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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休止符》
序章
远远望去,那一整排冬青仿佛是按着一把巨大的规尺划出来的,在早春的傍晚棱角分明地围绕着一大片墓区,显得规整而又冷清。随着近来死亡人数的逐年递增,各处的墓地均有不断扩建的趋势。事实上,离这里不远处的一片空地就将有幸成为下一个墓区,一个理想的、成千上万具尸骨的容身之地。管理员很喜欢这种想法,每次望着这片空地,就觉得无比充实,好似一位古老的郡王看着自己的领地在不断扩张,那是一种欲望被密密填塞的充实。
他如往常般做着一天中最后一次巡视,年近五十的他轻轻迈出每一步,小心而谨慎,生怕惊扰了地底下的亡灵。由于先天的缺陷,他无法直起背来,整个人如同一只行走在陆地上的虾米,这使他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他走得很慢、很仔细,每经过一座墓碑,便轻声说句什么,好似在和熟人打招呼。他微微笑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直嵌入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壑中,好似自出生以来就刻在脸上的一般。头顶,枝桠间忽而传来几声低鸣,一只黑色鸟儿拍打着翅膀,扑地腾空而起,伴随着枝叶的轻微晃动,旋即隐没在另一边。
“是啊——这样真好。”他舔舔干裂发白的嘴唇,喃喃自语,“安安静静地躺着,不受任何人打扰,永远都不再有痛苦和烦恼。”说话间,他原本前进的身子忽而硬生生顿住,由于惯性,本就拱起的脊背变得更加弯曲,整个儿成了一把绷紧的弓。斜阳西下,桔子皮般满是褶皱的脸上,灰蒙蒙的瞳孔正在一点点收缩,先前洋溢在脸上的笑容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隐隐的颤栗与不安。
眼前那座不起眼的墓碑前,端正地摆放着一张鲜红的请柬。落日的余辉从圆润的烫金字体上反射出来,直刺入他浑浊的瞳孔,令双目隐隐发痛。
“是谁摆在那儿的?”他眯起双眼,本能地避开晃眼的光线,禁不住满腹疑问。难道——他想起先前那位举止优雅的女士,一袭黑色的天鹅绒套裙,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长相与年纪,但那与生俱来的高贵典雅却令他记忆深刻。她的出现就像是一九九藏书个奇妙的梦境,不属于这个喧嚣的尘世。他敢说,无论是谁只要对她看上一眼,就绝对无法忘记。想到这里,他佝偻的身子不安地动了动。老实说,在这里干了近三十年,还从未见过比她更从容平静的访客,连她走路的姿势和捧花的动作都淡定得几近完美。他顿了顿,记得她曾带来一丛素淡的百合。不错,就在那儿——静静地躺在请柬下面,一如它们的主人般优雅迷人。
果真是她。管理员迟疑着上前一步,俯身将请柬拾起。精致的绒布面料触手柔和,散发出一股沁人的幽香,打开,里面同样考究,淡黄的底色上公公正正地印着一行楷体:
尊敬的黎书泽先生
谨定于一九九九年公历三月二十八日(星期日)晚六时于国际贵都饭店(延安西路六十五号)二楼——帝王厅举行区楚环先生与苏沁女士的结婚典礼,恭请光临!
区楚环
苏泌
敬邀
这是怎么回事?管理员不由得皱起眉头,那位女士竟专程来给一个死人送喜柬?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难不成她就是里面所提到的苏沁小姐?一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突然间明白她如.99lib.此平静的原因:
她根本就不是来哀悼死者的,而是——邀请他去参加自己的婚礼!
他混浊的目光顺着百合渐渐上移,眼99lib.前就是黎书泽的墓碑。他垂下手中的喜柬,忍不住向死者的照片看去,那是一张相当年轻的脸,至多不过二十三、四岁。记得两年前替他落葬时,大家都深感惋惜。但如今——他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照片上那张冷漠的面容中竟透着一丝隐隐的忧虑。
“咿呀——”身后蓦地响起一声嘶哑凄厉的鸣叫。他惊恐地转过身,远处树影婆娑,摇曳不停。暮沉沉的天空下,一个黑点绕着墓地悠悠盘旋一圈,渐渐远去,隐约又传来一声尖叫,如鬼似魅。天边的最后一抹余辉也已隐没,四周渐渐布满凉意,显得无比萧瑟。他颤巍巍地转过身,四周一片灰暗,面对整排整排玄色冰冷的墓碑,他老迈脆弱的心脏突然一阵抽紧,没来由地生起一股彻骨的恐惧……
第一章
苏沁在床上慵懒地翻了个身,bbr>看着丈夫自浴室出来。
“今天也要上班?”她白皙柔滑的手背浅浅搭在额头,懒洋洋的,眼中睡意犹存。
区楚环听见娇妻的声音,本已经过卧室的他硬生生倒退一步,后仰着身子朝屋里望去,双手还不失时机地整理着衬衣的领口。
“星期天也不休息?”苏沁又问,瞧着她睡眼朦胧的神态,着实娇憨可人。
区楚环笑吟吟地来到床边,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额头:>“近来院里研究一项课题,我身为负责人,少不得要多操些心,等忙过这阵我请长假,陪你去欧洲散心好不好?”
苏沁温驯地点点头:“我不指望那么多,只要你多些时间在家就好。”
区楚环一笑:“好,听老婆大人的话,下班早早回家。”
“你呀,就会贫嘴……”不等苏沁说完藏书网,那张贫嘴已堵上她温暖红润的双唇。她咯咯笑着将他推开,“行了,行了,快去吧!路上小心,要注意……”
“开车安全——”区楚环抢在妻子之前将叮咛说出来,顺手从衣架上取下外套搭在手臂。行至客厅,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向里喊道,“早餐在微波炉里,热热就能吃了,别忘了……”
“喝牛奶——”这次轮到苏沁出口气,抢丈夫的台词来说。区楚环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笑着出门。
丈夫离开后,苏沁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摊开一份画报在桌上,边吃早餐边看。拖拖拉拉至十点,忽然听到门铃响,打开门一看,见来人是花霖霖,苏沁的挚友,小学到大学都在一起,说是死党也不为过。
“咦?怎么就你一人在家,楚环呢?”花霖霖探头探脑地问。
“他呀——别提了。”苏沁自脑后挽起头发,懒洋洋地坐进沙发中,“成天就是研究啊,课题啊……哪有工夫管这个家!”
花霖霖挪到苏沁身旁坐下,也帮着埋怨道:“我说这个区楚环,结婚才半年,就扔下如花似玉的老婆独自在家。我要是他,成天捧在手心里疼还来不及呢!”说罢仰天长叹,“想当年,你我一‘沁’一‘花’,才貌冠绝全校,正副学生会主席成天跟在我们身后打转。一个成天吟《沁园春》,一个忙着背《蝶恋花》。痴心一片,终被列为校园七大浪漫传说,不知羡煞多少人呢!”
苏沁白了她一眼:“陈年旧事还提来做什么,都嫁人了,老啦——”
花霖霖显然对这个“老”字分外敏感,直跳起身来:“可千万不能有这样想法!你我大学毕业不过两年,正当风华,怎能自堕威风?”
苏沁不去与她多争,伸个懒腰,自顾自取过一本杂志翻看。花霖霖见好友并无响应,话锋一转,凑近道:“不是我多嘴,这男人啊——可不能让他整天在外头野,谁知道都在干些什么?”
想那苏沁冰雪聪明,怎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心中虽暗暗一跳,面上仍镇定如常:“你就别瞎操心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楚环他们院在搞一个课题……”
话没说完,手中杂志已被花霖霖夺去扔在一旁:“哎!我可告诉你,这种事不可不防。我就不信什么课题这么重要,连星期天都不休息,又不是要得诺贝尔奖,再说了……”她一脸严肃,煞有其事道,“听说他们医学院漂亮女孩可不少,这天天见面的,难保……”那难保后面的话适时省略,留下足够空间让人自己想象。
苏沁听得心中烦乱,似有些动摇,甩手向电话走去。才两步又停下,没好气地转过身来:“哎!我说你该不会只是来跟我说这些的吧!”
花霖霖见好友面带愠怒,忙陪笑缓和气氛:“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罢了。哦,对了,下周校友会你去不去?”
苏沁耸耸肩,示意无所谓。花霖霖过来抬起她的手臂,后撤一步,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起来。
苏沁不解,举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怎么了?没见过似的。”
花霖霖闭口不语,许久方才吁出口气,悠 60a0." >悠叹道:“不愧是号称‘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沁园春,果然勾魂夺魄,风韵犹胜当年哪!难怪人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一定出席。”
“人家?哪个‘人家’啊?”
“还不就是当年死追着你的那个孔家辉,上回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打听你的消息,显然对你仍不死心。”
苏沁垂下双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对他可是半点感觉都没有。傻里傻气的,不过心眼还算不错,听说捐了一千多元给个贫困儿童。”
“嗯,那也算难得了。不像那个杜平,连给我买双鞋都要犹豫半天。”相较之下,花霖霖咬牙切齿,一脸忿忿。
苏沁侧目相向:“怎么,你还和他在一起?不是说不喜欢他吗?”
花霖霖不屑地甩了下头发:“只是打发时间罢了,要不看在他当年是学生会主席的份上,我才懒得搭理他呢!”
苏沁不禁皱皱眉头:“霖霖,不是我说你,还是和他说清楚吧,大家年纪都不小了,免得……”
“哎哎!什么年纪不小了,以后少提这两个字,我听着烦!”花霖霖触电似的跳起来,半途拦截,摆手堵住苏沁的话。见她还欲张口,连忙抢着道,“我知道该怎么办,你就别为我担心了,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说着三两步跳到门口。苏沁见状,知多说无益,望着好友无奈地叹了口气。
花霖霖一把打开门,仰起脖子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不觉回头提议:“如此好天气,出去走走吧!”见苏沁仍站在原地,又劝道,“老闷在家里会生病的,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吗?”说罢闭起眼睛抬高双手,在阳光下悠然转了个圈。
苏沁看着好友在阳光下泛起的白色裙子,不由得一阵眩晕。记忆的闸门在瞬间被扯开一线,一些似曾相识的模糊片段飞快地掠过眼前,她皱起眉头努力回想:这些,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第二章
已入十月,天气渐凉。
踏入校园的一刻,苏沁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入学时的一幕。外界的嘈杂奇迹般的消失不见了,仿佛一扇门在身后隆隆关闭,切断了与世俗的一切联系。眼前又是那个宁谧无争的世界,鸟语花香,一个只属于学生的自由天地。
学校新建了一条林荫大道,由东至西横贯整个校区,为进出校园的师生提供了不少方便。苏沁沿着干净平整的路面一路走来,一股久违了的、亲切自在的感觉在心底轻轻泛起,搅动着少女朦胧的念旧情怀。
树叶悠悠的清香被送至鼻端,苏沁用力嗅着,直待清新的空气填满整个肺部后才将它们重重呼出。一霎那,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盘旋在半空尽情沐浴温暖的阳光。身边不时走过三三两两的人群,有斜挎书包的男生、三两成群的女孩、携手轻语的恋人,好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看着他们,苏沁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尽管她有温馨的家、体贴的丈夫,但内心深处依旧迷恋那段自在惬意、无拘无束的年少时光。
“想不到感觉竟这样好,早知道该常常回来才是。”苏沁轻轻埋怨自己,自毕业后还是第一次重返母校,上次的校友会也是因为有事而没能参加。短短两年,学校变化很大,新建了不少设施,比起当年来可谓是焕然一新。特别是那片绿油油的梯形草坪、随风摇曳的竹林、蜿蜒的小河……最令苏沁 60ca." >惊奇的是竟还有十来只鹅畅游其间。看着学弟学妹们或坐或躺,在明媚撩人的阳光下嬉笑打闹,忍不住要愉快地笑出声来。
聚会地点选在一家新建的咖啡厅里,苏沁并不着急去,她在校园中悠闲地踱着步,好奇地左顾右盼,好似一个不当心跌进童话世界的孩子,纵情享受着身边的一切。
行至图书馆,见一个身影从里面出来,苏沁瞧着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当下也不在意,看了看时间,依旧顾盼而行。谁知那人瞧见苏沁,略一犹疑便朝她走来。
“苏沁?”对方看来并不十分确定,语气中明显带有询问的意思。
苏沁点点头,脸色不觉有些茫然:“你是——”
对方微微一笑,笑得文静极了,简直像个女孩子。苏沁越发好奇,在脑中竭力搜索,却苦于抓不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影子。
“我姓姜,叫姜每文,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对方适时的自我介绍缓解了苏沁的尴尬。那“终于”两字用得有些奇怪,但苏沁却未在意,而是一刹那记起曾在一档访谈节目中介绍过此人,说是推理小说界的新宠,被称为近年来最具潜质的新生代作家。因见他和自己一个学校,便多看了两眼。记得好像是九六级,比自己低三届,想不到竟会在这里撞见。
“你就是那个被誉为推理小说界的天才少年?”对于这次邂逅,苏沁自然是颇感意外,忍不住细细打量眼前人。
姜每文微笑着侧了侧头:“他们太夸张了。”
“可是,你怎么会认识我?”虽说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可苏沁却越发糊涂。她确信在校时从未见过此人,何况自己九七年毕业,对方成名却在九八年。可以说,若不是那档子访谈节目,自己压根就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一‘沁’一‘花’,才貌双全,再加上两个学生会主席做绿叶,咳……”姜每文轻轻咳嗽一声,“你知道,校园里的传说向来都流传得很快。”
苏沁侧目相向,眼神似有不信:“就这么简单?”话虽说如此,可一想到自己当年名动全校,风光无限时的情景,心下早已信了大半,只是口中仍坚持道,“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苏沁呢?”
姜每文淡淡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对了,你要去什么地方?别让人家等太久了。”
苏沁吃惊地后撤一步:“你怎么知道有人等我?”
姜每文见状不由得暗暗好笑:“先前见你四处打量,对什么都好奇,显然是有段时间没来了。瞧你的样子也不像是来独自观光的,多半是约了人,趁还有时间到处走走。另外我想,会约在学校见面的,不是同学就是老师。”
苏沁闻言不由得暗自佩服,又问道:“那怎见得我不是约会结束后信步走走呢?”
“苏小姐,别忘了刚才你还在抬腕看表。何况现在差不多是午餐时间,约在此时见面,边吃边聊倒也合情合理。”
苏沁再无话说,笑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了,好了,算我服了你,果真是后生可畏。我们约在一家新建的咖啡厅,是同学聚会。啊!正好,你能告诉怎么走吗?你看,学校变化这么大,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这么巧,我也正要去那儿。”姜每文说着拍拍手中的画册,“我常去那里看书,不如我带你去。”
“好啊,那就麻烦小师弟带路!”苏沁笑靥如花,仿佛重新回到了和众学长师弟们调笑玩闹时的情景。
“你借的什么书?”一路上,苏沁对那本厚厚的画册透着好奇,终于忍不住伸长脖子问道。
姜每文笑着递给她,苏沁接过,感觉沉甸甸的,16K的精装封面上印着《欧洲精品画廊》。苏沁对西方美术史略有研究,随手翻了几页,见开头便是达·芬奇、拉斐尔、乔尔乔纳等人的作品,一旁还注有作者的生平简介。
“你喜欢绘画?”苏沁将画册递还给他。
姜每文点点头:“我三年来考得最好的科目就是美术素描,常常觉得画面中所包含的内容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多得多。”
苏沁心中蓦然一动,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仿佛一只恒久以来挂在屋檐下的铃铛被轻轻敲击了一下,“叮——”的一声,清脆悦耳的韵律刹时在心底蔓延开来。
天哪——已经两年了,原来我真的差不多都忘记了!她微微晃了下脑袋,一时间,如烟的往事又渐渐飘回眼前>。她边走边想着心事,该不该将那件事告诉他呢?她暗暗思忖,一路上踌躇万分,着实委决不下。
“对了,你们九三届有个叫杜平的,是当年的学生会主席,他也会来吗?”
苏沁闻言一惊,斜眼向他,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戒心。她舔了舔嘴唇,勉强笑道:“你对我们那届的事知道的可真不少啊!”并一边留神观察对方的反应。谁知姜每文只似随便问问,过后就没下文,自顾自地朝前走。那头苏沁正翘首以待,没想却空落落的没个回应。
两人拐过一个弯,正思量间,姜每文突然顿住脚步,回头,明亮如星的双眸直视着她娇好的面容:“就是这里,相信你的同学已经到了。”他笑了笑,平静地说道。
第三章
苏沁一进门就听有人叫她,抬头,见花霖霖举着杯,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姜每文识趣地指指手中画册,又指指窗边一个位置,示意自己去那边看书。
苏沁礼貌地向他道声谢,随后向一桌同学走去。说是校友聚会,其实也就当年玩得来的一班朋友聚聚,总共不过十来个人。
“喂,你的‘沁园春’到了,这下不用心神不定了吧!”已有人拿孔家辉开起了玩笑。
只见左首位置上一人忸怩地站起身来,推了一下眼镜,结结巴巴地向苏沁打了声招呼。开口时一手还紧拽衣角,可以想象出他满手心的汗。苏沁尴尬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绕过他躲到花霖霖身旁坐下。
“哎!那个男孩是谁?”花霖霖扭头轻声问道,眼角则不时朝窗口瞟去,“蛮帅的嘛!真是出手不凡,才回学校就……”说着抿嘴轻笑。
苏沁刚坐定就受好友奚落,狠狠瞪了她一眼:“别瞎说,路上才认识的,听说我们在这里聚会,顺道带我过来而已。”
那边花霖霖只是斜睨着她不语,嘿嘿冷笑,显然不信。弄得苏沁想解释也不能,索性闭口不再说话。
“春色一到,满园生辉。来来,我敬校花一杯。”花霖霖身边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趁机讨好苏沁,一手举杯,一手还不忘理理那一丝不乱的头发。众人连忙跟着起哄,那人越发得意,嘴角立时饱含笑容,连腮帮子都不觉鼓了起来,仿佛这一嘴的笑容太多,装都装不下了。
花霖霖轻轻巧巧扭过身子,白藕般的手臂斜靠在他肩上,朱唇轻贴耳边:“你的意思是说我在这儿坐了半天也没能生个辉什么的。‘蝶恋花’黯淡无光,自是比不上‘沁园春’喽!”声音轻轻糯糯,真是甜得发腻,但软软的一句话却棉里藏针,语气显然不善。
那人听得心中发毛,只怪自己思虑不周,才一开口就失言。一只手握着酒杯伸也不是bbr>,缩也不是,只好任其僵在半空。见在座二十几只眼睛盯着自己,翘首以待下文,忙舔舔嘴唇补救道:“呃……我,我是敬你们俩一杯。校花校花……这个,自是少不了我们花小姐。”
众人“哦——”的一声,暗暗佩服他应变能力之强,这样子都能给兜回来。心想难怪人家能当学生会主席,果然经过千锤百炼,功力深厚,惶惶然均自愧弗如。
那花霖霖岂是好打发的,瞟一眼众人,鼻中哼道:“堂堂一个学生会主席只敬一杯酒,不是成心让我们姐妹俩为难嘛!以你杜主席海量,至少也得一人三杯,两人六杯。”
说话间早有好事者奉上酒瓶。花霖霖轻轻摘下他手中的酒杯,随即在各杯中斟满酒,柔声道:“来!我亲自给杜主席斟酒,您可得先干为敬哦!”
杜平想不到自己作的孽竟有这样深,望着满满六杯酒惶恐无限。正没理会处,好在苏沁心软,当下开口替他说情:“好了,好了,别难为他了。这里是咖啡厅又不是酒吧,就喝两杯好了。”
杜平如蒙大赦,不等花霖霖点头,忙不迭地连声答应。花霖霖怪苏沁多事,一肚子气又都出在杜平身上,桌底下伸出一脚重重跺在他大脚趾上。
这边杜平正忙着灌酒,哪料到这横祸说来就来。一声“妈呀——”刚倒入嘴里的酒全数喷在对面孔家辉脸上。
再说那孔家辉自苏沁入座以来两只眼睛就像被吸铁石吸牢一般,没舍得移开半秒,对之前花霖霖和杜平间的谈话更是恍若不闻。正一门心思盯着苏沁想到得意处,没想突逢大难,被淋了一头一脸的酒水。偏生他又反应迟钝,足足有三四秒钟没缓过劲儿来。抬眼见杜平一脸歉疚地望着自己,料想是他闯的祸。正待发作,却瞥见一旁苏沁对自己面露关切状,顿时如沐春风,浑身骨头都不觉酥了半边,于那一身的酒水也不在意了。当下抬起一条湿漉漉的手臂推了一下眼镜,笑道:“你也真是的,怎不好好喝,把酒都打翻了!剩下的几杯可要拿稳了。”为了适时表现出自己的幽默,还转向大伙呵呵一笑,“没事,挺凉快的!”
众人被这句话一呛,差点没再喷他一脸口水,都是笑得前俯后仰,没想到他竟能呆成这样。孔家辉自以为是幽默起了作用,也跟着大伙笑,以便推波助澜。同时还留心察看苏沁的脸色,生怕自己的努力不受佳人赏识。
服务员闻讯赶来擦拭桌子,并递了条毛巾给他,孔家辉连声道谢,站起身来对杜平道:“你慢慢喝,我去擦一擦。”说完又冲苏沁无限温柔地一笑,“我去去就来。”
众人再次绝倒,纷纷称赞孔家辉为新好男人,能忍人所之不能忍。只是好男人虽能忍,可坐在好男人身边却是万万忍不住要笑的。
苏沁更是尴尬不已,坐在那里耳根子发烫,一心只盼聚会快快结束。一抬眼,却见窗边姜每文仍自安安静静地看书,对周遭一切恍若不闻,心想此人倒是好定力。
经这么一闹,那剩下的酒自也不用喝了。杜平躲过一劫,以手加额暗称侥幸,但一想到得罪了花霖霖,不知何时才能再讨其欢心,顿时垂头丧气,悲叹一声,只怪自己多嘴。
待孔家辉归位,众人又畅谈起来,刚才那幕小插曲丝毫没能影响大家的兴致。苏沁给自己点了份糕点,边吃边听大家海阔天空地闲扯,倒也自得其乐。渐渐地便忘了先前的事,偶尔也凑着发表一两句议论。
“裴志辛,听说你拍电影了,是不是真的?”一个面容娇小的女孩用胳膊捅了捅身边的人,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我说夏雨霏,两年不见,头脑怎么还这么简单?”没等裴志辛开口,先前拿孔家辉调侃的那位老兄已半途杀将出来,“他裴志辛要能拍电影,兄弟我早成影帝啦!”说罢连连摆头,“也不知打哪儿听来的。”
他心里认定其为谣传,经他一辟自是不会再有下文,岂料花霖霖却突然开口:“彦炎,这回你可错了!裴志辛真上镜头了,这事我最清楚,就是我爸推荐他去的。”彦炎吃了个瘪,难以置信地张口对牢两人,用口型代替了那个“啊”字。
这边厢裴志辛底气十足,好整以暇。只见他理一下头发,啜一口咖啡,前前后后十来秒钟,摆足了谱,这才不紧不慢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个机会,找我帮忙客串一下。”裴志辛年纪不大,却已深谙演艺界之精髓,懂得发言尽量保留神秘感。寥寥数语言简意赅,充分利用人类的想象力,自个儿去添加前因后果吧。众人听了等于白听,虽想再问,却苦于摸不着头脑,一时倒也不敢贸然开口。
“那——电影叫什么名字?”夏雨霏好奇心重,进一步打听。
“历史剧,叫《离骚》……”
“是不是讲屈原?”底下已有人问。
裴志辛微笑点头,报以赞许的目光,显然对在座那人的历史知识深感满意。
“那你在里面演什么?”那人投桃报李,进一步发掘历史。
裴志辛脸色顿时僵掉,僵了几秒钟后才恢复过来:“咳……其实,历史剧中角色比较复杂,而且年代久远。因此……那个,说出来你们也未必知道。”
裴志辛又咳嗽两声,开始转向谈历史问题:“就我此次参与拍摄的感受而言,我认为,一部作品的好坏除了演员自身的发挥外,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故事整体的框架。因此能否正确了解当时的历史背景就显得尤为重要……”
“行了,行了,不就演一个宫廷侍卫嘛,哪那么多感悟?”花霖霖不耐烦地甩手打断他,“秦导早告诉我爸了,你连刀都拔不出来,真丢人!”
裴志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羞于被揭穿做群众演员的事实。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直怪花霖霖绝情,这点面子都不给他留。众人了解了真相后,顿时没了兴致。原本以裴志辛为圆心聚拢的那一圈脖子也都一个接一个地缩了回去。
“哈!我说呢——原来是个跑龙套的。”彦炎扬眉吐气,头立刻从45度倾角转为仰角,口型虽不变,但从先前的“啊”升格到了“哈”,一副果不出我所料的架势。
“你神气什么?人家好歹也露了回脸,倒不知几时才轮到你呢!”夏雨霏看不过去,立时反唇相讥。别看她平时娇小柔弱兔子似的,这一动口才见功力。想是小时候 href='2210/im'>《红楼梦》看多了,耳濡目染,此时活脱脱一个凤姐儿。
裴志辛惨遭众人遗弃,正感世态炎凉,猛听到夏雨霏开口维护自己,顿时感激涕零。回想短短几分钟内的大起大落,一时间百感丛生,只觉人生无常,唯夏雨霏乃今生之知己。
“说到电影,我近来倒是对吸血鬼题材的影片做了不少研究。”为了缓和多少有些紧张的气氛,一直以来没怎么说话的方嘉伟此时缓缓开口。他在校时就对各类影视作品感兴趣,为此还特地加入了影视社团。
“别说,别说……怪怕人的,弄不好晚上做恶梦。”苏沁见他要谈吸血鬼,吓得花容失色,双手乱摇,一改原本温文尔雅的淑女形象,首当其冲跳出来反对。
“哎,怕什么!”花霖霖胆大好事,贴着苏沁将那伸出去反抗的手臂轻轻折了回来,“别给咱们女人丢脸,大白天的怕成这样!再说有这么多人呢,说说打什么紧,还能吃了你不成?”
“可晚上回家……”
花霖霖料敌机先,半道将话轻轻掐断:“你若怕,自会有人照顾你周全,哦?”说着面向对桌,不怀好意地用眼神勾了一下孔家辉。那孔家辉临敌经验不足,轻而易举便上了勾:“苏沁,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保护你周全。”
“不不不……”见孔家辉那副认真的模样,苏沁打心底里一寒,手摇得比上回还快。心想你花霖霖这招果然狠毒,若还说害怕,孔家辉必会坚持送自己回家。一番权衡轻重,终于放弃,“行了,你们说吧,我听着就是。”
“这才对嘛!新时代女性,自己有手有脚,干吗要男人送?”花霖霖笑眯眯地夸奖好友,正眼也不再瞧那孔家辉。想是目的达到,孔家辉利用价值暴跌,顿时弃之如履。可怜他在喜悦中还没来得及浸透,就被花霖霖一句话活活烤干。看着她笑容满面的样子,脑袋一懵,当即丧失对中文及语言的判别能力。
见在座的再无人反对,方嘉伟当下振奋精神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从历史上最早的吸血鬼影片一直谈到当今翻拍的新片。想是他难得有机会畅谈自己的研究成果,越说越是兴奋,一时间想停也停不下来。苏沁对此则毫无兴趣,加之心中害怕,为了分散注意力,不时转头环顾四围,却发现原本一直潜心看书的姜每文此时正抬头盯着自己。她心下一惊,忙垂下头来,不知怎的,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比之听到吸血鬼时还跳得厉害。其实如苏沁这般美貌的女子虽已结婚,但终究不过二十四、五岁,遇到别人注视的目光还是会忍不住面红心跳,更何况看她的又是个帅气清秀的男孩。
“50年代,德库拉已成为美国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身边方嘉伟提高了音量继续道,“1958年,在费雪的影片《德库拉的噩梦》里,英国演员克里斯托弗·李继贝拉·卢戈西、夏内和卡拉定之后也扮演德库拉。克里斯托弗·李赋予了吸血鬼伯爵全新的形象:五十来岁、高大英俊、两鬓花白、举止威严,神情兼具贵族的优雅和兽性,其魅力难以抗拒。”
“是啊,是啊!我看过的吸血鬼电影中,男主角确实都很迷人。”花霖霖大有同感,握着双手置于胸前,“就拿 href='294/im'>《夜访吸血鬼》中的汤姆·克鲁斯和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来说,哇,真是帅呆了!”瞧她那副心醉痴迷的样子,只将一旁的杜平恨得牙痒痒。
“吸血鬼的影片我也看过不少,虽然恐怖,但看多了也就这么回事。来来去去都以德库拉伯爵为原型,什么十字架啦,大蒜啦,插入心脏的木桩啦……反正最后统统被太阳光照死。”当花霖霖正陶醉在诸多吸血鬼帅哥之际,夏雨霏趁机发表出自己的观点。
要知道一个人表现自己学识最好的方法并非长篇演讲,而是解答别人的疑问或更正他们的谬误。因此夏雨霏提出那样的观点,对方嘉伟来说是正中下怀。他暗地里一喜,拉开架势正待反驳,不料一个声音却从另一侧平稳响起。
“吸血鬼电影并非只取材于《德库拉》这部小说。勒·法努的中篇小说《卡蜜拉》也曾多次被搬上银幕,最浪漫动人的也许是罗杰·瓦迪姆拍的《死于温柔乡》。巴托里伯爵夫人在银幕上也大放异彩,女伶德尔菲娜·塞利格在库梅尔的影片 href='/article/6076.htm'>《红唇》中,用谜一样的美丽容颜成功诠释了这个角色。”>
众人循声望去,见发言的是原文学社社长欧阳文佩。一贯端庄娴静的她即使在讲述这些吸血幽灵时都显得如此淡定从容,好似只在叙述一个简单明了的事实。金丝边眼镜下那张略显刻板的面容丝毫不见情绪的变化,相比之下,方嘉伟则更像是个茶馆的说书先生。
方嘉伟没想到欧阳文佩对吸血鬼文学竟也有如此高的造诣,惊讶之余,原本准备好的高谈阔论尚未出口便已胎死腹中,郁闷之余只得咽了口口水继续听下去。
“吸血鬼今天已世俗化,不再害怕大蒜或十字架,丧失了大部分魔力,抛弃了贵族头衔和喀尔巴阡山的城堡,混入现代化大城市的人群中。现代吸血鬼仍是在夜间吸血的动物,在一些方面算得上迷人,甚至令人产生好感,介于传说中的吸血鬼,以及斯托克的《德库拉》这两个极端之间。尽管有这些不同的面貌,现代吸血鬼仍然和古代的人面蛇身女怪,以及特兰西瓦尼亚的僵尸一样,体现了我们对鲜血、黑夜、生死的迷惑和不安。”
四周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苏沁简直怀疑自己是在上一堂吸血鬼文学课。欧阳文佩戴着眼镜的脸渐渐变形成高中语文老师,而另一边,姜每文虽又低下头去,但苏沁觉得他所关注的已不再是眼前的画册。而是——这里的每一个人。
“哎呀呀——真不愧是文学社的才女社长,果然博古通今。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不服不行!”沉寂数秒后,彦炎这才晃着脑袋大加赞叹。这一声称赞来得多少有些突兀,猛然响起,很有些鲁迅先生“在沉默中爆发”的意味。众人随着他的这记爆发也跟着陆续回过神来,纷纷露出钦佩之色,就连方嘉伟也对她的见闻博识啧啧连声。
欧阳文佩微微浅笑,谦逊道:“有秋岩兄在,这‘博古通今’四字我如何敢当?”
“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傅秋岩你可是号称通晓上下五千年的当代司马迁呢!”经欧阳文佩一语点醒,杜平顿时拍着脑门道,“你瞧我这记性,学校组织辩论队时还特邀你做学生评委。怎么样,动用一下你那深不可测的历史底蕴给我们长长见识吧!”
傅秋岩慢腾腾地挪动一下身子,研究历史的人大多行动较迟缓。毕竟,整天浸泡在历史长河中,想快也快不起来。
“叫东方司马迁来分析西方吸血鬼,亏你也想得出来!”他对着杜平笑骂一句,稍事酝酿后正了正坐姿,“既然大家有如此雅兴,我也不便推辞,就凑个热闹替各位助助兴吧!”一席话说得众人心里一愣,原想杜平这话不过是开开玩笑,哪知傅秋岩竟似胸有成竹。众人对望一眼,心想难不成这个老古董对此还真有研究,一时间都不觉肃然起敬。
又沉寂了约五六秒钟,待傅秋岩在历史长河中兜了个来回,找准位置后才缓缓开口:“有关于吸血鬼的传说有很多版本99lib.,但奇怪的是它们之间时常相互抵触,我在此就截选其中一些可信度较高的说法吧!”他说着斜仰起头,半闭上眼睛,“首个吸血鬼该隐,也是史上第一个谋杀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传说他和其兄弟亚伯是亚当和夏娃的儿子,该隐是长子。不知道出于何种理由,该隐弑杀了自己的弟弟。同时他也因为自己的罪行而被上帝放逐到人间,被诅咒为史上第一个吸血鬼。”
傅秋岩顿了顿,抿口茶后继续道:“14、15世纪,吸血鬼迷信在西欧还相当罕见。不过据史料记载,历史上曾有三位被视为吸血鬼的真实人物:即15世纪法国的德莱斯男爵、罗马尼亚的弗拉德四世和17世纪匈牙利的巴托里伯爵夫人。德莱斯曾为了进行所谓点金术的实验把几百名儿童折磨致死。而弗拉德四世贵为罗马尼亚瓦拉几亚公国的大公,却为了取乐把成千上万的人残忍地用尖木桩戳死。英国作家斯托克也正是从匈牙利布达佩斯大学的冯贝里教授那儿得知了‘德库拉’——弗拉德四世的故事,从而大大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终于在1897年出版了小说《德库拉》。”
“呦,好恶心!简直和那个暴君纣王一样,专以杀人为乐。”夏雨霏一手捂嘴,嫌恶地向后仰了仰身子,仿佛眼前的傅秋岩便是弗拉德四世。
“这就怕了?恶心的还在后头哩!”傅秋岩摇头晃脑一脸不以为然,“最后一位巴托里伯爵夫人的行为更加令人发指,她指示自己的仆人劫持附近的农家少女到城堡,用这些少女的鲜血沐浴以使自己永葆青春。到1610年12月30日伯爵夫人的表兄图尔索伯爵率兵攻下城堡为止,共有约300人遇害。”
“竟有这样的事?”花霖霖瞪大眼睛一脸惊奇,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傅秋岩半仰起头摸摸光秃秃的下巴,只恨自己年纪不够,没胡子让这一动作得以延续下去。动作既无法烘托气氛,就只能借助声调了。于是暗运口气,用与历史同样深远的话音强调道:“事情就是这样,历史上那些真正残忍的暴行往往都和女人分不开。比如商朝的苏妲己……”
“谁问你这个了?”花霖霖瞪他一眼,不耐烦地打断道。傅秋岩被弄得一头雾水,还未出口的话只得重新咽回肚里,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我是指用鲜血沐浴真能永葆青春?那个巴什么的夫人……”
“巴托里伯爵夫人。”傅秋岩赶忙提醒。
“管她叫什么!哎——”她说着凑近傅秋岩一脸关心地问道,“你的那些史书里有没有记载她被抓时皮肤好不好,面色红不红润,或是身材保养得怎么样?”
傅秋岩被问得瞠目结舌,几乎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更夸张的是在座众女士竟都露出同样关切的目光,诸男士见状几欲昏倒,惊诧于男女对事物的看法竟有如此大的不同。
花霖霖久候不见回应,不禁再三催促。傅秋岩被逼不过,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面露尴尬:“咳,这个嘛……呃,到是没怎么注意,好像……没,没见提起。”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叹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花霖霖不屑地斜睨着他哼道:“下次看书仔细点,这么重要的部分都弄不清楚,还研究什么历史?”
傅秋岩喏喏连声,暗想自来好男不与女斗,虽明知对方无理,却也不便与其争锋。进一步从历史角度分析问题,追根溯源至八辈子以前,认定准是那时倒了霉,才遇上这么个姑奶奶。
“孔家辉,你在想什么,怎么这副表情?”当众人仍在回味那些史料之时,裴志辛发现靠边的孔家辉一脸凝重,眉头紧锁,较之先前傻愣愣的模样大有不同。
“哦,没什么……”孔家辉思路被打断,抬起头来木讷地推了一下眼镜,“我是在想我当年所选修的西方美术史。”
“怎么突然间想起这个?”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奇怪当时的画中似乎没怎么见到有关描绘吸血鬼的题材。”
苏沁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见他说罢以询问的目光望向自己,不由得也微微一怔。其实那孔家辉当年选修西方美术史也全是因为她的缘故,希望能藉此增加两人的共同语言。
“这吸血鬼既然在中世纪的欧洲如此盛行,为何却很少见到他们的画像。要知道那时正处文艺复兴时期,很多作品都以宗教神话为题材。就连傅秋岩也提到吸血鬼的由来与《圣经》中的人物有关,那照理说该有很多机会被画家选作题材,为何会……”他知道苏沁对那时期的作品有所研究,此时提出这个问题自是想投其所好,说罢还特地困惑地摇了摇头。
“或许,是因为吸血鬼作为邪恶及阴暗的化身,才没被那些画家所采用吧!”夏雨霏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苏沁对此说法不以为然:“这解释不通,撒旦作为万恶之首都出现在作品中,没理由独独遗漏了吸血鬼。即便因宗教原因不便在主流创作中引用吸血鬼形象,但在民间仍有大批不同流派的年轻画家。他们融于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何以会对当时如此流行的吸血鬼题材熟视无睹呢?”经三人如此一说,众人都不由得陷入沉思,可任凭他们绞尽脑汁,仍是丝豪不得要领。
“对了!”苏沁忽然大叫一声,将一干人大大吓了一跳。
花霖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没病吧你,叫这么大声,吓死人哪!”
