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水晶瓶塞》 一、被捕 两条小船拴在花园外面的小防波堤上,在黑暗中摇荡。透过浓雾,可以看到湖边窗子里这里那里亮着灯光。尽管时值九月底,湖对面昂吉延娱乐场却依然流光溢彩。天上,透过云絮,亮出几颗星星。湖面上,掠过一阵轻风。 亚森·罗平在一座小亭子吸了一支烟,走出来,在防波堤尽头俯下身。 “格罗亚尔?勒巴卢,……你们在吗?” 他们两人各自从一条小船上钻出来,其中一个答道:“在哩,老板。” “你们做准备吧,我听见接吉尔贝和沃什莱的汽车回来了。”他穿过花园,围着一座在建的房子转了一圈。夜色中,脚手架依稀可见。他小心打开临环湖大街的大门。果然不错:一道强烈的灯光从大街拐弯处射了过来。接着,一辆大型敞篷汽车停下来,跳下两个身穿大衣、衣领翻起、头戴鸭舌帽的男人。他们就是吉尔贝和沃什莱。吉尔贝是一个二十二岁左右的小伙子,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步子灵活,有力。沃什莱矮一点,灰白头发,脸色苍白,一副有病的样子。 “喂,”亚森·罗平问道,“那议员,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老板。”吉尔贝回答,“我们看见他上了七点四十分开往巴黎的火车,正像我们了解的那样。” “既是这样,我们可以自由行动了?” “完全自由。玛丽—泰莱丝别墅归我们支配了。”看到司机还呆在驾驶盘前不动,亚森·罗平对他说:“别停在这里。这会引人注意的。九点半再来装车吧。如果不落空,有东西装的。” “为什么说落空呢?”吉尔贝问道。 汽车开走了。亚森·罗平带着新来的伙伴一起朝湖边走去,回答道:“为什么?因为这次行动不是我策划的。凡是我没有亲自策划的行动,我总是只有一半信心。” “唉,老板,我跟您干了三年啦……我已经知道怎么干了!” “是的……我的伙计,你开始入门了。”亚森·罗平说,“正因为这点,我才担心出错……来,上船吧……你呢,沃什莱,上那只船……好了,……现在,划吧,孩子们……尽量别出声。”格罗亚尔和勒巴卢挥着桨,朝对岸娱乐场稍稍偏左一点的地方划去。 他们先是碰到一只小船,上面一对男女搂在一起,任小船随波逐流。然后,又遇到一只小船,上面有一群人在放声歌唱。以后,再没遇到什么船。 亚森·罗平靠近同伴,轻声问:“你说,吉尔贝,是谁出的这个主意?是你,还是沃什莱?”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们一起商量了好几个星期。” “我问这话,是因为我对沃什莱不放心……那是个混蛋……干什么都鬼鬼祟祟的……我寻思为什么不把他打发走……” “啊!老板!” “是的!是的!这是个危险的家伙……且不说他作过不少孽。”他停了一会,又说道:“这么说,你确信看见多布莱克议员了?” “我亲眼看见的,老板。” “你知道他在巴黎有约会?” “他要到剧院去。” “好。不过,他的仆人还留在昂吉延别墅……” “厨娘被辞掉了。男仆勒奥纳尔是主人的心腹,正在巴黎等主人去。他们不可能在半夜一点之前回来。不过……” “不过什么?” “我们得提防多布莱克心血来潮,情绪变坏,突然回来。所以,要采取措施,一小时内干完。” “你是什么时候掌握这些情况的?” “早上。我和沃什莱立刻觉得时机很好。我选择我们刚刚离开的正在建房子的那个花园作为出发地,那里夜间没人看守。我还通知两个伙伴划船过来,然后给您打电话,事情经过就是这些。” “你有钥匙吗?” “有台阶上那扇门的钥匙。” “就是看得见的那座围着栅栏的别墅吗?” “是的,叫玛丽—泰莱丝别墅。西边那两座别墅都有一星期没住人了。所以,有足够的时间搬走我们喜欢的东西。我向您发誓,老板,这事值得一干。” 亚森·罗平嘀咕着说:“这事太容易了,没有意思。” 他们划到一个小湾,那里有一个虫蛀的棚盖,遮盖着一道石阶。亚森·罗平认为从这里把家具装上船很方便。可是,“别墅里有人!”他突然说道:“瞧,电灯光!” “那是一盏煤气灯,老板……电灯光是不动的……”格罗亚尔留下来守船,打望。勒巴卢和另外一个桨手去环湖大街边的栅门边放哨。亚森·罗平与两个伙伴在黑暗中一直爬到台阶下面。 吉尔贝第一个走上去,摸索着插上门锁钥匙,然后又插上门闩钥匙,两道装置开了。他把门推开一道缝,可容三人走过。前厅里点着一盏煤气灯。 “您看,老板……”吉尔贝说。 “是啊……”亚森·罗平小声说,“可是,我觉得刚才看到的不是这盏灯。” “那是哪盏灯呢?” “我也不知道……客厅在这里吗?” “不在。”吉尔贝也不怕声音大了点,回答说,“多布莱克出于谨慎,把家具都放在二楼,放在他卧室和卧室旁边的房间里。” “楼梯在哪里?” “右边,帘子后面。” 亚森·罗平朝帘子走去,把它撩开。正在这时,左边四五步远的地方,一扇门开了,从里面伸出一个人的脑袋,一脸煞白,瞪惊恐的眼睛。 “救命啊!抓凶手!”那人大叫着,旋即又缩进房间。“是勒奥纳尔!那个仆人!”吉尔贝喊道。 “他要是大喊大叫,我就宰了他。”沃什莱骂道。“让我们安静点,嗯,沃什莱?”亚森·罗平说,便去追那仆人。他先穿过餐厅,见里面点着一盏灯,旁边放着几个盘子和一只酒瓶。他在配膳室里处发现了勒奥纳尔,那家伙正在徒劳地打开窗子。 “别动,烹调大师!这可不是开玩笑!……啊!你这个蛮子!” 亚森·罗平看到勒奥纳尔举起手来,就赶紧卧倒。昏暗的配膳室里响了三枪。接着勒奥纳尔突然摇晃起来。原来亚森·罗平抱住他的双腿,夺过他的手枪,并且掐住他的脖子。“好厉害的蛮子,去你的!”亚森·罗平低声骂道,“……差一点就把我干掉了……沃什莱,把他给我捆起来!”他用手电筒照着那个仆人的脸,挖苦地说:“先生这张面孔并不俊俏嘛……你良心上一定不清白,勒奥纳尔;再说,给多布莱克当仆人……捆好了吗,沃什莱?我可不愿在这里长霉生蛆。” “没有任何危险,老板。”吉尔贝说。 “哦!真的吗?……枪声呢,你认为别人听不到?” “绝对听不到。” “不管怎么说,必须快点干。沃什莱,拿上那盏灯,我们上楼。”他抓住吉尔贝的胳膊,把他拉上二楼。 “傻瓜!你就是这样打听情况的吗?不放心是有道理的吧?” “唉,老板,我当时无法知道他会改变主意,回家来吃晚饭。” “你盯上谁的东西打算下手,就必须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你和沃什莱,你们两个傻瓜……我可抓住你们的把柄了……你们真行!” 看到二楼的家具,亚森·罗平这才消了气,像一个业余收藏家刚搞到几件艺术品,满意地清点起来。 “嗬!东西不多,却是好货。这位民众代表还有点鉴赏力呢……四把奥比松扶手椅……一个打了印记的写字台,我打包票,是佩西埃和丰泰纳制作的……两盏古蒂埃尔的壁灯……一幅弗拉戈纳尔的真品……还有一幅纳蒂那的赝品。一个美国亿万富翁会把它们一家伙全买下……总之,是一笔财富。有些多嘴的家伙断言再也找不到真迹了。妈的!叫他们像我这样干干!让他们去找找看!”吉尔贝和沃什莱遵照亚森·罗平的命令,按照他的指点,立刻小心搬起那些大件来。过了半个小时,第一只船就装满了。他们决定让格罗亚尔和勒巴卢先把船划走,把东西装上汽车。亚森·罗平看着他们走了才回别墅。经过前厅时,听到配膳室那边好像有说话声。他走过去,看到只有勒奥纳尔一个人在里面,趴在地上,反剪着双手。 “是你在抱怨吗?你这个议员的走狗!别着急,就要完了。不过,你要是大喊大叫,我们就不得不对你采取更严厉的措施……你喜欢吃梨吗?来一个堵堵嘴,好吗?”亚森·罗平上楼时,又听到同样的声音。侧耳一听,听到肯定是配膳室那边传来的嘶哑、颤抖的声音说:“救命啊!……抓凶手!……救命啊!……有人要杀死我!……快去报告警察局长!” “这家伙完全疯了!”亚森·罗平嗫嚅道,“见鬼……晚上九点还要打扰警察,真是胡涂了!” 他又干起来,用的时间比预料的要长,因为他在柜橱里又发现了不少值钱的小玩艺,舍不得扔下;另外,沃什莱和吉尔贝寻找十分过细,让他觉得奇怪。 最后,他忍不住了。 “够了!”他命令道,“我们不能为剩下的几件破烂误了大事,让汽车老在那里等着。我要上船了。”他们走到湖边,亚森·罗平走下台阶。这时,吉尔贝把他拉住。“听我说,老板,我们还得再走一趟……五分钟就够了,不会更长。” “究竟为什么?” “是这样……有人提到一件古代的圣物……一件珍宝……” “怎么?” “刚才我们没找到。现在我想到了配膳室……那里有一个壁橱,锁了一把大锁……您明白,我们不能……”他已经朝台阶转过身去,沃什莱也往上跑。 “给你们十分钟……一分钟也不能超过。”亚森·罗平朝他们喊,“过十分钟不回来,我就走了。” 可是,十分钟过去了,他们还没回。 他看了看表。 “九点一刻……真是疯了。”他心想。 另外,他想到这次行动,吉尔贝和沃什莱表现怪异,总是形影不离,似乎在互相监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亚森·罗平被说不清原因的忧虑所驱使,不知不觉地朝别墅走去。同时,他听到昂吉延那边远远传来低沉的声音,似乎在往这边走……大概是一些行人…… 他马上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朝栅栏正门走去,想看看大街周围的情况。 正要拉出门去,房子里传出一声枪响和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立即往回跑,绕过房子,冲上台阶,朝餐厅奔去。“天打雷劈的!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只见吉尔贝和沃什莱扭成一团,在地板上滚过来滚过去,嘴里不停地怒骂,衣服上淌着血。亚森·罗平跳过去。但吉尔贝已经把对手打倒在地,并从他手里夺过一件东西。亚森·罗平没来得及看清楚。再说,沃什莱肩上有个伤口,流血不止,晕了过去。“是谁把他打伤的?是你吗,吉尔贝?”亚森·罗平气愤地问道。 “不是我……是勒奥纳尔。” “勒奥纳尔!可他被捆着啊……” “他挣脱了,又拿起枪。” “这混蛋!他在哪儿?” 亚森·罗平拿起灯,走进配膳室。 只见仆人躺在地上,两手交叉,咽喉部插着一把匕首,脸色惨白,嘴里直往外流血。 “啊!”亚森·罗平检查以后,讷讷地说,“他死了!” “您认为……您认为……”吉尔贝颤声问道。 “我告诉你,他死了!” 吉尔贝语无伦次地说:“是沃什莱……是他刺的……” 亚森·罗平气得一脸煞白,揪住吉尔贝说:“是沃什莱……还有你,混蛋!因为你在这儿,不制止!……血!血!你们明明知道我不希望流血!我宁肯让别人把我杀死!哼!混蛋,该你们倒楣!……你们去赔偿吧!价钱不小……当心上断头台!” 亚森·罗平看到死尸,非常难受,猛摇着吉尔贝问道:“为什么?……沃什莱为什么杀他?” “他想搜他的身,找壁柜钥匙。当他弯下腰去时,发现那家伙双手已经挣脱了……沃什莱怕了……就捅了他一刀。” “那么,谁开的枪?” “是勒奥纳尔……他拿着枪……临死前,他还有力气瞄准……” “壁橱钥匙呢?” “沃什莱拿了……” “打开了?” “打开了。” “找到了?” “找到了。” “你就跟他争那件东西?……那圣物?不,比圣物还要贵重……到底是什么?回答!” 从吉尔贝的沉默和坚定的表情来看,亚森·罗平明白自己得不到回答。 他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说道:“你会说出来的,你这个家伙!我亚森·罗平说到做到,一定要让你吐出实情。不过,眼下,我们得赶快撤离。来,帮帮我……把沃什莱抬上船……” 他们回到餐厅。吉尔贝朝受伤的沃什莱弯下身去。但亚森·罗平拉住他:“听!” 他们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目光:配膳室里有人说话……一个很低,很奇怪,很遥远的声音……可是,他们很快就查清,配膳室里除了那个死人,再无别人。他们看见那死人隐隐约约的轮廓。可是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一会儿尖利,一会儿低沉,一会儿发颤,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大叫着,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说出含含糊糊的话语,听得人毛骨悚然。 亚森·罗平觉得头上直冒冷汗。这不连贯的、神秘的,像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朝仆人弯下身去。那声音停了停,接着又开始了。“把灯拧亮一点。” 他对吉尔贝说。 他觉得惶恐不安,无法克制,一身直打哆嗦。因为,声音是无可置疑的。 吉尔贝把灯罩取下后,亚森·罗平发现声音是从死人身上发出来的;但那尸体一动不动,那张流血的嘴颤都没颤一下。 “老板,我怕!”吉尔贝结结巴巴地说。 还是那个声音,还是那齆声齆气的低语。 亚森·罗平哈哈笑起来,迅速抓起尸体,把它挪开。“果然不错!”亚森·罗平看着一个闪光的金属玩意,说,“……果然不错!这回弄清了!……真的,费了我这么多时间!”原来,尸体压着一个电话话筒,电线通到墙上装在平常高度的一架电话机上。 亚森·罗平把话筒放到耳边。很快,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声音嘈杂,呼的呼,叫的叫,好几个人在交谈:“是您吗?……他不回答……真可怕……他们把他杀死了……是您吗?……出了什么事?……鼓起勇气……救援的人在路上……有警察……有军队……” “妈的!”亚森·罗平骂道,扔下话筒。他恍然大悟,看清了可怕的真相:开始,他们往外搬东西时,勒奥纳尔因为捆得不紧,挣扎着站了起来,大概是用牙齿咬住话筒,取下来放到地上,向昂吉延电话局呼救。 亚森·罗平把第一条船送走回来,听到的就是他的呼救:“救命啊!……抓凶手!有人要杀死我!” 而现在,是电话局在回答他。警察赶来了。亚森·罗平想起刚才,最多四五分钟之前,在花园里听到的那种嘈杂声。“警察来了!……能逃就逃吧!” 他大喊着冲出餐厅。吉尔贝问:“沃什莱怎么办?” “该他倒楣!” 可是,沃什莱这时清醒过来,哀求道:“老板,您不能把我这样扔下不管啊!” 亚森·罗平停下步子,尽管情势危急,还是在吉尔贝的帮助下,扶起伤员。这时,外面响起一片喧闹。 “太晚了!”他说。 有人擂起了朝向房子背面的前厅门,把门扉震得直晃。亚森·罗平跑到通向台阶的门前,看到很多人已包围了房子,正在往里面冲。他和吉尔贝也许可以抢在警察前面跑到水边,可是,在敌人的枪弹下,怎么上船逃走呢? 他关上门,上了闩。 “我们被包围了……完了……”吉尔贝结结巴巴地说。 “别说了。”亚森·罗平说。 “可是,他们看见我们了,老板。他们在敲门。” “别说话。”亚森·罗平重复道,“一句话也别说……别动。”他自己格外镇静,脸色沉着,好像一个时间充裕的人在从各个方面观察一种微妙的局势。此时,他正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只有这种时刻可以赋予生活以价值。每当这种时候,不管情况有多么危险,他总是在心中慢慢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一直数到心跳恢复正常为止。然后,他才开始思考,而且是那么敏锐地,那么气贯长虹地,带着对事件发展的深刻直觉来进行思考。所有的信息资料全都展现在他的脑海。他预见一切,推测出一切,作出合乎逻辑、又有十足把握的决定。过了三四十秒钟,警察还在敲门、撬锁。亚森·罗平对吉尔贝说:“跟我来。” 他来到客厅,轻轻推开侧面一扇玻璃窗和百叶窗。外面人来人往,根本不可能逃出去。于是他气喘嘘嘘地拼命喊叫起来:“到这里来!……帮帮忙!……我把他们抓住了……在这边!”他抽出手枪,朝树枝打了两枪,然后走到沃什莱身边,弯下腰,把他伤口的血涂在自己的手上和脸上。接着,他猛地转向吉尔贝,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地。 “您要干什么,老板?竟想出这种办法!” “听我的!”他威严地命令道,“我保证……我保证让你们……听我的……我会把你们救出牢房的……可是,要做到这一步,我必须自由才行。” 外面乱糟糟的,警察在打开的窗下叫喊着。 “在这儿!”他喊道,“我把他们抓住了!快来帮我!”他又压低声音,不急不忙地说:“你好好想想……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有什么对我们有用的消息要告诉我?” 吉尔贝怒气冲冲地挣扎着。他心慌意乱,一时没明白亚森·罗平的意图。 沃什莱比他有经验,再说他负了伤,反正没有指望逃跑,便冷笑道:“白痴,老板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只要他能跑脱……还怕你我没救?” 亚森·罗平突然想起吉尔贝从沃什莱手里抢过来塞到衣袋里的那件东西。现在,他要把它夺过来。 “啊!这个,绝不行!”吉尔贝挣脱出来,咬牙切齿地说。亚森·罗平又把他打翻在地。可是,这时有两个警察突然出现在窗口,吉尔贝只好松手,把那东西交给亚森·罗平。亚森·罗平看也没看,就塞到口袋里。吉尔贝小声说:“喏,老板,给……以后再给您解释……您可以确信。……”他来不及把话说完……两个警察,后面还跟着很多人,还有不少士兵,从门口窗口一拥而入,来援助亚森·罗平。吉尔贝立即被抓住,并被扎扎实实地捆起来。 亚森·罗平站起来。 “他是罪有应得。”亚森·罗平说,“这家伙真难斗。我把那个打伤了,可是这一个……” 警察分局长急忙问:“您看到仆人了吗?他们把他杀死了吗?” “我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 “嗨!我是听到杀了人的消息,跟你们一起从昂吉延赶来的呀!只不过,你们从房子左边包过来,而我是从右边过来的。那边有个窗子开着。我上来时,这两个强盗正要下去。我朝他开了一枪。”他指着沃什莱,“又抓住他的同伙。” 人家怎么可能怀疑他呢?他浑身是血,是他把杀害仆人的凶手交给警察的。有十来个人亲眼目睹了他英勇搏斗的结尾。再说,当时一片混乱,谁也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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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思考,或浪费时间去琢磨疑点。而且,警察一到,附近的居民便涌到这座别墅里来了;大家上上下下,这边那边乱跑一气,连地窖也去了不少人。 人们喊着,叫着,谁也没想到要去证实一下亚森·罗平那番话是否可信。不过,在配膳室发现仆人的尸体之后,警察分局长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命令封锁栅门,谁也不准进出。他自己立即察看现场,开始调查。 沃什莱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但吉尔贝拒绝说,借口要有律师在场他才讲话。警察指控他犯了凶杀罪,他便往沃什莱身上推;而沃什莱则为自己辩护,说吉尔贝是凶手。他们两人同时叫喊,显然是要吸引警察分局长的注意力。 当分局长转身找亚森·罗平取证时,这才发现那个陌生人不在了。 分局长还没有起疑,他对一个警察说:“去告诉那位先生,我想问他几个问题。” 这位警察便去找那位先生。有人说看见他在台阶上点藏书网烟;又有人说他请了一队士兵抽烟,然后朝湖边走去,说什么时候需要,叫他就是。 于是警察唤他,可是无人回应。 有个士兵跑到湖边去,看到那位先生刚登上小船,正在拼命划桨。 分局长看了吉尔贝一眼,明白自己上当了。 “快抓住他!”分局长喊道,“……开枪!他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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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他向湖边跑去。后边跟着两名警察。其余的人仍守着那两个俘虏。他来到岸边,看到那位先生已划出一百多米远,正在黑暗中向他挥帽致意。 一个警察徒然地朝他举枪射击。 一阵轻风,送来一阵歌声。那位先生一边划桨,一边唱道: 往前划吧,小水手, 风儿推着你走…… 分局长看到邻家门前的防波堤上拴着一条船,就命令士兵监视湖岸,若发现逃跑者企图上岸,就予以逮捕。说完,就带着两个警察翻过两座花园之间的篱笆,划船追赶。 借着时隐时现的月光,可以辨别出逃跑者的航迹,知道他打算斜穿过湖面,向右边的圣格拉蒂延村划去。这一来追赶就容易了。 警察分局长不久便发现自己船轻,划桨的人多,速度很快。才十分钟,他们和逃跑者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了一半。“行了。”分局长说,“不需要步兵帮忙也能阻止他靠岸。我很想认识这个家伙。他倒不缺胆量。” 奇怪的是,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得那样快,简直不正常。似乎逃跑者明白逃也无用,已经泄了气。警察又加紧划。小船飞快地滑行,最多只隔一百米,就要抓到他了。 “停住!”分局长向那人喝道。 那敌人的身影蹲在船上,一动不动,依稀可辨。船桨顺水飘流。这种静止不动的情景很令人不安。他那样的强盗,很可能等他们赶上来,硬拼一场,甚至可能抢在他们之前,就先开枪把他们干掉。 “投降吧!”分局长叫道。 这时夜色墨黑。三个警察好像看到对手做了一个威胁动作,赶忙卧倒。 小船被这股力一冲,反而靠近对手那只小船。 分局长埋怨说:“总不能让他打吧!我们开枪吧,准备好了吗?”他又喊道:“投降吧……否则……”没有回答。 敌人没有动。 “投降!……放下武器!……你不愿意?……那就活该了……我数数了……一……二……” 警察没等下令就开了火,接着马上使劲划桨,几下就靠近了目标。 分局长提着枪,高度注意敌船的动静。 他举起枪,喊道:“你只要动一下,我就打碎你的脑袋!” 但敌人一动也不动。当他们靠近敌船,两名警察放下桨,准备猛扑过去时,分局长才明白小船静止不动的原因,原来船上根本没有人!敌人早就游泳逃走了。留给胜利者的只是一堆赃物,上面披了一件衣服,盖了一顶圆顶礼帽,在朦胧夜色中,很像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警察划燃火柴,检查敌人丢下的东西。帽子里面一个姓名的打头字母也没有,衣服口袋里既无证件,也无皮夹。不过,他们发现了一件东西,一件将使此案产生重大反响,并将严重影响吉尔贝和沃什莱命运的东西:在一个口袋里,逃跑者留下一张名片,亚森·罗平的名片。 几乎就在警察拖着缴获的船,继续漫无目标地搜索的时候,就在岸上那群无所事事的士兵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水上的战斗情景的时候,亚森·罗平已不慌不忙地在他两小时前登船的地方上了岸。 他的另外两个同伙,格罗亚尔和勒巴卢在岸上迎接他。他简单地说了几句发生的事情,便上了汽车,坐到多布莱克议员的扶手椅和小摆设中间,裹上皮衣,让司机走偏僻小路,把车开到纳伊伊他的家具仓库。他把司机留在那里,自己乘出租汽车回到巴黎,在圣菲利浦—杜—卢尔附近下了车。离那儿不远,他在玛蒂庸街有套单独出入的夹层住宅。除了吉尔贝,其他同伙都不知道这套房子。 回到家,他换了衣服,擦了身,觉得舒服多了,因为他虽然体质强壮,刚才还是冻得发僵。每晚睡觉之前,他都要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壁炉台上。直到这时,他才在皮夹和钥匙中间看到吉尔贝在最后一分钟塞到他手里的东西。他大觉意外。这不过是一只瓶塞,一只酒瓶饮料瓶上的水晶瓶塞,毫无特别之处。充其量不过是顶上有个多棱面,镀了金,一直镀到中间凹进去的地方。 不过他觉得这瓶塞确实没有引人注目的地方。“难道吉尔贝和沃什莱坚持要得到的就是这么个玻璃玩意儿?难道他们就是为了它才杀死仆人,才扭打,才浪费时间,才冒坐牢……受审……上断头台的危险吗?……唉,不管怎么说,这终究是可笑的……” 这件事十分离奇。但他太累了,顾不上仔细琢磨,就把瓶塞放到壁炉台上,上床睡了。 这一夜他做了恶梦,梦见吉尔贝和沃什莱跪在牢房石地板上,发狂地向他伸出双手,嘴里还发出可怕的号叫。“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他们叫着。但他费尽气力也无法动弹,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捆住了。他眼前不断地出现可怕的景象,他浑身颤抖着,看着两个同伙做着临刑的准备,看着他们梳洗,看着这阴森森的惨剧。“唉!”醒来后他说。“真是不祥之兆!幸亏我们不会因为精神脆弱出错,不然……” 他又补充道:“再说,我们身边还有一个吉祥物呢!照吉尔贝和沃什莱的行为来看,它肯定是个宝物。有了它,加上亚森·罗平的帮助,完全可以驱除厄运,保佑好事成功。现在,看看那只水晶瓶塞吧。” 他起了床,想拿那个瓶塞仔细看看,却失声惊叫起来:水晶瓶塞不见了…… 二、九减八等于一 虽然我跟亚森·罗平交情不错,他也常常显得对我十分信任,但是,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彻底搞清楚,这就是他那团伙的组织状况。 这个团伙存在是毫无疑问的。他们的冒险活动得以成功,只能用许多人的忠诚、不可抗拒的力量和强有力的合作来作解释。所有的力量都服从于一个独特的了不起的人的意志。然而,这个人是怎样实行他的意志的?通过什么中介、什么下属来实行?这我就一无所知了。亚森·罗平始终保守这个秘密;凡是他希望保守的秘密,都没法弄清。 我唯一能做的假设,就是这个在我看来人数有限,但反而更令人生畏的团伙,有一些独立的或临时的外围组织,散布于各个国家,各个阶层。其成员执行一个往往自己并不认识的人的命令。有一些伙伴,忠实的门徒在他们与头头之间上下联络,这些人是亚森·罗平直接领导的骨干。 吉尔贝和沃什莱显然都是这类人。这也是司法当局对他们如此严厉的原因。他们第一次抓到亚森·罗平的同伙,并且是货真价实,无可争议的同伙;而且这些同伙杀了人!如果这起凶杀是有预谋的,并且有强有力的证据证明对杀人犯的指控成立,那他们肯定要上断头台。作为证据,警方至少掌握了一个,那就是勒奥纳尔死前几分钟的电话呼救:“救命啊!抓凶手!……有人要杀死我!”有两个人,值班的话务员和他的一个同事听到了这个绝望的呼救,他们两人都作了毫不含糊的证明。而且,警察分局长是得到报警后,才带着部下和一队士兵赶往玛丽—泰莱丝别墅的。 亚森·罗平一开始就确切意识到这件事的危险。他如此猛烈地反对社会的斗争,如今进入一个新的可怕的阶段。时运倒转了。这一次竟弄出了一起凶杀案。他本人历来坚决反对这种行为。这次不再是让人开心的盗窃活动了。 过去,每当他捉弄那些财产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和不正当的金融家之后,总善于让那些开怀大笑的人站在他一边,总能得到社会舆论的同情;但这一次,他要作的不是进攻,而是自卫,是拯救两个伙伴的脑袋。 我从他经常记录和概述困境的一本记事簿上抄下这段话,表明了他当时的思路:“首先,有一点可以肯定,吉尔贝和沃什莱欺骗了我。昂吉延行动表面上是盗窃玛丽—泰莱丝别墅的财物,其实有一个私下的目的。在整个行动中,他们俩都挂记着这个目的。他们在家具和壁橱里寻找的正是那个水晶瓶塞。因此,如果我要弄清情况,首先就必须知道那个水晶瓶塞有什么秘密。肯定,由于隐秘的原因,那神秘的玻璃球在他们眼里是无价之宝……而且,不止他们俩是这么认为,因为昨夜,有一个大胆的本事不小的人潜入我房间,偷走了那个瓶塞。” 亚森·罗平对这次失窃事件特别困惑。 有两个问题他琢磨不透。首先,这位神秘的来客到底是什么人?吉尔贝是自己的亲信,自己的私人秘书,唯有他知道玛蒂庸街的秘密住所。可是,吉尔贝在牢里,难道可以假设是他出卖了自己,并让警察追踪而来的?如果是这样,警察为什么不逮捕他亚森·罗平,而只满足于拿走那个水晶瓶塞呢? 还有一件怪得多的事。就算有人撬开了他的房门——尽管没有任何迹象证明这点,但他还是作这种假设——这人又是怎样进他卧室的呢?因为他每晚照例要把卧室门锁好,并且插上门闩。锁和门闩都没有碰过——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水晶瓶塞却不见了。亚森·罗平向来吹嘘自己耳朵尖,睡觉也十分警觉,但这次却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他没有怎么去找,因为他非常了解这类谜,除了靠事件自身的发展把它们解开,不要指望有别的办法。他很困惑,很不安,马上关闭玛蒂庸街的这套夹层房子,发誓永远不再进来。他立即着手与吉尔贝和沃什莱取得联系。 但在这方面他又估计错了。司法当局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亚森·罗平参与了此案,仍然决定把它归入亚森·罗平的案子,在巴黎,而不是在塞纳和瓦兹省进行预审。因此,吉尔贝和沃什莱被关进巴黎的桑特监狱。监狱和司法当局都非常明白,必须严防亚森·罗平与在押犯发生联系。警察总监下令采取极为周密的防范措施,最低级的警员也严格遵守不误。由一些有经验的警察日夜看守着吉尔贝和沃什莱,从不换人,也不离开半步。这?.时亚森·罗平还没当上保安局长——这是他一生最为体面的职务——因此无法在司法大楼进行必要的活动,来实现自己的计划。奔走了半个月,一无收效,只好承认无能为力,心里却十分烦躁。越来越着急。他想:“万事开头难。这件事究竟从哪里着手?走哪一条路呢?”他把念头转到水晶瓶塞的第一个主人多布莱克身上,那议员应该知道瓶塞的价值。另外,还有一点,吉尔贝是怎样了解到多布莱克议员的作为和行踪的?他用什么办法监视多布莱克?是谁告诉他多布莱克当晚去的地方?一连串有意思的问题等着他解答。玛丽—泰莱丝别墅失窃之后,多布莱克立即搬到巴黎他过冬的私邸去了。他那座房子坐落在拉马丁街心公园的左侧,朝着维克多·雨果大街。 亚森·罗平化装成一个靠年金生活的老头,拄着手杖在街上闲逛,在议员的私邸附近走走,又在街心公园或大街的长椅上坐坐。 他第一天就发现了一件事:有两个人在监视议员的私邸。尽管两人都是工人打扮,但一看那作派,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多布莱克一出门,他们就跟上去;议员回家来,这两人也跟在后面;晚上私邸灯光一灭,他们就离开。 于是,亚森·罗平盯上了这两个人,得知他们是保安局的人。“嗬,嗬,” 亚森·罗平心想,“这可叫人意想不到。这么说,多布莱克受到怀疑了?” 到了第四天,夜幕降临时分,又来了六个人,与这两人一起在拉马丁街心公园最昏暗的地方密谈。亚森·罗平从身材和手势上,认出那六个人中,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普拉斯维尔。这人原来当过律师、运动员和探险家,如今是爱丽舍宫的红人,并由于神秘的原因,被任命为警察总署秘书长。 亚森·罗平突然想起来:两年前,在波旁宫广场,普拉斯维尔与多布莱克议员曾打过一架,一时引起轰?动。打架的原因不详。当天,普拉斯维尔便派了决斗证人去下战书,可是多布莱克拒绝决斗。 此后不久,普拉斯维尔便当上了秘书长。 “怪事……怪事……”亚森·罗平观察着普拉斯维尔的行动,若有所思地说。 到了七点钟,普拉斯维尔一伙朝昂里—马尔坦大街那边移过去一点。这时,私邸右侧一座小花园的门开了,多布莱克走了出来。那两个侦探立即跟上去,也像他一样,在泰布街上了有轨电车。 普拉斯维尔马上穿过街心公园,按了私邸的门铃。私邸和门房之间有一道栅门。看门女人出来开门,与外面的人匆匆低语几句之后,就把普拉斯维尔和他的手下领了进去。 “这是一次非法的秘密的入宅搜查。”亚森·罗平心想,“按照严格的礼节,他们应当请我参加。我的出席是必不可少的。”趁着私邸门还没关,亚森·罗平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看门女人在注意周围动静。亚森·罗平从她身边走过时,用迟到者的语气问:“那些先生都到了吗?” “到了,在书房里。” 他的计划很简单:万一被人撞见,就说是来送货的。其实这种借口根本用不着。前厅无人,餐厅也无人。他穿过前厅走进餐厅,从那里,透过一道玻璃门,看得到普拉斯维尔和他的五个同伴在书房里的活动。 普拉斯维尔用配的钥匙打开办公桌上的所有抽屉,翻阅里面的全部文件。另外四个人把书一本本从书架上拿下来,抖抖书页,检查精装封面是否藏着东西。 “他们肯定是在找什么文件……也许是找钞票……”普拉斯维尔大声叹道:“真笨!什么都没找到……” 但他大概并不打算放弃搜查。他突然抓住一个酒箱中的四瓶陈年酒,取下瓶塞,仔细察看。 “哦!他也琢磨起瓶塞来了!”罗平暗忖,“这么说,他们要找的不是文件?真的,我一点都没弄明白。” 接着,普拉斯维尔又拿起别的东西,一件一件仔细检查。又问那些人:“你们到这里来过几次?” “去年冬天来过六次。”有人回答。 “彻底搜查过吗?” “每个房子都搜查过了,而且搜了好几天,因为他当时正在巡回竞选。” “可是……可是……” 他又问:“眼下他家里没有佣人吗?” “没有,正在找。他在饭馆吃饭。看门女人好歹给他收拾收拾房间。那女人完全忠于我们……” 普拉斯维尔搜了一个半小时,把每件小玩意都拿起来仔细察看,又小心地放回原处。到九点钟,跟踪多布莱克的两个侦探突然闯进来。 “他回来了!” “步行吗?” “步行。” “来得及走吗?” “哦,来得及!” 普拉斯维尔和警察总署的人扫视一遍房间,确信没有留下痕迹后,才不慌不忙地离去。 这一来,亚森·罗平的处境就危险了。走吧,可能会碰到多布莱克;留下吧,就可能出不去了。不过,他看见餐厅窗子是朝街心公园开的,便决定留下来。再说,从近处观察多布莱克,这个机会太好了,亚森·罗平实在不愿放过。既然多布莱克刚吃过晚饭,就不大可能到餐厅里来。 他在里面等着,准备藏到玻璃门的帘子后面。 他听到推门声。有人进了书房,开了电灯。他认出是多布莱克。这是个矮胖子,脖子粗短,蓄一圈灰色的络腮胡,几乎秃了顶。他眼睛太疲乏,在眼镜外面还罩上一副墨镜。亚森·罗平注意到他的脸刚毅有力,下巴方圆,骨头突兀,拳头很大,汗毛浓密,两条腿弯弯的,走起路来弯腰驼背,髋部扭来扭去,有点像猴子。不过他额头宽阔突出,上面布满皱纹和肉疙瘩。 他全身上下透出一种野兽般的讨厌的味道,一股蛮气。亚森·罗平想起来,在议院,人们都把多布莱克称做“林中野人”。这不仅因为他不合群,不跟别人交往,也由于他本人的长相,举止,强健的肌肉和步态。 多布莱克在书桌前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海泡石烟斗,从烟丝罐几包烟丝里选了一包马里兰烟丝,拆开扎带,装满烟斗,点燃。然后,他开始写信。 写了一会,他停下笔盯着书桌上一处凝神思考。他猛地拿起一只装邮票的小盒子仔细察看,随后又检查一些被普拉斯维尔碰过又放回原处的东西。 他用眼睛细看,用手摸,又低下头去仔细观察,似乎有些只有他才熟悉的记号使他看出了问题。最后,他抓起电铃按钮,按了下去。 一分钟后,看门女人来了。 他问道:“他们来过,是吗?” 看到那个女人吞吞吐吐的样子,他又问:“那么,克莱芒丝,是你把这个小邮票盒打开的吗?” “不是我,先生。” “我用一条小胶带把盒盖粘住了,可是纸带被撕断了。” “我可以保证……”那女人说。 “你何必说谎呢,”他说,“既然我交待你放他们进来?” “因为……” “因为你想两边得好处……好吧!” 他递给她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又问:“他们来过了?” “是啊,先生。” “还是春天那些人吗?” “对,那五个……还有一个……指挥他们的。” “一个高个子?……棕头发?” “对。” 亚森·罗平注意到多布莱克咬了咬牙齿,又问下去:“就这些人?” “后来又进来一个,找他们……刚才,那两个老在外面监视的人也进来了。” “他们都在书房里?” “是的,先生。” “我回来他们就走了?也许就在我进屋前几分钟?” “是的,先生。” “好。” 那女人走了。多布莱克又写起信来。接着,他伸直胳膊,在书桌尽头一个白纸簿上写了几个符号,又把那簿纸竖起来,似乎想时时看见它。 他写的是几个数字。亚森·罗平可以看到这道算式:9-8=1多布莱克专注地把这些数字念了一遍。 “毫无疑问。”他大声说。 接下来,他又写了一封短信,在信封上写了地址。他把信放到纸簿旁边,罗平看出上面写的是:“警察总署秘书长普拉斯维尔先生收”。 接着,他又按铃。 “克莱芒丝,”他问看门女人,“你小时上过学吗?” “当然上过,先生!” “学过算术吗?” “先生,您……” “因为你做减法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九减八等于一。你瞧,这一点非常重要。你要是不懂这头等重要的真理,就没法活了。” 他边说边站起来,背青双手,摆着髋部,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对着餐厅停下来,推开门,说:“此外,这个问题还可以用别的方式表述:九个人走了八个,还剩下一个,这个人是谁?剩下的这个人就在这里,嗯?我算得很准。这位先生将为我们提供有力的证明,对不对?”他用手拍了拍丝绒门帘。亚森·罗平刚刚闪到门帘后面。“说实话,先生,您卷在里面会闷死的,还不说我也许会用匕首戳帘子来寻乐子……你想一想哈姆雷特说的胡话,想一想波洛尼尤斯是怎么死的吧……‘是一只老鼠,我对你说,一只大老鼠……’喂,波洛尼尤斯先生,从洞里出来吧!”这种处境,亚森·罗平从来没有经历过!他心里窝着一把火。把别人引进陷阱,羞辱一番,那是可以的;但让别人嘲弄自己,拿自己作笑料,他受不了。然而他有什么办法回击呢?“波洛尼尤斯先生,脸色有些苍白啊……哦,您就是几天来在街心公园踱来踱去的那位有闲人士吧!这么说您也是警察,波洛尼尤斯先生?好,您放心,我一点也不想害您……您看,克莱芒丝,我算得很准吧!照您刚才说的,进来了九个暗探。可是我刚才回来时,从远处数了数,街上有八个。九个减去八个还剩一个。这一个显然留下来监视我。他就是留下来的人。” “是又怎么样?”亚森·罗平说,他恨不得扑到那家伙身上,逼他住口。 “怎么样?不怎么样,伙计。您还想要我说什么呢?戏已经演完了。我只想请您把我刚才写的短信交给您的主子普拉斯维尔先生。克莱芒丝,领波洛尼尤斯先生出去。他什么时候再来,您尽管给他敞开大门。您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波洛尼尤斯先生。我是您的仆人……” 亚森·罗平犹豫了一下,想压压对方的气势,说句道别,了结的话,就像演员从戏台深处向观众致词,好体面地退场,至少带着战斗的荣誉下台。 可是他败得那么惨,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好说,只好把帽子使劲往头上一罩,跺了跺脚,跟着看门女人走了。这样的报复真是可怜。 “混蛋!”一到外面,他就回过头来朝多布莱克的窗子骂道,“恶棍!无赖!议员!你得为这事付出代价!……啊!先生竟敢……啊!先生真有胆量!,……好吧,我向上帝发誓,迟早有一天要……”但他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这个新对手很厉害,也不能否认他在这件事上所占的上风,因此越发恼怒。 多布莱克冷静,同警察总署的职员交手时的自信,对他们入室搜查满不在乎的神气,尤其是对第九个监视自己的人那种冷静,放肆和无礼的态度,都说明他是有个性,有能力,有理智,有胆魄对自己以及自己手中的牌充满信心的人。 但他到底有些什么牌呢?他究竟在玩什么花样?谁掌握了赌注?赌博双方玩到了哪一步呢?这些亚森·罗平都不知道。可他却在斗争最激烈的时刻,不明不白地,一头扎进这誓不两立的两派之间。他既不了解他们的立场,所拥有的武器和办法,也不了解他们的秘密计划。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们为了占有一个水晶瓶塞会如此兴师动众,劳神费力! 只有一件事使亚森·罗平感到欣慰,那就是多布莱克没有认出自己,以为自己也是警员。这样一来,无论是多布莱克,还是警察当局,都不会想到有第三者介入。这是他唯一的王牌。有了这张王牌他就可以自由行动。对他来说,这一点至关重要。 他立刻拆开多布莱克要他交给警察总署秘书长的信。信上说: 它就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我的好普拉斯维尔!你已经碰到他了!稍稍努一点力,就到手了……可是,你太蠢了。他们竟找不出一个比你强的人来迫使我推翻可怜的法兰西!再见了,普拉斯维尔。如果你被我当场抓住,那就该你倒霉,我会叫你吃枪子的。 多布莱克 “伸手可及……”亚森·罗平看过信后,反复琢磨着这句话,“这家伙也许说的是真话呢。其实,最平常的地方藏物才最安全!不过,得亲眼看看才行……这得弄清为什么多布莱克会被人家严密监视,还得查查此人的老底。” 亚森·罗平从一家侦探事务所了解到的情况大致如下: 阿莱克西·多布莱克担任罗纳河口地区的议员已有两年,属无党派议席。此人的主张并不明确,但由于花费巨款进行竞选,所以当上了议员。此人并无任何财产,但在巴黎有私邸,在昂吉延和尼斯都有别墅,并大肆赌博,输钱无数。他的金钱来路不明。他虽然不大出入官府,在政界既无朋友也无关系,却很有影响,有求必应。 “这只是一些商务资料,”反复读了这份摘要,亚森·罗平寻思,“我需要的是他的私生活情况,需要警察局的档案材料,以便了解他的私生活,以便能暗中行动,并知道同他打交道会不会陷入困境。天哪,时间过得真快!” 亚森·罗平那期间住在凯旋门附近夏托布里昂街的一套房子里。这也是他最常来的地方。他在这里用的化名是米歇尔·博蒙。这所房子设备齐全,十分舒适。有一个仆人,叫阿希伊,对他一片忠心。仆人的任务就是接亚森·罗平的手下打来的电话,然后汇总向他报告。 亚森·罗平回来后,得知一名女工等了他至少一个多小时,不免十分惊奇。“怎么?