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 一、亚森·罗平二十岁 拉乌尔·当德莱齐在熄了街灯后就把自行车搁在荆棘丛生的一个斜坡后面。这时候,贝努城的钟楼敲响了三下。在漆黑的夜幕中,他沿着那通向德蒂格庄园的乡村道路一直走到围墙边。他停留了一会儿,听见马蹄得得,车轮在院子的铺石地面上滚动,马铃叮当响,两扇大门突然打开……一辆旧式四轮大马车驶了出来。拉乌尔仅仅来得及听到几声人语,看到一支枪管,马车就已走上大道,朝埃特莱塔方向驶去。拉乌尔心想:“嗬,猎海雀蛮有吸引力嘛。可捕猎大批海雀的岩石离这里还远……我且去打听打听这临时组织的狩猎,还有这人来人往意味着什么。” 他沿着德蒂格庄园的左边围墙,绕了一圈,转了第二个弯,走了四十步,停下来。他手里拿着两把钥匙。他用第一把打开一个低矮的小门,走进去,登上城堡一侧的楼梯。楼梯建在一堵已半坍塌的古老护墙的低陷处。第二把钥匙为他打开二楼一个秘密入口。 他摁亮手电筒,并不过分地小心谨慎,因为他知道仆人住在房子另一边,男爵的独生女儿克拉里斯·德蒂格住在三楼。他沿着通向一个宽敞工作室的走廊走去。几个星期前,就是在这工作室里,拉乌尔向男爵要求娶他的女儿。 就是在那里,男爵大发雷霆,给他留下了不愉快的回忆。 一面镜子反映出他那年轻人的苍白面孔,它比平时更为苍白。虽然内心十分激动,他仍控制住自己,冷静地开始活动。他找了不久。那次他和男爵会谈时,曾经注意到男爵有时望一望一张桃花心木的大书桌,桌子上的活动圆柱面盖没有翻下。拉乌尔向来看得出藏物的地方和手段。一分钟后,他就在桌子的一条缝中发现一封写在薄纸上卷得像香烟的信。信上没有签名也没有地址。 他细读这封信。最初他觉得内容很平常,用不着这样用心掩藏起来。后来通过仔细研究,抓住某些比较重要的话,删去某些显然是填补空白的句子,他终于读出如下内容: 我在鲁昂找到我们那位女仇人的踪迹。我让人在当地报纸刊登消息,说埃特莱塔附近一个农民在他的草场上挖出了一个有七条分枝的古老铜烛台。她立即打电报给埃特莱塔的车行老板,要他在十二号下午三时派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到费康火车站去。但这一天早上,由于我们的策划,车行老板接到取消这项预定的电报。她在费康车站将见到的是您的马车。这马车将在我们集会期间,在严密的护送下把她带到我们中间。 那时我们可以建立法庭,对她进行无情的判决。在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时代,可以立即进行惩处。处死笨蛋,处死恶人。选择您喜欢的解决办法,但不要忘记我们最近会谈时提出的条件,要记住我们事业的成功,甚至我们的生存本身是和这恶毒的女人息息相关的。要小心谨慎。组织一场狩猎以转移视线。在下午四点钟,我将准时和我们的两个朋友从勒阿弗尔来到。不要毁掉这封信,您要把它还给我。 “过度的小心谨慎是一种缺点,”拉乌尔想,“要是给男爵写信的人不是有所提防,男爵可能把信烧掉了,那我就不知道有绑架的计划、非法审判的计划,甚至,愿上帝原谅,谋杀的计划。真没想到!我未来的岳父这样一个虔诚的人,却似乎卷入了不正当的活动。他甚至会动手杀人么?这一切都是十分严重的,而且可能使我去追捕他。” 拉乌尔搓搓双手。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也并不过分感到惊讶。几天以来,某些细节详情已唤起他的注意了。于是他决定回到旅店,在那里睡一觉,再及时回来打听男爵和他的客人们阴谋策划什么以及他们想要消灭的那个“恶毒女人”是什么人。他把一切整理好。但他没有动身,只是坐在一张摆着克拉里斯的照片的独脚小圆桌前,把照片摆在面前,深情地看着它。克拉里斯·德蒂格几乎和他一样年轻!……刚十八岁!肉嘟嘟的嘴唇……眼睛充满梦想…… 粉红鲜润的容颜,浅色的金发像那些在科城地区的大路上常见的少女,神情是这么温柔,充满魅力!……拉乌尔的眼神变得冷漠起来。一个坏念头不可抵挡地侵入了这年轻人的心头。克拉里斯单独一个人在上面她的房间里,他已两次用她给的钥匙,在午茶时间到她房间里去会她。今天有谁阻拦他呢? 没有声音会传到仆人那里。男爵要到下午才会回来。为什么就这样离开呢? 拉乌尔不是罗维拉斯那样的人。他身上,正直高尚的感情阻止了本性和欲望的放纵。他知道自己的本性和欲望极度强烈。但现在怎样抗拒这种诱惑呢?自尊、欲望、爱情、征服的急切需要都促使他采取行动。他再也不花费时间去作一些无谓的考虑了,迅速地爬上楼梯。 在关闭的门前,他犹豫起来。前两次他是在大白天,作为一个尊敬的朋友进的这道门。而现在是深更半夜,采取这样的行动,意味着什么? 良心上的斗争没持续多久。他轻轻地敲门,“克拉里斯……同时低声唤着:克拉里斯……是我。” 过了一分钟,听不见声音,他正要再次大力敲门时,房门半打开了,少女手持一盏灯出现在门口。 他看到她面色苍白,面容惊恐,他心里慌了,便向后退去,准备离开。 “克拉里斯,别怨恨我……我是情不自禁来的……你只要说一句,我就离开……” 克拉里斯要是听到这些话,就不会出事了。她会很容易控制住一个事先就已接受失败的敌手。但她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她想发气,但只是结结巴巴说些含糊不清的责备话。她想赶他走,但她的手臂没有力气作出手势。她手在发抖,不得不放下灯盏。她头晕起来,摔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三个月前,他们在南方相遇,便开始相爱了。克拉里斯在那里一个寄宿学校的女友家住了一段时间。 他们一见之下,立即感到被一种东西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这是世上最美妙的东西;在她看来,是她越来越觉得亲切的受人支配的标志。从一开始,她就觉得拉乌尔是一个捉摸不定的神秘人物,她永远也无法了解他。他有时过于轻浮,讽刺过于刻薄,性情过于忧虑,使她感到不快。但除此之外,他多么富有魅力!多么愉快!充满年轻人的热情和激动!他所有的缺点表面上看都是极为难得的优点,他的恶习像是不为人所知的将充分发展的美德。 自从她回到诺曼底后,一天早上,她意外看见一个年轻人的漂亮身影爬上她的窗子对面的墙头。他选择了几公里外的一家旅店住下,几乎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到德蒂格庄园附近去看她。克拉里斯自幼丧母,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并不幸福。她的父亲心肠很硬,性格阴郁,过度虔诚,看重自己的贵族头衔,贪得无厌,佃户们惧怕他如仇人。当拉乌尔甚至不经介绍就胆敢要求他把女儿嫁给他时,男爵对这初出茅庐、没有社会地位、没有朋友亲戚的求婚者大发雷霆。要不是这年轻人像驯服猛兽的人一样瞪着他,他会给他一顿鞭打。 就是在这场会见后,为了抹去在拉乌尔心中留下的记忆,克拉里斯才犯了错误,两次给他打开她的小客厅的房门。这是危险的不慎,被拉乌尔怀着一个恋人的逻辑加以利用了。这天早上,克拉里斯装作身体不适,命人把午餐送到房间里来,当时拉乌尔藏在隔壁的房间里。吃完饭后,他们俩长久依偎在一个打开的窗子前,回忆着亲吻的美好滋味,因为种种温柔和虽犯错误却不失纯真的感情而心贴着心。 可是克拉里斯哭起来…… 几个钟头过去了。从海上吹来刮过高原的轻风抚摸着他们的脸庞。在他们前面,越过一个有墙围着的大果园,在阳光普照的油菜田中,有一片洼地,使他们可以看见右边一直伸延到费康的那一线白色的峭壁,和左边那埃特莱塔海湾、下游门和巨大的空心岩柱的尖顶。 拉乌尔轻声对她说:“亲爱的,不要悲伤。我们这种年纪,生活是美好的。当我们破除了一切阻碍后,生活会更加美好。不要哭。”她拭去眼泪,望着他强装出笑容。 他和她一样单瘦,但肩膀宽阔,既潇洒又结实。他那精力充沛的脸上有一张机灵的嘴巴和闪亮快活的眼睛。他穿着一条短裤,外衣敞开,露出一件白色羊毛紧身内衣,看来十分灵活,令人难以置信地灵活。“拉乌尔,拉乌尔,” 她悲伤地说,“您看着我的时刻都不在想我!在我们之间发生这种事后,您却不想我!这可能么?我的拉乌尔,您在想什么?” 他笑着说:“想您父亲。” “想我父亲?” “是的,想德蒂格男爵和他的客人。这些先生,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会浪费时间去在岩石上捕杀那些可怜的无罪的海雀呢?” “他们喜欢这样。” “您肯定是这样么?对我来说,我相当困惑。瞧,我们不是在一八九四那种年头,虽然我以为是如此……您不会生气吧?” “亲爱的,说下去。” “好吧,他们好像是在耍什么阴谋!是的,克拉里斯,正如我告诉您的……德·罗勒维尔侯爵、马蒂尼·德·拉·沃巴利埃尔、奥斯卡·德·贝纳托伯爵、鲁·德斯蒂埃等人,这些科城地区的贵族正在酝酿阴谋。” 她撅撅嘴巴。“我的宝贝,您在说傻话。” “可是您听得这么认真,”拉乌尔回答,认为她什么也不知道。“您奇怪地等着我告诉您一些严重的事!” “拉乌尔,是有关爱情的事。” 拉乌尔热烈地抱着她的头:“爱你,就是我的全部生命,亲爱的。要是我还有别的考虑,别的雄心壮志,那就是赢得你;克拉里斯,假如你父亲由于阴谋活动被捕,被判死刑,而我突然救了他。那样一来,他怎能不把女儿嫁给我呢?” “总有一天他会让步的,亲爱的。” “永远也不会!我没有财产……又没有靠山……” “您有您的名字……拉乌尔·当德莱齐。” “这甚至不是我的名字。” “怎么回事?” “当德莱齐,是我母亲的姓,她守寡以后,在对她的婚姻不满的娘家命令下,她恢复使用这个姓。” “为什么?”克拉里斯对这意外的坦白感到有点困惑。“为什么?因为我父亲是平民,穷得像约伯……他只是一位教师……教什么?教体操、击剑和拳击!” “那么您真正的姓名呢?” “噢!那是一个很平庸的名字,可怜的克拉里斯。” “什么名字?” “亚森·罗平。” “亚森·罗平?” “对,这名字很平庸,最好改一改,对么?”克拉里斯似乎惊呆了。他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但在男爵的眼里,有个表示贵族身份的姓氏是收女婿的最重要的条件……她含糊地说:“您不该看不起您父亲。当教师没有什么羞愧的。” “没有什么羞愧的,” 他笑得更利害地说,笑得使克拉里斯难受,“不过我可以发誓,当我还在吃奶的时候,他就教我打拳和体育,我从中得到很大的好处。可不是么?他是个很出色的人,我母亲也许有别的原因看不起他。这与别人无关。”他突然热烈地拥抱她,接着跳起舞来,又就地旋转。然后他回到她身旁。 “小姑娘,笑吧,”他大声说,“这一切都很可笑,笑吧。亚森·罗平或拉乌尔·当德莱齐,这有什么关系呢?要紧的是要成功。我会成功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你等着瞧。没有一个术士不预言我前途远大,会誉满全球。拉乌尔·当德莱齐会是将军、部长或大使。至少是亚森·罗平。这是命中注定的,各方面都同意而且签了字的。我作好了准备。有钢一般的肌肉,最好用的头脑!你要我用手行走么?要我用手掌托起你么?你要我把你的表悄悄拿过来么?要我用希腊文背诵荷马的史诗或用英文背诵米尔顿的诗么?我的天,生活多么美好!拉乌尔·当德莱齐……亚森·罗平……一个雕像的两面!光荣这生者的阳光照亮的到底是哪一面?”他突然停下来。他的欢乐似乎忽然使他感到尴尬。他沉默地看着他扰乱了宁静的小房间,好像他扰乱了少女的宁静和纯洁的良知。他意想不到地改变态度——这是他天性的迷人之处,在克拉里斯面前跪下来,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原谅我。到这里来,我举止失当……这不是我的过错……我难以保持平衡……好与坏,两方面都吸引我。克拉里斯,您得帮我选择道路。要是我走了歧路,请原谅我。” 她捧着他的头,声音激动地说:“我的宝贝,你没有什么要我原谅的。我十分幸福。我可以肯定,你将来会使我忍受很多痛苦,我事先准备高兴地接受任何来自你的痛苦。喏,拿着我的照片。做出的事要对得起我,要看着这照片时永远不会脸红。至于我,我将永远像今天这样,作你的情人和妻子。我爱你,拉乌尔!” 她吻他的前额。他已经笑着站起来:“你使我成为骑士。从此我变得不可战胜,随时都可给敌人以迅猛打击。出来吧,敌人们!……我已登场了!”拉乌尔的计划很简单——让我们暂且不提亚森·罗平这个名字,因为在这期间,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有点蔑视这名字——在城堡左侧的果园林木中间,靠着从前是楼堡的围墙,有一个被截去一段的塔,塔身很矮,有一个顶,完全被常春藤覆盖了。拉乌尔毫不怀疑,下午四时的集会是在男爵平日接见佃农的内大厅中举行。拉乌尔注意到对着田野有一个洞口,也许是从前的窗户或通风眼。对于一个这样灵活的小伙子,爬上去是很容易的。他从城堡里出来,在常春藤下爬行,利用巨大的树根,爬上有人好意开出来的口子。口子相当深,他可以平躺在里面。这样,他处在离地五米的地方,头部被树叶遮住,无人能看见他,他却能看见整个大厅。这大厅摆着二十多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条教堂的长椅。四十分钟后,男爵和一位朋友走进来。拉乌尔没有预料错。 戈德弗鲁瓦·德蒂格男爵像庙会上的角力士,肌肉鼓鼓的,脸色像红砖,一圈棕红色的胡子围着脸庞,眼光锐利炯炯有神。伴着他的是他的表亲奥斯卡·德·贝纳托。拉乌尔见过他。这人同样一副诺曼底的小贵族气派,但更庸俗和粗笨。这时候,两人似乎都很激动。 “快点,”男爵说,“拉·沃巴利埃尔、罗勒维尔和多泊格尔将来和我们会合。在四点钟时,博马涅安将和达尔科勒王子和德·布里从果园那边来。我已打开那里的大门……还有……还有……她会来……要是运气好,她会落在陷阱里。” “难说。”贝纳托低声说。 “为什么?她订了一辆马车;马车会去接她。她会乘上去。驾车的多尔蒙会把她带给我们。在四条道那边山坡上,鲁·德斯蒂埃会跳上马车踏板,打开车门,制服那女人。他们两人会把她捆起.99lib.来。这一切是无法抗拒的。” 当他们走近拉乌尔在上面窃听的地方时,贝纳托低声说:“然后呢?” “然后,我向朋友们解释我们的处境,这女人扮演的角色……” “你以为他们会同意定她的罪么?” “同不同意,结果都一样。博马涅安要求定她罪。我们能拒绝么?” “啊!”贝纳托说,“这个人会使我们大家完蛋。”德蒂格男爵耸耸肩。 “也得有他那样的男人来与她那样的女人斗。你一切都准备好了么?” “是的,两条船停在神甫梯下的沙滩上。那条小的已凿穿了底,下水十分钟就会沉下。99lib.t>” “你搁上一块石头了么?” “是的,一块有洞的大石头系在一个绳环上。” 他们沉默起来。 他们说的话,拉乌尔句句都听见了,每一句都引起他极大的好奇心。 “天哪,”他想,“就是拿一个帝国给我,我也不会把我的包厢换出去。这些家伙,他们谈谋杀就像谈换假领子那么平常!”戈德弗鲁瓦·德蒂格特别使他惊讶。温柔的克拉里斯怎么会是这样一个阴险家伙的女儿?他的目的何在?他怀着什么隐蔽的动机?他这样做是出于仇恨、贪婪、报仇的欲望、残酷的本能?他令人想起从前的刽子手,随时都准备干可怕的工作。他那紫红的脸和棕红的胡子发出火焰似的光。 其他三个客人一起来到。拉乌尔注意到他们是德蒂格庄园的常客。他们坐下后,都背对着两个采光的窗子,因此他们的脸都处在阴影中。 只是到了四点钟,才又来了两个客人。其中一个年纪较大,军人身材,穿着礼服,下巴上蓄着在拿破仑第三时代称为帝须的小胡子。他在门前停下步。 大家站起来去迎接另一个人。拉乌尔毫不犹豫就认为这人是写那没有签名的信的人,是大家等着的人。男爵称他为博马涅安。虽然他是唯一没有头衔和贵族姓氏的人,大家接待他却像接待一个领袖,其殷勤的态度正配上他那统治者的态度和威严的目光。他的脸庞剃得光光的,双颊下陷,漂亮的黑眼睛里闪烁着激情。他的举止和他的衣着一样有点严谨,带有苦行僧的味道。 他的神情像教会的人士。 他请大家重新坐下,并原谅他未曾把他的一位朋友布里伯爵带来,并让.99lib?同来的人上前,向大家介绍道:“达尔科勒王子……你们知道,对么?达尔科勒王子是我们的人,但我们以前集会时,他因为偶然有事没有参加。他在远方有活动,而且富有成果。今天,我们必须请他来作证人,因为在一八七〇年他两次见到那威胁我们的恶毒女人。”拉乌尔立即计算起来,感到有点失望:那“恶毒女人”大概年过五十了,因为她与达尔科勒王子相遇是在二十四年前。王子坐到客人中间。 博马涅安把戈德弗鲁瓦·德蒂格带到一边。男爵把一个信封交给他,里面无疑是那封会连累人的信。接着他们低声争论起来,博马涅安用一种有力的决断手势打断了对方的话。“这位先生可不好通融,”拉乌尔心想,“判决是明确。处死愚蠢的女人,处死那邪恶的人。他们会把她淹死,因为这似乎是早已定好的结局。” 博马涅安走到最后一排位子,但在坐下之前,他说道:“朋友们,你们知道目前的形势是多么严峻。大家团结一致,同意要达到一个宏伟的目标。我们从事着一个重要的共同事业。我们有理由认为,国家、党派和宗教的利益——我不能把这些利益分开——都与我们计划的成功息息相关。但是这些计划,一段时间以来,碰到一位女人大胆无情的仇视。这女人掌握了一些情报,开始寻找我们几乎要发现的秘密。要是她在我们之前找到,我们的一切努力将付诸东流。她或我们,只有一方能赢。我们热切希望这场斗争对我们有利。” 博马涅安说完坐下,双臂搭在一把椅子背上,弯下了他那高大的身子,好像不愿让人看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这些聚集到这里来讨论一件大事的人,一阵沉默。大家都集中注意力听有可能从田野传过来的远方的声音。他们老想着俘虏那个女人的事。他们急于抓住并看到他们的对手。男爵举起一只手指。大家开始听到低沉的马蹄声。 “这是我的马车。”他说。 是的,可是对手坐在马车上吗? 男爵朝门口走去。和平日一样,果园里没有人,仆人们在前院里工作。 马车声越来越近。马车离开大路,穿过田野,接着突然在大门两条石柱之间出现。马车夫作了一个手势。男爵大声宣布:“胜利了!把她抓到了。” 马车停下了。坐在前面的多尔蒙急忙下了车。鲁·德斯蒂埃也跳下车。 在男爵帮忙下,他们从车里拉出一个手脚被捆住、头部包着一条纱巾的女人。 他们把她抬到大厅中央那条教堂的长椅上。 “一点儿困难也没有,”多尔蒙说,“下了火车,她就乘上马车。到了四道口,我们就把她抓住,她连叫一声也来不及。” “把她的头巾揭开,” 男爵命令说,“此外,也可以松绑。”男爵亲自解开她的绳索。 多尔蒙掀去面纱,让她的头露出来。 在场的人中发出一声惊叹。躲在上面的拉乌尔看得清清楚楚,当他看见一个十分年轻美丽的女人时,也同样震惊。一声叫喊盖住了大家的低声议论。 达尔科勒王子走到前排,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结结巴巴地说:“是她……是她……我认得……啊!多么奇怪的事!” “什么事?”男爵问道,“有什么奇怪的!您能解释么?”达尔科勒王子说出一句难以理解的话:“她和二十四年前一样,还是那么年轻。” 那女人坐下来,身子笔挺,拳头握紧,搁在膝上。她的帽子大概在遭到袭击时跌落了,一半头发披散在脑后,用一把金梳子络成厚厚的一束,另一半头发在前额分开,紧贴在两鬓,鬓角上有点卷曲。 她的脸部非常美丽,线条十分纯洁,即使表情平静或恐惧,也像是在微笑。她的下巴瘦削,颊骨稍微突出,眼睛长而大,眼皮低重,令人想起达芬奇或贝纳迪努·吕伊尼画笔下的女人。那些女人的全部妩媚在于一种看不见但猜得出,既让你激动又叫你不安的微笑。她的穿着简单朴素:外面一件旅行服脱下了,里面是一件紧裹着她的身躯和肩膀的灰毛衣裙。“哎呀!” 眼睛一直盯住她的拉乌尔想,“这恶毒漂亮的女人不像会害人嘛!可他们十来个男人却要来对付她一个女人。”她注意地观察四周的人,德蒂格男爵和他的朋友们,试图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辨清所有的人。 最后,她说:“你们想干什么?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您是我们的敌人。”戈德弗鲁瓦·德蒂格大声说。她轻轻地摇头说:“你们的敌人?大概搞错了。你们肯定没有弄错么?我是佩尔格里尼夫人。” “您不是佩尔格里尼夫人。” “我向你们保证……” “不是的。”男爵大声地说。 他补充的话和达尔科勒王子说的话一样令人困惑:“佩尔格里尼,是十八世纪一个人的假名。您声称自己是这个人。” 她没有立即回答,好像她不理解这句话的荒谬。后来她问道:“照你们看,我叫什么名字?” “约瑟芬·巴尔莎摩,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 二、约瑟芬·巴尔莎摩生于一七八八年…… 卡格利奥斯特罗!这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曾经使欧洲惊惑,使路易十六统治下的法国宫廷深为不安。王后的颈链……罗康红衣主教……玛丽-昂图瓦纳特……那最神秘的生活所引出的多么令人不安的事件。这个谜一般的奇人富有搞阴谋的天才,具有真正的统治才能。这个人究竟有多大本事,到现在人们还没全部弄清楚。他是骗子么?有谁知道呢?某些感觉更为敏锐的人可以看到生死两界,而我们却不能。因此我们就有权否认这点么?我们是否应当把那记得起上辈子生活的人称为骗子或疯子?这种人在回忆他前世所看见的事物的同时,利用以前所获得的东西、失去的秘密和遗忘了的事实,开发出一种我们称为超自然的能力。其实这不过是犹豫地含糊地使用我们也许正在压制束缚的力量罢了。躲在暗处观察的拉乌尔·当德莱齐感到怀疑,也许不无保留地对事情的发展方式暗暗发笑,但那些在场的人却似乎已先就把那几句最荒谬的断言当作无可争议的现实来接受了。对这件事,他们有自己的证据和看法么?在他们看来,这女人自称是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他们发现她继承了那非同一般的观察力和预见能力吗?过去,人们认为那著名的魔术师具有这种能力,因此把他作为魔法师和巫师来看待。 在所有的人中唯一站着的德蒂格男爵俯身向那年轻女人说:“卡格利奥斯特罗是您的姓氏么?” 她想了一想,似乎是为了替自己辩护,在寻找更好的回答。她想在投入战斗之前,摸清敌人掌握了什么武器。于是她平静地回答:“我没有必要回答您。您也没有权利讯问我。不过,既然我的出生证上写的是约瑟芬·佩尔格里尼,既然我一时心血来潮,让人叫我约瑟芬·巴尔莎摩,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我又何必否认呢?卡格利奥斯特罗和佩尔格里尼这两个名字使我一直感兴趣的约瑟芬·巴尔莎摩的人格更为完整。” “这就与您的一些说法相矛盾了。”男爵明确地问,“照您说,您是谁的直系后人呢?” 她耸耸肩膀,不作99lib?声了。这是出于谨慎,还是出于蔑视,抑或对这荒唐的问题表示抗议? “我不想把这沉默看作招认或者否认,”男爵转向在座的朋友说。“这女人说的话无足轻重,逐一驳斥是浪费时间。我们来这里是对一件我们大致知道的事作出重大决定。但有些详情我们中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因此有必要回顾事实。我将给你们读一份备忘录。它尽可能扼要地概括了事实。请你们注意听。”他庄重地念这几页备忘录。拉乌尔认定是博马涅安写的。 一八七〇年三月初,就是说在法国与普鲁士开战前四个月,在纷纷来到巴黎的外国人中,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突然崭露头角,引人注意。这漂亮风雅的女人,出手大方,几乎总是单独一人,或由一个据说是她兄弟的年轻人陪着。无论她到什么地方,在接待她的沙龙里,她总是激起最强烈的好奇心。她的姓名首先就让人困惑。还有她那些神秘的行为,奇迹般治好的一些病人,她对那些卜算过去与未来的人的回答,都与著名的卡格利奥斯特罗相似,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亚历山大·仲马的小说曾使称为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的约瑟芬·巴尔莎摩风靡一时。她采取同样的手法,甚至更为大胆,在自夸为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的同时,肯定自己懂得青春长驻的秘密,微笑地谈起她在拿破仑一世时代所见到过的人和事。 她的声誉是这么高,以致进了杜伊勒里宫的大门,出现在拿破仑三世的宫廷中。有人甚至还谈到欧仁妮皇后把她最忠心的密友召集一起,与这位美丽的伯爵夫人见面。嘲讽性报纸《喧闹》有一期秘密发行——这期报纸当即遭到查禁——叙述了一个撰稿人偶然参加的一个集会。 我从中摘下了这一段:她有些像那神秘微笑的女人画像。有一种没有多大的变化,难以确定,既温存纯扑又残酷邪恶99lib?的表情。目光中含着丰富的经验,不变的微笑中带着痛苦。人们认为她有八十岁时,她表示同意。在这时候,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黄金小镜子,从一个很小的瓶子中倒出两滴液体在镜上,轻轻拭一拭,对着镜子照自己。于是美丽的青春又重现。 当我们问她时,她回答道:“这镜子是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对那些怀着信心照镜子的人,时间停止了。瞧,镜框上刻着一七八三年,下面还有四行字表示四个谜。卡格利奥斯特罗打算解开这些谜。他是从玛丽—昂图瓦纳特王后口中得知这些谜的。他说:‘有人告诉我,谁能解开这些谜,谁就是王中之王。’” “可以知道这些谜么?”有人问。 “为什么不可以?不过知道不等于解开了谜,甚至卡格利奥斯特罗也来不及解开它们。我只能告诉你们谜面。下面就是这四句话: “巨大的财宝, “波希米王的石板, “法国国王的财富, “七个分枝的烛台。” 后来她和我们每个人说话,透露给我们一些事情,使我们惊讶不已。但这不过是一个开头。 皇后虽然不愿提出任何有关她个人的问题,但很想知道将来的情况。 “请陛下向镜子轻轻吹一口气。”伯爵夫人伸出镜子。她细看吹在镜面上的雾气后,立即低声说:“我看见不少好事……夏天将有一场大战……获得胜利……部队穿过凯旋门归来……万民欢迎皇帝……推选皇太子。” “那文件让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些,”男爵说道。“在宣布开战前几个星期发表的那份文件使人不安。这女人是谁?这个女冒险家是什么人?她的危险的预言,激动了那不幸皇后的虚弱的心灵,引发了一八七〇年战败的灾难。” 有人(请看同期《喧闹》)有一天问她:“就算您是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但您母亲是谁?” “我母亲,”她回答说,“在卡格利奥斯特罗同代地位很高的人中去找吧……地位更高的……对,就是她……约瑟芬·德·博哈尔尼,后来波拿巴的妻子,后来的皇后……”拿 7834." >破仑三世的警察不可能不采取行动。六月底,一个最能干的警察经过困难的调查后,写出了一份简明扼要的报告。我现在把它念出来:“那位夫人的意大利护照,(警察在对出生年月持保留态度的同时写道)写的是约瑟芬·佩尔格里尼—巴尔莎摩,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一七八八年七月二十九日生于巴勒莫。我到巴勒莫去,终于找到摩尔塔拉纳教区旧日的登记本,在其中发现一七八八年七月二十九日约瑟芬·巴尔莎摩,即约瑟·巴尔莎摩和约瑟芬·德·拉·帕××——法兰西国王的臣民——的女儿的出生登记。” 这是否就是约瑟芬·塔谢·德·拉·帕泽里呢?这是那个与博哈尔尼子爵离了婚的女人出嫁之前的名字。她后来嫁给了波拿巴将军。我顺着这个方向寻找,经过耐心的调查后,我从巴黎宪兵队一位中尉的一些信中知道,在一七八八年人们准备逮捕卡格利奥斯特罗。他虽然在项链事件后被逐出法国,但他又以佩尔格里尼的名字潜回,住在枫丹白露一家小旅店中,每天都有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贵妇来看他。当时约瑟芬·德·博哈尔尼也是住在枫丹白露,她也是身材高大瘦削。决定逮捕他的前一天,卡格利奥斯特罗失踪了。翌日,约瑟芬·德·博哈尔尼也突然走了。一个月后,小女孩在巴勒莫出生了。 这种偶合并没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人们把它与两件事联系起来时,它就显得十分重要了。十八年后,约瑟芬皇后把一位她认作教女的少女带到玛尔梅宗宫,这少女深得拿破仑皇帝的喜爱,皇帝把她当作小孩和她玩耍。少女叫什么名字?叫约瑟芬,或更确切地说,叫约西纳。 拿破仑帝国崩溃时,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收养了她,并把她送到了俄罗斯。她的头衔是什么? 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 男爵念完最后的话后沉默下来。大家一直用心听着。被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所困惑的拉乌尔企图在伯爵夫人脸上看到某种激动的情绪。但她仍然无动于衷,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直稍微带着微笑。男爵继续说:“这份报告,也许还有伯爵夫人在杜伊勒里宫危险的影响使她的好运中断。驱逐她和她兄弟出境的命令签署了。那兄弟去了德国,她去了意大利。一天早上,她在莫丹下了车。是一位年轻军官把她送到那里的。他向她鞠躬行礼。这位军官名为达尔科勒王子。是他拿到两份文件,那一期《喧闹》和那份秘密文件。那份秘密文件盖上印章和签了字的原文在他手上。刚才在你们面前证实那天早上和今天看见的是同一个女人的就是他。”达尔科勒王子站起来,郑重地说:“我一向不相信奇迹,但我所说的却证实了确有奇迹。事实使我以军人的荣誉担保,这女人就是我二十四年前在莫丹车站送走的人。” “您只是行了个礼,没有说一句客气话么?”约瑟芬·巴尔莎摩暗示说。 她转身向着达尔科勒王子,用一种含有讽刺的诙谐声调问他。“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一位法国军官会更客气地向一位美丽女人告别,不会只行一个礼。”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您一定说了几句话。” “也许说了,但我记不起来了……”达尔科勒王子有点尴尬地说。 “先生,您当时俯身向着被驱逐者。您吻她的手,时间比应该的稍长了点,您还对她说:‘夫人,我希望今后还能领略到在您身边的愉快。对我来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还反复地用一种特别的口气表示您的殷勤:‘夫人,您明白么,永远,永远……’”达尔科勒王子似乎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 不过,确切地回忆起二十几年前的往事使他局促不安,以致他低声骂道:“妈的!”但他立即振作起来,采取攻势,断断续续地说:“夫人,我忘记了。这次相见确实给我留下愉快的回忆,但第二次相遇的回忆把它抹掉了。” “先生,第二次是在什么时候?” “是第二年初在凡尔赛,我陪伴法国全权代表们去参加战败的和平条约谈判。我看见您坐在一个咖啡店桌旁,跟一些德国军官——其中有一位是俾士麦首相的侍从军官——又笑又饮酒。这一天,我才知道您在杜伊勒里宫扮演的角色,以及您是什么人的特使。” 不到十分钟里,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生活的全部枝节便显露出来。不用任何争论,任何逻辑,也不要什么口才,大家便接受了这种难以想象的论断。 只有事实,只有一些干脆得像拳击一样猛烈的证据,才能让大家信服。尤其是它们针对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唤起一些回忆,其中有些甚至追溯到一个多世纪以前,就更加令人惊愕! 拉乌尔惊奇不已。在他看来,这场面像是小说,或更确切地说,像奇怪阴险的情节剧。这些同谋者也不像是现实生活中的人,这些人专心听着那些故事,好像它们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当然,拉乌尔知道这些小贵族智力平庸,是前朝的残渣余孽。不过,他们怎能不考虑这个女人究竟有多大年纪呢?尽管他们轻信,难道他们没有眼睛不去看么? 另外,面对这些人,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的态度显得更奇怪。她为什么保持沉默?这种沉默意味着同意,有时意味着承认?她不想戳穿那让她快乐、有利于她实施计划的青春长驻的传说么?或者,她没有意识到近在眼前的巨大危险,认为这场演出不过是一场玩笑么? “过去发生的事就是如此,”男爵最后说。“我就不着重谈过去和今天之间的那些事了。约瑟芬·巴尔莎摩·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幕后操纵了布朗基主义的悲喜剧和巴拿马的悲剧(我国发生的各种不幸事件,她都插了手)。在这些事件里,我们只掌握了一些有关她的秘密角色的情报,但没有任何证据。我们就不谈这些了。让我们谈目前的事吧99lib?。还有一句话。夫人,这些事情,您就没有意见要说么?” “有的。”她说。 “那就说吧。” 少妇带着稍有点讥讽的语调说:“既然你们似乎在审判我,而且采取的是中世纪的审判方式,那我就想知道你们是否重视迄今为止对我的指控?如果重视,最好还是立即把我当作神圣裁判所不能赦免的罪犯,如巫师、间谍、重又归附异端等处以火刑。” “不会这样干的,”男爵说,“关于这些冒险事件的报告只是为了尽可能简要清楚地描绘出您的形象。” “您认为已尽可能画出我的形象了?” “从我们所干的看来,可以说是如此。” “你们太容易满足了。在这些不同的冒险事件中,你们看到有什么联系?” “我看到三种。首先是认出您的人的见证,由于他们的帮助,我们逐步追溯过去。接着是您供认了自己的意图。” “供认什么?” “您曾反复对达尔科勒王子说出你们两人在莫丹车站的谈话。” “是这样,”她说,“还有呢?” “还有您的三幅肖像,十分逼真,对么?” 她看看在场的人,说:“我的三幅肖像?” “是的,”男爵说,“第一幅是小型肖像,是一八一六年在莫斯科按照约西纳·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的容貌画的。第二幅是一八七〇年拍摄的照片。第三幅是最近在巴黎拍的。三幅肖像都签了您钓名,同样的签名,同样的字体,同样的花押。” “这证明什么?” “证明同一个妇女……” “证明同一个妇女,”她插话说,“在一八九四年保持着一八一六年和一八七〇年的面貌。因此,应当处以火刑!” “别开玩笑,夫人。您知道在我们之间开玩笑是一种可恶的亵渎。” 她作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敲打椅子的扶手。“先生,让我们结束这场滑稽可笑的表演吧?到底有什么事?你们责备我什么?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夫人,您在这里是为了向我们说清楚您所犯的罪行。” “什么罪行?” “我的朋友和我共十二人,这十二人追求同一个目标。现在我们只剩下九人,其他三人已死,是被您杀害的。”好似有一片云似的阴影掠过她那蒙娜丽莎般谜似的微笑,至少拉乌尔认为看出来了。但那美丽的面容马上又恢复了习惯的表情,好像没有任何事情,甚至包括对她的可怕指控,会破坏她的平静。似乎她不知喜怒哀乐为何物,或者不会以愤怒、反抗、恐惧来表现自己的情绪。多么不正常!不论有罪或无罪,换了别人,都会起来反抗,而她却保持沉默,没有任何迹象可以使人知道这是出于厚颜无耻或是出于天真清白。 男爵的朋友们一动也不动,脸部表情严厉,肌肉紧绷。在那些几乎把他挡在约瑟芬·巴尔莎摩的视线之外的人后面,拉乌尔看见博马涅安双臂支撑在一把椅子靠背上,双手捂着脸部,但在指缝间露出闪闪的眼光,盯着女仇人的脸。在一片沉静中,男爵宣读起诉书,或更确切地说,是三份可怕的起诉书。他冷漠地宣读,正如他直到目前那样,没有说无用的细节,没有激动的声音,好像是在宣读一份案件笔录。 十八个月前,我们中最年轻的丹尼·圣埃贝尔,在勒阿弗尔附近他的田地上打猎。下午快结束时,他离开他的佃农和警卫,把枪扛在肩膀上,说要去峭壁上看海上的日落。晚上他再也没有露面。翌日,有人在退了潮的岩礁上发现他的尸体。 是自杀么?丹尼·圣埃贝尔富有,身体健康,性情愉快。为什么要自杀?是他杀么?人们甚至想都没有这样想。那么,是一起意外事故。 接下来,六月份,又发生了类似的死亡事件。乔治·迪斯诺瓦大清早在迪耶普的峭壁脚下猎海鸥,不幸滑倒在海藻上,头部碰到石头,不省人事。几小时后,两个渔夫发现了他。他已死亡。留下一个寡妇和两个小女孩。这又是意外事故,对么?对,对寡妇,对两个孤女,对家庭是意外事故……但对我们呢?偶然事故第二次攻击我们这一小群人,这可能么?十二个朋友联合起来去发现一个巨大的秘密,去达到一个重要的目标。其中两人遭到打击。难道不应当认为一个犯罪的阴谋通过攻击他们,来攻击他们的事业么? 达尔科勒王子打开了我们的眼界,使我们走上正确的道路。他知道不仅是我们了解这巨大秘密的存在。他知道在欧仁妮皇后的集会上,有人提到卡格利奥斯特罗传给他的后代的四个谜,其中之一正如我们发生兴趣的,是七个分枝的烛台之谜。因此,难道不应当在这些谜的传人中找找么?幸亏我们拥有进行调查的有力手段。花>藏书网了两星期,我们的调查取得了成果。在巴黎一条僻静街道的一家旅馆里,住着一位佩尔格里尼夫人,她深居简出,经常整月销声匿迹。她长得很美,但行动谨慎,仿佛希望不被人看见,她经常以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的称呼到某些搞巫术、秘术和鬼神弥撒的地方去。 我们拿到她的照片,寄给了当时在西班牙旅行的达尔科勒王子;他惊讶地认出了他过去见过的女人。我们调查她的行踪。圣埃贝尔在勒阿弗尔附近死掉的那一天,她经过勒阿弗尔。当乔治·迪斯诺瓦在迪耶普的峭壁脚下咽气时,她经过迪耶普。 我询问了死者的家人。乔治·迪斯诺瓦的寡妇告诉我,她丈夫死前不久曾与一位女人有私情,这女人使他十分痛苦。还有,圣埃贝尔有一份忏悔书,是在迄今由他母亲保管的文件中找到的,透露了我们这位朋友不慎在一个本子上记下了我们十二人的名字和有关七个分枝烛台的情况,这本子被一个女人偷了去。 从此,一切都清楚了。这个女人掌握了我们一部分秘密,而且想知道更多,在让圣埃贝尔爱上她之后,又使乔治·迪斯诺瓦堕入爱河。得到他们两人的信任后,她又怕他们对朋友说出去,就把他们杀了。这个女人就在你们前面。 男爵又停下来。全场一片沉寂,气氛十分沉重。那些审判者在这种沉重和充满不安的气氛中似乎一动不动。只有卡格利奥斯特罗保持着心不在焉的神情,好像没有一句话击中她的要害。 拉乌尔一直伏在藏身之处,欣赏着她那迷人的富于肉感的美丽。同时,看见这么多罪证加在她身上,又有些不舒服。起诉书对她的压力越来越大。 事实从各方面涌来,加入对她的攻击。拉乌尔相信有一种更直接的攻击在威胁着她。 “我要向您谈第三件罪行么?”男爵问道。 她声音厌倦地回答:“随您的便。您对我说的一切都难以理解。您和我谈的人,我甚至不知其名。这样,多一件或少一件罪行有什么关系……” “您不认识圣埃贝尔和迪斯诺瓦么?” 她耸耸肩膀没有回答。 男爵俯身向前,声音更低说:“还有博马涅安呢?” 她抬起天真的目光望着男爵。 “博马涅安?” “对,我们的朋友,您害死的第三个人。不久之前,他……几个星期之前……他被毒死了……您不认识他么?” 三、宗教裁判所一般 这种控告是什么意思?拉乌尔看看博马涅安。后者站了起来,但没有挺直他那高大的身材。他躲在朋友们后面,一步一步挪到约瑟芬·巴尔莎摩旁边坐下。只是她的脸向着男爵,没有注意到他。 这时拉乌尔明白为什么博马涅安躲在后面了,也明白这些人给这少妇设下了多可怕的陷阱。如果她真的毒死了博马涅安,如果她真的相信他已死了,面对着还活着的准备控告她的博马涅安,她会怎样惊慌发抖?相反,如果她一点也不发抖,如果这个人对她和其他人一样陌生,这对她又是多么有利的证据!拉乌尔感到担心,是那样希望她挫败阴谋,因此他想设法提?99lib?醒她。但男爵抓住她不放,继续追问道:“您记不起这罪行了么?” 她皱皱眉头,不作回答,再次显得有点不耐烦。 “也许您甚至不认识博马涅安,”男爵问道,像一位预审法官俯身向她,等待她说出不适当的话来。“说呀!您不认识他么?”她没有回答。确实,对这种追问,她感到怀疑了,因为她的微笑中显出了几分不安。她像一头被围捕的野兽,觉察到陷阱,用眼睛在黑暗中搜索。 她观察男爵,又转头望望拉·沃巴利埃尔和贝纳托,再转向另一边,那就是博马涅安所在的地方。 