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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狗这一辈子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善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剥了皮炖了肉。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99lib?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了你你还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记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股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承受一切。
在乡下,家家门口拴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来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闻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99lib.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未与人来先与狗往。
有经验的主人听到狗叫,先不忙着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不喊了。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狗日的”,走了。
若是非见不可的贵人,主人一趟子跑出来,打开狗,骂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狗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睁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需要交配时,两家狗主人自会商量好了,公母牵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监督着。事情完了就完了,万不可藕断丝连,弄出感情,那样狗主人会妒忌。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远、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分。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我改变的事物
我年轻力盛的那些年,常常扛一把铁锨,像个无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闲转。我不喜欢在路上溜达,那个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99lib.明确去处,而我是个毫无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带到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喜欢一个人在荒野上转悠,看哪不顺眼了,就挖两锨。那片荒野不是谁的,许多草还没有名字,胡乱地长着。我也胡乱地生活着,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轻力盛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远远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接一件来到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这也许就是命运。
有时,我会花一晌午工夫,把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土包铲平,或在一片平地上无辜地挖一个大坑。我只是不想让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白白生锈。一个在岁月中虚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锨、一幢好房子,甚至几头壮牲口,让它们陪你虚晃荡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当然,在我使唤坏好几把铁锨后,也会想到村里老掉的一些人,没见他们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唤成这副样子,腰也弯了,骨头也散架了。几年后当我再经过这片荒地,就会发现我劳动过的地上有了些变化,以往长在土包上的杂草下来了,和平地上的草挤在一起,再显不出谁高谁低。而我挖的那个大坑里,深陷着一窝子墨绿。这时我内心的激动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长势。就因为那么几锨,这片荒野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化了,每个夏天都落到土包上的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这个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间的距离。对于跑过这片荒野的一头驴来说,这点变化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随便撒泡尿也会冲出一个不小的坑来。而对于世代生存在这里的一只小虫,这点变化可谓地覆天翻,有些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米,在它的领地随便挖走一锨土,它都会永远迷失。
有时我也会钻进谁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来。到了秋天就会有一两株玉米,鹤立鸡群般耸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这是我的业绩,我为这户人家增收了几斤玉米。哪天我去这家借东西,碰巧赶上午饭,我会毫不客气地接过女主人端来的一碗粥和半块玉米饼子。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却永远不会为某一件事去忙碌。村里人说我是个“闲锤子”,他们靠一年年的丰收改建了家园,添置了农具和衣服。我还是老样子,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什么。
一次我经过沙沟梁,见一棵斜长的胡杨树,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经歪着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我找了根草绳,拴在邻近的一棵树上,费了很大劲把这棵树拉直。干完这件事我就走了。两年后我回来的时候,一眼看见那棵歪斜的胡杨已经长直了,既挺拔又壮实。拉直它的那棵树却变歪了。我改变了两棵树的长势,而现在,谁也改变不了它们了。
我把一棵树上的麻雀赶到另一棵树上,把一条渠里的水引进另一条渠。我相信我的每个行为都不同寻常地充满意义。我是一个平常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注定要闲逛一辈子。我得给自己找点闲事,九九藏书找个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头牛屁股上拍了一锨,牛猛蹿几步,落在最后的这头牛一下子到了牛群最前面,碰巧有个买牛的人,这头牛便被选中了。对牛来说,这一锨就是命运。我赶开一头正在交配的黑公羊,让一头急得乱跳的白公羊爬上去,这对我只是个小动作,举手之劳,羊的未来却截然不同了,本该下黑羊羔的这只母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会恨我的,我不在乎。羊迟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只羊的肉,嚼到.99lib.嘴里会一样香。在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种叫爱和恨的东西,只有营养和油脂。
当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很自豪地目睹因为我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大小事物,在长达一生的时间里,我有意无意地改变了它们,让本来黑的变成白,本来向东的去了西边……而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扔在路旁的那根木头,没有谁知道它挡住了什么。它不规则地横在那里,是一种障碍,一段时光中的堤坝,又像是一截指针,一种命运的暗示。每天都会有一些村民坐在木头上,闲扯一个下午。也有几头牲口拴在木头上,一个晚上去不了别处。因为这根木头,人们坐到了一起,扯着闲话商量着明天、明年的事。因此,第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农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骑一匹快马上胡家海子了……而在这个下午之前,人们都没想好该去干什么。没这根木头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坐在一间房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边的一根木头上商量出的事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通驴性的人
我四处找我的驴,这畜牲正当用的时候就不见了。驴圈里空空的。我查了查行踪——门前土路上一行梅花篆的蹄印是驴留给我的条儿,往前走有几粒墨黑九九藏书 的鲜驴粪蛋算是年月日和签名吧。我捡起一粒放在嘴边闻闻,没错,是我的驴。这阵子它老往村西头跑,又是爱上谁家的母驴了。我一直搞不清驴和驴是怎么认识的,它们无名无姓,相貌也差不多,唯一好分辨的也就是公母——往裆里一眼便了然。
正是人播种的大忙季节,也是驴发情的关键时刻(公驴跟男人一样一年四季都发情呢)。两件绝顶重要的事对在一起,人用驴时驴也正忙着自己的事——这事儿比拉车犁地还累驴。土地每年只许人播种一次,错过这个时节种啥都白种;母驴也在一年中只让公驴沾一次身,发情期一过,公驴再纠缠都是瞎骚情。
我没当过驴,不知道驴这阵子咋想的。驴也没做过人。我们是一根缰绳两头的动物,说不上谁牵着谁。时常脚印跟蹄印像是一道的,最终却走不到一起。驴日日看着我忙忙碌碌做人,我天天目睹驴辛辛苦苦过驴的日子。我们是彼此生活的旁观者、介入者。驴长了膘我比驴还高兴,我种地赔了本驴比我更垂头丧气。驴上陡坡陷泥潭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将绳搭在肩上四蹄爬地做一回驴。
我炒菜的油香飘进驴圈时,驴圈里的粪尿味也窜入门缝。
我的生活容下了一头驴,一条狗,一群杂花土鸡,几只咩咩叫的长胡子山羊,还有我漂亮可爱的妻子女儿。我们围起一个大院子、一个家,这个家里还会有更多生命来临:树上鸟、檐下燕子、冬夜悄然来访的野兔……我的生命肢解成这许许多多的动物。从每个动物身上我找到一点自己。渐渐地我变得很轻很轻,我不存在了,眼里唯有这一群动物。当它们分散到四处,我身上的某些部位也随它们去了。有一次它们不回来,或回来晚了,我便不能入睡。我的年月成了这些家畜们的圈。从喂养、使用到宰杀,我的一生也是它们的一生。我饲养它们以岁月,.99lib.它们饲养我以骨肉。
我觉得我和它们处在完全不同的时代。社会变革跟它们没一点关系,它们不参与,不打算改变自己。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自私时,它们还是原先那副憨厚样子,甚至拒绝进化。它们是一群古老的东西,身体和心灵都停留在远古。当人们抛弃一切进入现代,它们默默无闻伴前随后,保持着最质朴的品质。我们不能不饲养它们。同样,也不能不宰杀它们。我们的心灵拒绝它们时,胃却离不开它们。
也就是说,我们把性畜一点不剩地接受了,除了它们同样憨厚的后代,我们没给性畜留下什么,牲畜却为我留下过冬的肉,以后好多年都穿不破的皮衣。还有,那些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白的思绪。
有一次我小解,看见驴正用一只眼瞅我裆里的东西,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藐视和嘲笑。我猛然羞愧自卑起来——我在站满男人的浴池洗澡时,在脱光排成一队接受医生体检时,在七八个男生的大宿舍以阳具大小排老大、老二、老三时,甚至在其他有关的任何场合,都没自卑过。相反,却带着点自豪与自信。和驴一比,我却彻底自卑了。在驴面前我简直像个未成年的孩子。我们穿衣穿裤,掩饰身体隐秘的行为被说成文明。其实是我们的东西小得可怜,根本拿不出来。身旁一头驴就把我比翻了。瞧它活得多洒脱,一丝不挂。人穿衣乃遮羞掩丑。驴无丑可遮。它的每个部位都是最优秀.99lib.的。它没有阴部。它精美的不用穿鞋套袜的蹄子,浑圆的脊背和尻蛋子,尤其两腿间粗大结实、伸缩自如的那一截子,黑而不脏,放荡却不下流。
自身比不了驴,只好在身外下功夫。我们把房子装饰得华丽堂皇,床铺得柔软又温暖。但这并不比驴睡在一地乱草上舒服。咋穿戴打扮我们也不如驴那身皮自然美丽,货真价实。
驴沉默寡言,偶尔一叫却惊天地泣鬼神。我的声音中偏偏缺少亢奋的驴鸣,这使我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常想驴若识字,我的诗歌呀散文呀就用不着往报刊社寄了。写好后交给驴,让它用激昂的大过任何一架高音喇叭的鸣叫向世界宣读,那该有多轰动。我一生都在做一件无声的事,无声地写作,无声地发表。我从不读出我的语言,读者也不会,那是一种更加无声的哑语。我的写作生涯因此变得异常寂静和不真实,仿佛一段黑白梦境。我渴望我的声音中有朝一日爆炸出驴鸣,哪伯以沉默十年为代价换得一两句高亢鸣叫我也乐意。
多少漫长难耐的冬夜,我坐在温暖的卧室喝热茶看电视,偶尔想到阴冷圈棚下的驴,它在看什么,跟谁说话。
总觉得这鬼东西在一个又一个冷寂的长夜,双目微闭,冥想着一件又一件大事。想得异常深远、透彻,超越了任何一门哲学、玄学、政治经济学。天亮后我牵着它拉车干活时,并不知道牵着的是一位智者、圣者。它透悟几千年的人世沧桑,却心甘情愿被我们这些活了今日不晓明天的庸人牵着使唤。幸亏我们不知道这些,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难道我们会因此把驴请进家,自己心甘情愿去做驴拉车住阴冷驴圈?
我是通驴性的人。而且我认为,一个人只有通了驴性,方能一通百通,更通晓人性。不妨站在驴一边想想人。再回过头站在人一边想想驴。两回事搁在一块想久了,就变成一回事。驴的事也成了人的事,人的事也成了驴的事。实际上生活的处境常把人畜搅得难分彼此。
每当驴发情的喜庆日子,我宁可自己多受点累也绝不让我的驴筋疲力尽,在母驴面前丢我的人。村里人议论张家的驴没本事,连最矮的母驴都爬不上去,只配爬猪。说李家的驴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早泄,把精射在看热闹人脸上。还说王家的驴是瞎孙,鸡巴上不长眼睛。我绝不许刘家的驴落此劣名。每当别人夸我的驴时,我都像自己受了夸一般窃喜无比。我把省吃的精粮拌给驴吃,我生怕它没精神。我和妻子荒睡几个晚上不要紧,人一年四季都在发情,不在乎一夜半宿。驴可干的是面子上的事。驴是代表我当着全村男人女人的面耀威扬雄。驴不行村里人会说这家男人不行。在村里啥弄不好都会怪男人的。地不出苗是男人没本事。瓜不结果是男人功夫不到。连母羊不下羔都轮不到公羊负责。好在我的驴年年为我争光长面子。它是多么通人性的驴啊,风流了大半日回来,汗流侠背,也不休息一下便径直走到棚下,拉起车帮我干活了。驴的舒服和满足通过缰绳传到我身上。缰绳是驴和我之间的忠实导线。我的激动、兴奋和无可名状的情绪也通过缰绳传递给驴。一根绳那头的生命,幸福、遥远、神秘、望尘莫及。它连干七八头母驴剩下的劲,都比我大得多。有时嫉妒地想,驴的那东西或许本来是我的,结果错长在驴身上。要么我的欲望是驴的。我瘦小羸弱的躯体上负载着如此多如此强烈的大欲望,而那些雄健无比的大生命却优哉游哉。它们身佩大壮之器,把雄心壮志空留给我,任这个弱小身子去折腾,去骚动,去拼命。
驴不会把它的东西白给我,我也不会将拥有的一切让给驴。好好做人是我的心愿,乖乖当驴是驴的本分。无论乖好与否,在我卑微的一生中,都免不了驴一般被人使唤,放弃自己想做的事、想住的房子、想爱的人乃至想说的话。一旦鞭子握在别人手里,我会首先想到驴,宁肯爬着往前走绝不跪着求生存,把低贱卑微的一生活得一样自在、风流且亢奋,而且并不因此压低嗓门,低声下气,用激扬的鸣叫压过沸沸人声。必要时,还要学一点“拉着不走打着后退”的倔犟劲。驴也好,人也好,永远都需要一种无畏的反抗精神。
驴对人的反抗恰恰是看不见的。它不逃跑,不怒不笑(驴一旦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你看不出它在什么地方反抗了你,抵制了你,伤害了你。对驴来说,你的一生无胜利可言,当然也不存在遗憾。你活得不如人时,看看身边的驴,也就好过多了。驴平衡了你的生活,驴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砝码。你若认为活得还不如驴时,驴也就没办法了。驴不跟你比。跟驴比时,你是把驴当成别人或者把自己当成驴。驴成了你和世界间的一个可靠系数,一个参照物。你从驴背上看世界时,世界正从驴胯下看你。
所以卑微的人总要养些牲畜在身旁方能安心活下去。所以高贵的人从不养牲畜而饲一群卑微的人在脚下。
世界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强大的,对驴则不然。驴不承认世界,它只相信驴圈。驴通过人和世界有了点关系,人又通过另外的人和世界相处。谁都不敢独自直面世界。但驴敢,驴的鸣叫是对世界的强烈警告。
我找了一下午的驴回来,驴正站在院子里,那神情好像它等了我一下午。驴瞪了我一眼,我瞪了驴一眼。天猛然间黑了。夜色填满我和驴之间的无形距离,驴更加黑了。我转身进屋时,驴也回身进了驴圈。我奇怪我们竟没在这个时候走错。夜再黑,夜空是晴朗的。
逃跑的马
我跟马没有长久贴身的接触,甚至没有骑马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这样简单的经历。顶多是牵一头驴穿过浩浩荡荡的马群,或者坐在牛背上,看骑马人从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
我没有太要紧的事,不需要快马加鞭去办理。牛和驴的性情刚好适合我——慢悠悠的。那时要紧的事远未来到我的一生里,我也不着急。要去的地方永远不动地呆在那里,不会因为我晚到几天或几年而消失。要做的事情早几天晚几天去做都一回事,甚至不做也没什么。我还处在人生的闲散时期,许多事情还没迫在眉睫。也许有些活我晚到几步被别人干掉了,正好省得我动手。有些东西我迟来一会儿便不属于我了,我也不在乎。许多年之后你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回到村庄里,他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多慢呢。
但马的身影一直浮游在我身旁,马蹄声常年在村里村外的土路上踏响,我不能回避它们。甚至天真地想,马跑得那么快,一定先我到达了一些地方。骑马人一定把我今后的去处早早游荡了一遍。因为不骑马,我一生的路上必定印满先行的马蹄印儿,撒满金黄的马粪蛋儿。
直到后来,我徒步追上并超过许多匹马之后,才打消了这种想法——曾经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的那些马,最终都没有比我走得更远。在我还继续前行的时候,它们已变成一架架骨头堆在路边。只是骑手跑掉了。在马的骨架旁,除了干枯的像骨头一样的胡杨树干,我没找到骑手的半根骨头。骑手总会想办法埋掉自己,无论深埋黄土还是远埋在草莽和人群中。
在远离村庄的路上,我时常会遇到一堆一堆的马骨。马到底碰到了怎样沉重的事情,使它如此强健的躯体承受不了,如此快捷有力的四蹄逃脱不了。这些高大健壮的生命在我们身边倒下,留下堆堆白骨。我们这些矮小的生命还活着,我们能走多远。
我相信累死一匹马的,不是骑手,不是常年的奔波和劳累,对马的一生来说,这些东西微不足道。
马肯定有它自己的事情。
马来到世上肯定不仅仅是给人拉拉车当当坐骑。
村里的韩三告诉我,一次他赶着马车去沙门子,给一个亲戚送麦种子。半路上马车陷进泥潭,死活拉不出来,他只好回去找人借牲口帮忙。可是,等他带着人马赶来时,马已经把车拉出来走了,走得没影了。他追到沙门子,那里的人说,晌午看见一辆马车拉着几麻袋东西,穿过村子向西去了。
韩三又朝西追了几十公里,到虚土庄子,村里人说半下午时看见一辆马车绕过村子向北边去了。
韩三说他再没有追下去,他因此断定马是没有目标的东西,它只顾自己往前走,好像它的事比人更重要。竟然可以把人家等着下种的一车麦.99lib.种拉着漫无边际地走下去。韩三是有生活目标的人,要到哪就到哪。说干啥就干啥。他不会没完没了地跟着一辆马车追下去。
韩三说完就去忙他的事了。以后很多年间,我都替韩三想着这辆跑掉的马车。它到底跑到哪去了。我打问过从每一条远路上走来的人,他们或者摇头,或者说,要真有一辆没人要的马车,他们会赶着回来的,这等便宜事他们不会白白放过。
我想,这匹马已经离开道路,朝它自己的方向走了。我还一直想在路上找到它。
但它不会摆脱车和套具。套具是用马皮做的,皮比骨肉更耐久结实。一匹马不会熬到套具朽去。
而车上的麦种早过了播种期,在一场一场的雨中发芽、霉烂。车轮和辕木也会超过期限,一天天地腐烂。只有马不会停下来。
这是唯一跑掉的一匹马。我们没有追上它,说明它把骨头扔在了我们尚未到达的某个远地。马既然要逃跑,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追它。那是我们看不到的,马命中的死敌。马逃不过它。
我想起了另一匹马,拴在一户人家草棚里的一匹马。我看到它时,它已奄奄一息,老得不成样子。显然它不是拴在草棚里老掉的,而是老了以后被人拴在草棚里的。人总是对自己不放心,明知这匹马老了,再走不到哪里,却还把它拴起来,让它在最后的关头束手就擒,放弃跟命运较劲。
更残酷的是,在这匹马的垂暮之年,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堆在头顶的大垛干草,却一口也吃不上。
我撕了一把草送到马嘴边,马只看了一眼,又把头扭过去。我知道它已经嚼不动这一口草。马的力气穿透多少年,终于变得微弱黯然。曾经驮几百斤东西,跑几十里路不出汗不喘口粗气的一匹马,现在却连一口草都嚼不动。
“一麻袋麦子谁都有背不动的时候。谁都有老掉牙啃不动骨头的时候。”
我想起父亲告诫我的话。
好像也是在说给一匹马。
马老得走不动时,或许才会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情,才会知道世上许多路该如何去走。马无法把一生的经验传授给另一匹马。马老了之后也许跟人一样,它一辈子没干成什么大事,只犯了许多错误,于是它把自己的错误看得珍贵无比,总希望别的马能从它身上吸取点教训。可是,那些年轻的活蹦乱跳的儿马,从来不懂得恭恭敬敬向一匹老马请教。它们有的是精力和时间去走错路,老马不也是这样走到老的吗?
马和人常常为了同一件事情活一辈子。在长年累月、人马共操劳的活计中,马和人同时衰老了。我时常看到一个老人牵一匹马穿过村庄回到家里。人大概老得已经上不去马,马也老得再驮不动人。人马一前一后,走在下午的昏黄时光里。
在这漫长的一生中,人和马付出了一样沉重的劳动。人使唤马拉车、赶路,马也使唤人给自己饮水、喂草加料、清理圈里的马粪,有时还带着马去找畜医看病,像照管自己的父亲一样热心。堆在人一生中的事情,一样堆在马的一生中。人只知道马帮自己干了一辈子活,却不知道人也帮马操劳了一辈子。只是活到最后,人可以把一匹老马的肉吃掉,皮子卖掉。马却不能对人这样。
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和村里的几个人,在远离村庄的野地,围坐在一群马身旁,煮一匹老马的骨头。我们喝着酒,不断地添着柴火。我们想,马越老,骨头里就越能熬出东西。更多的马静静站立在四周,用眼睛看着我们。火光映红了一大片夜空。马站在暗处,眼睛闪着蓝光。马一定看清了我们,看清了人。而我们一点都不知道马,不明白马在想些什么。
马从不对人说一句话。
我们对马的唯一理解方藏书网式是:不断地把马肉吃到肚子里,把马奶喝到肚子里,把马皮穿在脚上。久而久之,隐隐就会有一匹马在身体中跑动。有一种异样的激情纵动着人,变得像马一样不安、骚动。而最终,却只能用马肉给我们的体力和激情,干点人的事情,撒点人的野和牢骚。
我们用心理解不了的东西,就这样用胃消化掉了。
但我们确实不懂马啊。
记得那一年在野地,我把干草垛起来,我站在风中,更远的风里一大群马,石头一样静立着,一动不动。它们不看我,马头朝南,齐望着我看不到的一个远处。根本没在意我这个割草人的存在。
我停住手中的活,那样长久羡慕地看着它们,身体中突然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我想嘶,想奔,想把双手落到地上,撒着欢子跑到马群中去,昂起头,看看马眼中的明天和远方。我感到我的喉管里埋着一千匹马的嘶鸣,四肢涌动着一万只马蹄的奔腾声。而我,只是低下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没养过一匹马,不像村里有些人,自己不养马喜欢偷别人的马骑。晚上乘黑把别人的马拉出来骑上一夜,到远处办完自己的事,天亮前把马原拴回圈里。第二天主人骑马去奔一件急事,马却死活跑不起来。马不把昨晚的事告诉主人。马知道自己能跑多远的路,不论给谁跑,马把一生的路跑完便不跑了。人把马鞭抽得再响也没用了。
马从来就不属于谁。
别以为一匹马在你胯下奔跑了多少年,这马就是你的。在马眼里,你不过是被它驮运的一件东西。或许马早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一个器官,高高地安置在马背上,替它看路,拉缰绳,有时下来给它喂草、梳毛、修理蹄子。交配时帮它扶扶马锤子。马不像人,手扶着眼睛看着干那事情。母马也不如女人那般温顺。马全靠感觉、凭天性,捣错地方也是常有的事。人在一旁看得着急,忍不住帮马一把。马的东西比人胳膊还长还粗。人把袖管挽起来,托起马锤子,放到该放的地方,马正好一用劲,事成了。人在一旁傻傻地替马笑两声。
其实马压根不需要人。人的最大毛病,是爱以自己的习好度量其他事物。人扶惯了自己的,便认定马的也需要用手扶,不扶就进不去。
人只会扫马的兴,多管闲事。
也许,没有骑快马奔一段路,真是件遗憾的事。许多年后,有些东西终于从背后渐渐地追上我。那都是些要命的东西,我年轻时不把它们当回事,也不为自己着急。有一天一回头,发现它们已近在咫尺。这时我才明白了以往年月中那些不停奔跑的马,以及骑马奔跑的人。马并不是被人鞭催着在跑,不是。马在自己奔逃。马一生下来便开始了奔逃。人只是在借助马的速度摆脱人命中的厄运。
而人和马奔逃的方向是否真的一致呢。也许人的逃生之路正是马的奔死之途,也许马生还时人已经死归。
反正,我没骑马奔跑过,我保持着自己的速度。一些年人们一窝蜂朝某个地方飞奔,我远远地落在后面,像是被遗弃。另一些年月人们回过头,朝相反的方向奔跑,我仍旧慢慢悠悠,远远地走在他们前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骑马。
与虫共眠
我在草中睡着时,我的身体成了众多小虫子的温暖巢穴。那些形态各异的小动物,从我的袖口、领口和裤腿钻进去,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不时地咬两口,把它们的小肚子灌得红红鼓鼓的。吃饱玩够了,便找一个隐秘处酣然而睡。
我身体上发生的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我翻了一下午地,又饿又累。本想在地头躺一会儿再往回走,地离村子还有好几里路,我干活时忘了留点回家的力气。时值夏季,田野上虫声、蛙声、谷物生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支巨大的催眠曲。我的头一挨地便酣然入睡,天啥时黑的我一点不知道,月亮升起又落下我一点没有觉察。醒来时已是另一个早晨,我的身边爬满各种颜色的虫子,它们已先我.99lib.而醒忙它们的事了。这些勤快的小生命,在我身上留下许多又红又痒的小疙瘩,证明它们来过了。我想它们和我一样睡了美美的一觉。有几个小家伙,竟在我的裤子里呆舒服了,不愿出来。若不是瘙痒得难受我不会脱了裤子捉它们出来。对这些小虫来说,我的身体是一片多么辽阔的田野,就像我此刻趴在大地的这个角落,大地却不会因瘙痒和难受把我捉起来扔?99lib.掉。大地是沉睡的,它多么宽容。在大地的怀抱中我比虫子大不了多少。我们知道世上有如此多的虫子,给它们一一起名,分科分类。而虫子知道我们吗?这些小虫知道世上有刘亮程这条大虫吗?有些虫朝生暮死,有些仅有几个月或几天的短暂生命,几乎来不及干什么便匆匆离去。没时间盖房子,创造文化和艺术。没时间为自己和别人去着想。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我们这些聪明的大生命却在漫长岁月中寻找痛苦和烦恼。一个听烦市嚣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该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乐会永无休止。而有谁知道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个音符是多么仓促和短暂。
我因为在田野上睡了一觉,被这么多虫子认识。它们好像一下子就喜欢上我,对我的血和肉的味道赞赏不已。有几个虫子,显然趁我熟睡时在我脸上走了几圈,想必也大概认下我的模样了。现在,它们在我身上留了藏书网几个看家的,其余的正在这片草滩上奔走相告,呼朋引类,把发现我的消息传播给所有遇到的同类们。我甚至感到成千上万只虫子正从四面八方朝我呼拥而来。我的血液沸腾,仿佛几十年来梦想出名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这些可怜的小虫子,我认识你们中的谁呢,我将怎样与你们一一握手。你们的脊背窄小得签不下我的名字,声音微弱得近乎虚无。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
当千万只小虫呼拥而至时,我已回到人世的一个角落,默默无闻做着一件事,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认识几个人,不知道谁死了谁还活着。一年一年地听着虫鸣,使我感到了小虫子的永恒。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几十个春秋。面朝黄土,没有叫声。
冯四
很多年,我注意着冯四这个人。
我没有多少要干的事。除了比较细微地观察性口,我也留意活在身边的一些人,听他们说话、吵架,谈论收成和女人,偶尔不冷不热地插上两句。从这些不同年龄的人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我活到这些年龄时会有多大意思。一个人一出世,他的全部未来便明明白白摆在村里。当你十五岁或二十岁的时候,那些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的人便展示了你的全部未来。而当你八十岁时,那些四十岁、二十岁、十岁的人们又演绎着你的全部过去。你不可能活出另一种样子——比他们更好或更差劲。活得再潦倒也不过如冯四,家徒四壁,光棍一世,做了一辈子庄稼人没给自己留下种子。再显贵也不过如马村长,深宅大院,牛羊马成群,走在村里昂首挺脚,老远就有人奔过去和他打招呼。我十四岁时羡慕过住在村头的马贵,每天早晨,我看着他乐颠颠地伴着新娘下地干活,晚上一块儿回到家里吃饭睡觉。那段时间,我整夜想着马贵和他的新娘在炕上的一系列情景。我想,能活到马贵这份上,夜夜搂着女人睡觉真是美死了。不到三十岁我便有了一个比马贵的新娘要娇艳十倍千倍的新娘子。从那以后我就谁都不羡慕了。我觉得在这个村里,活得跟谁一样都是不坏的一生。一个人投生到黄沙梁,生活几十年,最后死掉。这是多么简单纯粹的一生。难道还会有比这更适合的活法。
有一天我活得不像这个村里人时,我肯定已变成另一种动物。多少年我对村人的仔细观察是学习也是用心思索。我生怕一生中活漏掉几大段岁月,比如有一个好年成他们赶上了,而我因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出了远门,或者在我的生活中忽视了像挖鼻孔、翻眼睛、撇嘴这样有意思的小动作。这样我的一生就不完整了,丢三落四。许多干了大事业的人临终前都遗憾地发现他们竟没干过或没干成一两样平常小事。这使他们只配享用“伟大”这样空洞乏味的赞美词,而无缘接近平凡了。接近平凡更需要漫长一生的不懈努力。像我,更多时候,也只能隔着一条路,一块长满荒草的地或几头牛这样的距离与村人相处。我想看清全部,又绝不能让村里人觉出我在偷窥他们的一辈子。
一个人的一辈子完了就完了。作为邻居、亲人和同乡,我们会在心中留下几个难忘的黑白镜头,偶尔放映给自己和别人。一个人一死,他真真实实的一生便成为故事。
而一村庄人的一生结束后,一个完整的时代便过去了。除了村外新添的那片坟墓,年复一年提示着一段历史。几头老牲口,带着先人使唤时养就的毛病,遭后人鞭骂时依稀浮想昔年盛景。在活着的人眼中,一个村庄的一百年,也就是草木枯荣一百次、地耕翻一百次、庄稼收获一百次这样简单。
其实人的一生也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一代又一代人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谁是最后的收获者呢?谁目睹了生命的大荒芜——这个孤独的收获者,在时间深处的无边金黄中,农夫一样,挥舞着镰刀。
这个农夫肯定不是我。我只是黄沙梁村的一个人,我甚至不能把冯四和身边这一村人的一生从头看到尾,我也仅有一辈子,冯四的戏唱完时,我的一生也快完蛋了,谁也带不走谁的秘密。冯四和我迟早都是这片旷野上的一把尘土。生时在村里走走跑跑叫叫,死了被人抬出去,埋在沙梁上。多少年后又变成尘土被风刮进村里,落在房顶、树梢、草垛上,也落在谁的饭锅饭碗里,成为佐料和食物。
由此看来,我对冯四长达一生的观察可能毫无意义。
这天早晨,冯四扛一把锨出去翻地,他想好了去翻一块地,种些玉米什么的。这样到了秋天他就有事可干,别人成车往家里收粮食时,他也会赶一辆车出去,好赖拉回些东西。多少个秋天他只是个旁观者,手捂在袖筒里,看别人丰收,远远地闻点谷香。
没人知道冯四这些年靠什么维持生活,他家的烟囱从没冒过一缕烟,也从没见他为油盐酱醋这档子事忙碌。他的那几亩地总是荒荒地夹在其他人家郁郁葱葱的麦田中间,就像他穷困的一辈子夹在村人们富富裕裕的一辈子中间——长长的一溜儿。有时邻家的男人撒种,不小心撒几粒落在他的田里,也跟着长熟了。只是冯四不种地,也从不知道他的地里每年都稀稀地长着几株野庄稼。经常出门在外的冯四,似乎从来也没走出黄沙梁,按说像他这样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人,应该四处漂泊了,可他硬是死守着黄沙梁不放,他在依恋什么呢。记得冯四唯一关心的一件事是每隔一两年,就去找村长问问户口册上有没有他的名字。他好像很在乎自己是不是黄沙梁人。只要看见自己的名字还笔画完好地趴在那个破户籍本上,他就活得放心了。也有过一段日子冯四忽然不见了,像蛇一样冬眠了,没人清楚他死了还是活到别处去了。好像冯四有意跟村里人玩“捉迷藏”游戏,他藏好一个地方,期待人们去找他,先是藏得很深很隐秘,伯人们找不到又故意露点马脚。可是谁有空理他呢。这是一村庄大人,人人忙着自己的事。冯四藏得没趣有一天便忽然从一堵墙后面钻出来,悻悻地穿过村中间那条马路。其实,我想冯四压根不会跟谁玩游戏,他是个认真的人,尽管从没认真地做过什么事。
冯四一回到他那间又破又低矮的土屋,我便只能望着屋顶上那尊又粗又高的烟囱发愣:它多像一门大炮啊,一年又一年地瞄准着天空深处某个巨大的目标,静静地瞄着,一炮不发。这使冯四的夜生活显得异常神秘难测,他没有女人,他跟自己睡觉也能一夜一夜地睡到天亮。有几个晚上我溜到窗根也没听到什么,屋子里一片死寂,不知冯四正面朝一生中的哪几件事昏昏而睡或黑黑地醒着。
在我偷窥冯四时,肯定有很多双眼睛已暗暗观察了我很多年。每一个来到村里的人,都理所当然会受到怀疑,无论新出生的还是半道来的,弄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人们才会放心地和你生活在一个村里,这是很正常的事。况且,一个人要使自己活得真实就难免不把别人的一生当一场戏。
出门不久冯四遇到了张五,张五的上半辈子是在别处度过的,在冯四眼中他只有下半辈子。和这种人交往,冯四总觉得不踏实。在张五戈壁滩一样茫茫的一辈子里,他只看见稀疏的三五棵树。“看不见的岁月是可怕的。”冯四总担心会不小心陷进别人的一生里,再浮不出来。
张五正牵着五头驴,要卖到别处去。
“让驴换个地方生活,长长见识。”张五认真地说。
“驴吃惯了黄沙梁的草,到别处怕过不惯呢。”冯四说。
“没事。驴到哪都是拉车,往哪拉都一样用力。”
“不一样的。有些地方路平,有些地方路难走,驴要花好几年才能适应。”
说话时冯四注意到一头黑母驴的水门亮汪汪的,凭经验他一眼断定这是头正在发情期的年轻母驴,再看另四头,也都年纪轻轻,毛色油亮而美丽,不用往裆里也清楚都是母驴。一下子卖掉五头母驴,对黄沙梁村将是多大的损失。五头驴所干的活将从此分摊到一村人身上,也可能独独落到某几个人头上。他们将接过驴做剩的事儿,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忙碌下去——像驴一样。尤其一下子卖掉五头母驴,在缺女99lib?人一样本来就缺少母驴的黄沙梁,这种损失更难预计。作为男人,冯四首先为黄沙梁的公驴们想到以后的日子。没当过光棍的人不会想到这些事。冯四不知道驴为了什么理想和目标在活一辈子。凭他多年的观察,一头公驴若在发情期不爬几次母驴发泄发泄,整个一年都会精神不振,好像生活一下子变得没意思,再好的草料咀嚼着也无味了,脾气变得很坏,故意把车拉到沟里弄翻,天黑也不进圈,有时还气昂昂地举着它那警棍一般粗黑的家伙吓唬女人,似乎它没日上母驴全都怪人。看来交配对人和性口都是件顶顶重要的大事。而冯四光棍一辈子没娶上女人这又怪谁呢。怪驴。怪娶走女人的男人。我猜想有几个季节冯四真的羡慕过驴呢,甚至渴望自己立马变成一头公驴,把积攒多年的激情挨个地发泄给村里的母驴。我们筋疲力尽或年迈无力时希望自己是一头牛或者驴,轻轻松松干完眼前的大堆活计。有些年月我们也只有变成牲口,才能勉强过下去那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便是村人们简单而又复杂的一辈子。由此可以推想,冯四替驴操心时也更多地为自己着想,现在他决意要留住这五头母驴。黄沙梁若没有了母驴,做个公驴还有多大乐趣。他想。
“张五,我知道有个地方要母驴,那个村子里全是公驴,一头母驴也没有。一到晚上,公驴整夜地叫唤,已经好几年了,害得村里人睡不好觉。起先大家都以为鬼在作怪,最近一个细心人(也是光棍)才发现了根本原由——没有母驴,公驴急得慌。这阵子村里人到处打问着买母驴,我有个熟人,就在这村里,前天他还托我给找几个母驴,这不,碰到了你,这几头母驴赶过去,肯定卖大价呢。”
“真有这好事,在哪个村子?”
“别问那么多,跟我走就是了。”
他们的身影绕过三间房子,朝西边的沙梁上走去,一会就看不见了。
很多年来我怀着十分矛盾的心理生活在黄沙梁,我不是十足的农夫,种地对我来说肯定不是一辈子的事,或者三年五载,或者十年二十年,迟早我会扔掉这把锄子。但我又必须守着这一村人种完一辈子的地。我要看最后的收成——一村庄人一生的盈利和亏损。我投生到僻远荒凉的黄沙梁,来得如此匆忙,就是为了从头到尾看完一村人漫长一生的寂寞演出。我是唯一的旁观者,我坐在更荒远处。和那些偶尔路过村庄,看到几个生活场景便激动不已,大肆抒怀的人相比,我看到的是一大段岁月。我的眼睛和那些朝路的窗户、破墙洞、老树窟一起,一动不动,注视着一百年后还会发生的永恒事情:夕阳下收工的人群、敲门声、尘土中归来的马匹和牛羊……无论人和事物,都很难逃脱这种注视。在注视中新的东西在不断地长大、觉悟,过不了几年,某堵墙某棵树上又会睁开一只看人世的眼睛。
天快黑时,冯四、张五和五头驴蹄印跟脚印进了村子。走出去这么多,还回来这么多,对黄沙梁来说,这一天没有什么损失。冯四编了个故事,整个一天张五和五头驴都在他的故事中,他们朝一个不存在的村庄,或者一个真实的但不需要母驴的村庄走。路是踏实的,阳光实实在在照在人脸和驴背上,几座难翻的沙梁和几个难过的泥沟确实耗费了人的精力,并留下难忘的记忆。但此行的目的是虚无的,或者藏书网根本没有目的。当冯四意识到张五和五头驴的一天将因此虚度,自己的一天也猛然显得不真实。他同样搭上了整个一天的工夫。他编了一个故事,自己却不能置身于故事之外,就像有收成无收成的人一同进入秋季,忙人和闲人在村里过着一样长短的日子。时间一过,可能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冯四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天黑之后,冯四把扛了一天的锨原放回屋角。在这个小小农舍里,光线黑暗,不管冯四在与不在,地上的木桌永远踱着方步朝某个方向走着,挂在墙上的镰刀永远在收割着一个秋天的麦子,倒挂在屋顶的锄头永远锄着一块禾田里的杂草,斜立屋角的铁锨永远挖着一个黑暗深邃的大坑……这是看不见的劳动。我们能看见的仅仅是:锨刃一天夭变薄变短了,锨把一年年变细。仿佛什么东西没完没了地经过这些闲置不动的农具,造成磨砺和损失。
在黄沙梁,稍细心点便会看到这样两种情景:过日子的人忙忙碌碌度过一日——天黑了。慵懒的人悠悠闲闲,日子经过他们——天黑了。天从不为哪个人单独黑一次,亮一次。冯四的一天过去后,村里人的一天也过去了。谁知道谁过得更实在些呢。反正,多少个这样的一天过去后,冯四的一辈子就完了。黄沙梁再没有冯四这个人了。他撇下朝夕相处的一村人走了。我们埋掉他,嘴里念叨着他的好处,我们都把死亡看成一件美事,我们活着是因为还没有资格去死。
在世上走了一圈啥也没干成的冯四,并没受到责怪,作为一个生命,他完成了一生。与一生这个漫长宏大的工程相比,任何事业都显得渺小而无意义。我们太弱小,所以才想干出些大事业来抵挡岁月,一年年地种庄稼 ,耕地,,难道真因为饥饿吗?饥饿是什么?我们不扛一把锨,势必要扛一把刀、一杆枪或一支笔,我们手中总要拿一件东西——叫工具也好,武器也好。身体总要摆出一种姿势——叫劳动、体育或打斗。每当这个时候,我便惊愕地发现,我们正和冥冥中的一种势力较着劲。这一锄砍下去,不仅仅是砍断几株杂草,这一锨也不仅仅翻动了一块黄土。我们的一辈子就这样被收拾掉了。对手是谁呢?
冯四是赤手空拳对付了一生的人。当宏大而神秘的一生迎面而来时,他也慌张过,浮躁过。但他最终平静下来,在荒凉的沙梁旁盖了间矮土屋,一天一天地迎来一生中的所有日子,又一个个打发走。
现在他走了,走得不远,偶尔还听到些他的消息。我迟早也走。我没有多少要干的事。除了观察活着的人,看看仍旧撒欢的性口。迟早我也会搁荒一块地,住空一幢房子,惹哭几个亲人。我和冯四一样,完成着一辈子。冯四先完工了99lib?t>。我一辈子的一堵墙,还没垒好,透着阳光和风。
剩下的事情
一、剩下的事情
他们都回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野地上,看守麦垛。得有一个月时间,他们才能忙完村里的活儿,腾出手回来打麦子。野地离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说,一个人不能在一天内往返一次野地。这是大概两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说不定你走到什么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谁都不想走到最后,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紧张的麦收结束了。同样的劳动,又在其他什么地方开始,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庄周围有几块地。他们给我留下够吃一个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够炒两顿菜的小半瓶清油。给我安排活儿的人,临走时又追加了一句:别老闲着望天,看有没有剩下的活儿,主动干干。
第二天,我在麦茬地走了一圈,发现好多活儿没有干完,麦子没割完,麦捆没有拉完。可是麦收结束了,人都回去了。
在麦地南边,扔着一大捆麦子。显然是拉麦捆的人故意漏装的。地西头则整齐地长着半垄麦子。即使割完的麦垄,也在最后剩下那么一两镰,不好看地长在那里。似乎人干到最后已没有一丝耐心和力气。
我能想到这个剩下半垄麦子的人,肯定是最后一个离开地头。在那个下午的斜阳里,没割倒的半垄麦子,一直望着扔下它们的那个人,走到麦地另一头,走进或蹲或站的一堆人里,再也认不出来。
麦地太大。从一头几乎望不到另一头。割麦的人一人把一垄,不抬头地往前赶,一直割到天色渐晚,割到四周没有了镰声,抬起头,发现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垄。他有点急了,弯下腰猛割几镰,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没一个人。干没干完都没人管了。没人知道他没干完,也没人知道他干完了。验收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气,瘫坐在麦茬上,愣了会儿神:不干了。
我或许能查出这个活儿没干完的人。
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来,把剩下的麦子割完。这件事已经结束,更紧迫的劳动在别处开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以后几天,我干着许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麦地里转来转去。我想,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后,都会有一个收尾的人,他远远地跟在人们后头,干着他们自以为干完的事情。许多事情都一样,开始干的人很多,到了最后,便成了某一个人的。
二、远离村人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来望一眼麦垛。总共五大垛,一溜排开。整个白天可以不管它们。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无可疑的东西朝这边移动。
这片大野隐藏着许多东西。一个人,五垛麦子,也是其中的隐匿者,谁也不愿让谁发现。即使是树,也都蹲着长,躯干一曲再曲,枝丫匐着地伸展。我从没在荒野上看见一棵像杨树一样高扬着头,招摇而长的植物。有一种东西压着万物的头,也压抑着我。
有几个下午我注意到西边的荒野中有一个黑影在不断地变大。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它孤孤地蹲在那里,让我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若有个东西在你身旁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了,你或许一点不会在意。有个东西在你身边突然大起来,变得巨大无比,你便会感到惊慌和恐惧。
早晨天刚亮我便爬起来,看见那个黑影又长大了一些。再看麦垛,似乎一夜间矮了许多。我有点担心,扛着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穿过麦地走了一阵,才看清楚,是一棵树。一棵枯死的老胡杨树突然长出许多枝条和叶子。我围着树转了一圈。许多叶子是昨晚上才长出来的,我能感觉到它的枝枝叶叶还在长,而且会长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这棵老树的某一条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处的一个旺水层。
能让一棵树长得粗壮兴旺的地方,也一定会让一个人活得像模像样。往回走时,我暗暗记住了这个地方。那时,我刚刚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样去随意生长。我的胳膊太细,腿也不粗,胆子也不大,需要长的东西很多。多少年来我似乎忘记了生长。
随着剩下的事情一点一点地干完,莫名的空虚感开始笼罩草棚。活儿干完了,镰刀和铁锨扔到一边。孤单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俱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而它们——成群地、连片地、成堆地对着我。我的群落在几十里外的黄沙梁村里。此时此刻,我的村民帮不了我,朋友和亲人帮不了我。
我的寂寞和恐惧是从村里带来的。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就像一拉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
一棵树枯死了,提前进入了比生更漫长的无花无叶的枯木期。其他的树还活着,枝繁叶茂。阳光照在绿叶上,也照在一棵枯树上。我们看不藏书网见一棵枯树在阳光中生长着什么,它埋在地深处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一个人死了,我们把它搁过去——埋掉。
我们在坟墓旁边往下活。活着活着,就会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谁留下的。那件事谁做过了。这句话谁说过。那个女人谁爱过。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几十年,什么事都经过了,再呆下去,也不会有啥新鲜事。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过,在虫鸟水土中度过。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或许村里人会把我喊回去,让我娶个女人生养孩子。让我翻地,种下一年的麦子。他们不会让我闲下来,他们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们不会知道,在我心中,这些事情早就结束了。
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还有十几天时间,也可能更长。我正好远离村人,做点自己的事情。
三、风把人刮歪
刮了一夜大风。我在半夜被风喊醒。风在草棚和麦垛上发出恐怖的怪叫,像女人不舒畅的哭喊。这些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的草棚麦垛,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让它追不上前面的风。它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
我把头伸出草棚,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风把麦捆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着它刮走。我比一捆麦子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见自己了。风朝着村子那边刮。如果风不在中途拐弯,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来,看见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像回来的家畜一样。
每年都有几场大风经过村庄。风把人刮歪,又把歪长的树刮直。风从不同方向来,人和草木,往哪边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场风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树在各种各样的风中变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几乎可以看出它沧桑躯干上的哪个弯是南风吹的,哪个拐是北风刮的。但它最终高大粗壮地立在土地上,无论南风北风都无力动摇它。
我们村边就有几棵这样的大树,村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人。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躯干也不结实,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树叶,随风千里,飘落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把你一扔就不见了。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改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个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没有一场能刮起你的大风。你在等待飞翔的时间里不情愿地长大,变得沉重无比。
去年,我在一场东风中,看见很久以前从我们家偷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又从远处刮回来。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摇摇晃晃地落到窗台上。那场风刚好在我们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刹住了车。许多东西从天上往下掉,有纸片——写字的和没写字的纸片、布条、头发和毛,更多的是树叶。我在纷纷下落的东西中认出了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树叶。我赶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这片叶的边缘已有几处损伤,原先背阴的一面被晒得有些发白——它在什么地方经受了什么样的阳光。另一面粘着些褐黄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远又被另一场风刮回来,一路上经过了多少地方,这些地方都是我从没去过的。它飘回来了,这是极少数的一片叶子。
风是空气在跑。一场风一过,一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闻不到,有些东西再看不到——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独享的女人的体香。下午晾在树上忘收的一块布。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风把一个村庄酝酿许久的、被一村人吸进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窝子空气,整个地搬运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个地方。
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我们不认识的云,停留在村庄上头,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内如果藏书网没风,这几朵云就会一动不动赖在头顶,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看顺眼的云,在风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见。
风一过,人忙起来,很少有空看天。偶尔看几眼,也能看顺眼,把它认成我们村的云,天热了盼它遮遮阳,地早了盼它下点雨。地果真就旱了,一两个月没水,庄稼一片片蔫了。头顶的几朵云,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颜色由雪白变铅灰再变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阵北风,这些饱含雨水的云跌跌撞撞,飞速地离开村庄,在荒无人烟的南梁上,哗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们望着头顶腾空的晴朗天空,骂着那些养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开会,做了一个严厉的决定:以后不管南来北往的云,一律不让它在我们村庄上头停,让云远远滚蛋。我们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们要挖一条穿越戈壁的长渠。
那一年村长是胡木,我太年轻,整日缩着头,等待机会来临。
我在一场南风中闻见浓浓的鱼腥味。遥想某个海边渔村,一张大网罩着海,所有的鱼被网上岸,堆满沙滩。海风吹走鱼腥,鱼被留下来。
另一场风中我闻见一群女人成熟的气息,想到一个又一个的鲜美女子,在离我很远处长大成熟,然后老去。我闲吊的家什朝着她们,举起放下,鞭长莫及。
各种各样的风经过了村庄。屋顶上的土,吹光几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记不清楚。无论南墙北墙东墙西墙都被风吹旧,也都似乎为一户户的村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有些人不见了,更多的人留下来。
什么留住了他们?
什么留住了我?
什么留住了风中的麦垛?
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所有的村人,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留一座空荡荡的村庄?
早晨我看见被风刮跑的麦捆,在半里外,被几棵铃铛刺拦住。
这些一墩一墩长在地边上的铃铛刺,多少次挡住我们的路,挂烂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们的镢头连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烧掉。可是第二年它们又出现在那里。
我们不清楚铃铛刺长在大地上有啥用处。它浑身的小小尖刺,让企图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践它的蹄远离之后,就闲闲地端扎着,刺天空,刺云,刺空气和风。现在它抱住了我们的麦捆,没让它在风中跑远。我第一次对铃铛刺深怀感激。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天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四、铁锨是个好东西
我出门时一般都扛着铁锨。铁锨是这个世界伸给我的一只孤手,我必须牢牢握住它。
铁锨是个好东西。
我在野外走累了,想躺一阵,几锨就会铲出一块平坦的床来。顺手挖两锨土,就垒一个不错的枕头。我睡着的时候,铁锨直插在荒野上,不同于任何一棵树、一杆枯木。有人找我,远远会看见一把锨。有野驴野牛飞奔过来,也会早早绕过铁锨,免得踩着我。遇到难翻的梁,虽不能挖个洞钻过去,碰到挡路的灌木,却可以一锨铲掉。这棵灌木也许永不会弄懂挨这一锨的缘故——它长错了地方,挡了我的路。我的铁锨毫不客气地断了它一年的生路。我却从不去想是我走错了路,来到野棘丛生的荒地。不过,第二年这棵灌木又会从老地方重长出一棵来,还会长到这么高,长出这么多枝权,把我铲开的路密密封死。如果几年后我从原路回来,还会被这一棵挡住。树木不像人,在一个地方吃了亏下次会躲开。树仅有一条向上的生路。我东走西走,可能越走越远,再回不到这一步。
在荒野上我遇到许多动物,有的头顶尖角,有的嘴龇利牙,有的浑身带刺,有的飞扬猛蹄,我肩扛铁锨,互不相犯。
我还碰到过一匹狼。几乎是迎面遇到的。我们在相距约二十米远处同时停住。狼和我都感到突然——两匹低头赶路的敌对动物猛一拾眼,发现彼此已经照面,绕过去已不可能。狼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从头到尾注意着狼。这匹狼看上去就像一个穷叫花子,毛发如秋草黄而杂乱,像是刚从刺丛中钻出来,脊背上还少了一块毛。肚子也瘪瘪的,活像一个没支稳当的骨头架子。
看来它活得不咋样。
这样一想倒有了一点优越感。再看狼的眼睛,也似乎可怜兮兮的,像在乞求:你让我吃了吧。你就让我吃了吧。我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狼要是吃麦子,我会扔给它几捆子。要是吃饭,我会为它做一顿。问题是,狼非要吃肉。吃我腿上的肉,吃我胸上的肉,吃我胳膊上的肉,吃我脸上的肉。在狼天性的孤独中,我看到它选择唯一食物的孤独。
我没看出这是匹公狼还是母狼。我没敢把头低下朝它的后裆里看,我怕它咬断我的脖子。
在狼眼中我又是啥样子呢。狼那样认真地打量着我,从头到脚,足足有半小时,最后狼悻悻地转身走了。我似乎从狼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失望——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失望。我不清楚这丝失望的全部含义。我一直看着狼翻过一座沙梁后消失。我松了一口气,放下肩上的铁锨,才发现握锨的手已出汗。
这匹狼大概从没见过扛锨的人,对我肩上多出来的这一截东西眼生,不敢贸然下口。狼放弃了我。狼是明智的。不然我的锨刃将染上狼血,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没有狼的孤独。我的孤独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人们干出的事情放在这里,即使最无助时我也不觉孤独和恐惧。假若有一群猛兽飞奔而来,它会首先惊慑于荒野中的这片麦地,以及耸在地头的高大麦垛,而后对站在麦垛旁手持铁锨的我不敢轻视。一群野兽踏上人耕过的土地,踩在人种出的作物上,也会像人步入猛兽出没的野林一样惊恐。
人们干出的事情放在土地上。
人们把许多大事情都干完了。剩下些小事情。人能干的事情也就这么多了。
而那匹剩下的孤狼是不是人的事情。,人迟早还会面对这匹狼,或者消灭它或者让它活下去。
我还有多少要干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别人干剩下的——我自己的事情。如果我把所有的活儿干完,我会把铁锨插在空地上远去。
曾经干过多少事情,刃磨短磨钝的一把铁锨,插在地上。
是谁最后要面对的事情。
五、野兔的路
上午我沿一条野兔的路向西走了近半小时,我想去看看野兔是咋生活的。野兔的路窄窄的,勉强能容下我的一只脚。要是迎面走来一只野兔,我只有让到一旁,让它先过去。可是一只野兔也没有。看得出,野兔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年,小路陷进地面有一拳深。路上撤满了黑豆般大小的粪蛋。野兔喜欢把粪蛋撒在自己的路上,可能边走边撒,边跑边撒,它不会为排粪蛋这样的小事停下来,像人一样专门找个隐蔽处蹲半天。野兔的事可能不比人的少。它们一生下就跑,为一口草跑,为一条命跑,用四只小蹄跑。结果呢,谁知道跑掉了多少。
一只奔波中的野兔,看见自己上午撒的粪蛋还在路上新鲜地冒着热气是不是很有意思。
不吃窝边草的野兔,为一口草奔跑一夜回来,看见窝边青草被别的野兔或野羊吃得精光又是什么感触。
兔的路小心地绕过一些微小东西,一棵草、一截断木、一个土块就能让它弯曲。有时兔的路从挨得很近的两棵刺草间穿过,我只好绕过去。其实我无法看见野兔的生活,它们躲到这么远,就是害伯让人看见。一旦让人看见或许就没命了。或许我的到来已经惊跑了野兔。反正,一只野兔没碰到,却走到一片密麻麻的铃铛刺旁,打量了半天,根本无法过去。我蹲下身,看见野兔的路伸进刺丛,在那些刺条的根部绕来绕去不见了。
往回走时,看见自己的一行大脚印深嵌在窄窄的兔子的小路上,突然觉得好笑。我不去走自己的大道,跑到这条小动物的路上闲逛啥,把人家的路踩坏。野兔要来来回回走多少年,才能把我的一只深脚印踩平。或许野兔一生气,不要这条路了。气再生得大点,不要这片草地了,翻过沙梁远远地迁居到另一片草地。你说我这么大的人了,干了件啥事。
过了几天,我专程来看了看这条路,发现上面又有了新鲜的小爪印,看来野兔没放弃它。只是我的深脚印给野兔增添了一路坎坷,好久都觉得不好意思。
六、等牛把这事干完
麦子快割完的那天下午,地头上赶来一群牛,有三十来头。先割完麦子的人,已陆陆续续从麦地那头往回走。我和老马走出草棚。老马一手提刀,一手拿着根麻绳。我背着手跟在老马后头。我是打下手的。
我们等这群牛等了一个上午。
早晨给我们安排活儿的人说,牛群快赶过来了,你们磨好刀等着。宰那头鼻梁上有道白印子的小黑公牛。肉嫩,煮得快。
结果牛群没来,我们闲了一上午。
那头要宰的黑公牛正在爬高,压在它身下的是头年轻的花白母牛。我们走过去时,公牛刚刚爬上去,花白母牛半推半就地挣扎了几下,好像不好意思,把头转了过去,却正好把亮汪汪的水门对着我们。公牛细长细长的家什一举一举,校正了好几次,终于找准地方。
“快死了还干这事。”老马拿着绳要去套牛,被我拦住了。
“慌啥。抽根烟再动手也不迟。”我说。
我和老马在草地上坐下,开始卷烟抽。我们边抽烟边看着牛干事情。
我们一直等到牛把这件事干完。
我们无法等到牛把所有的事干完。刀已磨快,水也烧开,等候吃肉的,坐在草棚外。宰牛是分给我们的事情,不能再拖延。
整个过程我几乎没帮上忙。老马是个老屠夫,宰得十分顺利。他先用绳把牛的一只前蹄和一只后蹄交叉拴在一起,用力一拉,牛便倒了,像一堵墙一样倒了。
接着牛的四蹄被牢牢绑在一起。老马用手轻摸着牛的脖子,找下刀的地方。那轻柔劲就像摸一个女人。老马摸牛脖子的时候,牛便舒服地闭上眼睛。刀很麻利地捅了进去。牛没吭一声,也没挣扎一下。
冒着热气的牛肉一块块卸下来,被人扛到草棚那边。肠肚、牛蹄和牛头扔在草地上,这是不要的东西。
卸牛后腿的时候,老马递给我一根软绵绵的东西。
“拿着,这个有用,煮上吃了劲大得很。”
我一看,是牛的那东西。原扔给了老马。
“不要?”老马扭头看着我。
“你拿回去吃吧,”我说,“你老了,需要这个。”
“我吃过几十个了,我现在比牛的还硬哩。”老马说着用刀尖一挑,那东西便和肠肚扔在了一起。我们需要的只是牛肉,牛的清纯目光,牛眸,牛的奔跑和走动、兴奋和激情,还有,刚才还在享受生活的一根牛鞭,都只有当杂碎扔掉了。
七、对一朵花微笑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土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头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这片绿草了,墨绿墨绿,和周围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
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前,浇灌麦地的人没看好水,或许他把水放进麦田后睡觉去了。水漫过田埂,顺这条干沟漫流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我可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睡一觉,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一个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终于等来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些简单地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瓣小花的草木,从没长高长大,没有茂盛过的草木,每年每年,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九九藏书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在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
走进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几下,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觉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八、三只虫
一只八条腿的小虫,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慢极了,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痒痒的。停下的时候,就把针尖大的小头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见前面没路了吗,竟然还走。再走一小会儿,就是指甲盖,指甲盖很光滑,到了尽头,它若悬崖勒不住马,肯定一头栽下去。我正为这粒小虫的短视和盲目好笑,它已过了我的指甲盖,到了指尖,头一低,没掉下去,竟从指头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这下该我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竟没看见指头底下还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人的自以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
虫子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百米,走不出这片草滩以外,我确实不知道虫走到了哪里。
一次我看见一只蜣螂滚着一颗比它大好几倍的粪蛋,滚到一个半坡上。蜣螂头抵着地,用两只后腿使劲往上滚,费了很大劲才滚动了一点点。而且,只要蜣螂稍一松劲,粪蛋有可能原滚下去。我看得着急,真想伸手帮它一把,却不知蜣螂要把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没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边那棵草底下,还是右边那几块土坷垃中间。假如弄明白的话,我一伸手就会把这个对蜣螂来说沉重无比的粪蛋轻松拿起来,放到它的家里。我不清楚蜣螂在滚这个粪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朝这个方向滚去有啥好去处,上了这个小坡是一片平地,再过去是一个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从空中运,或者蜣螂先铲草开一条路,否则粪蛋根本无法过去。
或许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粪蛋滚到哪去。它只是做一个游戏,用后腿把粪蛋滚到坡顶上,然后它转过身,绕到另一边,用两只前爪猛一推,粪蛋骨碌碌滚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滚多远,以此来断定是后腿劲大还是前腿劲大。谁知道呢。反正我没搞清楚,还是少管闲事。我已经有过教训。
那次是一只蚂蚁,背着一条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虫,被一个土块挡住。蚂蚁先是自己爬上土块,用嘴咬住干虫往上拉,试了几下不行,又下来钻到干虫下面用头顶,竟然顶起来,摇摇晃晃,眼看顶上去了,却掉了下来,正好把蚂蚁碰了个仰面朝天。蚂蚁一轱辘爬起来,想都没想,又换了种姿势,像那只蜣螂那样头顶着地,用后腿往上举。结果还是一样。但它一刻不停,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没效果。
我猜想这只蚂蚁一定是急于把干虫搬回洞去。洞里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着这条虫呢。我要能帮帮它多好。或者,要是再有一只蚂蚁帮忙,不就好办多了吗。正好附近有一只闲转的蚂蚁,我把它抓住,放在那个土块上,我想让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蚂蚁正拼命往上顶呢,一拉一顶,不就上去了吗。
可是这只蚂蚁不愿帮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块跑了。我又把它抓回来,这次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蚂蚁的旁边,我想是我强迫它帮忙,它生气了。先让两只蚂蚁见见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许会求这只帮忙,这只先说忙,没时间。那只说,不白帮,过后给你一条虫腿。这只说不行,给两条。一条半。那只还价。
我又想错了。那只忙碌的蚂蚁好像感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这只,二话没说,扑上去就打。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来仓皇而逃。也没看清咋打的,好像两只牵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着那只腾出一只前爪,沦开向这只脸上扇去,这只便倒地了。
那只连口气都不喘,回过身又开始搬干虫。我真看急了,一伸手,连干虫带蚂蚁一起扔到土块那边。我想蚂蚁肯定会感激这个天降的帮忙。没想到它生气了,一口咬住干虫,拼命使着劲,硬要把它原搬到土块那边去。
我又搞错了。也许蚂蚁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一条干虫搬过土块,我却认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条干虫,我会搬它回家吗。
也许都不是。我这颗大脑袋,压根不知道蚂蚁那只小脑袋里的事情。
九、老鼠应该有一个好收成
我用一个下午,观察老鼠洞穴。我坐在一蓬白草下面,离鼠洞约二十米远。这是老鼠允许我接近的最近距离。再逼近半步老鼠便会仓皇逃进洞穴,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老鼠洞筑在地头一个土包上,有七八个洞口。不知老鼠凭什么选择了这个较高的地势。也许是在洞穴被水淹多少次后,知道了把洞筑在高处。但这个高它是怎样确定的?靠老鼠的寸光之目,是怎样对一片大地域的地势作高低判断的?它选择一个土包,爬上去望望,自以为身居高处,却不知这个小土包是在一个大坑里。这种可笑短视行为连人都无法避免,何况老鼠。
但老鼠的这个洞的确筑在高处。以我的眼光,方圆几十里内,这也是最好的地势。再大的水灾也不会威胁到它。
这个蜂窝状的鼠洞里住着大约上百只老鼠,每个洞口都有老鼠进进出出,有往外运麦壳和杂渣的,有往里搬麦穗和麦粒的。那繁忙的景象让人觉得它们才是真正的收获者。
有几次我扛着锨过去,忍不住想挖开老鼠的洞看看,它到底贮藏了多少麦子。但我还是没有下手。
老鼠洞分上中下三层,老鼠把麦穗从田野里运回来,先贮存在最上层的洞穴。中层是加工作坊。老鼠把麦穗上的麦粒一粒粒剥下来,麦壳和渣子运出洞外,干净饱满的麦粒从一个垂直洞口滚落到最下层的底仓。
每一项工作都有严格的分工,不知这种分工和内部管理是怎样完成的。在一群匆忙的老鼠中,哪一个是它们的王,我不认识。我观察了一下午,也没有发现一只背着手迈着方步闲转的官鼠。
我曾在麦地中看见一只当搬运工具的小老鼠,它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四肢紧抱着两支麦穗,另一只大老鼠用嘴咬住它的尾巴,当车一样拉着它走。我走近时,拉的那只扔下它跑了,这只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抱着麦穗躺在地上发愣。我踢了它一脚,才反应过来,一轱辘爬起来,扔下麦穗便跑。我看见它的脊背上磨得红兮兮的,没有了毛。跑起来一歪一斜,很疼的样子。
以前我在地头见过好几只脊背上没毛的死老鼠,我还以为是它们相互撕打致死的,现在明白了。
在麦地中,经常能碰到几只匆忙奔走的老鼠,它们让我停住脚步,想想自己这只忙碌的大老鼠,一天到晚又忙出了啥意思。我终生都不会走进老鼠深深的洞穴,像个客人,打量它堆满底仓的干净麦粒。
老鼠应该有这样的好收成。这也是老鼠的土地。
我们未开垦时,这片长满苦豆和艾蒿的荒地上到处是鼠洞,老鼠靠草籽和草秆为生,过着富足安逸的日子。我们烧掉蒿草和灌木,毁掉老鼠洞,把地翻一翻,种上麦子。我们以为老鼠全被埋进地里了。当我们来割麦子的时候,发现地头筑满了老鼠洞,它们已先我们开始了紧张忙碌的麦收。这些没草籽可食的老鼠,只有靠麦粒为生。被我们称为细粮的坚硬麦粒,不知合不合老鼠的口味。老鼠吃着它胃舒不舒服。
这些匆忙的抢收者,让人感到丰收和喜悦不仅仅是人的,也是万物的。
我们喜庆的日子,如果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鸟在伤心流泪,我们的欢乐将是多么地孤独和尴尬。
在我们周围,另一种动物,也在为这片麦子的丰收而欢庆,我们听不见它们的笑声,但能感觉到。
它们和村人一样期待了一个春天和一个漫长夏季。它们的期望没有落空。我们也没落空。它们用那只每次只能拿一只麦穗、捧两颗麦粒的小爪子,从我们的大丰收中,拿走一点儿,就能过很好的日子。而我们,几乎每年都差那么一点儿,就能幸福美满地吃饱肚子。
十、孤独的声音
有一种鸟,对人怀有很深的敌意。我不知道这种鸟叫什么。它们常站在牛背上捉虫子吃,在羊身上跳来跳去,一见人便远远飞开。
还爱欺负人,在人头上拉鸟屎。
它们成群盘飞在人头顶,发出悦耳的叫声。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鸟屎落在头上。人莫名其妙,抬头看天上,没等看清,又一泡鸟屎落在嘴上或鼻梁上。人生气了,捡一个土块往天上扔,鸟便一只不见了。
还有一种鸟喜欢亲近人,对人说鸟语。
那天我扛着锨站在埂子上,一只鸟飞过来,落在我的锨把上,我扭头看着它,是只挺大的灰鸟。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没伸手。灰鸟站稳后便对着我的耳朵说起鸟语,声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句,像在讲一件事,一种道理。我认真地听着,一动不动。灰鸟不停地叫了半个小时,最后声音沙哑地飞走了。
以后几天我又在别处看见这只鸟,依旧单单的一只。有时落在土块上,有时九九藏书站在一个枯树枝上,不住地叫。还是给我说过的那些鸟语。只是声音更沙哑了。
离开野地后,我再没见过和那只灰鸟一样的鸟。这种鸟可能就剩下那一只了,它没有了同类,希望找一个能听懂它话语的生命。它曾经找到了我,在我耳边说了那么多动听的鸟语。可我,只是个种地的农民,没在天上飞过,没在高高的树枝上站过。我怎会听懂鸟说的事情呢。
不知那只鸟最后找到知音了没有。听过它孤独鸟语的一个人,却从此默默无声。多少年后,这种孤独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声音中。
十一、最大的事情
我在野地只呆一个月(在村里也就住几十年),一个月后,村里来一些人,把麦子打掉,麦草扔在地边。我们一走,不管活儿干没干完,都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老鼠会在仓满洞盈之后,重选一个地方打新洞。也许就选在草棚旁边,或者草垛下面。草棚这儿地势高,干爽,适合人筑屋鼠打洞。麦草垛下面隐蔽、安全,麦秆中少不了有一些剩余的麦穗麦粒,足够几代老鼠吃。
鸟会把巢筑在草棚上,在伸出来的那截木头上,涂满白色鸟粪。
野鸡会从门缝钻进来,在我们睡觉的草铺上生几枚蛋,留一地零乱羽毛。
这些都是给下一年来到的人们留下的麻烦事情。下一年,一切会重新开始。剩下的事将被搁在一边。
如果下一年我们不来。下下一年还不来。
如果我们永远地走了,从野地上的草棚,从村庄,从远远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结束了,或者人还有万般未竟的事业但人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那么,我们干完的事,将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
别说一座钢铁空城、一个砖瓦村落,仅仅是我们弃在大地上的一间平常的土房子,就够它们多少年收拾。
草大概用五年时间,长满被人铲平踩瓷实的院子。草根蛰伏在土里,它没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窥听地面上的动静。一年又一年,人的脚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时缓时快,时轻时沉。终于有一天,再听不见了。草根试探性地拱破地面,发一个芽,生两片叶,迎风探望一季,确信再没锨来铲它,脚来踩它,草便一棵一棵从土里钻出来。这片曾经是它们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样地耸着一间土房子。
草开始从墙缝往外长,往房顶上长。
而房顶的大木梁中,几只蛀虫正悄悄干着一件大事情。它们打算用八十七年,把这根木梁蛀空。然后房顶塌下来。
与此同时,风四十年吹旧一扇门上的红油漆,雨八十年冲掉墙上的一块泥皮。
厚实的墙基里,一群蝼蚁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们把巢筑在墙基里,大蝼蚁在墙里死去,小蝼蚁又在墙里出生。这个过程没有谁能全部经历,它太漫长,大概要一千八百年,墙根就彻底毁了。曾经从土里站起来,高出大地的这些土,终归又倒塌到泥土里。
但要完全抹平这片土房子的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管多大的风,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旧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纹丝不变。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久的刺痛。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
除了时间。
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
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这件事物还在。
时间再没有时间。
住多久才算是家
我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具体点说,是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如果这间房子结.99lib.实,我就不挪窝地住一辈子。一辈子进一扇门,睡一张床,在一个屋顶下御寒和纳凉。如果房子坏了,在我四十岁或五十岁的时候,房梁朽了,墙壁出现了裂缝,我会很高兴地把房子拆掉,在老地方盖一幢新房子。
我庆幸自己竟然活得比一幢房子更长久。只要在一个地方久住下去,你迟早会有这种感觉。你会发现周围的许多东西没有你耐活。树上的麻雀有一天突然掉下一只来,你不知道它是老死的还是病死的。树有一天被砍掉一棵,做了家具或当了烧柴。陪伴你多年的一头牛,在一个秋天终于老得走不动。算一算,它远没有你的年龄大,只跟你的小儿子岁数差不多,你只好动手宰掉或卖掉它。
一般情况,我都会选择前者。我舍不得也不忍心把一头使唤老的牲口再卖给别人使唤。我把牛皮钉在墙上,晾干后做成皮鞭和皮具。把骨头和肉炖在锅里,一顿一顿吃掉。这样我才会觉得舒服些,我没有完全失去一头牛,牛的某些部分还在我的生活中起着作用,我还继续使唤着它们。尽管皮具有一天也会被磨断,拧得很紧的皮鞭也会被抽散,扔到一边。这都是很正常的。
甚至有些我认为是永世不变的东西,在我活过几十年后,发现它们已几经变故,面目全非。而我,仍旧活生生的,虽有一点衰老迹象,却远不会老死。
早年我修房后面那条路的时候,曾想到这是件千秋功业,我的子子孙孙都会走在这条路上。路比什么都永恒,它平躺在大地上,折不断、刮不走,再重的东西它都能禁住。
有一年一辆大卡车开到村里,拉着一满车铁,可能是走错路了,想掉头回去。村中间的马路太窄,转不过弯。开车的师傅找到我,很客气地说要借我们家房后的路走一走,问我行不行。我说没事,你放心走吧。其实我是想考验一下我修的这段路到底有多结实。卡车开走后我发现,路上只留下浅浅的两道车枯辘印。这下我更放心了,暗想,以后即使有一卡车黄金,我也能通过这条路运到家里。
可是,在一年后的一场雨中,路却被冲断了一大截,其余的路面也泡得软软的,几乎连人都走不过去。雨停后我再修补这段路面时,已经不觉得道路永恒了,只感到自己会生存得更长久些。以前我总以为一生短哲无比,赶紧干几件长久的事业留传于世。现在倒觉得自己可以久留世间,其他一切皆如过眼烟云。
我在调教一头小性口时,偶尔会脱口骂一句:畜牲,你爷爷在我手里时多乖多卖力。骂完之后忽然意识到,又是多年过去。陪伴过我的性口、农具已经消失了好几茬,而我还那样年轻有力、信心十足地干着多少年前的一件旧事。多少年前的村庄又浮现在脑海里。
如今谁还能像我一样幸福地回忆多少年前的事呢。那匹三岁的儿马,一岁半的母猪,以及路旁林带里只长了三个夏天的白杨树,它们怎么会知道几十年前发生在村里的那些事情呢。它们来得太晚了,只好遗憾地生活在村里,用那双没见过世面的稚嫩眼睛,看看眼前能够看到的,听听耳边能够听到的,却对村庄的历史一无所知,永远不知道这堵墙是谁垒的,那条渠是谁挖的。谁最早蹚过河开了那一大片荒地,谁曾经趁着夜色把一大群马赶出村子,谁总是在天亮前提着裤子翻院墙溜回自己家里……这一切,连同完整的一大段岁月,被我珍藏了,成了我一个人的。除非我说出来,谁也别想再走进去。
当然,一个人活得久了,麻烦事也会多一些。就像人们喜欢在千年老墙万年石壁上刻字留名以求共享永生,村里的许多东西也都喜欢在我身上留印迹。它们认定我是不朽之物,咋整也整不死。我的腰上至今留着一头母牛的半只蹄印。它把我从牛背上掀下来,朝着我的光腰杆就是一蹄子。踩上了还不赶忙挪开,直到它认为这只蹄印已经深刻在我身上了,才慢腾腾移动蹄子。我的腿上深印着好几条狗的紫黑牙印,有的是公狗咬的,有的是母狗咬的。它们和那些好在文物古迹上留名的人一样,出手隐蔽敏捷,防不胜防。我的脸上身上几乎处处有蚊虫叮咬的痕迹,有的深,有的浅。有的过不了几天便消失了,更多的伤痕永远留在身上。一些隐秘处还留有女人的牙印和指甲印儿。而留在我心中的东西就更多了。
我背负着曾经与我一同生活过的众多生命的珍贵印迹,感到自己活得深远而厚实,却一点不觉得累。有时在半夜腰疼时,想起踩过我、已离世多年的那头母牛,它的毛色和花纹,硕大无比的乳房和发情季节亮汪汪的水门。有时走路腿困时,记起咬伤我的一条黑狗的皮,还展展地铺在我的炕上,当了多年的褥子。我成了记载村庄历史的活载体,随便触到哪儿,都有一段活生生的故事。
在一个村庄活久了,就会感到时间在你身上慢了下来,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这说明,你已经跟一个地方的时光混熟了。水土、阳光和空气都熟悉了你,知道你是个老实安分的人,多活几十年也没多大害处。不像有些人,有些东西,满世界乱跑,让光阴满世界追他们。可能有时他们也偶尔躲过时间,活得年轻而滋润。光阴一旦追上他们就会狠狠报复一顿,一下从他们身上减去几十岁。事实证明,许多离开村庄去跑世界的人,最终都没有跑回来,死在外面了。他们没有赶回来的时间。
平常我也会自问:我是不是在一个地方生活得太久了。土地是不是已经烦我了。道路是否早就厌倦了我的脚印,虽然它还不至于拒绝我走路。事实上我有很多年不在路上走了,我去一个地方,照直就去了,水里草里。一个人走过一些年月后就会发现,所谓的 道路不过是一种摆设,供那些在大地上瞎兜圈子的人们玩耍的游戏。它从来都偏离真正的目的。不信去问问那些永远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他们走到自己的归宿了吗?没有。否则他们不会没完没了地在路上转悠。
而我呢,是不是过早地找到了归宿,多少年住在一间房子里,开一个门,关一扇窗,跟一个女人睡觉。是不是还有另一种活法,另一番滋味。我是否该挪挪身,面朝一生的另一些事情活一活。就像这幢房子,面南背北多少年,前墙都让太阳晒得发白脱皮了。我是不是把它掉个个儿,让一向阴潮的后墙根也晒几年太阳。
这样想着就会情不自禁在村里转一圈,果真看上一块地方,地势也高,地盘也宽敞。于是动起手来,花几个月时间盖起一院新房子。至于旧房子嘛,最好拆掉,尽管拆不到一根好檩子,一块整土块。毕竟是住了多年的旧窝,有感情,再贵卖给别人也会有种被人占有的不快感。墙最好也推倒,留下一个破墙圈,别人会把它当成天然的茅厕,或者用来喂羊圈猪,甚至会有人躲在里面干坏事。这样会损害我的名誉。
当然,旧家具会一件不剩地搬进新房子,柴火和草也一根不剩拉到新院子。大树砍掉,小树连根移过去。路无法搬走,但不能白留给别人走。在路上挖两个大坑。有些人在别人修好的路上走顺了,老想占别人的便宜,自己不愿出一点力。我不能让那些自私的人变得更加自私。
我只是把房子从村西头搬到了村南头。我想稍稍试验一下我能不能挪动。人们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树也是老树一挪就死,小树要挪到好地方会长得更旺呢。我在这块地方住了那么多年,已经是一棵老树,根根脉脉都扎在了这里,我担心挪不好把自己挪死。先试着在本村里动一下,要能行,我再往更远处挪动。
可这一挪麻烦事跟着就来了。在搬进新房子的好几年间,我收工回来经常不由自主地回到旧房子,看到一地的烂土块才恍然回过神。牲口几乎每天下午都回到已经拆掉的旧圈棚,在那里挤成一堆。我所有的梦也都是在旧房子。有时半夜醒来,还当是门在南墙上。出去解手,还以为茅厕在西边的墙角。
不知道住多少年才能把一个新地方认成家。认定一个地方时或许人已经老了,或许到老也无法把一个新地方真正认成家。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尽管这房子低矮陈旧,清贫如洗,但堆满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黄金般珍贵的生活情节,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拥共享,别人是无法看到的。走进这间房子,你就会马上知道到家了。即使离乡多年,再次转世回来,你也不会忘记回这个家的路。
我时常看到一些老人,在晴朗的天气里,背着手,在村外的田野里转悠。他们不仅仅是看庄稼的长势,也在瞅一块墓地。他们都是些幸福的人,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生活到老,知道自己决死了,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择一块墓地。虽说是离世,也离得不远。坟头和房顶日夜相望,儿女的脚步声在周围的田地间走动,说话声、鸡鸣狗吠时时传来。这样的死没有一丝悲哀,只像是搬一次家。离开喧闹的村子,找个清静处呆呆。地方是自己选好的,棺木是早几年便吩咐儿女们做好的。从木料、样式到颜色,都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的,没有一丝让你不顺心不满意。
唯一舍不得的便是这间老房子,你觉得还没住够,亲藏书网人们也这么说:你不该早早离去。其实你已经住得太久太久,连脚下的地都住老了,头顶的天都活旧了。但你一点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不自觉”。要不是命三番五次地催你,你还会装糊涂生活下去,还会住在这间房子里,还进这个门,睡这个炕。
我一直庆幸自己没有离开这个村庄,没有把时间和精力白白耗费在另一片土地上。在我年轻的时候、年壮的时候,曾有许多诱惑让我险些远走他乡,但我留住了自己。我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是没让自己从这片天空下消失。我还住在老地方,所谓盖新房搬家,不过是一个没有付诸行动的梦想。我怎么会轻易搬家呢。我们家屋顶上面的天空,经过多少年的炊烟熏染,已经跟别处的天空大不一样。当我在远处,还看不到村庄,望不见家园的时候,便能一眼认出我们家屋顶上面的那片天空,它像一块补丁,一幅图画,不管别处的天空怎样风云变幻,它总是晴朗祥和地贴在高处,家安安稳稳坐落在下面。家园周围的这一窝子空气,多少年被我吸进呼出,也已经完全成了我自己的气息,带着我的气味和温度。我在院子里挖井时,曾潜到三米多深的地下,看见厚厚的土层下面褐黄色的沙子,水就99lib?从细沙中缓缓渗出。而在西边的一个墙角上,我的尿水年复一年已经渗透到地壳深处,那里的一块岩石已被我含碱的尿水腐蚀得变了颜色。看看,我的生命上抵高天,下这深地。这都是我在一个地方地久天长生活的结果。我怎么会离开它呢。
人畜共居的村庄
有时想想,在黄沙梁做一头驴,也是不错的。只要不年纪轻轻就被人宰掉,拉拉车,吃吃草,亢奋时叫两声,平常的时候就沉默,心怀驴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儿。只要不懒,一辈子也挨不了几鞭。况且现在机器多了,驴活得比人悠闲,整日在村里村外溜达,调情撒欢。不过,闲得没事对一头驴来说是最最危险的事。好在做了驴就不想这些了,活一日乐一日,这句人话,用在驴身上才再合适不过。
做一条小虫呢,在黄沙梁的春花秋草间,无优无虑把自己短暂快乐的一生蹦跶完。虽然只看见漫长岁月悠悠人世间某一年的光景,却也无憾。许多年头都是一样的,麦子青了黄,黄了青,变化的仅仅是人的心境。
做一条狗呢?