从来没有人来这里找过我!她年轻吗?” “不年轻……我认为她不年轻!” “她没戴帽子,只是蒙了一块头巾,看不清她的脸……不如说像一个职员……一个并不风雅的店员……” “她找谁?” “找米歇尔·博蒙先生。” “怪了。为什么事?” “她只是说有关昂吉延事件……所以,我以为……” “嗯?昂吉延事件!这么说她知道我卷进了这件事!……她知道该找谁……” “我从她嘴里掏不出什么,但我还是觉得应当接待她。” “你做得对。她在哪里?” “在客厅里。我开了灯。” 亚森·罗平急忙穿过候见厅,打开客厅门。 “你胡说什么呀?”他对仆人说,“房间没有人嘛!” “没有人?”阿希伊说,跑过来。 客厅里果然无人。 “啊!这女人真怪!”仆人喊起来,“不到二十分钟前,我不放心,还来看过。她当时在里面,我还不至于看花眼吧!” “嗬,嗬,”亚森·罗平有些生气说,“她在这里等时,你去了哪儿?” “就在前厅,老板!我一秒钟也没离开前厅!她要是出去,我一定会看见的。妈的,怪了!” “可她确确实实不在了……” “当然……当然……”仆人惊愕极了,讷讷地说,“她可能不耐烦,就走了。可我很想知道她是从哪里出去的,妈的!” “从哪里吗?”亚森·罗平说,“那倒不一定非得当巫师才知道。” “怎么?” “她是从窗子走的。瞧,窗子还微微开着……这是底层……晚上,街上几乎总是冷冷清清的……毫无疑问,她是从窗子出去的。”他环视周围,发现没有丢什么东西,也没弄乱,就放下心来。再说,客厅里也没有值钱东西和重要文件,这个女人来访又突然离去肯定不是为了这些东西。然而,她为什么不明不白地离开呢?…… “今天有人打电话来吗?”亚森·罗平问。 “没有。” “晚上没来信吗?” “来了,是最后一班邮件。” “给我。” “放到先生房里的壁炉上了,像平时那样。”亚森·罗平的卧室连着客厅,但他把两个房间中间的门锁上了,因此,去卧室得经过前厅。 亚森·罗平开了灯,找了一阵,说道:“没见到……” “在上面,放在酒杯旁边。” “什么也没有。” “先生没好好找。” 可是,阿希伊移开酒怀,掀起座钟,又低头往地上看都没用……信果然不见了。 “啊!妈的!……妈的……”他嘟囔着说,“是她……是她偷了……她拿了信就溜了……啊,这个婊子!”亚森·罗平反驳道:“你疯了!两个房间根本不通啊!” “那您说是谁呢,老板?”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亚森·罗平竭力压住怒火,集中心思。 他问:“你仔细看了那封信?” “看了。” “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一点也没有,普普通通的信封,地址是用铅笔写的。” “啊?……铅笔写的?” “对,好像是匆匆忙忙写的,确切地说是胡乱涂画的。” “地址是怎么写的……还记得吗?”亚森·罗平不安地问。“记得,因为我觉得很滑稽。” “说吧!说啊!” “德·博蒙·米歇尔先生亲启。” 亚森·罗平使劲摇着仆人:“是‘德·博蒙’吗?你肯定?米歇尔写在博蒙后面?” “绝对没错。” “啊!”亚森·罗平声音哽塞地说,“是吉尔贝写来的!”他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面色苍白,脸上直抽搐。毫无疑问,这是吉尔贝的信!多年来,按他的吩咐,吉尔贝一直用这种称呼与他通信。吉尔贝不知在牢里等了多长时间,动了多少脑筋,才终于想出办法匆匆写了信,让人把信投邮。可是,这封信却被人截走了!到底是什么内容呢?可怜的囚徒说了什么?要求什么帮助?提出什么建议呢? 亚森·罗平仔细藏书网察看卧室。跟客厅相反,这里放了一些重要文件。但没有一把锁撬开。看来,应该认定,那个女人除了拿走吉尔贝的信,并无别的目的。亚森·罗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又问:“信送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在这里吗?” “是跟她同时到的。看门女人跟她同时按的门铃。” “她一定看到信封了?” “对。”结论是不言而喻的。余下的问题,就是搞清那女人是怎样把信偷走的。是从外面窗子爬进来偷的吗?不可能。亚森·罗平看到卧室的窗子是关着的。那么,是把两个房间中间的门打开进来的吗?这也不可能。亚森·罗平看到门仍是关着的,外面还上了插销。 可是,她总不是凭着意念穿墙进来的吧!要想进某个地方,总得有个出入口;由于进出是在几分钟内完成的,那么这个出入口一定事先就在墙上开好了,这个女人显然知道它的存在。经过这样一番推理,检查工作便容易了。 只须把注意力集中到门上。因为墙壁光光的,没有壁橱,也没有壁炉,更没有可以遮掩出口的墙幔。 亚森·罗平回到客厅,研究起那扇门来。他立即打了个哆嗦。他一眼就发现门的左下方,嵌在几条横方之间的六块小板子中,有一块不在原来的地方,光线不是直射在上面。他弯下腰,发现有两枚小铁钉卡着这块木板,就像铁钉卡住镜框后面的板子一样。只要把钉子取下,那块板子就会掉下来。 阿希伊惊叫起来。可是亚森·罗平却不以为然道:“这又怎么样?难道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吗?这个长方形的洞眼,长十五到十八厘米,高四十厘米,你总不能说那女人是从这个洞里钻过去的吧!就是一个十岁孩子,不管多么瘦小,也钻不过去!” “是钻不过去,但可以伸进手,把门闩拉开。” “拉底下的门闩可以,上面的够不着。你试试就知道了。”阿希伊试了一下,的确不行。 “那么,信是怎么拿走的呢?”他问。 亚森·罗平没有回答,沉吟良久。 突然,他吩咐道:“拿我的帽子……大衣……” 他为一个急迫的念头所驱使,匆忙走出去。到了外面,他跳上一辆出租汽车。 “玛蒂庸街,快!” 一到丢了水晶瓶塞的那套房子,他急忙下了车,打开小门,冲上楼,跑进客厅,打开灯,蹲到客厅与卧室之间那扇门前。他猜着了:这扇门上也有一块小板子拆掉了。这扇门上的洞也跟夏托布里昂街的那个一样,只能伸进胳膊和肩膀,也够不着上面那个门闩。 “电打雷劈的!”亚森·罗平骂道,再也压不住在心里烧了两个多钟头的怒火,“妈的!我不会放过这事的!”确实,令人难以置信的厄运总是缠着他,逼得他瞎摸瞎撞。用不上自己的坚韧执着或者事物本身的力量所赋予的成功因素。吉尔贝把水晶瓶塞交给他,又给他写了信。但这两件东西刚到他这儿就不翼而飞了。 这些事并不像他迄今所认为的,是一连串偶然的互不关联的事件。不是的,显然,这表明有一个对手,出于既定的目标,以神奇的本事,令人意想不到的灵活,在攻击他亚森·罗平,而且是在他最安全的隐蔽住所;手法如此强硬,如此出乎意料,搞得他不知所措,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因而无法自卫。在他的冒险生涯中,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阻碍。 他内心对未来越来越担忧。一个日期在他眼前闪现。这是他无意识地为司法当局定下的可怕日期。司法当局将在这一天实施报复。在这一天,也就是四月某一天早晨,两个与他并肩战斗的伙伴将要登上断头台,受到可怕的惩罚。 三、阿莱克西·多布莱克的私生活 警察搜家后的第二天,多布莱克议员吃过午饭回到家里,被看门女人克莱芒丝叫住了。她终于为他找到了一个可靠的厨娘。几分钟之后,这个厨娘来了。她出示的证明十分可靠,在上面签字的人,都是很容易去了解情况的人。厨娘虽然上了一定年纪,但十分肯干,同意独自承担全部家务,不必别的仆人帮忙。这是多布莱克提出的条件。他希望尽可能减少被人监视的可能性。来这家之前,她在国会议员索勒瓦伯爵家干活。多布莱克马上给这位同事打电话了解情况。索勒瓦伯爵的管家对她赞不绝口。于是她被雇佣了。 她把行李一搬来,就开始干活,洗抹清扫了一整天,还准备了晚饭。 多布莱克吃过晚饭便出门了。 将近十一点钟,看门女人已经睡下。厨娘小心打开花园的栅门。一个男人走进来。 “是你吗?”她问。 “是的,是我,亚森·罗平。” 她把他领到四楼她朝花园的房间里,立即抱怨道:“你又搞什么名堂?总是这一套!就不能让我安静点,别让我来干这么一大堆活!” “有什么办法,我的好维克图瓦!每当我需要一个模样可敬、品行端方的人时,我总是想到你。你应当高兴才是。” “瞧你这么得意!”她抱怨说,“你又把我投进狼窝,还拿我来打趣!” “可你到底有什么风险呢?” “有什么风险?我的证明都是假的!” “证明从来都是假的!” “如果多布莱克发现了怎么办?他要是去调查呢?” “他已经调查过了。” “嗯!你说什么?” “他已经给索勒瓦伯爵的管家打?过电话了,就是你所谓有幸服务过的那家。” “你看,我完了吧。” “那管家对你赞不绝口哩。” “他不认识我。” “可我认识他,是我把他安置在索勒瓦伯爵家的?99lib?。现在,你明白了吧……” 维克图瓦显得稍微放了点心。 “好吧!听天由命吧……或不如说,按你的意愿办吧。可我在这出戏里扮演什么角色呢?” “先让我睡在这儿。过去,你用乳汁哺育了我;今天,你也可以把房间分一半给我。我就睡在扶手椅上。” “然后呢?” “然后?然后给我东西吃啊!” “再后呢?” “再后?和我合作,听我指挥,在房间里好好找一找,目的是……” “目的?” “发现我说过的那件宝物。” “什么?” “一个水晶瓶塞。” “水晶瓶塞?……耶稣—玛丽亚!什么事儿呀!要是找不到呢?”亚森·罗平轻轻抓住她的臂膀,郑重其事地说:“要是找不到,那么吉尔贝,你认识并且喜欢的小吉尔贝,还有沃什莱,就很可能掉脑袋。” “沃什莱,他那样一个混蛋,死不死对我无所谓!可是,吉尔贝……” “你今晚看报了吗?事情越来越糟了。沃什莱指控吉尔贝杀了仆人。恰好沃什莱用的那把匕首是吉尔贝的。这一点今天早晨被证实了。吉尔贝人很聪明,就是没有胆量,吓得结结巴巴,胡乱编造一通,这些话会把他毁掉了。情况就这样。你愿意帮我一把吗?” 半夜,议员回来了。 从那天起,连着好几天,亚森·罗平都按照多布莱克的起居习惯安排活动。多布莱克一离开私邸,他便开始在屋里寻找。他干得十分有条理,把每个房间分成几部分,一部分一部分仔细搜查,每个小角落都要翻过,每一处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要查看过,才转入下一间。 维克图瓦也在寻找。什么地方都没被忽略:桌子脚、椅子隔条、地板木条、电线槽板、镜框或画框、挂钟、小塑像底座、窗帘边、电话机或其他电器,凡是想得到用来藏东西的地方都仔细看了一遍。 他们还监视议员的一举一动,甚至下意识的手势,连他的目光,读的书,写的信都不放过。 这些事做起来很容易,因为议员好像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房门从来不关,从不接待访客。他的生活就像机械一样有规律:下午去议会,晚上去联谊会。 “不过,”亚森·罗平说,“他总有不那么光明磊落的地方吧。” “我跟你说,半点也没有,你是浪费时间。”维克图瓦嘀咕着说,“我们要给人抓住的。” 保安局的暗探就守在外面,在窗下来回走动,这把维克图瓦吓坏了。她不相信这些人到这里来是为了别的目的,而不是逮捕她维克图瓦的。每次去市场,她都觉得纳闷,这些人为什么不抓她。有一天她从市场回来,非常惊慌,挽在胳膊上的食品篮子直抖。 “喂,出了什么事,我的好维克图瓦?”亚森·罗平问道,“你一脸铁青。” “铁青……是吗?……麻烦来了……” 她没有气力站着,不得不坐下来,费了好大劲才结结巴巴地说:“有一个人……有一个人走近我……在水果摊……” “见鬼!他想绑架你?” “不是……他交给我一封信……” “你还抱怨呢?显然是情书!” “不是……‘这是给你老板的,’他这样说。‘我的老板?’我问。‘对,就是住在你房间里的那位先生!’” “咹?!” 这一回亚森·罗平打了个哆嗦。 “给我看看!”他说,从她手里夺过信。 信封上没写收信人的地址姓名。 不过,信封里面还套了一个信封,上面写着: 请维克图瓦转交亚森·罗平先生 “妈的!”亚森·罗平小声道,“真厉害!” 他拆开第二个信封,里面有一张纸,上面用老大的大写字母写着: 您所做的一切既无用又危险……别再干下去了…… 维克图瓦哼了一声便晕过去了。亚森·罗平似乎受了最粗暴的侮辱,脸一直红到耳根,就像一个决斗的人,最隐秘的意图被讥讽他的对手大声抖出来一样。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维克图瓦照旧干活;他自己则一整天待在她房间里冥思苦想。 夜里,他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地想:“这样苦思苦想又有什么用?我遇到的问题并不是动动脑子就能解决的。可以肯定,卷进来的不是我一人,在多布莱克与警察之间,除了我这个第三者之外,还有一个第四者在为自己活动。他认识我,识破了我的手法。可这第四者是谁呢?我会不会弄错了呢?还有……唉!算了……睡吧!” 可是,他睡不着。半夜工夫就这样过去了。 将近四点钟时,他似乎听到房子里有动静,赶紧起床,从楼梯上方看到多布莱克下了二楼,朝花园走去。一分钟之后,议员打开栅门,领着一个把头缩在大毛领里的人回来,进了书房。 亚森·罗平早已料到这种情况,已做了准备。那间书房和他住的房间都在楼房背面,窗户都朝着花园;他在自己房间阳台上拴上一条绳梯,轻轻放下去,然后顺梯而下,来到书房窗子上面。护窗板全部关上了。不过,窗子是圆形的,所以上面有个半圆形的气窗还开着。他虽然听不清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却看得见里面的情形。 他立刻发现,来客原来是个女子,是个还年轻的女人,虽然黑发中已夹杂着灰发。衣着十分普通,却很优雅,身材高挑,漂亮的脸上流露出经常受苦的人才有的疲倦和忧郁。“我在哪里见过她,”亚森·罗平寻思,“因为她脸上的轮廓,她的眼神,她的相貌,我都熟悉。” 她靠桌子站着,木无表情地听着多布莱克讲话。多布莱克也站着,激动地跟她说着什么。议员背对着亚森·罗平。不过亚森·罗平弯下身,看到有一面镜子映出议员的身影。他吃惊地看到议员正在用一种怪异的目光、一种充满野蛮和兽欲的目光盯着那女人。那女人大概也被这种目光弄得不安,便坐下来,垂下眼帘。多布莱克向她俯下身,似乎要用他那两条长着一双大手的长臂去搂抱她。亚森·罗平突然看到那女子愁云紧锁的脸颊上淌下了大滴泪水。 难道这些泪水使多布莱克失去了理智?他猛一下抱住那女人,把她拖向自己。她则仇恨地使劲将他推开。经过一阵短促的厮打,两人都站起来,面对面,像死敌那样互相骂着。亚森·罗平觉得那男人的脸在抽搐,非常凶残。 接下来,两人都住口了。多布莱克坐下来,样子凶狠,冷酷,带着几分嘲弄。他又说话了,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好像在提条件。那女的却一动不动,高傲地挺直身躯,心不在焉、目光茫然地俯视他。亚森·罗平一直盯着她,完全被她那张刚毅而又痛苦的脸吸引住了。亚森·罗平努力回想在哪几见过她,却想不起来。这时,他发现她轻轻转过头,悄悄地移动着胳膊。她的胳膊已经伸出去了。亚森·罗平看到桌子尽头有一个长颈瓶,上面有一个金头瓶塞。她的手挨到瓶子,摸索着往上移,抓住了瓶塞。她的头飞快地一转,迅速扫了一眼,又把瓶塞放下瓶口。无疑,这不是她想找的东西。 “见鬼!”?亚森·罗平寻思,“她也在找水晶瓶塞!事情一天比一天复杂。” 他又观察那个女子,发现她表情突然变了,变得可怕、无情和凶狠。他看到她的手继续在桌边移动,并且用连贯的狡黠的动作,把一堆书推开,又慢慢地、很有把握地朝一把匕首摸去。那把匕首的刀刃在一堆乱纸中闪着寒光。 她的手紧紧地抓住刀柄。 多布莱克继续说着。在他背部上方,一只手毫不颤抖地慢慢举起来。亚森·罗平看到那女人疯狂而惊慌的眼睛死死盯住多布莱克的脖子,她选好在那儿下刀子。 “您在干一件蠢事,漂亮的夫人。”亚森·罗平心想。他已经考虑怎样带着维克图瓦溜走了。 可是,那女人举起手,却犹豫起来。不过,这只是转瞬间的软弱。她咬紧牙关,那张脸由于充满仇恨更加变了样子。她终于做出了那个可怕的动作。 就在此时,多布莱克身子一伏,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过身一把抓住那女人柔弱的手腕。 奇怪的是,他连一句责骂的话也没说,似乎她企图做的事毫不奇怪,是十分平常、十分自然、十分简单的事。他耸耸肩,便不声不响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似乎对这类危险习以为常了。她扔下匕首,双手捂住脸哭起来,一抽一抽地,全身都在颤抖。他又走回她身边,敲着桌子说了几句话。 她表示不同意。但他执意坚持,于是她跺着脚,大吼起来,声音非常大,亚森·罗平听到了:“决不!……决不!” 于是,他不再说话,把她的毛皮大氅拿来,披在她肩上。她则用一块抽纱围巾把脸包严。 他送她出去。 两分钟之后,栅门又关上了。 “可惜,我不能跟在这个奇特女人后面,跟她聊聊多布莱克。我觉得,我要跟她合作,会干成什么事情的。”不管怎么说,有一点要弄清楚。这就是多布莱克议员表面上生活很有规律,堪称模范,但会不会在夜间,趁警察不再监视时,偷偷地接待某些人呢? 他让维克图瓦通知他的两个手下来这里监视几个白天,他则在夜间监视。 跟前一天的情况一样,早晨四点钟,他又听到声音。跟前一天一样,议员又领进一个人来。 亚森·罗平立即从绳梯上溜下去,来到气窗上方。他看到里面有一个男人匍伏在多布莱克脚下,绝望地抱着他的膝头,抽搐地哭泣着。 多布莱克好几次笑着把他推开,可那人却死死抱住不放。好像他是个疯子。有一阵,他也确实疯了,半直起身子,掐住议员的喉咙,把他打翻在一把扶手椅上。多布莱克拼命挣扎,起先软弱无力,青筋直暴;但他拼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猛力,很快就占了上风,迫使对手乖乖地不动了。 他用一只手抓住对方,另一只手狠狠地抽了那人两耳光。那人慢慢站起来,脸色苍白,脚下摇摇颤颤。他站了一会,似乎想恢复冷静。然后,他极为镇定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对准多布莱克。 多布莱克无动于衷,甚至还挑衅地微笑着,好像瞄准他的是一支玩具手枪。 那人就这样伸手举着枪,对准敌人站了十五到二十秒钟。然后,他慢慢地把手枪放回衣袋里,这显示出他极有自制力。因为他刚才极为激动,这种自制力就更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钱夹。 多布莱克走上前去。 钱夹打开了,露出一叠钞票。 多布莱克一把抓过钱,数起来。 这是一些一千法郎的钞票。 一共三十张。 那人看着多布莱克数钱,没有任何愤怒的表示,也没说一句抗议的话。 显然他明白,说什么都无用;多布莱克是个铁石心肠,何必浪费时间去乞求他,或用谩骂威胁去出口气呢?难道这样做能伤害这个刀枪不入的敌人吗? 即使多布莱克死了,他也逃不脱多布莱克的手心。 他拿起帽子,走了。 上午十一点,维克图瓦从市场回来,交给亚森·罗平一张便条。是他手下写给他的。 信上写道: 昨夜到多布莱克家的人是朗日鲁议员,独立左翼联盟的主席。他财产很少,家中人口众多。 “看来,”亚森·罗平寻思,“多布莱克只是个讹诈老手。不过,妈的,他的手段还真有效。” 事件的发展证实亚森·罗平的推断是正确的。三天后,他又看到另一个来客交给多布莱克一大笔钱。再过两天,又一个人,留下一条珍珠项链。 头一个叫德绍蒙,是参议员,从前当过部长;第二个是阿尔布费克斯侯爵,波拿巴派议员,从前是拿破仑亲王政治办公室的主任。 这两个人的情形跟朗日鲁议员的相似,都是以暴力和悲痛开始,以多布莱克的胜利告终。 “下面的来访也都是这样了。”亚森·罗平了解这些情况之后,心想,“我已经目睹了四次来访。但就是看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也了解不到更多的情况了。……我只要让监视的朋友去调查来客的姓名就够了。我要去拜访他们吗?……但为什么去呢?他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我。另一方面,我还要留在这里作这些毫无进展的调查吗?维克图瓦不能独个继续下去吗?” 他处于十分为难的境地。吉尔贝和沃什莱的预审情况越来越不妙。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无时无刻不在自问——而且是多么焦虑——就算能够成功,他这些努力是否只会得到微不足道的,甚至与自己的目的无关的结果?因为,就算查明了多布莱克的地下活动,他又从中能找到什么办法来拯救吉尔贝和沃什莱呢?这天发生了一件事,促使他下了决心。午饭后,维克图瓦听到多布莱克打电话的片断。 从维克图瓦的转述中,亚森·罗平断定议员当晚八点半要跟一位夫人约会,并带她去看戏。 “我跟六个星期前一样,订了一个楼下包厢。”多布莱克说。他又笑着补充一句:“我希望这段时间里,没有人再来偷我的东西。” 对于亚森·罗平来说,事情无庸置疑,多布莱克今晚将跟六个星期前一样度过,那次他们正好在昂吉延别墅行窃。因此,了解与议员约会的人是谁是极重要的事情。或许这也能弄清那天吉尔贝和沃什莱是怎样得知多布莱克议员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一点不在别墅的。 下午,亚森·罗平从维克图瓦那里得悉,多布莱克将比平时早些回来吃晚饭。于是他在维克图瓦的帮助下离开了议员的私邸。他回到夏托布里昂街自己家,打电话叫来三位朋友,然后,穿上一件燕尾服,如他所说,把脸化妆成一个俄国王子,长着一头金发,颊髯剪得短短的。 同伙们开着汽车来了。 这时,仆人阿希伊送来一份电报,上面写着:“夏托布里昂街米歇尔·博蒙先生收”。内容如下: 今晚别来剧院,否则有误大事。 亚森·罗平身边的壁炉台上有一个花瓶。他一把抓起来,砸得粉碎。 “当然,当然,”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惯于玩弄人家,人家也来玩弄我。同样的办法,同样的手段。只是有一点不同……”可是,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大清楚。事实上,他十分困惑,被人搞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只是出于固执,或者可以说出于义务,才继续行动,因此,办起事来一扫平时那股热情和兴致。 “走吧!”他对手下说。 按他的命令,司机在离拉马丁街心公园不远的地方停了车,但并没有熄火。亚森·罗平估计多布莱克为了摆脱看守他家的保安局那帮人,很可能会跳上一辆出租车赴约。他不想被甩得太远。但他没有料到多布莱克竟有这么灵活。 七点半钟,花园栅门的两扇门扉都打开了,从里面射出强烈的灯光。一辆摩托车冲出人行道,沿着街心公园,在亚森·罗平的汽车前面拐了个弯,向布洛涅树林飞驶而去。那种速度,要去追赶是愚蠢的。 “飞脚先生,一路顺风。”亚森·罗平说,想打打趣,其实满肚子火气有增无减。 他观察那几个同伙,希望有谁胆敢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他多想找个人发泄一通啊! “回去吧。”过了一会,他说。 他招待这几位同伙吃了晚饭,抽了一支雪茄,然后,乘汽车又出发了,把巴黎的剧院都转了一圈,先去的是上演轻歌剧和滑稽歌舞剧的剧院。他估计多布莱克和那位女人喜欢看这种戏。在每个剧场他都买一张正厅前座票,察看楼下包厢,然后离开。然后,他又去了那些正经一些的剧院,如复兴剧院、体育馆剧院。 最后,晚上十点钟,他终于在沃德维尔剧院楼下发现一个几乎完全被两扇挡板遮住的包厢。他买通女引座员,得悉那个包厢里坐着一个上了一定年纪的矮胖先生和一位用厚厚抽纱围巾包住脸的女人。 那包厢的隔壁没有人,他便租了下来,然后出来找到那几位朋友,做了必要的指示,便回来在那对男女隔壁坐下来。幕间休息时,灯光强一些,他能看到多布莱克的侧影。那女人坐在包厢里处,看不见。 他们两人在低声交谈。幕布重新拉起时,他们继续在谈,但声音很低,一句也听不清。 过了十分钟,有人敲包厢门。是检票员。 “是多布莱克议员吧?”他问。 “是啊。”多布莱克惊异地回答,“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有人打电话找您,说您在二十二号包厢。” “谁来的电话?” “阿尔布费克斯侯爵。” “咹?……什么事?” “我应当怎样回话呢?” “我就来……就来……” 多布莱克立即起身,跟检票员走了。 他一转身看不见了,亚森·罗平便从自己的包厢里出来,推开隔壁包厢的门,坐到那女人身边。 她压住一声叫喊。 “不要说话!”他命令道,“我有话要跟您说,十分重要。” “啊!” 她仍然小声叫道,“亚森·罗平!”他大吃一惊,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个女人竟然认识自己!不仅认识,还能看破他的伪装!尽管他惯于应付最出人意料、最怪异的事件,可这件事还是让他大惑不解。他甚至没有想到反驳,只是结结巴巴地说:“这么说您知道?……您知道?” 他猛一下掀开她的面纱,那女人来不及阻挡。 “怎么!这可能吗?”他嗫嚅道,越发吃惊。 她就是前几天夜里他在多布莱克书房里见到的那个女人,那个举起匕首对准多布莱克、满怀仇恨想把他刺死的女人。现在轮到她惊慌了。 “怎么!您见过我了?” “是的,前几天夜里,在他家……我看见了您那个举动……” 她起身要逃走。他一把拉住她,急忙说:“我必须知道您是谁……正是为此,我才让人给多布莱克打电话的。” 她更加惊慌了。 “怎么!打电话的不是阿尔布费克斯侯爵?” “不是,是我的一个同伙。” “那么,多布莱克就要回……” “不错,不过来得及……听我说……我们应当再见面……他是您的敌人,我要把您从他手里救出来。” “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 “您不要怀疑我……我们的利益肯定是一致的……我在什么地方能再见到您呢?明天,对吗?什么时刻?……在什么地方?” “那么……” 她看着他,显然有些犹豫,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准备开口,但又拿不定主意,心中充满疑虑。 “唉!求您快点!……答话呀!……只要一会儿就够了……马上说呀!……让他撞见我就麻烦了……求您……”于是,她明确地说:“我的名字……还没有必要……我们先见一面,您给我说明白……是呀,我们再见见面。听着,明天,下午三点,在……”正在这时,包厢门开了,可以说是多布莱克一拳把门打开的。他出现在门口。 “妈的,真倒楣!”亚森·罗平嘟哝道。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倒给人家逮住了,他十分气恼。 多布莱克冷笑道:“果然如此!……我觉察有鬼嘛……哈!打电话,这种诡计有点过时了,先生。我走到半路就回来了。” 他把亚森·罗平推到包厢前面,自己坐到那个女人身边,说道:“喂,我的亲王,您到底是什么人呀?没准是警察总署的雇员吧?您像是干这差事的样子。” 他盯着亚森·罗平,努力想认出他是谁。可是,他没有认出这就是被他称做波洛尼尤斯的人。 亚森·罗平也一直盯着对方,心里却在想主意。他眼看就要成功了,所以不想轻易放手,放弃同这位女人,这个多布莱克的死敌合作的机会。 那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观察他们俩。亚森·罗平说道。 “先生,出去吧,到外面谈更方便些。” “就在这里吧,我的亲王。”议员反驳道,“等会幕间休息时,这里谈就方便了,这样不会妨碍别人。” “可是……” “别费力了,伙计。呆着别动吧。” 他一把揪住亚森·罗平的衣领。显然,在幕间休息之前,他是不准备把亚森·罗平放走的。 但他这一举动太冒失了。亚森·罗平难道甘愿受这样的对待吗?尤其是在一个女人,一个他想结盟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这一点——非常漂亮的女人面前。她那端庄的美貌很合他的意。所以,他男子汉的自尊心顿时勃然大怒了。可是,他没有说话。他忍受那只大手沉重地压在肩上,甚至伛着身子,似乎战败了,无能为力了,几乎害怕了。“哈!你这怪家伙!”议员讥讽道,“也不充好汉了。”舞台上,一大群演员在争吵,闹纷纷的。 多布莱克放松了一些。亚森·罗平认为时机来了。他挥手向多布莱克的臂弯猛地砍去,就像一把斧子一样。多布莱克痛得松了手。亚森·罗平挣脱出来,向他扑过去,掐住他的喉咙。但是,多布莱克立即后退一步,取了守势。于是,两人的四只手便抓在一起。 两人死命抓着,都把全身的力气倾注在手上。多布莱克那双手又大又有力,亚森·罗平的手被这铁钳夹住,觉得自己不是在跟一个人,而是跟一头可怕的野兽,跟一只巨大的猩猩搏斗。他们靠着门,弯着腰,就像两个摔跤的人试探着,想揪住对方一样。他们的骨节格格作响。谁稍一示弱,就会被对方抓住脖子,活活掐死。这场殊死搏斗是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进行的,舞台上一个演员正在低声念白,其余人在听。 那女人被挤得紧贴厢壁,惊恐地看着他们。她只要动一下手,站在哪边,哪边就会获胜。 可是,她到底支持哪边呢?亚森·罗平在她眼里是个什么人呢?是朋友,还是敌人? 她迅速闪到包厢前面,推开挡板,探出身子,好像打了个手势,然后又转身回来,想移到门口。 亚森·罗平像要帮她似的,说:“把那椅子搬走。” 他指的是一把倒在他和多布莱克中间的沉重的椅子。他们两人隔着椅子搏斗。 那女人弯下腰,拿走椅子。这正是亚森·罗平指望的。障碍排除了。他用靴子尖朝多布莱克的大腿使劲踢去。这一脚的效果也跟刚才那一掌一样。 多布莱克痛得慌了张,走了神。亚森·罗平趁机用自己的十个指头,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和喉咙。多布莱克死命反抗,试图挣脱使他窒息的那两只大手。 可是,他喘不过气来,力气越来越小了。 “哈,你这只老猴子!”亚森·罗平把他打翻在地,小声骂道,“你为什么不喊救命呢?怕闹出丑闻吧?” 多布莱克倒地的响声,招来隔壁包厢的敲墙声。“别管它!”亚森·罗平小声说,“演员在台上演戏,这里是我的戏。我要把这只大猩猩制服才罢手……” 没用多少时间,议员被掐得透不过气来了。亚森·罗平又朝他颌部打了一拳,把他打晕了。剩下的事,就是在警报发出之前,带着那女人一起逃跑。 可是,等他转过身来,发现那女人早已走了。她不可能走远。亚森·罗平冲出包厢,不顾领座员和检票员的阻拦,拼命跑起来。 果然,他来到底层的圆厅,从开着的门向外望去,看见她正穿过昂坦大街的人行道。 等他赶上去,她已上了一辆汽车。 车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他抓住门把手,想把门打开。 这时,从车里面钻出一个人来,朝他脸上猛击一拳。没有他刚才打在多布莱克脸上的那一拳敏捷,但一样有力。他尽管被这一拳打得头晕眼花,依稀之中还是认出打他的人,以及化装成司机的开车人。 他们是格罗亚尔和勒巴卢,即在昂吉延动手那天晚上驾船的两个人,是吉尔贝和沃什莱的朋友。总之,是他亚森·罗平的同伙。亚森·罗平回到夏托布里昂街的住所,洗净脸上的血污,在扶手椅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像是被打昏了。他第一次尝到了被人出卖的痛苦。他的手下第一次反戈一击,反对头领。他想散散心,无意识地拿起晚上送来的邮件。他打开一张报纸,在最新消息版,读到了下面这段话: 关于玛丽—泰莱丝别墅案件:杀害仆人勒奥纳尔的疑犯之一沃什莱的身份已被查明。他是一个大盗、惯犯,两次改名换姓,因为凶杀罪而被缺席审判。 无疑,警方也将同样查明他的同伙吉尔贝的真实姓名。无论如何,预审法官决心尽快将此案送交审判庭判决。 人们不会再抱怨司法当局办案拖延了。 在别的报纸和广告单之间,夹着一封信。 亚森·罗平看到这封信,便跳了起来。 信是写给德·博蒙(米歇尔)先生的。 “啊!”他含糊不清地说,“是吉尔贝的信!” 信上只有这样几句话: 老板,救我!我怕……我怕…… 对亚森·罗平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一个充满恶梦之夜,许多可憎可怕的幻像又折磨了他一夜。 四、敌酋 “可怜的小伙子!”亚森·罗平第二天又看了一遍吉尔贝的信,低声说,“他吃苦了!” 亚森·罗平遇到吉尔贝的第一天,就对这个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高个子青年产生了好感。吉尔贝对他非常忠诚,只要一个手势,就会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亚森·罗平也喜欢吉尔贝的爽快、快活和纯真,喜欢他那张快活的脸。 “吉尔贝,”亚森·罗平经常对他说,“你是一个正派人。你瞧,我要是您,就一定洗手不干了,去当我的正人君子。” “我跟您走,您不干我就不干,老板。”吉尔贝笑着回答。“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老板。一个正派人,要干活,要苦干。我小时候也许有过这种爱好,可是后来别人让我丢掉了这种爱好。” “别人是谁?” 吉尔贝不说了。人家一问起他的童年生活,他就总是闭口不言。亚森·罗平只知道他很小就失去双亲,四处流浪,老是改名换姓,靠种种离奇古怪的职业谋生。他整个童年是一个谜,谁都无法深入了解,看来司法当局也一样。 但是,司法当局似乎也不会因为弄不清他的身世而拖延判决。不管他叫吉尔贝还是别的名字,他们都会把沃什莱的这个同伙提交刑事法庭审判,并予以严惩。 “可怜的小伙子!”亚森·罗平反复念着,“人家这样追究他都是因为我。他们担心越狱,急于了结此案,先作出审判……然后处决……一个二十岁的孩子!况且,他并没有杀人,他并未参与凶杀事件……” 唉!亚森·罗平知道这种事是无法证实的,所以他应当朝别处努力。可到底朝哪一点努力呢?应不应当放弃寻找水晶瓶塞呢?他一时打不定主意。 他唯一采取的行动,就是到昂吉延去了一趟。格罗亚尔和勒巴卢住在那里。 他得知他俩在玛丽—泰莱丝别墅凶杀案之后就失踪了。除此之外,他心里考虑的,他愿意考虑的,是多布莱克的事情。 他甚至不愿去思考加在他身上的那些谜,如格罗亚尔和勒巴卢为什么背叛自己,他们与那位灰发女人是什么关系,什么人在监视他。 “亚森·罗平,千万沉住气!”他说,“头脑发热会出错。因此,稍安勿躁。尤其是不要急于推断。在找到可靠的出发点之前,就急于依据一件事推断另一件事,那是再愚蠢不过了。这样做会使自己陷于困境而不能自拔。还是先听听自己的直觉怎么说吧。跟着直觉走。既然你没作推理,也没依靠任何逻辑,就相信这个案子是围绕那可恶的瓶塞发生的,那就大胆地走吧!认准多布莱克和他的水晶瓶塞这个目标!” 亚森·罗平并没有等到得出这个结论才行动。在沃德维尔剧院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他打扮成一个靠一笔菲薄年金生活的老头,裹着围巾,穿着旧大衣,坐在维克多·雨果大街边的一条长凳上。这儿距拉马丁街心公园有一大段路。根据他的指示,维克图瓦每天早晨都要在同一时间从这条长凳前经过。 “对,”他想了又想,“水晶瓶塞,谜底就在那儿……等我把它搞到手……” 维克图瓦来了,胳膊上挎着食品篮子。他立刻注意到她十分激动,脸色特别苍白。 “出了什么事?”他走在老乳母身边问道。 她走进一家顾客众多的大食品店,转身对他说:“喏,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东西。”她的声音都变了样。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他。亚森·罗平大吃一惊:他拿着的正是水晶瓶塞!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他喃喃地说,问题如此轻易地得到解决,似乎使他难以置信。 可是,瓶塞就在这里,看得见,摸得着。从它的形状,大小,以及那暗金色的棱面,藏书网他确确实实认出这就是他见到的水晶瓶塞。他记得清清楚楚,柄上有一道不为人注意的擦痕。再说,上次那个瓶塞的特征,这个瓶塞上都有,除此之外,它没有什么新的特别之处。这只是一只水晶瓶塞罢了。没有任何标记和特点,使它跟别的瓶塞有所区别,没有任何记号和数字。而且,这个瓶塞是用一整块水晶玻璃打制的,没有任何奇特之处。“那么,这有什么用呢?” 亚森·罗平突然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如果不了解这个水晶瓶塞的价值,那么掌握它又有什么用呢?这块玻璃的价值不在它本身,而在它所包含的意义。在拿到它之前,应当知道它的意义。谁能肯定,把这个瓶塞从多布莱克那里偷来不是干了一件蠢事呢? 这个问题无法解答,不过却格外尖锐地向他提出来了。“不能干蠢事!” 他想,把瓶塞塞进衣袋,“在这鬼事情上,一干蠢事就无可挽回了。” 他的眼睛不离维克图瓦。她在一个店员陪同下,在顾客中间穿过,从一个柜台走到另一个柜台,最后在交款处待了好一会,又从亚森·罗平身边走过。 他低声吩咐:“到让松中学后面见我。” 她在一条行人稀少的街上与他会合。 “要是有人跟踪我怎么办?”她说。 “不会,”他肯定道,“我注意过。听我说,您是在什么地方找到这个瓶塞的?” “在他床头柜抽屉里。” “可我们在那里翻过。” “是啊,我昨天早晨还在那里找过。大概是昨夜放进去的。” “他大概还要从那里拿走。”亚森·罗平指出。 “很可能。” “他要是找不到,会怎么样呢?”维克图瓦吓坏了。 “回答我,”亚森·罗平说,“他要是找不到,会不会说你偷了呢?” “显然会……” “那么,快把它放回去,快!” “上帝啊!上帝啊!”她喃喃祈祷,“但愿他还没有发现。快把那个东西给我吧。” “喏,给你。”亚森·罗平说。 他在大衣口袋里翻着。 “怎么?”维克图瓦伸着手,问道。 “怎么?”过了好一会儿,他回答道:“不见了。” “什么?” “真的,不见了……被人扒走了。” 他大笑起来,而且这一次没有丝毫苦涩的意味。 维克图bbr>99lib?瓦生气了:“你还有心思笑!……这种情况!” “你要我怎么办?你得承认这事实在奇怪。我们演的不再是惨剧了……而是童话剧,像《魔鬼的药丸》或《羊蹄》那样。我要有几星期空闲,一定把它写出来……就叫《神奇的瓶塞》,或者叫《可怜的亚森·罗平屡遭不幸》。” “到底……是谁扒走了?” “你胡说什么?……它是自己飞走的!……在我的口袋里不翼而飞……一声变!就没有了。” 他轻轻地推着老女仆,换了认真一点的语气说:“回去吧,维克图瓦,别担心了。显然,刚才有人看见你把瓶塞交给我,趁着商店里拥挤,就把它从我衣袋里扒走了。这说明我们被别人监视,而且,比我想到的要严密。监视我们的人是第一流的高手。不过,我再说一遍,你放心,最终胜利的总是正派人。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有。昨晚多布莱克先生出门后,又有人来过。我看到花园树上映出灯光。” “看门女人呢?” “她那时还没睡。” “那么说,那些人是警察总署的。他们还在寻找。过一会儿见,维克图瓦……等会你让我进去……” “怎么?你又想……” “有什么担心的呢?你的房间在四楼,多布莱克觉察不到什么。” “可是那些人!” “那些人吗?如果他们想害我,早就害了。我不过是有点碍事而已。他们并不怕我。下午见,维克图瓦,五点见。”那天亚森·罗平又遇见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晚上,老保姆告诉他,她出于好奇,抽出床头柜抽屉看了看,发现瓶塞又在那里面。亚森·罗平不再为这些奇迹所动,只是说:“这么说,人家把它送回去了。这个不知用什么方法出入议员私邸,把瓶塞送回去的人,也跟我一样,认为不应当把瓶塞拿走。而多布莱克明知自己的房间被人严密监视,仍然把瓶塞留在抽屉里,好像不看重它似的,随你们去想!”亚森·罗平虽然没有琢磨水晶瓶塞到底作什么用,但还是免不了作一99lib?些推测,生出一些想法,最终他还是隐约有了一点预感,仿佛走到隧道口,看到了一线光亮。 “看来,我免不了要同‘那些人’见见面了。到那时,局势就由我控制了。” 一连五天,亚森·罗平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到了第六天,多布莱克又在凌晨接待了一位来客,一位叫莱巴什的议员。他也和前几位同僚一样,绝望地匍伏在多布莱克脚下,最后还是给了他两万法郎。 又过了两天。深夜两点左右,亚森·罗平守在三楼的楼梯平台上,听到下面传来门响。他听出是前厅通往花园的那道门。在黑暗中,他看到,确切地说是察觉到有两个人上了楼梯,停在二楼多布莱克的房门口。 他们在那里干什么?多布莱克每晚都把房门闩紧,他们是进不去的。那么,他们到底希望干什么呢? 亚森·罗平听到门上低沉的磨擦声,显然他们在那里干着什么。接着他又听到一阵低语:“行了吗?” “行了,完全弄好了。不过,最好明天再干,既然……”亚森·罗平没有听见后面的话。那两个人已经摸索着下楼。前厅门又轻轻关上了,接着是栅门。 “真怪呀!”亚森·罗平心想,“在这座房子里,多布莱克偷偷于着一些罪恶勾当,并不无理由地防范别人侦察;而大家却不断进来,就像进磨坊一样随便。维克图瓦放我进来,看门女人把警察总署的人引进来……这也罢了,可是,这些人呢?是谁背叛多布莱克,把他们引进来的呢?难道应该认为他们是独自行动吗?他们的胆子可真大!他们对房子多么熟悉!” 下午,趁多布莱克外出,他察看了二楼房间的门,一眼就发现门下方的一块板子被巧妙地锯开,只靠几颗难以看见的钉子固定。干这活儿的人正是在他马蒂庸街和夏托布里昂街的住所下手的人。 他也注意到,一如他家,这活儿早就开始了,门洞是事先就开好的,时机一到或出现紧急情况便可派上用场。亚森·罗平觉得这一天很短。他就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不仅会知道那些对手如何使用这些表面看来无用的小洞口,因为从这些洞口够不着门上部的插销,还会知道那些如此灵巧肯干的对手是些什么人。