“是不是有答案了?”杜平趋身向前,那样子近乎阿谀献媚。
苏沁自额头挪开花霖霖的手:“都不是,只是忽然想起一个人,他对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作品很有研究,或许能帮我们解开这个谜团也说不定。”
“那太好了,是谁?快打电话问他。”方嘉伟被欧阳文佩夺去气势后虽无机会再开口,但对所有有关吸血鬼的问题均极为关心。面对孔家辉提出的困惑,若任其这样不明不白僵在那里,保管自己三天三夜睡不好觉。因此一听有高手可以求助,当即欣然应允。
苏沁笑道:“此人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用打电话那么麻烦。”说着两眼朝窗台边一定格,“喏,就是那边看书的那个。”
花霖霖呼出声来:“他?不会吧!”随即压低声音耳语道,“还说没关系,连人家的喜好都一清二楚。”苏沁白了她一眼,不予理会。
“好,我去叫他。”方嘉伟自告奋勇挺身而出,可没等他走近,那边姜每文已先一步起身,朝着这边走来。方嘉伟始料不及,不觉愣在了半道。
“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会试着作出解释。”说完径直向苏沁走去,后者忙起身腾出座位,其他人也依次向旁边移了个位置。
“我想,之所以很少见到有关描绘吸血鬼的作品,主要原因是他们在宗教上并未被承认。这使得描绘吸血鬼在当时成为既无艺术需要又无商业价值的一件事。那些皇室画院忙着给行宫、教堂、修道院描绘天地诸神,而民间画家则更多的着眼于各类贴近生活的创作,因此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到吸血鬼。”众人没想到解释竟是如此简单,却又合情合理,一时间都没了声音。
“那世上究竟有没有吸血鬼呢?”夏雨霏头脑较之其他人简单,更关心传说本身,而非相关历史问题。
“从现代科学角度分析,弗拉德四世和巴托里伯爵夫人变成‘吸血鬼’的根源很可能是某种恐怖经历所引起的心理变异。”姜每文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说——”裴志辛吞了口口水,“那些都是心理变态所导致的杀人行为?”
“从某种程度上讲是这样。但那并非关于吸血鬼的唯一解释。1998年,西班牙神经病学家哥梅兹·阿隆索在观看一部旧的吸血鬼电影时宣称:‘吸血鬼’和狂犬病人之间有着许多明显的相似之处,比如精力旺盛、性欲过强、充满侵略性等。”
“狂犬病?!”众人听到这三个字,都不由自主99lib?地向后撤了撤身子。
“是的,他发现25%的狂犬病人有咬人的倾向。通过啮咬,狂犬病可能传染给他人。他认为,在东欧,早期吸血鬼的传说和当地狂犬病流行的时间非常吻合。比如1721-1728年,匈牙利狂犬病肆虐,而那时也正是吸血鬼之风盛行的时候。另外,吸血鬼多为男性,而狂犬病传染给男性的概率要比女性高出7倍。同时狂犬病患者常常失眠,并惯于在夜间徘徊。至于吸血鬼对于大蒜、镜子等的嫌恶,可归于狂犬病人高度敏感的特点。这些刺激物会使狂犬病患者面部抽搐,声音嘶哑,并且牙床外翻,露出牙齿,口中还不时滴下带血的泡沫。这些惊人的相似正可以从生理角度来解释吸血鬼这一特殊现象。”
花霖霖厌恶地皱起鼻子道:“我倒宁愿他们真是吸血鬼,若是狂犬病患者,可实在太恶心了。”
姜每文听着好笑,继续道:“也未必一定是狂犬病。另外认为有一种被称为先天性红血球紫质缺乏症的遗传病。由于紫质具有强吸光性,因此病人对光极其敏感,哪怕是暴露在温和的阳光下,也会引起皮肤灼伤,尤其是鼻部和手指损伤严重,看上去就如同动物的爪子。同时牙齿还会出现萤光,至使犬齿显得特别狰狞。由于不能形成红血球亦会造成贫血,该病患者可能出于本能而吸血,以此缓解症状。其实这种病现在只要注射代谢紫质的酵素就可以医治。”面对如此专业的见解与分析,底下众人早已没了声音,全神贯注地屏息而听。
“真没想到,你对医学也那么了解。”苏沁惊讶之余,不由得更是钦佩。
“呵!其实高考时曾想过报考医学院。执手术刀一直是我母亲的心愿。”
“还好没有,否则我校男生质量岂非大打折扣?”花霖霖忙抢着道,凑近头去对他颦然一笑。一张如猫咪般精致的脸蛋距他不过一尺之遥,呵气如兰,熏熏然直吹到姜每文脸上。姜每文生性随和,对此倒并不在意,只是这又气坏了一旁的杜平。
“资料中常有埋入地下的人被吸血鬼咬后又去咬别人的说法,那又是怎么回事呢?”方嘉伟沉吟道。
姜每文想了想:“过去人们常常掘开墓地,挖出尸体。死者体内气压会使肺部血液挤出来涌入口腔,看起来仿佛这具尸体刚刚咬过人。而翻动膨胀的尸体,或是插入木桩会释放出体内气体,而这声音又被误认为是不死幽灵的凄厉呻吟。另外由于当时欧洲爆发瘟疫,许多患者没死就被强行埋葬,为了求生他们拼命想逃出棺材,但最终失败。后来人们见到的棺材中和尸体上的血,其实是死者生前挣扎时流出的,这种情况在战争时期也常常出现。”
“这么说来,一切都有合乎常理的解释,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吸血鬼?”欧阳文佩忽然问道,神情肃穆,感觉像是在求证某件事。
姜每文对她望了片刻,缓缓点了下头:“迄今为止,我所遇到过的所有事情都有合理的解释,除了一件。”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投注到他身上,只见他缓缓望向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就是两年前,学生会副主席——黎书泽的离奇死亡。”
四周霎时一片寂静,苏沁慢慢靠向椅背,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奇特表情,此时她才发觉,原来他们所想的竟是同一件事。
第四章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凝重不祥的气氛。黎书泽的名字仿佛带有某种神秘的魔力,一下子将聚会的欢快吸收得干干净净。
姜每文静静等待着。身边人人低头想着心事,一时间鸦雀无声,好似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他们的胸口。
“据了解,黎书泽在毕业前夕突然失踪。直至一星期后,尸体才在一幢废弃的大楼内被发现。”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姜每文率先开口,“由于案发现场的情景太过诡异,警方又一直对外封锁消息。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每文等了等,依旧无人出声。他扫视着一干人,缓缓吸了口气:“但相信在座的各位一定对当年的事件记忆犹新……”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方嘉伟已拍案而起:“我们不想提起那件事,请你不要再说了!”他神情激动,言辞决绝。姜每文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转头向其他人。
“那家伙是咎由自取,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彦炎神情严肃,一改先前嬉皮笑脸的样子,哼了一声,“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被卷进去。”说罢,竟取过外套径直离席。
“你这就要走?”孔家辉见他离座,着急道。
“不然怎样,留下来等那小子录口供吗?”
“可聚会……”
“去他妈的聚会!”彦炎对他怒吼一声,转头指一指姜每文,“警察已经够烦人的了,我可没空再陪你小子玩!”他拎起外套迈出两步,忽然回头瞥了一眼方嘉伟,“你还不走?”
方嘉伟略一犹豫,突然猛灌一了口酒,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已推开椅子转身而去。
气氛越发尴尬,杜平终于忍不住,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对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事,要不……先失陪了。”赔着笑磨蹭了一会儿,见花霖霖丝毫没跟他一起走的意思,只得独自一人悻悻离开。
“那……我也告辞了。”夏雨霏怯生生地开口,接着是裴志幸、傅秋岩、欧阳文佩、孔家辉和花霖霖。姜每文没说一个字,静静地瞧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去。到最后,只剩藏书网苏沁还坐在原处。
姜每文很是抱歉地朝她笑笑:“真对不起,打扰了你们聚会。”
“不不……”苏沁忙抬起头来,“其实,该说抱歉的是我。他们,实在太失礼了。”
“我明白,你用不着替他们道歉。”姜每文温和地望着她,“只是,我真的需要你们的帮助。”
苏沁满脸疑惑:“可是为什么?你和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关系啊!”
姜每文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直直地注视着她。苏沁再次感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直看到她心底深处,仿佛在他面前自己忽然就变得透明起来。她慢慢低下头:“你知道,人藏书网们总不愿意去回忆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情,我们也一样。两年来,每个人都在试图忘记他。”她疲倦地用手掩住脸,“我们不去提他,不去想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好了,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只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或许,该永远抹去那段痛苦的记忆。”
她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重新提起他,为什么要将那些痛苦的记忆再次挖出来?”话语中没有过多的责怪,只是透着一股淡淡的无奈与疲惫。
过了许久,她感觉自己冰凉的手掌被温暖的掌心轻轻包裹住。她仰起脸,默默望着眼前那张清秀的面容,心中渐渐恢复宁静。蓦然间,区楚环的身影在脑中一掠而过。她隐约觉得不该这样,可就是没有勇气挣脱温暖轻柔的手掌。香气袅袅的咖啡厅内渐渐升起一股异样的暧昧。午后温暖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安静地包围着两人的身影。
“需要帮助,就打电话给我。”起身时,姜每文轻轻说了一句。苏沁恍若梦中,竟未来得及应一声。待她回过神来,对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门外。
她环顾四周,一阵怅然若失,窗外阳光明媚,透过色彩斑斓的窗户在玻璃杯旁投下疏淡的影。空荡荡的咖啡厅内飘荡着刘若英《四月天》中的弦乐。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只剩下服务生在柜台边独自翻看着杂志,安静得好似整个世界都在午睡。
苏沁垂下头,细细回味先前短暂的一刻,甜蜜心动,宛如梦幻。她不愿承认这里面有爱恋的感觉,甚至奇怪自己怎会想到这个词。她在心中拼命摇头,告诫自己有体贴的丈夫,温馨的家庭,这样的她倘若还会对别的男人动心才是怪事呢!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生。可她无论怎样努力,对方清秀安静的样子总是残留在脑中挥之不去。
“好吧!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个不错的男孩,对他有些好感也很正常嘛!”最后,苏沁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解释说。
女人大多有收拾东西的天赋,苏沁也不例外。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份隐约的爱恋收藏起来,再在上面轻轻盖上一层单纯的好感。于是,一切又回归正常,心里也立刻舒服了许多。
她伸手去取自己的手提包,蓦然发觉手心中有些异样。摊开一看,见是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姜每文的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显然是刚才握着自己的时候悄悄塞进手心里的。只可笑自己当时意乱情迷,竟没察觉。一想到这里,又不禁面红耳赤起来。
“需要帮助,就打电话给我。”姜每文轻柔的话语仿佛又回到耳边,只觉得耳根子酥酥痒痒的。
“姜每文!”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不觉涌起一阵奇特的感觉。
“还会99lib?再见面的吧!”一屋子安静的阳光下,她听见自己轻轻的声音。
第五章
窗外下起了毛毛细雨,淅淅沥沥飘舞在整条街。
静谧的灯光下男孩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咚——咚咚——”几下轻微的敲门声,带着微微的犹豫。男孩略一迟疑,起身下床。
门外,女孩垂首而立,一言不发,双手与小腹间夹着柔软蓬松的枕头。疏淡的灯光越过男孩的背脊照向面前的过道,照着女孩俏皮的短发和宽松的睡衣。男孩将目光移向她身后,另一边的卧室门敞开着。
“今晚,一起睡吧。”男孩瞧着她说,声音轻柔>99lib?自然,好似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女孩犹豫着,藏在阴影中的脸垂得更低。
男孩耐心等待回应。许久,女孩忽然用力摇了摇头,双手紧紧抓住枕头边缘。好似下了很大决心,又像是在为自己鲁莽的举动道歉。
“哦,是嘛。”男孩轻声说道,语气透着微微失望,随即勉强一笑,“真是的,我在说什么呢!那bbr>么,晚安。”他礼貌地后退一步转过身去,难掩心中淡淡的惆怅。
正在此时,背后忽然伸过两只手,轻轻地,但却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跟着一个柔软温暖的身体贴了上来。男孩停下脚步,他能感觉到她光滑的面颊贴着自己宽广的脊背,也能感觉到她怦怦的心跳与微微的颤抖。
“对不起……”女孩轻嘤一声,“我——骗你的。”声音虽轻,却是鼓足了极大勇气才说出口的。
男孩一怔,随即转过身来抱住她的双肩:“傻瓜。”他微笑着轻声说道,怜惜地抚摸着她柔顺的短发,“最后一次机会,今晚一起睡吧。”说完轻轻搂住她,“这次可不许你再摇头。”
“啪”的一声,区楚环过来关掉电视:“时间不早了,快点睡吧!整天看日剧,都不累啊?”
“感人嘛!”好好的气氛突遭破坏,苏沁满心不悦,替心爱的日剧说话,“哪像你,整天就知道工作工作,一点情调都没有。”
“好好……不过再有情调也得休息啊!反正从头到尾你都买回来了,明天再看也不迟。”
苏沁不满地抱着垫子起身,瞥了一眼丈夫,口中喃喃:“正看到紧要关头……”
话音落在区楚环耳中,只见他咧嘴轻笑一声,回望娇妻:“什么紧要关头,我可只听见他们说要睡觉喽!难道你想要看……”说罢嘴角一扬,两条眉毛一高一低,露出一副邪邪的表情。
大大的垫子立刻夹杂着风声扑面而来。区楚环身手敏捷,侧头让过,反上前一步将苏沁抱入怀里似拨浪鼓。
区楚环任由她在怀里撒娇,忽然一用劲儿将她横身抱起:“唉!既然你自认是鬼,那我只好舍命来一段‘人鬼情未了’了。”
一番搏斗,苏沁早已娇喘连连,索性倒在他怀里装死。区楚环将她放倒在床上,哪料到本已瘫软的她竟一跃而起,扯开他睡袍前襟张口就咬,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区楚环猝不及防,想要躲避哪还来得及,当下大吃一惊。可正当触及丈夫胸前的一刹那,苏沁那张嘴却硬生生顿住。
明亮的灯光下,丈夫结实的胸膛竟赫然留有一排清晰的齿痕。苏沁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定睛又看两眼,小小的齿印间仿佛还留有淡淡的余香。苏沁顿感天旋地转,几乎看到一个有着细碎牙齿的女孩倒在丈夫怀里的情景。
花霖霖的告诫不失时机地回到脑中,丈夫近来的繁忙,医学院的女生,连续几天没回家……她本能地感到不对,可她越不敢往坏处想,脑子就越是往那方面转,管都管不住。
区楚环察觉妻子神情有异,低头一看,立时明白过来,连忙拉好衣襟支吾道:“哦……是上星期实验时弄伤的,没什么要紧。广口瓶突然碎了飞出来,幸好没打在脸上。只是伤口有些滑稽, 770b." >看起来好像……呃……牙齿印。别担心,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
苏沁静静听着,区楚环越是满不在乎地解释,她越是觉得可疑。她望着丈夫尽力表现出平静:“嗯,没事就好,以后当心些。”
区楚环暗吁了一口气,连忙答应:“是,以后一定小心。”说着朝妻子额头吻去。苏沁没来由地生起一股厌恶,她一下子扭过头去,拉起被子盖在身上:“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区楚环低垂的头在空中僵硬了片刻。他能感觉出妻子的变化,想要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两人这样沉默地对峙着。过了半晌,区楚环轻轻伸出手去,“咔嗒”一声拉熄了灯。
第六章
“嘀铃铃……”姜每文转头望一眼客厅,不耐烦地扔下笔,过去拎起电话。
“喂——姜每文吗?”话筒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沉稳有力。姜每文应了一声,藏书网听出是黄绍纬的声音。他是刑队专案组组长,四十多岁,两人可算是忘年交,曾在多起案件中有过合作。
“你需要的东西查到了,可真不容易,下午到我这儿来一趟。”
“这么快?”姜每文愣了愣,似乎低估了对方的办事效率,“好,我两点到,你在办公室?”
“是。”
“真是尽职,星期天也不休息。”
对面传来一声苦笑:“没办法,最近发生了几起连环盗窃案,上头限时追查……哎?对,就放在这儿好了,哦,等等!回头通知小樊到我这儿来一下。”黄绍纬转头对什么人吩咐道,随后又回到话筒边,“不和你多说了,下午两点,我等你。”说完挂上电话。
姜每文在电话前站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回到书房。思路被打断,再次提起笔却不知该写什么。
窗外天气出奇的好,不时有几只鸽子掠过窗前。姜每文的思绪也跟着一起盘旋,越飞越低,渐渐停留在了黎书泽的名字上。
两点,姜每文坐在黄绍纬的办公室内,手捧着他递过来的档案袋。
“这次我可费了不少力。”黄绍纬十指交叉,后仰靠在椅背上,“这本不是我负责的案子,好在你黄大叔群众基础好,档案处好歹还卖我个面子。不过——这可是机密档案,概不外传。”
姜每文小心地打开袋子,取出厚厚一叠资料,当先便是黎书泽案发现场的详细记录。
“没想到事隔两年,你仍那么有兴趣。我刚才又仔细看了一下,真是件奇特的案子。”黄绍纬点燃一根烟,悠悠吐出口烟圈,“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在1997年3月14日。而他家人于一周前,即3月8日向虹口警方报案说黎书泽失踪。”
姜每文又打开另一个较小的纸袋,只听“哗啦啦”一声,数十张照片如瀑布般倾泻而出。
“尸体由当地一名巡警发现,据说他是在夜间巡逻时,听到大楼内传出奇怪的声响而进去查看,结果发现了死者。那些就是案 53d1." >发现场的存证照片,经勘查那只是陈尸场所,并非案发第一现场。”他顿一顿瞧向桌对面,“希望你午饭没吃太多东西。”
黄绍纬的提醒并没起多大作用,姜每文看到第三张照片时,胃部猛地一阵抽搐。眼前,黎书泽的身体凭空悬吊在空旷破旧的楼?99lib?层内。披散的头发间,两眼泛白,嘴角微微抽起,显出一副古怪至极的笑容。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右手高举过顶,左臂与肩齐平,小臂则无力下垂。两条腿也是一曲一直。整个人宛如在空中迈步,又像是芭蕾舞蹈中的某个腾空动作被突然定格在了半空。配着那副诡异莫名的笑容,整个人简直形同鬼魅。
“忘了告诉你,”黄绍纬的声音猛然在一旁响起,带着某种不祥的征兆,“那个巡警发现他的时候,整栋废弃的大楼里正响着柴可夫斯基的经典芭蕾舞曲——《胡桃夹子》。”
“什么?”姜每文抬头望向桌后的黄绍纬,一时间没能领会其中的意思。
“凶手使用的是一架>老式录音机。当然,大楼内早已断电,用的是干电池。发现时里面的磁带差不多放了一半。也就是说,凶手离去了约有二十分钟。”
听完他的叙述,姜每文的目光再次落回手中。不知怎的,相片中的黎书泽逐渐变形成一个在台上表演的芭蕾舞者,正伴随着灵巧跳跃的音符翩翩起舞。
“《胡桃夹子》——”他沉吟道,“那好像是一个有关老鼠与木偶的童话故事。”
黄绍伟眯起眼吸了一口烟:“呵,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姜每文盯着手中的照片:“难不成这音乐是在替死者伴奏?”他移开目光,朝向桌对面。
黄绍纬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或许吧,如果他当时真是在跳舞的话。”他弹了弹烟灰,“我干这行二十多年了,还从未见过比这更诡异恐怖的凶案现场。那个发现死者的巡警因惊吓过度而当场晕厥,接受了两个多月的心理治疗。但还是在半年后辞职,离开了警队。”
姜每文深吸一口气,低头喃喃自语:“大楼,悬挂,舞曲……凶手何以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也正是令警方头痛的地方,凶手用十多根钢琴线将死者悬挂于天花板下,通过其手脚和颈部的关节来控制他的动作。”黄绍纬说着又吐出一口烟圈,“这幢大楼属于市政待拆建筑,空置在当地已有半年,平时又少有人经过。凶手正是利用了这点作为陈尸场所。可我一直想不明白,凶手为何将死者悬挂起来,又为何播放芭蕾舞曲,这不是吸引别人注意吗?”
“没准儿这恰恰是凶手的用意。”姜每文托着下巴思忖道,“他那样做一定有特藏书网别的目的,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哦对了,死因和死亡时间确定了吗?”
黄绍纬点点头:“喏,就在下一页,死者后脑右侧有被钝器猛烈敲击的痕迹,造成蛛网膜下腔出血,但真正死因却是窒息。看这儿,死者颈部有明显勒痕及皮下出血,面色发绀、肿胀,手、脚指甲发紫,眼结膜下有针尖状出血点。另外,从死者生前无过多挣扎的迹象来看,很可能是在丧失知觉后遇害的。估计凶手先趁被害人不备,从身后袭击死者,将其打晕后再用绳索之类的东西将其勒死。但最特别的一点是,尸体曾用福尔马林做过防腐处理,因此死亡时间较难推断,大约是在发现尸体前的五到六天,正好和死者失踪的时间相吻合。”
“防腐处理?”姜每文沉吟道,“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非但要有相当专业的知识,还要具有特殊的器材和场地。”
“我也是这么想,从这点来看他的同学们多少都有些嫌疑。”
姜每文点头同意:“黎书泽是化学系的,难怪警方会这么想。只是,恐怕警方也没能从他们那里问出些什么。”
黄绍纬不得不承认:“为了严防消息泄露,一切调查都在暗中进行。可忙了近半年却是一无所获。”黄绍纬说着用力掐灭烟蒂,“虽然上面逼得很紧,可由于迟迟没有进展,最后只得终止调查,列为悬案处理。”
“黎书泽事件发生时我刚入学不到半年,只听到些零星传闻,若不是你当年跟我提过此事,我连死的是谁都不知道。只是我一直奇怪,就算案发现场再诡异莫名,警方也不需要如此讳莫如深啊!想来其中必定另有缘故。”说罢直直地瞧着对方。
黄绍纬脸上微微变色,姜每文见状知其中必有隐情,更是不肯放松:“我需要知道一切情况,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
黄绍纬沉默许久,终于叹出一口气:“事隔两年,我也无须再瞒你了。”说话间谨慎地朝门口望了望,这才趋身向前,压低声音道,“可还记得三年前因破获贩毒集团走私案大出风头的那个海关关长?”
姜每文思索道:“是不是瘦瘦高高、从来不笑的那个?好像叫——黎什么平的……”话音未落,不觉耸然动容,“该不会是……”
黄绍纬看着他用力点了下头,一脸严肃:“他就是海关关长黎学平的独子!”
姜每文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警方对此事件分外敏感,不允许对外透露半点风声,原来被害人是海关要员的儿子。
“当时,甚至有人怀疑是上次围剿行动中漏网的贩毒集团成员所采取的报复行动。考虑到黎家人的感受以及警界声誉,上头决定将此事强压下来,不允许向外界透露半点消息,一切调查只能在暗中进行。”
“那这……”姜每文尴尬地托起手中的资料,意思这算不算违反规定。
黄绍纬一摆手:“都过去两年了!再说,我也希望你看后能给我们一些帮助。毕竟,无论是老黎还是整个刑队,都希望能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
姜每文不再多说什么,低头仔细查看那些资料,试图从中找寻出蛛丝马迹。
“咚咚——”门外传来几下敲门声,一位年轻的女警员推门而入:“黄队,罗群抓回来一个嫌犯,说是和连环盗窃案有关。你看……”说话间瞄了姜每文一眼。
“先带他进去,我一会儿就来。”黄绍纬挥挥手示意她先出去。
姜每文待她离开后99lib?起身道:“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只是……这些资料可否由我带回去研究?”
黄绍纬一脸为难:“按规定,这属于内部档案,一概不允许外泄。不过……”他咳嗽两声,话锋一转,伸手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为了方便查案,我这儿也留了一份资料。唉,最近案件太多,这些个资料又乱,我一个人哪里管得过来,哪天被人拿走一份都不知道。”
姜每文会意地笑了笑:“既如此,原件我就留在这儿了。”他将资料塞回档案袋内交还给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取过那个文件夹,“好漂亮的袋子,不介意我借去用两天吧!至于里面的东西——”他压低了声音,“我保证严守秘密,一有发现就立刻通知你。”黄绍纬满意地点点头,走过去拉开了门。
“记住,可别给我惹麻烦。”临出门,忽又对姜每文沉声叮咛了一句。姜每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做了个OK的手势,一侧身,越过他跨出门去。
黄绍纬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但愿这次我没有做错。”
第七章
姜每文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时间刚过四点。路过一家打折书店,他顺便进去转了转,买了本F.R.施赖勃的《人格裂变的姑娘》,出门时,恰巧与一个熟悉的身影打了个照面。
“姜每文!”对方面露欣喜,如猫般精致的脸庞笑眯眯地注视着他。姜每文也报以一笑,他当然认识来人,娇媚的神态,修长的体型,不是花霖霖是谁?
“我刚在隔壁买花。”说着抬高手中的一大捧香水百合,靠近鼻端嗅了嗅,“嗯,我最喜欢这个味道,放在客厅正合适。你呢,来买书?”
姜每文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刚巧路过,随便逛逛。”心中却在盘算如何从她嘴里了解一些当年的情况。
花霖霖探头瞧一眼书名,夸张地伸手掩住嘴:“小师弟,你对女人的兴趣不小嘛!不写小说,改作女性心理研究了?”说着夸张地叉手弯下腰,咯咯笑个不停。
花霖霖的厉害他是亲眼见识过的,知道一个应对不妥,立时就有“杀身”之祸。于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那得看对怎样的女人,如师姐这般花容月貌,多些工夫研究也无妨,只怕是没机会。”
这称赞听在耳中自是暖洋洋的十分受用,花霖霖心下一喜,轻轻甩上一句:“机会可要自己把握哦!”
姜每文打蛇随棍上:“拣日不如撞日,既然那么巧碰到,便是有缘。嗯……我记得前面不远处有家咖啡店,不如去那里坐坐。”
花霖霖有意结识姜每文,当然不会推辞。转念又想到他对苏沁大有好感,估摸着喜欢淑女类型。当下装起斯文,轻移莲步,款摆柳腰,跟着姜每文前往咖啡店。
“这里的爱尔兰咖啡做得很不错,不知师姐是否有兴趣?”姜每文坐定道。
“以后别老‘师姐师姐’的叫,怪生分的,直接叫我名字好了。”花霖霖看似不经意地丢出一句,实则害怕听到这个“姐”字,在她耳中,恨不得人人管她叫小妹妹。
姜每文自然明白,笑笑叫来侍应生。回头见她将百合小心地放在一边,随意道:“看样子你很喜欢百合。”
“嗯,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父母常在客厅中摆上一束,渐渐地便成了习惯。”
“呵,真是好习惯。满室幽香,名副其实的‘闻香识女人’。我虽不会跳探戈,但所幸还有双好眼睛。”
花霖霖闻言笑得花枝乱颤,暗赞这小鬼头才思敏捷。只可惜这阵笑过后,本性暴露,那淑女形象早抛到藏书网爪哇国去了。于是理了理秀发,索性回归自然:“苏沁时常提起你,看来对你印象不错哟!”
“是吗?其实我们也只见过一次面而已。”
“后来就没再联系?我才不信,瞧你们的样子,交情不浅哪!唉——只可惜,她已经嫁人喽!”
姜每文吃了一惊,说苏沁结婚的消息还是头一回听说,想不到她年纪轻轻竟已为人妇,不觉讷讷道:“真的?倒是没想到。”
花霖霖瞧在眼里,斜睨着他悠悠道:“结婚都半年了,丈夫是医学院最年轻的课座教授,一表人才,与苏沁可算是郎才女貌。”
姜每文关心苏沁是因黎书泽的关系,听说两人曾一度是恋人。可惜的是苏沁在那起事件发生后不久就毕业了,一直没机会和她接触。那天碰巧在学校遇见,亦是出于这个原因主动与她结识。因此初闻苏沁结婚时虽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对花霖霖后面的话倒也没多加在意。
“哦,对了!上次真是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聚会。”姜每文咳嗽一声,开始进入正题。
“没什么,那种场合下,人难免会激动。”花霖霖听他提起上次的事,兴致顿减,懒洋洋地回应道。
侍应生端来咖啡,浓浓的咖啡混合着白兰地散发出的浓郁香味。
“若将苏沁比作清澈的果茶,那你一定是这杯浓烈的爱尔兰咖啡。”姜每文轻轻搅拌着咖啡,勺子碰撞杯壁,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清脆悦耳。
“哦,怎么说?”她好奇地仰起头。
“她淡然素净,你热情不羁。何况,爱尔兰咖啡的制作工序最为复杂,就好像你,明明坐在眼前,可总让人感觉琢磨不透。”
“我有那么难相处吗?”花霖霖嗲声嗲气,半侧身向前,小巧的下巴轻轻压在手背上。
姜每文浅啜一口咖啡,继续兜着圈子:“苦涩醇郁,回味无穷,杜平的福气不错哦!”
花霖霖扫兴地甩甩手:“不要提他,我们没什么关系。”说罢又饶有兴致地望向对面,“不如说说你啊——推理界的新宠,故事一定不少吧!”她嘴角含笑,媚眼如丝,真是千娇百媚。
“我?”姜每文耸耸肩,“我可不通古文,背不出‘蝶恋花’,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哎呀,”花霖霖浅笑薄怒,“都过去的事了,还提来笑话人家。”
“校园七大浪漫传说,怎能说是笑话。如此经典,怕是天天提都不嫌多。只是——”说着突然打住,叹了一口气。
花霖霖正在兴头上,忽见他如此,不觉诧异:“你怎么了?”
姜每文仍是无语,低头怔怔地摆弄手里的小勺子。
如花霖霖这般的女孩,耐心必是不佳的,久候不见动静,不觉急躁起来:“到底是怎么了,低着头不吭声。”
姜每文扭过头,似满腹心事,脸上还勉强摆出笑容:“没什么,有些心烦而已。”
“为感情?”花霖霖小心试探道,见对方摇头,便没了主意。花霖霖出身富裕,样样事都有父母挡着,对她来说,男女感情便是天大烦恼。
“你说说看,或许我可以帮忙。”
姜每文托着腮帮望向窗外,清秀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忧郁:“那是我的问题,该由我自己来解决。”
平日里只有别人替花霖霖分忧,难得今日她有兴致亲试身手,怎奈对方却不领情,顿时激起她一股争强好胜之心:“什么你的我的?我问你,我们算不算朋友?”
“朋友?”姜每文佯装愣了愣,转眼向她,“应该——算是吧!”
花霖霖生性直爽,没工夫跟他嚼文:“应该也好,不应该也好,总之我想帮你。若信得过我,就不妨将你的烦恼讲来听听。”
姜每文皱起眉头,抿紧嘴唇,好似犹豫不决。一番挣扎后终于抬起头来:“好吧——那我就告诉你。”
花霖霖如愿以偿,立时挺起胸膛,一副天塌下来我顶着的架势,惹得姜每文暗暗好笑。那认真的模样着实俏皮可爱,瞧着她放下小姐架子,露出天真率直的一面,连姜每文都不觉为之心动。不得不承认,花霖霖的美实在不在苏沁之下,混杂着野性与娇俏,别有一番风韵。
“其实这件事和你也有关系……”瞧着她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倾听的模样,姜每文定定心神,咳嗽一声道,“就是两年前黎书泽的死因。”
花霖霖先前已隐约猜到,此时一经证实,不觉皱起眉头:“你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
“这个世上有人爱喝酒,有人爱唱歌,有人爱赌钱;而我想要做的就是找出事件的真相,无论它发生在多久之前。黎书泽的死是迄今为止我所遇到过的最离奇的事件,连警方都对此束手无策。”姜每文顿了一下,认真地注视着对方,“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解释,对我来说,逻辑就像一部巨大复杂的机器,任何一个环节的停顿都可能造成整个体系的瘫痪。我无法忍受有解释不通的事情,你明白吗?我的世界不存在死角,一切都必须具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否则它将一辈子压在我心里头,令我寝食难安。”
花霖霖从未见过对方如此认真严肃的样子,当下有些害怕:“你,想要抓住凶手替他报仇?”
“不,不……”姜每文稍稍向后,“我并不关心怎样处置凶手,我所关心的只是事件的真相。它是一道棘手且有富挑战性的题目,用来考验我们的头脑与毅力,我不甘心认输,就是这样。”他再一次面向对方,“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只要你肯帮助我。”
花霖霖用一种奇特惊讶的眼神望向姜每文,从她略显茫然的脸上无法得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一阵犹豫之后,她终于咬着牙点了点头:“我该怎么做?”
见对方答应,姜每文面露喜色,示意她先镇静下来:“从现在起,我们就是99lib?搭档了,我需要尽可能多的了解当时的情况,所有关于黎书泽的,那些发生过的事能带我深入他的内心世界。你只要试着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来,别害怕,深吸一口气。对,就这样,放松下来,一点一点地去回忆……”
花霖霖照着他的话深深吸了口气。窗外,天边的晚霞已渐渐褪去,街道、行人都变得模糊起来。顶部柔和的灯光下,她缓缓闭起眼睛,努力回到惨案发生前的那一段时光……“我总觉得黎书泽是个相当古怪的人,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从不谈及家里的事。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却不知怎么当上了学生会副主席。但我必须承认,他的办事能力的确高人一筹,感觉比同龄人成熟得多。苏沁是在大二快结束的时候才开始和他交往的,挺突然的,当时我都吓了一跳。不过总的来说,除了脾气有些古怪之外,他还是相当不错的,长得也帅,比起那个杜平来可要强多了。呵,对了,也就是通过他,我才认识杜平的。”
“哦,我都差点忘了杜平不是你们系的。”姜每文轻轻插了一句。
“他是学法律的,因为是学生会主席的缘故,所以常和黎书泽一起工作。时间一久,大家也就慢慢熟识了。刚开始感觉还不错,挺干净的,人又机灵。可时间一长,才发觉他远不如黎书泽稳重实在。上次聚会也只是借着是我男友的名义混在一起参加,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有正式承认过。”
姜每文深表理解地点点头:“看得出来,还粘劲十足,搭上了怕甩都甩不掉。”
“就是就是,活像狗皮膏药!哈哈……”两人对望一眼,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半晌,花霖霖才摇头止住笑,“好久没这么开心地说话了。”她怔怔低下头,从小到大除了苏沁,都找不出第二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对于那些整天在她身边打转的男生,她只是敷衍了事而已,想到这里,脸上不觉露出寂寞的神情。平日里只见众星捧月,又有谁知道月亮的那一份寂寥与清冷。
姜每文开始还低着头,一手揩着鼻子哼笑,慢慢却停下来望着她,轻声道:“你若愿意,我常常陪你聊天。”
花霖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她凝望对面,似有些怔住,半晌,忽然抽出手,用力揉揉姜每文的头发:“小傻瓜,我可不是你那些小师妹。”说罢仰头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伸手抹抹嘴角,“想要我开心,就再请我喝杯咖啡。”
姜每文饶有风度地做了个请随意的手势,花霖霖笑着翩然起身:“我自己去点,小心哦!说不定我每种咖啡点一遍。”
“好啊!哪怕你喝一晚上。”
重新落座,花霖霖又回复到先前样子:“好了,总不能让你白请,还想知道些什么?”
姜每文挠了挠头:“怎么记性如此好,我还以为你不愿谈起那些事。”
“我们不是搭档嘛!”
“呵呵!是啊,我们是搭档。”姜每文微微笑道,“我越来越喜欢这个称呼了。”
咖啡端上来,又是爱尔兰咖啡。姜每文吸了一下鼻子:“怎么……”
“真奇怪,才喝一次就上瘾了。”花霖霖搅拌着咖啡自言自语,“你说得对,这里的爱尔兰咖啡真的很不错。”她端起杯子至鼻端嗅了嗅,“以后来这里时可要记得想起我。”
姜每文会心一笑,举杯道:“一定,为了咖啡与回忆,Cheers!”
“Cheers!”杯盘清脆的撞击声中徜徉着两人欢快的笑声。
“我忽然有个有趣的想法。”
花霖霖眨眨眼:“哦?”
“我打算为你写个故事。”
“我?为什么?”花霖霖显得饶有兴趣。
“因为你特别,”他顿一顿,“坏得特别。”
“啊?!”花霖霖一愣,吃惊地瞪大眼睛。
姜每文暗笑一声,表面上却仍一本正经:“但是——我喜欢。”
花霖霖掩住嘴笑得别转头去:“写小说的都如你这般甜言蜜语吗?”
“所以才要点爱尔兰咖啡,用苦涩来保持清醒。”他用小银勺轻轻敲击杯口,发出“叮”的一声响。
“呵!那就难怪这里的生意这样好了。”她唇开一线,露出颗颗晶莹洁白的牙齿,“只因这世上,花言巧语的男人实在太多。”
姜每文故意板起面孔:“所以我总觉得发明这种咖啡的一定是个女人。”
花霖霖点头同意:“一定是个聪明女人!”
谁知姜每文却摇了摇头:“她不一定聪明,但却一定是个不甘心受男人骗的女人。”
花霖霖微微一愣,忽然端起咖啡转了转眼珠:“那你看我是哪种女人?聪明的,还是不肯上当受骗的?”
姜每文想也不想,靠近她正色道:“在我看来,你只属于一种女人——漂亮女人。”
女人无一例外地喜欢听人夸赞她美貌,花霖霖自然也不例外,虽明知这话玩笑的成分居多,但脸上还是忍不住绽开笑容。但她却故意沉下脸来:“只怕你待会儿恨不得自己也变成漂亮女人。”
姜每文不解:“为什么?”