或者做一棵树,长在村前村后都没关系,只要不开花,不是长得很直,便不会挨斧头。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如此看来,在黄沙梁做一个人,倒是件极普通平凡的事。99lib?大不必因为你是人就趾高气扬,是狗就垂头丧气。在黄沙梁,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默默无闻。每个性口也一样。就这么小小的一个村庄,谁还能不认识谁呢。谁和谁多少不发生点关系,人也罢牲口也罢。
你敢说张三家的狗不认识你李四。它只是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声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只是你听不懂。也从不想去弄懂一头驴子,见面更懒得抬头和它打招呼。可那驴却一直惦记着你,那年它在你家地头吃藏书网草,挨过你一锨。好狠毒的一锨,你硬是让这头爱面子的驴死后不能留一张完整的好皮。这么多年它一直在瞅机会给你一蹄子呢。还有路边泥塘中的那两头猪,一上午哼哼唧唧,你敢保证它不是在议论你们家的事。猪夜夜卧在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对于黄沙梁,其实你不比一只盘旋其上的鹰看得全面,也不会比一匹老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处几千年,竟没找到一种共同语言,有朝一日坐下来好好谈谈。想必性口肯定有许多话要对人说,尤其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诉牲口“你必须顺从”外,肯定再不愿与性口多说半句。
人畜共居在一个小小村庄里,人出生时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归圈。弯曲的黄土路上,不是人跟着牲口走便是牲口跟着人走。
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
牲口踩起的尘土落在人身上。
家和牲口棚是一样的土房,墙连墙窗挨窗。人忙急了会不小心钻进性口棚,牲口也会偶尔装糊涂走进人的居室。看上去似亲戚如邻居,却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日子久了难免会认成一种动物。
比如你的腰上总有股用不完的牛劲。你走路的架势像头公牛,腿叉得很开,走路一摇三摆。你的嗓音中常出现狗叫鸡鸣。别人叫你“瘦狗”是因为你确实不像瘦马瘦骡子。多少年来你用半匹马的力气和女人生活和爱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鸟了还那样依人。
数年前一个冬天,你觉得有一匹马在某个黑暗角落盯你。你有点伯,它做了一辈子牲口,是不是后侮了,开始揣摩人。那时你的孤独和无助确实被一匹马看见了。周围的人,却总以为你是快乐的,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夏虫,一头乐不知死的驴子、猪……
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它们没有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藏书网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
而人的灵魂中,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
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边活下来的,却只有这群温顺之物了。
人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村东头的人和村西头的人
一般来说,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相貌及性情差异是显而易见的。住在村东头的人和住在村西头的人有啥不同便少有人知了。村庄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地方,一般的村子户不过百、人不足千,东西跨度也就几百米,那头咳嗽一声这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弹丸之地竟也有东西人之分,听起来你会觉得可笑。
住在村东头的人,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醒。这是一天的头一茬阳光,鲜嫩、洁净,充满生机。做早饭的女人,收拾农具的男人,沐浴在一片曙光中,这顿鲜美的“阳光早餐”不是哪个地方的人都能随意享受。阳光对于人的喂养就像草对于牲畜。光线的质量直接决定着人的内心及前途的光亮程度。而当阳光漫过一个房顶又一个房顶到达村西头,光线中已沾染了太多的烟尘、人声和鸡鸣狗叫,变为世俗的九九藏书东西。
早晨村东头的屋影、树影、烟影、人畜影层层叠叠压向村西头。早晨的影子是残梦,是梦幻与现实的暖昧与交替。这种影子里长大的人,忧郁、怀疑、好妄想。午后村西头的影子反过来压向村东头。午后的影子是疲惫,是一整天勤劳带来的收获与遗憾,是先到的夜晚。坐在这种阴影里吃晚饭的人们,咀嚼生活的自足与艰辛。早熟99lib?,早恋,早有所成。
住在村东头的男人,早晨面朝太阳,一泡激尿撒出三米远两丈高。这是憋了一夜的老尿,所以憋一夜不在三五更放掉,就是为了一大早地晒晒太阳。撒尿是个多好的正当理由,它让这个见不得人的家伙偶尔出来放放风见见阳光。
水往东边流,一渠水村西人洗过衣服村东藏书网人洗,虽说水过百米自然清,百米外的清水肯定已不是以前的水。风向西边刮,村东头的尘土刮到村西头,村西的尘土又刮到更西边另一个村庄的东头。
村东头的人以为太阳落尽时,太阳才落到村西头的房子后面,几栋矮土房足够遮挡人的眼光。就像村西人以为太阳还未出来时,村东人已饮足了早晨的头茬子阳光。村西人的黄昏漫长,夜相对短些。村东人的黎藏书网明早,昼相应长些。前后一算又是一样的。先醒的人也先睡着。误差极微小,才不易觉察地影响着人。
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太阳先照那么一阵子,一个人夜夜早睡早醒。早早下到地里,四寂无人地先干那么一阵子。
另一个人总是最后目睹日头落尽,看着人全回村,牲口都归圈。而后关好院门。只有他知道一天真的完了。他最后一个端起饭碗,最后一个点灯又最后一个把灯吹灭。半村人鼾声大震时,另半村人正醒着。
这样的两种人就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时代,他们气质、禀性中的不同东西肯定比相同的东西多得多。
人虽非草木,家却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串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在家里度过。家的位置对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盐碱滩,你的脚底就一辈子返潮。家住沙沟梁,有风无风你都得把眼眯缝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着不同的人。几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活得不对劲时,要想方设法搬搬房子,这比搬动其他更容易些。树挪死,人挪活嘛。
黄沙梁
一、我不知道这个村庄到底有多大
我不知道这个村庄,真正多大,我住在它的一个角上。我也不知道这个村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天麻麻亮人就出村劳动了,人是一个一个走掉的,谁也不知道谁去了哪里,谁也不清楚谁在为哪件事消磨着一生中的一日。村庄四周是无垠的荒野和地,地和荒野尽头是另外的村庄和荒野。人的去处大都在人一生里,人咋走也还没走出这一辈子。
一辈子里的某一天,人淹没在庄稼和草中,无声地挥动锄头,风吹草低时露一个头顶,腰背酸困时咳嗽两声。
另外一天人不在了,剩下许多个早晨,太阳出来,照着空房子。
二、对一个村庄的认识
对于黄沙梁,我或许看不深也看不透彻,我的一生局限了我,久居乡野的孤陋生活又局限了我的一生。
可是谁又能不受局限呢。那些走遍天下学识渊博的人,不也没到过黄沙梁吗。他们熟知世间一切深奥的道理却不认得这个村里的路。我这位农夫有朝一日给他们指一回路真是荣幸莫大。
我全部的学识是我对一个村庄的见识。我在黄沙梁出生,花几十年岁月长成大人,最终老死在这个村里。死后肯定还是埋在村庄附近。这便注定了我生死如一地归属于这片土地,来来回回经过那块地那几间房子,低头抬头看见那一群人。生活单调得像篇翻不过去的枯涩课文,硬逼着我将它记熟、背会,印在脑海、灵魂里。除了“荒凉”这唯一的读物,我的目光无处可栖。大地把最艰涩难读的一个章节留给这群没啥文化的人。
我不懂大道,只通一点斜门歪理。我想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可能只有芝麻那么小。而这些芝麻小理并不被通常的大道所涵盖。活在大地边缘的这一村人,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大事,但并不因此活得小里小气。当他们因一个鸡蛋亲戚为仇、邻居反目,为半截麻绳大打出手、刀叉伤人时,你能说他们心胸狭隘,不该为这些琐碎之事争斗计较吗?那你说他们该计较什么?坐在如此荒远的不为人知的村庄里分析东欧局势,还是讨论九七香港回归问题?这些夭下大事,哪一件比牛啃了他们的庄稼这事更大?当张三为自家麦地先淌进水而甩开膀子堵渠拦坝时,你能说他的拦坝工程比三峡工程小,不伟大?他抢救的可是眼看旱死的一亩二分地的麦子啊,这麦子可是他一家五口的活命粮啊。谁要在这时阻止他,没准他会操起锨和你拼命呢。99lib.
我在村里住久了,便掌握了这个村庄的很多秘密。比如王家腌了几缸咸菜喂了几头驴,李家粮仓里还有几担麦子箱子里还有多少钱。夜晚走在村里,凭土地的颤动我就能断定谁家夫妻正在做爱事,谁家男人正往地上打桩,往墙上钉撅子。分清牛和马的脚步声只需一年零六个月工夫。而黑暗中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个人,极容易被误认成四条腿的驴。真正认识一个村庄很不容易,你得长久地、一生一世地潜伏在一个村庄里,全神贯注留心它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这样到你快老的时候,才能勉强知道最基本的一点点。在村里溜达一圈走掉的人,如果幸运的话,顶多能踩走一脚牛粪。除此他们能得到什么呢。
那些季节中悠然成熟的麦子,并不为谁而熟,我们收回它们,我们并不是收获者。一年中有一次,麦子忘了回家,我们就得走好几年穷路。那些岁月中老掉的人,常老于一件事情,随便的一件事,就可消磨掉人的一辈子。想想吧,这些事情有多厉害。我不说出来你会以为什么大事耗掉了人的岁月和经历。那些看来很小的事到底有多大谁也不清楚。我们村庄上空飞过的一群苍蝇,对应到世界另一地可能就是一群庞大的轰炸机。我们村里的一声咳嗽,或许才是造成某个遥远国度地震的真正原因。
这个村庄隐没在国家的版图中,没有名字,没有经纬度。历代统治者都不知道他的疆土上有黄沙梁这个村子。这是一村被遗漏的人。他们与外面世界彼此无知,这不怪他们。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没读过的书没机会认识的人,都在各自的局限中,不能被我了解,这是不足以遗憾的。我有一村庄,已经足够了。当这个村庄局限我的一生时,小小的地球正在局限着整个人类。
三、早晨的人
早晨的人很不真实,恍恍惚惚的,像人从梦中回来的一个个身影。是回来干活的。
活是多少年干熟干惯的,用不着思想和意识。眼睛闭着也不会干错。错也错不到哪里,锨刃就这么宽,锄把就这么长,砍歪挖斜了也还在田间。路会一直把人引到地里。到了地里就没路了,剩下农具和人。人往手心吐一口唾沫,这个身影便动作起来,一下一下,那样地卖着劲,那样地认真持久,像在练一个姿势,一个规定好了一百年不变的动作。却不知练好了教人去干啥。仿佛地之外有一个巨大而神秘的舞台,仿佛人一生只是一场无望无休的准备。
一场劳动带来另一场劳动,一群人替换掉另一群人。同一块土地翻来覆去,同一样作物,青了黄,黄了青。劳动——这永远需要擦掉重做的习题,永远地摆在面前。土地扣留了劳动者,也将要挟他们千秋万世的后代们,生时在这片田野上劳作,死后还肥这方土。
多少个早晨,我目睹田野上影影绰绰的荷锄者,他们真实得近乎虚无。他们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声音唤醒他们。这是群真正的劳动者,从黑暗中爬起来,操一把锨便下地干活了。
我不敢相信他们是人。
他们是影子,把更深长的影子投在大地上。
他们是从人那里回来的一个个肉身,是回来干活的。
他们没有苏醒。
四、比早晨更早的一个时辰
比早晨更早的一个时辰,残月村边,疏星屋顶,一只未成年的雏鸡,冒失地叫了两声。人迷迷糊糊醒,穿好裤子,摸一把锨就下地了。
以后的早晨人再听不到这只雏鸡的鸣叫,它可能从此默默无闻,雄气不振,一辈子在母鸡面前抬不起头。这只没长大的小公鸡,鼓了一嗓子劲,时辰没到抢吼了两声。现在它尴尬地站在暗处,听众鸡的讥笑和责骂,那是另一种方式的鸡鸣:黑暗,琐碎。一个早晨的群鸡齐鸣就这样给唱砸了。
这跟人没关系。
人不是鸡叫醒的。鸡叫不叫是鸡的事情。夭亮不亮是夭的事情。人心中有自己的早晨,时候到了人会自己醒来。
在大地还一片漆黑的时候,一个人心中的天悄然亮了。他爬起来,操一把农具,穿过鼾声四起的村子,来到一片地里,暗暗地干起一件事。他的心中异常明亮,要干的事清清楚楚摆在面前,根本用不着阳光月光或灯光去照亮。一个看清了一生事业的人,总是在笼罩众人的黑暗中单独地开始了行动。天亮后当人们醒来,世界的某些地方已发生了变化,一块地被翻过了,新砌的一堵土墙耸在村里,一捆柴火堆放在院子……干活的人却不见了,他或许去做另一件事了,也可能接着睡觉去了。他自己的天早早地亮又早早地黑了。原先看得很清的一些事渐渐看不见了。也许是被自己干完了,也许活儿悄然隐匿了。属于自己的活儿迟早还会出现在一生里的。
我们挥锄舞镰在阳光明媚的田野上劳动时,多少人还在遥远的梦中,干着比种地更辉煌更轻松也更荒唐的事情。在那些梦中我们一个个莫名其妙地都死了,消失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归属了他们,我们漂亮的房子、妻子和女儿留给了他们,还有钱、粮食。梦中他们制造了这样的结局,大白天见到我们,暗怀心事,神情异样莫测。而当我们昏昏而睡时,又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干着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某一个早晨我们睁开眼睛,村子变成另一副模样。那些早醒的人们改了路,推倒又新盖了房子,把沉睡的我们抬到一边。还重选了村长,重分了地。又像搬家具一样把我们睡着的身体挪到另一间房子的另一张床上。让我们醒来不敢相信,把眼前的现实当作一场梦,恍恍惚惚、轻轻飘飘混完一生中剩余的日子。
每次睡着都是一次人生历险啊。
村庄就是一艘漂浮在时光中的大船,你一睡着,舵便握在了别人手里,他们像运一根木头一麻袋麦子一样把你贩运到另一个日子。多么黑暗的航行啊。你的妻子儿女、牛、房子和家具都在同一条大船上,横七竖八睡在同一片月光里,互不认识。到岸后作为运费,他们从你生命中扣除一个夜晚,从你的屋墙上剥落一片泥皮,从你妻子的容颜上掠去一点美丽……你总是身不由己来到一生中的一些日子,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远离你。
五、整个白天村庄都在生长
99lib.整个白天只有老人和狗,守着空荡荡的村子。阳光一小步一小步迈过树梢和屋顶。土路朝天,晾晒着人和性畜深深浅浅的脚印。
花花绿绿的鸡们,早早打完鸣,下完蛋,干完一天的事情,呆站在阴凉处,不知道剩下的半天咋度过去。
公驴像腰挂黑警棍的巡警,从村东闲逛到村西,黑警棍一举一举,除了捣捣空气,找不到可干的正事。
猪像一群大腹便便的暴发户,三五成群,凑到破墙根和烂泥塘里,你拱我的屁股,我咬你的脖子,不住地放着屁,哼哼唧唧,嚷嚷着致富的事。
狗追咬一朵像狗的云,在沙梁上狂奔。一朵云下的黄沙梁,也是时间的浮云一朵。吹散它的风藏在岁月中。
坐在土墙根打盹的老人,头点一下又点一下,这个倔犟的人在岁月中变得服帖,他承认了命运。
整个白天村庄像一个梦景,人都到地里去了,留下一座空村。你找一个人,只能找到一院空房子,院门紧锁,或者敞开着。一个人的家闲置在光阴里,树静静站立,墙默默开裂,鸟悄悄落到屋顶又飞去。人不在时,阳光一样公平地朗照着每一个院子,不会因为谁不在家而少给谁家一束光明。
你喊一个人的名字,结果叫出一条狗。一条狗又招来好几条狗。一会儿工夫,全村的狗都会叫起来。狗是很齐心的动物,一条狗的事便是所有狗的事。从没见过一条狗咬人另一条狗站着冷眼旁观。即使那些离得太远或拴在院子里不能赶来的狗,听到同类的吠叫也会远远地呼应几声,以壮狗势。
人在远远近近的地里,听到狗叫会不由自主抬起头朝村里张望。比人99lib?还高的庄稼和草往往挡住人的眼睛。人在心里嘀咕一句:是谁进了村子。而后原低下头干自己的事。谁也不会因为狗叫两声而扔下锄头跑回村里看个究竟。人们很放心地把一个村庄扔在大白天的原野上,却从不敢粗心地把一捆柴火放在夜里的屋外。他们只相信白天。白天房前屋后的树在阳光下静静地长着叶子,家畜们在树荫下纳凉,太阳晒透的厚厚土墙,一直把温暖保留到晚上。整个白天家都在生长,人们远远走开,不轻易打扰村庄。
你要找的那个人,此刻就在村庄周围的某一块地里,悄无声息地干着自己的一件事。他不老也不年轻,无论你哪年哪月见到他,都是这副不变的样子。似乎生死枯荣只是草木和庄稼的事,跟他毫无关系。他的锨不快也不钝,锨把不细也不粗,干活的动作不紧也不慢。他不知道你来找他。知道了他会哪都不去在家等你,不管你找他的事多么不重要。他生活在如此偏远的一个村庄,一辈子都不会有几个人来找他。
他过着一生中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摆在眼前的活,还和昨天一样多、一样重,也一样轻松。生活就是这样,并不因为你生活了多少年日子就会变得好过。农活更是如此,不是你干掉一件它就会少一件。活是干不完的,你只有慢慢地干着活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完。活是个好伴儿,尤其农活,每年都一样多,一样长短的季节,你不用担心哪一年的活会把你压得喘不过气,也别指望哪一年会让你闲得没事。活均匀地摊在一辈子里。除非你想把它攒堆,高高地堆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期。许多人年轻时都这样,手伸得长长的,把本该是好多年后干的事情统统揽到某一年里,他们自以为年轻力盛,用一年时间就能把一辈子的活干完。事实证明,他们忙到老都没有闲下来。
活是人干出来的。
有些活,不干也就没有了。
干起来一辈子干不完。
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此刻正仰面朝天,躺在另一块地头的荒草中。他知道这辈子也不会有人来找他,更不会有人找到他。他在世上只活几十年,几十年一过,他啥都不管就走了。他不想揽太多的活,沽惹太多的事情,结交太多的人。他的锄头扔在地中,他和你要找的那个人一样,有一地玉米,地里也有锄不完的草,99lib?但他不急。草是慢慢长出来的,他要慢慢地用十年、几十年时间去锄。草很小很矮时,他会整天躺在地头,心想:等草长高些再锄它吧,草生一次也不易,就让它多长几日,把头探进风里,有花的开几朵花,没花的长几片叶,然后再锄掉它也不迟。可是,等草长到比玉米还高时,他便干脆不锄了——既然庄稼没长成,多收些草回去也不是坏事。
每天早晨,他和人们一起扛着锄头离开村子,没人知道这一天里他都干了些啥。天黑时他又混在收工的人群中回到村里。其实,即使他躺在家里睡上一年也没有人管。但他不这样,他喜欢躺在草中,静静地倾听谷物生长的声音、人和牲畜走动的声音。人寂静下来的时候,就会听到远远近近许多事物的声音。他们组合在一起,成为大地的声音、天空的声音。一个人在荒野中,静静地倾听上一年、两年,就会听上瘾,再不愿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他明白了大地的和声并不缺少他这一声,却永远缺少他这样一个倾听者。
六、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
劳动的人把名字放在家里出去了。
劳动不需要姓名。
那是一个人远离另一个人的孤远劳动。一村庄人远离另一村庄人。
同行的老牛不会喊出你的名字。它顶多对你哞一声,像对其他牲口那样。手中的锨只感到你逐渐消失的力气。你引水浇灌的麦田不会记住你的名字,那些在六月的骄阳下缓缓抬九九藏书起头来的麦穗不会望见你,它遍地的拔节声中没有一声因你而响为你而呼。黄昏时你牵牛途经的一片坡地上,一种不知名的草正默默结束花期,它不为你开也不为你凋谢。多少年来你遇见多少次与你无关的花开花落,你默默打它们身边走过,它们不认识你。
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像四处蔓延的草,像东刮西刮的风,像风中的草屑和尘土,像只有一行脚印的路……在一个人的一生里,在一村庄人的一生里,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
隐身劳动的人,成为荒野的一部分。
人的忧郁是一棵草一只鸟的忧郁,没有名字。人的快乐是一头猪一粒虫的快乐,没有名字。秋天,粮食不会按姓名走到谁家里。粮食是一群盲者,顺着劳动之路,回到劳动者心里。
也往往错走到不劳动的人手里。
名字不是人的地址。人没有名字也能活到老。人给牲口起名,是为使唤起来方便。有名字的牲口注定要为名字劳苦一辈子。
人把所有的芦苇都叫芦苇,把所有的羊都叫羊。它们没有单个的名字。单个的名字在它们心里。人没必要知道。
试想,一株叫刘二的草生长在浩浩莽莽的草野中,它必会为名字而争风水,抢阳光,出人头地。也会为名字而孤芳自赏,离群子立。而作为旁观者的人,永远不会从一野的风声中单独地分辨出某一株草的声音。
劳动也是一样的。
你打的粮他打的粮到秋天都会被一车拉走,入到一个大仓里。谁也不会在吞食它们时想到这一粒是张三家的麦子,那一粒是王五家的玉米。
一个人在暗处处理着自己的事情。一村庄人在暗处处理着各自的事情。这是一大片原野上的事情。
就像草,看起来每一株都孤立生长着,有各自的根、茎和叶子,有各自的长势和风姿。可是风一刮一大片都倒了,天一旱一大片都黄了,春天一到一野都绿了。
这不是哪个人的事情。你只是一个干活的人,干着你身边手边的那一份。你在心里知道自己就行了。
你干完的活,别人不会再找到。你把它干掉了。
名字是件没啥实际用处的家什,摆设在人的一生里。一村庄人的名字就像一堆废铁,叮叮当当扔了一地。
那些一辈子没人叫两声的名字,叫不了几年便仓促扔掉的名字,无人怀念的名字,被自己弄脏又擦得锃亮的名字,牛棚一样潦草的名字……现在,都扔在村里,谁也没有跑出去。
黄昏的时候,名字对着荒野呼喊人,声音比最细微的风声还轻,直达人的内心。每个人听见的都是自己的名字。每个名字只有一个去处。
被名字呼喊的人,从黄土中缓缓抬起身,男人、女人、剩一架骨头的人,听到名字的呼唤会扔下活往家走。荒芜一天的人,此刻走在回家途中,不远处泥屋简单的家使这群劳动的人有名有姓。
没有名字的人还将无休止地埋身劳动。没有名字的人像草一样,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地荒凉下去。
春天的步调
刚发现那只虫子时,我以为它在仰面朝天晒太阳呢。我正好走累了,坐在它旁边休息。其实我也想仰面朝天和它并排儿躺下来。我把铁锨插在地上。太阳正在头顶。春天刚刚开始,地还大片地裸露着。许多东西没有出来。包括草,只星星点点地探了个头儿,一半儿还是种子埋藏着。那些小虫子也是一半儿在漫长冬眠的苏醒中。这就是春天的步骤,几乎所有生命都留了一手。它们不会一下子全涌出来。即使早春的太阳再热烈,它们仍保持着应有的迟缓。因为,倒春寒是常有的。当一场寒流杀死先露头的绿芽儿,那些迟迟未发芽的草籽、未醒来的小虫子们便幸存下来,成为这片大地的又一次生机。
春天,我喜欢早早地走出村子,雪前脚消融,我后脚踩上冒着热气的荒地。我扛着锨,拿一截绳子。雪消之后荒野上会露出许多东西:一截干树桩,半边埋入土中的柴火棍……大地像突然被掀掉被子,那些东西来不及躲藏起来。草长高还得些时日。天却一天天变长。我可以走得稍远一些,绕到河湾里那棵歪榆树下,折一截细枝,看看断茬处的水绿便知道它多有生气,又能旺势地活上一年。每年春天我都会最先来到这棵榆树下,看上几眼。它是我的树。那根直端端指着我们家房顶的横权上少了两个细枝条,可能入冬后被谁砍去当筐把子了。上个秋天我爬到树上玩时就发现它是根好筐把子,我没舍得砍。再长粗些说不定是根好锨把呢。我想。它却没能长下去。
我无法把一棵树、树上的一根直爽枝条藏起来,让它秘密地为我一个人生长。我只藏埋过一个西瓜,它独独地为我长大、长熟了。
发现那棵西瓜时它已扯了一米来长的秧,根上结了拳头大的一个瓜蛋,梢上还挂着指头大两个小瓜蛋。我想是去年秋天挖柴的人在这儿吃西瓜吐的籽。正好这儿连根挖掉一棵红柳,土虚虚的,很肥沃,还有根挖走后留下的一个小蓄水坑,西瓜便长了起来。
那时候雨水盈足,荒野上常能看见野生的五谷作物:牛吃进肚子没消化掉又排出的整粒苞米,鸟飞过时一松嘴丢进土里的麦粒、油菜籽,鼠洞遭毁后埋下的稻米、葵花籽……都会在春天发芽生长起来。但都长不了多高又被牲畜、野动物啃掉。
这棵西瓜迟早也会被打柴人或动物发现。他们不会等到瓜蛋子长熟便会生吃了它。谁都知道荒野中的一棵瓜你不会第二次碰见。除非你有闲工夫,在这棵西瓜旁搭个草棚住下来,一直守着它长熟。我倒真想这样去做。我住在野地的草棚中看守过几个月麦垛,也替大人看守过一片西瓜地。在荒野中搭草棚住下,独独地看着一颗西瓜长大这件事,多少年后还在我的脑子想着。我却没做到。我想了另外一个办法:在那颗瓜蛋子下面挖了一个坑,让瓜蛋吊进去。用木棍、草叶和土小心地把坑顶封住。把秧上另两个小瓜蛋掐去。秧头打断,不要它再张扬着长。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截啥都没结的西瓜秧,不会对它过多留意。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又来看过它三次。显九九藏书
然,有人和动物已经来过,瓜秧旁有新脚印。一只圆形的牛蹄印,险些踩在我挖的坑上。有一个人在旁边站了好一阵儿,留下一对深脚印。他可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还蹲下用手拨了拨西瓜叶——这么粗壮的一截瓜秧,怎么会没结西瓜呢。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估摸着那个瓜该熟了。大田里的头茬瓜已经下秧。我夹了条麻袋,一大早悄悄溜出村子。当我双手微颤着扒开盖在坑顶的土、草叶和木棍——我简直惊住了,那么大一个西瓜,满满地挤在土坑里。抱出来发现它几乎是方的。我挖的坑太小,太方正,让它委屈地长成这样。
当我把这个瓜背回家,家里人更是一片惊喜。他们都不敢相信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是一个西瓜。它咋长成这样了。
出河湾向北三四里,那片低洼的荒野中蹲着另一棵大榆树,向它走去时我怀着一丝的幻想与侥幸:或许今年它能活过来。
这棵树去年春天就没发芽。夏天我赶车路过它时仍没长出一片叶子。我想它活糊涂了,把春天该发芽长叶子这件事忘记了。树老到这个年纪就这样,死一阵子活一阵子。有时我们以为它死彻底了,过两年却又从干裂的躯体上生出几条嫩枝,几片绿叶子。它对生死无所谓了。它已长得足够粗。有足够多的枝权,尽管被砍得剩下三两个。它再不指点什么。它指向的绿地都已荒芜。在荒野上一棵大树的每个枝权都指示一条路。有生路有死路。会看树的人能从一棵粗壮枝权的指向找到水源和有人家的住居地。
这片土地上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树、牲畜、野动物、人、草地,少一个我便能觉察出。我知道99lib.有些东西不能再少下去。
每年春天,让我早早走出村子的,也许就是那几棵孤零零的大榆树、洼地里的片片绿草,还有划过头顶的一声声鸟叫——鸟儿们从一棵树,飞向远远的另一棵。飞累了,落到地上喘气……如果没有了它们,我会一年四季呆在屋子里,四面墙壁,把门和窗户封死。我会不喜欢周围的每一个人。恨我自己。
在这个村庄里,人可以再少几个,再走掉一些。那些树却不能再少了。那些鸟叫与虫鸣再不能没有。
在春天,有许多人和我一样早早地走出村子,有的扛把锨去看看自己的地。尽管地还泥泞。苞谷茬端扎着。秋收时为了进车平掉的一截毛渠、一段埂子,还原样地放着。没什么好看的,却还是要绕着地看一圈子。
有的出去拾一捆柴背回来。还有的人,大概跟我一样没什么事情,只是想在冒着热气的野外走走。整个冬天冰封雪盖,这会儿脚终于踩在松软的土上了。很少有人在这样的天气窝在家里。春天不出门的人,大都在家里生病。病也是一种生命,在春天暖暖的阳光中苏醒。它们很猛地生发时,村里就会死人。这时候,最先走出村子挥锨挖土的人,就不是在翻地播种,而是挖一个坟坑。这样的年成命定亏损。人们还没下种时,已经把一个人埋进土里。
在早春我喜欢迎着太阳走。一大早朝东走出去十几里,下午面向西逛荡回来。肩上仍旧一把锨一截绳子。有时多几根干柴,顶多三两根。我很少捡一大捆柴压在肩上,让自己躬着背从荒野里回来——走得最远的人往往背回来的东西最少。
我只是喜欢让太阳照在我的前身。清早,刚吃过饭,太阳照着鼓鼓的肚子,感觉嚼碎的粮食又在身体里葱葱郁郁地生长。尤其平射的热烈阳光穿过我两腿之间。我尽量把腿叉得开些走路,让更多的阳光照在那里。这时我才体会到阳光普照这个词。阳光照在我的头上和肩上,也照在我正慢慢成长的阴囊上。
我注意到牛在春天喜欢屁股对着太阳吃草。驴和马也这样。狗爱坐着晒太阳。老鼠和猫也爱后腿叉开坐在地上晒太阳。它们和我一样会享受太阳普照在潮湿阴部的亢奋与舒坦劲儿。
我同样能体会到这只常年爬行、腹部晒不到太阳的小甲壳虫,此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舒服劲儿。一个爬行动物,当它想让自己一向阴潮的腹部也能晒上太阳时,它便有可能直立起来,最终成为智慧动物。仰面朝天是直立动物享乐的特有方式。一般的爬行动物只有死的时候才会仰面朝天。
这样想时突然发现这只甲壳虫朝天蹬腿的动作有些僵滞,像在很痛苦地抽搐。它是否快要死了。我躺在它旁边。它就在我头边上。我侧过身,用一个小木棍拨了它一下,它正过身来,光滑的甲壳上反射着阳光,却很快又一歪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我想它是快要死了。不知什么东西伤害了它。这片荒野上一只虫子大概有两种死法:死于奔走的大动物蹄下,或死于夭敌之口。还有另一种死法——老死,我不太清楚。在小动物中我只认识老蚊子。其他的小虫子,它们的死太微小,我看不清。当它们在地上走来奔去时,我确实弄不清哪个老了,哪个正年轻。看上去它们是一样。
老蚊子朝人飞来时往往带着很大的嗡嗡声。飞得也不稳,好像一只翅膀有劲,一只没劲。往人皮肤上落时腿脚也不轻盈,很容易让人觉察,死于一巴掌之下。
一次我躺在草垛上想事情,一只老蚊子朝我飞过来,它的嗡嗡声似乎把它吵晕了,绕着我转了几圈才落在手臂上。落下了也不赶紧吸血,仰着头,像在观察动静,又像在大口喘气。它犹豫不定时,已经触动我的一两根汗毛,若在晚上我会立马一巴掌拍在那里。可这次,我懒得拍它。我的手正在远处干一件想象中的美妙事。我不忍将它抽回来。况且,一只老蚊子,已经不怕死,又何必置它于死地。再说我一挥手也耗血气,何不让它吸一点血赶紧走呢。
它终于站稳当了。它的小吸血管可能有点钝,我发现它往下扎了一下,没扎进去,又抬起头,猛扎了一下。一点细细的疼传到心里。是我看见的。我的身体不会把这点细小的疼传到心里。它在我疼感不知觉的范围内吸吮鲜血。那是我可以失去的。我看见它的小肚子一点点红起来,皮肤才有了点痒,我下意识抬起手,做挥赶的动作。它没看见,还在不停地吸,半个99lib.小肚子都红了。我想它该走了。我也只能让它吸半肚子血。剩下的到别人身上去吸吧。再贪嘴也不能叮住一个人吃饱。这样太危险。可它不害怕,吸得投入极了。我动了动胳膊,它翅膀扇了一下,站稳身体,丝毫没影响嘴的吮吸。我真恼了,想一巴掌拍死它,又觉得那身体里满是我的血,拍死了可惜。
这会儿它已经吸饱了,小肚子红红鼓鼓的,我看见它拔出小吸管,头晃了晃,好像在我的一根汗毛根上擦了擦它吸管头上的血迹,一蹬腿飞起来。飞了不到两作高,一头栽下去,掉在地上。
这只贪婪的小东西,它拼命吸血时大概忘了自己是只老蚊子了。它的翅膀已驮不动一肚子血。它栽下去,立马就死了。它仰面朝天,细长的腿动了几下,我以为它在挣扎,想爬起来再飞。却不是。它的腿是风刮动的。
我知道有些看似在动的生命,其实早死亡了。风不住地刮着它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再回来。
这只甲壳虫没有马上死去。它挣扎了好一阵子了。我转过头看了会儿远处的荒野、荒野尽头的连片沙漠,又回过头,它还在蹬腿,只是动作越来越无力。它一下一下往空中蹬腿时,我仿佛看见一条天上的路。时光与正午的天空就这样被它朝天的小细腿一点点地西移了一截子。
接着它不动了。我用小棍拨了几下,仍没有反应。
我回过头开始想别的事情。或许我该起来走了。我不会为一只小虫子的死去悲哀。我最小的悲哀大于一只虫子的死亡。就像我最轻的疼痛在一只蚊子的叮咬之外。
我只是耐心地守候过一只小虫子的临终时光,在永无停息的生命喧哗中,我看到因为死了一只小虫而从此沉寂的这片土地。别的虫子在叫。别的鸟在飞。大地一片片明媚复苏时,在一只小虫子的全部感知里,大地暗淡下去。
干点错事
我年轻的时候犯过很多错误,现在想想,很多错都不能全怪我。那时候整个一村庄九九藏书人都很年轻,村里村外的树也都不高,家畜也都不老。人也好,牲口也好,都常有做错事、走错路、吃错草的时候。尤其人,犯错的欲望似乎比干正事的欲望还要强,往往是有意无意间就把错事干下了,而正经事正儿八经去干也未必干成。
有一年春天,我牵一头牛从村东边出去,我大声吆喝着牲口,穿过村中间那条溏土很深的马路。我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村里人:我要出门了。不然日子久了不见我,村里人会认为我死了,拆我的房子分我的地,这种事都有可能做出来。我在牛背上搭了两条麻袋,满脸喜气地赶着牛,尽量不让村里人觉出我是去逃荒的,而让他们感到我很快就会驮两麻袋金子回来。这样村里人就会惦念着我,等待着我。
事实上那年春天我是去村东边一个叫沙门子的村庄讨麦种子。我隐约记得上辈人说过,沙门子有一门本姓亲戚,一直都没想起名字。这档儿突然就记起来了:叫刘扁。啥辈分还弄不清楚。到时候试着叫吧,先从顶大的太爷叫起,反正去求人,矮半截子。做小好说话嘛。谁叫我不算计着过日子呢。上一年我本来收成不错,粗细粮打了十几麻袋,照往年的习惯,先留够种子,剩下的才是口粮。种子是死活不能吃的。
仅因多打了点粮食,我就癫狂了,错误地认为粮食是吃不完的,吃剩的做种子也足够了。没料到吃九九藏书着吃着口袋就见底了。到了春天没种子的滋味你是体会不到的。
干了错事的人,总想通过另一件错事补回损失。这样下去只会错上加错,一次次把错垛得跟草垛似的高高显显。直到有一天,这些错突然全变成了对,这个人便大丰收了。
我干的错事多半都是这种结果。这一次也不例外。
几个月后,村里人看见我两手空空从村西边回来,满脸尘垢,一身破衣。
“这家伙把牛卖了。”
“往后他只有使唤自己了。”
我听见村里人议论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我干了件天大的错事:把牛丢了。可村里人却都认为我把牛卖了。你看,活在这个村庄多有意思,人人都犯错误。而且全村人为我犯同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就我一个人清楚,我不会指出来的,他们认定我把牛卖了,必然相信我的腰里揣满了钱,就会把我当成富人,很放心地给我借东西、借钱。
这个错误让我暗自高兴了大半辈子。直到现在还时常得意地想起它。一个人做点错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错事不做正事。若真能将错就错地过一辈子,也是不错的一生呢。谁有权力去剥夺别人犯错误的权力呢。尤其是一村庄人都陷入错中的时候,你也只能坐在一边悄悄地看着。
那年村里人在一位姓胡的村长带领下,修一条穿越戈壁长这百公里的引水渠。他们想把一片海子里的水引来浇地。大渠经过全村劳力近两年的日夜挖掘终于竣工时,那片海子却干涸了,沿渠滚滚而来的是黄沙和尘土。这个结局我早料到了,但我没说,反正也没人听我的。我那时还不是村长,不能凭自己的意志改变别人。况且,整个一村庄人都还年轻,他们不去干这件错事还会去干另一件,那是个犯错误的好年代,谁不想乘机犯点错误呢。
我明知道这个村庄需要一个像我这样聪明的人出来治理,可我就是迟迟不出来。眼看着几个笨蛋在村里折腾,就由他们折腾吧。聪明人和笨蛋都在过一辈子,何必干涉人家呢。我们让聪明人尽显其聪明才智时,也应该给笨蛋创造一个环境,让他们尽展自己的笨和愚蠢。这样才公平。
别人的村庄
我打问一个叫冯富贵的人,我从村庄一头问起,一户挨一户问,问到另一头再问回来。天快黑了,最先看到这个村子是在中午,太阳明晃晃地跟着我不放,它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值得一照的人。那些遍布荒野的矮蒿子枯99lib.枯荣荣多少年了,还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时光对这块地方早就失望了。我四处望了望,也望不到什么尽头。除了前方隐约的一个村子——也可能是一片没有人烟的破房子。以前我遇到过这种事,走了很远的路去一个村庄,走到后才发现,是一片废墟。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有一次我想把一个没人住的破村子收拾出来自己住。我本来去另一个村子,途中错听了一个老汉的指引,他用一根当拐棍用的榆木棒朝前一指,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两天。到达后才知道是一座空村,也不知荒废多少年了,空气中散发着陈腐的烂木头味儿。我想,反正我走到了,管它是不是要去的村子,我也再没力气往别处去。我花了半年工夫,把倒塌的墙一一扶起来,钉好破损的门窗,清理通被土块和烂木头堵住的大路小路。我还从不远处引来一渠水,挨个地浇灌了村庄四周的地。等这一切都收拾好,就到秋天了。一户一户的人们从远处回来,他们拿着钥匙,径直走进各自的家。没有谁对村里发生的这一切感到惊奇。他们好像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似的,悠然自若地在我打扫干净的房子里开始了他们的生99lib.活。我躲在一个破羊圈里,观察了这一切,直到我坚信再没有半间房子属于我,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贼一般逃离了那个村子。以后每去一个村庄,我总要仔细眺望一阵,看到炊烟才敢放心走去。
当时这个村子就像一条恭候主人的狗,远远地高翘着一根炊烟的尾巴。还听不到人声。有个两条腿的大东西在我之前穿过荒野,留下很深的两道辙印,我走在其中一条辙印里。身后已经看不到一个村子。我踩起的一小溜尘土缓缓沉落下来,像曾经做过的、正在失去意义的一些事情。
半小时前,三个骑马人迎面而过时,我就想,我走过的路上不会有我的脚印了。三匹马,十二个钉了铁掌的蹄子一路踏去,我那行本来就没踩清楚的脚印会有幸剩下几个呢。一两天后,再过去一群羊或几辆大车,我的行踪便完全消失了。我的脚印不会比一头牛的蹄印更深更长久地留在大地上,很快我将从我走过的路上彻底失踪。一旦我走出去几十里地,谁也别想找到我。
“那么马二球呢,马二球的房子是哪间?”
我拿着七八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打问,开始他们一口咬定村里绝对没有这几个人,他们给我指了一个百里外的村子,让我到那儿去问问。这个村庄也太会打发人,我想在过去的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间,他们肯定像打发我一样,给每位来到村里的陌生人指一个百里外的去处——远远打发走他们。这个村庄因此变得孤远、孤僻了。
村子里只有一条路,路旁胡乱地排着些房子。
我再一次问过来时,有人明显动摇了。
“冯富贵?我咋觉得有这么个人呢。”
“胡扯,就几十户人的村子,有没有谁我不清楚。”
“我也觉得,咋这么熟的名字,越听越熟悉。”
天很快暗下来,夜色使我先前看清的东西又变得模糊,房子和人,正一片一片从眼前消失。我站在暗处,听见一大片慌乱的关门声,接着又是一片开门的声音。黑暗中有一群人走到一起,叽叽喳喳议论起这件事,言语黑糊糊地波动在空气里。
我想,他们大概已弄不清是我找错了地方,还是他们自己错住在别人的村庄。
我想在这个村里过一夜,又不认识一个人。
在我一生中经过的村庄中,有些是在大白天穿过的,那些村庄的形状,村人的长相以及牲口的模样都历历在目。至今我仍清晰地记着给过我一碗凉水的那个村妇,她黄中透黑的脸、粘着几根草叶的蓬乱头发九九藏书、粗糙的不曾洗干净的双手和那只有一个豁口的大白瓷碗。我仍感激着一头默默目送我走远的黑母牛,我们是在一条窄窄的乡道上相遇的。它见我过来,很礼貌地让开小道,扭过头,目光温和地看着我远去。这是它的道。我在经过别人的村庄和土地,我对如此厚重的恩遇终生感激。
我尤其感激那些农人,他们宁肯少收些粮食,在他们珍贵的土地中辟出一条又一条路,也要让我这个流浪人过去。我相信他们不是怕别人留在村里才这样做的。这是人家的地,即使人家全种上粮食不让你过,你也没有办法。一年夏天我就被一片玉米地挡住过。一望无际的一片玉米,长得密密麻麻。我走了几个来回,怎么也找不到穿过它的路。或许种地人原想:不会有人走到这么远,所以没有留路。没办法,我只好在地边搭了个草棚,我打算住一夏夭,等种地人收了玉米,把地腾开我再过去。反正我也没太要紧的事。
等待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看玉米的人,在给谁看守也不清楚。我看着玉米一天天成熟,最后一片金黄了,也不见人来收。第一场雪都下过了,还不见人来。我有些着急。谁把这么大一片玉米扔在大地上就不管了,真不像话。会不会是哪个人春天闲得没事,便带上犁头和播种机,无边无际地种了这片玉米。紧接着因为一件更重要的脱不开身的大事,他便把自己种的这块玉米给忘了。我想是这样的。很多人有这种毛病,种的时候图痛快,四处撒种,好像他有多日能。种出来却没力气照管,任其长荒,被草吃掉。或者干脆一走了之,把偌大一片不像样的庄稼扔在大地上。
我盖了间又高又大的粮仓,花了一冬天时间把埋在雪中的玉米全收进仓中。这时候我已忘了我要去的地方,雪把我的来路和去路全埋了。我封死粮仓的门,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又开始游荡了。以后经过这里的人们,看到如此巨大的一仓玉米耸在路旁,惊喜之余,他们会不会想到是我干的呢。
走出很远了,或者说事过多年,每当回头我都看到那幢堆满玉米的粮仓高高耸立在荒野上。我把它留给每一个走过这片远地的人,我知道我再不能回去。
快进村子时,路旁出现了一大片墓地,我数了一下,有上千座坟吧,有些是新堆的,坟土新鲜,花圈虽烂犹存。有些坟头已塌,墓碑倾倒。我断定埋在这儿的,都是我将要去的这个村子里近百年来死掉的人。我停下来,撒了泡尿,是背对着墓地撒的,这是礼貌。尿水到地上很快就不见了,只留下一阵哗哗的水声,在空气中。
这片地方很久没下雨了。
我自己说了一句话:即使一千年没下雨这泡尿也解决不了问题。我系好裤子,一屁股坐在一个坟堆上。我感到累了。我屁股下面的这个人可能早不知道累了,不管他是累死的还是老死的,他都早休息好了。我看了看墓碑上的文字:
冯富贵之墓——生于×年×月×日
卒于、年二月×日
我在这片荒野上第一次看到文字,有点欣喜若狂。我掏出本子,记下这个名字,又转了几座坟,记下另几个人的名字。当时没想它的用处,后来进了村子,实在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才突然想到记下的这几个人。
墓地看上去比村子大几十倍,也就是说,这个村里死掉的人远比现在活着的人多得多。这是另一个村子,独碑独墓,一户一户排列着,活人为死人也下了大功夫,花了钱。里面的棺材陪.99lib.葬品自不用说,光这墓碑,我蹬了一脚,硬邦邦,全是上好的石料,收拾起来足够盖一大院好房子。我曾用四块墓碑围过一个狗窝。我把碑文朝里立成四方形,留一个角做门,上面盖些树枝杂草,真是极好的狗窝。墓碑是我从一个荒坟地挖来的,那片坟地也是多年没人管,有些坟棺材半露在外面,死人的头骨随处可见。我至今记得墓碑上那四个人的名字。奇怪的是在我离开黄沙梁的几年后,竟遇到和那四块墓碑上的名字完全吻合的四个人,他们很快成了我的朋友。有一年,我带他们回到黄沙梁。那时我的一院房子因多年无人住已显得破败,院墙有几处已经倒塌,门锁也锈得塞不进钥匙,我费了很大劲才弄开它,那情景像一个离乡多年的男人回到家里,他的老婆又变成处女。我那时候还没娶上老婆,也怪我贪玩,村里有好多漂亮女人,我竟傻傻地没有反应。
人一生中的某些年龄可能专为某个器官活着。十七岁之前我的手和脚忙忙碌碌全为了一张嘴——吃。三十岁左右的几十年间,我的所有器官又都为那根性器服务,为它手舞足蹈或垂头丧气,为它费尽心机找女人、谋房事。它成了一根指挥棍,起落扬萎皆关全局。人生最后几年,当所有器官懒得动了,便只有靠回味过日子。
当时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在为以后制造回味呢。我掀开狗窝顶盖,看见我的狗老死在窝里,剩下一堆白骨。它至死未离开这个窝,这座院子。它也活了一辈子。现在发生在这堆白骨周围的一切是不是它的回忆呢。在一堆白骨的回忆中我流浪回来,带了四个朋友,一个高个的,三个矮个的。下午的阳光照着这个破院子,往事中的人回忆着另一桩往事,五个人就这样存在了一个下午。这段存在中我干了件影响深远的事——我掀开狗窝,让四个朋友看多年前刻在墓碑上的他们的名字和生卒日期,四个朋友惊愕了。那个下午的阳光一下从他们脸部的表情中走失。后来他们背着各自的墓碑回去了。
他们说:留个纪念。
我说:有用尽管拿去吧,朋友嘛。
那个时候我有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土地和房子,我没有守好它们,现在都成了别人的。
听到狗吠时我已经快走出墓地,这个村子会不会留我过夜呢,我在心里想,我只是睡一觉就走,既不跟村里的女人睡,也不在他们干干净净的炕上睡,只要一捆草,摊开在哪个墙根,再找半截土块头底下一枕,这么简单的要求他们不会拒绝吧。万一他们不信任我呢,怕我半夜牵走了他们的牛,带走他们的女人,背走他们的粮食。一个陌生人睡在村里,往往会让一村人睡不安宁。
我曾在半夜走进一个村庄,月光明朗地照着那片房子和树,就像梦中的白天一样。我先走过一片收割得干干净净的田野,接着看到路旁一垛一垛的草。我想这个村庄把所有的活都干完了,播种和收获都已经结束,我啥也没赶上。即使赶上也插不上手,他们不会把自己都不够干的那点活让给我一份。宁肯倒给几块钱也绝不让我插手他们的事情。
村庄安静得要命,我悄悄地走在村中的土路上。月光下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堆满金灿灿的谷物。院门敞开着。拴在树下的牛也睡着了,打着和人一样的鼾声。这时候,假若走进村里的不是我,而是一个贼,他会套上牛车,把村里所有的收成偷光,村里人也不会觉醒的。人一睡着,村庄就不是他的了,身旁的女人、孩子也不属于自己了。我蹑手蹑脚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院子里几乎堆满了粮食,只留出一条走人的小道儿。我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却一点没睡意。这户人家有五六间房子,我推开一扇虚掩的门:是伙房。饭桌上放着半盘剩菜,还有一个被啃过一口的馍馍。我正好饿了,就坐下来吃光了这些食物。但没吃饱。我揭开锅盖,里面是半锅水和几个脏碗。出了伙房我又推另一个门,没有推动,好像从里面顶住了。门旁是一个很大的敞开的窗户,我探头进去,借着月光看见头朝外睡着的一炕人,右边是男人,紧挨着是女人和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睡得香甜。我真想翻窗户进去,脱掉衣服在这个大炕上睡一觉,随便睡在那个男人身旁,或者躺在那个女人身边,有一块被角儿盖着就满足了。第二天早晨我同他们一块儿醒来,一块儿吃早饭,他们不会惊讶这个在夜里多出来的人,我也不会在意夜间被女人搂错,浑身上下地抚摸。我没这样做,我还是照原路悄悄退出村子,在一堆稻草上躺了会儿,天没亮便远远地离开了。至今我仍不知道那个村庄的名字。在我心中,那个村庄永远在纯纯洁洁的月光下甜睡着,它是我心中的故乡。
一条狗一叫,全村的狗都围了上来,它们或许多少年没见过生人,这下过过嘴瘾。这种场面我见多了,只要装个没看见没听见,尽管走你的路,保管没一条狗敢上来咬你。
随着狗叫,那些面目淡漠的村人一个一个地出现在门口,这种表情我也见多了。我想:他们不留我,我就返回去,在那片墓地上过夜。枕着坟头睡也很舒服,若睡在一个女坟上,也算睡在女人身上了。你们不留我,你们的先人会留我。
我晚到了一会儿,他们的一生就完了,埋在路旁的这些人——男人、女人、孩子,他们比活在村里的这些人更好呢,还是更冷漠。反正,前定在一生中的活他们干完了,话说完了,爱完了,恨也完了。现在他们成了永远的旁观者。日日夜夜以坟头眺望屋顶,用墓碑对视炊烟,村里人干了再好再坏的事他们也不插言、不鼓掌跺脚……这群死寂的不再吭声的观众,这么快被遗忘了。
我拿着七八个人的名字,悄无声息地站在夜色中。我不认识你们,但我知道这个村庄曾经是你们的,你们留下耕种多年的土地,腾出装修一新的房子,留下置办不久的农具,留下所有财产……你们走了。现在没一个人认得你们,他们没动任何干戈便占有了一切。他们是后人,哭喊着送走你们,把所有悲痛送给你们带走。留下财富和欢乐,他们享用。
这已是别人的村庄。
有一天你们从冥冥天路上回来,家园还能不能接受你们,他们会腾出房子让你们住进去吗。会让出地、农具和道路吗。
他们会承认自己一直借住在别人的村庄里吗。
我黑黑地站了一会儿,又黑黑地走出村子。再没人理我,说话声也听不见了。这个夜晚肯定有许多人睡不着。但都会不声不响地睡着。都要想办法熬到天亮。天一亮,许多事情便亮堂了。
一种寂静触动着我,猛一抬头,我看见村庄四周的田野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那些熟悉又陌生、亲切又如隔世的——先人。他们个个面色苍白、筋疲力尽。他们等着进村,他们的地和宅院全被人占了。他们乞丐一样静悄悄地恭候在村外,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地等候着。
他们不打扰村里人。
我也不打扰他们了。乘一点星光照着我,我早早走开,我想天亮的时候,没准我会走进另一个村子。
寒风吹彻
雪落在那些藏书网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沪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伯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痛。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
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时一村人都靠长在沙漠里的梭梭柴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去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99lib?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我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干二净,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都对付我。
我掖紧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和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天亮后,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99lib?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太阳落地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沪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沪旁。我准备了许多柴禾,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境……而后整个人生。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个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沪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觉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人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
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快磨通、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多少个冬天积累起来的彻骨寒冷。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走过封冻的玛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沪,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止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趟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怎么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话,只顾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
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散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热了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99lib?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都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随着三十年的人生距离,我感受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我围抱着火沪,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野地上的麦子
好几年,我们没收上野地上的麦了。有一年老鼠先下了手,村里人吆着车提着镰刀赶到野地时,只看见一地端扎的没头的光麦秆,穗全不见了。有两年麦子黄过了头,大风把麦粒摇落在地,黄灿灿一层,我们下镰时麦穗已轻得能飘起来。
麦子在大概的月份里黄熟,具体哪天黄熟没人能说清楚,由于每年的气候差异和播种时间的早几天晚几天,还由于人的记忆。好多年的这个月份混在一起,人过着过着,仿佛又回到曾经的一些年月里,经过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出现在眼前。人觉得不对劲,又觉得没什么不对劲。麦子要熟了,每年要熟一次。仿佛还是去年前年被人割倒的那些麦子,又从黑暗中爬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这个月份里。
那时正值玉米长到一人高,棉花和黄豆也都没膝,村子被高高矮矮的庄稼围着,连路上都长出草和粮食。
一条路隔段时间没人走,掉在路上的麦粒、苞谷豆、草籽……就会在一场雨后迅速发芽,生长起来。路上的土都很肥沃,牲口边走边撒的粪尿,一摇一晃的牛车上掉下的肥料和草,人身上抖下的垢甲,凡从路上拉来运去的东西,没一样不遗落一些在路上。春播一过路往往会空一阵子,有些路就是专门通向一块地,这块地里的活干完了,路也就没人走了。等过上一两个月,人再去这块地里忙活,才发现路上已长满了作物,有麦子、玉米、黄豆,还有已经结上小瓜蛋子的西瓜秧,整个路像一条绿龙,弯弯曲曲伸到人要去的那地方。人在路头愣望一阵,想他们麻袋上的小洞、车箱底的细缝,咋会漏掉这么多种子。人实在不忍心踏上去,只好沿路边再走出一条新路。
麦子成熟的香味就在这个时候,顺风飘来,先是村西边的人闻到。麦子快要熟了。嗯,是麦子熟了。打镰刀的王铁匠锤停在半空,愣了一下,麦香飘过他的铁炉的一瞬被烤熟了,像吃了口新麦锅盔的感觉。编筐的张五突然停住正编的一根榆树条,抬头朝天上望。麦子已经熟了,快给村长说说去,该安排人割麦子了。
正往车上装羊粪的韩三扔掉铁叉快步朝村东边走去,新麦的清香拨开浓浓的羊粪味钻进他的鼻孔里。他刚迈出两步,风已经翻过一家家房顶把麦香刮到村东头,全村人都闻到麦香了。
这时候,村长就会派一个人骑马去野地走一趟,看看麦子黄到了几成,哪天下镰合适,以便安排劳力。
有一年人们闻着麦香走向野地,全村一百五十多个劳力,,十几辆大车,浩浩荡荡走了一整天,天黑透走到野地,连夜在地头搭棚、支沪灶、挖地窝子。人马疲困已极。第二天一早,人们醒来一看,麦子还青着,只黄了一点麦芒。
麦子成熟的气息依旧弥漫在空气里。是哪一块麦地熟了。有人站在车上,有人爬上棚顶,朝四下里张望。肯定有一块麦子已经熟透了。谁也不知道这块麦地在哪里。仿佛是去年前年随风飘远的阵阵麦香,被另一场相反的风刮了回来,又亲切又熟悉。
人们住下来等麦子黄熟。
也就几天就能下镰了。节气已经到了,麦子不黄也说不过去。最多三五天吧,回去屁股坐不稳又得再来。
人们等到第五天,麦子还没黄。
第三天的大太阳,本来已经把麦穗催黄了,可是天黑前下了一场雨,一夜过去,麦子又返青了,跟刚来时一模一样。
第六天上午,磨利的镰刀刃已开始生锈,带来的粮食清油也吃掉八九成。人们拆掉窝棚,把米面锅灶原搬到车上。那天天气燥热,天上没一朵云,太阳照到每一片叶子上。一百五十多人,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往回走。麦子在他们离去的背影里,迅速地黄透了。
村长马缺也闻到了麦香,每当这个节气村长马缺都格外操心,一有点儿风就把鼻子伸长用心地吸几口气。
有一年,也是这个月份,大早晨,树轻轻晃动,马路上几头牛踩起的土,缓缓向东飘浮,牛也朝东边走,踩起的土远远跑到它们前头。村长马缺站在路边上,鼻子伸进风里,吸了两下,又吸了两下。
什么地方着火了。不像是炊烟的气味。
村长马缺赶紧爬上房,踞起脚尖朝西边望。早晨的炊烟,像一片树林一样挡住视线。炊烟全朝东边弯。村长马缺第一次感到这个村子的炊烟这么稠密,要望过去都有点费力。
村长马缺下了房,快步走到村西头,站到一个粪堆上朝西边望,鼻子一吸一吸地闻了好一阵。是一股很远处的烟火味。它穿过天空和荒野时烟味变薄变旧了,还粘染了些野草、尘沙和云的气息。好像还飘过村里种在西边野滩上的麦地,粘带了些麦粒灌浆时溢出的青郁香气。
什么东西在远处烧掉了。村长马缺在心里嘀咕。
那以后村长马缺时常在梦中看见一场大火,呼呼地烧着,四处都是火,浓烟滚滚。他辨不清那场火在什么地方。村长马缺一直在担心野地上的麦子,会在哪一天烧着。麦子熟透了会自己着。有时远远的一粒火,甚至一颗流星都能把七月的麦地点着。
村长马缺没有把这种担心告诉别人,他一直一个人在心里害怕着一场没烧着的大火。
野地上着过一次火,是在老早村长马缺出生以前。村里王家(也许是刘家)一头牛不想干活,跑到野地里。那头牛左肩胛一块皮磨烂了,好不容易咬牙熬到春耕完,牛本指望春闲时皮能长好。可是伤口化脓了,不住往外流脓水,成群的苍蝇在伤口处叮咬、作蛹。紧接着又是田管、中耕、拉肥料,牛肩胛疼得厉害,站着不走又要挨鞭子,牛实在熬不下去,便在一个夜晚挣脱缰绳跑掉了。人跟着牛蹄印追到野地,眼前一大片荒草灌木,浩浩莽莽,在里面转了半天,差点把自己丢了。人爬到一棵树上喊,嗷嗷地叫,牛死活不出来。
秋天,人又去了野地,在金黄一片的草木中发现牛的蹄印和粪,说明牛还在里面,找了大半夭,野地太大草太深,根本看不见牛的影子。人跑到草滩另一头,放了把火,想把牛烧出来。火着了三天三夜,烟灰顺风刮到村里,房顶院子落了一层。
到底把牛烧出来没有。由于时间久了,许多关于前辈人的故事大都是这样剩下半截子。要再说下去就得瞎编。可是,生活中有意思的事一件接一件,真人真事都说不完,谁有闲工夫瞎编故事呢。直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越来越多的半截子故事扔在村里,没人理识。我也懒得回想。光我自己的事情就够我说大半辈子,我哪顾得上说别人呢。
那年派去探麦的人是刘榆木。这是个啥活都不干的人,整天披一件黑上衣蹲在破墙头上,像个驼背的鸟似的,有时他面朝西双手支着头一看就是大半夭,有时民子对着南边一蹲又是一下午。我们都不知道他在看啥,到底看见了啥。
一个人要是啥都不干,一天到晚盯着一个小地方看上一辈子,肯定能看出些名堂。但我们又不愿意相信刘榆木会看出啥名堂。
他是个懒人,不会比我们知道更多的事情。我们想。
早先刘榆木喜欢蹲在旧马号圈墙上,那堵墙又高又厚实,蹲在上面哪都能看见。后来那堵墙倒了。听人说是刘榆木家里人嫌他啥活不干整日蹲在墙上,气愤地把那堵墙放倒了。后来刘榆木蹲到靠马路的半堵破羊圈墙上。那堵墙矮一些,也单薄,却一直不倒。
谁也使唤不动刘榆木。他家每年收多少粮,种几亩地他从来不管不问。到吃饭的时候他就从墙上跳下来,拍一把屁股上的土,很准时地回到家里。听人说他看着烟囱里冒出来烟就知道家里做什么饭,饭啥时候做熟。
谁家有急事找刘榆木帮忙,他总是一甩头,丢一句“关我的尿事”,便再不理人家。
村长马缺也没想到要使唤刘榆木,他从粪堆上下来,想着派谁去野地看看,一扭头看见蹲在墙头上的刘榆木。
“刘榆木,给你派个活,到野地去看看麦子熟了没有。”
“麦子熟不熟关我的尿事。”刘榆木头一甩,不理村长了。
村长马缺瞪了刘榆木几眼,正要走开,又突然回过头。
“给你一匹马,你就把马当成这堵墙骑着,边走边看,也不耽误你看事情,只要把麦子熟没熟给我看回来就行了。”
这一年村里又没收上麦子。去晚了几天,麦子黄焦在地里。
派去探麦的刘榆木根本没去野地。他骑马从村西边出去,在村外绕了一圈,绕到村东头,打马朝沙湾镇奔去了。
他去沙湾镇其实也没啥尿事情。只是他觉得去野地看麦子更没意思。有啥看的,掰指头一算就知道麦子熟没熟。节气到了麦子肯定会熟。时候不到再看麦子还是青的。刘榆木许多年不问地里的事,他已经不知道地开始变得不守节气。好像太阳绕着地转晕了,该熟时不熟,不该熟早熟的事多了。只是这些事又关刘榆木的啥尿事。
天快黑时,刘榆木原打马绕到村西头,一摇一晃走进村,给村长马缺丢下一句“还早呢,再有十天才能熟”,便转身回家去了,再不理识村长的追问。
其实刘榆木也没走到沙湾镇。沙湾镇比野地更远,去了再赶回来非得走到第二天早晨。他只是走到了自己蹲在墙头上远望时的目光尽头,又朝前望了一阵子就调转马头回来了。
这两截子目光接起来,足足有六十公里。这大概是村里最长远的目光了。刘榆木99lib? 想。
村长马缺也没完全信刘榆木的话,他总觉得这个整日蹲在墙头上身子悬在半空里的人不太踏实。没等到十天,也就过了七八天吧,村长马缺便带着人马下野地了。结果还是晚来许多天,麦粒几乎全落到地上,又准备发芽长下一茬麦子了。
事后人们埋怨村长马缺,不该把探麦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懒汉刘榆木。村长马缺辩解说:“我总不能让铁块烧红正要打一把镰刀的王铁匠扔下锤子去野地吧;也不能叫水淌在地里正浇苞谷的韩拐子收了水口子去探麦吧;更不能让我村长马缺丢下一村子的事亲自跑去看麦子吧。况且,也不是件啥难事。又不用他的手,也不用他的腿和脑子。只用用他的眼睛,看一下麦子黄了没有。刘榆木不是爱支着头傻看吗。看不正是他的特长吗?”