他不可避免地要与他们交锋。 一个意外的情况,使他十分担心。多布莱克吃晚饭时诉苦,说自己很累,十点钟就回来了,而且与往日不同,把前厅通往花园的门上了闩。这样一来,“那些人”还能实行计划,来到多布莱克的卧室吗? 多布莱克熄了灯之后,亚森·罗平又耐心等了一个小时。然后,为了以防万一,他把绳梯装好,最后才来到三楼楼梯平台上的观察哨。 这一回他没有苦苦等待,那两人比前一天提前一小时到了。他们打算推开前厅的门,但没有成功。有几分钟一点声息都没有。他以为他们放弃了这次行动,却突然吓了一跳,他感觉到有一个人在无声无息地走动。那人走在楼梯地毯上,毫无声响,要不是他的手放在扶手上,感到扶手在颤动,他根本不知道有人走动。那个人上楼来了。 他越往上走,亚森·罗平就越紧张,因为他还是听不到一点声音,只是凭着扶手的颤动断定来人在往上走,并数出那人上了几级楼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迹象使他隐约感到有人来了。人们辨别看不见的动作,倾听听不见的声音时,往往有这种感觉。不过,在暗处,应当能看到比夜幕更黑的人影,至少,应该有点声音,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但什么都没有,简直叫你不相信有人在上楼。 亚森·罗平也开始违背理智,不由自主地相信没有人上楼,因为这时楼梯扶手也不动了。他以为刚才是一种幻觉。这样过了很久,他开始犹豫起来,不知该怎么办,该怎样推测。这时,有一个细节让他觉得诧异。有一架钟刚敲了两点。凭着钟的声音,他听出是多布莱克房间里的挂钟。但钟声那么响亮,不像是隔着门传出来的。 亚森·罗平急忙下楼,走近那个房间的门。门关着,但门板左下方取下了一块板子,有一个洞。 他仔细倾听。多布莱克这时在床上翻了个身,很快又恢复了他那粗重的呼吸。他清楚地听见有人在摸多布莱克的衣服。毫无疑问,那人正在里面找东西,在搜多布莱克放在床边的衣服。“我相信,这一回要把事情稍微弄清楚了。”亚森·罗平心想,“可是,见鬼,这人是怎么进去的呢?扯开门闩,把门打开了?……但为什么又粗心地把门关上呢?” 他一秒钟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竟会如此简单。对亚森·罗平来说,这是奇怪的反常现象,只能由这件事使他难受来作解释。他继续往下走,在最后一级蹲下来。正好处在多布莱克的房门与前厅门之间,是多布莱克那个敌人与同伙会合的必由之路。他焦急地在黑暗中等待:多布莱克的那个敌人,同样也是他自己的敌人究竟是谁,他就要识破了。他要打乱那人的计划!当多布莱克还在熟睡,那人的同伙躲在前厅门外或花园门外,徒然等待头目出来时,他要把那人从多布莱克那里偷来的战利品夺过来! 那人开始下楼了。这一次亚森·罗平仍是凭着楼梯扶手的颤动得知的。 他全神贯注、睁大眼睛,努力辨出这个向他走来的神秘人物。突然,他看见那人就在几米开外。他躲在最暗的角落,不会被那人发现,他看到(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那人小心翼翼地一级一级往下走,手紧紧地抓着楼梯栏杆。 “对手究竟是什么角色呢?”罗平寻思,心怦怦直跳。事情加快收场了。 亚森·罗平不小心动了一下,被那人发现了,那人立刻停步。他怕那人往后退或者往外逃跑,便扑过去,谁知扑了个空,没有抓住刚才看见的黑影,却碰在楼梯扶手上,不觉大吃一惊。不过,他立即冲下来,跑了半个前厅,在那人快要跑进花园时,抓住了他。 那人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门外传来他的同伙的几声呼应。“啊!见鬼,这是怎么回事?”亚森·罗平低声说道,他那两条强有力的臂膀抱住的,是一个颤抖、呻吟的小东西。亚森·罗平恍然大悟,一时呆立不动,十分困惑,不知该怎样处置这个猎物。那几个同伙在门外焦急不安,叫喊着。他怕把多布莱克吵醒,就把那个小东西塞在胸前,拿外衣罩住,又用手帕堵住嘴,急忙奔上四楼。 维克图瓦一惊而醒,亚森·罗平对她说,“瞧,我把敌方难以制服的头目,强盗中的壮士给你带来了。你有奶瓶吗?”他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放到一把扶手椅上。这孩子身躯瘦小,穿一件紧身灰毛衣,戴一顶毛织软帽,稚嫩的小脸极为苍白,惊恐的双眼噙着泪水。 “这是从哪里捡来的?”维克图瓦吃惊地问。 “楼梯下面,他从多布莱克的房里出来。”亚森·罗平回答道,一边摸着孩子的毛衣,希望孩子从那个房间里带出了什么战利品。维克图瓦起了怜悯心。 “可怜的小天使!你瞧……他忍着不叫……耶稣—玛丽亚!他的手冰凉!别怕,孩子,我们不会伤害你……这位先生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亚森·罗平说,“不是为了两个铜钱去干坏事的人。不过,还有位先生很坏,要是你还让前厅门外这样吵闹,他就要醒了。你听见他们吵闹了吗,维克图瓦?” “什么人吵啊?” “这位壮士,这位难以制服的头目的手下。” “那怎么办?”维克图瓦慌了,含糊不清地说。 “怎么办?我可不愿意被抓住。先走为上。你跟我走吗,壮士?”他用毛毯把那孩子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头,把嘴尽可能小心地堵上,然后,让维克图瓦把孩子捆在自己背上。 “你瞧,壮士,我们在作游戏呢。你会见到,有些先生清早三点钟就爬绳哩。好,我们飞吧。你头晕吗?”他跨过窗台,把脚蹬在绳梯上,不过一分钟,就下到花园里。他一直在倾听着,前厅外的敲门声更清楚了。喧闹声这么响,多布莱克竟然没被吵醒,真是奇怪。 “要不是我把事情安排好了,他们准把一切搅乱。”他寻思。他在楼房角上停下来,身在暗处,别人看不见他。他估量着自己与栅门的距离。栅门开着。他的右边是前厅门前的台阶,好几个人在那里叫嚷。左边是门房。 看门女人走出了门房,站在台阶旁,求那些人别吵。 “你们别叫了!别叫了!他就要出来了!” “哦!很好!”亚森·罗平暗忖,“这女人也是他们一伙的。乖乖,身兼数职哩。” 亚森·罗平冲过去,掐住她的脖子说:“告诉他们,孩子在我手里……让他们到夏托布里昂街我的住所去领。” 不远的大街上,有一辆出租汽车,亚森·罗平推测是那伙人预订的。他大摇大摆,装做一个同伙上了车,吩咐司机把车开到自己家门口。 “喂,”他问这孩子,“还觉得舒服吧?……愿意躺在一位先生的床上睡一觉吗?” 他的仆人阿希伊还没醒。他便亲自安顿孩子睡觉,亲切地抚摸他。 孩子似乎有些麻木,板着可怜的小脸,表情僵硬,又害怕,又想显得不怕,又想叫,又努力忍住不叫。 “哭吧,小乖乖,”亚森·罗平对他说道,“哭出来会好受一些的。” 这孩子没哭。亚森·罗平的声音是那样温和、善良,使他精神放松了。亚森·罗平仔细观察着这孩子,从他那安宁下来的眼神和不再那么紧张的嘴上,发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与另一个人不容置疑的相似之处。这更加证实了他怀疑的某些事实。它们在他脑海里串接起来。如果他没有错,那形势就确实在发生奇特的变化,他不久就可以支配事件的发展。到那时…… 突然响起一声门铃,紧接着又响了两声。 “瞧,”他对孩子说,“你妈妈来找你了。你不要动。”他朝门口跑去,开了门。 一个女人像疯子一样闯进来。 “我儿子!”她喊着,“我儿子在哪儿?” “在我的卧室里。”亚森·罗平回答。 她没有再问,便径直朝卧室跑去。这表明她对这里很熟悉。“果然如我所料,灰发女人,”亚森·罗平心想,“是多布莱克的朋友和敌人。” 他走近窗口,撩起窗帘。对面人行道上有两个男人在踱步:是格罗亚尔和勒巴卢。 “他们甚至并不躲藏,”他补上一句,“这是好征兆,他们认识到必须服从老板的意愿。只剩这位漂亮的灰发女人了,对付她要难一些。我们谈谈吧,你这位妈妈。” 他发现母子俩抱在一起。那母亲还不放心,泪水盈眶,说:“你没什么伤痛吧?你能肯定?啊!你一定吓坏了,我的小雅克!” “他是个坚强的小好汉。”亚森·罗平说道。 她没有回答,而是像亚森·罗平刚才一样,在孩子的毛衣里摸着,大概想知道孩子是否完成了这个夜间使命。她低声问他。“没有,妈妈……我向你肯定,没有。”孩子回答。她温柔地吻着他,把他搂在怀里。孩子由于疲劳和不安,已经筋疲力尽,很快就睡着了。她长久地低头看着儿子,也显得非常疲劳,希望休息。 亚森·罗平没有打扰她的沉思。他不安地注视着她,那种关注她没有发觉。他发现她眼圈很大,皱纹很明显。不过他也发现她比自己原来认为的还要漂亮,是那种比常人更仁慈、感情更细腻的人饱经风霜所养成的感人的美。 她时表情是那么忧伤。亚森·罗平出于本能,十分同情,便走近她,对她说:“我并不了解您的打算。不过,无论如何,您都需要帮助。您单枪匹马是不可能成功的。” “我并不是单枪匹马。” “还有那两个人?我认识他们。他们是靠不住的。我请求您,用用我吧。您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戏院包厢吧?您都准备开口了,今天就别犹豫了。” 她转脸望着他,打量了一会儿,似乎还不能摆脱敌对的意愿,说:“您到底知道些什么呢?我的事,您又知道什么呢?” “我有很多事都不清楚,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不过,我知道……” 她突然下了决心,要压住这个逼迫自己说话的人,就作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 “没用的,”她大声说,“不管怎样,您能够知道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无关紧要,但是您到底打算干什么?您提出要帮助我……是为了什么?您不顾一切地插手到这件事情里来,我每一次行动都碰到您,这说明您想达到一个目的……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什么目的?上帝啊!好像我的行为……” “别说了,”她断然说道,“我们之间需要信任,为此,就要坦诚相见。我来给您做个榜样吧:多布莱克有一件东西,价值连城。当然并不是那件东西本身如何宝贵,而是它具有的意义。那件东西您是知道的,因为您已经两次把它拿到手,而我又两次把它从您手上拿走了。我有理由认为,您之所以要把那件东西据为己有,是因为您认为它有魔力,想利用它来为您服务……” “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利用它来实现您的意图,谋取私利。这完全符合您的习惯……” “和盗贼骗子的本性。”亚森·罗平替她把话说完。她并没有表示异议。 他努力从她那双眼睛里看出她的心思:她想要他做什么?她怕什么?既然她不信任他,那么他对这个两次把瓶塞从他手里拿走,还给多布莱克的女人是否也应该加以提防呢?她虽然是多布莱克的死敌,可她又在多大程度上屈服那个人的意志呢?自己同她合作,不就可能意味着投靠多布莱克?……可是,他从未见过这样认真的目光和真诚的面容。他不再犹豫,说道:“我的目的很简单:把吉尔贝和沃什莱救出来。” “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她叫起来,浑身颤抖,眼光急迫地询问他。 “您要是了解我,就……” “我了解您……我知道您是谁……我跟了您好几个月,您没有觉察……不过,由于某些原因,我还有些怀疑……”他更加肯定地说:“您并不了解我。您要是了解我,就会知道,我那两个伙伴……至少吉尔贝是我的伙伴,沃什莱是个坏蛋……在吉尔贝逃脱等待他的厄运之前,我是不会轻闲的。” 她朝他扑过来,发狂似地抓住他的双肩,说:“什么?您说什么?恶厄?……您认为……您认为……” “我确实认为,”亚森·罗平感到这句话吓得她多么惊恐,便说,“我确实认为,如果我不能及时救出他,吉尔贝就完了。” “住口!……住口!”她猛力抓紧他,喊道,“住口!……我不允许您这样说……没有任何理由……这完全是您的猜测……” “不仅是我这样认为,还有吉尔贝。” “嗯?吉尔贝!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 “他?” “对,他。他只指望我了。他知道世界上只有我才能救他。几天前,他从牢里向我发出了绝望的呼救。这就是他的信。”她贪婪地抓住信纸,结结巴巴地念道:老板,救我!我怕……我怕…… 她松开信纸,手在空中挥着。好像她那双失神的眼睛看到了那多次让亚森·罗平胆颤心惊的悲惨景象。她恐怖地大叫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五、二十七人名单 孩子在床上静静地睡着。母亲被亚森·罗平抱起放在一张长椅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越来越均匀,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这显示她即将苏醒。 他注意到她戴着一枚结婚戒指,胸前佩着一件嵌相片的颈坠,便弯下身,把那东西翻过来,看见里面嵌着一张小相片。相片上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和一个孩子,确切地说是一个少年,穿着中学校服。他端详那张鬃发衬托出的清秀的脸。“果然是他!”他说道,“啊!可怜的女人!”他双手握着的那只手慢慢有了热气。那双眼睛睁开一下又闭上。只听她轻轻说:“雅克……” “您放心……他睡着了……一切都好。” 她完全苏醒过来了。亚森·罗平见她不说话,就向她提问题,引她慢慢地开口。他指着那嵌相片的颈坠,问道:“那中学生就是吉尔贝,对吗?” “对。”她回答。 “吉尔贝是您儿子,对吗?” 她身子一颤,轻轻说:“是的,吉尔贝是我儿子,大儿子。” 她果然是吉尔贝的母亲,是关在桑特监狱,被指控犯了凶杀罪、正在受司法当局严厉追究的吉尔贝的母亲! 他接着问:“另一个人是谁?” “我丈夫。” “您丈夫?” “是的,他死去三年了。” 她坐起来,又恢复了生气,但对生活的恐惧,对所有威胁她的可怕事情的恐惧,也一齐恢复了。他又问道:“您丈夫叫什么名字?” 她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梅尔吉。” 他叫起来:“维克托里安·梅尔吉,那个议员?” “是的。”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亚森·罗平没有忘记梅尔吉议员的死亡,以及这个事件造成的轰动。三年前,梅尔吉议员在议院走廊里开枪自杀了,没有留下一个字说明为什么自杀。以..后,人们也没有查明他为什么自杀。 “他自杀的原因,”他大声说出心中的想法,“您不会不知道吧?” “我当然不会不知道。” “吉尔贝呢?” “他不知道。吉尔贝当时离家好几年了。他是被我丈夫骂走的。我丈夫十分懊恨。不过,他自杀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他问。 现在不需要他提问题了。梅尔吉夫人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回忆往事又引起她的满腹悲伤,她先是慢慢地说道:“二十五年前,我那时叫克拉里斯·达塞尔,我的父母还健在。我在尼斯的社交场上认识了三个青年。我只要说出他们的名字,您就会明白眼下这惨剧的来由了。他们是阿莱克西·多布莱克,维克托里安·梅尔吉和路易·普拉斯维尔。他们三个早就相识,在大学里是同年级,在军队是一个团里的战友。当时,普拉斯维尔爱上了尼斯歌剧院的一个女演员。另两个人,梅尔吉和多布莱克都爱上了我。这些情况,尤其是后一件事,我就不多说了,事实说得够明白了。我对维克托里安·梅尔吉是一见钟情。也许我有错,没有马上公开宣布我的爱情。可是,一切纯真的爱情开始都是羞怯、犹豫和担心的。所以,我一直到完全有把握、不再有任何担心时,才明确宣布了我的选择。不幸的是,我们两个偷偷相爱,甜蜜等待的时间却使多布莱克生出希望。所以,希望落空后他极为愤怒。” 克拉里斯·梅尔吉停了几秒钟,又急迫地说下去:“我永远记得……当时,我们三人都在客厅里。啊!我到现在还仿佛听见他那充满仇恨和威胁的话。维克托里安不知所措,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朋友是这副模样,那张脸是那样可憎,表情是那样凶狠,愚蠢……是的,像一只凶残的猛兽……他咬牙切齿,跺脚,他当时没戴眼镜。两只眼睛充满血丝,骨碌碌地转,不停他说:‘我要出这口气……一定要出这口气……啊!你们不明白我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如果需要,我可以等十年,二十年……这一天会像打雷一样突然来到的……啊!你们不明白……出这口气……以恶报恶……那将是多么快乐的事!我天生就是作恶的……到时候你们俩会跪下来求我,是的,跪下来!’这时,我父亲正好进来。维克托里安·梅尔吉就在我父亲和一个仆人的帮助下,把这个可恨的家伙赶出去了。六星期后,我嫁给了维克托里安。” “多布莱克呢?”亚森·罗平打断她的话,“他没试图……” “没有。路易·普拉斯维尔不顾多布莱克的阻拦,给我们当了证婚人。行完婚礼他回家以后,发现他爱的女人,那个歌剧演员……被人掐死了……” “什么!”亚森·罗平吓了一跳,“难道是多布莱克?” “人们只知道多布莱克跟了她好几天,之后,便一无所知了。人们无法证实普拉斯维尔不在时,是谁进出过他的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一点都没有。” “可是,普拉斯维尔……” “对普拉斯维尔和我们来说,真相是无可置疑的。多布莱克打算把这个女人劫走,可能逼迫她,粗暴对待她,和她打起来,一时失去了理智,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掐死了。但是,这一切没有任何证据,因此多布莱克没有受到司法当局追究。” “这以后,他干了些什么呢?” “有几年我们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只知道他赌钱破了产,到美洲去了。我不由自主地忘掉了他的愤怒和威胁,以为他既然不再爱我了,也就不会再想报仇的事了。再说,我当时十分幸福,除了我的爱情、幸福,丈夫的政治地位和儿子昂图瓦纳的健康之外,我什么都不去想。” “昂图瓦纳?” “对,这是吉尔贝的真名。这个不幸的孩子至少成功地隐瞒了真实身份。” 亚森·罗平又问道:“吉尔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事我也说不准。吉尔贝——我宁愿这样叫他,不愿说出他的本名——吉尔贝小时候也跟现在一样,可爱,漂亮,讨人喜欢,可就是懒,不守纪律。他十五岁时,我们把他送到巴黎附近的一所中学去读书,让他离我们远一些。可是,两年以后,学校把他开除了。” “为什么?” “操守不好。学校发现他经常夜里溜出来。有时,一连好几个星期不见人影,据说是在我们身边,其实去向不明。” “他干什么去了呢?” “玩耍,赌赛马,泡咖啡馆,上公共舞场。” “他有钱吗?” “有。” “谁给他的呢?” “那带坏他的家伙,那个瞒着我们,让他逃学,把他领上歧途,让他变坏,把他从我们身边夺走,教会他说谎、放荡和偷窃的人。” “多布莱克?” “多布莱克。” 克拉里斯·梅尔吉用两手捂住涨红的脸,又用疲倦的声音说下去:“多布莱克报仇了。就在我丈夫把那可怜的孩子赶出家门的第二天,多布莱克给我们写了一封极无耻的信,说出了他怎样扮演可恶角色,使出种种阴谋诡计使我们的孩子堕落。他在信中写道:他不久要进教养院……以后要上刑事法庭……再以后,等着吧,他会上断头台的。” 亚森·罗平惊叫道:“怎么?眼下这件案子也是多布莱克阴谋策划的?” “不是,不是,这是偶然碰巧。他那可恶的预言只是他的愿望,却把我吓坏了。那时,我有病在身,另一个儿子小雅克刚刚出生,可我们每天都要听到吉尔贝犯下的罪行:伪造签名、诈骗……等等,弄得我们只好向周围的人宣布他到国外去了,后来又说他死了。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十分不幸,尤其是发生了那场政治风暴,我丈夫遭了难,生活就更加难熬了。” “什么政治风暴?” “我只说一句话您就明白了:我丈夫的名字在那二十七人名单上。” “啊!” 亚森·罗平眼前一亮。通过这闪电般的亮光,他看清了至今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全部秘密。 克拉里斯·梅尔吉略微提高声音,又说:“是的,他的名字是写在那上面。但这是一个错误,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误会,他成了这个事件的牺牲品。维克托里安·梅尔吉确实是负责审查法国两海运河方案委员会的成员,也确实跟赞同那家公司方案的人一起投了票,甚至还拿了钱。是的,我要明确地说出这一点,并说出具体数额——他拿了一万五千法郎。不过,他是替别人拿的,替一个政界的朋友。他对那个人绝对信任,因而盲目地无意识地充当了他的工具。他以为是做了一件好事,其实是毁了自己。在那家公司总裁自杀、出纳失踪之后,运河事件及其种种营私舞弊行为就曝光了。直到这一天,我丈夫才知道他的好些同事都被收买了,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跟他们一样,跟其他众议员、团体领袖以及有影响的国会议员的名字一样,写在那张神秘的名单上。那张名单忽然被人提了出来。啊!那以后的日子真可怕!名单会不会被公布?他的名字会不会被别人说出来?多么难忍的酷刑啊!您一定还记得当时议会惊慌、恐怖和告密的气氛。究竟是什么人掌握了那张名单?谁也不知道。人们只知道有这样一张名单。仅此而已。有两个人被这场风暴卷走了。可是大家始终不知道是谁揭发的,也不知道指控材料掌握在谁手里。” “是在多布莱克手里吧?”亚森·罗平说。 “噢,不是!”梅尔吉夫人大声说道,“那时候多布莱克还什么都不是,还没出场。不是他……您回忆一下……人们是突然从掌握那张名单的人那里了解到事实真相的,就是前司法部长,运河公司总裁的表兄弟热尔米诺。他当时患肺结核,已告不治,临死前,从床上写信给警察总监,要把名单留给总监,说他死后,可以在他房间里处的一个保险箱中找到那张名单。警察总监派警察包围他的住宅。警察总监还亲自守在病人身边。可是,热尔米诺死后,打开保险箱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这次是多布莱克干的了。”亚森·罗平肯定地说。“对,是多布莱克。” 梅尔吉夫人越来越激动,大声说,“阿莱克西·多布莱克半年前化了装?,认不出来,给热尔米诺当秘书。他是怎样得知名单在热尔米诺手上的呢?这一点无关紧要。总之他在热尔米诺死的前夜,撬开了保险箱。调查证实了这一点,并且查明了多布莱克的真实身份。” “可是,司法当局并没有逮捕他啊?” “逮捕他又有什么用!大家推测他把名单藏到了安全地方。逮捕他,又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那人人厌倦、希望不惜以任何代价平息下去的丑闻,就又会张扬开来。” “那怎么办?” “同他谈判。” 亚森·罗平笑了起来:“跟多布莱克谈判,真好笑!” “是的,非常可笑。”梅尔吉夫人苦涩地说,“而这期间,多布莱克却大肆活动,而且动作迅速、恬不知耻、直奔目的。他偷到那张名单八天以后,来到国民议会找我丈夫,一开口就要我丈夫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交给他三万法郎;否则,就要把丑闻公布,让我丈夫名誉扫地。我丈夫了解这个人,知道他冷酷无情,充满怨恨,不会放过自己,于是失去理智,自杀了。” “太不理智了!”亚森·罗平忍不住说,“多布莱克拿的是二十七个人的名单。如果他要揭发其中一个人,并且希望人家相信他的指控,就必须公布那张名单,这就是说要交出那张名单,至少要公布那张名单的照片。这样做,确实可以引起轰动,但却使他失去了继续行动和讹诈的手段。” “又是又不是这个道理。”她说。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从多布莱克嘴里。多布莱克这个恶棍来看我,并且厚颜无耻地向我叙述了他同我丈夫见面的情况和谈话的内容。他并不仅仅掌握那张名单,那张出纳记下拿钱人姓名和所拿数额以及公司总裁死前用血签了名的小纸头,还掌握了一些当事人不了解的、比较空泛的证据。如公司总裁与出纳、总裁与法律顾问之间的来往信件等等。不过唯一要紧的,显然是那张写在小纸头上的名单。那是唯一不可否认的证据,若是抄写或翻拍都不能用作证据。因为那张名单将要受到极为严格的检查以辨真伪。不过,其他的证据也很有威力;它们已经断送了两个议员。而多布莱克极善于利用它们。他用这些信件去吓唬他看准的人,拿不可避免的丑闻威胁他,使他惊慌,只好答应他的要求交出钱来,或者像我丈夫那样自杀。现在,您明白了吧?” “明白了。”亚森·罗平说。 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亚森·罗平想象着多布莱克的生活。他看到多布莱克掌握了名单,利用它的威力,慢慢从暗处走出来。他大把挥霍从受害人手中勒索来的钱,并迫使那些人任命他为总顾问和议员,通过威胁恫吓控制别人,却不受惩罚,不受触动,不受追究。政府官员怕他,宁肯从命,而不敢宣战;各种大众权力机构也对他毕恭毕敬,以致他变得炙手可热,一手遮天,最后警察总署只好任命普拉斯维尔为秘书长,来与这位新贵抗衡,唯一的理由,就是普拉斯维尔与他有私仇。 “您后来又见过多布莱克吗?”他问。 “见过。我不得不去见他。我丈夫虽然死了,但他的名誉未受损害,没有一个人觉察他自杀的真相。为了至少保护他留给我的这个姓氏,我答应与多布莱克约会那是头一次。” “头一次?那么说还有二次三次?” “后来还有很多次。”她声音急迫地说,“是的,很多次……在剧院……有几晚在昂吉延……或在巴黎,夜里……因为我觉得见到这个人是耻辱。而且我不愿让别人知道……可我又不得不去见他……有一个高于一切的任务在指挥我……为丈夫报仇的任务……” 她朝亚森·罗平倾侧身子,热烈地说:“是的,报仇是我行动的理由,生活的动力。为我丈夫报仇,为我被毁的儿子报仇,为我自己报仇,为他害我受的苦报仇……我再也没有别的梦想、别的目的。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要让他毁灭,让他不幸,让他流泪——如果他还流得出眼泪的话——让他抽泣,让他绝望……” “让他死。”亚森·罗平想起了在多布莱克书房里她与多布莱克的那一幕,打断她的话说。 “不,不让他死。我常常想到这点……我甚至向他举起了拿刀的手……可是有什么用?他一定采取了措施,即使他死了,那张名单也不会毁掉。再说,杀人并不是报仇……我的仇恨还更强烈……我要他身败名裂。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拔掉他的爪子。多布莱克一旦失去了那份名单,就等于死了,就会立即破产,陷入没顶之灾,那光景多么凄惨啊!这就是我要达到的目的。” “可是,多布莱克不可能不明白您的意图?” “当然不可能不明白。因此我向您保证,这就是我们的会面奇怪的原因。我时刻监视他,竭力从他的话中猜出他的秘密……而他则……则……” 亚森·罗平把克拉里斯·梅尔吉的意思说了出来:“他则窥伺着他渴望到手的猎物……这个他始终爱慕的……至今依然深情恋着的女人……这个他竭尽全力、渴望得到的女人……” 她低下头,只说了一句:“是的。” 这两个水火不容的人之间的决斗确实奇怪。多布莱克的情欲达到了疯狂的程度,才甘愿冒着死的威胁把这个被自己毁了一生的女人引到身边来。可是,他也一定要感到安全才会这样做。“那么,您的寻找取得了……什么结果呢?”亚森·罗平问。“我的寻找长斯没有结果。”她说,“您用的搜查办法,警察用的办法,我几年前就用过了,毫无效果。我正要绝望的时候,有一天我到多布莱克在昂吉延的别墅去,在他办公桌下字纸篓的废纸当中,发现了一封起了头,揉作一团的信。这几句话是他用蹩脚的英文写的: 请把这块水晶从里面挖空,又要看不出来。 “要不是当时正在花园里的多布莱克突然跑进来,在字纸篓里翻找的话,我可能不会给予这句话应有的重视。他怀疑地看着我,说:‘那里面有……一封信……’ “我假装不明白他的话,他就没有再说下去。不过,他的不安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开始朝这个方向搜查。一个月之后,我在客厅壁炉的灰烬里,发现半张英文的发票。斯图布里奇城的玻璃商约翰·霍华德按照样品,为多布莱克议员提供了一个水晶瓶。‘水晶’一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即去了期图布里奇城,买通了那家玻璃作坊的工头,得知那个水晶瓶塞完全符合订货单上的要求:里面是空的,外面看不出来。” 亚森·罗平点着头说:“这些情况无可置疑。不过,我觉得,即使在瓶塞的包金层下面……在那里面藏东西,也太狭小了。” “是很狭小,但足够了。”她说。 “您怎么知道呢?” “通过普拉斯维尔。” “您常见他?” “是的,从那时起。在那以前,我和丈夫听到一些似真似假的情况,同他断绝了一切来往。普拉斯维尔品德可疑,是一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在两海运河案件中肯定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他拿没拿钱?很可能拿了。可是,我当时需要帮助,也就顾不上这些了。他当时刚被任命为警察总署秘书长,所以我就选了他。” “他清楚您儿子吉尔贝的行为吗?”亚森·罗平问。“不清楚。正是因为他所处的地位,我才十分小心,像对其他朋友一样,告诉他吉尔贝离家出走,后来死了。其他情况,就是我丈夫自杀的动机和我报仇的目标,都照实告诉了他。当我把自己在多布莱克那里发现的线索告诉他时,他高兴得跳了起来。我觉得他对多布莱克的仇恨有增无减。我们谈了很久。我从他那里得知,那张名单写在一张极薄的纸头上,如果卷起来,可以放进极狭小的地方。他跟我一样,不再迟疑。我们已经知道名单藏在什么地方,便说定各自行动,秘密联系。我让他同拉马丁街心公园那个看门女人克莱芒丝接上头。那女人对我十分忠诚……” “不过,她对普拉斯维尔并不忠诚。” 亚森·罗平说,“我有证据,她出卖了他。” “现在是可能的,但一开始不可能。在那段时间警察作了多次搜查。就是在那时期,就是十个月前,吉尔贝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母亲对儿子的爱是不会中断的,再说,吉尔贝又是那么可爱!……您了解他。他流着热泪,拥抱弟弟,我的小雅克……我就原谅了他。” 她双眼盯着地上,低声往下说:“我不原谅他还好些!啊,如果那个时刻重来多好啊!我要是有勇气把他赶出去就好了!可怜的孩子,是我把他毁了啊!”她若有所思地说下去:“如果他如我想象的那样,放荡、邪恶、粗野、堕落——他告诉我,他有好长时间都是这样——那我还会鼓起勇气,狠下心来……可是,虽然外表上,他是模样变了,叫人认不出来了,不过,怎么说呢?从精神上看,他却变好了。您鼓励他,使他振作。尽管我觉得他那种生活十分可恶……但他终究还是保持了某种品质……显露出诚实正直的本质……他性格开朗,无忧无虑,快快活活……他跟我谈起您时,充满爱戴之情!”她不敢在亚森·罗平面前过分谴责吉尔贝的生活方式,又不能对它加以赞扬,因此字斟句酌,十分为难。 “后来呢?”亚森·罗平问。 “后来,我就已经见到他了。他偷偷来看我,或者我去找他。我们一起在野外散步。就这样,我慢慢地把我们的事说给他听。他立刻来了火,也决心为父亲报仇,要把那个水晶瓶塞偷到手,也为他本人从多布莱克那里受的害报仇。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您商量。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从没有改变过主意。” “那么,应当……”亚森·罗平说。 “是的,我知道……我当时也是这样认为的。不幸的是,我可怜的吉尔贝——您知道他耳根子软——受了一个伙伴的影响。” “沃什莱,对吗?” “对,沃什莱。一个阴阳怪气、充满怨毒嫉妒、阴险狡诈、野心勃勃的人,对我儿子影响很大。吉尔贝错在不该把事情说给他听并征求他的意见。 “事情就坏在这上面。沃什莱说服了他,也说服了我,让我们相信还是自己干为好。他对事件作了研究,取得了领导权,终于组织了昂吉延的行动,在您的指挥下,潜入玛丽一泰莱丝别墅行窃。由于仆人勒奥纳尔的严密看守,普拉斯维尔和他的手下未能对这座别墅进行深入细致的搜查。这件事情办得很糟。他们本应完全依赖您的经验,或者把您完全置之于外,免得惹出各种不幸的误会或者在危急关头意见不一。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沃什莱支配我们。 “我同意跟多布莱克在剧院见一见面。昂吉延的行动就在约会期间进行。我将近午夜回到家,得知了事情的可怕结果:勒奥纳尔被杀,我儿子被捕。我立刻对未来的事生出直觉:多布莱克的可怕预言将会应验,吉尔贝将受到审判、严惩。而这一切都是由我的错误造成的。是我,吉尔贝的母亲,把儿子推向深渊,任何力量都不能把他从下面拉出来了。”克拉里斯绞着双手,身子悔恨得颤个不停。母亲为儿子的性命担心,这种痛苦,还有什么痛苦能与之相比?亚森·罗平充满同情,对她说:“我们要救他,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我必须了解这件事的所有细节。所以,请您把情况说完……您那天夜里是怎样得知昂吉延的情况的呢?” 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脸因为焦虑而挛缩,回答道:“是通过您的两个同伙知道的。确切地说是沃什莱的两个同伙。他们对他十分忠诚,是他挑选出来驾船的。” “就是外面那两个,格罗亚尔和勒巴卢?” “是的。您在湖上逃过警察分局长的追捕,上了岸,向汽车走去时,曾把情况简单地告诉了他们。他们急得发慌了,立即跑到我家,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我。吉尔贝被投入监狱!啊!多么可怕的夜晚啊!我怎么办?去找您吗?当然要去,要求您援助。可是,去哪里找您呢?直到这时,格罗亚尔和勒巴卢为形势所迫,才下决心告诉我他们的朋友沃什莱所扮演的角色,他的野心,他酝酿已久的图谋……” “要摆脱我,对吗?”亚森·罗平冷笑着问。 “是的。您十分信任吉尔贝。他监视吉尔贝,从而知道了您的几处住所。他打算过几天,但等水晶瓶塞到手,掌握了那二十七人的名单,接收了多布莱克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就要把您交给警察,但又不使您的团伙受到损害。因为从此他就要把这个团伙收归他的名下。” “这个笨蛋!”亚森·罗平低声骂道,“……这样一个下作家伙!” 他又问:“这么说来,那些门板……” “他预见到与您和多布莱克有一场较量,便作了准备。他在多布莱克家也干了同样的活。他手下有一个演杂耍的矮人,极为瘦小,在那些洞口可以自由出入。他就是这样把您的信件和秘密搞到手的。这就是沃什莱的两个朋友告诉我的情况。我听了他们的话,立刻冒出一个念头:为了救大儿子,我也可以用他弟弟,我的小雅克办事。他也那样瘦,又那样聪明。您可能注意到了,他是那样勇敢。于是,我们当夜就行动。在那两个同伴指引下,我在吉尔贝的住处找到了马蒂庸街您那房子的备用钥匙。您似乎当夜会在那里睡。路上,格罗亚尔和勒巴卢一再给我打气,使我想的不是向您求助,而是从您手里拿到那个水晶瓶塞。因为那个瓶塞如果在昂吉延被翻到了,显然会在您手里。我没有估计错,我的小雅克进您的房间不到几分钟,就把瓶塞拿出来了。我离开了,满怀希望,激动得直战抖,以为这一次掌握了这个宝物,就要把它独自留着,不告诉普拉斯维尔,以便对多布莱克行使权力,让他服从我的意愿,听从我的摆布,变成我的奴隶,让他四处奔走,营救吉尔贝,争取狱方放吉尔贝越狱,至少让法院不作判决。这样,吉尔贝就得救了。” “结果怎样?” 克拉里斯猛地站起来,朝亚森·罗平倾着身子,沉重地说:“那水晶瓶塞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您明白吗?一张纸也没有,任何东西也没藏。昂吉延的行动徒劳无功!杀死勒奥纳尔毫无意义!我儿子被捕也太不值得!我的一切努力都是枉费心机!”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们从多布莱克那里偷来的瓶塞,并不是按他的要求做的那个,而是拿去给斯图布里奇市的玻璃商约翰·霍华德做样品的那个。” 要不是面对如此懊恼痛苦的梅尔吉夫人,亚森·罗平会忍不住要对这种命运的恶作剧说几句讥讽的俏皮话。 他咬牙切齿地说:“真蠢!尤其这样一来,反倒打草惊蛇,引起多布莱克的警觉了。” “那倒没有。”她说,“我当天就去了昂吉延。当时,甚至直到现在,多布莱克都把那场活动看成一般的盗窃案,是想偷他收藏的古董。您的参与让他产生了错觉。” “可是那个瓶塞不见了……” “首先那瓶塞对他来说并不头等重要,因为那只是个样品。” “您怎么知道?” “我去英国时了解到那个瓶塞颈部下端有一道划痕。” “就算这样吧。可为什么放瓶塞的壁橱钥匙总是不离仆人身呢?为什么后来在巴黎,瓶塞又到了多布莱克的床头柜抽屉里呢?” “是因为多布莱克对它比较注意,就像人们总是注重一件珍宝的样品一样。正因为如此,我才趁他还没发现,赶快把瓶塞放回壁橱;还是因为如此,我第二次让小雅克把瓶塞从您的大衣袋里掏出来,并让看门女人把它放回原处。” “这么说,他一点都没有觉察?” “没有。他知道有人在找那名单,但不知道我和普拉斯维尔知道名单藏在什么东西里面。” 亚森·罗平站起来,一边思考一边踱步。接着,他在克拉里斯·梅尔吉身边停下来:“这么说,自从昂吉延事件以来,您是毫无进展?” “毫无进展。”她说,“我每天都是见机行事,有时跟着两人跑,有时领着他们转,没有明确计划。” “至少,”他说,“除了从多布莱克手里取得那张二十七人名单之外,您没有别的计划。” “是啊,可怎样取得呢?再说,您的活动妨碍着我。我们很快就认出新来的厨娘是您的老仆人维克图瓦,又从看门女人那里知道了维克图瓦给您提供了隐居所;我对您的计划很担心。” “那么,是您写信让我退出这场斗争?” “是我。” “沃德维尔剧院打斗那晚,也是您要我不去剧院吗?” “是的。看门女人发现维克图瓦偷听了多布莱克和我的电话,而监视那房子的勒巴卢又看见您出门了,我便认为您晚上会跟踪多布莱克。” “那么,有一天傍晚到我这里来的那个女工是谁?” “是我。我泄气了,想来找您。” “是您截走了吉尔贝给我的信?” “是的,我从信封上认出他的笔迹。” “您当时没带上小雅克吧?” “没有。他先在外面,跟勒巴卢一起在汽车里等我。后来我让他从客厅的窗子爬进来,从门洞里钻进这个房间。” “那封信是什么内容?” “不幸都是对您的责备。他责怪您把他忘了,说您参与此事只为私利。总之,我看了信,对您更不信任,于是走了。”亚森·罗平气恼地耸耸肩,说:“浪费了多少时间啊!我们没有更早沟通,真是不幸啊!我们在捉迷藏……互设荒谬的圈套……日子就这样过去了……那宝贵的日子,无可挽回的日子。” “您看,您看,”她颤抖着说,“您也一样,也害怕未来!” “不,我不害怕。”亚森·罗平大声说,“不过,我想,如果我们早点合作,我们可能已经干出了切实有效的事情!我想,我们如果合作,本可以避免很多错误,很多冒失的事!我想,您昨晚去搜多布莱克的衣服,跟过去一样一无所获;可是由于我们愚蠢的较量,由于我们在屋里的吵闹,多布莱克警觉了,今后会更加小心。” 克拉里斯·梅尔吉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我认为不会这样。昨夜的吵闹声不会把多布莱克惊醒,因为我们把行动推迟一天,就是让看闩女人找机会把一种麻醉药放进他的酒里。” 接着,她又缓缓补充道:“再则,您也明白多布莱克用不着防备什么事了。他的生活就是一套防范措施。没有丝毫疏忽……况且,他不是掌握着所有王牌吗?” 亚森·罗平走近她,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照您看来,这方面没有希望?无法达到目的?” “不,”,她低声说,“有一个办法,唯一的……”在她用手把脸捂起来之前,亚森·罗平发现她一脸煞白,又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 他相信已经明白了她恐怖的原因,并被她的痛苦所打动,便向她倾过身说道:“求您坦率地回答我。这是因为吉尔贝,对吗?……虽然司法当局并未弄清吉尔贝的经历,迄今为止还不知道沃什莱的同伙的真实姓名,但至少有一个人知道,对吗?多布莱克知道吉尔贝就是您的儿子昂图瓦纳,对吗?” “是的,是的……” “他答应救吉尔贝,是吗?他答应给他自由,让他越狱,或者别的什么……一天夜里,您想刺杀他的那天,他在书房里跟您谈的就是这件事,对吗?” “对,对……是这件事。” “他只有一个条件,对吗?一个可恶的条件,只有他这个混蛋才想得出来的条件?我猜对了,是吧?” 克拉里斯没有回答,她似乎被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搞得筋疲力竭了。在这场斗争中,敌人每天都在向前逼进,而她根本不可能与他抗衡。 亚森·罗平认为她不战自垮,就要向胜利者一时的心血来潮屈服了。克拉里斯·梅尔吉,被多布莱克害死的梅尔吉的爱妻,被多布莱克带坏的吉尔贝的忧心如焚的母亲,为了从断头台上救出儿子,将不顾一切,屈从多布莱克的情欲。她将成为这个卑鄙家伙的情妇、妻子和驯服的奴隶!一想到这个家伙,亚森·罗平就感到厌恶,愤恨。 亚森·罗平轻轻地坐到她身边,充满同情地让她抬起头来。他直视她的眼晴,对她说:“听我说:我保证救出您的儿子……我向您发誓……您的儿子是不会死的,您明白吗?