“因为漂亮女人不仅会喝咖啡,而且还有个男 4eba." >人替她付账。”
姜每文摸摸脑袋:“这倒是真的,只不知道有没有人肯替漂亮男人付账。”
花霖霖闻言做呕吐状,姜每文则对着她呵呵而笑,店里到处洋溢着轻松欢快的气氛。
许久,他渐渐收起笑容:“好了,不与你闹了,我需要知道黎书泽出事前后的情况,想想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花霖霖随即正了正身子,撑着头努力回想,许久才开口:“记得他出事前一个月,在一堂实验课上出了起小小的事故。一名同学不小心将氢氧化钠溶液溅到了他的手背上,造成皮肤灼伤。”姜每文闻言凑近身子,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起此事。
“当时我就在他们身后,清清楚楚地看到是那个同学发现黎书泽受伤的。”
“什么?!你是说——”
花霖霖后怕地点点头:“他是在听到同学的惊呼后才意识到的。而且事后也一直尽力淡化此事,在老师面前只说是自己不小心。”
姜每文脸上疑惑更甚,喃喃自语道:“氢氧化钠是强碱性溶剂,具有很强的腐蚀性。若说沾到皮肤上而不察觉,这怎么可能呢?”
“我也一直很奇怪,特别是黎书泽还竭力隐瞒此事,我几次想问却又不敢。”
“嗯……这件事你还告诉过谁?”思索片刻后,姜每文问。
“没了,除了你,我自始至终没跟任何人提过,包括警方在内。”
姜每文听到最后一句话,不觉抬眼看了看她。
花霖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解释道:“我当时只是觉得这与他的遇害或许没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没有告诉警方。”
姜每文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也不知是否认可了她的解释:“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
“呃——韩……韩思齐。好像还和黎书泽一个寝室。”
“韩思齐,那你有没有他的联系方法?”
花霖霖摇摇头:“我在校时就不怎么和他说话,毕业后就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哦,对了!我可以上网查一下我们这届的校友录,或许能找到也不一定。”
“那太好了,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查到后立刻打电话给我。”见她信心十足的样子,姜每文露出一脸的赞赏,“真是个好搭档,才貌兼备,说不定哪天被推荐去好莱坞演邦女郎。”
“呵呵!我若是邦女郎,那你不就是……”
姜每文不等她说完便打趣道:“若那样,你岂不是要吃亏了?”
“我愿意!”
哪知姜每文听后先是一愣,随即“扑哧”一声笑出来,开头还忍得住,渐渐竟靠在位子上笑到肚子痛。花霖霖不明所以,满脸疑惑地盯住他:“喂——好端端的你笑什么?”
姜每文气喘连连,吃力地摆摆手,好一会儿才喘着气道:“呵呵!不……不是笑你。是,是……”
“是什么?”花霖霖挑起一条眉毛,更是不解。
姜每文渐渐停了下来,仍一手捂着肚子:“刚才你说‘我愿意’的时候,仿佛见你步入教堂,身披婚纱面对神父的样子。”
花霖霖“啊——”了一声,想不到他想象力竟这样丰富:“我穿婚纱?做梦都还想不到那一天呢!”
说完连自己都不觉笑出声来,瞥了一眼姜每文,忽而深情款款地凝望他:“那你能否再帮我看清楚一些,我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姜每文被反呛一口,立时顿住笑,对着她眨了眨眼睛:“我只看到他的背面,我想,恐怕只有神父才知道那是谁。”
第八章
伟杰律师事务所。
“杜平,有人找——”
忙乱的办公室中立刻伸出一颗脑袋:“哦——就来!”只见一个人快步而出,还习惯性地整了整领带,边走边向门口张望。
姜每文静静立在门口,向他伸手打了个招呼。
“是你?”两三秒钟后,杜平认出他来,“我在上班,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谈谈,下班后有没有时间?”
杜平料想他是为了黎书泽的事而来,当下推托道:“你看……我这儿事很多,什么时候结束都说不准,要不……”
“杜平——你的电话!”另一边又有人喊道。
“哦!好,就来!”他耸了下肩,装作抱歉地瞧了一眼姜每文,“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
姜每文很有礼貌地等在门边,看着他跑去拎起电话。
“喂!我是杜平。哦,是霖霖你啊——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那还用说嘛!当然高兴了……放心,只要你说的,我一定办到……嗯,啊?什么?!你要我……”他尴尬地抬眼瞥一眼门边,迅即又低下头去,“可是我……哦,没没,没不同意——哪能呢?我,呃……当然,当然!”
杜平挂上电话叹了一口气,心里怪怪的不是滋味,可既然是花霖霖开口,当然只得照办。他用食指搔着一边的眉毛,不情愿地回到姜每文跟前,一开口立马换上了一副热情洋溢的表情:“有什么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还特地让你跑一趟,多不好意思。”他赔笑着看一下表,“喔哟,还有二十分钟下班。这样吧!你先去楼下的酒吧坐坐,我安排一下,马上下来。”
姜每文依旧很有礼貌地对他笑笑,没再多说一句话,点点头,转身下楼去了。
大约二十多分钟后,杜平来到酒吧。举目略微一扫,见姜每文坐在左侧靠里的一个位置,正伸手向他示意。
“还没吃饭吧?不如叫些东西,边吃边聊。”杜平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一边举手唤来侍者。
“不了,我不饿,你自便。”姜每文婉言谢绝。
“呃,是吗?其实我也不习惯那么早吃晚饭。”说话间,已有人递上菜单,杜平随意扫了一眼,合上道:“Jackey,on the rock。”转头又对姜每文道,“你呢,要不要也来一点??99lib.这里的杜松子酒挺特别的,加冰块绝对一流。”
“不了,我喝柳丁汁。”他举了举面前的杯子。
“呵,是吗!不试试真是可惜了。”他整着衣襟坐下,“好了,言归正传,找我有什么事?”
“花霖霖应该在电话中告诉你了。”姜每文笑笑说,“是关于黎书泽的一些情况。”
杜平当即尴尬了一两秒钟,暗怪自己装得太过火,早该料到他和花霖霖通过气。不过好在他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虽惊不乱,忙做出恍然大悟状:“哦——你说那件事啊!”一手还作势拍打下脑门,“你瞧我,都忙糊涂了。对对……花霖霖是对我说过,你看这一忙起来都给忘了,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好了。”
“那么忙还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但是你和黎书泽是正副学生会主席,有些事我想你可能会比较清楚。”
“嗯……这个嘛——当然,我们可以说是同事加朋友,不过毕竟不是一个专业。因此我对他的了解多数是在工作方面,至于他的个人生活就……”说着干咳了一声,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言下之意就是我所说的你也未必会感兴趣。
“没关系,我只想能够比较全面地了解他,你只要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情况就可以了。”
“这样啊——那好吧。”杜平答应道,神色间总不免有几分勉强。
酒端了上来,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显出奇幻斑斓的色彩。杜平晃了晃酒杯,冰块撞击到杯壁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他浅啜一口润了润喉:“黎书泽是在大三时被选为副主席的,不过此前我们已经在很多活动中有过合作了。他条理清晰,能力突出,只是性格有些怪异。”
“怎么个怪法?”
“嗯……怎么说呢——就是比较内向,又很固执。不过运气不错,交到苏沁这样的女朋友,要不是那次不幸,说不定此时做她丈夫的就是他。”
“这么说,两人关系很好?”
“至少在他出事前半年是这样。”杜平又灌了口酒,抹抹嘴道。
“前半年?什么意思?”
“具体情况我也不很清楚,只是听花霖霖提起过。怎么,她没告诉过你?”
姜每文遗憾地摇摇头。杜平顿时高兴起来,心想看来她也并非事事同你说,多半是瞧你长得还算不错,拿来解解闷罢了。若说到今后陪伴她走过漫漫人生的,那还非我杜平莫属。
“杜平,你怎么了?”姜每文见他忽然嘴角微扬愣愣出神,不放心地叫了两声。
杜平正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喜悦中,闻得叫声才蓦然回过神来。想起正谈到黎书泽死前与苏沁之间发生的问题,于是强行拉下脸来,想要摆上一副难过的表情。无奈相由心生,一边的嘴角终究还是不由得裂了开来。
“自他和苏沁交往以来,两人感情一直很好。那时几乎全校都将他们看作是最佳组合,当然,那个……还有我和花霖霖,咳,你应该也听说过那些校园传说吧?”杜平顺便在对方面前提一下自己和花霖霖的“特殊”关系,以告诫对方不要想入非非,妄图从中作梗。
姜每文立时附和着承认:“当然当然,你的‘蝶恋花’,还有黎书泽的‘沁园春’,到现在,那些学弟学妹们还在津津乐道呢!”
“是嘛!没想到大家竟记得这样牢。”不知是否是酒精作用的关系,杜平的脸上竟隐隐泛起..一层红光,为在校期间的风光无限所陶醉。
“那后来呢?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姜每文接下去问。
“哦,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望着姜每文突然肃然道,“那就是问题一定出在黎书泽身上。”
“哦?”
“不瞒你说……”杜平凑上脑袋,压低声音,“大四一开学,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具体也说不上来,但总觉得他怪怪的,常常一个人发愣,还不理人,好像满腹心事似的。尽管他原来就比较内向,但那时比起之前来更要厉害得多,同学们还背地里戏称他得了帕金森氏综合症。要不是我几次都帮他安排好事务,他这个副主席啊——早就换人喽!”
“那他和苏沁……”
几口酒下肚,杜平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两人之间常闹矛盾,还一度传出分手的传闻,但都没得到证实,特别是苏沁的态度很不明朗。听花霖霖说她虽然想过要结束,但过不多久就又和黎书泽在一起。可是,这两人碰到一起又开始争吵,接着又分开一段时间。就这样,一会儿分,一会儿合的,勉勉强强过了半年,结果……”杜平没再说下去,那结果两人都已知道。
“他没和你谈起过什么特别的情况?比如——家庭,或是别的什么?”姜每文试着提醒道。
“没有,他从不提家里的情况。”杜平做了一个“别提了”的手势,“老实说,我也曾试着找他谈过,可他总说自己没问题。你知道,我们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更何况我和他不过是在学生会里共事,非亲非故的,我也不好过多干涉。”
姜每文握着杯子默不作声,他可以理解杜平当时的处境。遇到这样的搭档,确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倘若一个应对不当,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将事情越弄越糟。
“就在黎书泽失踪的前三天,听说两人还大吵了一架。”杜平已有些醺醺然,晃着脑袋神秘兮兮地说道,“是花霖霖亲口告诉我的,说是黎书泽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惹得苏沁哭了整整一晚上。谁知才过了一个多礼拜就出了那样的事,唉!真是世事难料啊!”
“那黎书泽出事后,苏沁的反应如何?”
“当然非常震惊,也很伤心。无论如何,在一起都快两年了嘛!”杜平仰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听说两人原本还打算一毕业就结婚的,谁想还没毕业,其中的一个就……想想也真是可怜。不过好在苏沁后来又认识了那个什么区楚环。也真有他的,才一年,就把苏沁娶进了门,不知用的什么方法。”
杜平面露向往之色,言下竟有前去求教之意。姜每文瞥了他一眼,知他酒入愁肠,心中烦忧,在为自己和花霖霖的事烦心。其实,如他这般担心受怕、劳心劳力的也真是不容易,想着竟不由得同情起他来。
放下酒杯,杜平有意无意地抬腕看了看表。姜每文识趣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杜平忙道:“不再多坐一会儿?难得有机会聊聊。”一边说一边已从椅背上取下了外套。
“不了,已经耽误你不少时间了。今晚真的十分感谢,帮了我很多。”
“哪里哪里……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打电话找我。”
姜每文礼貌地笑笑:“一定。”
走出酒吧,已近八点。杜平向他告辞,截了辆出租车自顾离开。
姜每文独自沿着街道前行,他需要清冷的空气洗去酒吧内的喧嚣,更需要时间来好好想一想,整理一下思路。谁知衣袋中的手机恰在此时响起。
“喂,是我花霖霖。”对面响起清脆的嗓音。
“哦——是你啊!我们已经谈完了,这次真是谢谢你了。”
“不用那么客气,有收获吗?”花霖霖的声音分外甜美。
“还不知道,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那,我再给你一次收获的机会如何?”
“什么?”姜每文一时间没明白过来。
那边的花霖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找到韩思齐了。”
第九章
十月以来的第一场雨。
跨出家门,姜每文不自觉得紧了紧衣领,入秋以来头一次感到寒冷。一小时之后,他来到一大片老式居民楼前。雨幕中,上海早期的石窟门房屋好像一丛丛蹲踞在一起的灰色甲虫,密密麻麻占据了他的视线。
姜每文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好的便笺,用一只手打开,几滴水珠从雨伞一角滴落下来,恰好打在纸面上,所幸并未沾湿字迹。他凑着光默默念了两遍,来到靠左边的一排房屋前,边走边抬头查看门牌。走到第七家时慢下脚步,又对一眼手中的地址,随即将它收好。
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佝偻着的身子在狭窄的门框间更显瘦小。
“你找谁?”声音沙哑,含混不清,好似喉头含了口痰。
“对不起,我找韩思 9f50." >齐。”
“哦——他不在。”
“不在?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老人吃力地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找他什么事?”
“我、我是他同学,来看看他,顺便向他打听件事。”姜每文含糊着答道。
“他一早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老人面无表情,丝毫没有留客的意思。
“那……”姜每文立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等下去还是改天再来?他犹豫不决,早知如此,该先打个电话来确认,可他又担心对方不愿和自己见面。正踌躇间,背后忽然响起一阵“嗒嗒”的脚步声。一回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穿过雨幕迎面而来。
“小齐,你同学找你。”老人指着姜每文向来人道。
“同学?”韩思齐侧身打量他,显然不记得有过这么个同学。
姜每文连忙摆上笑脸:“我也是你们学校的,花霖霖让我来找你。”
“哦——她呀!”所幸韩思齐还记得这个名字,收起伞挤进屋内,“先进来吧!爸,你替我把热水瓶拿上来。”
屋内地方窄小,不够腾挪。老人被推到一边,只得隐身在一侧的角落里,待两人进到里屋后才得以现身。
韩思齐的房间在二楼,由于采光不好,到处昏沉沉的。两人爬上楼梯,足足折腾了两三分钟才坐定。韩思齐来到窗前一把将窗帘拉开,只觉眼前一亮,室外的光线滚滚涌入。先前在外面时还抱怨下雨天阴沉沉的,此时才觉得比起昏黑的屋内,阴沉沉的天毕竟还是好的。
韩父提来热水瓶,倒了杯水给他。姜每文称谢接过,环顾屋内,小小的空间布置得还算整齐。窗前的书桌上摆着一台旧电脑,顶部覆盖着光线,屏幕则静静地隐没在背光处。桌面的另一侧竖着一个小小的木制相框,旁边是一叠纸张与几支铅笔。
“找我有什么事?”韩思齐整理着书桌,待父亲下楼后问道。
“你和黎书泽一个寝室?”姜每文小心地试探,察觉到书桌前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
他转过身,隐含着敌意:“你是为他的事来的?”
姜每文无法否认,只得点点头。
“你是谁?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们都在一个学校,我比你们低三届。”
韩思齐望着他摇摇头,不相信也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黎书泽当年死得太过突然,也太古怪。我想要了解事件的真相。”
“真相……那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知道你和他一个寝室,也知道你曾弄伤过他的手。”顿了一顿,“用氢氧化钠溶剂。”
“那只是一起意外。”韩思齐闻言神色不安起来。
“但是黎书泽所表现出来的举动更令人意外,不是吗?”
韩思齐忽然不出声了,直勾勾地盯着他:“谁,是谁告诉你这些的?”99lib?
姜每文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牢牢注视着对方。
他忽然会过意来:“是花霖霖?对,一定是她!就是她让你来找我的,没错!我想起来了,当时她就在我们身后。”
他后退半步,脖子像是突然间折断般软绵绵地垂下来:“她看见了,我就知道她看见了,没有用的……”他神情委顿,声音如同梦呓。
“听我说,我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知道真相。”姜每文言辞恳切。
他满脸疑惑地抬起头:“别人都放弃了,为什么你偏偏还要追查?”
姜每文不知如何回答,反问一句:“那你呢,为什么那么害怕我追查这件事?”
韩思齐一手向后撑住桌子,舔了舔发白的嘴唇:“我害怕?呵呵……你根本就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什、么、叫、害、怕!”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出几个字,压在书桌上的身体瑟瑟发抖,“你若是我,必定这辈子都不希望再有人提起那件事。”
姜每文缓缓向后移了移,以免给他造成太大的压力,看得出,他的情绪已相当不稳定。
许久,韩思齐顺着桌沿滑落到一边的椅子上,沉重地呼吸着。密集的雨点落到玻璃窗上发出沉闷单调的“噼啪”声,好似时间流逝的节奏。
“这件事压在我心里已将近三年了。”韩思齐显得相当疲惫,伸手抹了一把脸,“每当我闭起眼睛,那张鬼魅般的脸孔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姜每文用心听着,他明白那扇记忆的闸门已被打开一线,剩下的只需要耐心与等待。
“你可知道?那次我是故意将氢氧化钠溶液溅到他手背上的。”
面对如此结果,姜每文难掩脸上的惊讶。
韩思齐瞧着他苦笑道:“很难相信是吗?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意外,黎书泽还隐瞒说是他自己弄伤的,可我心里明白,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
“那黎书泽知道吗?”姜每文谨慎地问道。
“我想,他应该知道吧——”韩思齐的表情并不确定,“可我就是要这么做,因为……因为……”他忽然说不下去,弯下腰痛苦地用手捧住头。
姜每文吃了一惊,忙上前扶他。就在此时,韩思齐突然大叫一声,伸手一把将姜每文推倒。紧跟着踉跄两步翻倒在地,只见他浑身痉挛,如同一只蜷曲的虾米般抽搐不停。
姜每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扑到他身边想要帮他。可韩思齐满头冷汗,两眼翻白,口中不时吐出白沫,根本下不了手。
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眼就到了身后。只听“嘭——”的一声,门被重重推开,韩父的身影随即出现在门口,急切地朝里张望。
“他……”姜每文手指韩思齐,张口结舌,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韩父不理会他,径直扑到儿子身旁,死命将他抱在怀里,并将什么东西用力塞入他口中。他身体本就瘦小弯曲,此时再抱紧同样蜷曲的儿子,模样更是滑稽。可姜每文此时根本笑不出来,他紧张得满头冷汗,只求千万别出事。
许久,韩思齐才慢慢平复下来,僵硬抽紧的身躯也逐渐舒展开来。韩父像是松了口气,慢慢松开了箍紧的手臂。
姜每文也跟着放下心来,相帮着韩父将浑身虚脱的韩思齐抬上床。待一切安顿好后,韩父才转过身来:“你也看到了,我儿子不能受刺激。你要问的事若问完了就请回去吧!”
姜每文还欲开口.99lib.,韩父已摆手道:“若是没问完,以后也请别再来了。求求你们,就让他好好休息吧!”那张苍老的面孔上写满了无奈与悲苦。
姜每文只得闭上口,抱歉地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韩思齐,转身默默下楼。
二楼韩思齐的房间内,韩父凭窗而立,混浊的双目隔着密集的雨线望着楼下,直至姜每文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
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呆板地转过身去:“起来吧!他已经走了。”
第十章
苏沁微微掀开窗帘一角,使得自己恰好可以望见外面。不一会儿,一辆乳白色的现代从车库中缓缓驶出。她目无表情地注视着它,看着它拐弯、提速、再拐弯、再提速,直至消失。
她转身取过件衣裳披在身上,离开卧室前往丈夫的书房。经过客厅时,她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早晨八点三十五分。
区楚环的书房如他本人一样,整齐规整,一丝不乱。苏沁反手轻轻关上门,扫一眼四周,径直来到书桌前。她摊开手心,里面是一串钥匙,那是她趁丈夫不注意时偷偷拿去配的。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桌面,光滑的桌面倒影出她的面容,娟美秀丽,却异常冰冷。
她任意选了一把钥匙,缓缓伸向抽屉的锁孔。在接触到锁孔的一刹那,她突然神经质地抬头望了一眼门口,见一切正常后,才放心地吐出口气,小心地将钥匙插了进去。
她试着扭动它,可是没成功,她拔出钥匙,又换另一把。几次之后,动作越来越娴熟,也越来越快,当试到第五把的时候,只听“咄”的一声,锁应声而开。
苏沁弯曲了一下纤细的手指,平稳而缓慢地拉开抽屉。一叠叠文件整齐地摞在抽屉左边,占据了大半部分,剩下的地方则合理地分配给了两本笔记,一本小册子和一个小铁盒。
铁盒打不开,锁孔较所>?99lib?有钥匙都小,看来区楚环另藏有一把钥匙。苏沁不死心,拿在手里掂了掂,份量倒不重。她轻轻晃动几下,里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好似有什么东西来回撞击着盒子。端详许久,终是无计可施,只得重新摆回。
她随后翻了翻笔记,见纸张虽已泛黄,却保存得相当完好,边角毫无折皱过的痕迹。密密麻麻的字迹中还夹杂着不少图例,多是有关医学问题的心得体会,刚想放回去,却见其中一本的最后一页用钢笔写着一行字:
这个世界贫乏到没有奇迹,直至你的出现。
爱你,挂在腰间的叮当
1995.12.24
干练娟秀的笔迹,并非区楚环的那种,再加上底下那个奇怪的署名,显然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苏沁立时警觉起来,捧起它细细审视。12月24日……她想,多半还是圣诞节送的礼物。
她纤细的手指触摸着那些字迹,不禁皱起眉头。这个奇怪的“叮当”是谁?看那上面的日期,两人应该很早之前就认识了,甚至比自己还早两年藏书网。而底下又写着“爱你”,可见两人的关系不一般。难道说,区楚环以前曾有一个女友,可是自己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呢?
苏沁的眉头越收越紧,自己对丈夫一直坦诚相待,无半点隐瞒。况且,她苏沁又非心胸狭窄、蛮不讲理之人,即使知道丈夫有过别的女友也不会生气,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区楚环应该很清楚这一点,那为什么还要刻意隐瞒呢?一想到这里,苏沁便感郁闷难消。
除非……她吸了一口气,不敢想下去。可那个念头却硬是挤进她脑中,除非,那并不是已经过去了的事。
她惴惴不安地放回笔记,又取过那本小册子。那是一本西医药用辞典,属于专业方面的工具书。首页有一小段赠言,署名是程永年,似乎是区楚环的师长。正翻着,里面忽然掉出一张相片。苏沁愣了愣,又用力甩几下,见再没其他东西掉出后才将它从地上拾起。
拿到眼前的那一刻,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相片上,花霖霖..向前探着身子,妩媚的笑容对牢自己,身后则是一班同学。明媚的阳光下,花霖霖的白色短裙微微飘起,明晃晃的耀人眼睛。昔日的记忆突如潮水般涌入脑中,那天在门口,花霖霖不也正是这般泛起白色的裙子?难怪那时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苏沁记得那天是在大三开学后不久,大家前往礼堂观看枫林节展览的路上。那时道路两边还是老式的教学楼,梧桐葱郁的枝叶间撒下星点零碎的阳光,一切都是那样悠然美好。
花霖霖走在最前面,踩着轻快的脚步,边走边转圈,快乐得好似放声歌唱的鸟雀。身后则是自己和黎书泽,与一边的欧阳文佩说着什么。再过去便是裴志辛、彦炎、方嘉伟和傅秋岩,他们围着夏雨霏和另一个女生嬉笑打闹,孔家辉则一个人跟在最后,相片上只露出半个脑袋。
她扫一眼底下的日期:1995.10.12,没错,的确是那个时候。可是,那时自己根本还不认识区楚环啊!而且,也不记得曾有人给他们照过相,怎么会……她迷惑地晃了晃脑袋,难道,他早就注意自己了?还是……望着花霖霖甜美欢快的笑容,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白皙冰冷的手指颤抖着翻过照片,只见背后写着:
第一次遇见我的爱人,茫茫人海中,最美丽的一张脸。
苏沁颓然跌坐在地上。“最美丽的一张脸,最美丽的……”她喃喃自语,照片如同折断了翅膀的飞蛾,竭力在空中划过半个圈,摇摇晃晃坠落下来。
地板上,花霖霖依旧绽放出妩媚的笑脸,静静望向自己,好似嘲弄着她多年来的无知。
难怪他将照片如此珍藏,难怪他死也不肯让我知道。最美丽的那张脸若不是自己,那就只有……一想到这里,苏沁只觉得满嘴苦涩,剧烈的心痛瞬间在全身蔓延开来。
花霖霖,花霖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你!她对着照片默默喊叫,泪水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亏我从小到大那么信任你,亏你还来提醒我管好自己的丈夫,怎么突然间,一切都颠倒了呢?泪水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滑落到地面,渗进地板的缝隙。苏沁真希望自己也能找到这样一条缝隙,好让受伤的身体整个儿躲在里面,再也不要出来。
我最好的朋友,我最爱的男人。她痛苦地捧住脸,将薄薄的嘴唇咬到出血,真不愿相信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忽然想起了黎书泽,此时的悲痛与失望比起两年前他离开的那天还要大。只因黎书泽的离开是无从选择,而区楚环此刻虽在身边,却背着她选择了另一个女人。
往日那些简单美好的片断如同风中飘落的枝叶,片片划过眼前,纷纷绕绕将天地裹在其间,破碎的间隙中仿佛又出现了花霖霖孩童般天真妩媚的笑脸……“苏沁,苏沁,我漂亮吗?”花霖霖牵着她的手,可爱地撒娇。
“霖霖,为什么你总是笑?为什么你总是那样开心?”
“因为我是最美丽的,我要让全世界的男人都爱上我!”洁白细腻的沙滩上,她娇笑着转圈,孩子气地踢掉拖鞋,对着海风无忧无虑地肆意喊叫。
苏沁静静跟在后面,挽着头发看她。她们是不同的,但都漂亮得几近完美。她一直都羡慕她,羡慕她能任性胡闹,没有烦恼,羡慕她头顶那一片总是蔚蓝色的天空。但是,她从不怀疑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霖霖,霖霖,为什么你总爱我叫你霖霖?”
“因为那好像铃铛的声音,我是一只会笑的铃铛,‘叮当——叮当——’发出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呵呵……你要真是铃铛,我整天都把你挂在腰间。”
“为什么?”
“好让你时刻提醒我们是快乐的。”
“……”
苏沁艰难地伸出手,颤动的指尖对准相片上的花霖霖,悲苦的笑声也一并流淌出来:“呵呵……‘叮当——叮当’。我早该想到,你就是那只挂在腰间的铃铛,一只会笑的铃铛。”
第十一章
姜每文很容易便发现了苏沁,她靠窗坐着,望着窗外的街景怔怔出神。
咖啡厅内弥漫着咖啡豆天然的香味和蒸煮时散发出来的热气。这两天的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让人感觉沉闷窒息。
姜每文脱下外套搭在手臂上,顿了顿,向苏沁走去。钢琴曲的旋律很熟悉,他忽然想起那是肖邦的《E大调离别练习曲》。呵,阴天岂不正是离别的时候,走到哪里都是萧瑟的景物与悠远的意境。
“苏沁!”姜每文来到她跟前礼貌地唤她一声。
“啊!你来啦!”苏沁回过神来,一副受惊的样子,姜每文只希望她还没忘记是她打电话叫自己来的。
“橙汁,现榨。”他对上前来的服务生道。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想喝咖啡,大概是想在沉闷单调的气氛中增添一些新鲜的色彩与味道。
“我知道你会打电话给我,但没想到这么快。”
“我也没想到。”苏沁苦笑一声,“除了你,我找不到一个真正可以说话的人。”
“出了什么事?”
苏沁沉默着摇了摇头,看得出心情不佳到极点。
“你说……人心为什么变得这样快?”隔了许久,她悠悠地叹出口气。
姜每文听出此话感触颇深,料想是感情出了问题,劝慰道:“每个人都在变,你也一样,不要想太多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我爱的人都那么快离开我。”
“都?”姜每文心念一动,“你是说……黎书泽和区楚环?”
苏沁略略有些吃..
惊:“你知道楚环?”
“嗯。我听说你已结婚。”
苏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更好,也不用我费心多解释了。那时书泽和我在一起不过两年,与楚环结婚到现在也才半年的时间,可……”她忽然低下头去用力咬住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姜每文凑近身子,尽量使语气保持平缓:“你丈夫……他怎么了?”
“他有别的女人。”片刻沉默后,她自己也没想到竟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来。
“能肯定?”姜每文试图消除她的疑虑,“对于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很难有太多时间给家里,你应当了解。”
苏沁摇摇头:“你不明白,不只因为这个。”
“那——他待你可好?”
苏沁勉强点了下头,随即又提高声音强调:“可那说明不了什么,他那样做只是不想我发现他的秘密。”
姜每文直直地看着她:“或许,你该试着和他谈谈,无故猜疑往往会造成许多误解。”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并不是无端怀疑他,而是……”见姜每文不信,苏沁似有些着急,吞了口口水道,“我有证据。”
“证据?”姜每文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觉愣了愣,“什么证据?”
苏沁拎过身边的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他。姜每文迟疑着接过,眼睛仍望向苏沁。见她示意自己打开,才小心谨慎地开启封口,发现里面是几张照片。
“这些是我在他的抽屉中发现后拍摄下来的,”她边说边替姜每文选出三张照片,“这是写在一本笔记本最后的,这张照片夹在这本册子中,我将它翻拍了下来,还有这是它背面的题字。”
“你……背着你丈夫翻他的抽屉,这不好吧?”
对面闻言不觉缩了一下手指,好似一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学生,踌躇道:“我知道这不对,可是……”她沉寂了一阵,突然爆发开来藏书网,“你也为我想想!难道他背着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就对吗?若不是我今天发现,或许这辈子都被他蒙在鼓里!”
“你别太激动,我是说,在一切还没弄清楚之前,最好……”
“还不清楚?你看看这些……”苏沁不等他说完,一把将两张照片举到他眼前,“‘第一次遇见我的爱人,茫茫人海中,最美丽的一张脸’,你可知他说的是谁?”
姜每文早瞥见照片上花霖霖的笑脸,隐约觉察到了异样,只讷讷不出声。
“我来告诉你——”苏沁将花霖霖娇媚的笑脸几乎推到他鼻子前,“就是她——我从小到大最要好的朋友,你知不知道!”她眼中含着泪花,身体瑟瑟发抖,引得不少人向这里侧目。姜每文忙小声安抚:“你冷静些,事情或许没你想得那么糟糕。来,慢慢说。”说着取出包纸巾给她。
苏沁已在小声啜泣,接过面纸不停地擦拭眼角:“不是我想得糟,而是事实根本就是这样。我又何尝不希望是自己多心呢!可你看看,这是在两年多前拍的,那时我根本还不认识楚环,可他却对花霖霖……”她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好一会儿才呜咽道,“什么第一次遇见我的爱人,说得这么肉麻。那我在他眼里算什么,算什么?”
姜每文默默听着,他知道她现在需要发泄。他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你能肯定这是区楚环拍的?”
苏沁停下一愣,这她倒没想过,照片既然在丈夫抽屉里找到,自然就认定是他拍的。此时经姜每文一提,不觉又多瞧了两眼:“不是他还能是谁?你看,这后面的字分明就是他的笔迹,我能肯定。”
得到苏沁肯定的答复,姜每文又低下头去:“你记得那时有人在照相吗?”
她摇摇头:“我当时和书泽走在后面,根本没注意是否有人在照相。”
“那就怪了,瞧花霖霖的神情,好像是对着镜头在笑。”姜每文喃喃自语。
“谁知道她?多半是发现有谁举着相机,便胡乱冲人家笑。她向来都是这个样子,动不动就对男人笑。”苏沁气呼呼地咕哝道,连话说得也不好听了。
姜每文知道她正在气头上,不便多说什么,又举起另外几张照片看了看:“程永年?这个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看样子像是他的老师,或是别的什么人。楚环是学医的,这人多半是某个前辈教授,送了这本医学辞典给他。别管这些,关键是他将照片藏在这里头,若不是我细心,根本就找不到,你再看看这张。”苏沁取过另一张照片,此时她已恢复少许,和姜每文一同研究起那些所谓的证据。
“这个世界贫乏到没有奇迹……直至你的出现。”姜每文轻声吟道,“叮当……叮当……”
“叮当就是花霖霖。”苏沁抢着道。
“哦?”
苏沁喝了口咖啡向他解释:“她的名字叫霖霖,也一直喜欢别人这么叫她,她总说她是一只会笑的铃铛,要发出世上最快乐的叮当声。”
“是.这样啊——”姜每文不觉托着下巴陷入沉思,“12月24日,恰是那张照片拍摄日期后的两个月……”
“你想到了什么?”
“嗯,没什么,对了,还有这个铁盒……”
“铁盒打不开,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苏沁看着照片道,“一定还有另一把钥匙,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姜每文将照片放到一边:“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苏沁显得很无奈,“我到现在仍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我最好的朋友和我爱的男人……”她自嘲地笑笑,“简直就像是在演一部蹩脚的电视剧,只可惜我的角色有点悲哀。”
“快别这么想,一切都还没弄清楚。”姜每文面对她鼓励道,“再说,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单凭这些也说明不了什么。”
“你不用安慰我,你可知道就在几天前,我还发现我丈夫胸口有女人的齿痕。他居然还骗我说是在实验时弄伤的。你说,这还不够清楚吗?”她一脸哀怨,不觉又激动起来。
“他真是那样说的?”姜每文问道。
“当然!可就算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在说谎,那细小的痕迹分明就是牙齿印。我看多半就是在,在……的时候咬的。”苏沁满面通红,忿忿地咬着牙。姜每文明白她是想说在床上的时候,可又说不出口。
“但是,这也不能确定咬你丈夫的人就是花霖霖。”
苏沁有些迟疑:“我不知道,但至少他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还……有着特殊的关系。”
“但那只是以前,如何证明他们现在仍保持着那样的关系呢?”姜每文进一步反问。
“若是两人心中没鬼,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每次见面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现在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恶心!”
“苏沁,每个人都有保留自己秘密的权利。他不告诉你或许只是怕你伤心难过,你又何必让那些过去了的事来打扰你们现在的生活。”
“可那并没有过去啊!我敢打赌他们根本就没有结束……”
“苏沁!”姜每文出声打断她,“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于你和区楚环都没有好处。”
苏沁经他一喝,忽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噙着剩余的话愣愣地瞧着对方。姜每文轻叹一声,又问:“你恨她?”
“谁?”
“花霖霖。”
苏沁想了想,无助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或是……”
“或是这其中有别的原因。”
苏沁仿佛吃了一惊,迟疑着抬起头来:“你这么想?可是……能有什么原因?”
姜每文耸一下肩:“还不知道,但我从不过早下结论,除非,有真凭实据。”
“真凭实据……”苏沁喃喃道,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苏沁舔了舔嘴唇,迟疑道:“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楚环的行踪,找出他和花霖霖在一起的证据?”姜每文闻言直视着她,表情令人难以捉摸。
“我,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就像你说的,我需要真凭实据。那样我就可以和他彻底说清楚,要他最后做个决定。我找不到其他可以信赖的人,只有你,只有你能帮我!求你了,我不想稀里糊涂地和一个不爱我的男人过一辈子。”苏沁言辞恳切,到最后已是在哀求姜每文。
“我明白了。”沉默了一阵,姜每文平静地开口,“我愿意帮你,但是,我无法保证能找出你所需要的东西。”
苏沁瞪大眼睛,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我能找到的只有事实。”袅袅上升的咖啡热气中,姜每文平静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第十二章
下午四点,一个身影出现在市郊一所公园门口。他将帽檐压得极低,一声不吭,匆匆赶往河边。
这所公园以它漂亮的绿地和湖泊闻名,游人们喜欢在春夏两季泛舟湖面,在碧波荡漾中消磨上半天时光。可此时那人却无心欣赏美景,他神色紧张地沿岸而走,四处张望,好似在寻找什么东西。风越来越紧,毫不留情地拍打在他单薄的身上,将一件黑色风衣吹得猎猎作响。
他快步经过一座拱桥,寂静的湖面上满是湖风吹起的皱褶,一圈一圈,连绵不绝地向四面八方荡漾开来。由于天气渐凉,又时近傍晚,园内几乎没什么人,只偶尔有三两只鸟自枝叶间一跃而出,振翅飞向远方。偌大一个公园,竟显出一片空荡荡的萧瑟之感,好似哪个大户人家没落了的府宅,白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此时却换了一副曲终人散的惨淡光景。
他身后的桥洞内悄悄划出一条游船,一个短发男人坐在其中,冷冷地注视着岸上的一切。
那人听闻水声,悚然回头,见一条游船贴着岸边来到跟前。他身子微微向后一撤,好似有些害怕,待看清来人的面目后才又大胆靠近两步。
“上来!”船上人压低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
岸上人警觉地环顾了下四周,迅捷地跨上船。几乎在他踏上船头的同时,一只船浆伸过来在岸沿用力一点,随着一阵轻微的摇晃,整条船向湖心荡..了开去。
船上人阴沉着脸,甩手丢给他一把浆,两人划了好一阵子,直到离岸二十来米后,才同时松了口气。船上人收起浆,向后靠了靠:“行了,把帽子摘下来吧!”
那人稍事犹豫,顺从地移开帽子,底下显出的那张脸赫然竟是方嘉伟。他仍不放心地朝岸边张望了一会儿:“彦炎,选了这么个地方,可真有你的。”
船上那人正是彦炎,只见他神情冷峻地从怀中掏出一盒烟,递给他一支,再往自己口中送了一支。点燃后猛吸一口:“没办法,现在情况不妙,不得不万分小心。”
方嘉伟皱着眉小声道:“不会那么糟吧?想当年不连警察也……”
“你知道个屁!”彦炎怒目而视,“那小子已经找过韩思齐了!”