马上她惊慌起来,像看到一个幽灵似地一跳,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好像要推开一个可怕的幻影。只听见她结结巴巴地说:“博马涅安……博马涅安……” 这是招供么?她将支持不住,承认她的罪行么?博马涅安等待着。他双拳紧握着,前额的血管暴突,激动的脸由于超人的意志而在抽搐,显然用尽所有力量,在等对方陷于精神虚弱的危机,放弃任何抵抗。 有一个时候,他相信自己成功了。那少妇屈服了,听任他支配。一种残酷的快乐使他改变了面容。可是希望落空了!少妇摆脱昏乱,重新振作起来。 每一秒钟她都变得更镇静,更露出微笑。她带着似乎就是无法反驳的事实本身的逻辑说:“博马涅安,您使我害怕起来,因为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去世的消息。为什么您的朋友要欺骗我?” 拉乌尔立即明白,直到目前发生的一切都并不重要。两个真正的敌手现在直接交锋了。由于博马涅安持有武器,少妇又孤立无援,这场战斗不可能持久,但不管怎么说,它不过刚开始。男爵不再进行奸诈的有条不紊的进攻,而是像个满怀仇恨、怒不可遏的敌人,开始乱打乱踢,毫无章法。 “说谎!说谎!”他大声说,“您全是说谎!您是虚伪、卑鄙、背叛、邪恶的化身。您的微笑后面藏着世上全部的下流、丑恶的东西。啊!这微笑!多讨厌的假面具!真想用烧红的钳子把它揭掉。” “您的微笑是死亡。对迷上它的人来说,是永远罚入地狱……啊!这女人多么可恶!”博马涅安说。 面对这个像中世纪的僧人一样破口大骂的先生,拉乌尔从开始目击这审讯以来的印象就更加鲜明深刻了。这人的声音气得发颤。他做着威胁的姿势好像要扼住这个大逆不道的女人的喉咙。因为她那不可思议的微笑使人失去理智,像遭受地狱的酷刑一样难受。 “博马涅安,安静下来,”她对他说,带着极度的柔情,使他像遭到侮辱似地气恼。 不管怎样,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让心头急于倾发的话说出来。但这些话还是从他气喘吁吁的嘴里或急或慢地说了出来。他像从前的信男信女,捶着自己的胸脯,要求公众对他们的过错作证似的对他的朋友作着奇怪的坦白,使得那些人有时几乎不明白。“我在迪斯诺瓦死后立即寻她进行战斗。是的,我认为那女巫仍然在对我们穷追不舍……我认为自己比别人强……比较能抵御诱惑……你们知道那一阵我的决定,对么?我已献身教会,我想穿上教士的衣服。因此我可以免受坏事的影响,受到我的誓言特别是受到我的信仰热情的保护。于是我就到一个招魂术者的集会上去。我知道在那里会找到她。 “她的确在那里。我无需带我去的朋友把她指给我看。我承认,到了门口,一种隐约的担心使我犹豫起来。我暗暗观察她。她和很少几个人讲话,态度谨慎,更多的是一边听别人说话一边抽烟。 “根据我的指示,我的朋友走去坐在她身旁,并和她那群人聊起来。然后,这位朋友从远处叫我的名字。 “我看见她的眼光激动起来。无可争议,她熟悉这名字,因为她从丹尼·圣埃贝尔那个本子上看见过这名字。博马涅安,是十二个合作者之一……是十个还活着的合作者之一。那个女人似乎一直在做梦,这时忽然惊醒。一分钟后,她向我说话。在两个钟头里,她施展全部才智和美貌的魅力,使我答应第二天去看她。 “从这时起,甚至在晚上在她住处门口离开她时,我也许该逃到天涯海角躲起来。但已经太迟了。我再也没有勇气、意志、洞察力,只有再见到她的疯狂欲望。当然,我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词句来掩盖这欲望:我要完成责任……要认识敌人的伎俩,得让她认罪,得惩罚她等等。多少借口!事实上一开始我就认为她是无罪的。那样的微笑表明她心灵纯洁。 “就是想起圣埃贝尔或可怜的迪斯诺瓦,我也没有清醒。我不想看清事实。几个月我生活在黑暗中,领略最邪恶的欢乐,甚至不为自己变为一个可耻的丢脸的人而感到脸红,放弃了自己许的愿,否认了信仰。 “朋友们,我向你们发誓,这已经是我这样的人犯下的难以想象的大罪了。可我还犯了一个也许超过一切的滔天罪恶,那就是背叛了我们的事业。我们为共同事业联合行动,发誓保守秘密,而我背弃了这一誓言。这女人得知了我们所知道的巨大秘密。”这番话激起一片愤怒的低语。博马涅安低下了头。现在,拉乌尔更理解眼前这一幕了,也更了解这些露出真面目的演员。 是的,他们是小贵族、乡巴佬、粗野汉,但他们之间有博马涅安,他用他的气质感染他们,把热情传给他们。在这些平庸的生命平凡的人物中,博马涅安似乎是先知先觉,是有宗教幻想的人。他向他们指出,他们的阴谋活动是一种职责,他本人是全身心地尽职尽责,正如过去那些贵族献身于上帝,抛弃家园去参加十字军远征。 这种神秘的激情的改变了这些人,使他们变成英雄或刽子手。在博马涅安身上,的确具有宗教裁判所法官的气质。要是在十五世纪,他会逼害和折磨这大逆不道的女人,使她说出信仰宗教的话。他有统治的本能和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精神,现在一个女人出现了,挡住了他的目标,怎么办?那就把她处死!如果他爱上了这女人,那么当众的忏悔可使他得到赦罪。而那些听到他忏悔的人都是他的至亲至友。他对自己严格要求,也就更使这些人受到影响。 他由于承认自己的堕落而感到耻辱,但他不再生气,他用低沉的声音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为什么我立场不稳呢?我不清楚。像我这样的人不应当犯错误。我甚至不能借口是她问我而为自己辩护。她没有问我。她只是经常暗示卡格利奥斯特罗所提到的四个谜。有一天,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我说出一些无法挽回的话……可耻地说出……为了使她高兴……为了让她更看重我……为了使她的微笑更温柔。我心想:她将是我们的合作者……她会以她的见解,她那经过占卜看相锻炼的敏锐洞察力来帮助我们……我那时疯了。罪恶的陶醉动摇了我的理智。 “觉醒是可怕的。有一天——三星期前——我要到西班牙去办事。那天早上,我和她告了别。下午三时左右,我要去巴黎市中心赴约,便离开了在卢森堡公园的小房子。走出门后,我发现忘记给仆人留下一些吩咐,就从院子和后楼梯回到家里。仆人出去了,厨房门敞开着。我老远就听见声音。我慢慢地走过去,发现有人在我房间里,就是这个女人,我从镜子里看见了她的形象。 “‘她俯身在我的箱子上做什么?’我心里想。 “只见她打开一个小纸盒,里面放着一些我出门时用的安眠药。她拿走一片,另从她的钱袋中拿出一片放在里面。 “我是那样愤怒,竟没有想到要向她扑去。当我走进房间时,她已走掉了。我未能抓住她。 “我跑到药房,请药剂师分析那些药片,其中一片含着毒药,足以让我毙命。 “这样,我便看到了无可否认的证据。由于我不慎说出了我所知道的秘密,我便被她宣判了死刑。摆脱一个无用的证人,难道不和摆脱一个有朝一日会分享胜利成果,会发现真相,进攻她这个敌人,指控并战胜她的竞争者一样重要吗?因此,只能让我死掉。让我像丹尼·圣埃贝尔和乔治·迪斯诺瓦一样死掉。一种愚蠢的没有充分理由的死亡。 “我写信给西班牙的一位通讯人。几天后,某些报纸就宣布在马德里一位名为博马涅安的人死去的消息。 “从此,我生活在她的影子下,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她。她首先到鲁昂,接着到勒阿弗尔,然后到迪耶普,这是说,到我们寻找的地区范围内。根据我的透露,她知道我们正准备在迪耶普附近一座古代隐修院里寻找。她有一天也到了那里,趁那地方被荒置着,进行了搜查。后来我有一阵子不知她的行踪。在鲁昂我又再见到她。至于其余的事,如陷阱是如何布置的,她如何听说一个种植者在草地上发现了烛台,从而受其引诱而投入陷阱的,你们可以从我们的朋友德蒂格那里知道。 “这女人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你们明白阻止我们把她交给司法机关的原因。法庭辩论会引出公众议论,影响我们的事业,暴露我们的行动,使我们无法行事。我们的职责,不论如何可怕,就是由我们不带仇恨,但以应有的严厉审判她。”博马涅安沉默下来。他庄严地结束了他的控诉。对被指控的女人来说,这庄严比愤怒更危险。她的确显得有罪,而且在这一系列不必要的谋杀中显得残酷。..拉乌尔不知道该怎样想,他憎恨这个男子,这家伙曾经爱上少妇,刚才又颤抖着回忆那亵渎爱情所带来的快乐…… 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站起来,正视看她的仇敌,一直带着讥讽的神色。 “我没有猜错,”她说,“你们要实行火刑吧?” “我们决定的正是用火刑。”他大声宣布,“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执行正确的判决。” “判决?你们凭什么权利?”她说,“只有法官才有权判决。你们不是法官。你们说,怕引起议论,对么!你们为实现计划,需要掩盖和沉默,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让我自由吧。”他大声说:“自由?让您有继续杀人的自由?我们是您的主宰。您得服从我们的判决。” “你们的什么判决?要是你们之间有一位真正的法官,有一个懂得什么是理智,什么是真实性的人,他会嘲笑你们愚蠢的指控和前后不一致的证据的。” “胡说八道!全是空话!”博马涅安大声说,“您需要拿出相反的证明……能够毁掉我亲眼所见证的事实的证据。” “我为自己辩护有什么用?你们已作出决定了。” “就是因为您有罪,我们才作出决定的。” “我有罪是在于和你们追求同一个目标,这一点我承认。这就是您卑鄙可耻地跟踪我,演爱情喜剧的原因。您落入陷阱是活该!您把有关谜的事告诉我,那也是活该。我其实早已从卡格利奥斯特罗的文件中知道谜的存在了……现在这个谜困扰着我。我发誓要达到目的,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不管您怎样阻碍。这就是我在您眼中唯一的罪行。” “您的罪行是杀了人。”博马涅安又怒了,大声吼道。“我没有杀过人。” 她坚定地说。 “您把圣埃贝尔推到深渊里,打击迪斯诺瓦的头部。” “圣埃贝尔?迪斯诺瓦?我不认识他们。我今天第一次听到他们的名字。” “还有我!还有我!”他激动地说。“还有我,您不认识我么?您没有想毒死我么?” “没有。” 他大怒起来。在极度的愤怒中,对她换了称呼,用你而不用您了。 “可是我看见你,约瑟芬·巴尔莎摩。那天我看见你就像现在看见你一样!当你放置毒药时,我看见你的微笑变为凶恶,嘴角翘起……像入地狱的人的狞笑。” 她摇摇头说:“那不是我。” 他好像要窒息。她怎么这样大胆?……她平静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博马涅安,仇恨使您失去了理智,您狂热的心灵反抗着爱情的罪孽。但是,无论如何,您允许我为自己辩护,对么?” “这是您的权利。只是快点。” “不会要太久。请让您的朋友把一八一六年莫斯科绘的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的微型肖像交给您……(博马涅安照办了,从男爵手里接过肖像。)好……仔细看看。这是我的肖像,对么?”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请回答,这是我的肖像么?” “是的。”他清楚地说。 “那么,要是它是我的肖像,那就说明我在那时期就活在世上了。这有八十多年了,而我那时就有二十五或三十岁了。在回答之前好好地想一想。嗯,您对着这样的奇迹犹豫起来了!您不敢肯定了?……但是,还有更惊人的哩……从后面打开这肖像的框子,您会看见瓷片背面还有一幅肖像,一个微笑的女人的肖像,她的头部披着细纱,一直垂到眼眉,透过细纱可以看见她的头发卷曲,从中间分开。这还是我,对么?” 当博马涅安执行她的指示时,她把一块轻罗纱搭在头上,垂及眼眉。她带着迷人的表情垂下眼帘。博马涅安一边作比较一边喃喃说:“是您……是您……” “毫无疑向,对么?” “毫无疑问,是您……” “好!请念出右边的日期。” 博马涅安逐字念道:“一四九八年画于米兰。” 她反复说:“一四九八年!有四百年了。” 她爽朗地笑起来。 “别显出这困惑的神情,”她说,“首先,我早知道有这两幅肖像存在,而且我已寻找很久了。但请相信这并非什么奇迹。我不会试图让您相信,我曾经给画家当模特,而且有四百岁年纪。事实上,这只是圣母玛丽亚的面容,是复制贝纳迪努·吕伊尼的《神圣之家》的一部分。这位米兰画家是达芬奇的弟子。”接着,她忽然严肃起来,不让敌人有喘息的时间,对他说:“现在您了解我到底要说什么了,对么,博马涅安?在吕伊尼的圣母、莫斯科的少女和我之间,存在着绝对的相似。这事不可理解,非常神奇,但无可否认。三副面容完全一样,好像不是属于三个女人而是属于一个女人。为什么您不愿承认在不同的环境也会出现同样的现象呢?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很自然的嘛。您在您房间里看见的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人,只不过她和我相像到使您产生了幻觉……也许这个女人认识您的朋友圣埃贝尔和迪斯诺瓦,并杀害了他们。” “我亲眼看见……我亲眼看见的……”博马涅安抗议道,几乎触到她,挨着她。他因为气愤,脸苍白,浑身发抖。“我亲眼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 “您的眼睛也看见了二十五年前的画像,八十年前的微型肖像和四百年前的画像。难道那就是 6211." >我么?” 她抬起面部,让博马涅安注视她那年轻的面庞,清秀的美貌,洁白的牙齿,像果实一样丰满光洁的双颊。博马涅安支持不住,大声说: “啊!巫婆,有时我竟然相信了这种荒谬事。你的事谁又说得准呢?瞧,那微型肖像的女人裸露的肩膀下部,在胸脯洁白的皮肤上,有一颗黑痣。你的肩膀下部也有这样一颗痣……我曾经看见……瞧……让其他人也看看,让他们也了解。” 博马涅安脸色苍白,汗流满面。他把手伸向她那扣着的上衣。 但她把他推开,十分庄重地说: “够了,博马涅安,您不知道您现在在干什么,更不知道几个月来您干的事。刚才我听您说话,甚为惊讶,因为您谈到我,好像我曾是您的情妇似的,事实上我并不是您的情妇。在公众面前捶胸认罪是一件高尚的事,但忏悔必需是诚挚的。您却没勇气。自尊这个魔鬼不让您屈辱地承认失败。您卑鄙地让别人相信其实没有发生的事情。在几个月中,您跪在我脚下,乞求,威胁,但您的嘴唇没有一次碰到我的手。这就是您的行为和仇恨的全部秘密。 “由于不能使我屈服,您就想毁了我。在您的朋友们面前,您把我描绘成一个可怕的杀人犯、间谍和女巫。是的,女巫!据您的说法,您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失败的;如果失败了,那只能是恶魔施了妖术的结果。不博马涅安,您不清楚您在干什么,在说什么。您曾在您的房间里看见我在准备毒死您的药片么?算了吧!您有什么权利让您的眼睛出示证明?您的眼睛么,它们被我的形象缠住了,另一个女人以我的而不是她的形象出现,您是不可能看见的。 “是啊,我再说一遍,是另一个女人,博马涅安……在你的大伙儿都走的路上,是另一个女人在走。是另一个女人继承了卡格利奥斯特罗的某些文件,也用他用过的一些名字,称自己为巴尔蒙特侯爵夫人、弗尼克斯伯爵夫人……博马涅安,去寻找她吧。您看见的是她。事实上,您是根据那有点错乱的头脑产生的最粗浅的幻觉来对我提出指控的。 “算了吧,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幼稚的喜剧。首先,作为一个无辜的女人,其次,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危险的女人,我完全有理由在你们中间保持镇定。虽然你们采用拷问的方法,尽管共同事业干成,你们各人都可获得利益,但你们到底是一些诚实人,不敢把我处死。您,博马涅安,您是一个狂热的人,您怕我,您也许想把我处死,但也得有肯服从您的刽子手。事实上没有这样的人。那么,怎么办?……把我关起来?扔到黑暗的角落?要是你们高兴,那就这样干吧!但你们要知道,任何黑牢我都可以轻易走出来,就像你们走出这个大厅一样。你们审判吧,定罪吧。我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她坐下来,拿掉面纱,重新支起臂肘。她的角色已演完。她说话平心静气,都是有理有据,有不可辩驳的逻辑,把对她的指控和在整个事件中起决定作用的难以解释的长生不老的奇闻联在一起。 “一切都是有联系的,”她说,“你们大概也是根据我过去的事情才指控我的。你们的指控大概要从叙述百年前的事件开始,最后才能说明今天发生的犯罪事件。我所以犯下了今天的罪行,是因为我曾经是过去那些事件的主角。我既然是你们见过的那个女人,那我也就是你们出示的不同肖像上的那个女人。”怎么回答?博马涅安不作声。双方的较量以他的失败而告终。 他也并不想掩饰。此外,他的朋友们也不再像那些无可选择,非得作出可怕的死亡决定的人。他们换下了冷酷的紧张的面容。拉乌尔清楚地感到,他们已经产生了怀疑。要不是想起男爵和贝纳托所作的准备,他的心情又变得抑郁,他本会生出几分希望来的。 博马涅安和男爵两人低声商量了几句,接着博马涅安像总结讨论似地说: “朋友们,你们面前摆着全部辩论纪录。控方和辩方都把话说完了。你们已看见,男爵和我是如何确信不移地指控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又是如何狡猾地为自己辩护,拿一种叫人难以接受的容貌相似为理由来作掩护,充分表明她是如何奸猾狡诈。局势十分明瞭:有这种能力这种手段的敌人是不会让我们安宁的。我们的事业会受到危害,她会逐一毁掉我们。她的存在会不可避免地使我们破产,毁灭。 “这是不是说,除了死亡再没有别的解决办法,我们唯一应当考虑的是应给她什么惩罚?不是。只要她消失,只要她不能坏我们的事,我们也就没有权利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了。即使对这样宽容的释放方案,我们的良心会产生反感,我们也应当坚持,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目的是保护自己,而不是惩罚。 “这就是我们采取的措施,如果得到你们赞同的话。今晚,一艘英国船将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游弋。一只小艇将离开大船驶来。我们划船去迎它。在十点钟时在巴勒瓦岩柱下会合。这个女人将被送到大船上,带到伦敦,在黑夜里下船,关进一家疯人院,直至我们的事业完成。我想你们没有一个人会反对这种方式,因为它是合乎人道和宽大精神的,而且保障了我们的事业,使其避免了危险。对吗?” 拉乌尔马上识破了博马涅安耍的把戏,他想:“其实就是处死这女人。因为并没有英国船。只有两条小艇,其中一条已凿了洞,将驶到大海上沉没。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将会销声匿迹,没有人会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计划的表里不一,博马涅安阐述它的狡诈方式,使拉乌尔感到害怕。博马涅安的朋友们怎么会不支持这个计划?何况并不要求他们肯定地回答。只要他们保持沉默就够了。如果他们中没人抗议,博马涅安就可以通过男爵自由行动了。确实,他们中没人抗议。他们不知不觉地给那女人判决了死刑。 他们都站起来准备离开,显然为这样顺利地了结感..到高兴。没有人提出任何意见。他们就像离开一个密友间的小聚会,在会上只讨论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再说他们中有人要到附近的火车站去乘夜车。一会儿工夫,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博马涅安和两个表亲除外。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拉乌尔为此困惑不解。这一富于悲剧色彩的会议,随意处置一个女人生命的会议,以可恶手段判处一个女人死刑的会议,突然一下就结束了,就像一出戏在合情合理的结局出现之前就结束了,就像一场审判还在辩论中就宣布了判决结果。 在这种狡猾的手法中,博马涅安的阴险狡诈在拉乌尔眼中越来越明显。 但他谨慎、懦弱、虚伪、害怕,不得不在良知之前,也许在正义之前掩盖自己的真面目。这样,他通过卑鄙的手段,就使那人恶毒的决定得以通过。 现在,博马涅安站在门口,观察着那必死无疑的女人。他脸色苍白,眉头紧蹙,脸上的肌肉和下颌神经质地抽搐。他双臂交叉,摆出平常浪漫人物那样的稍为夸张的姿势。他的脑海里思绪纷纷。他是否在最后时刻犹豫起来了? 不管怎样,他沉思的时间并不长。他抓住男爵的肩膀,一边向后退一边发出命令:“看住她!别干蠢事,嗯?不然……” 在人来人往当中,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一动不动,面容平静,若有所思,与眼前的形势极不相称。 拉乌尔心想:“她肯定没有想到危险。她考虑的仅是被关在疯人院里。对这种前景,她不会担忧。”一小时过去了。暮色开始射入大厅。那少妇两次看看她系在上衣上的表。 接着,她试着和贝纳托交谈。她的脸立即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魅力。她的声音委婉缠绵,像抚摸一般动人。贝纳托神色粗暴,低声训斥她,不作回答。 又过了半个钟头……她左右看看,发现门半开着。这时候,她确实想到了逃跑。她缩起身子,好像准备一跃而起。拉乌尔也设法帮助她实现计划。 要是他有手枪,他会把贝纳托打倒。他还想到跳进大厅,但洞眼不够宽。再说,贝纳托有枪。他感到危险,便把手枪搁在桌上,低声说:“你只动一动,我就开枪。我向上帝发誓!”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少妇不动了。拉乌尔紧张得喉咙哽塞,一直盯着她。 七点钟左右,男爵回来了。 他点着一盏灯,对贝纳托说:“我们来把一切东西准备好。你先到车库去把担架找来,然后去吃晚饭。” 当他单独和少妇在一起时,似乎犹豫起来。拉乌尔看见他的眼色惊慌,好像想说什么话或做出什么行动,但又说不出来做不出来。 “夫人,向上帝祷告吧。”他突然说。 她反复低声问:“向上帝祷告?这种劝告是什么意思?” 他声音很低地说:“随您怎么想……我只是预先告诉您……” “预先告诉什么?”她越来越不安地问道。 “有时候,”他低声说:“要向上帝祷告,好像当晚就要死去……”她突然打了个寒噤。她一下子看清了形势。她的双臂在不安地抽搐。 “死?……死?……不是这种事,对么?博马涅安没有这样说……他只说关在疯人院……” 他没有回答。只听见那不幸的女人结结巴巴说:“啊!上帝,他欺骗了我。疯人院,那不是真的……是别的……他们要把我扔进海里……在深更半夜……哎呀!多可怕呀!但这不行……我,要去死!……救命啦!” 男爵肩上搭了一条格子花昵长围巾,这时他便粗暴地用它蒙住少妇的头,用手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叫喊。 贝纳托回来了。他们两人把她抬到担架上,结实地捆绑好,以便让系着大石头的铁环能从千疮百孔的船板间通过。 四、沉艇 黑暗越来越浓。男爵点着了一盏灯。两个表亲坐下来为死亡守夜。在灯光下,他们的脸显得阴.森可怕,犯罪的念头使脸变了形。 “你本该带一瓶朗姆酒来。”贝纳托低声埋怨说。“有时候自己干什么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我们现在不是在那种时候。”男爵回答,“正相反,我们要全神贯注。” “这可开心。” “应当跟博马涅安讲道理,拒绝帮他。” “这不可能。” “那就服从。” 又过了一些时候。城堡没有传出一点声音,入睡的田野也寂然无声。 贝纳托走近女俘虏,仔细听听,然后转身过来。“她甚至不呻吟。这是个厉害女人。” 他用有点害怕的声音说:“你相信人家说的她的事么?” “什么事?” “她的年纪……从前那些事。” “一些无聊的话!” “可是博马涅安相信。” “谁知道博马涅安想些什么!” “戈德弗鲁瓦,总该承认有些事真的奇怪……一切都使人认为她不是昨天出生的。” 男爵低声说:“对,当然……我呢,我读那些材料时,好像是在与她交谈,仿佛她真的生活在那个时代。” “那么您相信了?” “够啦。别谈这一切了!卷进这件事已是做过头了。啊!我向上帝发誓(他提高了声调)要是我能够拒绝,而且能直截了当地拒绝该多好哇!……只是……” 男爵没有兴致谈话,他感到十分不愉快的事,他不想多谈。但贝纳托又说:“我呢,我向上帝发誓,一有机会,我就开溜。尤其是我有一种想法,我们整个都上了当。是的,我对你说过,博马涅安比我们知道得多,我们不过是他手中的木偶。哪天他不再需要我们时,说声对不起就走掉了。我们将发现他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掩盖了事情真相。” “这倒不会。” “但是……”贝纳托不同意。 戈德弗鲁瓦把手捂住他的嘴巴,低声说:“别说了。她听见了。” “这有什么关系,”贝纳托说,“既然刚才……”他们不敢打破沉寂。 教堂的钟声隔一阵就敲响一次,他们互相望着,用嘴唇数着数。 当他们数到十下时,男爵在桌上用力砸一拳,把灯砸得跳起来。“见鬼!得动手了。” “啊!”贝纳托说,“真可耻!难道我们两人单独去干?” “其余的人本想陪我们去,但我让他们留在峭壁顶上,因为他们以为有什么英国船。” “我宁愿叫大家一起去。” “别说了,命令只是对我们两人发的。还有,其他人去了,会乱讲的……要那样就糟了。瞧,他们来了。”其他人是指那些没有去乘火车的,就是多尔蒙、鲁·德斯蒂埃和罗勒维尔。他们提着一盏马厩的风灯来了,男爵让他们熄了。“不要有灯光,”他说,“人们会看见它在峭壁上游动,以后会说长道短的。所有的仆人都睡了么?” “睡了。” “克拉里斯呢?” “她一直在她房间里。” “的确,”男爵说,“今天她有点不舒服。上路吧!”多尔蒙和罗勒维尔抓住担架的扶手。大家穿过果园,走过一块泥地,上了从村庄通往神甫梯的田野小路。天色黑沉沉的,没有星光,队伍摸索着前进,深一脚浅一脚,不是踩到车辙就是碰上斜坡。大家发出诅咒声,但很快就被忿怒的男爵压下去。“该死!别作声!人家会听出我们的声音的。” “什么人会听出?戈德弗鲁瓦,这里没有人,你大概是防备官员吧?” “对。不过他们在小酒馆里,我让一个人邀请了他们。那人办事我信得过。不过可能有巡逻队。” 高原往下降,形成一个盆地。道路也跟着往下走。他们好歹走到阶梯上头。这阶梯是从前在贝努城的一位神甫倡议下在岩石中凿出来的,以便当地人可以直接下到海滩上。白天,有在石灰岩上开凿的洞眼采光。通过那些洞眼,还可看到美丽的海景。海浪拍打着岩礁。脚下的石梯,好像是钻入海底。 “这会很艰苦,”罗勒维尔说,“我们可以帮你们,为你们照亮道路。” “不用,”男爵说,“还是分开谨慎。” 其他的人服从地走开了。两个表亲立即开始艰难地往下走。下了很久。 阶梯很陡,转弯很急,担架转不过去,只好竖起来。手电筒只能断断续续地照亮。贝纳托一直在生气,出于他那鲁莽的小贵族本性,他建议把“这一切” 从一个洞眼扔出去了事。最后,他们到达一个小石沙滩上,在那里喘了一口气。在不远处,可以看见两条并排的小艇。海面平静,微波不兴,海水浸着船的龙骨。贝纳托指指他在那条小一点的船上凿的洞。那洞暂时用稻草塞住。 他们担架搁在船上三条板凳上。“一起捆上吧。”男爵下令说。 贝纳托提醒他道:“要是有人作调查,发现海底的东西,这担架对我们可是一个不利的证据。” “我们走远一点,使人永远发现不了什么。还有,这是一副旧担架,二十年没用了,是我从一个废置的车房里拿出来的。用不着担心。” 他说话时身体发抖,声音充满恐惧,贝纳托都几乎听不出是他的声音。 “戈德弗鲁瓦,你怎么啦?” “我?你要我怎么样?” “那么?” “那么,我们来推小船吧……根据博马涅安的指示,首先要把塞在她嘴巴里的东西拿掉,问她有什么话要说。你愿干这事么?”贝纳托结结巴巴说:“要碰她?看见她?我宁可死掉……你呢?” “我也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但她是有罪的……她杀了……” “对……对……至少这是可能的……只是她样子那么温柔!” “是呀,”贝纳托说,“而且她是那么美……像圣母那么美……”他们同时在石头上跪下,为那将死去的女人高声祷告,吁请“圣母玛丽亚的干预”来保护这女人。 戈德弗鲁瓦把经文和祈求混在一起,贝纳托偶然用热烈的“阿门”来打节拍。这似乎使他们鼓起一点勇气,因为他们突然站起来,急于把事情结束。 贝纳托拿起了他准备好的大石头,把它紧系在铁环上,然后推动小艇,使它在平静的水面滑行起来。接着,他们一起出力推动另一条小艇,然后跳进里面。戈德弗鲁瓦抓住双桨,贝纳托用一条绳子拖着那载着女死囚的小艇。这样,他们轻轻划着桨驶向远海。桨上的水滴到海里,传出轻微的声响。比夜色更浓的暗影使他们得以在岩礁之间滑行,驶向大海。但二十分钟以后,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了。“我不能划了……”男爵无力地说,“两臂没有一点力气,轮到你了……” “我没有力气。”贝纳托承认说。 戈德弗鲁瓦再度鼓足力气,接着不得不停下,说道:“有什么用?我们肯定远远超出海流线了。你以为怎样?”贝纳托表示同意。 “还有,”他说,“好像有微风,会把小艇刮到更远的地方。” “那就把草塞子拔掉。” “这事该你干。”贝纳托抗议道。在他看来,让他干这事就意味着下杀手。 “傻话够多的了!我们一起来结束这件事。” 贝纳托收紧绳子。船的龙骨靠着他摇摆。他只要弯腰伸手就可以拔掉塞子。 “戈德弗鲁瓦,我害怕,”他结结巴巴说,“以我的永生发誓,干这事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明白么?” 戈德弗鲁瓦跳到他身旁,把他推开,弯身越过船舷,伸手把塞子一下子拔掉。海水汩汩地涌进来,使他感到不安,突然想改变主意,塞住那个洞。 但太迟了,贝纳托已抓起船桨,他也被水声吓坏,恢复了力气,猛地用力划了几下,使两艇之间隔开了好几米。 “停下!”戈德弗罗瓦下令说。“停下!我想救她。停下,该死的!……啊!是你要杀死她……凶手,凶手……我本是要救她的。”但贝纳托吓坏了,什么也不明白,拼命划桨几乎使船桨断裂了。那死尸单独留下了——对一个不能动弹,无能为力,注定要死的人,不称为死尸又称什么呢?海水几分钟内就会灌满小艇。脆弱的小艇就会沉没。 这一点戈德弗鲁瓦是清楚的。他也下了决心,抓住船桨,也不担心会被人听见,拼命地弯身划桨,想尽快逃离犯罪地点。他们害怕听见痛苦的叫喊,或是一件下沉的永远为海水所淹没的东西发出的可怕声响。 小船贴着几乎平静不动的水波摇晃。天空布满浓云,好像要把全部重量都压下来。 戈德弗鲁瓦和贝纳托已经往回划了一半路途。一切声音都沉寂下来。 这时候,小艇向右舷倾侧。少妇在临死的迷糊状态中,感到结局来临了。 她既没有惊跳,也没有反抗。接受了死亡,也就有了仿佛已到生命彼岸的心态。 但她觉得奇怪,她并没有因为接触到冰冷的海水而战抖。这是女人的肌肤最怕的事情。小船没有沉。只是倾侧了,似乎有人跨过了船边。 什么人?是男爵?是他的同谋?她想都不是,因为有一个她不熟悉的声音低声说:“请放心,是一位朋友来救您……” 这位朋友俯身向她,甚至不知她是否听得见,立即向她解释:“您没有见过我……我叫拉乌尔……拉乌尔·当德莱齐……一切都好……我用一块布包着木头塞住了船洞。随便地修补一下,但足够应付……尤其是我们就要卸掉那块大石头。”他用刀把捆着少妇的绳子割断;接着抓住那块大石头,把它扔掉了。最后,他把裹住她的被单拿开,弯身对她说:“我真高兴呐!事情比我所希望的还要顺利。您得救了!海水还来不及浸到您,对么?多么幸运!您不痛吧?”她低声说话,声音几乎听不清。 “痛……踝骨……绳子扭伤了我的脚。” “会好起来的,”他说,“现在要紧的是靠岸。那两个刽子手肯定上了岸,大概在匆匆爬石梯。我们没什么可害怕的。”他迅速作好准备,拿出事先藏在船底的一支船桨,搁在船的后部,开始“摇橹”,同时继续用高兴的声音作着解释,好像这是一场游戏,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似的。 “首先让我稍为正式地介绍自己,虽然我很不像样子:只穿一条自己做的游泳裤,上bbr>面系着一把刀……拉乌尔·当德莱齐在为您效劳,因为偶然的机会允许我这么做。噢!完全是出于偶然……我不意听到一场谈话……得知有人谋害某位妇女……我就先下了手。我到海滩。那两个表亲走出暗道时,我钻入水中。由于您这条小船是拖在后面的,我只要抓住它就行了。两个表亲没有发现,他们不但拖着受害人,还拖着一个决心救她的游泳冠军。现在我说完了。等您能听懂我说的话了,我再把详情告诉您。现在我觉得是白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难受,”她说,“我精疲力竭……” 他回答说:“我劝您什么都不要想。没有比这更能养神的了。”她大概听从了,因为呻吟了几声后,她的呼吸更平静更均匀了。拉乌尔盖上她的脸,最后又说:“这样更好。我有行动的自由,我不欠什么人的帐。”再说,这并不阻止他像个欣赏他自己和自己的一举一动的人似的心满意足地独白。小船在他的推动下轻捷地前进,峭壁渐渐显现。 当船的龙骨上的铁件在卵石上擦响时,拉乌尔跳上岸,接着轻松地把少妇抱下船,这证明他的肌肉结实有力。他把她搁在峭壁脚下。 “我还是拳击冠军,”他说,“罗马式摔交高手,既然您听不明白我的话,我不妨对您承认,我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这点优点……还有其他优点!不过废话说够了……您在这岩石下好好休息,在这里可以免受恶浪的侵袭……至于我,我要离开了。我猜想您计划要对那两个表亲报仇,对么!要这样做,必须让人们找不到这条小船,使人相信您确实是淹死了。为此,要有点耐心。”拉乌尔不再耽搁,立即实行。他重新把小艇划到海中,把布塞拔掉,肯定小艇会沉没后,他跳到水里,游回岸上,找到藏在一个凹处的衣服,脱下身上的游泳裤,穿上衣服。“走吧,”他对少妇说,“现在要爬上那高处,这可不大容易。”她渐渐地脱离了麻木状态。在电筒的照射下,他看见她睁开了眼睛。 在他的扶持下,她试图站起来,但痛得大叫一声后,又无力地倒下去。 他脱下她的鞋子,看见袜子上都是血。伤势并不严重,但使她疼痛难忍。拉乌尔用他的手帕暂时包裹了她的脚踝,决定立即动身。 他背着她,开始向上爬。共有三百五十级!戈德弗鲁瓦和贝纳托走下来时十分吃力,他们往上走则更是艰苦!他有四次不得不停下来,浑身大汗,觉得再也没有力气往上爬了。但他继续往上爬,一直心情愉快。在第三次停下时,他坐下了,把她搁在膝头上。他觉得她在笑,因他说的趣话而笑,为他无限的热情而笑。于是他把那可爱的身体紧抱在胸前,双手搂着那柔软的肉体,爬上了峭壁。 到达顶上后,他没有停下休息。一阵清风吹起,卷过平原。他要赶紧把少妇放在安全的地方,一口气横穿过田野,把她带到一个偏僻的谷仓里。他一开始就打算到这里来,因此放了两瓶清水、一些白兰地酒和一些食物,以防不测。 他把一架梯子靠着山墙,抱起少妇上了谷仓,关上窗板,然后把梯子移开。 “有十二小时的安全和睡眠。没有人会打扰我们。明天中午左右,我会弄到一辆马车,把您送到您想去的地方。”这样,他们俩在经历了人们所能想象的最悲惨最离奇的遭遇后,关在一起。现在,白日那些可怕的场面离得多遥远了!宗教裁判所似的法院审讯、冷酷无情的法官、阴险的刽子手、博马涅安、戈德弗鲁瓦、判决、下海、在黑暗中沉没的小艇,这一切恶梦都已消失,只留下受害者和她的救命恩人亲密地处在一起。梁柱上挂了一盏灯。 借着灯光,拉乌尔让少妇躺在堆满谷仓的稻草捆上,照料她,让她喝水,轻轻地包扎她受伤的地方。在他的保护下,约瑟芬·巴尔莎摩远离了陷阱,再也不用害怕她的仇敌,完全放心地让他照料。她闭上眼睛,渐渐睡着了。灯光照射着她那美丽的脸,激动的感情使她脸色潮红。拉乌尔跪在她前面,久久地端详。谷仓里很闷热,她解开了胸衣上面几颗纽扣。拉乌尔便看见她那匀称的肩膀,那完美的线条连接着光洁的颈子。 他想起博马涅安提到在肖像上可以看到一颗黑痣。他忍不住诱惑,想看看他从死亡中救出的女人胸上究竟有没有一颗黑恁。他慢慢拨开她的衣服。 只见右胸光滑洁白的皮肤上,显出一颗美人痣,像过去那些爱俏的女人脸上身上的假痣一般黑,正随着呼吸在节奏均匀地起伏。 “您是什么人?您是什么人?”他慌乱地低语。“您是从哪个世界来的?” 他也像其他的人一样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感受到这个女人、从她某些生活细节、从她的外表所产生的神秘印象。但他不由自主地询问她,似乎这少妇能够以那幅小肖像模特儿的身份来作回答似的。 她的嘴唇吐出一些话,他听不明白。他靠她的嘴唇非常近,她呼出的气息是那么甜蜜,以到他颤抖着将自己的嘴唇轻轻地印上去。 她叹息一声,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拉乌尔跪着,她脸一下红了,同时又微微一笑。当她沉重的眼皮重新合上,再度睡着时,这微笑仍保留在她脸上。 拉乌尔狂热起来,因为欲望和爱慕而激情冲动。他双手合十,低声说出一些兴奋的话,像冲着一个偶像,念诵最热烈的赞美。“您是多么美丽!……我原来都不相信生活中竟有如此美丽的女人。不要笑了!……我知道有人想使您哭。您的微笑使人不安……有人想使这微笑消失,让人再也见不到它……啊!我恳求您,除了对我,再不要微笑……” 他放低声音激动地说:“约瑟芬·巴尔莎摩……您的名字多么甜美!它使您更神秘!您是女巫么?博马涅安说的……不对,是女魔法师!您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您是像亮光,太阳……约瑟芬·巴尔莎摩……迷人的女人……女魔术师……啊!一切都在我眼前展开……我看见的一切幸福!……我的生命始于我把您抱在怀中的那一刻……除了您我再没有其他的回忆……我只在您身上看见希望……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您是多么美丽!望尘莫及使人欲哭……” 拉他紧靠着她说这些话,他的嘴靠近她的嘴,但他只允许自己偷偷地。约瑟芬·巴尔莎摩的微笑中不仅有一种肉感,而且有一丝羞怯,这使拉乌尔肃然起敬,言语庄重,充满青年人的忠诚……最后他睡着了,但仍含含糊糊地说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诺言和誓言。他睡得很香,没有做梦,像需要恢复过度疲劳的机体的小孩…… 教堂的大钟敲响了十一下。他数着钟点,越来越惊讶。“上午十一点钟了,这可能么?” 日光从百叶窗的缝和古老的稻草屋顶的裂痕中透射进来。一面墙上,甚至照进一点阳光。 “您在哪儿?”他说,“我看不见您。” 灯已熄灭。他跑到百叶窗前,把它打开,使谷仓充满亮光。他看不见约瑟芬·巴尔莎摩。 他向稻草捆扑去,把它们挪开,忿怒地把它们投到开向楼下的翻板活门。 没有人。约瑟芬·巴尔莎摩消失了。他走下来,到果园里去找,到附近的平原和道路去搜查。徒劳无功。她虽然受了伤,脚下不了地,却一蹦一蹦离开了谷仓,穿过了果园和附近的平原……拉乌尔返回谷仓,仔细搜查,没花很多时间,就在地板上看见一个长方形的纸板。 他拾起来,这是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的照片。照片后面用铅笔写着这两行字: 拉我要感谢救命恩人, 但希望他不要试图再见我。 五、七分枝烛台的一个分枝 在某些童话中,主角遭遇了最奇特的事情,但在故事结束时,却发觉自己不过是一个梦的玩具。当拉乌尔重新找到前一天藏在山坡后面的自行车,他立即想到自己是否做了一连串的梦。这些梦有的令人开心,有的风景如画,有的可怕,但总之令人十分失望。但这个假设并未使他停滞不前。他手中拿着照片,而且亲吻约瑟芬·巴尔莎摩的芳唇留下的令人陶醉的回忆,都说明他的遭遇是事实。是肯定的事实,他无法否认。 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清楚地想起克拉里斯·德蒂格以及前一天早上甜蜜的时刻——他感到懊悔,但立即驱除了这种心情。不过,在拉乌尔这种年纪,忘恩负义和感情矛盾的问题很容易解决,似乎一个人可以分为两个人,其中一个继续在不自觉中爱恋,保留着部分前程,另一个则狂热地投入新的激情。 克拉里斯的形象仿佛模糊地痛苦地出现在一个烛光晃动的小教堂深处,他不时到那里去祷告。但是,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突然变为他崇拜的唯一偶像,她既专横又妒忌,不允许人家从她那里刺探一点想法或一点秘密。 