……只要我活着,世上就没有力量碰一碰您儿子的头颅。” “我相信您……我相信您的话。” “请相信……这是一个战无不胜的人讲的话。我会成功的。只是,我要求您答应我一件事,不许反悔。” “什么事?” “再也不见多布莱克了。” “我向您发誓!” “把一切与他妥协的念头,担心……与他作交易的念头……都从脑子里驱走。” “我向您发誓!” 她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安全感和绝对信赖。在她的注视下,亚森·罗平只觉得为她效力十分愉快。他生出强烈的愿望,要让她幸福,至少让她安宁,忘却痛苦,弥合伤口。 “好,”他站起来,快活地说,“一切顺利。我们还有两个月、三个月时间。绰绰有余……当然,条件是我能自由行动。为此,您明白您得退出战斗。” “为什么?” “是的,您得在一段时间里销声匿迹,到乡下去住一阵。再说,您难道不应当可怜可怜小雅克吗?再这 6837." >样搞下去。您会搞乱他的神经的……说实话,他也该休息了……对吗,这位壮士?”第二天,受了那么多打击、再不休息就要病倒的克拉里斯·梅尔吉带着儿子到一位女友家寄住。女友家在圣日尔曼森林边上。克拉里斯身体十分虚弱,脑子里总是做着那些恶梦,稍一激动神经就要错乱。她在这种身体虚弱,意识不清的状态中过了几天,什么也不想,读报也被禁止了。99lib? 一天下午,亚森·罗平改变了战术,琢磨怎样劫持和监禁多布莱克议员。 格罗亚尔和勒巴卢监视着对手来来去去的行踪。亚森·罗平答应他们,只要事情办成了,就原谅他们。报纸则在议论亚森·罗平的两个同伙被指控犯了谋杀罪将出庭受审的事情。在这样一个下午,四点钟左右,夏托布里昂街的寓所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亚森·罗平拿起话筒:“喂?” 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气喘嘘嘘的声音说:“是米歇尔·博蒙先生吗?” “正是,太太。请问您是谁?” “快,先生,赶快来。梅尔吉夫人服毒了。” 亚森·罗平没有再问。他冲到外面,上了汽车,让司机开到圣日尔曼森林。 克拉里斯的女友在门口等候。 “死了吗?”他问。 “没有,分量不够。医生刚走,说她生命没有危险。” “她为什么要……” “她的儿子雅克不见了。” “被人绑架了?” “是的。他在森林边上玩耍,一辆汽车停下来……从里面走出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接着,传来几声叫喊。克拉里斯想跑去救,可她却无力地倒下了,有气无力地说:‘是他……是那家伙……一切都完了。’她那样子像个疯子。她突然拿起一瓶药水,往嘴里倒下去。” “后来呢?” “后来,我叫丈夫帮忙,把她抬进她的房间。她难受极了。” “您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和姓名呢?” “医生诊治时,她告诉我的。于是我就给您打电话。” “这事没有别人知道吧?” “没有。我知道克拉里斯有很多烦恼事,她更愿意保持沉默。” “我可以看看她吗?” “她正在睡觉。再说,医生嘱咐不能让她激动。” “医生对她的状况不担忧吗?” “他怕她发烧,神经受刺激过度冲动,那样她就有可能再次服毒。而第二次服毒……” “怎样才能避免呢?” “一两个星期内让她绝对安静。可这是做不到的,因为她的小雅克……” 亚森·罗平打断她的话:“您认为只要她能找到儿子……” “嗨!当然啦!这样一来,就无可担心了。” “您肯定?……您肯定?……显然能肯定,是吗?……好吧,等梅尔吉夫人醒来,您就告诉她是我说的:午夜之前,我一定把她儿子找回来。今无晚上。午夜之前。我说话算数。”说完,他立刻走出来,上了汽车,对司机喊道:“巴黎,拉马丁街心公园,多布莱克议员家。” 六、死刑 亚森·罗平的汽车不仅是间办公室,备有书籍,笔墨纸张,还是间地道的演员化妆室,里面有一个盛满各种化妆品的小匣子,一个装着各种衣服的箱子,和一个装满附件的箱子,里面有雨伞、手杖、围巾、夹鼻眼镜等等。 总之,应有尽有,他可以在行车途中从头到脚改变模样。 这天晚上六点多钟,在多布莱克议员的栅门前按铃的,是一个身体稍胖、身着黑礼服,头戴高礼帽、留着颊髯、鼻子上架副眼镜的先生。 看门女人把他领到台阶上。维克图瓦听到铃声出来了。他问她:“多布莱克先生能不能接见韦尔纳医生?” “多布莱克先生在卧房里。不过,这个时候……” “请把我的名片交给他。” 他在名片上写了几个字:“代表梅尔古夫人前来。”然后,强调道:“拿着,我相信他会接见我。” “可是……”维克图瓦还想阻止。 “啊!你这个老太太到底去不去?还磨蹭什么?”她一愣,含糊不清地念着:“你!……是你!” “不是我,是路易十四。” 他把她推到前厅一个角落,说:“听着,……等会儿我跟他在一起时,你赶快回房间去,收拾好行李,离开这里。” “什么?” “按我说的去做。我的汽车在大街上,走过去一点就能找着。去吧,去通报我的姓名。我在书房等着。” “可是太黑。” “把灯打开好了。” 她开了灯,把亚森·罗平一个人留在那里。 “就在这屋里,”亚森·罗平坐下来,心想,“那水晶瓶塞就放在这屋里。除非多布莱克一直随身带着……不,不会的。他有安全可靠的藏东西的地方,会用的。而且这个地方一定非常保险,因为没有一个人……迄今为止。” 他仔细打量房间的每一件器物,又想起多布莱克写给普拉斯维尔的那封信:“就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好朋友……你已经碰到它了……再过去一点……就找到了……” 自那天以来这屋里似乎没有动过,桌上还是摊着那些东西:书籍、簿册、一瓶墨水、一个邮票盒、烟丝、烟斗,都是被大家摸了又摸、翻了又翻的东西。 “嚯!这家伙!”亚森·罗平心想,“事情干得挺漂亮的,像个高手……” 其实,亚森·罗平虽然很清楚自己来这儿要干什么事,怎么干,但对跟这样一个对手打交道,还是没有把握,觉得胜负难料。多布莱克很可能控制战场,使他们的谈话与亚森·罗平的目的背道而驰。 这种可能性不能不使他恼火。 他听到走路的声音,立刻站起来。 多布莱克走了进来。 他一句话也没说,向亚森·罗平打了个手势,请他坐下,自己也在桌前坐下来,看着名片,问道:“韦尔纳医生吗?” “是的,议员先生,圣日尔曼的韦尔纳医生。” “我知道,您是代表梅尔吉夫人来的……她大概是您的病人吧?” “只是我的临时病人。我是刚才被叫去急诊才认识她的。” “她病了吗?” “梅尔吉夫人服毒了。” “啊?” 多布莱克浑身一震。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慌乱,又说:“啊?您说什么?服毒?也许,死了吧?” “没有,量不够。只要不出别的事,我估计梅尔吉夫人得救了。”多布莱克不说话了,一动不动,脸朝着亚森·罗平。“他是在看我呢,还是闭着眼睛?”亚森·罗平寻思。对手戴着一副眼镜和一副夹鼻墨镜,看不到他的眼睛。亚森·罗平觉得很不自在。梅尔吉夫人跟他说过,这是两只充满血丝的病眼。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又怎能猜出他的心思呢?这简直像是在跟拿着无形宝剑的人搏杀。 过了一会,多布莱克又说:“梅尔吉夫人得救了……打发您来找我……我还不明白……我跟这位夫人不太熟。” “关键时刻到了,”亚森·罗平心想,“来吧!”于是,他用胆小怕事的人那种局促不安的老实口气说:“上帝啊!议员先生,医生的职责有时十分复杂……说不清楚……您从我来这里执行使命也许就会看出这点……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给梅尔吉夫人治疗时,她又一次企图服毒……是的,那瓶药水不巧就在她手边。我把瓶子从她手里抢了过来。我们进行了一场争夺。她在发烧说胡话时,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是他……是他……是多布莱克……议员……让他把儿子还给我……您去告诉他……不然我就去死……是的,马上死……今夜就死。我想死!’议员先生,情况就是这样……我认为应该告诉您。这位夫人处在这种状态,肯定会……当然,我并不明白她那些话的确切意思……我也没问任何人……我是自发地到您这里来的……” 多布莱克思考良久,说:“一句话,医生,您到我这里来,是问我知不知道那孩子的下落……我猜这孩子失踪了,对吗?” “是的。” “如果我知道孩子在哪里,您就把他?99lib?t>带回给他母亲,对吧?” “对。”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亚森·罗平心想:“他会相信我这些话吗?用她的死来威胁有效吗?不,看来……这不可能……不过……不过……他那样子有点犹豫。” “我打个电话,好吗?”多布莱克说着,把桌上的电话移过去,“……我有一件急事……” “请打吧,议员先生。” 多布莱克对着话筒说道:“喂……小姐,请给我接82219,好吗?” 他重复了一次电话号码,然后一动不动地等着。 亚森·罗平微笑着说:“是警察总署,对吧?秘书长……” “确实是,医生……您知道?” “是的,我是法医,有时要打电话……” 亚森·罗平心里却在寻思:“他要搞什么鬼名堂?秘书长是普拉斯维尔呀……找他干什么呢?” 多布莱克把听筒放到耳朵上,说道:“是82219吗?……我要找秘书长普拉斯维尔先生……不在吗?……不会的,不会的,他这时候总在办公室的……告诉他我是多布莱克……议员多布莱克……最要紧的事。” “我在这里也许碍事?”亚森·罗平问。 “不碍事,不碍事,医生,”多布莱克肯定地说,“……再说,我要打的电话跟您的来访也不是没有关系……” 他没把话说完,便对着话筒说:“喂!……普拉斯维尔先生吗?……啊,是你呀,我的老朋友普拉斯维尔。喂,怎么,你好像有点尴尬……对,是真的,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不过心里还是念着的……而且,我还经常受到你和你那些大侦探的光顾……不是吗?……喂!……什么?你很忙?啊!请原谅……再说我也忙。那好吧,我就直说了……我想帮你一点小忙……你等着吧,畜生!……你不会为此后悔的……事关你的荣誉……喂,……你在听我说话吗?是这样,你带上五六个人……最好带保安局的人,你会在值班室找到人的……然后,跳上汽车,用最快的速度开到我这里……我要送给你一个难得的猎物,老朋友……一个高贵的老爷,拿破仑本人……一句话,亚森·罗平。” 亚森·罗平跳了起来。他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有料到这种结果。不过,还有一种感受超出了惊讶,他出于本性笑着说:“啊!漂亮!漂亮!” 多布莱克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并小声说:“还没完呢……再耐心一点,好吗?” 然后,他又在电话里说:“喂……普拉斯维尔……什么?……老朋友,这绝不是恶作剧……你会在我书房里,在我对面发现亚森·罗平。……他跟那些人一样,也在找我的麻烦……其实,那些家伙多一个少一个,我本不在乎,不过,这一个也太不知趣了。把这家伙打发吧……你带上五六个手下,加上守在我门前的那两位,足够了。啊,还有,你到这里以后,顺便上四楼把那个厨娘也带走……她就是那个维克图瓦……知道吗?……亚森·罗平的老乳母……另外,还有一个情报……我没准爱上你了?你派一个班的人到夏托布里昂街,就在巴尔扎克街拐角上……亚森·罗平就住在那里,化名米歇尔·博蒙……明白了吗,老朋友?现在,行动吧!干吧……”多布莱克转过脸来时,亚森·罗平站在那里,紧握拳头。听到多布莱克讲出维克图瓦和夏托布里昂街的住所时,他的钦佩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不想再把小镇医生的角色演下去。他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压往满腔怒火,不然,他会像一头公牛冲向障碍那样扑向多布莱克。 多布莱克发出一串咯咯声,这就意味着他在笑。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左右摇晃着走过来,大声说:“怎么样?一切都办得极其漂亮吧?场地清理了,局势明朗了……至少,人们可以清楚地看我们搏斗了。亚森·罗平大战多布莱克,就是这回事。 “再则,节约了多少时间啊!法医韦尔纳先生本来得用两个钟头抖出他的包袱;而现在,亚森·罗平先生不得不在半小时之内把事情说完……否则,他就要被警察抓走,还得连累同伙……好一个一箭双雕的妙招!三十分钟,一分钟也不能多。从现在起三十分钟之内,你必须滚开,像野兔似的逃命。哈哈! “这真有趣!……喂,波洛尼尤斯,你真不走运,碰上多布莱克。上次藏在这帘子后面的就是你吧,可怜的波洛尼尤斯?”亚森·罗平一动不动。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让他解气,就是冲上去掐死这个对手。可这样做未免太荒谬了。 因此,他宁愿忍受对手嘲讽。这些讽刺如同鞭子一样抽他的心,但他不予回击。这是第二次,在同一个房间,在同样的处境,他不得不向多布莱克这个恶魔低头,极为可笑地保持沉默……他深信,只要开口,就会把对方大骂一通。然而,这样做又有什么用?要紧的难道不是保持冷静,见机行事? “喂,喂,亚森·罗平先生?”议员又说下去,“您样子有点狼狈呀,瞧,还是应该理智一些,承认有可能遇到一个不像其他同类那么蠢的对手。 “您以为我戴着眼镜和墨镜就是瞎子?嗨!我不说我一下子就识破波洛尼尤斯就是亚森·罗平,到沃德维尔剧院包厢里来打扰我的那位先生就是波洛尼尤斯。不能说。不过,这件事还是使我烦恼。我明白在警察和梅尔吉夫人之间还有个第三者,试图钻进来……慢慢地,我从看门女人的言语之中、从女厨子来来去去以及从可靠来源了解到的她的情况,开始明白。而那天夜里则使我恍然大悟。尽管我睡着了,还是听到了喧闹声。这就使我回顾了整个事件。 “我跟着梅尔吉夫人,先到夏托布里昂街,又到圣日尔曼……然后……然后,什么!我把所有事实联系了起来……昂吉延失窃,吉尔贝被捕……悲伤的母亲与盗贼头目不可避免的结盟……老乳母被安置在我这里当厨娘,从我的门窗进进出出的人……我心里有数了。亚森·罗平在花盆周围嗅来嗅去,要打主意了。‘二十七人名单’的香味在吸引他。我只须等他来访就行了。他果然来了。您好,亚森·罗平大师。” 多布莱克停了一下。他得意洋洋地说了这一大通,俨然一副有权让最不买帐的家伙也对他肃然起敬的模样。亚森·罗平还是不说话。多布莱克掏出表,看了看,说:“喂,喂!只有二十三分了!时间过得真快!如果您再不说话,就没时间说了。” 他往亚森·罗平身边挪了挪,说道:“你这样子还是让我难过。我原以为亚森·罗平是个英雄。怎么碰到稍微硬一点的对手,这个巨人就成了脓包呢?……可怜的小伙子!……来杯水醒醒神?” 亚森·罗平不说话,也没有气恼的表示。他异常冷静,情绪适宜,这表明他自制力强,行动方案明确。——他轻轻推开多布莱克,走近桌子,拿起电话。 他说道:“小姐,请接565—34。” 电话接通后,他用缓慢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喂!……我要夏托布里昂街……你是阿希伊吗?……对,是我,老板……听我说……阿希伊……你必须赶快离开……喂……对,赶快离开…… “警察过几分钟就要到了。不过,不要害怕……来得及,只是要按我的话做。 “你的箱子早准备好了吧?……好。箱子里有一格是空的,像我原先吩咐的那样,对吧?好。现在,你到我房间去,面对壁炉,左手按雕在大理石板上的小玫瑰花……在正面,中间;右手再按壁炉上面。那里有一个抽屉,里面有两小盒子。当心点,一个盒子放着我们的证件,另一个放着钞票和首饰。你把两个小盒子放到你箱子的空格里面。然后提了箱子,尽快步行到维克多·雨果大街和蒙泰斯潘大街的拐角上。汽车就停在那里。维克图瓦也在那里。我马上就与你们会合……什么?我的衣服?那些小摆设?留下吧。快走。等会见。”亚森·罗平不慌不忙地推开电话机,然后抓住多布莱克的胳膊,让他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对他说:“现在,你听我说。” “嗬!嗬!”议员讥讽道,“我们现在以‘你’相称了?” “对,我允许你这样称呼。”亚森·罗平说。他一直抓着多布莱克。多布莱克有点不放心,挣脱他的手。他说:“放心,我不跟你打斗,那样谁也占不了便宜。动刀子?那又何必?不必动刀子。只要动嘴皮就够了。不过要说有用的话。下面就是我要说的。明明白白,毫不含糊。你也要这样来回答我,不要思量来思量去。这样更好一些。孩子在哪里?” “在我这里。” “把他交出来……” “不交。” “梅尔吉夫人会自杀的。” “不会的。” “我跟你说她会的。” “我肯定不会。” “可她已经自杀过一次了。” “正因为这样,她才不会再自杀。”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 亚森·罗平停了一会儿,说:“果然如我所料。我到这里来时,就估计到你不会上韦尔纳医生的当。因此,我必须用别的办法。” “亚森·罗平的办法。” “正是。我决定露出真面目。不过,你先认出来了。佩服。但是,这并不会让我改变计划。” “说吧。” 亚森·罗平从一个小记事簿里抽出一张折叠的大纸,把它展开,递给多布莱克,说道:“我和我朋友从昂吉延湖边玛丽—泰莱丝别墅拿走的东西,我编了详细的清单,都编了号码。如你看到的,一共是一百一十三件。其中有六十八件已经出手,并且已经运到美国。就是打有红叉的那些。其余四十五件还在我手里,有待处理……这些都是最贵重的。我把它们送还你,立刻换回孩子。” 多布莱克大觉意外,不由得一愣。 “嗬!嗬!”他说,“你坚决要找回孩子!” “非常坚决,”亚森·罗平说,“因为我认为,儿子长时间找不回,梅尔吉夫人就会寻短见。” “你很担心,好色的唐璜先生?” “什么?” 亚森·罗平猛地站到他面前,再问一句:“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一个念头……克拉里斯·梅尔吉还年轻,漂亮……” 亚森·罗平耸耸肩。 “畜生,去你的!”他含糊地骂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没有良心没有同情心?你看到我这样一个强盗,费时费力扮演唐·吉诃德觉得惊异,是吗?你在寻思他是出于什么肮脏的动机?你不要瞎想了。你不可能理解,伙计。还是回话吧……同意不同意?” “这么说,你是认真的?”多布莱克问道。他对亚森·罗平的鄙视似乎满不在乎。 “绝对是认真的。那四十五件东西放在一个仓库里,我会告诉你地址的,只要你今晚九点钟带着孩子去,这些东西就交给你。”多布莱克的回答毫无疑问。绑架小雅克只是他对克拉里斯·梅尔吉施加压力的一个手段,可能也是一个警告:她必须停止与他斗争。但是,她自杀的威胁肯定使他意识到走错了一步棋。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要拒绝亚森·罗平提出的这笔对他如此有利的交易呢? “我同意。”他说。 “这是仓库地址:纳伊伊,夏尔—拉菲特街九十五号。你只要按铃就可以了。” “如果我让普拉斯维尔秘书长替我去呢?” “那里已作了部署。如果你让普拉斯维尔去,”亚森·罗平答道。“我看到他来,有足够的时间逃走,并且也来得及在衬着垫着盖着你的托座、挂钟和哥特圣母像的麦秸和干草上放上一把火。” “那你的仓库也烧了……” “这倒无所谓。警察早在监视它了。我反正得放弃它。” “谁保证这不是一个圈套呢?” “你可以先取货,后交人。我相信你。” “你一切都考虑到了。”多布莱克说,“好吧,你会得到孩子,美丽的克拉里斯会活下去。我们都会幸福。现在,如果我给你什么劝告,那就是快逃跑。” “还不急。” “嗯?” “我说,还不急。” “你疯了!普拉斯维尔已经在路上了。” “让他等吧,我的事还没办完呢。” “怎么,怎么,你还要干什么?克拉里斯将得到她的儿子,你还觉得不够吗?” “不够。” “为什么?” “还有一个儿子。” “吉尔贝?” “对。” “怎么样?” “我要你去救吉尔贝!” “你说什么?我去救吉尔贝?” “你可以做到,你只要活动活动……” 迄今为止,多布莱克一直保持镇定,现在忍不住了。用拳头擂着桌子喊道:“不行!不行!你别指望我会活动……啊,不行!这太愚蠢了!”他极为气愤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步子是那么怪异,身子左右摇摆,就像一头野兽,一头笨拙的狗熊。 他的脸抽搐着,声嘶力竭地吼着:“让她本人来!让她来求我救她儿子!但她不许带武器,不许怀杀机,不能像上次那样!她是来求我的,必须做个驯服、顺从的女人,明白事理,同意……到那时候再说吧……吉尔贝?吉尔贝的判决?断头台?我的力量就在这里!什么!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终于把它等来了。偶然终于把这个我已不作指望的机运带来了。我终于要尝到全面报复的快乐了!……多么痛快的复仇!……在这个时候,要我放弃它,放弃我二十年来追求的目标?要我去救吉尔贝!没一点好处,只几句感谢,我,多布莱克……啊!不,不,你看错人了。” 他笑了起来,笑声凶残可恶。显然,他已经发现长久以来追逐的猎物就在眼前,伸手可及。此刻亚森·罗平也想起前几天他见到的那个虚弱的、已经认输、已被征服的克拉里斯的模样。她所以灰心泄气,是因为所有的敌对力量都联合起来反对她。亚森·罗平克制住自己,说:“听我说。” 他看到多布莱克不耐烦,想走开,就两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这双手超乎寻常的力气,多布莱克在沃德维尔剧院包厢里已经领教过。他说:“最后一句。” “你白费口舌。”议员抱怨道。 “最后一句。你听着,多布莱克!忘掉梅尔吉夫人,放弃你的爱情和情欲驱使你干的那些蠢事,不得体的事!抛开这一切,把心思都用在你自己的利益上!” “我的利益?”多布莱克打趣道,“我的利益跟我的自尊心和被你称作情欲的东西是一致的。” “迄今为止可能是这样。但从此以后就不会一致了,因为我介入了!你忽视了这个新因素,这是个错误。吉尔贝是我的伙伴,是我的朋友,我必须把吉尔贝从断头台上救下来。你救救他吧,运用你的影响!我向你保证,你明白吗?我向你保证,我们会让你安静的。只要救出吉尔贝,事情就完了。你今后用不着再跟梅尔吉夫人斗,跟我斗了。也不会再有陷阱。你可以随意行动。救出吉尔贝,多布莱克,否则……” “否则?” “否则,就是战争,无情的战争。这就是说,你注定要失败。” “这意思是……” “我将拿到‘二十七人名单’。” “哦!你这样认为?” “我发誓。” “普拉斯维尔和他那一帮人、梅尔吉夫人、任何人都没能做到的事,你能做到,你?” “我能做到。” “为什么?大家都做不到的事,你为什么就能做到?总有一个理由吧?” “是有理由。” “什么理由?” “因为我叫亚森·罗平!” 他放开多布莱克,但仍威严地瞪着他,用意志慑服他。最后,多布莱克站起来,轻轻拍着亚森·罗平的肩膀,同样沉着,同样狂傲固执地说:“我,我叫多布莱克。我一生都是斗过来的,我经历的是一连串灾难、失败。我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终于赢得了胜利,全面的、决定性的、傲慢的、扳不倒的胜利。整个警察机构,整个政府,全法国,全世界都是我的敌人!如今又来了一个亚森·罗平先生。但这又有什么可怕呢?我只会更加坚定。敌人越多,越有本事,我就越会奋力拼搏。这就是我不让人逮捕您的原因,可敬的先生。我本来是可以这样做的……是的,我本来是可以这样做的,而且做起来很容易……我给您自由,并善意提醒您在三分钟之内离开。” “这么说,不行?” “不行。” “你不想为吉尔贝做点事?” “不对。他被捕后我做了一些事。我还要做下去。就是说间接地向司法部长施加压力,使案件按我的意思,积极地得到审决。” “怎么?”亚森·罗平勃然大怒,叫起来,“原来是你在使坏,是为了你……” “确实是为了我——多布莱克。上帝啊,一点不错。我有一张王牌,就是那儿子的脑袋。我在打这张牌。等到我活动成功,吉尔贝被判处死刑,等到时间一天天过去,由于我的努力,年轻人要求赦免被驳回,你可以相信,亚森·罗平先生,那位母亲就不会不同意叫阿莱克西·多布莱克夫人了,不会不同意向我作永不反悔的许诺了。这种幸福的结果是命中注定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是如此。 “这是前世有缘。我所能为你做的,就是我结婚那天,请你做证婚人,并请你参加宴会。你同意吗?不同意?你还死抱着宿怨?那么,祝你走运。去设圈套,撒网,磨刀擦枪吧,去啃你那本厚厚的大盗教程吧。你需要读一读的。 “现在,晚安。苏格兰的待客之道规定我赶你出门。走吧。” 亚森·罗平好久没有说话,两眼盯住多布莱克,似乎在打量对方的身高、体重和体力,算计从什么部位下手为好。多布莱克也攥紧拳头,准备自卫。 半个小时过去了。亚森·罗平把手伸向背心。多布莱克也同样动作,握住了手枪柄……又过了几秒钟……亚森·罗平不急不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金质小糖盒,打开来,递给多布莱克:“来一片吧?” “这是什么?”另一个吃惊地问。 “热罗代尔药片。” “吃这个干吗?” “因为你要感冒了。” 亚森·罗平利用这俏皮话给多布莱克造成的困惑,立即抓起帽子,走了。 “显然,我这次是被打得落花流水了。”他穿过前厅时,心想,“不过,那个旅行推销员式的小玩笑还算有些新意。他本来以为要吃一颗子弹,得到的却是一片热罗代尔药片……他有点失望,傻愣在那里,这只黑猩猩!”当他关上栅门的时候,一辆汽车停下来,一个人急忙跳下车,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亚森·罗平认出是普拉斯维尔。“秘书长先生,向您致敬。”亚森·罗平在心里说道,“我想有一天命运会使我们相遇的。我替您感到遗憾,因为您激不起我多大敬意。到那时有您受的。今天我要不是这样忙,会等到您离开,然后去跟踪多布莱克,看他把孩子交给谁了。可我时间太紧。另外,谁能担保多布莱克不用电话遥控呢。所以我们还是不要浪费精力劳空神,还是去找维克图瓦、阿希伊和我们那只宝贵的箱子吧!” 两个小时以后,亚森·罗平守在纳伊伊的仓库里,做好了一切准备。这时,他看到多布莱克从邻近一条街出来,满腹疑惑地走过来。 亚森·罗平亲自打开大门。 “您的东西全在这里,议员先生。”他说,“您可以点点。旁边有一个汽车出租商,您只消租一辆卡车,雇几个人就行了。孩子在哪里?” 多布莱克先查看了他的东西,然后把亚森·罗平领到纳伊伊大街,有两个老妇人蒙着面纱,跟小雅克一起站在那里。亚森·罗平把孩子领到自己的汽车上,维克图瓦在汽车里等着。这一切交接得很快。双方都没说不必要的话,就好像演戏角色都记熟了,一来一去像上场退场一样,事先都排练好了的。晚上十点钟,亚森·罗平按照诺言,把小雅克交给他母亲。可是,孩子受了惊吓,十分不安和恐惧,他们不得不马上把医生请来。过了两个多星期,孩子才恢复健康,能够经受一次出门的劳顿了。亚森·罗平认为必须挪动地方。再说,梅尔吉夫人直到动身之时才勉强恢复健康。他们是夜里出发的,由亚森·罗平亲自指挥,尽可能小心行事。 亚森·罗平把母子俩送到布列塔尼的一片小海滩上,交给维克图瓦照料和保护。 他把他们安置好以后,心想:“我和多布莱克之间总算没有人碍手碍脚了。多布莱克再也不能害梅尔吉夫人和孩子。梅尔吉夫人也不可能偏移斗争方向了。唉,我们干了不少蠢事:第一,我不得不在多布莱克面前暴露自己;第二,我不得不放弃属于我的那一份昂吉延的家具。当然,我哪天还是要把它们弄回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我们仍是 6beb." >毫无进展。再过八天,吉尔贝和沃什莱就要出庭受审了。” 在这件事中,亚森·罗平最气愤不过的,是多布莱克把他在夏托布里昂街的寓所报告了警方。警察已经搜查了那套房子。亚森·罗平和米歇尔·博蒙的身份已被证实,一些证件已被发现。这样,亚森·罗平就要一边追求自己的目标,继续某些已经开始做的事情,躲避警察来势更猛的追捕,一边又得在新的基础上全面整理自己的事务。 所以,议员给他带来的麻烦越大,他对多布莱克的愤恨也越深。他只有一个意愿: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把议员装进自己的口袋,让议员听自己摆布,不管议员愿不愿意,都要从他嘴里掏出秘密。他想象用哪些刑罚来撬开这个顽固家伙的嘴巴最有效。是用夹棍,拷问架,烧红的火钳,还是用钉满钉子的木板呢?……他觉得对这个敌人应当动用各种刑罚,反正只要目的好,手段残忍点也不要紧。 “啊!”他心想,“一个火刑法庭,眼神冷酷的刽子手……管保成功!” 每天下午,格罗亚尔和勒巴卢都去观察多布莱克往返于拉马丁街心公园、国民议会和联谊会之间的路线。他们要选择一条最偏僻的街道,最合适的时间,在某天晚上,把他推进汽车劫走。亚森·罗平则在离巴黎不远的地方,找了一座老房子。这座房子在一个大花园里,又安全又偏僻。他称它为“猴笼”。倒楣的是,多布莱克有了防备,可以说他每次出门都改变路线,不是坐地铁,就是乘有轨电车。这样一来,“猴笼”就只好空着了。 亚森·罗平又制定了一个新方案。他从马赛召来同伙布兰德布瓦老爹。 这是一个体面的退休食品店主,正好住在多布莱克的选区,热心于政治。 布兰德布瓦老爹从马赛通知多布莱克要来拜访。多布莱克热情接待这位受人敬重的选民,打算在下周宴请他。这位选民提议到塞纳河左岸一家小饭馆去吃饭,说那里饭菜精美。多布莱克同意了。 这是亚森·罗平的意思。这家饭馆的老板是他的朋友。这样一来,定在下星期四的行动就万无一失了。 可是,就在星期一,开始了对吉尔贝和沃什莱的审讯。这场法庭辩论刚过去不久,读者一定记忆犹新,我也就不必在这里重提重罪法庭庭长是如何令人费解地、极不公正地审讯吉尔贝的了。反正案子受到格外重视和严厉审判。亚森·罗平看出多布莱克可恶地施加了影响。 两个被告的态度截然相反。沃什莱脸色阴沉,沉默寡言,表情粗鲁。他三言两语,带着讥讽和几乎挑衅的意味,无耻地承认了过去所犯的罪行。相反,他拒不承认参与杀害仆人勒奥纳尔的罪行,把责任都推到吉尔贝身上。 他这种态度,除了亚森·罗平,谁都觉得不好理解。其实,他这样做,是想把自己的命运同吉尔贝的连在一起,迫使亚森·罗平采取同样的措施,把两个同伙一起救出去。 至于吉尔贝呢,他那张坦诚的面孔,那双迷惘和忧郁的眼睛赢得了所有人的同情。但是,他却不善于避开庭长的圈套,又不会反驳沃什莱的谎言。 他老是哭,要么说得太多,要么在该说的时候又不说。他原来请的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律师,可是到了最后一刻律师却病倒了(从这件事上亚森·罗平又看到了多布莱克那只黑手),只好由一个书记员顶替。此人辩护不力,把事情全弄反了,使陪审团十分厌恶,自然无法消除代理检察长的公诉状以及沃什莱的律师辩护所造成的印象。 亚森·罗平以叫人无法想象的胆量出席了最后一天,即星期四的法庭辩论。他对审判结果已不再怀疑。两个人肯定会判处死刑。 这一点是肯定的,因为司法当局的努力跟沃什莱的意图不谋而合,就是要把两个被告紧紧捆在一起。再者,这一点之所以是肯定的,还尤其是因为这两个被告是亚森·罗平的同伙。尽管司法当局缺乏足够证据,又不愿分散力量,没有把亚森·罗平牵扯进来,可是实际上从开始预审到宣判,审判始终是针对他的。他们要打击的是他,他们要通过惩罚他的手下来惩罚他这个头目,这个著名的给人以好感的盗匪。他们要摧毁他在公众眼中的威望。处死吉尔贝和沃什莱,他头上的光环就会暗淡下去,他的神奇传说也就会偃旗息鼓。 亚森·罗平……亚森·罗平……亚森·罗平……在长达四天的审讯中,人们听到的只是这个名字。代理检察长、庭长、陪审团、律师、证人,每个人一开口,说的就是他。他们无时无刻不提到他,骂他,嘲笑他,侮辱他,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他身上,似乎吉尔贝和沃什莱只是无关紧要的角色,人们审判的是他,亚森·罗平先生,亚森·罗平窃贼,亚森·罗平这个强盗头子、骗子、纵火犯、惯犯、从前的苦役犯!这个杀人犯,这个沾满了受害者鲜血的家伙,这个把朋友推上断头台,自己却藏在暗处的卑鄙家伙!“啊!他们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亚森·罗平暗忖,“吉尔贝这可怜的大孩子是替我还债。我才是真正的罪犯。”悲剧可怕地往下演。 晚上七点,经过长时间的讨论,陪审团回到法庭。陪审团主席宣读了对法庭所提问题的答复,都是“同意”。这就是认定被告有罪,并且驳回了可以减轻罪行的情节。 两名被告被带了上来。 他们站在那里,摇摇晃晃、脸色惨白地听着他们的死刑判决。在掺杂着公众的不安和同情的肃静中,庭长问道:“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沃什莱?” “没有,庭长先生。既然我的伙伴跟我一样判了死刑,我就放心了……我们俩命运相连……老板必须设法把我们俩都救出去。” “老板?” “对,就是亚森·罗平。” 人群中响起一阵笑声。 庭长又问:“您呢,吉尔贝?” 这个不幸的人脸上流着眼泪。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庭长又问了一句,吉尔贝终于克制住情绪,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我要说的是,庭长先生,我犯了不少罪行,这是真的……我做过不少坏事,内心深感悔恨……但是,我绝对没犯这桩罪……我没有杀人……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我不想死……这太可怕了……” 在两个警卫的搀扶下,他仍然站立不稳。人们听到他像孩子似地大喊救命:“老板……救救我!救救我啊!我不愿死!”这时,在大家都非常激动的时刻,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压倒了满场的喧闹:“不要怕,孩子!老板在这里!” 全场一片慌乱,人们互相推搡着。保安警察和侦探们冲进大厅,抓住一个红脸胖男子。目击者说刚才的话是他喊的。那个人则拳打脚踢地挣扎着。 他当即受到审问。他说他叫菲利普·巴内尔,是殡仪馆的职员,刚才一个邻座给他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说只要他在适当时候喊出写在一张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上的一句话,这一百法郎就归他。这样的好事他能拒绝吗? 他拿出那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和那张纸,作为证据。他们只好放了菲利普·巴内尔。 刚才在捉巴内尔时,亚森·罗平自然十分卖力。把他交给警察之后,他离开法庭,心情沉重,十分焦虑。他在沿河马路找到自己的汽车,坐上去,垂头丧气,烦乱不安,费了很大劲才忍住没有掉泪。吉尔贝的呼唤,那绝望的失神的声音,那变了样的脸和那摇晃的身影……这一切都在他脑海里萦99lib?绕。他觉得自己永远忘不了这一幕,哪怕是一分一秒也忘不了。 他回家。这是他在多处住所中新选出的一处,坐落在克利希广场一角。 他要在那里等待格罗亚尔和勒巴卢,今晚他要跟他们一起劫持多布莱克。 可是,他一打开房门就失声叫起来:克拉里斯在他眼前。克拉里斯在宣判的时刻从布列塔尼赶回来了。 他从她的神态,苍白的脸色上,立即明白她知道了判决结果。于是他马上走到她对面,鼓起勇气,不等她开口就说道:“唉,是的……是的……可这没什么了不起。我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我们也无法阻止他们判决。现在要做的,是消灾弥祸。今天夜里,您听着,就在今天夜里,我们就要做成这件事。”她一动不动,那痛苦的模样让人害怕。她讷讷地问道:“今夜?” “对,一切都准备好了。再过两个钟头,多布莱克就要落到我手里。今夜,不管我用什么手段,反正他得开口。” “您这样认为?”她有气无力地说,似乎一线希望之光从她脸上闪过。“他会开口的。我会掏出他的秘密。我会把‘二十七人名单’拿过来。那张名单可以救出您的儿子。” “可是太晚了!”克拉里斯低声说。 “太晚?为什么?您想想,我有这样一份文件,还换不来让吉尔贝伪装越狱吗?……再过三天,吉尔贝就自由了!三天……”一阵门铃声打断了他的话。 “喏,我们的朋友来了。树起信心来。记住,我是说话算数的。我已经把小雅克还给您了。我也会把吉尔贝还给您。”他开门迎接格罗亚尔和勒巴卢,对他们说:“都准备好了吗?布兰德布瓦老爹去饭店了吗?快,马上行动!” “用不着了,老板。”勒巴卢答道。 “怎么?出了什么事?” “有新情况。” “新情况?快说……” “多布莱克失踪了。” “嗯?你胡说什么呀?多布莱克失踪了?” “对,光天化日之下,他被人从家里带走了。” “天呐!被谁?” “不知道……四个人……响了一枪。警察赶去了。普拉斯维尔在那里指挥搜查。” 亚森·罗平愣住了,看着倒在椅子上的克拉里斯·梅尔吉。他自己也支持不住,只好找东西靠着。多布莱克被人劫持,这意味着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 七、拿破仑的侧面像 初步搜查没有什么结果。等到警察总监、保安局长,以及预审法官离开之后,普拉斯维尔又开始自己的搜查。他先检查多布莱克的书房,仔细察看搏斗留下的痕迹。这时,看门女人给他送来一张名片,上面有用铅笔草草地写的几个字。“请这位夫人进来。”他说。 “她不是一个人。”看门女人说。 “啊?那好,也把另一个人一同请进来。” 克拉里斯·梅尔吉被领进来,立刻将陪同自己前来的那位先生介绍给普拉斯维尔。那人穿一件过紧的黑礼服,邋邋遢遢,畏畏缩缩,戴一顶旧瓜皮帽,挟一把布伞,戴一只手套,整个人的模样十分委琐。 “这位是尼柯尔先生,一位没在学校任职的教师,现在是我的小雅克的辅导教师。一年来,尼柯尔先生给我出过很多主意。那个水晶瓶塞的秘密主要是靠他才识破的。如果您认为没有什么不便,我想让他跟我一起听您讲讲这次绑架经过……这件事使我很着急,打乱了我的计划……也打乱了您的计划,不是吗?”普拉斯维尔知道克拉里斯对多布莱克怀有深仇大恨,也赞赏她在这件事上与自己的合作,对她十分信任,就毫不为难讲了自己通过某些痕迹观察到的,以及主要从看门女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其实,事情非常简单。 多布莱克作为证人,出席了对吉尔贝和沃什莱的审判。在法庭辩论期间,有人看到他在法院。将近晚上六点钟他回到家里。看门女人肯定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当时屋里没有别人。可是,过了几分钟,她突然听到叫喊声,接着是搏斗声,又听到两声枪响。她从门房里看到四个蒙面人挟着多布莱克议员冲下台阶,向栅门跑去。与此同时,一辆汽车开到大门口。那四个人急忙钻进汽车。那辆汽车可以说停都没停,立即飞速开走了。 “不是一直有两名警察在这里看着吗?”克拉里斯问道。“是有哇,” 普拉斯维尔肯定道,“不过他们隔了一百五十米远。绑架非常迅速,尽管他们飞快赶来,也来不及制止。” “难道他们没有撞见什么,发现什么?” “没有,或者说几乎没有……只发现 4e86." >了这么一点东西。” “这是什么?” “是他们从地上拾到的一小块象牙。汽车里还有一个人;看门女人看到那四人往汽车里塞多布莱克时他下了车。他再上车时身上掉下一件东西,他又立即拾了起来。可是那件东西可能在人行道石块上摔碎了。这块象牙就是那东西的碎片。” “可是,那四个人是怎么进屋去的呢?”克拉里斯问。“显然是下午,趁看门女人出去买食品时用配制的钥匙开门进去的。藏身很容易,因为多布莱克家没有别的仆人。一切迹象使我认为,他们可能藏在隔壁餐厅里,并从那里冲进书房袭击多布莱克。室内的混乱情况表明,搏斗十分激烈。在地毯上,我们找到了多布莱克的大口径手枪。一颗子弹打碎了壁炉上的镜子。”克拉里斯回头看看伙伴,希望他能谈谈见解。可是尼柯尔始终低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两手搓着帽檐,似乎还没找到适于放帽子的地方。 普拉斯维尔微微一笑。显然,克拉里斯的顾问不是什么能人。“事情还不太明朗,对不对,先生?” “对……对……”尼柯尔先生承认,“很不明朗。” “那么,您对这个问题有没有自己的见解呢?” “当然有!秘书长先生,我认为多布莱克一定有很多敌人。” “啊!啊!很好。” “而且,好些对手都希望他消失,就合手对付他。” “很好,很好,” 普拉斯维尔赞同道,口气中不无讥讽,“很好。您说得很明白。您只要再作些指点,我们就知道往哪个方向调查了。” “秘书长先生,您不认为从地上拾起来的这块象牙……” “不,尼柯尔先生,不。这块象牙是从某件东西上掉下来的,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它的主人急忙把它收起来了。要想找到它的主人,至少要弄清这是件什么东西。”尼柯尔想了想,又说道:“秘书长先生,拿破仑一世倒台以后……” “嗬!嗬!尼柯尔先生,您在给我上法国历史课!” “只有一句话,秘书长先生,请允许我说完一句话。拿破仑一世倒台以后,复辟王朝只给一?99lib?批旧军官发半饷。尽管他们受警察监视,受当局怀疑,但他们始终怀念皇帝,巧妙地把他们崇拜的偶像刻在日常用具上,如鼻烟壶、戒指、领带别针、刀子等等。” “那么?” “那么,这块残片是从一根手杖,或确切地说,是从一根藤棒上掉下来的。棒端是用象牙雕成的圆球。细看这块象牙,就会发现它外面的线条是当年那位小伍长的侧面像。因此,秘书长先生,您拿的是一个手杖柄的残片,它的主人是位拿过半饷的军官。” “的确……”普拉斯维尔就着光仔细端详那块残片,说,“的确是侧面像……但是,我看还不能得出结论……” “结论很简单。