对方闻言一惊:“韩思齐?!他说了什么没有?”
彦炎稍稍定了下神:“还没有,他用当年对付警察的那招将他打发了。不过……”他抽动一下鼻子,“我担心那个姓姜的不会轻易罢手。”
方嘉伟的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那怎么办?他既然能找到韩思齐,迟早也会查到我们头上来。到时候……”他双手不知所措地揉搓着,言语间满是惊慌。
“慌什么?没用的东西!”彦炎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到时候还像以前那样,照我说的做就行了。记住!说话小心些,别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上。”
藏书网“那样——行吗?”他胆战心惊地望着对方。
“有什么不行?我们能骗过警方,也就能骗过他。只是韩思齐那边……”他突然收住声,脸上渐渐浮现一层不善的神色。
“你——不放心他?”方嘉伟小心试探道,声音隐隐发颤。
“他的情绪很不稳定,我怕他会扛不住。”
方嘉伟吞了口口水:“那怎么办?”
只见彦炎用力掐灭烟头,眼中忽而闪过一道寒光:“必要的时候就……”他没说下去,而是用手掌做了一个短促有力的刀劈动作。
方嘉伟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你,你的意思是……”
“怎么,你怕了——”彦炎冷冷的声音直贯入他的耳中,阴沉异常。
瞧着他冷峻的面容,方嘉伟打心底里一寒,额头即刻沁99lib?出一层冷汗:“没,没有……”才吐出两个字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手疲脚软,只一个劲儿地咽着口水。
彦炎趋身向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碧青的湖面上泛起阵阵寒气,将湖心的一舟两人团团围住。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彦炎向后撤回身子,依旧冷冷地注视着他,“别忘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出了事谁也跑不了。”
他说着伸出手,隔着一段距离在方嘉伟左肩上拍了拍:“放松些,只要我们还像上次一样,就没人知道那件事和我们有关。”
方嘉伟勉强支撑着身子,别转过头望向空寂碧青的湖面。他只觉得肩上那只手有千斤重,沉甸甸的压得自己无法呼吸。
彦炎抬头望一眼天色,头顶云层如铅,黑压压的覆盖了整片天空。层层叠叠的云堆随风移动,好似一座座倒悬在半空的峰峦,令人望而生畏。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久久注视着远方,似乎预感到那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我有一点不明白。”许久,方嘉伟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道,“无缘无故的,那姓姜的为何要追查这件事?这跟他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哇!”
彦炎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和他虽没关系,却和另一个人有关。”
方嘉伟脱口问道:“谁?”
寒风中传来一声阴沉沉的哼笑:“黄绍纬,刑队专案组组长!”
“什么?刑……刑队?”方嘉伟惊恐地张大嘴,脸色惊惶失措。
彦炎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抽出一份东西扔到他脸上,鄙夷地斜睨着他:“自己好好看看吧!还被蒙在鼓里呢!”
方嘉伟忙不迭地将来物展开,那是一份报纸的复印件,上面清楚地印着一段报道:
“据悉,近年来流窜世界各地,作案数十起,盗窃物品总值达上亿元的国际要犯阮欣泽与昨晚9时许被我市公安机关抓获。此次行动由上海、厦门、广州三地警方联手协作,历时三个半月,动用了数百名警力,另有消息称少年推理作家姜每文亦协助警方参与了此次抓捕行动……”
匆匆看完报道后,他惊异地抬起头:“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大哥是晚报记者,通过他查到的。”彦炎顿了顿,“自从上次聚会中提起黎书泽的事后,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摸了一下他的底。那家伙是个写推理小说的,近来名气不小,和那个叫黄绍纬的家伙交情颇深,很多内幕都是通过他得来的。”
对面一阵沉默,似乎仍难以相信。这边,彦炎忽然用力按下双手指节,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惊的“咔嗒”声:“虽然表面上是姜每文在调查,可那不过是个幌子。我想,真正躲在背后的还是警察局的那帮家伙。”
“不会吧——”方嘉伟闻言暗自心惊,口中虽如此说,无奈语气却弱得好似严冬中呵出的一丝热气,转瞬消散得无影无踪。
“哼,不会?当年警方的调查都是暗中进行的,若不是有内线,他从哪儿知道那么多线索?”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当年查不出个名堂,现在又找了个写小说的来刺探消息。哼哼……还真他妈的有一套,不过我彦炎可没那么好对付!”
“照这么说来,警方始终都没放弃对那起事件的调查。”方嘉伟显得忧心忡忡,垂首嗫嚅道。
“是又怎么样?当年没能查出什么,两年后也别想有结果。”彦炎紧紧攥住拳头,“只不过,对那个姓姜的可要多加提防,千万不能大意。”
方嘉伟紧张地点了下头,隔了半晌,兀自思忖道:“真想不到,他竟然这么快就查到了韩思齐头上。”
“是啊!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他当年实验课上的那起.事故。”
“那韩思齐呢?他知不知道是谁透露了消息?”
彦炎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他说不知道,不过难保他不是有意瞒着我们。哼哼,就算他不说,我也能猜得出。”
“是谁?”那边急忙问道。
“还能有谁,无非就是我们这帮子人中的一个,还真是麻烦!”
“那可怎么办?”方嘉伟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若是韩思齐真的供出我们……”
“决不能让他说出来。”彦炎斩钉截铁地挥手打断他,“迫不得已,就只有先下手为强!”他瞳孔渐渐收缩,闪着近乎野兽般残忍冷酷的光芒。方嘉伟忍不住浑身一颤,背脊在刹那间一阵抽紧,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
船漫无目的地飘荡在深秋的寒意中。孤零零的小舟上,两人一动不动地坐着,许久无语,仿佛连时间也陷入了停顿。天地间一片肃杀,唯独头顶那片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云堆仍在缓慢而无可阻挡地向前推进。
“唉——我们当年真不该那样做……”寂静的湖面上,方嘉伟将脸深深埋了下去……
第十三章
“什么?”黄绍纬握着听筒愣了半晌,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拜托了,我需要亲自和他谈一谈。”姜每文坚持道,“毕竟,他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人。”
对方长长吸了口气,隔了许久:“他所知道的卷宗上都有,我肯定没有漏掉任何细节。”
黄绍纬的态度不禁令姜每文起疑,他不明白何以一名离职警员会令他如此紧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突然冒出一句,几乎不假思索。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激起了一段短暂的沉默,有一阵子姜每文几乎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挂断了电话。
“明天下午两点钟,我来接你。”黄绍纬像是突然之间下定了决心。
车在一条并不宽阔的水泥路上颠簸行进。透过车窗,姜每文看到黄澄澄的稻田和绿油油的菜地,一派丰收景象。黄绍纬宛如肩负着重要使命似的,一脸严肃地把着方向盘,从上车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
姜每文将车窗略微摇下,露出小半截缝隙,令灌入的风恰好能够吹起他的头发却不至于刮到他的脸。其实他并不觉得闷热,只是有些难以忍受这封闭空间内的沉默,想要弄出些声音来缓解车内略显尴尬的气氛。
他转头向窗外,路边成排的杨树像被绳子拖着似的齐刷刷地向后倒,给人以时间飞逝的错觉。而姜每文的思绪也连同飞逝的时间一起回到先前见面时的一段对话。
“你确定要去见他?”
“是bbr>99lib.。”
“那好,我带你去。不过他现在住的地方比较远,路上要花些时间。”
姜每文闻言迷惑地仰起头。
“他从两年前开始就不在原来的地方住了。”背光的脸上看不出有神情的变化。
“有那么严重?不仅离职,还搬了家。”
黄绍纬顿了一下:“事实上,他是被迫离职的。”
姜每文心下一惊:“被迫?”
黄绍纬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上车吧!”
“嘎吱——”一个急刹车将两人猛然向前甩去,好在系有保险带,但巨大的惯性仍使两人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姜每文惊魂甫定。见窗外两个乡下人歪扭着身子骑在自行车上,战战兢兢地绕过车头部分,擦着车身从旁经过,神色紧张万分。不用说,这自然是引起刹车的原因。
“都他妈的不要命了!”上车以来始终缄默不语的黄绍纬突然脱口大骂。他勃然大怒,带着夸张的泄愤情绪,好像滚烫的爆米花筒突然释放出来的压力一般。姜每文好言劝了两句,才又重新上路,经过这一闹,气氛似乎好转了不少。黄绍纬做了几下深呼吸,说再转过两个弯就是了,三点之前准能赶到。
?99lib?起初从车窗内望出去时姜每文还有一丝怀疑,直至那辆满是尘土的桑塔纳驶进坚固的铁栅栏,缓慢地停靠在进门处的一片空地上时,才令他最终确信没有走错地方。
连续几个阴天后难得的好天气,温度适中,郊区的空气质量也明显比市区好许多。但姜每文的心头却覆盖着厚厚的云层,这疑虑来自两人现在所处的地方,以及这地方住的人。
“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猜到了。”黄绍纬站定身子,面朝前方一排灰白色的建筑。
姜每文仍有些怀疑地望了他一眼:“这——就是他离职的原因?”
黄绍纬点点头,平静地说道:“他在那天晚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从那以后,始终精神抑郁,无法正常工作。在勉强过了三个月之后,由于无法自我调节而被迫离开了警队。后经诊断,他患上了强迫型精神抑郁症,离职后不久就被送来这里治疗。”他说着顿了顿..,“听说两年来他的病情并没有多大起色。考虑到警方的声誉,我们对外一致宣称他是因个人原因主动离职的。”
姜每文点点头,一99lib?
位在职警员竟因为经受不了犯罪现场的恐怖气氛而导致精神抑郁,这传出去无疑会令警方难堪。这也就难怪此前口口声声说他是自愿离职的了。想到这里,他明白地说道:“你放心,离开后我不会再记得来过这里。”黄绍纬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他知道他一向是个聪明人,所以才决定让他了解真相。
病房过道上响起一阵响亮杂沓的脚步声,三个人朝着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走去。
“两年来我们尝试过很多种方法,但他将自己从里到外完全封闭了起来,根本无法同外界交流。因此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许大夫领头来到病房前,从门上部的一小方玻璃窗朝里张望了一眼,“还有,不要太过靠近他。你们知道,精神病人的行为通常很难预料。”
两人点点头,神情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特别是姜每文,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精神病患者。
门在两人身后缓慢关上。许大夫等在门外,只留下黄绍纬和姜每文在里面。那一瞬间,姜每文突然产生了一种被人关入兽笼的错觉。
房内的布置十分简单,.除了床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姜每文抬起头,见一名男子静静地坐在屋角。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显得异常平静,仿佛身边的任何东西都与他无关。
和煦的阳光从一侧窗户照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疏落交织的影子。白色的病人服和四周的白色墙壁混在一起,使得他几乎要融到那里面去一样。要不是他的脸孔和黑色的头发,姜每文真怀疑自己是否能看见他。
他看看黄绍纬,后者明白他的意思,低声告诉他对方名叫谭昀,但对于他是否仍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则毫无把握。
姜每文走近两步,在离他一米外站住:“谭昀。”他叫了一声,对方毫无反应,他又试着叫了两声,仍然一无回应。他停了下来,从侧面打量他。他是个小个子男人,有着轮廓分明的脸形和五官。只是他身上的一切都安静得令人心悸,那是一种死寂的气息。
“咳——小谭,我们这次来是想再次了解一下两年前那起案子的情况。”黄绍纬握着拳头咳嗽一声,脸色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两人等了很久,时间在阳光充沛的房间内悄悄移动,墙上变化的光影仿佛是它的刻度。
姜每文来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仰头面对他:“我知道你一定还记得黎书泽,告诉我当时的情况,随便什么都行!”他仍不死心,期望谭昀能开口对他说些什么。
空荡荡的屋内,谭昀的眼神像是定格住了,茫然对着身前,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他是如此静默,宛如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在这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内,他身上没有岁月经过的任何痕迹。姜每文忽然间明白了:他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的一切都停留在了两年前的那个瞬间。
他的生命是静止的。
第十四章
孔家辉很仔细地打量着屋内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好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过分挑剔着布料的好坏。末了,他回过身来吁了口气。
“怎么样,还满意吗?”一直站在他背后的一位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问道。
他不置可否地再次环顾四周:“还行,只是房租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对方摆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看样子不像惺惺作态:“这已经是最低的价钱了。不瞒你说,若不是等钱用,我也不会将它出租。”
孔家辉抱以一个理解性的微弱的笑容。老实说,相比其他几99lib?处地方,这里的价钱确实相当公道了。但考虑到自己的经济能力,他还是做了最后的抗争。
“800元的租金对我来说确实高了些,而且还要付三押一,我手头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
对方等了一下,似乎已准备放弃这次交易:“那太遗憾了,价钱确实不能再低了。要不你再看看别的地方。”房东很有礼貌地抱歉道,走到门边,伸手打开门。
孔家辉见状咬了咬牙:“好吧,就800元,但能不能付二押一?我最近手头实在有些紧。”
门把上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大家各让一步,顺利成交。
回到住处,孔家辉开始收拾东西,打算这周就搬过去。他在浦东一家医药公司工作,为了上班方便,决定换一个离工作地点较近的地方居住。整理以前的资料时,他偶然从旧书册中翻到一张大家的合影。记得那是大三的一个暑假,一干人去杭州游玩时照的。苏沁在照片中央,左边是花霖霖,右边站着夏雨霏和欧阳文佩,身后是黎书泽和其他众人。
孔家辉捏着照片,在床沿缓缓坐下。从前的记忆悄无声息地飘回到这狭小的屋内,仿佛还带着大家无忧无虑的笑声。记忆中,那天天气格外好,蔚蓝色的天空下飘浮着棉花糖般洁白的云朵。江南的山水秀丽非常,绿树红花,令在城市中长大的少男少女大感畅怀。孔家辉是他们当中唯一的例外。他从小生长在农村,山山水水是看惯了的,但那不同于这江南灵秀细巧的景致,因此看在眼里也别有一番风味。
孔家辉始终保留着这张照片并珍藏至今的最大原因是那里面有苏沁。他几乎是从第一眼起就被她迷住了。她在他眼中是完美的化身,兰心慧质,温柔贤淑。她的美是超凡脱俗,不染风尘的。他几乎是怀着面对神灵般的崇敬之情来面对苏沁。他不敢对她抱有任何奢望,甚至觉得这样的想法会亵渎了她,是十恶不赦的邪念。
当黎书泽同她在一起时,他曾怨恨过那么一阵子。但那并非单纯意义上的妒火中烧,他很清楚自己配不上苏沁,因此并没有将黎书泽看作情敌。这样的矛盾虽不突出,但总还存在不满。好比见到自己喜爱的艺人嫁人生子,明知必然会有那么一天,但终免不了生出一股惆怅和失落。要知道只要她不属于任何人,自己就好像拥有了她的一小部分似的。但一旦她成为了别人的女人,则连带着自己的那一小部分都成了人家的了。那是一种被抢夺了的不甘,却也透着无奈。
不管怎么样,孔家辉也只是将一切放在肚子里。内向的性格使他既不会去主动争取,也不会悲天悯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接受,以期时间来抚平这隐藏的情伤。他偶尔也会怀上邪恶的念头,希望黎书泽能够离开苏沁。这样的想法顶多一晃而过,他甚至不敢多想,觉得自己卑劣无耻。每当生出这样的想法,便令他在苏沁面前更加不敢抬头。仿佛这想法会幻化成文字,一字一句刻在自己脑门上似的。
令他吃惊的是,自己竭力..抵制的想法有一天竟会成为现实。当得知黎书泽去世的消息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是一阵莫名的恐惧,倒并不是为了黎书泽的死而难过,而是害怕面对苏沁。他隐隐觉得是自己促使了黎书泽的死亡。那并不正义、也不强烈的意念怎会打动神灵,夺走了黎书泽的生命?直到今天,他仍然感到莫名其妙。这样的想法令他当年在面对警察时心惊肉跳,好在警方对于他的内心活动并不怎么关注。现在他只希望一件事——区楚环能够好好活着,就当做是自己对苏沁的小小补偿。
第十五章
11月17日,持续的阴天依旧没有放晴的迹象。
跨下巴士的刹那,姜每文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恍惚间,他觉到一阵莫名的空虚。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儿,一切看起来毫无意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着他,将他拉来这里。
姜每文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蓦的一阵怪风袭来,将围巾的一端高高扬起,好似一只怪异扭曲的手臂招扬在半空。他低头快步前行,一手挡在身侧,趁势将围巾整理好。停下脚步时,面前陡然出现一座巍峨古朴的石门,与古时的牌坊有几分相似。
仿佛事先排练好了似的,那阵风毫无征兆地倏然停止,好像一匹奔跑中的野马被硬生生地钉在了地上,带着几分向前冲的惯性和蓦然而止的眩晕。他勉力定了定神,这才仰头观望,见那高大的石门正中镌刻着三字斗大的楷书——常青园。
此时既非冬至亦非清明,墓园内显得冷冷清清。姜每文独自一人穿过宽阔的草坪与停车场,径直来到中心墓区。整排的冬青围绕在四周,显得格外安静肃穆。
黄绍纬的资料上有黎书泽落葬的位置,记得是在三百二十九区第四排。他很快就找到了墓碑,它混在一排排冰冷的碑石中,与其他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姜每文将带来的一束百合摆放在碑前,蹲下身来凝望相片。那是一张相当年轻的脸,抿紧的嘴唇显示出坚毅果敢的性格,那深沉忧郁的眼眸中则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心事与秘密。
看了一会儿,姜每文扶着碑身慢慢直起身来。一座冰冷的石碑与一张数年前的相片无法告诉他任何事,他当然早就明白这些,只是仍然无法抑制亲自来看一看的冲动。或许,只有在这里,切切实实地站在黎书泽面前,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风渐渐大了起来,姜每文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探自己。他警觉地回转身。背后.,除了整排的墓碑与稀稀拉拉的游人外,别无异状。
他吁出一口气,正要回头,却发现不远处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正向着另一侧移动。是谁呢?姜每文好奇地赶了两步,直直的长发,端庄的身形,一个名字立刻跃入脑中。
“欧阳文佩!”姜每文对那人大声叫道。
对方毫无准备,吓了一大跳。她转过头来,疑惑地用手背推了一下眼镜:“你……”
“不记得我了?上次打扰了你们的聚会,很抱歉。”他快步来到她跟前,一边笑着提醒对方。
“哦,是你呀,瞧我这记性。”欧阳文佩抬手拢拢耳际的秀发,“离上次聚会还不到一个月呢!哎?你怎么会在这儿?”
姜每文朝身后望了望:“我是来看黎书泽的。”
她不由得瞪大眼睛:“来看他?”
“嗯,我想要查出当年事件的真相。”见她怀着惊异的目光,姜每文微微一笑,“怎么,不希望我这么做?”
“不不……”她脸颊红了红,“我是说,都过去那么久了,查起来会很困难吧?”
“唔——若不困难也不会等到今天了。”姜每文牵动了一下嘴角,“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打算放弃。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停不下来。我曾对自己说算了吧!毕竟,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有答案,可是……”
“可是,你那小小的正义感总是不肯善罢甘休,对吗?”欧阳文佩突然插嘴?99lib.道。
姜每文微微一愣:“不完全是。这和正义感无关,应该说好比解方程式,不得到最后答案总是不甘心。”
“嗯,能够理解。”
“真的?”姜每文侧目相向,语气微带怀疑。
“我倒没你那般执着,只是喜欢有始有终。”欧阳文佩耸耸肩,“但我们必须承认,有时候没有结局本身就是一种结局,尽管它看似残缺不全。”
“好像 href='1818/im'>《罗生门》与维纳斯?”
欧阳文佩惊异地望向他,奇怪他怎会将这两样事物联系到一起。
“就文学与艺术来说,或许可以接受。但就逻辑而言……”姜每文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它却是项挑战,或者说,一种动力,促使你查出真相的动力。对了,你怎么也会来这里?”他忽然反问。
“我?”欧阳文佩怔了怔,微微抬起手中的花,动容道,“来这里还能为什么?是我父母,今天是他们的忌日。”她面向天边静静站立,一动不动,宛如一座恒古以来竖立在那儿的雕像。
姜每文闻言一惊,真不敢相信年纪轻轻的她竟已失去双亲,见她落寞难过的样子,顿时满怀歉疚:“对不起,我……”
“没关系。”她转过脸来,勉强扬了扬嘴角,“都过去很久了,你用不着道歉。”她伸出手,指向姜每文身后的一侧,“我父母——就葬在那边。”
两人转过一个弯,不一会儿来到一座墓碑前。黑色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着欧阳蒲海与程远慈两个名字,想来便是她父母。
欧阳文佩站在姜每文身前,朝墓碑深深鞠了个躬,小心翼翼地将两大束雏菊竖靠在碑前。凛冽的寒风中,到处是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孤寂。
“在我十二岁那年,他们在一起车祸中丧生。”她面对墓碑轻声说道,“我至今仍记得他们出门前对我说过的话,‘佩佩,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从今天起要学会照顾自己。’”欧阳文佩仰起头,平静的话语被凭空而起的一阵风卷向天边,仿佛她父母正在那儿安详地注视着她。
“真没想到,他们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我总觉得那时他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那后来呢?”姜每文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在混沌迷茫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月,直到舅舅将我接了回去。”
“你舅舅?”
欧阳文佩点点头:“他是一个好人,一直都没成家,却将我当做亲生女儿看待。我想,那是因为他很爱我母亲的缘故。他只有这一个妹妹,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常说,看着我,就好像见到我母亲一样。”
“能有这样的舅舅真是幸运,你父母在天之灵该很欣慰了。”
“他们一定会的。”欧阳文佩静静地注视着父母的相片,许久无语。
两人结伴返回,途中不时谈起一些关于黎书泽的话题。欧阳文佩也回忆起他在大四开学后的怪异举动,但同样给不出什么意见。
车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两人一同下车。欧阳文佩住在附近,在校就读期间,她舅舅曾替她租了一套公寓房子。姜每文想起晚上还有选修课,正待与她道别,冷不防斜刺里突然冒出个人来。
“哟!你们俩怎么会在一块儿,还单单叫我撞见。”来人正是花霖霖,说话间亲昵地上前挽住姜每文。
“你们……”欧阳文佩弄不清两人的关系,瞧得糊里糊涂。
“我们是搭档。”花霖霖笑眯眯地面对老同学,举手做了个“V”字型手势。
“搭档?”欧阳文佩看上去更糊涂了。
姜每文奋力从她怀中抽出胳膊,一边解释:“花霖霖答应帮我一块儿查访黎书泽事件的真相。”
欧阳文佩瞧瞧他,又瞧瞧花霖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忙掩住嘴道:“好好好,一对小侦探,有了结果可别忘记告诉我。”说罢抬腕看了看表,“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很高兴遇见你。”伸手向姜每文。
姜每文礼貌地与她握手道别,感觉她的手指坚强有力,好像她的人一样,再大的不幸也能坚强面对。
花霖霖在一旁酸溜溜地瞧着两人,待欧阳文佩离开后,才有意无意问道:“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姜每文未曾留意她神情的变化,两人向着校门方向走去。“我去黎书泽的墓前看看,碰巧遇上她去拜忌父母。”他答道。
“哦——”花霖霖顿时低下头默不作声。
“怎么了?”姜每文察觉到身边异样,转眼瞧向她。
“没什么,只是听你提起她父母,心里替她难过。”
“你也知道?”
花霖霖点点头:“当然,我父亲常说欧阳蒲海是个很有才华的作家。当年他为了专心写作,举家搬>到偏远的郊区居住,只可惜书稿还没完成就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这么说来,欧阳文佩热衷于文学也是受了家庭环境的影响。”姜每文感叹道。
“那多半是遗传的关系,虎父无犬女嘛!若是她父母还活着……”一想到她悲惨的身世,花霖霖鼻子一酸,忍不住又难过起来,“听说那天,她父母口袋中还揣着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谁想得到……唉!都怪那个司机不好,积雪路滑还开那么快……”
“霖霖!”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喊叫,两人回头一看,却见欧阳文佩去而复返,正气喘吁吁地站在身后。
“咦?你做什么?”花霖霖见状不禁奇怪。
“啊……也没什么要紧的。”她喘了口气,这才道,“刚才忘了告诉你,你托我要的东西买好了。”
“真的!”花霖霖跳起来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就知道你最好了。”
欧阳文佩竭力挣脱开来,摸着脖子白她一眼:“气还没喘上来呢,想掐死我呀!”说罢偷偷瞥向姜每文,“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要我……”
花霖霖闻言跺跺脚,扑上去又要圈她的脖子。“我知道了,回头再向你拿那些东西。”一边连使眼色阻止她说下去。
欧阳文佩好不容易才脱出身来,退后两步朝她会意地笑笑:“好,那我等你电话。”说罢转身离开。
“什么东西那么神秘?”见两人古里古怪,不知搞什么名堂,姜每文忍不住问道。
“秘密!”花霖霖朝他眨眨眼睛,一脸狡黠,突然转身跑出两步,回过头来喊道,“来呀!来追我啊,追上了就告诉你!”说着娇笑着跑开。
咯咯的笑声远远传来,清脆爽朗,宛如被风拨动的银铃飘荡在校园上空。朦胧中,姜每文忽然想起苏沁的话语:
“她说她是一只会笑的铃铛,要发出全世界最快乐的叮当声。”
“是吗?她真是那只会笑的铃铛吗?”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姜每文轻声问自己。
第十六章
傅秋岩将饭菜托盘平稳地放到桌上,随后才缓缓坐下,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好似他的为人一般,沉稳持重。坐定后,他扶着眼镜望向对面:“说实话,真没想到你会特地来找我。”
姜每文对他笑笑:“我也没想到你就在学校读研,早知道第一个来找你。”
“这么说——你已经找过别人了?”
“苏沁、花霖霖、杜平、韩思齐藏书网、欧阳文佩。”他掐着手指算了算,“你是第六个。”
“哦——”傅秋岩低头动了动筷子,挑拣着几棵瘦小的青菜,“只怕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是研究历史的,该比别人记得更多事。”
听着话外之音,傅秋岩苦笑一声:“记忆常常难以如实地反映历史。”
姜每文顿了一两秒钟,细细揣摩他话中的意味:“你对黎书泽的印象如何?”他问。
“内向、孤寂、刚毅。”傅秋岩脱口而出。
姜每文饶有兴致地望向他:“你是第一个说他‘刚毅’的人。”
“是吗?”他有意无意地摆弄着托盘中的蔬菜,想要从中找出一根像样的,“相信不会是最后一个,若没有刚毅果敢的一面,是无法做到学生会副主席的。”
姜每文不禁认同地点点头:“那在你看来,他和苏沁的关系……我是说,感情是否和睦?”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迟疑道,“人们总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或许我该说,就当时的种种迹象而言,他们无疑是一对模范情侣。当然,除了最后那段时间。”
“你的意思是——”姜每文沉吟道,“他们的关系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好?”
“我并没那么说,事实上……”他酝酿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我也说不好,黎书泽他——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捉摸不透……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很难用准确的语言描述出来。总之,他有时看起来很正常,做事条理清晰、目的明确。但突然之间,又会变得完全相反。封闭、神经质、甚至……”他深吸一口气,“含有敌意。”
“敌意?”姜每文重复了一句。
“是的。在我印象中,他总在不断变化,特别是在大四开学后那段时间。”傅秋岩望了望他继续说道,“刚开始和他接触时还不觉得怎样,只是觉得他不大爱与人沟通,后来却不知怎么的和苏沁走到了一起。”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指他和苏沁。”
“我想想……差不多是在大二快结束时。”
姜每文“哦”了一声,默默在心里记下时间。
“到了大三以后,他常常单独行动,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还经常缺课,很晚不回寝室。起先我还以为他是因为学生会的工作,后来才知道不是。”
“何以见得?”
“因为杜平啊!那时候,他开始与花霖霖交往,也常会和我们在一起。我发现尽管两人负责的工作差不多,但黎书泽明显要比他忙得多。而且很多时候,连苏沁都弄不清楚他在哪儿。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大家。”言下似有话未出口。
姜每文不觉直了直身子:“那以你看来……”
傅秋岩反复掂量了一阵,这才趋身向前压低嗓音:“我怀疑,他很可能在校外参加了某个秘密组织,而且还是相当危险的那种,因此不能让人知道。”
“秘密组织?”姜每文貌似惊讶地轻呼一声。
“没准就是什么黑社会团伙。”傅秋岩顿了顿,神秘兮兮地扫一眼四周,“若我猜得没错,他的死多半与帮会仇杀有关。如此一来,他平日里的奇怪表现也就有了合理解释。毕竟,一个成天生活在阴影中的人难免会变得孤僻怪异。”
姜每文不禁皱起眉头,他的猜测实在太过天马行空了。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黎书泽与黑社会帮会有牵连。
“另外我猜测,警方之所以严守消息,始终在暗中调查,是担心一旦学校与黑社会有染的事传出去会引起师生及家长们的不安,当然还有来自社会舆论的巨大压力。毕竟,我们是全国重点院校,影响面太大。”傅秋岩进一步从政治角度深层分析。
姜每文不由得暗暗失望,这显然不是他所期望得到的。警方坚持在暗中调查是因为死者的父亲是警界要员。当然,傅秋岩并不了解这些,只是凭空胡乱猜测。
“哦,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姜每文抬起头,眼神中带着询问。
“黎书泽从大三开始搬出宿舍,在校外自己租了一套房子。”
姜?每文心念一转:“和苏沁?”他料想黎书泽租房子是为了和女友同居,大学生中这种事普遍之极,谁知傅秋岩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苏沁家教很严,思想也很传统,不会那样随便。”
见对方义正辞严的样子,姜每文不由得脸上一红,悻悻道:“那……”
“他确实和另一个人同住,但不是苏沁,而是——”他顿了一顿,“韩思齐。”
姜每文不觉当场愣住,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他。
“原先我们几个都在一个寝室,后来由于他常常很晚回来,说是怕打扰我们休息,就在外另找了房子。我去看过,两室一厅,还不错。而韩思齐为了安心考研也正打算在外租房子,这样一来,两人便一同搬了出去。”
“韩思齐——”姜每文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念叨他的名字。忽然他眼睛一亮,“你可记得黎书泽出事前一个月发生的一起事故?”见对方面露疑惑,他又提醒了一句,“在化学课上。”
“哦——那次啊!我想起来了。好像是他自己不小心打翻了氢氧化钠溶液,话说回来,出这样的意外也确实古怪。不过那阵子他老是精神恍惚,迟早会出事的。你瞧这不,才过了一个月就……”
傅秋岩后面的话姜每文并没有听进去多少,显然他并不了解那起事件的内幕。姜每文此时所关心的是韩思齐在这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到底,他和黎书泽有着怎样的关系,又究竟知道多少秘密?
一时间,他与韩思齐见面时的种种情景又回到眼前,姜每文渐渐合上双眼,将大脑中那些千头万绪的线索丢到一边,努力回想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看来,我该再去见他一次。”许久,他睁开眼睛,轻声而坚定地对自己说。
第十七章
“咚咚……”几下轻微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姜每文走出厨房,扔下抹布前去应门。苏沁提包站在门外,身穿一件粉白相间的马海毛翻领毛衫,外套一件羊皮短风衣,秀丽的面容中显出一丝无奈与疲惫。
“正等你呢。”姜每文显然知道苏沁要来,边说边侧开身子。
苏沁头一次来姜每文的住处,进门后立定片刻,环顾一眼四周,在沙发中轻轻坐下。
姜每文再入厨房,出来时捧着一套茶具。他沏了一杯茶递给她,跟着在她对面坐下。
苏沁伸手接过小巧的白瓷茶杯,未近面门,当先便飘来一阵清香。
“好香!”她扇动鼻翼,不觉赞道。细看之下整个杯身体态丰盈,却薄如蝉翼,在灯光下几近透明,能浅浅映出翠黄色的茶来,当下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这是上次去景德镇时买的,虽然算不得上品,所幸倒也精致,闲时常拿出来把玩。”姜每文端起茶来浅啜一口,“对了,你说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
苏沁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放下茶杯,伸手取过皮包:“我考虑了很久……”她抿着嘴唇,言辞间仍犹豫不决,“老实说,我不知道这对你是否会有帮助,那些看起来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可是……”她有些语无伦次,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59dc." >姜每文耐心地坐着,在弄清楚情况之前他懂得要尽量保持沉默。一两分钟后,苏沁似乎下定了决心,从包内取出一本速写本,用略显僵硬的手指递到他面前。
姜每文伸手接过,尽量使自己的动作保持柔和以缓解对方紧张的情绪。
“这是书泽出事后整理他遗物时发现的。上面有一些奇怪的图画,我一点儿都看不懂。说真的,我还从不知道他会画画。”苏沁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曾对我说画中所包含的东西往往要比看上去的多得多。那个时候我就在考虑是否要将它交给你。”
姜每文仔细听着,目光从她不安的脸上移到手中的速写本。那是一本很普通的本子,普通的封面,普通的纸张,毫无特别之处,甚至可以说是一本新本子,绝大部分都是空白,只在最后几页上草草勾着几幅线条简单的画稿。
他对着那些图画不自觉地扬起眉毛,笔触干净简练,形体把握准确到位,看得出作者有着相当的速写功底。
“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只是觉得它们怪怪的,似乎在暗示着些什么。”苏沁说着皱起眉头,“与楚环在一起后,我几次想把它扔了,可最后还是保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书泽对它很重视的缘故吧!直觉告诉我,两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特殊的联系。”
“你说你是在整理遗物时才发现的,也就是说之前根本不知道>有它存在,那又怎么知道黎书泽对它特别重视呢?”姜每文忽然问道。
“那是因为它被很隐秘地藏在抽屉的夹层内,若非我不当心将抽屉整个儿拉了出来,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是这样啊……”姜每文若有所思地用手抵住下巴,不知怎的又想起苏沁翻看区楚环抽屉的事。望着眼前那根根白玉般透明纤细的手指,忽然觉得那似乎是一双天生就会触及各类秘密的手。
“发现了什么吗?”见对方出神凝思,苏沁小心地问道。
姜每文只顾出神,未曾留意画的内容,经这一问连忙收摄心神,专心研究起来。本子的最后部分的每一页都有一幅画,共有六幅之多。但内容却相差无几,主体是一个人的背影在画面中央做着各种各样的形体动作。而左下方则露出一个人头,背对读者,仿佛在观赏画中人的表演。背景是一间空旷的房间,右上方挂着一轮明月,透过宽敞的玻璃窗照射着整个场景。虽然只是一幅速写,但传神的动作与奇特的氛围很自然地传达出一种静谧诡异的意境。姜每文前后翻了翻,除了当中那人的动作在不断变化之外,其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最后一幅画面底下的人头从一个增加到了三个。再就是在右下角标着不同的日期,每两幅..画之间都隔着差不多一个月。
“你知不知道这上面画的是谁?”姜每文放下本子,试探着问苏沁。
苏沁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出声。从她犹疑不决的神态来看,姜每文已明白她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感觉。
“多像他,不是吗?”
话音未落,苏沁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她当然明白姜每文口中所指的“他”是谁,对她来说,那是一个盘踞在脑中模模糊糊的念头,从不敢真正将它说出口。
姜每文伸手抵着一边的太阳穴轻轻挤压。眼前的画面如此熟悉,他当然明白造成此种感觉的原因,画中人的动作在第一时间就让他联想到了遇害时的黎书泽。那幢阴暗废弃的大楼内,伴随着欢快跳动的节奏,死者不正这样在半空中跳着“舞蹈”吗?他微微摇晃了一下脑袋,目光移向下方。那底下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画下来?”见他俯首沉思,苏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
姜每文一怔,抬起头来。是啊!他为何要将自己画下来,又如此谨慎地将之收藏呢?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至。姜每文慢慢向后靠去,隐约中,他觉得之前所见过的某样东西似乎与这一切有关,但苦思冥想就是不得要领。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无法向苏沁作出任何解释,因为他根本还未能了解这些图画所包含的意思和信息。但他必须承认苏沁是对的,这其中一定含有某个重大的关键问题,或许真能帮他揭开当年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正思索间,一旁的电话毫无征兆地骤然响起。两人吓了一跳,对望了一眼,姜每文起身接起电话。
“喂,是我花霖霖!”电话那头传来焦急快速的话语。
“是你啊——”姜每文怕苏沁听见花霖霖的声音,忙半转过身去,下意识地用手罩住话筒,“什么事?”
“刚才韩思齐打来电话。”
“韩……”姜每文眼睛一亮,不觉握紧话筒,“他说什么?”
“他急着找你,可又没有你的电话,所以打来问我。可没说完就挂断了,好像……”她顿了顿,“好像电话被什么人夺去了。”
出于本能,姜每文预感到有情况发生,短暂的沉默后问:“他有没有说在什么地方?”
“嗯……好像说是什么,什么大楼……还没听清电话就断了。”
“大楼!”姜每文脸色一变,“糟了!”他一下跳起来,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出了什么事?”客厅中,苏沁见他神情大变,忙从里面赶出来。
“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姜每文急急套上外衣,“画留在我这儿,回头同你联系。”
苏沁云里雾里,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本还想问他关于丈夫外99lib?遇的调查情况,但见他如此心急火燎的,料想事出非常,便不再开口,索性跟随他一同出门。刚到楼下,不及道别,姜每文已三两步冲到街角,拦了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什么事急成这样?”苏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满地咕哝了一句,刚要转身离开,忽见一个佝偻的背影在拐角处一闪即没。她心中咯噔一下,快速赶上两步,来到街角左右张望。宽阔的马路上,除了面前不时经过的车辆外,再不见半个人影。
“难道是我看错了?”她用手腕轻轻敲击一下额头,掩不住满脸的疑惑,“可是,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咳,一定是太累了。”她自嘲地轻笑一声,用力甩下头,仿佛要将那个奇怪的身影赶出脑袋。一转身,大踏步地径自离去。
第十八章
车在道路上飞驰而过,望着窗外一排排飞速倒退的树木,姜每文心急如焚。他明白该去哪里,问题是:还来不来得及?