拉乌尔·当德莱齐——我们继续这样称呼将使亚森·罗平这个名字变得遐迩闻名的人——过去从未爱恋过。其实他并不缺乏机会,只是没有时间。 他雄心勃勃,但不知道在什么方面以什么方法来实现他的风光、发财和掌权的梦想。他在各方面都不遗余力,随时准备好响应命运的召唤。他极力培养各种才能:聪明、思想、意志、身体的柔韧、肌肉的强健、灵活、耐力。他惊讶地看到,只要努力,这些才能可以无限发展。 他得生活,但他没有来源。他是孤儿,独自生活,既无朋友、也无亲戚和职业。但他活下来了。怎样活的呢?对这一点,他只能作一些并不充分的解释。他自己也没有过细的研究过。人总是尽一切可能活着,总是根据情况来对付饮食起居的。“我会有好运。”他这样想,“往前走吧。应有的东西将来会有的。我想将来是美好的。” 就在这时候,他遇到了约瑟芬·巴尔莎摩。他立即感到,为了征服她,他得使用他积聚的全部力量。 对他来说,约瑟芬·巴尔莎摩与博马涅安尝试向他的朋友们描绘的那个“恶毒女人”毫无共同之处。他拿着那美丽的像片,端详着那清澈的眼睛和纯洁的嘴唇,那嗜血如命的形象、那背信弃义杀人犯罪的工具、那巫婆的种种饰物都像恶梦一样消失了。“我99lib.会再找到你的,”他一边吻照片一边发誓说,“你会爱我的,像我爱你一样。你将是我最柔顺最可贵的情妇。我会了解你的神秘生活,就像读一本打开的书。你的神力、奇迹、令人难以置信的青春,凡是使别人感到不安和害怕的一切,都会巧妙地使我们一起欢笑。约瑟芬·巴尔莎摩,你将是我的。”这种誓言,此时拉乌尔本人也感到有些冒失。其实他对约瑟芬·巴尔莎摩有些畏惧,还有些气恼,就像一个渴望平等却又不得不屈服于强者的孩子。 他在旅店楼下的小房间里呆了两天。房间的窗子开向一个种着苹果树的院子。这是沉思和等候的日子。他下午到诺曼底的田野,也就是说到可能遇见约瑟芬·巴尔莎摩的地方散步。的确,他推测那受到折磨尚未恢复的少妇不会回她巴黎的住所。她还活着,但必须使那些杀害她的人相信她死了。为了对他们进行报复,同时抢在他们之前达到他们的目标,她不应远离战场。 第三天晚上,他发现房间里的桌上有一束四月的鲜花:长春花、水仙花、迎春花、报春花。他问旅店主人是谁送来的。回答说没有看见什么人。 “是她。”拉乌尔一边想一边吻着刚采下的鲜花。连续四天,他在院子深处一间车库后面守候着。当周围响起脚步声时,他的心怦怦直跳。但每次都失望了,他感到十分痛苦。到了第四天下午五点钟时,在院子斜坡上的乔木灌木丛之间,响起衣服摩擦的声音。有人穿着一袭衣裙走过去了。拉乌尔想跑过去,但马上停住步子,并压下怒气。 他认出是克拉里斯·德蒂格。 她拿着一束鲜花,和前几天的那一模一样。她轻捷地走到房前,伸手从窗口送进花来。 当她往回走时,拉乌尔看到她的正面,见她脸色十分苍白,不免大吃一惊。她的双颊已失去鲜润的颜色,眼睛罩着黑眼圈,表明她忧虑不安,长时间失眠。 “我会为你十分痛苦。”她曾说。她没有料到痛苦开始得那么早,没料到委身于拉乌尔的日子竟是永别和难以解释的被离弃的日子。 他想起她的预言,为自己给她造成痛苦而气恼,却又为自己希望落空,送花来的人是克拉里斯而不是他期待的人而不快,就让她走了。 但是,由于克拉里斯——她因此毁掉了最后的获得幸福的机会——他获得了在黑夜中行路所需要的宝贵指示。一个钟头以后,他看见窗台上搁着一封信,便拆开来看:亲爱的,我们已经完结了么?没有完,对么?我的哭毫无理由,对么?……你不可能厌弃克拉里斯,对吧?亲爱的,今晚他们将乘火车,明天很晚才会回来,对吗?你不会让我再哭了吧?……来吧,亲爱的…… 伤心可怜的信!但拉乌尔不为之动心。他想到信上提到的旅行,记起博马涅安在指控时说过:“她从我口里得知我们不久要到迪耶普附近一处产业去进行彻底搜查,她就赶到那里去……”这不就是这次旅行的目的?对拉乌尔来说,这不就是一次参加斗争得到全部好处的机会? 当天晚上七点钟,拉乌尔穿着得像海边渔人,用赭石颜料涂红了脸使人认不出来。他登上男爵和贝纳托乘坐的火车,像他们一样换了两次车,在一个小火车站下车后,就住宿在那里。翌日早上,多尔蒙、罗勒维尔和鲁·德斯蒂埃乘马车来找他们的朋友,拉乌尔紧追在他们后面。 马车走了十公里后,就在人们称为格尔城堡的一个长方形破旧小城堡前停下。拉乌尔走近敞开着的栅门,看见花园中有一群工人正在小径和草地上翻土。 当时是上午十点钟。在台阶上,包工头们在接待五位合约人。拉乌尔悄悄走进去,混在工人中间,从工人口中打探到格尔城堡不久前为罗勒维尔侯爵所购买,今早开始修葺工作。拉乌尔听见一个包工头回答男爵说:“是的,先生,已下了指示。我的工人们在掘地时若找到硬币、金属、铜、铁之类的东西,都奉令上交取得奖赏。”这一切忙碌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为了发现某件东西。但发现什么呢?拉乌尔在思忖。 他在花园中散步,围着城堡走了一圈,并且下了地窖。需要采取行动。 任何耽搁都会使别人的机会更大,而他则可能碰到别人捷足先登的事实。 这时候,五个朋友站在城堡后面一个俯瞰花园的长形瞭望台上。这盼望台四周有一堵充作栏杆的矮墙,立有十二根砖柱,上面竖着古老的石质瓶饰,现在这些瓶饰几乎全都坏了。一群工人手拿着十字镐开始拆墙。拉乌尔沉思地看着他们工作,双手插在口袋里,嘴上叼着香烟,一点也没有考虑到他在这种地方出现会显得反常。 戈德弗鲁瓦用一张烟纸卷烟。由于没有火柴,他走到拉乌尔身旁向他借火。 拉乌尔递过他的香烟,当对方接火时,他心里形成了一个计划,一个自然而生的简单计划,他觉得每个细节的接续都合乎逻辑。但他得赶紧付诸实行。 拉乌尔脱下他的平顶软帽,让一绺显然不像渔人的保养得很好的头发掉下来。 男爵注意地看他,突然明白过来,勃然大怒。“又是您!还乔装打扮!这是什么新诡计,您怎么有胆子纠缠我直到这里?我已经直截了当回答您,您和我女儿结婚是不可能的。” 拉乌尔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说:“别大吵大闹!对我们两人都不会有好处。把您的朋友给我带来。” 戈德弗鲁瓦想抗拒。 “把您的朋友叫来。我是来帮你们忙的。你们找什么?一个烛台,对么?” “是的,”男爵不由自主地说。 “一个有七个分枝的烛台,就是这东西。我知道藏在什么地方。过些时候我会给你们提供另一些情况。这对你们的事业是有用的。然后我们再谈德蒂格小姐的事。今天且不谈她……快点叫你的朋友们来。” 戈德弗鲁瓦在犹豫,但拉乌尔的诺言和保证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他便立即把他的朋友叫来。 “我认识这年轻人,”他说,“据他说,我们也许会找到……”拉乌尔打断他 7684." >的话说:“先生,不是也许。我是本地人。我小时候常在这城堡和一位老园丁的孩子玩耍。老园丁经常指着一个地下室墙上的一个铁环告诉我们:‘这里有一个藏东西的地方,我曾经看见里面放着古董、烛台、挂钟……’” 这种透露使戈德弗鲁瓦的朋友们兴奋起来。 贝纳托立即提出异议:“地下室么?我们去看过了。” “没有看仔细。”拉乌尔肯定说,“我来带你们去。”通过一道外面的楼梯,他们走下地下室。地下室两扇大门开向台阶。台阶后面有一连串的穹形房间。 “左边第三个。”拉乌尔说。他在寻找的过程中已仔细看过这地点。 “瞧……这个……” 他叫五个人进入一个得弯身进入的黑暗房间。“这里什么都看不见。” 鲁·德斯蒂埃抱怨说。“的确,”拉乌尔说,“不过这里有火柴。我看见楼梯台阶上有一段蜡烛。等一等……我跑去找来。” 他把地下室的门关上,上了锁,并带走了钥匙,一边走一边向关在里面的人大声说:“点燃七分枝的烛台罢。你们将在最后一块石板下面找到它。上面裹着蜘蛛丝网……” 他还没有走到外面,就听见五个人猛力打门的声音。他想这道门已被虫蛀坏而且松动了,只能抵挡几分钟。但这几分钟对他足够了。他纵身一跳跃上瞭望台,从一个工人手里拿过一把十字镐,跑到第九根砖柱那里,把瓶饰敲掉。接着他去敲打一个裂开的抹在砖上的水泥柱头,它们不久就变为碎块掉下。在一堆松散的砖头中,掺着一些泥土和石子,拉乌尔毫不费力就拉出一根腐蚀的金属条。这是在某些祭坛上可以看到的巨大烛台的一个分枝。一群工人围着他,看到他手上挥动的东西时大声叫喊。这是早上以来发现的第一件东西。 也许拉乌尔想保持冷静,装出把金属条去交给五个同谋者的样子,把那东西带走。但正是这时候,城堡的一角发出叫喊,罗勒维尔走出来,并大喊大叫:“捉贼!抓住他!捉贼!” 其他几个跟在他后面。 拉乌尔一头钻进工人中间溜走了。正像他不久以来的行为那样,他这样做是荒唐的,因为如果他想获得男爵和他的朋友的信任,就不应当拿走他们寻找的东西。但事实上,拉乌尔是在为约瑟芬·巴尔莎摩而斗争。他唯一的目的是有朝一日把他取得的战利品奉献给她。因此,他拼命地逃跑。 正面那道栅门走不过去,他只好沿着一个池塘跑,摆脱了两个想要抓住他的人。一群人像疯子一般大叫大喊跟在他后面追,离他大约有二十米远。 他跑到一个菜园。菜园四面都围着高不可越的围墙。 “倒霉,”他想,“我走投无路了。猎物就要被围捕了……多么可悲的下场!” 菜园左侧,耸立着乡村教堂。菜园外边,教堂的公墓伸延到一小块围起的空地。这过去是格尔城堡主人的墓地。它的四周围着结实的铁栏。里面种植着茂密的紫杉。当拉乌尔沿着这块围起来的地方急跑时,一道门稍稍推开了,一只手臂伸出来拦住他,一只手抓住他的手。拉乌尔惊讶地看见自己被一位妇人拉到黑暗处,那妇人立即把门关上,把追赶的人关在外面。他不是认出而是猜出这妇人是约瑟芬·巴尔莎摩。“来吧。”她说,同时钻入紫杉中间。 围墙上另一道门打开了。它与乡村公墓相通。在教堂后部,停着一辆过时,这时期只能在乡下见到的轿式马车。车子套着两匹瘦弱的小马。在车座上,有一个蓄着灰胡子的车夫,他的驼背在蓝色的外衣下拱起。 拉乌尔和伯爵夫人上了马车。没有人看见他们。“莱奥纳尔,上吕纳雷和都德维尔公路。快点!”教堂在村尾。走吕纳雷这条路,可以避开居民集中的地方。在高原上,出现了一道很长的山坡。两匹瘦削的小马奋蹄奔驰,那样子,就像骏马在赛马场冲上坡道。 那轿式马车外表虽然难看,里面却宽敞、舒适。一些木头格栅遮住了外人的目光。拉乌尔在隐秘的氛围中跪了下来,让他爱情的激流自由奔泄出来。 他高兴得透不过气来。不论伯爵夫人是否感到受了冒犯,他认为这第二次相遇发生在这样特别的情况下,而且是在船上的营救行动以后,在他们之间建立的关系,可以使他越过几个阶段,一开始就规规矩矩地表示爱情,开始交谈。 拉乌尔一上来就这样做了,而且是以一种轻快的方式,就是最不易亲近的女人也会为之心软。 “您?是您?这是多么富于戏剧性的情节!当一群猎狗将要把我撕碎时,约瑟芬·巴尔莎摩从黑暗中跳出来把我救了。啊!我多么高兴,我是如何爱您!我多年来一直爱您……一个世纪以来一直爱您!是的,我怀着一百年的爱情……像您那样年轻的长久爱情……像您那样美丽的爱情!……您是多么美!……人们看见您不可能不动情……这是一种快乐,同时人们会感到,不论作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把您身上的美的东西,全部领略到,因此又觉得沮丧,您的眼神,您的微笑,一切都把握不住……”他微微地抖动,低声地说:“噢!您的眼睛朝我望着!您不恨我吧?您同意我向您倾诉我的爱情么?” 她把车门半推开。 “要是我请您下车呢?” “那我要拒绝。” “要是我叫车夫来帮忙呢?” “我杀死他。” “要 662f." >是我下车呢?” “我在路上继续表示我的爱情。” 她笑了起来。 “算啦,您总有话回答我。留下来吧,但不要再疯狂了!告诉我您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些人要追捕您。”他兴高采烈地说:“好,我告诉您一切,既然您不推开我……既然您接受我的爱情。” “可是我什么也没接受,”她笑着说,“您的爱情表示真叫我受不了,其实您并不认识我。” “我不认识您?” “那天晚上,在电筒照射下,您几乎看不清我。” “在白天我没有看见您么?在德蒂格庄园举行的那场卑鄙的审讯中,我没有时间欣赏您么?” 她忽然认真地看他。 “啊!您在场么?” “我在那里,”他带着诙谐的热情说。“我在场,而且知道您是谁!我认得您,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放下面具吧!拿破仑一世曾亲切对待您……您曾背叛拿破仑三世,为俾士麦效劳,使正直的布朗基将军自杀!您经常在茹旺斯喷泉中沐浴。您有一百岁了……我爱您。” 她那光洁的前额上浅浅地现出一道思虑的皱纹。她反复说:“啊!您在那里……我猜想到了。那些卑鄙家伙让我多么痛苦啊!……您听到他们可恨的指控么?” “我听到一些愚蠢的话,”他大声说,“我看见一群着魔的人,他们恨您像恨一切美丽的东西。这一切举动都是疯狂和荒谬。今天不要再想这些了。对我来说,我只愿回忆像鲜花出现在您脚步下的迷人的奇迹。我愿相信您永恒的青春。我愿相信即使我没有救您,您也不会死。我愿相信我的爱情是超凡的,相信您刚才从紫杉中走出来是出自魔力。” 她摇摇头,恢复了平静。 “为了看格尔城堡的花园,我已经进了那道古老的门。门锁上插着钥匙。我知道今早他们会来搜查花园,就埋伏在那儿。” “奇迹,我可以这样对您说!这难道不是一种奇迹么?几个星期,几个月以来,也许时间还长一些,人家就在这花园里寻找一个七分枝的烛台,而我一心想让您高兴,只用了几分钟就在人群中间,在我们敌人的监视下,发现了它。” 她显得惊讶不止:“什么?您说什么?……您发现什么?” “发现了这东西。这是七分枝烛台上的一枝。瞧!”约瑟芬·巴尔莎摩拿着金属条,兴奋地仔细看着。 这是一根相当结实的圆条,有点弯曲,上面有一层厚厚的铜绿。在有点扁平的一端上,镶嵌着一块紫色的圆形大宝石。 “对,对,”她低声说,“……毫无疑问。这枝条是从烛台基座上锯下来的。噢!您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 拉乌尔以生动的言词概述了斗争的经过。约瑟芬·巴尔莎摩惊奇不已。 “您怎么会这样想的?为什么会想到敲掉第九根柱子而不是别的柱子?出于偶然?” “不是出于偶然,”他肯定地说,“是出于肯定的想法。十二根柱子中有十一根是在十七世纪末之前建造的。第九根是在那时期以后。” “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其他十一根柱子的砖头尺寸与今日不同,是两百年前的规格,而第九根柱子砖头的尺寸与今天的相同。第九根是曾经拆掉后再重建的。为什么?只是为了藏这件东西。”约瑟芬·巴尔莎摩沉默长久,接着慢慢地说:“这真是奇特……我永远难以相信人们会这样成功……而且这样迅速!……我们都在这上面失败过……是的,”她接着说,“这是一个奇迹……” “爱情的奇迹。”拉乌尔接着说。 马车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前驶,经常绕了一些弯路以避免穿过村庄。不论上坡下坡,那两匹瘦削的小马都热情地卖力地奔跑。马车两边的原野像一幅幅图画一样飞过。 “博马涅安当时在那里么?”伯爵夫人问道。“没有,”他说,“算他好运。” “好运?” “要不然我会扼死他。我憎恨这个阴险家伙。” “没有我那样憎恨吧?” 她用刺耳的声音说。“不过您并不一直恨他。”拉乌尔说,控制不住他的妒忌。“他说谎、造谣,”约瑟芬·巴尔莎摩用平静的声音说,“博马涅安是骗子、疯子、是个病态的自大狂,就因为我拒绝他的爱情,他就想害死我。这一切,我有一天对他说了,他没有提出异议……他不能提出异议……”拉乌尔又重新跪下,满怀着兴奋的热情。 “啊!多么甜美的语言,”他大声说。“这样看来,您从来没有爱过他?这多么令人心宽!这难道是可以接受的么?约瑟芬·巴尔莎摩会爱上一个叫博马涅安的人么……” 他拍着手笑起来。 “听着,我不想再叫您约瑟芬,这名字不好听。叫约西纳,您觉得怎样?对,我以后叫您约西纳,正如您叫拿破仑和您母亲博哈尔尼那样。同样,对么?您是约西纳……我的约西纳……” “首先,请别见怪,”她天真地微笑着说,“我不是您的约西纳。” “请别见怪!我控制不住了。怎么办!我们俩关在一个小车厢里……您没有防御,而我跪在您之前像对着一个偶像。我害怕!我发抖!即使您伸手让我吻,我也没有勇气……” 六、警察与宪兵 一路上说不尽的爱慕之情。也许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有道理不伸手让拉乌尔吻以考验他。事实上,虽然他发誓要征服这少妇,虽然他决心恪守誓言,他仍保留着尊敬的态度和想法,只是大胆地向她倾吐爱慕之辞。 她听不听?有时候听,像听一个小孩在娓娓叙述他的感情。但有时她沉默不语,使拉乌尔感到窘迫。 最后,他大声说:“啊!我求您对我说话。我尝试开玩笑似地告诉您一些我不敢过于严肃地对您说的事。事实上,我怕您,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求您回答我。只要几句话,这会使我回到现实。” “只要几句话?” “是的,这就够了。” “好吧。杜德维尔车站已近,火车在等着您。” 他两臂交叉,神色愤怒。 “那您呢?” “我么?” “对,您单独一个人时怎么办?” “我的上帝,”她说,“我会安排好的,正像我直到现在一样。” “不可能!您不能没有我。您已进入战场,我的帮助对您是不可少的。博马涅安、戈德弗鲁瓦·德蒂格、达尔科勒王子,这许多土匪会把您粉碎的。” “他们以为我死了。” “那更有道理需要我的帮助。如果您是死了,您怎么行动?” “不要担心。我不让他们看见我在行动。” “要是我当中间人,您的行动会容易得多!我恳求您,不要拒绝我的帮助,这次我是认真地说的。有些事一个女人是不能单独完成的。举一件简单的事实来说,您和男人们追求同一目标,您和他们斗争,而他们成功地组织最卑鄙的阴谋来对付您。他们指控您,表面上理由充足,以致我一时也认为您是博马涅安满怀仇恨和蔑视来打击的女巫和罪犯。 “别怨恨我。自从您反驳他们起,我就知道我看错了。面对着您,博马涅安和他的同谋者不过是一些可恶的刽子手和懦夫。您以您的尊严压倒他们。今天,我的记忆中再也没有他们造谣毁谤的遗痕了。您得接受我的帮助。要是我在诉说爱情时得罪了您,那就谈不上帮助的问题。我只要求能献身于您,如同献身于最纯洁的东西。” 她让步了。杜德维尔郊区已过去了。再远一点,在伊委多公路上,马车走到一个山毛榉和苹果树围着的农庄院子停下来。“下车吧。”伯爵夫人说,“这院子是属于一位诚实的女人瓦塞大婶的。她当过我的厨娘。她开的旅店在不远的地方。我有时到她家里休息两三天。我们在这里吃午饭……莱奥纳尔,我们一个钟头后动身。” 他们重新走上大路。她脚步轻盈地走在前面,好像一个年轻少女。她穿着一件束腰的灰色衣裙,戴着一顶配有天鹅绒带子和紫罗兰花束的浅紫色帽子。拉乌尔跟在稍后面,眼睛紧盯着她。转了第一个弯以后,出现了一间草顶的白色小房子。前面是本堂神甫的一个花园,里面正开满鲜花。他们平步走入房子前部的咖啡馆。 “有男人的声音。”拉乌尔说,同时指着里面墙上的一道门。“这正是她安排我吃午饭的地方。她大概是和几个农民在那里。” 她还没有说完,门打开了,一个年纪相当大,围着一条布围裙,穿着木头鞋的女人出现了。 看见约瑟芬·巴尔莎摩,她似乎惶恐不安,赶紧关上身后的门,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难懂的话。 瓦塞大婶坐下结结巴巴说:“快离开……快跑掉……快……” “为什么?说呀!说清楚……” 接着他们听见这几句话:“警察……他们在寻找您……他们搜查了我收藏您的箱子的房间……宪兵快要来到……快跑,要不然您就完了。”伯爵夫人听了身体摇晃起来,一时头晕,不得不靠在一个碗柜上。她望着拉乌尔的眼睛,好像感到一切都完了,请求他帮助。拉乌尔大惑不解地说:“宪兵和您有什么关系?他们要找的不是您……怎么回事?” “是的,是的,他们要找的是她……”瓦塞大婶反复说,“赶快救她。” 拉乌尔脸色苍白,还没有完全听明白她的话,但他猜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抓住伯爵夫人的手臂,把她拖到门口,推到外面。她刚踏出门,就惊慌地往后退,低声地说:“宪兵!……他们看见我了!” 两人赶快返身进来。瓦塞大婶浑身发抖,惊呆地低声说:“宪兵!……警察……” “别作声,”拉乌尔低声说,他一直保持镇静。“别作声!我负责一切。警察有多少人?” “两人。” “还有两个宪兵。我们已被包围,用武力是不行的了。他们搜查的箱子在哪里?” “在上面。” “通到上面的楼梯呢?” “在这里。” “好。您留在这里,想办法不要暴露您自己。再说一遍,我负责一切。” 他抓住伯爵夫人的手,朝指过的门走去。门后的楼梯其实像一种桅梯,通向一个阁楼似的房间。里面摊放着箱子里原来装的衣服和布料。他们刚进房间,两个警察就走进咖啡馆。当拉乌尔悄悄走近开在稻草中的窗子时,他看见两个宪兵下马并把坐骑系在花园里的柱子上。 约瑟芬·巴尔莎摩一动也不动。拉乌尔看见她的脸变了样,忧虑使它缩皱变老。 他对她说:“快!您得更换衣服。穿上另一件衣裙……最好是黑色的。”他转身向着窗口,从那里看见警察和宪兵在下面花园里交谈。当约瑟芬·巴尔莎摩穿好衣服时,他拿了她刚脱下的灰衣裙,自己穿上。他本来瘦削,腰身苗条:那衣裙很合他的身材。他把裙子放下把脚盖上。他似乎对这副打扮很得意,而且十分镇定,伯爵夫人便显得放心了。 他们清楚地听到客厅门前四个人的谈话。其中有一个人——无疑是一个宪兵——用拖长的粗嗓门说:“你们肯定她有时住在这里么?” “肯定。证据是……她在这里存放了两个箱子。其中一个上有她的名字:佩年格里尼夫人。还有,瓦塞大婶是一个诚实的女人,不是么?” “再没有比瓦塞大婶更诚实的人了;本地人都知道!” “那好!瓦塞大婶宣称这位佩尔格里尼夫人不时到她家来住几天。” “当然!在两次偷窃行动之间。” “正好是这样。” “那么这位佩尔格里尼夫人是一条大鱼喽?” “是条大鱼。重大盗窃行为、欺骗、窝藏,总之,一切罪恶……还不算一系列阴谋。” “有她的体貌特征么?”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有她的两幅肖像,它们完全不同。其中一幅很年轻,另一幅显得年老。至于多大年纪,大概在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四个人大笑起来。接着那粗大的声音说:“你们跟着她么?” “难说。两星期前,她在鲁昂和迪耶普活动。在那里我们没找到她的踪迹。后来在铁路干线上找到她,但她又一次销声匿迹了。她是否继续朝勒阿弗尔去或是改道朝费康去呢?无法知道。她完全不见踪影了。我们不知怎么办。” “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出于偶然。一个火车站的职员运送箱子时记起佩尔格里尼这个名字。它写在一个箱子上,本来是被一条标签遮住的,但这标签脱了胶掉下来了。” “您问过其他旅客和旅店的房客么?” “这里的房客很少。” “我们刚才到达时注意到有一位妇人。” “一位妇人?” “没错。我们还在马上时,她从这道门走出来。但她突然又走进去,好像不想让人看见。” “不可能!……一个妇人在旅店里……” “一个穿着灰色衣裙的女人。这个女人认不出来,但可以认出那灰色的衣裙……还有帽子……一顶饰有紫罗兰的帽子……”四个人一时沉默下来。 他们的谈话,拉乌尔和少妇一声不吭地听着,相互注视着。每逢新的考验,拉乌尔的脸色就变得更严峻。伯爵夫人一次也没抱怨。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她低声地说。 “对,”他说,“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要不然他们会上来并发现我们在这房间里。” 她头上还戴着帽子。他把它取下,戴在自己头上;把两边稍为拉下好显露出那些紫罗兰。然后把带子系在颌下,遮掩了脸部。他最后吩咐道:“我替您开路。一旦通行无阻,您就悄悄地从大路走到农庄院子里。您的马车停在那里。您坐上车,让莱奥纳尔把缰绳拿在手里……” “那您呢?”她说。 “我在二十分钟后赶去会您。” “要是他们逮捕了您呢?” “他们不会逮捕我,也不会逮捕您。不要慌乱,不要奔跑。保持镇静。” 拉乌尔走近窗口,俯身向前。那些人走进来。他跨越窗沿,跳到花园里,大叫一声,好像看见使他害怕的人了,然后拔腿飞跑。在他身后,立即响起呼喊声:“是她!……穿着灰色衣裙!……帽上有紫罗兰!停下,不然就开火了……” 他一个大步越过大路,跑进耕地,又从那里爬上一个农庄的山坡。他斜穿过农庄,又再爬上另一山坡。接着越过田野,走到另一个农庄两行荆棘树篱之间的一条小径上。他转过身来:追赶的人落在后面,看不见他了。他很快脱下衣裙和帽子,扔到树丛中,换上水手的帽子,点着了一支香烟,返身走回,双手插在口袋里。 在农庄一角,两个警察出现了,气喘吁吁地碰上他。“喂!水手……您遇到一个女人么?一个穿灰色衣服的女人。”拉乌尔说:“当然……一个奔跑的女人,对么?……一个疯子……” “对……现在呢?” “她进农庄去了。” “怎样进去的?” “越过栏栅。” “进去很久了么?” “不过二十秒钟。” 那些人匆忙走了。拉乌尔继续前行,友好地向那些赶来的宪兵打招呼,拖着懒懒散散的脚步,走上离旅店稍远、靠近转弯处的大路。 一百米之外,就是那种着山毛榉和苹果树的农庄院子。马车就在那里等候。 莱奥纳尔坐在车座上,手执马鞭。藏书网约瑟芬·巴尔莎摩坐在车内,把车门敞开着。拉乌尔吩咐:“莱奥纳尔,往伊维多去。” “怎么?”伯爵夫人提出异议,“这样我们将从旅店前面经过!” “要紧的是,不要让人看见我们从这里出去。现在大路上没有人。快利用时机……莱奥纳尔,让马儿小步跑……像拉着空车似的。” 他们的确从旅店前面经过。这时候警察和宪兵穿过田野走回来。其中有一人挥动着灰裙和帽子。其余的人在指手划脚。“他们找到了您的衣物,心中有数了,”他说,“现在他们不再找您,而是找我——他们碰见的水手,至于马车,他们没有注意到。要是有人告诉他们,我们在这轿式马车里,包括您这位佩尔格里尼夫人和我这充当同谋的水手,他们会大笑起来。” “他们会询问瓦塞大婶的。” “但愿她能应付!” 当他们看不见那群人时,拉乌尔催促马车快走。“噢!噢!”他说,“这两匹马在第一鞭后没冲出多远,以后就只能跑小步!” “从今早起就是这样,”她说,“从我过夜的迪耶普起。” “我们往哪里去?” “到赛纳河畔。” “天晓得!以这样的步伐一天走十六七古里。真叫人难以置信。” 她没有答话。 在车前两个玻璃窗之间,有一个长条镜子。他在镜子中可以看见她。她穿着一件颜色较深的衣裙,戴着一顶轻便的无边软帽,从帽上垂下相当厚的面纱把她的头遮住。她解开面纱,从放在镜子下面的一个杂物箱里拿出一个小皮袋,内中放着一面有柄的镶金边的古镜、一套梳洗用具、香水瓶、口红、刷子……拿着镜子,她长久地端详自己那疲乏变老的脸容。接着她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几滴药水,用一块绸布擦脸。她又再看看镜子。 拉乌尔起先不了解,只注意到她对着受损的形象那严峻的眼神和忧郁的表情。 她在沉默中过了十分到十五分钟,集中了思想和意志的眼神显然在作出努力。首先显现的是微笑,有点犹豫、胆怯,像冬天的阳光。过了一会儿,微笑变得大胆,显出一些细水的动作,使拉乌尔感到惊奇。她的嘴角翘起,脸色显出红润。肌肉似乎变得结实。双颊和下巴恢复了光洁的线条。整面镜子反射出约瑟芬·巴尔莎摩美丽而温柔的面孔。 奇迹完成了。 “是奇迹么?”拉乌尔思忖,“不是的,最多不过是意志的奇迹。这是一种明确而坚定的思想的影响,它不接受失败,它在混乱和退却中重建纪律。至于那药瓶、神奇的配剂,都不过是演戏。”他拿起她放下的镜子仔细看看。 这显然是在德蒂格审讯中所提到的东西,是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在欧仁妮皇后面前常用的镜子。它的边上刻有格状饰纹,金属背板到处是划痕。镜柄上,刻着伯爵的冠冕、日期(一七八三年)和四个谜。拉乌尔感到需要刺一刺她,便冷笑道:“您父亲给您留下一面宝贵的镜子。由于这法宝,您很容易从最坏的心情中恢复过来。” “的确,”她说,“我一时昏头昏脑。这种情况我很少遇到,过去比这更严重的情况我都对付过来了。” “噢!噢!比这更严重……”他带着讥讽的怀疑说。他们再没有交谈一句话。两匹马继续以匀称的小步前行。科城地区广阔的平原总是那么相似,又总是那么不同,将点缀着一丛丛大树和一座座农庄的广阔的地平线展现在他的眼前。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放下面纱。拉乌尔感到两个小时前这样接近他,让他愉快地献上爱情的女人突然间离他很远,甚至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两人之间再也没有接触。这神秘的心灵为浓厚的黑暗所包裹。他现在所看见的跟他以前所想象的是那么不同!这是一颗盗贼的心灵……鬼鬼祟祟惶惶不安的心灵,见不得阳光的心灵……这是可能的么?怎么能想象这天真无知的圣母一样的面孔,这泉水一样清澈的眼神竟只是虚假的外表呢?拉乌尔很失望,以致在穿过伊维多小城时,只想逃走。但他下不了决心。这使他加倍气恼。他心头冒出对克拉里斯·德蒂格的回忆,好一阵子,他都想着那高尚地献身于他的温柔少女。但约瑟芬·巴尔莎摩不放松她的猎物。不论她显得多么憔悴,她这偶像多么变了形,她仍然在这里!从她身.99lib.上散发出一种醉人的香气。他轻抚她的衣服。他一下子抓住她的手,吻她那芳香的皮肉。她充满激情、欲望、肉欲,充满女人的令人烦乱的神秘。有关克拉里斯·德蒂格的回忆又再次消失了。 “约西纳!约西纳!”他叫着,声音那样低,她一点也听不见。再说,大声说出他的爱情和痛苦又有什么用处呢?她能够还给他失去的信任并在他眼睛里找回她失去的魅力么?马车走近塞纳河。在通往戈德贝克的坡地上头,马车转弯向左,穿过一座座树木葱茏,俯瞰圣旺德里尔山谷的山岗,沿着著名的修道院废墟,沿着它的水道,走到看见河流的地方,然后上了通>往鲁昂的大道。 不久马车停下来。莱奥纳尔让两个乘车人在一个可以看见塞纳河的小树林边下车后,立即就走了。他们眼前是一大片芦苇荡,后面是塞纳河。 约瑟芬·巴尔莎摩把手递给旅伴,对他说:“拉乌尔,永别了。过去不远,就是马耶莱火车站。” “那您呢?”他问道。 “我么,我的住处很近。” “我看不见……” “很近,就在树木间隐隐显露的那艘驳船上。” “我送您过去。” 一道狭堤把芦苇荡从中分为两半。伯爵夫人走上堤,后面跟着拉乌尔。 他们走到一丛柳树遮着的驳船处。没人看见或听见他们。他们单独地站在蓝天下。几分钟过去了。这几分钟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中,会影响他们的整个命运。 “永别了,”约瑟芬·巴尔莎摩又说,“永别了……”对这只伸出来最后握别的手,拉乌尔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接。 “您不愿握我的手么?”她问道。 “愿意……愿意……”他低声说,“但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我们之间没有话可说了。” “的确,没话可说了,但我们还没说过什么。”他终于双手握着那只温暖柔软的手,并且说道:“那些人的话……在旅店里的指控,是真的么?” 他希望得到解释,哪怕是撒谎,只要让他对那些话置疑就行。但她却显得惊讶地回答:“您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怎么?” “是啊,好像这些话会影响您的行为似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啊,我的话太简单了。我是说,博马涅安和男爵愚蠢地强加给我的可怕罪名,我若是肯定,您感到不安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今天完全不是这回事。” “但我仍想起他们的指控。” “是他们对巴尔蒙特侯爵夫人的指控。他们以为我是那位夫人。但问题不在罪行。您偶然听到的话,跟您有什么关系?”这出乎意料的问话,使他愣住了。她对他轻松地笑一笑,带着一点讥讽说:“拉乌尔·当德莱齐子爵大概对自己的一些想法感到奇怪吧?拉乌尔·当德莱齐子爵显然怀有绅士道德观和高尚情操……” “我什么时候是这样了?” 他说,“我感到失望时……” “好极了!”她说,“重要的字眼说出来了!您现在失望了。您追求一个美梦,可美梦变得无影无踪。那女人如实地对您显出她的面貌。既然我们都说实话,那您坦率地回答我。您是失望了,对么?” 他声调生硬地说:“对。” 沉默了一会儿。她深切地看着他,接着低声说:“我是窃贼,对么?您想问的就是这句话。一个窃贼!” “对。” 她微笑地说:“那您呢?” 由于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她就猛力抓住他的肩膀,专横地以你相称。 “是你,我的孩子。你是什么人?最后应当把你的把戏揭开。你是什么人?” “我叫拉乌尔·当德莱齐。” “笑话!你叫亚森·罗平。你父亲泰奥弗拉斯特·罗平教拳击。亦从事有利可图的欺骗。他在美国被定罪并死于监狱中。你母亲恢复她少女时用过的名字,作为穷亲戚生活在远亲德勒—苏比兹伯爵家。有一天,伯爵夫人发现一件十分宝贵的古旧珠宝不见了,这珠宝就是玛丽—昂图瓦纳特王后的著名项链。尽管千方百计地搜查,还是找不出是谁偷的。这人偷得那么大胆和灵巧。我,我知道是谁偷的。就是你,你那时才六岁。” 拉乌尔听着,气得脸色变白,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我母亲很不幸,受到凌辱,我想使她幸福。” “通过偷东西!” “我那时才六岁。” “今天你二十岁了。你的母亲已死。你长得结实、聪明、充满精力。你是怎样生活的?” “我工作。” “对,在别人口袋里工作。” 她不让他有时间抗议。 “拉乌尔,不要说什么了。我知道你的生活直至最细微的细节。我能够告诉你的一切肯定不会比你刚才在旅店里听到的更美好。警察、宪兵、搜查、追捕……这些滋味你都尝过。而你还不到二十岁!为此自责值得么?不值得,拉乌尔,既然我知道你的生活,既然偶然的机会使你知道我生活的一角,那就让我们在上面蒙上面纱吧。偷窃行为并不美好:让我们转过眼睛去,保持沉默。”他沉默起来。他感到十分厌倦。他突然看见自己生活在浓雾迷漫、气氛悲凉的日子中,没有任何东西有颜色。没有一件美丽雅致的东西。他直想哭。 “拉乌尔,最后一次说永别了。”她说。 “不……不……”他结结巴巴说。 “必须这样,我的孩子。我只会伤害你。不要把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搅在一起。你有雄心壮志、精力和才能,你能选择自己的道路。” 她声音更低地说:“拉乌尔,我走的道路并不好。” “约西纳,那您为什么走这条路呢?正是这点使我害怕。” “太晚啦。” “对我也是一样。” “不,你还年轻。救救你自己吧。逃脱那威胁着你的命运。” “但是您呢?约西纳……” “我吗?这是我的生活。” “可怕的生活,您为此而受苦。” “要是你认为是这样,为什么你要分享这种生活?” “因为我爱您。” “那就更有理由离开我,我的孩子。我们之间的任何爱情事先就被判为罪过。你会为我脸红,而我也会不信任你。” “我爱您。” “只是今天。明天呢?拉乌尔,我们相遇的第一夜,我给你照片以后对你说:‘不要试图再见我。’你还是听我的话,走吧。” “好,好,”拉乌尔慢慢地说。“您有道理。我还来不及产生希望,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完了,……还有,您可能不会记得我,想到这些,是多么可怕啊。” “我不会忘记两次救我的人。” “是不会,但您会忘记我爱您。” 她摇摇头。 “我不会忘记的。”她说。然后又深情地补上一句,只是不再称他为“你”:“您的热情,您的奔放……您身上所有的真诚和主动……还有我尚未细分出来的其他品质……一切都使我非常感动。”他们握着双手,眼睛盯着对方。拉乌尔充满柔情地战栗。她对他温柔地说:“当人们永远分手时,应当归还对方赠予的东西。拉乌尔,把我的照片还我好么?” “不,不,永远也不还。”他说。 “那我,”她带着使他迷醉的微笑说,“我比较诚实,我要老实地还回您赠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约西纳?” “第一天晚上……在谷仓里……拉乌尔,当我睡着时,您俯身向我,我感到您的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 她双手搂着拉乌尔的颈子,把年轻人的头拉过来,他们的嘴巴紧贴在一起。 “啊!约西纳,”他狂热地说,“……您要使我变得怎样就怎样吧,我爱您……我爱您……” 他们在塞纳河畔走着。芦苇在他们头上摇动。他们的衣服轻擦着微风拂动的细长苇叶。他们朝幸福走去,心里只有一种让相拥在一起的恋人们颤栗的念头。 “拉乌尔,还有一句话,”她让他停下来,说,“一句话。和您在一起,我觉得我感情强烈,容不得别人。在您的生活中没有别的女人么?” “没有。” “啊!”她痛苦地说,“已经撒谎了!” “撒谎?” “克拉里斯·德蒂格呢?对,你们经常在田野间相会。有人看见你们。” 他很不高兴。过去的事情……无关紧要的调情。“您敢发誓么?” “我发誓。” “这就好,”她声音黯淡地说,“对她来说这就好。但愿她永远也不要插在我们之间!不然……” 他拖住她往前走。“约西纳,我只爱您。我从来只爱您。我的生活是今天才开始的。” 七、松懈斗志的逸乐 “懒散”号这条驳船和其他船相似,相当老旧,油漆褪色,但被称为德拉特尔先生和太太的这一家水手擦洗保养得很好。从外表看,“懒散号”运输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几个箱子、旧篮子和一些大木桶。要是通过一道梯子走到甲板底下,人们就很容易看到它运载什么东西。 船舱内部有三个舒适而敞亮的小房间。两个房舱中隔着一个小客厅。拉乌尔和约瑟芬·巴尔莎摩就在这里生活了一个月。德拉特尔 592b." >夫妇沉默寡言,脾气很坏。拉乌尔多次试图和他们谈话都徒劳无功。他们料理家务和膳食。 不时有一条小拖轮来找.?“懒散号”,把它拖到塞纳河湾上。 美丽的塞纳河的故事在两岸迷人的风光中展开。两个情人常相互搂着腰在岸上散步……普罗托纳森林、朱米埃泽废墟、圣乔治修道院、布伊山岗、鲁昂、拱桥…… 热烈幸福的几个星期!拉乌尔大肆挥霍着热情和欢乐。令人赞叹的景色、美丽的哥特式教堂、夕阳和月光,一切都为他提供表白爱情的机会。 约西纳不大说话,像在幸福的梦中那样微笑。每天她都与情人更贴近几分。她起先只是服从于一时的任性,现在她遵循爱情的规律,心也怦怦跳起来,尝到了过分爱恋的痛苦。对于她过去的秘密生活,她从来不提。有一次,关于这方面他们交谈了几句。当拉乌尔对他称之为她永恒的青春的奇迹开玩笑时,她回答说:“奇迹,这是因为人们不理解。举个例说:我们一天跑了二十古里……你大喊这是奇迹。但是你稍微注意一下,就明白是四匹马而不是两匹马跑了这段距离。莱奥纳尔在社德维尔一个农庄院子里换了马。那里驿马早已准备好了。” “干得好!”年轻人高兴地大声说。 “另一个例子。没有人知道你名叫罗平。?那天晚上你把我从死亡中救出来时,我便知道你真正的名字……这是奇迹么?绝不是。你知道,凡与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有关的事我都很关心。十四年前,当我听到德勒—苏比兹伯爵夫人家丢失了王后项链时,便进行了一次仔细调查,先是查到年轻的拉乌尔·当德莱齐身上,接着查到了年轻的罗平,也就是泰奥弗拉斯特·罗平的儿子。后来,在好几件事情中我都发现了你的行踪,因此我心里有底了。” 拉乌尔想了一会儿,然后庄重地说:“我的约西纳,在这时期,你只有十来岁。这样大一个小孩就成功地调查出了别人没查出来的事,真是奇事。也许你那时已有今天这样大的年纪。这更显得奇特,你这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她皱皱眉。这样开玩笑使她不高兴。 “我们别再谈这些了,拉乌尔,你同意么?” “很抱歉!”拉乌尔说,因为被她看出是亚森·罗平而有些气恼,很想报复一下。“世界上没有比你的年龄和一个世纪以来你的各种冒险行动更激动我的事了。我对这些有一些个人见解,它们还是有些意思的。” 她不禁好奇地看着他。拉乌尔趁她犹豫,立即带一点开玩笑的口吻说:“我的理由有两条原则:第一:正如你所说的,不存在奇迹;第二:你是你母亲的女儿。” 她微笑地说:“这头开得好。” “你是你母亲的女儿,”拉乌尔重复说,“这意味着首先存在着一位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二十五岁或三十岁时,她在第二帝国末期时以其美貌使全巴黎着迷,使拿破仑三世的宫廷震惊。在伴随她的所谓兄弟(兄弟、朋友或情夫都可以)协助下,她编造了卡格利奥斯特罗家族的历史,伪造了那些文件,警察就是用那些文件向拿破仑三世提供了有关约瑟芬·德·博哈尔尼和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情报。她被驱逐后,到了意大利、德国,后来就销声匿迹了……二十四年以后,她以她美丽女儿的面貌复活了。