在受多布莱克迫害的人中间,也就是那张名单上的人中间,有个人的先辈在拿破仑麾下服过役。他是科西嘉人,靠拿破仑发了财,成了贵族,后来又在复辟王朝破了产。他的后人十有八九是前几年波拿巴党的首领。他就是躲在汽车里的那第五个人。还需要我说出他的名字吗?” “阿尔布费克斯侯爵?”普拉斯维尔低声问。“阿尔布费克斯侯爵。” 尼柯尔先生肯定道。尼柯尔先生很快一扫那种委琐样子,也不再为那顶帽子、那只手套和那把破伞而难为情了。他站起来,对普拉斯维尔说:“秘书长先生,我本可以不说出这个发现,等取得最后胜利,即把那张‘二十七人名单’交给您以后再告诉您。但是情况紧急。多布莱克的失踪与绑架他的那些人的期望相反,只会使您想防止的危机加速发生,所以,必须立即行动。秘书长先生,我要求得到您迅速有效的帮助。” “我能帮您什么呢?”普拉斯维尔问道,这个怪人给他的印象很深。 “请您明天就给我有关阿尔布费克斯侯爵的详细情况。因为我搜集这些情况得花好几天时间。” 普拉斯维尔显得有些犹豫。他看了看梅尔吉夫人。克拉里斯对他说:“我求您,就让尼柯尔先生干吧。他可以做一个难得的忠心耿耿的临时警员。我完全可以为他担保,就像为我自己担保一样。” “那么,先生,您打算了解哪方面的情况呢?”普拉斯维尔问。“关于阿尔布费克斯先生的所有情况:家庭、工作、亲友关系,在巴黎以及外省的产业。” 普拉斯维尔提出不同意见:“不管是阿尔布费克斯还是别人,绑架多布莱克其实是为我们效力。因为,他拿到那张名单,就等于缴下了多布莱克的武器。” “可是,秘书长先生,谁能肯定他不是为自己呢?” “不可能。因为他的名字就在上面。” “要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划掉呢?要是他成为第二个敲诈者呢?要那样,他会比头一个更贪,更凶,并且作为政治上的对手,他的位置更有利,更难对付。” 这个理由打动了普拉斯维尔。他思考片刻,说:“明天下午四点钟,您到警察总署我的办公室找我。我会把您需要的一切情况告诉您的。您住在哪儿?需要时好和您联系。” “克利希广场二十五号,找尼柯尔先生。我住在一位朋友家,他外出期间把房子借给我住。” 谈话结束了。尼柯尔先生向秘书长深深鞠了一躬,表示感谢,然后跟着梅尔吉夫人一起走了。 “这就方便了,”他一出来,就高兴地搓着手说,“我可以自由出入警察总署了。而那里的所有人就得开始动了。”梅尔吉夫人却不抱那么大的希望,表示不同意见道:“唉!还来得及吗?我最担心的,是那张名单被销毁。” “我的天呐,被谁销毁?被多布莱克吗?” “那倒不会。但侯爵一拿到它就会销毁。” “他还没有拿到哩!多布莱克会顽抗的……至少会顽抗相当久,足以使我们找到他。您想一想,普拉斯维尔现在听我的吩咐呀!” “要是他查明您是谁呢?只要稍作调查,就会知道根本不存在什么尼柯尔先生。” “但他不可能证实尼柯尔先生就是亚森·罗平。再说,您放心,作为警察,普拉斯维尔比谁都蠢。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击败宿敌多布莱克。为此,他不择手段。他决不会浪费时间调查答应取下多布莱克人头的尼柯尔先生。且不说我是被您领会的,就是我那区区小才也会让他看花眼睛。所以,我们大胆干吧。”在亚森·罗平身边,克拉里斯总是不由自主地恢复了信心。她觉得前景不那么可怕了。她相信,努力使自己相信,救出吉尔贝的希望不会因这次可怕的判决而减少。但是,亚森·罗平怎么劝说,克拉里斯也不肯回布列塔尼。她要留在巴黎,分享希望,分担忧愁。 第二天,警察总署提供的情报证实了亚森·罗平和普拉斯维尔的判断。 阿尔布费克斯侯爵在运河事件中受到严重牵连,以至于拿破仑亲王不得不把他从法国政治办公室的领导岗位撤下来。阿尔布费克斯侯爵只好靠大量借债,甚至用不得已的办法搞钱来维持家庭的奢侈生活。另一方面,关于多布莱克绑架事件,调查证实,那天他一反习惯,六点到七点没有在联谊会露面,也没有在家里吃晚饭。他是将近半夜才步行回家的。这样,尼柯尔先生对他的指控开始得到证实。只是,关于那辆汽车、司机,以及进入多布莱克家的那四个人,没有查出丝毫线索。亚森·罗平个人的努力也没有什么收获。这些人是不是与侯爵一样,也在运河事件中受到牵连,因而与他合伙绑架多布莱克?或者只是他雇佣的打手?这些都无法弄清楚。因此,必须集中力量调查侯爵的情况,调查他在巴黎一定距离内的房屋和城堡。以汽车的平均时速,加上途中必要的停留计算,距离定为一百五十公里。 可是,阿尔布费克斯的房产都已卖掉,如今在外省既无庄园,也无住宅。 他们又调查侯爵的亲戚和密友。他有无可能从这些人那里借到一个偏僻可靠的地方来监禁多布莱克呢? 这结果同样是否定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对克拉里斯·梅尔吉来说,这是多么要紧的日子啊!每过一天,吉尔贝就向那个可怕日子靠近一步;每过一天,她不由自主铭刻在脑子里的期限就短少了二十四小时。她对遭受同样折磨的亚森·罗平说道:“还剩五十五天……还剩五十天……这么短的时间,能做什么呢?啊!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确实,能做什么呢?监视侯爵的事,交给谁亚森·罗平都不放心,因此他亲自出马,可以说连觉都不睡了。可是,侯爵却恢复了平常的生活;大概他有所觉察,从不冒险外出。只有一次,他大白天去了德·蒙莫尔公爵家。 他与公爵只有体育方面的交往。那天,公爵一行到杜尔莱纳森林打野猪去。 普拉斯维尔说:“德·蒙莫尔公爵是个大富翁,只关心他的土地和狩猎,不问政治。不能想象他会让人家在自家城堡监禁多布莱克。”亚森·罗平也同意这个意见。 但他不愿放过丝毫的机会,所以下一个星期的一天早上,他看到阿尔布费克斯穿着骑服出门时,就跟着他到了北站,上了同一列火车。 他在奥玛尔站下了车。在那儿,阿尔布费克斯上了一辆汽车,朝蒙莫尔城堡驶去。 亚森·罗平不急不忙吃了午饭,租了一辆自行车,骑到可以瞭望城堡的地方,恰好看到公爵的客人坐汽车或骑马从大花园里出来。阿尔布费克斯侯爵在骑马的人中间。 那天白天,亚森·罗平三次看到他骑马驰过,晚上,又在火车站看到他是骑马来的,后面跟着一个骑马管猎犬的仆人。这次跟踪是决定性的,发现这方面毫无可疑之处!可是,亚森·罗平为什么决心不为这些表面现象所迷惑,第二天又派勒巴卢去城堡周围调查呢?表面上看,这毫无根据,多此一举,实际上这才符合他那深入细致的作风。 第三天,勒巴卢给他送来一些没多大意思的情报之外,还送上一份蒙莫尔公爵的全部客人、全部仆人和全部警卫的名单。那些照管猎犬的仆人中间,有个名字引起他的注意。他立即发了一封电报:了解管猎犬的仆人塞巴斯蒂亚尼的情况。 勒巴卢很快寄来回信: 塞巴斯蒂亚尼(科西嘉人)是由阿尔布费克斯侯爵推荐给德·蒙莫尔公爵的,住在离城堡十里的猎棚里。那里原有一座封建堡垒的废墟。那是德·蒙莫尔家的发祥地。 “这就对了。”亚森·罗平指着勒巴卢的信对克拉里斯·梅尔吉说,“塞巴斯蒂亚尼的这个名字马上让我想起阿尔布费克斯是科西嘉人。这就把他们俩联系起来……” “那么,您的意图?” “我的意图是,假如多布莱克关在那座废墟里,我就去跟他取得联系。” “他不会相信您的。” “会的。最近,通过警察的指引,我终于找到了那两个老太婆,就是在圣日尔曼劫持小雅克,当晚又蒙面将他送到纳伊伊去的那两个。她们是两个老姑娘,是多布莱克的表妹,每月都从他那里得到一小笔生活费。我去见了那两位卢斯洛小姐(您记住她们的姓名和地址,巴克街一百三十四号乙),取得她们的信任。我答应找到她们的表哥和赡养人多布莱克。姐姐厄弗拉齐·卢斯洛交给我一封信,要求多布莱克绝对信任尼柯尔先生。您看,我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我今夜就动身。” “我们一起动身。”克拉里斯说。 “您!” “难道什么都不干,只是焦急等待,这种日子我过得下去吗?”然后,她又喃喃地说:“现在,计算的已经不是日子,而是小时了……只剩三十八,最多四十天了……” 亚森·罗平觉得她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反对。早晨五点钟,他们带着格罗亚尔,一起乘汽车上路了。 为了不引起怀疑,亚森·罗平选择了一个大城作大本营。他把克拉里斯安置在亚眠。从那儿到蒙莫尔只有三十几公里。将近八点钟时,他在离古堡不远的地方找到勒巴卢。当地人称这座堡垒为死亡岩。在勒巴卢指引下,他开始观察这个地区。森林边有一条叫利吉尔的小河,在这儿转了一个弯,形成一道很深的峡谷。岸边陡峭的崖壁就是死亡岩。 “这边无路可走。”亚森·罗平说,“悬崖太陡,有六七十米高,又有河水环绕。” 走过去一点,他们发现一座小桥,通到一条山路脚下。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杉树和橡树林,来到一小块空地。空地上矗立着一道粗实笨重的大门,两边包铁,钉满钉子。大门左右,一边一座塔楼。 “看猎犬的塞巴斯蒂亚尼就住在这里吗?”亚森·罗平问。“对,”勒巴卢回答,“他和妻子住在废墟中间的一座小楼里。另外,我还得知他有三个大儿子,据说都出门旅行去了,正好是在多布莱克被绑架的那天走的。” “哦!哦!”亚森·罗平说道,“这种巧合值得注意。绑架很可能就是这三个儿子跟他们的父亲一起干的。” 到了晚上,亚森·罗平利用一个缺口攀上塔楼右边的护墙,从那里可以看到仆人的小楼和古堡的残迹:近处是一堵断壁,像个壁炉台,远处是个蓄水池;这边是一座小教堂的拱廊,那边是一堆残砖碎石。 前面,沿着悬崖有一条巡逻小路。小路一头是一个壮丽的城堡主塔的遗迹,几乎已经夷为平地。 晚上,亚森·罗平回到克拉里斯身边。从这天起他自己早出晚归,穿梭似地往来于亚眠和死亡岩之间,把格罗亚尔和勒巴卢留在当地进行监视。 六天过去了……塞巴斯蒂亚尼的生活习惯似乎只是服从职责的要求。他每天都上蒙莫尔城堡,去森林里巡查,察看野兽的踪迹,夜里出来巡逻。 到了第七天,亚森·罗平知道城堡又要行猎。一清早,一辆汽车就开到奥玛尔火车站接人。于是,亚森·罗平就躲进空地周围那道大门前面的月桂黄杨丛中。 下午两点,他听到一片犬吠。人们喧喧嚷嚷地走近了,然后又走远了。 下午过去一半,他又听到他们的喧闹声,稍稍模糊一点,接着又没有声音了。 但忽然,一阵马蹄声划破了周围的寂静。几分钟之后,他看到两个骑马的人沿着河边小路奔上山来。亚森·罗平认出他们是阿尔布费克斯侯爵和塞巴斯蒂亚尼。两人来到空地,翻身下马。一个女人,大概是仆人的妻子,打开大门。塞巴斯蒂亚尼把马缰系到离亚森·罗平三步远的一块石桩上,然后跑步追上侯爵。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尽管这时天色还亮,但四周偏僻无人,因此亚森·罗平毫不犹豫,爬上围墙缺口,把头探过去,看到那两人和塞巴斯蒂亚尼的妻子一起,匆勿朝城堡主塔的废墟走去。 仆人撩起一丛常春藤,露出一道楼梯的入口。他和侯爵一起走下去,留下他妻子在平台上望风。 亚森·罗平知道不可能跟在他们后面下去,就又回到藏身之处。没等多久,大门又开了。 阿尔布费克斯侯爵似乎十分愤怒,用马鞭抽着自己的靴筒,咕咕哝哝地骂个不停。等他走近,亚森·罗平听出他骂什么:“啊,这个混蛋,我一定要他开口……今晚……你明白吗,塞巴斯蒂亚尼……今晚十点我还要来……我们要下手……啊,这个畜生!” 塞巴斯蒂亚尼解开马缰。阿尔布费克斯转身对仆人的妻子说:“叫你儿子严加看守……要是有人企图救他,那就该他倒楣……陷阱挖好了……他们信得过吗?” “就像他们的父亲一样信得过,侯爵先生。”仆人肯定地回答,“他们知道侯爵先生对我的恩情和将来给他们的赏赐。为了您,他们刀山敢上火海敢闯。” “上马吧,”阿尔布费克斯说,“去赶大队人马吧。”事情果然如亚森·罗平推测的那样,阿尔布费克斯在打猎之中,离开大伙,骑马来到死亡岩,谁也没有想到他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塞巴斯蒂亚尼出于旧情(这点我们没有必要知道),死心塌地忠于他,每次都陪着侯爵去看俘虏,而他妻子和三个儿子则严密看守俘虏。 “情况就是这样。”亚森·罗平在城郊一家客店里见到克拉里斯·梅尔吉时,对她说,“今晚十点,侯爵将审问多布莱克……有些粗暴,但必须如此。我得亲自参加审问。” “多布莱克会说吗?”克拉里斯担心地问。“恐怕不会。” “那怎么办?” 亚森·罗平十分镇静地回答说:“我还没拿定主意。要末阻止他们见面……” “怎么阻止?” “抢在阿尔布费克斯之前下手。我和格罗亚尔,勒巴卢在九点钟翻过墙,冲进古堡,攻占主塔,缴下警卫的武器……事成之后……多布莱克就是我们的了。” “但愿塞巴斯蒂亚尼的儿子没把他扔进侯爵说的那个陷阱……” “正因为这样,”亚森·罗平说,“我才打算,实在没有办法了,另一套方案行不通,再冒这个险。” “那另一个方案是什么?” “就是参加谈判。如果多布莱克不开口,我们就有必要的时间,在有利的条件下准备绑架;如..果他开口,如果他们逼他说出了那张名单放在什么地方,那我可以跟阿尔布费克斯同时得到这个秘密。我向上帝发誓,我会赶在他之前拿到名单。” “是啊……是啊……”克拉里斯说,“可是,您打算怎样参加……” “我还不知道,”亚森·罗平坦白地说,“这要看勒巴卢搞到的情报……和我自己搜集到什么情报。” 他离开客店,过了一小时,夜幕降临时才回来。勒巴卢来见他。“你找到那本书了吗?”他问这位同伙。 “找到了,老板。我在亚眠书摊上看到了,花了十苏就买下来了。” “给我。” 勒巴卢把一本又脏又破的旧书递过来,上面写着: 《一八二四年死亡岩游记》(内附建筑图) 亚森·罗平马上找主塔平面图。 “就是这张。”他说道,“地面上有四层,已经完全倒塌。地下还有两层,在石头里凿出来的。一层堆满残砖碎石;另一层……喏,我们的朋友多布莱克就住在这儿。这名字就说明问题:刑讯室……可怜的朋友!……楼梯与这房间之间有两道门。两道门中间是一间小屋。显然那三兄弟就是在这里枪不离手地看守俘虏。” “这么说,要进刑讯室不可能不被他们看见?” “不可能……除非从上面进去,从塌陷的那一层下去,在天花板上找一个口子……不过这非常危险……” 他继续翻书。克拉里斯问道:“这房间没有窗户吗?” “有。”他答,“在下面。在河边。我找到了。我看到这儿有一个小洞。再说,图上也标出来了。不过,五十米高的峭壁……而且,下面就是水。所以不可能从窗子进去。” 他匆匆浏览了书里的有关段落。有一章引起他的注意,题目是《情侣塔》。 头几行这样写道: 从前,当地人称主塔为“情侣塔”。这是为了纪念中世纪的一场惨剧:死亡岩伯爵掌握了妻子不贞的证据,把她关进刑讯室。她在里面过了二十年。一天夜里,她的情人坦卡维尔先生以不寻常的胆量,把一架梯子支在河里,攀上悬崖,来到刑讯室的天窗前。他锯断天窗的铁条,把情人救出来。然后,两人顺着一条绳索往下溜,眼看就要挨到梯子了。梯子有他的朋友在照看。这时,突然从巡逻小道射来一颗子弹,击中男人的肩膀。两个情人一同坠下悬崖……?99lib. 读完这个故事以后,房间里一阵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想象那惨烈的越狱。在三四个世纪以前,有人为搭救情人,冒着生命危险,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攀上悬崖,要不是某个哨兵听到声音引起警觉,他就大功告成了。从前有人敢从悬崖爬上去!从前有人这样做了! 亚森·罗平抬眼看着克拉里斯。她也看着他,目光热烈,充满乞求。这是自己准备牺牲一切,也要别人铤而走险以救儿子的母亲的目光。 “勒巴卢,”亚森·罗平说,“去找一条结实的绳子,要很细,能缠在腰上,又要长,要五六十米。你呢,格罗亚尔,去找三四架梯子,接起来。” “嗯?您说什么,老板?”两个同伙一齐叫起来,“怎么!您想……这是发疯!” “发疯?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但是,您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要摔破头的!” “勒巴卢,我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不摔破头呢。” “老板,还是……” “够了,朋友们。一小时后河边见。” 准备工作费了很多时间。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几架短梯,接成一个十五米长的梯子,刚能达到悬崖第一层凸台。把这些梯子一架架接起来,又费力气,又要细心。 晚上九点稍过,这架梯子终于在河中间立了起来。梯子底下用一条船卡住。船头卡在两根梯脚中间,船尾插进河岸。沿着山谷伸展的大路行人稀少,所以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天空层云密布,夜色四合。 亚森·罗平最后嘱咐勒巴卢和格罗亚尔几句,笑着说:“你们想象不到,别人要把多布莱克剥皮抽筋的时候,我看到他那模样会多么开心!说真的,不虚此行。”克拉里斯也上了船。他对她说:“等会儿见。您千万不要动。不管出什么事,您都不能动,不能出声。” “难道会出什么事吗?”她问。 “当然了!您想想那位坦卡维尔先生,他抱着自己的情人,眼看就要成功了,却不巧断送了性命。不过,您放心好了,一切都会顺利的。” 她没有答话,只是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爬上梯子试了试,发现梯子晃得不厉害,就开始往上爬。很快就到了最后一级。 从那里开始,攀登才变得危险。开始的一段坡势很陡,爬起来很艰难,到了半腰,简直就像在爬一堵高墙了。好在有一些坑坑洼洼,可以放脚,有一些凸出的石块,可以抠手。但是,有两次,石块松脱了,他滑下去,以为自己彻底完了。他碰到一个深洞,就在那里停下喘口气。他累得精疲力尽,真想丢开不干了。他甚至问自己,这样冒险有没有必要。“嗨呀!”他想,“亚森·罗平,我的老伙计,我觉得你是个脓包!半途而废?等一会儿多布莱克会交出秘密。侯爵将成为名单的主人。你将空手而归。而吉尔贝……” 捆在腰上的长绳碍手碍脚,给他增添不必要的疲劳。他便把绳子的一头系在裤带圈上,另一头顺着来路下去,准备返回时再用。 然后,他又抠住凸凹不平的峭壁攀登起来。手指流血了。指甲磨破了。 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跌下悬崖。使他泄气的是,他可以听到船上的低语,而且是那么清楚。他觉得自己跟那些伙伴没有拉开距离。 他想起了坦卡维尔先生。他当时也是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攀登,听到石头松脱。滚落的声音也一定是胆颤心惊。因为四周一片寂静,一丁点声响就会引起回音。只要看守多布莱克的人从情侣塔窥见自己的身影,就会开枪,他就难免一死…… 他向上爬……爬……爬了那么长时间,终于怀疑是不是爬过了。要是爬偏了,不知不觉爬到右边或者左边,那就肯定会爬到巡逻小路上去。要是那样就糟了。这情况突然、没有足够的时间观察、准备,便匆匆上马的行动,难道还有别的结局么?他十分气恼,就鼓起劲向上爬,爬上去几米,又滑下来,再爬上去,抓住一把草,结果连根也拔了出来,又滑了下去。他泄气了,准备打退堂鼓。就在这时,他全身的肌肉突然收紧了、全身的神经高度紧张。 他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凝神倾听从他抠着的石头下面传出的人声! 他听着。声音是右边传出来的。他仰起头向上看,觉得依稀看到一线亮光划破黑暗。他究竟是以怎样的力气,怎样不知不觉的运动攀上去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突然来到一个洞口边沿。洞眼很宽,至少有三米深,沿着崖壁伸进去,像是一条坑道。坑道当头窄得多,有三根棍子挡住。 亚森·罗平爬过去,把头凑到棍子上,于是看见…… 八、情侣塔 刑讯室出现在他的眼皮下。房间宽大,形状不规则,四根粗柱支撑着顶,把房间分成大小不等的几块。四壁和地上的石板由于渗水,湿漉漉的,散发出潮味和霉味。这间房子平时大概就阴森可怖,而此刻,衬映着塞巴斯蒂亚尼和几个儿子的高大影子,还有斜射到石柱上的灯光,以及手铐脚镣,缩在破床上的俘虏,就显得更加神秘,更加凶险可怖。 多布莱克在最前面,离亚森·罗平蹲的天窗有五六米远。一条古代的铁链把他拴在床上,又把床拴在墙上的铁环里。除此之外,他的手腕和脚踝还被皮带捆着。看守们还装了个巧妙的机关,只要他一动,他身边那根柱子上的铃铛就响。一张矮凳上放着一盏灯,把他的脸照亮。 阿尔布费克斯侯爵站在他旁边。亚森·罗平看到侯爵那张苍白的脸,灰白的胡子,瘦长的身体。他看着自己的俘虏,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和刻骨的仇恨。 几分钟沉默之后,侯爵命令道:“塞巴斯蒂亚尼,把那三个火把都点着,让我好好看看。”等到三个火把都点燃,他好好打量了多布莱克以后,他便向俘虏弯下腰,差不多算是温和地对他说:“我们之间结局如何,我不太清楚。但至少在这间屋子里,我感受到几分钟的快乐。你把我害得好苦啊,多布莱克!你让我流了多少眼泪!……是啊……真正的眼泪……真正绝望的抽泣……你从我手里勒索走多少钱啊!那是一大笔财产哩!……我多么怕你揭发啊!我的名字一旦传出去,就意味着声败名裂,彻底破产。啊!你这个恶棍!”多布莱克一动不动。他取掉了夹鼻眼镜,但仍然戴着护目镜。镜片反射着灯光。他瘦多了,颧骨隆起,面颊凹陷。“好啦。现在该收场了。”阿尔布费克斯说,“好像有几个家伙在附近转悠,但愿他们不是冲你来的,不是企图救你出去。因为那样一来,你立即就会完蛋。这点你明白!……塞巴斯蒂亚尼,陷阱没有故障吧?” 塞巴斯蒂亚尼走过来,单腿跪着,揭起一个铁环,转动几下。铁环就在床脚下,亚森·罗平一开始没有注意。这时一块石板移动了,露出一个黑洞。 “你看,一切都预见到了。”侯爵说,“我有的是办法,甚至还有地牢……据有关城堡的传说,地牢深不可测。因此你别作指望了,没人来救你。你愿意说了吗?” 多布莱克不回答。侯爵又说下去:“这是我第四次问你,多布莱克。这是我第四次放下别的事,来向你要那份名单,以便摆脱你的讹诈。这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了。你愿不愿说呢?” 多布莱克还是不出声。阿尔布费克斯向塞巴斯蒂亚尼使了个眼色。看守领着两个儿子走上前来,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棍子。“动手吧!”阿尔布费克斯等了片刻,命令道。 塞巴斯蒂亚尼放松捆在多布莱克手腕上的皮带,把棍子插进去,插稳。 “绞吧,侯爵先生?” 还是沉默。侯爵等待着。多布莱克还是不动。侯爵低声劝道:“说吧!何必受苦呢?” 没有回答。 “绞!塞巴斯蒂亚尼!” 塞巴斯蒂亚尼把棍子绞了一圈,皮带勒紧了。多布莱克呻吟了一声。 “还不打算开口吗?你清楚我是不会让步的,是不可能让步的。你在我手里,如果必要,我会把你折磨至死。还不愿意说吗?不说?……塞巴斯蒂亚尼,再绞一圈!” 看守服从了。多布莱克疼得一抖,然后喘息着倒在床上。“蠢猪!”侯爵气得发抖,咆哮道,“说!什么?这张名单你还没用够吗?现在该轮到别人用它了!快说……放在哪儿?只要说一句话……一句……我就让你安静……明天,我一拿到名单,你就自由了。自由,明白吗?为了上帝,说呀!……啊!你这>99lib?个蛮鬼!塞巴斯蒂亚尼,再来一圈!” 塞巴斯蒂亚尼又用力一绞。多布莱克的骨头断了。“救命!救命啊!” 多布莱克声嘶力竭地叫着,徒劳地挣扎。接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饶命……饶命……” 这场面太可怕了!那三个儿子的脸在抽搐。亚森·罗平一身发抖,恶心。 他知道自己是绝对干不了这种残忍事的。他侧耳倾听多布莱克不可避免说出的活。马上就要知道了。多布莱克熬不住,就要一个一个音节,一个一个字吐出秘密来了。亚森·罗平已经开始想退下去,坐上等着他的汽车,以疯狂的速度驰向巴黎,奔向那近在眼前的胜利!…… “说吧!”阿尔布费克斯轻声说,“说了就没事了。” “是啊……是啊……”多布莱克支吾道。 “那么……” “晚一点……明天……” “啊!你疯了!明天!你在胡说什么?塞巴斯蒂亚尼,再来一圈!” “不,不!”多布莱克号叫着,“不,停止吧!” “那你说!” “嗯,是这样……我把那张纸藏在……”可是,多布莱克太疼了。他抬起头,使出吃奶的气力,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些音,有两次说清楚:“玛丽……玛丽……”就瘫软下去,筋疲力竭,一动不动。 “放松吧!”阿尔布费克斯向塞巴斯蒂亚尼下令,“见鬼!绞过头了吗?” 他匆匆作了检查,证实多布莱克只是晕了过去。于是他自己精疲力尽,也倒在床脚边,揩着额上的汗水,喃喃道:“唉!这讨厌事……” “今天也许够了。”那看守说。他那张凶狠的脸显得激动。“可以明天再开始……或者后天……” 侯爵没有说话。一个儿子递给他一瓶白兰地。他倒了半杯,一饮而尽。 “明天,不行!”他说,“要马上说。再加小把劲就行了。他到了这个地步,就要开口了。” 他把看守拉到一边,对他说:“你听见了吗?他说的‘玛丽’是指什么?他连说了两遍。” “对,两遍。”看守说,“他可能把您要的名单交给一个叫玛丽的人保管。” “绝不可能!”阿尔布费克斯反驳道,“他从不相信别人……一定是别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侯爵先生?” “什么意思吗?我不久就会知道。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时,多布莱克深吸了一口气,在床上动了一下。阿尔布费克斯恢复了冷静。他一直盯着对手,这时走近他,说道:“你明白,多布莱克……顽抗是愚蠢的……既然失败了,就应当接受胜利者的规矩,而不必这样愚蠢地受刑……还是识时务一些吧。” 然后,他又对塞巴斯蒂亚尼说:“再把皮带绞紧一点儿……让他觉得有点儿痛……这会让他清醒……他在装死……” 塞巴斯蒂亚尼又拿起棍子绞起来,直到皮带碰到多布莱克那皮开肉绽肿起来的地方。多布莱克疼得直跳。 “停下,塞巴斯蒂亚尼。”侯爵命令道,“我们的朋友现在处境最妙,你明白妥协的必要,对不对,多布莱克?你愿意快点了结吗?你真是个明白人!” 侯爵和看守都向多布莱克倾下身子。塞巴斯蒂亚尼拿着那根棍子。阿尔布费克斯举着灯,好看清多布莱克的脸。“他的嘴唇在动……他要说话……放松一点,塞巴斯蒂亚尼。我不愿让我们的朋友太痛苦……不,绞紧一些……我想我们的朋友有点犹豫……再绞一圈……停!……行了……啊!亲爱的多布莱克,你再不好好说,那就是浪费时间。什么?你说什么?”亚森·罗平低声骂了一句。多布莱克说话了。而他却一点也听不见!他枉自尖起耳朵,屏息敛气倾听,却一点声音也没听到。“妈的!”他想,“我没料到这一点。怎么办?”他正准备举枪对准多布莱克,送给他一颗子弹,不让他把话说完。 但转念一想,这样做,还是不会知道秘密,最好还是看看事态的发展,再加以利用。 室内,多布莱克在继续交待。他的话听不清,断断续续,还夹杂着抱怨。 阿尔布费克斯对他步步紧逼:“还有……快说完……” 他不时地发出赞叹:“好!……很好!……不可能?再说一遍,多布莱克……啊!这事,有意思……谁都没有想到吗?普拉斯维尔也没想到?……多笨!……松了吧,塞巴斯蒂亚尼……你看我们的朋友透不过气来了……悠着点,多布莱克……别累着了……那么,亲爱的朋友,你说……” 多布莱克说到末尾了。一阵长时间的低语。阿尔布费克斯认真听着,没有插话,而亚森·罗平一个字也听不见。接着,侯爵站起身,快活地说:“好了!……谢谢,多布莱克。请相信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刚做的事情。如果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敲我的门。我家厨房里总有你一块面包、一杯净水的。塞巴斯蒂亚尼,好好照顾议员先生,就像照顾你亲生儿子一样。首先,快给他松绑。你们把他像小鸡一样插在烤钎上,也未免太狠了!” “要给他喝点什么吗?”看守提议道。 “当然!快给他一点喝的。” 塞巴斯蒂亚尼和他几个儿子给多布莱克松了绑,帮他揉揉肿胀的手腕,用涂了软膏的纱布给他包扎好,然后又让多布莱克喝了几口烧酒。 “好一些了。”侯爵说,“不过,不要紧,过几个钟头就不疼了。你可以去吹嘘,说经受住了宗教裁判所时代的酷刑!走运的家伙!”他看看表。 “说得够多了,塞巴斯蒂亚尼,叫你儿子在这儿轮流看守他。你送我去火车站,赶末班火车。” “那么,侯爵先生,我们就让他这样,也不捆绑吗?” “为什么不呢?你以为我们把他一直关到死吗?不,多布莱克,你放心。明天下午我去你家……如果名单果然在你说的地方,我马上发一封电报过来,他们就会放了你。你没有说谎吧,嗯?”他走回多布莱克身边,弯下身,说:“你不会开玩笑,对吧?你要是那样做就太愚蠢了。我不过损失了一天时间;你却将失去余生。不,不会的。因为藏的地方太妙了,开玩笑是编不出来的。塞巴斯蒂亚尼,明天你会收到我的电报。” “要是人家不让您进他家怎么办,侯爵先生?” “为什么?” “拉马丁街心公园那座房子被普拉斯维尔的人占据了。” “你放心,塞巴斯蒂亚尼。我会进去的。要是门不开.,还有窗子呢!要是窗子也不开,我会跟普拉斯维尔手下的某个人达成交易。只是个钱的问题。谢天谢地,今后不会缺钱用了!晚安,多布莱克。” 他走了出去,塞巴斯蒂亚尼陪着他。沉重的门叶关上了。亚森·罗平立即按照刚才制定的方案,开始撤退。这个方案很简单:顺那根绳子溜下悬崖,带着手下跳上汽车,在通往奥玛尔火车站的偏僻道路上袭击阿尔布费克斯和塞巴斯蒂亚尼。战斗结果是毫无疑问的。只要把阿尔布费克斯和塞巴斯蒂亚尼抓到手,不愁他们不开口。应该怎样让人家开口,阿尔布费克斯刚才已做了示范。为救儿子,克拉里斯·梅尔吉也会狠下心来的。 他拽了拽带上来的绳子,摸索着找一块凸出的石头,好把绳子挂上去,将两头比齐,抓在手里实一点。但是,他找到合适的石头以后,却没有立即往下溜,反而停着不动,思索起来。到了最后一刻,他突然对自己的方案不满意了。 “荒谬,”他寻思,“我要干的事荒谬,不合逻辑。谁能肯定阿尔布费克斯和塞巴斯蒂亚尼不会躲过我的袭击呢?谁能肯定我把他们抓到手,他们就会开口呢?不,我应当留下来,留下来更好……好得多。我要进攻的不是那两个人,而是多布莱克。他已经精疲力尽,没有一丝抵抗力了。他既然把秘密告诉侯爵,也可以告诉我,只要我和克拉里斯使用同样的手段。就这么定了:劫持多布莱克!” 他在内心又加上一句:“再说,这样做有什么危险呢?即使不成功,我还可以跟克拉里斯·梅尔吉赶回巴黎。跟普拉斯维尔商量好,仔细监视拉马丁街心公园的屋子,使阿尔布费克斯不能下手。要紧的,是要把危险告诉普拉斯维尔……他会得到通知的。” 附近一个村子教堂的钟敲了半夜十二点,这使亚森·罗平有六七个小时来实施新计划。他立即开始行动。 他离开那个洞眼,来到悬崖上的一个凹陷处,摸到一丛灌木。他用刀子砍了十二棵小树,把它们截成一样长。然后他把绳子分成长度相同的两截,绑上十二根小木棍,就这样做成了一副六米左右的绳梯。 等他回到天窗口,刑讯室里多布莱克床边就剩下三个儿子中的一个了。 他在灯旁抽烟斗。多布莱克睡着了。 “妈的!”亚森·罗平心想,“这小子难道要守一夜?要是这样,我就无法下手,只好走了……” 可是,一想到阿尔布费克斯掌握了这件秘密,他就很烦恼。他刚才目击了那场审讯,知道侯爵这么干是“为自己”。他拿到那份名单,不仅是要摆脱多布莱克的敲诈,而且要打掉多布莱克的威风,并靠多布莱克使用过的手段重振家业。 从这时起,对亚森·罗平来说,开始了一场新战役。对手也是新的。事态发展很快,根本没可能作什么假设。他要把情况通知普拉斯维尔,阻止阿尔布费克斯行动。 不过无论如何,亚森·罗平还是留在那里,希望发生什么意外事件。给他带来下手的机会。 十二点半敲响了,接着又是一点。等待变得焦灼难熬。尤其是一股寒雾从山谷中升起来,亚森·罗平觉得寒冷彻骨。远处传来马蹄声。 “是塞巴斯蒂亚尼从火车站回来了。”他心想。 这时,在刑讯室里看着的那个儿子,把烟荷包里的烟丝抽完之后,打开门问他的弟兄是否还有一点,好让他再抽一锅。听到他们的回答之后,他就离开房间,朝他家住的小楼走去。 叫亚森·罗平大吃一惊的是,房门还没关好,睡得那样深沉的多布莱克一下子坐起来,侧耳听着,先放下一只脚,接着又放下另一只脚。他站在地上,身子微微有些摇晃,不过,还是比别人认为的要稳得多。他在试自己的体力。 “行,这家伙有毅力。”亚森·罗平心想,“他大可为绑架自己出力。我只有一点担心,就是不知他是不是相信我?肯不肯跟我走?会不会以为这从天而降的神奇援救是侯爵设的圈套。” 忽然,亚森·罗平想起他让多布莱克的两个老表妹写的信,那可以说是封介绍信。签的是老大厄弗拉齐的名。 信就在衣袋里。他把它掏出来,又竖起耳朵听了听。除了多布莱克在石板上轻轻的脚步声,再无别的动静。亚森·罗平认为时机正好,急忙把胳膊伸进天窗,把信扔下去。 多布莱克似乎愣住了。 信在房间里飘荡,然后落到离他三步远的地上。这是从哪儿来的?他抬起头望着窗户,竭力想看清房间黑乎乎的上部的情况。接着他又看看信,还是不敢拿,好像担心有什么圈套。他朝房门瞥了一眼,猛地弯下腰,把信捡起来,拆开信封。 “啊!”他看到签名,高兴地松了一口气。他轻声念着那封信: 你要完全信任带信人。他得了我们的钱,查出了侯爵的秘密,并制定了帮你逃跑的方案。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厄弗拉齐·卢斯洛 他又读了一遍,反复念着:“厄弗拉齐……厄弗拉齐……”又抬头向上看。 亚森·罗平轻轻地说:“我锯开一条窗棱要两三个钟头。塞巴斯蒂亚尼和他儿子会回来吗?” “大概会,”多布莱克也像他一样轻轻回答,“不过,我想他们是不会管我的。” “他们睡在隔壁吗?” “对。” “那他们听不见?” “听不见,门很厚。” “那好,这样干起来就不要多久。我带了一副绳梯。不用我帮忙,您一个人上得来吗?” “我想……我可以试试……他们把我的手腕弄断了……啊,这些畜生!我的手简直不能动……而且我没有劲!不过,还是尽力吧……必须这样……” 他停住话,凝神听着,然后把一根手指放到嘴上,小声说:“嘘!” 当塞巴斯蒂亚尼和他的儿子走进来时,多布莱克已经把信藏好,躺到床上,装出刚被惊醒的样子。看守给他拿来一瓶酒,一只杯子和一些食品。 “还好吧,议员先生?”他大声说道,“唉!刚才可能绞重了一点……这种刑罚太残酷了。据说这在大革命时期和波拿巴当政时期很流行……在那个还有强盗用火焚脚逼人交钱的时代……这可真是个出色的发明!又干净……不流血……啊,又不费时间!才二十分钟,您就把秘密说出来了。” 塞巴斯蒂亚尼哈哈大笑。 “顺便,议员先生,请接受我的夸赞!藏在那地方,真是妙极了。谁想得到呢?……您知道吗,您一开始说出玛丽这个名字,把侯爵和我都搞糊涂了。您并没说假话,只不过,对了……只说了一半。你应当把话说完。不过,这样才有趣!原来就在您书房里的桌子上!真的,很有趣。”看守站起身,搓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侯爵先生十分高兴!高兴得明晚要亲自来释放您。是的,他考虑好了,有些手续还要办一办……您可能还得在几张支票上签字。您从前吃下去的,当然要吐出来!侯爵先生失了钱,吃了苦,您当然要赔偿。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对您来说只是小事一桩!还不说从现在起就已经给您解开身上的铁链和手上的皮带。总之,您享受的是国王的待遇!甚至,您瞧,我还奉命给您拿来一瓶陈酒和一小瓶白兰地呢!” 塞巴斯蒂亚尼又说了几句玩笑话,就拿起灯,把房间最后检查一遍,对几个儿子说:“让他睡吧。你们三个也好好休息一下。不过,不要睡着了,也得睁一只眼睛……谁知道会……” 他们?99lib.退了出去。 亚森·罗平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问:“我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不过要当心……一两个钟头他们可能还会来看看。”亚森·罗平干起来。他有一把锋利的锉刀,而那窗棱由于年深月久,锈蚀不堪,有的地方几乎一碰就断。他两次停下来,尖着耳朵,听到什么动静:原来先是一只老鼠在上 9762." >面的砖石堆里跑过,后是一只夜鸟飞过。他继续锉下去。多布莱克给他壮了几分胆。议员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外边的动静。一有情况,就会发出警报。 “好了!”锉完最后一下,亚森·罗平心想,“干得还不坏。真的,这可恶的坑道太窄了,使不开手脚……还不说这么冷……”他使出全身力量扳那根下面锉断了的铁棍,终于弄出一道可以供人钻出来的空隙。然后,他又到坑道当头最宽的地方拿了绳梯,挂在铁棍上,喊道:“喂……行了……准备好了吗?” “好了……我就上……再等一下,我听听……好……他们都睡着了……把梯子给我。” 亚森·罗平把梯子放下去,问道:“要我下去吗?” “不用……我是少了点劲……不过还可以对付。”果然,他相当快地爬上来,跟在救命恩人后面走出岩洞。外面的清新空气好像使他头晕,再者他出来之前为提神添力,又喝了半瓶酒,这会儿身子发软,在地上躺了半个钟头。亚森·罗平不耐烦了,把绳子一头拴在他身上,另一头拴到天窗的铁棍上,打算把他像包裹一样放下去。这时,多布莱克醒来了,精神比刚才好多了。 “行了。”他轻声说,“我觉得有劲了,要很久吗?” “相当久。我们离下面有五十米。” “阿尔布费克斯怎么没料到可以从这里逃走呢?” “悬崖笔陡。” “可您怎么上来了?” “嗨!您那两位表妹一个劲求我……再说,我也得过日子……她们手面蛮大方。” “两个好女人!”多布莱克说,“她们在哪儿呢?” “下面,船上。” “下面是河吗?” “对。不过,别说话,好吗?这很危险。” “还说一句,您扔下信以前,在那儿呆了很久吗?” “不久,不久……最多一刻钟。等会我再给您讲这些……现在要赶紧下去。” 亚森·罗平先下,嘱咐多布莱克一定要抓紧绳子,退着下。到了难下的地方,他又托住他。 他们用了四十多分钟才来到悬崖那块凸台上。多布莱克的手腕受过刑,使不上劲,亚森·罗平好些次只得扶着他下。多布莱克一遍一遍地骂道:“啊!那些歹徒,折磨我……恶棍!……啊!阿尔布费克斯,这笔债,我会叫你好好还的。” “安静!”亚森·罗平说。 “什么事?” “上面……有声音……” 他们一动不动地待在平台,仔细倾听。亚森·罗平想到坦卡维尔先生和用火枪把他打死的哨兵。四周一片黑暗。万籁俱寂。他觉得危机四伏,不禁打了个寒噤。 “不是……”他说,“我听错了……再说,这很傻……这儿谁也打不着我们。” “谁会打着我们呢?” “没什么……没什么……一个傻念头……” 他摸索着找到了梯子,说道:“喏,这架梯子立在河床上。我一个朋友和您两位表妹在下面守着。” 他打了声呼哨。 “我下来了。”他小声说,“扶好梯子。” 他对多布莱克说:“我先下。” 多布莱克却不同意说:“也许我先下为好。” “为什么?” “我实在没力气了,您把绳子拴在我腰上,从上面提着……不然,我可能……” “对,您说得对。”亚森·罗平回答,“您过来。”多布莱克走过来,跪在岩石上。亚森·罗平帮他把绳子捆好,然后弯下腰,握住梯杆,让它不摇晃。 “下吧。”他说。 就在这时,他感到肩上一阵剧痛。 “妈的!”他骂了一句,倒了下去。 多布莱克用匕首在他后颈上刺了一刀,稍稍偏右一点。“啊!混蛋……混蛋……” 黑暗中,他隐隐看到多布莱克解开绳子,对他小声说:“你未免太愚蠢了!你带来卢斯洛家姐妹的信。我一眼就认出是老大阿代拉伊德的笔迹。不过,阿代拉伊德老奸巨猾,对你起了疑心,为了让我有所防备,就用了心思,签了她妹妹厄弗拉齐·卢斯洛的名字。你明白,我先有些奇怪……后来,稍微动了一下脑子……你是亚森·罗平先生,对不对?克拉里斯的保护人,吉尔贝的救星……可怜的亚森·罗平,我想你现在大势不妙……我很少杀人,不过杀戒一开,还是狠的。” 他俯身打量伤者,翻他的衣袋。 “把枪给我。你知道,你的朋友几乎会立即认出我不是他们的老板,会抓住我的。我没有多少力气了,一、两颗子弹是……永别了,亚森·罗平!到另一个世界再见吧,替我在那边订一套现代设备的房间……永别了,亚森·罗平。谨表示感谢……真的,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真没想到阿尔布费克斯竟没下杀手,这家伙……我见到他该多高兴啊!” 多布莱克准备好了,又打了声唿哨。船上有人回应。“我来了。”他说道。 亚森·罗平使出最后一点力气,伸出胳膊想拦住他,却扑了个空。他想叫,向同伴发出警告,却喊不出声来。他觉得一身麻木了,太阳穴嗡嗡作响。 忽然,下面传来叫喊声,接着是一声枪响,又是一声。而后是一阵得意的冷笑。还有女人的呻吟,抱怨。不久,又是两声枪响…… 亚森·罗平想到克拉里斯,她一定受伤了,也许死了。他又想到得胜逃走的多布莱克,想到阿尔布费克斯,想到那个水晶瓶塞,他们两人中有一个会拿到它,谁也阻拦不了。然后,他又突然想到坦卡维尔先生抱着情人坠入山谷的情景。他轻轻地喊着:“克拉里斯……克拉里斯……吉尔贝……” 他变得十分静默,十分安宁。他不作任何反抗,觉得自己无力的躯体毫无阻挡地向崖边滚去,滚向深渊…… 九、在黑暗中 亚眠,一家旅馆的客房里……亚森·罗平第一次稍稍恢复了知觉。克拉里斯守在他床头,旁边还有勒巴卢。他们两人在说话。亚森·罗平听着,没张开眼睛。他得知他们为他的生命担忧,但现在危险已经过去了。他从他们一些话里得知了死亡岩那一夜的经过。多布莱克下来以后,同伴认出不是老板,先是一阵惊慌,然后是短时间的搏斗。克拉里斯扑到多布莱克身上,结果肩上挨了一枪。多布莱克跳上岸。格罗亚尔向他开了两枪,并冲上去追赶。 勒巴卢爬梯子上了凸台,找到了晕过去的老板。 “真的,我还在寻思,”勒巴卢说,“他怎么没有滚下去。他躺的地方虽是凹下去的,可那是陡坡上的凹处啊。他已经半死不活了,还用十个指头死死抠住地面。天哪,我上去真是时候!”亚森·罗平听着,拼命努力听着。 他集中全部精力要抓住几个字,弄明白它们的意思。突然,他听到一句可怕的话:克拉里斯哭着说,十八天过去了,救她儿子的时间又少了十八天!十八天!亚森·罗平大吃一惊。