路上,花霖霖又打来电话。姜每文无心与她多说,只草草告诉她到哪里汇合,紧接着又给黄绍纬挂了通电话。
车在一幢废弃的大楼前戛然而止,他一个箭步跨下车,抬头朝四楼张望,那里正是当年黎书泽出事的地点。由于房地产商资金搁浅,再加上当年那起事件的影响,这里更是无人打理。四周皆是残垣断壁,杂乱荒凉,一派破败不堪的景象。
姜每文才站定,身后又驶来另一辆车,只见花霖霖跨出车门向他挥手招呼。他不觉皱了一下眉头,没想到她来得竟这样快。
两人寻路往楼上去,由于年久失修,楼内好些地方都已经脱落变形。因此他们虽急于上去,却也不敢大意,短短几截楼梯竟走了五六分钟。踏上四楼,两人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眼前就是当年的案发现场,虽已时过境迁,但身处此地仍令两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惨案的情景仿佛一幕无声的片断陡然掠过两人眼前。
干燥和煦的风在千疮百孔的大楼内肆意穿行,有意无意地围绕着两人打转。空旷安静的楼层内,午后恬静的阳光从各处洞开的缺口毫无阻拦地投射进来,将两人的身影拖拽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上。
姜每文缓缓扫视四周,目光落在左首一大堆凌乱的足迹上。他上前几步,见那片足迹纷乱交杂,从中分出一排通向左侧一处边门。花霖霖跟着那排足迹转动脖子,目光不自觉地移向门后敞开.t>的房间。
两人对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姜每文当先而行,小心绕开那些鞋印朝门口走去。虽说是门,但门板早已被拆除,剩下的不过是一个歪斜残缺的门框而已。转过门框,足迹继续向左延伸。正前方,一大摊殷红的血渍赫然呈现在眼前。姜每文不觉从齿缝间吸进一口凉气。那是令人心悸的鲜红色,触目惊心、张牙舞爪,自顾自地朝着各个方向蔓延开去,仿佛要将整个楼面浸透在残酷温热的血水中。
身边,花霖霖吓得花容失色,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姜每文强自定下心神,走近两步,见一条淡淡的支离破碎的血迹通向另一侧的窗台。金灿灿的阳光下,顺着血迹望到尽头,一个瘦小扭曲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窗台下的阴影处,宛如一具摔烂了的木偶。
木偶!姜每文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奇怪自己怎么会用这个词。他顾不上多想,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到那人鼻下,所幸尚有一丝气息。
“韩思齐,韩思齐。”他小心捧起沿墙角垂下的头,在耳边急切地呼唤。
先前站得远尚不觉得,此时才发现他身上有多处伤口,左胸还插着一柄尖刀,看样子刺穿了肺叶。花霖霖脸色惨白地呆在一边,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早吓得说不出话来。
韩思齐整个人鲜血淋漓,脸色却苍白得怕人,不带一丝血色。嘴角和胸前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痕,如同面目狰狞的沟壑,与他瘦弱泛白的面容交织在一起显得触目惊心,可畏可怖。
几声呼唤之.后,韩思齐渐渐苏醒过来,他艰难地睁开双眼,眼珠混浊,黯淡无光。恍惚中,姜每文模糊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他奄奄一息地动了动嘴角。鲜血立刻从紧闭的口齿间涌出来,顺着下巴淌落胸前,同业已干涸的血块混合成了一大摊。
见他醒来,姜每文心中一喜:“99lib?别说话,没事……医生马上就到。”他轻声安慰,让他软弱无力的脑袋枕在自己臂弯里,一边转过头去,命令呆在一旁的花霖霖马上拨打电话叫救护车。
经姜每文一喝,花霖霖仿佛突然惊醒过来,连忙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才刚拨了一个键,韩思齐突然身子一动,圆睁双目,手臂直指着她,似乎要将残存的力量全部注入那弯曲如勾的指尖。
“花…… 82b1." >花……”他紧咬牙关,用尽全身力气从满是鲜血的口齿中迸出一个字。两瓣颤动的嘴唇在鲜血的浸染下显得异常可怖。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在瞬间凝固,僵直的手臂自半空颓然跌落地面,宛如一棵垂死的枯木一下子折断了它的枝干。
花霖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手指放在键上都忘了按下去。她脚底虚浮,几乎站立不稳,只觉得一阵透骨的寒意自脚后跟直冲脑门。
姜每文默默地站起身来,目光仍停留在韩思齐身上,尽管那已是一具被抽去了生命的躯壳。
“嗒嗒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急急传来。紧接着,黄绍纬高大魁梧的身躯出现在了门口。
“姜每文!”他走近两步,扫一眼四周,“怎么回事?”微微发颤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呼吸飘荡在寂静空旷的楼层间。
姜每文一声不吭地抬起头,冷冷的目光仿佛一支搭在弦上的利箭,不偏不倚,牢牢对准花霖霖。
黄绍纬想要开口询问,可现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令他丝毫发不出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大口口水,转头望向惊恐失措的花霖霖。
现场一片寂静,花霖霖额头沁出点点冷汗,头一次感到姜每文令人生畏的一面。她明白,此时,只有一种情绪包围在他身边——那就是愤怒,无可抑制的愤怒!
第十九章
姜每文怔怔地坐在过道的长椅上,身子前倾,双肘无力地架在膝盖上。
黄绍纬倒了杯热水给他。他抬起头,对着纸杯瞧了一两秒钟,却是一副回不过神来的样子。
“喝点热水,会好受些。”黄绍纬建议性地微抬一下手臂。
姜每文凝滞的目光落到对方脸上。过了半晌,这才伸手接过,却没有喝,只捏着杯口任其坠在身前。
黄绍纬瞧了瞧四周,叹口气,按住他的肩膀坐下:“别这样,这与你又没关系。”
姜每文疲惫地摇摇头,声音有气无力:“你不明白。”
“我了解你的心情,想当年……”接下来的絮絮叨叨姜每文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只知道最后是被一个送文件来的警员给打断了。
“行了,振作一点!垂头丧气的可不像你哟!”他最后在姜每文的背上轻拍一下,算是鼓励,也算是结束,宛如行文结束时的标点符号,只轻轻一下,便做了了结。
姜每文苦笑一声。过道那头一扇门“咿呀”一声打开,他连忙起身,顺手又将杯子塞回黄绍纬手中。
花霖霖抚着双臂从里面出来,两眼无神地盯住地面。她脚步蹒跚,疲惫憔悴,任谁见了都于心不忍。
姜每文迎上前去:“怎么样?”
她木木地不答话,秀气的下巴不住地微微颤动:“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姜每文看着她,口唇微启,似有什么话要说。可略一思量,终是没有开口。
黄绍纬捧着纸杯从后面插上来:“你们两个都一样。别多想了,赶快回去睡个觉,后面的事交给我们警方来办。”
话音刚落,一名警员风风火火地从三人身旁跑过,甩开的胳膊堪堪撞上纸杯。只听“哗啦”一声响,那水像是终于逮到了机会,有意要出气似的,带着几分委屈、几分任性,劈头盖脸泼了黄绍纬一身。
好在那杯水几经易手,已从热水降至温水,威力大减。饶是如此,仍足以激起黄绍纬满腔的怒火,只见他抹一把脸,瞪着眼当即就要发作。
“对……对不起,我没注意……”警员小罗见闯了大祸,惶恐无限,手忙脚乱地替上司擦拭。可他毛手毛脚的更是引得黄绍纬不快,没两下就被不耐烦地甩手赶开。
黄绍纬尴尬不?99lib?已,回过头来重新面对两人。想到刚刚还神气十足地在两人面前夸口,眼下就出了这么大个洋相,一张脸顿时刷一下红到耳根。好在有原先那股怒气的红做底,这会儿新添上来的倒也不怎么扎眼。他正了正身子,对两人讪讪道:“我……呃,立刻着手调查此事,需要时会随时同你们联系。”
姜每文颓然点点头,带着花霖霖刚欲离开,不料他又赶上一步:“已经死了一个,别再继续下去了。”声音压得极低,是怕刺激花霖霖,却又不得不说,字里行间透着关切。姜每文瞧着他,知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想到他多年来对自己的照顾,心下不由得一阵感动,连鼻子也跟着发酸。但他生性倔强,最要不得别人保护,越是危险越要走下去。黄绍纬也不是不知道他这个脾气,但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开口。姜每文瞧着他,勉强笑了一笑,携着花霖霖径自离去。
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语,发生了这许多事,任谁都是身心俱疲。姜每文的经历虽不少,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手中死去还是第一次。他恨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不只一次地想,若自己早些赶到,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韩思齐时,他似乎就有话要对自己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中断。而在接到花霖霖的电话后他更是本能地预感到了危险。遗憾的是,韩思齐最终还是没能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显然,那个一直以来隐藏在暗处的凶手已经察觉到了威胁。那无疑是个相当难应付的对手,出手狠辣,行动迅速有效。
姜每文低头前行,与花霖霖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他责怪自己的疏忽大意,韩思齐一死,以后的路只怕更加难走。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十字路口,各式各样的车子在面前呼啸而过。
“我要回去了。”花霖霖忽然开口,两眼茫然地注视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与行人。
姜每文抬起头来看她,不知怎么的,她此时素淡低落的神情看起来竟像极了苏沁。
“路上小心。”虽有千言万语,但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这简单的一句。她点点头,慢慢转过身去。
“花霖霖!”像是迸发出来的冲动,姜每文突然大声叫住她。
她疑惑地回过身:“什么事?”
姜每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直视她问道:“你认识区楚环吗?我是说,在苏沁认识他之前。”
花霖霖皱眉向他,脸上露出一种奇特而迷茫的表情,仿佛没听明白他的话:“当然不认识,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姜每文不觉耷拉下肩膀,吸了一口气,“早点回去休息吧!”
花霖霖深邃美丽的眼睛在他清秀的脸庞停留了片刻,没再说什么,转身斜斜穿过马路。不一会儿,纤细修长的身影就被飞驰而来的车辆阻隔在了马路的另一端。
姜每文目送着她离去,?99lib.直至消失不见。耳边不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与喇叭嘈杂的鸣叫,此起彼伏,抑扬顿挫,似乎永远没个停。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仰面朝天。
“老天!她讲的若不是真话,就一定是个天生的演员。”
过了片刻,他回身朝另一条路走去。一个驼背老人拐过屋角,站在橱窗前呆呆地注视着里面的衣服。姜每文经过他身边时觉得这背影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经过这许多事,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到家里好好睡上一觉。
他踏上回程的轻轨。才坐下,蓦的一阵疲倦袭来,双眼半开半合间,冗长的车身有节奏地微微晃动着,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背部隐隐传来一阵酸痛,长期写作的人颈椎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他捂着脖子,试着转动了几下,蓦然瞥见对角扶手边蜷缩着一个驼背老人。姜每文不觉向他多投去两眼,奇怪怎么又在这儿碰上了。但他需要思考的问题实在太多,没时间去留意这些琐事,只是呆滞地转头望向窗外。
车缓缓进站,又缓缓出站,站台各处的灯箱广告一幅接一幅地掠过窗前bbr>..。姜每文的某根神经突然被轻轻触动了一下,目光跟随着广告上的漂亮模特快速移动,难道……正思索间,车已到站。姜每文起身跨出车门,出站后急急朝住所附近的一条小巷走去。那是一片普通的居民区,拐过一个弯后,他灵巧地闪身进入一栋居民楼内,隐没在暗处。
不出他所料,过不多时,那个奇怪的驼背老人果然又出现在楼前。只见他放慢脚步,吃力地昂头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待他经过,姜每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在找我吗?”
骤出不意,老人吓得几乎跳起来。他转动着混浊的眼珠惊恐地打量着眼前人,整个人一动不动。
姜每文踏上一步,两手随意地插在口袋中:“若不是车站那些女装广告我还真没注意到。”他哼出一声,“路口的那家店是贝拉维拉,橱窗内呈列的都是女装,你面向里面不是在看漂亮服装,而是透过玻璃的反光来观察我的行踪。你从警局一路跟踪我到这里,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
老人愣愣地听完他的话,仍是一动不动,只从喉间发出几下“呼哧呼哧”的声音,紧张之情显而易见。
姜每文见他久不答话,渐渐不耐烦起来:“你若不愿说,我也不逼你。但我现在要回去了,如果没事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说着举步欲走。
“黎书泽!”老人猛然叫出一声。口齿虽然不清,但那三个字听在姜每文耳中,宛如凭空炸开了一个响雷。他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一把拽住似的,嚯地一下回过身来:“你说什么?”
老人舔舔干涸开裂的嘴唇,断断续续道:“我,我是为他……黎书泽的事来的。”
姜每文盯住他:“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老人连忙摇头否认。
姜每文闻言皱起眉头,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老人。
老人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道:“我……是墓区的……管理员。”
“墓区——管理员——”姜每文一抬眼皮,依稀记得那天在墓地时曾见过一个驼背老头,难道……他不觉向他多看了两眼,的确是他,怪不得先前觉得有些眼熟。还记得当时曾感觉有人在暗中注视自己,多半也就是他了。
“我,我来……是想把这个交给你。”他说着抖抖嗦嗦地在怀中摸索了一阵,费力地掏出一方红色的物件递了过去。姜每文迟疑着接过,见是一份结婚喜柬。他抬头望向对方,见他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这才缓缓打开。一刹那,他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那是区楚环与苏沁的喜柬,而上面被邀请的人赫然竟是——黎书泽!
“这,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就在黎书泽的墓前。半年前有人将它摆在了那儿。”
“半年前……”姜每文看一眼上面的日期,恰是苏沁举行婚礼的前夕。
“我当时也大吃了一惊,哪……哪有给死人送请帖的?而且,还是请他去喝喜酒。”老人弓着背,吃力地仰起头,“我干这行三十年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怪事。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事。”
由于他先天驼背,使得极力抬高头的动作显得极其滑稽。但姜每文此时却丝毫笑不出来,他听到“总觉得要出事”这几个字时,不由得心中一跳,自然而然想到了韩思齐。的确,已经有一个人因此丧命了。他只希望老人那不祥的预感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下一个受害者了。
“你为什么要将他交给我?”
老人犹豫着舔了下嘴唇,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半年来,我一直提心吊胆,只想早早了结此事。那天见你捧着百合出现,也不知怎么的就跟在你后头,一直到了你的住处。可我又不知该怎么跟你说,所以一直都没开口。”他停下来,看了对方一眼,“今天我来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东西交给你,却撞见你冲出家门拦了辆车,像是出了什么事。我心里这样想着,就不自觉地跟在后面。后来见警察也来了,想是真出事了,这才下定决心将这些告诉你,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原来是这样。”姜每文沉吟片刻,“你为什么不直接将它交给警方?”
老人仿佛被虫子叮了一口似的向后.一缩身子:“我最怕与警察打交道,弄不好自己也被牵扯进去。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警察是我将东西交给你的。”
若是警方真调查起来,只怕你想脱身是千难万难。姜每文心里想着,但面上不露声色,只微微朝他点了点头。见他仍是一脸紧张,便随口扯开话题:“你居然还记得我当时拿的是百合?”
谁知老人竟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不错。只因半年前,来送请柬的人也带着一束同样的百合。”
姜每文悚然一惊,一颗心仿佛突然间停止了跳动。他害怕地后撤一步,眼中流露出不信的神色。一阵风刮过,片片梧桐树叶自半空盘旋而下,犹如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金色手掌,欢快嘲笑地相互拍着,在划过姜每文面颊时伴随着一丝轻微的疼痛。他缓缓地抬起头,扑面而来的寒风中仿佛夹杂着咖啡店中花霖霖娇媚的声音:
“看样子你很喜欢百合。”
“嗯,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父母常在客厅中摆上一束,渐渐便成了习惯。”
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事实上,自己也正是受了她的影响才决定买百合的。一时间,一桩又一桩的事件在脑中纷至沓来。花霖霖与黎书泽的关系,苏沁的怀疑,封存多年的相片,韩思齐临死前的话语……他猛地回过神来,一个最最可怕的念头突然涌入脑中。他发疯似的一把抓住老人孱弱的臂膀:“你可记得送这张请柬的人长什么样子?”
面对他如此激动的样子,老人显得非常害怕,他使劲咽着口水,颤颤巍巍地蠕动着嘴唇:“那天,只有一个人带着百合。”他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就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
第二十章
距韩思齐遇害已有四天,警方正就相关人员陆续展开调查。
就姜每文而言,他很清楚韩思齐的死与当年那起事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显然,凶手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而除去了韩思齐。只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凶手为何两次都选在同一个地方行凶。
正思量间,黄绍纬打来电话说案情有了一些眉目。姜每文一愣,以为警方找到了凶嫌,对方则说尚未确认,只希望他能先知bbr>道一下情况。
姜每文挂上电话,取了外套刚欲出门,不料电话又响起来,这次却是花霖霖。
“我现在想见你,就在上次的咖啡厅。”花霖霖声音低婉烦忧,与以前的活泼开朗判若两人。
姜每文犹豫了一下:“现在……恐怕不行,我要去趟警局,要不晚上吧?”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那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忙你的吧!”“咔”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姜每文举着听筒怔了几秒钟,慢慢将它挂回,心中不觉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牵挂又像是不安。他有很多话要问她,但现在不是时候。他吸了口气,没空多想,披上外套直奔警局。
办公室内,黄绍纬将一叠材料推到他面前:“韩思齐上身连中四刀,致命处在左胸。虽未及心脏,但刺穿了肺部,引发大量出血。”他用食指敲打着照片,示意姜每文注意看那一部分。
“这就是凶器,普通的家用水果刀,到处都能买到。把手上只发现了死者本人的指纹,从方向来看,死者遇刺后曾反手握过刀柄,大概是想把刀拔出来。”他停顿片刻,“至于现场地面的脚印,昨天下午在底bbr>.楼一侧的矮墙边发现两双被遗弃的球鞋。可见凶手早有准备,单从鞋印上很难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两双?”姜每文不觉咕哝了一声。
“进一步调查发现,韩思齐遗留在现场的手机上除他本人外,还留有另一个人的指纹。”他望着姜每文,“据花霖霖说,死者在与她通话时,感觉手机曾被人夺去过。”
“嗯,她的确那么说过,记得她打来电话的时间是一点四十分。”姜每文低头抚着下巴,“韩思齐遇害的时间是否确认了?”
“从血..迹的凝固程度可推断出死者遇袭的大致时间。”黄绍纬接着道,“法医确定是在一点五十分左右。也就是说,夺取手机的人很可能就是最终杀害他的凶手。”
“唔——的确很有可能,指纹方面可有结果?”
黄绍纬点下头:“经比对,确认指纹与他的一个大学同学相同。”他顿了一下,“是方嘉伟。”
“他?!”姜每文微微吃惊,脑海中不觉浮现出上次聚会时他与彦炎拍案而走的情景。
“你再看看这个。”黄绍纬努了一下嘴,“方嘉伟平时穿三十九码的鞋,现场楼下所发现的鞋中就有一双是三十九码的。随后在其家中搜查后发现一件衣服上沾有血迹,经化验,与死者相同。另外据死者父亲供述,当天中午曾有人打电话来找死者,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二三十岁左右。死者接到电话后不久就出门了,并对其父称约了同学,一会儿就回来,可这一走就再没回去。”黄绍纬顿了顿,“我已经派人去电话局调取当时的通话纪录了,一旦证实是方嘉伟打的电话,我马上申请签发逮捕令,这次可不能让他再逃脱了。”
“再?”瞧着他言之凿凿的样子,姜每文微微一惊,“这么说,你认为两年前杀害黎书泽的也是他?”
“那还用说!要不怎么在同一个地方行凶?要说没关系才见鬼呢!”他点燃一根烟,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死者父亲已经承认当年在调查黎书泽事件时向警方隐瞒了实情。他交待说通过其在医院工作的哥哥设法开具了死者患有癫痫的证明,并以此为由避开了警方的盘查。”
“我知道。”姜每文淡淡道,表情十分平静。
“你知道?”他大感意外,话中颇有不信。
“之前我去找过他,他也用同样的方式避开了问话。可事后想来觉得他父亲当时的做法并不像是一个长期照顾癫痫患者的人。”
“怎么说?”
“对于癫痫患者需将其侧卧,以防口鼻分泌物倒流堵塞气管;而不是将东西塞入其口中以防弄伤口腔与唇舌;发作时更不要试图固定患者,以防造成骨折……这些都是基本常识。但他父亲的做法却大多犯了这些常识性的错误。”姜每文向后靠了靠,“而且,在与其他人的接触中也没听说韩思齐在校期间发作过癫痫。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我决定再去找他一次,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对了,有没有弄清楚韩思齐那时到底想隐瞒什么?”
黄绍纬摇了摇头:“韩思齐一直未曾向他父亲透露过,现在他一死,这条线也就?跟着断了。”他不无可惜地说道,“另外,当年有证据表明他在事发前两天离开上海去哈尔滨探望他大伯,直到案发后才返回。因此,当时警方对他并未深究,很快就排除了他的作案嫌疑。但据现在的情况来看,我认为有必要再仔细查一查。”
“嘀铃铃……”一阵嘈急的电话铃声将两人的谈话打断,黄绍纬有些不快地接起电话。
“喂——我是黄绍纬。什么……能确定吗?嗯……好,好。”只见他刷地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尽管神情严肃,但言行间隐隐透出一股兴奋,“马上派人对方嘉伟进行严密布控。逮捕令一到,马上行动!”
黄绍纬挂下电话,将剩下的半截烟蒂用力掐灭,搓着骨节宽大的双手兴奋得满面通红:“已经证实电话是从方嘉伟的手机上打出的,现在就等逮捕令了。”他边说边拎起电话部署接下来的行动。
姜每文心念一动,直直盯住黄绍纬,这场景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他眯起眼睛竭力思索,目光不觉扫过面前的照片。对了,黎书泽……花霖霖……他一下跳起来,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明白了韩思齐临死前所说的那个字的真正含义。
“真是愚蠢,我竟然完全想错了!”他低声咒骂自己。一抬头,黄绍纬办公桌上的电脑恰好映入眼帘。
“电脑……书桌……原来如此!”他一下子跳起来,终于抓到了那个一直以来困扰着自己的影子,一霎那,先前那个捉摸不定的念头也随之清晰起来。
“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不等黄绍纬反应过来,姜每文已拔腿奔出门外。
“哎,等等!你……喂,对对,是我,黄绍纬……”他一手握着电话答应着,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姜每文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一肚子的莫名其妙。
姜每文来到韩思齐家,见三两个花圈摆在门外,在寒风中显得萧瑟冷清。门口的地面上是烧过的锡箔残留下来的痕迹。他小心地绕过那个黄白色的圆圈来到门前。
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姜每文“笃笃”敲了两下,跟着推门而入。昏暗的内厅布置着灵堂,两丛微微颤动的烛光映衬着中间韩思齐的黑白相片。
“请问——是哪位?”一侧楼梯的扶手旁赫然站着一个佝偻的人影。由于先前没注意,姜每文猛然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韩思齐的父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我是他同学,来看看他。”
“哦,好——谢谢,谢谢——”经历丧子之痛的韩父显得木讷迟钝,颤巍巍地来到儿子相片前,“小齐,你同学看你来了。”姜每文朝韩思齐的相片鞠了三个躬,直起身来时韩父又朝他看了一眼。
“你……是你?”韩父的神情陡然间起了变化,姜每文见他面色不善,知他仍记恨着上次的事,说不定多半还会将韩思齐的死怪罪到自己头上来。
“你给我滚出去!我儿子不想见到你,若不是你……小齐就不会被人害死!”他神情越来越激动,一手推在姜每文的肩上,厉声喝道,“滚,快滚!”
姜每文勉强避开,他知道此时再解释也是无用,但又不能就此离去。因为,他有一件事需要证实,这才是他来此的真正目的。
“你还不走!再不走……再不走我就……”韩父弯腰操起近手边的一把扫帚。姜每文知道此时已耽搁不得,心中暗叫一声得罪,架开他打来的扫帚,拔腿直奔二楼。
“你干什么!下来,给我下来!”韩父见他直冲向儿子的房间,又急又怒,怒吼着从后赶来。
姜每文推开房门,房间如上次一样蒙着厚厚的窗帘,昏沉沉一片。他跨步到书桌前,“哗啦啦”一声,奋力扯去那一大片布幔。失去了这唯一的阻隔与束缚,窗外的光线顿时滚滚而入,如万丈波涛般层层叠叠、漫天漫地,逼得你睁不开眼。韩父追上来,猛见这突如其来的亮堂,一时竟也呆住了,不知所措。待这惊愕稍定,才注意到姜每文背对着他站在书桌前,一动不动,静得竟有些可怕,与先前的横冲直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抓住凶手!”光影交织的静谧空间内,一丝轻微而坚定的声音从他口中静静流淌出来,如一阵风拂过摆有韩思齐照片的相框,融入了雾气弥漫的空气中。
第二十一章
姜每文一遍遍拨打花霖霖的手机,铃响了好久都没人接。随着一声声的铃响,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先前那股不祥的预感又弥漫开来,渐渐笼罩全身。当铃声响过第十下后他毅然摁断电话,改拨黄绍纬的手机。
那边黄绍纬一接起电话就嚷嚷着正找他呢,说是逮捕令已经下来,听筒中满是喋喋不休的兴奋。姜每文不耐烦地打断道:“杀死韩思齐的人不是方嘉伟!”
“你说什么?”那头叫起来。
“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听我说,花霖霖有危险,现在最重要的是马上找到她。你赶紧派人去我学校附近的loyer's cafe,一定要快!”
“你开玩笑吧——我这儿都已经布置好了!再说,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总不能为了你一句话就……”姜每文与他缠不清,索性掐断电话,拦了辆车直奔咖啡店。一路上望天祈祷,希望这一切还不算太晚。
街角,小小的咖啡店内一如往常,香气缭绕,沁人心脾。三三两两的客人散落各处,轻声慢语,悠闲地品尝着咖啡。在这个意兴阑珊的下午,人的动作是放慢了的,声音是压低了的,神情更是慵懒的,就连时间也不禁缓下脚步,一步一停地踯躅而行。
姜每文无心享受这份闲暇,他焦急的目光在一个个座位间游弋徘徊,希望能从中发现那张熟悉的面孔。这就是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找到花霖霖,确保她的安全。
此时此刻,他眼前不断浮现出那神秘画稿下方的三个人头。倘若韩思齐是其中的一个,那另外两个又是谁呢?接着他又想到案发现场,墙边遗弃的球鞋,口袋中的手机,刀上没有凶手的指纹……姜每文不禁叹了一口气,刀上没有凶手的指纹,我怎么早没注意到这点?方嘉伟忘了抹去手机上的指纹,使得黄绍纬认定他就是凶手。但他充其量不过是个配角。他在夺去手机后又将它还给了韩思齐,为的只是安抚住他。因为他要将他带去一个地方,而在那里等待他的才是那个没有留下指纹的真正凶手。姜每文深吸一口气,若他猜的没错,此人就是画中的最后那个人头。
他接下去想,若韩思齐打电话时被发现,也就意味着花霖霖跟着暴露在了凶手眼前。一想到这里,姜每文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头冒出点点冷汗。方嘉伟或许没什么,但那个人——那才是真正令他感到心惊胆寒的原因。此时的他好比在和那第三个人头赛跑,胜负的关键就在于谁先找到花霖霖。
姜每文寻遍了店里的每个角落,仍是不见花霖霖的踪影。他又向店主和服务生询问,得到的答案是她在一小时前接到了一个电话后就结账离开了。
姜每文离开咖啡店,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心中一片茫然。萧瑟的秋风中,梧桐树叶飘满了整条街道,将地面铺成一片金黄,仿佛 4e13." >专为映衬这晴朗的天空似的。他无助地仰起头,天地茫茫,究竟该上哪里去找她呢?
学校!他突然想到离这儿隔着两条街的校园,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心底升起来。她一定是去了学校!姜每文对自己说,至于为什么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但他来不及细想,加紧脚步直奔学校而去。
秋日的校园依旧恬淡平静,好似一片独立于尘世喧嚣之外的世外桃源,随处飘荡着不知忧愁的年轻身影。他们的悠闲与蓦然闯入其间的姜每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见他疾步穿越枯黄的草坪、平整的道路和一幢幢错落有致的楼宇,在每一处可能的地方找寻花霖霖的身影。
身边有人纷纷跑过,在不远处聚拢起来。他疑惑地朝那儿望了一眼,见围了一圈人。记得那里是连接宿舍楼与操场的一条小路,平时少有人经过,看样子多半是出了什么事。难不成……姜每文心中不由打了个突,急忙跟上前去,挤开层层叠叠的人群朝里张望。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只将姜每文吓掉半条命。狭窄的小道上,一个蜷曲的身体卧在那儿,鲜红色的血液自身躯下不断渗出,歪歪扭扭向四处蔓延开来,宛.如一条条外出觅食的蛇。在他身侧,一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浸泡在血水中,包口敞开,文件散落了一地,白色的纸张饱吸了殷红的血水,沉甸甸地瘫软在地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又将目光移向另一边,见几个老师正搀扶着一个昏迷的女孩进行急救,另有一个女孩满脸关切地站在一旁。
“花霖霖!”姜每文一个箭步冲向昏迷中的女孩。老师们回过头,其中一个立即起身拦住他。那显然是个体育老师,体格健硕,一身运动服,脖颈上还挂着个哨子。
“咦,姜每文?”站在一旁的女孩出声唤出他的名字,语气中带着些许讶异。姜每文之前未曾留意她,此时循声看去,发现竟是夏雨霏,倒难为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你认识他?”老师转眼瞧向夏雨霏。
夏雨霏点点头:“他是我们的……一个朋友。”
对方闻言放下戒心,让开身子。姜每文扫了两人一眼,顾不上奇怪夏雨霏怎么会在这儿,急急向正在进行急救的老师了解花霖霖的情况。
“她头部受到撞击,暂时昏迷,已叫人通知校医院了。”见他神情焦急,一位老师好心地说明了下情况。正说话间,一队身穿白衣的医务人员挤开人群,抬着担架走上前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她抬上担架固定住,立即向校医院方向赶去,一边还给她做着简单的护理。夏雨霏担心好友安危,跟随众人赶往医院。
姜每文并未同他们一起去,而是滞留在现场。花霖霖既已送去医院,剩下的就交给医生去做,而他的工作则该在这里。
只见剩下的两名医务人员正蹲在地上察看另一个人,但不多会儿就站起身藏书网来。两人对望了一眼,转身问众人是否已经打电话通知警察,紧接着告诫大家这个人已经死了,不要再碰触他的身体。先前那几个老师不约而同“哦——”了一声,并不显得特别惊讶,其实任谁都瞧得出来他多半是没救了。
姜每文也蹲下身去,伸手想翻看死者的脸。不料一旁抢过一只手将他拦住:“警方到来之前,不许乱动尸体!”声色厉疾,隐隐透出一股威严。姜每文半仰起头,见是其中的一名医务人员,正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
他不愿多生事端,只压低头,侧着脑袋打横向里看去。这一看不打紧,那张痛苦扭曲的面目正是杜平!
姜每文差点叫出声来,真没想到遇害的竟会是他!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忽然想起花霖霖在咖啡店中接到的那个电话,难道说——是他约了花霖霖?虽然还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凭直觉,他感到这一定与那个隐藏着的凶手有关。
“又是一个,想不到他终究还是快了一步。”姜每文神情颓然,喃喃自语,语气中满是无奈与不甘。
事情已经越闹越大,韩思齐死了,杜平死了,花霖霖生死未卜,下一个又会是谁?他现在只希望花霖霖能够度过这一关。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该不该插手调查这件事,若不是他,那些人或许仍将继续平静的生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姜每文缓缓闭上眼睛,那第三个人头到底是谁?裴志辛、彦炎、欧阳文佩、傅秋岩、夏雨霏、孔家辉,一张张脸孔在眼前飘过,他们之中谁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又或是下一个受害者?
姜每文失神乏力的目光再次落到杜平身上,突然,他隐在脸颊底下的手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揉揉眼睛,将目光集中到那里,杜平弯曲僵硬的食指下仿佛写着什么字。他凑近一看,几乎跌倒在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他?!不信与惊恐慢慢爬满了整张脸。他舔着苦涩发干的嘴唇,再次向那望去。只见斑驳的地面上,几道业已干涸的血迹歪歪扭扭地排列在一起,呈现出一个极其丑陋的“区”字。
“区楚环……”姜每文默默苦笑,“我竟然一直都没想到,你就是那第三个人头……”
第二十二章
黄绍纬从审讯室里出来,随手将一叠材料扔给了等候在外的姜每文:“你是对的,方嘉伟已经交待出另有一个同伙,说他才是直接行凶的人。”
姜每文靠在墙上,没有多大反应。黄绍纬又侧目看了他一眼,咳嗽一声:“不过和你的推测不同,他供出的人不是区楚环,而是彦炎。”
姜每文的身子动了动,皱眉向他,目光中带着不信。
“你自己看看吧!”黄绍纬指一指他手中的材料,顺势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姜每文将那叠材料举到眼前,上上下下看了起来。
“怎么会?”放下材料后,他脸上的疑惑更深,但随即又若有所思地抿紧嘴唇,“不过……确实也奇怪啊!”
“他承认两人合谋杀害了韩思齐,先是他以商量如何处理当年的事件为由,打电话骗韩思齐出来,随后将他带到那幢大楼内。但下车后,韩思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借口到楼后空地上厕所,其实却是打电话给花霖霖,可惜还没说两句就被方嘉伟发现了。韩思齐只得跟他来到四楼,一进门,守候在那儿的彦炎就朝他动手。但韩思齐已有所戒备,三人纠缠起来,一直扭打到另一间房间。最终他被方嘉伟从后抱住,挣扎之际被彦炎连刺数刀。两人以为韩思齐已死,便匆忙离开,并将事先所穿的鞋丢弃在楼下围墙边。韩思齐随后挣扎着爬到窗台边想要呼救,但终因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而晕倒。”
黄绍纬停下来,从那堆材料中翻出一张:“你看,这些就是两人行凶当日所穿着的衣服,包括在方嘉伟家里搜出的那件。经化验,上面的血型与死者的完全相符。且部分衣物的纤维也与死者指甲中所发现的残留物一致。”他吐了口气,“至于用作凶器的水果刀也由方嘉伟购得,那家店主也已辨认出他。只是彦炎已经畏罪潜逃,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会发出通缉令,全力缉拿他归案。”
“这么说,他和彦炎确定无疑是凶手了?”
“人证物证俱全,至少我看不出还有什么疑问。”
“那杜平……”
“这还用说,一定是彦炎担心韩思齐在电话中和花霖霖说了什么,所以要杀她灭口。却不巧被杜平撞见,缠斗之际误杀了他。”
“可那个字……杜平总不会无缘无故写下个‘区’字吧!”
“这个嘛……谁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黄绍纬不满地划了下手臂,“可能是因失血过多导致神志不清,又或许是想要人们快些送他去医院,别忘了区楚?99lib.环可是医生。”
姜每文听得张大嘴巴,吃惊地瞧着他,身为刑侦专家的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让人无法相信。那边黄绍纬也觉得自己的解释太过牵强,一张粗糙黝黑的脸不禁红了红。
“或许,那个字……呃……是,是凶手写的,为的就是混淆警方视线,嫁祸他人。”他说着吁出口气,显然对此次的解释较为满意。
姜每文失望地摇摇头:“若凶手有时间这么做,还不如直接杀了昏迷中的花霖霖来得干脆。别忘了,他此行的目的是要杀花霖霖灭口,又何必多此一举,留下活口?”
黄绍纬顿时语塞,涨红了脸,支吾道:“那……你说杜平为什么写下那个字?难道说方嘉伟在说谎,区楚环才是真正的凶手?”
姜每文愣愣的不说话,只皱紧眉头站在那儿,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
黄绍纬见对方答不上来,继续逼问道:“彦炎恰好在此时失踪,难道也和区楚环有关?还有那些带血的衣物要如何解释?反正我是看不出方嘉伟有什么必要为了袒护区楚环而陷害彦炎。”
姜每文摆手示意他打住:“好,这个问题我们姑且不讨论。”顿了一顿,“那他对于当年黎书泽的死怎么说?”
“详情你看报告吧!他只承认彦炎曾用棍棒敲击过黎书泽的后脑,但拒不承认勒死了他。而且还说当时是黎书泽先袭击他们的,两人只是自卫而已。”黄绍纬说话间不觉声大了不少,腰杆也挺直了些,好似觉着自己方才那一回合胜过对方,不免有些自鸣得意起来。
“那他也不承认将他悬挂在楼内,摆出奇怪的姿势喽?”姜每文又问。
黄绍纬不以为然地耸耸 80a9." >肩:“我可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你知道,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多数罪犯在被捕后往往只肯承认部分罪行,以期能够侥幸躲过较重的惩罚。”
“是吗?”姜每文满脸怀疑,“但是,他已经承认杀害了韩思齐,为什么偏不肯承认杀了黎书泽呢?”
“谁知道,或许他认为少一样是一样。别忘这次我们是证据十足,但对于黎书泽的死,我们可还没有真凭实据。”他顿了顿,“再说,他认为自己对于韩思齐的死只起到间接作用,彦炎才是直接行凶的人。为了减轻罪名,自然不愿再卷进两年前的案件中去。”
姜每文静静听着,感觉众多零碎残缺的片断在眼前杂乱无章地排列着,仿佛一幅被打乱了的拼图。尽管他承认黄绍纬的分析不无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定还有某个重要的关键问题没有抓住,他暗自思忖。
“对了,花霖霖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思索了一阵,他又问起花霖霖的病情。
“唉——”黄绍纬愁苦满面,长长叹出一口气,“我正为这个头痛呢!她现在还在观察中,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你知道,花家在金融界声名显赫,方方面面都有极深的关系。上面对这起事件非常重视,已经传话下来要限时破案,严惩凶手。若她真有个什么闪失,只怕……我这个专案组长的位子也坐不住了。”
姜每文沉默片刻,似乎也在为花霖霖担心。隔了半晌问道:“那杜平的验尸报告出来了吗?”