这女儿就是我面前的第二位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我们看法一致么?” 约西纳无动于衷,不作回答。拉乌尔继续说:“母亲和女儿,十分相似……以致母亲的冒险活动自然就重新开始。为什么有两位伯爵夫人?其实只有一位,唯一的,真实的,她继承了她的父亲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的秘密。当博马涅安进行调查时,不可避免地找到了使拿破仑的警察上当的文件和那几幅肖像画像。这些肖像表明那永远年轻的女人确实未曾变样,并使人发现它们起源于贝纳迪努·吕伊尼画的圣母像。出于偶然它们和那幅圣母像是那么相似。 “还有一个证人:达尔科勒王子。这位王子过去见过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曾把她送到莫丹,还在凡尔赛再见到她。当他又看见她时,他不由自主地大叫:‘这是她!她没有变老!’ “对于这件事,你向他提出大量的证明:你引述了你母亲和他在莫丹的交谈,这是你在报纸上看到的,它详细记下了你母亲的任何细微行动。好啦!这就是事情的底细。其实很简单,母女两人极为相似,她们的美貌令人想起吕伊尼的一幅画像。就是这样。这里还有巴尔蒙特侯爵夫人,但我认为这位夫人和你的相似是有限的。博马涅安把你们两人混淆起来是出于良好的心愿和头脑不正常。总之,用不着大惊小怪,这不过是一个好玩的组织得很妙的阴谋诡计。我是这样说的。” 拉乌尔不再吭声。在他看来,约瑟芬·巴尔莎摩似乎脸色有点发白,面部肌肉皱缩。她大概不大高兴,这使拉乌尔笑起来。“我触到痛处了,对么?” 他说。 她避开而谈:“我的过去是属于我的事。我的年龄与别人无关。关于这件事,你爱怎样相信就怎样相信。” 他扑到她身上,狂热地拥抱她。 “我相信你有一百零四岁,约瑟芬·巴尔莎摩。再没有比一位百岁老人的吻更甜美的了。当我想起你也许认识罗伯斯比尔或路易十六时……” 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因为拉乌尔清楚地感到,稍为冒失的试探,都会使约瑟芬·巴尔莎摩生气。他不敢再问她了。再说,他难道不知道明确的事实么? 当然,他知道,他心里毫无怀疑。不过,这位少妇保持着一种神秘的影响力,他不由自主地接受了,但感到有些不满。第三个星期末,莱奥纳尔出现了。一天早上,拉乌尔看到伯爵夫人坐上那两匹瘦马拉的马车走了。 到了晚上她才返回。莱奥纳尔把一些用毛巾捆好的小包运到“懒散”号,从一道活门放下去。拉乌尔一直不知道有这活门。晚上,拉乌尔终于打开了活门,查看了小包,里面是一些漂亮的花边和一些宝贵的祭被。第二天又作了新的出征。成果是一块十六世纪的漂亮地毯。几天来拉乌尔觉得很无聊。单独一个人,他在芒特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在田野兜风。 吃过午饭,他从一个小城里出来,看到一幢大房子,花园里有很多人。他走近去。那里有人在拍卖精美的家具和银器。 闲着无聊,他围着房子转了一周。花园僻静的一处,有一堵人字墙,高出一丛小树。拉乌尔也不知出于什么意念的推动,看到一道梯子就爬了上去,跨过一个打开的窗子。里面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喊。拉乌尔看见了约瑟芬·巴尔莎摩。她立即恢复镇静,声音十分自然地说:“哦,是您,拉乌尔。我正在欣赏一套精装的小书……真令人赞叹!十分罕见!” 这就是她所说的一切。拉乌尔细看那些书,把三本埃尔泽维尔版本的书放在口袋里,而伯爵夫人却在拉乌尔不察觉的情况下偷了一个橱框里的纪念章。 他们走下楼梯,在熙攘的人群中,悄悄离开。马车在三百米远的地方等候。 以后,他们又到了逢图瓦兹、圣日耳曼和巴黎。在巴黎,“懒散”号甚至停在警察总署对面,继续充当他们的住所。他们在一起“活动”。 在完成这些工作中,伯爵夫人不会违背她那深藏的性格和谜一般的心灵。而拉乌尔冲动的天性渐渐占了上风,每次活动都以大笑告终。 “我们有多少事要干,”他说,“既然我已走上与美德相反的道路,那就快快活活地干吧,不要愁眉苦脸……像你那样,我的约西纳。” 每一次行动,他都发现自己有一些出乎意料,未为自己所知的才干和办法,有时候,在商店、市场、剧院,他的伴侣听见舌头快活地轻轻一响,她就看见情夫手上拿到了一块表,或是一个领带扣针。他总是那么镇静,那么泰然自若,不受任何危险的威胁。 但这并不妨碍他听从约瑟芬·巴尔莎摩的劝告,多方谨慎。他们穿着平民服装离开驳船。在附近一条街上,那由一匹马拖着的旧马车在等候他们。 在马车里他们换上衣服。伯爵夫人总是用一块绣着大花的花边作为面纱。 所有这些细节,还有其他一些情况,使拉乌尔弄明白了情妇的真实生活。 现在他不怀疑她是一伙盗贼的头领。她通过莱奥纳尔和这些人联系。他也不再怀疑她在继续追查七分枝烛台,在监视着博马涅安及其朋友的行动。 她的双重生活,经常使拉乌尔对约瑟芬·巴尔莎摩感到不安,正如她曾预先让他知道的一样。他在忘记自己的行动时,对她感到不满,因为他完成的事情不符合他的诚实观念。一个行窃的情妇,一伙盗贼的头领,这使他感到不快。他们俩常常为了一点无足轻重的事而发生冲突。两个强烈的鲜明不同的性格相互碰撞。因此,当有一个事件使他们突然投入战斗时,尽管是对付共同的敌人,他们也知道了他们那种爱情会在某些时候产生憎恨、傲视和对立。 这使拉乌尔所称松懈斗志的逸乐结束的事件,就是有一晚他们意外地见到了博马涅安、德蒂格男爵和贝纳托。这三个朋友进了杂耍剧场看戏。 “跟踪他们。”拉乌尔说。 伯爵夫人一时犹豫不决。他坚持说:“怎么!有这样的好机会,我们都不利用?”他们俩进了剧场,在一个阴暗的楼下包厢坐下。这时候,从一个靠近舞台的包厢深处,他们在女引座员打开铁栅之前,就看见了博马涅安和他两个同党的身影。 问题出现了。为什么这个信教的表面生活严肃的博马涅安,走入了一个通俗喜剧剧场,观看对他来说毫无意思的下流活报剧。拉乌尔向约瑟芬·巴尔莎摩提出这个问题,但她不回答,这种故意冷淡的态度向拉乌尔清楚表明她与他有隔阂,不愿与他探索这无法解释的事情。 “好吧,”他对她说,语气直截了当,含有挑战的口吻,“好吧,咱们各走各的路,各为自己干。等着瞧吧,看谁摸到大奖。”在舞台上,一长列舞女按着节奏踢起大腿。活报剧的情节展开了。一个身体裸露的漂亮少女扮演“轻浮女人”。为了表现这角色,她浑身都是假珠宝。额上扎着一条彩色宝石带子。头发里闪亮着电灯泡。 两幕戏已经演过。靠近舞台的包厢栏杆仍然紧闭着,没人能看到三位朋友在里面。演出最后的插曲时,拉乌尔走到包厢一侧,看到门半开着,里面没有人。他一打听,才知道三个人已在半小时前离去了。 “这里没什么可干的了。”他和伯爵夫人会合后说,“他们已走了。” 这时候,幕布再次升起。那演轻浮女人的女子重新在舞台上出现。她那梳起的头发使人更清楚地看见她额前的饰带。这是一条金色的布带,上面镶着不同颜色的大块宝石。一共有七块。“七块!”拉乌尔想,“这就是博马涅安到这里来的原因。”当约瑟芬·巴尔莎摩穿上外衣准备走时,拉乌尔从引座员那里得知,那演活报剧的女人布里吉特·卢塞琳住在蒙马特尔一所古老房子里,每天由一位名叫瓦朗蒂诺的非常忠心的老保姆陪伴到剧院来排戏。 翌日上午十一时,拉乌尔离开了“懒散”号,在蒙马特尔的一家餐馆吃了午饭。中午十二时,他穿过一条崎岖街道,走过一间狭窄的小屋。小屋前面有一个小院子,靠着一幢外观美丽的楼房。楼房顶层没有挂窗帘,足以说明没有住人。拉乌尔素来思维敏捷,立即制订了一个计划,接着几乎是无意识地将它付诸实施。 他来回地走,好像是一个有约会的人。他突然看见楼房的看门女人在打扫人行道,便悄悄地溜到她后面,爬上楼梯,砸碎没人居住的房子的门锁,打开俯瞰邻屋的天窗,一看没有人,便跳了过去。 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天窗打开了。拉乌尔跳到一个堆满废物的顶楼间,从这里只能通过一个活门下去,但这活门不灵,他只能探头进去。从这里,拉乌尔俯瞰着三楼的楼梯平台和楼梯井。那里没有梯子。 在下面,就是说在二楼,有两个妇人在交谈。拉乌尔尽量弯下身子仔细听。听了几句话,他便知道那演活报剧的年轻女人正在房间里吃午餐,她唯一的女仆一边服侍她进餐,一边收拾房间和梳洗室。 “吃完了。”走回房间时,布里吉特·卢塞琳大声说。“啊!我的好瓦朗蒂纳,多么快乐!今天不用排演!我可以再睡到出去的时候……” 她这一天休息打乱了拉乌尔的计划。他本希望布里吉特·卢 塞琳不在家,可以从从容容地看看房子内部。不过他耐心起来,等待着偶然的机会。 几分钟过去后,当布里吉特在哼活报剧的曲调时,院子里响 起门铃。 “奇怪,”她说,“今天我没约什么人来。瓦朗蒂纳,跑去看看。”女仆下楼。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之后,她走上来说:“是剧场来的……经理的秘书送来这封信。” “给我。你让他进了客厅么?” “是的。” 拉乌尔看见二楼年轻演员的裙子。女仆递过信。布里吉特马上拆开,低声念起来:我的小卢塞琳,请把你前额戴的宝石饰带交给我的秘书。我需要拿来作仿制品。急需。您今晚在戏院就可以取回。拉乌尔听见这几句话,激动起来。 “对!对!”他想,“就是那宝石饰带!那七块宝石!难道经理在追踪?布里吉特·卢塞琳会同意么?” 他安心下来,因为那少妇低声说:“不行。这些宝石我已答应别人了。” “那可麻烦了,”女仆提出异议,“经理会不高兴的。” “你看怎么办?我已答应人家,会得到很高的价钱。” “那怎样回答?” “我给他写信。”布里吉特·卢塞琳作出决定。她回到房间,过了一会儿,把一封信交给女仆。“你认识这秘书么?你在剧院见过他?” “没有。这是新来的。” “请他对经理说我很抱歉,今晚我向他解释。”瓦朗蒂纳又走了。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布里吉特坐到钢琴边练嗓子。琴声大概把大门那里的声音掩盖了,因为拉乌尔什么也听不到。 他感到有点不安,因为发生的事在他看来似乎有些蹊跷。这不认识的秘书,这对宝石的要求,一切都使人感到是陷阱和可疑的阴谋。 但他保持镇静。一个人影穿过房门,走进房间。“瓦朗蒂纳上楼了。” 拉乌尔想,“我想错了,那人已走掉。”但忽然之间,在一个间奏中间,钢琴声停下了。布里吉特坐的琴凳突然被推倒。她惶惶不安地问:“您是谁?……啊!是秘书么?新来的秘书……您要什么,先生?” “经理先生命令我带回宝石。”那人的声音说,“我因此要坚持……” “可是我已回信……”布里吉特越来越不安地结结巴巴说,“我的女仆大概把信交给您了……为什么她没有和您一起上楼来?瓦朗蒂纳!” 她叫了几遍,声音惊恐。 “瓦朗蒂纳!……哎呀,先生,您使我害怕……您的眼睛……”房门被猛力关上了。拉乌尔听见椅子倒地的声音,搏斗的声音,接着是大声叫喊:“救命!” 就是这样一声呼救而已。他本能地感到布里吉特·卢塞琳遇到了危险,便用力把活门顶开,打开一条通道。为此他花去一些宝贵的时间。然后,他跳了下来,冲下三楼,发现自己面对着三扇关闭的门。 他随便向其中的一扇门撞击,进入一个乱糟糟的房间。那里没有一个人。 他穿过房间走到梳洗间,然后又到了他认为正在进行搏斗的房间里。 窗帘几乎完全闭起,屋里若明若暗,他看见一个男人跪着,双手扼住一个躺在地毯上的女人。那女人痛苦的喘气声中混杂着可怕的诅咒。 “上帝啊,你别喊了。啊!他妈的,你居然拒绝拿出宝石!那好,我的小女人……” 拉乌尔向他扑去,攻势很猛,使他松开了手。两人靠着壁炉台滚打,拉乌尔的前额撞得相当利害,以致一时感到头昏。凶手比拉乌尔魁梧得多。在这瘦削的年轻人和这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男人之间的斗争不会持续多久。的确,过了一会儿,其中之一便脱身出来,而另一个躺在那里发出微弱的叹息。 那个重新站起来的是拉乌尔。“漂亮的一击,对么,先生?”他冷笑说,“这是日本拳术高手泰奥弗拉斯特·罗平教的一招。一分钟之内可以送您升天,像一头小羊那样不会伤人。” 他俯身向着年轻的女演员,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他立即发现那凶手下的杀手没有产生令人担心的后果。布里吉特·卢塞琳平静地呼吸,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痕。但她浑身发抖,眼神像疯人。“小姐,您不难过吧?”他轻声地问,“不难过,对么?不会有什么的。您不要害怕,他没有什么使您畏惧的,但为了更安全一点……” 他猛力拉开窗帘,把拉绳取下,捆住那人无力的手腕。借着透进房间的日光,他把凶手的脸转向窗口以便细看。他大声叫起来。他感到窘困,发愣地低声说:“莱奥纳尔……莱奥纳尔……” 他过去从来没有机会看清楚这个人的面孔,因为这人往往弓身坐在马车前的座位上,头缩在两肩之间,伛着身子,使拉乌尔以为他是驼背。无可置疑,是莱奥纳尔,约瑟芬·巴尔莎摩的总管和左右手。 他把这人捆好,堵住嘴巴,用一条毛巾蒙着他的头,接着把他拖到房间里,绑在一张沉重的长沙发脚上。然后他返回那继续呻吟的少妇身旁。 “结束了。”他说,“您不会再见到他。好好休息。我去看看您的女仆,不知她怎么样了。” 对这方面,他并不担心。正如他所推测的那样,他发现瓦朗蒂纳待在楼下客厅角落里,完全像莱奥纳尔一样,就是说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她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一得到释放,知道袭击者不能害她了,便消除了惊慌,听从拉乌尔的命令。他对她说:“我是一个秘密警察。我救了您的女主人。快去看她伏侍她。至于我,我要去审问那个男人,弄清楚他是否有同谋。”拉乌尔把她推上楼梯,急于独自待着,理清思路。他思绪万千,十分苦恼,以致他有时几乎想逃避。如果他服从本能,听任事态发展,也许早就离开了战场,从邻楼逃走了。但应当做什么,他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想法,以致不能不服从。他想当头领的意志越来越强烈,懂得在最困难的环境中作出决定,保持镇静,使他不得不采取行动。他穿过院子,慢慢地打开门锁,轻轻地推开大门。 他从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稍远一点,街的另一边,那辆古老的马车停在那里。 马车前座上,坐着一个年轻仆人。他叫多米尼克。他曾好几次看见他和莱奥纳尔在一起。 在马车里面,没有别的同谋么?谁是这同谋? 拉乌尔让正门敞开着。他的怀疑得到进一步肯定。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把事情干到底。他回到二楼,俯身对着被捆的人。 在搏斗时,他注意到一个细节:从莱奥纳尔的一个口袋里露出一个用链子系着的大木哨子。被捆住的人不顾危险,下意识地去抓它,好像害怕失去这哨子。拉乌尔心想:这哨子也许是危险时通知同谋者离开,或者相反,得手时通知同谋者前来用的?拉乌尔接受了后面这个假设。也许这更是出于本能而不是推理。他打开窗户,吹响哨子。 他站在罗纱窗帘后等待。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他从来没有感到这样难受。说实在的,他并不怀疑将要发生的事。他会认出那将出现在门口的身影。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的感觉是错误的。他不愿意认为在这可怕的案件中,凶手莱奥纳尔有同谋…… 沉重的门扇被推开了。 “啊!”拉乌尔绝望地叫一声。 约瑟芬·巴尔莎摩走进来。 她平静地走进来,从容不迫像是去探访朋友。自莱奥纳尔的哨子吹响,道路便畅通无阻,只等她出场了。她裹住面纱,轻轻穿过院子,进入房子。 拉乌尔突然恢复镇静。心跳也平静下来。他准备好打击这第二个敌手,正如他打击第一个敌手一样,但准备用不同的但一样有效的武器。他低声对瓦朗蒂纳说:“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要作声。我要挫败一项对付布里吉特·卢塞琳的阴谋。现在来了一个同谋。绝对沉默,同意么?”女仆建议说:“我可以帮忙,先生……跑到警察局去……” “千万别这样。这事情若让别人知道了,会对您的女主人不利。我负责一切,但条件是这房间里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好的,先生。” 拉乌尔把相通的两道门关闭,这样布里吉特·卢塞琳所在的房间和约瑟芬将与交锋的房间完全隔开。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没有声音能从一个房间传到另一个房间。 这时候,约瑟芬·巴尔莎摩走到楼梯平台。她看到他。她从衣服上认出被捆的莱奥纳尔。 拉乌尔立即想到约瑟芬·巴尔莎摩在紧要关头会控制自己。她意外看见拉乌尔在这儿,又看到莱奥纳尔被绑住,房间里一片凌乱,不但不感到惊慌,而且还开始思索,控制住她女人的神经和内心的不安。她想什么,很容易猜出来:“这是什么意思?拉乌尔在这儿干什么?谁捆了莱奥纳尔?”最后,她取下面纱,只是问道:“拉乌尔,您为什么这样看我?” 这肯定是最让她不安的事情。 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他将说出的话是可怕的。他仔细看着她,以便把她的面部肌肉的每一丝颤抖或眼睛的每一下眨动都收在眼里。他低声说:“布里吉特·卢塞琳被杀了。” “布里吉特·卢塞琳?” “是的,就是昨夜那个女演员,额上围着宝石饰带的。你不敢说你不知道这女人是谁吧,既然你在这里,在她家中。而且你吩咐莱奥纳尔事情一完,就通知你。” 她显得大惊失色。 “莱奥纳尔?是莱奥纳尔么?” “是的,”他肯定说,“是他杀死了布里吉特。我意外发现他双手掐她的脖子。” 他看见她发起抖来。她倒下来,坐在地上,结结巴巴说:“啊!坏蛋!……坏蛋……他干了这种事,这可能么?”接着声音更低,越来越恐惧:“他杀了……他杀了……这可能么?他向我发誓,他永不会杀人……他向我发过誓……哎,我不愿相信……”她是真诚的还是在演戏?莱奥纳尔是由于突然失去理智而这样行动,还是按照指示一旦诡计失败就把人杀掉呢? 这可怕的问题,拉乌尔提出来但不能回答。 约瑟芬·巴尔莎摩抬起头来,..用眼泪汪汪的眼睛细看着他,接着突然双手合起,扑到他身上。 “拉乌尔……拉乌尔……为什么你这样看着我?不要……不要……这样,你不会控诉我么?啊!这多可怕……你可能认为我是知道这件事的,对么?……这恶行是我命令或同意干的,对么?……不……对我发誓你不这样认为。噢!拉乌尔……我的拉乌尔……” 他有点粗暴地强迫她坐下。接着,他把莱奥纳尔推到阴暗处。来回走了几步后,他走到约瑟芬身旁,抓住她的肩膀:“听我说,约西纳,”他慢慢地说,声音更像是控诉人或对手而不像是情夫。“听我说。如果半小时之内,你不把这件事说清楚,不把你的阴谋诡计全说出来,我会对你不客气,就像打击死敌一样打击你。我不管你是否愿意,都要送你远离这栋房子。我会毫不犹豫到最近的警察局去揭发你的同谋莱奥纳尔刚对布里吉特·卢塞琳犯下的罪行……这之后,你就自己去应付吧。你愿说清楚么?” 八、两种意志 战斗爆发了。时间是由拉乌尔选定的。他拥有各种机会,而约瑟芬·巴尔莎摩没有足够的准备。她从来没想到攻击有这样凶猛无情,因此变得软弱了。 当然,像她那样的女人是不会接受失败的。她想抵抗。拉乌尔这样温存而愉快的情夫一下子就以主子的姿态出现,把他的意志强加给她,她是受不了的。她使出女人的各种手段,如爱抚、哭泣、承诺等。但拉乌尔显得毫无动心。 “你说话呀!不明不白,我可受不了。你可以心安理得,我却不行。我需要清楚明白。” “清楚明白什么?”她大声说,有点忿怒。“我的生活么?” “你的生活是属于你的事,”拉乌尔说,“要是你害怕把过去摊开在我眼前,那就藏起来。我很清楚你对我和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谜,你面孔虽然纯洁,我却不知道你灵魂深处是否纯洁。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生活中涉及我的方面。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告诉我你走的道路。要不然,我可能会犯罪杀人,这可是我不情愿的!”他挥着拳头。 “约西纳,你听着。我不愿杀人!扒窃,可以。偷盗,也可以。但杀人,不,绝对不干!” “我也不干。”她说。 “也许吧,但你借刀杀人。” “不是真的!” “那你说嘛。解释清楚嘛。” 她绞着双手,低声说:“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为什么?谁阻止你把这事所知道的情况告诉我?把博马涅安透露给你的事说出来?” “我更不希望你插手到这一切之中。”她低声说,“不要和这个人作对。” 他大笑起来。 “也许你为我担心。啊!一个很好的借口!约西纳,你放心。我不怕博马涅安。我有一个可怕的敌人。” “谁?” “你,约西纳。” 他更狠地重复说:“你,约西纳。就是因为这原因,我才想弄清楚。当我面对面看着你,我不再会害怕。你决定了么?” 她摇摇头。 “没有,”她说,“没有。” 拉乌尔生气起来。 “这是说你不信任我。事件是千真万确的:你不想对我说。好吧,我们离开这里。到外面去,你会把形势看得清楚些。”他把她抱起来,扛在肩上,像那天晚上在峭壁脚下那样。就这样朝大门走去。 “停下。”她说。 这一个举动把她轻易地制服住了。她感到不能进一步激怒他。 “你想知道什么?”等他重新让她坐下,她就问道。“一切。”他回答,“首先是你到这里来的动机。其次是这坏蛋杀死布里吉特·卢塞琳的原因。” 她大声说:“宝石饰带……” “这些宝石没有什么价值!都是些平常的宝石,假石榴石、假黄玉、假绿玉、假乳白石……” “对,但一共有七块。” “那又怎样?应当为此杀死她么?其实很简单,只要找准机会搜查房间就行了。” “当然。但似乎别人也在打主意。” “别人?” “是的,今天一大早上,莱奥纳尔奉我的命令去打听布里吉特·卢塞琳的情况。昨晚我已注意到她头上戴的宝石饰带。莱奥纳尔来对我说,有些人在这房子四周走来走去。” “有些人?什么人?” “巴尔蒙特侯爵夫人派来的人。” “这女人插手这件事么?” “是的,到处都可以看到她。” “接着呢?”拉乌尔说,“这是杀人的原因么?” “他一时失去理智。我不应当对他说:‘不惜任何代价我都要拿到饰带。’” “你瞧,你瞧,”拉乌尔大声说,“我们得听一个失去理智愚蠢地杀人的粗汉支配。好了,事情得结束了。我想,今早在房子周围走动的人是博马涅安派来的。你不是博马涅安的对手,让我来指挥。要是你想成功,只有靠我。” 约西纳让步了。拉乌尔非常自信地肯定他占了上风,她可以说感到了这一点。她看见他比实际更强健有力,比她所认识的人更忠诚,头脑更机灵,眼光更敏锐,手段更多。在这无法改变的意志前,在这任何考虑都不能使之却步的力量前,她屈服了。“好吧,”她说,“我说。但为什么在这里说?” “在这里,不要在别的地方。”拉乌尔逐字逐句说,他知道要是伯爵夫人恢复镇静,他就什么也得不到。 “好吧。”她厌烦地说,“我让步,既然这关系到我们的爱情,而你似乎并不十分在意。” 拉乌尔感到十分自豪。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对别人的影响和他迫使别人接受他的决定的不寻常的力量。 可以肯定地说,伯爵夫人并没有掌握一切办法。她以为布里吉特·卢塞琳被杀了似乎失去了抵抗能力,而莱奥纳尔被捆着这形象更使她紧张难过。 而他却迅速地抓住机会,利用他一切有利之处,通过威胁、恐吓、力量和诡计来取得最后的胜利。现在,他成了主宰。他强使约瑟芬·巴尔莎摩投降,同时控制了他的爱情。接吻、抚爱、诱惑、迷醉,他再也不怕了,因为他已经达到决裂的边缘。 他掀起盖着小圆桌的台布,把它盖在莱奥纳尔身上,然后回转来坐在约西纳旁边。 “我在听哩。” 她向他看一眼,流露出怨恨和无奈的愤怒,低声说:“你错了。你利用我一时的虚弱强制我告诉你,其实有一天我会自愿地告诉你的。拉乌尔,这是一种无益的侮辱。”他无情地重复说:“我在听哩。” 于是她说: “既然你愿意。那就说出来吧,而且尽快地说。不谈细节,直奔目的。不会很长,也不会很复杂。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汇报。二十四年前,即一八七〇年普法战争前的几个月,红衣主教博纳肖兹、鲁昂的大主教兼元老院议员,在科城地区巡回举行坚振礼时,出乎意外地遇到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不得不在格尔城堡躲避。当时住在城堡里的是最后一位业主奥贝骑士。主教在那里进晚餐。晚上,当他进入人们为他准备的房间时,奥贝骑士这年近九十、身体衰弱、但头脑仍清楚的老头,要求接见他个人。主教立即同意。接见持续很久。博纳肖兹红衣主教当时听了许多奇怪的事情,事后扼要作了追记。我就把他扼要记下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告诉你。我熟记在心,这就背出来给你听。 “‘主教,’老骑士说,‘要是我告诉您,我的童年是在大革命的风暴中度过的,我想您不会惊讶。在恐怖时期,我才二十岁,我失去父母,每天陪我的姑母奥贝到附近的监狱去分配一些细小救济品,照料病人。那里关着各种可怜的人,他们被随便地审讯定罪。我那时经常去看一个老实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为什么或出于什么原因被捕的。我对他的礼貌和怜悯使他信任我。我得到他的喜爱。他被审问和定罪的?那天晚上,他对我说:“我的孩子,明天天亮时,警察将把我送上断头台。我将在无人知道我是谁的情况下死去。我也情愿这样,也不告诉你我是谁。但形势要求我告诉你一些隐情。我要求你像一个大人那样仔细听着,日后怀着忠诚和冷静来了解这件事。我交给你的任务是非常重要的。我的孩子,我相信你能够应付这件事,而且不管怎样严守秘密。” “‘后来我知道,’奥贝骑士继续说,‘他是一位教士。他拥有难以计算的财富。这些财富是一些价值很高的宝石,虽然体积十分小。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宝石被藏在人们没有想到的地方。在科城地区的一个角落,在大家都可以散步的空旷地方,有一块石头,一块像过去和现在都被人们用作地区、田野、果园、草地、树林边界标志的石头,这块几乎埋在泥土里周围有树丛,顶上有两三个洞眼,用泥块堵住,泥上生长着小草和野花。 “‘就在这个地方,人们每次小心翼翼地揭起一个洞眼上的泥块,轻轻地放在一旁,然后往洞眼里放那些美丽的宝石。现在洞眼都放满了,又没有另外选好收藏处,教士只好把几年来新获得的宝石放在用安的列斯群岛出产的木头做的匣子里。他在被捕前几天,把匣子埋在那石头脚下。 “‘他把地点明确地告诉我,并告诉我一句暗语,若是忘记了那地点时,凭它便能准确找到。 “‘于是我答应,一旦恢复和平,——他估计得很准确,是在二十年后——我首先就应去看看一切是否在那里,并在那以后,年年去参加在格尔乡村教堂举.行的复活节后星期日的大弥撒。 “‘有一个复活节的星期日,我会在圣水器旁看见一个穿黑衣的人。我对他说出我的名字后,他会带我到一个七分枝的铜烛台的近旁。这烛台是节日时才点的。我不久就在他的询问下把指示地点的暗语告诉他。 “‘这是我们两人接上头的表示。然后我要带他到石头边。 “‘我当时以永生发誓,我会无条件地遵守指示。第二天那可敬的教士就上了断头台。 “‘主教大人,虽然当时我还年幼,但我忠诚地恪守了严守秘密的誓言。我的姑母去世后,我当了童子军,后来参加了督政府和帝国战争。拿破仑一世倒台后,我已三十三岁,被解除了上校军衔。我首先到那藏珠宝的地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石头。一八一六年复活节后的星期日,我去格尔教堂,在祭坛上看见了铜烛台。这一天,穿黑衣的人没有出现在圣水器旁。 “‘后来我每逢复活节后的星期日,甚至每个星期日,都到这教堂去。因为在这期间,我购买了格尔城堡,像一个小心谨慎的士兵,在被指定的岗位上站岗。我等候着。 “‘主教大人,我等候了五十五年。没有人来,我也一直没有听见人家谈到与此有一点关系的事。石头没有移动。那烛台在格尔教堂圣器保管人规定的日子点燃起来。但那穿黑衣服的人没有来赴约。 “‘我应当怎么办?向谁去问?试向教会权威去交涉么?要求法国国王接见么?不行,我的任务是清楚规定好的,我没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解释。 “‘我保持沉默。但良心上的斗争多么激烈!多么痛苦的忧虑!当我想到我会死去,带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到坟墓时,是多么忧虑! “‘主教大人,从今晚起,我全部的怀疑和忧虑都消失了。您意外来到城堡对我来说是天意明显的显示。您同时代表宗教和世俗的权力。作为大主教,您代表教会。作为元老院议员,您代表法国。我向您透露有关两方面的事不会冒犯错误的危险。从此,主教大人,由您来选择!来采取行动,进行协商。当您告诉我应当把那神圣的收藏交到谁手里时,我就向您提供一切必须的情况。’ “博纳肖兹红衣主教静听着没有插话。他禁不住向奥贝骑士承认这事情有点使他难以相信。骑士听后,走了出去,过一会儿回来时带着那小木匣。 “‘这就是他对我说的那个匣子,我在那边找到的。我认为把它带回家较为明智。主教大人,把它带走吧,去让人估价匣子里几百颗宝石。您会相信我说的事是真实的,相信那位可敬的教士说的这些无法估量的财富是真的,因为根据他的说法,石头里埋着上万颗同样美丽的宝石。’ “骑士的坚持和他提出的证明使红衣主教决定从此追查这件事,并在找到解决办法时立即召见老骑士。 “作出过分承诺后,会谈结束了。大主教本来要坚决执行诺言,但局势阻碍了执行。这局势你是知道的,首先是普法战争的爆发和随后发生的灾难。 主教繁重的事务占去他全部时间。帝国崩溃。法国被侵占。几个月过去了。 “当鲁昂受威胁时,红衣主教想把一些重要文件送到英国去保存,也把骑士的木匣子送去。十二月四日在德军进城前夕,主教一位可靠的仆从若贝尔驾驶一辆马车在去勒阿弗尔的公路上飞奔,他要在那港口上船。 “两天之后,红衣主教得知若贝尔的尸体在鲁昂十公里的鲁维雷森林一个沟底被发现了。人们把文件箱子带回给红衣主教,至于马车、马和木匣子都失踪了。根据收集到的情报,那不幸的仆人大概落在德国骑兵的侦察队手中。他们到鲁昂以外的地方去抢劫那些逃往勒阿弗尔的有钱市民的马车。 “不幸的事继续发生。一月初,红衣主教接见奥贝骑士的一位使者。老骑士不能在国家战败后生存下去。在去世前,他草草写了几乎看不清的几句话:那指明石头地点的暗语刻在匣子底面……我把铜烛台藏在我的花园里。 “这样一来,这件事也就完了。匣子被盗,没有任何证明可以肯定奥贝骑士所说的是事实。没有人见过这些宝石。它们是真的宝石么?它们是否只存在于骑士的想象中?还有,那个匣子装的会不会只是戏院的首饰或一些彩色石头? “怀疑逐渐侵入红衣主教的心头。这种怀疑相当顽强,以致他最后决定保持沉默。奥贝骑士的叙述应当看作是老年人的胡思乱想。散布这种胡言乱语是危险的。因此,他保持沉默。但……” “但……”拉乌尔重复说,他对这胡言乱语似乎很感兴趣。“但……”约瑟芬·巴尔莎摩说,“骑士在最后决定时,写下几页备忘录,叙述在格尔城堡的谈话和后来跟着发生的事件。这备忘录,他忘记烧掉或一时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他去世几年后才在他的神学书籍中发现。当时人们正在拍卖他的书籍。” “谁发现的?” “博马涅安。” 约瑟芬·巴尔莎摩叙述这件事时,头低垂着,声音单调,好像在背诵课文。当她抬起眼睛时,拉乌尔的表情使她感到惊愕。“你怎么啦?”她说。 “这一切使我激动。约西纳,你想一想,三位传递火炬的老人吐露的秘密,使我们上溯到一个多世纪以前,而且因此我们与一个传说发生了联系,与一个中世纪的奇怪秘密联系起来。链环并没有被打断,全部的链环都在。在最后一环上,博马涅安出现了。他干了什么?是否应当宣告他与他的角色相称,还是应剥夺他的角色?我应当与他联合还是从他手里夺过火炬?”拉乌尔的激动使伯爵..夫人认为他不允许她插话。她有些犹豫,因为也许最重要的话,最严重的话,有关他的角色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拉乌尔对她说:“约西纳,继续干吧,我们已走在光明大道上。让我们一起前进,我们一起去拿伸手可及的奖赏。” “博马涅安这个人可以用一句话来说明: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从一开始,他就用他的宗教志向——这是真实的——为他无限的野心效劳。这两者使他进入耶稣会并占有一个重要位置。备忘录的发现使他心醉神迷,他眼前展开了广阔的天地。他终于说服了某些大人物,煽动他们去取得财富,他获得他们同意使用耶稣教士的影响来帮助他的事业。 “不久他就在他周围聚集了十二位多少受点儿尊敬的和多少负点儿债的小贵族地主。他对他们只透露了一部分情况。他把他们组成一伙。各自有自己行为的范围、调查的界限。博马涅安用金钱来控制他们,对钱他是毫不吝惜的。 “两年仔细的调查得出相当重要的结果。首先,他们知道了那被斩首的教士名为尼古拉,是费康修道院的财务管理人。接着,通过对秘密档案和古旧文件的深入研究,发现了过去法国修道院之间的奇怪通讯,从中得知很久以来有一种宗教组织自愿交付的像什一税一样的钱。这些钱由冈城地区的修道院收集起来。这构成一个共同的财库,在教会遭受攻击时是支持和组织十字军的储备。这些财富由七位财务管理人组成的委员会来管理,但只有其中一人知道其埋藏的地方。 “大革命摧毁了所有的修道院。但财富仍存在。尼古拉是最后的一位保存者。” 约瑟芬·巴尔莎摩说完话,沉默良久。拉乌尔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他感到十分激动。 他控制住激情,低声说:“这一切是多么动人!多么奇特的经历!我一直肯定相信过去为现在留下了巨大的财宝。寻找它们难免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有别的办法么?我们的先辈不像我们那样拥有保险箱和法兰西银行的地窖。他们不得不选择那可以收藏黄金和珠宝的自然环境,他们通过像锁的密码那样的记忆方式来传递秘密。一旦发生巨大灾难,秘密失掉,辛苦积聚的财宝也就丢失了。”他越来越激动,高兴地说:“不过这些财宝不会丢失了,约瑟芬·巴尔莎摩,这是一件最奇怪的事。 “如果尼古拉教士说的是真话,如果一切证明那一万块宝石是埋藏在那奇怪的储存罐中,中世纪遗下的财产价值可达十亿法郎之巨。几百万僧人作出的努力、基督徒在狂热时代作出的巨大奉献,这一切都埋在诺曼底的一个果园中的石头里。还不是奇事么?! “约瑟芬·巴尔莎摩,你在这件冒险活动中起什么作用呢?你带来什么呢?你从卡格利奥斯特罗那里得到什么特别指示?” “只有几个字,”她说,“在我拥有的四个谜上,他在‘中世纪的财产’对面,‘法国国王的财富’旁边写着:‘在鲁昂、勒阿弗尔和迪耶普之间,据玛丽—昂图瓦纳特的供词。’” “对,对,”拉乌尔低声说,“科城……古老河流的小港湾,在它的岸边,法国国王和僧人曾十分富有……肯定就在这里埋藏着教会十个世纪的储蓄……当然,两个匣子也藏在那里,相距不远。我将在那里找到它们。” 接着,他转身向约西纳:“那么你也寻找么?” “对,但还没有确切的资料……” “还有另一位妇女像你一样在寻找么?”他盯着她的眼睛深处说,“那个杀死博马涅安两个朋友的女人。” “对,”她说,“就是巴尔蒙特侯爵夫人。我想,她是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后裔。” “你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直至我遇见博马涅安那一天。” “他想为他的两个朋友报仇么?” “是的。”她说。 “博马涅安逐渐把他所知道的事告诉了你?” “是的。” “是他主动告诉你的?” “是他主动说的……” “这是说,你猜到他和你追求同一目标,你利用你唤起的爱情使他告诉你。” “是的。”她坦率地说。 “这是一场大赌博。” “这是用我的生命赌博。他决定要杀死我时,肯定是想摆脱他为之痛苦的爱情。因为我没有作出回答。特别是他害怕我掌握了他透露的秘密,突然变为能够抢在他之前达到目的的敌人。他发觉自己犯了错误的那一天,我就完蛋了。” “但是他所发现的不过是一些历史资料,相当含糊。” “就是这样。” “我从砖柱取出的烛台枝是最先找到的事实。” “是最先的。”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自从你们决裂以后,没有什么足以证明他前进了几步。” “几步?” “对,至少是一步。昨晚博马涅安到剧场来。为什么?只是因为布里吉特·卢塞琳在额头上戴了一条镶着七块宝石的饰带。他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他今早令人监视布里吉特的房子。” “即使承认是这样,我们也无法知道。” “约西纳,我们能够知道。” “怎么知道?从谁那里知道?” “从布里吉特·卢塞琳那里。” 她颤抖起来。“布里吉特·卢塞琳……” “当然,”他平静地说,“只要问她。” “问这个女人?” “我讲的就是她,不是别人。” “那么……那么……她活着?” “当然!”他说。 他站起来,脚跟旋转了两三圈,接着像跳康bbr>康舞和快步舞似地跳起来。 “伯爵夫人,我请你不要用这种愤怒的眼光看我。如果我没有刺激你的神经,消除你的抵抗力,你就不会说出一句关于事件的话,那么我们的处境又会如何?有一天,博马涅安捞走十亿法郎,而约瑟芬只有后悔的份。好啦,收了这种充满仇恨的眼光,愉快地微笑吧。” 她低声地说:“你胆子真大!……你居然敢……这一切威胁,一切迫使我说出情况的恐吓,原来都是演戏。啊!拉乌尔,我永远也不原谅你。” “会的,会的,” 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会原谅的,亲爱的。自尊心受了小小的伤害,和我们的爱情没有什么关系。像我们这样相爱的人,伤害并不存在。今天你抓伤了我,明天我抓伤你……直到两人完全融洽一致。” “要是这样,早就决裂了。”她咬着牙齿说。 “决裂?因为我让你说出一些心里话,就要决裂?”但约瑟芬保持她那困窘的神情。拉乌尔突然大笑起来,打断了她的话。他两脚轮流跳,一边乱跳一边低声说:“天哪,这真可笑!伯爵夫人生气了!……怎么办?再没办法耍小把戏了?……不为什么,您就发火了么?……啊!我的好约瑟芬,你让我发笑!” 她再也不听他说话。她不管他,拿开蒙在莱奥纳尔头上的桌布,把绳子割断。 莱奥纳尔像一只挣脱锁链的野兽,扑向拉乌尔。 “不要碰他!”她命令说。 莱奥纳尔立即停住,拳头已经伸向拉乌尔的脸,眼含泪水低声说:“算啦,这暴徒……从魔匣里出来的恶魔……” 他控制不住自己,颤抖地说:“我的小老爷,有一天我们会再碰上的……会再碰上的……我的小老爷……哪怕是百年以后……” “你也以百年计算!”拉乌尔冷笑说,“像你的女主人……” “走吧,”伯爵夫人把莱奥纳尔推到门口,“走吧……把马车赶回来……” 他们两人迅速地用拉乌尔听不懂的话交谈了几句。当她单独和年轻人在一起时,她走过来,用刺耳的声调说:“现在怎样?” “现在?” “对,你打算怎样?” “约瑟芬,我的打算完全纯洁,像天使一般。” “别开玩笑。你想干什么?你打算怎样行动?” 他变得严肃起来:“约西纳,我和你的方式不同。你总是防备别人。我则不会像你过去那样。我是一位忠诚的朋友,会为损害你而脸红。”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我要去向布里吉特·卢塞琳提几个必不可少的问题,按你赞成的方式。行么?” “行。”她说,一直不高兴。 “既是这样,你就留在这里。不会要多久。我的时间急迫。” “时间急迫?” “对,约西纳,你会了解的。不要动。” 不久,拉乌尔打开通两个房间的门,并让门半开着,这样约瑟芬可以听见他们的谈话。接着他走向床铺。布里吉特·卢塞琳在瓦朗蒂纳照料下在床上休息。 年轻演员向他微笑。虽然她很害怕,而且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看到救命恩人,便轻松地感到安全和信任。“我不会使您疲倦的,”他说,“只要一两分钟。您能够回答么?” “噢!肯定能够。” “那就好!是这样。害你的人是个疯子,一直受到警察监视。他将被关起来,因此你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我想弄清楚一件事。” “问吧。” “这条宝石饰带到底是什么东西?您从什么人手里得来的?”他感到她有些犹豫。 