他感到一切都完了,自己永远也康复不了了,永远也不能进行斗争了;吉尔贝和沃什莱会被处死……他的脑子又不管用了,又发高烧,说胡话……又过去一些日子。在亚森·罗平一生中,这段时间也许是他谈起来最为恐怖的日子。他已基本恢复了知觉,有时头脑相当清醒,能准确判断处境和局势。但他还不能理清思绪,不能凭理智指示手下应当如何行动或禁止行动。 每当他清醒过来,常常发现自己的手被克拉里斯握着。他就在这种高烧的迷糊状态中,向她说了些奇怪的话,充满了温柔和激情的话。一会儿求她,一会儿感谢她,一会又赞美她在黑暗中给自己带来了光明和欢乐…… 平静下来后,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就开玩笑掩饰:“我说胡话了,是吧?我一定说了蠢话!” 从克拉里斯的沉默中,亚森·罗平感到,他确实因为发烧说了傻话…… 其实她根本没有听明白那些话。她对病人的照料,她的忠诚,她的警觉,她一见病情稍有恶化便担的惊受的怕,这一切都不是为他,而是为可能救出吉尔贝的人而发的。她焦灼地期待他康复。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投入战斗呢?在每一天都带走一线希望的当口,她还在他身边耽搁,这岂不是发疯? 亚森·罗平不断念叨着:“我要康复……我要康复……”他坚信这会使他身体早愈。 他整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担心搞散包扎的绷带,或者刺激神经。 他还努力不去想多布莱克。可是,这个仇敌的影子却总是在他脑海中萦绕。 一天早晨,亚森·罗平醒来,觉得舒服多了。伤口已经愈合,体温也差不多正常了。一位医生朋友每天从巴黎来给他治疗,答应他后天就可以起床。 从这天起,他趁手下人和梅尔吉夫人不在家(三人前天出门去了解情况),让人扶他走到敞开的窗子前面。 阳光灿烂,轻风和煦,预示着春天将临。他觉得又恢复了活力,恢复了思维能力。他的大脑又能按事件的逻辑和内在联系,进行思考。 晚上,他收到克拉里斯的电报,告诉他情况越来越糟。她与格罗亚尔和勒巴卢要留在巴黎。他被这电报搅得心烦意乱,一夜都没睡好。究竟是什么消息促使克拉里斯发来这样一封电报呢?第二天,她回来了,一脸煞白,两只眼睛哭得通红。她有气无力地坐下,含糊地说:“向最高法院的上诉被驳回了。” 他压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吃惊地问:“您原来还指望他们会接受么?” “没有,没有。”她说,“可是……我不由自主总是怀着一线希望……” “昨天驳回的吗?” “有八天了。勒巴卢瞒着我。我又不敢看报。” 亚森·罗平说:“还有赦免呢……” “赦免?您认为人家会赦免亚森·罗平的同伙?”她愤怒而苦涩地说出这句话。亚森·罗平好像没听见,说道:“对沃什莱,也许不会赦免……但人家怜悯吉尔贝,怜悯他年轻……” “没人怜悯他。” “您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的辩护律师。” “您见过他的律师?那么您对他说了……” “对他说了我是吉尔贝的母亲。我问他如果说出我儿子的真实身份,能不能对判决产生影响……至少缓期执行。” “您这样说了?”他喃喃地说,“您承认了……” “吉尔贝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同他的性命相比,我的姓氏有什么要紧!我丈夫的姓氏有什么要紧!” “可还有小雅克呢?”亚森·罗平反驳道,“难道您有权断送小雅克的一生,让他成为一个死刑犯的兄弟吗?” 她低下头。他又问:“律师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这样做对吉尔贝毫无作用。虽然他矢口否认,我还是看出他不抱任何希望了,赦免委员会将决定执行死刑判决。” “赦免委员会,就算是这样吧。可是共和国总统呢?” “总统总是同意委员会的决定。” “这一次他就不会同意。” “为什么?” “因为我要对他施加影响。” “怎样施加影响?” “交出‘二十七人名单’。” “您拿到了?” “还没有。” “那么……?” “我会拿到的。” 他的信心并没有动摇。他十分沉着地这样肯定。他始终相信自己意志的无比威力。 她微微耸耸肩膀,对他并不怎么相信。 “如果阿尔布费克斯没有拿走名单,那就只有一个人能够对总统施加影响,只有一个人:多布莱克。” 她轻轻地、心不在焉地吐出这句话。亚森·罗平听了浑身一震。难道她如他经常感到的那样还在想去见多布莱克?要以自己作为代价去求他救吉尔贝吗? “您向我发过誓。”他说,“我再提醒您,我们说好,同多布莱克的斗争由我指挥。您不能去和他达成什么协议。”她回嘴说:“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您还能不知道吗?”这回答有些含糊。不过他没有再问下去,心想及时看住她就行了。她还有好多情况没说!他就又问道:“这么说你们并不知道多布莱克的情况?” “不知道。显然,格罗亚尔有一枪击中了他。因为第二天,我们在矮树丛里找到一块沾满血迹的手帕。此外,似乎有人在奥玛尔火车站看到一个神色十分疲倦、行走十分艰难的人。这人买了一张去巴黎的火车票,上了第一班开往巴黎的火车……这就是我们了解的全部情况……” “他大概伤很重,”亚森·罗平说,“躲在一个可靠的偏僻地方养伤!他也可能认为躲几个星期比较谨慎,免得中了警察、阿尔布费克斯、您和我以及其他敌人的圈套。” 他想了想,继续说:“多布莱克逃走以来,死亡岩发生了什么事吗?当地人没有议论这件事吗?” “没有。第二天一大早,那条绳子就被抽上去了。这说明塞巴斯蒂亚尼和他儿子当夜就发现多布莱克逃走了。第二天一整天塞巴斯蒂亚尼都不在家。” “对,他是去报告侯爵。那么侯爵呢,他在哪儿?” “在他家。据格罗亚尔调查,那里也没有任何可疑情况。” “你们确信他没进拉马丁街心公园那座房子吗?” “确信。” “多布莱克也没回去过吗?” “也没有。” “您去见过普拉斯维尔吗?” “普拉斯维尔休假,在外地旅行。不过,他委派负责此案的布朗松探长以及看守那房子的警察都肯定说,他们严格执行普拉斯维尔的命令,一刻也没有放松对私邸的监视,甚至夜里也抓得很紧。他们轮流值班,总有一个人守在多布莱克的书房里。因此,谁也不可能进去过。” “那么原则上瓶塞还应该在那间书房里。”亚森·罗平说。“如果多布莱克失踪前在那里,现在就应该还在那里。” “就在他办公桌上。” “在办公桌上?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知道它在那里。”亚森·罗平回答。他没有忘记塞巴斯蒂亚尼的话。 “但您不知道瓶塞藏在什么东西里面吗?” “不知道。不过一张办公桌只有那么大,有二十分钟就可以搜一遍。如果有必要,十分钟就可以把它拆散。” 作这场谈话,亚森·罗平有些疲倦。他不愿有丝毫冒失,就对克拉里斯说:“听我说,我要求您再给我两、三天。今天是星期一,三月四日。后天,星期三,最迟星期四,我就可以下床了。请相信,我们会成功的。” “那么,在这之前呢?” “在这之前,您回巴黎,和格罗亚尔、勒巴卢一起住进特罗卡代罗旁边的富兰克林旅馆,监视多布莱克的房子。您可以自由出入那所私邸,再督促督促那些警察看紧点嘛。” “要是多布莱克回来了呢?” “他要是回来,那就太好了,我们就抓住他。” “他要是不路过呢?” “那就让格罗亚尔和勒巴卢跟着他。” “要是失去他的踪迹了呢?” 亚森·罗平没有回答。在战场极需他去指挥的当口,关在旅馆房间里,不能行动,这种烦恼、焦虑,恐怕谁也不会比他感受更深。也许正是这种焦灼烦躁推迟了他的康复,超出了一般伤口复原的时间。 他低声说:“请走吧。” 随着那可怕日子的临近,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梅尔吉夫人不公平。她忘了,或者说想忘记是她自己使儿子去昂吉延冒险的;可她却忘不了,司法当局对吉尔贝这么严厉,主要是因为他是亚森·罗平的同伙,而不是杀人凶手。另外,尽管亚森·罗平竭尽全力,使出神奇的本事,但取99lib.得什么结果呢?他插进来到底帮了吉尔贝什么忙呢? 沉默一阵后,她站起来走了。 第二天,亚森·罗平觉得相当虚弱。第三天是星期三,当医生要他再休息几天,直到周末时,他问道:“要是不这样做,有什么危险呢?” “还可能发烧。” “不会有别的吧?” “不会。伤口结好痂了。” “爱出什么事就出什么事吧。我坐您的汽车走,中午就到巴黎了。” 亚森·罗平所以决定马上动身,是因为他收到克拉里斯一封信:“我发现了多布莱克的踪迹……”还因为他读了《亚眠报》上发表的一份电讯稿,宣布阿尔布费克斯侯爵因在运河事件中有染而被捕。 多布莱克开始报复。 多布莱克能够报复,是因为侯爵没有从他办公桌上拿到名单,制止这场报复;是因为驻守在拉马丁街心公园旁这座私邸的布朗松探长和警察看守很严,无人能够潜入。总之,是因为水晶瓶塞还在原处。 水晶瓶塞还在原处。这表明多布莱克不敢回家,或者健康欠佳,不能回家。也许他对藏东西的地方相当放心,觉得用不着劳神费力回家取走。 不管情况如何,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必须行动,尽快行动,抢在多布莱克之前把水晶瓶塞拿到手。 汽车一驶过布洛涅树林,来到拉马丁街心公园附近,亚森·罗平就向医生告别,让他停车。事先约好的格罗亚尔和勒巴卢走到他身边。 “梅尔吉夫人呢?”他问两人。 “她从昨天起就没回来。我们从她寄回的一封快信里得知,她发现多布莱克从他表妹家出来,坐一辆汽车走了。她记下了汽车号吗,会把调查的情况告诉我们。” “后来呢?” “后来就没了消息。” “没别的情况吗?” “有。《巴黎与南方报》报道,阿尔布费克斯侯爵昨夜在牢里用玻璃片割破静脉自杀,似乎留下一封长信,既是供认书,又是指控状。他承认自己犯的过错,但又指控多布莱克将他逼死,还揭发了多布莱克在运河案中扮演的角色。” “就这些?” “还有。同一家报纸还报道,根据种种可能,赦免委员会在审读了此案的材料之后,准备驳回吉尔贝和沃什莱的赦免要求。总统可能在星期五接见他俩的律师。” 亚森·罗平一震。 “事情进展不慢嘛!”他说,“看得出多布莱克从第一天起就对这个陈旧的司法机器施加了有力的影响。只有一星期,铡刀就要落下来了。啊!可怜的吉尔贝!如果后天你的律师呈给总统的材料中不包括那张‘二十七人名单’的话,你就完了。” “哎呀,哎呀,老板,您怎么也丧失信心了呢……” “我!什么蠢话!过一个钟头,我就会拿到水晶瓶塞;过两个钟头,我就去见吉尔贝的律师。那时,这场恶梦就结束了。” “太好了,老板!这才像您说的话呢。我们在这里等您吗?” “不,回旅馆去。我去那里找你们。” 他们分了手。亚森·罗平径直朝议员家的栅门走去,按了门铃。一个警察出来开门,认出了他:“是尼柯尔先生,对吧?” “对,正是本人。”他说,“布朗松探长在吗?” “在。” “我可以跟他谈谈吗?” 警察把他领进多布莱克的书房。布朗松探长热情接待他。“尼柯尔先生,我奉命完全听您的吩咐。今天看到您我甚至十分高兴。” “为什么,探长先生?” “因为今天有新情况。” “很重要吗?” “很重要。” “那就快说吧。” “多布莱克回来了。” “嗯?什么?”亚森·罗平吃惊地跳起来叫道,“他回来了?在这里?” “不在。他又走了。” “他进了这里,这书房?” “进了。” “什么时候?” “今早。” “您没有阻拦吗?” “凭什么权利?” “您让他一人呆在房里了吗?” “他坚决要求我们出去。我们只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亚森·罗平感到自己的脸变得惨白。 多布莱克回来取那个水晶瓶塞。 他很久没说话,心里一遍又一遍念着:“他回来取那……他怕别人找到它,就把它取走了……天啊!这是不可避免的……阿尔布费克斯被捕了。阿尔布费克斯被他检举,又指控他;多布莱克一定要自我辩护。这场较量对他来说是激烈的。过了那么久之后,公众终于知道了那炮制‘二十七人’惨剧、败坏他们名誉、并把他们置于死地的恶魔原来就是他多布莱克!要是那个法宝突然不翼而飞,不能再保护他,那他会落得什么下场?因此,他把它取走了。” 他尽量平静地问道:“他在这里呆了很久吗?” “可能有二十秒钟。” “什么!二十秒!就这么一眨眼工夫?” “就这一眨眼工夫。” “当时是几点钟?” “十点。” “他可能知道阿尔布费克斯侯爵自杀了?” “可能。我看到他衣袋里有一张报道这条消息的《巴黎与南方报》号外。” “是这回事……正是这回事。”亚森·罗平说。 他又问:“普拉斯维尔先生没有就多布莱克可能回来这一条发过指示吗?” “没有。普拉斯维尔先生不在,我还打电话请示了警察总署。我正在等待答复。您知道,多布莱克议员的失踪引起很大轰动。所以,只要他仍然失踪,我们守在这里在公众看来是说得过去的;可是,多布莱克回来了,我们证实他没有被监禁,没有死,怎么能继续留在这屋里呢?” “这些都无关紧要,”亚森·罗平心不在焉地说,“房子有无人看守都无关紧要!多布莱克回来过,这就意味着瓶塞不在了。”他还没说完这句话,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个问题:瓶塞被取走,能不能从某个迹象上看出来呢? 瓶塞无疑藏在一件东西里,它被取走,就不会留下一点痕迹,一个空白? 这事做起来很容易。因为从塞巴斯蒂亚尼的那句玩笑话,他已经知道水晶瓶塞就在桌上。所以他只消检查桌子就行了。另外,藏瓶塞的地方也不可能复杂,因为多布莱克在这里只停留了二十秒钟,也就是一进一出的工夫。 亚森·罗平往桌子上一看,立即就明白了。桌上每一件东西摆的位置,他记得那样清楚,少了哪一件,立即便会发现,仿佛只有这件东西才是区别这张桌子与其它桌子的特征。“啊!”他激动得发抖,“这样一来,一切就明白了……一切……直到多布莱克在死亡岩受刑时吐出的半句话!谜底解开了!这一回不用迟疑,不用摸索了。我们接近目的了。” 他没有回答探长的问话,只是想着藏瓶塞的地方竟这样简单;这使他想起了爱伦坡的那个惊险小说,说有一封信被人偷走,大家拼命寻找,原来那封信就在大家眼皮底下。那些不像能藏东西的地方,大家都没想到去找。 “看来,在这件倒霉事上,我注定要碰钉子,碰得灰心丧气。”亚森·罗平走出来,寻思道。刚才的发现使他很受刺激,“我好不容易建起来的东西顷刻间土崩瓦解。我的努力全部落空!” 不过,他并不气馁,因为一则他知道了多布莱克议员藏瓶塞的办法,二则通过克拉里斯·梅尔吉还会找到多布莱克藏身的处所。到了那一步剩下的事就容易了。 格罗亚尔和勒巴卢在富兰克林旅馆的客厅里等他。这是一家小家庭旅馆,位于特罗卡代罗附近。梅尔吉夫人还没来信。“嗨!”他说,“我相信她!她不弄到确证,是不会放过多布莱克的。” 可是,到了傍晚,他开始失去耐心,变得焦急起来了。如今他开始的战斗——他希望这是最后一役——十分重要,稍有拖延都会贻误战机,影响全局。假如多布莱克甩掉了梅尔吉夫人,怎样再找到他呢?现在,没有几星期、几天的时间来让你挽回失误了,有的只是几个钟头,少得可怕的几个钟头。 他看见旅馆老板,就叫住他,问道:“您肯定没有收到写给我这两位朋友的快信吗?” “绝对肯定,先生。” “有写给我,尼柯尔先生的吗?” “也没有。” “这就怪了。”他说,“我们本相信奥德朗夫人(克拉里斯在旅馆登记时用的这个名字)该来信了。” “她刚才回来过。”老板大声说。 “您说什么?” “她刚才回来过。因为这两位先生不在,她就在房间里留了一封信。仆人没告诉你们吗?” 亚森·罗平和他的朋友急忙跑上楼去。 桌子上果然有一封信。 “瞧,”亚森·罗平说,“信已经被人拆开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都被剪刀剪过?” 信中写道: 多布莱克本周住在中央旅馆。今早他让人把行李送到6□车站,并打电话订了一张去□的卧铺票。 开车时间我不清楚。但我下午都会守在车站。你们三人尽快到车站找我,准备逮捕他。 “这是怎么回事?”勒巴卢说,“在哪个车站?卧铺去什么地方?关键的地方恰好剪掉了。” “是啊。”格罗亚尔说,“每个地方都剪了两刀,把有用的字剪掉了。她一定是糊涂了!梅尔吉夫人难道失去了理智?”亚森·罗平没有动。他感到血一下涌到太阳穴,直发胀,就把两只拳头使出全身力气按在上面。他又开始发烧了,滚烫滚烫,来势汹汹。他以极大的毅力同伤病这个阴险的敌人搏斗。他必须立即将它遏制住,如果他不想彻底完蛋的话。 他十分镇静地说:“多布莱克来过这里。” “多布莱克?” “难道能够假设是梅尔吉夫人剪掉这些字好玩吗?多布莱克来过了。梅尔吉夫人以为她在跟踪多布莱克,其实自己被他监视了。” “怎样监视?” “肯定是通过那个仆人。他没有把梅尔吉夫人回旅馆的事告诉我们,却告诉了多布莱克。他赶到这里,读了信,把关键字眼剪掉来嘲弄我们。” “我们可以弄清楚的……问问那个……” “有什么用!我们知道他已来过就够了,何必要了解他是怎么来的?” 他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检查看了好久,才抬头说:“走吧。” “去哪里?” “里昂车站。” “您有把握?” “跟多布莱克打交道,我毫无把握。不过,照信的内容来看,我们只能在东站和里昂车站之间进行选择。我推测,多布莱克的事务、兴趣以及健康状况,都可能驱使他去马赛和蔚蓝海岸,而不会去东部。” 亚森·罗平和同伴离开富兰克林旅馆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他们坐汽车疾速驶过巴黎市区,到了里昂车站。我们找了几分钟车站里里外外,候车室,月台上,都不见克拉里斯·梅尔吉的人影。“可是……可是……”亚森·罗平直嘀咕,事情不顺,他越发焦急,“可是,多布莱克订的是卧铺票,只可能是晚上的车。现在才晚上七点半钟啊!” 这时,一辆夜行快车开动了。他们追着车厢跑,可是谁也没看到……既没见到梅尔吉夫人,也没见到多布莱克。他们正要离开车站,一个苦力,一个搬运工,在餐厅前面走近他们。 “请问,几位先生当中有没有叫勒巴卢的?” “有,有,我就是。”亚森·罗平回答,“快说……有什么事?” “哦!是您,先生!那位夫人说你们可能是三个,……也可能是两个……所以我搞不清楚……” “可是,看在上帝份上,您快点说!哪个夫人?” “一个在行李房旁边的人行道上等了一天的夫人……” “还有呢?……说呀!她坐火车走了吗?” “是的,坐的是六点半的豪华车。……车就要开了,她才决定让我带口信给你们……她还让我告诉你们,那位先生也在那趟车上。他们去蒙特卡洛。” “啊!该死!”亚森·罗平抱怨说,“要乘刚开那次快车就好了。现在只剩下夜班车了。它们开得太慢!我们耽搁了三个多钟头。”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他们买了车票,给富兰克林旅馆老板打了电话,请他把信件转到蒙特卡洛,然后吃了晚饭,又看了报。到晚上九点半,火车终于摇摇晃晃开动了。 就这样,由于形势不利,机缘不巧,亚森·罗平在斗争最激烈的时刻,却离开战场,去进行盲目的冒险,去寻找他从未遇到过的最可怕、最难以捕捉的敌人。他不知到哪儿去找,也不知怎样战胜他。 再过四天,最多五天,吉尔贝和沃什莱就不可避免地要被处决了。 这一夜对亚森·罗平来说是痛苦难熬的。他愈是捉摸形势,愈觉得它可怕。从各方面看,都是吉凶未卜、一片混沌,叫人泄气、无能为力。 他已知道水晶瓶塞的秘密。可是怎么知道多布莱克是否准备改变,或者已经改变战术呢?怎么知道“二十七人名单”是否还放在水晶瓶塞里,以及瓶塞是否还放在多布莱克原来的东西里面呢?亚森·罗平另一个担心的理由,是克拉里斯·梅尔吉自以为在跟踪、监视多布莱克,其实是多布莱克在监视她。他使诡计让她跟踪自己,把她引到自己选好的地方,使她远离救助,失去得到帮助的希望。 啊!多布莱克的诡计太明显了!难道亚森·罗平不知道那个可怜女人有点动了心吗?难道他不知道克拉里斯觉得多布莱克提议的卑鄙交易是可行的、可以接受的吗?格罗亚尔和勒巴卢向他非常肯定地证实了这一点。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怎样能够成功呢?在多布莱克如此老谋深算,不可抗拒的引导下,事件的发展必然导致这样的结果:母亲为救儿子,只好牺牲自己,抛开顾虑,厌恶、甚至自己的贞节! “啊!强盗!”亚森·罗平气得咬牙切齿,“老子要掐住你的脖子,叫你两腿乱蹬!说真的,到那一天,我可不愿处在你的位置。”下午三点,他们到达蒙特卡洛。亚森·罗平在月台上没有见到克拉里斯,立即感到失望。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人走过来传口信。 他向乘务员和检票员打听,都说没有发现旅客中有多布莱克或克拉里斯那种相貌特征的人。 他们只好一家家旅馆和膳宿公寓去寻找。多少时间就这么浪费掉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亚森·罗平才知道多布莱克和克拉里斯肯定不在蒙特卡洛,不在摩纳哥,不在埃尔角,不在图尔比,也不在马尔坦角。 “他们在哪儿?”亚森·罗平说,气得发抖。 最后,星期六,在邮电局自领柜,职员交给他们一封富兰克林旅馆的老板转来的电报。电文如下:他在戛纳下车,又去了圣雷莫。下榻在大使旅馆。克拉里斯。 电报上的日期是昨天。 “妈的!”亚森·罗平叫道,“他们只是路过蒙特卡洛,我们本该留一个在车站看着!我想到了这一点,可是人一拥挤,就……” 亚森·罗平和两个朋友跳上第一辆开往意大利的火车。中午,他们过了国境。 十二点四十,他们到了圣雷莫车站。 他们很快就见到一个看门人模样的人镶饰带的帽子上写着“大使旅馆”的字样。他好像在下车的旅客中寻找什么人。亚森·罗平走到他身边:“您是找勒巴卢先生,是吗?” “对,……勒巴卢先生和另两位先生……” “是替一位夫人传话,对吗?” “对,梅尔吉夫人。” “她住在您的旅馆里?” “不,她没下火车。她让我走过去,把三位先生的外貌特征告诉我,对我说:‘请告诉他们,我去意大利的热那亚……住大陆旅馆。’” “她是一个人吗?” “是的。” 亚森·罗平给了那人一点小费,打发他走了。然后,他转身对两个朋友说:“今天是星期六,如果下星期一行刑,那就没什么可干了。不过,星期一不大可能……因此,今夜必须抓到多布莱克,下星期一带名单去巴黎。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们得抓住才行。”格罗亚尔到售票处买了三张去热那亚的火车票。 火车拉响了汽笛。 亚森·罗平临到最后突然犹豫起来。 “不,确实,这太愚蠢了!什么?我们这是干什么呀?我们应当留在巴黎!唉……唉……想一想……” 他正要打开车门往外跳……两个同伴把他拉住了。火车已经开动。他只好坐下来。 他们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追赶,漫无目标,胡奔乱跑……再有两天,吉尔贝和沃什莱就不可避免地要被处决了! 十、超级干香槟 在环绕尼斯城的美丽山岗上,在芒特加和圣西尔韦斯特两条山谷之间,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旅馆,从那里可以俯瞰尼斯全城和神奇的安琪儿海湾。旅客们从各地蜂拥而来,可以说各阶层、各民族的大集合。 就在亚森·罗平、格罗亚尔和勒巴卢进入意大利那个星期六的晚上,克拉里斯来到这家旅馆,要一间朝南的房间,选了三楼一百三十号。这个房间从早晨起就空了。 一百三十号与一百二十九号之间隔了一道双重门。克拉里斯等侍者一走,就拉开自己这边的门帘,轻轻地抽开门闩,把耳朵贴到那边房间的门上听着。 “他在里面,”她想,“……他在换衣服,准备去俱乐部……跟昨天一样。” 等她的邻居出去以后,她就来到走廊里,趁没人的工夫,走近一百二十九房门口。门上了锁。 一晚上,她都在等着邻居归来,直到凌晨两点才睡下。星期天一早,她又听到隔壁的动静。 十一点,那位邻居又出去了。这一次他把钥匙留在过道那边的门上。 克拉里斯匆匆开了门,果断地走进去,走到两房之间的那道门前,扯起门帘,抽出门闩,又回到自己房间里。几分钟以后,她听到两个女仆在整理隔壁房间。 她耐着性子等到她们出去,确信自己不会受到打扰,就又溜了进去。 她十分激动,不得不靠在一把扶手椅上,定定神。经过了多少日夜的追踪,经受了希望和失望的轮番交替,她终于来到多布莱克的房间,终于可以仔细搜查一番了。即使找不到水晶瓶塞,她也可以藏在两道门中间,躲在藏书网门帘后面,观察多布莱克的行为,暗中截取他的秘密。 她在各个角落搜寻。有一个旅行袋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把它打开了,可是没发现水晶瓶塞。 她又把一只大衣箱的各个格子和一个手提箱的各个夹层翻了一通,还搜了衣柜、书桌,浴室、挂钟以及所有的桌子家具,但什么也没找到。 她看到阳台上有一团纸,好像是偶然扔到那里的,不由得浑身一战。 “这莫非是多布莱克的诡计?”克拉里斯想,“这张纸上有没有……” “别打开。”她正要拉阳台落地窗上的长插销时,身后有个声音说。她转过身,看见了多布莱克。 看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毫不惊愕,也不害怕,甚至不尴尬。几个月来她受够了痛苦,因此对在别人房间翻东西时多布莱克当场抓住自己会怎样想,怎样说,她都满不在乎了。她颓然坐下来。 他冷笑道:“别打开,您错了,亲爱的朋友。用儿童的话讲,您根本没有猜中。根本没有!其实这是那么容易!要我帮您找吗?就在您身边,亲爱的朋友,就在这圆桌上……是的!这圆桌上没有多少东西……几件看书、写字、抽烟、饮食的东西……您想吃蜜饯吗?……也许您愿留着肚子吃我订的饭吧?那样更有营养。”克拉里斯没有回答,好像没有听他说什么,似乎还在等他说出更难听的话。 他把圆桌上堆满的东西统统拿到壁炉上去,然后按铃。 一个侍从领班走了进来。 多布莱克对他说:“我订的午饭准备好了吗?” “好了,先生。” “是两套餐具吗?” “是的,先生。” “有香槟酒吗?” “有,先生。” “是干香槟吗?” “是,先生。” 这时,另一个侍者托着食盘走进来,果然在桌上放了两套餐具。还放上冷餐、水果。在一小桶冰块里,还放着一瓶香槟酒。接着,两个侍者都退出去了。 “上桌吧,亲爱的夫人。如您听见,我早就想着您会来,所以给您准备了餐具。” 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克拉里斯对他的邀请似乎并未赏脸,只管自己坐下吃起来,一边继续说下去:“说心里话,是的,我希望您最终bbr>会同意与我单独会面的。您孜孜不倦地监视我,很快就一个星期了。我寻思,‘喏,她喜欢喝什么呢?甜香槟?干香槟?还是超级干香槟?’真的,我有些困惑。尤其是我们离开巴黎以后。 “我失去了您的线索。也就是说,我担心您失去我的线索,放弃让我觉得惬意的跟踪。我一个人散步时,总想着您灰头发下面那双闪着仇恨光芒的黑眼睛。 “不过,今早我明白了:我隔壁的房间空了,我的朋友克拉里斯终于可以在…… “怎么说呢?……在我枕边安顿了。从这时起,我就放心了。回到旅馆,我估计会碰到您,您会按自己的特殊爱好,随便翻翻我的东西,就一反习惯,没去餐厅用饭,而是订了两份……一份给忠于您的仆人。另一份给他的漂亮女友。” 她现在不仅听他说话,而且怀着极大的恐惧!这么说,多布莱克早就知道自己被跟踪!这么说,一星期来,他一直在愚弄她,在操纵她的一切活动! 她目光不安,轻声说:“您是有意这么做的,不是吗?您出门是为了把我引走?” “是的。” 他说。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您问这个吗,亲爱的朋友?”多布莱克乐得咯咯笑着说。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弯腰看着他,又如同每次在他身边时那样,想杀他。她可以做到,她就要这样做了。只消一枪,这可憎的脑袋就炸了。 她慢慢把手伸进胸衣,去掏手枪。 多布莱克说: “等一下,亲爱的朋友……等一会儿再开枪。先念念我刚收到的这封电报。” 她有些犹豫,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蓝纸,说:“与您的儿子有关。” “吉尔贝?”她惊慌地问。 “对,吉尔贝……拿去看吧。” 她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电文如下: 周二行刑 她号叫着,立即向多布莱克扑过去:“这不是真的!这是假电报……是为了吓我……啊!我了解您……您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快说实话吧!……不是星期二,对吗?只有两天了!不,不……我跟您说,还有四天,甚至五天可以救他……您说实话呀!” 她悲愤欲绝,提不起一丝气,浑身无力,嗓子里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观察她片刻,斟了一杯香槟酒,一饮而尽,接着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来到她身边,说道:“你听我说,克拉里斯……” 他竟敢对她以“你”相称,这是对她的侮辱。她听了浑身发抖,陡生怒气,虎地一下站起身,愤怒得透不过气来:“我禁止您……禁止您用这种语气同我讲话。这是侮辱我,我不能容忍……啊!流氓!” 他耸耸肩膀,说道:“哟,我看您还没有完全清醒。大概对别人的援助抱着希望。大概还在指望普拉斯维尔吧?那出色的普拉斯维尔!您是他的左右手……好朋友,您找错了人。您知道,普拉斯维尔也在运河事件中有染!不是直接的……也就是说他的名字并不在‘二十七人名单’上面。但是名单中有他的一个朋友,前议员沃朗格拉德的名字。看来,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是普拉斯维尔的傀儡。这是个可怜鬼,我没有惊动他,因此就不知这一层内情。今早有人写信给我,告诉我有一包文件可以证明普拉斯维尔在运河事件中有染。给我写信的是谁?是沃朗格拉德本人!他过厌了穷日子,想敲普拉斯维尔一竹杠,便冒被捕的危险,只求与我合作。这一来普拉斯维尔要丢饭碗了!哈哈!这封信可真是来得好!……我向您发誓,他马上就要丢饭碗,这个歹徒!妈的,从他开始惹我厌烦那一天起,我就这样发过誓。啊,普拉斯维尔,老朋友,这是您应得的下场!” 他搓着手,为这场即将开始的报复高兴。接着,他又说:“您看,克拉里斯……他那边,您别指望了。那么,您还抓着哪根草呢?不过我忘了!……还有亚森·罗平先生!还有格罗亚尔,勒巴卢!……唉,您得承认,这些先生并不出色,他们了不起的行动根本不能阻挡我这个没本事的人走自己的路。这有什么办法?他们认为天下无敌,谁知碰上我这样一个不怕事的人就变了。他们傻事干了一件又一件,还认为干得好!真是一群毛头小子!总之,既然您对这个罗平抱有幻想,指望这个可怜虫来粉碎我,来制造奇迹拯救无辜的吉尔贝,那您就抱着幻想好了。哼!亚森·罗平!上帝啊,她竟相信亚森·罗平!她竟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亚森·罗平!稍等一会,我会戳穿你的气泡!你这个徒有虚名的傀儡。” 他抓起通旅馆总台的电话,说道:“这里是一百二十九号房间,小姐。请让坐在您办公室对面的那位先生上来……喂?……是的,小姐,头戴灰软帽的先生。您通知他了……谢谢,小姐。” 他挂上电话,转身对克拉里斯说:“您别怕,这位先生十分谨慎。再说他办事的口号就是‘迅速而谨慎’。他原是保安局的侦探,帮我好几个忙了。其中一桩,就是您跟踪我时他跟踪您。来到南方之后,他没有跟您,因为他忙别的去了。请进,雅柯布。” 他亲自开门。一个身材瘦小、蓄着红棕色胡髭的人走进来。“雅柯布,把您星期三晚上以来的活动,简要地向这位夫人作个汇报。那天,您在里昂车站看她上了我乘的开往南方的豪华列车,您留在月台上。当然,我只要您谈谈与这位夫人有关、也与我交给您任务有关的情况。” 雅柯布先生从罩衣内袋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用读报告的口气念起来: “星期三晚。七点一刻,里昂车站。我等待格罗亚尔先生和勒·巴卢先生。他们俩跟另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一起来了,他肯定就是尼柯尔先生了。我花十法郎,跟一个搬运工借来工作服和工作帽,走近这几位先生,告诉他们,一位太太留下话,让我转告,她去蒙特卡洛了。接下来,我打电话通知富兰克林旅馆那个仆人。所有请他拆阅寄给旅馆老板和由他老板向外转的电报,必要时请他截住。 “星期四。蒙特卡洛。三位先生在所有旅馆寻找。 “星期五。闪电式的游览图尔比、埃尔角和马尔坦角。多布莱克先生打来电话,认为把那几位先生打发到意大利更为谨慎。于是,我让富兰克林旅馆的仆人打电报让他们去圣雷莫。 “星期六。圣雷莫,车站月台上。我花十法郎向大使旅馆的门房借来一顶帽子。三位先生下车后,我走上前,说一位叫梅尔吉夫人的旅客留话说,她去热那亚,在大陆旅馆。那些先生有些迟疑,尼柯尔先生打算下车,另两人把他拦住了。火车开了。先生们,吉星高照。过了一个钟头,我乘上一辆火车回法国,在尼斯下车待命。” 雅柯布先生合上本子,说:“就这些。今天白天的活动要到晚上才记。” “您现在就可以记,雅柯布先生;‘中午,多布莱克先生派我去售票处,订了两张去巴黎的卧铺票。二点四十八分开车。我把车票用快递寄给多布莱克先生,然后乘十二点五十八分的火车去边境车站万蒂米伊,在那里监视入境旅客。如果尼柯尔、格罗亚尔和勒巴卢先生离开意大利,经尼斯返回巴黎,我就打电报通知警察总署,说亚森·罗平与同伙乘某次列车……’”多布莱克一边说,一边把雅柯布送到门口。然后关上门,上了锁,插了门闩,走回克拉里斯身边,说道:“现在,你听我说,克拉里斯……” 这一次,他以“你”相称,她不再抗议了。这样强大、狡猾、精明,把所有对手玩弄于股掌的敌人,她有什么办法对付呢?如果说她刚才还可能对亚森·罗平寄有希望的话,那么现在,当她得知他正在意大利被虚有的人引得东跑西转时,还能指望他援救吗?现在,她终于明白,自己拍到富兰克林旅馆的三封电报为什么没有回音了。原来多布莱克躲在暗处监视她,诱她孤军深入,把她跟战友隔开,再一步步,把她诱入这间客房,把她俘虏,让她臣服。 她觉得自己弱小,落到这个恶魔手里,只能沉默不语,听天由命。 他则带着恶毒的快乐,反复说:“你听我说,克拉里斯。你听好,我要说的话是不会改变的。现在是中午,最后一班车是两点四十八分开。明白吗?最后一班能使我在星期一赶回巴黎,救你儿子的火车。豪华列车已经满员。因此我只有乘二点四十八分的火车动身……你说我该不该走?” “该。” “我们的卧铺已经订好。你跟我一起走吗?” “是的。” “你知道我的条件吗?” “知道。” “你同意?” “是的。” “你将成为我妻子?” “是的。” 啊!这可怕的答复!不幸的女人是在可怕的麻木中说出来的。她甚至不愿意想一想答应的是什么。先让他走吧,先让他把吉尔贝从血淋淋的断头台救下来吧……断头台那可怕的景象一直折磨着她。至于以后的事,该来的就来吧…… 他哈哈大笑起来:“哈!狡猾的女人,你答应得太快了……你准备什么都答应,嗯?要紧的,是救吉尔贝,对吗?然后,等老实的多布莱克给你套定婚戒指时,你就回绝他,把他嘲弄一番。算了,还是少说废话吧!我不要你许那靠不住的谎言,就要事实,马上兑现的事实。”他坐到她身边,明确地说:“下面就是我的提议……事情应该是这样……将会是这样办……我将请求的,确切地说我将要求的,不是赦免,只是缓期。缓期执行,至于用什么借口缓期,这跟我无关。缓期三四个星期。等到梅尔吉夫人成为多布莱克夫人,到那个时候,我才会去要求赦免,也就是撤销原判。你放心,他们会同意我的要求。” “我同意……我同意……”她喃喃地说。 他又笑了起来:“是的,你同意。因为这是一个月以后的事……而在这之前,你还指望想出什么诡计,指望得到什么人的帮助……亚森·罗平先生……” “我用儿子的脑袋发誓……” “你儿子的脑袋!……可是,可怜的朋友,为了保证这个脑袋,你宁愿自己下地狱……” “啊!是的。”她颤抖着说,“我可以心甘情愿出卖灵魂!”他贴近她,低声说:“克拉里斯,我要的不是你的灵魂……二十年来,我的生命始终围着这股爱欲打转。你是我唯一爱慕的女人……你恨我……嫌我……我都不在乎……但是不要拒绝我……等待?还要等一个月?……不行,克拉里斯,我等了那么多年了……” 他大胆去摸她的手。克拉里斯厌恶地躲开。他恼羞成怒,咆哮道:“啊!美人儿,我向上帝发誓,刽子手捉你儿子时,不会这样温和的…… “你还在我面前装规矩女人!你想想吧,四十个钟头以后就要发生的事!四十个钟头,一分钟也不会多。而你还在犹豫!……还顾虑这顾虑那,事关你儿子的生命啊!好了,别再哭了,别再愚蠢地多愁善感了……还是正视现实吧! “照你发的誓,你会做我妻子,现在就是我的未婚妻了……克拉里斯,克拉里斯,把嘴唇给我……” 她伸出手想推开他;可是她是那样软弱无力。多布莱克厚颜无耻,显出卑鄙下流的本性,继续说着又残酷又充满情欲的话:“救你儿子吧,……想想在最后一天早上,临刑前的盥洗,要把衬衫领口剪开,要把头发剪掉……克拉里斯,克拉里斯,我会救他的……你放心……我整个生命都属于你……克拉里斯。”她不再抗拒。事情完了。这个臭男人的嘴唇就要碰到自己的嘴唇了。只能这样了,不能阻止了。她的义务就是服从命运的安排,她早就知道,早就明白了。于是她闭上眼睛不去看朝自己凑过来的丑脸。她反复念着:“我儿子……我可怜的儿子……” 几秒钟过去了,十秒,也许二十秒,多布莱克不再动,不再说话,这种沉默,这种突然的平静让她觉得奇怪。难道在最后一刻,这个恶魔忽然内疚起来了? 她睁开眼皮。 眼前的情景使她大吃一惊。她以为看到的会是一张狰狞的嘴脸,可她面前出现的却是一张表情凝固,由于极度惊恐而变形,简直认不出了的脸。两重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似乎看着上方,比她高,比她坐的那张扶手椅子还要高的地方。 克拉里斯转过身,发现扶手椅右上方有两支枪管对准多布莱克。她只看到这点:两只大手握着两支可怕的大号手..枪。她只看到这点,还有多布莱克由于恐惧而慢慢失去血色,最后变得煞白的脸。几乎与此同时,一个人窜到多布莱克身后,突然冒出来,伸出一条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猛地将他打翻在地,把一团棉花布片捂在他脸上,立即散发出一股氯仿气味。 克拉里斯认出是尼柯尔先生。“帮帮我,格罗亚尔!”他喊道,“来帮我,勒巴卢!把手枪放下吧!我把他逮住了。他现在成了一堆破棉絮……把他绑起来!”多布莱克果然像断线的木偶弯下腰,跪了下去。由于麻醉剂的作用,这头猛兽倒在地上,失去了攻击力,样子十分可笑。格罗亚尔和勒巴卢把他裹在一床床单里,扎扎实实的绑起来。“行了!行了!”亚森·罗平跳起来叫道。 他心头一阵欣喜,在房间里乱跳起快步舞来,里面夹杂着康康舞和玛琪希舞的扭摆、做礼拜时旋舞的伊斯兰教托钵僧的旋转,小丑表演以及醉鬼的跌跌撞撞。他像在杂耍歌舞剧场报幕一样说:“囚犯舞……俘虏舞……在民众代表尸体上的奇幻舞!……氯仿波尔卡!……战败双重眼镜波士顿舞!好哇!好哇!讹诈大师的凡丹戈舞!……现在是熊舞!接下来是奥地利蒂罗尔舞!啦!啦!……前进,祖国的儿女!……嘣嚓嚓,嘣嚓嚓……”他顽皮和欢快的天性,长久以来为焦虑和再三的挫折所压抑,如今像洪水一样倾泄出来。他哈哈大笑,热情迸发,像孩子一样欢闹。 他跳了两下击脚跳,又沿着四壁侧翻起筋斗来。然后,他停下来,两手插腰,一只脚踏在多布莱克一动不动的躯体上。“好一幅寓意图!”他说道,“善良的大天使战胜了凶恶的毒蛇。” 亚森·罗平仍然一副尼柯尔先生的打扮,化了装,穿着辅导教师的紧身衣服,很不自然,似乎局促不安,使这场面更显得滑稽。 梅尔吉夫人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几个月来,她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但她又回到现实,恳求道:“我求求您……想想吉尔贝。” 他跪到她面前,两只胳膊搂住她,一阵自发的冲动,在她的两颊上响亮地吻了两下,样子是那么天真,使她也只能笑笑。“喂,夫人,这可是一个正派人的吻。吻你的可不是多布莱克,而是我……再说一句话,我就又要吻了。而且我要以‘你’相称……你要是生气随你便……啊!我真高兴啊!” 他一条腿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说:“请原谅,夫人。现在胡闹结束了。” 他站起来,又嘲弄地说下去。克拉里斯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夫人意欲如何?大概是希望您的儿子得到赦免?没问题!夫人,我荣幸地同意赦免您的儿子。先从死刑改为终身苦役,最后越狱出来。你同意,嗯,格罗亚尔?你呢,勒巴卢?我们赶在他前面上船去努美阿,提前做越狱的准备。啊! “可敬的多布莱克,真要感谢你为我们牵了线!这样对待你太差劲了。不过你得承认,你太得意了。怎么!竟把我亚森·罗平先生当作毛孩子,可怜虫! “而且是趁他在门外听的时候说的!把亚森·罗平说成一个玩偶!说实话,我觉得这个著名玩偶干得不坏!而民众代表先生,你干得并不怎样!……不怎样!瞧你这脸色!什么?你要什么?维希糖丸?不是?最后抽一袋烟?对了,对了!” 他从壁炉上那堆烟斗中拿了一支,弯腰取出堵在多布莱克嘴里的东西,把琥珀烟嘴塞到他的两排牙之间。 “吸吧,老朋友,吸吧。真的,你这模样多滑稽,鼻子上堆着破布团,嘴里叼烟斗。喂,吸吧。见鬼,瞧,我忘了装烟丝了!烟丝在哪里?你最喜欢的马里兰烟丝呢?……啊,在这儿……”他从壁炉上抓起一个没开的黄包,撕掉封条。 “这就是先生的烟丝!注意!这是个庄严的时刻。我为先生装烟斗,啊!何等荣幸!请大家注意我的动作!我的手里没有东西,衣袋里没有东西……” 他打开烟丝包,像魔术师在一群目瞪口呆的观众面前变戏法一样,脸含微笑,弯着胳膊,卷着袖子,说声“变”,就用拇指和食指慢慢地、灵巧地从烟丝里掏出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亮给观众看。 克拉里斯叫了一声:“水晶瓶塞!” 她向亚森·罗平冲去,夺过瓶塞。 “就是它!就是它!”