“嗯,他在搏斗中腹部、腰部、肋部连中三刀,最主要的是被刺穿脾脏,引发大量出血而亡。使用的手法同韩思齐案件非常类似。我敢断定凶手就是彦炎,而且据你所说,他也有足够的动机,不是吗?”
“是,他是有足够的动机。我也承认方嘉伟的供述没有漏洞,但你却犯了一个错误。”
“我,犯了一个错误?哈哈……”黄绍纬强撑着一脸假笑,“我倒要听听看。”
姜每文不去理会他那副表情,只冷冷道:“方嘉伟并没有说谎袒护区楚环,杜平也没有神志失常。只因这根本就是两起独立的杀人案件!”
“什么?!”黄绍纬身子剧烈一震,眼睛不由得睁得老大。两起案件都发生在同一群人之中,作案手法又极其类似,而且起先还是你姜每文道出的动机。可以说,几乎在这之前就已经预见到了凶案的发生,而现在居然说这两起案件没有关系!不过转念一想,这其中确实也疑点重重。若是照姜每文所说,将它们分开来看,那无论是方嘉伟的证词,还是杜平临死前留下的血字就都不再有矛盾了。
“我们现在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韩思齐是被彦炎所杀,但却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杀害杜平的也是他。到现在为止,那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猜测,即使他有充分的作案动机。”
黄绍纬低头沉吟许久,细细咀嚼着姜每文的话语。
“想要除去花霖霖的凶手另有其人。”姜每文斩钉截铁道,“彦炎既已潜逃,自不会再有心思去追杀花霖霖。再加上杜平临死前给我们留下的线索,我敢肯定,即使他杀害了韩思齐,也绝不会是杀死杜平的凶手。”
“你的意思是说,犯下后一起凶案的是——区楚环?”
姜每文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单凭那个血字恐怕还不能定区楚环的罪名吧!”黄绍纬曲起食指和中指的关节轻轻敲击那份材料,“他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又为什么要杀害花霖霖呢?”
姜每文口唇微启,想告诉他苏沁之前的怀疑。但一转念,苏沁所说的这一切是否完全可信?区楚环和花霖霖之间是否真有暧昧关系?即便是有,是否足以促使一个人犯案?他犹豫着,又轻轻闭上了嘴。
那根烟只剩下最后的一截,黄绍纬最后猛吸了一口,将烟蒂投入走廊内的垃圾桶:“不管怎么说,他都有重大嫌疑。为免打草惊蛇,我会派人在暗中展开调查,一旦掌握足够的证据就正式拘捕他。”
姜每文对黄绍纬的做法并无异议,只是脑中飞快地闪过花霖霖与区楚环的身影。那张封尘多年的相片中花霖霖的笑脸如孩子般绽开,显得那么天真无邪。突然,他感到一阵隐隐的头痛,好似有什么东西隐伏在大脑深处不住起伏。他下意识地在眼前挥动双手,仿佛想抓住什么,又好像在驱赶什么。
“怎么了,你没事吧?”黄绍纬一把抓住他不停舞动的手臂,疑惑地望着他。
“黄队,你的电话!”姜每文身后传来一声喊叫。
“哦——就来!”黄绍纬向姜每文身后回应了一声,同时又将手背贴上他的额头,“不是发烧了吧?”
谁知姜每文竟一下呆住,紧紧盯住他,好一阵子不发一言,身子有如受寒般颤栗不已。黄绍纬察觉到对方看自己的神色有异,担忧之余,不禁迟疑着低头望了一眼自己。
不料姜每文好似突然之间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向后跃去。他站定身子向后望去,紧接着又回过头来。几次三番,直将黄绍纬弄得莫名其妙,还以为他是因为破案压力太大而导致精神失常呢。
“方向……方向……是方向和时间!但怎么会……这不可能啊!”姜每文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他满脸不信,自顾低着头喃喃自语,弄得站在一旁的黄绍纬更加摸不着头脑。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姜每文突然抬起头来,“你马上帮我去查实几件事,记住,千万不能泄漏出去。”紧跟着在他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
“嗯,嗯,可……为什么要..查这些?”黄绍纬越听越糊涂,宽大的手掌直搔后脑勺。
“别多问,照我说的话去做就是了。”他转身欲走,忽又掉过头来,“多派几个人守着花霖霖,她现在仍有危险。”
“危险?不就是防着区楚环吗?我才不信他有那么蠢,会自己送上门来。”黄绍纬听得云里雾里,有种忿忿的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他噘着嘴,朝姜每文离去的背影不满地嘟囔道。
第二十三章
苏沁徘徊在她家附近的小河边。那是一条人工河,当初是房地产商为了迎合生态小区的潮流而挖凿的,虽不大,但蜿蜒绕过整片小区,景色倒也别致。沿岸种植着成排的杨柳,此时已入深秋,垂下的千条万缕虽是纵横交错,却早已不复初春时节的生机勃勃。褪去了柳絮漫天的万千风情,剩下的是贴着河面丝丝缕缕的牵绊,随风一飘一荡的,像极了少女幽怨的心境。
苏沁俏立河边,米黄色的高领毛衫配一件棕色短风衣,很好的剪裁与做工。漫天的晚霞照着天边的五彩斑斓,也映衬着她如云的秀发,若不是脸上那一层难掩的哀愁,谁又能知道此时她心中的凄苦?
苏沁上午去区楚环学院的附属医院看头痛,离开时竟遥遥望见他和花霖霖同行的背影。她心生疑窦,便悄悄跟了上去,一路来到区楚环所在的实验楼下。那两人却是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好不开心。苏沁瞧在眼里,但觉耳中嗡嗡作响,眼前茫茫然一片空白,险些站立不住。虽说早已知道两人的关系,但始终未曾亲眼所见。就好像抓贼的未曾见到贼赃,不便立刻出手一样,苏沁这不出手一半是因不便,觉着时机未到,不能操之过急,草率行事。另一半则是不敢,真个儿人赃俱获了又能怎样?一切都挑明了,接下来是福是祸还真不好说。感情这回事往往是占了理的到头来未必占着好,反是那不讲理的得了势。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说到底,苏沁是真害怕,心里头没底,一颗心是硬不起又放不下,实实在在的不知所措。
这些天来,她脑子里反复盘算着,却总也没个主意。路是想了几千几百条,却没一条走得通顺。横着个花霖霖,前头的路是条条阻碍,步步荆棘,真叫举步维艰。苏沁心里头是真苦,将这现时的苦藏在肚里头不算,还要为今后的苦担惊受怕。不是怕苦,而是怕有遭一日到了头,连这一点死命窝着掖着的苦也续不下去了,那才叫要命。这苦是发作不出又咽不下去,什么都是半吊子。日子也是过一天算一天,却是日思夜想,白天黑夜分两截来过,也算个半吊子。回过头来看,这哪叫过日子?尽是唯唯诺诺磨着时光,直把千幽万怨都隐忍了下来。
苏沁始终坚信区楚环是爱自己的,一切都怪那花霖霖不好。这么想着也算那千苦万苦中的一丁点儿甜,却也是她自己硬加进去的,心里头毕竟发虚。于是这甜也像是虚的,觉来觉去觉不到的样子。
苏沁是了解花霖霖的,这个人仿佛一生下来就是男人的克星。她的眼、她的唇、她的媚、她的笑、她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是为着男人来的,那花枝招展、万种风情、一颦一笑都带着意思。男人心中喜欢什么样,她就能显出什么样,好比一匹懂人心的布料,专能可着男人的心思裁成不同的衣裳。高矮肥瘦都是他们自个儿心中想的,一针一线都迎着你的心来,你能不喜欢吗?
苏沁虽这般想,倒并不是说她人不正经。她了解她,明白那只是出于贪玩,想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任性胡闹罢了。谁让她花霖霖条件好,长得漂亮不算还有一个家财万贯的爹,自然引得追求者纷至沓来,前仆后继连绵不绝。但长此以往不免就宠坏了她,有这些个人垫底,就觉得凡是男人就该喜欢自己。日积月累倒成了思维定势,想改也改不过来了。偏她又有这个本事,弄得每个男人都服服帖帖的,时间一长更是视之为理所当然。
苏沁生性恬淡,平日里也不管她,由得她去胡闹。她知道她的脾性,这也算是迁就,对孩子似的,心想反正也犯不了什么大错,就算犯了..还有她那个神通广大的爹呢,要她苏沁瞎操什么心?
可如今情形不同了,同别人胡闹是一回事,同自己老公胡闹却是另一回事,这颗心是她不想操也得操的。苏沁开始后悔了,后悔当初对她太过纵容,什么都不闻不问,由着她的性子来,如今闯出祸来却又怪谁去?她恨恨地想着,大有责怪自己管教不严的意味,单单就忘了自己丈夫也是男人。这么想着竟还生出点妒意,想她苏沁才貌也不比你花霖霖差半分,凭什么就许你到处招惹男人,将世道搅得天昏地暗。自己从不招谁惹谁,不过安安分分守着一个,你还不肯放过,堪堪候着机会来抢来夺。
苏沁是越想越气,说到底那恨还有一半是冲着区楚环去的,恨他不争气,禁不住这小妮子的三招两势就神魂颠倒昏了头。有时瞧他在家中若无其事的样子就一肚子火气,心想亏你生着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人前人后对自己老婆老婆的叫,掉转头去却又心安理得地抱着另一个女人。什么叫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区楚环就是最黑、最坏的乌鸦!
苏沁原以为自己能够控制好一切,等花霖霖玩累了,厌倦了,自会结束与区楚环的来往。她不时告诫自己要做个好妻子,尽量让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为了今后的生活,她决定将一切默默承受下来,等待丈夫回心转意。虽说是决定却也是被动的,透着无奈,是出自一个女人对未来的不可知和对现在的不放手,有些强求的意味。就算求也是“委曲求全”,忍着气吞着声,只为着这个“全”字。
可纵使如此想了千遍万遍,一旦亲眼见到两人如此亲昵的举动,还是无论如何按耐不住。她素静文弱的躯体里面,女性那种与生俱来的嫉妒与怨恨在一瞬间强烈地爆发出来。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咬着牙切着齿, 6ee1." >满腔怒火在两人惊愕的瞬间化作一..记响亮的巴掌重重掴在花霖霖的脸上。
一时间,三个人都呆住了。顺着那只挥出的手掌,苏沁纤弱的身体跟着歪斜在一边。所有的勇气与愤恨在那瞬间被全部带走,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
区楚环先是一愣,随即挺身护住花霖霖。他从未想到一贯温顺贤良的妻子竟会动手打人,而且打的还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愤怒地瞪视着她。花霖霖被这一下打懵了,迷茫地怔在当场,只知道愣愣地捂住肿胀发烫的脸孔,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记清脆的响声过后,冲动与愤怒已随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后悔与害怕。自己这么一闹,多日来的苦心遮掩全都白费了,什么回心转意,委曲求全统统谈不上了。事情终是到了这一步,接下来该如何收场,苏沁连想都不敢想。其实她同花霖霖一样也是回不过劲儿来,刚才的记忆一片空白,梦魇一般。她站在那儿冷汗直冒,不住地打着颤,她无法相信刚才那个丧失理智的人就是自己,她甚至不能断定自己是否真的打了花霖霖,直至看到对方竭力忍住眼眶中打着转的泪水。
区楚环盛怒的目光下,苏沁蠕动着发白的嘴唇,发不出半点声音。她觉得那只火辣辣的手掌仍在微微抽搐,她想对两人大声喊叫,告诉他们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但她没有机会了,她看到花霖霖因为委屈而拼命咬着嘴唇,泪珠断了线似的扑漱漱滚落下来。区楚环先是看着苏沁,慢慢地那目光离开了她的脸,连同身子一起背了过去。动作虽然迟缓,却是不可阻挡的,苏沁感觉得出,她连要去阻挡的念头都没有。区楚环伸过手,小心地扶着花霖霖一步步地离开,自始至终没再看她一眼,也没说一句话,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就这样结束了吗?苏沁问自己,感觉还有什么事没做完似的,但又好像什么都已经做了,亦或是没做的也已经没有必要再做了。这些话听起来繁复拗口,其实就是一句话:做什么都太迟了。她就在这样一种迷蒙的状态下呆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区楚环离开,看着自己的丈夫携着另一个女人的手一步步地远离自己。在他们消失前的那一刻,她有一阵子清醒过来,向前追了两步,可那对身影还是注定般地消失在了视野外。她停下来,忽然有种感觉,觉得区楚环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的她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原本心头残存的那点儿希望死命挣扎了一下,不甘心似的,却终于“卟”的一声熄灭,万念俱灰。
第二十四章
办公室内,警员小樊将调查报告递给黄绍纬:“我从区楚环任职的医学院 4e86." >了解到花霖霖当天上午曾见过区楚环,据说是由于早晨下楼梯时不慎扭伤了脚,去医院检查时遇到的。”
“那么巧?上午才见面,下午就遭袭击,而且杜平又在临死前写下区楚环的名字……”黄绍纬咕哝着翻看报告。姜每文一直未将花霖霖与区楚环的事告诉他,因此得知这些线索后,虽隐隐觉得其中透着可疑,却一直不得要领。
“另外,有人看见他们在实验楼前曾发生过激烈的争执。”
“当真?”黄绍纬一听来了精神,连忙抬头询问详细情况,神态带着兴奋,觉得那很可能与杀人动机有关。
“据一个刚巧在楼下值班的老师傅说区楚环当时正搀着花霖霖进门,不料苏沁突然从一旁冲出来,二话不说,甩手就给了花霖霖一巴掌。当时三人都大吃一惊。”
“苏沁打花霖霖?这怎么回事,两人不是好朋友吗?”黄绍纬听得一头雾水,想了想又问他们当时说什么没有?
小樊耸了耸肩,告诉他先是区楚环扶着花霖霖离开,随后苏沁也走了,三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顿了顿,忽而面带神秘道:“依我看,多半是感情纠葛。”
黄绍纬边琢磨边点头,花霖霖生性张扬,不拘小节。而当时区楚环又搀扶着她,难免会引起误会。但话说回来,只凭这个苏沁就会动手打多年的好友吗?这似乎不像她的个性啊!难道说这其间另有隐情?他想着又摇了摇头,道:“单就目前情况来看,区楚环似乎还很关心花霖霖,没理由会对她下手。”
“我也正想不通这一点呢!”小樊忙跟着附和,以求和上司保持一致。
谁知黄绍纬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废话!你若想得通,我这位子早让你坐了!”
马屁拍在马脚上,小樊顿时喏喏藏书网连声,噤若寒蝉,连头都不敢抬。
黄绍纬骂过之后,气消了不少,转而考虑起先前的问题来:“说来也奇怪啊!照理说碰到这种事,激动的该是苏沁,有杀人动机的也该是她,怎么反倒变成区楚环了呢?难道说他和花霖霖之间存在什么矛盾,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他越想越糊涂,到后来又开始不停地挠自己的脑袋。那小樊有了前车之鉴,此时便不敢再搭话,生怕一个应对不当,又被劈头盖脸乱骂一通。不料见到他这副唯唯诺诺、吞吞吐吐的样子,黄绍纬又是一肚子的火,找了个理由又胡乱训斥了他两句。
小樊左右不是,更加惶恐,战战兢兢报告说从花霖霖手机中查到她十二点半曾打过电话给姜每文。
这点黄绍纬早已知道,姜每文因为要来警局,以至没去和花霖霖会面。黄绍纬叹了一口气,现在想来,花霖霖多半是为了上午那起争执而找他的。姜每文那时若去赴约,花霖霖或许就不会出事了。但也可能……一想到杜平的死状,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暗自庆幸姜每文当时并不在场。
等了一会儿,小樊接着道:“花霖霖后来去了一家咖啡店,一直待到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据那家店里的服务员说,她在接到一个电话后就离开了。据查,那个时候,她共接到两个电话,前一个是夏雨霏打来的,后一个则是杜平。”
夏雨霏?花霖霖出事时她正在场。而且据那两个老师说她也是第一个发现花霖霖的人,还真是巧啊!黄绍纬意味深长地仰起头,隔了半晌,忽然正色道:“你去查一查她当时为什么会在学校。”
“是!”小樊站直身子大声应道,紧接着似乎又想起了什bbr>藏书网么,“另外,区楚环在与花霖霖分开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一直待到晚上,照理说应该没有时间作案。”
“应该?”黄绍纬抬了抬眉毛,听出了些话外音,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据门口的值班人员称,区楚环自下午一点进入实验楼后直至晚上七点才出来。而花霖霖是在下午四点至四点二十分之间遇袭的。”
“那有没有人能切实提供区楚环那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
小樊犹豫着摇摇头:“当时只有另一名老师在隔壁一间实验室,不过他虽然没有直接见到区楚环,却听到里面有摆弄实验器皿所发出的响声。另外,那栋实验楼的后门常年锁着,出入都要经过正门的值班室。因此,也可算是间接的不在场证明。”
黄绍纬沉默许久:“这么说,还是没人能够证明他在案发期间确实留在实验室。他可以利用其他途径,比如进出窗户。而从他的学院到花霖霖的出事地点只需三十分钟左右,假设他半途溜出去,袭击了花霖霖后再悄悄潜回,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我才说是‘应该’。”小樊接连两次受挫,心有余悸,边说边偷偷观察上司的脸色,见无异样后才放大胆子继续道,“说实话,我也觉得他的不在场证明不够充分,但那些摆弄器皿的响声又是怎么回事?”
“这我现在虽然还不知道,但像他那样的聪明人,若真想做些手脚,不会太困难。”
小樊认同地点点头:“哦!还有,据苏沁说案发当天下午,她独自一人在住所附近徘徊,但却记不清有没有人看到过她,因此她也没有不在场证明。你看这……”正说话间,忽闻一阵嘈急的脚步声快速向这边冲来。没等两人反应过来,门就被“砰”的一声撞开。警员小罗急匆匆地来到黄绍纬面前,两只手一边一个,结结实实地撑在了那张坚实厚重的办公桌上。
“干什么!进来不知道先敲门吗?”黄绍纬仍记恨着上次被泼水的经历,当下脸色一沉,打算新仇旧恨一并了断,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冒失鬼。
“对……对不起,刚接到南京方面电话,说,说……”
“说.什么?哎呀!你倒是快给我说啊!”见他憋得满头大汗,一句话到了嘴边就是出不来,两人不由得在一旁急得肚肠根发痒。
黄绍纬只听他接连说了七八个“说”,可就是没有下文,满肚子的火气渐渐消磨殆尽,生怕他一个接不上气,真就说不出来了。连忙弯起眉梢,柔声劝慰他放松放松再放松。
小罗经他一番开导,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吸了口气,话也自然而然流了出来:“说他们抓到彦炎了。”
“真的?!”黄绍纬又惊又喜。惊的是南京方面办事效率之高,喜的是彦炎到案,意味着韩思齐的案子总算有了了结,说不定还能一并了结两年前黎书泽的案子。
尽管花霖霖到底遭谁袭击尚未有定论,但能把那两块硬骨头啃下来也是大功一件,总算是不负多日来的辛苦。再说,只要等花霖霖清醒过来,凶手是谁自然就会知道。一时间,似乎所有的难题都已迎刃而解,不觉张大了口呵呵笑出声来。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但见他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的样子,这几天来的奔波之苦都不觉得什么了,更别说小罗那两次小小的冒犯了。
正当他兴高采烈之际,桌上的电话突然“滴铃铃”响了起来。黄绍纬低头朝案头那部老旧的电话机望去,诧异怎么连平日里时常抱怨的铃声此时都变得分外悦耳。
“喂?我是黄绍纬。哦——是梁医生啊!你好你好,花霖霖的情况怎么样了?我跟你说,这次你可一定要多多费心啊,我可全……什么?!”他原本红润的脸色刹那间黯淡下去,变成了极其难看的灰白色。两位年轻警员面面相觑,见上司神情变化如此之大,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都本能地察觉到花霖霖那边的情况不妙。
“梁,梁医生……”黄绍纬吞了口口水,嗓音竟不住颤抖起来,“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老黄,你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也用不着瞒你。”他吸了一口气,“花霖霖现在仍在昏迷中,检查结果表明颅内有大面积血块压迫神经。若不进行开颅手术,患者很可能……”电话那头顿了顿,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沉默半晌,一字一顿的话语清晰无比地传入黄绍纬耳中,“只怕她,很难再醒过来了。”
第二十五章
手术定在三天后,只有百分之五十成功的把握。为了保持环境安静,花霖霖被安排在了医院南座顶层的特殊病房。
宽敞整洁的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一侧是明亮的大幅玻璃,阳光透过白纱窗帘温和地照射在床上,一切显得静谧而安详。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颀长的身影安静地来到病床前。
来人不紧不慢地将带来的百合替换掉花瓶中原有的康乃馨,接着缓缓拉开窗帘,使充沛的阳光更加肆意地充斥着整个房间。明亮的窗玻璃倒映出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那是飘浮在半空中的脸孔,如影如幻,似真亦假,宛如隐秘在世间的幽灵。花霖霖此时若能挣开眼睛,她会看到那上面有一双冰冷彻骨的眸子,那双眼正直直地注视着自己,仿佛看着一具即将凋零的尸体。
“对不起。”许久,轻轻的话语自唇齿间流淌出来,冰冷有力的手指缓缓伸向她盖着秀发的额头,在距离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戛然而止。
停滞片刻,那只手毅然转向床头的输液管。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从大衣口袋中缓缓伸出。明亮柔和的阳光下,一点刺目的萤蓝色一闪即逝。
可惜花霖霖无法挣开眼睛,她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什么都不知道,如同一个睡着了的孩子。明媚的阳光下,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只稳定的手中正紧紧握着一只注99lib?
射器……
第二十六章
姜每文跨下车,仰天深吸了一口气。他已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只是,仍无法将它与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拼接起来。对他来说,尽管那个人的话中有许多矛盾,但他还是无法将之摆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他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地说谎,特别是在目前的情形下,这其中一定还缺少某样关键的东西,他确信那就是用来解开所有谜团的最后一把钥匙。
正思索间,黄绍纬忽然打来电话,急急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姜每文没时间跟他多解释,只告诉他自己刚回到学校,正要去找他。
电话那头停了一下,接着说让他查的东西已经查到,果然不出姜每文所料,那个人是11月17日死的。并说已经将资料整理好发电子邮件给他了。姜每文满意地点了点头,问起他这几天的进展。
“唉!好坏都有。”黄绍纬叹口气道,“好的是彦炎已经到案。”
听说彦炎被捕,姜每文也随之精神一振,连忙问他是否交待了当年杀害黎书泽的经过?
“和方嘉伟一样,只承认自己杀害了韩思齐。而对于当年的黎书泽一案,只说是在突然遭到袭击的情况下,方嘉伟从后面用棍棒敲击了对方。随后两人仓皇逃跑,根本没有勒过死者,更别说用钢琴线将他吊在几公里外的大楼内了。”
“这就难怪了……”姜每文沉吟半晌,“那坏消息是什么?”
“坏的是,”黄绍纬停顿了一下,“花霖霖的情况不容乐观。”
“什么意思?”听闻花霖霖情况不妙,姜每文立即紧张起来。
“主治大夫说是颅内有大面积的淤血,需要手术,否则……”
“否则怎样?”
那边再次停顿了几秒钟:“否则,恐怕很难再清醒过来。”
姜每文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不是变成植物人了。”
对方没有出声,想是在点头默认。
“手术在三天后进行,能不能成功就全凭老天爷了。哦,对了,另外发现区楚环、苏沁和花霖霖在案发当日曾发生过激烈冲突。原因是苏沁撞见区楚环与花霖霖在一起,而且那天下午苏沁和区楚环都没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他说着静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姜每文的反应。
“这么说,你认为他们都可能是企图杀害花霖霖的凶手?”
“情感纠葛中往往藏有不为人知的仇恨与动机。特别是像苏沁和区楚环这类内向的人,一旦冲动起来很可能会做出极不理智的举动。我已派人对两人进行严密监视,希望能有所发现。”黄绍纬分析道,“还有,我们发现夏雨霏在案发前不久曾打电话约花霖霖去学校见面,但当她赶到时却迟迟不见人,打手机也没人接。没想到要离开时却在附近的小路上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杜平与一边昏迷的花霖霖。”
“原来如此……”姜每文轻轻发出一声感叹,好似松了一口气。
“什么?”黄绍纬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这边姜每文支吾了句“没什么”,让他继续说下去。
“进一步调查发现夏雨霏当晚要在学校礼堂演出,之所以约花霖霖是想叫她前去观看自己的表演。”
“演出?”
“是,她所表演的内容是钢琴协奏曲《天鹅湖》的部分选段。”
“她会弹钢琴?你之前给我的报告中可从没有提到过啊!”姜每文不满地抱怨了一声。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看来我们当年确实遗漏了许多线索。”黄绍纬停顿了一下,“只是,你不觉得这很巧吗?”
“你是指夏雨霏在此时出现?”
黄绍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了个圈子:“很多情况下,第一个发现死者的通常也是最后一个看见他还活着的人,夏雨霏的出现不得不令人怀疑啊!而且她又会弹钢琴……”他收住口,没再说下去。
姜每文已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你是说她和当年的黎书泽事件有关?”
“我只是怀疑,但眼下什么证据都没有,除了……”
“除了钢琴线和她所弹奏的曲目。”姜每文替他说下去,“黎书泽的案发现场不停地播放着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而他的另两外部成名作正是 href='/article/4487.htm'>《睡美人》和《天鹅湖》。”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你认为这其中会有怎样的联系?”
姜每文持着手机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有关系,或许只是巧合。对了,花霖霖住哪间病房?我想去看看她。”
黄绍纬将病房号码告诉了他,并告诫他不要惊扰患者,医生嘱咐在手术前需要保证病人绝对安静。
姜每文默默记下,穿过校园从?99lib.另一侧的边门出去。经过门口的小摊,一个笑容可掬的中年妇人正在招揽路人过去看她出售的小饰品。
“来看看啦,上好的玉坠,趋吉避凶……”
姜每文本没心思去.搭理她,但听到“趋吉避凶”四个字,想到花霖霖此时正吉凶难料,便忍不住对那些玉坠子多瞧了两眼。
“来来来,先生,这个好!您看这颜色多漂亮……哦,这块啊!这块也好,送人、自己带都行!”
姜每文被她说得心动,打算挑一块送给花霖霖。拣了小半会儿,选中一块通体翠绿的,只是稍嫌大了些。
“这女孩子带再合适不过了。哎,不大,你要是嫌挂在脖子上不好看哪——就挂在腰上,一摇一晃的那才叫好看呢!”
“你说什么?!”姜每文心中咯噔一下,神情突变,伸手一把抓住妇人的胳膊。
“我,我说你要是不想戴脖子上……就,就挂在腰上呗!”那妇人被他捏得手臂生疼。也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只结结巴巴地重复道。
“?
铛——”的一声,玉坠子从姜每文手中掉落下来,在地上跌摔得粉碎。
“哎呀呀!这可怎么得了啊!你,你不买也不能砸我的玉呀!大伙都来评评理呀……”中年妇女见他打碎了自己的玉,立刻哭天抢地起来,嚷嚷着拖住他不放。
此时,姜每文宛如中邪一般,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他呆呆地愣在原地,那一条巨大的链子伴随着清脆的撞击声刹那间前后贯通,在脑中整个儿抖动不停。这些天来,他从未感到思维如此顺畅过,只觉得所有的疑团都已迎刃而解,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他用力攥紧拳头,自己怎么那么笨,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其实他们早就说出凶手的名字了,只可笑自己还一直蒙在鼓里。他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便要离开,却觉手臂一紧,这才发现那中年妇女正死命地拖住自己不肯放手。姜每文顾不上和她纠缠,又随手挑了一块玉,草草一并付了钱离开。
他跳上车直奔医院,一边急急拨打电话询问黄绍纬病房那边有没有人看守。想那严彦、方嘉伟已经到案,区楚环和苏沁又都在监控之下,黄绍纬哪里还会多此一举派人守着花霖霖?眼下姜每文问起来,便支支吾吾说虽然没有,但嫌犯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见他如此说,姜每文心中凉了半截,知道指望警方是来不及了。他恨恨地叹了一声,只告诉黄绍纬赶快赶去花霖霖那里,说罢用力掐断电话。当下不住催促司机开快些,若是晚一步,只怕……他真的不敢想下去。只觉得满手心的汗,却死命攥住那只玉坠子,仿佛紧紧抓住了花霖霖脆弱的生命。
总算到了医院,姜每文三步并作两步朝花霖霖的病房飞奔而去。他一口气跑到位于南楼顶层的房间,站在门口呼呼直喘气。方才死赶活赶,此时真来到这里,却又迟疑起来。他定了定神,这才伸出手去,发现门并没有锁。一时间,心中不禁怦怦乱跳,难道——自已已经来迟了?
房间内寂静无声,只有输液管中的点滴仍在一滴一滴、缓慢而有节奏地滴落下来。充沛的阳光铺满整间屋子,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世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仿佛连时间都停住了。
姜每文缓缓移近两步,目光落到床前扶手椅中那个熟悉的背影上。
“你到底是来了。”那个背影并没有回头,却仿佛早已料到姜每文会在此时出现。
姜每文静静站立着,没有答话。不安的目光先是移向病床上的花霖霖,接着又顺着那条细细的输液管停留在了床头柜上。就在那里,静静地摆放着一只小小的针筒。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感觉一阵透骨的寒意从脚跟升起,一直传到脊背,他几乎就要摊倒下来。
“别担心,她没事。”背影仿佛看穿了姜每文的心事,轻轻道,“我原本打算用它的,但最终,”一声清澈的叹息传来,“我已不想再有人丧命,这一切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姜每文闻言长出一口气,移过身子从一旁注视着椅中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举起手,松开手掌。一条玉坠子自指缝间轻巧地滑落下来,在两人之间不住地晃动。
“我一直都没想到凶手会是你。‘挂在腰间的叮当’,呵呵,可笑一直以来,我们都将她误认为是花霖霖。直到我看到这条玉坠,才知道了‘叮当’的真正面目。”
他又望一眼手中来回晃动的玉坠:“其实,我早该想到只有你这样喜爱文学的人才会取如此的名字。古人云‘佩环叮当’,多么贴切的比喻,不是吗?文‘佩’、楚‘环’,是的,这才是你的真正面目——欧阳文佩!!!”
第二十七章
欧阳文佩自椅中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惊异。阳光静静覆盖着她一侧的脸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当我看到区楚环当年拍摄的那张照片时就感到不对劲,花霖霖虽然出现在画面最前方,但却不在中间位置。可我当时受了苏沁先入为主的影响,一直以为花霖霖就是背面所说的那个‘爱人’。为此还曾怀疑她与两年前黎书泽的死有关。”
姜每文自嘲地摇了摇头:“可当我发现了叮当的真正含义,再次回想起那张照片时,才发现原来区楚环所要拍摄的根本不是走在最前方的花霖霖,而是中间的那三个人。也就是黎书泽、苏沁,还有你——欧阳文佩。”他顿了一顿,“而花霖霖只是碰巧发现有人躲在一旁拍照,便很自然地朝那里微笑罢了。你知道,她一向都是这样,喜欢引入注目。”
欧阳文佩仍然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我就问自己,那三个人中,谁又是他真正的目标呢?”姜每文扬声道,“若那个人是苏沁,则区楚环根本没必要隐藏照片。于是我试着看第二种情况,假设这个人是当时站在苏沁和黎书泽身边的你……”
寂静的房间内,他微微摇了摇头:“的确很难想象貌似刻板的你竟会是区楚环一见钟情的爱人,但联系起叮当的称呼与你在墓地所说的谎言,我不得不承认,这恰恰就是正确答案。”
“你说的不错,我就是区楚环那个不为人知的女友。”沉默许久,欧阳文佩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单调,“只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姜每文没想到她承认得如此爽快,略微一愣,接着道:“你的身份是整个事件中最关键的一环。其实那天在墓地遇到你时,我就已经在无意间触及到了整个事件的核心。但不可否认,你随后掩饰得非常好,可以说,你当时所表现出来的非凡胆量与卓越的应变能力彻底将我给骗过了。”姜每文脸上不觉露出钦佩的神情,“你说你那天去拜祭车祸中遇难的父母,你将我带到他们墓前,将两大束花小心地排列好。你挡在我身前,朝他们鞠躬、悼念,表现得完美无缺。直到许久之后,当我再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时,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幼稚。”
姜每文停下望了她一眼:“我见到你时,你本是朝着另一侧方向移动,而你父母的墓碑却为何会在我身后?虽说是拜祭父母,但也只需一束花就够了,为什么你当时却捧着两束?你特意站在我身前,用花遮住墓碑,为得就是不让我发现一样东西。”他深吸一口气,“直到后来碰到花霖霖,她的一句话才真正引起了我的怀疑,那也正是一直以来使你深感不安的原因。”
欧阳文佩不由得掉过脸来,见姜每文缓缓重复道:“‘听说那天,她父母口袋中还揣着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谁想得到……都怪那个司机不好,积雪路滑还开那么快。’呵呵,积雪路滑,积雪路滑……”他侧头反复念了好几遍,“那天是11月17日,上海的天气虽已渐冷,但恐怕还远没到下雪的程度。若你父母真是那天出事,又怎么可能是积雪造成的呢?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你所要掩盖的是什么——那就是你父母死亡的真正日期!”
姜每文察觉到椅子中的身体微微动了动:“我已让警方帮忙查过,你的生日是1月19日,而你父母是在1月17日,而非11月17日去世的。你特地用花将部分数字遮去,再加上我当时站在你身后,自是无法看破其中的关键。而在校园中,你回到我们身后时恰好听见花霖霖无意中拆穿了你的谎言。虽然你立即出声制止,但还是晚了一步,可遗憾的是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
“我为什么要向你隐瞒我父母的死亡日期呢?”欧阳?文佩忽然平静地问道。
“因为你带我去拜祭你父母是迫不得已。”姜每文从容答道,“人们通常只在冬至、清明和死者的忌日才去上坟。可那天既非冬至也非清明,于是你只好谎称是他们的忌日。而事实上,你那天去却是为了另一个人,一个真正在11月17日丧生的人。”
欧阳文佩紧紧抿住嘴唇,镇定自若的面容中透出些许微小的不自然。
“但不巧得很,你那时得知我决心追查黎书泽的死因,这使得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知道你和那个人的关系。可你人在墓地,除了探望过世的亲朋好友之外很难再有其他解释。于是,你非常冷静地将我带到你父母墓前,为的只是消除我的怀疑。反正你原本也打算要一并拜祭他们的,否则你也不会带去两束花,不是吗?”他停了一下,“这样做虽然有些冒险,但只要处理得当,我就不会有丝毫疑心。事实上,你也的确做得非常好。”
“过奖,但可惜最终还是被你识破了。”欧阳文佩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无奈,“你还知道了什么?”
“不多,但至少知道那个真正死于11月17日的人是谁。”
“哦?”
“程远慈。”他默默念着一个名字,转眼望向窗外。屋外阳光明媚,碧空如洗,远处是一片金黄色的草坪,宛如一张漂亮平整的地毯。
“若不是我当时在墓碑上看到了你母亲的名字,只怕很难将你和他联系起来。”姜每文回过头来,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那个死于11月17日的人就是你母亲的亲哥哥,也正是抚养你长大成人的舅舅——程永年。”
欧阳文佩的身子陡的震动了一下,仿佛这个名字有着某种摄人心魄的魔力似的。
姜每文继续道:“为了证实我的猜想,我又去了一次墓地,顺着你原先的路线,在另一侧找到了他的墓碑。真是年轻,才四十八岁就过世了。”
“我从未否认过有这么个舅舅,你可知道,我一直为他骄傲。”
姜每文点头认同她的话:“从某一方面来讲,他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十八岁大学毕业,二十二岁获病理学博士学位,任著名医学院课座教授,发表了三十多篇论文,三十多岁就已经是神经外科方面的权威,被誉为医学界百年不遇的奇才。但奇怪的是他在四十岁后突然终止了所有研究项目,只保留了医学院名誉教授的头衔。此后的几年内他更是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在哪里,究竟在干些什么。”
“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从哪里知道我舅舅 7684." >的名字的?”欧阳文佩脸上再一次起了些许微小的变化,“还有这些都是从哪儿知道的?bbr>”
“我在苏沁那里见到过一本区楚环的医学词典,上面写着程永年的赠言。后来当我在墓地见到你母亲的名字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其间的关联,于是就让黄绍纬替我调查了程永年的生平资料。当然,那些资料并不完整,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还有,他和区楚环同属一家医学院,若是猜的没错,两人就是在那里认识,并开始合作的。”
“果然还是因为他啊——”欧阳文佩轻叹一声,“说实话,我在墓地时一直在考虑是否要向你隐瞒我和舅舅的关系。那时我想你未必会对程永年这个名字有反应,但思量再三,还是不敢冒险。一是因为舅舅在医学界的名气实在太大;二是初见你时你跟苏沁在一起,难保你不会从她那里听到舅舅的名字。”她抬起眼来,“现在看来,我那时的决定还是正确的。一旦让你知道了其间的关系,只怕就很难再阻止你继续下去了。”
姜每文道:“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试图寻找一条线索,好将你、区楚环和黎书泽串在一起。多谢苏沁的疑心和你的大胆,使我最终得以发现你们之间的这个交点——程永年。”
“那可否告诉我,通过这个交点你都知道了些什么?”过了半晌,她悠悠地问道。
“我猜想黎书泽和区楚环一定早就认识,他们都跟着你舅舅,也就是程永年做着某项不为人知的研究。另外从黎书泽大二时性情转变这点来看,多半也就是自那个时候开始与两人合作。”欧阳文佩边听边点头,表情很是认真。
姜每文接着道:“我虽不知道他们在研究什么课题,但就程永年与区楚环的专业背景,以及后来发生在黎书泽身上的怪事来看,多半是关于神经系统方面的。只是他们此次的课题恐怕并未得到学术界的认可,或许还受到主流学派的抵制,因此只能在暗中进行。而区楚环与黎书泽正是他所选中的助手。另外区楚环比黎书泽大了将近五岁,因此,他应该在黎书泽之前就已经跟着你舅舅了。”
“确切地说,他们是于六年前开始合作的。那时楚环刚留校任教,被分配到舅舅所属的院系。”欧阳文佩平静地补充道。
姜每文看了看她:“但不幸的是,程永年在1995年11月17日因病突然死亡。咳……”他咳嗽一声,“至少对外是这么宣称的。可他的死并未终止所研究的课题,因为他的两个助手决定继续他未完成的事业。”说到这里,他注意到她的肩膀轻微颤动了一下,原本平静的神情瞬间起了变化。
他吸了口气继续道:“这出悲剧的脚步并未停止,仅仅过了一年半,黎书泽又莫名其妙地丧生在一栋废弃的大楼内。更为离奇的是,他竟然被人用钢琴弦吊挂在天花板上,呈现出类似舞蹈般的诡异动作。”他在这里停顿下来,目光注视着椅中人,“对此,不知你作何感想?”