但她最后承认:“这些宝石……我是在一个旧匣子里找到的。” “一个旧木匣么?” “是的,已经裂开,甚至合不起来,原来藏在我母亲在外省的小屋子的谷仓稻草下面。” “什么地方?” “在鲁昂和勒阿弗尔之间的里尔贝纳。” “我知道。这匣子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我没有问过母亲。” “您发现这些宝石就是现在这样么?” “不一样,过去宝石是镶在一个大银戒指上的。” “这些戒指呢?” “昨天我还放在戏院的化妆盒里。” “现在不在了?” “是的,我出让给一位先生了。他偶然看见,就到我的化妆室来要求我出让。” “他是一个人来的么?” “跟另两个人一起来的。这是一个收藏家,我答应他今天下午三点钟带给他七块宝石,以便他重镶戒指。他会付我很好的价钱的。” “这些戒指上有标记么?” “有的……是一些古文字,我没注意看。” 拉乌尔思索一下,声音有点严肃地说:“这些事,我劝您不要说出去,否则会遭殃的。不是指您而是指您母亲。她藏在家里的一些戒指,显然没有什么价值,但有重大的历史意义,这是相当惊人的。” 布里吉特·卢塞琳惊慌起来。“我都准备把它们交出去了哩。” “不必了。您收好宝石。我将以您的名义要求归还那些戒指。那位先生住在什么地方?” “沃热拉尔街。” “他的名字?” “博马涅安。” “好。小姐,最后我劝您离开这房子。这里太僻静。到旅馆去和您的女仆一起住一些时间(假定一个月吧),您在那里不要会见任何人,同意么?” “同意,先生。” 到了外面,约瑟芬·巴尔莎摩挽着拉乌尔的手臂。她似乎很激动,但没有怀着任何报仇和憎恨的想法。最后,她对他说:“我明白了,对么?你将到他家去?” “到博马涅安家。” “这是发疯。” “为什么?” “到博马涅安家!这种时候!你知道他和那两人正在家里。” “正好三个人。” “不要去,我求你。” “为什么?你相信他们会吃掉我?” “博马涅安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他是吃人肉的恶魔么?” “哎!拉乌尔,别开玩笑!” “约西纳,别哭。” 他感到她是真诚的。由于恢复了女人的温情,她忘记了他们间的不和,为他担心。 “拉乌尔,不要去,”她再说一遍,“我认识博马涅安的住所。三个强盗会扑到你身上。没人能去救你。” “那更好,”他说,“因为也没有人会去援助他们。” “拉乌尔,拉乌尔,你开玩笑,但是……” 他紧紧搂着她说:“听着,约西纳,在这件大事业中,我是最后参加的。我发现自己面对着两个强大的组织,一个是你的,另一个是博马涅安的。两个组织都自然而然拒绝接纳我这个坐收渔利的人……这样,如果我不采用有效的手段,希望就可能落空。让我和敌人博马涅安达成协议,正如我和女友约瑟芬·巴尔莎摩和解一样。我并不笨拙,对么?你不能否认我是有些办法的……”这些话又使她不高兴。她摆脱他的手臂。两人沉默地并肩走着。拉乌尔心想:他最无情的对手是不是这个模样温柔,被他如此热爱,同样也如此热爱他的女人? 九、塔尔彼安岩 “博马涅安先生住在这里么?” 房子里面,把门上的窥视孔拉开了,一个老仆人的脸贴着铁栏。“是这里。但他不接见客人。” “去告诉他,是从布里吉特·卢塞琳小姐那里来的人。”博马涅安所住的底楼和二楼是旅馆。没有门房,也没有门铃。一道巨大的门上开有一个小窗口。大门上有一个敲门的铁锤。拉乌尔等了五分多钟。里面三个人正期待着年轻女演员来访,不料来了一个年轻男人,大概觉得困惑。 “请先生提供一张名片。”老仆回来说。 拉乌尔递过名片。 又等待了一会儿。接着响起了拉门闩和下锁链的声音。拉乌尔被带着穿过一个宽敞的上了蜡的门厅。它像一个修道院的接待室,墙上渗着水。 走过几道门。最后一道门有两重,里面有一扇包皮的门。老仆打开这道门,等年轻人进去后就关上了。拉乌尔单独面对着三个敌人。他只能这样称呼这三个人,因为至少其中两人看见他进来,..采取拳击的姿势,好像要开始进攻。“是他,就是他!”德蒂格男爵激怒地大声说,“博马涅安是他,是格尔城堡见过的那个人,那个偷了烛台枝的人。啊!他居然那么大胆!您今天来这里干什么?要是为了向我女儿求婚……”拉乌尔笑着回答:“先生,您只想到这件事么?我对克拉里斯小姐一直怀有深切的感情,我在内心深处保持着同样的希望和尊敬。但今天也好,在格尔城堡那天也好,我来拜访的目的不在求婚。” “那么,您的目的是什么?”男爵咕哝地说。“在格尔城堡那天,是为了把你们关在地窖里。今天……”博马涅安不得不出来干涉,否则男爵会扑向闯入者。“别动,戈德弗鲁瓦。坐下,希望先生告诉我们来访的原因。”他坐到书桌旁。拉乌尔坐下。 在说话之前,拉乌尔细看他的对话人。他们的面孔似乎在德蒂格庄园的聚会后改变了。特别是男爵老了许多。他的双颊下陷,眼睛有时显得惊慌不安,引起了年轻人的注意。在博马涅安焦虑的脸上,拉乌尔也觉察到懊悔产生的激动和不安。但博马涅安仍然控制住自己。如果他仍想着害死约西纳的事,那也只是良心上的斗争。他在良心上判断自己的行为,确认自己的权利。 内心的斗争并不影响他的外表,不会损害他的平衡心态,除了有时会产生震动和短促的危机。 “短促的危机,”拉乌尔想,“要由我来创造,如果我想成功的话。不是他就是我,两个人中总有一个败退。”博马涅安说:“您要干什么?您用卢塞琳小姐的名义进入我家,目的何在?” 拉乌尔果断地回答:“先生,目的在继续您昨晚在杂耍剧院和她开始的会谈。”进攻直截了当。但博马涅安没有后退。 “我认为,”他说,“这会谈只能和她继续进行。我等待的是她。” “卢塞琳小姐因为重要的原因不能来。”拉乌尔说。“因为重要的原因么?” “对。她差点被人谋杀。” “什么?您说什么?有人想杀死她?为什么?” “为了从她那里取得七块宝石,正如您和您的朋友从她那里取走七个银戒指。” 男爵和贝纳托在椅子上转过来转过去。博马涅安控制住自己,但惊讶地看着这年轻人。他那难以解释的介入显出挑战和傲慢的姿态。不论怎样,在博马涅安看来,这敌手没有什么才能,从他那声调毫不在意的回答可以感到他的想法。 “先生,您两次插手跟您无关的事,方式极不友好,使我们可能不得不给您一点教训。头一次在格尔城堡,在诱使我的朋友陷入陷阱以后,您占有了一件属于我们的东西,这用普通语言来说,可称为情节加重的盗窃。今天,您的行为更令人惊讶,因为您毫无理由,来当面侮辱我们。而且您很清楚我们没有偷那些戒指,它们只是出让给我们的。您能告诉我们您的动机么?” “您也很清楚,”拉乌尔回答,“我这一方也没有偷盗或侵犯,只是和您追求同一目标的人所作的努力。” “啊!您和我们追求同一目标?”博马涅安带着一点讥讽说。“请问这目标是什么?” “发现藏在一块石头里的一万块宝石。” 博马涅安突然局促不安起来。他那神态和沉默显露出了他的内心活动。 拉乌尔这时加强进攻:“我们双方都在寻找从前修道院的巨大财富。我们的道路交叉了,发生了碰撞。事情就是这样。” 修道院的财富!石头里!一万块宝石!每一句话都像大棒一样敲打着博马涅安。这个敌手,可不应当轻视。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消失了,可是在追逐亿万钱财的道路上又出现了一个竞争者。 德蒂格男爵和贝纳托滚着凶狠的眼珠,挺起胸膛,准备打斗。博马涅安挺直身体,保持镇静,他觉得这是十分需要的。“无稽之谈!”他说,同时试图使声音平静,理清思绪。“妇人嚼舌头的话!叫人打瞌睡的神话!您就为这些浪费时间么?” “我不比您更浪费时间。”拉乌尔回答,他不想让博马涅安恢复镇静,不愿放过使他晕头转向的机会。“不比您更浪费时间,像您那样一切活动都是围着这财宝……不比博纳肖兹红衣主教更浪费时间,尽管他的叙述不是妇人的嚼舌头。也不比您领导和鼓动的十二位朋友更浪费时间。” “天啊!”博马涅安装作讥讽地说,“您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比您相信的还要清楚。” “您从哪里得知的?” “从一位妇人那里!” “一位妇人?” “约瑟芬·巴尔莎摩,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 “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博马涅安大惊失色地叫道,“您从前认识她!” 拉乌尔的计划突然实现了。他只要在对话中提出伯爵夫人的名字就足以使敌手心烦意乱,难以解释地变得不谨慎,谈起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就像谈一个已故的人。 “您从前认识她?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她对您说了些什么?” “先生,我和您一样,是去年初冬认识她的。”拉乌尔回答,同时加强攻势。“整个冬天,直至我愉快地遇见德蒂格男爵的女儿,我几乎天天都看见她。” “先生,您撒谎,”博马涅安大声说,“她不可能每天都看见您。要是这样的话,她会向我提起您的名字!我和她有足够的友情,她不会向我保守这类秘密!” “她保守了这秘密。” “无耻!您想让人以为她和您有一种不可能的亲密关系!先生,这是假的。人们可以责备约瑟芬·巴尔莎摩许多事:爱俏、狡猾,但绝不能指责她行为放荡。” “爱情并不是放荡。”拉乌尔平静地说。 “您说什么?爱情?约瑟芬·巴尔莎摩爱您?” “是的,先生。” 博马涅安控制不住自己。他在拉乌尔的面孔前挥动拳头。人们不得不使他平静下来,但他怒不可遏,全身颤抖,满头大汗。“我抓住要害了。”拉乌尔高兴地想,“对于杀人犯罪,对于良心的懊悔,他不作声。但他还在为爱情所折磨。这样我就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了。” 一两分钟过去了。博马涅安揩揩面孔,喝了一杯水,知道敌人虽然单瘦,却不是一转手就能摆脱的人。他说:“先生,我们说话离题了。我们个人对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的感情和我们.今天要处理的事无关。我要回到最初的问题: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很简单,”拉乌尔回答,“简短地解释一下就足够了。关于中世纪教会的财富,您个人想使它们归入耶稣会的银箱中,这就是问题所在:这些奉献是通过各省送到冈城的七个主要修道院的,它们组成公有的财富,由七位代表管理,其中只有一人知道保险箱所在的地方和开锁的密码。每个修道院拥有一只主教的或教士的戒指,代代相传至自己的代表手中。七人管理委员会用一个七分枝的烛台来作为任务的象征,每一分枝,根据希伯来宗教仪式和摩西庙堂的记载,镶嵌着和戒指同样颜色和质地的宝石。我在格尔城堡找到的那分枝是镶着一块红宝石,一块假石榴红宝石,它是代表某一修道院的。此外,我们知道,冈城修道院最后一位主持尼古拉是费康修道院的僧人。是这样么?” “是的。” “因此,只要知道七个修道院的名字就可以知道有望发现财宝的七处地方。这七个名字刻在布里吉特·卢塞琳昨晚在剧院出让给你们的七个戒指内部。就是这七个戒指,我要求你们让我细看。” “这是说,”博马涅安强调地说,“我们多年来不断寻找,而您一下子就想达到和我们一样的目标。” “就是这样。” “要是我拒绝呢?” “对不起,您拒绝么?我只对明确的答复作出回答。” “很明确,我拒绝。您的要求绝对荒唐,我以最干脆的方式拒绝。” “那我就揭发您。” 博马涅安显得惊愕起来。他细看着拉乌尔,好像是在和一个疯子打交道。 “您揭发我……这又是什么新鲜事?” “我揭发你们三个人。” “三个人?” “三个人?”博马涅安冷笑说,“先生,我们犯了什么事?” “我揭发你们三个人杀死约瑟芬·巴尔莎摩、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 对方听了没有抗议。没有丝毫愤怒。男爵和他的表亲贝纳托坐在椅子上,气焰矮了一截。博马涅安脸色发白,冷笑变为一个可怕的怪脸。 他站起来,把门锁上,把钥匙放在口袋里,这样给两个同党鼓起一点勇气。首领的举动使他们振作起来。拉乌尔却有勇气开玩笑:“先生,”他说,“当新兵入伍时,人们撤掉马镫让他骑马,直至他骑稳为止。”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个意思:我发誓身上不带手枪,直至我只凭头脑就能应付各种情况。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没有马镫……或确切地说,我没有带手枪。你们三个人,全都带了武器,而我是一个人。因此……” “够了,”博马涅安用威胁的声音说,“说实话。您控告我们杀害了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么?” “是的。” “您有证据支持这令人惊愕的控告么?” “有的。” “我听着。” “几个星期前,我在德蒂格庄园周围行走,希望有偶然的机会见到德蒂格小姐。这时我看见您的一个朋友驾驶着马车,进了城堡。我也走进去。一个女人——约瑟芬·巴尔莎摩被抬进古堡客厅。你们在那里举行一场所谓的审判,其程度极不正当,极不诚实。先生,您当时是控诉人,您阴险和虚荣到让人家相信这女人曾是您的情妇。至于这两位先生,他们扮演的是刽子手的角色。” “证据!证据!”博马涅安咬牙切齿地说,面孔变得难以辨认。 “我当时躺在一个窗洞里,正在您的头上,先生。” “不可能!”博马涅安结结巴巴说,“要是真的,您会试图干预并救她。” “怎样救?”拉乌尔问道,他不愿透露怎样救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我像您的其他朋友那样,相信您会把她囚禁在英国一家疯人院里,于是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我一直跑到埃特莱塔,在那里租了一艘小艇,晚上划到你们提到的英国游艇前,打算恐吓船主。 “谁知我判断错了,使那不幸的女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只是后来我才了解您的卑鄙的诡计,我才能够查明您的可怕罪行,您的两个同谋从神甫石梯下海的情况以及凿穿小艇让其沉没的经过。” 三个人带着明显的惊恐神色听着,坐的椅子越来越靠近。贝纳托推开那像壁垒似的桌子。拉乌尔看到男爵的脸变得狰狞可怖,歪扭着嘴强笑。 只要博马涅安作出一个手势,男爵便会举枪瞄准,把那冒失的人打死…… 也许正是由于难以解释的冒失,才使博马涅安迟迟不发出命令。他神气可怕地低声说:“先生,我对您再说一遍,您没有权利像这样行动,来插手与您不相干的事。不过我拒绝说谎或否认过去的事。只是,只是,我在想,既然您意外发现秘密,为什么您敢来这里向我们挑衅?这简直是发疯!” “先生,为什么是发疯?”拉乌尔坦率地问。 “因为您的命在我们手里。” 拉乌尔耸耸肩说:“我的生命没有任何危险。” “我们可是三个人,对于危及我们安全的事可不随和。” “在你们三人之间我没有危险,”拉乌尔肯定说,“犹如你们是我的保护人。” “您绝对肯定么?” “是的,既然我说了一切以后,你们还没有把我杀掉。” “要是我下决心干呢?” “一个钟头之后,你们三人将会被捕。” “说下去!” “我已对你们说过。现在是四点一刻。我的一位朋友正在警察总署周围行走。要是到了四点三刻我还没有和他碰头,他会通知保安局长。” “笑话!废话!”博马涅安大声说,似乎恢复了希望。“人家认识我。一旦他说出我的名字,人家会当面耻笑您的朋友。” “人家会听他说。” “在这之前……”博马涅安嗫嚅道,把脸转向男爵。处死的命令行将发出。拉乌尔感到危险带来的快感。再过几秒钟,由于他不同一般的冷静而延迟执行的行动就会发生。“还有一句话。”拉乌尔说。 “说吧,”博马涅安声音低沉地说,“但必须是证据。我不想再听指控。至于怎么指控,司法当局怎么想,这个由我负责。我要的是证据,表明我和您讨论不是浪费时间。马上拿出证据,否则……” 博马涅安又再站起来。拉乌尔站在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坚决而威严地说:“证据……要不就是死,对么?” “是的。” “这是我的回答。立即把七个戒指交出。否则……” “否则怎样?” “我的朋友就会把您写给男爵的信交给警察。在这封信里,您向他指示抓住约瑟芬·巴尔莎摩的方法,并迫使他充当杀人凶手。” 博马涅安装出惊讶的样子。 “一封信?让他杀人?” “是的,”拉乌尔明确地说,“一封密信,但只要删去一些没有意义的词句,就可以读出上述内容。” 博马涅安大笑起来。 “啊!对,我知道了……我记起来了……是乱涂的……” “这乱涂的信却是铁证。” “的确……的确,我承认,”博马涅安仍讥讽地说,“只是我不是中学生。我采取了防备措施。这封信在会审开始时男爵就还给我了。” “还给您的是复制件。我保留着原件。是我在男爵的写字台的槽里找到的。我的朋友将交给警察的是这原件。”围着拉乌尔的圈子松开了。两个表亲凶狠的面孔显出害怕和不安。拉乌尔认为较量已经结束而且是不战而结束的,刀剑只轻轻碰撞,几下佯攻而已,并没有肉搏。他把事情安排得那么好,采用有效的手段把博马涅安迫到可悲的处境,使他惊慌失措,无法正确判断形势,发现敌方的弱点。 关于那封信,拉乌尔肯定他拥有原件。但他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呢?毫无根据。博马涅安本要求具体的无可辩驳的证据,忽然反常地来了个大让步,接受了拉乌尔的口头肯定,让拉乌尔的计策达到了目的。 的确,他突然退让了,既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躇踌不决,他打开抽屉,拿出七个戒指,只是问道:“谁能担保您不会再用这封信来对付我们?” “先生,我向您保证。还有,在我们之间,情况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出现了。下一次,你们会占上风。” “先生,这无可置疑。”博马涅安忍住忿怒说。拉乌尔兴奋地抓住戒指。 的确,每一个戒指内圈都刻着一个名字。他迅速地在一张纸上记下七个修道院的名字: 费康, 圣旺德里勒, 朱米埃泽, 瓦勒蒙, 克律什-勒-瓦拉斯, 蒙蒂维利埃, 圣乔治-德-博斯谢维勒。 博马涅安按铃唤仆人,但又让仆人留在过道中。他走近拉乌尔说:“不管怎样,我有一个建议……您知道我们所作的努力。您准确知道我们走到了哪一步,我们离最终的目标己不遥远。” “我是这样认为的。”拉乌尔说。 “那好!您是否愿意——我毫不含糊地说——参加到我们的行列中来?” “和您的朋友一样的地位?” “不,和我一样的地位。” 这建议是真诚的。拉乌尔感觉到这一点,并且为别人对他的尊敬而倍感荣幸。如果没有的瑟芬·巴尔莎摩的话,也许他会接受这建议。但她与博马涅安之间,不可能达成任何一致。“我很感谢您,”拉乌尔说,“但为了一些特殊的原因,我不得不拒绝。” “那么,您要作我们敌人?” “不是,先生,作竞争者。” “是作敌人,”博马涅安坚持说,“像这样,会受到……” “会受到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那样的待遇。”拉乌尔插话说。 “先生,您说得对。您知道,我们目标伟大,有时不得不采取一些过分的手段也是情有可原。要是这些手段有一天反过来对付您,那是您自作自受的。” “是我自作自受。” 博马涅安对仆人说:“送这位先生走。” 拉乌尔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开了窥视孔的门。在那里他对老仆说:“等一等,我的朋友,请等我一下。” 他迅速地返回书房,那三位朋友正在里面议事。他站在门口,手握着门锁旋纽,确保退路畅通,用友好的声音说:“我应当向你们承认,使你们放心,那封会招来大祸的信,我其实没有抄过,因此我的朋友也没有原件。还有,我说有朋友在警察总署周围转悠,一直等到四点三刻,这些话,你们难道不认为不真实么?先生们,安心睡觉,希望能再见你们。”博马涅安走过来。他猛一下把门关上,不待博马涅安叫仆人,便跑到了出口。 拉乌尔赢得了第二场战斗。 约瑟芬·巴尔莎摩刚才把拉乌尔送到博马涅安家。此刻在街尾等着他,头伸在一辆马车门外。 “车夫,”拉乌尔说,“到圣拉扎尔火车站,到主干线站台。”他跳上马车,浑身高兴得发抖,用胜利的语调大声说:“亲爱的,这就是必要的七个名字。这就是名单!拿着!” “什么?”她说。 “达到目的了。一天之内取得两次胜利,而且这一次是多大的胜利!天哪,骗人多容易!只需要有点胆量,头脑清醒,合乎逻辑,如箭离弦,决不回头的意志,就可以冲破一切阻碍,所向披靡。博马涅安很狡猾,对么?但他和你一样顶不住,我的约西纳。你的学生使你光荣么?两个头等的教师,博马涅安和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被一个中学生压倒了,打败了!约瑟芬,你有什么意见?” 他停了一停说:“亲爱的,你不恨我这样说话么?” “不恨,不恨,”她微笑地说。 “刚才的话不使你心烦么?” “啊!”她说,“不要过分!你知道,不要伤害我的自尊心。我自尊心很重,而且我容易怀恨。不过,对你不可能长时间怀恨。你有某些使人心软的特点。” “博马涅安不会心软,绝对不会!” “博马涅安是人。” “那好,我就和人斗争。约西纳,我真的相信我是为此而活着的,对,为冒险,为征服,为不平凡和奇特的事。我感到在任何处境下我没有不占上风的。这样,约西纳,当一个人有把握获胜时,就会企图斗争。” 在塞纳河左岸的狭窄街道中,马车跑得很快,不久就过了河。“约西纳,从今天起,我胜利了。我手里有各种获胜的办法。在几小时后我将在里尔贝纳上船。我会找到卢塞琳寡妇,不管她是否同意,我要细看那刻着谜底的木匣子。那就达到目的了!有了这谜底和七个修道院的名字,还拿不到那些东西,那就真见鬼了!” 约西纳对他的热情笑起来。他激动叙述与博马涅安的斗争。他拥抱少妇,对过路人做怪相加以嘲弄,打开窗子,骂车夫驱马不得力,马慢得像鼻涕虫! “快跑,老家伙!怎么?你有幸载送财神和美神,却不策马快跑!” 马车沿着歌剧院大道快跑,横过小田街和加比西纳街。在科马尔登街上驶起来。 “好极了!”拉乌尔大声说,“五点差十二分。我们会到达的。你陪我去里尔本纳么?” “为什么?用不着。我们两人中一个去就行了。” “好吧,” 拉乌尔说,“你信任我,你知道我不会背叛的。我们已结成联盟。一方的胜利就是另一方的胜利。” 当马车走近奥伯尔街时,左侧一道能通过马车的大门突然打开。马车没有放慢速度就转弯进了院子。 两边出现三个人。拉乌尔被粗暴地抓住,来不及作抵抗就被拖走了。 他只来得及听出约瑟芬·巴尔莎摩在马车里吩咐:“圣拉扎尔火车站,快!” 那些人已把拉乌尔拖到房子里面,把他投入一个半暗的房间,并把门在他身后闩上。 拉乌尔刚才是那样高兴一时还收不住。他继续笑着开着玩笑,但越来越愤怒声音都变了。 “现在轮到我了!……好极了,约瑟芬……啊!多精彩的一击!打得正好!正中靶子!……说真的,我没预料到。使你开心的大概是我那胜利之歌:‘我活着是为胜利,为不平凡和奇特的事!’笨蛋,滚吧!一个人会做出这样的蠢事,就应当闭嘴。这一交摔得多惨呀!” 他冲向大门。有什么用!这是像监牢一样结实的门。他试图爬向一个透入昏黄光线的小天窗。但怎样爬得到?一个轻轻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在半明半暗中,他发现天花板角上有一个枪眼,从那里伸出一支枪,对准他,跟着他移动或静止。他的全部忿怒转向那看不见的持枪人,对他大骂起来。 “流氓!坏蛋!从你的洞下来看看我是什么人。你是干什么的?去告诉你的女主人,她别想得太美,过不久……”他突然停下,觉得这些空话没意义,就不发怒了,反正听天由命。他躺倒在一张铁床上。这床架在一个凹室里。 凹室并作梳洗间。“总之,”他说,“要是你高兴,杀死我吧,但让我睡觉……” 睡觉,拉乌尔可并不想。首先他要分析形势,得出叫人不愉快的结论。这是容易做到的事,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约瑟芬·巴尔莎摩取代他去采摘他种出的胜利果实。 但她是用什么方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了成功!拉乌尔相信莱奥纳尔带着另一个同谋,坐另一马车跟他们到了博马涅安家门口,并和她商议好。 然后,莱奥纳尔到科马尔登街,在一幢专门辟作此用的房子里设下陷阱,而约瑟芬·巴尔莎摩则留在街尾等他拉乌尔出来。 他这样年轻的人,又单独对付这样厉害的敌人,能干出什么事情呢?一方面,是博马涅安和他的同谋以及死党,另一方面是约瑟芬·巴尔沙摩和她组织紧密的团伙! 拉乌尔打定主意。 “不论以后我是像我希望的那样走正路,”拉乌尔想道,“还是最终走上冒险的道路(这更有可能),我都发誓,我要掌握必不可少的手段。单枪匹马作战是不行的!只有招兵买马,抱作一团,才会达到目的。我过去制伏了约瑟芬,但今晚拿到宝匣的却是她,而拉乌尔则在潮湿草堆上呻吟。” 他正在思索时,感到说不出的困倦,浑身极不舒服。他使劲顶着,不让自己睡过去,但他的头脑里一片迷糊。同时他觉得恶心,胃里沉甸甸的。 他强打起精神,站起来行走。但没多久,他更觉得困倦了,突然一下,他倒在床垫上,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记起来,在马车里,约瑟芬·巴尔莎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平时常用的金糖果盒,从中拿了两三颗酒心糖,自己吃了,还漫不经意地递给他一颗。 “啊!”他浑身是汗,寻思道,“她毒我……那酒心糖有毒……”这种想法,他没有时间去检查是否正确。他头晕目眩,仿佛在一个深渊上面旋转,最终哭泣着掉了进去。拉乌尔认定自己必死无疑,以致当他重新张开眼睛时,尚不敢肯定自己是活着。他吃力地作了几次深呼吸,掐掐自己,大声说话。 他是活着!远远传来的市声最终使他相信自己活着。“我肯定没有死,”他想道,“我把所爱的女人看得毒了点!她给我服了一点麻醉剂,她有权这样做,而我却指责她下了毒。”他不能准确地说他睡了多少时间。一天?两天? 更多一点时间?他头脑昏沉,神智不清,四肢酸痛,不能行动。他发现沿墙有一篮食物,大概是从枪眼放下来的。但枪眼上没有看见枪。 他又饿又渴。他又吃又喝。他已疲惫到这种程度,对这种吃法会得出什么后果没有反应。麻醉剂?毒药?有什么关系!短促的睡眠,永久的睡眠,对他都没有区别。他重新睡下,睡很久,不分昼夜地睡…… 最后,尽管睡得昏沉,拉乌尔终于恢复某些知觉,好像猜测到他处在一个地道的末端,那里有一些光线,可见到墙壁是白色的。这种知觉令人愉快。 无疑这是梦,轻轻地摇晃的梦。他听到一种节奏匀称的连续的声音。他张开眼皮,看见一幅画的长方形框子。画布在动,展现出不断变换的景色,不论颜色鲜艳或阴暗,都照射着阳光或飘浮在金黄的夕阳中。 现在他只要伸手就可以拿到食物。他逐渐尝出了味道,闻出了气味。他边吃边喝一种香气喷人的酒,似乎在喝这些酒时,身上有了力气。他的眼睛充满亮光。画框变为敞开着的窗框,它让人看见山冈、草场和乡村的钟楼。 他被移到了另一间很小的房间里。他认出曾在那里住过。什么时候住过? 那里有他的内外衣服和书籍。 那里有一架梯子。为什么他不爬上去,他还有力气。只要他想爬。他爬上去,用头顶开一个翻板活门,探身到无限的空中。左面和右面都有一条河。 他低声说:“是‘懒散’号的甲板……塞纳河……两情人山坡……” 他向前走了几步。 约西纳在那里,坐在一张柳条编的靠背椅上。在他对她的愤恨、反感和使他浑身发抖的爱情与欲望之间,没有真正的过渡。甚至,他对她有过愤恨和反感么?一切都混为把她抱在怀里的巨大欲望。 她是仇人?盗贼?也许是杀人凶手?都不是,她只是女人,首先是女人。 而且是多么优秀的女人! 她像平时那样穿得简单朴素,头上披着摸不出来的面纱,透出头发的柔和光彩,使她非常像贝纳迪努·吕伊尼画的圣母。她的颈项裸露,颜色柔和。 优美的双手搭在膝上。她细看着两情人陡峭的山坡。没有比这含着微笑,表情神秘深刻的脸更温柔纯洁的了。 她看见拉乌尔时,拉乌尔几乎已经触到她的身体。她有点脸红,垂下眼皮,在她那棕色长睫毛之间透过一种不敢凝视的眼光。从来没有一个少妇表现得更腼腆更羞怯,同时也更自然更风骚。拉乌尔十分感动。她却害怕他们之间最初的接触。他不会侮辱她么?他不会扑上来打她?对她说一些可怕的话么?或是带着最糟糕的蔑视逃跑?拉乌尔像一个小孩那样发抖。在目前,他什么也不在乎,除了情人永远重视的东西:接吻、拉手、气息相通、互相爱抚的发狂的眼光和因肉欲而支持不住的嘴唇。拉乌尔在她前面跪了下来。 十、毁伤的手 这种爱情的惩罚就是沉默。甚至当嘴巴说话时,双方的声音也不会打破孤独的思想及黯然的沉默。双方各自沉思默想,绝不与对方交流。拉乌尔有满腹的话语,一直准备倾吐,可是对话越来越难,令人沮丧。 约西纳大概也很难受,有时显得十分疲惫,似乎濒于说出比抚爱更使情人们接近的隐情。有一次,她在拉乌尔怀里哭泣起来,是那样沮丧,他以为她会一吐衷情。但她立即恢复镇静,使他感到她的心比过去更远了。 “她不可能说出心事的。”他想,“她是离群索居的人,是在孤独中生活的人。她是自己制造的形象的俘虏,自己制造的谜的俘虏,这谜把她罩在看不见的网眼里。作为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她习惯于阴暗、复杂、阴谋、诡计、地下活动。要是她对人说出这些阴谋诡计,就会提供引导他进入迷宫的线索。她很害怕,所以她沉思不语。” 由于对方沉默,他也只好沉默,避免提及他们所从事的冒险和他们寻求解决的问题。她是否拿到匣子了?她知道开锁的密码么?她是否已把手伸进那石头眼里,取走了成千上万颗宝石?对这一些,只有沉默。 再说,鲁昂过了以后,他们没有那么亲密了。莱奥纳尔虽然避免遇见拉乌尔,却又重新出现了。秘密交谈又重新开始。马车和那不知疲乏的小马每天都载走约瑟芬·巴尔莎摩。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什么活动?拉乌尔发现河旁有三座修道院:圣乔治—德—博斯谢维勒、朱米埃泽和圣旺德里勒。不过,她还在这方面探索,是否说明她还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完全失败了呢?这种想法突然促使他采取行动。他原来把自行车留在德蒂格庄园附近的旅店,现在他请人把它弄来,骑到布里吉特母亲居住的里尔贝纳附近。在那里,他得知十二天前正和约瑟芬·巴尔莎摩的旅行日子相符——寡妇卢塞琳关上家门到巴黎她女儿那里去了。据邻居说,她动身的前一天晚上,有一位妇女到过她家。 晚上十点钟,拉乌尔回到泊在鲁昂下面第一道河湾西南边的驳船。到达前不久,他赶上了约西纳的马车。莱奥纳尔的小马像是精疲力竭了,吃力地拉着马车。到了河边,莱奥纳尔跳下车,打开车门,弯身进去,把约西纳软弱无力的身体背出来。拉乌尔跑上去。两人把她搬到船舱里。水手夫妇也赶来照料。“好好照料她,”莱奥纳尔粗鲁地说。“她只是昏了过去。不过是吵了几句嘴。大家不要离开!” 他回到马车上走了。 整个晚上,约瑟芬·巴尔莎摩胡言乱语,但拉乌尔听不懂那些不连贯的话。翌日,她身体好了些。当晚,拉乌尔到邻近村庄买了一份鲁昂的报纸。 在本地社会新闻栏中,他看到:昨日下午,戈德贝克警察队得到报警,一个伐木工人听见女人呼救。声音是从莫莱维里埃树林边上一座石灰窑传出的。一个下士和一个宪兵来到树林边上。当治安机关的两个代表走近石灰窑所在的果园时,看见山坡上有两个男子拖着一个女人向一辆马车走去。马车旁站着另一个女人。 由于不得不绕过山坡,宪兵们到达果园入口处时,马车已驶走。追捕立即开始。本来宪兵们很容易取得胜利。但拉车的两匹马走得十分迅速,车夫对本地十分熟悉,通过戈德贝克和莫特维尔之间往北去的公路网逃脱了。再加上黑夜来临,无法知晓这一伙人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人们是不会知道的。”拉乌尔肯定地思忖:“除我以外,没有人能查明事实真相。因为只有我知道来龙去脉。” 拉乌尔思索一番后得出结论:“在那旧石灰窑里,有一件不可否认的事实:卢塞琳寡妇是在那儿,由一个同谋监视着。把她引出里尔贝纳并关起来的约瑟芬·巴尔莎摩和莱奥纳尔每天都来看她,企图从她那里获得最后的情报。昨天,审问大概有点激烈。卢塞琳寡妇大叫起来。这样便引来了宪兵。于是他们慌忙逃遁,摆脱了追捕。路上,他们把女俘关在另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地方,再次得以逃脱。但约瑟芬情绪太激动,引发了平常经常发的歇斯底里症,昏了过去。”拉乌尔展开一张军用地图。从莫莱维里埃树林到“懒散”号直线距离三十多公里。就是在这条路附近,也许靠右边,也许靠左边,关着卢塞琳寡妇。 “好了,”拉乌尔想,“战场已划出,我进场的时间将至。”第二天开>.99lib?始,他着手工作。他在诺曼底各条公路上游荡,到处询问,试图找到一辆有两匹小马拖着的老式马车经过的地点和停车的地点。调查必然会合乎逻辑地获得结果。这些天也许是约瑟芬和拉乌尔爱得最热烈动人的日子。约瑟芬自知警察在追捕她,没有忘记在杜德维尔瓦塞大婶的旅店留下的痕迹,不敢离开“懒散”号,也不敢沿着科城地区行驶。因此拉乌尔每次行动之前之后都可以见到她,两人总要相互拥抱,怀着品尝胜利的欢乐的渴望。他们预感到不久就会成功。这是痛苦的欢乐。被命运拆散的情人可能会有这种欢乐。 这是为怀疑所毒害了的欢乐。双方都在推测对方的秘密意图。当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时,双方都知道,对方在爱他的同时,所作所为都好像在恨他。 “我爱你,我爱你,”拉乌尔狂热地重复说,但在内心深处,他想方设法把布里吉特·卢塞琳的母亲从伯爵夫人的手中救出来。他们有时紧抱在一起,像两个对手角力时那样猛烈。他们的抚爱中带有粗暴,眼光中带有威胁,思想中怀有仇恨,柔情中带着绝望。可以说,他们彼此窥视以寻找弱点,以便予以致命的一击。一天晚上,拉乌尔醒过来,觉得很不舒适。原来约西纳到他床边来,在灯光下看他。拉乌尔颤抖起来。倒并不是因为她迷人的面孔没有平常的微笑。而是他觉得这微笑显得这么残酷和恶毒!“你怎么啦?” 他说,“你要我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她心不在焉地说,走开了。接着她返身回来,拿一张照片给他看。 “我在你的皮包里找到的。难以相信你身上带着一个女人的照片。这是谁?” 他认出是克拉里斯·德蒂格,但他犹豫不决地回答:“我不知道……出于偶然……” “好了,”她粗暴地说,“不要说谎。这是克拉里斯·德蒂格。你以为我从未见过她,而且不知道你们的私情么?她曾是你的 60c5." >情妇,对么?” “不是,不是,从来不是。”他急切地说。 “她曾是你的情妇。”她重复说,“我肯定,她爱你,你们之间没有决裂。” 他耸耸肩膀,当他想为少女辩护时,约西纳打断他的话。“够了!拉乌尔。最好跟你把话说在前面。我不打算遇见她,但万一形势使她拦住我的道路,那就该她倒霉。” “约西纳,要是你敢碰她一根头发,那就该你倒霉!” 拉乌尔冒失地大声说。 她脸色发白,下巴微抖,把手放在拉乌尔的脖子上,结结巴巴说:“你居然敢站在她那边来反对我!……反对我!”她那冰冷的手抽搐起来。拉乌尔觉得她要扼死他,于是跳下床。她惊慌起来,以为他要进攻,便从上衣拿出一把刀刃发亮的小尖刀。 他们两人相互逼视,咄咄逼人。拉乌尔难过地低声说:“哎!约西纳,多么令人悲伤!我们竟到了这种地步,这能令人相信么?”她也感动起来,跌坐在地上。拉乌尔急忙扑倒在她脚下。“拥抱我,拉乌尔……拥抱我……再不要想什么了。”他们热烈地拥抱。但拉乌尔注意到她没有放下尖刀,他只要一动,她就会把刀刺到他颈子上。 当天早上八点钟,拉乌尔离开“懒散”号。 “我不应当对她寄与希望。”他想,“至于爱情,对,她是爱我,而且是真诚地爱我,她和我一样,希望这爱情是毫无保留的。但这不可能。她怀有一种敌对的心理。她对一切,对所有人都怀疑,特别是对我。” 事实上,对他来说,她是难以识透的。尽管他有各种怀疑和证据,尽管她心怀恶意,拉乌尔也不愿认为她会走到犯罪的地步。谋杀的想法与这温柔的面孔联不起来。就是仇恨和忿怒也不能使这张脸减少柔情。约西纳的双手是不会沾上鲜血的。但他想起莱奥纳尔,他毫不怀疑他会对卢塞琳寡妇施以最可怕的酷刑。 从鲁昂至杜克莱,在鲁昂前面,大路就在沿塞纳河的果园和俯瞰塞纳河的白垩峭壁之间穿过。白垩峭壁上开了一些洞,供农民或工人用来安放工具,有时他们也住在里面。拉乌尔注意到其中一个洞住着三个人,他们用附近河里的灯心草编织篮子。洞前有一小块没有围篱笆的菜园。 通过仔细的观察,他发现了某些可疑的细节,拉乌尔便推测科尔布老头和他的两个儿子——三人都是偷猎者、偷农作物的人,声名很坏——是约瑟芬雇佣的人中的几个,还推测他们的洞是约瑟芬在这个地区的藏身之所之一。小客栈、仓栅、石灰窑等,约瑟芬在这个地区安排了很多诸如此类的藏身之所。这种推测还须得到证实,而且不能引人注意。他想方设法绕过敌人,登上悬崖,从一条通往一处小洼地的林中小道,往塞纳河方向走。在洼地,他钻入矮树丛和荆棘丛直到最低处。那三人住的洞在下面四五米的地方。 他在那里过了两天两夜,吃带来的食物,露天而睡,隐藏在乱草丛中,观察三个人的生活。第二天,他从三人的谈话中得知:自从莫莱维里埃发生警报后,这父子三人就看守着卢塞琳寡妇,把她关在他们洞里。 怎么解救她呢?怎么至少摸到她身旁,从她那里获得她拒绝向约瑟芬·巴尔莎摩提供的情况呢?拉乌尔根据科尔布父子的作息习惯,拟了几个计划,但又放弃了。第三天早上,他从观察所看到“懒散”号从塞纳河驶下来,停泊在洞穴上游一公里的地方。下午五点钟,有两个人走过船的跳板,沿着河边走来了。虽然约瑟芬穿着普通女人的服装,但拉乌尔从步态上认出她来。 莱奥纳尔陪伴着她。 他们在科尔布父子住的洞穴前停下步子,像偶然遇见的人一样与他们说话。当时公路上没有人,他们急忙进入菜园里。莱奥纳尔走入洞里。约瑟芬留在外面,坐在一把摇摇晃晃的旧椅子上。前面,有灌木丛遮掩着。 科尔布老头在花园里除草。两个儿子在一棵树下编织灯心草。“审讯开始了,”拉乌尔想,“不能旁听,多么可惜!”他细看约西纳,她的面孔几乎完全遮盖在一顶普通大草帽的帽沿下。农妇在炎热的日子里经常戴这种草帽。她身子略弯,坐着不动,两肘支在膝上。 过了一阵。拉乌尔思忖他应当干些什么,这时他似乎听见旁边有呻吟声,接着是被捂住的叫喊声。是的,这声音是从他身旁,从他周围的草丛中传出来的。这怎么可能? 他爬到声音显得最响的地点,没多久就明白了。在洼地末端峭壁的凸出的部分堆满了一些坍塌的石头。在这些石头中,有一小堆砖头。它们埋在一层腐殖土和树根下面,几乎分辨不出来。这是一个烟囱的残骸。于是他明白了。科尔布父子的岩洞挖进去很深,并且挖了一条通道,过去作烟囱用过。 声音就是经过这通道和这堆砖石,传到了上面。 这时传来两声撕心裂肺喊声。拉乌尔想到约瑟芬。他转过身来,看见她在小菜园的一端,弯着身体,一直坐着没动,手里心不在焉地剥着旱金莲的花瓣。拉乌尔推测她没有听见喊叫。也许她并不知道? 不管怎样,拉乌尔气得发抖。不论她是否参加了对那可怜女人严刑拷问,她也是同样有罪。拉乌尔一直对她怀有好感,总相信她不会害人,在无情的现实面前,难道不应改变么?他预感到她的恶行,他不愿知道的一切,都是真的,是她指挥莱奥纳尔干的,只是她看不得那可怕的场面而已。 拉乌尔小心谨慎地搬开砖块,推倒土堆。当他做完这些,呻吟声也停止了,但又传来了说话声,但像是耳语,听不清楚。他不得不重新工作,把通道上面的口子打通。他弯着身,头朝下,尽可能抓住洞壁的凸凹不平处,听到了下面的声音。有两个声音混在一起:莱奥纳尔的和一个女人的声音,无疑是卢塞琳bbr>藏书网寡妇的。那可怜的女人似乎已精疲力竭,无法形容地惧怕。“好的……好的……”她低声说,因为我答应了,…… “我继续说,但我是这么疲乏!好先生,请原谅我……这些事已过去很久……二十四年过去了……” “闲话说得够多了。”莱奥纳尔低声抱怨。 “是,”她说,“是这样……那时正和普鲁士打战,二十四年前……我们住在鲁昂,当普鲁士军队接近这座城市时,我那赶大车的丈夫接待了两个客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们像当时许多人一样,想带着箱子到乡下去。讨价还价后,由于他们急迫,我丈夫就和他们乘一辆大车走了。不幸的是,由于军队征用物资,他们只有一匹马,而且并不强壮。还有,外面下大雪……离鲁昂十公里处,马跌倒起不来了…… “那两人怕得发抖,因为普鲁士军队随时会来到……这时候,我丈夫熟识的一个鲁昂人赶着马车走过,这人叫若贝尔,是博纳肖兹红衣主教的亲信……我们现在还记得……他们交谈起来……那两位先生提出用一大笔钱卖他的马。若贝尔拒绝了。他们恳求他,威胁他……后来像发疯似的扑到他身上打他,不管我丈夫如何恳求……后来他们去搜查马夫,发现一个匣子。他们拿了匣子,把若贝尔的马系到大车上就走了,留下若贝尔半死不活。” “完全死了。”莱奥纳尔说。 “对,我丈夫几个月后回到鲁昂时才知道。” “这时候,没人揭发他们么?” “揭发的……无可置疑……应当这样,”卢塞琳寡妇尴尬地说,“只是……” “只是,”莱奥纳尔冷笑说,“他们收买了他,不让他吭声,对么?那匣子在他面前打开,放着珠宝……他们把一部分胜利品给了您的丈夫……” “是的……是的……”她说,“戒指……七只戒指……但并不是因此他保持沉默……这可怜的人生病……回来不久就死掉了。” “那匣子呢?” “它留在大车上。