她大喊着,非常兴奋,“这只颈上没有划痕!还有,瞧,这条线在中间穿过,刚好齐金色晶面……就是它,可以旋开……啊!上帝啊!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的手抖得厉害。亚森·罗平只好把瓶塞拿过来旋开。瓶塞的头部是空的,里面放着一个小纸球。 “一张薄纸。”他轻声说,也很激动,两手直发抖。房间里一片寂静。 四个人都觉得心脏快停止跳动了,都怕看到下面的情节。 “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克拉里斯语无伦次地说着。亚森·罗平展开纸团。 上面一个接一个写着人名。 一共二十七个。果然是那张著名的名单。写着朗日鲁,德绍蒙,沃朗格拉德,阿尔布费克斯,莱巴克,维克托里安·梅尔吉,等等。 下面,是法国两海运河公司总裁用血签的名…… 亚森·罗平看了看表。 “一点差一刻。”他说,“我们还有二十多分钟哩……吃饭吧。” “可是,”克拉里斯心里发慌,提醒他,“别忘了……”他只说了一句:“我饿坏了。” 他坐在圆桌前,切了一大块馅饼,对两个伙伴说:“格罗亚尔,勒巴卢,吃点东西补充气力吧!” “我们可不会拒绝,老板。” “不过,吃快点,孩子们。饭菜之外,再加一杯香槟酒。反正是由被麻醉的先生付帐。为你的健康干杯,多布莱克!你想喝点什么?甜香槟?干香槟?还是来一杯超级干香槟?” 十一、洛林十字 亚森·罗平一吃完饭,可以说没有经过过渡阶段,一下子就恢复了他的克制和威严。不再是开玩笑的时候了,他不能再用那些戏剧表演或变戏法来哗众取宠了。他已经在确切预料到的东西里找到了水晶瓶塞,掌握了.99lib.“二十七人名单”。现在应当不失时机地演出结尾一场了。 当然,剩下的事情就跟儿童游戏一样容易。尽管如此,他还是应当迅速、果断、敏锐地办好。稍一失误,就会酿出大祸,无可挽回。这一点他很明白。 他脑子格外清醒,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考虑到了,把要做的每一个动作,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反复斟酌、思量,准备好了。 “格罗亚尔,那个车夫和马车还在甘必大大街等着呢!我们买的箱子也在车上。你去把他领来。让人把箱子送上来。要是旅馆里有人问,就说是给一百三十号房间这位夫人买的。”然后,他对另外一个伙伴说:“勒巴卢,你去停车场取一辆利穆齐纳轿车,价钱谈定了,一千法郎。再去买一顶司机的帽子和工作服,把车开到大门口。” “钱呢,老板?” 亚森·罗平从多布莱克的衣袋里掏出钱夹,抽出一大叠钞票,点了十张,说:“这是一千法郎。看来我们这位朋友在俱乐部赢了不少。快走吧,勒巴卢。” 两个人从克拉里斯的房间走出去。亚森·罗平趁克拉里斯·梅尔吉没望他,急忙把钱夹塞进自己口袋,十分满意。“事情不太坏,”他想,“除去所有费用我还挣了一大笔。而且,还没完。” 他转向克拉里斯·梅尔吉,问道:“您有一只手提箱吗?” “有。我到尼斯后,买了一个手提箱,几件衣服和盥洗用具。我是匆促离开巴黎的。” “去作好准备,然后下楼到总台,说您在等人从行李寄存处给您送一只大箱子来,要搬到房间重新整理。然后告诉他们您要动身了。” 等到他们都走了,他便仔细地打量多布莱克,又搜查了他的全部口袋,把有点意思的东西全塞进自己口袋。格罗亚尔先回来,把一只黑色的漆布面大藤箱放在克拉里斯房间里。在克拉里斯和格罗亚尔的帮助下,亚森·罗平把多布莱克搬到箱子里,让他坐着,勾着头,好把箱子盖上。“亲爱的议员,我不说这跟卧铺一样舒服,可还是比棺材里舒服!至少可以呼吸空气。箱子每一面都有三个洞眼。你就委屈委屈吧!” 他又打开一个小瓶子,说:“再来点氯仿?你好像很爱这家伙……” 他又把蒙在多布莱克脸上的那团破布烂棉用麻醉剂浸湿。这时,克拉里斯和格罗亚尔按他的吩咐,把衣服、旅行被套、椅垫等东西塞在多布莱克四周,把箱子填满。 “好!”亚森·罗平说,“这只箱子全球跑都没事了。盖上,捆好吧。” 这时,勒巴卢一身司机打扮进来了。 “汽车在楼下,老板。” “好。”亚森·罗平说,“现在你们俩把箱子抬下去。交给旅馆的人搬太危险。” “碰到人怎么办?” “那怕什么?你勒巴卢不是司机吗?你是给一百三十号房间的女主人搬行李,她也一同下楼去乘自己的汽车……她在二百米处等我。格罗亚尔,你帮他装车。啊!离开前把这隔墙门关好吧。”亚森·罗平走进多布莱克的房间,关上隔墙门,插上门闩,然后走出去,进了电梯。 到了总台,他通知他们:“多布莱克先生有急事去了蒙特卡洛,他让我转告你们,他后天才能回来。房间给他留着。再说他的东西还在里面。这是他的钥匙。” 他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找到汽车。克拉里斯正在抱怨:“明早到不了巴黎!真是发疯!只要一抛锚……” “所以,”他说,“您和我,我们俩去乘火车……这更可靠……” 他扶她上了一辆出租马车,对另外两人最后吩咐道:“平均每小时五十公里,对吗?轮着来,一个开一个休息,这样,你们就可以在明天,星期一晚上六七点钟到达巴黎。不用开得太快。我留着多布莱克,并不是为了我的计划,而是要把他作为人质……也是以防万一……我要把他扣留两三天。因此,你们要好好照顾这位宝贝……每隔三四小时就给他来点氯仿。他喜欢这东西。开车吧,勒巴卢……你呢,多布莱克,你在里面也不要太气恼,箱子布很结实……如果你晕车,尽管吐好了……开车吧,勒巴卢!” 他目送汽车开走,就让出租马车把自己拉到电报局,发了一封电报。电文如下:巴黎,警察总署,普拉斯维尔先生人已拿获。明天上午十一时交给您文件。有要事相告。 克拉里斯。 两点半,克拉里斯和亚森·罗平来到火车站。 “但愿还有位子!”克拉里斯担心地说。 “位子!我们的卧铺早订好了!” “谁订的?” “雅柯布……多布莱克。” “怎样订的?” “哦,是这样……在旅馆总台,有人交给我一封快递,是给多布莱克的,里面有两张卧铺票,是雅柯布寄的。而且我手里还拿了议员的名片。我们以多布莱克先生和夫人的身份旅行。别人看到我们的地位,会格外照顾的。您看,亲爱的夫人,一切都预先考虑好了。” 这一次,亚森·罗平觉得旅途太短了。他问她几天来的情况,克拉里斯便把一切都说了;他也告诉她,在多布莱克以为他在意大利的时候他是如何奇迹般地闯入他房间的。 “说是奇迹,其实不是奇迹。”他说,“不过,我离开圣雷莫去热那亚时,一种特殊的现象,一种神秘的直觉,先是促使我想跳下火车,被勒巴卢拦住了,然后又促使我冲到车门口,放下玻璃,注视那个转口信的大使旅馆看门人。那时,那家伙正在得意地搓手。单凭这一点,我就恍然大悟:上当了;我上了多布莱克的当,您也上了他的当。于是,一大堆细节在我的脑海里涌出来。我完全明白了敌人的计划,再拖延一分钟,败局就无法挽回。我承认,有一阵,当我想到自己铸成大错,不可挽回时,真是绝望极了。胜负取决于火车到达的时间,能否在圣雷莫车站找到多布莱克的那个手下,就看火车到得早还是迟。这一次总算有运。我们在下一站刚下车,就碰上一辆开往法国的火车进站。等我们的火车到圣雷莫时,那人还在那里。我完全猜准了,他果然换下那套看门人的帽子、制服,换上一顶便帽和一件短上衣。他上了二等车厢。这时,我们就是稳操胜券了。” “可是……您到底是怎么……”克拉里斯问道;她虽然一直挂记着儿子,还是被亚森·罗平的叙述迷住了。“怎样来到您身边的,是吧?上帝啊,我们一直跟着雅柯布先生啊!我断定他回来向多布莱克先生汇报,就没有抓他。 “果然,他昨天在尼斯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夜,今早就在‘英国公园’与多布莱克见面。他们谈了相当久。我一直跟着他们。多布莱克回到旅馆,让雅柯布坐在楼下总台对面的一条走廊里,自己进了电梯。十分钟后,我知道了他的房间号码,并得知有一位夫人从昨天起住进他隔壁的一百三十号房间。 “‘我认为我们成了。’我对格罗亚尔和勒巴卢说。我轻轻敲您的门。没人回答,门也锁上了。” “那么……”克拉里斯问道。 “那么,我们就把它打开,您以为世界上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吗?这样,我进了您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可是隔墙门却虚掩着。我从那里溜进去。这一来,在我和您、多布莱克……以及壁炉上那包烟丝之间,只隔一道门帘。” “这么说,您早知道藏在什么地方?” “我搜查多布莱克书房时发现这包烟丝不见了。另外……” “另外?” “在情侣塔多布莱克的供词中,‘玛丽’两个音是查清这个谜的关键。其实,这两个音不是人名,只是一个名词的开头两个音。这是我注意到烟丝不见以后觉察的。” “一个什么词?” “马里兰……马里兰烟丝。多布莱克只吸这种烟。”亚森·罗平笑了起来:“我们真蠢,嗯?多布莱克真狡猾!我们到处找,到处翻!还把灯头都旋开,看藏了水晶瓶塞没有!可是我怎么能想到,随便哪个人,即使十分敏锐,也怎么会想到,要把一包马里兰烟丝打开,扯开国家间接税务局监督、粘贴、盖章、贴上印花并打上日期的封带?您想想!国家会不会成为这种丑行的同谋!间接税务局会不会参与这类活动!不可能!一千个不可能!烟草专卖局可能干过错事,它可能制造划不燃的火柴,卷烟里可能有梗子,然而据此推测它跟多布莱克串通一气,把‘二十七人名单’藏在里面,以逃避政府的合法搜查和亚森·罗平的暗中打探,这似乎离得太远!您看,只要像多布莱克那样,轻轻按住这条封带,让它松开,揭下来,把黄纸拆开,分开烟丝,就可以把瓶塞放进去了。然后再按原样封好。在巴黎时,只要把这包烟丝拿在手里端详端详,就会发现秘密。可是这包烟丝本身,这包由国家和间接税务局生产许可的马里兰烟丝是神圣不可触碰的,不容怀疑!所以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打开看看。” 亚森·罗平又说:“多布莱克这个恶魔把这包烟丝,连他的烟斗和其它没开包的烟丝,就这样在桌子上摊了好几个月。没有一个人脑子里生出哪怕是模糊的念头,要去审视一下这不引人注意的小包。另外,我还请您注意……” 关于这包马里兰烟丝和水晶瓶塞,亚森·罗平说了相当久。由于自己最终战胜了多布莱克,他对那个对手的精明狡猾就更加津津乐道。可是克拉里斯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营救儿子的行动,对他的话几乎没有听,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事。 “您有把握吗?”她再三问道,“会成功吗?” “绝对有把握。” “可是普拉斯维尔不在巴黎!” “他不在巴黎就在勒阿佛尔。我昨天看见报上有他的消息。不管在哪儿,我们的电报都会立刻叫他回巴黎的。” “您认为他有足够的影响吗?” “他凭个人的力量,要求赦免沃什莱和吉尔贝,那是做不到的。做不到。不然,我们早就让他做了。不过,他相当聪明,会明白我们带给他的这件东西的价值……因此会毫不迟疑地采取行动。” “但是您是否过高估计了它的价值呢?” “多布莱克过高估计了没有?多布莱克不比任何人都了解它的威力吗?他不是有过许多次一次比一次有力的证明吗?您想想他的一切作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家知道他掌握这张名单。大家知道他掌握这张名单,这就足够了。他用不着使用它,但是他掌握它。他掌握它,就害死了您丈夫。他在那二十七人倾家荡产、名声扫他的基础上堆积起自己的财富。就在昨天,二十七人中最顽强的一个阿尔布费克斯在监狱里割断喉咙自杀了。您放心,不会过高的。只要交上这张名单,我们尽可随意提要求。再说我们有什么要求呢?几乎没有要求……根本不算要求……只是要求赦免一个二十岁的孩子。别人都会把我们当作傻瓜。怎么,我们手里有……” 他停住话。克拉里斯过于激动,精疲力竭,在他对面睡着了。早上八点,他们到了巴黎。 在克里希广场住所里,有两封电报等着亚森·罗平。一封是勒巴卢昨天从阿维尼翁发来的,报告一切顺利,可望当晚准时赴约;另一封是普拉斯维尔从勒阿佛尔发给克拉里斯的,电文如下: 明晨不能返。下午五时来我办公室。绝对相信您。 “五点,太晚了!”克拉里斯说道。 “这个时间最合适。”亚森·罗平说。 “可如果……” “‘如果明天早上行刑呢?’您的意思是这样的吧?……您不要怕某些字眼了,因为死刑不会执行。” “可是报纸……” “报纸,您原来没看,现在我也不许您看。报上说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一件事要紧,就是同普拉斯维尔会面。还有……” 他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瓶,把手搭在克拉里斯肩上,对她说:“您在这张长沙发上躺一会儿,喝几滴药水。” “这是什么?” “能让您忘掉烦恼睡几个钟头的东西……什么时候都需要休息嘛。” “不,不!”克拉里斯抗议道,“我不喝!吉尔贝睡不着,他忘不了烦恼。” “喝吧!”亚森·罗平语气温和地坚持着。 她一下子就让步了,因为软弱,因为极端痛苦。她驯服地躺到长沙发上,闭上眼睛,几分钟后就睡着了。 亚森·罗平按铃叫来仆人。 “报纸……快……买了吗?” “喏,老板。” 亚森·罗平打开一张,立刻看到这些文字:亚森·罗平的同伙将遭处决据可靠来源,亚森·罗平的同伙吉尔贝和沃什莱将于明天星期二早晨处决。 代布莱先生已检查过断头台。一切准备就绪。 他带着毫不在乎的神情抬起头。 “亚森·罗平的同伙!处决亚森·罗平的同伙!多么精彩的场面!明天会是人山人海,都去看热闹!可惜,先生们,大幕不会拉起的。权力当局命令,停止演出。权力当局,就是我!”他自豪地拍拍胸脯:“权力当局,就是我!” 中午,亚森·罗平收到勒巴卢从里昂发来的电报:一切顺利。包裹将平安到达。 三点钟,克拉里斯醒了。 她第一句话就问:“是明天吗?” 他没有回答。她看到他若无其事,笑容满面,立刻感到踏实多了,似乎觉得一切都已结束,都已解决,都按照这位伙伴的意愿安排好了。 四点过十分,他们出发了。 普拉斯维尔的秘书接到上司的电话通知,把他们领进办公室,请他们稍等。 当时是五点差一刻。五点整,普拉斯维尔跑进办公室,立即大声问:“您拿到名单了?” “对。” “给我!” 他伸出手来。克拉里斯站起来,但没有给的意思。普拉斯维尔看了她一阵,犹豫一下,又坐了下去。他明白了,克拉里斯·梅尔吉跟踪多布莱克,并不单是为了报仇,一定还有别的动机。她交出名单肯定附有条件。“坐吧。” 他说,表明他同意谈判。 普拉斯维尔很瘦,脸上骨头凸出,眼睛眨个不停,嘴有点歪,一副虚伪和不安的表情。他在警察总署与人相处不好,因为时刻都得挽回他的愚蠢和笨拙所造成的损失。他是那种平时不受器重,遇有难活重活就被派去,事一做完就被人如释重负地打发走的人。这时,克拉里斯也坐下来。看到她仍不吭声,普拉斯维尔就说道:“说吧,亲爱的朋友,有什么说什么吧。我毫无顾忌地说,我们很想得到这张名单。” “如果光想得到,”亚森·罗平已告诉她该怎么做,连最细微的地方也没忘。因此克拉里斯说,“如果光想得到,恐怕我们达不成协议。” 普拉斯维尔笑笑,说:“显然,这种愿望会让我们作出某些牺牲。” “要做出所有牺牲。”梅尔吉夫人纠正道。 “好吧,所有牺牲。当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甚至超出范围。” 克拉里斯坚定地说。 普拉斯维尔有些急了:“总之,要我们作什么牺牲,您说明白嘛。” “请原谅,亲爱的朋友。我首先得判断您对这张名单的重视程度;并且,为了使我们立即做成交易,还要确定……怎么说呢?……确定我带来的这件东西的价值。我再说一遍,这东西是无价的,因此,只有拿无价的东西才能交换。” “我同意。”普拉斯维尔不快地说。 “那就不必叙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不必列举您掌握了这张名单之后会避免哪些灾祸,得到哪些无法计算的好处了吧?”普拉斯维尔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自己,用还算是礼貌的语气回答:“我同意这一切,行了吧?” “请原谅。不这样,我们就不能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说明白。还有一点需要澄清,那就是您个人有没有资格跟我谈判?” “怎么说这话?” “我想问的,显然不是您是否有权当场拍板,而是您在我面前是否代表那些了解这件事并有资格处理这件事的人的想法。” “当然有。”普拉斯维尔肯定道。 “就是说,我开出的条件之后,一小时就能得到答复?” “对。” “会是政府的答复?” “是的。” 克拉里斯低下头,声音更加低沉地说:“会是爱丽舍宫的答复吗?” 普拉斯维尔似乎大为吃惊。他思索片刻,回答道:“是的。” 于是克拉里斯又说道:“那剩下来我就只要求您向我保证,不管您觉得条件是多么不可理解,您都不能要求我解释原因。我提什么条件就是什么条件,您回答‘行’或‘不行’就够了。” “我向您保证。”普拉斯维尔大声说。 克拉里斯一阵激动,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直视普拉斯维尔的眼睛,说:“我交出‘二十七人名单’,你们赦免吉尔贝和沃什莱。” “嗯?什么?” 普拉斯维尔腾地站起来,目瞪口呆。 “赦免吉尔贝和沃什莱!亚森·罗平的同伙!” “对。”她答道。 “玛丽—泰莱丝别墅的杀人凶手!明天该上断头台的人!” “对,就是那两人。”她大声说,“我请求,我要求赦免他们。” “可这是发疯!为什么?为什么?” “我提醒您,普拉斯维尔……” “是……是……确实……您向我作过保证……可事情是这样出乎意料!” “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种种原因!” “哪些原因?” “总之……总之……您想想!吉尔贝和沃什莱是判了死刑的人!” “很简单,把他们送去服苦役好了。” “不行!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他们是亚森·罗平的同伙。全世界都知道这次判决。” “那么?” “那么,我们不能,不能违反法院的判决。” “我并不要求您违反法院的判决,我只要求用赦免去代替死刑。赦免是合法的。” “赦免委员会已经宣布……” “就算宣布不行,还有共和国总统哩。” “他也拒绝了。” “他可以改变意见嘛。” “不可能!” “为什么?” “没有理由。” “他不需要理由。赦免权是绝对的。他行使这个权利不受任何人监督,不必有理由,不必有借口,不必进行任何解释。这是国王的特权。总统可以随意行使。确切地说,依自己的良心,为国家利益来行使这个权利。” “可太晚了!一切都准备好了,过几个小时就要行刑了。” “您才说过,只要一个钟头就可以得到答复。” “见鬼!这是发疯。您的要求碰到了不可跨越的阻碍。我再说一遍,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这么说,不行?” “不行,一千个不行!” “这样,我们只好走了。” 她朝门口走去。尼柯尔先生跟在后面。 普拉斯维尔一下箭步抢上前,拦住他们的去路。“你们上哪儿去?” “上帝啊!亲爱的朋友,我觉得我们的谈话结束了。既然您估计,您确信总统也认为这张名单的价值不……” “留下来吧。”普拉斯维尔说。 他把钥匙在门锁里转了一圈,锁上门,然后在房间里踱着方步,两手放在背后,低着脑袋。 亚森·罗平一直没有出声,出于谨慎,始终扮演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色。 他想:“这么罗嗦!结果反正不可避免,竟这么费事!普拉斯维尔先生不是雄鹰,也不是一个傻瓜,他怎么能放弃向死敌复仇的机会呢?瞧,我说对了吧!将多布莱克推入深渊的念头使他微笑了。好了,我们赢了。” 这时,普拉斯维尔打开通向他私人秘书办公室的小门。他大声命令道:“拉尔蒂格先生,给爱丽舍宫打个电话,说我有最要紧的事求见。” 他关上门,朝克拉里斯走过来,对她说:“不管怎样,我能干的只限于把您的提议上呈总统。” “这就等于被接受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克拉里斯脸上露出十分欣喜的表情,引起普拉斯维尔注意,便好奇地打量她。她为了什么神秘的原因要拯救吉尔贝和沃什莱呢? 她跟他们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什么样的悲剧把这三个人搅在一起,又是什么悲剧,把多布莱克也卷进其中呢? “算了,好老头!”亚森·罗平想道,“你挖空心思也猜不出来的。啊,如果我们按克拉里斯的意愿,只要求赦免吉尔贝一个人的话,你可能猜得到内中的秘密;可是沃什莱,那畜生沃什莱,梅尔吉夫人跟他不可能有任何关系……啊,啊,天呐!轮到我了……他在打量我呢!这个尼柯尔先生,这个外省的小教书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对克拉里斯·梅尔吉夫人如此忠诚呢?这闯进来的家伙到底是什么身分?我没有调查他的来历,实在是错误……我必须弄清楚……揭开他的真面目……因为一个人吃苦费力,去办与他无直接利害关系的事,终究是不正常的。他为什么也要求救吉尔贝和沃什莱呢?为什么?” 亚森·罗平轻轻转过头,心里继续想着:“哎呀!……哎呀!……这官僚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一个模模糊糊、解释不清的念头……见鬼!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猜出尼柯尔就是亚森·罗平,要那样事情就复杂……”这时,有一件事转移了大家的思绪。普拉斯维尔的秘书进来报告,总统一小时后接见他。 “好,谢谢您。”普拉斯维尔说,“您出去吧。”他又接上了刚才中断的话,不再拐弯抹角,看样子是想把事情办好:“我相信我们可以安排好的。但是,首先,为了完成我所担负的使命,我需要掌握更确切的情况,更完整的材料。那名单藏在哪里?” “跟我推测的一样,藏在水晶瓶塞里。”梅尔吉夫人回答道。“水晶瓶塞呢?” “放在多布莱克拉马丁街心公园住所书桌上的一件东西里。前几天他去那儿拿走了。昨天,星期日,我又从他手里拿了过来。” “那是什么东西?” “一包随便搁在桌上的马里兰烟丝。” 普拉斯维尔愣住了。他老实地说:“啊!我要是早知道多好。这包马里兰烟丝我碰了十次!我真笨!” “这没关系。”克拉里斯说,“反正这个秘密还是被发现了,这才是主要的。” 普拉斯维尔撇了撇嘴,意思是,如果这个秘密是被他发现的,他会高兴得多。他又问道:“因此,名单在您手里?” “是的。” “带来了吗?” “带来了。” “给我看看。” 看到克拉里斯有些犹豫,他又说:“哦!您放心。这张名单属于您,我会还给您的。可您得明白,我得有确证才能去奔走活动。” 克拉里斯用目光询问尼柯尔先生的意见,被普拉斯维尔捕捉到了。她说:“喏,这个。” 他一把抓住那张名单,有些慌乱,仔细看过后,立刻说:“对……对……是出纳的笔迹……我认出来了。而且还有总裁的签名……红色的签名……再说我有其它证据呢……比如左上角撕下来的那一块就在我这里。” 他打开保险箱,从一个特别的小盒子里拿出一小片纸头,跟这张纸拼起来。 “就是它。完全拼上了。这个证据是无可否认的了。下面再看看这张薄纸的纸质。” 克拉里斯喜气洋洋,说她长久以来遭受可怕的折磨,撕心裂肺,至今还在流血,还在颤抖,人家怎么也不会相信。普拉斯维尔把那张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克拉里斯对亚森·罗平说:“要让吉尔贝今晚就知道赦免的事。此刻他一定十分悲伤呢!” “是啊,” 亚森·罗平回答道,“另外,您可以去见他的律师,把情况告诉他。” 她又说:“我明天就去看吉尔贝。随普拉斯维尔怎么想。” “那当然。但先得让他取得爱丽舍宫的同意。” “他在那里不会遇到困难,不是吗?” “不会的。您看到他马上对我们让了步。” 普拉斯维尔继续用放大镜仔细检查那张纸,跟撕下来的那一角对比,然后又把那张纸贴到窗子上。接着,他又从小盒子里拿出一些信纸,抽出一张对着光检查。 “好了,”他说,“我的看法成立。请原谅,亲爱的朋友,这件事很微妙……我一项项检查……因为我终究有点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 “您这是什么意思?”克拉里斯低声问。 “等一下。我先下一个指示。” 他又唤秘书:“马上给总统府打电话,就说我很抱歉,不必请求接见了。原因以后再解释。” 他关上门,回到办公桌前。 克拉里斯和亚森·罗平站在那里,紧张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们惊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他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玩诡计?是不是出尔反尔?是不是名单到手就不认帐了?他把名单还给克拉里斯。 “您可以拿回去。” “拿回去?” “还给多布莱克。” “还给多布莱克?” “除非您愿意把它烧掉。” “您说什么?” “我说,我要是您,就把它烧掉。” “您为什么说这话?这很荒谬。” “恰好相反,这很合情理。”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就给您解释。那张‘二十七人名单’,我们有不容置疑的证据,是写在运河公司理事会主席一张信笺上的;我的小盒子里藏书网有几张这样的信笺。所有这些纸上都印着商标、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小洛林十字,只有对着光才能看到。可是您拿来的纸上却没有这个小洛林十字。” 亚森·罗平感到自己从头到脚都紧张得发抖。他不敢扭头去看克拉里斯,他觉察到她一定悲痛欲绝。他听见她轻轻地说:“难道应该假设……多布莱克被人骗了?” “决不可能!”普拉斯维尔说,“是您被他骗了,可怜的朋友。多布莱克掌握着真名单,是他从死人的保险箱里偷出来的。” “那么这一张呢?” “假的。” “假的?” “假得不容置辩。这是多布莱克耍的花招。他拿着水晶瓶塞在您眼前闪来闪去,搞得您眼花缭乱,一心想找这个他随便塞了点东西的瓶塞……塞的就是这么张废纸。而他呢,不惊不慌地保存着那张……”普拉斯维尔不说了。 克拉里斯像机器人似地僵硬地迈着小步,喃喃说道:“那么?” “那么什么,亲爱的朋友?” “您拒绝了?” “这是肯定的,我不能……” “您拒绝去做活动?” “唉,这种活动难道可能吗?我总不能凭一张废纸……” “您不想去?……您不想去?……明天早晨……再过几个钟头,吉尔贝就要……” 她的脸色白得可怕,脸颊深陷,跟垂死的人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牙齿咯咯作响…… 亚森·罗平担心她会说出引来危险的废话,就扶住她肩膀,想把她带走。 可是她使出蛮劲,把他推开,踉踉跄跄,又往前走了两步,眼看就要倒下了。 突然,她挣扎着,绝望地抓住普拉斯维尔,大声喊道:“您得去!……马上就去!……一定得去!……必须救出吉尔贝……” “亲爱的朋友,冷静点……” 她尖声笑起来:“要我冷静!……可吉尔贝明早就要……啊,不!我怕……可怕……快去呀,坏蛋!去要求赦免他!……您难道不明白吗?吉尔贝……吉尔贝……是我的儿子!我儿子!我儿子!”普拉斯维尔一声惊叫。克拉里斯手持一把刀子,寒光闪闪。她举起刀就要插进自己身体,但手还没落下,尼柯尔先生就抓住她的胳膊,夺下刀,把她按住不动,声音热烈地说:“您疯了!干这种事!……既然我发誓救他……您要为他活下去……吉尔贝不会死……既然我发了誓,他怎么还会死呢……” “吉尔贝……我儿子……”克拉里斯哼着。 他猛地抱住她,把她扳倒在自己身上,用手按住她的嘴。“够了!住口……求您住口……吉尔贝不会死的!”他用一种不可抵拒的威严,把她向外拖去,像拖一个突然变得驯服的孩子。开门时,他转过身来,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命令道:“您在这里等我,先生。如果您坚持要那张名单……真正的名单,就在这里等我。过一小时,最多两小时我就回来。到时候再谈。” 又突然对克拉里斯说:“您,夫人,振作一点!我以吉尔贝的名义要您这样做。”他扶着克拉里斯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就像捧着一个衣架子似的,托着她,几乎是抱着她,一冲一冲地走着,出了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来到街上…… 这时候,普拉斯维尔从目瞪口呆,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搅得糊糊涂涂的状态中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思考。他琢磨着尼柯尔先生的态度。他先是一个小配角,克拉里斯的顾问,人们发生危机时常找这些人出主意,可后来突然走出不闻不问的状态,走上前台,变得果断,威严,充满激情,勇气十足,准备推翻命运设在他面前的一切障碍。 什么人能这样行动呢? 普拉斯维尔浑身一震。问题还没提出,答案已经出来,跟着来的还有确信。证据也纷纷出现,一件比一件具体,一件比一件确凿。 只有一件事普拉斯维尔还有点不解,那就是尼柯尔先生的面孔、外表跟他见过的亚森·罗平的照片毫无相似之处。这完全是另一个人。无论是身高、体型、侧面轮廓、口型、眼神,肤色还是头发,都是另一个人的,跟那个冒险家的相貌特征完全不同;不过,普拉斯维尔不是知道亚森·罗平最不好对付的就是这种改头换面的神奇本事吗?所以这确凿无疑是他了。普拉斯维尔急忙走出办公室,碰上保安局一个便衣,就问:“你刚到?” “是的,秘书长先生。” “碰见一位先生和一位夫人吗?” “碰见了,就在院子里,几分钟以前。” “你认得出那个男人吗?” “我认为认得出。” “那你一分钟也不要耽搁……带上六名侦..探,马上赶到克里希广场调查一个叫尼柯尔的人,监视他的房子。尼柯尔先生应该会回去的。” “要是没回去呢,秘书长先生?” “那就逮捕他。这是逮捕证。” 他回到办公室,在一张专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便衣大吃一惊:“秘书长先生刚才说的是一个叫尼柯尔的先生!” “那又怎么?” “可是逮捕证上写的是亚森·罗平。” “亚森·罗平和尼柯尔是一个人!” 十二、断头台 “我一定要救他,我一定要救他!”亚森·罗平和克拉里斯坐在汽车里,翻来覆去地念着,“我向您发誓,一定要救他。”克拉里斯没有听,好像麻木了,好像被死亡的恶梦纠缠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亚森·罗平谈着自己的计划,想使她信服,也许更是想让自己放心。“不,不,斗争还没到绝望的地步。还有一张王牌,一张非常厉害的王牌,就是前议员沃朗格拉德要交给多布莱克的那些材料。昨天上午在尼斯他对您提起过。我可以从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手里买来这些信和材料……随他开价。然后我们再去警察总署,我对普拉斯维尔说:‘快到总统府去……把那张名单当做真的,救出吉尔贝,哪怕明天发现这个名单是假的也别管了,救吉尔贝要紧……快去!不然……不然,明天,星期二早上,沃朗格拉德的信就会登在一家大报上。沃朗格拉德早上被捕,晚上就会把你普拉斯维尔抓起来!’” 亚森·罗平搓着手。 “他会去的!……会去的!……我一见他就感觉到这一点。我觉得这事有把握,靠得住。我在多布莱克的皮夹子里找到了沃朗格拉德的地址……司机,上路,到拉斯帕伊大马路!”他们到了那个地址,亚森·罗平跳下车,爬上四楼。保姆回答说沃朗格拉德不在家,明天吃晚饭时才回来。“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先生在伦敦。” 亚森·罗平回到汽车里,一句话也不说。克拉里斯甚至也不问他,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觉得儿子的死已成定局。他们让司机把车开到克里希广场。 亚森·罗平进门时,正好碰到两个人从门房里出来。可他想着心事,没有注意。这是普拉斯维尔派来监视亚森·罗平住宅的侦探。 “没有电报吗?”亚森·罗平问仆人。 “没有,老板。”阿希伊回答。 “勒巴卢和格罗亚尔没有消息吗?” “没有半点消息,老板。” “这很自然。”他故作轻松地对克拉里斯说,“现在才七点钟。别指望在八点钟,甚至九点钟之前见到他们。让普拉斯维尔等着好了。我去给他打电话。” 他打完电话,挂上话筒,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呻吟。克拉里斯站在桌旁,在看一张晚报。 她伸手捂着胸口,身体摇晃着倒下去。 “阿希伊,阿希伊!”亚森·罗平连忙喊仆人,“帮我把她抬到床上……现在,把壁橱里那个小瓶拿来,四号,盛麻醉剂的。” 他用刀尖撬开克拉里斯的牙齿,给她灌了半瓶药水。“好了,”他说,“这可怜的女藏书网人要到明天才醒,在……以后……” 克拉里斯还紧抓着报纸。他扫了一眼,看到下面几行字:据悉司法当局已采取严密的防范措施,以防亚森·罗平抢劫法场,把吉尔贝与沃什莱救下断头台。从午夜起,桑特监狱周围的所有街道将实行戒严。据悉刑场设在监狱墙外阿拉戈大马路的土台上。 我们获悉有关两名死囚精神面貌的情况。沃什莱始终抱着厚颜无耻的态度,毫不畏怯地等待着厄运降临。“唉!这不会让我快活。”他说,“不过既然非去不可,那就勇敢地去吧……” 又添上一句:“死,我并不怕,让我发毛的,是想到人家要把我脑袋切下来。啊,要是老板能想个办法,让我喊都来不及喊,就把我送去另一个世界多好啊!老板,弄点马钱子碱,把我打发走吧。” 吉尔贝十分镇静,尤其想到他出庭时那副精神崩溃的样子,就更使人感受很深。他仍坚定不移地相信亚森·罗平无所不能。“老板当着大家的面叫我不要怕,说他在这里,他担保一切。因此,我不怕。哪怕是最后一天,最后一分钟,甚至在断头台脚下,我都相信他。因为我了解他,老板!有他在,就无可担忧。他答应的事,一定会办到。即使我的头砍下来,他也会给我接上,扎扎实实地接上。亚森·罗平会听任小吉尔贝去死?啊,不会的!请允许我打打趣!” 在这个孩子的信任与敬慕里,有某种感人的、纯朴的东西,我们将看到,亚森·罗平是否配得上这样盲目的信任。 亚森·罗平好不容易才把文章读完,眼中噙满了泪水,模糊了视线。那是感动、怜悯和绝望的泪水。 不,他配不上小吉尔贝的信任。诚然,为了拯救吉尔贝,他已经竭尽全力。但在目前情况下,需要做出更大的努力,要比命运更强才行。可是这一次,命运比他强。这场不幸的冒险从第一天起,事件就始终朝着与他的预见,甚至与逻辑相反的方向发展。他跟克拉里斯追逐同一个目标,却由于误斗耽误了好几个星期。接着,他们才携手合力,灾难几乎就接踵而至:小雅克被绑架;多布莱克失踪,被监禁在情侣塔;亚森·罗平受伤,行动暂停;接着是把克拉里斯与她后面的亚森·罗平引到南方,引到意大利去的圈套;然后是这个最后的灾难,在他们凭着坚强的毅力和顽强的精神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以为千寻万觅的金羊毛已经到手的时候,突然一切土崩瓦解,那“二十七人”的名单变得跟废纸一样毫无价值…… “缴械投降吧!”亚森·罗平说,“失败已成定局。我报复多布莱克,让他破产,让他绝望,其实都是白费气力……真正战败的是我。因为吉尔贝就要死了……” 他又哭起来,不是因为恼恨,也不是因为气愤,而是因为绝望。吉尔贝就要死了!这个被他称为孩子,称为最亲密战友的人,再过几小时就要永远消逝了;他无法救他了,他浑身解数已经使尽了,他甚至不想最后再想想办法。那样做有什么用?他难道不知道,社会迟早要报复,赎罪的时刻一直在敲响,没有一个罪人能说自己逃得过惩罚?可是,今天被选来作牺牲的,却是可怜的吉尔贝。他是无辜的,他没犯置他于死地的罪行。这多么可怕啊! 这里面不是含有某种可悲的意味,不更显得亚森·罗平懦弱无能吗? 亚森·罗平深信自己无能,以致收到勒巴卢这封电报时,也并没来火:马达故障。零件损坏。长时间修理。明晨抵。 这电报最后一次表明,命运已经做出判决。他再也不想去违抗命运的决定了。 他看了看克拉里斯,她睡得非常安稳,那忘却一切的样子,那无忧无虑的神态似乎让他羡慕。突然,他的斗志垮了,他抓起剩下的半瓶麻醉剂,一饮而尽。 他走到卧室,躺到床上,摇铃叫来仆人,对他说:“去睡吧,阿希伊,出什么事也不要叫醒我。” “这么说,老板,”阿希伊问,“吉尔贝和沃什莱没救了?” “没救了。” “他们要死了?” “死了。” 二十分钟之后,亚森·罗平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这时是晚上十点钟。 这一夜监狱四周人声嘈杂。从凌晨一点钟起,桑特街、阿拉戈大马路以及通往监狱的所有街道都被警察把守,要经过严格盘问,才能放行。 此外,天又下起大雨。这样的天气来观看行刑的人似乎不会很多。各咖啡馆、酒店接到特别命令,都在将近三点钟时打烊。开来了两连步兵,守在人行道上。遇到紧急情况,阿拉戈大马路还有一营军队;军队与军队之间有保安警察治安巡官和警察总署的职员在往来巡逻,总之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全体动员,严加戒备。在一片静寂之中,断头台树起来了,立在阿拉戈大马路与卫生检疫所街拐角处的土台上。人们听到不祥的铁锤声。清晨四点,人群冒着倾盆大雨,开始聚集。有些人唱歌。人们要求点亮灯笼,拉开遮住断头台的帘子;大家发现距离太远,前面放了很多障碍物,看不清断头台的柱子,都很忿急。驶来几辆汽车,送来身穿黑服的官员。人群中传出掌声和抗议声。于是开来一队骑警驱散人群,给土台周围隔出一块三百多米宽的空地。 接着又调来两连士兵加强警戒。突然一下,天地间变得一片寂静。漆黑的天空露出隐隐一片白色。 雨突然停了。 监狱里,走廊尽头,死囚牢房外边,穿黑服的人物在低声谈话。普拉斯维尔正在跟共和国检察官交谈。检察官有些担扰。“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普拉斯维尔说,“我向您肯定,绝不会出什么意外。” “秘书长先生,有没有报告可疑情况的?” “半点也没有。况且,我们掌握了亚森·罗平的行踪,当然不可能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了。” “这可能吗?” “是的。我们知道了他的藏身之所,他在克里希广场的住所已被包围。他于咋晚七点回到那里。另外,我探悉他营救两个同伙的计划。这个计划在最后一刻落空了。因此,我们无可担心。正义将不会受到干扰。” “哪天人们也许会为此案后悔的。”吉尔贝的律师听到他们的话,说。 “亲爱的律师。您真认为您的主顾是无辜的吗?” “我坚信如此,检察官先生。一个无辜的人将被处死。”检察官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好像回答自己的思考似地承认道:“审理这案子是快得出奇。” 律师反复说,声音激动得变了调:“一个无辜的人将被处死。” 然而行刑的时间到了。 法警先带沃什莱。典狱长打开他的牢门。 沃什莱从床上跳下来,瞪着两只恐怖的大眼,看着进来的人。“沃什莱,我们来向您宣布……” “住口,住口,”他喃喃地说,“少废话。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走吧。” 好像他急于了结似的。非常主动地做行刑前的例行准备。但他不许别人对他说一句话。 “少废话,”他反复说,“……什么?忏悔?没有必要。我杀人。人杀我。这是规矩。我们两清了。” 可是过了一会,他突然停下来,问道:“告诉我,我同伴也会……” 当他得知吉尔贝将跟他一同上断头台时,犹豫了两三秒钟,打量着在场的人,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他耸耸肩,喃喃说:“这样更好……我们一起干的……就一起‘落难’吧。”当法警走进吉尔贝的牢房时,他也没有睡着。他坐在床上,听着可怕的宣判,试图站起来,可是从头到脚抖个不停,就像被人摇晃的一具骨架。接着他又抽泣着倒下去。 “啊!可怜的妈妈!……可怜的妈妈!”他断断续续地喊着。他从未提过他母亲,法警正想问他,他突然停止哭泣,大喊起来:“我没有杀人!……我不想死!……我没有杀人!” “吉尔贝,”有人对他说,“得拿出勇气来。” “是啊……是啊……可是。既然我没有杀人,为什么要让我死?……我没有杀人……我向你们发誓……我没有杀人……我不想死……我没有杀人……你们不应当……” 他的牙齿磕得太厉害,以致说的话含糊不清。他任人摆布,作了忏悔,听了弥撒,以后他沉着一些了,几乎变得驯服了,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哼着:“该告诉母亲,说我求她原谅。” “您母亲?” “是的……但愿记者把我的话登在报上……她会明白的……她知道我没有杀人。但是我害她痛苦,可能伤害过她。我请求她原谅。还有……” “还有什么,吉尔贝?” “还有,我希望老板知道我对他没有失去信心……”他逐个打量在场的人,似乎怀着失去理智的希望,希望老板就在这些人当中,化了装,认不出了,准备挟他逃走。“是的,”他轻轻地说,声音里含着宗教般的虔诚,“是的,我仍然相信他,甚至此时此刻……愿他知道这些,不是吗?……我坚信他不会让我死……我坚信。” 从他专注的目光中,人们猜测他看到了亚森·罗平,看到亚森·罗平的影子在外面转悠,想寻找一个口子进来,来到他身边。没有什么比这个身穿紧身囚服,手脚被绑,被成百上千人看守着,已经被刽子手无情的手按住的孩子仍怀着希望这件事更揪心的了。目击这一幕的人无不心情沉重,泪眼模糊。 “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叹息道。 普拉斯维尔跟其他人一样,被打动了。