欧阳文佩回望着他,片刻之后别转过头去,没有作答。
“我一直都很奇怪凶手何以大费周章地以此种方式陈尸。”姜每文踱到床边,面对着她在床沿坐下,“不瞒你说,那个场景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恐怖。于是我便想,若是我找不到其他更为合理的解释来理解凶手的这一古怪举动,那恐怖能不能算作一种解释呢?”他看着对方进一步道,“假设凶手是为了通过特定的场景和人物来传达一种超乎寻常的恐怖气氛。我们不妨将它理解为一种暗示,或是警告,并非对于我们普通人,而是对于某个特定的对象。”
他说着皱起眉头:“于是,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那会是谁呢?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我始终没有答案。但现在,当我找到那条联系死者与其他人的线索后,一切就都豁然开朗了。如果说黎书泽的这种死法会对谁产生影响的话,那只有一个人,就是继他与程永年死后唯一还在继续实验的人——区楚环!”
房间内忽然安静下来,温暖柔和的阳光在桌椅墙面间缓缓移动,生成一种奇妙的光与影的组合。看着那光影,好似看着时间的流动似的。姜每文觉得,那才是光阴的真正含义,悄无声息,却是循环往复,永不停息。过了许久,对面的椅子中发出一声幽怨而漫长的叹息:“可那有什么用?他始终还是不肯放弃。”
“这项研究很危险,是吗?”姜每文瞧着她,试探性地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欧阳文佩突然失神地笑了一声:“何止是危险,简直就是疯狂。”她略显呆滞的目光透过宽阔的镜片望向窗外,声音却向着姜每文而去,“你真的想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
姜每文点点头,那么多天来,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一个彻底揭开两年前那段神秘往事的时刻。
欧阳文佩微微昂起下巴,视线越过窗口飘向遥远的天际,在空中来回游荡,仿佛她的思想已经脱离了躯体,飘荡在半空审视着这个世界。姜每文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那个尘封已久的故事就要被揭开了。
第二十八章
“自从父母过世后,我就同舅舅生活在一起,这一住就是五年。我没有其他亲戚,舅舅可以说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只可惜,那样的好时光并没能持续多久,就在我读高中的那一年……”说到这里,欧阳文佩的声音很奇怪地变了一变,姜每文觉得那似乎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不幸。
“那阵子,舅舅的行为越来越怪异,整天心事重重的。还常常将自己关在书房内,而且一关就是好几天。后来,他干脆替我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说我长大了,不好总和他住在一起。虽说他还和以前一样疼爱我,并定期往我账户里存进一大笔钱,但我们见面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那段时间,他变得异常消瘦,每次见面都感觉他苍老了许多。我实在不放心,于是便在一次离开后又偷偷潜回了舅舅的住处,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她的身子像是出自本能地向后一缩,两眼直直盯住前方。好似望着远处某样看不见的东西,又好像是被什么吓着了似的。
“舅舅的别墅在崇明岛上,远离市区,孤零零的房子周围是一大片荒芜的农田。他亲自送我上船,可他不知道我一踏上宝扬码头就乘坐下一班渡轮回到了岛上。我在渡口逗留了几小时,等到深夜才朝舅舅家走去。那天晚上,天异常的黑,农田附近只有三两家临时搭建的砖房,这个时节全都空置着。岛上的风刮得很紧,我身上只套着一件薄薄的毛衣,冻得我直发抖。”随着轻声的叙述,椅中的她也不由自主地抱紧双臂,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孤身一人站在空旷寂静的田野中。
“我使劲掳起四散飞舞的头发,循着一条小径摸索过去。那条路白天并不觉得怎样,可一到了晚上就异常难走。举目望去天地间一片黑漆漆的,除了舅舅家的窗户依稀透出一两点亮光。”她喘了口气,停一下接着道,“我好不容易来到门前,却发现门锁已经换过。我不死心,绕着房子兜了一圈,总算从屋后一扇尚未关紧的窗户爬了进去。”欧阳文佩的身子深深陷在椅中,此时的她已完全沉浸在了那晚的情景中。
“屋内幽暗阴冷,寂静无声。翻过窗户时,我听到双脚落地时发出一记清脆的‘啪哒’声。那声音出乎意料地响,在黑沉沉的屋内左冲右突,好像一头看不见的野兽在来回游荡。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冒失的闯入者,误入了一个危机四伏的陷阱。由于恐惧,我不可抑制地瑟瑟发抖,像是被梦魇攫住一般。只觉得这个生活了五六年的地方突然之间变得无比陌生。它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透着古怪,不似原来的样子。仿佛它们剥去了白天覆盖的皮毛,露出底下狰狞的面目,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有好一阵子,我都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总觉得有无数只邪恶的眼睛躲在暗处窥伺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壮起胆子,摸索着来到楼梯口。就在此时,寂静中突然冒出‘噼啪’一声响,仿佛有人鼓掌。我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双腿也不由自主地钉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又是几下掌声。那声音从二楼传来,时断时续,有节奏地在空阔的屋宇间回响。单调沉闷的响声使人的神经变得异常紧张,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尽管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一步一步捱上楼去。每前进一步,我的心就随之揪紧一分,短短十来步路竟足足走了有五六分钟。好不容易来到二楼,刚转过弯又是一下声响传来,仿佛就在耳边。我的心也跟着一颤,面前就是舅舅的书房。我大着胆子,猫下腰,从锁孔向里张望。眼前虽有光亮,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但声音确凿无疑是从内传出的。我知道秘密就在门后,可就是没有胆子继续下去。”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头茫然望向遥远的天边。姜每文默默等在一旁。尽管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他明白,此刻耐心比什么都重要。
过了许久,欧阳文佩又继续说下去:“这样僵持了约有十来分钟。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我轻轻旋开把手,将门推开一线,贴着门缝悄无声息地滑进房内。书房内烛光摇曳,那光影阵阵浮动,如鬼似魅,散发着彻骨的寒意。舅舅背对我蹲在地上,飘忽不定的光影下仿佛一只硕大无比的蛤蟆,扭曲的脊背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显得诡异莫名。我屏息贴墙,汗毛根根竖立起来,不敢有丝毫响动。过不多久,舅舅缓缓抬起胳膊,‘啪’的一声蓦然自他身前发出。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一下下的声响正是他相互拍打手掌所产生的。”她说到这里怔了怔,似乎直到现在仍不相信那晚所见到的情形,“就在那时,我看见舅舅的身前显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大约一尺来高,摇晃着向前迈了两步。我倒抽一口凉气,定睛看去,觉着那有些像猴子,但又不完全是,它边走还边举起双手,原先因为被舅舅的身体挡住了所以才没看见。又是一下掌声传来,那小小的身影跟着转了个圈,突然面向我。桔色的火光巧好映在它拳头大小的脸上,那一刹那,我吓得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
说话间,她脸部肌肉失控地抽搐着,胸口剧烈起伏。她惊骇异常,两手死死压住嘴巴,仿佛眼前便是那幅无法想象的恐怖景象。姜每文此时更是紧张万分,抿唇咬牙,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那……那根本就是一张人脸,尽管还不如巴掌大。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张脸上暴起的经络,那高举的双手如鬼魅般舞动,仿佛是要择人而噬。”欧阳文佩嘶哑着嗓音,身体渐渐蜷起,在椅中瑟瑟发抖。
“我看见那一对小小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我从未见过如此惊恐怨恨的目光,好似要将我整个儿刺透。舅舅也察觉到了异样,犹疑着转过身来。就在那一刹那,原本离我三四米远的身影突然如离弦的箭一般向我直冲过来!”
姜每文一颗心早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虽然明知欧阳文佩后来必定安然无事,但此刻听她说来,有如身临其境一般,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眼前一花,根本来不及反应,喉咙就被人死死掐住,窒息的疼痛在一瞬间遍布全身。混乱中,舅舅似乎叫喊着什么。可我根本听不清楚,只觉得全身血液都一下子涌到了头上,大脑涨得几乎要爆裂开来。我拼命挣扎,奋力抓住脖子上那两只细小冰凉的手臂。当时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一把将那两只臂膀扯开,连同整个身子高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直摔出去。只听‘嘭’的一声巨响,连同舅舅尖锐的呼喊声在整个书房如雾般弥漫开来。”欧阳文佩软绵绵地垂下头,双手不知何时已捂在了自己的脖颈,仿佛那里仍有一双手掐着似的,可见对当时惊心动魄的一幕依旧心有余悸。
“舅舅纵身扑向那个被我摔得支离破碎的肢体。我则吓得忘记了疼痛,筋疲力尽地贴在墙上,咳嗽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我扶着墙壁摸索到电灯开关,一瞬间,刺眼夺目的光亮从四面八方笼罩了整个书房。我捂着脖子低头瞧去,只见舅舅呆呆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一推残缺破烂的肢体。那颗小小的头颅无巧不巧地滚落到我脚边,目龇欲裂的脸孔上两只愤怒的眼珠依旧死死盯着我,瞧得我浑身发毛。我骇然瘫倒在地上。过了许久,我壮着胆子伸出手去碰了它一下。没想到触手坚硬,这才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个木制的玩偶。只是制作极其精巧,乍一看上去犹如真人一般。”
“木偶?!”姜每文就算再沉得住气,此时也不由得跳起身来,几乎要怀疑欧阳文佩的脑袋出了毛病。木偶怎么可能会跃起伤人?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在他各式各样的经历中,还从未碰到过如此诡异莫名的事件。
欧阳文佩迷茫地点了点头。即便是她,在多年后的今天仍无法相信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不瞒你说,那么多年来,我也同样感到不可理解,无法想象一个木制的玩偶竟能像有生命般地活动。”
“那——你舅舅他怎么说?”姜每文咽了口口水,说实话,这个故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以至打乱了他原本逻辑严密的头脑。
“他同样得不出结论。”欧阳文佩无奈地摇摇头,“那晚舅舅告诉我,其实他之所以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全是因那个木偶而起。”
姜每文将信将疑,他之前从未想到过所有谜一般的事件竟会与一个来历不明、神秘莫测的木偶有关。
“舅舅是通过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得到那个木偶的,据说是从一位日本朋友手中买的,有好多年头了。也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自第一眼起就被它逼真的外形吸引住了。他当时纯粹是出于一时冲动,因为好奇而将它带回了家,并摆放在书房内作为装饰,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次,他意外地发现那个木偶竟会对某些声音起反应。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试了很多次,发现每月只有一天才会发生这种情况。他曾试图将木偶拆开,可表面那层油漆下各处的关节竟联接地严丝合缝,根本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舅舅不忍心将它强行分解,便对它进行断层扫描。结果……竟惊骇地发现整个木偶好似一个有机的整体!在它内部贯穿着无数条密密麻麻的脉络,与人体的神经结构极为类似。他立即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惊人的一项发现。一个具有类似人体结构的木偶,抑或一种特殊的生命形式。”姜每文静静地听着欧阳文佩的描述,竭力在脑中勾勒出那是怎样一幅光景。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它外表看来完全是手工制成的,少说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舅舅称它是人类发展史上的奇迹,他无法想象一百多年前,那个不知名的工匠是怎样将它制作出来的。即使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利用高处理能力的芯片及集成电路也只能模拟简单的肢体行为。舅舅将它称之为‘神的杰作’,他自己就是神经领域的专家,但他却无法对它做出任何合理的解释。于是他决定倾其所有对它展开全面的研究,若是能够揭开它通过声音行动的奥秘,那无疑将是神经外科领域史无前例的巨大成就。舅舅当时很激动,他说若能成功,那对于全世界众多因神经功能障碍而导致残疾的病人来说将是一个真正的奇迹。想想看,他们或许只要说声‘走’,就可以使自己原本瘫痪了几十年的双腿重新站立起来!”
“那他为什么不将他的发现公诸于世,而要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研究呢?”
“因为他不愿和那些所谓的专家学者一起共事。”欧阳文佩低声叹道,“舅舅三十岁时就已经超越了许多成名的学者教授,他的论文常在学术界引起轩然大波。而后,他越来越注重研究一些偏离正统学术范畴的课题,以至于经常受到传统势力的抨击,这给他的研究带来诸多不便。但由于他本身所具有的非凡才华和学术影响,还是得到了相当的认可,只是背地里人们都称他为‘白衣怪杰’。他说那些老学究们目光狭窄、思维僵化、缺乏足够的想象力,根本就无法触及医学的真正核心。他若是将这一发现公开出去,一定会受到他们的抵制与嘲笑。万一那个木偶落到他们手上,不仅得不到妥善的利用与保存,说不定还会遭到损毁。”
姜每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那段时间他就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独自一人进行秘密研究。”
“不能说是一切,至少他仍担任着那家学院的名誉教授,因为他需要用到那里的器材与设施。为了方便研究,他后来又在自己家的地下室建了一间小型实验室。但舅舅还是担心我,对普通人来说,一个有着人类经络的木偶娃娃终究是一件极其怪异的事。他怕我受到惊吓,也为了能使自己安心工作,所以才决定让我搬出去住。”
姜每文沉默下来,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一切,这显然已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范畴,尽管那或许是不折不扣的科学。不可否认,有时科技与神话往往只有一线之差,如今我们的生活在古人眼中看来又与神话何异呢?他心中默默想着。
“那后来怎么办?我是说,那个娃娃被你摔烂了之后。”
“舅舅骤然见到我出现在面前也是大吃一惊,但当我受到木偶的攻击时,他第一个关心的仍是我的安危。”她拢了拢耳边的发际,“只是木偶再也无法还原,却也无意中给了他一个直接了解其内部构造的机会。”
她顿了顿,皱起眉头:“我也看过那些断裂的口子,里面充斥着无数根类似金属,又好像是纤维的细线,只是不像我们一样有血液,简直古怪极了。看来木偶的所有动作都是通过这些数以万计的细线来操纵的,只是,它是怎样工作的?当时的工匠又是怎样将它们与各个部分连接起来的?一连串的问题摆在舅舅面前,他早已忘了我摔坏木偶的过错,反而更沉溺于它超乎想象的精密构造上。”
“他没有责怪你?”
“没有,他很好地向我解释了一切,并将木偶的来龙去脉以及这些日子来他所取得的进展详细地告诉了我。他原本怕我接受不了,但既然一切都已挑明,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于是我做了个决定,打算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舅舅揭开它的奥秘。”
“怪不得,我一直奇怪酷爱文学的你怎么会就读化学系,原来是因为你舅舅的缘故。只是,若想更好地帮他,为什么不直接报考医学院呢?”
“因为舅舅不希望我报考医学专业。”她淡淡地回答。
姜每文扬起眉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舅舅说那些医学院教授的东西太过局限,学生的思维都被禁锢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内。几年下来,原有的一点灵气也都被消磨掉了。因此,他只要求我读化学,说是通过化学课程打下基础就够了,而医学方面的知识则会由他亲自来教我。”
“原来如此……那后来区楚环和黎书泽又是怎样跟随你舅舅的?”
“楚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舅舅所做的实验,他对此大感兴趣,并发表了一些自己独到的见解。舅舅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于是就在征求他同意后将他收为助手。当然,也要求他对此项研究严格保密,不得向外透露半点风声。”她停了一下,“至于黎书泽则是我推荐给舅舅的。由于我上了大学之后少有时间照顾舅舅,而他的研究又有了新的进展,常常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因此,我就想替他再找个助手。正巧,我发现黎书泽在化学方面的基础非常扎实,且极富才气,可以说与舅舅年轻时十分相似,于是就竭力将他推荐给了舅舅。”
“他同意了?”
“是的,他没想到我竟会是程永年的外甥女,显得又惊又喜。他早就拜读过舅舅的论文,对他很是崇敬,早已将他视为自己奋斗的目标。如今能有机会和自己心目中的师长一?99lib.起工作,自然是求之不得,当时就答应下来。”她停下望着姜每文,“那年我们正好大二。”
姜每文在心中点了点头,时间果然与他之前所推测的一样。只是听到这里,他心头不自觉地掠过一丝悲剧似的阴影,想到两个原本大有作为的年轻人就此踏上了一条足以改变他们一生命运的道路。
“自从有了楚环和黎书泽替我照顾舅舅后,我就安心在校念书,很久没再回去。事实上,舅舅也常常不在家,大多数时间都和楚环他们呆在实验室。”欧阳文佩继续说下去,忽然一笑,“那时黎书泽真是好运连连,没多久又赢得了苏沁的芳心,两人开始正式交往。”
“那你自己呢?”姜每文忽然反问,“那时恋爱的恐怕并不止他们两人。仔细想想,区楚环以那样的方式见你绝非偶然,若非知道你何时何地出现,怎么可能一早就带着相机守在那里?”
欧阳文佩瞧了他一眼,点头道:“不错,他确实知道我会在那时出现。”
有了这句话,姜每文接着道:“我想来想去,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黎书泽。他和你是同班同学,又和区楚环一起做研究。除了他,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在你们两人之间牵线搭桥。”
“你说的没错,”欧阳文佩轻轻一笑,毫不隐瞒,“楚环跟随舅舅做研究,常有机会见到我写的实验报告。他深深震惊于一个高中生居然能写出如此专业的医学报告,因此一直希望能亲眼见见我。但由于他平时很忙,我又在校读书,一直都没什么机会。另一方面,舅舅似乎很不赞成他和我来往。当有一次他偶然透露出想要见我的想法时,舅舅竟然大发脾气,说是不想专心搞研究就趁早离开。吓得他从此再不敢开口,可心里却始终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于是,当他得知黎书泽是你推荐来的时,就求他帮忙完成这个心愿,是吗?”
“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似的。”欧阳文佩又是一笑,“他事先和黎书泽商量好,守在我们去观看枫林节表演的路上。那天他躲在路边停靠的车内,等我们出现时就对准黎书泽左手边的女孩拍照。当然黎书泽会有意走在我的右边,让苏沁在自己另一边,好让楚环清楚地知道谁是目标。可谁知花霖霖一直在众人前面蹦蹦跳跳的,又正好发现了车内的他,还在按下快门的一刹那朝他摆了个笑脸。”
想到花霖霖当时的神情,姜每文不觉发出一声笑。可转念想到这张照片竟会在日后成为她与区楚环私情的“罪证”,再加上个苏沁,搅得三人之间误会丛生,不禁唏嘘不已,直叹世事难料。
“后来,他托黎书泽将那张照片转交给我,并给我写了好几封信。那时,我还从未谈过恋爱,面对他的热情和诚恳,我被深深打动了。可舅舅的态度却令我大感为难,一方面我不愿惹他生气,但另一方面,我又是那样爱楚环,不愿就此放手。于是,我们只能瞒着他偷偷保持来往。好在舅舅那时心无旁骛,一心扑在研究上。再加上有黎书泽为我们做掩护,就这样太太平平过了半年,直到有一天……”
欧阳文佩突然停住了,原本甜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有轻微的风自窗口吹进来,带着太阳温热的暖意,好似叫人忘记了时间。但它又不甘心被人遗忘似的,在两人之间踯躅前行,尽管慢,却始终在那99lib?里。两人都能感觉得到,却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姜每文望着她,她又望着地。似乎这时间是从一个人眼前跳到另一个人眼前,再落到地上,打两人跟前没头没脑地一路爬过去。姜每文感觉一滴汗珠顺着额角划过脸颊,传来一阵轻微的麻痒,那是时间拖下的痕迹。
“记得那是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隔了许久,欧阳文佩终于开口,这边姜每文跟着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刚才的停顿仿佛是真空,是虚的片刻,好似电影胶片中被剪掉的部分,这会儿总算又把两头给接起来了。
“那年暑假我始终不见舅舅。起先还不怎样,后来就渐渐觉得不对劲儿。我几次问楚环和黎书泽,可他们只是一味地敷衍我,说什么舅舅太忙,没时间见我。我去了舅舅家,但根本找不着他,门也总是关着。我又到实验室去找,可也只有区楚环一人在那里。整个暑假,舅舅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区楚环与黎书泽作为你舅舅的助手,不会不知道原因,你若在暗中跟踪他们,多半能找到线索。”姜每文忍不住建议道。
欧阳文佩点点头:“不错,当时我也这么想。舅舅和他们朝夕相处,出了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于是,我决定从黎书泽身上查找线索。”
“黎书泽?”
“不错,楚环太熟悉我,而且他为人谨慎。相比之下,黎书泽更情绪化,又同我一个班,从他身上下手要容易得多。”姜每文暗自点头,心下赞叹她对形势判断之准确。在当时的情形下仍能保持如此冷静清醒的分析,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经过一个多月的暗中观察,我发现黎书泽每周都会有两天离开学校,也不在实验室。直觉告诉我那或许会与舅舅的失踪有关。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我又等了十来天,确定他对我没有任何戒备后,才在他出发的前一天开始跟踪他。”
欧阳文佩在椅中调换了一下姿势:“说也奇怪,那天的风特别大,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但到傍晚时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我悄悄跟在黎书泽后面,见他离开学校后直接去了码头,搭船前往崇明岛。我混在人群中悄悄地注视着他,心情紧张万分,或许是想到此行能够揭开舅舅失踪之谜的缘故。那一天,湖面上残阳如血,远处是泛着金线银线的粼粼波光。有海鸟在水天一线间来回穿梭,好像有永远也用不完力气的样子。黎书泽独自一人倚杆而立,动也不动地眺望天边,不知在想些什么。那肃穆的神情带着某种不详的预兆。一时之间,面对这迷茫未知的旅途,我心中真正升起了几分恐惧。”
姜每文眼前也跟着浮现出轮渡上那幅凄美绝伦的画面,仿佛自己也在船上,在人群中注视着黎书泽孤寂落寞的面容,带着宿命的悲哀飘荡在浩瀚无边的湖面上。猛然间,他身体微微一颤,似乎想到了什么。
“照路线来看,他准是往舅舅的别墅去。可之前我已去过许多次,里面根本就没有人,无论我怎么敲门都无人答应,难道舅舅一直就在别墅里吗?一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上岸后,我远远跟着他,以防被他发现。既然知道他是去舅舅家,也就不怕会跟丢了。果然,远远地见他进了别墅。我在外等了十多分钟,不见人出来,便也跟着来到门口。门依旧锁着,我凭感觉知道舅舅一定就在里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但我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舅舅,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停顿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捉摸不定的神色:“前几次我去时只在屋外敲门,见没人应门就离开了,这次我决定进去一探究竟。但黎书泽就在里面,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又找到了上次的那扇窗户,幸运的是,它依旧未被上锁,仿佛专在那儿等着我似的。许久未来,屋内陈设还和原来一样,只是更显寂静。经过前厅时,我惊奇地发现墙边那个落地钟的摆锤居然不见了。”
姜每文闻言心头一跳,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没有出声。欧阳文佩侧头向他:“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姜每文垂目注视着床单上落寞的日光,许久才道:“我还无法确定,只觉得这幢房子有些异样,从你刚才说在屋外敲门时就有了这种感觉。”他停了一停,“如果真如我所猜测的那样,只怕你舅舅他……”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用一种悲悯的目光望着对方。
欧阳文佩勉强牵动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只可惜我不是你,当时根本没能意识到那扇门与钟一样,都在向我暗示着那幢屋子里所发生的恐怖的一幕。”
“你不是没意识到,而是不想去意识,毕竟,那是你最亲的舅舅。”
她低下头,神情痛苦地捧着额角:“或许吧!可我当时真的不敢去想,一点都不敢。树影团团簇簇打在墙面上,尚未揭开的真相也像这摇曳不定的影子,怀着恐惧和不幸,一个比一个狰狞。”她说着深吸一口气,借以平定自己的情绪,“我进到大厅,慢慢上了二楼。整幢宅子静悄悄的,若不是先前亲眼见到黎书泽入内,恐怕我都不相信有人在里头。我蹑手蹑脚来到书房,冰凉的手掌轻轻搭上木制把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屋内昏沉沉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加上天色已黑,只影影绰绰显出个轮廓。或许由于上次恐怖经历的影响,我迟疑着不敢往里迈步,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响在耳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想要见到舅舅的冲动突然给了我力量,我往里冲了两步,一把打开灯。只见凌乱的书房内空无一人,结实的梨木椅躺倒在深红色的羊毛地毯上,显得死气沉沉的,一截长长的麻绳则胡乱抛在一边。”
“恐怕,那是用来绑你舅舅的。”听到这里,姜每文叹着气道。
欧阳文佩望了他一眼:“我当时只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始终不敢往那方面去想。此时,过道的另一头传来‘咔嗒’一声响。那里是舅舅的卧室,我心中一惊,起身冲向门口。我半个身子刚探出去,就看见黎书泽站在舅舅的房外,一手搭着门,刚才那一下响声正是他关门所致。他正好转过头来,与我四目相对,一惊之下几乎不敢置信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二话不说,大踏步朝他过去,步子出乎意料得坚定,似乎给先前的担惊受怕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宣泄。黎书泽神色慌张地瞥一眼房门,立马挡在跟前,连连劝说我不要进去。他手足无措,苦苦哀求,几乎要哭出来。我没来由地勃然大怒,推开他就往里硬闯。他见拦不住我,只得跟在我身后。”
她说着幽幽叹出一口气:“现在回想起来,那怨恨有一半是为接下来的一幕提前做着发泄。其实我心里明白,已经走到这一步,避是避不了的,走下去却又着实害怕,于是先拿个黎书泽来出气。仿佛对他越是凶蛮,就越能抵消接下来落到我头上的不幸。你……能明白吗?”
姜每文理解地点点头,眼中充满同情。他知道,那即将降临的不幸将带给这个女孩一生都难以承受的痛楚。
欧阳文佩深吸了一口气,身子一震,声音变得尖锐急促:“你可知道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什么?就在我面前,舅舅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头发凌乱,双目深陷,短短的几个月已是骨瘦如柴,形同枯槁。我脑袋轰的一声响,整个人僵在当场,无论如何不相信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人就是一直以来疼我宠我的舅舅。黎书泽含着眼泪,上前安慰我。我突然感到极度恶心,一把甩脱他的手,扑到舅舅床前哭喊着要他看看我。可他空洞的双眼只是一味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连转都不朝我这里转动一下。黎书泽奋力将我拉开,流着泪告诉我没有用的,舅舅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他全身的肌肉也几乎全部纤维化,无法动弹分毫。”
姜美文听得暗暗心惊,他略通医学,明白“纤维化”三个字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不可逆的变化,会使原本健康的肌体失去活力,丧失正常的生理功能。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理解那意味着什么。我只是一味地哭闹,将黎书泽的手脸抓出道道血痕,纵横交错,狰狞可怖。”说到后来,她已是泣不成声,痛苦地将脸埋在双手中呜呜饮泣。那来自心底的深深哀恸笼罩着她单薄的身躯,也感染了姜每文。一时间,无尽的哀伤弥漫在整间病房,久久不散。
许久,欧阳文佩才疲倦地自手中抬起头来。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眼镜,可脸上依旧泪痕斑驳:“黎书泽告诉我,舅舅在四个月前开始以自己做试验,他将从木偶断口处取得的纤维素分解后,复制出相同的试剂,并按量逐步注射到自己体内。慢慢地,他的肌肉逐渐僵化,并丧失了痛觉,但同时也表现出了对某些声音起反应的特征。一开始,一切都还在控制之中,可后来就不同了。渐渐地,舅舅已无法正常操控自己的行动,更糟糕的是他的四肢开始99lib?对各种各样的声音起反应。如此一来,他就不得不时刻待在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中。”
“所以,他就独自藏身在别墅内,除去了门铃与钟摆。为的就是尽量创造出一个无声的生存空间。”姜每文将先前的猜想说了出来。
欧阳文佩痛苦地点点头:“可那些方法一开始还行,因为他的神经与肌肉对声音还不十分敏感。但渐渐地,他发现情况越来越糟。首先他已无法正常说话,因为任何一句话都会使自己突然跳起来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到后来甚至重一些的呼吸声都有可能使双腿突然弹跳起来。你一辈子都想象不出,一个人即使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在那里手舞足蹈,想停都停不下来会是怎样一种感受。于是……”
“于是,他就让人用绳子将自己捆绑起来,以免做出那些不受自己意识控 5236." >制的动作。”
欧阳文佩眼中痛苦更甚:“正是这样,自那以后,楚环和黎书泽就开始轮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但每次离开时都用绳子牢牢将他捆住,以防他在舞动中碰伤自己。到了后期,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舅舅再也无法忍受哪怕一丝一毫的声响。为了彻底摆脱这无穷无尽的痛苦,最后他,他……”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住,眼神惊恐万状,苍白的嘴唇隐隐现出一道清晰的血痕,“——刺穿了自己的鼓膜!”
“什么?!”姜每文大惊失色,从床沿直跳起来。他能深深体会程永年承受着的巨大的痛苦,但万料不到他为了要从声音的世界中逃脱,竟会不惜刺穿自己的鼓膜!
“可即便是这样还不算完,一星期前他的肌肉已完全僵化,连眼睑都无法运动,只余下极其微弱的呼吸。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倘若他的耳膜没有受损,这身僵化的肌肉仍会在声音的牵引下永无休止地翩翩起舞。”
姜每文脸上骤然变色,没想到她居然会用“翩翩起舞”四字来形容,可未及多想,欧阳文佩低沉哀怨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见到他那副样子,我忽然觉得舅舅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她眼中透出一股深深的惊恐,声音带着某种超乎现实的神秘,“那个木偶!他已彻底沦为一具木偶,一具操纵在别人手里,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的木偶。”
姜每文几乎摇摇欲坠。这一切实在太过诡异离奇,一个完全由声音操控的没有灵魂的躯体,不是木偶又是什么呢?恍惚中,他耳边仿佛传来了高低变幻的乐曲。在一张巨大黑暗的舞台上,形同枯槁的程永年正同一个小小的木偶一起摆动着僵硬的肢体,一大一小,整齐划一地舞蹈着。他们上方是一张巨大狰狞的面目,画着马戏团里小丑的妆束,双手灵巧轻快地拨弄着木偶牵线。那鲜红醒目的,微微扬起的嘴角边则挂着一抹残忍邪恶的笑容。
“我站在舅舅床前拼命哀求黎书泽,要他想办法救救他。他无奈地摇着头,目光落到床边一支注射器上,说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在这几个月里,他和楚环想尽了所有办法,可都毫无起色。舅舅吩咐过若是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就在他无法表达自己意愿的时候替他结束生命。”
姜每文心头猛地一颤:“这么说,黎书泽那次去就是——”他住口不敢再说下去。
“你猜的没错,他就是去亲手完成舅舅所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永远结束他的痛苦。”欧阳文佩满腹的酸苦从嘴角流淌出来,“我无法原谅他们!无法原谅他们没有将舅舅照顾好,他们为什么不阻止他做那样的试验,为什么不在情况不妙时立即终止,为什么不向外求助,为什么为什么啊……呜呜……”她再一次扑倒在床头,声嘶力竭地大声恸哭,瘦弱的肩膀伏在雪白的床单上不住地上下起伏。
姜每文没有劝阻,而是默默注视着她,他知道她需要发泄,平静刻板的外表下,内心的汹涌情感实已被压抑得太久太久。
等99lib?她稍稍平复,姜每文才又轻声道:“只是,噩梦并没有结束,不久之后,你又在黎书泽身上发现了相同的情况,是吗?”
欧阳文佩惊恐怨恨的目光猛地投射到他脸上:“你怎么知道?”
“因为韩思齐,他在一次实验课上故意将氢氧化钠溶液溅到黎书泽的手背上。原本我一直猜不透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但现在完全明白了。他一定也发现了黎书泽身上那些奇特的变化,当然,他并不知晓其中的原因,只是本能地出于好奇,想要探究其中的缘由而已。而且他还有两个怀着相同目的的同伴——彦炎和方嘉伟。”
“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欧阳文佩无力地垂下头,“自从舅舅过世后,我和楚环还有黎书泽就渐渐疏远了。那片阴影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根本无法面对一个还做着那样研究的人。一想到有一天,他们也会如同舅舅那样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于是我尽量避开他们,但在心里面,我一直都希望他们能够立刻停止试验。特别是楚环,我仍深爱着他,不希望看到他也陷下去。直至今天,每当我闭上眼睛,舅舅那副枯朽不堪的模样就会出现在我眼前。我在无数个夜晚惊醒,噩梦中,当我扑向舅舅想好好看看他时,他却缓缓转过身来,目光空洞,毫无血色。我吓得连连后退,眼看着他整个身体被一根根细线吊到半空,挂着在那里来回晃动。我使劲仰起头,舅舅原本熟悉的面容刹那间变成可怕的木偶,龇牙咧嘴对我狞笑。”她绷紧着全身肌肉,咬牙颤抖道,“那个木偶根本不是什么神的杰作,也不是人类发展的奇迹。它,它……是魔鬼的化身,是邪恶的诅咒,任何接触它的人都会被彻底毁灭!”
姜每文静静等待她说完,忍不住轻声叹息。将这一切无情地加注到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身上,上天是不是太残酷了?从这一点来看,她无疑是值得同情的。但是,他原本柔和的目光忽然微微闪动,在一瞬间凌厉起来,这并不能掩盖她所犯下的一桩桩罪行。
“我能理解你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但你不该杀了黎书泽。”冷冷的话语使得欧阳文佩原本前倾的身体猛然一颤。
“不!我没有杀他,没有……他根本就活不了,迟早也会和舅舅一样,我只是做了和他当年一样的事。”
“不一样,你这么做是因为你恨他,你至今仍无法原谅他亲手结束了你舅舅的生命。”姜每文的话语越来越严厉,“那天晚上,现场除了彦炎和方嘉伟之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你!你一直在关注黎书泽的一举一动,包括他每隔一段时间所做的自身实验。你知道他会在空无一人的场所以事先准备好的音乐来检测肌肉的反应,也知道韩思齐带了彦炎和方嘉伟去那里偷看。只是最后一次,来的只有两个人,韩思齐自己却没有出现。”
欧阳文佩惊恐万分地望着他:“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当时也在场?”