不管怎么说,那年野地上的活又白干了。刘榆木依旧蹲在那截墙头上,像啥事没发生。又一年,我们踏着泥泞春播时从他眼皮底下走过。秋天拉着苞谷回来时从他尻子后面过去。我们懒得理这个人。没心思跟他搭腔说话。他也不理识我们。有些时候我们已经把他当成一个没用的榆木疙瘩。
这样过了几年,又是几年,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们还是一样春忙秋忙,夏天也闲不住。刘榆木也还是蹲在破墙头上,像个更加驼背的鸟,只是头发和胡子更苍白蓬乱,衣服更脏旧。低头看看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有时我想,仅仅因为刘榆木少干了些活,就把他看成跟我们不一样的人,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原来我们都认为,一个人没事干就会荒芜掉。还是在好多年前,我们就说刘偷木这一辈子完了,荒掉了。说这些话时我们似乎看见荒草淹没到了刘榆木的脖子跟。刘榆木没黑没明地在荒草中奔走,走完一年,下一年还是满当当的荒草,下下一年的荒草仍旧淹没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这个人最后就叫荒草吃掉了。”我们说。
后来我们发现其实荒草根本没不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连他的脚跟都没不到。刘榆木蹲在墙头上。倒是我们这些忙人没明没黑地在荒草中找寻粮食。我们以为不让地荒掉,自己的一辈子就不会荒掉。现在看来,长在人一生中的荒草,不是手中这把锄头能够除掉的。在心中养育了多年的那些东西,和遍野的荒草一样,它枯黄的时候,是不大在乎谁多长了几片叶少结了几颗果的。
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
那以后野地种没种麦子我记不清了。大概撂荒了几年。村里的事突然多起来,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长老了,乱哄哄的,人再顾不上远处。
又过了些年,有一户人家搬到野地上。“他在村里住烦了。”我听人这么说。却想不起这户人家烦的时候啥样子,不烦时又是啥样子。他们家住在最东头,西北风一来,全村的土和草叶都刮到他家院子里。牛踩起的土,狗和人踩起的土,老鼠打洞刨出的土,全往他们一家人身上落。
人和牲口放的屁,一个都没跑掉,全顺风钻进他们一家人鼻孔里。
他一生气搬到了野地上。那地方是上风。
我都忘了那户人家姓什么了,也没想过我们踩起的土会全落到这一户人家的院子。我们住在上风,刮风时从不知道把脚放轻些。这户人家搬走后我似乎懂得了一些事情,现在,又忘得差不多了。时间一久,许多事情只剩下一个干骨架子。况且,又刮了许多场风,村里也没一个人闻到住在野地上风处的那户人家放的屁,也没看见哪拉沙尘是他们家牲口故意踩起来迷我们的。
再后来,又有几户人家搬到野地,在那地方凑成一个小村子,村名叫野户地。
现在,我们生活的村子再没有野地可种了。
没有野地可种的那些年,麦子成熟的香味依旧在那时候,顺风飘来,人们往往被迷惑,禁不住朝野地的方向望一阵。村长马缺依旧会闻到一股浓浓的什么东西烧着了的烟火味。他依旧会站在村西头的粪堆上眺望一阵。在他身后的破土墙上,刘榆木依旧像个驼背的鸟一样蹲着。
村长马缺如果站得稍远些,站在西边或北边那道沙梁上朝村里望一眼,他就会看见梦中的那场大火,其实一直在村子里燃烧着。村长马缺从没有跑到远处看一眼村子。
村里人也从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燃烧。
这一村庄人的火焰,在夜晚窜出房顶几丈高。他们的烟,一缕一缕,冒到村庄上头,被风刮散,灰烬落入荒野和院子里。
他们熄灭了也不知道自己熄灭了。
我因为后来离开村子,在远处看见这一村庄人的火焰。看见他们比熄灭还要寂静的那一场燃烧。我像一根逃出火堆的干柴,幸运而孤单地站在远处。一根柴禾看见一堆柴禾慢慢被烧掉,然后熄灭。它自己孤单地朽掉,被别处的沙土掩埋。就这些。
我出去割草,去得太久,我会将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块土坯迷惑外人,东一块,西一块,南北各一块。有一年你回来,搬开土坯,发现钥匙锈迹斑斑,一场一场的雨浸透钥匙,使你顿觉离家多年。又一年,土坯下面是空的,你拍打着院门,大声喊我的名字。那时村里已没几户人家,到处是空房子,到处是无人耕种的荒地,你趴在院墙外,像个外人,张望我们生活多年的旧院子,泪眼涔涔。
芥,我说不准离家的日子,活着活着就到了别处。我曾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黄沙梁等你,你知道的,我没这个耐力,随便一件小事都可能把我引向无法回来的远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村里人就是为一些小事情一个一个地走得不见了。以至多少年后有人问起走失的这些人,得到的回答仍旧是:
“他割草去了。”
“她浇地去了。”
人们总是把割草浇地这样的事看得太随便平常。出门时不做任何准备,不像出远门那样安顿好家里的一切。往往是凭一个念头,也不跟家里人打声招呼,提一把镰刀或扛一把锨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见回来,一两年过去了还没有消息。许多人就是这样被留在了远处。他们太小看这些活计了,总认为三下五下就能应付掉,事实上随便一件小事都能消磨掉人的一辈子,随便一片树叶落下来都能盖掉人的一辈子。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我们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一两件小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辈子。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地久天长地想念一个人。
我最终也一样,只能剩一院破旧的空房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我让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这些东西在黄沙梁,等待遥无归期的你。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多少年前的一个下午,村子里刮着大风,我爬到房顶,看一天没回家的父亲,我个子太矮,站在房顶那截黑糊糊的烟囱上,抬高脚尖朝远处望。当时我只看见村庄四周浩浩荡荡的一片草莽。风把村里没关好的门窗甩得啪啪直响,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满天满地都是风声,我害怕得不敢下来。
我母亲说,父亲是天刚亮时扛一把锨出去的。父亲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出去。我们从来不知道他在侍弄哪块地。只记得过不了多长时间,父亲的那把锨就磨得不能使了。他在换另一把锨时,总是坐在墙根那块石板上,一遍又一遍地刮磨那根粗糙的新锨把,干得认真而仔细。有时他抬头看看玩耍的我们,也偶尔使唤我给他端碗水拿样工具。我们还小,不知道堆在父亲一生里的那些活,他啥时候才能干完,更不知道有一件活会把父亲永远留在一块地里。
多少年来我总觉得父亲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村庄附近的某一块地里,某一片密不透风的草莽中,无声地挥动着铁锨。他干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家和儿女,也忘记了累。多少年后我在这片荒野上游荡,有一天,在草莽深处我看见翻得整整齐齐的一大片耕地,我一下认出这是父亲干的活。我跑过去,扑在地上大喊父亲、父亲……我听见我的声音被另一个我接过去,向荒野尽头传递。我站起来,看见父亲的那把铁锨插在地头上,木把已朽。我知道父亲已经把活干完了,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也该回家看看了。我记不清自己游荡了多少年,只觉得我的身体在荒野上没日没夜地飘游,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也不知道累,若不是父亲翻虚的这片地挡住我,若不是父亲插在地头的铁锨提醒我,我就无边无际地游荡下去了。
芥,那时候家里只剩了你。我的兄弟们都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们也和父亲一样,某个早晨扛一把锨出去,就再不回来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黄沙梁附近新出现了好多村子,我的兄弟们或许隐姓埋名生活在另一个村庄了。有些人就是喜欢把自己的一生像件宝贝似的藏起来不让人看,藏得深而僻远。
我记得三弟曾对我说过,一个人就这么可怜巴巴的一辈子,为啥活给别人看呢。三弟是在父亲走失后不久说这句话的,那时我就料到,三弟迟早会把自己的一生藏起来。没想到我的兄弟们都这样小气地把自己的一辈子藏在荒野中了。
我把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做了这个记号给你,走出很远了又觉得不踏实。你想想,一头爱管闲事的猪可能会将钥匙拱到一边,甚至吞进嘴中嚼几下,咬得又弯又扁。一头闲溜达的牛也会一蹄子下去,把钥匙踩进土中。最可怕是被一个玩耍的孩子捡走,走得很远,连同他的童年岁月被扔到一边。多少年后,这把钥匙被一个有贼心的人捡到,定会拿着它挨家挨户地试探,在人们都不在的一天,从村子一头开始,一把锁一把锁地乱捅。尤其没开过的锁,往里捅时带着点阻力,涩涩地,能勾起人的兴致。即使根本捅不进去,他也要硬塞几下。一把好钥匙就这样被无端磨损,变细、变短,成为废物。遭它乱捅的锁孔,却变得深大而松弛,这种反向的磨损使本来亲密无间的东西日渐疏离。爱情也是这样。这么多年我循序渐进地深入你,是我把你造就得深远又宽柔。我创造了一个我到达不了的远方,挖了一口自己探不到底的深洞。在这个漫长过程中我自己被消损得短而细小,爱情的距离就这样产生了。
早晨微明的天色透进窗户,你坐起身,轻轻移开我压在你腹部的一条腿。
你说:“那块地都荒掉了。”
“哪块地?”我似醒非醒地问你。
接着我听见锄头和铁锨轻碰的声音、开门的声音。
我醒来时不知是哪一个早晨,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柴垛得整整齐齐,细绳上晾晒着洗干净的哪个冬天的厚重棉衣。你不在了。
村子里依旧刮着大风,我高晃晃地站在房顶朝四处望。风穿过空洞的门窗发出呜呜的鬼叫声。已经多少年了,每次爬上房顶我都在想,有一天我一定提一把镰刀出去,把村庄周围的草全都割倒。至少,割出一个豁口,割开一条道。我父亲走失的第五年,有一天,我在房顶上看见村西边的沙沟里有一片草在摇动。我猛然想到是不是父亲,我记得母亲说过,你父亲就喜欢扛一把锨在乱草中捣腾,他时不时地在一片草莽中翻出块地来,胡乱地撒些种子,就再不管了。吃午饭时,母亲又说:爬到房顶看看,哪片草动弹肯定是你父亲。
我翻过沙梁,一头钻进密密麻麻的深草。草高过了头顶,我感到每一株草都能把我挡到一边,我只有一株草一株草地拔开它们。结果我找到了一头驴。我认出是几年前王五家丢掉的那头,当时王五家为了这头驴惊动了方圆几百里,几乎远远近近每一条路上都把守着王五家的亲戚,村里每一户人家都被怀疑。没想到驴就藏在离王五家不远的一摊草中,几年间它没移动几步,嘴边就是青草,它卧在地上左一口右一口地就能吃饱肚子,对驴来说这是多好的日子。它当然不愿再回到村里去受苦。可王五家却惨了,本该驴做的事情都由王五家的人分担去做了。才几年工夫王五的腰就躬成驴背了。我出于好心把驴拉了回去送给王五家。王五的婆姨抱着驴脖子哭了好一阵,驴被感动了似的也吭吭地叫起来。王五的婆姨哭够了转过身来,用一双泥糊糊的眼睛瞪着我说:
“你爹出去几年了?”
“五年了。”我说。
“那就对了,”王五的婆姨一拍巴掌说,“我家的驴也丢掉整整五年了,肯定是你爹把我家的驴拉出去使唤了五年,使唤成老驴了,才让你给送过来。你说,是不是?”
芥,我记得我们种过一块地,离村庄很远。一个春天的早晨我们赶车出去,绕过沙梁后走进一片白雾蒙蒙的草地,马打着响鼻,偶尔也放两个屁。在装满麦种的麻袋上我解开你的上衣,我清楚地记得有一股大风刮过你双乳间那道白晳的沟槽,朝我脸上吹拂,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来自遥远山谷的芬芳气息,手不由自主往下滑去。马车猛然间颠簸起来,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起一伏,我忘掉了时间,忘掉了路。不知道车又拐了多少个弯,爬了几道梁,过了几条沟。后来车停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一望无际的一片野地。
芥,我一直把那一天当成一场梦,再想不起那片野地的方向和位置。我们做着身边手边的事,种着房前屋后的几小块地,多少个季节过去了,我似乎已经忘记我们曾无边无际地播种过一片麦子。我只依稀记得我们卸下农具和种子时,有一麻袋种子漏光在路上了。
后来我们往回走时,路上密密麻麻长满了麦子。我们漏在路上的麦种在一场雨后全都长了出来,沿路弯弯曲曲一直生长到家门口,我们一路收割着回去。芥,我一直不敢相信的一段经历你却把它当真了。你背着我暗暗记住了路。那个早晨,我在睡眼蒙眬中听见你说:那块地长荒了。我竟没想到你在说那一片麦地。现在,你肯定走进那片无边无际的麦地中了。
我带走了狗,我不知道你回来的日子,狗留在家里,狗会因怀念而陷入无休止的回忆。跟了我二十年的一条狗,目睹一个人的变化,面目全非。二十年岁月把一个青年变成壮年,继而老态龙钟。狗对自己忠诚的怀疑将与年俱增。在狗眼里,人一生中的不同时期是不同面孔的好几个人。它忠心尾随的那个面孔的人,随着年月渐渐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副面孔另一番心境的一个人,还住在这个院子,还种着这块地。狗永远不能理解沧桑这回事。一个跟随人一辈子的忠犬,在它的自我感觉中已几易其主,它弄不清人一生中哪个时期的哪副面孔是它真正的主人。
狗留在家里,就像你漂泊在外,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心事。
一条没有主人的狗,一条穷狗,会为一根干骨头走村串巷,挨家乞讨,备受人世冷暖,最后变得世故,低声下气,内心充满怨恨与感激。感激给过它半嘴锼馍的人,感激没用土块追打过它的人,感激垃圾堆中有一点饭渣的那户人。感激到最后就没有了狗性,没有一丁点怨恨,有怨也再不吭声,不汪不吠。游荡一圈回到空荡荡的窝中,见物思人,主人的身影在狗脑子里渐渐怀念成一个幻影,一个不真实的梦。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你回来晚了,狗老死在窝里,它没见过你的狗子狗孙们把守着院子。它们没有主人,纯粹是一群野狗,把你的家当狗窝,不让你进去。
家是很容易丢掉的,人一走,家便成一幢空房子。锁住的仅仅是一房子空气,有腿的家具不会等你,有轱辘的木车不会等你,你锁住一扇门,到处都是路,一切都会走掉。门上的红油漆沿斑驳的褪色之路,木梁沿坑坑洼洼的腐朽之路,泥墙沿深深浅浅的风化之路,箱子里的钱和票据沿发黄的作废之路……无穷无尽地走啊。
我在荒草没腰的野地偶一抬头,看见我们家的烟囱青烟直冒,我马上想到是你回来了,怎么可能呢,都这么多年了,都这么多年了,我快过惯没有你的日子。
我扔下镰刀往回跑。
一个在野外劳动的人,看见自己家的炊烟连天接地地袅袅上升,那种子孙连绵的感觉会油然而生。炊烟是家的根。生存在大地深处的人们,就是靠扎向夭空的缕缕炊烟与高远陌生的外界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炊烟一袅袅,一个家便活了。一个村庄顿时有了生机。
没有一朵云,空荡荡的天空中只有我们家那股炊烟高高大大地挡住太阳,我在它的阴影中奔跑,家越来越近。
我推开院门,一个陌生男人正往锅头里塞柴火,我一下愣住了,才一会工夫,家就被别人占了。我操了根木棍,朝那个男人蹲着的背影走去。
听到脚步声他慢腾腾地转过身。
“你找谁?”他问。
“你找谁?”我问。
“我不找谁。”他说着又往锅头里塞了根柴火,我看见半锅水已经开了,噗噗地冒着热气。
这个男人去另一个村庄,路过院门口时,一脚踩翻土坯,看见我留给你的钥匙。他小心翼翼捡起来,擦净上面的锈和尘土,顺手装进口袋。走了几步他又返回来。我一共留给你五把钥匙,能打开五扇门。我们家能锁住的地方我都上了锁。
他捡出一把粗短的黄铜钥匙,对准锁孔塞了几下,没塞进去。又捡出另一把细长的,没费劲就塞了进去,捅到底了,还露半截在外面,他故意扭了几下又拔出来。捅进第三把钥匙时,锁打开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又挨个地打开每一间房子。
他先走进一间宽大低矮的卧房,看见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几十米长的一张大土炕,他有点吃惊,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土炕。他想,这家男人肯定雄壮无比呢,他修了如此阔大的一个炕,一定想生养几十个儿女。有这种雄心的男人一般都有一根了不起的粗壮阳物,又娶到一房样样能行的好媳妇,有了这些天赐的好条件,他就会像种瓜点豆一般,从大土炕的那头开始,隔一尺种一个儿子,再隔一尺插花地播一个女儿。这是长达几十年的辛勤劳作,要保质保量地种下去又不种出歪瓜裂枣也不容易。再能行的男人赶种到大土炕的另一头也会老得啥也干不动,腰也弯了,腿也瘸了,甚至再没力气下炕。而从这个大土炕上齐刷刷站起来的一群儿女,在一个早晨像庄稼一样密密麻麻立在地上,挡住从窗外照进来的那束阳光。
他想,这家男人在年轻力盛时一定很自负地算好了一生的精力和时间,才修了这样巨大的一个土炕,他对自己太有信心了。多少年后的今天,显然,他连半个儿子也没种出来,大土炕上一片荒芜,长着些弱小的没咋见阳光的杂草。只有靠东头的炕角上,铺着张发黄的苇席和半条烂毡,一床陈旧的大花棉被胡乱地堆在上面。
是什么东西阻止或破灭了这家男人的雄伟梦想呢?他不知道。
他用一根指头在布满裂缝的桌面上抹了一下,划出道清晰的印子,尘土足有铜钱厚。他是个流浪人,可能从没安心在一个地方长年累月地体验过一件事情。不像我,多少年来看着一棵树从小往大地长。守着一个院子,从新住到旧。思念着一个人,从年轻到年老昏沉。他没这种经历,因而弄不清多少年的落尘才能在桌面上积到铜钱这么厚。
他转过身,穿过满是杂乱农具的库房,墙上挂的,梁上吊的,地上堆的,各式各样的农具。有些他从没有见过,造型古古怪怪,不知是干什么活用的。
芥,有些活是只有我能看见的,它们细小或宏大地摆在我的一生里,我为这些不同种类的活制造了不同式样的专用农具,我不像父亲,靠一把简单的铁锨就能对付一辈子。有些活通过我的劳动永远不见了,或者变成另一种活等候在岁月中了。我埋掉的一些东西成为后人的挖掘物时,那种劳动又回来或重新开始了。我割倒垛在荒野中的干草,多少年后肯定有人赶一辆车拉回村里。这些深远的东西一个过路人怎能看清看透呢。他只会惊叹:这家男人长着怎样有力的一双手啊。他为自己准备了如此多而复杂的一库房农具,他到底想干掉多少活干出多大的事业,这些农具中的哪一件真正被用过。
他打开另一扇门,一股谷物腐烂的霉味扑鼻而来。这间房子没有窗户,光线很暗,只有接近房顶的墙上有两个很小的通风洞,房子中间突兀地立着一堵墙,墙的半腰处有个黑洞洞的豁口,他把头探进豁口,看了半天,才看清里面是黑糊糊的半仓粮食。他把手伸进去,抓了一把谷物走到院子里,在阳光下观察了一阵,又用鼻子闻了闻。
没准还能吃呢。他想。
要能吃的话,这半仓粮食够一个人吃一年了。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捡了些柴火放到锅头旁。他决定住下不走了。他想,这么大一院房子,白白空着太可惜了。他本来去另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在哪他自己也说不清,每到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便隐约出现在前方,他只好没完没了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少年,他忘记了家,忘记回去的路,也忘记了疲惫。
正是中午,阳光暖暖地照着村子,有两三个人影,说着话,走过村中间那条空寂的马路。
他想,先做顿饭吧。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了饥饿。
我在这时候跑回家里。
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芥,我扔下镰刀往回跑,快下午的时候,一个过路人捡走我的镰刀和一捆青草,往后很多年,我追赶这个人。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喧哗或寂静的村庄,穿过一片又一片葱郁或荒芜的土地,沿途察看每一个劳动者手中的农具,我放下许多事,甚至忘记了家,忘记了等你……
芥,你不认识老四,你到我们家的时候,老四已走失多年。家里只剩下母亲,和两个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小兄弟。他们小我很多岁,总是离我远远的——像在离我很多年那么远的地方各自地玩着游戏。也不叫我二哥,也许叫过,只是太远了我没听清楚。他们总喜欢在某个墙根玩耍,望过去像两个投在墙上的影子。其实他们就是影子,只活在母亲的世界里,父亲离开后再没人带他们来到世上。我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个姐妹兄弟。但一定很多,来世的,未来世的,不计其数。我父亲的每一颗成熟的精子,我母亲的每粒饱满的卵子,都是我的姐妹兄弟。他们流失在别处,就像我漂泊在黄沙梁。
多少年后我在这片荒野上游荡时,我又变成了一颗精子或一粒卵子。盲目,无知。没有明确的去处。我找到了你,在很多年间我有了一个安静温暖的归宿。我日日夜夜地爱你,我渴望通过你回到我母亲那里去。父亲走失后我目睹了母亲长达半世的寂寞和孤独。
芥,你每次满足我一点点,不让我全部进去。我一急切你便声声地叫着疼。我是从这里出来的。母亲,我记住了这条路,迟早我会回到你那里。我是不是进错了门呢,芥,我是不是走在一条永远的死胡同里,进来出去又进来,你让我迷路,很多年走不出这个叫黄沙梁的村子。
芥,你没看好我的母亲,你让她走了,带着我的两个不知名字的兄弟远远地走了。你指给我路,让我去追。
正是下午的时候,我扛着铁锨回来,院门敞开着,我喊你的名字,又喊母亲,院子里静静的没有回应,对面墙上也看不见我那两个兄弟的身影,往日这个时候他们玩得正欢,墙上的影子也就最清晰真实。
我推开一扇门,又推开一扇门,家里像是多少年没有人住。我记得我才出去了一天,早晨我出门时,你正在锅头上收拾碗筷,母亲拿一只小小的条把在扫院子,我还想,这么大的院子母亲用一只小条把啥时才扫完呢。我吩咐你帮帮母亲,你答应着。树上在落叶子,我出门时,一些树叶落在母亲扫过的地方。
我在地里干着活还不时朝村里望,快中午的时候,我还看见我们家的烟囱冒了一股烟,又不见了。我头枕在埂子上睡了一觉,是不是这一觉把几十年睡过去了。
我走出院子找你和母亲,村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看不见。我一家一家地敲门,几乎每户人家的院门都虚掩或半开着,像是人刚出去没走远,就在邻居家借个东西、去房后撒泡尿马上就回来,所以门没锁,窗户没关。但院子里的破败景象告诉我,这里已很久没人居住。我喊了几个熟悉的人的名字。喊第三声的时候,一堵土院墙轰然而倒。我返回到家里,看见你正围着锅头做饭,两盘炒好的蔬菜摆在木桌上。
“活干完了?”我听见你问我。
什么活?我在心里想着这句话,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刚才你到哪去了?”
“我给你做饭哩。”
“那我回来咋没看见你。”
“你回来了?啥时?”
“刚才。”
“刚才?”你说着又把炒好的一盘菜放在木桌上。
“那我母亲呢?”
“刚走,她说不回来吃饭了,我才炒这么多好菜。你母亲太能吃饭了,一顿吃好几个人的饭还不停地叫饿。她说她是给你的几个兄弟吃饭的,她自己好多年前就不需要吃饭了,只喝点西北风就饱了。”
我朝你指的路上追去,没跑几步又折回来。
“那么,村里人都到哪去了?”
“都在哩。”
“在哪里?”
“还不是都在干自己的活哩,你想想你到哪去了就该知道其他人的去处。”
你说着把一碗烧好的汤放在桌上。我看见发绿的汤里扔着几根白骨。另几盘也是些腐肉和陈菜,那些菜像是多少个季节以前摘的,发着陈旧的灰黑色。虽是刚炒出来,却一点热气都没有。倒像一桌供放多年的丧食。再看你,也像衰老了许多,衣袖有几处已朽烂,铜手镯绿锈斑斑,似乎这顿饭你做了很多年才做熟。炉膛里还是多年前的那灶火,盘子里是多年前的肉和蔬菜,我的胃里蠕动着的也是多年前的一次饥饿。
芥,我记得我才出去一天。
我三十岁那年秋天,我想,我再不能这样懵懵懂懂地往前活了。我要停下来,回过头把这半辈子认认真真回味一遍。如果我能活六十岁的话,我用三十年时间往前走,再用剩下的三十年往回走,这样一辈子刚好够用。
从那时起,我停住手中的一切活计,吃着仓里的陈旧谷子,喝着井里的隔年老水,拒绝和任何一个陌生人认识,也不参与村里家里的一切事务。唯一的外界活动是:当我回想不起来的时候,找几个熟悉我的人聊聊往事。
那年秋天家家户户大丰收,人人忙忙碌碌。仓满了,麻袋也用完了,院子里、房顶、马路上,到处堆放着粮食。人们被多年不遇的丰收喜昏了头,没谁愿意跟我闲扯陈年旧事。他们干着今年的活,手握着今年的玉米棒子,眼睛却满含喜庆地望着来年。他们说,啊,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好年成,我们就能把一辈子的粮食全打够,剩下的年月,就可以啥也不干在家里享福了。他们一年接一年地憧憬下去,好年成一个挨一个一直延伸到每个人的生命尽头。照这样的向往,我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干呆在家里享福。往往是今年的收成还顾不上吃几口,另一年的更大丰收又接踵而来,大丰收排着大队往家里拥,人们忙于收获,忙于喜庆,忙得连顿好饭都顾不上吃,一村人的一辈子就这样毫无余地地完蛋了。
我庆幸自己早早刹住了车。芥,只有你理解我。在我满屋满院子翻找那些能够证明我过去生活的旧农具、旧家什以及老帐单、破鞋帽时,你不动声色地配合我,一边收拾着满院子的粮食,一边找出你早年的衣饰,穿戴在身上,用你以往的眼神和微笑对着我,说着你对我说过的话,晚上重复着你对我做过的那些动作。芥,我就从前一天的晚上开始回想。我顶好院门,用一捆树枝把院墙上的豁口堵住。天还没有黑透,还不到睡觉的时候,你早早就喊我上炕,不教我出去转,和屋后的韩三吹吹牛、聊聊天,乘机抽他的一根烟。韩三叫我偏高兴时,就会递过一大张烟纸,抓一大撮烟颗,让我又粗又长地卷一根烟。这件便宜事我从没告诉过你,即使告诉了,你也不会放我出去一个人过瘾。我看得出,你从天一亮就开始盼着天早早黑,好早早上炕。那时你是多么狂热地依恋着我呵。多少年后的那些个晚上,当我闲着没事想出去混根烟抽时,韩三早已不在村里,他家装修考究的窗户门变成几个怪模怪样的黑洞,遇到风天便发出呜呜的怪叫。
我坐在炕沿脱衣服时,还听到村里忙忙碌碌的人声、狗和牲畜的叫声。我忙碌的时候,不会清晰地听到其他人忙碌的声音,现在我不忙了,要忙另一件事了。你让我早早闲下来,怕我累坏了身体干不成正事。
我就从这一夜开始回忆,从三十岁的这一夜起,我就往回走了,背对着你们——一村庄人,面朝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熄灭的油灯又亮起来,桔黄的亮光重新温馨地照着这间房子,这面几十米长的大土炕。我们睡在土炕的一头,另一头堆满了玉米棒子,都是新鲜的刚收获不久的棒子,夜里我困顿时你顺手拿过又粗又长的一个,摇醒我:猜猜它像什么。你把玉米棒的小头抓在手里,大头对着我的嘴唇撩来弄去。你知道怎样弄醒我。一看到又粗又硬的东西我就会立马粗硬起来。外面这时刮起了风。我听见风把院子里的干树叶刮起来,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紧接着一些很远处的树叶又被风刮到我们的房上和院子里。你不让我吹灯,你不知道灯亮着我多心疼,家里只有一小瓶灯油,我准备了好几个大桶,并排放在库房的墙根。我想年轻时多摸摸黑,节省点灯油,到我上了年纪,老眼昏花时就会有足够的灯油,在我四围点好多盏灯。当一个人视力渐衰时他拥有了好多盏灯,一盏一盏地,把他看不清的那些地方一一点亮,这是多么巨大的补偿啊。这种补偿不会凭空而降,要靠自己在漫长一生中一点点地去积攒。你怨我性急,总是三下五除二了事,我咋能不急呢,灯亮着,灯油一丝丝耗尽时,我就觉得自己没有了力气,只想早早和你干完事,熄灯休息。油灯平放在炕上,灯光朝上直照在我的胸脯和脸上,你催我快点,再猛点,你充满欲火的双眼仰望着我,又像在望着我身后的房顶和墙。许久以后的一个晚上,我躺在你身下,仰望你累累垂吊的双乳,体味做女人的幸福感觉时,才恍然明白你为什么要把灯放在炕上。那一刻,在摇曳的灯光中我看见你投在房顶和后墙上的巨大背影一下一下向我俯冲。我一把打翻了油灯。芥,多少个夜晚,你就是仰望着我黑熊一般巨大的影子和我做爱。
我站在村头观察了好一阵。月光下的黄沙梁,就像梦中的白天一样。一切都在银灰色的透明空气中呈现出原来的样子——树还是那样高,似乎我离开后树再没有生长过。房子还那样低矮,只是不知住在里面的,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一村庄人。我走了半夜的黑路,神情有些恍惚,记不清自己离开黄沙梁已有多久。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恍恍惚惚醒来,看见自己生活多年的一个村庄,泊在月色里。
就在前半夜,我还一直担心自己走错了路。我记得以前的路是在沙梁顶上蜿蜒向西,绕过一道沟后直端端戳向村子。
谁把路朝北挪动了半里。我自言道。
有人为了种地往往会把道路挤到一边,让过往的人围着他的地转。有一年我穿过一片戈壁去胡家海子,去时路还好好的,路旁长满了野草和灌木。几天后当我回返时,这片戈壁已被人耕翻了,并浇了水,种上粮食。我费了大半天时间才绕过去。我想,倘若这个种地人心贪,把地耕种到天边,那我就永远被隔在地这边的他乡了。
而这片荒野并没有人耕种,好像路不小心从沙梁上滑了下来,要么是向北的风一年一年地把路吹到这边了,像吹一根绳子一样。
不过,我想是另一种情景:一场大雪后,荒野白茫茫一片,雪把所有界线和标识覆盖得一片模糊。最先出门的人,搞不清道路的确切位置,但又不能不走,只好大概地瞄一个方向踏雪而去。晚出门的人、车马也都不加考虑地循着这行脚印走去。这样每一场雪后,道路总会偏离原来的轨迹,有时偏左,有时偏右。整个冬天没有几只脚真正地踩在路上。只有到了春天——融雪之后,人们才惊讶地发现:把路走偏了。但又没有谁会纠正这个错误,原回到老路上去。反正,咋走还是走到该去的地方,目的地不会错的。
那时候我们刚刚结婚,我整夜守着你,不知道村里发生了啥事。几个兄弟都离我远远的,夜里他们睡在房顶和院子里。母亲啥都不让我干,顿顿给我吃鸡蛋。
你最要紧的活,是让你媳妇赶快把娃娃怀上。
我最听母亲的话,父亲离开后,母亲的话语成了我们家里唯一的长辈的声音。她温和舒缓地覆盖着这个家庭,我们按她说的去做,或者当面答应,背后照自己的想法去干活。无论听从与否,我们都不能没有这种声音——从祖辈的高处贯穿下来的骨肉之音。父亲母亲,你们的声音将最终成为儿女们的声音在代与代的山谷间经久回应。不管我们年轻时怎样不听话,违背母语父令。最终还是回到父亲母亲的声音中,用你们的话语表达我们自以为全新的人生,做着父母语言中的所有事情。
芥,你也是听了你母亲的话温温顺顺做了我的妻子。你老早就喜欢我,想嫁给我,你母亲同意后这个意愿便成了你母亲的,你是个听话的好女儿,照母亲的意愿做了你愿意做的。我也一样,从第一夜开始,我整夜整夜地折腾你,我蓄了二十多年的劲,磨了二十多年的刀,练了二十多年的功,我每个夜晚都渴望着和你做这件事,现在终于和你睡在一个炕上,钻进一个被窝了,我却突然意识到这是母亲安排我做的一件事。母亲没说出之前我只是在夜里偷偷地想你,母亲说了,我就照她的意愿去干。我没干过这活,笨手笨脚的,惹得你咯咯直笑。我不知道先从哪下手,父亲没教过我这活,又好像教过。我记得八岁那年,有一天,父亲把我带到地边,让我看着他种地。
记住,种地要先从地头开始,一锨一锨往中间翻,不能图省事。
芥,我知道要去的地方,我不能走捷路,我等了二十年,这会儿就等不及了。你一直咯咯地笑。我是不是错了,你教教我。我是个老实人,不会图省事,直接在地中间挖一锨、洒一把种了事。我要翻过该翻的山,走过该走的平地,把边边角角沟沟凹凹都照管好,侍弄好。你夸我活干得很细呢。我说来粗的了。你大叫一声。院子里狗狂吠起来,它多少年没听到这种叫声,有些陌生了。房顶上一根檩子也同时嘎巴一声,像压断了似的。我不知道睡在房顶的是老几,他一定在为我干着急呢。芥,我得再用点力气,你让我再试试。
我十六岁那年,母亲让我去开一片荒地。放下这么多熟地不种,开什么荒呀。我心里叨咕着,还是去了。那是片稀稀拉拉长着些蒿草的白皮地,看样子没人动过一锨一锄。这叫处女地,开起来费些劲,但你不能老在别人开过的地里捣腾。男人嘛,总要整几块处女地。我在地上挖了几锨,地太硬,锨怎么也插不进去。母亲我是不是劲太小了,没到开荒的年龄。你父亲十三岁就开始在荒地里舞锨弄锄了。我懊丧地坐在地上,看着硬邦邦的生地愣了半天,快中午时,扛着锨回到家里。
你叫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躲不过去,现在不做,将来还会去做。
母亲,我面对的依旧是你几年前让我去开的那块荒。我依旧像几年前那样慌乱无措。不是锨不行,你配给我的家什样样管用。可我好坏插不进第一锨,地太生,我一使劲芥便大声地喊疼,母亲你在隔壁的黑暗中一定听到了。
吃早饭时,我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你,也不敢看我的几个兄弟,他们眼巴巴望着我,想让我回答什么。母亲只有你看出来了:事没干成。我的脸上依旧是几年前从荒地回来时的那副表情。我想,我要开出那块地,就不会有今天这个结局。
芥,我看见母亲叫过你,低声地问着什么。你一脸羞红,不时摇头或点头。早晨的阳光温和地照着院子,我浑身燥热,坐立不安,几个兄弟放下碗筷,正收拾农具下地。其中一个有意碰了一下我立在墙根的铁锨,锨倒了,我起身去扶。我是善用镰刀的人,你们却让我使锨。
我要在地上挖个洞。
挖个坑。
挖口深井。
我想着有个东西就像锨把一样粗硬起来。我回过头,看见母亲把嘴贴在你耳朵上很神秘地说了句什么。
你一直没告诉我母亲对你说的那句话。母亲从没有那样神秘地对我说过什么,她有很多儿女,不能单独把某些话语告诉其中一个,她的每句话都是说给每个儿女听的。她一定想通过你把一句隐秘的话悄悄传给我,你却把它隐藏了,不向我透露一个字。芥你知不知道,有很多年,我每夜每夜在你身上翻找,一遍又一遍,不放过一个隐秘处,每个地方我都想进去。我想象母亲的那句话已作为秘典藏在你身体的某处,我要找到它。从那时起我就不再吻你的嘴唇,我把所有的热情用在你的其他器官上,我想感动它们——我能感动它们。你的嘴不告诉我,我就问其他的器官,它们会说话,你的嘴说不出来的,无法表述的,它们会表达得生动而美丽。
村子里忽然响起哼哼唧唧的声音。我听出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时发出的那种呻吟。从路旁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飘出来,空气被这种声音搞得湿乎乎的。
都几更了,还有这么多男女在调情。
我记得以前村里没这种声音。那时的夜是多么安静,大人们悄无声息地行着房事,孩子们悄无声息地做着梦。
以前只有牲口交配时才发出这种快乐无比的呻吟。牲口所以要呻吟是因为,它们都是公的爬在母的背上行事。各自无法欣赏对方的面部表情,只好靠声音传递信息:母的一哼唧,公的便知道整舒服了。公的一噢噢,母的便领会日高兴了。
村里人啥时也学会这样叫了。是跟牲口学的。
多少年来村里的男人女人虽是面对面、眼对眼、嘴对嘴、心对心地干那事,但都是黑灯瞎火,有天没日地干。有时从窗户门缝透进点星光月光,也是朦朦胧胧,不明不白。只觉得稀里糊涂就有了一炕儿女,金童玉女也好,歪瓜裂枣也罢,都是一种方式整出来的。先是一对男女在黑暗的大土炕上摸到一起,而后是一尾精子和一尾卵子在更加黑暗的阴道中摸索到一起。一个人从孕育到出生都是这么荒唐和盲目。
全不像种地,先分清种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传宗接代的事却由不得你,到了兴头上一股子洒出去,五花八门,谁知是些啥货色。光图了快乐,管它饱子、秕子、病子、千万粒种子最后只发一个芽,结一个果,却不见得是最好的。
芥,我洒给你的都是秕子吗。都是存放经年的陈腐老子吗。很多年间我不分季节地播种,我在一小块地上洒了那么多种子,竟没一个发芽的。是饥饿的你把我的所有种子当口粮吞吃了,还是那一小块地只长芳草。芥你记不记得那个夜晚我提一把镰刀上炕,我让你脱衣,你惊讶地望着我,还是脱了。我在昏黄的油灯下一镰一镰,小心翼翼割光那片芳草,还用镰刃刮净毛根。“这下就能种出粮食了。”我说着一口气吹灭油灯。
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终于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找到了我的镰刀,它被磨得只剩下一弯废铁。
这户人家看样子是喂牲口的,房前屋后垛了从远远近近的野地里割来的荒草,我的那捆草肯定压在这些高高的草垛中间,要是能翻出来,我会一眼认出它的。我捆草的方式跟谁都不一样。每一捆草上我都作了只有我能看出的记号。我暗暗在我经手的每件事情上都留下我的痕迹,甚至在鞋底上刻上代表我名字的一个字,我走到哪,就把这个字印到哪,在某些关键地段,我有意把脚印踩得很深,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多年后当我重返这片荒野时,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生活过的痕迹。很早我就预感到我还会来到这片荒野上,还会住进黄沙梁,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大群,那时的我作为曾经人世的向导,走在浩浩荡荡的人群前面,扛一把铁锨指指点点。我引他们走我走过的长短路途,经历我经历过的所有事物,他们不会比我做得更出色。
我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没见一头牲口,人也不知干啥去了,门窗敞开着。我想喝口水,可是水缸是干的,院子中间的一棵榆树,也像枯死多年了,树权上高高地吊着只破马灯,足有两个人那么高。我想是树很小的时候,这家人把马灯挂在树枝上,坐在树下的灯影里一夜一夜地干着一件事。后来树长高了,马灯跟着升到高处,在这个谁也够不着的高度上马灯熬干灯油,自己熄灭了。这家人的活干完了没有呢。
枯树下面是一架只剩一只轱辘的破马车,一匹马的骨架完整地堆在车辕中间。显然,马是套在车上死掉的,一副精致的皮套具还搭在马骨头上。这堆骨架由一根皮缰绳通过歪倒的马头拴在树干上,缰绳勒进树身好几寸,看来赶车人把车马拴在树上去干另一件事,结果再没回来——或者来得像我一样晚。这期间榆树长了一圈又一圈……
我坐在一架吱吱乱响的木椅上,爱怜地抚摸着我的镰刀,我真心疼啊。是怎样的一个人把我的镰刀使唤成这样了。他用我的镰刀干完了本该由我去干的这些活,要不是找这把镰刀,我的草也会垛得跟这户人家的一样高。一把好镰刀,在别人手中经历了一切,变成一弯废铁,它干出的活成了别人的。我想了想,要干掉多少活才能磨废一把镰刀呢。干完这些活要花多少个年月。想着想着我惊愕了:这户人早已不在人世。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少年,也许我的一辈子早就完了,而我还浑然不觉地在世间游荡,没完没了。做着早不该我做的事情,走着早就不属于我的路。
亲人们一个个走掉了,村里人也都搬到别处,我的四周寂静下来,远远近近,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走路声。我在一个人的村庄进进出出,没有谁为我敲响收工的晚钟,告诉我:天黑了,你该歇息了。没有谁通知我:那99lib?些地再不用种,播种和收获都已结束。那个院子再不用去扫,尘土不会再飘起,树叶不会再落下。更没有谁暗示我:那个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场风中飘散。结束吧,世间还有另一些事情,等着发生呢。
风中的院门
我知道哪个路口停着牛车,哪片洼地的草一直没有人割。黄昏时夕阳一作一拃移过村子。我知道夕阳在哪堵墙上照的时间最长。多少个下午,我在村外的田野上,看着夕阳很快地滑过一排排平整的高矮土墙,停留在那堵裂着一条斜缝、泥皮脱落的高大土墙上。我同样知道那个靠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她弥留世间的漫长时光。她是我奶奶。天黑前她总在那个墙根等我,她担心我走丢了,认不得黑路。可我早就知道天从哪片地里开始黑起,夜晚哪颗星星下面稍亮一些,天黑透后最黑的那一片就是村子。再晚我也能回到家里。我知道那扇院门虚掩着,刮风时院门一开一合,我站在门外,等风把门刮开。我一进去,风又很快把院门关住。藏书网.99lib.99lib?99lib.
炊烟是村庄的根
当时在刮东风,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叶子,和李家杨树上一片叶子,在空中遇到一起,脸贴脸,背碰背,像一对恋人和兄弟,在风中欢舞着朝远处飞走了。它们不知道我父亲和李家有仇。它们快乐地飘过我的头顶时,离我只有一膀子高,我手中有根树条就能打落它们。可我没有。它们离开树离开村子满世界转去了。我站在.99lib.房顶,看着满天空的东西向东飘移,又一个秋天了,我的头愣愣的,没有另一颗头在空中与它遇到一起。
如果大清早刮东风,那时空气潮湿,炊烟贴着房顶朝西飘。清早柴禾也潮潮的,冒出的烟又黑又稠。在沙沟沿新户人家那边,张天家的一溜黑烟最先飘出村子,接着王志和家一股黄烟飘出村子。烧碱蒿子冒黄烟,烧麦草和苞谷秆冒黑烟,烧红柳冒紫烟、梭梭柴冒青烟、榆树枝冒蓝烟……村庄上头通常冒七种颜色的烟。
老户人家这边,先是韩三家、韩老二家、张桩家、邱老二家的炊烟一挨排出了村子。路东边,我们家的炊烟在后面,慢慢追上韩三家的炊烟,韩元国家的炊烟慢慢追上邱老二家的炊烟。冯七家的炊烟慢慢追上张桩家的炊烟。
我们家烟囱和韩三家烟囱错开了几米,两股烟很少相汇在一起,总是并排儿各走各的,飘再远也互不理识。韩元国和邱老二两家的烟囱对个正直,刮正风时不是邱老二家的烟飘过马路追上张元国家的,就是张元国家的烟越过马路追上邱老二家的,两股烟死死缠在一起,扭成一股朝远处飘。
早先两家好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你看这两家好得连炊烟都缠抱在一起。后来两家有了矛盾,炊烟仍旧缠抱在一起。张元国是个火爆脾气,他不允许自家的孩子和邱老二家的孩子一起玩,更不愿意自家的炊烟与仇家的纠缠在一起,他看着不舒服,就把后墙上的烟囱捣了,挪到了边墙上。再后来,我们家搬走的前两年,那两99lib?家又好得不得了了,这家做了好饭隔着路喊那家过来吃,那家有好吃的也给这家端过去,连两家的孩子间都按大小叫哥叫弟。只是那两股子炊烟,再走不到一起了。
如果刮一阵乱风,全村的炊烟像一头乱发绞缠在一起。麦草的烟软,梭梭柴的烟硬,碱蒿子的烟最呛人。谁家的烟在风中能站直,谁家的烟一有风就趴倒,这跟所烧的柴禾有关系。
炊烟是村庄的头发。我小时候这样比喻。大一些时我知道它是村庄的根。我在滚滚飘远的一缕缕炊烟中,看到99lib?有一种东西被它从高远处吸纳了回来,丝丝缕缕地进入到每一户人家的每一口锅底、锅里的饭、碗、每一张嘴。
夏天的早晨我从草棚顶上站起来,我站在缕缕炊烟之上,看见这个镰刀状的村子冒出的烟,在空中形成一把巨大无比的镰刀,这把镰刀刃朝西,缓慢而有力地收割过去,几百个秋天的庄稼齐刷刷倒了。
鸟叫
我听到过一只鸟在半夜的叫声。
我睡在牛圈棚顶的草垛上。整个夏天我们都往牛圈棚顶上垛千草,草垛高出房顶和树梢。那是牛羊一个冬天的食草。整个冬天,圈棚上的草会一天天减少。到了春天,草芽初露,牛羊出圈遍野里追青逐绿,棚上的干草便所剩无几,露出粗细歪直的梁柱来。那时候上棚,不小心就会一脚踩空,掉进牛圈里。
而在夏末秋初的闷热夜晚,草棚顶上是绝好的凉快处,从夜空中吹下来的风,丝丝缕缕,轻拂着草垛顶部。这个季节的风吹刮在高空,可以看到云堆飘移,却不见树叶摇动。
那些夜晚我很少睡在房子里。有时铺一些草睡在地头看苞谷。有时垫一个褥子躺在院子的牛车上,旁边堆着新收回来的苞谷棉花。更多的时候我躺在草垛上,胡乱地想着些事情便睡着了。醒来不知是哪一天早晨,家里发生了一些事,一只鸡不见了,两片树叶黄落到窗台,堆在院子里的苞谷棒子少了几个,又好像一个没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和往日一样,一家人吃饭,收拾院子,套车,扛农具下地……天黑后我依旧爬上草垛,胡乱地想着些事情然后睡着。
那个晚上我不是鸟叫醒的。我刚好在那个时候,睡醒了。天有点凉。我往身上加了些草。
这时一只鸟叫了。
“呱。”
独独的一声。停了片刻,又“呱”的一声。是一只很大的鸟,声音粗哑,却很有穿透力。有点像我外爷的声音。停了会儿,又“呱”、“呱”两声。
整个村子静静的、黑黑的,只有一只鸟在叫。
我有点伯,从没听过这样大声的鸟叫。
鸟声在村南边隔着三四幢房子的地方,那儿有一棵大榆树,还有一小片白杨树。我侧过头看见那片黑糊糊的九九藏书树梢像隆起的一块平地,似乎上面可以走人。
过了一阵,鸟叫又突然从西边响起,离得很近,听声音好像就在斜对面韩三家的房顶上。鸟叫的时候,整个村子回荡着鸟声,不叫时便啥声音都没有了,连空气都没有了。
我在第七声鸟叫之后,悄悄地爬下草垛。我不敢再听下一声,好像每一声鸟叫都刺进我的身体里,浑身的每块肉每根骨头都被鸟叫惊醒。我更担心鸟飞过来落到草垛上。如果它真飞过来,落到草垛上,我怎么办。我的整个身体埋在草里面,鸟看不见我,它会踩在我的头上叫,会一晚上不走。
我顺着草垛轻轻滑落到棚沿上,抱着一根伸出来的椽头吊了下来。在草垛顶上坐起身的那一瞬,我突然看见我们家的房顶,觉得那么远,那么陌生,黑黑地摆在眼底下,那截烟囱,横堆在上面的那些木头,模模糊糊的,像是梦里的一个场景。
这就是我的家吗?是我必须要记住的——哪一天我像鸟一样飞回来,一眼就能认出的我们家朝天仰着的那个面容吗?在这个屋顶下面的大土炕上,此刻睡着我的后父、母亲、大哥、三个弟弟和两个小妹。他们都睡着了,肩挨肩地睡着了。只有我在高处看着黑黑的这幢房子。
我走过圈棚前面的场地时,拴在柱子上的牛望了我一眼,它应该听到了鸟叫。或许没有。它只是睁着眼睡觉。我正好从它眼睛前面走过,看见它的眼珠亮了一下,像很远的一点星光。我顺着墙根摸到门边上,推了一下,没推动,门从里面顶住了,又用力推了一下,顶门的木棍往后滑了一下,门开了条缝,我伸手进去,取开顶门棍,侧身进屋,又把门顶住。
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都清清楚楚。我轻脚绕开水缸、炕边上的炉子,甚至连脱了一地的鞋都没踩着一只。沿着炕沿摸过去,摸到靠墙的桌子,摸到了最里头,我脱掉衣服,在顶西边的炕角上悄悄睡下。
这时鸟又叫了一声。像从屋前的树上叫的,声音刺破窗户,整个地撞进屋子里。我赶紧蒙住头。
没有一个人被惊醒。
以后鸟再没叫,可能飞走了。过了好大一阵,我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房子里突然亮了一些。月亮出来了,月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我侧过身,清晰地看见枕在炕沿上的一排人头。有的侧着,有的仰着,全都熟睡着。
我突然孤独害伯起来,觉得我不认识他们。99lib.