他想到了克拉里斯,也轻轻地说了一声:“可怜的孩子!” 吉尔贝的律师哭泣着,不停地对身边的人说:“一个无辜的人就要被处死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一切准备都已结束。人们开始往外走。两群人在走廊相遇。 沃什莱看到吉尔贝。冷笑道:“喂,小朋友,老板把我们扔下了。” 他又补上一句,除了普拉斯维尔谁也听不懂:“他没准是想独吞水晶瓶塞的好处。” 他们走下楼梯,停在监狱的书记室办了例行手续,然后穿过院子。这段可怕的路显得漫无尽头…… 突然,从敞开的大门口露出惨白的日光、雨水、街道、屋影。远处,可怕的寂静中,传来颤动的人声。 他们沿着围墙,走到大马路的拐角上。 又走了几步……沃什莱突然倒退一步。他看到了!吉尔贝低着头,由一个指导神甫及刽子手的助手架着慢慢向前走。神甫拿着耶稣受难十字架让他吻着。 断头台赫然矗立…… “不,不,”吉尔贝抗议道,“我不想死……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救命啊!救命啊!” 这最后的呼救消失在空中。 刽子手打了一个手势。几个人抓住沃什莱,架起来,拖着,几乎跑起来。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令人惊愕的事:对面的房子里突然开了一枪。 刽子手的助手立即停步。 他们拖着的人弯下身子。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有人问。 “他受伤了……” 沃什莱额头上迸99lib?出鲜血,流得满脸都是。 他含糊不清地说:“行了……正中靶心!谢谢,老板,谢谢……我的头不会断了……谢谢,老板!……啊!多好的人啊!” “赶快行刑!抬上去!”一片慌乱中有人喊道。 “可他已经死了!” “快抬上去……快行刑!” 在那一小群法官,官员和警察之中,喧闹声达到顶点。每个人都在下着命令。 “赶快行刑……应当执行判决!……我们无权后退!……那样做显得太胆小……把他处死!” “可他已经死了!” “那没关系!……法庭的判决应当执行!……行刑吧!”神甫表示抗议。 两名看守和警察守着吉尔贝。刽子手的助手拖着沃什莱的死尸往断头台上走。 “来!”刽子手喊道,他吓坏了,声音嘶哑,“来!……把另一个也拉上来……快!” 他话没说完,第二枪又响了。他转了一圈,倒在地上,呻吟着:“不要紧……伤了肩膀……接着来……下一个!”可是那些助手们鬼哭狼嚎似地逃跑了。断头台四周立即变得空荡荡的。只有警察总监还保持冷静,尖声发布命令,把手下又集合起来,然后像一群乱拥乱挤的羊一样,把乱哄哄的法官、官僚、死囚犯、神甫,以及两三分钟之前从监狱里出来的人又都赶了回去。 这时,一队警察、侦探和士兵,不怕危险,冲向刑场对面那座开枪的房子。那是座四层小楼,式样古旧,楼下是两个铺面,已经打烊。刚才第一声枪刚响,人们立即依稀看到,这座房子三楼一个窗口有个人手里端着步枪,周围一片硝烟。 军警立刻向他开枪,但没打中。他不慌不忙地跳上一张桌子,又举枪瞄准,开了第二枪。 然后,他缩进房子里。 下面,警察敲门,没人回应,他们就撞门,不一会儿就把门撞倒了。 他们冲向楼梯,可是立刻就受到阻碍。原来,二楼楼梯口堆满了扶手椅、床和家具,像一道真正的路障挡住去路,而且混乱地堆在一起,你压着我,我叠着你,警察用了四五分钟才清出一条通路。 这四五分钟足以使追捕落空。警察们跑上三楼,听到一个人在上面喊:“走这边,朋友们!还有十八级楼梯。刚才拦了你们的路,深表歉意!” 那些人登上十八级楼梯,而且是那么灵活迅捷!可是四楼上面还有阁楼,要从一架便梯,一个翻板活门上去。然而,那个逃跑者已经抽掉便梯,关上了翻板活门。 这闻所未闻的事件激起的轩然大波,大家都还记得。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报贩们奔跑在大街小巷高声叫卖,整个首都都感到愤怒,感到夹着不安的好奇。 不过,最纷扰最躁动不安的,还算警察总署。上上下下一片忙乱,信件、电报、电话络绎不绝。 最后,到上午十一点,在总监办公室举行了秘密会议。普拉斯维尔出席了。由保安局长汇报调查结果。 调查情况概括如下: 昨晚子夜前不久,有人按响阿拉戈大马路那座房子的门铃。看门女人睡在楼下店铺后间一间小屋里,她拉了开门绳。一个男人来敲她的门,自称受警察委派,执行任务,事关第二天的行刑,十分紧急。她刚把门打开,就被那人推倒在地,堵上嘴,捆住手脚。 十分钟后,住在二楼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回到家时,也被那个捆起来,分别关进楼下两家无人的店铺中。四楼的房客也遭到同样的命运,不过是被关在自己家,自己的卧室里。那个人是悄悄潜入那家的。三楼没人住,那人就在那里安顿下来。他成了这座楼房的主人。 “原来是这样,”警察总监笑起来,带着一丝苦涩,“是这样!很平常嘛!只是,我感到惊奇的是,他竟能轻而易举地逃掉!” “我请您注意,总监先生,他从凌晨一点就成了这座房子的绝对主人。从一点到五点,他有四个钟头为自己的逃跑做准备。” “他是从哪里逃走的呢?” “从屋顶。那儿离邻街,即冰窖街的房屋不远。两边房子的屋顶只隔开三米左右,高低也只差一米。” “那么?” “那么,这人抽走阁楼上的梯子,把它当天桥用了。到了那一片屋顶,他只须观察那些天窗,找一个无人的阁楼,潜入冰窖街的一座房子,然后就可以两手插在裤袋里,不慌不忙地走了。这样,事先作了准备,逃跑起来便极为顺利,没有遇到丁点障碍。” “你们事先不也采取了一切必要的措施吗?” “总监先生,您吩咐的措施,我们都采取了。我手下的人昨晚用了三个小时,检查了所有房子,证实没有一个外人藏在里面。他们查完最后一座房子之后,我下令路口戒严。可能就是在这几分钟里那人溜了进来。” “很好。在您看来,那人毫无疑问是亚森·罗平呐?” “毫无疑问。首先,因为要处决的是他的同伙;其次……只有亚森·罗平才能策划这种方案,并以令人想象不到的胆量实施。” “可是?”总监喃喃低语。 他对普拉斯维尔转过脸说:“可是,普拉斯维尔先生,您跟我谈到的那个人,您征得保安局长同意,从昨晚起派人监视的克里希广场那套房子里的人……是不是亚森·罗平?” “是亚森·罗平,总监先生,那也是毫无疑问的。” “那他夜里出门为什么不抓呢?” “他没有出门。” “哦!哦!这就复杂了。” “很简单,总监先生。跟亚森·罗平住过的所有房子一样,这套房子也有两个出口。” “您原来不知道?” “不知道。刚才我去搜查才发现。” “房子里没有人吗?” “没有。今早,一个叫阿希伊的仆人离开了那里,并带走了住在亚森·罗平家里的一个女人。” “这女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普拉斯维尔让人看不出来地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可您知道亚森·罗平用的化名吧?” “知道,叫尼柯尔,私人教师,文学学士。这是他的名片。”普拉斯维尔刚说完话,一名接待员进来报告警察总监,说总统府紧急召见,内阁总理已经到了。 “我马上就到。”他回答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5c06." >将要议定吉尔贝的命运。” 普拉斯维尔试探着问:“您认为会赦免他吗,总监先生?” “绝不可能!在发生了昨天夜里的事之后。再赦免他,影响极坏。明天一早就要让吉尔贝偿命。” 接待员同时也递给普拉斯维尔一张名片。他看过之后,吓了一跳,嘀咕着:“妈的!有胆量!” “什么事?”警察总监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总监先生。”普拉斯维尔回答;他想把彻底调查此案的荣誉留给自己一个人。“没什么……一次有些意外的 6765." >来访……下午我乐于把会见结果向您汇报。” 他惊愕地嘀咕着走了。 “嗨!真的……有胆量,这家伙。狗胆包天!” 他手里的名片上写着: 尼柯尔先生 私人教师,文学学士 十三、最后的战斗 普拉斯维尔回到办公室,认出坐在候见室一条长凳上的尼柯尔先生。他驼着背,一脸病容,扶着那把布伞,戴一顶皱巴巴的帽子和一只手套。 “是他。”普拉斯维尔心想;他有一会儿还担心亚森·罗平会给他派另一位尼柯尔先生来呢。“他亲自来了,表明他没想到已被我看出真面目了。” 他第三次对自己说:“不过,这家伙终究算有胆量的!” 他关上办公室的门,把秘书叫来,说道:“拉尔蒂格先生,我要在这里接见一个相当危险的角色。他很可能要戴上手铐才能离开我办公室。他一进来,您就做好一切必要的准备;叫十二名侦探来,让他们在前厅和您办公室里等着。命令很明确:一听铃响,你们就拿枪进来,把那人围住。明白了吗?” “明白了,秘书长先生。” “尤其是,要突然冲进来,一窝蜂,举着手枪,带着杀气,明白吗?现在去请尼柯尔先生进来吧。” 等剩下他一个人时,普拉斯维尔用些文件纸张把桌上的电铃按钮盖上,又在一摞书后面藏了两支口径相当大的手枪。“现在,”他想,“谨慎着来。他要是有名单,我就拿过来,要是没有名单,我就抓住他。如果可能,把两者一起拿下。亚森·罗平和‘二十七人名单’在同一天落到我手里,尤其是在早上那刑场枪击事件之后。这下可要让我格外荣耀一回了。”有人敲门。 他叫声:“请进!” 他站起身来,说道:“请进,尼柯尔先生。” 尼柯尔先生畏畏瑟瑟地走进来,坐到普拉斯维尔指给他的那把椅子边上,说道:“我来继续和您谈……昨天没谈完……请原谅我来迟了,先生。” “稍等一下,行吗?”普拉斯维尔说。 他快步朝前厅走去,看到秘书,说:“我忘了吩咐,拉尔蒂格先生,让人到走廊和楼梯上看一看……看他带来了同伙没有。” 他又走回来,舒舒服服地坐好,似乎准备作一场兴致勃勃的长谈,开始道:“您刚才说什么,尼柯尔先生?” “秘书长先生,我刚才说,昨天让您久等了,我表示歉意。我被几件事情耽搁了。首先,梅尔吉夫人……” “对,是您扶持她走的。” “的确,我不得不照料她。您明白,这不幸女人有多么痛苦,她儿子吉尔贝就要死了!……而且是多么耻辱的死法啊!当时,我们所指望的就是一件奇迹……一件不可能的奇迹……我也只好服从不可避免的……不是吗?当命运要让你倒楣的时候,我们只能认命!” “可是,”普拉斯维尔指出,“您离开我时,似乎要不惜一切代价从多布莱克那里夺得秘密!” “确实是这样。可是多布莱克不在巴黎。” “啊!” “他不在巴黎。我正让他在汽车上旅行呢。” “这么说您有一辆汽车,尼柯尔先生?” “二手货。一辆过时的老爷车。他在乘汽车旅行。确切地说,是被我关在一只大箱子里,放在车顶上旅行。可这辆汽车,唉!只能在吉尔贝处决以后到达。于是……” 普拉斯维尔吃惊地打量尼柯尔先生。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对这个人的身分还有一丝疑问的话,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就疑虑全消了。天哪!把一个人装在箱子里,放在汽车顶上!……只有亚森·罗平才干得出这种令人想象不到的事!只有亚森·罗平才能若无其事一般讲述这件事! “那么,”普拉斯维尔说,“您做了什么决定呢?” “我想了个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可是,秘书长先生,我觉得您跟我一样清楚!” “怎么?” “嗨!难道您没有参加行刑?” “参加了。” “那您就看见沃什莱和刽子手各中了一弹,一个死了,一个受轻伤。您应该想到……” “啊!”普拉斯维尔目瞪口呆,“今早……是您……是您开的枪?” “唉,秘书长先生,您想想,我还能作别的选择吗?您验出那‘二十七人名单’是假的;多布莱克掌握了真正的名单,可他要在行刑几小时后才到。只剩一个办法能够救吉尔贝,使他得到赦免,就是使行刑推迟几小时。” “显然……” “不是吗?我打死沃什莱这个卑鄙的畜生;打伤刽子手,制造了混乱和恐怖,从而从精神上还是从事实上看,都不可能继续对吉尔贝执行死刑。于是我就争取到这必不可少的几小时。” “显然……”普拉斯维尔重复一声。 亚森·罗平又说:“不是吗?这使我们大家:政府、国家元首和我都有考虑的时间,都可以把这个问题看得更清楚一些。您想想,处死一个无辜的人,让一个无辜者的头颅落地!这种事我能答应吗?不,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必须行动。于是我就行动了。您是怎么看的,秘书长先生?” 普拉斯维尔想得很多,尤其想到这位尼柯尔先生显得如此大言不惭,以致有理由让人寻思,是否真可以把尼柯尔和亚森·罗平混为一谈。 “我想,尼柯尔先生,要从一百五十步远的地方把想打死的人打死,把想打伤的人打伤,得有很准的枪法。” “我受过一些训练。”尼柯尔先生谦虚地说。 “我还想,您这个方案一定酝酿了很久。” “完全不是这样。您想错了。这绝对是突然间冒出来的想法。要不是我的仆人,不如说把克里希广场那套房子借给我住的那位朋友的仆人使劲把我叫醒,告诉我他曾在阿拉戈大马路那小房子的商店里当过伙计,说那里房客不多,也许可以试着干点什么,那么现在,可怜的吉尔贝的脑袋早掉下来了……梅尔吉夫人也可能死了。” “啊?……您认为?” “我肯定。因此我才采纳了这位义仆的意见。不过,秘书长先生,您可害我费了不少力!” “我?” “当然是您了!您采取了一个古怪措施,派十二个人守在我门口,不是吗?害得我从便梯爬上五楼,穿过仆人住房的走廊,跳到邻家房子才出来。白白费了不少力!” “很抱歉,尼柯尔先生。下一次……” “今早八点也是这样。本来我在家等着那辆把多布莱克连箱子一起送来的汽车就行了,可有人守着,我就不得不早早等在克里希广场,免得汽车停到门口,招来您那些侦探的干预。如果我没有这样做,吉尔贝和克拉里斯·梅尔吉又完了。” “可是,”普拉斯维尔说,“在我看来,这种悲惨的事件,也只能推迟一两天,最多三天。要想彻底消除,必须有……” “真正的名单,是吗?” “正是。您也许还没有拿到……” “我拿到了。” “真正的?” “真正的,不可否认地真正的。” “有洛林十字?” “有洛林十字。” 普拉斯维尔不出声了。他非常激动,十分紧张。因为现在他要跟这个对手,这个他深知其吓人的优势的对手展开决斗了。想到亚森·罗平,可怕的亚森·罗平就坐在面前。沉着,平静,带着全副武装者面对赤手空拳者那分冷静来追求自己的目标,他就不寒而栗。 普拉斯维尔不敢同亚森·罗平正面交锋,几乎胆怯地问:“这么说,多布莱克把名单交给您了?” “多布莱克什么都不会交。是我夺来的。” “就是说用了武力?” “上帝呀,没有用。”尼柯尔先生笑着说,“啊!当然了,我打算不择手段。当我把多布莱克从那只大箱子里——他就是坐在这箱子里快速旅行,一路上只服食了几滴氯仿——取出来时,确实做了准备,要让他马上跳舞。 “嗬!我不用那无用的刑罚……不用让他白白受苦……不用……只是让他死……把一根长针扎进他胸口,正对心脏,然后慢慢地、轻轻地、和和气气地往里刺。用不着别的刑具……而这根针将由梅尔吉夫人刺下去……您明白……一个母亲,就是无情……一个儿子就要死去的母亲!……‘快说,多布莱克,不然我往里刺了……你不想说?好,我往里刺一毫米……再刺一毫米……’这受刑的家伙的心脏会停止跳动,这颗心脏感到针尖越来越近……一毫米……再进一毫米……啊!我可以向上帝发誓,他会说的,这个恶棍! “我们俯身看着他,等他醒来,心急如焚,因为时间紧迫啊……秘书长先生,您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吗?那恶棍躺在沙发上,捆得结结实实,光着胸脯,努力想摆脱麻醉剂的作用。他呼吸变快了……他恢复了生气……他醒转过来了……他的嘴唇动了……克拉里斯开始低声问话:‘是我……是我,克拉里斯……你愿意回答我吗,混蛋?’ “她把手指放到多布莱克胸上,放在胸口。他的心脏像小动物似的在皮下跳动。突然,她对我说:‘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他戴着眼镜,我看不见……我想看看他的眼睛……’ “我也想看看这两只眼睛,我从没见过……我想在听到他说话之前,就看到从他恐惧的内心泄露出来的秘密。我想看到,渴望看到他的眼睛。我才这样想就激动起来。我觉得只要看到他的眼睛,秘密就会揭开。我马上就会知道的。这是一种预感,是对那使我激动的事实真相的直觉。他的夹鼻眼镜不在了,但还戴着那副大墨镜。我突然一下把它取下来。霎时间,我被一种意外的景象所震动,被一道强烈的闪光照得眼花缭乱。我笑起来,笑得牙巴骨都要掉了。我拇指用力一压,嗬!就把他的左眼球挤出来了!”尼柯尔先生真的笑起来,并且像他所说的那样,牙巴骨都要笑掉了。他不再是那个胆怯的、巴结人的、阴险的外省小教师,而是一个沉着镇定的快活人。他边说边模仿,把当时的景象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遍,并发出尖利的笑声,使普拉斯维尔听起来很不舒服。 “嗬!跳出来吧,大人!出窝吧!两只眼睛,干什么?有一只是多余的。嗬!克拉里斯,快来看,这只在地毯上滚动的眼球,当心,这是多布莱克的眼珠!当心掉到地炉里!” 尼柯尔先生站起来,表演当时追逐这只眼球的动作。然后他又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放在掌心,让它像球似地转。接着,又把它抛向空中,旋即伸手接住,放回衣袋里,冷冷地说:“这就是多布莱克的左眼球。” 普拉斯维尔十分震惊。这位怪客到底要干什么呢?他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普拉斯维尔脸色十分苍白,说:“您能说说明白吗?” “我觉得,似乎都说明白了。这东西是那样符合事实,符合一段时间以来我不由自主地作的假设。要不是该死的多布莱克狡猾地把我引入歧途,我本来早就达到目的了。是的。请您听听我当时是怎样假设的吧。‘既然在多布莱克身外找不到名单,那就是说名单不在他身外,既然在他的衣服里也找不到,那就是说它藏在更深的地方,在他的体内,说得更明白点,就是藏在他的肉里……藏在他皮肤下。’” “也许就在眼睛里吧?”普拉斯维尔打趣道。“是在他眼睛里。秘书长先生,您说准了。” “什么?” “我再说一遍,在他眼睛里。这个真相,我本应按照逻辑来发现,而不是偶然地发现。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多布莱克知道梅尔吉夫人偶然发现了他一封信。他在信中要求英国玻璃商‘把水晶玻璃从里面挖空,又要让别人看不出来’。出于谨慎,他应该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便让人按照他提供的样品,制一个水晶瓶塞,‘并把里面挖空’。您我花了几个月寻找的就是这个瓶塞。我从那包烟丝里找到的也是这个瓶塞……其实,只要……” “只要什么?”普拉斯维尔有些不解。问道。尼柯尔先生扑哧一笑:“只要注意多布莱克的眼珠,这个‘从里面挖空,别人看不出、也想不到的藏物的东西’就行了。这就是那只眼珠。”尼柯尔又掏出那个眼珠,在桌上敲了几下,发出硬物碰撞的声音。普拉斯维尔嗫嚅道:“一只玻璃眼珠!” “上帝啊,正是。”尼柯尔先生叫起来;笑得更开心了。“一只玻璃眼珠!一只普通的水晶瓶塞,那恶棍把它放进眼眶里,代替那只瞎眼珠。一个瓶塞,或者,一个水晶瓶塞,不过是真正的那只,被他当作眼珠,塞在眼眶里,并用一副墨镜和一副夹鼻眼镜保护起来,里面装的是——现在仍然装着——那使多布莱克有恃无恐进行讹诈的宝物。” 普拉斯维尔低下头,一手扶额。掩饰脸上的红晕:他就要拿到“二十七人名单”了!它就在他面前,就在桌子上!他抑制冲动,装出轻松神气,问:“名单还在里面吗?” “至少我推测在里面。”尼柯尔肯定道。 “怎么!您推测……” “我还没打开过呢。我把这个快乐留给您,秘书长先生。”普拉斯维尔伸出手,抓起那东西端详。这是一只水晶眼球,跟真眼球一模一样,所有的细微之处,眼珠、瞳孔、角膜等,都仿制得十分精细。他立刻发现眼球后面有一部分能滑动。他用了点力:眼球中间是空的,里面有一个小纸球,他把它展开,顾不上检查姓名和签字,立即举起手,把纸对着窗户射进来的光线。 “有洛林十字吧?”尼柯尔先生问。 “有。”普拉斯维尔回答,“这名单是真的。” 他迟疑片刻,手仍然举着,心里却想着下一步怎么办。他把纸折好,放回小水晶匣,然后把它放进衣袋。 尼柯尔先生看着他,说:“您相信了吧?” “完全相信了。” “那么,我们达成一致了。” “达成一致了。” 出现了一阵沉默。两人都在观察对方,却不显露出来。尼柯尔先生似乎等待下文。普拉斯维尔却在桌上那堆书的掩护下,一手抓住手枪,一手触电铃按钮。他极为得意地感到了自己所处的优势。他掌握了名单!亚森·罗平得由他支配! “要是他动一下,”他心想,“我就把手枪对准他,并唤人来。要是他进攻,我就开枪。” 最后,尼柯尔先生说:“秘书长先生,既然我们达成一致,我想剩下的事,就是赶快行动。行刑定在明天,是吧?” “明天,” “既是这样,我就在这里等。” “等什么?” “爱丽舍宫的答复!” “啊!会有谁给您带来答复吗?” “对呀。就是您,秘书长先生啊。” 普拉斯维尔摇了摇头。 “您不必指望我了,尼柯尔先生。” “真的吗?”尼柯尔惊奇地问,“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我改变了主意。” “就这原因吗?” “就这原因。我认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又发生了昨夜袭击法场的事件,再企图为吉尔贝争取赦免是不可能了。另外,用这种方式去爱丽舍宫求情,实属讹诈行为。我拒绝干这种事。” “您有这么决定的自由,先生。这些顾虑,尽管来得太晚,因为您昨天不曾有过,还是使您赢得人们敬重。秘书长先生,既然我们的协议已被撕毁,那就把‘二十七人名单’还给我吧。” “还给您做什么用呢?” “好另找一个中间人。” “那有什么用?吉尔贝反正没救了。” “不,不,我认为正相反,昨夜那个插曲发生以后,他的同伙已经死了,他也就容易得到赦免了。尤其是大家认为赦免是公正和人道的。把名单还给我吧。” “不。” “唉,先生,您的记性真差,又不讲信义。您不记得昨天许的诺言吗?” “昨天我是同尼柯尔先生打交道。” “那今天呢?” “您不是尼柯尔先生。” “那我是谁呢?” “要我告诉您吗?” 尼柯尔先生没有回答,却笑了起来,似乎对这场谈话的怪异方式觉得满意。可是,普拉斯维尔却对尼柯尔这一阵快乐感到隐隐不安。他握紧手枪,寻思是否应当呼救。 尼柯尔先生把椅子移近桌子,把两只胳膊肘压在纸页上,正面打量着对方,冷笑道:“这么说,普拉斯维尔先生,您知道我是谁,有胆量跟我斗一回?” “我有这个胆量。”普拉斯维尔经受了这个冲击,岿然不动。“这就表明您认为我,亚森·罗平……我们还是把这个名字说出来吧……是的,亚森·罗平……这就表明我会相当傻,相当笨,可以手脚捆住让您发落?” “上帝啊!”普拉斯维尔拍着装了玻璃眼球的衣袋,打趣道,“既然多布莱克的眼球在我的口袋里。既然在这只眼睛里,藏着那张‘二十七人名单’,我看您就干不了什么了,尼柯尔先生。” “干不了什么了?”尼柯尔先生嘲弄似地重复道。“是啊!这个护身符不能再保护您了。您现在不过是一个跑到警察总署心脏来闹事的亡命之徒罢了!我这几张门后,埋伏有十二个壮实小伙子,只要一声信号,还会有数百人冲进来。”尼柯尔先生耸耸肩,怜悯地看着普拉斯维尔,说道:“您知道会引来什么后果吗,秘书长先生?您也被这东西弄昏头了!您拿到名单,灵魂一下就跟多布莱克和阿尔布费克斯同流合污了。您想都没有想过要把它交给上司,以便消灭这个耻辱与不和的根源。没有。您没有想过。这张名单突然对您产生了诱惑。您利令智昏,心想:‘它在这里,在我口袋里。有了它,我就变得无比强大;有了它,就有了财富,有了绝对无限的权力。我要不要利用它呢?要不要让吉尔贝和克拉里斯去死呢?要不要把亚森·罗平这个傻瓜关起来呢?要不要抓住这唯一的发迹机会呢?’”他俯身向着普拉斯维尔,十分温和地,用友好亲近的口气说:“别这样做,亲爱的先生。别这样做。” “为什么?” “这对您不利。请相信我的话。” “真的?” “对您不利。或者,如果您一定要这样做,也请您先看看从我手里霸占过去的‘二十七人名单’,想想那第三个名字。” “啊!第三个名字是谁呢?” “您的一位朋友。” “谁?” “前议员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 “那又怎样?”普拉斯维尔说,似乎失去了几分自信。“怎样?您问问自己,如果对这个沃朗格拉德的幕后作个调查,会不会发现那个跟他分享某些利益的人呢?” “那人叫什么?” “叫路易·普拉斯维尔。” “您瞎说什么?”普拉斯维尔含糊不清地说。 “我没有瞎说。我是说真话。我告诉您,您揭穿了我的真面目,您自己的面具也戴不稳了。这面具下面的脸并不漂亮,并不漂亮。”普拉斯维尔站起来。尼柯尔先生在桌上猛击一拳,叫道:“蠢话说够了,先生!我们已经绕了二十分钟的弯子了。够了!现在作结论吧。首先,您把枪放下。您莫非以为这一套能吓住我?算了吧,我们赶快了结,我忙得很哩!” 他把手按在普拉斯维尔的肩上,大声说:“如果一个钟头之后,您从总统府带不回文字证明,肯定总统已经签署赦免令……如果我亚森·罗平在一个钟头十分钟之后不能平安、自由地离开这里,那么今天晚上,巴黎四家报纸将收到从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和您的书信来往中挑选出来的四封信。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今早把这些信件卖给了我。这是您的帽子、手杖和外套。走吧,我等着您。” 普拉斯维尔没有表示半点抗议,甚至没有想到要反抗。其实这个事实又奇怪又好解释。他突然深深地、全面地意识到这个叫亚森·罗平的人的力量和本事。他想都没想要编一通话,要断言那些信早被沃朗格拉德议员销毁,或者说沃朗格拉德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信交出来,因为这样做,他就是自取灭亡,其实他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觉得自己被一把老虎钳紧紧夹住了,任何力量也不能使它松开。他只能屈服。他屈服了。 “一小时之后,在这里见。”尼柯尔先生重复一遍。“一小时后见。” 普拉斯维尔极为服帖地说。 不过,他问明白:“我为吉尔贝求得赦免,您把这些信还给我,行吗?” “不行。” “怎么不行?那就没有必要去……” “我和我朋友帮助吉尔贝越狱两个月之后,我会把它们全部还给您。这就是说还要下达放松对吉尔贝看守的命令。” “就这些?” “不,还有两个条件。” “哪两个?” “第一,立即开给我一张四万法郎的支票。” “四万法郎!” “这是沃朗格拉德卖信给我的价钱。公平而论……” “还有呢?” “第二,您在半年之后辞去现任职务。” “辞职?为什么?” 尼柯尔先生严肃地说:“因为警察总署最高职务之一被一个良心并不清白的人占据,是不公正的。让人家给你一个议员、部长或者看门人的位子,总之你有多大功劳就去求多高的位子吧!但是警察总署的秘书长,不行,您不能当。这让我反感!” 普拉斯维尔思索片刻;要是能突然消灭这个对手他该多么欣幸啊!而且他也确实在动脑子想做到这一点。可是,他能做什么呢?他走到门口,叫道:“拉尔蒂格先生!” 然后,他压低声音,但又让尼柯尔先生能够听见,说道:“拉尔蒂格先生,叫那些人撤走。弄错人了。我离开之后,任何人不得进我办公室。这位先生在里面等我。” 他接过尼柯尔先生递过来的帽子、手杖和外套,走了出去。“先生,真该夸奖。”当门关上时,亚森·罗平寻思道:“您表现出有错即改……再说我也一样……对您有点蔑视,而且流露得过于明显……过于粗暴。可是,唉!这种事就是要狠一点,先把敌人搞晕。再说,这些人心黑得很对他们用不着太尊敬!昂起头吧,亚森·罗平,你是反叛精神的捍卫者!为你的事业自豪吧!现在,躺下来,睡一觉。这是你赢得的权利。” 普拉斯维尔回来时,发现亚森·罗平睡得死死的。他不得不摇他的肩膀,把他叫醒。 “办成了?”亚森·罗平问。 “办成了。赦免令下午就签发。这是字据。” “那四万法郎呢?” “这是支票。” “好。现在就剩下向您表示感谢了,先生。” “那么,那几封信?” “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的信要按我提的条件交给您。不过,作为感谢,我乐于现在就把我本来要寄给报社的几封信交给您。” “啊!”普拉斯维尔叫道,“原来您把它们带在身上?” “因为我确信,秘书长先生,我们最终会达成一致的。”他从帽子里取出一个相当沉的信封,上面盖着五个红火漆封印。信是别在帽子里的。他把信递给普拉斯维尔。普拉斯维尔接过来,立即塞进口袋。亚森·罗平又说:“秘书长先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您。如果您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只要在《日报》广告栏登一行字就可以了。您就写:‘尼柯尔先生,向您致意。’” 说罢他..走了出去。 亚森·罗平前脚刚出门,房间里只剩下普拉斯维尔一个人时,他立即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一场恶梦,梦中自己的行为前后矛盾,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 他准备按铃,叫人去走廊里追亚森·罗平。这时,有人敲门,一个接待员匆匆走进来。 “什么事?”普拉斯维尔问。 “秘书长先生,多布莱克议员有急事求见。” “多布莱克!”普拉斯维尔愣住了,失声叫道。“多布莱克在这里!让他进来。” 多布莱克没等吩咐就进来了。他气喘嘘嘘,衣服凌乱,左眼上戴了一个眼罩,没系领带,也没有戴假领,像刚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门还没关上,他就扑过来,用两只大手抓住普拉斯维尔。 “你拿到名单了?” “是啊。” “是买的。” “是啊。” “代价是赦免吉尔贝?” “是啊。” “讲定了?” “是啊。”多布莱克狂怒。 “傻瓜!傻瓜!居然任人耍弄!是因为仇恨,对吗?现在你要报仇?” “而且很是快乐。多布莱克,你想想我尼斯的女友,歌剧院的舞蹈演员……现在,轮到你跳舞了。” “那么,要坐牢?” “那倒不必。”普拉斯维尔说,“你完了。失去了那张名单,你就不打自倒了。而我,要亲眼看着你毁灭。这就是我的报复。” “你以为这么容易?” 多布莱克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以为我会像小鸡一样被别人掐死,不作一点反抗?你以为我毫无反抗能力了?好吧!小家伙,我如果被打倒,也得拖个伴..一起倒……这个人就是普拉斯维尔先生,就是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的同伙。沃朗格拉德将把所有对你不利的证据交给我。这些证据足以把你立即送进大牢。啊!我逮着你了。妈的!有了这些信,你就给我老实听话吧!多布莱克议员还有好日子过哩。什么!你笑?你以为这些信不存在吗?” 普拉斯维尔耸耸肩。 “不,它们存在。不过,不在沃朗格拉德手里了。” “从什么时候?” “从今天早晨。两小时前,沃朗格拉德把它们卖了,得了四万法郎,我又原价把它们收来了。” 多布莱克狂笑起来:“上帝啊,真滑稽!四万法郎!你出了四万法郎!付给了尼柯尔先生,那个卖给你‘二十七人名单’的人,对吗?那么,你愿意知道那位尼柯尔先生的真名吗?他是亚森·罗平。” “我知道。” “也许吧。不过你这个大笨蛋,你不知道我刚从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家里出来;你不知道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离开巴黎四天了!哈哈!这事有意思!他卖给你一堆废纸!卖了四万法郎!多傻哟!” 他哈哈大笑走了,留下垂头丧气的普拉斯维尔。亚森·罗平威胁普拉斯维尔,发号施令,对他颐指气使,指手划脚,原来并没有掌握任何证据,只是演戏,虚张声势!“不……不……不可能……”秘书长反复说,“……这封盖了火漆的信在我手里……在这里……我只要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可他不敢打开;他捏着那封信,掂量着,察看着……他由怀疑突然变为肯定,匆匆把信打开,发现里面果然是几张白纸,并不显得意外。 “好吧,”他寻思,“我也不是好欺的。事情还没完。现在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 事情显然没完。亚森·罗平所以这样大胆,是因为那些信确实存在,而且他确实想从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手里买下来。可是,既然沃朗格拉德不在巴黎,普拉斯维尔的任务就是抢在亚森·罗平前面找到沃朗格拉德,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些要命的信买下来。先到者为王。 普拉斯?维尔拿起帽子、外套和手杖,下了楼,坐上一辆汽车,吩咐司机去沃朗格拉德家。到了那里,得知前议员晚上六点从伦敦回来。 这时是下午两点。 因此,普拉斯维尔来得及制定方案。 五点钟,他带了四五十名侦探来到北站,布置他们守在左右候车室和各个办公室。 这样他就高枕无虑了。 如果尼柯尔先生硬要抢先接近沃朗格拉德,那他就让人逮捕亚森·罗平。 为了更为保险,凡是看上去像是亚森·罗平,或者他的密使的人,一律逮捕。 此外,普拉斯维尔在整个车站仔细察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六点差十分,陪他前来的布朗松探长对他说:“瞧,多布莱克来了!” 果然是多布莱克。见到仇敌,秘书长怒火直冒,恨不得要下令逮捕他。 可是有什么理由?有什么权利?按哪条法令?再说,多布莱克的到来表明,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沃朗格拉德了。沃朗格拉德掌握了那些信件。谁能把它们拿到?多布莱克,亚森·罗平,还是他普拉斯维尔? 亚森·罗平不在这里,也不可能在这里;多布莱克不是对手;因此结果毫无疑问:普拉斯维尔将收回那些信件,从而摆脱多布莱克和亚森·罗平的威胁,重新获得打击他们的能力。火车到了。 遵照普拉斯维尔的指示,火车站警察分局局长下令禁止任何人进入月台。因此,普拉斯维尔一个人走上月台,探长布朗松领着一群警察跟在后面。 火车停了。 普拉斯维尔几乎立刻看到火车中段一个头等车厢的门口,露出沃朗格拉德的身影。 前议员下了火车,又伸手去扶同行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下车。 普拉斯维尔快步走到他跟前,急迫地说:“沃朗格拉德,我有话要跟你说。” 与此同时,多布莱克也通过警察的封锁,喊道:“沃朗格拉德先生,我已经收到了您的信。我可以为您效劳。”沃朗格拉德看着他们,认出是普拉斯维尔和多布莱克,就笑着说:“嗬!嗬!看来大家都在焦急地等我回来。什么事?几封信,是吗?” “是……是……”两人异口同声回答,都殷勤地围着他。“太晚了。” 沃朗格拉德说。 “嗯?什么?您说什么?” “我说那些信卖了。” “卖了!卖给谁了?” “这位先生。”沃朗格拉德指着他的旅伴说,“这位先生认为这件事值得跑一趟,一直跑到亚眠车站去接我。” 那位上年纪的老先生,一个裹着毛皮大衣,伛偻着身子拄着手杖的小老头,向他们颔首致意。 “亚森·罗平,”普拉斯维尔心想,“无疑是亚森·罗平。”他朝那群警察瞟了一眼,打算下令。可是上年纪的先生解释道:“是的,我觉得这些信值得坐几小时火车,值得花两张往返票钱。” “两张票?” “一张给我,另一张给我一个朋友。” “您的一个朋友?” “对。他几分钟以前离开我们,穿过车 53a2." >厢,到了火车前部。他有急事。” 普拉斯维尔明白了。亚森·罗平十分小心,带了一个同伙。这个同伙把信带走了。这场较量自己输定了。亚森·罗平牢牢地把猎物抓在手里。他只能低头认输,只能接受胜利者的条件。“好吧,先生。”普拉斯维尔说道,“我们到时候会再见的。多布莱克,不久以后见,你会听到人家谈起我的。” 他拖着沃朗格拉德住外走,添上一句:“至于你,沃朗格拉德,你是在玩危险的游戏。” “上帝啊,这是为什么?”前议员说道。 他们俩走开了。多布莱克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像被钉在地上。 上年纪的先生走近他,小声说:“喂,多布莱克,你必须清醒了,老朋友……大概,氯仿还在起作用?” 多布莱克攥紧拳头,低声骂了一句。 “啊!”上年纪的先生说,“看得出,你认出我来了……那么,几个月前,我到你拉马丁街心公园的家里,求你帮吉尔贝一把,那次会见,你还记得吗?那天我对你说:‘放下武器,拯救吉尔贝,我就让你安宁;不然,我就把“二十七人名单”从你手里夺走,那你就完蛋了。’怎么样,我认为你完了。这就是不听好心的亚森·罗平先生劝告的下场。我坚信你迟早要把衬衣都输掉的。总之,但愿你吸取教训!哦,还有你的钱夹,我忘了还给你了。要是你觉得它轻了一点,那就请你原谅。钱夹里除了一大叠钞票,还有你从我手里收回的昂吉延那些家具的存单。我觉得你就不必费力去取它们了。此刻大概有人已经取出来了。不,不用谢我,这算不了什么。再见了,多布莱克。如果你需要一两个路易买新瓶塞,来找我就是了。再见,多布莱克。” 他就走了。 还没走出五十步,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他回过头。 原来多布莱克开枪自杀了。 “向你致哀。”亚森·罗平摘下帽子,轻轻说道。一个月以后,由死刑减为终身苦役的吉尔贝在乘船解往圭亚那的前夕,从雷岛越狱逃走。 这次越狱十分神奇,越狱的细节始终无法解释。同阿拉戈大马路那两枪一样,这次事件更加提高了亚森·罗平的声望。“总之,”亚森·罗平在给我讲述了这个事件的不同阶段之后,说道,“总之,从来没有一件事像这样为难,这样费力。你要是同意,我们就把这次冒险称作 href='8843/im'>《水晶瓶塞》或者《永远鼓起勇气》吧。从早晨六点到晚上六点,我在十二个小时之内挽回了六个月的厄运、错误,弯路以及挫折所造成的损失。这十二个小时,我视为一生中最美好、最荣耀的时刻之一。” “吉尔贝呢,他后来怎样?” “他改回真名昂图瓦纳·梅尔吉,在阿尔及利亚腹地种地为生。他娶了一个英国女人。他们有一个儿子,起名叫亚森。我经常收到他快活而亲切的信。瞧,今天还收到一封,你念念:‘老板,您知道,当一个正派人,早上起床,在自家地上干一天活,晚上带一身疲乏上床休息、多幸福呀!您知道这种滋味,不是吗?亚森·罗平有独有的方式,不太合基督教徒的标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等到最后审判那天,您的功绩簿会记得满满的,其余的事都会被人一笔勾销。我爱您,老板。’多么正直的孩子!”亚森·罗平若有所思地说。 “梅尔吉夫人怎么样了?” “她和两个儿子一起生活。” “你后来见过她吗?” “没再见过。” “未必?” 亚森·罗平迟疑片刻,微笑着对我说:“亲爱的朋友,我向您吐露一个机密,您可能会觉得我很可笑。您知道我总是像中学生那样多情,像白鹅那样天真。那天晚上,我回到克拉里斯·梅尔吉身边,告诉她一天的消息——有些情况她已经获悉——我深深地感到两点:第一,我对她的感情比我认为的要强烈;第二,反过来,她对我的感情既有轻蔑,又有怨恨,甚至还有点憎恶。”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克拉里斯·梅尔吉是一个诚实正派女人,而我只是……亚森·罗平。” “啊!” “上帝啊,是的,我只是一个给人好感的、传奇般的骑士般的盗贼,心眼不坏……随您怎么说吧……可是,在一个诚实正派稳重的女人看来,我只是……什么……一个普通的坏蛋。”我知道他受的伤害比他说出来的要重,便对他说:“如此看来,您爱过她?” “我甚至认为还向她求过婚呢。”他打趣似地说,“不是吗,我刚救了她儿子的命……于是……我就异想天开……好一顿痛骂!我们之间因此冷淡了……那以后……” “那以后,您就把她忘了,是吗?” “唉,当然了。不过好难忘掉啊!为了树立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我就结婚了。” “什么?您结婚了,您,亚森·罗平?” “最合法最地道的结婚。法国最有名的一个家庭,一个独女……家财百万……怎么!您不知道这事吗?这事值得听听。”亚森·罗平这时正在兴头上,要向我说他的隐情话,立即就说起他同波旁一孔代公主昂热利克·萨尔佐—旺多姆的婚事来。如今,这位公主进了圣多明我修道院当了个卑微的修女,名叫玛丽—奥古斯特嬷嬷…… 可是,他刚开了头就停住了,似乎突然失去了兴趣。他若有所思。 “你怎么了,亚森·罗平?” “我?没什么。” “不对……嗬,你现在笑了……是多布莱克藏名单的东西,他的玻璃眼珠使你发笑吗?” “不是。” “那是什么呢?” “没什么。告诉您吧……我想起一件事……” “一件愉快事?” “对……对……非常有趣。那天夜里,在雷岛附近的大海上,我和克拉里斯乘一只小渔船去救吉尔贝……我们俩,单独在船尾……我记得……我对她说话,说了许多许多……把心里话全都说了……然后……然后,是令人慌乱、又让人心软的沉默……” “于是?” “于是,我向您发誓,我把她搂在怀里……唉,不久,只有几秒钟……那没有关系!我向上帝发誓,当时她的反应,不只是一个表示感激的母亲,或是一个动情的女友,而且是一个女人,一个颤抖着、心慌意乱的女人……” 他嘲弄地说:“为了不再见我,第二天她就逃走了。” 他又停下话头,过了一会儿,又嗫嚅道:“克拉里斯……克拉里斯……等我厌倦了,想金盆洗手那一天,就到您那座阿拉伯小房子里去找您……那座白色小房子……您在那里等我,克拉里斯……我坚信您在那里等我……”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