姜每文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接着道:“那一次,发生了一件令你们每个人都意想不到的情况,那就是音乐放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因为黎书泽在有音乐的情况下,行动是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因此在有音乐时你们是绝对安全的。但当音乐突然停止后,他却猛然扑向躲藏在一边的彦炎和方嘉伟。我想当时每个人都吃了一惊,你也不例外。他们俩人万没想到黎书泽早已得知有人发现了他的秘密,那晚,他就是特地布局来除掉那些知道他秘密的人。可是,他并不知道还有一个人隐藏在大厅的另一处,那就是你,欧阳文佩!”他说着望向她,后者焦虑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你当时一定以为黎书泽也发现了你,见他死命掐住两人的脖子,你也同样感受到了威胁,生怕彦炎和方嘉伟死后会轮到你。再加上当时你想起他亲手杀死你舅舅的那一幕,于是便决定先下手为强,为舅舅报仇。你从一侧悄悄靠近,用棍棒之类的钝器狠狠击打了他的头部,黎书泽当即就失去意识而昏迷。由于当时环境很黑,再加上人人都心慌意乱,根本就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彦炎和方嘉伟都只感到有人从后猛击了黎书泽,跟着脖子上的手一松。两人顾不得多想,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直至两年后的今天,他们仍以为是对方在当时打昏了黎书泽,而丝毫不知道现场居然还有另一个人在。”
“了不起,居然像是亲眼见到的一般。若当年有你协助警方,也不会有现在这许多麻烦了。”她微微蠕动着嘴唇,“我当时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就一下子打了下去。为了害怕他再次起来,我从旁拎起一卷废电线勒住他的脖子。我知道他的身体已和常人不一样,一般的打击很难对他造成伤害,因此我就拼命勒他的脖子,直至完全没了呼吸。但看到他真正死在自己面前时,又后悔害怕起来,毕竟他并没有对我怎样,当年的事也是出于舅舅自己的意愿。但事已至此,我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于是,你就将黎书泽的尸体移走。若是我猜得没错,你设法将他弄到了你舅舅的别墅中。因为那里有个小型的实验室,也只有那里才有浸泡尸体用的福尔马林和相关器材。”
“是的,那确实花费了我不少力气,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说着苦笑一下,“舅舅没有别的亲人,生前已立下遗嘱将他名下的所有财产全部留给了我,因此别墅也已归在我的名下。我将黎书泽的尸体扔在地下室,本想设法处理掉,但不知怎么的,一个念头突然跳到脑中。”
“你想利用黎书泽的死来警告区楚环,让他停止这项研究。”
欧阳文佩咬牙点了点头:“没错,舅舅死了,黎书泽也死了。尽管我是造成他死亡的直接原因,但即使我不杀他,他终究还是难逃一死。若是楚环依旧执迷不悟,继续那项危险的研究,终有一日会步他们的后尘。所以,我决定以黎书泽的死为赌注,布置一个足够恐怖的场景来击溃楚环想要继续研究的念头。经过几天的精心布置与准备,于是就有了当年大楼内的那一幕。只可惜……”
“只可惜区楚环并没有接受你的劝告,他仍在研究那个神秘的木偶。”姜每文不无惋惜地替她说道。
欧阳文佩显得很无奈:“我曾不止一次地劝过他,可他根本就不听,说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舅舅的遗愿。呵,有什么用?我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黎书泽的死根本唤不回他的理智。我还能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
姜每文无法认同她的做法,但却也无法责备她。欧阳文佩所经历的一切本就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各种激烈的情感纠结交织,大大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但是……他忽然挺起脊背,转眼望着昏迷不醒的花霖霖,有一件事却无论如何无法原谅。
“即使你那时所做的一切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但花霖霖却是无辜的,你何苦非要置她于死地。”
“我,我……”她神情痛苦异常,双手捧住面容,怀着深深的愧疚与不安。
“当你听到她无意间拆穿了你的谎言,又得知她打算帮我一同追查当年的真相之后,她对你而言就变得异常危险。因为若她一直在我身边,难保不会再次提起你父母的死亡日期。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就不惜对她下手。是的,你就是校园中那个神秘的凶手,不是彦炎,不是苏沁,更不是区楚环,而是你!”姜每文声色厉疾,“杜平已经留下了凶手的线索,只可惜运气再一次站在了你一边。其实他在临终前真正想要写下的并非区楚环的‘区’,而是欧阳文佩的‘欧’,只是还没写完就断了气。就这样鬼使神差地将警方的注意力引向了别处。”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欧阳文佩的心理防线已被完全击溃。她低着头,浑身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攥住雪白的床单。随着纷纷滚落的泪水,悔过的声音也一并从她抿紧的唇齿间发出,不是对姜每文,而是对着病床上不省人事的花霖霖,“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知我到底是怎么了!”
姜每文不忍见她如此痛苦,可一想到她那些所作所为,终是硬起心肠别转了头去。病房内,她一个劲儿地抱头痛哭,将头发揉成一团,声嘶力竭地呜咽着。
“我那时只想着要怎样保护自己,不让警察查出当年的秘密。我,我一定是着了魔,竟然不顾一切想要杀死你。你是那么漂亮,那么天真,对我没有一点防备,可我却……我真是该死,该死,该死!”
姜每文知道她正处在极度的悔恨中,现在说什么都不会有用。许久,欧阳文佩渐渐松开紧握的双手,将它们举到面前,任由迷蒙的目光停留在那根根弯曲僵硬的手指上。
“就在你来的前一秒钟,我还想要用这双肮脏的、满是血腥的手去结束她的生命。可就在那一瞬间,花霖霖天真的笑脸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不,不单是她,还有舅舅,黎书泽。他们都站在我面前,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我,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可以看出他们眼中的失望和悲哀。舅舅一定不希望我这样做,不希望看到我的心逐渐麻木,变成一个冷血的杀人魔王,那样他会有多伤心啊!”听了这些话,姜每文才明白她何以悬崖勒马,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杀害花霖霖的念头。
欧阳文佩无法原谅自己所犯下的罪恶,她深恶痛绝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我用我这双手杀死了黎书泽,杀死了杜平,还差点杀死了花霖霖。我的罪孽实在太深重了。”她呜呜抽泣,“我不知还能说什么,或许——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并不算太迟。”姜每文平静地望着她。欧阳文佩一下怔住,吃惊地盯住对方。只见他疼惜地拨开花霖霖贴着额头的秀发,“若你真想为她做些什么,那就祈祷吧,求上天保佑她三天后的手术能够顺利。”
姜每文转过头,脸色平和安详,温和的目光中带着暖意与鼓励:“这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她此刻最需要的。”
欧阳文佩呆呆地注视着他,那一瞬间被深深打动了。她忽然起身,跪倒在病床前,轻轻捧起花霖霖的手贴在脸颊上。
“谢谢!”她带着哭腔,面对姜每文。泪水不自觉地自眼中涌出,阵阵滚烫的泪水背后,是心灵的解脱与放松。
“这一刻,她的心灵应该是宁静的吧!”姜每文想着后退一步,默默注视眼前的一切。没察觉背后一只宽大的手掌悄无声息地搭上他肩头。他一惊回头,见到的是黄绍纬那张温和熟悉的面容。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静静望了一眼床边的欧阳文佩,悄悄退了出去。姜每文感觉在他退去前,肩上的那只手似乎用力地按了按……
第二十九章
“她会被判处死刑吗?”遥望欧阳文佩被带上警车,姜每文忍不住问一旁的黄绍纬。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沉默片刻后道:“你是懂法律的,任何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
姜每文回转头,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他没有出声,只是久久凝望警车离去的方向。
“我有一些地方还不明白。”黄绍纬转过身来面对他,“你怎么知道韩思齐发现了黎书泽的秘密,又怎么知道案发当晚,彦炎、方嘉伟和欧阳文佩都在现场99lib??”
姜每文看着他:“我想你还不知道苏沁在整理黎书泽遗物时发现了几幅奇怪的图画。”他说着取出那本速写本给他,“就在最后几页,你看看。”
黄绍纬纳闷地前后翻了翻,对那些画瞧上老半天:“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描绘黎书泽拿自己身体做实验时的情景。”姜每文解释道,“从下面的日期可以看出他每隔一个月会找一个隐秘的地方来做实验。但是很不巧,他的这一秘密偶然间被人发现了。”
“你是指下面那三个脑袋?”见姜每文点头,黄绍纬又问,“可是他为什么要将自己和当时的环境画下来呢?难道是想事后仔细研究自己的动作?”话虽如此说,可连自己都觉得不合理。
“说穿了,这并不难以理解。”姜每文随意地耸了下肩,“正是你帮我解开了这其中的奥秘。”
“我?”他一脸惊愕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还记得那天在你办公室里探讨案情时的情景吗?”
黄绍纬歪过头,一手捂着脖颈想了想:“你是说——韩思齐出事后?啊我想起来了,那天你一声不响地突然离开,我到现在还觉着奇怪呢!”
姜每文两手抄在裤袋中,眼睛望着他:“没错,就是那次。你的一个动作帮我找到了答案。”黄绍纬不明所以地眯起眼睛,表情更显迷茫。
“是你拎起话筒时的动作。”姜每文解释道,“韩思齐临死前曾指着花霖霖,用尽全力说了一个字。”
“嗯,你同我说起过,他当时指着花霖霖叫她的名字。”他微微仰起头,一手揉搓着下巴,“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凶手不是花霖霖,他又为何会那样做呢?”
“你真以为韩思齐那时是在叫她的名字吗?”姜每文瞧着他反问一句。
黄绍纬微微一惊,目光落到他脸上:“怎么,难道不是?”
“他当时的确是叫了一声‘花……’。但当我看到你拎起话筒那一瞬间,我猛然间意识到我错了,更可笑的是,我竟先后犯了两次相同的错误。一次是杜平,一次是韩思齐。”面对这半吊子不明不白的话,黄绍纬总是不得要领,直急得在一旁抓耳挠腮,不住口地催促姜每文别再打哑谜了,赶紧告诉他答案。
姜每文不紧不慢道:“韩思齐会突然做出那样的举动只因花霖霖当时和你一样,正在拨打电话。当然,她用的是手机。”
“这……这算什么解释?难不成韩思齐临死前还会在意花霖霖的手机?又不是葛朗台,死前要去抓什么法器。”黄绍纬忽然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满心不满地嘟囔道。
姜每文笑了笑:“他所在意的并非花霖霖的手机,而是她的动作。你不妨再做一次那样的动作试试。”
“一个动作跟这能有什么关系?”黄绍纬不以为然。但终是拗不过姜每文,老大不情愿地草草摆了个架势。
“你看看你自己,一手抬起在耳边,另一手下垂。”姜每文走近他,伸手向他胳膊,“若是这个手再抬高一点,这里再举起些……这样,对,再左边点,没错,好。”他说着退后两步,双手环抱在胸前,“现在你再看看自己。”
“搞什么鬼——古里古怪的。”黄绍纬一边抱怨一边低头四下打量。突然间,好似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眼前,心中噌地一亮,这难道是……他抬起头来,一脸惊恐地盯住对方。
姜每文慢慢点了下头:“没错,这正是黎书泽画中的样子。”
黄绍纬只觉脑中嗡的一下,许多事情好像隐隐露出了端倪,但细想之下又全然摸不着边。好似一根千头万绪的麻线编结在了一起,好容易找到一根线头,用力一拉,整个线团反而抽得更紧。他紧皱双眉,咬紧牙关,竟连举着的手都忘了放下。
“韩思齐最后那个不可思议的举动正是因为这一动作。那时的他已经奄奄一息,神志不清。在他眼中,花霖霖举手拨打电话的动作不知不觉变形成了黎书泽实验时的样子。”
“你是说,他当时眼中见到的根本不是花霖霖?”黄绍纬似有些明白过来,“等等,不过也不对呀,若韩思齐将她错看成了黎书泽,又为什么要叫花霖霖的名字呢?”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始终认为他那时叫的是花霖霖,就好像我们主观地认定杜平临死前写下的是区楚环的名字一样,其实却不然。”
黄绍纬身子微微一震:“难道说那个‘花’并非是指花霖霖!可除了她,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的名字跟花有关,再说黎书泽……”他皱眉苦思,“没道理啊!难道他生前喜欢种花?”
姜每文见他越扯越离谱,连忙打断道:“苏沁将这本速写簿交给我的时候,曾说她和黎书泽交往以来,从不知道他会画画。而你看那本子上的人物、动作、形体拿捏得相当准确。我本身也学过绘画,看得出来若没有三五年的根基,不可能有这样的功力。”
“你意思是说——黎书泽一直隐瞒他学过绘画的事实。”
姜每文遗憾地摇摇头:“不,事实上,他根本就不会画画。”
语出惊人,黄绍纬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不会画画?那你还说没个三五年的基础……”说到一半突然止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看来你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姜每文更进一步,“其实那些画根本不是他画的。事实上,它们真正的主人是与他同租房子的另一个人,也就是不久前刚刚遇害的韩思齐!”他说着一甩手,将一样灰色的物件抛向他。
黄绍纬从警多年,身手矫健,见有东西飞来,生出自然反应,一侧身轻轻巧巧将来物抄在手心,打开一看:“这是什么?”
“我第一次去韩思齐家时,曾见他电脑旁的书桌上摊放着一叠纸笔。当时我自你办公室匆忙离去,为的就是前去求证。”他将目光集中在那块灰黑色的东西上,“这是我在他桌子上发现的,叫做可塑橡皮,是专门用来画素描的。它可以按画者的意愿捏成各种形状,用来擦拭不易修改的地方。由此可见,真正会画画的人并非黎书泽,而是韩思齐。”
原来如此!黄绍纬捏着那块橡皮反复思索,顿觉许多原先想不通的地方都逐渐明朗起来。
“这样一来,谜题也自然解开了。韩思齐在临死前将花霖霖错藏书网看成了黎书泽,便自然而然想到了当年所画的那些画。所以,他临死前指着花霖霖所说的那个字根本不是‘花’,而是‘画’,他是想告诉我们那些画中所包含的秘密。”他停顿一下,“因为其中也包括了杀害他的凶手。”
“凶手!”他瞪大眼睛再次捧起那些画,“你是说底下的那三个人头?”
“没错,这三个人头正是韩思齐,彦炎和方嘉伟。我想一定是韩思齐在弄清了黎书泽实验的规律后,就叫上另外两人前去窥探,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直至最后的那幅画中才会出现三个人头,只因为前几次都是他一个人去的。只是没想到这几张画竟会被黎书泽发现并藏了起来。其实那段时间两人心知肚明,只是谁也没有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罢了。”
黄绍纬不安地舔着嘴唇:“可他们几个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想起先是因为黎书泽的古怪举动引起了三人的好奇,特别是到了大四,黎书泽为了继续程永年的研究,开始尝试用自己的身体做试验。而韩思齐之所以会和黎书泽住在一起很可能也是另有安排,为了能更好地观察他。”
藏书网“那黎书泽为什么不拒绝呢?”黄绍纬插嘴问道。
“坚持拒绝反而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黎书泽一定觉得只要平时多加注意就行了,毕竟那时候他的身体还未发生明显变异。当然,后来事情的发展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以至于会发生韩思齐用氢氧化钠溶液来试探他肌肤反应的事件。”
黄绍纬“嗯”了一声:“现在看来,韩思齐那时的做法太冒险了,多多少少也加强了黎书泽杀人灭口的动机。这也就难怪黎书泽当时一口咬定是自己弄伤了手,他这么做并非是要袒护韩思齐,而是不想让事态扩大危及到自己的研究。”
“只是他万没想到韩思齐早与彦炎和方嘉伟商量好要揭开他的秘密。韩思齐每个月都偷偷将黎书泽的试验情景画下来,他与黎书泽住在一起,自然比别人..有更多机会。”姜每文摇头苦笑一下,“三人若早知此事有多危险,只怕他们情愿永远都不知道这个秘密。正如你所说的,他们的行动太过冒险了,而最大的失误就是黎书泽无意中发现了那些画。我想他当时一定大吃一惊,但最可怕的是这最终促使了他做了在下一次试验时除去三人的决心。”
黄绍纬沉吟一下:“为了防止这些画流传出去,他将它们藏了起来,后来又被苏沁无意中发现。只是,与其如此做,为何不直接将它们销毁呢?”
姜每文想了想:“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想看看实验时的样子吧!别忘了实验时他根本无法控制自身肌体的行动,自然也就看不到自己。”黄绍纬闻言不觉点了点头,似乎认同了这样的说法。
“后来当韩思齐发现那些画不见后,立刻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和另外两人不同,由于直接和黎书泽生活在一起,远比他们更能清楚地意识到这其间所潜藏着的巨大危机。尽管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但那段时间,两人心中都是紧张万分。那种朝夕相处的日子在无形间给予两人巨大的精神压力。我猜想这正是为什么在最后一次实验前,韩思齐借口离开上海的原因,因为他已经本能地预感到了危险的逼近。”
黄绍纬经他这一点醒,不由得恍然大悟:“这么说来,他那时去哈尔滨看望大伯是为了躲避黎书泽?”
“没错,他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而没在那晚出现。那时才刚开学不久,你想他能有什么急事非要那时离开呢?只可惜彦炎和方嘉伟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尽管他们奇怪韩思齐的缺席,但还是大着胆子自己去了。”
黄绍纬叹了口气:“那真叫自投罗网。”
“可出乎意料的是,最后遭殃的竟是那个想要收网的人。”姜每文抬头向天,感叹世事弄人,“彦炎和方嘉伟到案后都说自己被人卡住喉咙,是对方袭击了黎书泽。他们不知道尽管那天韩思齐没有去,但黑暗中却一直隐藏着另一个人。或许我该说,这个人才是画中一直以来都未曾出现的,第四颗隐形人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绍纬不自觉地长叹一声,“只是,欧阳文佩为了给她舅舅报仇,手段也未免太过毒辣了。”
“她如此做并非全是为了她舅舅。”姜每文将视线转向警车离去的方向,“她心里真正关心的还是区楚环。虽然自程永年出事后两人没再来往,但她一直通过观察黎书泽的行踪来了解两人研究的进展情况。她很了解这项实验的危险性,那么多年下来,毕竟不忍置之不理。当发现黎书泽的身体逐渐呈现出程永年当时的症状时,她就更加担心了。为了不让区楚环重蹈覆辙,她最终硬起心肠,大胆实施了那样的计划。”
黄绍纬不禁吞了口口水,咋舌道:“不过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竟会有如此的心思与胆量。现在的女孩子真是不得了!”
“她的心思缜密何止于此。”姜每文哼笑一声,“她预谋 9664." >除去花霖霖时所用的手法与韩思齐被害时如出一辙,你不看那杜平死时亦是满身刀伤,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在事后将花霖霖的死一并推到彦炎与方嘉伟头上。”他吸口气道,“以欧阳文佩的头脑,自然不难想到韩思齐死于他俩之手。并且我猜想她事后从花霖霖口中得知死者在遇害前曾打电话给她。她立刻意识到彦炎和方嘉伟会对她不利,如此一来花霖霖的处境已是岌岌可危,于是便想到了这个移祸江东之计。”
“原来如此——唉!说来惭愧,差点又中了圈套。若不是杜平临死前留下那半个血字,恐怕彦炎和方嘉伟又要多背一项罪名了。”
“那两个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姜每文白他一眼,“他们故意将韩思齐叫去那幢大楼动手,分明就是为了将责任推到当年杀害黎书泽的凶手头上。虽然他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但却知道有人在两人逃离现场后将黎书泽勒死并移尸到大楼内悬挂了起来。他们自以为这么做就能转移警方视线,令自己免受怀疑。”
黄绍纬听得连连摇头:“真想不到他们几个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城府,明争暗斗,好一场勾心斗角!对了,这么说来,夏雨霏当时出现在现场完全只是巧合喽?”
姜每文颔首道:“何止是巧合,只怕你感谢她还来不及呢!”
“感谢她,为什么?”黄绍纬闻言面露不解。
“因为她的手机啊!”他解释道,“若不是她在没等到花霖霖后,一边打她手机,一边朝来路寻去,恐怕花霖霖早已经遭到毒手了。”
“你的意思是……”
“正因为花霖霖的手机铃声使夏雨霏发现了她,也使得欧阳文佩当时心慌意乱,生怕被人发现而提前逃离现场。因此也可以说是夏雨霏救了她一命。”
正说话间,警员小樊忽从背后出现,报告说已对花霖霖及现场进行了检查,除了那只遗留下来的针筒外再无其他可疑之处,病人方面也一切正常。
得闻如此结果,黄绍纬终于长长舒出口气,转头向姜每文:“现在就等花霖霖手术了,希望能够一切顺利!”
“是啊,希望一切顺利。”姜每文仰头望向花霖霖的病房,心中默默替她祈祷。
第三十章
拖沓沉重的脚步声中,欧阳文佩缓缓步入探望室,见到来人时不觉微微一怔。门在背后被“砰”的一声关闭,四下里顿时寂静一片,好似连时间都一起被隔绝在外头了。能被获准在这个时候探视她,而且不去有玻璃断隔的探视间,直接到这里面对面,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办到的。她心里明白那多半是黄绍纬和姜每文说得情。
她扭头向门口,稍稍顿了一下,随即回过脸来望向对面:“你怎么来了?”
白色的灯光下,一张苍白的面容朝她仰起。来人眉头纠结,一侧的嘴角抿得紧紧的。欧阳文佩在桌前坐下,柔和的目光在对方疲惫苍白的脸上缓缓移动>?。
“楚环,我们又见面了。”
区楚环口唇微启,想要说些什么,可下颚只是不住颤动,好半天也没发出声音。他伸出手去,在她手背上方微微迟疑,随即紧紧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掌。欧阳文佩有些吃惊,身子一颤,被握着的手掌也跟着抖动了一下。
许久,区楚环长长叹出口气:“你又瘦了,晚上还做恶梦吗?”
她抬起头来望他,一时间,泪水不听使唤地浸润了眼眶:“知道吗,楚环,很长时间了,我从未想..过我们还能有握手的一天。你,不怪我?”她哽咽道。
区楚环满脸疼惜地摇了摇头:“该受责罚的人是我,没能好好照顾你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不!”欧阳文佩忙用手指掩住他薄薄的嘴唇,“别那么说,当初……当初是我离开了你。”
区楚环轻轻拨开她冰凉的手指:“我知道你是因为教授的死才会那样,你指望我和书泽好好照顾他,可是……”他脸上露出痛苦歉疚的表情,“我们没能做到。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教授。我又怎会怪你?”
“可我不该杀了黎书泽,他是个好人,和你一样的好人。可是我却杀了他,为了报仇。其实我知道舅舅的死并不是他的错,可我还是忍不住那样做,舅舅在天之灵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望着泪流满面的她,区楚环忍不住一阵心痛:“别再责怪自己了,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过得很辛苦,也知道你那么做不单单是为了报仇。”
她闻言抬起头来:“不,我是为了报仇,我就是没法忘记这两个字。它们就像是长在我脑子里头似的。”
“不,你骗不了我。”区楚环眼中更添怜爱,“你是因为害怕,害怕有朝一日,书泽和我也会变成教授的样子。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明白,你这么做全是为了保护我。”
欧阳文佩不出声地望着他,他终究还是了解她的,知道她一直深陷在极度的恐惧与无助之中。平时的镇静与平和只是强披在身上的一件外衣,只为兜着那满心满肚的愧99lib?疚与不安。
区楚环捧起她的消瘦的脸庞:“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去冒那么大的险?”
她摇摇头,沮丧地望着眼前这个她心爱的男人:“可你还是没有放弃。”
“我没有放弃是因为那是你舅舅的遗愿,他一直希望我们能替他揭开其中的奥秘。”区楚环看了她好一会儿,“但我不是木头人,又何尝不知道你的苦心。所以,这些年来我始终没有用自己的身体来做实验。”
她眼中忽然放出光来:“真的!你没骗我?”
区楚环心中一阵酸楚,瞧着她重重地点了下头。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苦心毕竟没有白费。”她满脸喜悦,双手合在胸前轻声低语,好似在感谢上苍。
区楚环见她身处如此境地还在为自己操心,鼻子一酸,忍不住又要掉下泪来。欧阳文佩伸过手来反握住他:“楚环,答应我,永远也不要拿自己来做实验!”
门在此时“喀”的一声打开,两人几乎是反射性地朝门口望去,只见一名女警员厉声喝道:“时间到了!”
欧阳文佩顾不得多说,只紧紧握住区楚环,见他犹豫不决,不由得越发着急:“答应我楚环,答应我!”女警员向她走来,一把抓起她的胳膊。
“求你了,楚环!一定要答应我……”欧阳文佩半边身子已被拖起,她满脸焦急,只剩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对方。
“我答应你,永远!”随着区楚环最后坚定的声音,欧阳文佩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千斤重担,重重吐出口气,手掌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
第三十一章
冬天的黄浦江边,区楚环安静地倚岸而立,全身套在一件黑色的长风衣里。姜每文来到他身后,望了一眼堤岸下暗藏汹 6d8c." >涌的江水。
“谢谢你能来。”区楚环没有回头,依旧面向滔滔江水。
“谢谢?是我将欧阳文佩送藏书网入监狱的,你还对我说谢谢?”
区楚环垂下头:“那是她自己的意愿,不是谁的过错。”
“你真那么想?”
“那么多年来,我想她一定过得很累,不单是肉体,还有心灵。那种无时无刻围绕在身旁,挥之不去的恐惧与担忧是多么折磨人哪!”
“那你呢?是否也同样感到恐惧和担忧?”
风中的背影仿佛恒古的石像般一动不动:“恐惧?两年来我一直试图忘记它。”他回过身,“可惜,并不怎么成功。”
姜每文迎着风,一脸恳切地望着他:“它真这么重要?你就不能放弃吗?”
“你不明白,它身上寄托着教授的全部希望。”顿一顿,“还有整个生命。”
“可它已经间接害死了四条人命,难道这还不够吗?停手吧,这出悲剧该结束了!”
“停手?若是能停手的话,早在黎书泽死时我就那么做了。难道我会不明白文佩的用意吗?”
“你那时就知道是她杀害了黎书泽?”
“当然,只有知道这项研究的人才会如此布置现场。而活着的除了我之外就只剩下她了。”
“但你当时并没有告诉警方。”见对方沉默,又问,“你不忍心?”
他犹豫着点点头:“是的,即使换做今天,我仍会那样做。”他顿了一下,抬起头来,“但我这次叫你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为了苏沁?”姜每文道。
他有些许惊讶,承认道:“不错,是为了她。”他吸一口气,“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黄警官在找我问话时提到了当年的照片和教授送我的词典,我这才知道苏沁偷偷查看了我的抽屉。也难怪那天她一见到花霖霖就怒火中烧。原来,她一直误会了花霖霖和我的关系。”
“很抱歉没提前告诉你,那时……”
区楚环做了个手势打断他:“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只是……”他看了他一眼,“通过这段时间的调查,我想你一定也猜出了我为什么会和苏沁……”他停住口,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即使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大概。”姜每文与他并肩站着,双肘架在护堤上,“当年,是黎书泽托你照顾苏沁的吧!”
区楚环无奈地点点头:“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姜每文耸耸肩道:“外界并不知道你和黎书泽的关系,加之你们所从事的研究如此危险,当然更不会让苏沁知道。因此她自然不会想到两年前‘偶然’遇到的人竟会和自己的前任男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区楚环转过身来面向江面:“那是书泽在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前对我唯一的请求。你知道,那时欧阳文佩已经离开了我,她始终无法原谅我和书泽。而书泽为了完成教授的遗愿在四个月后用相同的方式开始实验。有一段时间我们取得了很大的突破,自认为可以控制一般声音对人体的干扰。但我们心里都明白,那样做仍是极其危险的。他担心万一发生什么事,苏沁会接受不了。于是恳求我,万一他有什么不测,一定要我代他照顾好苏沁。”
“你答应他了?”
区楚环转眼向他:“我能不答应吗?对于一个拿自己生命作赌注的同伴,你让我如何拒绝他这唯一的请求?”
“你就不能劝他放弃那样的打算?为什么非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你不明白,为了科学,一个人的生命往往算不了什么。揭开宇宙和自然的奥秘是一个科学家一生的使命。我们终究还是要在人体上实验的,但由于研究没有公开,又没有自愿者,所以……”
“所以你们就不惜以自己为代价,去换取那虚无飘渺的结果,这么做值得吗?”姜每文一摆手阻止想要开口的区楚环,“别跟我说你们的价值观与常人不同,也别说你们的追求多么有意义。我只知道,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一样,他们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和义务,不单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为所有那些关心他们、爱他们的人。”
区楚环沉默着,许久抬起头来:“现在讲这些还有用吗?”
“程永年、黎书泽、韩思齐、杜平,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为它而死,难道活着的人还不该做些什么来结束这持续至今的噩梦bbr>..吗?”姜每文深吸一口气,“你已经做得比他们好,至少你一直只用动物做实验,至少你没有辜负黎书泽对你的托付,拿自己和苏沁的未来冒险。”
区楚环不禁皱起眉头:“你见过我实验?”见对方摇头,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用动物做实验?”
“忘了你胸口的牙齿印了吗?是苏沁告诉我的,她一直以为那是花霖霖咬的。”他不觉笑了笑,“她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只可惜用错了对象。其实那多半是猴子之类的灵长类动物,被用来进行较危险的临床实验。”
“呵,那只是一次意外。没想到它突然从实验台上窜起一口咬住我。幸亏隔着衣服,但还是留下了齿痕。我倒不是怕苏沁误会,而是不能告诉她实验的内容,所以才骗她说是玻璃割的,但看得出她显然不信。”
“尽管只是一场误会,却促使苏沁下决心查找出那个神秘的‘她’。”姜每文微微吸了口气,“上天的安排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一系列的巧合竟将一切矛头指向了花霖霖。”
区楚环沉默下来:“对她,我只有万分的歉意。若有可能,我希望能为她的手术尽些力。”
姜每文感激地望着他:“放心吧,昨天我接到黄警官的电话,说手术情况很好,瘀血已全部清除,应该会很快好起来。”
“那太好了!”区楚环舒展眉头,仿佛卸下了心头的巨石,“剩下的事我会慢慢向苏沁解释,相信一切都会过去。哦,对了,关于黎书泽托付我照顾她的事,请不要让她知道,我担心她会觉得我当初欺骗了她。不瞒你说,和她相处这段时间来,我是真心爱上了她。现在我别无他求,只希望她能忘记过去,和我一起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他言辞恳切,看得出是真心希望苏沁过得好。
姜每文犹豫了一下:“那你呢?”
“我?”
“若你依旧瞒着她继续那些实验,你认为她会快乐吗?她总有一天会知道,而你,又何苦成天过着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呢?”
区楚环垂下眼睑,久久注视着拍打河堤的浪花,着实委决不下。
“放手吧!为了你自己的将来,也为了苏沁的将来。”姜每文再次劝他,“我答应你永远不让苏沁知道你和黎书泽的关系。等这件事情过去,一切都会恢复平静,变得和从前一样,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只要你现在放手,你所希望的幸福安稳就会实现。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个温柔的妻子,一双可爱活泼的儿女,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重要呢?别忘了,我们不单是为了自己活着。bbr>99lib?”
区楚环依旧没有说话,姜每文望着他,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许久,他从宽大的风衣下掏出一个小铁盒子。姜每文的目光自然而然被吸引了过去,一眼就认出这正是苏沁所提到过的那个盒子。他好奇地盯着它——那里面究竟是什么呢?
“我知道苏沁没能打开它,因为它的钥匙一直藏在我身边。”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黄铜制成的老式钥匙交给对方,“我想你一定也很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喏,钥匙就在这里,打开吧!”
姜每文有短暂的犹豫,不知他为何这样做。但抬眼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不似开玩笑,这才将信将疑地接过钥匙,小心翼翼地对准锁孔插了进去。他只稍稍用了用力,就听“咔”的一声,锁应声而开。
盒盖打开的一刹那,姜每文不由得呆住了。血红色的丝绒上,一条小小的手臂静静地躺在那儿,断口处清晰可见千万条触须般微微颤动的“神经”。太阳不知何时从云层中露出脸来,金灿灿的阳光下,它们闪闪发亮,熠熠生辉,仿佛千百万条不甘寂寞的细小手臂,相互交织着,纠缠着,嬉笑着,打闹着,带着银玲般蛊惑人心的笑声召唤着身边人。它是多么精巧而摄人心魄呵!它即便是魔鬼,也有着人类难以抗拒的魅力,引着人们一步步走近它,不知不觉掉进鬼魅难当的陷阱,直至最后被完全吞噬。
姜每文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是那个神秘木偶身上的断臂,也就是导演了这一幕幕惨剧的罪魁祸首!欧阳文佩摔碎了木偶,可它的一条手臂却被保留至今,为区楚环所有。他屏息望向它,其构造之精巧、复杂丝毫不亚于真人,不,应该说比真人还要灵巧,简直可以说是叹为观止!难怪会有那么多人为之着迷,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揭开其中的奥秘。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到了日本的傀儡师,据说他们所操纵的每一个木偶里头都有着人类的灵魂,那一个个受了诅咒的灵魂被囚禁其中,受人驱使,永远无法脱身。而程永年、黎书泽、区楚环、欧阳文佩,他们的灵魂又在哪里呢?想到这里,姜每文忍不住多看了它一眼,这一次,心中竟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厌恶。
“是该结束的时候了。”正自出神间,忽听身边的区楚环轻轻说了一句。他一伸手从盒中取过那半截断臂,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一根根触须在空中极力抖动着,争前恐后地伸向他,先前银玲般的欢笑似乎在一瞬间换做惶恐的呻吟。它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在这刺耳的呻吟达到顶点的一刻,区楚环奋力一甩手。伴随一声绝望凄厉的哀鸣,半截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夺目的弧线,落入滚滚江水之中。一个浪头过来,吐着白沫,瞬间将它整个儿吞噬。
第三十二章
一个月后。
花霖霖半卧在病床上,认真地捧着一本书。那次的手术非常成功,医生说她过不多久就可以出院了。
门“咿——”的一声被推开一线。
“谁?”花霖霖放下书本,警觉地直起身子向门口张望。只见一个装满水果的篮子从门缝间伸了进来,跟着是一张清秀的脸庞,笑眯眯地望向她。
“每文,是你啊!”她高兴地叫道,一边看似随意地将书塞进了枕头底下。
“今天气色不错呀!看,我带来了你爱吃的水果。”姜每文笑着将果篮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从中取出一个芒果仔细地剥起来。
“有你这样天天来看我,不好也得好起来呀!”
“哦,是吗?我有那么大魔力?”姜每文温柔的目光在她娇俏的脸上一转,随即又回到手中的芒果上。
“那倒不是,只因我若不快点好,岂不得天天吃一大篮子水果,总有一天吃到拉肚子!”说罢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好啊你!有得吃还不满意。”姜每文笑骂着将剥好的芒果塞进她口中,“来,小硕鼠,快张嘴。”
说归说,有如此的福享总不是坏事。花霖霖乖乖地张开嘴,大大咬了一口。顿时汁水横溢,满颊生香,一张俏脸上不由得荡漾起幸福的笑容。
“对了,有件事问你。”
花霖霖满口果肉张不开嘴,便挺了挺身子,示意姜每文快说。
“你为什么去墓地给黎书泽送苏沁的结婚喜柬?”
“唔……什么?”花霖霖费力咽下口中的水果,“我给黎书泽送喜柬?没毛病吧你!”说着露出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
“你没有?”姜每文不禁一愣。
“当然没有,好好的,我怎么会去给他送喜柬,又不是苏沁。”
“苏沁?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经她一语点醒,姜每文顿时明白过来。去的墓地是苏沁,她心里多少还爱着黎书泽,想去亲自告诉他自己的喜讯。只是那天在路口,花霖霖失神的样子看上去像极了苏沁,加之两人身高体型差不太多,以至那个墓地管理员将两人给弄混了。此时一想通,不禁哑然失笑起来。
“有没有纸巾?快,汁水都流下来了!”花霖霖半仰起头,摇着双手直嚷嚷。显然那一大口水果并不甘心就这样落入她的肚里。
姜每文回过神来,忙取过纸巾,替她拭去嘴角残留的汁渍。花霖霖待他擦拭完,如小猫咪般伸出舌头上下左右灵巧地舔了一圈。如此俏皮可爱的模样,瞧着竟不觉有些恍惚出神。
“怎么啦?这样瞧着我。”花霖霖低头左右打量了一番,看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不妥。
姜每文脸上一红,不由得低下头来,撤回的目光恰巧落到枕头底下的一页书角。
“咦?你也爱看侦探小说?”他随手将书抽出来,看着封面问道。
花霖霖见藏书被发现,顿时涨红了脸讪讪道:“嗯……这个嘛——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哦?”姜每文抚摸着光滑平整的封面,“那又何必一见我就慌慌张张藏起来呢?”
“没,没有啊!谁看见啦?”她即刻狡辩,但脸色却越发红起来,在阳光下更是娇艳无限。
“你竖着枕头,半坐在床上,可见本是在看书。你手边就是柜子,上面没放什么东西,若非成心不想让我看见,又何必费那么大劲塞在枕头底下?再不济往床上一扔也行啊!”
“那,那是因为,因为……”花霖霖长大了口想要解释,谁知平日里机巧百变,此时偏偏虽急却不能生智,只急得两只眼珠子乱转,就是想不出半条理由。>心下不由暗暗责怪手术质量太差,竟留下了后遗症,影响了智力。
姜每文翻了翻手中崭新的书本,那是《福尔摩斯探案集》第一卷,收录了 href='2080/im'>《血字的研究》等三个故事。刚开始看侦探小说的人大多会从这几个经典故事着手,花霖霖显然才看不久,第七页上还有折过的痕迹。他脑子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是谁给你买的?”
花霖霖一惊:“你怎么知道是……别人给我买的?”说完暗暗吐了吐舌头,差点说出那人的名字。
姜每文对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欧阳文佩?”
“啊!”她瞪大眼睛叫出声来,“你怎么知道?”
姜每文见猜想得到证实,舒了口气道:“还记得那次从墓地回来时,她说你要她帮忙找的东西买到了,当时我就奇怪你到底要她找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她是文学社社长,自然是要她替你找些侦探小说来增长破案经验。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他顿了一顿,好似又想起了什么,“难怪那时欧阳文佩神情怪怪的,肯定是以为你和我之间……”他突然不怀好意地扬了扬嘴角,没有说下去,抬手将书交还给她。
花霖霖接过书,不知怎么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难过起来:“真想不到,这一切竟会是她干的。”
“别再怪她了,她同样是受害者。”
“嗯,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不敢相信。他们说她想杀我。”
姜每文认真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或许她有想过,但她毕竟没有那么做。”
花霖霖不由打了个寒噤:“她……她真的想要杀我?”
姜每文温柔地撩开她额前贴..着的秀发:“我只知道她在下手的那一刻停了下来,因为她想起了你的笑脸。我想,打心底里,她也一定希望你能够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那正是她一生最想得到的东西,无忧无虑地,开开心心地生活着。”轻柔的手指慢慢下滑,捧起她娇美的脸庞,“别忘了,你是一只快乐的铃铛,能发出世上最动听的声音。我们都希望这只快乐的铃铛能快快健康起来,永远那么开心地在风中欢畅。”
花霖霖沉默许久,眼神深情地凝视着他:“每文,告诉我,手术时你有多担心我?”
姜每文怔了怔,慢慢起身来到窗前。外面依旧是蔚蓝的天空与金黄色的草坪,一望无垠,空气格外清爽。不知怎么的,那天和欧阳文佩的谈话忽然又回到耳边。
“我不知还该说什么,或许——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并不算迟。若你真想为她做些什么,那就祈祷吧,求上天保佑她三天后的手术能够顺利。”
“我从来都没有担心过。”他忽然开口,带着一抹自信的笑容遥望天际,“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在为你做着祈祷。”他回过身来,面对一脸惊愕的花霖霖,“从今以后,她会在天边凝望着你,永远守护着这只世间最快乐的铃铛!”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