第二天中午,我说,昨晚上一只鸟叫得声音很大,像我外爷的声音一样大,太吓人了。家里人都望着我。一家人的嘴忙着嚼东西,没人吭声。只有母亲说了句:“你又做梦了吧。”我说不是梦,我确实听见了,鸟总共叫了八声。最后飞走了。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端着碗发呆。
不知还有谁在那个晚上听到鸟叫了。
那只是一只鸟的叫声。我想。那只鸟或许睡不着,独自在黑暗的天空中漫飞,后来飞到黄沙梁上空,叫了几声。
它把孤独和寂寞叫出来了。我一声没吭。
更多的鸟在更多的地方,在树上,在屋顶,在天空下,它们不住地叫。尽管鸟不住地叫,听到鸟叫的人,还是极少的。鸟叫的时候,有人在睡觉,有人不在了,有人在听人说话……很少有人停下来专心听一只鸟叫。人不懂鸟在叫什么。
那年秋天,鸟在天空聚会,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只。鸟群的影子遮挡住阳光,整个村子笼罩在阴暗中。鸟粪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打在人的脸上、身上,打在树木和屋顶上。到处是斑斑驳驳的白点。人有些慌了,以为要出啥事。许多人聚到一起,胡乱地猜测着。后来全村人聚到一起,谁也不敢单独呆在家里。鸟在天上乱叫,人在地下胡说。谁也听不懂谁。几乎所有的鸟都在叫,听上去各叫各的,一片混乱,不像在商量什么、决定什么,倒像在吵群架,乱糟糟的,从没有停住嘴,听一只鸟独叫。人正好相反,一个人说话时,其他人都住嘴听着,大家都以为这个人知道鸟为啥聚会。这个人站在一个土疙瘩上,把手一挥,像刚从天上飞下来似的,其他人愈加安静了。这个人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他的话语杂在鸟叫中,才听还像人声,过一会儿像是鸟叫了。其他人“轰”的一声开始乱吵,像鸟一样各叫各地起来。天地间混杂着鸟语人声。
这样持续了约摸一小时,鸟群散去,阳光重又照进村子。人抬头看天,一只鸟也没有了。鸟不知散落到了哪里,天空腾空了。人看了半天,看见一只鸟从西边天空孤孤地飞过来,在刚才鸟群盘旋的地方转了几圈,叫了几声,又朝西边飞走了。
可能是只来迟了没赶上聚会的鸟。
还有一次,一群乌鸦聚到村东头开会,至少有几千只,大部分落在路边的老榆树上,树上落不下的,黑黑地站在地上、埂子上和路上。人都知道乌鸦一开会,村里就会死人,但谁都不知道谁家人会死。整个西边的村庄空掉了,人都拥到了村东边,人和乌鸦离得很近,顶多有一条马路宽的距离。那边,乌鸦黑乎乎地站了一树一地;这边,人群黑压压地站了一渠一路。乌鸦“呱呱”地乱叫,人群一声不吭,像极有教养的旁听者,似乎要从乌鸦聚会中听到有关自家的秘密和内容。
只有王占从人群中走出来,举着个枝条,喊叫着朝乌鸦群走过去。老榆树旁是他家的麦地。他伯乌鸦踩坏麦子。他挥着枝条边走边“啊啊”地喊,听上去像另一只乌鸦在叫,都快走到跟前了,却没一只乌鸦飞起来,好像乌鸦没看见似的。王占害伯了,树条举在手里,愣愣地站了半天,掉头跑回到人群里。
正在这时,“咔嚓”一声,老榆树的一个横枝被压断,几百只乌鸦齐齐摔下来,机灵点的掉到半空飞起来,更多的掉在地上,或在半空乌鸦碰乌鸦,惹得人群一阵哄笑。还有一只摔断了翅膀,鸦群飞走后那只乌鸦孤零零地站在树下,望望天空,又望望人群。
全村人朝那只乌鸦围了过去。
那年村里没有死人。那棵老榆树死掉了。乌鸦飞走后树上光秃秃的,所有树叶都被乌鸦踏落了。第二年春天,也没再长出叶子。
“你听见那夭晚上有只鸟叫了。是只很大的鸟,一共叫了八声。”
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想找到一个在那天晚上听到鸟叫的人。我问过住在村南头的王成礼和孟二,还问了韩三。第七声鸟叫就是从韩三家房顶上传来的,他应该能听见。如果黄沙梁真的没人听见,那只鸟就是叫给我一个人听的。我想。
我最终没有找到另一个听见鸟叫的人。以后许多年,我忙于长大自己,已经淡忘了那只鸟的事。它像童年经历的许多事情一样被推远了。可是,在我快四十岁的时候,不知怎的,又突然想起那几声鸟叫来。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张几下嘴,想叫出那种声音,又觉得那不是鸟叫。也许我记错了。也许,只是一个梦,根本没有那个夜晚,没有草垛上独睡的我,没有那几声鸟叫。也许,那是我外爷的声音,他寂寞了,在夜里喊叫几声。我很小的时候,外爷粗大的声音常从高处贯下来,我常常被吓住,仰起头,看见外爷宽大的胸脯和满是胡子的大下巴。有时他会塞一个糖给我,有时会再大喊一声,撵我们走开,到别处玩去。外爷极爱干净,怕我们弄脏他的房子,我们一走开他便拿起扫把扫地。
现在,这一切了无凭据。那个牛圈不在了。高出树梢屋顶的那垛草早被牛吃掉,圈棚倒塌,曾经把一个人举到高处的那些东西消失了。再没有人从这个高度,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
捉迷藏
我从什么时候离开了他们——那群比我大好几岁的孩子,开始一个人玩。好像有一只手把我从他们中间强拉了出来,从此再没有回去。
夜里我躺在草垛上,听他们远远近近的喊叫。我能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他们一会儿安静,一会儿一阵吵闹,惹得村里的狗和驴也鸣叫起来。村子四周是黑寂寂的荒野和沙漠。他们无忌的喊叫使黑暗中走向村子的一些东西远远停住。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是一匹狼、一群乘夜迁徙的野驴、一窝老鼠,或许都不是。但它们停住了。另一些东西闻声潜入村子,悄无声息地融进墙影尘土里,成为村子的一部分。
那时大人们已经睡着。睡不着的也静静躺着。大人们很少在夜里胡喊乱叫,天一黑就叫孩子回来睡觉。“把驴都吵醒了。驴睡不好觉,明天咋拉车干活。”他们不知道孩子们在黑夜中的吵闹对这个村子有啥用处。
我那时也不知道。
许多年后的一个长夜,我躺在黑暗中,四周没有狗叫驴鸣,没一丝人声,无边的黑暗压着我一个人,我不敢出声。呼吸也变成黑暗的,仿佛天再不会亮。我睁大眼睛,无望地看着自己将被窒息。这时候,一群孩子的喊叫声远远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们在玩捉迷藏游戏。还是那一群孩子。有时从那堆玩泥巴的尕小子中加进来几个,试玩两次,不行,原回去玩你的尿泥。捉迷藏可不是谁都能玩的。得机灵。“藏好了吗。”“藏好了。”喊一声就能诈出几个傻小子。天黑透了还要能自己摸回家去。有时也会离开几个,走进大人堆里再不回来。
夜夜都有孩子玩,夜夜玩到很晚。有的玩着玩着一歪身睡着,没人叫便在星光月影里躺一夜,有时会被夜里找食吃的猪拱醒,迷迷糊糊起来,一头撞进别人家房子。贼在后半夜才敢进村偷东西。野兔在天亮前那一阵子才小心翼翼钻进庄稼地,咬几片青菜叶,留一堆粪蛋子。也有孩子玩累了不想回家,随便钻进草垛柴堆里睡着。有人半夜出来解手,一蹲身,看见墙根阴影里躺.99lib.着做梦的人,满嘴胡话。夜再深,狗都会出来迎候撒尿的主人,狗见主人尿,也一撇腿,洒一股子。至少有两个大人睡在外面。一个看麦场的李老二,一个河湾里看瓜的韩老大。孩子们的吵闹停息后两个大人就会醒来。一个坐在瓜棚,一个躺在粮堆上,都带着狗。听见动静人大喝一声,狗狂叫两声。都不去追。他们的任务只是看住东西。整个村子就这两样东西由人看着。孩子们一散,许多东西扔在夜里。土墙一夜一夜立在阴影里,风嗖嗖地从它身上刮走一粒一粒土。草垛在棚顶上暗暗地下折了一截子。躺在地上的一根木头,一面黑一面白,像被月光剖开,安排了一次生和死的见面。立在墙边的一把锨,搭在树上的一根绳子,穿过村子黑黑地走掉的那条路。过去许多年后,我们会知道这个村子丢失了什么。那些永远吵闹的夜晚。有一个夜晚,他们再找不见我了。
“粪堆后面找了吗。看看马槽下面。”
“快出来吧。我已经看到了,再不出来扔土块了。”
谁都藏不了多久。我们知道每一处藏人的地方。知道哪些人爱往哪几个地方藏。玩了好多年,玩过好几茬人,那些藏法和藏人的地方都已不是秘密。
早先孩子们爱往树上藏,一棵一棵的大榆树蹲在村里村外,枝叶稠密。一棵大树上能藏住几十个孩子,树窟里也能藏人。树上是鸟的家,人一上去鸟便叽叽喳喳叫,很快就暴露了。草丛也藏不住人,一蹲进去虫便不叫了。夜晚的田野虫声连片,各种各样的虫鸣交织在一起。“有一丈厚的虫声。”虫子多的年成父亲说这句话。“虫声薄得像一张纸。”虫子少的时候父亲又这样说。父亲能从连片的虫声中听出田野上有多少种虫子,哪种虫多了哪种少了,哪种虫一只不留地离开这片土地远远走了,再不回来。
我从没请教过父亲是咋听出来的。我跟着他在夜晚的田野上走了许多次后,我就自己知道了。
最简单的是在草丛里找人。静静蹲在地边上,听哪片地里虫声哑了,里面肯定藏着人。
往下蹲时要闭住气,不能带起风,让空气都觉察不出你在往下蹲。你听的时候其他东西也在倾听。这片田野上有无数双耳朵在倾听。一个突然的大声响会牵动所有的耳朵。一种东西悄然间声息全无也会引来众多的惊恐和关注。当一种东西悄无声息时,它不是死了便是进入了倾听。它想听见什么。它的目标是谁。那时所有的倾听者会更加小心寂静,不传出一点声息。
听的时候耳朵和身体要尽量靠近地,但不能贴在地上。一样要闭住气。一出气别的东西就能感觉到你。吸气声又会影响自己。只有静得让其他东西听不到你的一丝声息,你才能清晰地听到它们。
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用这种方式倾听,他很少教给我绝活。也许在他看来那两下子根本不叫本事,看一眼谁都会了。
那天黄昏我们家少了一只羊,我和父亲去河湾里找。天还有点亮,空气中满是尘烟霞气,又黄又红,吸进去感觉稠稠的,能把人喝饱似的。
河湾里草长得比我高。父亲只露出一个头顶。我跳个蹦子才能探出草丛。
“爬到树上看看去。”父亲说。我们走了十几分钟,来到那棵大榆树下面。
“看看哪一片草动?”父亲在树下喊。
“一河湾草都在动。”我说。
“那就下来吧。”
父亲坐在树下抽起了烟,我站在他旁边。
“没一丝风草咋好像都在动。”我说。
“草让人和牲口打搅了一天,还没有消停下来。”父亲说。
我知道父亲要等天黑,等晚归的人和性口回到家,等田野消停下来。那时,细细密密的虫声就会像水一样从地里渗出来,越漫越厚、越漫越深。
韩老二一回来,地里就没人了。他总是最后收工。今天他还背了捆柴禾,也许是一捆青草。背在右肩膀上。你听他走路右脚重左脚轻。
父亲没有开口,我听见他心里说这些话。
那时候我只感觉到大地上声音很乱、很慌忙也很疲惫。最后一缕夕阳从地面抽走的声音,像一根落地的绳子,软弱无力。不像大清早,不论鸡叫驴鸣、人畜走动、苍蝇拍翅、蚂蚱蹬腿,都显得非常有劲。我那时已能听见地上天空的许多声音,只是不能仔细分辨它们。
天已经全黑了。天边远远地扔着几颗星星,像一些碎银子。我们离开那棵榆树走了十几分钟。每一脚都踩灭半分地的虫声。我回过头,看见那棵大榆树黑黑地站在夜幕里,那根横权像一只手臂端指着村子。它的每片叶子都在听,每个根条都在听。它全听见了,全知道了。看,就是那户人家。它指给谁看。我突然害伯起来,紧走了几步。
这个横权一直指着我们家房子。刚才在树上时,我险些告诉了父亲。话都想出来了,不知为什么,竟没发出声。
父亲在前面停下来,然后慢慢往下蹲。我离他两三米处,停住脚,也慢慢蹲下去。很快,踩灭的虫声在我们身边响起来,水一样淹没到头顶。约摸过了五分钟,父亲站起来,我跟着站起来。
“在那边,西北角上。”父亲抬手指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那棵大榆树,又回头望了一眼。
“东边草滩上也有个东西在99lib. 动。”我说。
“那是一头牛。你没听见出气声又粗又重。”父亲瞪了我一眼。
我藏书网想让他们听见我的声音。我渴望他们发现我。一开始我藏得非常静,听见他们四处跑动。
“方头,出来,看见你了。”
“韩四娃也找见了,我看见冯宝子朝那边跑了,肯定藏在马号里。就剩下刘二了。”
他们说话走动的声音渐渐远去,偏移向村东头。我故意弄出些响声,还钻出来跳了几个蹦子,想引他们过来。可是没用,他们离得太远了。
“柴垛后面找。”
“房顶上。”
“菜窖里看一下。”
他们的叫喊声隐隐约约,我原藏进那丛干草中,掩好自己,心想他们在村东边找不到就会跑回来找。
我很少被他们轻易找到过,我会藏得不出声息。我会把心跳声用手捂住。我能将偶不小心弄出的一点响声捉回来,捏死在手心。
七八个,找另外的七八个。最多的时候有二三十个孩子,黑压压一群。我能辨出他们每个人的身影,当月亮在头顶时他们站在自己的阴影里,额头鼻尖上的月光偶尔一晃。我能听出每个人的脚步声,有多少双脚就有多少种不同的落地声。我能听见他们黑暗中回头时脖颈转动的声音。当月亮东斜,他们每个人的影子都有几百米长,那时我站得远远的,看看地上的影子就能认出这是谁的头那是谁的身子。他们迎着月光走动时影子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鼻子嘴朝上,蹲下身去会看见影子的头部有一些湿气般的东西轻轻飘浮,模模糊糊的,那是说话的影子,稍安静些我就能辨出那些话影的内容。
我躬着腰跟在他们后面。有时我不出声地混在他们中间,看他们四处找我。
“就差刘二一个没找见。看看后面。往草上踏。”
一次我就躺在路上的车辙里,身上扔了一把草,他们来来回回几次都没看到。
“谁把草掉在路上了?”一个过来踢了一脚。
“走吧,到牛圈里找去。”另一个喊。
一只脚贴着我的耳朵边踩过去。是张四的脚,他走路时总是脚后跟先落地。
“刚才我就觉得奇怪,白天没人拉草,路上怎么会掉下草。”
“悄悄别吭声,过去直接往草上踏。踏死鬼刘二。”
他们返回来时我已经跟在后面。我走路不出一点声,感觉心里有一双翅膀无声地扇动,脚踩下时,心在往上飞升,远远地离开地。我藏在他们找过的地方。藏在他们的背影里。一回头,我就消失。我知道人的左眼和右眼中间有一个盲区,刚好藏住一个孩子的侧影,尤其夜里它能藏住更多东西。
有一次,我双腿勾住一根晾衣绳倒挂在半空里。绳上原来搭着一条大人裤子。
“藏好了没有?开始找了。”
他们叫喊着走出院子。我从另一个豁口进来,扯下绳上的裤子,把自己搭上去。
过了好一阵他们回来了,先是说话声,接着一群倒竖着的人影晃进院子。夜色灰蒙蒙的,像起了雾。有个人举手抓住绳子坠了几下,我在上面摆动起来,黑黑地,一下一下,眼看碰上一个人的后背,又荡回来。
夜又黑了一些,他们站在院子里,好一阵一句话不说,像瞌睡了,都在打盹。又过了一阵有人开始往外走,其他人跟着往外走,院子里变空了,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在马路上散开,渐渐走远,像一朵花开败在夜里。这时下起了雨,雨点小小的。有一两滴落进鼻孔,直直滴到嗓子里。我还在不停地晃动,雨点细细地打在身上,像一群轻手轻脚的小蚊虫。我像一条忘记收回去的裤子,就这样在黑夜里被雨慢慢淋湿。我觉得快要睡过去,一伸腿,从绳上掉下来,爬起来打了把土,没意思地回家去了。
这次也一样没意思,我一直藏到后半夜,知道再没有人来找我,整个村子都没声音了。听到整个村子没声音时九九藏书 ,我突然屏住气,觉得村子一下变成一个东西。它猛地停住,慢慢蹲下身去,耳朵贴近地面。它开始倾听,它听见了什么。什么东西在朝村子一点一点地移动,声音很小、很远,它移到村子跟前还要好多年,所以村子一点不惊。它只是倾听,也从不把它听见的告诉村里的人和牲畜,它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身离开。或许等那个声音到这时,我、我们,还有这个村子,早已经远远离开这地方,走得谁都找不见。不知村子是否真听到了这些。不管它在听什么我都不想让它听见我。它不吭声。我也不出声。村子静得好像不存在。我也不存在。只剩下大片荒野,它也没有声音。
这样不知相持了多久,村子憋不住了。一头驴叫起来,接着另一头驴、另外好几头驴叫起来,听上去村子就像张着好几只嘴大叫的驴。
我松了口气,心想再相持一会儿,先暴露的肯定是我。因为天快要亮了,我已经听见阳光刷刷地穿过遥远大地的树叶和尘土,直端端奔向这个村子。曙光一现,谁都会藏不住的。而最先藏不住的是我。我蹲在村东大渠边的一片枯草里,阳光肯定先照到我。
从那片藏身的枯草中站起的一瞬我觉得我已经长大,像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动物在一丛干草中寂寞地长大了,再没地方能藏住我。
我翻过渠沿,绕过王占家的房子,像个大人似的迈着重重的步子,踏上村中间那条马路。村子不会听见我,它让自己的驴叫声吵懵了。只有我知道我在往家走,而且,再不会回到那群捉迷藏的孩子中了。
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
冬天,牛站在雪野中过夜,一两头或几十头,全头朝西。风吹过牛头,在牛角尖上吹出日日声。风经过牛头、脖子、脊背到达牛后腿时,已经有了些暖意,不很刺骨,在牛后裆里打着旋儿。牛用整个躯体为自己的一个部位抵挡寒冷,就像人用两只手捂着耳朵。
如果秋天,发情季节,牛站在旷野里,屁股朝东,风在张开的牛水门上吹出呜呜咽咽的啸声,公牛鼻子对在风中,老远就能闻见母牛的气息,听见风刮过母牛的呜咽声。听见了就会直奔过来,不管多远,路多泥泞难行,公牛的阴囊在奔跑中飘荡起来,左摆右摆,像一架突然活起来的钟——我知道牛每年一次的那个幸福时辰又到了。
这时候99lib. 我会看见父亲的嘴朝下风那边歪。他的嘴闭不紧,风把一边的腮帮子鼓起来,像含了一口粮食。父亲用一只手干活,一只手按住头上的帽子。我们是他的另一只手,往圈里拉牛、草垛上压木头。一刮风我就把帽子脱掉,放在地上拿个土块压住。父亲从来不脱帽子,再大的风也不脱,他不让风随便刮他的头,也不让太阳随便晒他的头。他一年四季戴着帽子,冬天戴一顶黑羊皮帽子,夏天戴一顶蓝布帽子。父亲太九九藏书爱惜自己的头,早晨洗脸时总是连头一起洗了,擦干后很端正地戴上帽子,整个白天再不会动。别人跟他开玩笑时动什么地方都行,就是不允许动头,一动头他就生气。父亲用整个身体维护着一颗头。我们还在成长中,不知道身体的哪个部位应该特别器重。成长是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过程,我们不清楚自己已经长成了什么样子。身体的一些部位先长大了,一些部位静悄悄地呆在那里发愣。生命像一场风,我们不知道刮过一个人的这场风什么时候停,不知道风在人的生命中已经刮歪几棵树,吹倒几堵墙。
我只看见风经过村庄时变成了一股子一股子。从墙洞钻过的风,过道穿过的风,牛肚子底下跑过的风,都有了形。
在风中叉开腿跳个蹦子,落下时就像骑在一条跑狗身上,顺风蹿出去几米。大人们不让孩子玩这个游戏。“刮风时把腿夹紧。”他们总用这句话吓唬人。孩子们一玩起来就没尽头,一个蹦子一个蹦子地跳下去,全忘了身后渐渐远去的村子,忘了渐渐昏黄的天色。孩子们顺风跑起来时会突然想起来自己会飞,翅膀就在想起自己会飞的一瞬间长出来,一纵身几里,一展翅几百里。旷野盛得下人一生的奔跑和飞行。人最远走到自己的尽头,而旷野无垠。知道回家时家已丢99lib.得没影了。回过头全是顶风,或者风已停。人突然忘记了飞,脚落在地上,挪一步半尺,走一天才几十里。迷失在千里外的人,若能辨出顺风飘来的自己家的一丝一缕炊烟,便能牵着它一直回到家里。人在回家的路上一步步长成大人,出门时是个孩子,回到家已成老人。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都不知道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长大、长老,然后死去,刮过村庄的一场风还没有停。
天边大火
那个夜晚我仍旧睡不着,隆冬的夜色涌进屋子,既寒冷又恐怖。我小心地吹灭灯,我知道这是村里最后一盏亮着的油灯了。荒野深处的黄沙梁村现在就我一个人醒着,我不能暴露了自己。连狗都不叫了,几十户人家像一群害伯的小动物,在大雪覆盖的荒野上紧紧挤成一窝,生怕被发现了。它们在害怕什么呢。这些矮矮的土院墙想挡住什么,能挡藏书网住什么呢。
我趴在窗台上,看见村后仅有的几颗星星,孤远,寒冷。天低得快贴着雪地,若不是我们家那根拴牛的木桩直戳戳顶着夜空,我可能看不到稍远处影影绰绰的一大片黑影。我知道它们是一蓬一蓬的蒿草,也可能不是草,白天它们伪装成草,成片地站在荒野中,或一丛一丛蹲在村边路旁,装得跟草似的。一到夜晚便变得狰狞鬼怪,尤其有风的夜晚,那些黑影着了魔似的,嚎叫着,拼命朝村庄猛扑,无边无际都是它们的声音,村庄颤巍巍地置身其中。此刻所有的人都去了风吹不到的遥远梦中。
这个村庄在荒野上丢掉了都没有人知道,它唯一的一条路埋在大雪中,唯一醒着的是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每当夜深人静,我总听到有一种东西正穿过荒野朝这个孤单的村庄涌来,一天比一天更近。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反正一大群,比人类还要众多的一群,铺天盖地。
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了发生在大地上的一件事情——父亲告诉我:所有的人们正在朝一个叫未来的地方奔跑,跑在最前面的是繁华都市,紧随其后的是大小城镇,再后面是稀稀拉拉的村庄,黄沙梁太小了,迈不动步子,它落到了最后面。为所有的人们断后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这个小村庄身上,村里人却一点不知道这些。
他们面南背北的房子一年年抵挡着从荒野那头吹来的寒风。他们把荒凉阻隔在村后,长长的田埂年复一年地阻挡着野草对遥远城市的入侵。村里人一点不清楚他们所从事的劳动的真正含义。
天一黑他们便蒙头大睡了,撇下怎么也睡不着的我,整夜地孤守着村子。当他们醒来,天又像往常一样平平安安地亮了,鸡和狗叫了起来,驴又开始撒欢调情,新的一天来了,能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只有我,在人们醒来的前一刻,昏睡过去,精疲力竭,没人知道我在长夜中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为一村庄人抵挡了什么。
那个夜晚可能起风了,也可能村庄自己走动了。屋顶上呼呼地响起来,是天空的声音,整个天空像一块旧布被撕扯着,村外的枯树林将它撕成一缕一缕了,旷野又将它缝在一起。而挂在屋檐上怎么也撕不走的丝丝缕缕,渐渐地牵动了村子。我不知道村庄正朝哪个方向移动,是回到昨天呢,还是正走向冬天的另一个地方。反正,那个夜晚,村庄带着一村沉睡的人在荒野中奔走,一步比一步更荒凉。藏书网
我唯一的想法是弄醒村里人,我想冲出去大喊大叫,敲开每扇紧锁的门紧闭的窗户,喊醒每一个睡着的人,但我不敢出去。那种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我感到满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多少个夜晚我趴在这个小窗口,望着村后黑乎乎的无垠荒野,真切地感到我是最后面的一个人。
我倾听着一夜一夜穿过荒野隐隐而来的陌生声音,冥想它们是遥远年代失败的一群,被我们抛弃的一群,在浩茫的时间之野上重新强大起来,它们循着岁月追赶而来,年月是我们的路,我们害怕自己在时间中迷失,所以创造了纪元、年、月、日,这些人为的标记也为我们留下了清晰的走向和踪迹。
落在最后的黄沙梁村——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小村庄,男女老少不到百口人,唯一的武器是铁锨、镰刀和锄头,唯一的防御工事是几条毛渠几道田埂几堵破旧的土院墙,这能抵挡什么呢。人们向未来奔跑,寄希望于未来,在更加空茫的未来,我们真能获得一种强大的力量来抵挡过去。
后半夜时,我好像忽然长大了许多,也许是村庄变得模糊而渺小了,我爬起来,拿了盒火柴便朝长满蒿草的野滩跑去。我的脚步很响,好像压住了那种声音,我只听见我的脚步声嚓嚓地向前移动,开始雪地上纵纵横横满是脚印,后来就没有了。我蹲下去,挨近一蓬蒿草,连划了三根火柴都没点着,我的手和心都抖得厉害。第四根终于划着了,点着了我就往回跑,我长长的影子在我前面跑,越跑越大,最后我看它贴着墙壁一溜烟朝天上跑了。
我回过身,身后已是一片火海,整个村庄被照得通亮。我想,这下全村的人都会醒来了,并叫喊着围过来。全村的鸡也会误认为天亮了,齐声鸣叫。狗和驴更不用说了。
我呆呆地站在雪地上,看着火越烧越大,巨大的火龙从南到北汹涌翻滚,像要吞噬一切。我不知道呆站了多久,直到后来,火终于熄灭了,夜色重又笼罩那片烧黑的荒野,村子还是静静的,没有一个人醒来,没有一条狗吠,没有一只鸡鸣叫。
谁的影子
那时候,喜欢在秋天的下午捉蜻蜓,蜻蜓一动不动趴在向西的土墙上,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蜻蜓,一个夏天似乎只见过有数的几只,单单地,在草丛和庄稼地里飞,一转眼便飞得不见。或许秋天人们将田野里的庄稼收完草割光,蜻蜓没地方落了,都落到村子里。一到下午几乎家家户户每一堵朝西的墙壁上都爬满了蜻蜓,夕阳照着它们透明的薄翼和花丝各异的细长尾巴。顺着墙根悄悄溜过去九九藏书,用手一按,就捉住一只。捉住了也不怎么挣扎,一只捉走了,其他的照旧静静趴着。如果够得着,搭个梯子,把一墙的蜻蜓捉光,也没一只飞走的。好像蜻蜓对此时此刻的阳光迷恋至极,生伯一拍翅,那点暖暖的光阴就会飞逝。蜻蜓飞来飞去最终飞到夕阳里的一堵土墙上。人东奔西波最后也奔波到暮年黄昏的一截残墙根。
捉蜻蜓只是孩子们的游戏,长大长老的那些人,坐在墙根聊天或打盹,蜻蜓爬满头顶的墙壁,趴在黄旧的帽檐上,像一件精心的刺绣。人偶尔抬头看几眼,接着打盹或聊天,连落在鼻尖上的蛟子,也懒得拍赶,仿佛夕阳已短暂到无法将一个动作做完,一口气吸完。人、蜻蜓和蚊虫,在即将消失的同一缕残阳里,已无从顾及。
也是一样的黄昏,从西边田野上走来一个人,个子高高的,扛着锨,走路一摇一晃。他的脊背爬满晒太阳的蜻蜓,他不知觉。他的衣裳和帽子,都被太阳晒黄。他的后脑勺晒得有些发烫。他正从西边一个大斜坡上下来,影子在他前面,长长的,已经伸进家。他的妻子在院子里,做好了饭,看见丈夫的影子从敞开的大门伸进来,先是一个头——戴帽子的头,接着是脖子,弯起的一只胳膊和横在肩上的一把锨。她喊孩子打洗脸水:“你爸的影子已经进屋了。快准备吃饭了。”.99lib.t>
孩子打好水,脸盆放在地上,跑到院门口,看见父亲还在远处的田野里走着,独独的一个人,一摇一晃的。他的影子像一渠水,悠长藏书网地朝家里流淌着。
那是谁的父亲。
谁的母亲在那个门朝西开的院子里,做好了饭。谁站在门口朝外看。谁看见了他们……他停住,像风中的一片叶子停住,尘埃中的一粒土停住,茫然地停住——他认出那个院子了,认出那条影子尽头扛锨归来的人,认出挨个摆在锅台上的八只空碗,碗沿的豁口和细纹,认出铁锅里已经煮熟冒出香味的晚饭,认出靠墙坐着抽烟的大哥,往墙边抬一根木头的三弟、四弟,把木桌擦净一双一双总藏书网共摆上八双筷子的大妹梅子,一只手拉着母亲后襟嚷着吃饭的小妹燕子……
他感激地停留住。
那时候的阳光和风
西风进村时首先刮响韩三家的羊圈和房顶时节,也是对着他们家房子的那一片雪最晚消尽,那一片草最迟发芽。
影响最大的是那几棵白杨树,似乎一下子没了长劲,好几年了还那样细,只往高蹿了几下,西边林带和它同年栽的几棵都能当椽子了。我们原计划这一批杨树长粗后再盖一间住人的房子。随着妹妹和弟弟的出生,大土炕显得更加挤,天一热我就不愿睡在屋里。可是那几99lib?棵树老是长不粗。父亲说,它被荫住了。说这句话时,父亲的半个身子正荫在李家那堵墙的影子里,大哥只一个头露在阳光中,我们弟兄几个全在阴影里。
快到太阳底下去。我听大哥喊,荫坏了我们也会像这几棵树一样长不粗。
那时候,盖一间房子要从栽树开始。一般的树五年能长成椽子,十五年长成檩子,树快长成时开始打土块,制作门窗。也有垒一个墙圈放着,等椽子、檩子长成了再封顶。也有这样的情况:树一长大便舍不得伐了,或者已经把盖房子的事忘了。一个院子里总会有一两棵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派上用场,一直地长了下去,长到它的树荫能盖住大半个院子,长到树心变空,浑身结满树疙瘩,树权缀满鸟窝,这已不是一般的树了。我们家门前、房后面和西边墙角各长着一棵这样的大树。我们再缺木头时都不会想到要去伐它。
那几棵被墙荫住的树把我们盖房子的计划永远地耽搁了。我们多等了它们两年。这期间生活发生了变化,我们不想在黄沙梁住了,想搬到别处去,许多原来计划好的事情突然间停住。
共同的家
为一窝老鼠我们先后养过四五只猫,全是早先一只黑母猫的后代。在我的印象中猫和老鼠早就订好了协议。自从养了猫,许多年间我们家老鼠再没增多,却也始终没彻底消灭,这全是猫故意给老鼠留了生路。老鼠每天夜里栖牲掉两只供猫果腹,猫一吃饱,老鼠便太平了,满屋子闹腾,从猫眼皮底下走过,猫也懒得理识。
我们早就识破猫和老鼠的这种勾当。但也没办法,不能惩罚猫。猫打急了会跑掉,三五天不回家,还得人去找。有时在别人家屋里找见,已经不认你了。不像狗,对它再不好也不会跑到别人家去。
我们一直由着猫,给它许多年时间,去捉那窝老鼠,很少打过它。我们想,猫会慢慢把这个家当成自己家,把家里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去守护。我们期望每个家畜都能把这个院子当成家,跟我们一起和和好好往下过日子。虽然,有时我们不得不把喂了两年的一头猪宰掉,把养了三年的一只羊卖掉,那都是没办法的事。
那头黑猪娃刚买来时就对我们家很不满意。母亲把它拴在后墙根,不留神它便在墙根拱一个坑,样子气哼哼的,像要把房子拱倒似的。要是个外人在我们家后墙根挖坑,我们非和他拼命不可。对这个小猪娃,却只有容忍。每次母亲都拿一个指头细的小树条,在小猪鼻梁上打两下,当着它的面把坑填平、踩瓷实。末了举起树条吓唬一句:再拱墙根打死你。
黄母牛刚买来时也常整坏家里的东西。父亲从邱老二家买它时才一岁半。父亲看上了它,它却没看上父亲,不愿到我们家来。拉着一个劲地后退,还甩头,蹄子刨地向父亲示威。好不容易牵回家,拴在槽上,又踢又叫,独自在那里耍脾气。它用角抵歪过院墙,用屁股蹭翻过牛槽,还踢伤一只白母羊,造成流产。父亲并没因此鞭打它。父亲爱惜它那身光亮的没有一丝鞭痕的皮毛。我们也喜欢它的犟劲,给它喂草饮水时逗着它玩。它一发脾气就赶紧躲开。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我们总会等到一头牛把我们全当成好人,把这个家认成自己家,有多大劲也再不往院墙牛槽上使,爱护家里每一样东西,容忍羊羔在它肚子下钻来钻去,鸡在它蹄子边刨虫子吃,有时飞到脊背上啄食草籽。
牛是家里的大牲畜。我们知道养乖一头牛对这个家有多大意义。家里没人时,遇到威胁其他家畜都会跑到牛跟前。羊躲到牛屁股后面,鸡钻到羊肚子底下。狗会抢先迎上去狂吠猛咬。在狗背后,牛怒瞪双眼,扬着利角,像一堵墙一样立在那里。无论进来的是一条野狗、一匹狼,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都无法得逞。
在这个院子里我们让许多素不相识的动物成了亲密一家。我们也曾期望老鼠把这个家当成自己家,饿了到别人家偷粮食,运到我们家来吃。可是做不到。
几个夏天过去后,这个院子比我们刚来时更像个院子。牛圈旁盖了间新羊圈,羊圈顶上是鸡窝。猪圈在东北角上,全用树根垒起来的,与牛羊圈隔着菜窖和柴垛,是我们故意隔开的。牛羊都嫌弃猪,猪粪太臭,猪又爱往烂泥坑里钻,身子脏兮兮的。牛羊都极爱干净。尽管白天猪哼哼唧唧在牛羊间钻来钻去,也看不出牛和羊怎么嫌弃它,更没见羊和猪打过架,但我们还是把它们分开,一来院子东北角正对着荒地,需要把院墙垒结实,二来我们潜意识中觉得,那个角上应该有谁驻守。猪也许最合适99lib.。
经过几个夏天——我记不清经过了几个夏天,无论母亲、大哥、我、弟弟妹妹,还是我们进这个家后买的那些家畜们,都已默认和喜欢上这个院子。我们亲手给它添加了许多内容。除了羊圈,房子东边续盖了两间小房子,一间专门煮猪食,一间盛农具和饲料。院墙几乎重修了一遍,我们进来时有好几处篱笆坏了,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洞,第一年冬天从雪地上的脚印我们知道,有野兔、狐狸,还有不认识的一种动物进了院子。拆掉重盖又拆掉,垒了三次狗窝,一次垒在院子最里面靠菜地的那棵榆树下,嫌狗咬人不方便,离院门太远,它吠叫着跑过院子时惊得鸡四处乱飞。二次移到大门边,紧靠门墩,狗洞对着院门,结果外人都不敢走近敲门,有事站在路上大嗓子喊。三次又往里移了几米。
这些小活都是我们兄弟几个干。大些的活后父带我们一块干。后父早年曾在村里当过一阵小组长,我听有人来找后父帮忙时,还尊敬地叫他方组长,更多时候大家叫他方老二。
我们跟后父干活总要闹许多别扭。那时我们对这个院子的历史一无所知,不知道那些角角落落里曾发生过什么事。“不要动那根木头。”他大声阻止。我们想把这根歪扭的大榆木挪到墙根,腾出地方来栽一行树。“那个地方不能挖土。”“别动那个木桩。”我们隐约觉得那些东西上隐藏着许多事。我们太急于把手伸向院子的每一处,想抹掉那些不属于我们的陈年旧事,却无意中翻出了它们,让早已落定的尘埃重又弥漫在院子。我们挪动那些东西时已经挪动了后父的记忆。我们把他的往事搅乱了。他很生气。他一生气便气哼哼地蹲到墙根,边抽烟边斜眼瞪我们。在他的目视里我们小心谨慎干完一件又一件事,照着我们的想法和意愿。
牲畜们比我们更早地适应了一切。它们认下了门:朝路开的大门、东边侧门、菜园门、各自的圈门,知道该进哪个不.99lib.能进哪个。走远了知道回来,懂得从门进进出出,即使院墙上有个豁口也不随便进出。只有野牲口(我们管别人家的牲口叫野性口)才从院墙豁口跳进来偷草料吃。经过几个夏天(我总是忘掉冬天,把天热的日子都认成夏天),它们都已经知道了院子里哪些东西不能踩,知道小心地绕过筐、盆子,脱在地上没晾干的土块、农具,知道了各吃各的草,各进各的圈,而不像刚到一起时那样相互争吵。到了秋天院子里堆满黄豆、甜菜、苞谷棒子,羊望着咩咩叫,猪望着直哼哼,都不走近,知道那是人的食物,吃一口就要鼻梁上挨条子。也有胆大的牲畜趁人不注意叼一个苞谷棒子,狗马上追咬过去,夺回来原放在粮堆。
一个夜晚我们被狗叫声惊醒,听见有人狠劲顶推院门,门哐哐直响。父亲提马灯出去,我提一根棍跟在后面。对门喊了几声,没人应。父亲打开院门,举灯过去,看见三天前我们卖给沙沟沿张天家的那只黑母羊站在门外,眼角流着泪。
两条狗
父亲扔掉过一条杂毛黑狗。父亲不喜欢它,嫌它胆小,不凶猛,咬不过别人家的狗,经常背上少一块毛,滴着血,或瘸着一条腿哭丧着脸从外面跑回来。院子里来了生人,也不敢扑过去咬,站在狗洞前汪汪两声,来人若捡个土块、拿根树条举一下,它便哭叫着钻进窝里,再不敢出来。
这样的损狗,连自己都保不住咋能看门呢。
父亲有一次去五十公里以外的柳湖地卖皮子,走时把狗装进麻袋,口子扎住扔到车上。他装了三十七张皮子,卖了三十八张的价。狗算了一张,活卖给皮店掌柜了。
回来后父亲物色了一条小黄狗。我们都很喜欢这条狗,胖乎乎的,却非常机灵活泼。父亲一抱回来便给它剪了耳朵,剪成三角,像狼耳朵一样直立着。不然它的耳朵长大了茸下来会影响听觉。
过了一个多月,我们都快把那条黑狗忘了。一天傍晚,我们正吃晚饭,它突然出现在院门口,瘦得皮包骨头,也不进来,嘴对着院门可怜地哭叫着。我们叫了几声,它才走进来,一头钻进父亲的腿中间99lib?,两只前爪抱住父亲的脚,汪汪地叫个不停,叫得人难受。母亲盛了一碗揪片子,倒在盆里给它吃。它已经饿得站立不稳。
从此我们家有了两条狗。黄狗稍长大些就开始欺负黑狗,它俩共用一个食盆,吃食时黑狗一向让着黄狗,到后来黄狗变得霸道,经常咬开黑狗,自己独吞。黑狗只有畏缩地站在一旁,等黄狗走开了,吃点剩食,用舌把食盆舔得干干净净。家里只有一个狗窝,被黄狗占了,黑狗夜夜躺在草垛上。进来生人,全是黄狗迎上去咬,没黑狗的份儿。一次院子里来了条野狗,和黄狗咬在一起,黑狗凑上去帮忙,没想到黄狗放开正咬着的野狗,回头反咬了黑狗一口,黑狗哭叫着跑开,黄狗才又和野狗死咬在一起,直到把野狗咬败,逃出院子。
后来我们在院墙边的榆树下面给黑狗另搭了一个窝。喂食时也用一个破铁锨头盛着另给它吃。从那时起黑狗很少出窝。有时我们都把它忘记了,一连几天想不起它。夜里只听见黄狗的吠叫声。黑狗已经不再出声。这样过了两年,也许是三年,黑狗死掉了。死在了窝里。父亲说它老死了。我那时不知道怎样的死是老死。我想它是饿死的,或者寂寞死的。它常不出来,我们一忙起来有时也忘了给它喂食。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完全体味那条黑狗的晚年心境。我对它的死,尤其是临死前那两年的生活有一种难言的陌生。我想,到我老的时候,我会慢慢知道老是怎么回事,我会离一条老狗的生命更近一些,就像它临死前偶尔的一个黄昏,黑狗和我们同在一个墙根晒最后的太阳,黑狗卧在中间,我们坐在它旁边,背靠着墙。与它享受过同一缕阳光的我们,最后,也会一个一个地领受到同它一样的衰老与死亡。可是,无论怎样,我可能都不会知道我真正想知道的——对于它,一条在我们身边长大老死的黑狗,在它的眼睛里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是怎样一种情景,我们就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永远一样的黄昏
每天这个时辰,当最后一缕夕阳照到门框上我就回来,赶着牛车回来,吆着羊群回来,背着柴禾回来。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在院子,黄狗芦花鸡还没回窝休息。全是一样的黄昏。一样简单的晚饭使劳累一天的家人聚在一起——面条、馍馍、白菜——永远我能赶上的一顿晚饭,总是吃九九藏书到很晚。父亲靠着背椅,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儿女们蹲在土块和木头上,吃空的碗放在地上,没有收拾。一家人静静呆着,天渐渐黑了,谁也看不见谁了,还静静呆着。油灯在屋子里,没人去点着,也没人说一句话。
另外一个黄昏,夕阳在很远处,被阴云拦住,没有照到门框上。天又低又沉。满院子的风。很大的树枝和叶子,飘过天空。院门一开一合,九九藏书
啪啪响着。顶门的木棍倒在地上。一家人一动不动坐在院子里。天眼看要黑。天就要黑。我们等这个时辰,它到了我们还在等,黑黑地等。像在等家里的一个人。好像一家人都在,又.99lib.好像有一个没回来。谁没有回来。风呜呜地刮。很大的树枝和叶子,接连不断地飘过头顶。
风给你开门,给你关门。
很多年前,我们都在的时候,我们开始了等候。那时我们似乎已经知道,日后能够等候我们的,依旧是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黄昏里,一动不动的我们自己.99lib.。
最后一只猫
我们家的最后一只猫也是纯黑的,样子和以前几只没啥区别,只是更懒,懒得捉老鼠不说,还偷吃饭菜馍馍。一家人都讨厌它。小时候.99lib.它最爱跳到人怀里让人抚摸,小妹燕子整天抱着它玩。它是小妹有数的几件玩具中的一个,摆家家时当玩具将它摆放在一个地方,它便一动不动,眼睛跟着小妹转来转去,直到它被摆放到另一个地方,还是很听话地卧在那里。
后来小妹长大了没了玩兴,黑猫也变得不听话,有时一跃跳到谁怀里,马上被一把拔拉下去,在地上挡脚了,也会不轻不重挨上一下。我们似乎对它失去了耐心,那段日子家里正好出了几件让人烦心的事。我已记不清是些什么事。反正,有段日子生活对我们不好,我们也没更多的心力去关照家畜们。似乎我们成了一个周转站,生活对我们好一点,我们给身边事物的关爱就会多一点。我们没能像积蓄粮食一样在心中积攒足够的爱与善意,以便生活中没这些东西时,我们仍能节俭地给予。那些年月我们一直都没积蓄下足够的粮食。贫穷太漫长了。.99lib?
黑猫在家里呆得无趣,便常出去,有时在院墙上跑来跑去,还爬到树上捉鸟,却从未见捉到一只。它捉鸟时那副认真劲让人好笑,身子贴着树干,极轻极缓地往上爬,连气都不出。可是,不管它的动作多轻巧无声,总是爬到离鸟一米多远处,鸟便扑地飞走了。黑猫朝天上望一阵,无奈地跳下树来。99lib?
以后它便不常回家了。我们不知道它在外面干些啥,村里几户人家夜里丢了鸡,有人看见是我们家黑猫吃的,到家里来找猫。
它已经几个月没回家,早变成野猫了。父亲说。
野了也是你们家的。你要这么推辞,下次碰见了我可要往死里打。来人气哼哼地走了。
我们家的鸡却一只没丢过。黑猫也没再露面,我们以为它已经被人打死了。
又过了几个月,秋收刚结束,一天夜里,我听见猫在房顶上叫,不停地叫。还听见猫在房上来回跑动。我披了件衣服出去,叫了一声,见黑猫站在房檐上,头探下来对着我直叫。我不知道出了啥事,它急声急气地要告诉我什么。我喊了几声,想让它下来。它不下来,只对着我叫。我有点冷,进屋睡觉去了。
钻进被窝我又听见猫叫了一阵,嗓子哑哑的。接着猫的脚声踩过房顶,然后听见它跳到房边的草堆上,再没有声音了。
第二年,也是秋天,我在南梁地上割苞谷秆。十几天前就已掰完苞米,今年比去年少收了两马车棒子,我们有点生气,就把那片苞谷秆扔在南梁上半个月没去理识。
别人家的苞谷秆早砍回来码上草垛。地里已开始放牲口。我们也觉得没理由跟苞谷秆过不去。它们已经枯死。掰完棒子的苞谷秆,就像一群衣衫破烂的穷叫花子站在秋风里。
不论收多收少,秋天的田野都叫人有种莫名的伤心,仿佛看见多少年后的自己,枯枯抖抖站在秋风里。多少个秋天的收获之后,人成了自己的最后一茬作物。
九九藏书一个动物在苞谷地迅跑,带响一片苞谷叶。我直起身,以为是一条狗或一只孤狸,提着镰刀悄悄等候它跑近。
它在距我四五米处蹿出苞谷地。是一只黑猫。我喊了一声,它停住,回头望着我。是我们家那只黑猫,它也认出我了,转过身朝我走了两步,又犹疑地停住。我叫了几声,想让它过来。它只是望着我,咪咪地叫。我走到马车旁,从布包里取出馍馍,掰了一块扔给黑猫,它本能地前扑了一步,两只前爪抱住馍馍,用嘴啃了一小块,又抬头望我。我叫着它朝前走了两步,它警觉地后退了三步,像是猜出我要抓住它。我再朝它走,它仍退。相距三四步时,猫突然做出一副很厉害的表情,喵喵尖叫两声,一转身蹿进苞谷地跑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提在手中的镰刀。黑猫刚才一直盯着我的手,它显然不信任我了。钻进苞谷地的一瞬我发现它的一条后腿有点瘸。肯定被人打的。这次相遇使它对我们最后的一点信任都没有了。从此它将成为一只死心塌地的野猫,越来越远地离开这个村子。它知道它在村里干的那些事。村里人不会饶它。
追狗
我是吃粮食长大的,不是让狗吓着长大的。
我常听两个大人吵架,受到威胁的那一个便鼓足劲气说出这句话。其实,这个村子里没有哪个人不是让狗吓着长大的。
小时候一遇到狗就吓得跑。可是人怎么能跑过狗呢。没跑几步就被狗追上来,照脚后跟一口,哇的一声扑倒在地。狗一见人哭就住嘴不咬了。狗知道小孩一哭喊立马就有大人提棒子过来,狗得赶紧选好方向跑。
被狗咬的次数多了,渐渐地也就不怎么怕狗了,终于有一天,见狗追咬来了竟不转身逃跑,而是气恨恨地盯着狗跑近,待要扑咬时,一土块砸去,狗惨叫一声,歪斜着身子逃跑了。
我从十二岁开始满村子追着打狗。那时腿上胳膊上至少挂着十几块狗伤。我对狗有气。它趁我没长大时把我咬成这个样子。所以稍长大些我就开始报仇了。我整日在村里转悠,左手提棒,右手拿着土块,见狗就追打,管它是谁家的,是否咬过我。能追上就照腰照腿一棒子。狗是铜头铁脖子,腰里挨不住一勺子。所以打头和脖子没用。打断一条腿,狗就再不敢咬人了。狗咬人之前首先想到的是逃跑,一旦它知道自己跑不动,就变得乖乖的了。当然,要在狗腰上抡一棒子,狗大概就废掉了。狗腰很细,前后腿间距又大,就像一根细檩子,担在跨度很大的两面墙上,能结实吗。
要追不上狗,就扔土块。一条狗若被土块打伤一次,以后见了你就会躲得更远。甚至你一躬身它就跑得没影了。狗会认人。被我追打过的狗,多少年后见了我都不敢叫一声,.99lib.远远地就对我摇尾巴。那时我早已经不追打狗了,手里也不再拿土块和棒子。我已经是大人了。可我还是又让狗咬了一次。
是王多家的黑狗,平常见我乖得很。那天也是,远远地对我摇尾巴,像要讨好我似的凑到跟前,还小声呻吟着,可怜兮兮的样子。我都没在乎,自顾朝前走,就听脚边汪的一声,后腿上重重挨了一口。转过身时那条狗已经跑开了。这一口让我的左腿瘸了半个月。本想伤好后去找黑狗算账,却又懒得动了,那条狗早年间也挨过我一棒子,算是扯平算尿了。
有一次在东边的闸板口村,我被一群狗围住。那个村里人也不过来解围,还站在一旁给狗助威。我虽然不太害怕,却也不知该咋办,手里只有一根细柳条,追打前面的狗,后面的扑过来,左右也都是狗,恶狠狠叫着,像要把我分食了。我稍镇定了一下。我嘴里叼着半支烟,刚才没舍得扔一直叼在嘴里。这会儿我夹在手里,当冲到最前面那只大公狗猛地扑过来时,我轻轻一弹,半截烟进到狗嘴里。公狗大叫一声,像着了魔似九九藏书的,转身狂跑起来。其他狗一愣,随即也跟着那条狗狂跑起来。它们大概以为我往公狗嘴里塞了一块肉,追着分肉去了。
我一见狗跑光了,拔腿朝自己村子飞奔起来,翻过一道沙梁,跃过一道沙沟,又跑过一片胡麻地,快跑进村子时,突然听到背后狗声大作,那群狗大概弄明白了怎么回事,追来报仇了。我见它们涌出沙沟,一大群,从那片草滩上飞奔而来。我一头钻进村子,躲到一堵墙后面。我想这下有热闹看了,因为接下来藏书网 肯定是两个村子的狗之间的事了。
两窝蚂蚁
冬天,每隔一段时间——差不多有半个月,蚂蚁就会出来找食吃,排成一长队,在墙壁炕沿上走,有前去的,有回来的,急急忙忙,全阴得皮肤发黄,不像夏天的蚂蚁,油黑油黑。蚂蚁很少在地上乱跑,伯人不小心踩死它们,也很少一两只单独跑出来。
我们家屋子里有两窝蚂蚁,一窝是小黑蚂蚁,住在厨房锅头旁的地下。一窝大黄蚂蚁,住在靠炕沿的东墙根。蚂蚁怕冷,所以把洞筑在暖和处,紧挨着土炕和炉子,我们做饭烧炕时,顺便把蚂蚁窝也煨热了。
通常蚂蚁在天亮后出来找食吃。那时母亲已经起来把死灭的炉火重新架着。屋子里烟气弥漫。我们全钻在被窝里,只露出头。有的睁眼直望着房顶。有的半眯着眼睛。早睡醒了。谁都不愿起。整个冬天我们没有一点事情,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直到炉火和从窗户照进的刺眼阳光,使屋子重又变得暖洋洋,才会有人坐起来,偎着被子,再愣会儿神。
蚂蚁一出洞,母亲便在蚂蚁窝旁撤一把麸皮。收成好的年成会撒两把。有一年我们储备的冬粮不足,连麸皮都不敢喂牲口,留着缺粮时人调剂着吃。冬天蚂蚁出来过五次。每次母亲只抓一小撮麸皮撤在洞口。最后一次,母亲再舍不得把麸皮给蚂蚁吃。家里仅剩的半麻袋细粮被父亲扎死袋口,留作春天下地干活时吃。我们整日煮洋芋疙瘩充饥。那一次,蚂蚁从天亮出洞,有上百只,绕着墙根转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天快黑时,拖着几小片洋芋皮进洞去了。
蚂蚁发现麸皮便会一拥而上,拖着,背着,几个抬着往洞里搬。跑远的蚂蚁被喊回来。在墙上的蚂蚁一蹦子跳下来。只一会儿工夫,蚂蚁和麸皮便一同消失得一藏书网
干二净。蚂蚁有了吃的,便把洞口封死,很长时间不出来打搅人。
蚂蚁的洞一般从墙外通到房内,天一热蚂蚁全到屋外觅食,房子里几乎见不到一只。
我喜欢那窝小黑蚂蚁,针尖那么小的身子,走半天也走不了几尺。我早晨出门前看见一只从后墙根朝前墙这边走,下午我回来看见它还在半道上,慢悠悠地移动着身子,一点不急,似乎它已做好了长途跋涉的打算,今晚就在前面一点儿的地方过夜,第二天,太阳不太高时走到前墙根。天黑前争取爬过门槛,走到厨房与卧房的门口处。第二天再进卧房。不过,它要爬过卧房的门槛就得费很大工夫,先要爬上两层土块,再翻过一个高的木门槛,还得赶早点,趁我们没起来之前翻过来。厨房没有窗户,天窗也盖得很死,即使白天门口处也很暗,我们一走动起来就难说不踩着蚂蚁。卧房比厨房大许多,从山墙经过窗户到东墙根,至少是蚂蚁两天的路程。到第五天,蚂蚁才会从东墙根往炕沿处走,经过我们家唯一的柜子。九九藏书这段最好走夜路,因为是那窝大黄蚂蚁的领地,会很危险。从东边炕头往西边炕头绕回时也是两天的路,最好也晚上走,沿着炕沿,经过打着鼾声的父亲的头、母亲的头、小弟权娃的头和小妹燕子的头,爬到我的头顶时已是另一个夜晚了。这样,小蚂蚁在我们家屋内绕一圈大概用十天的时间,等它回到窝里时,那个蚂蚁世界的事情是否已几经变故,老蚂蚁死了,小蚂蚁出生,它们会不会还认识它呢。
小黑蚂蚁不咬人。偶尔爬到人身上,好一阵才觉出一点点痒。大黄蚂蚁也不咬人,但我不太喜欢。它们到处乱跑,且跑得飞快,让人不放心。不像小黑蚂蚁,出来排着整整齐齐的队,要到哪就径直到哪。大黄蚂蚁也排队,但队形乱糟糟。好像它们的头管得不严,好像每只蚂蚁都有自己的想法。
有一年春天,我想把这窝黄蚂蚁赶走。我想了一个绝好的办法。那时蚂蚁已经把屋内的洞口封住,打开墙外的洞口,在外面活动了。我端了半盆麸皮,从我们家东墙根的蚂蚁洞口处,一点一点往前撒,撒在地上的麸皮像一根细细的黄线,绕过林带、柴垛,穿过一片长着矮草的平地,再翻过一个坑(李家盖房子时挖的),一直伸到李家西墙根。我把撒剩的小半盆麸皮全倒在李家墙根,上面撒一把土盖住。然后一趟子跑回来,观察蚂蚁的动静。
先是一只洞口处闲游的蚂蚁发现了麸皮。咬住一块拖了一下,扔下又咬另一块。当它发现有好多麸皮后,突然转身朝洞口跑去。我发现它在洞口处停顿了一下,好像探头朝洞里喊了一声,里面好像没听见,它一头钻进去,不到两秒钟,大批蚂蚁像一股黄水涌了出来。
蚂蚁出洞后,一部分忙着往洞里搬近处的麸皮,一部分顺着我撒的线往前跑。有一个先头兵,速度非常快,跑一截子,对一粒麸皮咬一口,扔下再往前跑,好像给后面的蚂蚁做记号。我一直跟着这只蚂蚁绕过林带、柴垛,穿过那片长草的平地,再翻过那个坑,到了李家西墙根,蚂蚁发现墙根的一大堆麸皮后,几乎疯狂。它抬起两个前肢,高举着跳几个蹦子,肯定还喊出了什么,但我听不见。它跑了那么远的路,似乎一点不累,飞快地绕麸皮堆转了一圈,又爬到堆顶上。往上爬时还踩翻一块麸皮,栽了一跟头。但它很快翻过身来,向这边跑几步,又朝那边跑几步,看样子像是在伸长膀子量这堆麸皮到底有多大体积。
做完这一切,它连滚带爬从麸皮堆上下来,沿来路飞快地往回跑。没跑多远,碰到两只随后赶来的蚂蚁,见面一碰头,一只立马转头往回跑,另一只朝麸皮堆的方向跑去。往回跑的刚绕过柴垛,大批蚂蚁已沿这条线源源不断赶来了,仍看见有往回飞跑的。只是我已经分不清刚才发现麸皮堆的那只这会儿跑到哪去了。我返回到蚂蚁洞口时,看见一股更粗的黄泉水正从洞口涌出来,沿我撒的那一溜黄色麸皮浩浩荡荡地朝李家墙根奔流而去。
我转身进屋拿了把铁锨,当我觉得洞里的蚂蚁已出来得差不多,大部分蚂蚁已经绕过柴垛快走到李家墙根了,我便果断地动手,在蚂蚁的来路.99lib.上挖了一个一米多长、二十公分宽的深槽子。我刚挖好,一大群嘴里衔着麸皮的蚂蚁已翻过那个大坑涌到跟前,看见断了的路都慌乱起来。有几个,像试探着要跳过来,结果掉进沟里,摔得好一阵才爬起来,叼起麸皮又要沿沟壁爬上来,那是不可能的,我挖的沟槽下边宽上边窄,蚂蚁爬不了多高就原掉下去。
而在另一边,迟缓赶来的一小部分蚂蚁也涌到沟沿上,两伙蚂蚁隔着沟相互挥手、跳蹦子。
怎么啦。
怎么回事。
我好像听见它们喊叫。
我知道蚂蚁是聪明动物。慌乱一阵后就会自动安静下来,处理好遇到的麻烦事情。以它们的聪明,肯定会想到在这堆麸皮下面重打一个洞,筑一个新窝,窝里造一个能盛下这堆麸皮的大粮仓。因为回去的路已经断了,况且家又那么远,回家的时间足够建一个新家了。就像我们村有几户人,在野地打了粮食,懒得拉回来,就盖一间房子,住下来就地吃掉。李家墙根的地不太硬,打起洞来也不费劲。
蚂蚁如果这样去做我就成功了。
我已经看见一部分蚂蚁叼着麸皮原回到李家墙根,好像商量着就按我的思路行动了。这时天不知不觉黑了,我才发现自己跟这窝蚂蚁耗了大半天。我已经看不清地上的蚂蚁。况且,李家老二早就开始怀疑我,不住地朝这边望。他不清楚我在干什么。但他知道我不会干好事。我咳嗽了两声,装得啥事没有,踢着地上的草,绕过柴垛回到院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出来发现那堆麸皮不见了,一粒也没有了。从李家墙根开始,一条细细的、踩得光光的蚂蚁路,穿过大土坑,通到我挖的沟槽边,沿沟边向北伸了一米多,到没沟的地方,又从对面折回来,再穿过草滩、绕过柴垛和林带,一直通到我们家墙根的蚂蚁洞口。
一只蚂蚁都没看见。
我的树
村子周围剩下有数的几棵大榆树,孤零零的,一棵远望着一棵,全歪歪扭扭,直爽点的树早都让人砍光了。
走南梁坡的路经过两棵大榆树。以前路是直的,为了能从榆树底下走过,路弯曲了两次,多出几里。但走路的人乐意。夏天人们最爱坐在榆树下乘凉,坐着坐着一歪身睡着。树干上爬满了红蚂蚁,枝叶上吊着黑蜘蛛。树梢上有鸟窝,四五个或七八个,像一只只粗陶大碗朝天举着。有时鸟聒醒人,看见一条蛇爬到树上偷鸟蛋吃,鸟没办法对付,只是乱叫。叫也没用,蛇还是往上爬,把头伸进鸟窝里。鸟其实可以想办法对付,飞到几十米高处,屁股对准99lib?蛇头,下一个蛋下来,准能把蛇打昏过去。
有些树枝上拴着红红绿绿的布条和绳头,那是人做的标记。谁拴了这个树枝就是谁的,等它稍长粗些好赖成个材料时便被人砍去。也往往等不到成材被人砍去。
村里早就规定了这些树不准砍,但没规定树枝也不许砍,也没规定死树不许砍。人想砍哪棵树时总先想办法把树整死。人有许多整树的办法,砍光树枝是其中一种。树被砍得光秃秃时,便没脸面活下去。
树也有许多办法往下活,我见过靠仅剩的一根斜枝缀着星星点点几片绿叶活过夏天的一棵大榆树,根被掏空像只多腿的怪兽立在沙梁上一年一年长出新叶的一棵.99lib.胡杨树,被风刮倒躺在地上活了许多年的一棵沙枣树。我不知道树为啥要委屈地活着,我知道实在活不下去了,树就会死掉。死掉是树最后的一种活法。
我经常去东边河湾里那棵大榆树下玩,它是我的树,尽管我没用布条和绳头拴它。树的半腰处有一根和地平行的横枝,直直地指着村子。那次我在河湾放牛,爬到树上玩,大中午牛吃饱了卧在树下刍草。我脸贴着树皮,顺着那个横枝望过去,竟端端地望见我们家房顶的烟囱和滚滚涌出的九九藏书 一股子炊烟。
以后我在河湾放牛经常趴在那个枝权上望。整个晌午我们家烟囱孤零零的,像一截枯树桩。这时家里没人,院门朝外扣着。到了中午烟囱会冒一阵子烟,那时家里人大都回去了,院子里很热闹,鸡和猪吵叫着要食吃,狗也围着人转,眼睛盯着锅和碗。烟熄时家里人开始吃饭。我带着水壶和馍馍,一直到天黑才赶牛回去。
夜里我常看见那棵树,一闭眼它就会出现,样子怪怪地黑站在河湾,一只手臂直端端指着我们家房子——看,就是那户人家,房顶上码着木头的那户人。它在指给谁看。谁一直在看着我们家,看见什么了。我独自地害怕着。
那根枝权后来被张耘家砍走了,担在他们家羊圈棚上,头南梢北做了椽子。他们砍九九藏书它时我正在河湾边的胡麻地割草,听见“腾腾”的砍树声,我提着镰刀站在埂子上,看见那棵树下停着牛车,一个人站在车上。看不清树上抡着斧头的那个人。
我想跑过去,却挪不动脚步,像一棵树一样呆立在那里。
我是那棵树(我已经是那棵树),我会看见我朝西的那个枝干,正被砍断,我会疼痛得叫出声,浑身颤动,我会绝望地看着它掉落地上,被人抬上车拉走。
从此我会一年一年地,望着西边那个村子。
我再没有一根伸向西边的树枝。
树会记住许多事
如果我们忘了在这地方生活了多少年,只要锯开一棵树,院墙角上或房后面那几棵都行,数数上面的圈就大致清楚了。
树会记住许多事。
其他东西也记事,却不可靠。譬如路,会丢掉人的脚印,会分叉,把人引向歧途。人本身又会遗忘许多人和事。当人真的遗忘了那些人和事,人能去问谁呢。
问风。
风从不记得那年秋天顺风走远的那个人,也不会在意它刮到天上飘远的一块红头巾,最后落到哪里。风在哪停住哪就会落下一堆东西。我们丢掉找不见的东西,大都让风挪移了位置。有些多少年后被另一场相反的风刮回来,面目全非躺在墙根,像做了一场梦。有些在昏天暗地的大风中飘过村子,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到村里。
树从不胡乱走动。几十年、上百年前的那棵榆树,还在老地方藏书网站着。我们走了又回来,担心墙会倒塌、房顶被风掀翻卷走、人和牲畜四散迷失,我们把家安在大树底下,房前屋后栽许多树让它快快长大。
树是一场朝天刮的风。刮得慢极了。能看见那些枝叶挨挨挤挤向天上涌,都踏出了路,走出了各种声音。在人的一辈子里,能看见一场风刮到头,停住。像一辆奔跑的马车,甩掉轮子,车体散架,货物坠落一地,最后马扑倒在尘土里,伸脖子喘几口粗气,然后死去。谁也看不见马车夫在哪里。
风刮到头是一场风的空。
树在天地间丢了东西。
哥,你到地下去找,我向天上找。
树的根和干朝相反方向走了,它们分手的地方坐着我们一家人。父亲背靠树干,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儿女们蹲在地上或木头上。刚吃过饭,还要喝一碗水。水喝完还要再坐一阵。院门半开着,看见路上过来过去几个人、几头牛。也不知树根在地下找到什么。我们天天往树上看,似乎看见那些忙碌的枝枝叶叶没找见什么。
找到了它就会喊,把走远的树根喊回来。
爹,你到土里去找,我们在地上找。
我们家要是一棵树,先父下葬时我就可以说这句话了。我们也会像一棵树一样,伸出所有的枝枝叶叶去找,伸到空中一把一把抓那些多得没人要的阳光和雨,捉那些闲得打盹的云,还有鸟叫和虫鸣,抓回来再一把一把扔掉。不是我要找的,不是的。
我们找到天空就喊你,父亲。找到一滴水一束阳光就叫你,父亲。我们要找什么。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们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来的,是此时此刻的全部生活。它消失了,又正在被遗忘。
那根躺在墙根的干木头是否已将它昔年的繁枝茂叶全部遗忘。我走了,我会记起一生中更加细微的生活情景,我会找到早年落到地上没看见的一根针,记起早年贪玩没留意的半句话、一个眼神。当我回过头去,我对生存便有了更加细微的热爱与耐心。
如果我忘了些什么,匆忙中疏忽了曾经落在头顶的一滴雨、掠99lib.过耳畔的一缕风,院子里那棵老榆树就会提醒我。有一棵大榆树靠在背上(就像父亲那时靠着它一样),天地间还有哪些事情想不清楚呢。
我八岁那年,母亲随手挂在树枝上的一个筐,已经随树长得够不着。我十一岁那年秋天,父亲从地里捡回一捆麦子,放在地上怕鸡叼吃,就顺手夹在树权上,这个树权也已将那捆麦子举过房顶,举到了半空中。这期间我们似乎远离了生活,再没顾上拿下那个筐,取下那捆麦子。它一年一年缓缓升向天空的时候,我们似乎从没看见。
现在那捆原本金黄的麦子已经发灰,麦穗早被鸟啄空。那个筐里或许盛着半筐干红辣皮、几个苞谷棒子,筐沿满是斑白鸟粪,估计里面早已空空的了。
我们竟然有过这样富裕漫长的年月,让一棵树举着沉甸甸的一捆麦子和半筐干红辣皮,一直举过房顶,举到半空喂鸟吃。
“我们早就富裕得把好东西往天上扔了。”
许多年后的一个早春。午后,树还没长出叶子。我们一家人坐在树下喝苞谷糊糊。白面在一个月前就吃完了。苞谷面也余下不多,下午饭只能喝点糊糊。喝完了碗还端着,要愣愣地坐好一.99lib.
会儿,似乎饭没吃完,还应该再吃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了。一家人像在想着什么,又像啥都不想,脑子空空地呆坐着。
大哥仰着头,说了一句话。
我们全仰起头,这才看见夹在树权上的一捆麦子和挂在树枝上的那个筐。
如果树也忘了那些事,它便早早地变成了一根干木头。
“回来吧,别找了,啥都没有。”
树根在地下喊那些枝和叶子。它们听见了,就往回走。先是叶子,一年一年地往回赶,叶子全走光了,枝权便枯站在那里,像一截没人走的路。枝权也站不了多久。人不会让一棵死树长时间站在那里。它早站累了,把它放倒,可它已经躺不平,身躯弯扭得只适合立在空气中。我们怕它滚动,一头垫半截土块,中间也用土块堰住。等过段时间,消闲了再把树根挖出来,和躯干放在一起,如果它们有话要说,日子长着呢。一根木头随便往哪一扔就是几十年光景。这期间我们会看见木头张开许多口子,离近了能听见木头开口的声音。木头开一次口,说一句话。等到全身开满口子,木头就没话可说了。我们过去踢一脚,敲两下,声音空空的。根也好,干也罢,里面都没啥东西了。即便无话可说,也得面对面呆着。一个榆木疙瘩,一截歪扭树干,除非修整院子时会动一动,也许还会绕过去。谁会管它呢。在它身下是厚厚的这个秋天、很多个秋天的叶子。在它旁边是我们一家人、牲畜。或许已经是另一户人。
我认识那根木头
也是沉闷的一声,在几年后一个阴雨绵绵的夜里,惊动了村子。
土地被同一件东西又震动了一次。
紧接着细密的雨声中传来一个女人尖厉的哭喊。
“快,醒醒,出事了。”
是母亲的声音。她在喊父亲。父亲嗯了一声,哭喊声又一次传进屋子。
这个夜里我知道土炕上还有一个人没有睡着。她是我母亲。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事在半夜里醒着。她也许同样不知道她的十二岁的儿子,在这张大土炕上已清醒地躺过了多少个寂寞长夜,炕上的一切声音都被他听到了。
父亲折腾了一阵,穿好衣服出去了。我听见他关门的声音,脚在雨地里啪嗒啪嗒踩过窗根的声音。
狗出来叫了两声,又钻回窝里了。狗的叫声湿淋淋的,好像满嘴雨水。
我悄悄爬起来,套上衣服,黑摸着下了炕,找到鞋穿上。刚迈出一步,母亲说话了。
“你不好好睡觉干啥去。”
我没吭声,轻轻拉开门,侧身出去。
“快回来。”
母亲压低嗓门的叫喊传到耳朵里时,我已经走到门外窗户边,从屋檐上淌下来的雨水噼噼啪啪响。
我在门楼下站了会儿,雨越下越大。路上黑黑的,父亲已经走得不见。我正犹豫着去还是不去,又一声尖叫喊破夜空。
“救人啦。”
我像被喊叫声拉扯了一把,一头钻进雨中九九藏书猛跑起来。
人们把雨忘记了。雨啥时候停了都没觉着。地上满是泥水,乱糟糟的。
村子渐渐浮现出来,先是房子、树,接着是人。黑夜像水一样一层一层渗到了土地里。这个过程人没有注意。人们突然发现天亮了。睁大眼朝周围看,这才看清刚才从倒塌的房子里挖出来的一家人,全光光地站在泥水地里,男人女人,一丝不挂地站着。刚刚过去的一阵慌忙让人把啥都忘了。
我跑来时这里像有很多人,雨哗哗地往下泻,啥也看不清。只听见一个女人不住地哭叫,“全埋在里面了。”“全埋在里面了。”感觉有许多人围着倒塌的房子,乱哄哄的。
“这么长时间了,压不死也早捂死了。”
“里面都没有声,肯定不在了。”
“你们都傻站着干啥,赶快挖呀。”是另一个女人的喊声。人们像突然醒过来,一齐拥向倒塌的房子。啥也看不见,用手摸着扒拉,摸到啥搬啥,土块、椽子、土块。有人端来一盏油灯,亮了几下,被雨浇灭了。
我躬着腰挤在他们中间,用手在一堆东西上摸,摸到一个椽头,拉了几下,没拉动。又往上摸。“檩子,檩子。”我喊了两声,好多人拥过来。
天亮后人们才看清,房子倒了三堵墙,前后墙和一个边墙。那根歪扭的榆木檩子救了一家人的命。也是那根歪檩条压塌了房子,它太粗太重了。幸亏塌落下来时,一家三口正好睡在檩子的弯弓处,女人先被惊醒,她身子小,扒开土块,从一个椽缝里钻了出来。
“99lib?t>我认识那根檩子,是河湾里长的那棵歪榆树。”要离开时我悄悄对父亲说。
“再别胡说,”父亲压低嗓子呵斥我,“皮都剥光了,你咋能认出就是那棵树。”
“剥再光我都能认出来。就是那棵榆树。不信抬到河湾里对对茬子,树根还在呢。”
“再胡说我扇你。”父亲一把抓住我,一脚水一脚泥地回来了。
五年前一个刮风的夜晚,我听见一件东西碰响大地,声音沉闷而有力,我的心猛地一震。外面狗没叫,也没人惊醒。想出去看看,又有点怕。
躺到半夜时就觉得要出事情。怎么也睡不着。那时风刚刚吹起来,很虚弱,听到风翻过西边沙梁的喘息,像一个软腿人面对长路。当它终于穿过沙梁下的苞米地走进村子,微弱得推不动草屑树叶。后面更强劲的风已在远处形成,能听见天边云翻身的声音,草木朝这边躬腰点头的声音,尘土走向天空的声音。过了好一阵,那场大风到达村子。它呼呼啸啸地漫卷过西边那片无边大地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经过的荒野、山岭、沙漠和大小村落的形状。我在一阵一阵的风声里抵达我没到过的遥远天地。
我在黄沙梁见过两种风,一种从地上往天上刮。风在地上成了形,借着地力朝上飞升,先蹿上房顶,再一纵到了树梢。那时树会不住地摇动,想把风摇下来。如果天空有鸟群,风会踩着鸟翅迅速上升。然后风爬上最低的云,可以看到云块倾斜,然后跌跌撞撞,不一会工夫,整个天空的云都动起来。
风上升时带着地上的许多东西,草屑、叶子、纸、布片、帽子、头发、尘土、毛……风每次把它们带到半天空,悬浮一阵又落下来。不知风不要它们了还是它们觉得再往上走九九藏书不踏实。反正,最后它们全落回大地。风空空上行,在最高的天空里没有黄沙梁的一粒土一片叶子。
另一种风从高空往下掼。我们都不熟悉这种风。一开始天上乱云翻滚,听到云碰撞云的声音,噼噼啪啪,像屋顶断塌。地上安安静静的。人往屋里收东西,地里的人扛起农具往回走。云在我们村子上头闹事情。有时候云闹腾一阵散了。有时云会越压越低,突然落下一场风,那时可以听见地腾的一声,好像天扇了地一巴掌。人变得急匆匆,关窗户,关门。往回赶的人,全侧着身,每人肩上像扛着很粗的一股子风,摇摇晃晃走不稳。
那声沉闷巨响是地传过来的。它在空气中的声响被风刮跑,没有传进村子。
那时大风正吹刮我们家院门。哐当、哐当的几声之后,听见顶门木棍倒地的声音、脸盆摔下锅台的声音,有东西滚过房顶、棚顶干草被撕走的声音,树叶撞到墙上的声音,双扇院门一开一合翅膀一般猛烈扇动……我又一次感觉到这个院子要飞升。同时感到地下也在刮风,更黑、更猛,朝着相反的方向。
第二天早晨,听人说河湾那棵大榆树被人偷砍了。我爬上房顶,看见空荡荡的河湾,再没有一棵树。
老根底子
李家门前只有不成行的几棵白杨树,细细的,没几个枝叶,连麻雀都不愿落脚。尤其大一点的鸟,或许看都不会看他们家一眼,直端端飞过来,落到我们家树上。
像鹞鹰、喜鹊、猫头鹰这些大鸟,大都住在村外的野滩里,有时飞到村子上头转99lib.几圈,大叫几声,往哪棵树上落不往哪棵树上落,都是看人家的。它不会随便落到一棵树上,一般都选上了年纪的老榆树落脚。老榆树大都长在几个老户人家的院子里。邱老二家、张保福家、王多家和我们家树上,就经常落大鸟。李家树上从没有这种福气,连鸟都知道那几棵小树底下的人家是新来的,不可靠。
一户人家新到一个地方,谁都不清楚他会干出些啥事。老鼠都不太敢进新来人家的房子。蚂蚁得三年后才敢把家搬到新来人家的墙根,再过三年才敢把洞打进新来人家的房子。鸟在天空把啥事都看得清楚,院子里的鸡、鸡窝、狗洞、屋檐下的燕子窠、檐上的鸽子。鸟会想,能让这么多动物和睦共居的家园,肯定也会让一只过路的鸟安安心心歇会儿脚。在大树顶上,大鸟看见很多年前另一只大鸟压弯的枝,另一只大鸟踩伤的一块树皮。一棵被大鸟踩弯树头的榆树,最后可能比任何一棵树都长得高大结实。99lib?