我丈夫把它和戒指一起带回。我和他一样,保持沉默。这已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而且我怕引起流言蜚语……人家会控告我丈夫的,最好不吭声。我跟着女儿隐居里尔贝纳。布里吉特后来离开我到剧团去工作时,拿走了戒指……我一直都不愿意碰到这些戒指……好先生,全部事情就是如此,不要再逼问我了。” 莱奥纳尔又再冷笑说:“怎么!全部事情……” “我再也不知道了。”卢塞琳寡妇害怕地说。“您的故事,并不重要。我来找您,是为了别的……您是知道的,真见鬼!” “什么?” “刻在匣子盖子底下的字母……” “好先生,我可以发誓,那些字母已模糊不清,而且我从来没想到去读它们。” “好,我愿意相信这话。不过,我们还得回到原来的问题:那个匣子呢?” “我已对您说过:在您来里尔贝纳的前一天晚上,有人和一位妇人来我家拿走了……这位妇女戴着一个大面纱。” “有人……谁?” “一个人……” “那个寻找匣子的人?” “她是偶然在谷仓一角看到的。作为古董,她很喜欢。” “这人的姓名,我已问过您多次。” “我不能说。这人对我做过许多好事,说出来会对她不好,非常不好,我不能说……” “这个人会头一个叫您说出的……” “也许……也许……不过怎么知道?我不能够知道,我不能给他写信……我们有时见面……对,下星期四我们要会面……下午三点钟……” “在什么地方?” “我不能说……我没有这权利……” “什么!又得重来一次?”莱奥纳尔不耐烦地低声说。卢塞琳寡妇惊慌起来。 “不要,不要!啊!好先生,不要!我求求您。”她发出痛苦的叫声。 “哎!强盗!……他对我干了什么?……哎!我那可怜的手……” “说,该死的!” “好,好……我答应您……” 但她的声音听不见,她已精疲力竭。然而莱奥纳尔仍坚持逼她。拉乌尔听见她在痛苦中结结巴巴说出的几句话:“是的……是这样……我们要在星期四见面……在老灯塔……不……我没权利说出……我宁可死掉……随便您怎样……说实在的……我宁可死掉……” 她沉默下来。莱奥纳尔低声埋怨:“怎么?您这老顽固,怎么回事?我想还没有死吧?……啊!母驴,你说!……我限你十分钟内说完!” 大门打开后又关上了。无疑他是把女人的招供去报告伯爵夫人,并且请示如何继续审问。拉乌尔站起来,看见那两人在他下面,紧凑在一起。莱奥纳尔说话时激动,约西纳静静地听着。这些坏蛋!拉乌尔对这两人一样憎恨。 卢塞琳寡妇的呻吟使他难过,他因忿怒和好斗的意志而浑身发抖。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去解救这女人。 按照他的习惯,当他应当完成的事情以合乎逻辑的次序在他面前展现时,他就开始行动。在这种情况下,犹豫不决就会带来恶果。成功就在于能否果敢冲破阻障,哪怕不知道这些阻障在哪儿。他看看他的敌手。五个人全都远离岩洞,他急忙脚朝下,钻入烟囱,想尽可能轻轻地在瓦砾中打开一条通道。但是几乎立即引起了泥石流,砖石泥块一泻而下。 “真没料到。”他心想,“但愿他们在外边没有听见。”他侧耳倾听。 没有人来。 四周很暗。他以为是在壁炉的炉膛里,可是一伸双臂,才发现通道直达岩洞,更确切地说,直达一条在岩洞后部挖的坑道。这坑道非常狭窄,他的手立即碰到另一只火烫的手。眼睛习惯于黑暗后,拉乌尔看见一对发亮的眸子在盯着他,一张苍白的脸由于害怕而抽搐。 既没有捆绑也没有塞住口。但有什么用呢?女囚是这样虚弱和害怕,不可能逃脱。 他俯身对她说:“不要害怕。我曾经救过您的女儿布里吉特。她也是由于匣子和戒指而受到虐待您的人的迫害。自从您离开里尔贝纳后,我就跟随着您,我来救您,但条件是您永远不说出发生的一切。”那可怜的女人不能了解的解释有什么用?拉乌尔不再拖延,把她抱起来搭在肩上。然后穿过岩洞,他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稍远处,莱奥纳尔和约西纳继续在交谈。在他们后面,菜园下边,一条白色的大路一直伸延到杜克莱的近郊。在这条大路上,农民的小推车来来往往。 拉乌尔认为时机已到,便突然推开大门,冲下菜园的斜坡,把卢塞琳寡妇平放在山坡背面。 马上在拉乌尔四周响起叫喊声。科尔布父子和莱奥纳尔四人向前冲来。 一种不经思索的冲动推使他们战斗。但他们能做什么呢?大路两头各驶来一辆马车。在这些证人面前攻击拉乌尔,重新折磨卢塞琳寡妇,会引起司法机关不可避免的调查和惩罚。因此他们不能动,这是拉乌尔预料到的。 两个戴着大修女帽的修女驾着一匹老马拖着的老式小马车走了过来。拉乌尔平静地向她们打了招呼,要求她们救援一个晕在路边的女人,她的手指给一辆马车压坏了。 这两个修女在杜克莱管理一个收容所和一个诊疗所。她们赶紧下了车,把卢塞琳寡妇放在马车上,用围巾裹上。她没有恢复知觉,只是说着胡话,挥动着受伤的手。那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肿起来了,血糊糊的。 老式马车慢步驶走了。 拉乌尔站着不动。那只伤手的可怕形象仍在他眼前浮现。他是如此激动,以致没有注意到莱奥纳尔和科尔布父子的诡计,他们四个人开始包围并向他扑过来。当他看到四个人围着他并且迫他向菜园后退时……周围看不见一个农民,形势似乎对莱奥纳尔很有利。他拔出短刀。 “收起刀来,让我来和他谈谈。”约西纳说,“科尔布家的爷们,你们也一样,别干蠢事。” 在这过程中,她一直坐在椅子上,现在她从树丛中走出来。莱奥纳尔提出异议:“别干蠢事?放他走就是干蠢事。这一次我们抓住他了!” “走吧!” 她命令说。 “但那女人……她会揭发我们!” “不会的。卢塞琳寡妇不会说的。说出来没好处。”莱奥纳尔走开了。 她走到拉乌尔身旁。 他长久地看着她,恶意的眼光使她感到不安,她于是开开玩笑打断沉默。 “拉乌尔,大家轮着来,对么?你我轮着成功。今天你占上风。明天……怎么回事?你的神气那么奇怪,眼光那么无情……”他清楚地说:“约西纳,永别啦!” 她脸色一下白了。 “永别?”她说。“你想说再见吧。” “不,是永别。” “那么……那么……这意味着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我不想再见你。” 她低下眼睛。眼皮激动地发抖。她的嘴唇在微笑,但同时显出无限痛苦。 最后,她低声问:“拉乌尔,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一件事,”他说,“我不能够……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 “什么事?” “这女人的手。” 她似乎支持不住,低声地说:“啊!我了解……莱奥纳尔使她受苦了……但我曾禁止他……我相信她在威胁前让步了。” “约西纳,你说谎。你听见这女人的叫喊,正如你在莫莱维里埃树林中听见的一样。事情是莱奥纳尔办的。但干坏事的意愿和杀人的企图是出自你身上,约西纳。是你领着同谋到蒙马特尔的小屋去,并且下令说:如果布里吉特·卢塞琳拒不服从,就杀死她了事。是你把毒药放到博马涅安吃的药片中,是你在几年前把博马涅安的两个朋友丹尼·圣埃贝尔和乔治·迪斯诺瓦杀死。”她反感地说:“不,不,我不允许你……这不是真的,你知道,拉乌尔。”他耸耸肩。 “对,为了需要,你编出了另一个女人的传说……这女人和你相像,她犯了罪,而你,约瑟芬·巴尔莎摩,你只限于干一些不那么粗暴的冒险行动!我相信这种传说,被相像的女人、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孙女、曾孙女的故事搞混了。但现在已经结束,约西纳。虽然我闭眼不看使我害怕的事,这伤残的手却使我睁开眼睛看到事实。” “使你看到谎言,看到虚假的解释,拉乌尔。你说我杀了那两个人,可我并不认识他们。” 他疲惫地说:“有可能。我也不可能不出错。但从此我不会再被你周身包裹的迷雾所蒙骗了。约西纳,对我来说你再也不神秘了。我看清了你的真面目,这就是说,你这个罪犯的面目。” 他声音更低地说:“一个病人的面目。要是有什么谎言假话,那就是你的美貌。”她沉默不言。草帽的阴影使她的面孔显得更温柔。情夫对她的辱骂一点也没有损害她。她还是浑身充满魅力和诱惑。他心烦意乱。她从来没有对他显出那么美丽那么诱人。他想:恢复自由,可第二天就悔恨不已,这是否是发疯。她肯定说:“我的美貌不是假的,拉乌尔。你会回来的,因为我是为了你才这样的。” “我不会回来。” “你会回来。没有我你没法生活。‘懒散’号就在近旁。我明天在那里等你……” “我不会回来。”他说,但准备好再次跪下。 “要是这样,为什么你发抖?为什么你脸色苍白?”他明白,他只有保持沉默才能得救。他应当不作回答,头也不回,赶紧走开。 他推开约西纳的双手,急忙离开了…… 十一、古老的灯塔 整整一夜,拉乌尔循着道路骑车前行,一则为了摆脱别人的追缉,二则为了活动活动。翌日早上,他精疲力竭,到了里尔贝纳的一家旅店。 他禁止人家唤醒他,把房门上了两道锁,把钥匙扔出窗外。他睡了二十四小时还多一点。 当他穿好衣服,吃过饭,便只想骑上自行车回到“懒散”号上去。抵制爱情的斗争开始了。 他心绪很坏。他从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未这样痛苦过,从未这样因为绝望而气恼。其实他很容易排遣这种绝望的心情。“为什么不让步呢?” 他想,“只要两小时我就到那边了。过几天,当我对决裂准备更充分时,谁会阻止我离开呢?”但他做不到。那伤残的手一直浮现在他眼前,左右他的行动,并迫使他由此及彼,想起其他那些野蛮可鄙的行为。那些事是约西纳干的。约西纳杀了人。她在杀人的罪行前从不却步。当犯罪对她的事业有利时,她认为杀人是简单自然的事。而拉乌尔害怕犯罪。它引起他生理上的反感和本能的抵制。他一想到会因过度反常而被卷入流血事件,就感到害怕。 而最可悲的现实却把这种恐惧与他所爱的女人紧密联系起来。他于是留了下来,但作了多大的努力呀!忍住了多少眼泪呀!他无力的反抗发出多么痛苦的呻吟!约西纳向他伸出美丽的双手,向他奉献嘴唇的亲吻。怎么抗拒这肉感的女人的召唤?他内心深处受到触动,才第一次意识到他使克拉里斯·德蒂格忍受了无限痛苦。他想到她的哭泣,想象她那失望的生活的悲伤。他充满懊悔,想对她说出一些柔情洋溢的话,回忆他们相爱的动人时刻。 甚至,他还给她写了信,因为他知道信会直接送到她手里。 亲爱的克拉里斯,请原谅我。我对您的行为像一个坏蛋。希望我们有一个更美丽的将来,请您慷慨的心灵宽容地想念我。亲爱的克拉里斯,再次请您原谅,原谅。——拉乌尔。 “啊!”他想,“在她近旁,我会很快忘记这一切坏事!要紧的不是有纯洁的眼睛和温柔的嘴唇,而是有克拉里斯那样忠诚而严肃的心灵!” 但他爱慕的是约西纳的眼睛和朦胧的微笑。当他梦想这少妇的爱抚时,他不在乎她有一个既不忠诚又不严肃的心灵。在这期间,他忙于寻找卢塞琳寡妇提到的那座古老灯塔。由于她居住在里尔贝纳,他相信古老灯塔的地点就在附近。他头一天晚上就是往这个方向寻找。 他没有搞错。他一打听就得知,在围着唐卡尔维勒城堡的树林中有一座废置的古老灯塔,而且灯塔的主人把钥匙交给了卢塞琳寡妇,让她每个星期四来打扫。他只通过一次夜间行动,就取得了这些钥匙。 现在,离那个持有匣子的陌生人和卢塞琳寡妇碰面的日子还有两天。由于被困和受伤,那寡妇无法取消约会。一切都安排妥当,使拉乌尔可以利用这次约会。他认为这次约会十分重要。这种前景使他平静起来。他又重新考虑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探索的问题,似乎解决问题的时间已经临近。为了免得发生意外,他在约会前夕去查看了约会地点。到了星期四,约会前一小时,他以轻捷的脚步穿过唐卡尔维勒树林。在他看来,成功似乎是必然的,因此十分高兴和自豪。这些树林的一部分,超出了公园的范围。一直伸延至塞纳河,覆盖了岸边的峭壁。从中间的一个路口向四周分出一些岔路。其中一条通过一些峡谷和陡坡伸延到一个陡峭的岬角。在那里半隐半显地屹立着废置的灯塔。平常的日子,这地方僻静无人。星期日有时有散步的人经过。 要是登上灯塔平台,可以看见唐卡尔维勒的运河和塞纳河口的宏伟景色。但灯塔下面,在这个季节,青枝绿叶把什么都遮盖住了。 底层只有一个相当大的房间,开了两扇窗,摆了两把椅子。门朝陆地那一边开,对着覆满荨麻和野生植物的围墙。拉乌尔走近时放慢了脚步。他感到一些重要事件即将发生,不仅要遇到一个人,取得那惊人的秘密,而且将与他作殊死搏斗,敌人将被彻底打败。这个敌人,就是伯爵夫人——她和他一样知道从卢塞琳寡妇那里得来的供词。她不甘心失败,又拥有多种调查方法,很容易找到那个古老灯塔。看来在这个地点将演出这出戏的最后一幕。 “我不但相信她会参加约会,”他自嘲地低声说,“而且我希望她参加。我能再见到她。作为两个战胜者,我们将相互拥抱。”拉乌尔进入一道栅栏围着的地方。这栅栏是随便砌在一堵插着玻璃碎片的矮墙石头上的。在野生植物中间,没有道路。但可以从另一个地方越过围墙,跨过侧面的一个窗子。 拉乌尔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紧握拳头,如果遇到伏击,就准备抵抗。 “我真傻!”他想,“为什么想到伏击?” 他打开一道被虫蛀坏的门,进入里面。 他立即强烈地感到,有人藏在门角落里。拉乌尔来不及返身对付袭击者,只是出于本能来加以防备。可他的脖子已..被一条绳子套住向后拉。他的腰部被一个人的膝盖猛顶了一下。他一时透不过气来,身子向后,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莱奥纳尔,手段高明!”他结结巴巴说,“报复得好!”他搞错了。这不是莱奥纳尔。他从袭击者的侧影认出是博马涅安。当博马涅安捆绑他的双手时,他改了口,通过简单的话承认他的惊讶:“瞧,瞧,这还俗的人!” 那紧拉着的绳子系在对面墙上一个铁环上。铁环下面正好是一个窗子。 博马涅安用不连贯的有点失去理智的动作,打开窗子,让那已腐蚀的百叶窗半开着。他把铁环作为滑轮,拉动绳子,强使拉乌尔前行。拉乌尔从半开的百叶窗中看到从灯塔下面笔陡的峭壁到石堆和巨树之间的空落落的空间。巨树枝叶茂密的顶端遮蔽了地平线。 博马涅安使他转过身来,让他背靠着百叶窗,把他的手脚捆绑起来。 拉乌尔处于这种境地:如果他尝试向前走,那打了活结的绳子就会勒死他。要是博马涅安突然想到要摆脱他,只要猛力推他,百叶窗就会倒下,他就会跌入深渊,被绳子吊死。“这倒是作一场严肃约会的好地方。”他冷笑着说。再说他已打定主意。如果博马涅安的意图是让他选择死亡或者说出他已成功探悉了什么情况,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服从您的命令。” 他说:“审问吧。” “闭嘴!”博马涅安吼道。他一直怒不可遏。 博马涅安把一团棉花塞在他嘴里,并用一条围巾堵紧,从后面系上。 “你要是哼一声,”他说,“动一下,我一拳就把你打到半空中。”他看了拉乌尔一会儿,好像在思忖是否应当立即完成计划中的行动。但他忽然走开,步履沉重,声音很响,走过房间,在门前蹲下,从半开的门看外面。 “情况不妙。”拉乌尔想,十分担心。“由于我弄不清他要干什么,情况就更糟糕。他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是否应当假设卢塞琳寡妇说的大好人就是他,她不愿损害的就是他?”但他对这个假设不满意。 “不,不是这些。我由于不慎和天真,上当受骗了。不过是另一种方式。博马涅安这样的人显然知道卢塞琳的一切,知道她的约会和时间地点。当他知道她被绑架后,就亲自并令人监视里尔贝纳和唐卡尔维勒四周……这样,就注意到我的出场和来来往往……于是设下埋伏……于是……” 这一次,拉乌尔确信自己判断。这位曾在巴黎战胜博马涅安的人输了第二个回合。轮到胜利者博马涅安把他绑在百叶窗上,像在一只蝙蝠停在墙上一般。现在他守候着另一个人,以便控制她,从她那里取得秘密。 但是还有一点搞不清楚。为什么他摆出这种猛兽捕食的架式?看上去,这与情况不符,因为他和那个人的会见可能是和平的。博马涅安只要到外边去等候,对来人说:“卢塞琳夫人生病,派我来代替她。她很想知道刻在匣盖上的是什么字。” “除非是,”拉乌尔想,“除非是博马涅安有理由预见有第三者到来……信不过,……因而准备进攻……” 拉乌尔一想到这个问题,就立即知道该怎么对付了。博马涅安对他设下埋伏,只不过是计划的一半。埋伏是针对两个人的。不过,博马涅安这样激动不安地守候的是谁呢?是不是约瑟芬·巴尔莎摩? “就是她!就是她!”拉乌尔想,恍然大悟,“就是她!他猜到她还活着。对,有一天,在巴黎面对着我时,他大概觉察了这可怕的事实。这是我犯的一个错误……缺乏经验的错误。想想看!如果约瑟芬·巴尔莎摩死了,我会那样说话,那样行动么?怎么!我来对这个人说,我读到他给戈德弗鲁瓦男爵的信,我参加过在德蒂格庄园举行的聚会,可却不了解他为伯爵夫人翻了什么牌!我那样的大胆的小伙子,会放弃这个女人?!是的!我曾经参加聚会,我也下过峭壁的阶梯。他们把她抬上小艇时,我正在沙滩上!我救了约瑟芬·巴尔莎摩!我们两人彼此相爱……我们的爱情不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而是在所谓的约西纳死亡之后!……这就是博马涅安所想的。” 一个证据接着证据。事情环环相扣。 约瑟芬·巴尔莎摩卷入了卢塞琳的事件,因此为博马涅安所追踪。她也在古老灯塔附近走动。博马涅安得知后,立即设下埋伏,却使拉乌尔中了计。 现在轮到约西纳了……似乎命运想肯定拉乌尔的一连串想法。就在他作推论时,传来一辆马车在峭壁下运河边的大路上行驶的声音。拉乌尔立即听出是莱奥纳尔的小马急跑的声音。 博马涅安显然知道应该怎么办,因为他立即站起来倾听。马蹄声停了,接着又放慢一点儿响起。马车爬上通向高地的一条石头路,从那里分岔出一条马车不能通行的林中小径,经过古老灯塔的峭壁。 五分钟后,最多五分钟,约瑟芬·巴尔莎摩出现了。在这关键的几分钟里,每过去一秒钟,博马涅安的激动与狂热就要增加一分。他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些不连贯的音节。他那浪漫的演员面孔变得像野兽那样丑恶。谋杀的意志和本能歪曲了他的面容。这意志,这野蛮的本能突然一下变得明朗起来,这显然是对付拉乌尔的,是对付约瑟芬·巴尔莎摩的情夫的。博马涅安的腿再次无意识地踏着地板。他无意识地像一个醉汉那样走起来。他将下意识地杀人。他的双臂僵直,两拳紧握像两个羊角锤,被一种持续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缓缓推到拉乌尔胸前。他再往前走几步,拉乌尔就会被击出窗外,跌入空中。拉乌尔闭上眼睛,但他不愿听之任之,想方设法保持某种希望。“绳子会断的,”他想,“石头上会有厚厚的青苔,我会跌在那上面。的确,亚森·罗平先生的命运不是被吊死的。我这样的年纪,如果没有运气逃脱这种险境,那就是因为迄今为止一直保佑我的神明再不管我了!在这种情况下,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他想到父亲,想到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体育技能和杂技……他低声呼唤克拉里斯的名字…… 但是,打击并没有发生。虽然他感到博马涅安就在面前,但对手的冲动似乎已经止住。 拉乌尔张开眼皮,看见博马涅安直立着,个子高高的,正俯视着拉乌尔。 但博马涅安一动也不动,双臂弯起。在他脸上,谋杀的意念使面容变得狰狞可怕。但他的决定好像暂时中止。拉乌尔倾听着,什么也没听见。也许博马涅安神经异常激动,听见约瑟芬·巴尔莎摩的来临。的确,他一步步后退,突然一下回到门右边的角落里。 拉乌尔从正面看到他。他的样子十分难看。就像一个架着枪打埋伏的猎人,把枪举起来,放下去,又举起来,以便在看准的时刻放枪。而博马涅安是双手抽搐着准备杀人。这双手分开,保持适当的距离,手指弯起像爪子,准备扼人咽喉。拉乌尔惊慌起来。他的无能为力是一件可怕的事,他为之受着痛苦的折磨。 虽然他知道一切努力都是徒然,他仍想挣脱捆绑。啊!要是他能喊叫就好了!但嘴里塞的东西闷住了他的叫喊,捆绑的绳子割痛了他的皮肉。 外面,在沉寂中,传来了脚步声。栅门吱吱作响。裙子摩擦着树叶。石子被踩得滚动。 博马涅安身子贴着墙壁,举起手肘。他的双手像被风吹动的稻草人的手那样抖动,好像要掐住一个人的脖颈,活活地扼杀。拉乌尔大叫,但发不出声来。 门被推开了。悲剧开始了。 正如博马涅安所设想和拉乌尔所想象的那样,门口出现的是个女人的身影——就是约瑟芬·巴尔莎摩的身影。博马涅安立即冲过去,把她压倒。一声低弱的呻吟发出来,却被凶手喉咙里像狗犬一样的吼声盖住了。 拉乌尔急得直顿足:他从来没有像现在看见约西纳垂危时那样爱她。她不是有过错么?不是犯了罪么?但这有什么关系?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这一切的美貌,这可爱的微笑,这为抚爱而生的富有魅力的身体,都要被消灭了。没有任何援救的可能。没有任何力量能和这野蛮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对抗。 挽救约瑟芬·巴尔莎摩的,是只有与死亡能够匹配的极端爱情。这种爱情到了最后一刻阻止了罪恶的工作的完成。博马涅安精疲力竭,突然沮丧起来,发疯似的倒下去,在地上打滚,撕着自己的头发,用脑袋猛磕地板。 拉乌尔终于出了一口长气。不论约瑟芬的样子如何,尽管她一动也不动,但她肯定还活着。的确,她慢慢站起来,摆脱了这可怕的恶梦,虽然仍有余悸,伤心不已,但还是恢复镇静,站了起来。 她穿着一件朝圣者的大衣,戴着一顶无边女帽,罩着一条绣着大花的面纱,她脱下大衣,内衣撕裂了,露出了肩膀。无边女帽和面纱也都揉皱了。 她把它们取下。她的头发从前额两边披下,那浓密的鬈发反射出黄褐色的光。 她的双颊更红,眼睛更光亮。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两个男人狂热地端详她,不是把她当作敌人、情妇或受害者,而是当作一个令他们心醉神迷的光彩照人的女人。拉乌尔情绪激动。博马涅安一动也不动,俯伏在地。两人都同样热烈地爱慕着她。 她首先把拉乌尔熟悉的一个金属小哨子放在嘴上。莱奥纳尔大概在不远处守着,她一呼唤,他就会立即跑来。但她改变了主意。为什么叫他来呢? 她已控制了局势。 她走近拉乌尔,解开勒住他嘴巴的围巾,对他说:“拉乌尔,我以为你会回来,可你并没回来。你会回来么?”要是他没有被捆住,他会热烈地拥抱她。但为什么她不割掉他身上的绳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阻止她这样做?他肯定地说:“不会回来……我们的关系结束了。” 她踮起脚,一边吻他的嘴唇一边低声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完了?我的拉乌尔,你发疯了!” 博马涅安被这意外的抚爱惹恼了,一跃而起,向前走去。当他企图抓住她的手臂时,她转过身来,一直保持的镇静忽然让位于她怀有的真正感情,就是对博马涅安的憎恨和厌恶。她突然发怒,其激烈的程度出乎拉乌尔的意料。“不要碰我,坏蛋。别以为我怕你。今天你只有一个人。我刚才看到你永远不敢杀我。你不过是一个懦夫。你的手在发抖。博马涅安,时机到来时,我的手不会发抖。” 在这咒骂和威胁前,他向后退去,而约瑟芬·巴尔莎摩在愤恨中继续说:“但时刻还未到。你还没有受够痛苦……你甚至不痛苦,因为你以为我已死掉了。现在你的痛苦是知道我还活着而且在爱着。 “是的,你听着,我爱拉乌尔。我起先爱他是为了报复你,是为了对你说我爱他。我今天爱他是无理智的,是因为我爱的是他,是因为我再不能忘记他。他几乎不知道这点。我也是这样。但几天以来,当他逃离我时,我才感觉到他是我生命的全部。我过去不了解爱情,爱情就是激动我的迷恋。” 她倾倒出这一番热烈的话语。她那热恋的呼喊使她和博马涅安一样痛苦。看着她这样子,拉乌尔感到厌恶而不是愉快。危险临头时他重新燃起的欲望、爱慕和爱情的火焰终于熄灭了。约西纳的美貌和魅力像海市蜃楼那样消失了。在她那没有什么改变的面孔上,他只能看到一个残酷和病态的心灵的反照。她继续对博马涅安进行猛烈的攻击。对方只是以妒忌的愤怒来反击。 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看到这两个人长久以来寻找谜底眼看就要找到时,却陷入感情的争端而忘记了一切。几世纪前的巨大秘密、宝石的发现、传说中藏宝的石头、匣子和上面刻的文字、卢塞琳寡妇、朝他们走来将为他们提供真实情况的人……他们都无暇顾及。爱情像一股激流带走了一切。仇恨和激情挑起那使情人痛苦的永远的纷争。 博马涅安的手指又像爪子那样弯起来。他那战栗的双手准备扼住她的咽喉。约西纳却奋力追击,盲目地胡乱地以自己的爱情来侮辱他。 “博马涅安,我爱他。燃烧你的火也吞没了我。这种爱情和你的一样,夹杂着谋杀和死亡的想法。对,我宁可杀死他也不愿让他属于另一个女人或再不爱我。但是,博马涅安,他爱我,你听着,他爱我!” 一阵意外的笑声从博马涅安那抽搐的嘴巴中发出。他的忿怒变为一种恶意的嘲笑。 “他爱你么,约瑟芬·巴尔莎摩?你有道理,他爱你!他爱你像爱所有的女人。你很漂亮,他对你怀有欲望。换了另一个女人,他也一样对她怀有欲望。而你,约瑟芬·巴尔莎摩,你很痛苦,像入了地狱。你得承认!” “像入了地狱,对,”她说,“是像入了地狱,如果我相信他的叛变。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你愚蠢地试图……”她不说了。博马涅安如此高兴地恶意地嘲笑,使她害怕起来。她不安地低声问:“有证明么?……给我一个证明……甚至不要证明……只要指点一下……使我不得不产生怀疑……那我就像打死一条狗那样打死他。” 她从内衣掏出一条用鲸骨和铅球做的棍子。她的眼神显得凶狠起来。 博马涅安回答:“我给你提供的,不是可疑的,而是肯定的事。” “说吧……说出一个名字。” “克拉里斯·德蒂格。”他说。 她耸耸肩说:“我知道……一段无关紧要的爱情。”藏书网 “对拉乌尔可十分重要,因为他向她父亲求过婚。” “他要求和她结婚?不是的,这不可能……我打听过……他们只是在野外见过两三次面。” “不止是那样,还在少女房间里见过。” “你说谎!你说谎!”她大声说。 “更确切地说是她父亲说谎。因为这是前天晚上戈德弗鲁瓦·德蒂格告诉我的。” “他是从谁那里得知的?” “从克拉里斯那里。” “这太荒谬了!一个少女不会这样承认的。”博马涅安开玩笑说:“在有的情况下,她不得不承认。” “嗯?什么?你敢说什么?” “我说的是……不是那小情人坦白出来的,而是做母亲的……做母亲的想保住孩子的名声,是母亲要求正式结婚。”约瑟芬·巴尔莎摩似乎透不过气来,不知所措。“正式结婚!和拉乌尔结婚!德蒂格男爵同意么?” “怎么不同意?!” “说谎!”她大声说。“那女人说长道短,搬弄是非!或是你捏造的。没有一句真话。他们两人没有再见过面。” “他们相互写信。” “证据,博马涅安?立即拿出证据来!” “一封信足够么?” “一封信?” “他写给克拉里斯的。” “四个月前写的?” “四天前写的。” “你有这封信么?” “在这里。” 拉乌尔担心地听着,浑身发抖。他认出他从里尔贝纳寄给克拉里斯·德蒂格的信封和信纸。 约西纳拿了信,低声地念,清晰地读出每个音节。亲爱的克拉里斯,请原谅我。我对您的行为像一个坏蛋。希望我们有一个更美丽的将来,请您慷慨的心灵宽容地想念我。亲爱的克拉里斯,再次请您原谅,原谅。——拉乌尔。她几乎没有气力读完这封不承认她并且伤害她最敏感的自尊心的信。她站立不稳。她的眼睛寻找拉乌尔的眼睛,他知道克拉里斯必死无疑,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他只有对约瑟芬·巴尔莎摩的仇恨。 博马涅安解释道:“是戈德弗鲁瓦截住了这封信。他交给我征求我的意见。由于信封上贴的邮票是里尔贝纳的,我就找到了你们俩的踪迹。”约西纳沉默不语。她的面孔显得十分痛苦,使人感动。如果她的痛苦不是为一种强烈的复仇愿望所控制,她那从双颊慢慢流下的眼泪会得到人们的怜悯。她在拟订计划,准备设圈套。她摇摇头对拉乌尔说:“我已经警告过你了,拉乌尔。” “得到警告的人抵得上两个人。”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别开玩笑!” 她不耐烦地大声说。“你知道我对你说过的话,最好不要让她在我们的爱情中插一杠子。” “你也知道我对你说过的话,”拉乌尔以同样不高兴的神气回答,“要是你碰她一根头发……” 她发起抖来。 “啊!你居然嘲弄我的痛苦,站在另一个女人那边来反对我!……反对我!啊!拉乌尔,该她倒霉!” “不要恐吓,”他说,“她会安全的,因为我会保护她。”博马涅安看着他们,为他们的不和以及相互仇恨而庆幸。但约瑟芬·巴尔莎摩控制住自己,大概认为现在谈那到时会实现的复仇是浪费时间。此时她有别的事要干。 她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同时低声说出自己的心思:“博马涅安,有人在吹哨子,对么?我一个手下在监视小路,这是他通知我……我们等着的那个人大概出现了……因为你大概也是为她来这里的吧?” 确实,博马涅安来这里的意图并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约会的时间的? 难道他掌握了与卢塞琳事件有关的特别资料?她望了拉乌尔一眼。拉乌尔被捆绑住了,不可能妨碍她的计划,不可能参加最后的战斗。但博马涅安似乎使她..不安。她拖他朝门走去,好像想去迎接那个人。与此同时,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于是她返身向后走,并推了博马涅安一把,让他给莱奥纳尔让路。 莱奥纳尔打量两个男人一眼,接着把伯爵夫人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 她似乎十分惊愕,低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她转过头去,以免别人看出她的感情。但拉乌尔感到她很高兴。“你们别动,”她说,“有人来了……莱奥纳尔,把手枪掏出来,来人一跨进门,就瞄准。” 博马涅安企图打开大门。她骂道:“您疯了么?有什么事?呆在那里别动。” 博马涅安坚持要开门。她生气道:“为什么您要出去?什么理由?您认识这个人,想阻止他……或带他走?……什么?……为什么不回答?”博马涅安仍然抓着门把手,约西纳试图拦住他。当她发现拦不住时,便转身向着莱奥纳尔,用空着的手向他指指博马涅安的左肩,示意他打击那个地方,但不能过于粗暴。于是莱奥纳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尖刀,在敌人的肩上轻轻地扎上一刀。博马涅安骂了一声:“啊!臭婊子……”倒在地上。她沉着地对莱奥纳尔说:“来帮我的忙。快。” 他们两人割下捆着拉乌尔的绳子上一段过长的绳头,把博马涅安的手脚捆住,扶他靠墙坐着。她细看他的伤口,用一条手帕把它包起来,说:“不严重……只不过两三个钟头感到麻木……我们各就各位。” 他们埋伏起来。 她不慌不忙地作了这一切,脸色平静,动作很有分寸,好像是事先已有准备。她只发出几声命令。声音虽低,却显出胜利的口气,以致拉乌尔越来越觉得不安,想大声叫喊,警告来人不要陷入埋伏。 可有什么用呢?伯爵夫人可怕的决定是无法对抗的。再说,他再也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头脑因胡思乱想而疲惫。况且……况且……为时已晚。他不由得叹息一声:克拉里斯·德蒂格进来了。 十二、疯狂与天才 在此之前,拉乌尔只感到心理上的害怕,因为危险只威胁到他和约西纳;在他这方面,他相信他的机智和好运;至于约西纳,他知道她有能力保护自己对付博马涅安。 但克拉里斯呢?在约西纳面前,她像一只中了敌人诡计、遭受残酷折磨的猎物。从这时起,拉乌尔便感到了一种生理上的害怕。它使人头发直竖,像人们通俗地说的起鸡皮疙瘩。莱奥纳尔那张冷酷无情的脸使这种害怕有增无减。他想起卢塞琳寡妇和她那伤残的手指。 事实上,一个钟头之前,他来赴约时就料到一场大战即将发生,他会与约瑟芬·巴尔莎摩展开激烈搏斗。在此之前,只是发生了小接触、前锋的战斗。而现在,则是各种力量之间的殊死斗争。拉乌尔双手被捆绑着,脖子上套着绳子,已有预感:克拉里斯·德蒂格的到来更让他处于弱势。 “好吧,”他想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学习。这可怕的处境,差不多全是由我造成的。我亲爱的克拉里斯再次为我所害。”少女在莱奥纳尔的枪口威胁下,惊愕不解。她本来高兴地来到,像休假来会晤一个乐于见到的人,现在却闯进了这暴力和犯罪的场面之中。而她所爱的人站在她前面,被五花大绑,一动也不能动。 她结结巴巴说:“拉乌尔,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您被捆绑着?”她双手伸向他,为了乞求他的帮助,同时也想帮助他。但他们两人能做什么呢? 他注意到她消瘦的面容和极端疲劳的身体。想到她对父亲所作的痛苦忏悔和所犯错误的后果,他直想哭,可又不得不忍住。不管怎样,他无事一般对她说:“克拉里斯,我没有什么要担心的。您也一样,绝对没有可担心的。我负责一切。” 她向四周的人望一眼,惊慌地认出面罩下的博马涅安,胆怯地问莱奥纳尔:“您想对我干什么?这一切都很可怕……谁叫我到这里来的?” “是我,小姐。”约瑟芬·巴尔莎摩说。 约西纳的美貌已引起克拉里斯的注意。她生出一点希望,似乎这可爱的女人只会给她带来帮助和保护。“夫人,您是谁?我并不认识您……” “我可认识您,”约瑟芬·巴尔莎摩肯定地说,少女的文雅和温柔似乎使她不高兴,但她控制住忿怒。“您是德蒂格男爵的女儿……我知道您爱拉乌尔·当德莱齐。” 克拉里斯脸红起来,但没有提出异议。约瑟芬·巴尔莎摩对莱奥纳尔说:“去把栅门关上。把你带来的锁链和挂锁加上去。把掉下来的木柱重竖起来。在那上面挂着一个牌子:私人住宅。” “要我留在外面么?”莱奥纳尔问道。 “是的,目前我不需要你。”约西纳说,她的神气使拉乌尔害怕。“留在外边,不要打扰我们……不论怎样,行么?”莱奥纳尔强使克拉里斯坐到两张椅子中的一张上,把她的双臂拉向后面,打算把她的手腕绑在椅背上。 “用不着。”约瑟芬·巴尔莎摩说,“去吧!” 他服从了命令。 她轮流看着三个俘虏。三人都解除武装,无力反抗。她现在是战场的主宰,她能够让人服从她的不可改变的裁决,否则就处死。拉乌尔一直盯着她,企图发现她的打算和意图。约西纳的镇静给他很深的印象。换了别的女人,处于这种情况,一定非常张狂兴奋,而她却不这样。她没有任何得意的姿态,更多的是有些烦恼,好像她这样做,是被一种控制不了的内在力量所驱使。 他第一次觉察出她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宿命论,平时被她微笑的美貌掩盖着。 这也许是她的天性似谜的主要原因。她坐在克拉里斯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盯着她,用生硬单调的口气慢慢地说:“小姐,三个月前,一位少妇下火车时被人偷偷地绑架,带到德蒂格庄园城堡。在那里一个僻静的大厅中,聚有十多位科城一带的贵族。其中有您现在看见的博马涅安和您父亲。我不把这次聚会上讲的话全告诉您,也不谈这些自称审判官的人使这位妇女不得不忍受的一切侮辱。晚上,在假装讨论一番以后,客人们走了,您父亲和他的表亲贝纳托把这少妇带到悬崖脚下,绑在一条凿了洞并装上一块大石头的小艇上,把船拖到大海,把她抛弃了。” 克拉里斯透不过气来,结结巴巴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父亲从来不会干 8fd9." >这种事……这不是真的!” 约瑟芬·巴尔莎摩不顾克拉里斯忿怒的抗议,继续说:“有一个人,在没有任何密谋者怀疑下,参加了城堡的聚会,他窥见了两个谋杀者——只能这么称呼,对么?——他在这两人走后,抓住了小艇,救了受害者。这人是从哪里来的?一切都使人相信他前一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是在您的房间里度过的。您接待他,不是作为未婚夫,因为您父亲拒绝他的求婚,而是作为情夫。” 这种揭发和侮辱像大棒似地打击克拉里斯。从一开头,她就无法战斗,既不能抵抗也不能自卫。 她脸色十分苍白,无法支持,在椅子上弯下身来,发出呻吟:“噢!夫人,您说什么?” “就是您对您父亲说的,”约西纳说,“您犯的错误的结果使您不得不在前天晚上向他坦白。还需要进一步说明,并告诉您您的情夫后来怎样了么? “他让您失贞的当天,就抛弃了您去追求他从可怕的死亡里救出来的女人,把身体和灵魂都献给她,使她也爱上他,与她一同生活,并发誓永远再不见您。 “他发的誓非常明确:‘我并不爱她。那是一种轻浮的爱情。我们的关系已完结了。’ “但是,在他和情妇之间产生了一些暂时的误会之后,这位少妇发现拉乌尔给您写了一封信,要求您原谅,并使您对将来产生信心。现在您明白,我有权利把您视为仇人……甚至是势不两立的仇人。”约西纳低声地补充一句。 克拉里斯沉默无言。她感到害怕。她望着这个从她那里夺走拉乌尔并且宣布是她仇人的女人那温柔而可怕的脸,越来越感到担心。 拉乌尔由于怜悯而发抖。他并不害怕约西纳发怒,郑重地重复说:“克拉里斯,我发过庄严的誓,我决心恪守誓言,这就是不许别人碰您的一根头发。请不要害怕,十分钟99lib.内,您将安全地离开这里。十分钟内,克拉里斯,不超过十分钟。” 约西纳也不驳斥这番话,只是从容不迫地说:“我们彼此的关系就这样建立了。让我们谈事实吧,我将十分简短。小姐,您父亲、他的朋友博马涅安和他们的同谋在从事一件共同的事业。我也在作这些事。拉乌尔也在热烈追求同样的目标。因此,我们之间不断发生斗争。我们都和一位叫卢塞琳的妇人有接触。她拥有一个古老的匣子,是我们的成功所必需的。她曾为另一个人而放弃了拥有权。 “我们曾经用最有压力的方式问她,但没有问出那人的姓名。似乎这人对她做了许多好事,她不愿连累他。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只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我将简要地告诉您。您可以按我们的观点……或您自己的观点来听,小姐。” 拉乌尔开始看出了约西纳所用的办法和她不可避免地要达到的目的。他感到如此可怕,于是忿怒地对她说:“不对,不对,不是这些!有些事情不应当说出来……”她似乎没有听到,继续无动于衷地说:“是这样。二十四年前,当法国和普鲁士打仗时,有两个人为了躲兵祸,坐卢塞琳先生的马车逃难。为了偷马,这两人在鲁昂附近杀害了一个叫若贝尔的仆人。得到马后,他们得以逃命,并且从被害人那里盗了一个匣子,里面装着一些价值连城的宝石。 “被他们强行带走的卢塞琳先生,也分到了几只没有价值的戒指,回到鲁昂妻子身旁,不久就死了,因为谋杀和他被强迫充当同谋的事,使他感到沮丧。在卢塞琳寡妇和凶手之间,有了一些来往,因为这两个凶手害怕流言蜚语,于是……小姐,我想您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意思对么?” 克拉里斯害怕地听着,样子是那样痛苦,以致拉乌尔大声说:“约西纳,别说了,够了!这是最卑鄙最荒唐的行为。说了有什么好处?” 她不让他说下去。 “有什么好处?”她说,“因为一切事实都应当说出来。你使她和我二人对立。在痛苦中,她和我应当是平等的。” “啊!多粗暴!”他绝望地低声说。 约瑟芬·巴尔莎摩转向克拉里斯说:“您的父亲和表亲贝纳托于是紧紧跟踪卢塞琳寡妇。显然是由于德蒂格男爵的安排,她定居在里尔贝纳,在那里他比较容易监视她。另外,过了一些年头,他找到一个人不知情地完成这个工作,这就是您,小姐。卢塞琳寡妇很喜爱您,因此用不着担心她会采取一点对立的行动。她绝不会背叛少女的父亲。少女不时到寡妇家来玩。当然来访是秘密的,以避免将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这种来访,有时换换形式,到古老的灯塔或别的地方约会。 “就是在这样一次来访中,您偶然在里尔贝纳的谷仓里发现了一个匣子,就是拉乌尔和我找寻的那一只。出于好奇,您把它带回德蒂格庄园。这时候,拉乌尔和我从卢塞琳寡妇那里知道,匣子在一个人的手中,但她不愿说出这人的姓名,因为这人对她做了很多好事。他们两人在一定的时候会面。我们立即得出结论:我们只要代替卢塞琳寡妇到古老灯塔去就可以发现部分事实。 “我们看见您出现时,立即肯定那两个凶手不是别人,正是贝纳托和德蒂格男爵,就是把我扔到大海里去的那两个人。”克拉里斯哭起来,两只肩膀一抽一抽。 拉乌尔认为她不知道她父亲的罪行,但他相信仇人的揭发会很快让她明白很多事情,同时使她认为她父亲是一个凶手。这对她是多么痛苦的事啊!约西纳这一击打得多准!刽子手用多么可怕的技巧来折磨受害者!约西纳对天真的克拉里斯进行报复,其手段多么高明,比莱奥纳尔对卢塞琳寡妇施加的肉体折磨要残酷千倍! “是的,一个凶手……”她低声地说,“他的财富、城堡、马匹,一切都是通过犯罪得来的。不是么,博马涅安?你也可以作证。你正因为如此,才对他有如此大的影响。你掌握了他的秘密,你指头动一动,眼睛眨一眨,他就要乖乖听命,你掌握了他第一次杀人的事实和证据,逼他为你效劳,去杀妨碍你的人,博马涅安……我知道一些底细!啊!你们是强盗!” 她望着拉乌尔的眼睛。他感到她试图通过列举博马涅安和他同谋的罪行来掩饰自己的罪行。于是,他对她无情地说:“还有么?完了么?你还要攻击这个少女么?你还要干什么?” “要她说出真相来。”约西纳大声说。 “要是她说了,你让她自由么?” “让。” “那么,你问她好了。你要问什么?匣子?刻在匣盖里面的字?是这样么?” 可是,不论克拉里斯是否愿意回答,不论她是否知道实情,她都似乎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听不明白人家提的问题。拉乌尔坚持说:“克拉里斯,忍一忍您的痛苦。这是最后的考验,一切即将完结。我求您回答她问您的问题,这不会伤害您的良心。您没有发过誓保守秘密。您不会背叛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拉乌尔讨好的声音使少女放松了一点。他感到了这一点,便问她:“那匣子怎样了?您带到德蒂格庄园去了么?” “是的。”她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 “我喜欢……一时爱好……” “您父亲看见了么?” “看见了。” “就在当天?” “不是的,是过了几天才看见的。” “他从您那里拿走了?” “是的。” “有什么借口?.” “没有。” “不过您有时间细看那匣子?” “是的。” “您看见匣盖里面刻的字,对么?” “对。” “刻的是古老的字母,对么?刻得很粗糙么?” “是的。” “您能够分辨出来么?” “能够。” “很容易?” “不容易,但我终于分辨出来。” “您背得出来么?” “也许……我不知道……那是些拉丁文……” “拉丁文?想想看……” “我有这种权利么?……如果是一个重大秘密,我能透露么?” 克拉里斯犹豫不决。 “您可以透露,克拉里斯,我向您保证……您可以透露,因为这秘密不属于任何人。世界上没有人比您父亲、他的朋友或我更有权利知道这秘密。它是属于发现它的人的,是属于懂得利用它的人的。” 她让步了。拉乌尔肯定的事情大概是对的。 “对……对……您无疑有道理……不过,我过去并不重视那些文字,我现在得用心回忆回忆……把我看过的翻译出来……这关系到石头……和一位王后……” “克拉里斯,您必须回忆出来,您应当回忆出来。”拉乌尔恳求说。约西纳的脸色更阴沉了,使他感到不安。少女紧张地回忆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终于开口说道:“瞧……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辨认出的……五个拉丁文单词……次序是…… “Ad Lapidem currebat olim reqina……” 她刚说出最后一个音节,约瑟芬·巴尔莎摩的脸色一变,更加咄咄逼人,走近少女,大声说:“说谎!这些文字我们早就知道了!博马涅安可以证明。对么,博马涅安,我们知道的……她说谎,拉乌尔,她说谎。这五个词,红衣主教博纳肖兹在他的概述中提到过。他并不重视,认为它们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没有对你谈及……这几个拉丁文的意思是‘过去王后曾向这石头跑去’。但这石头在哪里?是哪一位王后?人们寻找了二十年。不对,不对,还有别的。” 约瑟芬·巴尔莎摩又生起气来,但并不表现为大喊大叫或乱走乱动,而是表现为内心的激动。这种激动可以从某些迹象,特别是从说话反常地残酷中看出来。 她俯向少女,用不客气的“你”对她说:“你说谎!……你说谎……有一个词概括这五个词……是什么词?有一个……唯一的一个……是哪一个?回答。”克拉里斯害怕起来,沉默不语。 拉乌尔恳求说:“克拉里斯,想一想……回想一下……除了这五个词,您没看见别的?” “我不知道……我想没看到……”少女嘟囔说。“回想一下……您得回忆……这是您得救的代价……”但拉乌尔说话的语气,他对克拉里斯的感情,激怒了约瑟芬·巴尔莎摩。 她抓住少女的手臂,命令道:“说,要不然……” 克拉里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时约瑟芬吹了一声刺耳的哨子。 莱奥纳尔几乎立即出现在门口。 她咬牙切齿下命令,声音低哑。 “莱奥纳尔,把她带走……审问。” 拉乌尔不顾身子被绑捆住了,跳了过来。 “啊!胆小鬼!混蛋!”他大声说,“要对她怎样?你是最卑鄙的女人!莱奥纳尔,我向上帝发誓,要是你碰一碰这姑娘,有一天……” “你真替她担心啊!”约西纳冷笑道,“嗯!想到她会痛苦你就受不了!当然!你们两人生来就是一对。一个是杀人凶手的女儿,另一个是盗贼!” “对的,是盗贼,”她咬牙切齿地重复,同时回到克拉里斯旁边。“你的情夫,是一个盗贼,不是别的!他从来只是靠盗窃来生活。很小的时候他就盗窃!他为了赠给你鲜花,为了给你戴上订婚戒指而行窃。这是一个窃贼,一个骗子。瞧,他的名字,他那漂亮的当德莱齐的名字,只是骗人的。拉乌尔·当德莱齐?事实上是亚森·罗平,这才是他的真实姓名。克拉里斯,记住,他有一天会出名的。 “啊!我看到你的情夫活动时,见到的是一个高明的人,一个滥用机智的人。要是我能安排好,你们真是漂亮的一对,你们的儿子,亚森·罗平的儿子和德蒂格男爵的外孙将是一个命运不平凡的人。” 想到他们的儿子,她又大为发怒。作恶的疯狂劲儿又发作起来。“莱奥纳尔……” “啊!野蛮残忍的女人,”拉乌尔狂怒地说,“多么卑鄙!……嗯!约西纳,放下你的面具?不必再演出戏了,对么?刽子手是你,对么……” 但她不肯让步,坚持要对少女加以折磨。在她那作恶的野蛮欲望的支配下,她亲自在后面推,莱奥纳尔在前面拖,把克拉里斯拖向门口。 “儒夫,魔鬼!”拉乌尔大声说,“你听着,别碰她的一根头发……一根头发!要不然要你们俩的命。啊!魔鬼!放开她吧!”他猛力地绷紧身上的绳索,把博马涅安为拉住他而想的办法破坏了。那虫蛀的百叶窗脱离了铰链,在他身后掉了下来。一时间,敌方阵营不安起来。但那些绳子虽然松了,但仍很结实,足以拴住他,用不着担心。莱奥纳尔拿出手枪,瞄着克拉里斯的太阳穴。 “只要拉乌尔一动就开枪。”约西纳命令说。 拉乌尔一动也不动,他不怀疑莱奥纳尔会立即执行命令,他的任何举动都会立即伤害到克拉里斯。怎么办?……他是否听之任之?他没有任何办法救她么? “好了,”她说,“你了解形势,因此你明智一些了。” “不是的,” 他十分镇静地回答说,“不是的,我是在思索。” “想什么?” “我答应了她,她将获得自由,用不着担心。我想实现我的诺言。” “也许要过些时间吧?”她说。“不,约西纳,你将释放她。” 她转身对着同谋说:“莱奥纳尔,你准备好了么?去吧,快点干!” “停下。”拉乌尔说,他的语调是这样自信,约西纳犹豫起来。“停下,” 他重复说,“放了她……约西纳,你听着,我要你释放她……不是要你延期作恶或洗手不干。而是要你立即释放克拉里斯·德蒂格,打开门让她走。” 他必须十分有把握,而且他的意志有不平常的理由所支持,才能表现得那么凛然,那么威严。 莱奥纳尔也强烈地感到了他的气势,一时犹豫不决;克拉里斯并不清楚局势是多么严重,似乎得到了安慰。 约西纳目瞪口呆,低声地说:“有些话要说,对么?使什么新诡计……” “有些事实要说,”拉乌尔肯定说,“更确切说,是一件压倒一切的事实,是你不得不服从的事实。” “这是什么意思?”约西纳越来越不安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我只是要求。” “要求什么?” “立即释放克拉里斯,让她离开这里,不许莱奥纳尔或你动一步。” 她笑了起来,问道:“就这点么?” “就这点。” “拿什么来交换?” “谜底。” 她身子一抖。 “你知道?” “是的。”局势突然变了。双方本来因为仇恨、爱情和妒忌而强烈对立,现在似乎只关心那重要的事业了。约西纳报复的顽念退为其次。成千上万颗僧人的宝石按拉乌尔的意愿在她眼前闪闪发光。博马涅安半撑起身子,贪婪地听着。 约西纳让她的同谋看守克拉里斯,上前说:“知道谜底就够了么?” “不够,”拉乌尔说,“还得解释它。真正的意义藏在字面底下,首先得揭开字面。” “你能做到么?” “能,关于这一点,我已有些想法。我突然一下悟出了事实。”她知道拉乌尔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开玩笑的人。 “那你就解释吧,”她说,“我会放克拉里斯走的。” “首先放她离开,” 拉乌尔说,“然后我再解释。当然,我也不能脖子上套着绳子,双手被捆着来解释,而是在自由自在,没有任何约束情况下作解释。” “那太荒谬了。你想扭转局势。我是事件的绝对主宰。” “现在已不是了。”他肯定说,“你受我的支配。该由我来提出条件了。” 她耸耸肩,但不由自主地说:“你发誓将说出确切的事实。凭你母亲的坟墓来发誓。” “凭我母亲的坟墓,我来向你发誓:克拉里斯走出大门以后二十分钟,我将向你指出藏宝的石头的确切地点。也就是说,埋藏法国修道院财富的地方。” 拉乌尔这令人惊异的一番话,突然对约西纳产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魔力,她想摆脱这种诱惑,便反对道:“不,不,这是一个陷阱……你并不知道什么……” “不但我知道,” 他说,“而且还有别人知道。” “还有谁?” “博马涅安和男爵。” “不可能!” “你想一想。博马涅安前天去了德蒂格庄园。为什么?因为男爵取到了那匣子,他们两人一起研究那些文字。要是不仅只有红衣主教透露的那五个词,还有概括它们和解开奥秘的那个神奇的词,他们肯定看见了,也就知道了。” “那有什么关系!”她说,审视着博马涅安。“我抓住他了。” “但你没抓到戈德弗鲁瓦·德蒂格,也许他和表亲一起,被博马涅安派去探测地点,已经在那儿,准备带走保险箱。你了解危险么?你知道浪费一分钟就会满盘皆输么?” 约西纳生气地坚持道:“要是克拉里斯说出来,我就会赢。” “她不会说,因为她不知道更多的实情。” “好吧,那你说,既然你说漏了嘴,对我供认了。为什么要释放她?为什么要服从你?只要克拉里斯在莱奥纳尔手里,我就可以从你嘴里榨出你所知道的情况。” 拉乌尔摇摇头。 “不,危险已经摆脱了,暴风雨已经远去了。”他说,“也许,的确,你只要愿意,是可以做到的。但恰恰是你不愿意。你再没有力量做到这一点了。” 这是真的,拉乌尔深信不疑。虽然约西纳像博马涅安所说的那样无情、残酷、阴毒,但到底是女人,神经脆弱,她做坏事与其说是出于意志不如说是由于恐慌,这种恐慌带有歇斯底里症状,随后精神上和生理上就会疲乏和麻木。拉乌尔相信她正处于这种状态。 “好吧,约瑟芬·巴尔莎摩,”他说,“对你自己的情况,你要恰如其分地判断。你把一生押在这张牌上:获取无限的财富。当我向你提供这些财富时,你难道想使你所作的努力白费么?”约西纳的抵抗变弱了,但她仍说:“我不信任你。” “这不是事实。你完全知道我会恪守诺言。要是你犹豫……不过你不会犹豫。你内心深处已作出决定。这决定是对的。”她想了一两分钟,作了一个手势,它意味着:“不论怎样,我会再找到这姑娘的。我的报复只是推迟一点罢了。” “你凭你母亲留下的回忆发誓,对么?”她说。 “凭我母亲留下的回忆,凭我所有的荣誉和清白,我发誓把事情都告诉你。” “好吧,”她同意了,“但克拉里斯和你,你们不能单独交谈。” “不单独交谈。况且我没有任何秘密要对她说。我没有其他目的,只要她获得自由。” 于是约西纳下令:“莱奥纳尔,放了少女。给拉乌尔松绑。” 莱奥纳尔显出不同意的神色。但他只能服从,不敢抗拒。他放开了克拉里斯,割开拉乌尔身上的绳子。 拉乌尔的态度一点也不符合当时的处境。他伸伸手,踢踢腿,又作深呼吸。 “喔唷!我觉得这样更舒服些。我根本不想扮演俘虏的角色。释放好人,惩罚坏人,这才是我感兴趣的事情。莱奥纳尔,发抖吧!” 他走近克拉里斯,对她说道:“请您原谅刚才发生的一切。这些事不会再出现了,请放心。从此以后,您在我的保护之下。您有力气离开么?” “有的……有的……”她说,“您呢?” “我么,我不会有什么危险。主要是让您得救。我担心您不能走远路。” “我用不着走远路。昨天父亲送我到一位女朋友家,明天他到那里去接我。” “离这里近么?” “是的。” “克拉里斯,不要多说了。任何情报都会对您不利。”他把她带到门口,示意莱奥纳尔打开门上的挂锁。当莱奥纳尔服从时,他又说:“您要小心谨慎,用不着为您或为我担心。时刻到了,我们会相会的。这时刻不久就会来到,不论有什么障碍,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他送她出去,然后关上门。克拉里斯获得了自由。这时他泰然自若地说:“多么可爱的女人!” 后来,当亚森·罗平叙述他与约瑟芬·巴尔莎摩的这段经历时,不禁笑了起来。 “是呀,我现在的笑就像我当时笑一样。我记起第一次在原地击脚跳的样子。我常用这种舞步来表现最艰辛的胜利……取得这次胜利是十分艰辛的。” “的确,我高兴至极。克拉里斯自由了。一切在我看来都结束了。我当时点燃一支香烟。当约西纳站在我面前,提醒我履行协议时,我不礼貌地把烟圈向她脸上吐去。‘流氓!’她切齿骂了一句。 “我的回敬像一颗子弹似的朝她飞去。这话十分卑鄙。我可以得到原谅,因为我主要是开玩笑,而不是粗鄙。再说……再说……我用得着原谅么?用得着分析这女人使我生出的极端的矛盾的情绪么?我并不自炫懂得她的心理,像绅士那样对待她,我爱她但又厌恶她。自从她攻击克拉里斯后,我的厌恶和蔑视便到了极点。我再也看不见她那美丽的可爱的假面孔,而只是看到那副假面孔下面,像食肉动物似的突然露出来的真面目。我转着身子,向她投去可怕的咒骂。” 亚森·罗平本可以过后再笑。这时情况十分严峻。约西纳和莱奥纳尔差一点要一枪把他干掉了。 她咬牙说:“我多恨你啊!” “我更恨你。”他冷笑道。 “你知道克拉里斯与约瑟芬·巴尔莎摩的事情还没有了结么?” “克拉里斯和拉乌尔的事情也没有完结。”他顽强地说。“坏蛋!”她低声说,“真该给你……” “一颗子弹……不可能,我亲爱的!” “拉乌尔,不要向我过分挑衅!” “我对你说:你不可能害我。目前在你看来,我是神圣的。我是亿万富翁。把我消灭了,亿万财富就在你漂亮的鼻子下消失了,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这是说,你会何等尊重我。我头脑的每一个细胞等于一块宝石…… “一颗小子弹打进去,你就是乞求你父亲的亡灵也没用……完啦,没有一个钱留给约西纳。我的小约瑟芬,我再次对你说,我是像波利尼西亚人所说的‘忌讳’,从头至脚的忌讳。跪下来吻我吧,你最好这么做。” 他打开朝向园子的窗户,叹了一口气说:“这里使人透不过气来。莱奥纳尔发出霉味。约瑟芬,你坚持要你的刽子手把手插在枪袋里么?” 她跺着脚说:“蠢话说够了!你已提出你的条件,你知道我的条件。” “钱袋或是性命。” “拉乌尔,说,而且要马上说。” “你多么焦急!首先,我说好了过二十分钟再说,这是保证克拉里斯不会受到你的爪子的伤害。现在二十分钟早已过去了。此外……” “还有什么?” “还有,人家多少年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要我怎么一下子解决呢?” 她惊愕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十分简单。我要求暂缓一下。” “暂缓一下?为什么?” “为了解谜……” “哦,你并不知道?” “谜底么?老实说,不知道。” “啊!你说了谎!” “约瑟芬,不要说粗话。” “你说了谎,因为你发过誓……” “凭我可怜母亲的坟墓发誓,是的,我不否认。但不能把周围与附近混淆起来。我没有发过誓说我知道事实。我只是发誓说,我将对你说事实。” “要说事实,就得知道事实。” “为了知道,就得思索。可是你不给我时间!该死!安静一点……还有,莱奥纳尔挥舞手枪,打扰了我。”他的讥讽傲慢语气,比他的玩笑更使约西纳恼火。她厌烦地感到威胁也不起作用,就对他说:“随你的便!我知道你会遵守诺言的。” 他大声说:“啊!你跟我来软的,……这我就抵挡不住了……伙计,笔墨侍候!像诗人说的,一些精细的草纸、一根蜂鸟的羽毛、一瓶黑桑葚汁,一个枸橼的硬壳作墨池。”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张名片。在名片上已写下几个特别的词。他画了几横杠把这些词联起来。然后,在名片背后,他写下那组拉丁文:……Ad Lapidem currebat olim reqina “多么蹩脚的拉丁文!”他低声说,“我觉得要是我来写,我会比那些僧人写得更好,效果也一样。算了,还是接受现实吧。那拉丁文是王后朝石头奔去……约瑟芬,看看你的表。”他不再笑了。有一两分钟,他的脸变得十分严肃,眼睛盯着半空,显然在沉思。他发现约西纳用爱慕和信任的眼光观察着他,便对她心不在焉地笑笑,没有中断思绪。 “你看见了事实,对么?”她说。 博马涅安仍被绑着,一动不动,仔细地听,脸上由于担忧而显得紧张。 那巨大秘密真要透露出来了么? 一两分钟又过去了。一片沉寂。 约瑟芬·巴尔莎摩说:“拉乌尔,你怎么啦?你似乎很感动。” “是的,是的,很感动。”他说,“这个故事,藏在露天石头里的财富已经够奇怪的了。但是,约西纳,比起支配着这故事的思想,这算不上什么。你不能想象这是多么奇怪……多么优美!……多富有诗意,多么天真!” 他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以教训人的口吻说:“约西纳,中世纪的僧人是些傻瓜。” 他站了起来:“我的天,他们是些虔诚的人,但我不怕伤害你的信念,我再说一遍,他们是傻爪!瞧!要是一个富翁为了保护他的保险箱,在上面写‘禁止打开’,人们会认为他是蠢人,对么?可是,这些僧人选择保护他们财富的办法也差不多同样天真。” 她低声说:“不对……不对……这难以相信!……你没有猜到!……你搞错了!” “那些一直在寻找而没有找到的人也是蠢人。是些瞎了眼的人,思想狭隘的人!怎么?!你、莱奥纳尔、戈德弗鲁瓦·德蒂格、博马涅安和他的朋友、整个耶稣会、鲁昂的主教,你们眼前有了这五个词,还找不到答案!哎呀!一个小学生都能解决比这还难的问题。” 她提出异议:“首先,不是五个词而是一个词。” “见鬼!这个词!我刚才对你说,博马涅安和男爵拿到了那只匣子,大概就知道了那个必不可少的词,那是为了吓唬你,让你放弃你的打算!这些先生们只看到面上的东西。那必不可少的词就在那里,混在五个拉丁文单词中!只要读一读这个句子,把这五个词的头一个字母组成一个词就行了,根本用不着像你们那样,对着这句话绞尽脑子,想得面无血色。” 她低声地说:“我们曾经想起……这个字就是Alcor对么?” “对,就是Alcor。” “怎么?那是什么?” “是什么?这个字包含一切。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这是一个阿拉伯语的名词,意思是‘证明’。” “阿拉伯人和其他人用这词指什么?” “一颗星。” “什么星?” “一颗大熊星座的星。但这并不重要。这有什么联系?”拉乌尔怜悯地微笑。 “很明显,一颗星的名字不能与野外一块石头的地点有任何联系。要是坚持这种愚蠢的推论,所作的努力只能付诸东流。那十分不幸!当我从五个拉丁文的词中得出Alcor这个词时,正是这点引起我的注意。我掌握了吉祥词,有魔法的词,而且注意到整个事件都与七有关(七家修道院、七个僧人、七分枝烛台、七块不同颜色的宝石镶嵌在七只戒指上),于是立即想到Alcor这颗星属于大熊星座。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 “解决了?……怎么!” “该死!大熊星座正是由七颗星组成的。七!总是七这个数字。你开始想到了这种联系么?我是否得提醒你,阿拉伯人所以选择这个天文学的词,是因为这颗几乎看不见的小星可以作为证明,你明白么?证明一个能够用肉眼分辨它的人具有好的眼力。Alcor,就是人们必须看见,必须寻找的那隐蔽之物、那埋藏的财宝,那装着宝石的看不见的石头,那保险箱。” 约西纳觉得真相就要大白了,十分激动,低声说:“我不明白……” 拉乌尔把椅子转过来,摆在莱奥纳尔和打开的窗子之间。他打开窗子的意图很清楚,那就是在该逃跑的时候就开溜。他一边说话,一边留心看着莱奥纳尔,他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你会明白的,”他说,“这很清楚,像岩石上的水一样。你看!”他显示夹在手指间的名片。 “你看!几星期来它一直没有离开我。从我们寻找开始,我在一张地图上发现七个修道院准确的位置,我把七个名字写在这名片上。瞧,这七个名字,七个地点。我知道那个词以后,只要用线条把七点联结起来,就可以作出这惊人的发现。这发现非常神奇,但也十分自然。那图样完全像大熊星座。你看出了这惊人的现实么?科城地区的七座修道院,那最初集中法国基督徒财富的七座修道院,像大熊星座的七颗星的排列一样!一点也不差。让我们拿一张地图来画一下,就会看到大熊星座那神秘的图样。 “这一来,真相立即就出来了。Alcor在天上处于什么位置,石头就必然在地上处于什么位置。既然…… Alcor在天上稍稍偏右而且是在大熊星座尾部那颗星下面,石头在地上也必然处于稍右的位置,在与尾部那颗星位置相当的修道院下面,也就是说,是在朱米埃泽修道院下面稍右边。这修道bbr>.院曾是诺曼底最强盛最富有的修道院。这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石头就在那里,不在别的地方。 “大家立即就会想到:第一,距朱米埃泽偏东南不远,靠近塞纳河,在梅斯尼—苏—朱米埃泽村中,有国王查理七世的情妇阿涅斯·索雷尔城堡的遗迹,第二,修道院与城堡之间有一条地道相通,地道口现在还可见到。结论:传说的石头就在阿涅斯·索雷尔的城堡附近,在塞纳河畔。传说大概是指国王的情妇——从爱情的意义上所说的王后——常到这石头上坐着——她并不知石头里藏有宝石——观看国王的船只在诺曼底这条古老的河流上航行。…… “Ad Lapidem currebat olim reqina.” 拉乌尔和约瑟芬都沉默无言。面纱已揭开,光明驱走了黑暗。他们之间的仇恨似乎已经平息。分裂他们的难以解决的矛盾暂时解决了。剩下的只是这样深入神秘过去的禁区所感到的惊讶。尽管人们十分好奇,但过去时间和空间都一直不许人们闯入这块地方。 拉乌尔坐在约西纳旁边,望着他画出的星座图形,带着有所抑制的激动,继续低声说:“是的,这些僧人把这样的秘密交给一个这样浅显的词保管,的确不大谨慎。但他们多么富有诗意,多么质朴,多么富有吸引力。把地上的财产与老天联系在一起,这是多么美好的想法,他们像他们夏勒代的祖先一样,都是一些伟大的静观者和伟大的天文学家。他们从上天得到灵感。星体的运行调节他们的生活。他们正是要求星座看守他们的财宝。谁能知道他们七座修道院的院址是不是预先选择好的,以便在诺曼底大地上再现大熊星座的图形?……谁知道呢?” 拉乌尔感情这么洋溢的原因显然得到了解释。但他这番话却不能说完。 他一直防备莱奥纳尔,但他却忘记了提防约瑟芬。突然间,她用头上包铅的短棍朝他脖子打来。 这是他最料想不到的事情,虽然约瑟芬惯于偷袭。他被打得晕头转向,在椅子上一头栽下来,跪倒在地,最后整个身子躺了下来。 他结结巴巴说:“这是真的……当然!……我再不是‘忌讳’了……”他带着大概得自父亲遗传的冷笑,又说道:“卑鄙的女人!……甚至不尊重天才!……啊!无情的人,你的心肠是铁石做的么?……约瑟芬,该你倒霉,本来我们可以分享财宝的。我现在要把它的全部留给自己了。”他失去了知觉。 十三、僧人的保险箱 只是一阵麻木,像拳击者在敏感部位挨了几击后的感觉。拉乌尔摆脱麻木状态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和博马涅安处境相同,同样被绑住,背靠墙脚。 他看见门前两张椅子躺着约瑟芬,并不觉得过于惊讶。她正受着神经衰弱的折磨,这是过于长久激动所引起的。她对拉乌尔的一击造成了这场精神危机。她的同伙莱奥纳尔在护理她,并让她吸一些嗅盐。 莱奥纳尔大概唤来了一个同伙,因为拉乌尔看见一个年轻人走进来。他认出此人名叫多米尼克,曾看守停在布里吉特·卢塞琳家门前的马车。 “见鬼!”新来的人看见两个俘虏,便说,“这里发生过争吵。博马涅安!当德莱齐!女主人动了手,结果是晕倒了,对么?” “是的,但就要结束了。” “该怎么办?” “把她抬到马车上,我把她送到‘懒散’号上去。” “我干什么呢?” “你看着这两个人。”莱奥纳尔指着两个俘虏说。“哎呀!这种顾客可不好应付。我不喜欢干这种事。”他们把约瑟芬扶起来。她张开了眼睛,声音非常低地对他们说话。她肯定想不到拉乌尔的耳朵也听到了几句。“不用,我自己走。莱奥纳尔,你留在这里。拉乌尔还是由你看守为妥。” “你让我来结果他!”莱奥纳尔低声说,用“你”而不用“您”称约瑟芬。“这个年轻人,会给我们带来不幸。” “我爱他。” “他不再爱你了。” “他爱我。他会回到我这里来的。不论怎样,我不会放弃他。” “那么你怎样决定?” “‘懒散’号要驶到戈德贝克去。我在船上休息到早上。我需要休息。” “那些财宝呢?那么多宝石,得有许多人来发掘。” “今晚我让人通知科尔布的僧侣,要他们明早到朱米埃泽找我。然后,我再来处置拉乌尔……除非是……啊!现在别再问我……我已精疲力竭……” “对博马涅安怎么办?” “我拿到财宝,就把他放了。” “你不怕克拉里斯揭发么?警察要是包围古老灯塔,那就糟了。” “荒唐!你以为她会让警察追捕她父亲和拉乌尔么?”约西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立即跌倒,发出呻吟。过了几分钟,她似乎使出全身气力,终于扶着多米尼克站了起来,走近拉乌尔。 “他好像头晕,”她低声说,“莱奥纳尔,这两人都要小心看守。只要跑了一个,就会危害一切。” 她慢慢地走了。莱奥纳尔把她一直送到旧马车旁。过了一会儿,他把马车门关紧后,带着一包食物回来了。接着传来马蹄踏在石路上的声音。 拉乌尔检查捆绑他的绳子是否结实,同时想道:“这女人身体有点虚弱:第一,她在外人面前叙述一些琐事,尽管声音很低,也难免被人听去;第二,把博马涅安和我这样的健壮汉子交给一个人看守……这些错误都说明她身体不好。”事实上,莱奥纳尔在类似情况下的经验使任何逃走的企图都不易实现。“不要摆弄你的绳子,”莱奥纳尔进来时说,“要不然我就要揍……” 这可怕的看守还加强了防范措施,使他的任务更容易完成。他把捆绑两个俘虏的绳子的末端联结起来,绕在一张不稳的椅子背上,并把约瑟芬给他的短刀搁在椅上。只要一个俘虏动一动,椅子就会倒下。 “你比看上去要聪明。”拉乌尔对莱奥纳尔说。莱奥纳尔低声说:“再说一句,我就揍你。” 他开始吃东西,饮酒。拉乌尔斗胆说:“好胃口!要是有剩下的,别忘记我。” 莱奥纳尔站了起来,伸出拳头。 “行啦,老朋友,”拉乌尔答应他,“我不说了。就当我舌头上有块牛肉。虽然没你的卤猪肉那样富于营养,但我也满足了。”几小时过去了。黑夜来临。 博马涅安似乎睡着了。莱奥纳尔在抽烟斗。拉乌尔自言自语,责备自己对待约西纳太粗心了。 “我本该提防她……看来我还得学学!约西纳远不如我,但她是多么果断,对现实看得多么清楚,多有魄力!她唯一的缺点是神经衰弱,使得这残酷的人不能完满无缺。今天我很幸运,因为她发病使我能比她早到梅斯尼—苏—朱米埃泽。”拉乌尔相信他能逃出莱奥纳尔之手。他注意到他动了几下之后,脚踝上的绳子变松了。他打算把右脚挣脱出绳子,正满意地想象着对莱奥纳尔的下巴踢一脚的效果。然后,就发狂地奔向收藏财宝的地方。 客厅里越来越黑暗。莱奥纳尔点燃一支蜡烛,抽了最后一支烟,喝完最后一杯酒,然后,打起了瞌睡,身子东歪西倒。出于小心谨慎,他把蜡烛拿在手里,这样流下来的蜡就会不时地烫醒他。他望一望两个俘虏,再望望那用作警铃的绳子,便又睡着了。拉乌尔悄悄地进行松绑的工作,并非没有效果。这时大概是晚上九点钟左右。 “要是我能在十一点钟离开,”他想,“午夜就能到里尔贝纳。在那里吃了晚饭。早上三点钟左右,就能到达那神圣的地方。天一亮,我就把僧人的保险箱放在口袋里。是的,放在我的口袋里!用不着科尔布僧人或其他人帮忙。” 但到了十点半钟,处境依然。虽然那些绳结松了,但没能解开。拉乌尔开始感到绝望。这时他突然好像听见一种轻微的声音,它不同于晚间静寂中那些轻微的声响,如叶子的颤动,鸟雀在树枝99lib?上的活动,风的吹拂。 这种声音响了两次。拉乌尔肯定是从他打开的而莱奥纳尔没有关好的侧面窗子传来的。 的确,一扇窗子向前开了。 拉乌尔观察博马涅安。他也听见了,也在看。对面莱奥纳尔烫了手指,醒过来,重新监视了一会,又睡着了。那边的声音停了一会,又响起来。这说明看守的一举一动都被注意到了。 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栅门已关了,只有熟识地方的人才能在那插着玻璃碎片的围墙上找到没有玻璃碎片的缺口爬过来。这是个什么人?一个农民? 一个偷猎者?是来解救他的?是博马涅安的朋友?还是闲逛的人? 一个人头出现了,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窗台不高,很容易越过。拉乌尔立即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他甚至还没看清人,就立即知道这女人是克拉里斯。 他多么激动啊!约瑟芬以为克拉里斯不会有什么行动,看来是判断错了。 这少女十分不安,害怕拉乌尔有什么危险,就克服了疲乏和惊惧,在古老灯塔附近呆着,等候黑夜来临。现在,她尽一切可能来援救那个曾经残酷地背叛她的人。她走了几步。莱奥纳尔又醒过来,幸好他背向着她。她停下来。 当他重新睡着时,她才又开始行走,一直走到拉乌尔旁边。约瑟芬的刀子搁在椅子上。她把它拿起来。她要刺杀莱奥纳尔么? 拉乌尔十分担心。少女的脸此时被烛光照得清楚了一些。他觉得她很紧张,显出一种可怕的意志。但当他们的眼光相遇时,她接受了他无声的命令,她不会杀人。拉乌尔稍稍弯下身,把绑在椅子上的绳子放松。博马涅安也仿而效之。 这时,她慢慢地一点也不发抖地用手提起绳子,插入刀锋。幸而莱奥纳尔没有醒,否则克拉里斯必定杀了他。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只要他一动,就准备一刀扎过去。她弯身向着拉乌尔,摸到捆绑他的绳子,把他手上的绳子挑断了。他低声说:“把刀子给我。” 她服从了。但一只手比拉乌尔更快地抓住了刀子。博马涅安几个钟头以来一直耐心地解绳子,此时顺手接过了刀子。拉乌尔忿怒地抓着他的手臂。 如果博马涅安在他之前割断绳索,逃走,拉乌尔就没有希望获得财宝。两人用尽全力,激烈搏斗,但都没有动,也没弄出声响,他们都在想,只要有一点声音,莱奥纳尔就会醒过来。 克拉里斯怕得发抖。她跪下来,恳求他们住手,也为了不致摔倒在地上。 但博马涅安身上有伤,尽管伤势很轻,但也没有力气长久抵抗,只好松手。 这时,莱奥纳尔的头动了。他张开一只眼睛,看到一个画面:两个男人半身挺起,靠在一起,一副扭打的架式,而克拉里斯则跪在旁边。这场面持续了几秒钟,可怕的几秒钟。要是莱奥纳尔看清这个场景,无疑会开枪打死这几个敌人。但他看不见这场面。他的眼睛虽然望着他们,却没看见他们。 他的眼皮合上了,他的意识仍然没醒。 这时,拉乌尔割断最后的绳子,手持刀子,自由地站起来。当克拉里斯站起来时,他低声说:“快走……快逃……” “不。”她用头示意。 她向他指指博马涅安,好像她不同意留下这个俘虏遭受莱奥纳尔的报复。 拉乌尔坚持要她走。但她毫不动摇。 他懒于争下去,就把刀子递给敌人。 “她有道理。”他低声说,“来吧,我们赌也要赌得光明磊落。拿着,自己割吧……从此,我们凭本事较量,对么?”他跟随克拉里斯,两人先后跨过窗口,来到园子里。她拉着他的手,带他走到围墙这一段顶上已崩坍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缺口。 在他的帮助下,克拉里斯越过缺口。 但当他翻过围墙时,他却看不见她人了。 “克拉里斯,”他呼唤着,“您在哪里?” 夜色浓浓,没有半点星光,笼罩在树木上面。拉乌尔侧耳细听,听见邻近的矮树丛中有轻轻的脚步声。他走入树丛,碰到树枝和荆棘挡道,不得不返回小径。 “她逃离我了,”他想道,“当我俘虏时,她冒险来救我。当我自由时,她却不愿见我。我的背叛,那阴险的约瑟芬,那糟透的冒险活动,这一切都使她感到厌恶。” 但当他回到刚才的出发点时,有人从他越过的墙上滚下来。这是博马涅安。马上从同一方向响起了枪声。拉乌尔仅来得及躲藏。莱奥纳尔攀在缺口上在黑暗里放枪。 这样,晚上十一点钟左右,三个对手同时奔向距离四十来公里的王后石。 他们各自有什么办法到达呢?一切都取决于此。一方面是博马涅安和莱奥纳尔,这两个人都有同谋,而且是强有力的组织的头领。不管博马涅安有没有朋友等着,不管莱奥纳尔会不会与约瑟芬相会,战利品都是属于最快到达的人。不过拉乌尔更年轻敏捷,要是他没有干傻事把自行车留在里尔贝纳的话,他会得到一切机会。 应当承认,他暂时放弃去找克拉里斯,一门心思寻找财宝。在一个钟头内,他走了十公里路,到了里尔贝纳。半夜,他唤醒旅店的侍役,匆忙吃了点东西,把几天前买的两个小手榴弹放在箱子里,就骑上自行车出发了。在车把上,他卷上一个准备装宝石的布袋。 他是这样打算的:“从里尔贝纳到梅斯尼—苏—朱米埃泽,有三十来公里……我在日出之前可以到达。借着晨曦,我找到那块石头,用手榴弹把它炸开。很可能约瑟芬或博马涅安会在那会儿发现我。在这种情况下,只好与他们分享。至于后来的那个,那就该他倒霉了。” 他经过戈德贝克—安—科后,就下车,在草场和芦苇之间的上坡路上推车步行。这里坡势一直伸延到塞纳河边的高地。 “懒散”号就泊在那里,在浓浓夜色中显出巨大的影子,正如他向约瑟芬表白爱情的那天黄昏时一样。 他看见她的房舱下了帘子的窗上有点微光。 “她大概在穿衣服。”拉乌尔想,“她的马车将来接她……也许莱奥纳尔在催她快走……‘夫人,太晚啦!’”他急忙离开。半小时后,当他冲下一个陡峭山坡时,他感到自行车的轮子撞上了一件障碍物。他被猛烈地抛到一堆石头上。不久就有两个人出现了。他们的灯笼照着他藏身的山坡。一个声音大叫:“这是他!只能是他!……我说了嘛:‘把绳子拉紧,他走过时就会抓到的。’” 这是戈德弗鲁瓦·德蒂格的声音。“我们会抓到他……” 贝纳托马上纠正说:“这强盗,只要他不反抗。”像一头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野兽,拉乌尔一头钻入荆棘和有刺的灌木丛中,把衣服也撕破了。但他逃脱了追捕。对方大肆咒骂,却毫无用处,无法找到他。 “找寻够了。”马车上传来一个无力的声音。这是博马涅安。“要紧的是把他的自行车毁掉。戈德弗鲁瓦,你来管这事。然后我们跑路。马已喘够气了。” “博马涅安,你还正常么?” “正常不正常,都得达到目的……但是,.99lib?上帝!我这讨厌的伤口失血过多……绷带裹不住。” 拉乌尔听见有人用脚踩断自行车的轮子。贝纳托扯掉罩着两个灯笼的纱布。马被鞭子猛抽一下后开始飞奔。拉乌尔跟在马车后面奔跑。 他很忿怒。他绝对不会放弃斗争。这不仅关系到几百万的财宝,而且关系到赋予他的生命以重大意义的事情;他为了自尊心也得坚持到底。他在解开那难解之谜后,本应第一个达到目的。如果他没有达到目的,没有获取那些宝石,让别人拿去了,这将会是他至死都不能忍受的耻辱。 他顾不上疲劳,跟在马车百米后面奔跑着,心想:并不是全部问题都解决了。敌人和他一样不得不寻找这石头的地点。在这寻找中,他会重新占上风。这种想法给了他力量。再说,机会对他有利。在跑近朱米埃泽时,他看见前面摇晃着一盏风灯,听见一阵刺耳的铃声。那些人没有理睬,他却停下来。这是朱米埃泽的本堂神甫。他由一个唱诗班儿童陪着,给人施完了最后涂油礼回来,拉乌尔和他一起走,打听哪儿有旅舍。在交谈中他自称业余考古爱好者,说人家告诉他有一块奇怪的岩石。“王后的石棚……人家告诉我的大概是有这么块石头吧……神甫先生,您不可能不知道这块奇石。” “先生,确实知道,”他回答道,“我觉得,这是指我们这里称为阿涅斯·索莱尔的石头。” “就在梅斯尼—苏—朱米埃泽,对么?” “正是,离这里不远。但这不是什么奇石……最多是地上的一堆小石头,最高的也不过高出塞纳河一两米。” “这是镇里的公地,要是我没有搞错的话。” “几年前是这样。但镇里已把它卖给我教区的教民西门·蒂伊拉尔先生,因为他想扩大他的草场。” 拉乌尔高兴得浑身发抖,对神甫不辞而别。他获得了一些详细的极有用的情报,不必再围着朱米埃泽镇绕一个大弯子,而是径直走上通向梅斯尼的弯曲小路。这样一来,就把对手甩远了。“要是他们没找向导,无疑会迷路。在这杂乱的地方,是不可能驾驶马车走夜路的。还有,朝什么方向走?在哪里找到石头?博马涅安已精疲力竭,戈德弗鲁瓦不能解决问题。看来我赢了。”实际上,三点钟不到,他就走过了标志西门·蒂伊拉尔先生的地产的标杆。 他擦了几根火柴,借着光亮看见一个草场。他急忙走过去。沿河有一道似乎是新筑的堤坝。他走到右端,然后再朝左边走。但他不想烧尽身上的火柴,也就看不见什么了。 天边显出一线曙光。 拉乌尔期待着,十分兴奋,感到舒慰,便微笑起来。石头就在近旁,只有几步路。几个世纪中,也许就在这种时刻,僧人们悄悄地来到这里,收藏他们的财宝。修道院院长们和管财产的僧侣一个接一个,从修道院通向城堡的地道里走来。其他人大概是从诺曼底这条流经巴黎、鲁昂,流经七个修道院中三四个的古老河流坐船来的。 现在,拉乌尔就要探悉这巨大秘密了!他继承了无数僧人的财产。这些僧人过去勤奋工作,在全法国播种,不停地收获!这是什么奇迹!在他这样的年纪就实现了这样的梦想!与最强大的人平起平坐,在统治者之间占有一席之地! 天空渐渐亮起来,大熊星座渐渐模糊。人们不是看见而是猜到那决定命运的星Alcor的光点。这星在广大的空间中与那块石头相对应。拉乌尔将把征服者的手按在这石头上。河水静静地拍着岸边。河面从黑暗中显出,在黑暗中闪亮。 他登上堤坝,开始看清事物的轮廓和颜色。这是关键的时刻。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忽然间,离他三十步远的地方,他看见一个稍微隆起的小丘,草丛中露出灰色的石头。 “就是这里……”他又惊又喜低声地说,“就在这里……我触到了目标……” 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着两颗手榴弹,眼睛狂乱地寻找朱米埃泽的本堂神甫对他说过的那块最高的石头。是这一块?还是那一块?他只要几秒钟就可以把手榴弹从一些植物覆盖的裂缝塞进去。三分钟以后,就可以把一些钻石和红宝石放在从车把上解下来的布袋里。要是在炸破的碎石中留有宝石,那就该敌人走运了。他一步步走向前。那小丘的形状也越来越与他所期待的样子不符。没有高一点的石头……没有一块石头过去可以供那位被称为美妇的女人来坐着守候国王的船只在河湾上出现。没有突出的地方。正相反……发生了什么事?几百年的恶劣天气都没有这里的地形,难道近来的洪水或者暴雨把它改变了?或者……拉乌尔两个箭步,就走到了十来步远的小丘。 他不由自主地诅咒一声。可怕的现实出现在他眼前。小丘的中央部分已经挖空。石头,那传说中的石头是在那里,但已断裂、破碎。碎片散落在一个坑的斜坡上。坑里可见烧黑的石子和还有冒烟的草团。没有一块宝石。没有一点金子或银子。敌人已来过…… 面对这可怕的景象,拉乌尔立即气坏了。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看着,下意识地察看遗痕和几小时前所实施的工作的证据,看到了女人的鞋跟印,但他拒绝从中得出合情合理的结论。他走开几米,点着一根香烟,坐在堤岸背面。 他不愿再思索。这场失败,特别是这种失败的方式太痛苦了,使他不愿研究其前因后果。在这种情况下,他应当尽力保持冷静。但是,不管怎样,他忘不了昨天白天和晚上发生的事。不论他愿不愿意,约瑟芬·巴尔莎摩的行为都在他脑海里浮现。他看见她强打起精神,忍住病痛,恢复了必须的力量。当命运之钟敲响时,她会去休息么?他本人又休息了么?博马涅安受了那么重的伤,但他同意去休息了么?不,约瑟芬·巴尔莎摩不会犯这种错误。 在黑夜到来之前,她和同伙来到这个草场,就着日光,接着就着灯笼光,指挥挖掘工作。 当他拉乌尔猜想她在船舱窗帘后面为最后行动作准备时,她其实已经是再次胜利归来。她从来不会被一些小的偶然事件、徒然的犹豫和多余的顾虑阻拦住,妨碍她的计划立即实现。对面山岗上升起了太阳。拉乌尔坐在阳光里,一面休息,一面打量着这惨淡的现实。他的统治的梦想就在这现实里破灭了。他是那样全神贯注,足足坐了二十分钟,以致没听见一辆马车在大路上停下来的声音,也没看见三个人从车上下来,举起标杆,穿过草场。在达到,其中有一个人来到小丘前面,发出痛苦的叫喊。这人就是博马涅安。他的两个朋友德蒂格男爵和贝纳托扶着他。如果拉乌尔深感失望,那么把一生都押在这件神秘的寻宝事业上的人受到的打击该有多大?博马涅安脸色苍白,眼神慌乱,鲜血渗出包扎他伤口的绷带。他发呆地看着那宝石被盗的现场的惨状,好像看见了最可怕的景象。 似乎说世界在他面前坍塌了,他正在看着一个充满恐惧的深渊。