我们家是黄沙梁有数的几家老户之一,尽管我们来的时间不算长,但后父他们家在这里生活了好几辈人,老庄子住旧了又搬到新庄子。新庄子又快住旧了。在这片荒野上人们已经住旧了两个庄子,像穿破的两只鞋,一只扔在西边的沙沟梁,一只扔在更西边的河湾里。人们住旧一个庄子便往前移一两里,盖起一个新庄子。地大得很,谁都不愿在老地方再藏书网盖新房子。房子住破时,路也走坏了,井也喝枯了,地毁得坑坑洼洼,人也死了一大茬,总之,都可以扔掉了。往前走一两里,对一个村庄来说,只是迈了一小步。
有些东西却会留下来,一些留在人的记忆里,更多的留在木头、土块、车辕、筐子、麻袋及一截皮绳上。这些东西十分齐全地放在老户人家的院子里。新来的人家顶多有两把新锨和一把别人扔掉的破锄头,锄刃上的豁口跟他没一点关系,锄背上的那个裂缝也不认识他。用旧一样东西得好几年的时间。尤其一个院子,它像扔一把旧锄头或一截破草绳一样,扔掉好九九藏书几辈人,才能轮到人抛弃它。
老户人家都有许多扔不掉的老东西。
老户人家的柴垛底下压着几十年前的老柴禾,或上百年前的一截歪榆木。全朽了,没用了。这叫柴垛底子。有了它新垛的柴禾才不会潮,不会朽掉。
老户人家粮仓里能挖出上辈人吃剩的面和米。老户人家有几头老牲口,牙豁了,腿有点儿瘸,干活慢腾腾的,却再没人抽它们鞭子。
老户人家羊圈底下都有几米厚的一层肥土。那是几十年上百年的羊粪尿浸泡出来的,挖出来比羊粪还值钱,却从不挖出来,肥肥地放着——除非万不得已。那就叫老根底子。
在黄沙梁我们接着后父家的茬往下生活,那是我们的老根底子。在东刮西刮的风和明明暗暗的日月中,我们看见他们上辈人留下的茬头,像一根断开长绳的一头找到了另一头。我们握住他们从黑暗中伸过来的手,接住他们从地底下喘上来的气,从满院子的旧东西中我们找到自己的新生活。他们握那把锨,使那架犁时的感觉又渐渐地、全部地回到我们手里。这些全新的旧日子让我们觉得生活几乎能够完整地、没有尽头地过下去。
一个长梦
在黄沙梁,羊的数量是人的三倍或五倍。牛比人少,有人的三分之一。要按腿算,人腿和狗腿则相差不了几条。一个村庄哪种动物最多,在午后看地上的蹄印脚印便一清二楚。
一般时候,出门碰见两头猪遇到一个人,闻五句驴叫听见一句人声。望穿一群羊,望见一个人。绕过四五垛柴草,看见一两个人——我在一九九藏书垛麦草后面看见两个抱在一起的人,脸挨脸肚子贴着肚子,像在玩一个好玩极了的游戏。
谁要问我沙沟沿上谁谁家的人长啥模样,一时半会,我可能真说不出。若提起他家的黄狗黑母牛,我立马就能说出它们的毛色,望人望其他东西时的眼神,走路和跑起来的架势,连前腿内侧的一小撮杂毛、后蹄盖一个缺口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记住了太多的牲畜和其他东西,记住很少一些人。他们远远地躲在那些事物后面——人跟在一车草后面,蹲在半堵墙后面,随在尘土飞扬的一群牛后面,站在金黄一片的麦田那边,出现又消失,隐隐约约,很少有人走到跟前,像一只鸡、一条狗那样近地让我看清和认识他们。
树又高又显,草、庄稼遍野遍滩,狗和驴高声叫喊,随地大小便。人低着头,躬着身,小声碎步地活在中间。好几年,我能听见王占元的一两声叫喊,他被什么东西整急了,低哑地叫唤两声,便又听不见。好几个月,我能碰见一99lib.次陈有根,他还是那张愁巴巴的脸,肩上扛着锨,手里提一把镰刀,腰绑一根绳,从渠沿下来,一转眼消失在几堵破墙后面,再看不见。
我想起一件东西时,偶尔想起一个人,已经叫不上名字,衣着和相貌也都模糊,只记得是黄沙梁村人,住在北边一间矮土房里。常牵一头秃角白母牛下地。在我熟悉的那堵有一条大斜缝的土墙根坐过一个下午。领一条我认识的黑狗,公的,杂毛,跟我们家黑母狗有过一次恋情。是在我们家房后面的路上,两条狗纠缠在一起,杂毛公狗一会儿亲我们家黑狗的嘴、脖子,一会儿伸长舌头舔黑狗的屁股。我以为它们闹着玩,过了会儿,杂毛公狗的东西伸了出来,红兮兮的一长截子,滴着水。黑母狗也翘起了尾巴,水门亮汪汪的。我知道它们要干事,赶紧捡块土块跑过去打开杂毛公狗。我不喜欢杂毛,我喜欢纯黑色的狗。我一直想让沙沟沿张户家的大黑狗配我们家母狗,可是两条狗见了面互不理识,好像前世有仇。
杂毛公狗吟叫着边跑边回头。黑母狗跟着它跑,我叫了两声,叫不回来。它们跑过大渠沿不见了。我追到渠沿上,只看见那边一片苞谷地哗哗地响动。几个月后,黑狗生了窝小狗,八只,一半是杂毛。我不喜欢,没等出月便把四只小杂毛偷偷抱出去,送到西边的闸板口村了。那时小狗还没睁开眼睛。它不知道自己生在哪里,长大了也不会再找回来。
鸡算最多的了,在黄沙梁,除了蚂蚁,遍地都是鸡。每家都养几十、上百只。而且,鸡不住地下蛋,蛋又不住地孵出鸡。
鸡这种小东西很难有个准确数目。它到处跑、到处钻。谁都不敢肯定地说他家有多少只鸡,就像不敢肯定他家门前树上有多少只鸟,屋里有多少只老鼠一样。
数鸡的方法很简单,往院子里撒一把苞谷粒,学着鸡嗓子“咯咯”尖叫几声,鸡便争先恐后从角角落落跑出来,拥在一起争食吃。
如果把谷粒撒成一条线,鸡便像排成一长溜子,两个两个数,数到十八或二十七,你觉着就这么多了,突然又从柴垛下“咯咯”地钻出一只。
有时早晨数二十四只,下午却成了二十三只。又撒了几把苞谷,满院子“咯咯”地叫,站在门口朝路上叫,嗓子叫疼了也没再出来一只。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是二十三只。你断定这只鸡丢了,已经顶了谁家的锅盖了。你很生气,在没人处骂几句:哪个牲口把我们家鸡吃了。吃了烂嘴。吃了断肠子。然后装得若无其事,背着手,不慌不忙在村里转一圈,眼睛在人家垃圾堆上扫来扫去,想找到一根鸡毛、半只鸡头、几根鸡骨头。这是不可能的事。偷鸡的人都知道把鸡毛挖坑埋掉。坑挖得又深又隐秘,埋好了用脚踩瓷实,撒些干土,扔些草叶子,你从上面走过去都觉察不出。直到有一天,你在邻居家院子边取土,无意中挖出一团鸡毛,黑色,夹杂一点白色短绒毛,你觉得面熟,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丢掉的一只黑母鸡,肚皮下有块白短毛。咋就没想到他呢。你望着那扇门,怪自己二十年前咋就没想到是邻居家偷的鸡呢。现在啥话都不能说了,两家早成了亲戚,邻居家的儿子娶了你女儿,两家好得跟一家似的。
最好在大中午,突然闯进一家门。“老王,借根麻绳。”看他们慌张的样子——赶紧把锅盖住,碗藏到桌子底下,嘴里顾不上未嚼烂的东西一伸脖子咽下去。
或装得很亲热,抱起人家的孩子亲亲,闻闻嘴里有没有鸡肉味。
丢一只鸡对一户人家来说,就像风刮走树上的一片叶子,根本算不上一件事。你要因一只鸡的事扰乱了村子,问东家骂西家,日后你万一丢一头牛,肯定会扰得世界都不得安宁。它是件太小的事情,只能发生在一个人心里。
我记得最深的是一只黑母鸡。全身纯黑纯黑,我们叫它黑夜。它真是一个黑夜的话,你千万别指望在那个夜里看见一丝星光,更别期盼会熬到最后看到天边的一线曙色。那是一种彻底的黑,让人绝望。
黑夜有一次失踪了很长时间,我们都以为它丢了。村里没有谁家有这么纯黑的鸡,有的毛是黑色的,冠却是红的,腿却是白的。有的肚皮下、脖圈里会夹杂些白绒红羽。听大人们说这种黑鸡吃了大补,还能治病。大哥就让我出去转一圈,看藏书网看村里那几个一年到头黄皮寡瘦的病秧子,有没有哪个突然壮实起来。如果有,肯定是偷吃了我们的黑鸡。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们忙着地里的事,早出晚归,都快忘了丢鸡的事了。一个早晨,黑夜突然领了一群小鸡,“咯咯”地唱叫着从柴垛底下出来,径直走到院子里。那些小鸡全黑黑的,像一个个小墨团,简直分不出嘴和爪子。
我们很少收到黑夜下的蛋。它的蛋壳上有黑斑。那时我们家有将近三十只母鸡,每天收十几个蛋。大白鸡的蛋又白又大。芦花鸡的蛋发黄,灰团的蛋又小而圆,像乒乓球一样。蛋一收回来,我们就能知道哪只鸡下了哪只没下。
一连十几天没有黑夜的蛋。还以为它下蛋不行。是不是公鸡嫌它黑,不给它踩蛋。有时早晨摸黑夜的屁股,有蛋。下午就不知下哪去了。母亲让我盯着黑夜,看它是不是吃我们家的食给别人家窝里下蛋。大半天我都跟在它屁股后面。黑夜从不出院子,也不往别的鸡堆里钻。它有些孤僻,喜欢在树根下刨虫子吃,有时到墙根晒会太阳。我稍不留意,它便不见了。像黑夜一样消失了,剩下一个大白天。
后来我们找到了黑夜筑在柴垛底下的窝,有两米多深。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只有小小的一个缝曲折地通到柴垛最里面。我抽掉几根柴禾,让小弟钻进去。有一大堆蛋。小弟在里面喊。
母亲让我们把蛋原放了进去,出口伪装成以前的样子。因为这些蛋里已经有红血丝。只有让黑夜再孵一窝黑鸡仔了。
黑夜几乎把她的每个蛋都怜惜地藏起来,孵成了墨黑墨黑的小鸡。母亲不喜欢黑鸡,稍长大些就把它们卖掉了。因为黑鸡能卖到好价,另一方面,我想是母亲不喜欢私自藏蛋坐窝的鸡。家里每年孵几窝小鸡都是母亲做主。到了那个月份,大多数母鸡会抢着坐窝,一天到晚趴在窝里不下来。抢不到鸡窝的便在草垛房顶上围个窝,死死抱住自己的几个蛋,见人走近便叼,有时会飞扑过来啄人的眼睛。鸡一坐窝便不再下蛋。这个时候,母亲就让我们99lib?去捉那些坐窝的鸡,用凉水激鸡头。母亲说鸡坐窝是因为没睡醒,母鸡每年这时候要做一个长梦,它梦见些什么人不知道。但我们知道怎样把它弄醒。鸡头往凉水盆里按几次,鸡就马上激醒了,甩几下头,瞪大眼睛,和人惊醒时一模一样。
母鸡坐窝的前一个月,母亲便着手选种蛋。选哪个鸡的蛋不选哪个鸡的蛋也都是母亲做主。母亲喜欢的大白鸡、芦花鸡、黄毛以及黑尾巴的蛋,总是选得最多。母亲不喜欢的黄团、灰毛那些鸡的蛋,她也每只选一两个,到时孵出几个她仍然不喜欢的灰毛黄团来。
哪只鸡都希望自己的蛋能孵成小鸡,而不是被人吃掉。鸡和人一样的,母亲说,即使最难看的灰尾巴,也希望自己的难看尾巴一代一代传下去。
母亲那时已生养了我们七个儿女。母亲要是生蛋,一定生了几大筐了。那些蛋中也只有个别的几个孵成了我们。我们不知道其他更多的没有出生的弟弟妹妹们到哪去了,也许他们从另一个出口走了,我们没等到。
你出生那天你大哥一直站在地窝子门外等,母亲说,你大哥早就嚷着要个弟弟,他一个人太孤单。老大都这样,他先来了,你们都还没到,他就得等。
你大哥和你之间还有一个,也是男孩,没留住。母亲说。
三弟出生时我和大哥一高一矮站在门外等,从晌午吃过饭,一直等到天快黑时,三弟出生了。
在老黄梁的地窝子里我们又等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其他两个弟妹是在黄沙梁出生的。最后一个弟弟出生时,我们已经兄弟姊妹六个,一挨排站在院子里,等了大半天,听见屋子里传来婴儿哭声,我们全拥进去看。又是个男娃,母亲说,这是最后一个了,再没有了。我们全望着母亲,觉得母亲把什么隐藏了。应该还有。还没有来够。我一直认为我会有许多许多的弟弟妹妹,我都看见他们排着长队从很远处一个接一个地走来,我们站在院子里等。我们栽好多树等他们,养好多家畜等他们,种好多地等他们(每年我们都想着再多种点地,多收些粮食,说不定又要添一口人)。
可是母亲说,再没有了。
老皇渠村的地窝子
地窝子门口长着五棵大榆树,两棵向西歪,一棵朝北斜着身子,另两棵弯向东边的大马路。夏天常有过路人走到这儿停下来,在路上的阴凉处歇脚。不时望一眼我们的房子。我们坐在西歪的两棵树荫里,也看着路上人。
日子久了我们便认下这一路人。叫不上名字,不知道他们到哪去,要走多远,却记住了模样。知道他们走过去还会回来。也有不回来的,时间一长被我们忘记。
即使早春和冬天,不需要乘凉,也有人走到这儿停住,放下包裹,蹲在地上缓几口气。似乎这几棵树下的气比别处多似的。
父亲不在的那年夏天,一个中午,路上走来一个瞎子。老远我们看见了,背个包袱,头昂得高高,手里的木棍左一下右一下探着路。母亲和大哥拾柴禾去了。奶奶、我、三弟四弟守在家里。小妹刚一岁,抱在奶奶怀里。大中午地窝子里又潮又热,我们只好在榆树下坐着,打一会儿盹,睁眼望一阵远处。
奶奶说,你父亲没打算在这个村里住下去。村子中间有空地方,你父亲不进去。他把地窝子挖在路边,就是想走的时候方便,一抬脚就到路上了。
在甘肃金塔时我们住在城中间,夜里偷着往外跑,一家人背着能带上的家当,偷偷摸摸地走过一条街,又穿过几条黑巷子,才到了车站。
那个小镇的人快跑光了。奶奶说,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少几户人。门大锁着,院子空空的。没粮吃,人都慌了,扔下几辈人建起来的家业往外跑。我们家在金塔时有一大院房子,都数不清有多少间。我不想出来,你父亲非要来新疆,没想到把命丢在了这里。
奶奶说着说着就流泪,眼睛不由自主转向河湾荒草间的一堆新土,那是父亲的坟。本来村里死人都埋在西边的碱梁滩。我们在老皇渠村就外爷外奶一家亲戚。母亲请不来更多的人抬棺材。碱梁滩太远。好不容易请来的几个人磨磨蹭蹭,都不愿朝西边去。后来就选了对着我们家门的河湾里简单地埋了。
当时那片河湾只父亲孤零零一座坟,过了一年半旁边多了奶奶的一座坟。又过许多年(二十年或二十二年),又添了姑妈的坟。那时这片河湾已变成大块墓地。曾经和我们、我父亲、奶奶一起在老皇渠村生活过的那一茬人,大部分都埋在了这里。坟地离村子已经很近,似乎死的人突然多起来,人们已懒得将他们埋到远处。
那个瞎子已走到树底下。不知他怎么摸见路的,似乎手中那根木棍头上长着眼睛。快走过树荫了,他突然停住,朝天望了望,两只眼睛瓷实实的。他好像觉到了阴凉,手中的木棍朝东边敲打了几下,愣了一会儿,又突然转身朝西边敲打过来。
我们被他的举动吓坏了,全偎在奶奶身旁,一声不敢吭。路上再没人,村子里也看不见人,只有一个瞎子敲打着木棍朝我们一点点走近。他敲到那棵树干了,用一只手摸了摸树皮,又前走了几步。我们害伯得心都要跳出来。他再走几步,那根木棍就敲到我们的腿了。这时他却停住了,耳朵对着村子那边细听了一会儿,大概听见村子里的狗叫声了,他稍微转了下身,朝着村子那边敲打去了。
后来我们知道这个瞎子是村里一户魏姓人家的老父亲。这户人从口内逃荒来新疆时,把瞎子父亲扔在了家里。后来不知瞎子从哪得到这个地址,背一个包袱,拿一根木棍便上路了。从口内坐火车到新疆省城,又坐汽车到县城,从县城坐马车到乡上,然后步行,一路打问着,用耳朵辨认方向,听着这片荒野上稀疏的狗吠人声,找到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最后来到老皇渠。
他没听见我们家的一丝声息。他几乎从我们?99lib?脚边走过去。在老皇渠村我们是声音最小的一户人家。只有两次——一次是父亲死了,一次奶奶去世,我们的哭喊声惊动村子。那以后我们度过了愈加悄寂的一段日子,直到一年春天,后父赶来马车,在那个早晨的狗吠声里扒掉房盖,装上不多的几根烂木头和破旧家什离开这个村子。
经常有树根顶破墙壁伸进地窝子。春天墙上一层白毛根。那些细小根须一不小心伸进我们的屋子,几天就长到一拃长。父亲说挖地窝子时砍断了好多树根。一支根有人的大腿粗,是中间那棵歪榆树的,砍它时那棵树不住地抖。
“抖下来许多叶子。”父亲说。
应该是上个秋天的叶子。父亲挖地窝子是在开春,榆钱才刚吐蕾呢。每年秋天树上都有一些不愿落地的叶子,片片地缀在枝头。秋雨中飘零一些,冬天刮寒风时雪地上坠落几片儿。其余的一直坚守到来年的新叶长出。
一棵树上总有几片老叶子看见下年的新叶子。早先每到春天就听奶奶说这句话。我以为她没事了说废话呢。谁朝春天的榆树上望几眼都能说出比这更有意思的一句话来。
后来我知道奶奶在说我们家斜对过的徐老太太。她们家是村里的老户,一排十几间房子,有钱有势。徐老太太比奶奶还显年轻些,已经抱上玄孙子。九九藏书奶奶那时已下不了炕,她知道自己熬不到我们长大成人,看不到我们娶妻生子。
那个根又在动了。奶奶说这句话时又是一年春天了。前一年春天她便说过一次。
奶奶说的是从炕底下穿过来的那条粗树根。它一往前伸地上暄起一层虚土。另一条粗树根贴着南边墙壁向西伸去。那片墙上也常往下掉土。
粗树根是我们家地上唯一的一片硬地皮,劈柴砸东西都垫在粗树根上。一砸到树根外面的榆树便震动,树上鸟会惊飞起来,有时震落几片叶子。刮大风时屋里的粗树根也会动。它似乎在用劲。耳朵贴上去能听见刮过整棵大树的呜呜风声。
在老皇渠村的那几年,我们似乎生活在地底下。半夜很静时,地上的脚步声停息,能听见土里有一些东西在动。辨不清是树根在往前伸,还是虫子在地下说话。一只老鼠打洞,有一次打到地窝子里。那个洞在半墙上。我们一觉醒来,墙上多了拳头大一个窟窿。地上没土,我们知道是从外面挖进来的。也许老鼠在地下听到了我们的说话声,便朝这边挖掘过来,老鼠知道有人处便有粮食。或许老鼠想建一个粮仓,洞挖得更深更隐秘些,没想到和我们的地窝子打通了。
一到深夜地下的声音便窸窸窣窣,似有似无。尤其半夜里一个人突然觉醒,那些响动无声地压盖过来,像是自己脑子里的声音,又像在土里。那些挖洞的小虫子,小心冀翼,刨一阵土停下来听听动静。这块土地里许多动物在挖洞,小虫子会在地下很灵敏地避开大虫子,大虫子会避开更大的虫子。我们家是这块地下最大的虫子,我们的说话声、哭喊声、锅碗水桶的碰敲声,或许使许多挖向这里的洞穴改变了方向,也使一些总爱与人共居的小生命闻声找到了这里。
除了刮风时树根的响动,我们没听到有什么更大的声音从地下传来。地上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冲击着我们家。父亲死了。隔两年奶奶也死了。我们像一窝老鼠一样藏在这个村庄的地下?99lib?,偶尔探头望望,出来晒会儿太阳。村里一阵接一阵地嘈闹着。那些年大地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这个村子发生了:武斗、闹派性、一个又一个的运动。父亲死后我们的生活大部分在地窝子里。我们开始害伯这个村子。土块在空中乱飞。眼睛发红的狗四处游走,盯着人脸上的肉,腿上的肉。一忽儿一群扛铁叉的人喊叫着跑过去,一忽儿一群骑马人挥舞镰刀冲过来。隔一阵响起一片哭声,说是又死人了。树上只有很少的枝和叶子。树都没头。鸟惊叫着飞出村子。有时一条狗从屋顶跑过,有时一个人跑过。我们蹲在底下,看屋顶簌簌落土,椽子嘎巴巴响。
下雨时雨水从门口灌进地窝子。门口外打过一道防雨埂子,雨水还是灌进来。尤其一夜大雨,早晨地下全是水,鞋子和脸盆漂在上面,小木凳漂在上面。雨后第一件事是往外端水,一脸盆一脸盆地端。柴禾泡湿了,生不了火。炕上毡子被子都湿湿的。
冬天每一场大雪后,门都会堵死。只有从天窗出去,铲开堆在门道口的厚厚积雪,才能打开门。钻天窗是我的本事。先捣开天窗盖,我站到大哥肩上,大哥站到小木凳上。天窗口的积雪一尺多厚,先用手把雪拨开。雪落到大哥脖子里,他就喊,身子使劲晃动。我赶紧一纵身,爬到屋顶。
我们在那几棵大榆树的根下生活了八九年,听到了树的全部声音。树根也听到了我们家的所有声音。它会不会为我们保密。我们可从没向谁说过一棵树的事。尽管我知道树的许多秘密。现在,那些大树一棵都没有时,我才一棵一棵地,讲出那些树的故事。
树在风中哗哗响的时候,我会怀疑是那棵榆树在把我们家的事告诉另一棵树,另一棵又传给另一棵,一时天地间哗哗响彻的,或许是我们一家人的一件细碎小事。
那五棵榆树在我们离开老皇渠村的前一年秋天,被砍掉了两棵。是弯向马路的那两棵。树不是我们家的,我们不敢说什么,我们在这安家时树已经长得很大。
母亲还是上前阻止。他们要全砍掉,搭集体的牛圈棚。母亲说,给我们留下两棵吧,我们啥都没有了,留棵树给我的孩子们乘阴凉吧。
他们先砍倒了两棵。来了好多人。砍树的声音把半村子人都招来了。母亲抱着一棵树流着眼泪。砍倒的两棵大树横在马路上。
要砍中间那棵树了,他们突然犹豫起来。
“再别砍了,就剩这几棵大榆树了。”
“留下吧,让娃娃们乘个凉。”
拥来的村里人也开始说话了。
二十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去给父亲和奶奶祭坟。末了转到村子里,找我们家的地窝子旧址,却再找不到了。老皇渠早已重新规划。房子都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的。那条马路不知被他们挪到哪里。我们打问那几棵大榆树。找到那几棵榆树就会找到我们的地窝子遗址。
“早没有了。”一个村民对我们说。
都没有了几十年了。
春天多远
许多事情结束了。一只白瓷碗,一只盛过粗茶淡饭,还没有装满,没有一个细小裂纹的白瓷碗,叫跳到锅头上的猫踩翻,跌落成碎片。一群羊饿死在春天。草啊,草啊,多远的春天。吊在树上的一个人,风摇着他摆。树没有枝叶可摆。吹刮死人的风又吹刮活人。活着的人,在风中不停喝几口风,吐出哀叹声气。风经过一群一群人逐渐变弱没有力气。一场风最终消失在荒野中一村庄人的胸肺中,无声无息。一个人扛锨走出村子,三个人扛锨走出村子,五个扛锨的人走出村子。人从不同道路走到荒野上一棵歪榆树下。总共九个人。九个站着的人围着一个吊着的人,开始挖坑。挖到一人深,一个人举锨朝树上剁了一下,绳子断了,吊着的人直直掉进坑里,平展展躺倒。九个人把坑填平,余出些土,又补了几锨,堆起一个小土包。
我认识那个吊死的人,认识扛锨回来的那九个男人,认识那棵歪榆树。那年春天,树上光光的没长出叶子。一个人遇到什么事,他吊死自己。一村庄人遇到了什么事,都忙忙碌碌。风一停我出去拾柴禾,等我回来,灶里的火已经熄灭,他们不说话地呆坐着,像以往的那些中午和下午,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门口不时有人匆匆走过,朝家里望一眼,又慌忙转头过去。我拿着绳子,着急地喊三弟、四弟。他们答应着跟我走出村子。风过后荒野中又出现许多柴禾。那些被沙土埋没的树根树枝,又露出半截茬头来。我们每年在荒野中捡柴禾,去过的地方再回去,还能拾到一些枝枝条条。也不知荒野中死了多少棵树。那年春天,整个荒野没冒一星点绿,风刮到村里突然停住。一户人家吃光粮食,面袋抖了三遍,灶上空沸的半锅水,浮着几片枯叶。七八个人,面朝东坐在院子里,一口一口喝风和空气。不远的荒野中,一窝老鼠躲在阴深洞穴,分食最后的麦粒。它们终于熬过长冬,一个个皮包骨头。吃完最后几粒麦子,它们便要倾穴而出,遍野里寻找吃食。落到地上没埋住的草籽、没有落地的草籽、鸟吃剩99lib?的草籽,都是老鼠的食物。
我见过一只老鼠抱着一棵草,摇来摇去,落下七粒草籽。99lib?
老鼠一拉一粒捡起来,找个干净地方,堆成一小堆。它吞一粒在口中,嘴动了两下,又突然停住,像舍不得吃,原吐回到小堆上。老鼠仰头看一眼,还有两粒草籽缀在枝头,抱着草使劲摇几下,还是不肯落地。老鼠累坏了,坐地上缓口气,然后围着草根咬一圈,站起来一推,草倒了,最后两粒种子成了老鼠的食物。
春天来得越迟,大地上便越没有生机。一片荒野绿与不绿,有时不取决于春天而取决于荒野中的一窝老鼠。天热前它们将遍野草籽吃光,春天就会白来到这里。太阳空照一年四季。草啊,草啊,人呼唤亲人一样呼唤草木。掉在某个窄深地缝没被鸟看见老鼠找见的一粒草籽,终于长出独独绿绿的一枝。一群羊朝它涌过去,一群牛朝它奔过去,一个提镰刀的人朝它跑过去……多远的春天啊。而那年春天,绿草长满荒野,那窝老鼠没出来,全淹死在洞里。被牛的一泡尿淹死。
我认识那头牛。王占元家的。黑牛。我拾柴禾时它在荒野上觅草吃。转了一大圈,肚子瘪瘪的,脊背刀刃一样,人骑上去能割烂屁股。我抱着几根柴,朝它回来的那片坡梁上走,遇面时它望了我一眼,我望了它一眼。过去七八步了我听到身后“哞”的一声,转身看见牛还扭头望着我,像在对我说前面什么都没有。
果真没有。
我抱着那几棵柴返回时,牛已下了趟河湾,饮了一肚子水上来,站在一个开满鼠洞的土堆上,两眼茫茫地朝远处望。
我站在它身后面望。
我记住了那个下午。一直记着。记住缓缓西斜的落日,它像个宰羊的,从我身上剥下一层皮,扔到地上,我感到了疼,可惜地看着自己的阴影被越扯越长,后来就没感觉。天上一片昏黄。全是沙土。风突然停住。那些尘土犹犹豫豫,不知道该落下来还是继续朝远处飘移。我恍恍惚惚地站着,仿佛自己刚落下来,挨着地,又悠地要飘起。
多少年后我想起的,是这样一件事。我回来,门口一片潮湿。全是水迹,我探进头,里面充满难闻的刺鼻气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门口深陷着几个巨大蹄印。我小声地叫喊着,里面又黑又滑。几块泥土塌落下来,几乎把路堵死。我边叫边朝深处走。没有一声回应。仓房空荡荡的,望不到另一头。以前作为作坊的那片空地上,扔着几片发黄的麦壳。我趴在那个垂直洞口往下看,啥也看不见。我记得收获季节,剥削干净的麦粒就从这个洞口垂落到底仓。我退回来,从一个拐角处往下走,险些滑倒,脚紧抓着地,几块土从我前面滚落下去,过了好一阵,滚到底了,再没声音。我小心地往下走,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然后往下滑了几步,一切都看清楚了,他们全躺在那里,有几十个,或许更多,浑身湿滴消,每个嘴边堆放着两粒麦子,已经泡得发胀,像很快会发出芽子。
我是怎样记住了这些,用谁的眼睛看见这一切。仿佛我是那一窝里的一个,事情发生时我出去晒太阳了。春天的荒野上找不到一点吃食。走好远才是去年的麦地。去年,我们在麦地边的家已成废墟。他们挖开洞,取走麦子、麦穗,还有干干净净的麦粒。远远地我们围成一圈,跳着哭喊着看他们拿走麦子。有几个不想活,头夹在枝杈上吊死了。我们收拾残余的麦粒,也是这时候,天快黑,我们一长队,带着劫剩的麦粒远远地走了。我再不敢朝那边去,从麦地到荒野,我们留下一条路。是要记住再不朝那边去。我绕到河边,爬到一个小土堆上,抬起前肢踮着脚尖望了望河对岸。那片从没去过的荒野仿佛是另一处家园。我曾站在那个青褐色的土堆上久久久久地望过这边?我曾在土堆旁那墩灰色的矮蒿下生活过多年?
等我回来,一切都结束了。
藏书网他们分食最后的麦粒,分给我两粒或三粒。叫我的名字。没有回应。又叫一声。里面一片寂静,所有声音都停住,等候一个声音。
没叫第三声。把分给我的麦粒堆放到一边,接着往下分。一个跟着一个,嘴对着屁股。你踩住我的尾巴了。偶尔谁说一句。分完了,每个嘴边抱两粒麦子,都不吃,前爪伏地围成一圈,眼睛骨碌碌相互看。
分给我的那两粒孤孤地堆在中间。
屋顶在这时候震动起来,使劲往下落土。他们不敢动,围成一团躲在最里面,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一头牛站在土堆上,肚子里全是水,哗啦啦响。它不知道土堆里面有一户老鼠。它昂着头,想看见春天多远。
一个人站在它后面,也在看。
十多天后,那头牛也死了。被青草胀死的。它在荒野中睡着,不知睡了多久,等它醒来,整个荒野被绿草覆盖。它以为在梦中,“哞”了一声,又“哞”一声。它没听见自己的叫声。其实它已经羸弱得叫不出一点声音。
它扭过头,无力地吃了几口草,突然有了精神,摇晃着站起来,嘴抵着草地一顿猛吃。吃饱了又下到河里饮了一顿水。它忘记了这是春天的绿草,枝枝叶叶都蓄满了长势。吃饱了这种草千万不能饮水的。那些青草在牛的肚子里又长了一大截子,牛便撑死了。
那年春天,这头牛瘦弱得没力气拉车耕地,王占元家又没草料喂它,便赶牛出圈,让它自己找生路。
牛的尸骨堆在荒野里,一天天腐烂掉。先是内脏、肉,最后是皮。许多年后我经过荒野——我成为一只鸟、一只老鼠、一片草叶、一粒尘土经过这里,还看见那些粗大的牛骨,一节一节散扔着,头不认识脖子,后腿不记得前腿,肋骨将脊梁骨忘在一边。曾经让它们活生生连在一起,组成跑、奔、喜怒和纵情的那个东西消失了,像一场风刮过去,突然停住。
我目睹许许多多的死。他们结束掉自己。
我还没看见自己的死。从那个春天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我就会看见自己的死。那将很远,得走很长一阵子。到达之前我会看见更多的死。我或许仍不会习惯。
当我渐渐地接近它时,我依旧怀着无限的惊恐与新奇,就像第一次接近爱情。
死亡是我最后的情人,在我刚出生时,她便向我张开了臂膀。最后她拥抱住的,将是我一生的快乐、幸福,还有惊恐、无助。
高处
房子很高,木梯也不结实。我独自爬上房顶往下搬东西。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因为没用被放到了高处,多少年房子承受它们,现在快塌了。房顶到处是窟窿,墙上也布满大大小小的裂缝。我一件一件往下扔。开始扔一些小东西,后来扔大东西,它们坠地的声音越来越大,在村子里引起接连不断的巨大99lib?
回声。我被震住了,站在房上呆呆地不敢动。村子里空荡荡的,又刮起了风,树上没一片叶子,天空也没一点东西飘飞。突然又剩下我一个人。梯子趴在墙上,短了半截子,我一下害怕起来,想喊,又不敢叫出声——在元兴宫村母亲让我站在房上看父亲回来没有的那个晚上也是这种感觉。我挪动了两步,房顶嘎巴巴响。我俯下身,趴在一个窟窿上朝里面望,看见家里人全在屋子里,好像刚吃过饭。屋子里很暗,却一切都能看见。父亲斜躺在炕里边抽烟。母亲坐在炕沿纳鞋底,饭桌上堆满空碗,?99lib.人都没散,静悄悄地围坐在桌子边,大哥、三弟、四弟、梅子,我看见坐在他们中间的我,戴一顶旧黄帽子,又瘦又小,愣愣地想着事情,突然仰起头,惊讶地看着屋顶窟窿上望着自己的一张脸。
谁惊扰了我
谁惊扰了我的生长。那时候,我或许会长出更粗壮的枝,生出更多叶子。我或许会朝着夕阳里一只蜻蜓飞去的方向,一直地生活下去。跟一匹逃跑的马去了我不知道的遥远天地,多少年后把骨头和皮还回到村子。或许像一汪水,在某个中午的阳光中,静悄悄地蒸散,变成一朵云在村子上空游来飘去。只有我知道我还在这里。99lib.
多少年前,我埋首在这个村庄的土路上慢悠悠走动的时候,心里藏着一个美好去处。尽管我知道这条土路永远通不到那九九藏书里,但我一直都朝着那个去处不停地迈动脚步:我放牛去野滩的路,上河湾背柴的路,一早扛锨出去傍晚挟一捆青草回来的路,上房顶扒草垛的路,全朝着一个方向。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我来去往返地走了太多的回头路。那时没有人能告诉我,当我这样走到99lib?五十岁时,是否离我的目标更近一些呢。
谁在那时候从背后“呔”地大喝一声,我猛一抬头,一切都停顿了,消散了。我回过神再走时,已经找不见那个去处。生活变得实际而具体。等候我的是一些永远明摆的活:赶车、收麦子、劈柴、上河湾割草……
谁的惊扰使我生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或许从来没有。
我沿那条布满阴影的村巷奔跑时,追赶我的只是一场漆黑的大风。让我从村东游逛到村西的,只是和我一样慢悠悠移动的闲淡光阴。我偶尔仰起头,只为云朵和鸟群。我身体里的阵阵激动,是远胜于.99lib.这个村庄的——另一个村庄的马嘶驴鸣。
我受的教育
黄沙梁,我会慢慢悟知你对我的全部教育。这一生中,我最应该把那条老死窝中的黑狗称师傅,将那只爱藏蛋的母鸡叫老师。它们教给我的,到现在我才用了十分之一。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出生,让我在一根木头旁呆二十年,我同样会知道世间的一切道理。.99lib.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蕴含了全部。
一头温顺卖力的老牛教会谁容忍。一头犟牛身上的累累鞭痕让谁体悟到不顺从者的罹藏书网难和苦痛。树上的鸟也许养育了叽叽喳喳的多舌女人。卧在墙根的猪可能教会了闲懒男人。而遍野荒草年复一年荣枯了谁的心境。一棵墙角土缝里的小草单独地教育了哪一个人。天上流云东来西去带走谁的心。东荡西荡的风孕育了谁的性情。起伏向远的沙梁造就了谁的胸襟。谁在一声虫鸣里醒来,一声狗吠中睡去。一片叶子落下谁的一生。一粒尘土飘起谁的一世。
谁收割了黄沙梁后一百年里的所有收成,留下空荡荡的年月等人们走去。
最终是那个站在自家草垛粪堆上眺望晚归牛羊的孩子,看到了整个的人生世界。那些一开始就站在高处看世界的人,到头来只九九藏书 看见一些人和一些牲口。
韩老二的死
“你们都活得好好的,让我一个人死。我害怕。”
屋子里站着许多人,大多是韩老二的儿女和亲戚。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躺在炕上的韩老二,只看见半边脸和头顶。他们围着他,脖子长长地伸到脸上望着他。
“好多人都死了,他二叔,他们在等你呢。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迟早也会死。”
说话的人是冯三。谁家死人前都叫他去。他能说通那些不愿死的人痛痛快快去死。
“……韩富贵、马大、张铁匠都死掉了。他二叔,你想通点,先走一步,给后面的人领个路。我们跟着你,少则一二十年,多则四五十年,现在活着的一村庄人,都会跟着你去。”
天暗得很快。我来时还亮亮的,虽然没看见太阳,但我知道它在哪个墙后悬着,只要跳个蹦子我就能看见。
母亲塞给我一包衣服让我赶快送到韩老二家去。早晨他老婆拿来一卷黑布,说韩老二不行了,让母亲帮忙赶缝一套老衣。那布比我们家黑鸡还黑,人要穿上这么黑一套衣服,就是彻头彻尾的黑夜了。
进门时我看见漆成大红的棺材摆在院子,用两个条凳撑着,像一辆等待客人的车。他们接过我拿来的老衣,进到另一个房子,像是怕让老人看见。人都轻手轻脚走动,像飘浮在空气里。
“都躺倒五天了,不肯闭眼。”一个女人小声地说了一句。我转过头,屋里暗得看不清人脸,却没人点灯。
“冯三,你打发走了那么多人,你说实话,都把他们打发到哪去了。”我正要出去,又听见韩老二有气无力的说话声。
“他们都在天上等你呢,他二99lib? 叔。”
“天那么大,我到哪去找他们。他们到哪找我。”
“到了天上你便全知道了。你要放下心,先去的人,早在天上盖好了房子,你没见过的房子,.99lib.能盛下所有人的房子。”
“我咋不相信呢,冯三。要有,按说我应该能看见了。我都迈进去一只脚了,昨天下午,也是这个光景,我觉得就要走进去了,我探进头,里面黑黑的,咋没你们说的那些东西,我又赶紧缩头回来了。”
“那是一个过道,他二叔,你并没有真正进去。你闭眼那一瞬看见的,是一片阳间的黑,他会妨碍你一会儿,你要挺住。”
“我一直在挺住,不让自己进去。我知道挺不了多大一会儿。忙乎了一辈子,现在要死了,才知道没准备好。”
“这不用准备,他二叔,走的时候,路就出现了。宽展展的路,等着你走呢。”
我看见韩老二的头动了一下,朝一边偏过去,像要摇头,却没摇过来。
“都先忍着点,已经闭眼了,”冯三压低嗓子说,“等眼睛闭瓷实了再哭,别把上路的人再哭喊回来。”
外面全黑了。屋子里突然响起一片哭喊声。我出来的那一刻,感觉听到了人断气的声音,像一个叹息,一直地坠了下去,再没回来。
人全拥进屋子,院子里剩下我和那口棺材。路上也看不见人影。我想等一个向南走的人,跟在他后面回去。我不敢一个人上路,害怕碰见韩二叔。听说刚死掉的人,魂都在村子里到处乱转,一时半刻找不到上天的路。
我站了好一阵,看见一个黑影过来。听见四只脚走动,以为是两个人,近了发现是一头驴,韩三家的。我随在它后面往回走,走了一会儿,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又不敢回头看,我紧走几步,想超到驴前面,驴却一阵小跑,离开了路,钻进那片满是骆驼刺的荒地。
我突然觉得路上空了。后面?99lib.的脚步声也消失了,路宽展展的,我的脚在慌忙的奔跑中渐渐地离开了地。
你闭着眼走吧,他二叔。该走的时候,老的也走呢,小的也走呢。
黄泉路上无老少啊,他二叔。我们跟着你。
冯三举一根裹着白纸的高杆子,站在棺材前,他的任务是将死人的鬼魂引到墓地。天还灰蒙蒙的,太阳出来前必须走出村子。不然鬼魂会留在村里,闹得人畜不宁。鬼魂不会闲呆在空气中,他要找一个身体作寄主,或者是人,或者是牲畜。鬼魂缠住谁,谁就会发疯、犯病。这时候,冯三就会拿一九九藏书根发红的桃木棍去镇邪捉鬼。鬼魂都是晚上踩着夜色升天下地,天一亮,天和地就分开了。
双扇的院门打开了,他二叔。
儿孙亲戚全齐了,村里邻里都来了。
我们抬起你,这就上路。
冯三抑扬顿挫的吟诵像一首诗,我仿佛看见鬼魂顺着他的吟诵声一直上到天上去。我前走了几步,后面全是哭声。冯三要一直诵下去,我都会跟着那个声音飘去,不管天上地下。
把路让开啊,拉麦子的车。
拉粪的车,拉柴禾和盐的车。
一个人要过去。
送丧的队伍经过谁家,谁家会出来一个人,随进人群里。队伍越走越长。
……和你打过架的王七在目送你呢,他二叔。
跟你好过的兰花婶背着墙根哭呢,他二叔。
拴在桩上的牛在望你呢,他二叔。
鸡站在墙角看你呢,他二叔。
你走到了阴凉处了,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排着长队送你呢。
你不会在棺材里偷着笑吧。
我们没死过,不知道死是咋回事。
你是长辈啊,我们跟着你。
走一趟我们就学会了,不管生还是死。
你的头已经出村了,他二叔。
你的脚正经过最后一户人家的房子。
我们喘口气换个肩膀再抬你,他二叔。
炊烟升起来了,那是上天的梯子。
你要趁着最早最有劲的那股子烟上去啊,他二叔。
冬衣夏衣都给你穿上了。
欠的债都清还了。
借出去的钱也都要回来了。
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没你的事了,他二叔。
早去的人都在上面等你呢,赶紧上去,赶紧上去啊,他二叔。
已经没有路了,人群往坡上移动,灰蒿子正开着花,铃铛刺到了秋天才会叮铃铃摇响种子,几朵小兰花贴着地开着,我们就要走过,已经看见坡顶上的人,他们挖好坑在一边的土堆上坐着。
他们说你升天了,韩老二,他们骗你呢。你被放进一个坑里埋掉了。几年后我经过韩老二的坟墓,坐在上面休息,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村庄的头
黄沙梁,谁是你伸向天空的手——炊烟、树、那根直戳戳插在牛圈门口的榆木桩子,还是我们无意中踩起的一脚尘土。
谁是你永不挪动却转眼间走过许多年的那只脚——盖房子时垫进墙基的一堆沙石,密密麻麻扎入土地的根须,哪只羊的蹄子。或许它一直在用一只蚊子的细腿走路。一只蚂蚁的脚或许就是村庄的脚,它不住地走,还在原地。
谁是你默默注视的眼睛呢。
那些晃动在尘土中的驴的、马的、狗的、人的和鸡的头颅中,哪一颗是你的头呢。
我一直觉得扔在我们家房后面那颗从来没人理识的榆木疙瘩,是这个村庄的头。它想了多少年事情。一只鸡站在上面打鸣又拉粪,一个人坐在上面说话又放屁,一头猪拱翻99lib?它,另一面朝天。一个村庄的头低埋在尘土中,想了多少年事情。
谁又是你高高在上的魂呢。
如果你仅仅是些破土房子、树、牲畜和人,如果你仅仅是一片含沙含碱的荒凉土地,如果你真的再没有别的,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总忘不掉你呢。
为啥我非要回到你的旧屋檐下听风躲雨,坐在你的破墙根晒最后的日头呢。
别处的太阳难道不照我,别处的风难道不吹我的脸和衣服。
我为啥非要在你的坑洼路上把腿走老,在你弥漫尘土和麦香的空气中闭上眼,忘掉呼吸。
我很小的时候,从一棵草、一只鸡、一把铁锨、半碗米开始认识你。当我熟悉你所有的事物,我想看见另一种东西,它们指给我——那根拴牛的榆木桩一年一年地指着高处,炊烟一日九九藏书一日地指向高处,所有草木都朝高处指。
我仰起头,看见的不再是以往空虚的天际。
走着走着剩下我一个人
开始天不很黑。我们五个人,模模糊糊向村北边走。我们去找两个藏起来的人。
天上滚动着巨石般的厚重云块。云块向东飘移,一会儿堵死一颗星星,一会儿又堵死几颗。我们每走几步天就更黑一层。
“我到渠沿后边去找,你们往前走。”
“曹家牛圈里好像有动静,我去看一下。”
我走在最前边。他们让我在前面走,直直盯着正前方。他们跟在后面,看左边和右边。
天又黑了一些,什么都看不清了。有一块云从天上掉下来,堵住了前面的路。刚才,他们说话的时候,我还看见村北头的缺口处,路从两院房子间穿过去,然后像树一样分叉,消失在荒野里。那时我想,我最多找到那个缺口处,不管找到找不到,我都回家睡觉去。
走着走着突然剩下我一个人。后面没脚步声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说话的两个人,连影子都不见了,另外两个不知啥时候溜掉的。村子一下子没一丝动静和声音。我正犹豫着继续找呢,还是回去睡觉,也就一愣神的工夫,风突然从天上掼下来,轰的一声,整个地被风掀动,那些房子、圈棚、树和草垛在黑暗中被风刮着跑,一转眼,全不见了。沙土直迷眼睛,我感到我迷向了。风把东边刮到西边,把南边刮到北边,全刮乱了。
“方头。”“韩四。”
我喊了几声。风把我的喊声刮回来,啪啪地扇到嘴上。我不敢再喊。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甚至不知道村子到哪去了,路到哪去了。想听见一声狗吠驴鸣,却没有。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大概狗嘴全让风堵住了。驴叫声被原刮回到驴嘴里。
我们从天刚黑开始玩捉迷藏游戏。那时有十几个孩子,乱嘈嘈的一群在地上跑。天上一块一块的云向东边跑。我们都知道天上在刮风。这种风一般落不到地上,那是天上的事情,跟我们村子没关系。头顶的天空像是一条高远的路,正忙着往更高远处运送云、空气和沙尘。有时一片云破了,漏下一阵雨。也下不了多大一阵,便收住。若在白天,地上出现狗一样跑动的云影,迅速地掠过田野和房顶。在晚上天会更黑一层。我们都不大在意这种天气,该玩的玩,该出门的出门,以为它永远跟我们没关系。
可是这次却不同,好像天上的一座桥塌了。风裹着沙尘一头栽下来。我一下就被刮蒙了。像被卷进一股大旋风中心。以往也常在夜里走路,天再黑心里是亮堂的,知道家在哪、回家的路在哪。这次,仿佛风把心中那盏灯吹灭,天一下子黑到了心里。
我双手摸索着走了一会儿,听见那边风声很硬,像碰见了大东西,便小心地挪过去,摸到一堵土墙,不知是谁家的院墙,顺着墙根摸了大半圈,摸到一个小木门,被风刮得一开一合,我刚进去,听见门板在身后“啪”地合住。
在院子里走了几步,摸见一棵没皮的死树,碗口粗,前移两步,又摸到一棵,也光光的没皮。我停下来努力地回想着谁家院子里长着没皮的两棵树。我闭着眼想的时候,心里黑黑的,所有院子里的树都死了,没有皮。
再往前走几步,摸见房子,接着摸见了门。我在门口蹲下身,听了好一阵,屋里啥声音都没有。直起身,拍了一下门,想叫醒这户人,说我迷路了,让他们送我回去。只轻拍了一下,门的响声把我吓坏了。过了很久,我才把手再伸过去,刚触到门上,咯吱一声,门开了,我以为房主人开的门,站在门口愣了半天,见没人出来,才小声问了句:“有人吗?”没人回答。
往外跑时,我又碰到那棵没皮的死树。或许碰到另一棵没皮的死树。再没找到那个小院门。顺院墙摸了一圈,门像被人堵掉了。扶着墙跳了几下,也没够着墙头,倒扒下来半截土块,酥酥的,掉在地上便成了碎末子。再往前摸,摸见墙上一个头大的洞,伸手扒了几下,感觉一股风夹着沙土直灌进来。
后来——第二天和以后的那些年,我都再没找见这个长着两棵死树的院子。到现在我不知道它是谁的家,到底在哪。可能我在黑暗中摸到了村庄的另一些东西,走进我不认识的另一个院子。它让我多年来一直觉得,这个我万分熟悉的村庄里可能还有另一种生活隐暗地存在着。
走着走着剩下一个人。在这个村庄的夜里谁都会走到这一步。前后左右突然没有了人声。黑暗成了你一个人的。
这只是无数场游戏的结局之一。每一场捉迷藏游戏的最后,都以一个人找不到所有的人而告结束。有时七八个,找另外的七个。被找的人藏在村子的隐秘处,藏得严严实实。找的那伙人却悄悄溜回家睡觉去了。被找的人屏声静气,从前半夜藏到后半夜。开始时怕被找见,藏得又深又静,后来故意露出些破绽和声音,想让人快快找见。再后来干脆跑到马路上,大喊:“我在这里。”村子里空空的,连狗都不应一声。也有时藏的人商量好悄悄溜回家去了,让找的人满村子翻找。还有一种情形,藏的人和找的人都溜走了,村子里只剩下月光和风。
更多时候,一群人说好到村外的旧庄子或更远的河湾去玩。总有一个走在前头的。窄窄的路上人排成一长溜子。人在朝远处走的过程中逐渐少了。一会儿一个人往路旁草丛里一蹲,不见了。一会儿另一个往旁边渠沟里一趴,没有了。等走在最前面的人觉察出身后没动静时,他已走得足够远,或已经走到了河湾深处。回过头身后没有一个人,天突然加倍地黑下来。
夜里说的话都可以不算数。
玩过多少年、多少代之后,捉迷藏成了一种无法失传的黑暗游戏,它把本该由许多人承受的一个瞬间的黑全部地留在玩过它的每一个人心里。
从那个墙洞钻出来我再没摸见墙和房子。天好像又黑了一层。记得自己掉进一个坑(或渠)里,爬上来时地平坦了些,我以为走到路上了,朝地上摸,摸见一只脚印,两寸多深。顺脚尖方向摸去,又摸到一只。又一只。在白天我很少看见这样清晰的一行脚印,除非在冬天,雪刚停,先出门的人会踩出单独的一行脚印。平常人和牲畜的脚印混在一起,不是人的脚踩进牛蹄窝里,便是羊蹄子踏入人脚印坑中。不知道留下这行脚印的人正走向哪里,我不99lib?敢跟着他走。他是一个人。走到剩下一行脚印时,肯定远离了很多事情。我站起身黑黑地瞎走了一阵,觉得腿被草绊住,俯身摸见一棵干草,手被刺了一下,是一棵铃铛刺,这才清醒过来,我已经到村外了。
许多年后我回想这个迷路的夜晚时,想起黑暗中的那些杂草和铃铛刺,它们张开手臂留住了我。没有它们我便昏天黑地地走下去了,在荒野中叫狼吃掉,或者走进另一个村庄,再回不来。
早几年村里丢过两个孩子。都是夜里丢掉的。有人说叫狼吃了。可是找遍荒野都没找到一根骨头。肯定被别的村庄的人偷走了。荒野西边的沙漠里有一两个小村子。听说那里的水有毒,女人喝了生不出孩子,只有让男人上别处偷。背个麻袋,天黑时混进村子,盯住一个玩耍的孩子,趁别人不注意,一把抓住塞进麻袋里背走。他们早准备好了名字,一到家便鞭抽着孩子叫娘认爹,哭喊也没用。那个村子比黄沙梁更荒远,再大的声音也传不出来。连炊烟都飘不出来。不管你八岁还是十岁。他们会让你原从一岁开始,给你喂奶,抱在怀里亲。反复喊他们给你起的名字。重新让你学走路。你以前走路先出右脚,他们就让你先迈左脚。让你满口的牙换掉重长。头发剃光重长。指甲剪秃重长。直到你完完全全长成他们庄子里的人。把以前的生活遗忘干净。
不知又走了多久,我又摸到一户人家的房子。又不像是房子,一堵很长很长的墙,很久没走到头。这是什么地方。村里从来没有这么长的一堵墙。或许我绕着一院房子走了好多圈。我在黑暗中觉察不出墙的拐角处,那些墙角全是圆的,白天猪在墙角上蹭痒,羊在墙角上蹭痒,牛和马在墙角上蹭痒,几乎把村里所有的墙角都蹭圆了。
还摸到一个小窗户,关着的,手伸过去感到窗框木缝中丝丝缕缕的热气。这是谁家的小窗户呢。扒着窗台站了好一阵,想听见里面人说一句梦话。没有。
许久以后的一个夜晚,我睡不着,听见一条狗围着房子一圈一圈地转。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仿佛我们丢失多年的一条狗在夜里回来了,它找不到门,找不到窗户,只有不停地转。我想起来去看看,却动不了身,胸脯被什么东西压住,也叫不出声。我想起那户无梦人家静悄悄的睡眠,那个夜晚,他们或许一样没有睡着,一家人眼睁睁地躺在炕上,听一个人围着他们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约摸后半夜,我快要睡着了,被撞了一下,是一个粗木桩。之前我还摸到一条狗身上,狗竟没叫。天黑得连狗都没有了知觉。
木桩上绑一根麻绳,细细的,顺着绳摸去,是一颗牛头,牛一动不动,鼻孔里的气沉缓又均匀。顺着绳摸回来,摸到木桩上的.99lib.树疙瘩,脚踩上去往上摸,有一个斜杈,滑溜溜的,杈的根部一道斜斧印,已经磨蹭得不刺手——这是韩三家的拴牛桩。一下我全清楚了,仿佛心中的灯“哗”的全亮了——我和韩三经常在拴牛桩上玩,我最喜欢吊在那个横杈上晃动着身子,有时攀着木桩爬上去,有时站在卧躺的牛背上,一纵身抱住木头。横杈直指的方向,过一条马路,就是我们家院子。
我走着走着突然啥也看不见,眼前一片黑暗。我努力地想着前面的路,突然消失的那些人和事物,着急地喊他们的名字,手胡乱摸索着。两手漆黑。
我知道迟早我会走进那片彻底的黑暗里。它是我一个人的漫漫长夜,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降临。我不会在那样的黑暗中再迎来光明。太阳永远地照耀到别处。
到那时我会再一次想起那个拴牛的榆木桩,想起它根部让人踩脚的木疙瘩、半腰处斜伸的那个横杈,我会沿着它的指向一直地走回家去。我会摸到院门、门上的木纹和板缝,手伸进去,移开顶门的木棍,我会摸到铁锨、挂在墙上的镰刀和绳子,摸到锅台、锅台上的碗、碗沿的豁口和饭迹,摸到掉在桌上的一粒米、一小片馍馍。
当我黑黑地回到家里,没人知道我已经回来,就像没人知道我曾经离开。门静静推开又关住。我蹑足走过梦中的家人,在大土炕的一角悄悄躺下,这时我听见那场天上的大风,正呼啸着离开村子。那些疯狂摇动的树木就要停住,刮到天空的树叶就要落下来,从这个村庄,到整个大地,无边无际的尘埃,就要落下来了。
偷苞谷的贼
我跑去时天开始黑了,还刮着一股风。破墙圈上站着许多人,都是大人。我在村里听见这边嗷嗷乱叫,就跑来了。路上听人说抓住一个偷苞谷的贼,把腿打断了,圈在破牛圈里。喊叫声突然停住,墙圈上站着的那些人,像一些影子贴在灰暗的天幕上。
偷苞谷的贼蜷缩在一个墙角,一只腿半曲着,头耷拉在膝盖上,另一只腿平放在地,像在不住地抖。他的双手紧抱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他很壮实。
我找了个豁口,想爬到墙上去,爬了两下,没上去。这时天很快全黑了,墙圈上的人一个一个往下跳。我至今记得他们跳墙的动作,身子往下一躬,一纵,直直地落下来。
他们跳下来后,拍打着身上的土,一声不响从一个大豁口往外走。我看见墙上没人了,也赶紧跟着往外走。
“刘二,你把这个豁口守着,别让偷苞谷的贼跑了。”
喊我的人是杜锁娃的父亲。我常和他家锁娃一起玩。他们家住在沙沟沿上,和胡木家挨着。我还在他家吃过一次饭。我一直记着.99lib.t>他对我说话的口气,不像对一个孩子,像是给一个大人安排一件事。我愣在那里。
见我站着不动,他三两步走过来,两只大手夹住我的腰,像拿一件小东西,很轻松地把我夹起来,放到那个豁口中间。
“这样,手伸开挡住,不能把贼放跑了。”
他把我的胳膊拉直,像个十字架一样立在那里。他好像看出我的胳膊伸得一高一低,又轻轻把一只胳膊往上托了一下。然后我听见他们离开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消失在村子里。
一连几天,我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大人们下地后,我一个人呆在院子,脸贴在院门缝往外望。一有人走近便赶忙藏起来,像个贼一样不敢出声。
他们肯定要来找我的麻烦,我想。我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
我把偷苞谷的贼放跑了。
我以为他们回去吃饭了,很快就会回来。我很听话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偷苞谷的贼像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堆在墙角,只能模糊地辨认出一点轮廓。我不眨眼地盯着他。刚才那股风似乎刮大了一些,风把墙上的土吹下来,直迷眼睛。我正好站在一个风口上,身体不住地摆动着,衣服刮得直抖,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不知这样站了多久,月亮出来了,黄黄的一个脸,探出墙头。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一个人。
偷苞谷的贼动了一下,月光正好照清楚他的半边身体。我至今记得99lib.他那件紧裹在身上的上衣,袖口短半截子,肩膀处撕烂了一片,月光落在上面,像撒了一层土。
他先放下一只手,摸了摸那条平躺在地的断腿,接着用另一只手扶着墙,很吃力地站起来。
我始终没看清他的脸,他低垂着头,像在看着他那条拖拉在地上的断腿,又像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在我多少次的回想中他是个没头的人,我想不出他那颗头的形状,他的脸深埋着,头发融在夜色中,肩膀之上是一片黑黑的夜空。
他站稳后也没抬头看一眼,便径直朝豁口处走过来,走得很慢,却很坚定。随着身体一倾一斜,那条好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我像被钉在那里,伸开的胳膊一只也放不下来,也无法转动身体。我恐惧地看着偷苞谷的贼一瘸一拐走过来,想喊叫,却叫不出声。眼看就走到跟前了,我突然像从什么力量中摆脱出来,一转身,拔腿飞跑起来。跑了一阵才意识到,两只胳膊还直伸着忘了放下来。
我发现自己跑进一条幽暗的巷子里,两旁是一幢一幢的黑房子,一点灯光没有。我认出这不是我们家住的那条巷子。我刚才一着急把方向跑反了,我回过头想往另一个巷子跑,突然看见偷苞谷的贼已经追上来,离我很近了。他依旧埋着头,身子一倾一斜的样子更加吓人。
“偷苞谷的贼跑了。”
“偷苞谷的贼跑了。”
我吓了一大跳,不敢相信是我喊出的声音。我边跑边喊。那个夜晚人们睡得特别早也特别死,我喊了多少遍,嗓子都哑了,没喊醒一个人。连一条狗都没叫醒。
偷苞谷的贼似乎加快了步子,我听见他一只脚捣地的声音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有力。我跑几步便回头看一眼,每次都觉得他更近了。
至今我记得那个夜晚我仓皇跑过的那些人家的房子:陈元家的房子、张天家的房子、胡学义家的房子……白天我多少次经过这些房子,门口蹲着人,墙根卧着狗和牲畜。我无所事事地走着,边玩边走,不时伸手折一根路边的柳树条,抬脚踢一下路上的土块和驴粪蛋。我认识每一户人家的大人和孩子,熟悉每个院子的每一间房子。他们也都知道我是刘家老二。有时我被陈元家方头喊住,在他家院子里玩一上午。有时在胡学义家墙根蹲一下午,和胡小梅玩抓石子。胡小梅的手指细长细长,她能一手背接住七个石子。我玩不过她,却喜欢跟她玩。她家黑狗也认识我,见了我便亲热地跑过来,让我摸它的脊背和脖子。夜里这些人家全不一样了。我似乎错跑到另一个村庄,所有的门紧闭,窗户黑洞洞的。奔跑中我还急促地敲了丁树和李一棵家的门,一点回应没有。眼看我要跑出村子了,剩下最后一户人家的房子。我已经看见村边那片黑森森的苞谷地,一条小路从中间穿过去。过了苞谷地再过一个沙沟,就是闸板口村了。偷苞谷的贼好像是闸板口村的。
我又急又害怕,再跑下去,我就被偷苞谷的贼追赶着跑进苞谷地,跑过那个沙沟,一直跑到闸板口村了。
就在这时月亮钻进云里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像暗了下去。我一扭身,躲到路旁一垛柴禾后面。
这垛柴禾全是红柳,枝条不规则地乱扎着。我不小心碰到一根,弄出一阵干炸炸的响声,我想偷苞谷的贼一定听见了。
我猫着腰,屏住气等了好几分钟,才看见偷苞谷的贼从柴垛旁过去。他过去的时候,好像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一股目光落到身上,像浇了盆凉水一样,浑身的汗毛全竖了起来。我想他会转到柴垛后面找我,却没有。他几乎没停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钻进那片苞谷地里不见了。
我直起身,村子里突然一片亮光。好多人家的窗户都亮了。到处是开门声、说话声。
“出啥事了?刚才谁在喊?”
“好像是个孩子。”
我听见许多人走到路上,相互询问,突然又害伯起来,不敢过去跟他们说话。我蹲在柴垛后面,一直等他们回到屋子,灯一家一家灭尽。
很多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我在家里躲得没趣,想出去找个人把这件事说清楚。村子里不停地刮着风,人都像被风吹乱的影子,这儿那儿,破破碎碎的。不知怎么了,那年秋天,我记住的人都薄薄的像一张纸,风一刮就动起来。我在村里转悠了半天,也没人理我。人们都忙着什么事,往东走的,朝西去的,照北跑的,碰到一起又分开,越离越远,回来又出去,没有一点秩序,看不出他们要干什么。像一场没做好的梦,乱乱的。
一天早晨,我看见杜锁娃的父亲牵着牛正准备下地。我故意绕到他前面,站在路旁等他走过来。我想他肯定会问我。是他安排我看偷苞谷的贼的。
杜锁娃的父亲一手扛锨,一手拉着牛缰绳,走到跟前时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低着头,等他问那件事,他已经牵牛走过去,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我见他过去了,紧走两步追上去。
“那个贼跑掉了。”我说。
他扭过头看着我。
“偷苞谷的贼。”我又大声说一句。
他瞪了我一眼,转身吃喝了一声牛。接着我听他嘟囔说:“苞谷早收掉了,哪还有苞谷?”
我一下愣在那里。
许多年,许多事情或许都没有发生,但被我经历了。我很小的时候,人们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从我八岁到三十五岁,二十七年里,被你们打断腿的一个人,一直在梦中追我,我跑不过他。一个梦中我逃脱了,远远地甩掉了他。另一个梦中他又追了上来。他的一条腿拖在地上,另一条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随着我一年年长大,我想我再不会怕他了。下次梦中遇到他我一定不会逃跑,我会双手叉腰站着等他走到跟前,我要看看他到底是谁,他的腿又不是我打断的,我为啥要吓得逃跑呢。可是,我一直都没长到那个断腿男人那样壮实。在一场一场的梦中,我依旧被他追着跑。一开始是在村里那些幽黑的巷子里奔跑,除了身后一瘸一拐的断腿人,再碰不见一个人,也没一点灯光。我在恐惧和绝望中跑过一幢幢熟悉的黑房子。
后来就到了荒野上,我漫无边际地奔逃,断腿人像一截摇晃的木头在身后紧追不舍。
再后来,梦境移到了一个小镇空荡荡的街道上。我从街道一头往另一头跑。我不熟悉两旁的高房子,不敢躲进去,只是拼命奔跑。
在多少次的奔跑中我都想找到那垛柴禾,躲到它后面去。我试着躲在一堵破墙后面,钻进一间没人的空房子,都被断腿人找见了。他不抬头,却总能看见我跑到了哪里。在我的下意识中只有那垛柴禾能救我,却一直再没找到。
这样的梦一直延续到我进入乌鲁木齐,以后再没梦见那个偷苞谷的贼。
我相信自己已经摆脱他了。我远离了那片地方。他瘸着腿,一定跑不到这么远的城市。即使跑来了,也难以找到我。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尽管依旧没长到那个断腿男人那样壮实,却长到了跟他一样大的年纪,而且一年年地超过了他(在我的梦里他一直都是那个年龄,四十多岁,或者五十岁的样子)。
多少年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街上行走,我的一条腿突然疼痛起来,好像一下子不是我的腿,我的身体不认它了,狠劲往外推、撕扯,要把它扔掉。我不知道身体中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它迟早要出点事。我跑了那么多路,走了那么多地方,也早该把腿跑坏一条了。只是我不知道腿坏了会是这种滋味,它牵动了全身,我有点站不稳,转头望望,街上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多少年来我天天见的一街人,却一个也不认识。
我扶着电线杆站了一会儿,浑身冒汗。这条腿已经疼得不能着地,想找个人帮我一把,又不知去找谁,我认识的那些人,他们远在黄沙梁。我只好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往回走。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他们刚从我身边超过去。那孩子七八岁的样子,每走几步便回头看我一眼,他似乎想帮帮我,又不敢停下来,好像有点害怕我,我紧走几步,他也加快步子。我慢下来,他也慢下来,不住地回头看着我。我觉得奇怪,走着走着,我一低头,突然看见自己——多年前,那个偷苞谷的就是这副样子在追我。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什么都没望见。街上的人黑压压地晃动着,像一片风中的苞谷地。
我紧走几步,突然又一阵剧痛,感到一个人的粗壮身体正穿过我,从我身体的骨肉缝隙硬挤了过去。
那个偷苞谷的贼,他还是追上了我,把他的一条坏腿扔给我,换上我的一条好腿跑掉了。
空气中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那一年,一个叫唐八的人出世,天空落了一夜土,许多东西变得重起来:房顶,绳子,牛车,灯。
我早醒了一阵,天还没亮。父亲说,好睡眠是一根长绳子,能把黑夜完全捆住。那个晚上我的睡眠又短了一截子。
我又一次看见天是怎么亮的。我睁大眼睛,一场黑风从眼前慢慢刮过去,接着一场白风徐徐吹来。让人睡着和醒来的,是两种不同颜色的风。我回想起谁说过的这句话。这个村子的每个角落里都藏着一句话,每当我感受到一种东西,很快,空气中便会冒出一句话,把我的感受全概括了。
这时空气微微波动了一下,极轻微的一下,不像是鸟扇了扇翅膀、房边渠沟里一个水泡破了、有人梦中长叹一口气。我感到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因为多了一个人,这片天地间的空气重新分配了一次。
如果在梦中,我不会觉察到这些。我的睡眠稍长一点,我便错过了一个人的出世。
梦见的人不呼吸我们的空气。我听见谁说过这句话,也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一句话在枕旁等着我。
我静静躺着,天空在落土。我想听见另一句。许多东西变得重起来。我躺了一大阵子,公鸡叫了,驴叫了,狗叫了。?99lib.我感觉到的一个人的出生始终没被说出来。
可能出生一个人这样平常的小事,从来没必要花费一句话去说。鸡叫一声就够了。驴叫一声,狗再叫一声,就够够的了。
可是那99lib?一天,村里像过年一样迎接了一个人的出生。一大早鞭炮从村南头一直响到村北头。我出门撒尿,看见两个人在路旁拉鞭炮,从村南开始,一棵树一棵树地用鞭炮连起来,像一根红绳子穿过村子,拉到村北头了还余出一截子。接连不断的鞭炮声把狗吓得不敢出窝,树震得簌簌直落叶子。
唐家生了七个女儿,终于等来了一个儿子。吃早饭时母亲说,今天别跑远了,有好吃的。
多少年来这个村庄从没这样隆重地接迎一个人。唐家光羊宰了八只,院子里支了八只大锅,中午全村人被请去吃喝。每人带着自家的碗99lib.和筷子,房子里坐不下,站在院子,院子挤不下的站在路上,蹲在墙头上。狗在人中间蹿来蹿去,抢食人啃剩的骨头。鸡围着人脚转,等候人嘴里漏下的菜渣饭粒。那顿饭一直吃到天黑,看不见锅,看不见碗了人才渐渐散去。
又过多.99lib.少年(十三年或许八年,我记不清楚),也是在夜里,天快亮时,这个人悄然死去。空气依旧微微波动了一下,我没有醒来。我在梦中进沙漠拉柴禾,白雪覆盖的沙丘清清楚楚,我能看见很远处隔着无数个沙丘之外的一片片柴禾,看清那些梭梭的铁青枝干和叶子,我的牛车一瞬间到了那里。
那时我已经知道梦中的活不磨损农具,梦中丢掉的东西天亮前全都完好无损回到家里。梦中的牛也不耗费力气。我一车一车往家里拉柴禾,梦中我知道沙漠里的柴禾不多了,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要翻过无数个沙包。
我醒来的一刻感到吸进嘴里的气多了一些,天开始变亮,我长大了,需要更多一点的空气,更稠一些的阳光,谁把它们及时地给予了我。我知道在我的梦中一个人已经停止呼吸,这片天地间的空气又重新分配了一次。
我静静躺着,村子也静静的。我想再等一阵,就能听见哭喊声,那是多少年前那一场热闹喜庆的回声,它早早地转返回来,就像是刚刚过去的事,人们都还没离开。
在这地方人咳嗽一声,牛哞一声,狗吠虫鸣,都能听见来自远方的清晰回声。每个人,每件事物,都会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缓缓伸长,伸到看不见的遥远处,再慢慢返回到自己脚跟。
可是那个早晨,我没等到该有的那一片哭声。我出去放牛又回来,村子里依旧像往常一样安静。
天快黑时母亲告诉我,唐家的傻儿子昨晚上死了,唐家人也没吭声,悄悄拉?99lib?出去埋了。
一场叫刘二的风
树挡日头墙挡风。墙是风不熟悉的一种东西。墙经常绊住风的腿,风打个趟超,跟跄着穿过村子。比大地还古老的风,经常绊倒在只有几十个年头的土墙根。
风也经常推倒墙。
我们盖房子打好墙后,总要先放一阵,不忙着上顶,人离得远远的,让风去吹。等东风西风全刮过,人才敢放心大胆站在墙根。那时的墙,就可以一立多年,让几代人住在中间。
我们最害怕新盖的房子新垒的墙。新墙没有根,就像村里新来的那些人,看他们跟我们一样在村里走、说话、干活,其实他们脚底下不稳,一看就是外来的生人,走一步看一眼路,东张西99lib?望,不刮风都摇晃。不像我们,在这个地方住久了,脚下都生了根——这一脚踩在多少年前的一脚上,又实在又稳,多少年前的一只脚印已经扎入土地两米深,我们踏平的坎、踩出的坑,落到地上的唾沫和头发——是我们早年失去的东西为我们在土地中悄悄扎下了根。
墙也一样,墙从地上站起的那一刻起,墙的下半截子便开始一寸一寸扎入土地,成为墙的根。墙会一年年变矮。你别小看一堵半米高的老土墙,它两米高的大半截子已经扎入土中。到了这个时候它就再不会倒。狗一蹿从它上面跃过去,人一叉腿跨过去。谁都可以站在它头顶了,但是没有谁能到这它的深。
一堵老墙和一个老人一样,在村里拥有自己的声誉和地.99lib.位。如果一堵老墙要倒了,墙身明显地西斜,谁都说这堵墙站不到明天了。人往墙根两米远处用黑灰溜一条线,站在线外边远远地看,没有谁会动手把它推倒。墙啥时候倒是墙的事情。墙直着身子站累了,想斜站一阵也不一定。即使墙真要倒了,一堵墙最后的挣扎和坚持我们也不得干涉。就像一个人快要死了,我们也只能静静站在旁边,99lib?等死亡按照它自己的时辰和方式缓缓降临。我们不能因为这个人反正要死了,推他一把,照头给一棒子。
我见过一堵向西斜的墙,硬是让西风顶住,不让它朝西倒下去。一棵朝东歪的树,东风硬把树头折卷向西,树身弯折了三次,最后累死了。西风和东风在大地上比本事。?99lib.西风过来推倒一堵墙,刮歪几棵树。东风过去掀翻一座房顶,吹散几垛草。西风东风都没把这个村庄当一回事,我们也没当一回事。西风东风都刮过去了,黄沙梁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变成这个样子——每一棵树都是一场风,每一个人都是一场风,每堵墙都是一场风,每条狗每只蚂蚁都是一场风。在这一场场永远刮不出去、刮不到天上、无人经历的弱小微风中,有一场叫刘二的风,已经刮了三十多年了。
只有故土
我熟悉你褐黄深厚的壤土,略带碱藏书网味的水和干燥温馨的空气,熟悉你天空的每一朵云,夜夜挂在头顶的那几颗星星。我熟悉你沟梁起伏的田野上的每一样生物,傍晚袅袅的炊烟中人说话的声音、牛哞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在黄沙梁,我夕阳一样熄灭的目光会在第二天早晨,重新照亮村子。散落尘间的音容笑貌是一粒粒的种子。当我消.99lib.失,我又回到你一年一度、生生不息的轮回中,回到你最初的充.99lib?满幻想与欢喜的孕育中。回啊,如果有第二次,如果真有第二次,我还从你这里开始—?99lib?—像再长出麦子和玉米,再结出苹果和草籽,再开放兰花和月季一样,让你再生出我。
我的故乡母亲啊,当我在生命的远方消失,我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回到你这里——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一个人回来
我突然出现在村子中间的马路上,晕晕乎乎,仿佛我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年,这一刻突然看见一个长大的、正在老掉的自己,站在马路上,一副茫然样子。
村子少了许多东西,光秃秃的,有点不太像黄沙梁。天空也像少了许多东西,空空荡荡。我顺着马路一边往北走,走过一院拆掉的破房子,站下来看了看,是孟照家的房子,不知他们搬哪去了。太阳就要落地了,还有半房高。这时的太阳就像与我年龄相仿的一个人,面对面站着,手伸过去,能和平射过来的夕阳亲热相握。许多年前我握住过这里的缕缕阳光。我知道每天每天的太阳,从哪几株芦草间升起,又从哪一棵榆树旁落下去。
空气中黄黄的满是尘土。
一个人早年跺起的尘土,在他回来时开始慢慢往下落,落在脚下和身上。没碰见一条狗。也没听见狗叫。也没有人喊藏书网人的声音。仿佛一天突然停住。我觉得头有点重,头上像落了许多土。
应该有一个东西出来迎迎我。哪怕一只鸡、一头驴。可是没有。只有尘土慢慢往下落。太阳落在村外荒野,像一张远走他乡的脸蓦然回转。我被它望得有些伤感。在这样一个黄昏里,我想一个人回来,和一粒尘土落下,是一样大小的事情。
我记得这条路一直穿过村子通到北边的荒野里。马路将村子分成大致对称的两长溜子,站在沙梁上看黄沙梁村像一只展开双翅的鸟,随时都可能飞掉。那时候我夜夜梦见自己在村子上空飞。我知道村里的许多人会在梦里飞。我在空中经常遇见他们,脸朝下,叉着腿,脚上穿着布鞋。能看清鞋底的泥巴和土,看见磨烂的鞋帮、从鞋尖破洞里露出的大拇指。
一到晚上夜空就显得拥挤,地上稀疏地摆着些房子。我们飞起时从没把房子驮到天上去。在天上我们没有房子,所以飞来飞去都原落到村庄里。我知道房子有时在它自己的梦中飞往别处,一样没带上我们。那时一村人在睡梦中,房子飘然而去。一户一户的人,裸躺在地上,星光洒在脸上。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突然醒来,站起身,惊讶地望着没有一间房子的黄沙梁。
后来一些新来的人家在沙沟沿盖了一溜矮房子,村子的模样便变成一把镰刀状。路依旧直穿过村子,不知村里人会不会在梦中飞了。我依旧夜夜盘飞在星空,底下是一片一片的荒芜田地。
谁家的牛圈盖在了路上,把路挤弯了。圈墙是新垒的,又高又显眼。看不见里面的牲口,圈棚很大,伸出墙头的椽子还白生生的,没经过多少日晒雨淋。绕过圈棚这段路也没踏瓷实,满是浮土。我花了好几分钟,才绕过去,一拐过墙角,一条向北的村道出现在眼前,一下我全认出来了——这就是在我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那条村路。事隔二十年,我依旧能指出路两旁每户人家的房子,说出他们每个人的样子。我的整个少年、青年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小冉的摩托车把我扔到村子里便回去了,他说过两天来接我,我不清楚过两天到底是几天,待要问时,路上只剩下一溜子尘土。
我的头有点晕。中午在老沙湾棉加厂喝了不少酒。小冉是棉加厂会计,他和厂长曾孝义招待了我。吃的是这一带有名的大盘鸡、大盘鱼。
小饭馆孤零零地立在棉加厂院外的盐碱滩上,也没个店名,饭厅是一小间矮土房子,人进去头离房顶不足半尺,黑油油的碱蒿子围在四周。五年前,曾孝义和他的同乡们在这片荒滩上建起了棉花加工厂。他是这一带有名的“一把手”,他的另一把手建厂时喂机器了。他用剩下的一只左手和我握手,用左手吃菜、划拳、端酒杯,似乎绰绰有余。
在我三十岁左右的十几年里,老沙湾是我去得最多的一个地方。每次我走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住,再不朝前走一步。我的好几个朋友住在这个村庄里。我经常骑摩托车跑几十公里路到老沙湾喝酒,一喝一整天,晚上晕晕乎乎睡过去,第二天醒了接着再喝。
每次喝了酒我都要爬到村子北边的沙梁上,远远地望一阵黄沙梁。从这道沙梁上能隐约看见荒野那边的黄沙梁村,那一片矮矮的跟草一般高的土房子,只露出点房顶。天气好时能看见村子上头冒几缕炊烟,像几根枯草似的,弱弱地摇一阵又不见了。看见炊烟我便放心了,说明黄沙梁还在喘气。一个村庄要是很久不冒一股烟,就有可能死掉了。
我见过几个已经死掉的村庄,啥也没有了,只剩几堵断墙,被风吹得光溜溜,像骨头似的。在一个断墙上还立着一截烟囱,从远处看就像墙上站着一个人。我在这堵墙边站了一阵,墙上的烟道还好好的。我想点一把火,让这个烟囱再冒一股子烟,转了一圈,连一把干草都找不见。啥也没有了。这个死掉的村子在黄沙梁西边的荒野里。没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在黄沙梁时我经常梦见那地方,我被人追着追着一下飞起来,有时落到那些断墙上。地上全是月光,厚厚的像一层一层的锈,我跳下去,月光能没到腰部。有时那地方出现一大片房子,一间连一间,我无意中迈脚进去,推开一扇门,再推开一扇门,越走越深,越走越害伯,我想逃出去飞掉,一伸手臂就碰到房顶。房顶上木头纵横交错,像树根一样。九九藏书
我们正喝着酒,进来一群浑身沾满棉花的人。小饭店没有窗户,他们一个接一个进来时,像风中的门一开一合,小饭馆里一下一下地黑了七八次。他们围着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盘鸡,两瓶沙湾特曲。
“今年棉花卖得咋样?”曾孝义和那些人很熟悉地打着招呼。
“嗯,行哩。比去年要好一些。”
“钱拿上没有?”
“拿上了。”
“那就好好喝一场再回去。”
我低着头听他们说话。那些人全盯着我看。
“你是刘二吧?”其中一个声音不大地说了一句。
“我是陈三元,住在你们家房后面。我一进门就认出你了,大模样没变,就是头发掉了些。”
他笑嘻嘻地望着我,那样子就像找到了他们丢失多年的家畜。我不敢否认,只好老老实实承认。端酒过去挨个跟他们碰了一杯,随口问了几句村子里的事。
他们全是黄沙梁人。一进门我就认出了他们,只是忘了名字,不知该怎么称呼。以前我知道黄沙梁所有东西的名字,我能一个一个地叫出它们。我还给许多没有名字的东西起名字,自己一个人叫,也不管它们是否答应。后来我几乎忘记了所有东西的名字。出现在记忆中的只是那些事物本身,活生生的,我把它们的名字丢掉了,却异乎寻常地更熟悉和认识它们。那时候,我还不懂得说出没有名字的东西,它们只是我一个人的。
“刘二,跟我们回去看看吧。你都二十来年没回过黄沙梁了。搬走了也是你的老家嘛。”
“你爹早些年还经常赶马车去。”
“你大哥也经常去。”
那些黄沙梁人吃饱喝足了临走时又对我说:
“你们家房子都让冯三住坏了。门楼去年秋天让猪拱倒了。房子就剩下一间,另两间早几年就塌掉了。”
他们无意间的这几句话让我心里猛地一紧。酒全涌到了头上。
“小冉,你送我到黄沙梁。我要去看看我们家房子。”那些人走了之后我再没兴致喝酒,身体的某个地方突然不行了,像一堵墙倒塌下来。
走近黄沙梁
我一直在找一个机会回来,二十年前,当我坐在装满旧家具和柴禾木头的拖拉机上,看着黄沙梁村一摇一晃远去时,我就想到了我还会回来。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小村庄对我的一生有多大意义。它像做一件泥活一样完成了我。在我像一团泥巴可以捏来塑去的那时,它把我顺手往模子里一扔,随意捣揉一番,一块叫刘二的土块便成形了。在那一刻,我还有许多重塑的机会,如果它觉得不满意,可以揉扁,洒点水,重脱一次,再重脱一次。但我知道一个村庄不会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一个人身上,尽管一个人可以把一生时光耗费到村庄。可是现在不行了。土块已经变硬,成形。我再也无法成为另外一个人。甚至,无法再成为别的地方的人。尽管我以后去过许多地方,在另外的土地和人群中生活多年,它们最终没有改变我。在我对许许多多的人生目标感到无望和淡漠时,我发现自己正一步步地走近这个叫黄沙梁的村子。
我记得我们是在哗哗的落叶声里离开黄沙梁村。满天空飞着叶子,拖拉机辗起的一长溜尘土,像面大旗向东飘扬。我记住那场风的颜色,金黄金黄。记住那些树在风中弯曲的样子,这跟每年秋天的风没什么不同。每年秋天,我们都在一场一场的西风里,把田野上最后的一点粮食收回来,最后一片禾秆割倒,拉回家码上草垛,赶到头一场雪落下时,地里的活已全部干完,一年就算结束了。腾空的田野里除了放牲99lib.口、落雪,再没有人的事情。
只是这一次,我们在这片田野上的活彻底干完了。我们扔下几十年的生活,不知将要搬去的那地方的风会怎样地吹乱我们。
拖拉机刚一出村两个妹妹便哭了。母亲一声不吭。我侧躺在车厢的最后面,面朝着村子,一把干草遮在脸上,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
这是我们第二次搬家了。
或许是第三次。母亲把我生在逃荒路上那一次我没有记忆,我也从没问过母亲我们从甘.99lib?肃金塔到新疆乌鲁木齐的那段漫长路途中发生的事情,我相信迟早我会自己想起来,我那时经历的一切,都完整地深藏在我的记忆里。
“火车一进新疆你就出生了,早产了三天,把一车厢人都忙搅坏了。幸亏你奶奶会接生,大伙让出一排座位,你父亲绷一面床单挡住人,你大哥才四岁,怯怯地站在边上看。”
“进新疆时我们家四口人,你来了,又多了一口。”
早年我听母亲说起过一次。我有心没心地听着,像听一件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情。母亲说的是她自己的记忆。我还不知道那时我一睁眼99lib?
看见的、我在母亲腹中听见和感觉到的一切是什么样子。
“你生得还算顺利,”母亲说,“可能火车轮子咣当咣当的响声让你烦了。你在肚子里动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你已经懂事了,啥都知道了。生你大哥时我没感到什么,生你弟弟妹妹时也没这种感觉。”
“你爹在火车上给你起了名字,叫进疆子,意思是进新疆得子。”
从我记事起村里人就叫我刘二,一直这样叫。家从老皇渠村搬到黄沙梁后还这样叫。他们叫我大哥刘大,叫我两个弟弟刘三、刘四。我知道如果我不离开黄沙梁,等我五十岁或六十岁时,他们就会叫我刘老二。
扔掉的路
路像河道一样嵌在村子里,至少沉下去半米。我在的时候路和地面是平的,只有两道浅浅车辙。现在上面淤满塘土,似乎我们搬走后路上过去一些大东西、重东西。其实,我知道不会有比一个家、一个人的一生更重大的东西经过这地方。
是人把路压下去了。
路磨人时人也在磨损路。那些土被人和牲畜踩起,随风飘落到远处,也落到人头上脊背九九藏书
上。那些背柴人、背草的人、往回背粮食的人,不知道自己一辈子背回来最多的是路上的尘土。尤其下过雨,路上的泥被那些脚和蹄子带到各自的去处。这样路便越走越深,深到望不到两旁的东西,深到人走不出去,这一路人便消失了。
另一条路出现在地上。另一些人和性口开始来来去去地走动。也是永远都走不远。走出去一里.99lib.,原走回来一里。
最终也会走得找不见。
我看见过一条扔掉的路,像一条渠沟夹在旧庄子中间。沟里长满碱蒿子,我一下去就半个身子不见了。父亲说那是条走坏的路,扔掉七八十年了。我不知道是路先坏的还是旁边那些房子先破的。现在看来,似乎所有东西都不行了人才会被迫搬走。
如果我在黄沙梁一直住下去,我一样会看到这个村里的一切最终破败到底:锨刃磨钝,镰刀变成一弯废铁,墙倒塌井水枯竭,木门和家具被虫蛀朽,虫老死,牲口仅剩下出气的力气。
也许我看不到这些。一个村庄彻九九藏书底破败之前,会有一大批人老死在村庄里。我会是其中的一个。一根锨把折断前就有人病死。一截麻绳磨细时就有人老死。我在黄沙梁还没活到一棵树长粗已经经历了五个人的死。那时全村三十二户,二百一十一口人,我十三岁,或许稍小些,但不是最小的。我在那时看见死亡一个人一个人向我这边排。
有人死了
二十年了,我没吃这片田野上的粮食,没喝这片土地中的水,没吸这片天空里的气,因而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带走了我熟悉的,这个村庄里的一切,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停滞了。
风吹刮着他们的田野,倏忽间黄了又绿。雪落在留下那些人的院落和道路上,一声一声的狗吠驴鸣里已经 少了一个倾听的人,一个感知它的人。风空空刮过,地一片片长荒。太阳落下。太阳升起。
我只知道以后发生了两件事:有人死了,有人出生。
告诉我有人死了的人是王占。他说,冯富贵死掉了,张金保也死掉了,住在你们家后面的韩拐子也死掉了,从廊檐上掉下来一块土把人砸死了。
王占一口气给我说了好几个死掉的人。我又没问。或许他觉得应该告诉我哪些人死掉了,免得我去找他们。
两年后我再来时王占也死掉了,让一根木头绊死的。
跟我说话时王占正修理房边的几棵半大榆树,握把镰刀,扬着头端详半天,拿不定主意该砍哪个枝,这工夫似乎树又长了一截子。
“到屋里说话嘛。”他客气地让着我。
我不敢进去,我害怕他家的破房子。我说外面好,凉爽。我们蹲在墙边的榆树下说话,树上不多的枝叶投下一小块阴凉,刚够两个人乘凉。不知王占想好了没有,要砍掉哪个枝芟掉哪个杈。如果刚才他动手了,我们就得有一个人坐在太阳地里。
王占家的房子比以前矮多了,半截子墙已经钻进地里。我想是房子不挪窝地站了几十年,把地压下去了几尺。就像人在一个地方走一辈子,会在地上踩出个坑来。
许多房子靠自身的重量一年年地沉陷到地里,门和房顶日渐低矮,开始人昂着头进屋,到后来只能躬着腰。许多人活到老年腰躬了,腿弯了。不是人不想伸直,头上的屋顶压下来了。天空也开始压迫人。人没有办法,只能委屈地活下去。
我走过许多荒远村落,见过许许多多的破旧房子。那些看上去随时要倒塌的土房子,竟一年年地支撑下来,你过几年再去,它还是那么摇摇欲坠的样子,只是墙上多了几道缝,屋顶多了几个窟窿。那些人家的生活,简直过不下去的生活,也都一天天地过了下去。房子依旧破烂地撑着。人依旧穷困地活着。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房子、人、草木和牲畜,都在无望中苦挨苦等。
王占家的房子已经强撑了好几十年,我们搬离黄沙梁时它就破烂得不行了,现在破得更加厉害,后墙裂了条大斜缝,用烂毡片塞着,像是怕猫钻进去。边墙明显朝外倾。房稽一半茸拉下来,另一半椽头高翘,说明房顶已下坠得厉害。我不敢进去的原因是,害怕一进去,它突然塌了。
房子要塌是迟早的事,但它不会无缘无故地倒塌。它要等一个机会,找一个理由,让人在房子倒塌后不会想到是墙和椽子不结实。尽管房子塌了就是墙撑不住倒了,椽子受不了断了。刮风是一个理由,下雨是一个理由,蝼蚁和蛀虫是一个理由。这栋房子好像没看上这些理由。它在等一个更适合的借口——说不定多进去一个人,它就塌了。房子本来能盛王占一家七口人,我进去了,房子里多了一个人的说话,多了一个人的出气和走动,房子就塌了。
我知道这个村庄里的一些东西在一年一年地等着一些人。墙、墙头上的土块、木头、路上的坑和坎、冬天和夏天、羊、烟和馍馍……
别人走了一辈子没有翻车的那段路,王成走过去就翻车了,一条腿压在辕木底下,他挣扎着,想挣脱,眼看挣脱了,车上的柴禾整个地朝身上头上压轧下来。他的车左边轱辘走进一个坑里,右边骑到一个坎上,自然就翻车了。那个坑和坎终于等到了他,它们是专为王成准备的,没别人的事。
被一堵墙压死的陈林宽,死的那年四十岁。压他的墙在黄沙梁站了八十年,是以前马号的围墙,又高又厚实,村里的老年人每天下午坐在墙根晒太阳。陈林宽从没有时间坐在墙根晒太阳,他养了七个儿女,大的十五岁,小的刚学着走路,他一年四季忙着给他们弄穿弄吃。他家住在沙沟沿上,两间矮小的破房子。我那时常跟陈家老大陈窄玩。陈窄的头窄长窄长,看上去不像一颗头,像个长葫芦。可能出生时挤成这样了。我们常拿他的头开玩笑,叫他窄头。头一窄长,五官在脸上便不好摆放,摆上了下巴太长,摆下了脑门空荡。分散着摆,眼睛离鼻子又太远,显得互不相连。若有一根奇长鼻子,竖在中间,上接眉下贯嘴,也可能好看。窄头偏长一只奇短鼻子,鼻孔朝天看。我用了好多年时间,才终于看习惯那颗头。习惯了就觉得不难看,它从我见过的千万颗人头中孤立出来。不知道这颗窄头日后怎样回想着让他长成那样的黄沙梁。肯定完全不一样,对人、房子、树和羊、路……的记忆和想法完全不一样。那是他自己的别人无法窥知的黄沙梁,装在那颗窄头中带走了。
窄头一家在陈林宽被墙压死那年的秋天,离开黄沙梁回内地老家去了。窄头是在黄沙梁生的,他不知道内地老家是啥样子。他不想走,母亲非要回去。那年他母亲三十五岁,领着七个儿女,从沙沟沿下来,窄头老大,背着一大包东西,最小的弟弟被母亲抱着,其他几个也都抱着大小包裹。窄头的小妹还抱着一个小木凳,走路一摆一摆的,好像走不稳。村里有很多人出来站在门口看他们,大家都知道他们一家要回老家了。有的给送一点东西,有的上来说几句好话,窄头的母亲一路哭着走出黄沙梁。抱在怀里的小弟弟也哭叫着,抱着木凳的小妹也哭着。
窄头没哭,他成了这个家里的大人,那年他十五岁,我也十五岁。窄头经过我们家门时,我站在墙边看他们。窄头没看我,他看着我家墙边的那棵柳树,从根上一直看到树梢,不知啥意思。
几年后我在砍那棵柳树时突然想起窄头,我学着他的样子从树根一直看到树梢。父亲和大哥在旁边伐别的树。我说这棵我砍。我仰着头,目光在树梢顶上停留了好一阵。
我再仰起头时上面什么也没有了。天空空的。砍倒的柳树横在马路上,树梢几乎打到路对面韩三家的墙上。
王占原打算等这几棵榆树长大些,能当椽子了,再盖两间新房子,这么多年他积攒下的椽子和檩条,加起来已有几十根,全藏在屋旁的羊圈里,用草掩盖着,他早就想动土盖房了。可是村里那些有钱人家都没盖房子,他也只能凑合着。
“等他们都搬走了,我就盖一大院房子。”
王占跟冯三一样,注定要在黄沙梁久住下去。他在外面没有亲戚。别人都想着有朝一日搬走。他们把钱存在百公里外的沙湾县城,农闲季节跑出去,四处托朋友,找亲戚,希望能把家搬到县城或郊区。
每年冬天,都有一些外出回来的人,宣称他们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就在城边上,几步路就走到了城里。说他们的亲戚或朋友已经帮他们联系好了。那地方要他们,给落户口。等明年庄稼收掉他们就搬过去。
99lib?第二年冬天,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更让人羡慕:他们的朋友或亲戚又帮他们联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就在县城里。房子都说好了,门前面是光溜溜的大马路。他们不种地了,明年秋收一完,就进城开饭馆子去。
有几户人家果真搬走了,我们家、张建国家、李守业家、冯志军家先后都搬进了沙湾县城。
更多的人家还在一年年地许着愿。
王占从没想过要搬出黄沙梁,他想不出离开黄沙梁还能到哪去。他若有个出息儿子,外面跑一跑,认识几个人,或许有一天能把家搬走。可是他的几个儿子跟他一样不活泛,一年四季死守在村子里。
王占对这几棵榆树的指望甚至超过了对他的儿子。儿子命定了还跟他一样,只会一辈子在地里刨食吃,树最终会长成啥材料他无法预料。一棵树长到能当椽子用时还直条条的,从根到梢,没一处弯曲。你觉得砍了可惜,让它再长几年,长成檩子,当梁作柱。可是它最终长歪了,或树心长空了,成了一截废木。
王占家的房后面就扔着一根粗大的歪木头,不知谁砍倒的,在地上躺了多年。其间有一个人拿斧子过去,想劈了烧火,砍了几斧头,只留下几道浅浅的斧印。另一个人扛锯子走过去,他做桌子缺一根腿,量了半天,三弯吊一直,在木头上划条线,开始下锯。锯了半尺深,碰到一个树节上。木头节,硬过铁。这是躲不过去的一个节。他叹了口气,收锯回去了。
之后还有许多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走近那根木头又都失望地离开。王占从没打过那根木头的主意,尽管它就躺在他家房后面的空地上。看到它的第一眼他便断定那是根没用的木头。
许多人来来回回打量过多少次,还不死心,觉得这么大?99lib.一根木头,总会有点用,端详来端详去,还是没用。
王占是在一个下午,抱着那根木头死掉的。最先看见的人还以为他在抱着木头干事情呢。木头上有几个窟窿,王占正好趴在一个树窟窿上,两腿叉着,一个木叉顶撞在额头上。血汨汨往外流。
埋掉王占的那天中午,他的三个儿了抡着三把斧头对着那根木头一顿乱砍,只劈下几小块来。最后浇了一桶柴油,点着烧了。木头烧了三四天,才烧干净。人们都说王占是让木头绊死的,他的儿子只能找木头报仇。其实我想,他刚好走到木头跟前,人没气了。木头成了一个借口。
这片土地上的许多东西都在找一个借口,等一个借口,一个让所有一切全部结束的大借口。
我在它们中间默默无声地等待过。十年,二十年。我站起来走了。那些房子和树还在等。那些人还在没明没暗地等。那只打完鸣嗓子叫哑的鸡还在等。挂在屋檐下的那只柳条筐还在等。
没人可咬的那条狗在等。一截干草绳在等。
我在别处等。又是二十年。
房子的主人回来了
我们把房子卖给冯三也许卖对了。他并没有糟践它。尽管门前的菜地已经荒芜,可以看出很多年没种过东西。芦苇和灰蒿子杂长在院子。我们走时一点没拆的完整院墙如今只剩下西边靠马路的一截孤墙。房子东边的牛圈不见了,菜窖塌陷成一个凹坑……这些都是自自然然发生的,跟冯三没一点关系。就像一个人老了跟周围的其他人没多大关系一样。岁月让它变成这样的。
这个下午,我站在破败的院子里,茫然地看着我们家的残断墙垣。冯三躬着腰站在旁边,他很内疚地说了句:我一手没动,都是自己倒掉的。
他好像对自己没能守好这个宅院,让它破败成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好意思。
“牛圈是让雨冲倒的。圈墙本来就薄,加上顶上没有垛草,压不住墙角,雨一泡墙根就软了。”
“哪一年倒掉的?”我问。
“四五年前吧,在一个夜里。雨倒下得不大,就是不停地下,下了一夜。早晨我起来看见牛圈倒掉了,倒了三面墙。幸亏我没养牛,要不也压死了。”
“另一面墙到去年秋天才倒。谁也没碰它,连风都没刮,站得好好的突然‘扑腾’一声就倒了,平平地躺在了地上,像是人推倒的似的。其实谁也没碰它。”
“菜窖是韩三家的牛踏塌的。还把一根牛腿别断了。”
冯三紧跟在我后面,像个看守宅院的老房客,终于等来了主人。他不时给我指这说那。有点怯生生的样子。他似乎完全忘了这个宅院是他掏钱买的。
不知冯三一个人年复一年住在我们家旧房子里是什么滋味。所有东西都是我们用旧的。桌子、炕、门窗、木梁,包括地上的土。可以看出冯三是多么爱惜地将这些旧东西用到了更旧,他没有粉刷它们。一件东西在人手中磨弄多年后,磨出一种颜色来——旧木桌边缘上的那种颜色,老木椅扶手上的那种颜色。原先的漆色已磨净,露出里面的木头来。那木头在油漆下隐匿多年,也不似以前的木头,但你熟悉、喜欢、认识。一块经世多年的木头和经世多年的一个人,终于互解互认。经年的相依中一些木质已进入掌纹和身体,人的气息和心境也渐渐磨进木头。到了那时候,你才能够从心里说一句:这些东西是我的了。
我听说有一户人家买了别人的旧宅子,已经住了二十年,爷爷辈死了,孙子辈在这个宅院里出生。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宅院是他们的。他们太熟悉它了,早就认定这个家了。
可是二十年后的一天,原先主人的孙子拿着一张发黄的纸片来到宅院,进了里屋,对着纸片打量半天,然后说,他爷爷在西边这个墙角下埋了些东西,他要挖走它。这个墙角立着一个扫把,还堆着些早晨扫起来没簸走的垃圾。垃圾.99lib.旁放着水桶。他们找来一把锨,递给那个人,然后呆呆地看着他在墙角往下挖,挖到一米多深,挖出来一坛金子。
那个人抱着一坛金子离开后,这户人家突然觉得不安起来,开始怀疑房子的角角落落,他们在另外三个房角上各挖了一个坑,啥也没挖到。又在房子中间正对天窗的地上挖了一个坑,依旧只挖出一堆黄土。他们开始怀疑墙壁,怀疑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每当墙上脱落一块泥皮,他们都会把脸凑上去,从土块缝仔细往墙里窥视,还会很冲动地挖掉一块墙体,看看墙里到底藏了啥东西。那棵老榆树干也被凿了三个大洞。他们听说早先有人把贵重东西藏在树干里,树会慢慢将藏东西的洞长住,在洞口处结成一个树疙瘩。结果两个是早年砍掉的树杈,树体将它们包住了,包得很深,像是树长到脸盆粗时被砍掉的,现在树长到水缸粗了。
另一个树疙瘩里面啥也没有。树无缘无故地长了个疙瘩,让人纳闷,所以这个洞凿得很深,都快到树心了。啥也没有。
这户人就这样心神不定地又翻腾了七八年,宅院里到处是他们挖的坑、打的洞,后来房子终于被翻腾得住不成。他们原打算拆掉旧房子,在宅院里重起一幢新房子。可是他们还是不放心这块地,不知道地下还埋着什么东西。最后他们弃了这个宅院到别处安家去.99lib.了。
很早前我们家屋里也挖过一个坑,是父亲挖的,在外屋门口处,一米多深。白天坑上担着两块木板,到了晚上木板取掉。父亲用这种方式防备盗贼。晚上盗贼开门进来,会一脚踩空,跌进坑里,即便摔不死也会惊动屋里人。
可惜从来没有一个盗贼晚上进过我们家门。倒是父亲有一天黄昏背着半麻袋苞谷进屋,一脚踩断木板,直直地掉了进去,半麻袋苞谷压在身上,动弹不得。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把父亲从坑里拉出来。父亲的腰扭伤了,腿也受了点伤,在炕上躺了半个月才缓过来。
我们终于知道了这个坑的厉害,进门时总要先看看地下。直到现在我仍无法改掉这个习惯,不管进谁家的门,楼房还是平房,迈脚时总要看看门口处有没有坑。
后来我们稍大些时,父亲把这个坑填掉了。他已经不伯贼进屋了。他的五个儿子,大的十八九、二十岁,小的八九岁,齐排排躺在炕上,对付起盗贼来,总比那个坑管用和厉害。
若把房子卖给陈吉民,他肯定不会像冯三这样,任这院房子一年年地破落下去,那是一大家闲不住的人。他们会今天在院子里修个猪圈,明天盖一间小房子,后天又给墙上抹一层泥,甚至把院门堵掉重开个门。如果那样,这个院子就彻底给毁掉了。我宁愿时间把它夷为平地,也不想看到别人在它身上动手脚,最后将它改变得面目全非。房子有自己的命,我希望它能和我一样最终在时间里安静地死去。
我们搬走前陈吉民来过好几次。但我还是把他的相貌忘记了。那段日子父亲和母亲常提起陈吉民这个人,说他想买我们家的房子。所以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好像记忆中也有这样一个人,个子矮矮的,比父亲低一个头。一天下午我回来,见父亲领着一个人在看我们的房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好长时间。连仓房都打开进去看了。
仓房是从来不让外人进去的,里面装着我们家所有的粮食,还有农具、皮货之类。这些东西都是不能让外人看见的,尤其仓里的粮食,那是一个家庭最大的秘密,多多少少,都不能让外人知道。仓房没有天窗和窗户,只在接近屋顶的高墙上,开着两个通风小洞口。房子里黑得啥都看不见。我们小的时候,谁也不敢进去。门用很大的铁锁锁着,钥匙在母亲那里,有时她打开门,进去摸索半天,端出一盆苞米或麦子。仓房里装着我们家一年的粮食,有时是好几年的粮食,粮堆顶到了房顶。个别的年成仓里所剩无几,我们节省着吃,半饱半饥地熬到了又一年的麦子长熟。
无论多少,粮食都黑黑地锁在仓房里,就像我们一家人黑黑地躺在那些长夜里。我们的睡眠像粮食一样没有人知道。没人知道我们梦见了什么,也没人知道我们没梦见什么。当这一家人秘密地睡着,谁敢说他们只是简单地活着。他们像伐倒的树一样横躺了一炕的长短身体,仅仅是为睡好了再起来干活吗。这场秘密深远的睡眠中,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突然从土炕上坐起来,穿好衣服,梦幻般地飘走了。在外面,他看到月光将村庄和田野照亮得同白天一样。
父亲和陈吉民经过一下午的讨价还价,终于在天黑后说定了。我们家五间大房子、两间小耳房,加上牛圈总共卖七百八十块钱。父亲想争到八百块钱,费了很多口舌,没争上去。
晚上一家人在油灯下吃饭时,父亲说那个陈吉民太心细,把我们家房顶的椽子挨个数了一遍。
“数了多少根?”我问。我们天天躺在屋顶下面也没数过有几根椽子。
“他数了八十七根。”父亲说。
“不过仓房里的没数上,房子太黑看不清,我说了二十根,陈吉民不信,出来数了屋檐下的椽子头,只有十五个椽头。其实两个是假的,盖房时压上去的。幸亏仓房里看不清,都是些烂椽子,要是看清楚了说不定他不出这个价呢。”
我记得最清是父亲和陈吉民站在外屋讨价还价的情景。
“光屋顶这根檩条就能卖一百多块钱,”父亲说,“村里谁不知道我这根梁,早先有人出过一百五十块钱我都没卖。要是拆下来,二百块都让人抢掉了。”
那是我们家房顶上最粗最直的一根木头,盖房时父亲将它刮得光光溜溜,特意担在里屋的顶上,让人一进门就能看见。
这根木头也确实为我们家长了不少面子。我听到不少人坐在我们家炕上聊天时,不止一次地赞赏过这根木头。他们围坐成一圈,边抽烟边说些人和性口的事,说到没话处,便有人扬起头,对着木梁赞叹几句。无非是赞叹过多少遍的那些话:
“这根梁真直。”
“做啥都是根好材料呢。”
“就是”“就是”,其他人也赶紧帮几句嘴。话题自然就引到了木头上。父亲满脸放光,腰也挺直了。他扬起脸把那根让他引以为豪的木梁从大头看到小头,把他怎样弄到这根木头的经过再添油加醋地叙说一遍。人们边抽烟边听着。因为父亲每次说的都不太一样,每次都会加一些新内容,所以每次都能让人听下去。只有母亲不耐烦,她坐在炕的另一头纳鞋底,听到父亲吹牛便会奚落几句。
我们兄弟几个在地下或院子里玩耍,有时也会坐在大人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听一下午。有时听到月高星稀。
母亲不喜欢那些男人们,说他们都是来混烟抽的。他们从来不带烟,烟瘾犯了就来找父亲说书聊天。父亲话越多他们越高兴听,反正没事情,熬时间,时间越长越能多抽几根。
“你吹牛呢,”陈吉民不相信父亲的话,“别看这个梁又粗又直,说不定里面早空了。胡杨树长到这么粗一般里面都长空了。要拆下来,没准只能当劈柴。”
“你尽满嘴胡说,我还没听见谁说这根大梁不好呢。你说它空掉了,我让你听听,是不是空掉了。”
父亲生气了,他从外面拿来一截木头,对准大梁,狠劲地捣上去。只听到空洞而沉闷的一声巨响,我们全惊呆了。这幢房子从来没发出过这种响声。房梁上的尘土、草屑簌簌地落了一炕一地。
陈吉民家最终没有福气住进我们家的宅院。这或许是缘分。这院房子注定由光棍冯三孤守着,年复一年地破败下去。
第二天一早陈吉民来送定钱时,见我和父亲正在砍房边上的一棵柳树,他不愿意了。“已经说好把房子卖给我了。这树就全是我的了,你要再砍我可不愿意。我昨天已经数过了,大大小小一百八十七棵,交房子时少一棵我都不愿意。”
父亲愣了半天才回过神。
“啥,你说啥?我卖房子又没卖树。房前屋后的树我都要砍掉带走。”
“我买房子就是看上了这些树,要没这些树,五百块钱我都不要呢。”
两人说着说着吵骂起来。吵到后来父亲一生气不给陈吉民买了,再贵也不卖给他了。陈吉民也不买了,再便宜也不买了。
两个人成了仇人。
两个月后,我们全家搬出黄沙梁。光棍冯三住进了这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全部房子作价五百五十块钱卖给了冯三。能成点材的树,都被我们砍倒拉走了。房子前面和左右林带仅剩下几棵半大的小榆树。那是留给冯三的。我们砍树时冯三一直站在旁边看。我们砍了一整天。我们每年都在房子周围栽树,栽了十几年。我们走进这个家园时,只有房前屋后长着两排树,现在前后左右都已绿九九藏书树成荫。
砍到剩下不多几棵时,冯三走过来说话了。他说:“这几棵留给我乘凉吧。别全砍光了。你们以后来黄沙梁,也有个乘凉的地方。”
二十多年后的一个炎热秋天,我果真站在了当时留下的一棵弯柳树下面。那棵树好像还是我们离开时的大小和样子,这么多年它似乎一点没长,稀疏的枝条上稀落地缀着些叶子,没多少树荫,却已经足够我乘凉了。
一顿晚饭
冯三打开锁,从柜子里舀出半碗米,掂量了一下,又手伸进去抓出来一把,放在碗里。
这是我跟冯三的第二顿晚饭。中午我在老胡家混了一顿,顺便翻了翻村里的户口本。老胡是村里的老会计,户口本由他专门保管着。
我蹲在灶口烧火,冯三躬着腰在锅头上忙乎。就一个锅,得先焖好米饭,盛出来再炒菜。
冯三在我们家搬走的第二年,便把地全包给了别人,每年给他一些口粮。冯三说他种地种害怕了。
别人种地都担心冰雹、大风和虫害。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最担心的是我的命。冯三说,在所有东西中我最把握不准的就是我的命。虫吃了庄稼总会留下一些。冰雹大风即使让地绝收也还有下一季,重新犁地撒种子。最害怕麦芒青青的、苞谷叶还嫩嫩的,人突然没命了。我一个光棍,说不定哪天就真的没工夫吃这一季的粮食了。人家有儿女的人,后事有儿女准备,自己不用着急。我得自己料理。
冯三在村里唯一的一件事,是谁家亡了人叫他过去给打理尸体脱换新衣。这件事村里只有他能干。或给临死的人说几句好话。只是村里三五年才死一个人。早年冯三干这活时,还向人家收点东西。后来他就白帮忙了。人家给东西他也不要了。
我死的时候,至少有二十个人会过来帮忙。冯三说。我都替他们家人料理过后事。不过有几户已经搬走了。
平常时候冯三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他很少出去坐在墙根晒太阳。
我一过去他们就走开了。冯三说。他们都害怕跟我说话。也不跟我握手。嫌我的手摸死人摸得多了,阴晦。其实不到那时候,我也不会说出99lib?那些话。更不会动他们一指头。
灶口不住地往外冒黑烟。我拿一根柴禾棍捅了几下,一股浓烟灰猛窜出来,呛得人直流眼泪。
烟囱让灰锈住了。冯三咳嗽着说。早些年炉灶利得很,我也没想到上房去捅捅烟囱。现在我爬不上去房了,它又锈住了。
你也不找个人上去捅捅。这么冒烟哪能行。我说,要不我上去捅捅。有没有梯子。
唉,算尿了,不捅了。我都将就了好几年了。冯三说。我估摸着房顶已经不结实,上去万一不小心踏个窟窿,冬天都过不去了。这些椽子檩子,再硬邦也就能陪人一辈子。房子在你父亲手里有二十年光景,你们来又住了十几年,到我手里又二十多年。算下来也到寿数了。
你们住时可能在房顶上放过重东西,要么人经常上去踏,你看房顶已经往下弓了。我现在啥都不害怕,这口锅底一时半会还不会烧通,能把我陪到头,炕没问题,门窗也能凑合,炉子冒烟就冒去吧,我最担心的就是房顶,它要能将就着强撑几年,让我把日子熬完,我就给它磕头了。
我们吃饭时外面已经黑透彻。饭菜摆在柜子上。冯三坐在炕沿,我坐在一只旧方凳上。
吃,没啥好的。就当装装肚子。
刚好蒸了两碗米饭。冯三的碗里一半是锅巴。饭蒸得有点硬。一碟炒白菜在我们中间冒着热气。
吃,吃,没啥油水……冯三不停地让着我。藏书网
突然想起多少年前的一顿饭(无数顿饭),就是在这间房子里,炕上摆着小方桌,围不下一家人。母亲坐在炉子旁,端一只大瓷碗,碗沿有个豁口,老盛不满饭。大哥捧着青瓷盆坐在炕沿,父亲坐在炕里边,背靠着墙。好像天天都是一样的晚饭:汤面、馍馍。三弟端碗出门去了。天这么黑,小心把饭吃到眼睛里。母亲喊。一股风吹进来,灯影直摇晃。谁放下碗过去关门。谁到外屋盛饭去了,铁勺碰响锅。
不知从哪天开始的,家里人都悄悄认下了自己的碗,谁端错了立马就叫唤着换。梅子端小花搪瓷碗,边上有个铅皮补丁,摔烂后大哥用牙膏皮补的。燕子的碗跟梅子一样,碰掉好几片瓷。我们都摔碎过饭碗,挨过多次骂后逐渐能端牢一碗饭。父亲用大厚墩瓷碗,又大又重,盛满饭足有两公斤,母亲每次只给他盛半碗。我抱着灰瓷盆趴在柜沿上——多少年后我还能趴在这个木柜上吃一顿饭,似乎生活一直都没有向前。它停顿在这里,只要我回来,就能全部地看见。九九藏书
好多树
我离开的时候,我想,无论哪一年,我重新出现在黄沙梁,我都会扛一把锨,轻松自若地回到他们中间。像以往的那些日子一样,我和路上的人打着招呼,说些没用的话,跟擦肩而过的牲畜对望一眼。扬锨拍一下牛屁股,被它善意地一蹄子,笑着跑开几步。我知道该在什么地方,离开大路,顺那条杂草拥围的小路走到自己的地里。我知道干剩下的活还在等着我呢——那块翻了一半的麦茬地,没打到头的一截埂子,因为另一件事情耽搁没有修通的一段毛渠……只要我一挥锨,便会接着剩下的那个茬干下去。接着那时的声音说笑,接着那时的情分与村人往来,接着那时的早和晚,饱和饥,手劲和脚力。
事实上许多年月使我再无法走到这个村庄跟前,无法再握住从前那把锨。
二十年前我翻过去的一锨土,已经被人翻回来。
这个村庄干了件亏本的事。它费了那么大劲,刚把我喂养到能扛锨,能挥锄,能当个人使唤时,我却一拍屁股离开了它,到别处去操劳卖力。
我可能对不住这个村子。
以后多少年里,这片田野上少了一个种地的人,有些地因此荒芜。路上少了一个奔波的人,一些尘土不再踩起,一些去处因此荒寂。村里少了一个说话的人,有些事情不再被说出。对黄沙梁来说,这算多大的损失呢。
但另一方面,村里少了一个吃饭的人,一个吸气喝水的人,一个咳嗽放屁的人,一个多少惹点是非、想点馊主意的人,村里的生活是否因此清静而富裕。
那时候,我曾把哪件割舍不下的事交代委托给别人。
我们做过多么久远的打算啊——把院墙垒得又高又厚实,每年在房子周围的空地上栽树,树干还是锨把粗的时候,我们便已经给它派上了用途。
这棵树将来是根好椽子料呢。
说不定能长成好檩条,树干又直又匀称。
到时候看吧,长得好就让它再长几年,成个大材。长不好就早砍掉,地方腾出来重栽树。
这棵就当辕木吧,弯度正合适,等它长粗,我们也该做辆新车了。
哎,这棵完尿蛋了,肯定啥材都不成,栽时挺直顺的,咋长着长着树头闪过来了,好像它在躲什么东西。
一棵飞过来的土块?它头一偏,再没回过去。
或许它觉得,土块还会飞过来,那片空间不安全,它只好偏着头斜着身子长。
我总觉得,是只鸟压弯的。一只大鸟。落到树梢上,蹲了一晚上。
一只大鸟。
那它一直看着我们家的房子。
看着我们家的门和窗子。看着我们家的灶台和锅。
那个晚上,没有一个人出来解手。狗睡着了。搭在细绳上的旧衣服,魂影似的摆晃着。
可能有月亮,院子照得跟白天一样。
放在木车上的铁锨,白刃闪着光。
那时我们全做梦去了。在梦中远离家乡。一只鸟落在屋旁的树梢上,一动不动,盯着我们空落落的屋院,看了一晚上。
它飞走的时候,树梢再没有力气,抬起头来。
我们早帮帮它就好了,用根木头并住,把它绑直。可是现在不行了。
它们最终一棵都没长成我们希望的那么粗。
我们在黄沙梁的生活到头了。除了有数的几棵歪柳树有幸留下来继续生长,其余的全被我们砍了去。它们在黄沙梁的生长到此为止。根留在土里,或许来年生发出几枝嫩芽,若不被牛啃掉、孩子折掉,多少年后会长成粗实茂盛的一棵树。不过,那都是新房主冯三的事了。他一个光棍,没藏书网儿没女,能像我们一样期望着一棵棵的树长大长粗,长成将来生活中一件件有用的东西吗。
我只记得我们希望它长成好椽子的那棵,砍去后做了锨把,稍粗,刮削了一番,用了三五年,后来别断了,扔在院子里。再后来就不见了。元兴宫的土地比黄沙梁的僵硬,挖起来费锨又费力,根本长不出好东西。父亲一来到这个村子便后侮了。我们从沙漠边迁到一个荒山坡上。好在总算出来了。元兴宫离县城很近,二十多公里,它南边的荒山中..窝着好几个更偏远贫僻的村子,相比之下它是好地方了。黄沙梁却无法跟谁比,它最僻远。
另一棵,我们曾指望它长成檩条的那棵,在元兴宫盖房子时本打算用作椽子,嫌细,刮了皮更显细弱,便被扔到一边,后来搭葡萄架用上了,担在架顶上,经过几年风吹日晒,表皮黑旧不说,中间明显bbr>.弯垂下来。看来它确实没有长粗,受不住多少压力。不知我们家往县城搬迁时,这根木头扔了还是又拉了回来。我想,大概我已经不认识它了。几经搬迁,我们家的木头有用的大都盖了房子,剩几根弯弯扭扭的,现在,扔在县城边的院子里,和那堆梭梭柴躺在一起,一天天地朽去。
留下这个村庄
我没想这样早地回到黄沙梁。应该再晚一些,再晚一些。黄沙梁埋着太多的往事。我不想过早地触动它。一旦我挨近那些房子和地,一旦我的脚踩上那条土路,我一生的回想将从此开始。我会越来越深地陷入以往的年月里,再没有机会扭头看一眼我未来的日子。
我来老沙湾只是为了离它稍近一些,能隐约听见它的一点声音,闻到它的一丝气息。我给自己留下这个村庄,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轻易地走进它,打扰它。
我会克制地,不让自己去踩那条路、推那扇门、开那页窗……在我的感觉中它们安静下来,树停住生长,土路上还是我离开时的那几行脚印,牲畜和人,也是那时的样子,走或叫,都无声无息。那扇门永远为我一个人虚掩着,木窗半合,树叶铺满院子,风不再吹刮它们。
我曾在一个秋天的傍晚,站在黄沙梁东边的荒野上,让吹过它的秋风一遍遍吹刮我的身体。我本来可以绕过河湾走进村子,却没这样做。我在荒野上找我熟悉的一棵老榆树。连根都没有了。根挖走后留下的树坑也让风刮平了。我只好站在它站立过的那地方,像一截枯木一样,迎风张望着那个已经光秃秃的村子。
我太熟悉这里的风了。多少年前它这样吹来时,我还是个孩子。多少年后我依旧像一个孩子,怀着初次的,莫名的惊奇、调怅和欢喜,任由它一遍遍地吹拂。它吹那些秃墙一样吹我长大硬朗的身体。刮乱草垛一样刮我的头发。抖动树叶般抖我浑身的衣服。我感到它要穿透我了。我敞开心,松开每一节骨缝,让穿过村庄的一场风,呼啸着穿过我。那一刻,我就像与它静静相守的另一个村庄。它看不见我。我把它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把所有它知道不知道的全拿走了,收藏了,它不知觉。它快变成一片一无所有的废墟和影子了,它不理识。
还有一次,我几乎走到这个村庄跟前了。我搭乘认识不久的一个朋友的汽车,到沙梁下的下闸板口村随他看亲戚。一次偶然相遇中,这位朋友听说我是沙湾县人,就问我知不知道下闸板口村,他的老表舅在这个村子里,也是甘肃人。三十年前逃荒进新疆后没了音信,前不久刚联系上。他想去看看。
我说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正好我也想去一趟,可以随他同去。
我没告诉这个朋友我是黄沙梁人。一开始他便误认为我在沙湾县城长大。我已不太像一个农民。当车穿过那些荒野和田地,渐渐地接近黄沙梁时,早年的生活情景像泉水一般涌上心头。有几次,我险些就要忍不住说出来了,又觉得不应该把这么大的隐秘告诉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
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我把故乡隐藏在身后,单枪匹马去闯荡生活。我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走动、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会留下脚印。
我是在黄沙梁长大的树木,不管我的权伸到哪里,枝条蔓过篱笆和墙,在别处开了花结了果,我的根还在黄沙梁。
他们整不死我,也无法改变我。
他们可以修理我的枝条,砍折我的娅杈,但无法整治我的根。他们的刀斧伸不到黄沙梁。
我和你相处再久,交情再深,只要你没去过(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内心深处我们便是陌路人。
汽车在不停的颠簸中驶过冒着热气的早春田野,到这下闸板口村已是半下午。这是离黄沙梁最近的一个村子,相距三四里路。我担心这个村里的人会认出我。他们每个人我看着都熟悉,像那条大路那片旧房子一样熟悉,虽然叫不上名字。那时我几乎天天穿过这个村子到十里外的上闸板口村上学,村里的狗都认下我,不拦路追咬了。
我没跟那个朋友进他老舅家。我在马路上下了车。已经没人认得我。我从村中间穿过时,碰上好几个熟人,他们看一眼我,原低头走路或干活。蹿出一条白狗,险些咬住我的腿。我一蹲身,它后退了几步。再扑咬时被一个老人叫住。
“好着呢嘛,老人家。”我说。
我认识这个老人。我那时经常从他家门口过。这是一大户人家,院子很大,里面时常有许多人。每次路过院门我都朝里望一眼。有时他们也朝外看一眼。
老人家没有理我的问候。他望了一眼我,低头摸着白狗的脖子。
“黄沙梁还有哪些人?”我又问。
“不知道。”他没抬头,像对着狗耳朵在说。
“王占还在不在?”
“在呢,”他仍没抬头,“去年冬天见他穿个皮袄从门口过去。不过也老掉了。”
我又问了黄沙梁的一些事情,他都不知道。
“那村子经常没人,”他说,“尤其农忙时一连几个月听不到一点人声。也不知道在忙啥。”
我走出村子,站在村后的沙梁上,久久久久地看着近在眼底的黄沙梁村。它像一堆破旧东西扔在荒野里。正是黄昏,四野里零星的人和牲畜,缓缓地朝村庄移动。到收工回家的时候了。烟尘稀淡地散在村庄上空。人说话的声音、狗叫声、开门的声音、铁锨锄头碰击的声音……听上去远远的,像远在多少年前。
我莫名地流着泪。什么时候,这个村庄的喧闹中,能再加进我的一两句声音,加在那声牛哞的后面,那个敲门声前面,或者那个母亲叫唤孩子的声音中间……
我突然那么渴望听见自己的声音,哪怕极微小的一声。
我知道它早已经不在那里。
只剩下风
我想听见风从很远处刮来的声音,听见树叶和草屑撞到墙上的声音,听见那根拴牛的榆木桩直戳戳划破天空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
只有空气,空空地跑过去。像黑暗中没有偷到东西的一个贼。
西边韩三家院子只剩下几堵破墙,东边李家的房子倒塌在乱草里,风从荒野到荒野,穿过我们家空荡荡的院子。再没有那扇一开一合的院门,像个笨人掰着手指一下一下地数着风。再没有圈棚上的高高草垛,让每一场风都撕走一些,再撕走一些,把呜呜的撕草声留在夜里。
风刮开院门时一种声音,父亲夜里起来去顶住院门时又是另一种声音——风被挡住了。风在院门外喊,像我们家的一个人回来晚了,进不了门。我们在它的喊声里醒来,听见院门又一次被刮开,听见风呼呼地鼓满院子,顶门的歪木棍“扑腾”倒在地上,然后一声不吭。它是歪的,滚不动。
我一直清楚地记得父亲在深夜走过院子的情景,记得风吹刮他衣服的声音。他或许躬着腰,一手按着头上的帽子,一手捂着衣襟,去关风刮开的院门。刮风的夜晚我们都不敢出去,或者装睡不愿出去。躺在炕上,我听见父亲在院子里走动,听见他的脚步被风刮起来,像树叶一样一片接一片飘远。
那样?的夜晚我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心。门大敞着,我总是害怕父亲会顶着风走出院门,走过马路,穿过路那边韩三家的院子,一直走进西边的荒野里,再不回来。
许多年前,先父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夜(深得都快看见曙色了),独自从炕上坐起来,穿好衣裳出去,再没有回来。那时我太小了,竟没听见他开门关门的声音,没听见他走过窗口的脚步和轻微的藏书网一两声咳嗽。或许我听见了。肯定听见了。只是我还不能从记忆里认出它们。
那时候,一刮风我便能听见远远近近的各种声音。地下密密麻麻的树根将大地连接在一起,树根之间又有更密麻的草根网在藏书网一起,连树叶也都相连着,刮风时一片叶子一动,很快碰动另一片,另一片又碰动另一片,一会儿工夫,百里千里外的树叶像骨牌一样全哗啦啦动起来。那时我耳朵贴在黄沙梁任何一棵树根上,就能听见百里外另一棵树下的动静。那时我随便守住一件东西,就有可能知道全部。
可是现在不行了,什么都没有了。大树被砍光,树根朽在地里。草成片枯死。土地龟裂成一块一块的。能够让我感知大 5730." >地声息的那些事物消失了,只剩下风,它已经没有内容。
虽然也栽了些树,一排一排地立在渠边地头,但那些树的根连在一起不知要多少年时间。它们一个不认识一个。那些从别处移来的树,首先不认识这块地,树根一埋进土里便迷路了。不像以前那些树,根扎得又深又远,自己在土层中找到水和养分。现在的树都要人引水去浇,不然就渴死了。
闭着眼睛走路
“那是谁家的牛圈,盖到路上也没有人管。”
闭上眼我又看见那堵墙,它挡住了我。以前这条路直直穿过村子,那是给西北风留的路。我们留不住不敢留的东西,留一条路让它快快过去。也是给声音留的路,在村那头喊一声,这头很快就会有人应。到了七八月,拉草拉麦捆的车一天不停地走来走去,路又压下去半尺。离开黄沙梁时我把目光留在了这里,它夜夜从我不知道的某个视角看见我,和我正经历的一切。有时它像一阵风混混沌沌地刮过村子中间的马路,我看见卷起的土和叶子,看见赶着牛车的我,低着头,满身尘土地往北走,去拉早已拉回来的一车麦子。有时它悄无声息跟顺在月光里,让我看见,.99lib.洒满银辉的房顶、树梢、树影下农具零乱的院子,坐在墙根握一把草神情茫然的哪一年的我。有时它闭上了,我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看见事物在灰暗中没被看见时的样子。
冯三面朝东墙侧躺着,我面朝他的脊背躺着。有好一阵,我盯着他的背影。冯三躬着腰,曲着腿,像是暗暗地朝我不知道的一个地方走,我跟着他,也躬着腰,曲着腿。
多少年后我会从后面的那堵墙上,看见此时此刻的情景。我弥留在西墙上的一束目光,会在那时回望过来,让我看见,断崖一样的半截土炕上侧睡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全躬着腰,曲着腿,那时我会在已经淡旧的夜色里,看见他们最后走到哪里。
按说路上不能盖房子。冯三说。那些脚印会在夜里醒过来。在旧庄子的时候,韩老大家经常闹鬼。那时韩老大还小,他爷爷当家,也算大户人家,老少二十来口人。天不怕地不怕,没人敢惹。可是一到晚上一家人便吓得要命,挤在东头一间房子里,整夜不敢睡着。
夜里只要月亮一出来,韩老大家顶西头的房子里就会响起人马走动的声音,彻夜不宁。月亮特亮时,还能看见大队人马的影子,来来回回,从前墙出来,走进后墙里,又从后墙走回来,好像永远走不完。后来请风水先生看了,才知道这间房子盖在一条废弃的老路上了。
韩家听了风水先生的话把那间房子拆了,院墙也往东挪了几米,把占了的路整平,烧香点纸,一家人跪在一旁连连磕头求路上的魂灵原谅,那以后就再没闹过鬼。
一条路走到老时,路上走掉的人已经太多了。但脚印走不掉。脚印是人身上落下的叶子,它离开人体独自在时间里飘零。越飘越远,越飘越静。
有一段老路扔在这个地方,像埋在土里的一截绳子,我们不知道它从哪伸过来,又伸向了哪里。我们只知道那些脚印在有月光的夜里醒过来,一层一层的脚印在尘土里飘动。可能很多很多从这条路上走掉的人,在远处回忆往事,也可能许多许多脚在梦中又踏上了这条路。
这个村子多少年来只盖了一间新房子,就是那个牛圈,大半截坐在路上。冯三说。开始人也觉得气,走了几十年的马路上,突然冒出个牛圈,人和牲口不留意就撞到墙上。你知道那些活干累的人,傍晚收工都闭着眼走回来,边走边丢盹。
没过多久就没有人和性口撞墙了。瞎子走到这一步也知道拐弯了。地宽着呢,谁能把谁挡住,这不,绕几步都过去了,人、牲口。
再说,都想着过几年就走。都在将就。都不在乎了。连人家张三都不在乎,为了图省事把牛圈盖在路上,也不怕半夜闹鬼,别人还在乎啥呢。
冯三转过身,我跟着转过身。平躺在房顶下的两个人,就像两只埋没的黑脚印。我和冯三的对话像两条腿从脚印上长出来,直插夜空。在高远处,汇成一个人的身躯、手臂、头和星光一般迷茫的眼睛。这个不存在的巨人,在漆黑的夜空里孤独地迈动了步子。
我知道那些活干累的人,没干活精神十足的人,全低着头、半闭着眼走路。
清早下地时人还在睡梦里,迷迷糊糊抓一把锨。那时天没全亮,人也半醒。傍晚收工时人已经很困,最后几锨活仿佛挖在梦里,夜色涌起,跟在身后的牛也打着盹,一层一层的尘土落在身上,像盖了层棉被一样。
二十年前,.我就走在那些丢盹的人前面收工回家,跟在那些半醒半睡的人后面下地。我知道他们彻底熟悉这个地方了。再没啥可看的,路上几个坑几个坎都一清二楚。地里从不会长出让人不认识的作物,除了田野上每年丢掉几棵树,失踪一两片草。更很少有生人来。过上一两年,村里会出生三四个牛崽、十几只羊羔、五六窝猪娃、两三个孩子,这算不上新鲜事。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长得跟父母一模一样。
在黄沙梁,过了三十岁你就可以闭着眼睛活了。如果你不放心,过上七八年睁眼看一眼。不会有让你新奇的事情。树多少年前就停止生长了,土地中越来越少的水和养分使它们每年只能勉强地保住命。房子会再脱落 4e00." >一层泥皮。人会更老一些,会死掉几个。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除非有人在路上挖个坑,像张三一样把牛圈盖到路上。这个坑也很快会被人熟练地绕过去,就像绕过那个牛圈一样。
我的眼睛几十年前就半瞎了,冯三说,眼睛一天到晚蒙着一层雾,看啥都模模糊糊。有人说我的眼睛可以治好,到医院去把那层雾刮掉就能看清东西了。我才不枉花那个钱呢。即使眼睛不瞎我也不会用它了。白费眼光。
我不睁眼就知道天亮了。
从东边平射过来的晨光在推东墙时,房顶会嘎巴巴响。晨光很有劲。这面墙迟早会被早晨的阳光推倒。墙上有一道大斜缝,让毛和棉花塞得严严实实。还有许多我端着灯都找不见的小缝隙,被阳光和风找见了,它让我在冬天来临时,早早地感觉到穿墙而来的缕缕寒气,也让我在春天的早晨躺在被窝里享受到第一束阳光的丝微暖意。
天亮不亮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只是知道它来了,又去了。白天比夜晚要轻盈些。夜色落到房顶上时,椽子会嘎巴巴响。天亮不亮跟那些椽子也没多大关系。如果那些木头有白天,一定在自己内心里。木头心是白的。它的黑夜是我们给它的。你们住时已经熏黑又被我熏得更黑的椽子、檩子,只是知道跟自己没多少关系的一个夜晚又来了。
它离开时椽子不会发出声音。从东边平射过来的晨光,铲草一样把黑夜从地皮上铲掉。从房顶上铲掉。椽子檩子不会再响。它不再像那些细嫩树枝,落一只鸟压弯,鸟一飞走又马上弹伸回来。房顶上的椽子檩子不会再这样。压弯了它就弯着。压断了它就嘎巴一声塌落下来。它再不会弹回去。
按冯三的说法,我在黄沙梁如果再呆上十年,也可以闭着眼睛走路了,可惜我没呆够。我一生中呆得最久的地方,我认识它的每个人、每头牲畜,熟悉它每一样事物,但还是没呆到足够的久。
我把一些日子扔到了别处。我让其他地方的太阳把自己晒老。其实我是可以在这个村子里活到老的。我完全可以熬到那堵东墙上裂开口子。本来应该吹到我身上的丝丝晨风,穿过那个墙缝照到我脸上的缕缕阳光,现在,全让冯三一个人独享了。那些感觉成他一个人的了。在曾经是我们家的房子里,冯三感受到那么多我们未及感受的东西,这让我嫉妒。
父亲
我们家搬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年,家里的重活开始逐渐落到我们兄弟几个身上,父亲过早地显出了老相,背稍重点的东西便显得很吃力,嘴里不时嘟囔一句:我都五十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他觉得自己早该闲坐到墙根晒太阳了。
母亲却认为他是装的。他看上去那么高大壮实,一只胳膊上的劲,比我们浑身的劲都大得多。一次他发脾气,一只手一拨,老三就飞出去三米。我见他发过两次火,都是对着老三、老四。我和大哥不怎么怕他,时常不听他的话。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一到这个家,他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母亲。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都是母亲说了算。他看上去只是个干活的人,和我们一起起早贪黑。每天下地都是他赶车,坐在辕木上,很少挥鞭子。他嫌我们赶不好,只会用鞭子打牛,跑起来平路颠路不分。他试着让我赶过几次车。往前走叫“呔”。往左拐叫“嗷”。往右叫“外”。往后退叫“缩、缩”。我一慌忙就叫反。一次左边有个土疙瘩,应该喊“外”让牛向右拐绕过去。我却喊成“嗷”。牛愣了一下,突然停住,扭头看着我,我一下不好意思,“外、外”了好几声。
我一个人赶车时就没这么紧张。其实根本用不着多操心,牛会自己往好路上走,遇到坑坎它会自己躲过。它知道车轱辘碰到疙瘩陷进坑都是自己多费劲。
我们在黄沙梁使唤老了三头牛。第一头是黑母牛,我们到这个家时它已不小岁数了,走路肉肉的,没一点脾气。父亲说它八岁了。八岁,跟我同岁,还是孩子呢。可牛只有十几岁的寿数,活到这个年龄就得考虑卖还是宰。黑母牛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副木讷神情。鞭子抽在身上也没反应。抽急了猛走几步,鞭子一停便慢 4e0b." >下来,缓缓悠悠地挪着步子。父亲已经适应了这个慢劲。我们不行,老想快点走到地方,担心去晚了柴被人砍光草被人割光。一见飞奔的马车牛车擦身而过,便禁不住抡起鞭子,“呔、呔”叫喊一阵。可是没用。鞭抽在它身上就像抽在地上一样,只腾起一股白土。黑母牛身上纵纵横横爬满了鞭痕。我们打它时一点都不心疼。似乎我们觉得,它已经不知道疼,再多抽几鞭就像往柴垛上多撂几棵柴一样无所谓了。它干的最重的活就是拉柴禾,来回几十公里。遇到上坡和难走的路,我们也会帮着拉,肩上套根绳子,身体前倾着,那时牛会格外用力,我们和牛,就像一对兄弟。实在拉不动时,牛便伸长脖子,晃着头,哞哞地叫几声,那神情就像父亲背一麻袋重东西,边喘着气边埋怨: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99lib..
一年后,我才能勉强地叫出父亲。父亲一生气就嘟囔个不停。我们经常惹他生气。他说东,我们朝西。有一段时间我们故意和他对着干,他生了气跟母亲嘟囔..,母亲因此也生气。在这个院子里我们有过一段很不偷快的日子。后来我们渐渐长大懂事,父亲也渐渐地老了。
我一直觉得我不太了解父亲,对这个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叫他父亲的男人有种难言的陌生。他会说书,讲故事,在那些冬天的长夜里,我们围着他听。母亲在油灯旁纳鞋底。我们围坐在昏暗处,听着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觉很远处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我不知道父亲在这个家里过得快不快乐,幸福不幸福99lib?。他把我们一家人接进这个院子后侮吗。现在他和母亲还有我最小的妹妹妹夫一起住在沙湾县城。早几年他喜欢抽烟,吃晚饭时喝两盅酒。他从不多喝,再热闹的酒桌上也是喝两盅便早早离开。我去看他时,常带点烟和酒。他打开烟盒,自己叼一根,又递给我一根烟——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递给我烟时也是这个动作,手臂半曲着,伸一下又缩一下,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我不知所措。现在他已经戒烟,酒也喝得更少了。我不知道该给他带去些什么。每次回去我都在他身边,默默地坐一会儿。依旧没什么要说的话。他偶尔问一句我的生活工作,就像许多年前我拉柴回到家,他问一句:“牛拴好了吗?”我答一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木匠
一个人在夜里敲打东西,我睡不着。外面刮着清风,有一阵没一阵,好像大地在叹气。敲打声一下一下蹦到高空,又顺风滑落下来,很沉地撞着地。
冯三一躺倒就开始说梦话,还是昨晚上说过的内容,他在跟梦中的一个人对话。他说一句,那个人说一句。我听不见他梦中那个人说些什么,所以无法明白冯三说话的全部内容。有一阵冯三长时间不吭声,他说了半句话,突然停住。我侧起身耳朵贴近他的头,想听听梦中打断他说话的那个人正在说些什么。房子里亮堂堂的,那扇糊着报纸落满尘土的小窗户,还是把月光放了进来。
一连两个晚上,我一睡倒,便感到自己躺在一片荒野上。冯三做梦的身体远远地横着,仿佛多少年的野草稀稀拉拉地荒在我们之间。
梦离他的身体又有多远。
我也睡着,我的梦离冯三的梦又有多远。
曾经是我们一家人睡了多少年的这面土炕上,冯三一个人又躺了..多年。他一觉一觉地延接下去的已经不是我们家的睡眠。但他夜夜梦见的,会不会全是我们以往的生活呢。
在那些生活将要全部地、无可挽救地变成睡梦的时候,我及时地赶了回来。
外面亮得像梦中的白天。风贴着地面刮,可以感到风吹过脚背,地上的落叶吹出一两柞远便停住。似乎风就这么一点点力气。
那个敲打声把我喊出了门,它在敲打一件我认识的东西。我必须出去看看。我十一岁那年,有个木匠想带我出去跟他学手艺。他给母亲许诺,要把所有木工手艺都传给我。母亲问我去不去。我没有主意,站着不吭声。
那个木匠在他叮叮咣咣的敲打声里,把我熟悉的木头棍棍棒棒变成了桌子、板凳和木箱。
我的影子黑黑地躺在地上,像一截烧焦的木头。其他东西的影子都淡淡的,似有似无,可能月光一夜一夜地,已经渗透那些墙和树木,把光亮照到它们的背阴处。我在这个地方少呆了二十年。二十年前,这里的月光已经快要照透我了。我在别处长出的一些东西阻挡了它。
整个村子静静的,只有一个声音在响。我能听出来,是这个村子里的一件东西在敲打另一件东西。不像那个木匠,用他带来的一把外地斧头,砍我们村的木头,声音生刺生刺,像不认识的两条狗狠劲相咬,一点不留情。
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一群孩子围在我们家院子里,看一个外地来的木匠打制家具。他的工具锁在一个油黑的木箱里,用一件取一件,不用的原装进去锁住。一件也不让人动。
那群孩子只有呆呆地看着他在木头上凿眼,把那些木棍棍锯成一截一截的摆放整齐。其中一个孩子想,要能用一下他的刨子,把这块木板刨平该多好呀。另一个想,能动动他的墨盒,在这根歪木头上打一根直直的黑线多好。
吃午饭时,那群孩子看着大人们给木匠单独做的白面馍馍,炒的肉菜。
“长大了我也要当木匠。”一个孩子说。
“我也背个木箱四处去给人家做家具。”另一个孩子说。
“赶我们长大不知还有没有木头了。”另一个孩子想。
我记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跟那个木匠去学艺,而是背着书包去了学堂。
那个木匠临走前在门外等了好长一阵。母亲把我拉进屋里。忘了是劝我去还是劝我不去。出来时,那个木匠刚刚离去。他踩起的一溜土还没落下来。
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后来果真当了木匠。现在他就在我面前敲打着一样家具,身旁乱七八糟堆着些木料。一盏灯高挂在草棚顶上。我站在院墙外的黑暗处,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但他肯定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过去多少年后,一个村庄里肯定有一大批人把孩提时候的梦想忘得一干二净。肯定还会有一个人默无声息地留下来,那一代人最初的生存愿望,被他一个人实现了。尽管这种愿望早已经过时。
我没去打扰他。
他抡一把斧子,干得卖力又专心。不知他能不能听到他的敲打声。整个村子在这个声音里睡着了。我猜想他已经叮叮当当地敲打了多少年。他的敲打声和狗吠鸡鸣一样已经成为村子的一部分。他砍这根木头时,村子里其他木头在听。他敲那个铆时,他早年敲紧现已松懈的一个铆在某个人家的屋角里微微颤动。
我从来没把哪件活干到他这种程度。面对这个年纪与我相仿的人,我只能在一旁悄悄站着,像一根没用的干木头。
坑洼地
那一坑洼地草叫张天整掉了。冯三给我说。
黄沙梁最茂密的一坑洼地草木,芦苇、灰蒿、铃铛刺、红柳……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足有几百亩。冬天我们追一只野兔追到坑洼地,眼看着兔子的爪印在密匝匝的刺草根三绕两绕消失了。人和狗站在外面干叫,谁也进不去。
一年冬天胡木家黑狗追一只狐狸,钻进了坑洼地。进去就出不来了。人在外面听见狗在刺草中叫唤,直叫了半下午,最后没声音了。人以为狗死在里面了。第二天,狗竟出来了。只是身上的毛几乎被刺条刮光,肚子上一块皮也撕掉了,红兮兮的,嘴上、鼻子上、眼角上,到处淌着血。那条黑狗在坑洼地吃了次亏,一直没能缓过来。几年后我在村里碰见它,还是一副蔫不唧唧的样子,肚子上的毛仍没有长全。这可是村里有名的一条厉害狗。我们家黑狗跟它咬过两次架,都败了下来。一般的狗见了它老远就吓得跑开。一个村里出一条好狗跟出一个厉害人一样,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好多年、好几代的积累。有时好几代人和牲畜活得平平庸庸,没一个出众的,走在村里碰见尽是些傻乎乎的人、懒不兮兮的狗和连头都抬不起来的牲口。村庄的历史中大段大段都是这样的年成。但是,正是这些烂干年成把好东西省下了,最终一点一点地积攒成一个大东西,厉害东西。一个村庄一般三十年出两条厉害狗,三百年出一个攒劲人。
只是一条好狗还经受不了一次磨难就彻底废掉了。一个厉害人又?99lib.能做些什么呢。我大概正好生在这个村子的平庸年月。我小的时候觉得村里好多人都非常厉害,现在一看,一个厉害的都没有了。连一条厉害点的狗都没有了。我父亲说,收拾一条厉害狗,瞅准了腰上抡一棒子,把狗的腰子打坏,狗就完蛋了。收拾一个厉害人,我想,就不用这么费劲,根本用不着谁动手。甚至把他忘了,像一根木头一样往这个地方一扔,扔上三十年,一切都完了。
五六年前的秋天,冯三给我说,坑洼地的草仍旧很茂密,尽管每年都有人围着一圈砍铃铛刺,进去割芦草(人已经在里面踩出了路,牛羊可以进去吃草了),草木明显稀少了,但看去还满当当的一坑洼地,里面还有野兔子。
秋天好久没下雨,冯三给我说,坑洼地的草干黄干黄,一有风苇絮便飞飞扬扬,落得到处都是。张天选了一个刮南风的天气,把坑洼地的草点着烧掉了。火着了一天一夜,把天都烧烫了。
接着张天租了两台链轨拖拉机,带五铧犁犁了好些天,才把坑洼地翻了个个。那地太难犁了,各种草根密密匝匝交缠在一起,都织成了一块厚实的地毯。尤其芦苇和红柳的根,扎得又深又结实,拖拉机走一走要停一停,犁铧被草根缠住动弹不得。
地翻过之后,草根还密密麻麻朝天扎着,看上去仍像一滩草似的。张天本想秋天翻好地,二年春上种棉花,可是春天根本种不成,地里全是草根,种子播不进去。天一热草又一窝蜂似的涌出来。没办法,只好把地又耕翻一遍,用钉刺耙将草根耙出来,堆在地边晒干,一 628a." >把火烧掉。又在地里打了三遍灭草剂。浇水时还在上水口放上生石灰,把草根往死里烧。到了第三年春上,草再没长出来。张天播上棉花,结果,平展展一大块地,只出了几棵棉花,补种了一次,仍旧只出了几棵苗。而且,出来的几棵苗长到半高又都枯死了。99lib?
这块地死掉了,再不长东西了。冯三给我说,连草也一棵不长了。都几年过去了,还光溜溜地扔着。张天白花了几千块钱。
死掉的也许不止一块坑洼地。我对冯三说。整个这片土地都像是死掉了,看不出它有多少生机,到处光秃秃的。活得最旺势的,就算村里这些人了。尽管稀稀拉拉、无精打采的样子,但都喘着气,一年一年地过着日子,还在生育。
让那些草木再繁茂一次、葱郁一次已经不可能,即使给它和以前一样的阳光、雨水和养分,和以前一样的无人践扰的生存环境——它们的根毁掉了。
一截土墙
我走的时候还年轻,二十来岁。不知我说过的话在以后多少年里有没有人偶尔提起。我做过的事会不会一年一年地影响着村里的人。那时我曾认为什么是最重要迫切的,并为此付出了多少青春时日。现在看来,我留在这个村庄里影响最深远的一件事,是打了这堵歪扭的土院墙。
我能想到在我走后的二十年里,这堵土墙每天晌午都把它的影子,从远处一点一点收回来,又在下午一寸寸地覆盖向另一个方向。它好像做着这样一件事:上午把黑暗全收回到墙根里,下午又将它伸到大地的极远处。一堵土墙的影子能伸多远谁也说不清楚,半下午的时候,它的影子里顶多能坐三四个人,外加一条狗,七八只鸡。到了午后,半个村庄都在阴影中。再过一会儿,影子便没了尽头。整个大地都在一堵土墙的阴影里,也在和土墙同高的一个人或一头牛的阴影里。
我们从早晨开始打那截墙。那一年四弟十一岁,三弟十三岁,我十五岁。没等我们再长大些那段篱笆墙便不行了。根部的枝条朽了,到处是豁口和洞。几根木桩也不稳,一刮风前俯后仰,呜鸣叫。那天早晨篱笆朝里倾斜,昨天下午还好端端,可能夜里风刮的。我们没听见风刮响屋檐和树叶。可能一小股贼风,刮斜篱笆便跑了。父亲打量了一阵,过去蹬了一脚,整段篱笆齐齐倒了。靠近篱笆的几行菜也压倒了。我们以为父亲跟风生气,都不吭声地走过去,想把篱笆扶起来,再栽几个桩,加固加固。父亲说,算了,打段土墙吧。
母亲喊着吃早饭啦。
太阳从我们家柴垛后面,露出小半块脸。父亲从邱老二家扛来一个梯子,我从韩四家扛来一个梯子。打头堵墙得两个梯子,一头立一个,两边各并四根直椽子,拿绳绑住,中间槽子里填土,夯实,再往上移椽子,墙便一截一截升高。
我们家的梯子用一根独木做的,打墙用不着。木头在一米多高处分成两叉,叉上横绑了几根木棍踏脚,趴在墙上像个头朝下的人,朝上叉着两条腿,看着不太稳当,却也没人掉下来过。梯子稍短了些,搭斜了够不着,只能贴墙近些,这样人爬上去总担心朝后跌过去。梯子离房顶差一截子,上房时还容易,下的时候就困难,一只脚伸下来,探几下挨不着梯子。挨着了,颤颤悠悠不稳实。
只有我们家人敢用这个梯子上房。它看上去确实不像个梯子。一根木头顶着地,两个细叉挨墙,咋看都不稳当。一天中午正吃午饭,韩三和婆姨吵开了架,我们端碗出来看,没听清为啥。架吵到火爆处,只听韩三大叫一声“不过了”,砰砰啪啪砸了几个碗,顺手一提锅耳,半锅饭倒进灶坑里,激起一股烟灰气。韩三提着锅奔到路上,抡圆了一甩,锅落到我们家房顶上,“腾”的一声响。我父亲不愿意了,跑出院子。
“韩三,你不过了我们还要过,房顶砸坏了可让你赔。”
下午,太阳快落时,我们在院子里乘凉,韩三进来了,向父亲道了个歉,说要把房顶上的锅取回去做饭。婆姨站在路上,探着头望,不好意思进来。父亲说,你自己上去拿吧。我这房顶三年没漏雨,你一锅砸的要是漏开了雨,到时候可要你帮着上房泥。韩三端详着梯子不敢上,回头叫来了儿子韩四娃,四娃跟我弟弟一样大,爬了两下,赶紧跳下来。
“没事,没事。”我们一个劲喊着,他们还是不敢上,望望我们,又望望梯子,好像认为我们有意要害他们。
后来四娃扛来自家的梯子,上房把锅拿下来。第二年秋天那块房顶果然漏雨了。第三年夏天上了次房泥,我们兄弟四个上的,父亲也参加了。那时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没什么是我不能干的。
原以为父亲会带着我们打那堵墙。他栽好梯子,椽子并排绑起来,后退了几步,斜眼瞄了几下,过来在一边架子上跺了两脚,往槽子里扔了几锨土,然后扛着锨下地去了。
父亲把这件活扔给我们兄弟仨了。
我提夯,三弟四弟上土。一堵新墙就在那个上午缓慢费力地向上升起。我们第一次打墙,但经常看大人们打墙,所以不用父亲教就知道怎样往上移椽子,怎样把椽头用绳绑住,再用一个木棍把绳绞紧别牢实。我们劲太小,砸两下夯就得抱着夯把喘三口气。我们担心自己劲小,夯不结实,所以每一处都多夯几次,结果这堵墙打得过于结实,以致多少年后其他院墙早倒塌了,这堵墙还好端端站着,墙体被一场一场的风刮磨得光光溜溜,像岩石一样。只是墙中间那个窟窿,比以前大多了,能钻过一条狗。
这个窟窿是我和三弟挖的,当时只有锨头大,半墙深。为找一把小斧头我们在刚打好的墙上挖了一个洞。墙打到一米多高,再填一层土就可以封顶时,那把小斧头不见了。
“会不会打到墙里去了。”我望着三弟。
“刚才不是你拿着吗,快想想放到哪了。”三弟瞪着四弟。
四弟坐在土堆上,已经累得没劲说话。眼睛望着墙,愣望了一阵,站起来,举个木棍踮起脚尖在墙中间画了一个斧头形状。我和三弟你一锨我一锨,挖到墙中间时,看见那把小斧头平躺在墙体里,像是睡着了似的。
斧头掏出后留下的那个窟窿,我们用湿土塞住,用手按瓷。可是土一干边缘便裂开很宽的缝隙,没过多久便脱落下来。我们再没去管它,又过了许久,也许是一两年,或者三五年,那个窟窿竟通了,变成一个洞。三弟说是猫挖通的,有一次他看见黑猫趴在这个窟窿上挖土。我说不是,肯定是风刮通的。我第一次扒在这个洞口朝外望时,一股西风猛窜进来,水桶那么粗的一股风,夹带着土。其他的风正张狂地翻过院墙,顷刻间满院子是风,树疯狂地摇动,筐在地上滚,一件蓝衣服飘起来,袖子伸开,像了半截身子的人飞在天上。我贴着墙,挨着那个洞站着。风吹过它时发出“喔喔”的声音,像一个人鼓圆了嘴朝远处喊。夜里刮风时这个声音很吓人,像在喊人的魂,听着听着人便走进一场遥远的大风里。
后来我用一墩骆驼刺把它塞住,根朝里,刺朝外,还在上面糊了两锨泥,刮风时那种声音就没有了。我们搬家那天看见院墙上蹲着坐着好些人,才突然觉得这个院子再..不是我们的了,那些院墙再也阻挡不住什么,人都爬到墙头上了。我们在的时候从没有哪个外人敢爬上院墙。从它上面翻进翻出的,只有风。在它头上落脚,身上栖息的只有鸟和蜻蜓。
现在那些蜻蜓依旧趴在墙上晒太阳,一动不动。它们不知道打这堵墙的人回来了。
如果没有这堵墙,没有二十年前那一天的劳动,这个地方可能会长几棵树、一些杂草,也可能光秃秃,啥也没有。
如果我乘黑把这堵墙移走,明天蜻蜓会不会飞来,一动不动,趴在空气上。
如果我收回二十年前那一天(那许多年)的劳动,从这个村庄里抽掉我亲手给予它的那部分——韩三家盖厨房时我帮忙垒的两层土块抹的一片墙泥,冯七家上屋梁时我从下面抬举的一把力气,我砍倒或栽植的树,踏平或踩成坑凹的那段路,我收割的那片麦地,乘夜从远处引来的一渠水,我说过的话,拴在门边柱子上的狗,我吸进和呼出的气,割草喂饱的羊和牛——黄沙梁会不会变成另个样子。
或许已经有人,从黄沙梁抽走了他们给予它的那部分。有的房子倒了,有的路不再通向一个地方,田野重新荒芜,树消失或死掉。有的墙上出现豁口和洞,说明有人将他们垒筑的那部分抽走了。其他人的劳动残立在风雨中。更多的人,没有来得及从黄沙梁收回他们的劳动。或许他们忘记了,或许黄沙梁忘记了他们。
过去千百年后,大地上许多东西都会无人认领。
狗全挣死了
“怎么听不见狗叫?”
没有狗叫的夜晚,就像没盐的菜一样寡淡。
狗在夜里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狗吠,将黑暗中独门独院的人家连成一片。
一个陌生人在黑夜接近黄沙梁,他只要趴在村边上,扔一个土块,惊动一条狗,便很快会清楚村里有多少条狗,并从连片的狗吠中数清这个村庄有多少户人、每户人家的位置。
很早前狗都不拴。除了发情季节,狗一般不乱跑,整日卧在门口,各守各的院子。来人了叫几声,听到别的狗叫也帮衬着应几声。若那狗叫得急,全村的狗都会跑来助声助势。
狗的这一习性便被人利用了。
那是一伙外村人,在一个刮风的黑夜摸近村子。他们先潜伏在村南,派一个人绕到村北边,往村里扔一个土块,一条狗叫起来,其他狗随应着远远近近地叫起来。那人接连猛扔几个土块,被惊动的这条狗便猛叫起来,其他狗立马知道有大事了,全吠叫着向村北边拥来。夜里刮着南风,狗一张嘴,吠叫声便被刮到北边的荒野里,村里人听到的只是风刮过村子的声音。那人见狗全到齐了,故意地显出身影,边扔土块边往北边跑。狗追咬着跑出村子,一直跑到远处的荒野里。
潜伏在村南的人大摇大摆走进村子,见门撬门,见东西拿东西,等狗什么都没追到跑回来时,它们看守了多年的一些东西已经不见了。狗知道自己失职,全嘴对着天汪汪地哭叫起来。人这时候才醒来。
那以后狗便被拴在院子里,听到别的狗叫,也只能远远应几声,再不能跑去助威。
我一进村子就觉得不对劲。咋连条狗都没有。狗可是村庄的代言人。你走进一个村庄,不管去找谁,有多大的事,都得先耐住性子听狗吠叫一阵子。
路上只有几只鸡,在脚印里觅食吃。我不认识它们。黄沙梁不会有一只活了二十多年还认得我的老母鸡。鸡活不到这个年纪。
有没有一头认识我的牛呢,或者一匹马、一头骡子。
天黑前我只听到几句驴叫,叫声嗲嗲的,没有以前的驴叫好听,一人拉一把子人,整夜整夜里拉选票,挨家挨户敲门,闹得狗彻夜吠叫,许多狗挨不到村长选出来,就早早挣死了。剩下的狗叫到最后也没声了,嗓子叫坏了。狗一叫坏嗓子,不几天就急死了。”
我看,黄沙梁也没被谁咋整过。好像人没管,它自己变成这样了。树是旱死的。房子是风吹旧的。人是太阳晒老的。我不知道冯三说的那些朵小子都胡整了些啥事情,我懒得问。冯三也懒得再理我,他独自扯着呼做梦去了。
这个村庄真是幸运,幸亏聪明人全走了。若让一个聪明人当上村长,村庄可能早变样了。他会把难看的破墙烂房子推倒,把像把镰刀形状的黄沙梁村规划成长方形或者正方形。引进一种新品种的牲畜,人工配种,让家家户户的牛变成一种牛,鸡变成一种鸡。再不存在谁家的黑牛或白额黄牛,不存在芦花鸡、红背白肚母鸡、好看的杂毛鸡。如果这样,这个村庄才真正地完蛋了。
两个村子
我把黄沙梁和老皇渠当成了一个村子。在我多少年的梦境与回忆中,它们叠合在一起。
两个村子里都横着一条不知修于何年从没见淌水的大渠,渠沿又高又厚实。村子都坐落在河的拐弯处。河挨着村子拐向远处,又在村后弯回来,形成一大片河湾地。
这是同一条河——玛纳斯河。
我那时真不知道有一天会来到这条河的最下游。在一条河结束的地方,我们开99lib?
始新的生活。河流到黄沙梁村已完全没劲了,几乎看不出它在流动,但仍绕着弯子,九曲回肠地流过荒野,消失在不远的沙漠里。
在黄沙梁那些漫长的日日夜夜,我从没听见这条河的声音。它流得太静了,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静。比躺在院子里那根干木头都静(它在日光下晒久了,会劈啪一声,裂一道口子)。比一堵墙一块土块都静。
我想起那个黄昏穿过村子走远的一个外地人——低着头,躬着腰,驮一个破旧包裹,小心地迈着步子,不踩起一粒土,不惊动一条狗、一只鸡,甚至不抬头看一眼旁边的树和房子,只是盯着路,悄悄静静地穿过村子走了。
多少年后我能想起这个人,是因为那一刻我一样悄静地站在路边,我带的黑狗一声不响站在我身边。还有,我身后的这个小村庄,一样安安静静,让一个陌生人毫无惊扰地穿过村子走了。
这个人从河东边来的,他的湿裤腿还滴着水珠,鞋子提在手里。一行光脚印很快被随后涌来的羊群踩没了。羊的身上也湿淋淋的。那时河上没桥,人畜都蹚水过河。
老皇渠村那段河上也没桥。刮东风时河的流淌声传进村里。河在那一段流得着急,像匆忙赶路,水面常漂走一些东西:木头、树枝、瓷盆和衣服。一年早春,父亲死在河湾里。父亲天没亮扛锨出去,大中午了没回来。母亲说,你爹要出事了,赶快去找。
我们都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母亲的哭喊声惊动了村里人,都出来帮着找。半下午时才找到,父亲的铁锨插在河岸上,远远的母亲看见了,认了出来。雪刚消尽,岸上一片泥泞,我们一家人哭叫着朝河边跑。
那时我们家有八口人。大哥十岁,我七岁,最小的妹妹未满周岁。父亲死了,剩下七口人。过了一年多奶奶也死了,剩下母亲和我们未成年的五个孩子。又熬了两年,母亲再嫁,我们一家搬到黄沙梁。
也是一个早春,来接我们的后父赶一辆大马车,装上我们一家人和全部家当,顺着玛纳斯河西岸向北走。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我们一直看着河湾里父亲和奶奶的坟渐渐远去、消失,我们生活了许多个年头的..老皇渠村一点点地隐没在荒野尽头。一路上经过了三两个村子。有村子的地方河便出现一次,也那样绕一个弯,又不见了。
从半下午,到天黑,我们再没看见河,也没听见水声,以为远离了河。后父坐在前面只顾赶车,我们和他生得很,一句话不说。离开一个村子半天了,还看不见另一个村子。后父说前面不远就到了。我们已经不相信前面还会有村子,除了荒滩>、荒滩尽头的沙漠,再啥都看不见。
天黑后不知又走了多久,我们都快睡着了,突然前面传来狗叫声。要进村了。后父说。我睁开眼睛,看见几点模糊的灯光,低低的,像挨在地上。
院子里黑黑的站着许多人,像等了许久,马车没停稳便拥过来,嘈嘈杂杂的,啥也看不清。有人从屋里端出一盏灯,一只手遮住灯罩,半个院子晃动着那只手的黑影。
我一直刻骨铭心地记着我们到这黄沙梁村的那个夜晚,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似乎我从那一刻开始,突然懂得了记事。
“这是老大。这是老二。”
“这是他母亲。”
端灯的人把灯举过头顶。我在装满木头家具的马车上站起身的一瞬,看见了倾斜的房顶,和房顶后面几乎挂在树梢的北斗星。
我们被一个一个数着接下了车。
“一共几个?”
“六个。”后父答应。
门口拥了许多人,我们夹在中间跟随那盏灯走进屋子。屋里还有一盏灯,放在靠里墙的柜子上,灯苗细细的。炕上坐着一排老年人,笑嘻嘻地迎着我们。已经没有坐人的地方,我们全站在柜子旁。有人让开炕沿让母亲坐,母亲推辞了两句,坐上炕去。
“这是你张大爷,叫。这是李二奶奶。”
“这是冯大妈。这是韩四爹。”
满屋子烟和人影,那个日后我们叫父亲的男人一手端灯,挨个让?99lib.我们认坐在炕上的那些人,我小声地叫着,只听见他们很亲热的答应声,一个也没认清。
清点人数
不知黄沙梁已经死掉多少人。如果有时间,可以数数村庄周围的坟堆。
我会数着数着把一切忘记。我会数错。漏掉蒿草拥掩的那一座,漏掉坟头塌陷已经被风刮平的那一个。把相似的散布零乱的坟堆数重。
我不可能走到每个角落。
死亡却遍布每一寸土。
我会遇到多年前去世的一个亲人的坟墓,墓碑歪斜,雨水冲净上面的字迹。我会遇到他(她)伸露在外的一截腿骨,洁白坚硬,但我认不出它。
他们活着时我还没有出生。有关我的消息杳无音信。
他们在这块土地上说话和走动。偶尔一脚埃尘。
我飘升起来。
如今我还记得我在空中飘浮的漫长情景。下面是荒野、村庄、匆忙走动的人和牲畜。我漫长地飘游着。全是黑夜。望见的一切都令我担心。一声喊叫、一个不大的响动都会使我惊颤。
而一场一场的风却没有把我刮离这片天空。
我还记得那时望见的树木和人,弯弯地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伸向远处的那条路。
最后我落到谁身上被她带回家里。
以后全是早晨。一个挨一个早晨。我睁开眼,看见的并不比那时更多,太阳出来,一粒尘埃落定。
天黑前我会找到一大群孩子。男孩,女孩。都学会了走,我给每人一盒火柴、一大把蜡烛,让他们四散了去,走>到村庄周围的角角落落。
“记住,在每个坟墓上,插一烛蜡,点着。”
天很快黑了,我站在高高的房顶上。
“谁家都别点灯。”
“把烟头灭了。灶里的火用灰蒙住。”
死亡发出的光,星星点点地围绕着村子。
那个夜晚将异常安静。我像清数家产一样清数死掉的人。
那群孩子已回到家中。
数不清的柴禾,已化为灰烬。
我数清一个村庄的死亡,也就清楚了所有的生。
所有的生者将会安静。
最远的烛光开始含糊不清。
当我数到几百、上干。
村里只有几十个活着的人。
他们悄无声息,仿佛和死亡连为一体。
但这不是全部的真实。
在我的死亡名单中,可能已经数上暗中抽烟的那个人,数上野地中偎火过夜的那个人,数上没回来的那个孩子,他拿着一大把蜡烛,没找到?一座坟墓,天黑后他把所有蜡烛点着,举在手中。
活着的人是有数的,他们有户口。
在黄沙梁那个破旧的牛皮纸封面已经发黑脏兮兮的户口簿里,我们一家人的姓名、男女、籍贯、出生年月日还完好无缺地挂在那里。
户口簿用那个年代的厚白草纸订的,边缘已经发毛。在黄沙梁时我从没见过这个户口簿。我们家在黄沙梁新增了两口人:我最小的弟弟和妹妹。都是父亲亲自来上的户。我原想我们家的户口应该早被销掉了,那页纸早被撕了,没想它竟在,被我翻到了。
户口登记从父亲开始,下面是母亲——在父亲顶上被划掉的一行里,是已亡故的我未曾见过的那个奶奶的名字,她叫王秀兰。我头一次知道这个名字。那时只听说后父有一个老母亲,在我们搬来的前一年去世了。却一直不知道名字。
接下来是我大哥、.我、我的弟弟妹妹,从大排到小,一共九口人。都二十年了,它竟还挂在这里,没有被画掉,也没被打一个大叉,只在最后空出的本该填写我们家新增儿媳子孙姓名的空栏处,写了“已迁走”三个字。迁到哪去了,没有注明。
黄沙梁对一户人家的文字记载到此为止。
一村懒人
在外面时我老担心这个村庄会变得面目全非。我在迅速变化的世界里四处谋生。每当一片旧屋拆毁,一群新楼拔地而起,我都会担心地想到黄沙梁。它是否也在变成这样呢。他们把我熟悉的那条渠填掉,把我认识的那堵墙推倒,拆掉那些土房子。
如果这样,黄沙梁便永远消失了。它彻底埋在一个人心里。这个人将在不久的年月离去,携带一个村庄的全部记忆。从今往后,一千年一万年,谁都不会再找到它。
活着的人,可能.一直在害伯那些离去的人们再转头回来,认出他们手中这把锨、脚下这条路,认出这间房子,这片天空这块地。他们改变世界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曾经在这个世界生存过的那些人,再找回不到这里。
黄沙梁是人们不想要的一个地方,村里人早对它失望了,几十年来没盖一间新房子,没砌半堵新墙。人们早就想扔掉它到别处去生活。这个村庄因此幸运而完整地保存着以前的样子。没有一点人为变故,只有岁月风雨对它的消磨——几乎所有的墙,都泥皮脱落。我离开时它们已斑驳地开始脱落,如今终于脱落光,露出土块的干打垒的青褐墙体。没有谁往这些墙壁上再抹过一把泥。
这是一村庄懒人。
他们不在乎这个地方了。
那条不知修于何年从没淌过水的大渠,也从来没碍过谁的事,所以留存下来。只是谁家做泥活用土时,到渠沿上拉一车,留下一个坑。好在这些年很少有人家动过泥土。人已懒得收拾,所有地方都被眼看惯、脚走顺、手摸熟。连那段坑洼路,也被人走顺惯。路上还是二十年前我离开时的那几个坑和坎。每次牛车的一个轱辘轧过那个坎时,车身猛地朝一边倾一下,辗过那个坑时,又猛地朝另一边歪一下。我那时曾想过把这段路整平,很简单的事,随手几锨,把坎挖掉,土垫到一边的坑里,路便平展展了。可是每次走过去我便懒得动了。大概村里人跟我一样,早习惯了这么一倾一歪,没这两下生活也就太平顺了。这段路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它用坑坎逗人玩。牛有时也逗人玩,经过坑坎路段时,故意猛走几步,让车倾歪得更厉害些。坐在车上打盹的人被摇醒。并排坐着的两个人会肩撞肩头碰头。没绑牢实的草会掉下一捆。有时会把车弄翻,人摔出好远,玩笑开过头了,人恼火了,从地上爬起来,骂几声路,打两鞭牛,一身一脸的土。路上顿时响起一阵笑语哞叫。前前后后的车会停住,人走过来,笑话着赶车人,帮着把翻了的车扶起来,东西装好。
如果路上再没有车,空荡荡的。一个人在远路上翻了车,东西很沉,其他人从另外的路上走了。这人只有坐在路边等,一直等到天黑,还没有人,只好自己动手,把车卸了,用劲翻过空车,一件一件往上装东西,搬不上去的,忍痛扔掉。这时天更黑了,人没劲地赶着车,心里坎坎坷坷的,人、牛、路都顿觉无趣。
草长在墙根,长在院子里、门边上,长在屋顶和墙缝……这些东西不妨碍他们了。他们挨近一棵草生活,许多年前却不是这样的。
那时家家户户有一个大院子,用土墙或篱笆围着。门前是菜地,屋后是树和圈棚,也都高高低低围拢着。谁家院子里长了草,会被笑话的。现在,几乎所有院子都不存在。院墙早已破损,门前的菜地荒凉着,只剩下房子孤零零立在那里。因为没有了围墙,以前作为院子的这块与相邻的路和荒野便没有区别。草涌进来,荒野和家园连成一片,人再不用锨铲它们。草成了家人中的一个,人也是草丛中的一棵。雨水多的年成村子淹没在荒草里,艾蒿盖地,芦苇没房。人出没草中,离远了便分不清草在动还是人在动。干旱年成村子光秃秃的,堆着些没泥皮的土房子。模样古怪的人和牲畜走走停停。
更多年成半旱不旱,草木和人,死不了也活不旺势。人都靠路边走,茸拉着头,意思不大地过去一日又一日。草大多聚到背阴处,费劲地长几片叶,开几朵花儿,最后勉强结几拉籽。
草的生长不会惊噪人。除非刮风。草籽落地时顶多吵醒一只昆虫最后的秋梦。或者碰伤一只蚂蚁的细长后腿。
或许落不到地上。一些草籽落到羊身上,一些落在鸟的羽毛上,落在人的鞋坑和衣帽上,被带到很远,有水的地方。
在春天,羊摇摇屁股,鸟扇扇翅,人抖抖衣服,都会有草籽落地。你无意中便将一颗草籽从秋带到春。无意的一个动作,又将它播洒在所经之地。
有的草籽在你身上的隐蔽处,一藏多年。其间干旱和其他原因,这种草在大地上灭绝,枝被牛羊吃掉,火烧掉。根被人挖掉,虫毁掉。种子腐烂掉。春天和雨水重新降临时,大地上已没有发芽的种子。春天空空来临。你走过不再泛绿的潮湿大地,你觉得身上痒痒,禁不住抖抖身子——无论你是一条狗、一只羊、一匹马、一只鸡、一个人、一只老鼠,你都成为大地春天唯一的救星。
有时草籽在羊身上的厚厚绒毛中发芽,春天的一场雨后,羊身上会迅速泛青发绿,藏在羊毛中的各种草籽,凭着羊毛中的水分、温度和养分,很快伸出一枝一枝的绿芽子。这时羊变得急躁,无由地奔跑、叫、打滚、往树上墙上蹭。草根扎不透羊皮,便使劲沿着毛根四处延伸,把羊弄得痒痒的。伸不了多久便没了水分。太阳晒干羊毛时,所有的草便死了。如果连下几场雨,从野外归来的羊群,便像一片移动的绿草地。
人的生死却会惊动草。满院子草木返青的时候,这个家里的人死亡或出生,都会招来更多人。那时许多草会被踩死,被油腻滚烫的洗锅水浇死,被热炉灰蒙死。草不会拔腿跑开,只能把生命退回到根部,把孕育已久的花期再推迟一季。
那是一个人落地的回声,比一粒草籽坠落更重大和无奈。一个村庄里只有有数的一些人,无法跟遍地数不清的草木相比——一种草或许能数清自己。一株草的死亡或许引起遍地草木的哀悼和哭泣。我们听不到。人淹没在人的欢乐和悲苦中。无论生和死。一个人的落地都会惊动其他人。
一个人死了,其他人得帮衬着哭两声,烧几页纸、送条黑障子。一个人出生了,其他人也要陪伴着笑几下,送点红绸子、花衣服。
生死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在村里,这种看似礼节性的往来实则是一种谝工。我死的时候你帮忙挖坑了,你死了我的子孙会去帮你抬棺木。大家都要死是不是。或者你出生时我去贺喜了,我去世时你就要来奔丧。这笔账你忘了别人会为你记住。
成长
我一直记得我去过沙沟沿上一户人家的房子,好像因为一件什么>99lib?事,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住了他家的房子,又矮又小,屋檐低低的似乎伸手就能摸到。院子里拴着条大黄狗,叫声怪怪的,直往人身上扑。他的几个儿子的面容,现在一个也想不清楚。我的记忆把他们丢掉了。浮现出来的只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没有脸,没有明确的外形,只是一些人影在动。一个人拉住了狗,狗我记清楚了,黄色的,怪怪叫着。我靠着墙根走过去。墙好像砌得不直,有点扭,西边的墙头朝外偏。
“进来呗,看啥哩。”
我推开门把头伸进去,屋子里黑黑的,啥也看不清,也不清楚门口处有没有坑,从屋顶的小天窗透进一柱光,直落到地上。
顺着话音我看见坐在炕上的一些人,有四五个,或许多一些。他们在玩牌,或者在聊天。我进去站在土炕边,感觉他们远远的,看不太清。屋子里一股煮猪食的熟草味。我闻不习惯。现在想起那种味道还是不习惯。我们家也天天煮猪草,是在屋旁的小房子里煮。小房子的侧墙有个大窗户,正对猪圈,煮猪食时猪哼哼地叫着,三四头排成一队,鼻子全对着窗户,一股股的熟草味全被它们?99lib?吸了去。这户人家只有里外两间小房子,做饭、煮猪食都在一个灶上,所有味道混在一屋子。我不习惯地站着,好像说了件什么事。他们依旧打牌或者聊天。我等着答复。屋子里渐渐亮堂了。好像太阳从哪个墙角出来,他们家的天开始亮了。我看清油黑的墙上挂着的绳、镰刀、筐、钉在墙上的木头撅子。我记忆最深的是他家的屋顶,可能是太低的缘故,它在那个时刻压抑了我。时常在有意无意间,我想起那个房顶,椽子细细的,也不直,一根歪扭的根本不能当梁的胡杨木,横担在中间。屋顶随着木梁的弯曲一高一低。那些细木棍,没来得及长粗就勉强地当了椽子。被屋顶压得弯弯的,但还勉强地撑着。
我始终没看清坐在炕上的人,或许看清了,没记住。屋顶太低,他们坐着打牌或聊天。我站在地上,歪扭的木梁正好横在我头顶上,似乎我再长高一点,头就能碰上。我见过许多大人的头,被门框或屋梁碰伤,在那些低矮的房舍和圈棚里,大人们低着头走动或干活,还是不小心碰着,头上起着青疙瘩,流着血……
整个少年时期,我被什么东西压抑了,没有长高。好像我一直.害伯生长,担心我的头顶上面再没有空地方。我走路低着头,略弯着腰,像个小老头一样,心事重重地走过我的少年岁月。一直到二十岁,我才长到一米六的个头。离开黄沙梁后,我又长了十二公分。是在不断的游荡中长的。我就这样长成了。这种成长是在哪一天突然停止了。因为什么停止了,我都无法知道。
大树根
我们家猪圈全是用树根垒的。几百个树根,一个挨一个垒成一人高的树根墙。有榆树根、胡杨树根、沙枣树根,全是我们从村子周围的荒滩上挖来的。
我们搬到黄沙梁时,村外的荒野上只剩几棵粗大的歪榆树。生长最多的是红柳、铃铛刺、碱蒿之类的灌木,当中不时看到大大小小的干死树根。我们挖树根烧火,烧不掉的码起来垒成猪圈羊圈。大部分树根底部已腐,露在外面的树桩也已干枯,两头便能砸下来。也有的树根坚硬结实,根系紧扣大地,头碰上去发出沉闷深远的回响,那是从树根扎入的土地深处传来的声响,让人震惊,握着头站在野滩上发愣。
我们在野外挖过一棵巨大无比的树根。树用斧头砍掉的,树桩高出地面有一米,我们兄弟三个手拉手也没把这个树桩围住。
这么大一棵树让谁砍去了。在村里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粗大的木头,它不可能被藏起来。它躺在地上也有一人高。这样巨大的东西不会轻易消失,或许它被剖开劈碎,一小块一小块分散在哪个院子里。或许流落到别处。或许,它就在黄沙梁某个阴沟荒地里,一年年地腐朽成土,我们已经认不出它。
那天我们赶牛车到荒野上砍柴,近处的柴被人砍光了,我们赶车往远处走。远处看上去柴很多,红柳、梭梭一连片。走近了才发现一样稀稀拉拉,东一棵西一棵,我们再往前走,结果就碰见这个大树根。停下来端详半天,都有点不敢相信,还有这么大的一个树根。
老大从车上取下头,抡圆了朝树根砸去,头被弹回来,脚下的地一阵颤动,从树根深处传来的巨大响声震惊了我们,像三个矮树桩一样呆立在那里。那响声太可怕了。野滩再没有人,也没一丝其他声音,村庄远远地蹲着,像个不敢出头露面的小动物。我们呆站着,直到脚下的地不再颤动,那响声原回到树根深处。
老三说:“大哥,我们不挖这个根了,砍些红柳回家吧。”
“不挖就让别人挖走了。”老大.99lib.说。
“要不留个人看着,回家喊父亲去。”老三说。
老二没有说话。他觉得认识这棵树。在哪见过。整个树身葱笼巨大地立在空气中,枝枝桠桠他都异常熟悉,好像自己在这棵大树的某个枝桠上生活过。树干上的那个洞,树梢上的鸟窝,春天时向南的那些枝条最早吐出绿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伸展在地下的庞杂根须,向东、向西、向南各展开一条粗大主根,倾斜着扎向土地深处。众多毛根交织在四周。他觉得自己在这棵树的根下枝上都生活过,留下那么多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往事。他还记得向西那支主根下面一条幽深暗河,水哗哗啦啦冲打着根须,从暗处流向更暗处。那已是离主干很远的地方了。根扎得那么深远似乎不仅仅为了吸收水分。根在伸展中逐渐有了意识,它自己朝深远处去了。当一条主根朝地深处扎去时,它的躯干上的一个壮枝,也开始向天高处伸展。它们在最高和最深处,遇见彼此。
现在这棵大树的躯干被砍掉了,像个没头的人。根留在土地中,它无法预知大地上的事情。一棵树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千百年后,一群一群的人开始来到这里谋生。
大地像繁衍草木一样开始繁衍人。
一根大树的躯干和根,从此作为对人用途各异的两种木头流落人世。不知码在猪圈墙上的那截秃根,还能否认出担在牛圈棚上皮剥光枝杈砍净的那段躯干呢。
兄弟三个开始挖那棵大树根。
老大挖过很多树根,也同样用头砸过很多树根,他认为不要紧,没啥害怕的,那只是木头发出的声音。木头空了,就发出空洞的响声。木头坚实,响声也就实沉。老二也挖过很多树根,还一个人挖过很多大树根,他没有吭声。只有老三对树根发出的声音感到陌生,有点害怕。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有些声音会渐渐熟悉,却再无法听懂。一根木头第一次对我们发声时,我们不认为那是木头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在说话。我们惊恐、震颤、屏息倾听。那一刻我们有可能听懂。后来这种声音一而再地响起时,我们终于认定那只是一根木头发出的声音,就像一个人挨打了会喊叫。
从那时起这件事物的门便对我们永远关闭。
我小的时候乘它们不留意,进入过许多事物的门。现在我站在外面,听人们喧哗与吵闹,一世界的门外汉啊。一件事物的门,可能只对人敞开一次。这个人成了这件事物真相的唯一见识者,以后人们只能通过他的转述认识这件事物。而真相是无法转述的。人们通过转述者看见的只是转述本身。那已是另一件事物了。
如今认识一件事物越来越不容易。所有事物暴露无遗。而进入这些事物的门,却完全地关闭了。甚至人们已经不知道每件事物都有一扇自己的,有可能被人偶然进入的门。人以为自己的嘴便是万物之门,什么都可以被说出来。
我那时候有幸进入一些事物,我想说出它们,说出的却是另外一些东西。就像我写了这么多,离我最初想写的东西越来越远了。
兄弟三个围着树根往下挖土,土得扔远点。得挖一个很大的坑。不断碰到一些毛根,挥斧头砍断,然后再往下挖,挖到一米深了,主根还没出现。老大抡起头又要砸树根,想从土地的颤动中辨认主根朝哪个方向延伸。老二拦住了他,用铁锹在东、西、南边各挖了一锨,兄弟三个照着标记挖下去,三条粗大主根赫然暴露出来。
接下来的活好玩又累人,把主根周围底下的土全挖空,把遇到的支根全砍断,剩下三个主根,像巨爪一样紧抓住地。我们停下来喘会儿气,喝口水啃点馍馍。已经半下午,我们挖这个根把大半天时光耗去了。
砍主根时又听到那种吓人的声音,从土地深远处传上来,持续很久后慢慢消失。挥斧子的手愕然停住,不敢再砍下去。
“砍吧,没事。”大哥说。
响声又一次从地深处传上来。头顶的空气也在颤动。仿佛早被人砍走的那棵大树在空气中使劲晃动。可能天空有记忆。一棵大树的影子,完完整整保存在树根之上的无垠天空。我们的砍 4f10." >伐声再一次触动天空对一棵参天大树的无限念记。从地面,到高远云层,整个天空满满当当地浮现出一棵树,天空在用我们不清楚的方式念记天空下消失的每一样事物。
大地也有记忆。大地一直在深埋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一直像一种动物一样在大地上挖掘。我们挖出最多的是埋在土里的死人,他们剩下骷髅、几根骨头,那是我们自己的树根。我们一挖出来就赶紧好好地原埋进土里。我们害怕看?99lib?见它。
树根拉回家后扔在了房后头。原以为弄了个大东西回来,喜滋滋的。结果什么用处都没有。烧火劈不开。放在院子又占地方,就扔在房后头。
搬家那天其他东西都装上车,父亲端详着大树根,过去蹬了一脚,没动弹。
“唉,扔掉算了,车装不下了。”父亲嘟囔着。
其实我们早就把它扔掉了。
“谁要这个树根,谁要了拿去。”父亲喊叫了一句。周围没人应。
“谁要这个树根?”父亲又喊叫了一句,周围来帮忙的、看热闹的人全笑起来。我们愣了一下,也全笑起来。
还想补充一些。挖那个大树根耗掉了我们兄弟三个不少力气。如果我们以后没干成别的什么大事,那是因为我们在一棵大树根上耗掉了太多力气。
砍断那三个檩子般..粗的主根要费多大劲,就不说了。最艰难的是把树根从坑里弄出来装到车上。活是这样完成的:把车卸了,一根绳绑在树根上,让牛在上面拉,我们在坑里推,滚动一点,拿木块垫住,缓一阵,再往上滚一点,再堰住缓口气。直折腾到人牛都没有力气了才把树根请出坑。往车上装稍省劲些,车头扬起来,车尾着地,把树根往车上滚,上去一点,把车头压下来,树根就到车上了。
树根一装上去车就嘎巴巴响,一块车厢板压断了。好在车轱辘没压扁。
再补充几句,树根挖走后地上留下一个大深坑。走出很远了我还回头看见那个大深坑。以后很多年我经常想起那个大深坑。
至于那个大树根,已经不见了。我问冯三谁拿走了。冯三说不知道。问房后面的陈三元,说好像早些年还在哩。后来就不见了。我在村里转了一圈,留心在人家院子扫了几眼,也没看见。
后来在邻近几个村子也找了,仍旧没下落。
那些鸟会认人
我们搬走了,那窝老鼠还要生活下去,偷吃冯三的粮食。鸟会落在剩下的几棵树上。更多的鸟会落到别人家树上。也许全挤在我们砍剩那几棵树上,叽叽喳喳一阵乱叫。鸟不知道院子里发生了啥事。但它们知道那些树不见了。筑着它们鸟窝的那些树枝乱扔在地上,精心搭筑的鸟窝和窝里的全部生活像一碗饭扣翻在地上。
冯三一个人在屋里听鸟叫。我们没有把鸟叫算成钱卖给冯三。我们带不走那些鸟。带不走筑着鸟窝的树枝。那些枝繁叶茂的树砍倒后,我们只拿走主干。其余的全扔在地上。我们经营了多少年才让成群的鸟落到院子,一早一晚,鸟的叫声像绵密细雨洒进粗糙的牛哞驴鸣里。那些鸟是我们家的。我们一家十六只耳朵听鸟叫。冯三一个人,眼睛不好使,耳朵也有些背。从此那些鸟将没人听地叫下去,都叫些什么我们再不会知道。
大多是麻雀在叫。麻雀的口音与我们相近,一听就是很近的乡邻。树一房高时它们在树梢上筑窠,好像有点害怕我们,把窠藏在叶子中间,以为我们看不见。后来树一年年长高,鸟窠便被举到高处,都快高过房顶一房高了,可能鸟觉得太高了,下到地上啄食不方便,又往下挪了几个树枝,也不遮遮掩掩了。
夏天经常有 8eab." >身上没毛的小鸟从树上掉下来,像我们小时候从炕上掉下来一样,扯着嗓子直叫。大鸟也在一旁叫,它没办法把小鸟弄到窝里去,眼睁睁看着叫猫吃掉,叫一群蚂蚁活活拖走。碰巧被我们收工放学回来看见了,赶快捡起来,仰起头瞅准了是哪个窝里掉下来的,爬上树给放回去。
一般来说爬树都是我的事,四弟也很能爬树,上得比我还高。不过我们很少上到树上去惹鸟。鸟跟我们吵过好几架,有点怕惹它们了。一次是我上去送一只小鸟,爬到那个高过房顶的横枝上。窝里有八只鸟蛋的时候我偷偷上来过一次,蛋放在手心玩了好一阵又原放进去。这次窝里伸出七八只小头,全对着我叫。头上一大群鸟在尖叫。鸟以为我要毁它的窝伤它的孩子,一会儿扑啦啦落在头顶树枝上,边叫边用雨点般的鸟粪袭击我。一会儿落到院墙上,对..着我们家门窗直叫,嗓子都直了,叫出血了。那声音听上去就是在骂人。母亲烦了,出门朝树上喊一声:“快下来,再别惹鸟了。”
另一次是风把晾在绳上的红被单刮到树梢,正好蒙在一个鸟窠上,四弟拿一根木棍上去取,惹得鸟大叫了一晌午。
还有一次,一只鹞子落在树上,鸟全惊飞到房顶和羊圈棚上乱叫。狗也对着树上叫。鸡和羊也望着树上。我们走出屋子,见一只灰色大鸟站在树杈上。父亲说是鹞子,专吃鸽子和鸟,我捡了块土块扔过去,它飞走了。
除了麻雀,有时房檐会落两只喜鹊,树梢站一只猫头鹰,还有声音清脆的黄雀时时飞来。它们从不在我们家树上筑窠。好像也从不把黄沙梁当家。它们往别处去,飞累了落在树枝上歇会儿脚,对着院子里的人和牲畜叫几声。
“那堆苞谷赶紧收进去,要下雨啦。”
“镰刀用完了就挂到墙上。锨立在墙角。别满院子乱扔。”
我觉得它们像一些巡逻官,高高在上训我们,只是话音像唱歌一样好听。乘人不注意飞下来叼一口食,又远远飞走。飞出院子飞过村子,再几年都见不到。
那些麻雀会认人呢。我对父亲说,昨天我在南梁坡割草,一只麻雀老围着我叫,我以为它想偷吃我背包里的馍馍。我低头割草,它就落在前面的草枝上对着我叫,我捆草时它又落到地上对着我叫。后来我才发现是我们家树上的一只鸟,左爪内侧有一小撮白毛,在院子里胆子特别大,敢走到人脚边觅食吃,所以我认下了。刚才我又看见了它,站在白母羊背上捡草籽吃。
鸟就是认人呢。大哥也说,那天他到野滩打柴,就看见我们家树上几只鸟。也不知道它们跑那么远去干啥。是跟着牛车去的,还是在滩里碰上了。它们一直围着牛转,叽叽喳喳,像对人说话。大哥装好柴后它们落到柴车上,四只并排站在一根柴禾上,一直乘着牛车回到家。
坡上的村子
我对元兴宫村没有多少记忆。它是我们家离开黄沙梁后的短暂落脚处。这个靠近天山的村庄建在一个大斜坡上,一下雨地上哗哗地淌着水,淌得迅急。雨一停水便不知流到哪去了。
东西掉在地上也会滚。这里的东西都像长了腿似的,稍不留神就会再也找不见。
那年秋天村里去了个卖西瓜的。拉了一车西瓜,卸 5230." >到地上准备卖。等他一转身,西瓜动了起来,开始滚动得慢,接着越滚越快。元兴宫人从不种西瓜,种也白种,瓜蛋子稍长大些便开始滚动,把秧拉得细长细长。再长大些秧便拉不住,或被扯断或连根拔起。不管瓜熟藏书网不熟,长到时候都会顺坡滚下去。有的中途撞到石头上,碰个稀巴烂。有的在滚动中逐渐熟透。太阳晒热的荒坡将所有经过它的东西烘热烘熟。元兴宫人也想过办法,在每个西瓜下挖一个坑。可是,锹头大的小坑显然没多少阻力。尤其刮起下山风,连人都会滚。谁能挡住谁呢。
卖西瓜的是个瘦老头,直嗓子大喊大叫。村里出来许多人帮着追西瓜。狗也帮着追。猪和牛也撒着欢追。到后来,没追回几个。一车西瓜几乎全滚到十几里外的坡下村。
元兴宫人丢了东西都到坡下的村子去找。
村里很少有圆东西。连石头都是扁的。筐全是方的。木头用墙或木桩挡着。可能滚动的物件上都有一根绳子,不用时拴牛一样拴在木桩上。到地里干活,首先在歇脚处打个木桩,车用绳拴上。石磙子用铁丝拴上。
那是.个留不住东西的村庄。它建在坡上。
黄沙梁在大地的最低洼处,雨落在哪,便在哪停住。只要没人动,一千年一万年后,一切都还在原地。也还是原来的模样和姿势。挖地三尺,我会找到消失多年的一洼水。它直渗下去,捉迷藏一样藏到了地深处。在那地方喊一声,一切就会出来。只要记住那些东西的位置。当它们不在了,不是升到天上便是被土埋住。没有别的去处。
那些牛走来走去最后回到牛圈里。树在砍掉的地方又长出些细枝。早年掉在地上的一根针,越来越深地扎进土里。它不会忘记回来的路。每天每天,太阳从我们家柴垛后面升起,又落到路对面韩三家的牛圈后面。风只刮走了风。土直直扬起又直直落下,谁家的土原落到谁家房顶院子里。
我们家在元兴宫只住了五年。父亲不习惯种坡地。他在那个大斜坡上使锨挥锄都觉得不对劲。不像黄沙梁的地,平躺着的,顺顺展展,咋侍弄咋舒服。元兴宫的地像墙一样斜立着,不让人过去。
最难干的活是浇地。水像从天上下来的,沿坡地漫漶而下,简直没法收拾。没挨地皮便飞逝过去,地皮还干着水已淌得不见。有时水在地里冲条沟,水全从沟里跑了,两旁的庄稼却干看着渴死。
那一次,父亲半夜回到家,气得一句话不说。天刚黑时大哥出去迎过他一次。我们以为车陷进渠沟里了。大哥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路上没有的,啥都看不见。我趴到地上听了一阵,也没听见车轱辘声。”
“会不会走糊涂了,车赶到别的庄子里去了。”
母亲让我上房顶喊几声。我爬上梯子。夜空黑黑的,只有两三颗星星,又高又远。村子里一片寂静,什么都看不见,偶尔从谁家烟囱冒出些火星,一晃就不见了。我鼓足力正要喊,突然觉得这地方那么陌生。我喊不出来。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是我不熟悉的这个地方的气。我愣愣地站了好一阵,原下来了。
将近半夜时狗把我们叫醒。听到车马声。母亲开门出去。屋里灯一直亮着。餐桌上摆着一只碗一双筷子。我们跟着爬起来。马车已进了院子,黑暗中父亲解开套具,气哼哼的。我接过缰绳,牵马进圈棚,拍了拍马背,全是汗水。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父亲拉草回来时,右边车轱辘滚珠烂了,咯咯直响。父亲把车停好,用几块石头垫起车轴,卸下轱辘准备修一修,结果一松手,那只轱辘滚了起来,他赶紧追,就没追上。跟着跑了几百米,眼看轱辘越滚越快,才想起来应该骑着马追。赶回来卸了套具,车拴好,上马追去。跑了十几公里,才在一丛红柳中找到它。幸亏被红柳挡住,要不然就没尽头地滚下去了,直滚到黄沙梁都说不定呢。轱辘平躺在红柳丛里,轮胎被石头碰烂几处。
本来中途快追上了。坡上有个放羊的看见了,想帮忙拦住。飞滚下来的车轱辘惊散了羊群。放羊的似乎很有经验,他候在那里,轱辘飞奔而过时,一脚蹬去,轴辘倒地了。一躺倒它便滚不成了。可惜他蹬得过猛,轱辘倒地后蹦了两下,又立起来跑了。
放羊的只好看着它滚去,对随后骑马奔来的父亲做副无奈的样子。
父亲费了很大劲,才把那个车轱辘弄回来。从半下午到天黑、天更黑,马驮着一只轱辘,父亲牵着马,一路上坡往回走。
我们家的一段路
直到最后一天,我们好像还没做好要离开黄沙梁的准备。尽管两个月前我们便开始收拾东西,把要带走的归顺整齐,一遍遍估算着装几车,用啥车拉走这些家当。
除此之外,搬家前的那段时间跟往常没啥不同,我们依旧做着该做的事。每天早晨我把牛拉出去,縻在那片啃了多少遍似乎还有东西可啃的芦草地。母亲一大早往院子里洒水(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了),扫净地上的草屑和树叶。(那时树叶刚刚开始黄落,清早院子里零星地落着几片儿,平展展地贴着地。夜里有风就会落得更多些。我们家在黄沙梁的最后一个秋天似乎来得格外迟。下了两场雨,眼看变黄的田野又重新返绿。我们一再推迟,还是没等到树叶落光便离开这里。)父亲依旧早早套车下地。已经没有可收的东西。最后一片玉米,在十天前已掰光拉回来。遍野里是别人家的粮食。父亲赶车经过那些地时,也许引起旁人的警惕——他去拉前一天砍倒的玉米秆,顺便割些田埂地头的草回来。车上放着铁锨,临出地他还撰起因进车平掉的一小段田埂,收好一个水口子,用脚把土踏瓷实。他似乎没想到从今以后这片田野上再不生长属于他的东西。他的马车将在99lib.另一片土地上往复颠簸。不知他能否走惯别处的路,种惯别处的地。或许他早已经不适应别处的生活。他的腿被黄沙的路摔掼成这个样子,有点罗圈,一摇一摆走路时,风从两腿间刮过去,狗能从两腿间钻过去,夹不住一只猫一只逃窜的野兔,夹住一捆草一麻袋麦子却像夹住一匹走马一样合适自如。
一天下午吃过饭,他又拿起锨,往房后那段路上扔了几锨土,垫平上一场雨后留下的几个牛蹄印。那是我们家的一段路,有四五十米长,我们自?己修的,和大路一样宽展,从房后面通到东边的圈棚和柴垛旁。跟大路相接处有条渠沟,没有桥,渠沟浅浅的,有水没水都不碍事。这段路以前我们一家走。路上全是我们家的车辙脚印和牛蹄印。后来一户姓李的河南人在我们家东边盖了房子,自然要走这条路。父亲经常埋怨那户人家走路不爱惜,从来不知道往路上垫半锨土。尤其他家那头黑母牛,走路撇叉着两条后腿,故意用钉了铁掌的蹄子挖我们家的路,一蹄子下去就是一块土。一蹄子就是一块土。有一次李庄木(李家老二)到野滩拉柴禾压爆了轮胎,装了半牛车柴,一只轱辘滚着钢圈轧回来,在我们房后的路上深深碾了一道车印子。父亲望着那道车印望了半下午,也不见李家过来个人平一下,他生气了,过去和李家唠叨了几句,两家本来有气,这下气上加气,为一道车轱辘印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父亲动手把路填平整。
我们虽然要离开了,却没有故意整坏任何东西,没有在地里挖一个坑路上扔一个土块疙瘩。我们让这个院子和它里面安安静静的生活保持到最后一天。
最后,当我们把所有东西装上车,要离开时,才发现曾是我们的家已惨不忍睹。树剩下孤零零几棵、房子拆掉了一间、圈棚成一个烂墙圈,路上、院子里到处扔着破烂东西……突然觉得心酸,眼泪止不住流出来——我们自己毁掉了这个家园,它不再像个家了。
那天来了许多人,路上、墙上、墙根,站着、蹲着,都是人。有的过来说几句话,帮一把忙。更多的人只是围着看,愣愣地看。
我们被看得有点不自在,有点慌。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他们中间有几个人,大概怀着侥幸,想从我们一件件装车的东西中,发现他们早年丢失的一把锨、半截麻绳。另一些人,认定自己迟早也要搬走,袖着手,看我们怎样把家什搬出来又抬上车。怎样在一个车厢里,同时装下柜子、板凳、锅碗、木头、柴禾、草还有水缸,而又不相互挤压碰撞。其他更多的人,面无表情,好像一下不认识我们。好像伯我们搬走地,装走空气。
我忙着搬东西,不知谁代表这个村庄和我们道别。是那条站在渠沿上目光忧郁的狗,还是闲站在人群中看我们背麻袋抱木头的那头驴。它没等我们搬完,高叫了几声,屁股一扭一扭走掉了。我们稍一停顿,仿佛听到这个地方的叫声,一句紧接一句,悲壮又昂扬。它停住时,这个村庄一片静寂,其他声音全变得琐碎模糊。只是不清楚它是叫给我们的还是叫给另一头驴。它一个驴,或许懒得管人的事呢。你看它的眼神,向来对人不屑一顾。
村长没出来说话。谁是村长我已记不清楚。那时候谁是村长都一回事,只是戴了顶空帽子。该种地他还是种地,该放羊还去放羊。村长很少出来管村民的事。村民也懒得去找村长。牲畜更不把村长当回事,狗该咬照咬,管他是村长还是会计。牛发怒了照着谁都是一角一蹄子。
后来走远了离开久了才发现,我们留下了太多东西。不仅仅是那段又宽又平整的路,我们施足底肥以后多少年里为谁硕果累累的那块地。当我们在另一条渠边碰响水桶,已经是别处的早晨。
我们不照你的日头了——黄沙梁。
我们不吸你的气了——黄沙梁。
留下三间房子和房顶上面的全部天空。
早晨下午的地上再找不见一家人的影子。
我们不往你的天上冒烟了——黄沙梁。
我们一走,这地方的人又稀疏了一些。刮过村庄的风会突然少了点阻力。一场一场的西北风,刮过村中间的马路。每场风后路上刮得干干净净。马路走人也过风。早先人们在两边盖房子,中间留条大道,想到的就是让风过去。风是个大东西,不能像圈羊一样打个墙圈把风圈住。让天地间一切东西都顺顺当当过去的地方,人才能留住。
一天下午,我们兄弟四个背柴从野滩回来,走到村口时刮大风了。一场大风正呼喊着经过村子。风撕扯着背上的柴捆,呜鸣叫着。老三被刮得有些东歪,老四被吹得有点西斜。老大老二稳稳地走着,全躬着腰,低着头。离家还有一大截路。每挪动一步都很难,腿抬起来,费劲朝前迈,有时却被风刮回去,反而倒退一步。
老四说,大哥,我们在墙根躲一阵吧,等风过去了,再回去。
两边都是房子,风和人都只有一条路。土、草屑、烟和空气,满天满地地往北面跑,我们兄弟四个,硬要朝南走.t>。
大哥说,再坚持一阵,就到家了藏书网。风要是一直不过去呢,我们总不能在墙根坐到老再回去。老四没吭声。他在心里说,为啥坐到老呢,坐到十六岁、二十岁,多大的风我们都能顶。
老大、老二在前。老三、老四跟在后面。风撩开头发,呜呜地吹过头顶,露出四个光亮的天灵盖。
碰在老大额头上的一粒土,碰在老二脑门上的一片叶子,碰在老三鼻梁上的沙石和擦99lib.过老四眼角的一片硬木,分别触动了他们哪部分心智,并在多少年后展现成完全不同的命运前途。
那场风,最后刮开谁骨肉闭锁的一扇门,扬扬荡荡,吹动他内心深处无边沉静的旷野和天空。
我们走到家门口时,风突然弱了,树梢开始朝东斜。那场风被我们顶了回去,它改变了方向,远远地绕过黄沙梁走了。
我们背柴回家的路,不是风的路。
小的时候,我们不懂得礼貌地让到一边,让一场大风刮过去。
多少年后它再刮过这里,漫天漫地随风飘逝的事事物物中,再不见那四个顶风背柴的人。
整个天空大地,都是风的路了。
远远的敲门声
一
99lib?
我时常怀想起这样一个场景:我从屋里出来,穿过杂草拥围的沙石小路,走向院门……我好像去给一个人开门,我不知道来找我的人是谁。敲门声传到屋里,有种很远的感觉。我一下就听出是我的院门发出的声音——它不同于村里任何一扇门的声音——手在不规则的门板上的敲击声夹杂着门框松动的哐啷声。我时常在似睡非睡间,看见自己走在屋门和院门之间的那段路上。透过木板门的缝隙,隐约看见一个晃动的人影。有时敲门人等?急了,会扯嗓子喊一声。我答应着,加快步子。有时来人在外面跳个蹦子,我便看见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头猛然蹿过墙头又落下去,我紧走几步。但在多少次的回想中,我从没有走到院门口,而是一直在屋门和院门间的那段路上。
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牢牢记住了这个场景,每当想起它,都会有种依依不舍,说不出滋味的感觉。后来,有事无事,我都喜欢让这个情节浮现在脑海里,我知道这种回味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享受。
我从屋门出来,走向院门……两道门之间的这段距离,是我一直不愿走完,在心中一直没让它走完的一段路程。
多少年后我才想明白:这是一段家里的路。它不同于我以后走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我趿拉着鞋、斜披着衣服,或许刚从午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听到敲门声,屋门和院门间有一段距离,我得走一阵子才能过去。在很长一段年月中,我拥有这样的两道门。我从一道门出来,走向另一道门——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顶住的院门。我要去打开它,看看是谁,为什么事来找我。我走得轻松自在,不像是赶路,只是在家园里的一次散步。一出院门,就是外面了。马路一直在院门外的荒野上横躺着,多少年后,我就是从这道门出去,踏上满是塘土的马路,变成一个四处奔波的路人。
二
那是我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第四个年头。我在一个城郊乡农机站当管理员。一切都没有理出头绪,我正处在一生中最散乱的时期。整天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成什么。诗也写得没多大起色,虽然出了一本小诗集,但我远没有找到自己。我想,还是先结婚吧。婚是迟早要结的,况且是人生中数得过来的几件大事之一,办完一件少一件。
现在我依然认为这个选择是多么正确。当时若有一件更大更重要的事把结婚这件事耽搁了,那我的这辈子可就逊色多了。我可能正生活在别的地方,干着截然不同的事,和另一个女人生儿育女,过着难以想象的日子。那将是多大的错误。
我这一生干得最成功的一件事,是娶了我现在的妻子。她是这一带最好最美的女子,幸亏我早下手,早早娶到了她。不然,像我这样的人哪配有这种福分。尤其当我老了之后,坐在依然温柔美丽的妻子身旁,回想几十年来那些平常温馨的日日夜夜,这是我沧桑一生的唯一安慰。我没有扔掉生活,没有扔掉爱。
那时正是为了结婚,为了以后的这一切,我开始了一生中第一件大工程:盖房子。
三
妻子在县城一家银行工作,我想把房子盖得离她近一些。
我找到了城郊村的村长阿不拉江,他是我的朋友,我给他送了一只羊,他非常够朋友地指给我村庄最后面的一块地方。
那是一个淤满细沙的沟,有一小股水从沟底流到村后的田野里。我坐在沟沿上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动手吧。
我从邻村叫来了一辆推土机,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把沟填平。那时我管着这一带拖拉机的油料供应,驾驶员们都愿意帮我的忙。
砌房基的时候,过来一个放羊老汉。他告诉我,这条沟是个老河床,不能在上面盖房子。我问为啥,他说河水迟早还要来,你不能把水道堵了。我问他河水多久没走这个道了。他说已经几十年了。我说,那它再不会走这个道了。水早从别处走了,它把这个道忘了。
放羊老汉没再跟我说下去,他的一群羊已走得很远了,望过去羊群在朝一个方向流动,缓缓地,像有意放慢着流逝的速度,却已经到了远处。
这个跟着羊群走了几十年的老汉,对水也一定有他超乎常人的见解。可惜他追羊群去了。
我还是没敢轻视老汉的话,及时地挖了一个小渠,把沟底的那股水引过去。我看着水很不情愿地从新改的渠道往前流,流了半个小时,才绕过我的宅基地,回到房后的老渠道里。水一进老渠道,一下子流得畅快了。
我让水走了一段弯路,水会不会因此迟到呢。
水流在世上,也许根本没有目的。尤其这些小渠沟里的水,我随便挖两锨就能把它引到别处去。遇到房子这样的大东西,水只能绕着走。我不知道时间是怎样流过村庄的。它肯定不会像水一样、路一样绕过一幢幢房子一个个人。时间是漫过去的。我一直想问问那个放羊人,他看到时间了吗。在时间的河床上我能不能盖一间房子。
但在这条旧河床上我盖起了一院新房子。我在这个院子里成了家,有了一个女儿,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年的幸福安逸生活。
四
第一次听到敲门声,是在房子盖好后第二年的夏天,我刚安上院门不久。
我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大坑,是奠房基时挖的,有一人多深,坑底长着枯黄的杂草。我常下到坑里方便,有几次被过路人看见,让我很不心安。我想,要是坑里的草长高长密些,我蹲进去就不会担心了。在一个下午,我挖了一截渠,把小渠沟的水引到坑里。这个大坑好像没有底似的,水淌进去冒个泡就不见了。我也没耐心等,第二天也没去管它。到了第三天中午,我正收拾菜地,院门响了,我愣了一下。院门又响了起来,比上次更急。我慌忙扔下活走过去,移开顶门棍,见一个扛锨的人气冲冲地站在门口。
“是你把水放到坑里的?”
我点了点头。
“我的十几亩地全靠这点水浇灌,你却把它放到坑里泡石头,你不想让我活命了是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那架势像要跟我打架。我害怕他肩上的铁锨,赶紧笑着把他让进院子,摘了两根黄瓜递给他,解释说:“我以为水是闲流着呢。水在房子边上流了几年都没见人管过。”
“哪有闲流的水啊。”他的语气缓和多了。
“老早以前那水才叫闲流呢,那时你住的这个房子下面就是一条河,一年四季水白白地流,连头都不回。后来,来了许多人在河边开荒种地,建起了一个又一个村子。可是,地没种多少年,河水没了。水不知流到哪去了,把这一带的土地都晾干了。”
他边说边巡视我的院子,好像我把那一河水藏起来了。
“那你觉得,河水还会不会再来?”我想起那个放羊老汉的话,随便问了一句。
他一撇嘴:“你说笑话呢。”
我一直没有顺着这条小渠走到头,去看看这个人种的地。不知道他收的粮够不够一家人吃。春天的某个早晨我抬起头,发现屋后的那片田野又绿了。秋天的某个下午它变黄了。我只是看两眼而已。我很少出门。从那以后来找我的人逐渐多起来,敲门声往往是和缓轻柔的。我再不像第一次听到自己的门被人敲响时那样慌忙。我在一阵阵的敲门声中平静下来。有时院门一天没人敲,我会觉得清寂。
我似乎在这里等待什么。盖好房子住下来等,娶妻生女一块儿等,却又不知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门响了,我走过去,打开门,不是。是一个邻居,来借东西。
门又响了……还不是。是个问路的人,他打问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邻居家的门响了。
其实那段岁月里我等来了一生中最重的东西。只是我自己浑然不知。
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变得懂事而可爱。妻子完全适应了跟我在一起的生活,她接受了我的闲散、懒惰和寡言。我开始了我的那些村庄诗的写作。我最重要的诗篇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完成的。
有一首题为 href='/article/4291.htm'>《一个夜晚》的小诗,记录了发生在这个院子里一个夜晚的平凡事件。
你和孩子都睡着了
妻 这个夜里
我听见我们的旧院门
被风刮开
外面很不安静
我们的老黄狗
在远远的路上叫了两声
我从你身旁爬起来
去关那扇院门
我们的院子
有一辆摔破的老马车
和一些去年的干草
矮矮的土院墙围在四周
每天进来出去
我们都要把院门关好
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顶住
我们一直活得小心翼翼
没有更多东西
放在院子
妻 这个夜里
若你一个人醒来
听见外面很粗很粗的风声
那一定是我们的旧院门
挡住了什么
风在夜里刮得很费劲
这种夜晚你不要一个人睡醒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块儿出去
看刮得干干净净的院子
几片很远处的树叶
落到窗台上
你和女儿高兴地去捡
许多年后,我重读这首诗的时候,我被感动了。这个平凡的小事件在我心中变得那么重大而永恒。.读着这首诗,曾经的那段生活又完整地回来了。
五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打开屋门,看见院内积雪盈尺,院门大敞着。一夜的大风雪已经停歇,雪从敞开的大门涌进来,在墙根积了厚厚一堆。一行动物的脚印清晰地留在院子里。看得出,它是在雪停之后进来的,像个闲散的观光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在墙角处撕吃了几口草,礼节性地留下几枚铜钱大的黑色粪蛋儿,权当草钱。我追踪到院门外,看见这行蹄印斜穿过马路那边的田野,一直消失在地尽头。这是多么遥远的一位来客,它或许在风雪中走了一夜,想找个地方休息。它巡视了我的大院子,好像不太满意,或许觉得不安全,怕打扰我的生活。它不知道我是个好人,只要留下来,它的下半生便会像我一样悠闲安逸,不再东奔西跑了。我会像对我的鸡、牛和狗一样对待它的。
可是它走了,永远不会再走进这个院子。我像失去了一件自己未曾留意的东西,怅然地站了好一阵。
另外一个夜晚,我忘了关大门。早晨起来,院子里少了一根木头。这根木头是我从一个赶车人手里买来的,当时也没啥用处,觉着喜欢就买下了。我想好木头迟早总会派上好用处。
我走出院门看了看,大清早的,路上没几个人。地上的脚印也看不太清。我爬上屋顶,把整个村子观察了一遍,发现村南边有一户人正在盖房子,墙已经砌好了,几个人站在墙头上吆喝着上大梁。
我从房顶下来,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去,没到跟前便一眼认出我的那根木头,它平展展地横在房顶上,因为太长,还被锯掉了一个小头。我看了一眼站在墙头上的几个人,全是本村的,认识。他们见我来了都停住活,呆呆地立在墙上。我也不理他们,两眼直直地盯住我的木头,一声不吭。
过了几分钟,房主人——一个叫胡木的干瘦老头勾着腰走到我跟前。
“大兄弟,你看,缺根大梁,一时急用买不上,大清早见你院子里扔着一根,就拿来用了,本打算等你睡醒了去给你送钱,这不……”,说着递上几张钱来。我没接,也没吭声,一扭头原背着手慢悠悠地回来了。
快中午时,我正在屋子里想事情,院门响了,敲得很轻,听上去远远的。我披了件衣服,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移开顶门的木棒。胡木家的两个儿子扛着根大木头直端端进了院子。把木头放到墙根,而后走到我跟前,齐齐地鞠了一躬,啥都没说就走了。
我过去看了看,这根木头比我的那根还粗些,木质也不错。我用草把它盖住,以防雨淋日晒。后来有几个人看上了这根木头,想买去做大梁,都被我拒绝了。我想留下自己用,却一直没派上用场,这根木头就这样在墙根躺了许多年,最后朽掉了。
我离开那个院子时,还特意过去踢了它一脚。我想最好能用它换几个钱。我不相信一根好木头就这样完蛋了。我躬下身把木头翻了个个,结果发现下面朽得更厉害,恐伯当柴禾都烧不出烟火了。
这时,我又想起了被那户人家扛去做了大梁的那根木头,它现在怎么样了呢。
一根木头咋整都是几十年的光景,几十年一过,可能谁都好不到哪去。
我当时竟没想通这个道理。我有点可惜自己,不愿像那根木头一样朽在这个院子里。我离开了家。再后来,我就到了一个乌烟瘴气的城市里。我常常坐在阁楼里怀想那个院子,想从屋门到院门间的那段路。想那个红红绿绿的小菜园。那棵我看着它长大的沙枣树……我时常咳嗽,一到阴天就腿疼。这时我便后侮自己不该离开那个院子满世界乱跑,把腿早早地跑坏。我本来可以自然安逸地在那个院子里老去。错在我自视太高,总觉得自己是块材料,结果给用成这个样子。
现在我哪都去不了了,唯一的事情就是修理自己,像修理一架坏掉的老机器,这儿修好了,那儿又不行了。生活把一个人用坏便扔到一边不管了,剩下的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也像城市人一样,在楼房门外加一道防盗门,两门间仅一拳的距离,有人找我,往往不敲外边的铁制防盗门,而是把手伸进来,直接敲里面的木门。我一开门就看见楼梯,一迈步就到外面了。
生活已彻底攻破了我的第一道门,一切东西都逼到了跟前。现在,我只有躲在唯一的一道门后面。
家园荒芜
一
我背着一捆柴禾回到家里,藏书网院门敞开着,地上落满了好几个秋天的树叶。我放下柴,喊了声:“妈,我回来了。”又喊了声:“大哥。”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答应。我推开房门,里面空空的,像是多少年没人居住。我走到村中间的马路上,看见前后左右的邻居都盖了新房,红砖碧瓦。我们家的房子又矮又破旧地夹在中间……
这是我几年来经常重复做的一个梦,梦中的家就在我十七岁以前生活过的一个叫黄沙梁的村庄。
尽管我离开黄沙梁已有十多年,但在所有的梦中,我都回到这个偏远的小村庄里,不是背一捆柴回到家,便是扛一把铁锨站在地头,看着我们家那块地荒草萋萋,夹在其他人家郁郁葱葱的粮田中间。虽然我们家从黄沙梁搬走时,那块地已分给别人去种,但在我的梦中它一直荒弃着。年复一年,别人家的地里长着高高的玉米和金黄的麦子,我们家的地中一棵苗都没有。多少个梦中我就站在那块荒地中,茫然无措,仿佛来晚了,错过了季节,又仿佛没有。我的几个兄弟也都被类似的梦折磨着,似乎那片土地一直在招呼我们回去,我们成了它永远的劳力,即使走得再远,它也能唤回我们,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地去干那些没干完的活,收拾那个荒芜已久的院子。
二
我常想,是我一手造成了这个家园的荒芜。我若不把全家从偏远贫穷的黄沙梁村搬到离县城较近的元兴宫村,又进一步地搬进县城,我的父母和兄弟们就会留在村里,安安心心种好那块地,收拾好那院房子,至少不会让它荒芜。
假如我没考学出来,家里又会多一个帮手,一个不算强壮但绝对勤快务实的好劳力。若真那样,我们家的地里每年都会有一个好收成,麦子会比哪一家的都长得饱满整齐。那一地玉米会像一群壮实的大个子,每个秋天都高高壮壮地站在浩荡的田野中。房子有可能翻新,瓦盖顶,砖铺地。宅院有可能扩大。
我们家东边很早时有一块十几亩的空地,虽没有打围墙圈住,但父亲一直认为那块空地是我们家的。他一直占着那块地等着他的儿女们长大后去盖房筑院。
后来,经村长再三劝说,父亲才勉强同意给一户新来的河南人在那块空地上划了一角房基地。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和我们一家始终不是那户河南人的对手。自从盖好房子后,那户河南人便得寸进尺,一点一点地占地,今年盖一个猪圈,明年围一个羊圈,后年又开一块菜园。两三年工夫,那块地差不多让他们占完了。为此,我们全家出动与那户河南人吵过几架,也打过几架,终未收回失地。那户河南人有两个壮实儿子,我父亲虽有五个儿子却都没成人。父亲只好咬牙切齿、忍辱负重地等待我们长大。
父亲认为我们长大后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把原属于我们家的那块地抢回来。
我们却让父亲彻底失望了。
当我们兄弟几个终于长到能抡锨舞棒地和那户河南人抗争的时候,由于已经成为的事实,也由于成长这个过程太漫长,以致使我们淡忘了许多陈怨旧事。再没人提起那块地的事。
只有父亲刻骨铭心地记着属于我们家的那块地,我看见他时常隔着院墙窥视。有一次他带着我翻过那户河南人的院墙,在院子的顶东边挖出他三十年前埋在地里的一块石头,告诉我,这就是我们家的地界,狗日的硬给占了。
那时我十四岁,正读初中。我明白父亲的用意。当他把那块挖出来的石头原原本本埋进土里的时候,我便知道我再不能忘记这个位置,那块石头将从此埋在我心里。
至今我还时常追想父亲当年拿一把锨在长满蒿草的荒地上埋一块石头时的情景。那时他或许还没成家,但他想到了自己会儿女成群,家族旺盛。他要给子孙们圈一块地,他希望儿孙们的宅院连着他的宅院,一连一大片。
那时村子刚刚建立,没谁约定他该圈多大的院子,占多少亩地。他凭自己的能力盖了幢房子,围了一个不小的院子,又在他的院子东边选好一块地,量出足够的亩数,把一块石头埋进去。
我们永远不会有父亲那样的经历了,永远不会有父亲当年那样的权力,随便在土地上埋一块石头,打一个桩,筑一段篱笆便认定这块地是他的。我们再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庄园,再不会有了。
十几年后的一天,当我回到阔别已久的黄沙梁村,眼前的景象竟让我不敢相信:无论我们家,还是那户河南人家的宅院都一样破败地荒弃在那里,院墙倒塌,残墙断壁间芦苇丛生。我们家的房子搬迁时卖给光棍冯三,还勉强有两间没塌的破房子。只是房前屋后的树已死的死,伐的伐,剩下孤零零几棵了。那一园桃树也不见踪迹。只有我亲手用土块和木棒搭造的门楼,还孤挺在那里,虽然门面已不见,门框也只剩半边,但门楼挺立着,从下面看上去每根木棒每块土坯都那么亲切熟悉。那户河南人家的宅院则一片废墟,连堵完整的墙都找不到了。
这时,我又想起父亲埋的那块石头。不用我们兄弟动一拳一脚,这块地便谁的也不是了。它重新荒芜了。我们家和那户河南人家都搬到了县城。那户河南人在县城开了家饭馆,租的是别人的房子,他再不会与谁争地、抢地了。整座县城都是别人的。
我好不容易在荒草和烂土块中找到父亲埋石头的位置。我没有挖出它,这块石头将没意思地埋下去,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时常想起它,但我相信他不会忘记。这块石头已作为父亲生命中最坚硬的一块骨头提前埋进土地中。父亲失去一个又一个家园后到了城里,他现在给一个建筑工地看大门,他晚上睡不着觉,便找了一个晚上不睡觉的差事。
多少个夜里,父亲眼睁睁看着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个工地,那些横七竖八的钢筋、砖瓦和冷冰冰的水泥制品,全没有他当年看守自家麦田时的那种温馨感觉。
父亲告诉我,这段时间他经常梦见有人叫他回去。就在前两天,他还梦见一个本村人给他捎信来,说我们家的地里长满了草,让他带着儿子们回去锄草。他告诉那个捎信人,我们家的地早给别人种了,我们家早就搬到城里不种地了。那人却说:地一直给你们家留着呢,那是你们家的地,你别想跑掉。
每次睡醒后,父亲都会茫然无措地坐上好一阵。
三
大哥是个典型的知识型农民,他上学到高中,虽没考上大学,但凭这点学历在村里一直从事记工员、会计之类的轻松活,这使他虽身在农村也多少脱离了日日下地干活的苦差。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从小就不愿当农民,他的瘦弱身体也不适合种地这种苦力活。
按说,我们家搬到县城后,大哥从此可以与土地彻底绝缘。凭他的聪明,在城里随便谋个差事也会挣到钱。可是,他却一直没在城里找到一件称心的工作。就在前年,他又回到我们生活多年的那个乡村,和另一个农民合伙承包了四百亩荒地,打井、开荒共投资十五万元。
两个身无分文的农民,靠借钱、贷款筹集了这笔钱,他们肯在一片不毛之地上花如此大的血本,冒如此大的风险真让人无法理喻。
结果,因地开出得晚了,第一年只种了些葵花。甚至没等到它们长熟,当几百亩地中稀稀的几乎可以数过来的葵花开花的时候,大哥便背负几万元的债回到县城。
直接原因是那口投资十万元的机井打歪了(也幸亏打歪了,后来靠打官司补偿了一些损失),而最根本的原因是,那是一片压根种不出粮食的盐碱地。
几辈人都没看上没动过一锨一锄的一片荒地,大哥竟看上了,是因为这块地一旦开出来,在承包期的六十年里,他就是地主。也因为能垦种的好地早被人垦种了,轮到他时只剩下这些盐碱滩。大哥做梦都想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在地头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庄园。多少年的农民生涯中他虽收过不少的粮食,但他总觉得,在种别人的地。一块地种不了几年又会落到别人手里。
大哥花了一年多时间,开得好好的,整得平展展的四百亩地,从此将一年一年地荒芜下去,再不会有人去种它,谁都清楚了:这块地确实种不出粮食。
过不了一两年,那些开荒时被连根挖除的碱蒿子、红柳和铃铛刺,又会卷土重来,一丛一丛地长满这块地。但打起的埂子不会很快消失,挖好的水渠多少年后还会清晰地穿过土地,通到地头上那截树桩一样的锈钢管旁。那就是耗资十万元打歪的那口机井。
在广大农村,像这样成片成片荒弃的土地太多了,看到它的人也许不会在乎,顶多把它当一片荒野。
只有垦种过它,最终扔掉它远走的那个人,把它当成一块地,一块种荒的土地。
人对一片土地彻底失望时,会扔掉它去寻找另一片土地。对一个农民来说,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穷困潦倒地活下去,他也不愿离乡离土去寻找新居。因为他知道创家立业的艰辛,知道扔荒土地和家园的痛苦。
在大哥一生中的无数个梦中,他都会梦见自己扛一把锄头,回到一望无际的那四百亩荒地,看着密密麻麻的荒草中不见一颗粮食,他会没命地挥动锄头,越锄草越多,越锄越荒凉。每次梦醒后他都要呆呆地回想一阵。
那是他一个人的荒凉。他独自在内心承受着的四百亩地的一大片荒凉。尽管他最终可以不耕而食,在外面挣了大钱,干成了大事,但这种荣耀并不能一次性地抵消以往生活中的所有遗憾。他终生都会为当农民时没种好的那块地,没收回的那茬粮食,没制好的那件农具而遗憾,终生的奋斗可能都是对以往缺憾的一种补偿,但永远都不会补全。
上个月,我再去看大哥时,他似乎已从那片荒地上回过神来。他又借了一笔钱,买了一套电焊设备,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了个棚,搞起电焊营生。他终于对土地彻底失望了。他那双握惯锄把的手开始适应着握焊枪时,他的农民生涯便从此结束了。给他打下手帮忙的是我最小的一个弟弟,不到一个月工夫,他们已经能焊出漂亮标准的钢门钢窗了。
在院子的另一角,是四弟投资架设的一个小型炼铁炉,在我们兄弟五个中,他在农村呆的时间最长,也是我们家唯一靠种地有了几个钱的人。我们家从元兴宫搬到县城后,留下他,带着媳妇和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守着那一大院房子。靠全家人留下的近百亩好地和牲口农具,他自然比村里那些人多地少的人家收入要高些,但他还是种不下去了。
一年一年的种地生涯对他来说,就像一幕一幕的相同梦景。你眼巴巴地看着庄稼青了黄,黄了青。你的心境随着季节转了一圈原回到那种老叹息、老欣喜、老失望之中。你跳不出这个圈子。尽管每个春天你都那样满怀憧憬,耕耘播种。每个夏天你都那样鼓足干劲,信心十足。每个秋天你都那样充满丰收的喜庆。但这一切只是一场徒劳。到了第二年春天,你的全部收获又原原本本投入到土地中,你又变成了穷光蛋,两手空空,拥有的只是那一年比一年遥远的憧憬,一年不如一年的信心和干劲,一年淡似一年的丰收喜庆。
四
四弟搬到县城后,我们家留在元兴宫的那院房子的卖与不卖在家里引起争执。
四弟搬家前已和一户村民谈好了房价。
父亲坚决不同意卖房,他说那个价钱太便宜,那么大一个院子,大大小小十几间房子,还有房前屋后的好几百棵杨树,都能当椽子了。
哪有好几百棵树。母亲反驳说,别听你爸瞎说,前几天让他去砍几棵树来搭葡萄架,他还说树不成材,砍了可惜。才几天工夫就都成椽子了。
我想,父亲最根本的意思是不想卖掉房子,对于他经营多年,每棵树每堵墙每寸土都浸透着他的汗水的这个宅院,卖多贵他都会嫌便宜的。
在他心中那一棵棵环家护院的杨树是多么高大、壮实啊。它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我们这些离家经年的儿女怎能轻易揣测呢。
一个又一个炎热夏天,父亲从地里回来,坐在那些树叶的阴凉下,喝碗水喘口粗气。
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父亲忍住腰疼腿疼,倾听树叶哗哗响动的声音,浮想自己的平凡一生。那些树叶渐渐在他心中变得巨大无比。
甚至家里的一草一木一土,都在父亲心中变得珍贵无比,你若拿一块赤金换他的一根旧锨把,他也未必愿意。
况且,这很可能是父亲一生中最后一个农家院子了。他在黄沙梁的院子卖给了光棍冯三。元兴宫这个院子刚刚收拾得像个家了,我们又搬到了县城。他再无力在另一片土地上重建一个这样大、这样温馨的宅院。对于他,这就是最后的家园,尽管它破旧、低矮、墙院不整。
父亲还是没有留住这个院子,随着儿女们的长大成人,父亲的话已显得无足轻重。我们家在农村的最后一座家园就这样便宜卖掉了。地也租给了别人。我们一大家人成了没有城市户口的城里人,没有地和家园的农民。在县城的边缘,我们买了两块宅地,盖起两幢我们家历史上迄今为止最高大漂亮的土砖木结构的房子,尽管房前也有一块菜地,屋旁也栽了几行杨?99lib.树,但在我心中它永远无法和以前的那两个宅院相比。
或许多少年之后,它一样会弥漫浓郁的家园气息,在我们被生活挤到一边,失去很多不敢奢望久远的拥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怀念我们家曾经坐落在城市边缘的这两院房子。而现在,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穴,一个仅供生存的窝。
五
今年秋天的一个深夜,我从长途客车下来,穿过黑暗寂静的沙湾县城,回到自己的家门口。
几个月前,我辞掉从事多年的乡农机站管理员的职务,孤身进入首府乌鲁木齐,在一家报社做编辑。每隔一个星期,我回来一次,和家人团聚。
我外出打工前,已经把家从城郊村的大院子,搬到妻子单位的两层庭院式小楼里。楼前有一个小院,院子里种了几棵葡萄,现在已硕果累累了。
我敲了几下院门,没有人回应。妻子和女儿都已睡熟。我又跑到楼后,对着窗户喊了几声,家里依旧静悄悄的。已经是凌晨三点,整个县城都在睡眠中,街上偶尔急匆匆过去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影,不远处一家酒店的灯亮着,好像还有人在喝酒。
记忆中从未这样晚回过家。在家时总是不等下班就回来,天一黑便锁上院门,在家里看书看电视,陪伴妻子女儿。
我找了几块砖垫在墙根,纵身翻进院子。在这样寂静的深夜,我想我的敲门声和叫喊肯定惊动了半个县城。明天半县城人都会知道有个男人半夜进不了家门。但谁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我。这个小县城进来十个、一百个人也不会觉得多谁。这个家里缺了我一个便一下子显得冷清。
因为我不在家,女儿只好把钥匙挂在脖子上,每天下午放学自己开门,自己进屋找水喝,找东西吃,刮风下雨天也没有人接她。妻子每天下班只好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干着本是两个人的家务活:洗衣、拖地、照管孩子……就连架上的葡萄,也只能等我回来摘,为了通风向阳,葡萄架搭得高过了房顶,每次离家前,我都给女儿摘好一篮葡萄放着。可是,每次都是不等我回来她就早早吃完,接下来只有眼巴巴看着头顶一串一串的葡萄,盼着我回来 7ed9." >给她摘。
我很感激妻子给我生了一个好女儿,我一点不想要儿子。我不像父亲,希望母亲给他生养几个能传宗接代的好劳力。我已经没有土地。在我的生活中,不会再出现多重多累的活非要我有个儿子做帮手才行。我自己足够对付了。
我渴望的是有两个女人的温馨家庭,一个叫我爸爸,一个叫我丈夫。更多时候我把她们当成两个女儿去喜欢去爱护。我如愿以偿,拥有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家庭,而我却又离开它,来到一个陌生城市,我到底在寻求什么。
我轻轻敲楼房的门。我想我跳进院子时的响声足以惊醒家里人,可屋子里静静的藏书网没有回应。我推开伙房的门,拉亮灯,在碗柜里找到半盘剩菜和一个馍馍,自个吃了起来。我本打算赶回家吃晚饭,没想到车在路上一坏再坏,把时间耽搁到这么晚。本该是家人欢聚的一顿晚饭,现在却只有我独自吞咽了。毕竟是到了家里,虽是残汤剩饭,感觉却跟坐在郊外某个冷清饭馆大不一样。
我边吃边环视伙房里的一切,炉旁的煤、桌上的青菜和米,还有窗台上瓶瓶罐罐里的油盐酱醋及各种调料。我不在的时候,家里的生活依旧在继续着,没有因为我不在家而少生一次火,少做一顿饭,少洗一次碗。我忽然感到我在这个家里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重要。也许这才是正常的。人不应该把自己看得过分重要,无论对一个家庭还是对社会。因为你一旦重要到不可缺少的地步,你的离开便会造成对别人对周围环境的伤害。这样多不好。
在碗柜抽屉里我找到楼房门上的钥匙,轻轻打开门进去。妻子和女儿都睡在楼上,我拉开客厅的灯,看见家里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家具的摆设、墙上的字画。连我没装好的一截电线,依旧斜吊在墙上。只有电视柜上多了一个相架,里面是我几年前在承德拍的一张彩色照片,后来听妻子说,是女儿整理书桌时翻出来的,她把它摆在了那里。女儿已经知道思念爸爸了。
我脱掉鞋,轻轻走上楼梯,女儿睡在楼梯口的一间小屋里,这是我的书房,背对着街道,有一扇面朝南的窗户,既安静又阳光明媚。后来女儿也看上了这间小房子,便抢去做了她的卧室和书房。女儿睡觉时喜欢把门从里面扣住,她这么小就懂得了戒备什么,妻子却向来是半掩着门睡觉,我一侧身便进到卧室了。
妻子熟睡在床上,从窗户斜照进来的月光,正好落在她露在外面的一条腿上。我似乎多少次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的月光。妻子的脸在朦胧的月光中显得更加美丽动人。我没有开灯,有好一阵,我只是愣愣地站在床边,神情恍惚,仿佛又扛着锨来到一片荒草萋萋的田地边。
这些年我目睹了许许多多的荒芜景象:家园荒凉、田地荒芜……我却不知道,真正的荒凉在这张铺满月光的床上。
这一次,是我两手空空,站在荒睡已久的妻子身旁。
我和妻子生活了近十年,从未这样长久地离开她。自从有了妻子和女儿,我就从没想到过要到别处去生活。我原打算在这个小镇上过一辈子算了。我把父母和兄弟一个个从农村搬到县城,我想让这个家有个好的前景,让父母兄弟们呆在一起有个照应。我做到这一点了,可我还是不满足。
我辞掉安逸的工作,孤身进入乌鲁木齐。我想,我若能在这个城市打好基础,同样会把全家从沙湾县城搬进首府,就像当初把他们从元兴宫村搬到县城一样。一户农民,只能靠这种方式一步一步地走进城市,最后彻底扔掉土地变成城市人。
可我没想到,家园荒芜的阴影又一次蔓延到我的家里。我追求并实现着这个家的兴旺和繁荣,荒凉却从背后步步逼近,它更强大,也更深远地浸透在生活中、灵魂中。
我宁让土地荒弃十年,也不愿我心爱的妻子荒睡一晚。十多年前,我写下的这些天真的诗句竟道出了一个深刻无比的哲理:人无法忍受人的荒芜。
在这间卧室,这张铺满月光的床上,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我的妻子在等我的时候独自睡着。谁会懂得,她一个晚上荒掉的,是我一生都收不回来的,无法补偿的。那些荒睡的夜晚将永远寂寞地空在她的一生里,空在我充满内疚的心中,成为我一个人的荒凉。
柴禾
我们搬离黄沙梁时,那垛烧剩下一半的梭梭柴,也几乎一根不留地装上车,拉到了元兴宫村。元兴宫离煤矿很近,取暖做饭都烧煤,那些柴禾因此留下来。后来往县城搬家时,又全拉了来,跟几根废铁、两个破车轱辘,还有一些没用的歪扭木头一起,乱扔在院墙根。不像在黄沙梁时,柴禾一根根码得整整齐齐,像一堵墙一样,谁抽走一棵都能看出来。
柴垛是家力的象征。有一大垛柴禾的人家,必定有一头壮牲口,一辆好车,一把快头,一根又粗又长的刹车绳。..当然,还有几个能干的人,这些好东西凑巧对在一起了就能成大事、出大景象。
可是,这些好东西又很难全对在一起。有的人家有一头壮牛,车却破破烂烂,经常坏在远路上,满车的东西扔掉,让牛拉着空车逛荡回来。有的人家正好相反,置了辆新车,能装几千斤东西,牛却体弱得不行,拉半车干柴都打摆子。还有的人家,车、马都配地道了,头也磨利索,刹车绳也是新的,人却不行了——死了,或者老得干不动活。家里失去主劳力,车、马、家具闲置在院子,等儿子长大、女儿出嫁,一等就是多少年,这期间车马家具已旧的旧,老的老,生活又这样开始了,长大长壮实的儿女们,跟老马破车对在一起。
一般的人家要置办一辆车得好些年的积蓄。往往买了车就没钱买马了,又得积蓄好些年。我们到这个家时,后父的牛、车还算齐备,只是牛稍老了些。柴垛虽然不高,柴禾底子却很厚大排场。不像一般人家的柴禾,小小气气的一堆,都不敢叫柴垛。先是后父带我们进沙漠拉柴,接着大哥单独赶车进沙漠拉柴,接着是我、三弟,等到四弟能单独进沙漠拉柴时,我们已另买了头黑母牛,车轱辘也换成新的,柴垛更是没有哪家可比,全是梭梭柴,大棵的,码得跟房一样高,劈一根柴就能烧半天。
现在,我们再不会烧这些柴禾了。我们把它们当没用的东西乱扔在院子,却又舍不得送人或扔掉。我们想,或许哪一天没有煤了,没有暖气了,还要靠它烧饭取暖。只是到了那时我们已不懂得怎样烧它。劈柴的那把斧头几经搬家已扔得不见,家里已没有可以烧柴禾的炉子。即便这样我们也没扔掉那些柴禾,再搬一次家还会带上它们。它们是家的一部分。那个墙根就应该码着柴禾,那个院角垛着草,中间停着车,柱子上拴着牛和驴。在我们心中一个完整的家院就应该是这样的。许多个冬天,那些柴禾埋在深雪里,尽管从没人去动它们。但我们知道那堆雪中埋着柴禾,我们在心里需要它们,它让我们放心地度过一个个寒冬。
那堆梭梭柴就这样在院墙根呆了二十年,没有谁去管过它们。有一年扩菜地,往墙角移过一次,比以前轻多了,扔过去便断成几截子,颜色也由原来的铁青变成灰黑。另一年一棵葫芦秧爬到柴堆上,肥大的叶子几乎把柴禾全遮盖住,那该是它们最凉爽的一个夏季了,秋天我们为摘一棵大葫芦走到?99lib.这个墙角,葫芦卡在横七竖八的柴堆中,搬移柴禾时我又一次感觉到它们腐朽的程度,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人动过。在那个墙角里它们独自过了许多年,静悄悄地把自己燃烧掉了。
最后,它们变成一堆灰时,我可以说,我们没有烧它,它自己变成这样的。我们一直看着它变成了这样,从第一滴雨落到它们身上,第一层青皮在风中开裂我们看见了。它根部的茬头朽掉,像土一样脱落在地时我们看见了。深处的木质开始发黑时我们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当我成一具尸时,你们一样可以坦然地说,我们没有整这个人,没有折磨他,他自己死掉的,跟我们没一点关系。
那堵墙说,我们只为他挡风御寒,从没堵他的路,前墙有门,后墙有窗户。
那个坑说,我没陷害他,每次他都绕过去,只有一次,他不想绕了,栽了进去。
风说,他的背不是我刮弯的,他的脸不是我吹旧的,眼睛不是我吹瞎的。
雨说,我只淋湿他的头发和衣服,他的心是干燥的,雨下不到他心里。
狗说,我只咬烂过他的腿,早长好了。
土说,我们埋不住这个人,梦中他飞得比所有尘土都高。
可是,我不会说。
它们说完就全结束了。在世间能够说出的只有这么多。没谁听见一个死掉的人怎么说。
我一样没听见一堆成灰的梭梭柴,最后说了什么。
我的死
那是一些等死的人。二十年前我离开黄沙梁时,他们已经闲坐在墙根晒太阳了。那时他们五十岁,或四十八九的样子,看上去不是太老。他们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接替了家里的事情。他们早早闲下来。每天太阳照东墙时他们在墙东边抽烟闲偏。太阳移到西墙时他们在墙西边打盹聊天。
他们中间的几个人已经不见了。其他几个,从五十岁等到六十,又从六十岁等到七十,死亡还没有来临。
有时候他们好像等急了,站到路上望一阵子,又坐回到墙根里。
我知道在这个地方,人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在路上奔走。四十岁时在一块地里踏实劳动。五十岁时便坐在墙根晒太阳了。到这个年龄人开始想死亡之后的事情,人知道死亡世界的阴冷、黑暗与潮湿,所以一刻不停地朝着太阳,把骨头里的寒气晒出来,把头脑中的潮湿蒸发掉,在身体的每个毛孔都蓄满光明——这时候光明已很难进入到人内心,人身体和心灵间的路早已坑坑洼洼,世界来来回回经过身体到达心灵时,把人的身体践踏坏了,一些通道已经堵死。七十岁时人便基本不再出门,整日关在一个小黑房子里。小房子一般和牛圈挨着,没有窗户。门缝用棉花和毛塞得严严实实——人从这个时候一点点地适应死亡后的孤独和黑暗。棺材在五十岁时便已做好,没有上漆,木头白生生的,停在棚下用草苫住。人六十岁时棺材上的草被风吹去。棺材明摆在人眼前,且油上红漆。人看着它往七十岁里奔,到了七十岁丧事变成喜事,对死亡的庆典像一场婚礼。
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时常在那些晒太阳的老人跟前走来窜去,有时玩累了坐在他们中间,也背靠着墙,眯上眼睛,听他们出气和吸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看他们打盹,头点一下,又点一下。他们瞌睡时上眼皮像房檐一下子塌落下来,堆在下眼皮上,都来不及躲,似乎突然地,什么被关在里面,什么被拒在外面。有的老年人已经睁不开眼睛,或懒得再睁眼睛,看东西时用一小截细木棍,支在上下眼皮之间。他们朝路上看时,我也跟着看。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们在空空的路上看见了什么。
我在那条道路尽头看见自己的死亡时已经快四十岁了。我突然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死——这个根本无法接受的现实。但我却想象不出我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有一段时间我老担心我的胃会出问题。我再不能消化人间的一粒粮食,生命像一棵失水的草一天天枯死。有些日子我怀疑我的心脏——我看不见它。那是一间黑房子里的黑暗劳作。血看不见血的红色。跳动不息的心一定知道自己什么时刻停住——这桩黑暗漫长的活有一天终于要结束。但我不知道。我在世间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它停息的时候,不会在乎我正做着怎样重大或微小的一件事,即使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如果真的这样,我的心脏不再起伏。如果死亡就这样无可避免地开始,能否让我依然柔韧有力的手臂单独地活下来,让它欢快地挥舞。让它去拥抱未及入怀的情人。让它抚摸遍每一件剩下的事情,然后独自飞去。99lib?
能否让我永不近视的眼睛依旧深情地看着人世,我满眼的不肯老去的柔情不能就这样化为灰土。让我不知疲倦的腿走完远未到头的人生路途。别把死告诉我的腿脚。让它跑掉。死亡不再追上它。
从这个年龄开始,死亡像入冬的冰水一样慢慢浸透了身体。它成了生活中的一件事。有关死亡的想象不由自主——我可能会在一个凉爽的午后悄悄死去。那时满天的尘土已开始缓缓回落,像那些收工人停住手中的镰刀和锨,我停住呼吸——谁的一声鸣叫使我不由地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下午的光阴,在墙上西移了一大截子,月亮从柴垛后升起,吃饱肚子的羊结群回来,咩咩叫门,尘世的一件小事又一次使唤动我的身体。
我可能会在一个寒冷冬天孤独地死去。大雪拥门。上天收走所有的路。在我哪都不想去的时候,道路消失,无边的雪野围护住我的村子。可我的炉火还在呼呼地烧着,我还有劈好的一大堆柴禾,整整齐齐码在屋子里,还有半缸水、三五斗麦子。还有,许许多多,我认识不认识的人们,冒雪走向这个孤远的村落,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把千千万万条路递送到我的门口、窗根。
我死的时候,我的身边会有许许多多的亲人,我先他们离开人世。我在那边种好菜,盖好房子等他们。
我死的时候我会像个孩子。我会害伯地哭。让你揽我在怀里。像刚出生时一样,我贪婪地吸吮你的双乳。让你哄我,用人间最温柔的话语和抚摸。
我想像一只小虫一样在草根下简单地死去。
我死了,我的躯体应该像一根木头留在村里。多少年后我转世回来,他还结结实实,担在谁家的圈棚、房顶上,或作为拴牛桩栽在院子,他古怪的横叉指着的地方,是谁家废弃经年的院子,门楼不见,墙垣塌斜。
我一直在想办法弄清自己的死。
我正一步步走近的那一场死亡或许不是我的。
在那一刻我会看见我不认账的一个身体正渐渐死去。
他挣扎着,蹬了一下腿。
然后平静安详地——不动了。
我也许不会按我想象的方式轻易死去。死亡不是我的敌人,不需要我用一生的欢乐与幸福去抵消对付它。
我死的时候,我一世的麦场已收拾干净。
这边,是打得干干净净的饱满麦粒。
那边,是垛得高高的金色麦草垛。
当我离去时,我的翅膀已长成。我日日升起的炊烟早已为我铺好天路。
可是,在我消失的另一世还有芦苇和铃铛草吗?还有尘土和露水吗?还有天空、鸟群、风和风中的院门吗?
在那里,我能看见的只是万物的魂和根须。开花和结果将成为我所不知的深埋世间的隐秘。
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家里有过一次少有的大丰收。麦子打了五十七麻袋,苞谷棒子堆了一院子,还有黄豆、葵花、油菜……十几年来我们第一次感到仓房小了,麻袋不够用。到了下头场雪,没处放置的苞谷棒只好一摞摞码在房顶上,惹得各种各样的鸟一冬天在我们家房顶盘旋。那时候我想,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好年成,我们就能把一辈子的粮食全打够,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干地坐在墙根晒太阳了。我三十岁的时候,已经离开村子在一个城郊乡当农机管理员,那时我幻想着,我顶多干到四十岁,把一辈子的钱挣够,而后啥也不干呆在家里。
现在我已快四十岁了。我知道一生的许多想法都将一一落空。我根本无法在某个年龄停下来。即使到了六十岁,仍会有六十岁的一大堆事情——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让我最终停下来的终结——死亡。突然间我对这种一往直前的生存惊恐万分。我该早早地为我的死亡做点事情了。至少,我可以从从容容地晒着太阳,等候它的来临,像等候注定要来的一个友人。无论在黄沙梁的土墙根,或是城市街旁的石椅上,一个人 53ea." >只要消停下来,都会安安静静地等到自己的死亡。
死亡来了,我们就跟着它去。
我们向哪里去?当他们注销我的户籍,收回我的职务和土地,从各式各样的表格与名单中划去我的名字……我将去向何处。
我相信在黄沙梁,那些早早停住地上的粗活闲下来的一双双手,已经在天上盖好房子。他们自己的房子。是否也像一个村庄一样。
我在地上只有一个行将废失的家园。在天上我没有自己的一砖一瓦。我注定要四处漂流的魂魄只有你——黄沙梁,这唯一的去处与归宿。
当我死去,我已经全部地归属于你。
你能埋掉的,葬入你的黄土。
你埋不住的,让它飘游于你的高远天际,与你的尘土、炊烟、树叶和草籽一起,一年一年地、起起落落。
让它成为你下一个春天的种子。
让它再发一次芽,再开一次花。
让它在你一场一场的风中,再一次感知你的恩惠与生机。
——我的母亲黄沙梁啊!
谁喊住我
当我走了,那滩芦草会记得我。那棵被我无 610f." >意踩倒又>?99lib?长起来,身子歪斜的碱蒿会记得我。那棵树会记得我。当树被砍掉,树根会记得我。根被挖了,留在地上的那个坑会不会记得我。树根下的土会不会记得我。
多少年后我如烟似风的魂儿飘过时,谁会喊住我。谁会依旧如故地让我认得我的前世。
能挡住我风一样的魂儿的,必定是那堵残破不倒的土墙,能缠住我烟一般的魄儿的,除了年复一年的草木,除了一朝一夕的炊烟,又会是?.谁呢。
我认识的人们不会在那时候,站在村头。和他们相貌一样的子子孙孙会在这片土地上来回走动。他们说话的声音不会让我陌生。在那些院子和田野里,人们依旧干着多少年前我干过的那些事,吃着多少年前我吃过的那些食物。我依旧会在那时的微风里,闻到米饭和拉面的香味,闻到炒土豆和酸白菜的香味,闻到酒、烟叶和清茶的香味……我在虚茫的飘游中 5fc5." >必然被它们唤醒。我会激动。无由无端地感激我曾实实在在经历的一切。它让风中飘渺的我逐渐有了意识,让早已成一缕烟一粒尘土的我,突然间有别于其他的烟和尘土。它停住。
今生今世的证据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我们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们想它没用处了。我们搬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一切都会再 6709." >有的,随着日子一天天好转。
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去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一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把墙角的烟道和锅头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块泥皮,即使墙皮全脱落光,也在不经意的、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留下划痕、朽在墙中的木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
有一天会再没有人能够相信过去。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那是我曾有过的生活吗。我真看见过地深处的大风?更黑,更猛,朝着相反的方向,刮动万物的骨骸和根须。我真听见过一只大鸟在夜晚的叫声?整个村子静静的,只有那只鸟在叫。我真的沿那条黑寂的村巷仓皇奔逃?背后是紧追不舍的瘸腿男人,他的那条好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我真的有过一棵自己的大榆树?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桩,它的横杈直端端指着我们家院门,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还有,我真沐浴过那样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经照透墙、树木和道路,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时候,那些东西不转身便正面背面都领受到月光,我不回头就看见了以往。
现在,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谁会看见一场一场的风吹旧墙、刮破院门,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
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一场的梦。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吹刮着的那一场一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即 4f7f." >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
我回到曾经是我的现在已成别人的村庄。只几十年工夫,它变成另一个样子。尽管我早知道它会变成这样——许多年前他们往这些墙上抹泥巴、刷白灰时,我便知道这些白灰和泥皮迟早会脱落得一干二净。他们打那些土墙时我便清楚这些墙最终会回到土里——他们挖墙边的土,一截一截往上打墙,还喊着打夯的号子,让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在打墙盖房子了。墙打好后每堵墙边都留下一个坑,墙打得越高坑便越大越深。他们也不填它,顶多在坑里栽几棵树,那些坑便一直在墙边等着,一年又一年,那时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
但我却不知道这一切面目全非、行将消失时,一只早年间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鸣叫唤醒人们的大红公鸡、一条老死窝中的黑狗、每个午后都照在(已经消失的)门框上的那一缕夕阳……是否也与一粒土一样归于沉寂。还有,在它们中间悄无声息度过童年、少年、青年时光的我,他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对于今天的生活,它们是否变得毫无意义。
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
我挡住了什么
又刮起了风99lib.,天空什么都没有。这片大地早已经被风搜刮干净,只剩下土。那些残墙上的土,一点一点地被风抠下来,刮走,让我看着心疼。我知道我无法阻止——许多年前我把房后面的一棵偷树移到屋前面,把纷涌向西的一群羊迎头拦住,赶向东边河湾的草滩时,我以为我能改变许多东西,能阻挡住那些事物的流散与消逝。
我确实曾经阻挡住了什么。至少,我止住了我的心,让它永留在这个村庄里。我止住了我日渐淡忘 7684." >的记忆——我自己不能留住的,我扔在风里。这个世界无法留存的,我存放在心中。我不管别的。我的心中只存放一个村庄,完完整整,那些牲畜、人、草木、阳光雨水和脚印,连夕阳下弥漫的尘土都一粒不少。
我走过院子,站在以前院门的豁口处时,吹到身上的风突然猛烈了,风扯我的衣服,往后扭我的头,发着狂要把我推开——许多年前的那些深夜里,风就是这样在推刮那两扇院门。它们支撑不住了,便猛地敞开,风呼啸着灌进院子,踢翻地上的筐,扯走绳子上的衣服,一把一把撕垛上的干草往天上扔……院门拼命扇动、啪啪直响,像个吓傻的人乱挥着双手大声喊叫:风进院子啦!风进院子啦!
我们在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喊声。“院子里有响动。”三弟拿脚蹬醒我。我推醒大哥。大哥压低嗓子喊父亲。
母亲醒来了,正摸火柴点灯。
多少年后我知道那扇风中的院门承受了什么。现在,几乎所有的院子不复存在,院门消失。村庄大敞在旷野。只有不多的一些旧土墙仍在阻挡和挽留着什么。
我想再看一眼这个村子。我真的该离开了。村里已经没有我的事情。他们一车一车往家里收东西,拉过去一车苞谷棒子,运过去一车草,再拉过去一车苞谷杆。我站在路边上,闲甩着手。
他们见了我总要拉一把牛缰绳,车停下来跟我说几句闲话。有时牛不愿意停,一甩头,走过去几丈远才慢腾腾停下。
“到房子里去嘛。”他们对我喊。
“不了。我没事。快忙你的吧。”我说。
“也没啥忙的。就一点点粮食。”他们说着车又开始走动了。
我让他们的收获迟缓了一会儿。我轻脚慢踏地走过村庄走向那片藏书网田地时,还是惊动了他们。他们停住摘棉花的手、掰苞谷的手、割草平埂子的手,目光迟疑地望着我——秋天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像一辆车缓缓停住,其他地方的秋天如期运行,为同样一点点粮食那里的人们忙个不停。只有在黄沙梁,这车装得满满的玉米棒子会晚几步走进院子。那几朵雪白的棉花在人手边多开放了一会儿。剩在地里的半车棒子会多等一阵子,或许会留在地里过夜。
我一个人站在路边,就让一个村庄的秋收稍稍推迟。
那时候,许许多多的树木站在村里村外,许许多多的墙和门,许许多多的人和牲畜们,它们延迟了什99lib.么,让早该发生的哪些事情,迟迟没有发生。
每一场风后,看那些偎在墙根院角没有刮跑的土、草叶、布条、虫子和鸡,我就知道村庄留住的比这更多。
而我,只留住了一个村庄。
最后时光
让我梦见自己,又在天上飞。
我曾无数次飘飞过的村庄田野,我那样地注视过你记住你一草一木的眼睛,只有梦中才飘升到你上头饱受你风吹雨淋的身体,将全部地归还给你。
当我成一锨土,我会不会比现在知道得更多。我努力地就要明白你的一切时,却已经成为你田野上的一粒土。下一个春天,我将被翻过去,被雨一遍遍淋湿,也将在一场一场的风中走遍你的沟沟梁梁。
那时,我或许已经是你的全部。
或许永永远远,只是你广袤田野上的沙土,在此后无尽的年月里,被像我一样的农人翻来覆去。
现在,让我再飞一次。
那是你的夜空,干净、透明。所有的尘埃沉落下去,飞得最高的草叶已经落回大地。我在这样的深夜,孤独地飞过这个镰刀状的村子。
我一回头,看见我前世的一双巨翅,深灰色的,风中的门一样一开一合——我是否一直在用它的力量,在今生的梦中飞翔。
黄沙梁,当我忘记时间,没有把最后的时光留给你。当我即将离开,我会祈求你再给我完整的一个日子。
让我天不亮早早醒来,看见柴垛东边的启明星,让我听见第一声鸡叫,一出门碰到露水青草,再开一次院门,放进鸟和风。再摸一回顶门的木棍。
我拿过多少回的那根木棍,抓手处的木节都已磨光磨平。它的另一头我或许从未曾触摸,它抵着地的那头,多么的遥远陌生。多少年,99lib?多少个天亮天黑反反复复的挪动间,我都没来得及把手伸到一根短短木棍的另一端——那个不经意的小弯,没脱净的一块粗糙树皮,哪年的一片灰黄油渍……让我小心地,伸手过去,触到那头的土和泥,摸摸那个扎手的节疤和翘刺,轻轻抚过那道早年的不知疼痛的深深斧印。
我将不再走远。静坐在墙根,晒着太阳,在一根歪木棍旁把你给我的一天过完——这样平平常常的一天在多少年前,好像永远过不完,熬不到边。
最后,让我在最后的时光回到屋子里,点着炉火,像往常的每一次。无数次。
天已经全黑。
看不见的人此刻清楚明白地坐在家里。
看..不见的路已到达目的。
我将顺着你黑暗中的一缕炊烟,直直地飘升上去——我选择这样的离去是因为,我没有另外的路途——我将逐渐地看不见你,看不见你亮着的窗户,看不见你的屋顶、麦场和田地。
我将忘记。
当我到达,我在尘烟中熏黑的脸和身体,已经留给你,名字留给你。我最后望见你的那束目光将会消失,离你最远的一颗星将会一夜一夜地望着你的房顶和路。
那时候,你的每一声鸡鸣,每一句牛哞,每一片树叶的摇响都是我的招魂曲。在穿过茫茫天宇的纷杂声音中,我会独独地,认出你的狗吠和鸡鸣,你的开门声,你的铁勺和瓷碗的轻碰厮磨……我将幸福地降临。
写于一九九一年至二○○一年
一、走进黄沙梁
二○○○年十月一日晚上。
摄制组到达沙湾县四道河子镇。天黑好一阵了。因为“十一”放假,镇上领导大多不在。财政所潘所长设宴接风。潘是地道的本地人,新疆老户,朴实中透着机敏。这也是这一带农民的特性——他们有一种老老实实的聪明。
多少年来,这块土地上老老实实地生发着一些不老实的事藏书网情。土地有它本身的冲秘和不可知。
摄制组天黑后进入四道河子镇。在.99lib?充满棉花和成熟苞谷味的黄昏里穿过柳毛湾、老沙湾、黄沙梁。现在,我们的摄像机、摇臂,小张、二毛的脸,连同田野上的大片棉花一起埋在长夜里。再过八九个小时,这块地方的天空大地才会对他们——摄制组的其他人缓缓打开。
我在自己的晴朗白天里写这些文字。
许多年前,我把这里的漫漫黑夜熬尽了,剩下全是属于自己的晴朗白天。不管外面的天亮不亮,我都能看清楚这块土地上的事情。
我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初的二十多个年头。我们家最早挖地窝子落户的黄渠村距四道河子镇十几公里,与后来居住的太平渠有二十公里。?99lib.这一带统称黄沙梁地区。
二、寻找“”
二○○○年十月二日上午。
今天的主要任务是采点。镇政府提供了两辆小车,财政所潘所长和武装部小张带路,我们在秋天的田野上四处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我们不会再完整地找到这个村庄。它的半堵残墙或许扔在新垦村,一个烂牛棚忘在龙口村的哈萨克人家院子里。渠边村的村头有点像它的样子,里面却面目 5168." >全非了。还有它的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弯曲地回到村里的道路。它的狗吠、鸡鸣、驴叫和牛哞,像早年的细碎银子丢失在村庄田野里。.99lib?>
土地上曾经有过的许多美好去处,就在不远处,只是我们再没有通向它的道路。
这辆翻山越野、跑得飞快的汽车驶不到那里。那架高倍数的藏书网广角摄像镜头伸不到那里。一颗普普通通的心有可能到达。一只细腿薄翼的蚊子或许先于人的心灵赶到那个村子。一条狗眼睛里浸满我们所有的美好往日。一片草叶下的家园盛景。一捧土里祖先和子孙们的微笑和私语。
我离开的时候,没有想到多少年后我会带着一帮子人,开着车,扛着家伙,来寻找一个根本找不见的村子。
三、紧贴普大地
二○○○年十月二日下午。
这一带村庄都很低矮。大地荒野尽头隐约的一些房屋,紧 8d34." >贴着大地,比草稍高一点,或者一般高低。草茂盛时看不见村子。只有一早一晚的炊烟,袅袅绕绕地向远处招着手。
人也是紧贴着地生活。人好似害伯自己长高了,蹿到天上去,身上总压着些东西:一把锹、一捆柴、半麻袋苞谷、骑藏书网在脖子上的孩子……人被压上几十年就再直不起腰。到老了手能摸着地,脸贴向尘土。
更早年月人们住地窝子,睡眠和梦都低于土地。人的梦想是一粒种子,地下面发芽,地上生长,成熟后落进土里。
村庄和人就像大地上的草皮,不压迫大地,不阻碍大地向更远辽阔而去。
一场风刮过村子。一束阳光穿过村子。一只鸟、一片树叶,径直地飞过村子。
那些矮土墙不阻挡阳光。那>些更低矮的埂子分不清庄稼和草的自由生长。那些人,从村南头走到村北头就走完了一辈子。地辽阔而去。风刮过村子。阳光接连不断地穿过村子。
四、对芥的怀想
二○○○年十月三日清晨。
许多年前,我写这篇小说时,芥在心里是一片迷雾。我从来没有清楚地看见她。我写了三万字、五万字。我想,当我写到十万字时,芥这个女人会从迷雾中走出来。
可是没有。我的写作在一片迷茫中停住。
后来这篇小说的一部分作为散文收入 href='8889/im'>《一个人的村庄》。
一个女人是在男人长达一生的时间里完成的。对男人来说,开始女人是一个梦幻,中期是个别女人,到最后仍是一个梦幻。
我不想让芥成为某个个别的女人。
一个浑身散发青草味的女人。早晨的炊烟一样的女人。开着花的女人。就要结籽,却犹豫不定的女人。怀着春孕的女人。她的胸脯上五谷丰登,贮藏着一个村庄的所有粮食。
当她离去,她的脊背不落一丝尘土。我们把所有尘土背在身上,让她纯洁地离去。我们把所有枯黄留在心中,让青青春日随她而去。我们把所有苦累的劳动留下,留给粗糙扭曲的手臂。我们用老所有身体——走老腿、望断脖子、累折腰,把身体的纤柔优美留给她。
我们望穿双眼,望枯双眼,把唯一的清纯留在她的眸子里。
我们留下,全都留下,让她一个人离去。
我们死去,全都死去,让她一个人活下。
我们等待她的回眸。她笑容里一早一晚的阳光催熟五谷。
她胸脯上我们一生一世的粮仓高高耸立。
我们等待藏书网她的回望。我们早就不等待早晨的太阳了。
我们活在不能自拔的自己的过去年月里。
等待她深情的回望。
五、另外年月的荒凉
二○○○年十月三日上午。
在新垦村找到一个理想的院落。摄像小罗最先发现的,他惊奇坏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荒芜家园。小罗虽然没怎么读我的书,但他认得荒凉。他一眼就认准了。
这的确是难得的一个荒芜家园,低矮残旧的房子,门窗破烂。尤其是院子长满荒草,草一直长到墙根,拥住门。门前的小菜园里长着一架歪斜的西红柿,几行茄>子。随意长出的一些葫芦和甜瓜秧扯进院子的荒草里,瓜都熟透了,葫芦都长老了,也没人管。旁边的牲畜圈空空破破的,一架几乎朽掉的牛车被扔在里面。
我们扛着设备去拍这个荒芜的院子时,院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手提菜刀,眼睛斜视着我们。
听村里人讲,这户人家的女人是个傻子,他们在这个破院子前面盖了两间房子住人,这个院子就撂荒了。
“要是个正常的好女人,哪能让这么大一个院子撂荒,早收拾得辙辙顺顺了。”一个村民说。
我们进去时她没有拿刀砍我们,大概她看出我们手中的家伙比她的厉害,没见过,不敢贸然动手。
在她的旧院子里,在她斜视着眼睛的监视下,我们支好升降摇臂,架好机器,镜头对着满院子的荒草缓缓摇过去。
在那些村民的眼睛里, 6211." >我们是一群头脑同样不正常的傻子。?
“这些人脑子有病,村里那么多新房子好院子不照,专照这99lib.个破院子。”我听他们说。
无论再过去多少年,这片大地上总会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撂荒一些东西。它就在某个角,某一片田野大地上,我们发现它时,它已仅剩荒芜。
还有更荒凉的,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无原无因荒废掉的藏书网人的生命。它们被看上去似乎不错的那些好年景,一日日地掩饰着。
六、丢失的农具
二○○○年十月三日上午。
“这个破院子里还需要一些道具。”我对王导说。
王导根本没在这种院子里生活过,不知道院子里还能有什么。他带了块白布,在院子里拉了根铁丝,把白布挂上去。
我极力反对,他还是挂了上去。他天真地要在院子里制造一些他自己的东西,尽管是一块毫无意思又很扎眼的白布。
这个院子里的生活离开.99lib?时,有些东西被带走了,有些自己消失,还有一些,因为残缺、挪移了位置,已经不知道当时的用途。
但我清楚哪些地方放着哪样东西。我知道一 4e2a." >个家园里所有的生活及生产用具:铁锹、木锹、斧头、桶、木叉、缸磙子……以及夹杂其间的让它们生动起来的人的叫喊声、说话、哭、笑、牛哞、狗吠和鸡鸣。.99lib?
可是,我们不会在任何一户人家中找全这些东西。没有哪户人家把所有农具都置全了才开始生活。
生活是一个不断添置、丢失、损坏、再更换的过程。其间可能有一把磨秃的岌岌扫帚,慢慢地,什么也扫不起来。一把卷刃的镰刀扔在荒草中。
有些农具一年才用一两次。有些农具好几年用一次,甚至用一次就再没用了。人都把这件农具忘了,或者它都放朽掉了,这件农具的活却又突然出现了,让人猝不及防。
我们家搬到沙湾县城后,家里的农具大都扔的扔、丢的丢,只留下藏书网一把铁锹,对付院子里的一小块菜地。因为不再割草,镰刀早不知丢哪去了。不用砍柴劈柴,那把锋利的钢板斧头也好几年看不见。我们过着不费体力的轻闲日子,以为再也用不着那些东西了。可是,有一年,我们家院子旁边的几棵杨树突然长大长粗,想砍掉用它盖房子。满院子找那把斧头,再也找不见了。
七、一起慢慢变老
二○○○年十月五日中午。
他bbr>藏书网们出去给小张做演出服装。永和设计剪裁的。一个小绿肚兜,一条更绿的裤子。只有这两块布可供剪裁。到现在王导还没把“芥”的形象搞清楚。小张也不清楚她将扮演的这个女人要表现什么。其实,对芥最迷茫的是我,我只有一种最原初的感觉,但心灵的原初感觉是任何形式的艺术都无法表达的。
心灵有它的不可表达性。艺术能够做到的bbr>只是接近,尽可能地接近。
现在,他们能做到的,却只能是让这两块很平常的绿布尽可能地与小张的身体贴近。
在心灵与现实之间,我们或许能找到一个大致“像”的东西,尽管这个“像”已经大大折损了原本。找到这个无可奈何的替代品,已属不易。而更多的乱七八糟的所谓艺术,跟我们的心灵牛头不对马嘴。
我睡了半下午觉,接着写了上面一段文字,接着睡觉。天黑后他们回来了。小张唱着歌,听上去心情很好。
“我所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第一次听这两句歌,是在三年前,小张唱的。我还记得她唱这首歌时的样子,外面是黄昏,天空通红通红,连房间里都被晚霞染红了。我们坐在临窗的地毯上,喝着啤酒,然后,她唱起了歌。
恍然觉得已经在变老的路上。时间慢慢的。
八、守普一朵花开谢
二○○○年十月六日。
今天醒得晚了些,太阳已经照进房子。永和的床空着,也许 4e00." >一夜未归。也许一大早爬起来看日出去了。小张还没起来,过道对门的房间静悄悄的,小钟出门上了趟卫生间又回屋里。王导和二毛的房间也静悄悄的。阳光从阳台的大窗口平照进来,穿过我的屋子,又从床边的小窗口照进过道。小窗口少了块玻璃,前天,临睡觉前小张还从没玻璃的窗口探头进来,很调皮地一笑。她的天性中有一种可爱的东西,时常花开一样不可阻挡地绽放出来。?99lib?
我曾在这样的花开中度过一段快乐难忘的日子。那时我正写《风中的院门》,刚进入状态,有一个很大的长篇小说的构思。一朵花的开放让我的写作一再延迟,断续。
最后,这部小说写坏了,写成了无数个片断的散文。
我在黄沙梁时,有个放牛的,从春到秋,赶一群牛,在北边的大荒滩上追青逐绿。他春天赶牛出去,一直到落头一场雪才回来。我听说这个放牛的有个爱好,在野滩中遇到花开便会停住,一直守 5230." >到花谢再往前去。..
我在那片野滩中遇到过多少次花开,已经记不清。我只是经过它们。有时在一朵开得艳美的花朵旁停留一阵,我去干别的事,回来时那朵花已经开谢了,其他的花也正在谢。
在我的一生中,我至少会守着一99lib?朵花开谢,我放下别的事情,放下往前走的路。春天过去,秋天过去,所有的人离去,我留下。为我喜欢的一朵花。我想。
九、我的毛病
二○○○年十月六日中午。
小张说我现在变了,不像她刚见我那会儿,目光静静的,盯在哪儿就不 77e5." >知道离开。99lib?
永和说我毛病越来越多。七八年前第一次见我,不爱说话,低着头,很老实的样子。现在走路把头也扬起来了。“看我给你在奇台的照片,不是叉腰就是背着手,像个干部似的。”
我说我小时候就喜欢背着手走路,跟大人们学的,低着头,弯着腰,没长大就跟个小老头似的。至于手叉着腰,确实是新学的毛病。我自从扔了铁锨,手就不知道该往哪放。幸好写东西,右手有笔握,而左手,一直都不知道该咋处理。闲甩着显然不像样,塞进裤兜又别扭,一慌忙便叉在了腰里。
而我“静静的,盯在哪儿就不知.99lib?
道离开”的目光哪去了。只是几年前,我记得我的眼神还充满深情。我凝视的枯树都会长出叶子。我望着的秋天田野都会由黄变绿。那时,我的目光被村庄田野深深地吸引过去,我想扭头走开都不能。
我在,我似乎把一个村庄搁下了。
十、邻居
二○○○年十月六日下午。
永和回昌吉。他要去干自己的事情。小张同车去路边送。她不想让永和走。我们都不想让他走。剧组少了一个人,一下觉得没意思了。
片子拍摄才刚刚开始,我就觉得没意思了。我们参与其中的热情、牢骚、分歧,以及因为这部片子走到一起的这几个人相处数日的生活,可能是一部永远拍不出来却肯定更重要的片子。
就在早晨,当阳光穿过我床边 7684." >的小窗口,照在静悄悄的过道时,我突然觉得,他们都是我的邻居,我们已经住了好久好久,被子都睡旧了,门上的油漆都已脱落。连阳光,都已穿过我的房间,穿过小窗口,穿过过道那边的墙壁,温暖地照在她们的被褥和身上。99lib?
十一、快要消失的东西
二○○○年十月六日下午,更晚一些。
小罗从北京取广角镜头回来。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两小时。本来打算等小罗回来再去一趟渠边村,把村头的景再布置一下。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只老牛车,木轱辘得运过来。
为一只老式的木车轱辘,徐飞副镇长曾动员几个干事到各村寻找。听说好不容易在村里找到一只。我们在渠边村踩点时,竟又发现一只。这些旧东西消失得太快了。 4e8c."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作为农村主要运输工具的木轮牛车,现在,连个轱辘都不容易找到了。
还有,我们前天立在村头的高旗杆会不会倒掉。前天,我们在村头栽旗杆时,引来不少村民。村长对我们拍摄村头不太愿意。村头太乱了,只是些破草堆和烂牛圈,他的好砖房子在里面呢。这是一个已经这标的小康村,他担心这些破旧东西照到镜头里,把这个村子的形象宣传坏了。
我们说,在拍一个过去年代的片子。他才放心了。村长知道我的名字,说有一次到县上开会,县领导讲,我们沙湾出了个作家,写了一本叫 href='8889/im'>《一个人的村庄》的书,把沙湾写得很古老落后,我们要下决心改变这种面貌。
县委专门成立了“塑美工程”领导小组,要求每家每户、每村每镇铲除破旧,建立新貌。那些破墙头、烂圈棚、粪堆、歪扭篱笆、弯曲道路,是首当消灭的目标。
我们再晚些日子来,恐怕连这个破旧的村头也拍不到了。
一个村庄有它自己的历史文化遗存。
土地生长粮食,但它不是一件制造粮食的机器。我们不能用对待机器的方式粗暴地对待村庄土地。它是生养我们的父母。
它是唯一的,不能更换,别无选择。
村庄的“新”在我们看不见的日常生存里。
一间舍不得拆掉的旧圈棚,对这户村民来说,或许有着难以言说的心灵慰藉。尽管他盖了砖瓦房、修了新门楼,甚至不养牲口了,但这间破圈棚仍旧立在房边,棚顶的草早已灰枯,柱子也歪斜。棚内空空的,像永远的怀念与期待。
我想,在这家男主人收工回来偶尔的一瞥里,他曾有过的牛羊全聚在这个破圈棚里,满满当当,哞哞咩咩地叫。这时候,从他心中溢出的会意微笑是多么美好。
还有房后面那半堵干打垒的破土墙,它并不妨碍谁,立着也不占多少地方。夏天的中午会有几只鸡蹲在墙根乘凉。一头猪背靠着墙蹭痒痒。在它一旁长着一棵有年纪的树,都活累了,朝一边斜歪着身子。曾经以它挡风御寒的人家在前面盖了新房子。为了腾出地方他们把旧墙推倒,只留下这半堵。
他们懂得给过去的生活留一点位置,就像给祖宗留一处牌位。生活的美好气息就是在这样的传承中源远流长。我们完全没必要专门下个文件把这堵土墙推倒。
渠边村村长虽然也担心我们会把他的村子拍得落后古老,却还是很热心地帮助我们,亲..自带我们去附近学校找了几块破旧红旗。
王导觉得村头的高旗杆上应该有一面红旗子,作为村头的标志。
但?我认为不应该是旗子。它只是无意中被风刮上去,缠在上面的一块旧红布。很自然的东西。
村庄不会高举什么旗帜。它举得最高的是树梢上那些哗哗响的叶子。
最后这块红布按永和的想法挂了。杆子立起后我们都觉得这就是想要的效果,很随意的一条红布,在高高的杆头上随风飘舞,仿佛这个村庄一下子不一样了,它有了一个标志。
不知村里人因为村口的这点变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村庄不一样了。
王导甚至担心村里人会把我们立起的杆子推倒,等明天我们前去拍摄时,村头已经被他们改变得面目一新。
现在天渐渐黑了。小张出去洗澡还没回来。我开着门写日记。
渠边村的那根高杆子擂进越来越黑的天空里,再拔不出来。
十二、雨点一样的星光
二○○○年十月六日晚。
天全黑了,小张洗澡还没回来,晚饭吃了一半,小钟说小张会不会晕倒在澡堂。我说去找找,小钟说我不知道地方,便一同去找。
回来时三人走在黑黑的马路上。两旁的房子也黑黑的,没一点灯。前面,我们住宿的小楼那一块的.路上稍亮一些,从饭馆门窗溢出的灯光,半明半暗地淌在地上。
小钟在前,我和小张在后,缓缓慢慢地朝前走。
许多年前,也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我从北边的荒野向这个小镇走,远远地我看见路两旁的房子,窗口溢出的昏黄灯光,头顶的星星,密密的雨点一样,仿佛要落到身上。
我走了很长时间,这个小镇的昏黄灯光,一直在远远的前面,仿佛我永远都走不到那里。
后来,我踏上小镇的街道,当我一步步走过去时,街两旁的灯光一片片灭了,我朝街>99lib?那头走,没有一个人,只遇到一股风,往北边刮,哩哩地吹响我的衣服头发。当我走过最后一个熄灭的窗口时,发现自己已经走进另一片荒野,路一直伸下去,再看不见前面的灯光,群星在头顶,密密的雨点一样。
99lib?我记忆中暗淡多年的这个小镇的灯光,今夜又亮起来。
这会儿他们在对门屋里看小张试衣服。我背靠着床头写日记。我记着正发生的事。他们的下一句话,下一个动作,就是我的下一句。这种当场记录的方bbr>式我觉得挺有趣。有时一件事情正在发生着,我突然脱身,坐在一旁开始记录,把刚发生过的补上,接着记正发生的。
以前,一件事发生许多年后我才去记录它,许多事情因此再也记不起来。
现在正发生的一切似乎不再被忘记。
我们正生活在一个被记录得最多的年代。无数支笔在记录,无数的照相机、录音机、摄像机在记录。我们对这个时代的无知,恰恰在这无数的“看见”里。
十三、大地鸡鸣
二○○○年十月七日。
早晨六点起程,到达渠边村时 5929." >天还是黑的。我们栽的那根高杆子隐约可见。
在村头架了堆火,等候日出。
渠边村还沉睡着,没有一户人家的窗户亮着灯,村子很安静,没有狗叫声,也没有鸡鸣。这个地方?的天亮一般在七点钟。
早晨五点钟,我突然醒来,听见遍野的鸡鸣声。我以为天要亮了,爬到阳台窗口朝外望,满天的星星,天没一点要亮的意思。鸡鸣声在四处的田野里,连片响起来,哪来这么多鸡,我有点疑惑。仿佛在梦中,听见另一个年月的鸡叫;另一个年月的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恍然大亮。
鸡叫属于过去的声音。
那些鸡叫里的累累..尘埃,比夜色还深还沉。
谁能擦亮一声黑暗的鸡鸣,就像擦亮一把锈蚀的镰刀。
我从不知道还有哪种生命像鸡这般绝望孤独。它们全在叫——所有的公鸡在叫,母鸡跟着叫。
它们叫过之后天会慢慢变亮。鸡会不会真的认为天是它们叫亮的。
鸡在日复一日的鸣叫中变得更加孤独。
所有的鸡一起叫。它们全都叫过了,再没有声音了,生活还是这个样子。不像人,永远只有个别几个在叫,更多的人只是听,沉默。
所以人是有希望的动物。因为真实的人的声音永远完整如初地保存在沉默的人群中。当那些公鸡一样早早起来打鸣的人叫得累死,真正的人的声音并没有损失。
十四、渠边村日出
二○○○年十月七日。
东边沙梁后的天空泛白时,村子里有了些声音:开门声、说话声、农具的碰磕声……一家一家的窗户开始亮了。
渠边村的黎明灰暗而寂寞。没一点牲畜的叫声。偶尔谁家发动拖拉机,突突的声音把空气震荡坏了,吸到肺里都能觉出不舒服。村里早就没有了驴,牛也剩下不多,羊还有一些。牲畜一少,就不敢大声鸣叫,生怕被发现,整天装哑巴,低着头,在人群里混日子。
这个村里的人或许不知道,有一些人一直坐在村头等他们醒来,等他们村里的太阳出来。
我很久没守望过一个地方的日出了。我知道每个地方、每个村庄的日出都不一样。尽管是同一颗太阳,但它在不同地方出升成千千万万种景象。
渠边村的太阳在一道沙梁背后,放射出万道霞光,天空一片暗红。我注意到最早的那些光束变成红色,慢慢倾斜过来,像一排斜插天空的树木。阳光向大地倾斜过来。那些屋顶最早感受到阳光,接着人的头顶感受到阳光。等人的脚背感受到阳光,太阳已经露出沙梁。
太阳露出一半时,它就像这片沙土地里长出的果实,浑身带着沙子。那时几乎它所有光束都倾注在眼前这个小村庄里。躺在地上的木头,泛碱的潮湿墙根,陷入沙土的脚印……都被它镀一层红光,连最阴深的鸡窝、老鼠洞都被一一照亮。这一刻渠边村是世界上最亮的。
当它挣脱沙..梁,在一片耀眼的眩晕里抖一下身子,我们担心它会掉下去。只一眨眼工夫,太阳就到天上了。
太阳一到天上,就跟这个小村庄没多大关系了。人们开始忙碌地上的事倩。太阳独自朝天上走。
许多年前,我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在心中珍藏一个磅礴日出,比存多少钱都有价值。那时候我的心中已珍藏了多少个完全不一样的日出.t>,但我说不出。
渠边村的人似乎对自己村边的日出不太在意。他们扛锨朝西边去,赶牛向南出了村子。没一个人像我一样一动不动望着东边。或许他们看来,天地日出不过是发生在沙梁后面的一件小事。太阳每天都出藏书网,都从村边上升起。那些五彩缤纷的霞光又不能像高粱玉米一样收进粮仓。或许在他们心中,在他们的牛羊和鸡心中,都早已盛满无数个早晨的鲜活阳光。
但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村庄的日出与别处大不一样。
今天,二○○○年十月七日,照亮世界的太阳从渠边村的沙梁后面冉冉升起。
十五、把一个小村庄的事情做大了
二○○○年十月七日晚。
小冉从沙湾赶来为我们接风。景祥也来了。
小冉是我相识多年的朋友。十多年前,他在黄沙梁棉花加工厂当会计时,就喜欢读我的诗。
景祥说我把一个小村庄的事情做大了。
这是对《一个的人的村庄》最确切的评语了。景样也是我多年的挚友,写得一手好文章,却不专心于此。他有自己的事情。
我在沙湾认识好几个能写文章的人,他们都忙得很,有的做官,有的做生意,有的种地、开饭馆子,没工夫安心坐下来写成一本书。
包括我大哥刘明程,我弟弟如果,都曾经写过不少东西。许多年前,我还上初中,我大哥已毕业务农,我三弟也在上初中,比我低两级。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我们兄弟三人开始写小说,一人写一部,都是长篇。我弟弟如果为写小说放弃了一年多学业,我大哥也不安生种地,一心扑在小说上。我也几乎为此荒废了学业。我们兄弟三个想通过写作找一条离开农村的光明大路。
可是,我们都没有把那部小说写完。或许我们根本无法完成它。三弟写得稍长点,完成了好几万字,我和大哥只写了开头和中间的一些片断。我记得那时大哥的文字已相当凝练,描述故事的能力也非同一般。我们三人中,最有文才的是三弟,思路开阔,行文无拘无束。我最差,几乎写不成几个完整的句子,却天天想着要写成一本书。结果,多少年 540e." >后我真的写出了一本书。
我的两个兄弟却早早地搁笔了。三弟如果现在沙湾县法院,一门心思写判决书。我没看过他写的判决书,是否文采、风格跟别人不一样。但我知道判决书就一种格式,它容不得“不一样”的。我大哥刘明程还在折腾地。一次他喝了酒给我打电话,说还想把小说拾起来写一写。可能酒醒后又把这回事忘了。我也再..没问过他。
我的文章中有几个精彩句子,是三弟如果扔弃的文字中摘抄的,我觉得扔掉可惜。我的一些想法可能受大哥的影响。记得谁说过,一个时代的文学是同时代的作家共同完成的。而我的文字确确实实是我们一家人共同完成的。我们一家八口人,竟有三口投入到文学写作中。即使我们最终写不成半本书,我想,我们的精神也应能感动万千文字。
这确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
有时想,一个时代的文字若真从一个小村庄开始,到现在,它也会发展到一个很高的程度。
那个时代的文字从别处开始了。我们只是遥远的跟随者。没能紧跟上它或许是我们全部的幸运所在。因为一个时代的文学同时也在其他地方——包括一个小村庄里,不断地开始着。藏书网
这次中央电视台将向全国、全世界的汉语观众推出的,正是从一个小村庄里开始的文学。
十六、没有桥,没有路
二○○○年十月七日半夜。
喝完酒和小冉、镇供销社两位朋友打了一阵“诈金花”,输了 8fd1." >近千元钱,输得痛快。酒壮赌胆,一掷千元,输得豪放。?99lib.
农民说,钱是身上的垢痂,今晚却有洗尽垢痂的轻松偷快感。
现在他们回去睡觉,我一人留在招待所。夜长到没边,尽管他们陪我玩牌耗掉了几个小时,但夜晚仍旧没边。所有人都睡着了,隔壁房间的人,整个小镇的人bbr>藏书网,都睡着了。有一个人在独自度过长夜。没有桥,没有路。
明早摄制组会起得晚一些,我们拍过日出了,明?天的太阳再怎么样升起都跟这场戏没关系了。这是所有艺术的无情无知。这也是黄沙梁的太阳永远不管其他地升落下去的永恒魅力。
我们算什么呢,当我们把镜头对过去的时候,我们并不比一只羊、一头毛驴的眼>?99lib.睛看见得更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把这部片子拍下去。
谁也不能阻止我们的无畏无知。
十七、一个人的影子
二○○○年十月八日。
昨天清早,在渠边村村头时,我注意看了我的影子。
太阳没出来时,半个地球都在阴影里。那是大地本身的阴影,就像一个人的后背,在他前胸的阴影里。
可能过去是凉爽的,却不寒冷。我有时能看见大半个村庄的人,坐在凉爽的过往年月里,不愿出来。在今天?的太阳底下干活的,只是极少数。他们打的粮食,也是都贮存进回忆里。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确切说,我从地上重重叠叠的阴影中,分辨出自己的影子时,太阳已经露出沙梁了。我的影子和那根歪木桩的影子,还有沙梁下一棵杨树的影子,并排穿过村头的大片空地,穿过马路、路那边的棉花田,一直伸到我不知道的遥远处。
从这儿向西几十公里是小拐,再一百多公里是克拉玛依,再过去上干里的茫茫戈壁,便是过去的俄罗斯帝国的版图了。在早晨,一个人站在村头,想着自己的影子已经越过千山万水,伸展到自己终生都不能到达的遥远天地。
一头牛会不会也这样想。
一个人,拖着自己都不知道多长的影子来回地走——扛锨去浇地,或者赶牛车拉草。会不会把本来不轻松的生活变得沉重无比。
生活中最重的负担在人的思想里。
人一旦被想象中的活累趴下,眼前的一捆草也会没力气举起。
活干完的人坐在阴凉里。在那里,做完的每件事情都又静静地开始了,不扬起一粒尘土。
而渠边村的现实:太阳升起。没有牛拉不动的车,也没有人过不去的日子。唯一的一点意外:太阳升高,我无限伸长的影子一点点缩短——它那么遥远地返回时,我已不在这里。
但那根木桩,沙梁下的白杨树,会一动不动地等待自己的影子回来,在身底下呆一儿,又朝另一个方向缓缓走去。
十八、今年的头一场雪
二○○○年十月八日下午。
他们改主意去沙湾县城拍几个镜头。我和小张留在招待所。午饭后我睡 89c9." >觉,小张去电话亭打电话。不知睡了多久,他们扛设备上楼来。外面风雪交加,这是今年的头一场雪。
看了今天拍的镜头回放:苞谷地,芦草,二毛在荒草中挖地。镜头很美。只是二毛.99lib?挖地的动作与他的其他动作一样——太用劲,太狠,像对地有气似的。
我接着睡觉,一直把天睡黑,听见他们在楼下说话,下去见小罗正拍二毛站在雪中的镜头。有了这场雪,就不缺冬天的镜头了。
中午在下面吃饭时,听邻桌两个农民喝酒聊天。两人喝了一.99lib?瓶酒,脸都红红的。一个滔滔不绝地在说,另一个只是迷糊着眼睛听。偶尔插半句话,又被这一个抢过话头。
在这里的许多年间,我就是那个说不上话的人。我一直?99lib?在听这个地方的人说话,听了许多年。
..现在,许多人开始听我说这个地方。
十九、渠边村的风
二○○○年十月八日晚。
雨雪停了,地上满是泥水。门口的小车顶覆着一层薄雪。
晚饭吃得很愉快,二毛讲了几个新疆味的段子。我帮衬着调笑几句。饭后小张去打电话。我坐在屋里写日记。因为再没发生什么事,也就写不出啥意思。
永和画的渠边村村头的色粉画贴在我床边的墙上,那根高杆上的红布还飘扬着>藏书网。
昨天,天未亮到这渠边村时,99lib?
我记得红布朝西飘,刮着东风。太阳升过房顶时我看见红布向南飘,刮起北风。快中午时红布又转向东,西99lib?风起了。我们撤离渠边村。
我知道天黑后下山的南风会将红布吹向北方。整个一天风绕着渠边村吹了一圈。第二天早晨,风又到达它开始的地方。
渠边村的戏就算拍完了。那根高木头将继续立下去,杆头的红布任风吹佛。
这个村子的天空太空荡,或许应该有个东西伸到空中去,但肯定不是这根作为道具的大木头杆子。
二十、不能改变的东西
二○○○年十月九日清晨。
难得的一个大晴天,我被透过窗户的阳光照醒。
我知道在这里许多年间的许多人和事情,都是这样被太阳缓缓慢慢照醒。没有谁去单个地唤醒他们。
摄制组什么时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这个早晨,在我沉沉的睡梦里,他们把..镜头对向了哪几处我司空见惯的景致?
一千个早晨我不醒来,大地还会是以往的样子。没有谁能够改变这个地方的日出。
人们能做到的仅仅是,在长草长庄稼的土地里盖几幢新房子,栽几根电线杆,修几条新马路这样的露水小事。
而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把不能被改变的一切深藏心中,当人们改变了整个世界,在一藏书网千一万个这样的早晨里,我照着阳光,吸着新鲜熟悉的空气,说出那些永远没改变的东西——干万年里丝毫不变的一切。
二十一、没有小地方
二○○○年十月九日上午。
吃过早饭与小张同去镇政府办公室,做礼节性拜访。“十一”假期过后刚上班,镇里人都齐全。
先见查书记。查和我是老相识,认识快二十年了。我在大泉乡当农机管理员时,他是大泉四队农民。后当村长、村支书,后又通过选举任副乡长。再后来我去乌市,彼此互无消息。没想到他已是四道河子镇党委书记。
查是沙湾县唯一的没有通过科班程序而直接由农民升为一镇之首领的地方官。其成长道路可见其能量能力。
若按现在的干部选拔程序,一个农民永远不可能再进入到乡镇领导行列中。他必须通过考试、分配、一级级迁升——让自己先不是农民,然后才有机会来管理农民。
郭卫镇长也是我在沙湾结识的朋友。经常一起喝酒,很熟悉了。见面时他正在办公室处理过节之后拥来的一大堆事务。
在沙湾县乡镇干部中,郭卫算是很有文化修养与才干的一位年轻镇长。
摄像小罗在接触了几个四道河子的乡村干部后,惊讶地说这个地 65b9." >方的人不可小视,镇长、副镇长、一般干部,甚至村长,都很有文化知识。.?
这也见证了我的一贯看法:没有小地方,只有?99lib?小眼光。
二十二、想出来的事情
二○○○年十月九日下午。
中午他们拍片回来一同吃饭,而后带小张出去。太阳时隐时显。他们希望碰见好太阳时抓拍几个芥的镜头。
现在又是我一个人坐在窗口前等候天黑。我比他们更有时间把这些天的事前前后后想一想。
我比这里的人们更有时99lib?间把多少年的事反反复复想一想。
其实我就是这样一个闲人,他们忙着干事情时我闲着手,四处溜达。
我从他们干完的事情上想出事情。在他们走..完的路尽头,我又往前走一藏书网大截子。
二十三、闲人
二○○○年十月九日晚。
王导老让二毛背个破包走来走去。我不喜欢这个镜头。那是个城市人形象。他没见过在田野间行走的农民。他把一个城市的流浪汉安插在我的村庄,那不是我,我不需要背个包。我的事情放在这片大地上。
我甚至没什么事情。一个闲人。
所有的活都已撒手。闲甩着膀子在田野走动,站站停停。我的事情是我想出来的,就像一株草某个春天从野滩上长出,跟一个村庄的收成没有关系。
在一年四季盯着春种秋收,锅里碗里的一村人中,应该有一双眼睛看到这一切之外的更远处。
这片大地上世代劳忙的人们,已经用他们的劳忙养活出一个闲人。
一个走到麦地尽头,在隐约的田埂上回望村庄,把那些低矮土墙的阴影全 90fd." >都照亮的人。..
一个走进荒野,走向一只虫、一窝老鼠、一只飞鸟的人>。
不时地走出村庄,又出去。
他的手永远是空的、闲甩的,顶多拿一把镰刀,扛一把锨。
他已经把大地上的事情放在大地上。
而有多少人,背了几根烂柴草跑了一辈子。
正因为有背了几根烂柴草跑了一辈子的许许多多的人们,他们把大地上的事情扛在肩上、不肯松手,才会有另外一个人,把这一切原原本本放回到大地上。
二十四、一个地方的睡眠
二○○○年十月十日凌晨四点。
昨晚郭卫镇长请摄制组吃饭。吃得好,交谈得也好。这是摄制组进入四道河子以来最为偷快的一次酒席。喝.到尽兴欢快而散。我随朋友出去打“诈金花”,打到半夜,赢七八百元,上次已经输空的口袋里又有几个钱了。
凌晨四点多,我一个人回招待所。铁皮卷帘门紧锁着,敲了几下,不敢再敲了。整个小镇静悄悄的。我敲出的声音太大太吓人,99lib?把我自己吓住了。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弄出这么大声音。肯定已经吵醒楼上的人,吵醒旁边这一排小楼上的人,甚至吵醒对面那排小楼上的人。也许我的敲门声把这个小镇的人全吵醒了,他们肯定在暗暗地恨我、骂我。
一个地方的睡眠是多么美好珍贵。谁也没权力让他们在这个时候醒来。人们的睡眠是绝对独立自由的。没有谁能统治人们的睡眠和梦。所有的统治手段均针对人的清醒。
我还会在这个地方醒来。就像我还会在这个地方睡去。
睡着时,我完全是自己的。
如果我一直不醒来,谁藏书网叫都不醒来,一直地沉睡下去,田野青了黄黄了青我们还在梦里。我们用睡眠消灭掉那些想统治我们的人们。在我们的沉睡中一个又一个时代消亡,一群又一群伟人死去,当我们醒来时,身旁鸣叫着的,藏书网依旧是那些最微小的虫子。
现在,我也该扔下笔,加入到人类的睡眠中了。
二十五、写作是件可怕的事情
二○○○年十月十一日。
我不能再往下写了。当我作为一个记录者的时候,生活是多么没有意思。片子拍完了。这里的生活还在继续。我们的镜头对着这里的生活,拍了一部跟它毫无关系的片子。就像我的笔,跟踪正发生的一切,却又远在这一切之外。
我只能把我自己写出来。
写作是一个不断丢失的过程。一开始我想记下身边周围的每个人,我确实在那样写了。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应该在我的文字中留下一笔,不然我对不住他们。
可是,写着写着我把他们都丢光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再看不见周围的事物。
有时我从这个村庄,从身边的人和事情开始,三两句就丢?99lib?
下他们写到别处,越扯越远,连我自己都喊不回来,写到底也不知道回头照应一下前面。
我一直想撇开自己从别处开始,但每一次都原回到自己。
我不能在写作中忘掉自己,我只能做到忘掉别人。这可能是我的欠缺处。
也许,我的自私使我的文字永远朝着有利我的方向。在记叙这些时,尽管我努力保持记叙的客观、真实,但笔握在我手里,他们没有记录。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最后的话语权被我一人独握,这是多么不公平。
这又是多么的公平——他们带走生活,把文字的枯燥留给我。
最后这段生活将隐去,我的文字留下来,包括我写的村庄、田野、牲畜、草木,都在我的文字背后消隐。
写作是一件真正可怕的事情。
时光消失,文字留下。文字留下了什么?相对 4e8e." >于千干万万个消灭于时间中、了无痕迹的村庄,一个被文字记住的村庄也许更不幸。99lib?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