拉乌尔走上前来,低声说:“是她干的。” 博马涅安没有回答。谁会怀疑不是她干的。这个女人的形象难道不是和一切灾祸、骚乱、激变、可怕的痛苦混在一起!难道他需要像他的朋友们那样扑到地上,在碎石中翻找,希望发现一块被遗忘的宝石?不,不!女巫走过之后,只可能留下尘土和灰烬。她是灾星,干的就是破坏和屠杀。她是恶魔的化身。她是毁灭和死亡! 博马涅安站了起来。他最自然的神态也显得带有戏剧和浪漫色彩。他痛苦的眼光环顾四周,接着,划了一个十字后,突然用那把原属于约瑟芬·巴尔莎摩的刀子猛扎自己的胸口。这个动作是这样突然,这样出人意外,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还没等他的朋友和拉乌尔明白过来,博马涅安就滚到坑里,滚在从前僧人收藏财宝的保险箱的碎片中间。他的朋友们朝他急奔过来。他还有气,含糊地说:“找一位教士来……一位教士……” 贝纳托赶紧走了。农民们纷纷跑来。他向他们打听教士在什么地方,就跳上马车走了。 戈德弗鲁瓦·德蒂格在坑边跪着祈祷,捶着自己的胸脯……无可置疑,博马涅安向他透露了约瑟芬·巴尔莎摩还活着,而且知道他的全部罪行。这件事和博马涅安的自杀使他无法控制自己,恐惧使他的脸凹陷。 拉乌尔俯身对博马涅安说:“我向您发誓,我会找到她。我向您发誓,我会从她手里取回财宝。” 在垂死者心中仍怀着仇恨和爱情。只有这种话能使他的生命延续几分钟。在垂危之际,在全部梦想破灭时,他绝望地生出了报复和复仇的意念。 他用眼睛召唤拉乌尔弯下身来,听他结结巴巴地说:“克拉里斯……克拉里斯·德蒂格……应当和她结婚……听着……克拉里斯不是男爵生的女儿……他向我承认这件事……她是另一个人的女儿,她爱着……” 拉乌尔严肃地说:“我向您发誓会和她结婚……我向您发誓……” “戈德弗鲁瓦……”博马涅安呼唤道。 男爵继续祈祷。拉乌尔拍拍他的肩膀,使他弯身对着博马涅安。他喃喃地说:“让克拉里斯与当德莱齐结婚……我希望这样……” “好……好……” 男爵说,他无法拒绝。 “发誓。” “我发誓。” “以你的永生发誓。” “以我的永生发誓。” “你把钱财给他,好让他为我们报仇……你偷来的所有钱财……你发誓么?” “以我的永生发誓。” “他知道你的全部罪行。他有证据在手。你要是不听从,他会告发你的。” “我听从。” “你要是说谎,你将遭到诅咒。” 博马涅安的声音变得嘶哑,越来越不清楚。拉乌尔躺在他旁边,艰难地听着:“拉乌尔,你要追踪她……必须把宝石从她手里夺回……这是个恶魔……听说……我发现……在勒阿弗尔……她有一条船……叫‘萤火虫’号……听着……” 他再没有气力说话了,但拉乌尔还听见:“去吧……马上去……去寻找她……从今天开始……”他的眼睛闭起。 临终的喘息开始了。 戈德弗鲁瓦跪在坑边,不断地捶打自己的胸部。拉乌尔走了。 晚上,巴黎的报纸发表了最新消息: 博马涅安先生,保皇派圈子里的著名律师,过去曾被错误地宣告死于西班牙,今晨在诺曼底塞纳河畔,梅斯尼—苏—朱米埃泽一个村庄中自杀。 自杀的原因尚不清楚。死者的两个朋友戈德弗鲁瓦·德蒂格和奥斯卡·德·贝纳托曾陪伴他。据他们说,当天晚上他们下榻在唐卡尔维勒城堡,应邀在那里住几天。博马涅安把他们唤醒。他受了伤,而且精神极为激动。他要求他的朋友套上马车,马上到朱米埃泽去,从那里再到梅斯尼—苏—朱米埃泽。为什么?为什么要去那偏僻的草场?为什么自杀?这许多问题,他们都无法了解。 过了两天,勒阿弗尔一些报纸刊发了一连串的消息,下面这段文字相当忠实地概括了它们的要点:一天晚上,拉窝尔尼夫王子到勒阿弗尔来试开他最近购买的一条游艇时,看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当他返回法国海岸时,他看见火焰飞腾,爆炸声在半海里外可闻。附带提一提,这爆炸声在沿岸好几个地点都可以听见。 拉窝尔尼夫王子立即把他的游艇开到出事地点,发现遇难船只的一些残骸浮在海面上,有一块还载着一个水手。人们把他救起,刚从他那里问出那条船叫“萤火虫”号,是属于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的,他就又投入水中,大声叫喊:“那是她……是她……” 果然,在灯笼照射下,可以看见有一个女人抓着另一块残骸,头浮在水面上。 这人终于和她会合,把她托起来。但她使劲抓住他,使他无法活动。人们看见他们两人一起沉没,再也找不到人。回到勒阿弗尔后,拉窝尔尼夫王子提交了证词。他船上的四个水手也都确认了此事…… 报纸还补充道: 最新消息证实: 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是一个冒险家,有时叫佩尔格里尼。有时也叫巴尔莎摩。她最近在科城地区活动时,有两三次几乎被警察抓住,她可能因此决定到国外去,也可能和她的同谋随她的游艇“萤火虫”号沉没了。此外,我们还要提到一则传闻,据说但不保证其可靠。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的某些冒险行动和梅斯尼—苏—朱米埃泽的神秘事件有密切关系。有人谈及被发掘和盗窃的财宝、密谋、古代文件等。 但这些都属传说的范围。我们就说到这里为止,让司法机关去弄清这个事件吧。 这些新闻发表后的当天下午,就是说梅斯尼—苏—朱米埃泽事件发生后六十小时,拉乌尔进入德蒂格庄园戈德弗鲁瓦男爵的书房。四个月前的一天晚上,他进过这间书房。从那时候起,他经历了多少事情,这年轻人老了多少年! 在一张小圆桌前,两个表亲正在抽烟,喝大杯白兰地酒。拉乌尔开门见山地说:“我来向德蒂格小姐求婚。我猜想……” 他的穿着可不像是来求婚的。头上没有戴礼帽或鸭舌帽。身上穿着一件水手的旧粗布短工作服。裤子太短了,露出穿着没有鞋带的草底帆布鞋的赤脚。 但拉乌尔的穿着和他来的目的都不使德蒂格男爵感兴趣。他两眼凹陷,脸上更显得凄惶。他把一卷报纸递给拉乌尔,低声说:“您看了么?有关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的事。” “看过了,我知道……”拉乌尔说。 他嫌恶男爵这个人,忍不住对他说:“对您可好啦,对么!约瑟芬·巴尔莎摩真正死了,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但以后呢?……会有什么后果?”男爵结结巴巴说。“什么后果?” “司法机关会不会干预?它会努力查清事件的。关于博马涅安自杀的事,人们已经谈到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了。要是司法机关把全部线索都接上,会走得更远,会把事情彻底查清楚的。” “对,”拉乌尔开玩笑说,“一直查到卢塞琳寡妇身上,一直查到若贝尔是怎么死的,这就是说,一直查到您和您的表亲贝纳托身上。” 两个表亲直打哆嗦。拉乌尔安慰他们说:“你们两人放心吧。这些事情,司法机关是查不出来的。相反,就因为它查不出来,它会努力把事件埋没。博马涅安受那些既不喜欢引起哄动又不喜欢查个水落石出的权贵保护。这事件将会被掩盖下去。我更担心的,倒不是司法机关的活动……” “是什么?”男爵说。 “是约瑟芬·巴尔莎摩的报复。” “既然她已死了……” “即使是死了,她也是可怕的。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在果园下面,有一个看园子的人住的小楼,现在空着。我将住到那里……直到结婚。请告诉克拉里斯我来了。告诉她不要接待任何人……甚至是我。希望她愿意接受这订婚的礼物,请转交给她。”拉乌尔递给男爵一块巨大的蓝宝石,这宝石无比纯净,琢磨得像古代的宝石一样精美,直把男爵看得目瞪口呆…… 十四、“恶毒的女人” “下锚!”约瑟芬·巴尔莎摩低声说,“把小艇停到这儿。”这时海上布满浓雾,加上夜间的黑暗,使人甚至看不见埃特莱塔的光亮。安蒂弗灯塔的光不能穿透黑云,拉窝尔尼夫王子的游艇只能在摸索中航行。 “什么东西证明我们看到了海岸?”莱奥纳尔说。“我到岸的愿望。” 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说。 莱奥纳尔生气了。 “这次行动是发疯,纯粹是发疯!这是怎么搞的!两个星期前我们成功了。我承认,是由于你,我们才获得那极不平常的胜利。全部宝石现在装在一个箱子里,放在伦敦。一切危险都已消失。卡格利奥斯特罗、佩尔格里尼、巴尔莎摩、巴尔蒙特侯爵夫人,这一切都在‘萤火虫’号沉没后淹没在海底了。这次事件是你巧妙地组织和精心指挥的。二十个见证人从海岸看见那条船爆炸了。在所有人看来,你已经死掉了,绝对死掉了。我也死了。你的全部同谋也死掉了。即使人们能够查出僧侣财宝的事,也会确认这些财宝和‘萤火虫’号一起沉没在海底,散落在一个无法确定的地点了。你要相信,司法机关对这次沉没、这些人的死亡是高兴的,不会仔细调查,因为在上层有人会催促它悄悄了结博马涅安和卡格利奥斯特罗案件。 “这样,一切都顺利。你支配了事件的发展,战胜了你的全部敌人。这时候出于最起码的谨慎也应命令我们离开法国,尽可能远离欧洲,可是你却决定回到那曾给你带来不幸的地方,与你剩下的唯一的敌人算帐。而且,约西纳,那是个多么强的敌人啊!是一个不平凡的天才,没有他,你永远也不会发现那些财宝。你得承认,这是发疯。” 她低声说:“爱情就是发疯。” “那么就要割舍爱情。” “我不能,我不能。我爱他。” 她双肘撑着舷墙,双手捧着头,“我爱……这是第一次……绝望地低声说:别的男人不算……而拉乌尔……呀!我不想谈他……由于他,我才尝到一生中唯一的欢乐……同时也尝到最大的痛苦……后来……后来幸福完了……只剩下痛苦……莱奥纳尔,这是很可怕的……想到他将结婚……另一个女人占有他的生命……他们的爱情将产生一个孩子……这是我忍受不了的。我宁可忍受别的一切!……莱奥纳尔,我宁可冒一切险,宁可死去,也不愿忍受这种痛苦。” 莱奥纳尔低声说:“可怜的约西纳……” 他们相当久没有说话。她一直弯着腰,有气无力。接着,当小船驶近时,她挺起身来,突然变得专横而强硬。“莱奥纳尔,我不会冒什么险……宁可死而不失败。” “什么!你要干什么?” “绑架他。” “噢!噢!你希望……” “一切都准备好了。最小的细节也考虑到了。” “怎样?” “通过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 “对。从头一天起,甚至在拉乌尔到德蒂格庄园前,多米尼克就在那里当马夫。” “但拉乌尔认得他……” “拉乌尔也许见过他一两次。但你知道,多米尼克擅长化装。拉乌尔绝不可能在城堡或马厩的仆人中认出他来。多米尼克每天都给我通消息,按我的指示行事。我知道拉乌尔起床和睡觉的时间,他怎样生活,他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他还没有见到克拉里斯,但人们正在收集结婚需要的文件。” “他会不会有所提防?” “对我,不会。拉乌尔到城堡那天,多米尼克和戈德弗鲁瓦·德蒂格谈了话,多米尼克听到几句。他们对我的死并没有怀疑。但拉乌尔仍认为我即使死了,也要尽可能小心防备。因此,他观察,监视,在城堡周围巡查,询问农民了解情况。” “多米尼克让你去么?” “是的,但只限一个小时。晚上大胆迅速地动手,然后立即逃跑。” “就在今晚么?” “今晚十到十一点钟。拉乌尔单独住在看守果园的小楼里,离博马涅安把我带去的古老灯塔不远。小楼骑在围墙上,朝原野的那边,楼下只有一扇窗子。如果护窗板是关的,那就得通过果园大门进里面。今晚,大门旁边的一块大石下面,会放上两把钥匙。等拉乌尔睡着了,我们把他卷在床垫和宽被单中,抬到这里来,然后马上开航。” “就这些?” 约瑟芬·巴尔莎摩踌躇了一下,接着清楚地回答:“就这些。” “多米尼克怎么办?” “他和我们一起走。” “你没给他特别的命令?” “什么命令?” “有关克拉里斯的。你恨这个少女。因此,我怕你会要多米尼克干什么事……” 约西纳又踌躇了一会才回答:“这与你无关。” “但是……” 小船驶到大船旁边。约西纳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听着,莱奥纳尔,自从我把你创造成拉窝尔尼夫王子,并赠你一艘豪华游艇以来,你变得很不慎重。不要超出我们的协议,你愿意么?我指挥,你服从。你最多有权利要求作某些解释。我已作了解释,应当知足了。” “我是知足了。”莱奥纳尔说,“我承认你的事策划得十分严密。” “那就好。下船吧。” 她首先下到小船坐好。 莱奥纳尔和四个同谋陪她前往。其中有两人拿起船桨。她坐在船的后部,尽可能低声地发出命令。 “我们绕过了阿蒙港。”过了一刻后她说,她的同党像瞎子一样感到船在前进。 她及时指出刚露出水面的礁石,根据别人看不见的一些标记校正航向。 听见船底龙骨擦响卵石的声音,几个同谋才知道是靠岸了。 他们抱起约西纳,把她送到岸上,然后把小船拉上岸。“你肯定,”莱奥纳尔低声说,“我们不会遇到海关人员么?” “肯定。多米尼克最后的电报是明确的。” “他不会来迎接我们么?” “不会。我写信要他留在城堡里,与男爵的人呆在一起。十一点钟,他来和我们会合。” “在什么地方?” “在拉乌尔住的小楼附近,别再说话了。” 几个人进了神甫石梯,静静地向上爬。 虽然他们一共有六个人,但一点声音也没有,从第一分钟到最后一分钟,最留神的耳朵也听不见他们在往上爬。上面薄雾飘浮,不时露出一些间隙和裂口,让人看见几颗星星在闪亮。因此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能够指出德蒂格城堡。城堡正面的窗子亮着灯。贝努城的教堂的钟楼敲响了十点钟。约西纳战抖起来。 “噢!这钟楼的声音!……我听出来……像上一次那样,十下……十下!我一下一下地数着,走向死亡。” “你已报了仇。”莱奥纳尔说。 “对博马涅安,是报了仇。但对其他的人呢?” “对其他的人也是如此。两个表亲几乎发疯了。” “这是真的。”她说,“但我只在一小时后才会感到完全报了仇。那时就可以休息了。” 他们要走过光秃秃的平原,为了免得被人看见,他们等待雾气弥漫后才迈步。接着约瑟芬·巴尔莎摩走上戈德弗鲁瓦和他的朋友们曾经带她走过的小径。其他人跟着她走,一声不响。庄稼已经收割。到处堆着已经收割的庄稼。到了城堡附近,小径凹陷,两边都是荆棘。他们越来越小心行走。 墙垣高大的影子出现了。再走几步,插在围墙中间的看守果园的小楼出现在右边。 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打了个手势,拦住大家。“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去么?”莱奥纳尔问。 “不要。我会回来找你们的,然后我们一起从对面左边的果园大门进去。” 她单独往前走,轻轻提脚,慢慢放下,没有踩动一块石头,没有碰坏一株植物。小楼渐显。她到达目的地。她用手去摸那关闭的护窗板。由于多米尼克已做了手脚,护窗板没有关严。约瑟芬把窗板拉开一条缝,透出一点光亮。她额头贴着窗户,看见房间里有一个凹室,里面放着一张床。拉乌尔睡在上面。一盏陀螺形脚水晶灯,罩着一个硬纸灯罩,将一圈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肩上,他在阅读的书和折叠在旁边一把椅子上的衣服上。他显得非常年轻,像一个小孩在抵抗睡意,认真温习功课。有好几次,他的头耷拉下去,但醒来又打起精神阅读,不久又睡着了。 最后,他合上书,熄了灯。 约瑟芬·巴尔莎摩看到她想知道的情况后,离开窗边,回到同谋那里。 她已经发了指示,但出于谨慎,她再发一次,而且在十分钟中,再三强调说:“特别是,不要有不必要的粗鲁动作。莱奥纳尔,你听见么?……既然他手边没有什么可以用于自卫,你们也不需要用武器。你们一共有五个人,足够了。” “要是他抵抗呢?”莱奥纳尔问。 “你们的行动要使他不能抵抗。”凭着多米尼克寄来的草图,她熟悉了地点,毫不犹豫地走到果园大门口。钥匙放在约好的地方。她打开门,走向小楼的背面。门很容易就打开了。她走进去,后面跟着她的同谋。通过一个铺着石板的门厅他们走到寝室门前,她极慢地推开这扇门。这是关键时刻。 要是拉乌尔的注意力没有被唤醒,要是他还睡着,约瑟芬·巴尔莎摩的计划就会实现。她细心听着。没有任何动静。 她闪在一旁,让五个男人过去,然后突然一下,她把手电筒光射到床上,让这些人扑上去。 进攻这样迅速,等睡着的人醒来,一切抵抗就都没用了。那些人把他卷在被单中,把床垫两侧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长条包裹,转手之间就把它捆好了。这一幕持续不过一分钟。没有一件家具弄乱。 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又一次胜利了。 “好,”她说,情绪激动,表明她对这场胜利的重视。“好……我们抓住他了……这一次,我们将采取各种预防措施。” “我们该做什么?”莱奥纳尔问道。 “把他送到船上。” “要是他呼救呢?” “塞住他的嘴巴。他不会作声的……走吧!” 莱奥纳尔走近她,让另几个同伙抬着那俘虏。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不。” “为什么?” “我已对你说过,我等待多米尼克。” 她把灯重新点亮,拿开了灯罩。 “你的脸色多么苍白!”莱奥纳尔低声说。 “也许是。”她说。“是因为那小姑娘,对么?” “对。” “多米尼克这时在行动吧?谁知道!也许还来得及阻拦……” “即使还来得及,”她说,“我的意志也不会改变。该做什么事,我就要做到。再说,这已是既成事实了。走吧。” “为什么叫我们先走?” “唯一的危险来自拉乌尔。只要他上了船,安全就有了保障,也就不用担心什么了。走吧,让我留下。” 她为他们打开窗子,让他们跨过去,并把俘虏递过去。她拉上窗板,把窗子闭上。 过了一会儿,教堂的钟敲响了。她一下一下数着,共十一下。敲到第十一下时,她走到朝果园的那一边,侧耳倾听。一阵很轻的哨声传来。她在门厅的石地板上跺脚作为回答。多米尼克跑了进来。他们进了卧房。不等她提问,他就低声说:“干完了。” “啊!”她无力地说,十分慌忙,身子闪了几闪,便坐下来。他们长久默不作声。多米尼克说:“她没有痛苦。” “没有痛苦么?”她重复问道。 “不痛苦。她睡着了似的。” “你肯定么?” “肯定她是死了么?当然!我向她心脏打去,共打了三次。接着,我鼓起勇气留下来……为了看看……但用不着……她不再呼吸了……双手变得很冷。” “是否有人看到?” “不可能。只有早上才有人进入房间。那时,只有那时……人们会看见。” 他们不敢互相看。多米尼克伸出手来。约西纳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十张钞票递给他。 “谢谢,”他说,“我要是拒绝,那还得从头再来。我该做些什么呢?” “你走吧。你快跑就会在其他人上船之前赶上他们。” “他们是带着拉乌尔么?” “是的。” “那就好,两星期以来,他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他有了防备。啊!……还有一句话……那些宝石呢?” “已经拿到了。” “再没有危险么?” “它们放在伦敦银行的一个箱子里。” “多不多?” “一满箱子。” “哎呀!我得的可以超过十万法郎么?” “更多些。快走吧……除非你愿意等我……” “不,不,”他急速地说。“我想快点走远些……尽量地远……您呢?” “我要看看这里有没有对我们构成危险的文件,然后我去和你们会合。” 他走了。她马上去搜查桌子和写字台抽屉,什么也没找到,就去搜索放在床头的衣服口袋。 特别引起她注意的是一个钱袋,内中有钱、名片和一张照片。这照片是克拉里斯·德蒂格。 约瑟芬·巴尔莎摩长久端详照片,带着不是仇恨但是痛苦和不能原谅的表情。 接着,她一动也不动,一副专心致志的姿态,眼睛盯着使她痛苦的景象,嘴唇却还保持着温柔的微笑。 对面有一面镜子,反射出她的形象。她双肘搁在壁炉台的大理石上,望着这面镜子。她的笑意更浓了,好像她意识到自己的美丽而且因此而高兴。 她披一件棕色粗毛带风帽的斗篷,那永远不离她头发的轻纱披到前额上,打扮得像贝纳迪努·吕伊尼画的圣母像。 她这样看了几分钟,接着陷入遐思之中。过了一刻钟,十一点钟敲响了。 她仍然不动,她像睡着了,两眼大大张开,眨也不眨地睡着了。 最后,她的眼神没有那么茫然,渐渐集中在一点。正如在某些梦境中,纷乱的思绪和不连贯的念头变为越来越明确的思想,越来越清晰的形象。她似乎看到了这令人困惑的图像,并努力习惯这图像,但徒劳无功。这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图像?这图像来自搁着床的凹室。那里挂着布帘。在这些布帘后面,大概有一个空间,一个过道,因为似乎有一只手在晃动这些布帘。这只手的轮廓越来越显得真实。手后出现手臂。手臂之上不久出现一个人头。 约瑟芬·巴尔莎摩习惯于看到从黑暗中显出幽灵,便给她那受惊吓的想象力召来的幽灵起一个名字。这幽灵穿着白衣服。她不知道他嘴巴挛缩着显出一种亲切的微笑还是忿怒的强笑。她结结巴巴地说:“拉乌尔……拉乌尔……你要我干什么?” 那幽灵掀开一块帘子,沿着床走来。 约西纳垂下眼皮,嘀>嘀咕咕地说着一些胡话。接着她张开眼皮,发现幻觉还没消失。那幽灵走过来,弄乱东西,扰乱沉寂。她想逃跑。但她立即感到有一只手压在她肩上。这肯定不是幽灵的手。只听一个愉快的声音说:“听着,我的好的瑟芬,要是我该给你一个忠告,那就是劝你向拉窝尔尼夫王子要求让他为你提供一次海上的短暂休息。我的好约瑟芬,你很需要这个。怎么!你把我当作一个幽灵,我,拉乌尔·当德莱齐!这身睡衣和短衬裤是白穿了。不过对你来说,我不是陌生人呀。” 当他穿上外衣,打上领带时,她连声说:“是你!是你!” “我的天!是的,是我!” 他坐到她旁边,轻快地对她说:“特别是,我的朋友,不要抱怨拉窝尔尼夫王子,不要以为他又让我逃脱了。没有,没有。不过,他和他的朋友卷在被单里带走的,只是一个床垫和一个木屑制的人体模特。至于我,自从你离开窗板后面后,我就一直躲在那个过道里。” 约瑟芬·巴尔莎摩有气无力,好像被人家打了几拳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见鬼!”他说,“你身体好像不舒服。你要喝一小杯酒提神么?我向你承认,约瑟芬,我了解你为什么沮丧。我不愿处在你的地位。所有的同党都走了,在一个钟头之内不可能有人来救援……而在你对面,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是名为拉乌尔的人。悲观失望是有道理的!不幸的约瑟芬……这一跤可跌惨了!”他弯下身拾起克拉里斯的照片。 “我的未婚妻多么漂亮,对么?我高兴地注意到,你刚才在欣赏她。你知道,过几天我们就要结婚了。” 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低声说:“她已死了。” “的确,”他说,“我听说了此事。那年轻人刚才在她床上袭击了她,对么?” “是的。” “是一刀刺死的么?” “正对着心脏刺了三刀。”她说。 “噢,一刀就足够了。”拉乌尔说。 她慢慢地像在心里重复地说:“她死了,她死了。” 拉乌尔冷笑说:“你想怎样?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我不会因这样的小事而改变我的计划。她活着或死掉,我都和她结婚。一个人要尽可能安排好……你就安排得很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约瑟芬·巴尔莎摩问,她开始对这种讽刺感到不安。 “是啊,难道不对吗?男爵把你沉水是第一次。你和你的船‘萤火虫’号一起炸掉沉没是第二次。可这些并没有阻碍你在这里出现。同样,也不会因为克拉里斯在心脏上挨了三刀,我就不能和她结婚。首先,你是否确信你指使的事情干成了?” “这是我手下一个人干的。” “或者是他告诉你刺了三刀。” 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观察他说:“为什么他要说谎?” “当然要说谎!为了拿到你那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多米尼克不可能背叛我的。就是出十万法郎他也不会背叛我。此外,他很清楚我会找到他的。他正和其他人在等我。” “约西纳,你确信他在等你么?” 她颤抖起来。她感到自己在一个越来越狭窄的圈子里挣扎。拉乌尔摇摇头说:“真奇怪,我和你,我们互相干了一些蠢事。我的好约瑟芬,你真有那么天真,会以为我相信‘萤火虫’号的爆炸,以及佩尔格里尼——卡格利奥斯特罗的遇难,相信拉窝尔尼夫王子所说的谎言么?你怎么没有推测到,一个并不是傻瓜的年轻人,一个在你的学校里培养成长的人——圣母玛丽亚,这是所什么样的学校啊!——会像阅读一本打开的《圣经》那样清楚地识破你的手腕? “沉水的办法的确太方便了。你们犯了罪,双手沾满鲜血,受到警察追捕,于是沉掉一条旧船,把犯罪的过去,偷盗的财宝、所有的财富,一切都沉掉。你们装作死了,脱胎换骨,不久又用另一个名字谋杀、施刑、用鲜血浸泡双手。我的老朋友,你去对别人说罢,我可不信!当我看到你遇难的消息时,我对自己说:‘好好睁开眼睛吧,这有好处!’于是,我到这里来了!”沉默了一会儿,拉乌尔又说:“约瑟芬,你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你必然在同谋的帮助下准备来这里行动。拉窝尔尼夫王子的游艇必然会在哪天晚上来这里!你必然会登上神甫石梯。那天人家害你时就是在那里把你从担架上搬下来的。因此,我采取了预防措施。我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四周是否有熟识的面孔。安插内应,这是最起码的事。 “一开始,我就认出了多米尼克,因为我曾经看见他坐在你停在布里吉特·卢塞琳门前的马车上。这你并不知道。多米尼克是一个忠诚的仆人,但他害怕警察,而且我对他的一顿棍打使他从此为我效劳。为了证明他对我的忠诚,他给你送去两份假报告和假钥匙,并且和我一起配合,给你设下陷阱。他获得了报酬:从你口袋里掏出的十张钞票。你永远也不会见到他了。因为你这忠诚的仆人在我的保护下回到城堡去了。 “我的好约瑟芬,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当然,我本来可以免掉这幕小滑稽剧,直接欢迎你到来,高兴地握握你的手。但我想看看你是怎样指挥这场行动的,我想躲在幕后看你得知克拉里斯被杀的消息会有什么反应。” 约西纳向后退。拉乌尔不再开玩笑了。他低头向她,用克制的声音说:“有点激动……只有一点……这就是你的全部感觉。你相信那少女死了,被你令人杀死了。这件事对你没有什么!别人的死对你不算什么。她只有二十岁,前途无限……纯真,美丽……你却把这一切消灭了,好像压扁一个核桃那么容易!没有任何良心的不安。肯定你不会因此而笑……但你也不会因此而哭。事实上,你想也不想这件事。我记得博马涅安称你为恶毒的女人,这种称呼使我反感。不过,这用词是妥当的。在你身上是有恶毒的东西。这是一个恶魔。我想到这点不能不感到害怕。但是,约瑟芬,你有时难道不感到害怕么?” 她像平时那样,低着头,两个拳头托着太阳穴。拉乌尔无情的话语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激起她的愤怒。拉乌尔感到她正处在一生中能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时刻,处在无法摆脱可怕的幻象,在不知不觉中作出供认的时刻。 拉乌尔并不过分惊讶。这个精神不平衡的人,表面上镇定沉着,其实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在她身上,这种时刻即使不多,却也并不稀罕。事件的发生与她的预料相反,而拉乌尔的出现又是那么令人困惑,以致她在那毫不留情地侮辱她的敌人面前无法振作起来。 拉乌尔趁机靠近她,用讨好的声音说:“约西纳,你有时也害怕,对么?有时你也干出使自己害怕的事,对么?” 约西纳极为沮丧,低声说:“对……对……有时候……但不要对我谈这事……我不想知道……不要说……不要说……” “正相反,”拉乌尔说,“你应当知道……既然你厌恶这种行为,为什么要干?” “我不能不这样做。”她极度疲惫地说。 “你尝试过么?” “是的,我尝试过,我斗争过。但总是失败。人们教我干的是坏事……我干坏事如同别人干好事……我干坏事像呼吸一样……有人希望这样……” “谁?” 他模糊地听到这几个字:“我母亲。” 拉乌尔又说:“你母亲?那女间谍?那个策划卡格利奥斯特罗事件的人么?” “是的……但不要指责她……她很爱我……只是她没有成功……她变得贫困、不幸,她希望我成功……希望我富有……” “但是你长得漂亮。对一个女人来说,漂亮是最大的财富。有了美貌就足够了。” “拉乌尔,我母亲也很漂亮,但她的美丽对她没有什么用场。” “你和她相似么?” “相似得叫人认错。这就是我的不幸之处。她希望我继续实现她的远大理想……继承卡格利奥斯特罗……” “她有文件么?” “有一张小纸片……有关四个谜的,是她一位女友在一本旧书中找到的……它真像卡格利奥斯特罗的手迹……这件事使她陶醉……她在欧仁妮皇后身旁获得的成功也使她陶醉。因此,我得继续下去。当我还是小孩时,她把这想法灌输给了我。她只用这种想法培养我。这是我谋生的手段……我的命运……我是卡格利奥斯特罗的女儿……我得继续她和他的生活……一种光辉的生活,像小说里写的……一个人人钦佩的冒险家生活,统治世界的生活。用不着考虑……谈不到良心……我要为她受的苦复仇。她死时说的一句话就是‘为我复仇’。” 拉乌尔思索起来。他说:“就算是这样吧。但那些凶杀行为呢?……那杀人的需要呢?” 他听不清她的回答。当他说下面这句话时,她的回答也听不清。“约西纳,并不是你母亲一个人扶养你长大,教你干坏事的。谁是你父亲?” 他好像听见莱奥纳尔的名字。她是否想说,莱奥纳尔是她父亲。莱奥纳尔是与女间谍同时被驱逐出法国的那个人(这似乎说得过去),或者说是莱奥纳尔教她犯罪? 她的事拉乌尔就知道这些。他不能再深入那黑暗的地方。一切不良的本能,一切不平衡的东西,一切出了故障分裂瓦解的东西,一切恶习,一切虚荣,一切嗜血成性的爱好,一切不受我们控制的残酷的激情都是从那里制造出来的。 他不再询问她。 约西纳无声地哭着。他感到她狂热地抓着他的手,在上面滴下泪水,印上亲吻。他心一软,原谅了她。一种隐约的怜悯渐渐充满他的内心。那作恶的女人变为有人性的女人了。对一个受不可抗拒的力量支配,听任病态的本能控制的女人,也许应带点宽容来看待。 “不要推开我,”她说,“你是世界上唯一能救我的人。我立即感到了这一点。在你身上有一些良好、健康的东西……啊!爱情……爱情……只有它才使我平静……我从来只爱你……但如果你抛弃我……” 她那甜蜜的嘴唇在拉乌尔内心深处引起无限的忧郁。肉感和欲望美化了这种危险的同情。而这种同情软化了男人的意志。要是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仅限于这种微不足道的抚慰,他会经不住诱惑,再次俯身领略这送过来的嘴唇的滋味。但她举起头来,搂着他的肩膀,搂着他的脖子,望着他。她的眼光足以使拉乌尔觉得她不是在祈求,而是在诱惑,利用眼睛的柔情和嘴唇的甘美来诱惑。 目光把两个恋人联结起来。不过,拉乌尔知道在这种迷人、天真、痛苦的表情后面隐藏的东西。镜子的明洁不能抵消他清晰地看到的丑恶和卑鄙。 他逐渐振作起来,摆脱了诱惑,推开搂着他的妖艳女人,对她说:“你记得……有一天……在驳船上……我们互相都怕对方,好像我们都试图扼死对方似的。今天的情况也是一样,要是我重新落在你的怀抱里,我就完蛋了。明天,后天,那是死亡……”她身体一挺,立即变得凶恶,显出敌意。她又变得傲慢。暴风雨突然在他们之间出现,使他们直接从回忆爱情而耽留的迷糊状态进入仇恨和挑战状态。 “对,”拉乌尔说,“其实,从第一天起,我们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了。我们彼此只想让对方失败。特别是你!认为我是你的竞争对手,是擅自闯入者……在你脑海里,我的形象和死的概念混在一起。不论有意或无意,你给我定了死罪。” 她摇摇头,用挑衅的口气说:“在此之前,情况不是这样。” “但现在是这样,对么?只是,”他大声说,“出现了新情况,就是现在。我不在乎你了,约瑟芬。学生变为老师了。我让你来这里,同意战斗,正是为了向你证明这一点。我单独来面对你和你那一伙的打击。现在,我们面对面,而你对我却无可奈何。你全线溃败了,对么?克拉里斯活着,我也自由自在。走吧,我的美人,离开我的生活吧,你被彻底打败了。我蔑视你。” 他劈头盖脑地说出这番侮辱的话,像马鞭似的抽着她。她脸色苍白,面容变了形,她那永不衰减的美貌头一次显出几分憔悴。她咬牙说:“我将报复。” “不可能,”拉乌尔说,“我把你的气焰打掉。你怕我。这是一桩奇事,也是我今天的成就:你怕我。” “我将用终生来报复你。”她低声说。 “做不到。你全部的诡计都被人知道了。你失败了。完蛋了。”她摇摇头。 “我还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 “那无数的财富……我取得的财富。” “是靠谁取得的?”拉乌尔轻快地问道。“要是在这奇特的冒险中你借助过谁的一臂之力,那就是我的。难道不是吗?” “也许是。但是我善于行动,善于获取。这才是根本。至于话语,从来不是关键。当时需要的是行动,而这行动是我完成的。由于克拉里斯活着,你也自由自在,你就大喊胜利。但是,拉乌尔,克拉里斯的生命和你的自由,比起我斗争的赌注,也就是说,成千上万颗宝石这样的大事,就是小事了。真正的战斗在那里,拉乌尔。而我获胜了,既然财富属于我了。” “很难说!”他用开玩笑的语调说。 “是的,这财富属于我了。是我亲手把无数宝石放在一个箱子里,当面捆好封好,我把它带到勒阿弗尔,放在‘萤火虫’号的底舱,在炸沉那只船之前,我把它拿出来了。现在存在伦敦一家银行的保险箱里,像最初一样捆好和封好……” “对,对,”拉乌尔会意的神情说,“绳子还很新,干干净净,有点硬……封口共五个,用紫色的蜡封的,上面有J.B……约瑟芬·巴尔莎摩的起首字母。至于那箱子,是用柳条编的,上面配有皮带和黄铜提手……看来简单朴素?,不会引起注意。”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抬起惊慌的眼睛看着他。 “你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我和箱子在一起待了几个小时。”他笑着说。 约西纳说:“说谎!你随便说的……从梅斯尼—苏—朱米埃泽的草场至伦敦的保险库,这箱子没有离开过我一秒钟。” “离开过,因为你把它放在‘萤火虫’号的底舱。” “但我坐在进入这底舱的铁门上。我手下一个人在你可能进入的舷窗上守着。在勒阿弗尔停泊期间,一直这样守着。” “我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底舱。” 这真是惊人之语!拉乌尔重复说了这句话,然后,看见约瑟芬·巴尔莎摩惊愕的样子,他开心地叙述:“我在梅斯尼—苏—朱米埃泽对着那被炸毁的石头作过推测:‘我要是寻找约瑟芬,是找不到的。我应当做的是,猜想这天晚上她会在什么地方,在她之前赶到那里,一有机会就把宝石偷过来。你被警察追捕,又被我追踪,急于把财宝藏在安全地方,肯定要逃跑,这就是说,逃到外国去。怎么逃?靠你‘萤火虫’号那条船。 “中午时分,我到了勒阿弗尔。一点钟时,你手下的三个人登岸去喝咖啡。我越过甲板,进入底舱,躲在一堆木箱和装食物的木桶口袋后面。下午六点钟,你来了,用绳子把你的箱子放到底舱,使箱子处于我的保护下……” “你说谎……你说谎……”约瑟芬大怒,结结巴巴地说。拉乌尔继续说:“十点钟时,莱奥纳尔来与你会合。他读了晚报,得知博马涅安自杀了。 “十一点钟,船起锚开行。午夜,在大海中,另一条船靠了过来。莱奥纳尔这时变成了拉窝尔尼夫王子,由他指挥搬运。全部水手,全部有价值的包裹,都搬到另一条船上,特别是你从舱底吊上来的箱子。接着,‘萤火虫’号就见鬼去了!“我得对你承认,有几分钟我很难受。我单独一个人,没有随从。 “不辨方向。‘萤火虫’号好像是由一个醉汉驾驶,就像是小孩拼装好一个玩具,转过来转过去地……接着,我猜出你的计划,炸弹已安置在某一个地方,机关已经启动,爆炸就要……“我浑身是汗。跳到水里去么?我已经在脱鞋,正准备这样做时,发现‘萤火虫’号后部的一条缆绳系着一条小船,正在随着海浪起伏。我高兴得无法自持。这是得救的机会。十分钟后,我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面,看见几百米远处一股烈焰在黑暗中腾空而起,又听见海面上响起雷鸣般的爆炸声。‘萤火虫’号被炸掉了…… “夜里,经过一番颠簸后,我看见了离安蒂弗海岬不远的海岸。我跳下海,登上陆地……我当天就来到这里……亲爱的约瑟芬,为了迎接你的光临。” 约瑟芬聆听着,没有打断他的话,神情安定。她好像说,这些话都是白说的,重要的那个箱子。至于拉乌尔藏在船上,接着又幸免于难,这些都无关紧要。 不过她知道拉乌尔不是那种冒了很多险,最后只顾自己逃命,不顾其他后果的人,因此犹犹豫豫不敢提出那关键的问题。她脸色苍白。 “怎么?”拉乌尔说,“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我要问你什么呢?你已经说了。我拿回箱子后,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了。” “你检查了没有?” “确实没有。为什么要打开检查?绳子和封蜡都没有动过。” “你没有藏书网注意到箱子一侧有一个洞,在柳条网眼之间有一条裂缝?” “一条裂缝?” “当然!你认为我会两个小时面对箱子什么也不干么?约瑟芬,想想看,我并不那么笨。” “那又怎样?”她声音低弱地说。 “我可怜的朋友,我慢慢地有耐心地把箱子里的东西全拿了出来,以致……” “以致怎样?” “以致,你打开箱子时,只能找到同样重量的不值钱的食品……这是我当时手边可以拿到的东西……我从食物口袋里拿到的东西……几斤青豆和小扁豆……总之这些东西也许不值得你付伦敦银行保险柜的租金。” 她试图提出异议,低声说:“这不是真的……你不可能……” 他从壁柜顶上拿下一个小本钵,往手心倒了两三打的钻石、红宝石和蓝宝石,带着毫不在意的神情,任由它们跳动,闪光,碰撞。“当然,还有别的宝石,”他说,“但即将发生的爆炸使我未能全都拿走。僧侣们的财宝散落在大海中了。但是,对于一个年轻人,这已经值得开心,值得忍耐了……约西纳,你认为怎样?你不回答?……哎呀!怎么回事?我希望你不会晕倒。啊!这些该死的女人,丢掉十亿法郎就一定要翻白眼吗?多傻呀!”约瑟芬并没有像拉乌尔所说的那样翻白眼。她脸色苍白,挺起身来,伸出手臂。她想侮辱敌人,想打他。但她喘不过气来。她的双手在空中挥动,像落水人的手在水面扑腾。她倒到床上,发出嘶哑的呻吟。 拉乌尔无动于衷,等候着她的歇斯底里发作过去。但他还有话要说,他冷笑地说:“怎么样?我把你彻底打败了?你的肩膀已碰到地了?你被击败在地了?全线溃败,对么?约瑟芬,这就是我想使你感到的。你离开这里时会相信你无法与我对抗,最好是放弃全部诡计。不论你怎样,我和克拉里斯都会幸福的,我们将有许多儿女。这都是事实,你不得不承认。” 他开始走来走去,越来越高兴地说:“你要怎样呢?你运气不好。我可怜的女人,你与一个比你强大和聪明千倍的汉子作对。我对自己的力量和聪明都感到惊愕。我表现得多有才能、多么聪明、多么精力和远见!一个真正的天才!任何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敌人头脑的活动我都看得见,就像读一本打开的书。他们最细微的想法我都知道。这时,你把背转向了我,对么?你躺在床上,我就看不见你那迷人的面孔么?可是,我完全知道你把手伸入内衣,掏出手枪,将要……”话还没有说完,约瑟芬突然转过身来,手里拿着枪。枪响了。但拉乌尔早有准备,已经抓住她的手臂,把枪转向她自己。她胸前中弹,倒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结局是这样出乎意外,他面对那突然间就不动的身体,对着那灰白的面孔目瞪口呆。但他并不感到不安。他并不认为她死了。 事实上,他俯下身一听,她的心脏仍在有规律地跳动。他用剪刀剪开她的内衣。子弹打斜了,从她右乳头稍上一点的皮肉上擦过去。“伤势不严重,.99lib.” 他说,同时想这个女人的死亡是合理的,是合乎他的愿望的。 他手拿剪刀,刀尖向前。他在想,是否应当毁坏这过于完美的美貌,割破她的肌肉,使这妖艳妇人无法再害别人。在她脸上画一个很深的叉,那去不掉的伤疤会使皮肤浮肿。这是多么公平的惩罚,多么有用的预防措施!可以避免多少不幸,可以防止多少罪行! 但他没有勇气下手,也不愿滥用这种权利。还有,他曾经十分爱她…… 他长久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怀着无限的悲伤。斗争使他精疲力竭。 他充满痛苦,感到厌烦。她是第一个让他动了痴情的人。他纯真的心灵给这种感情带去那么多新鲜的养料,他对这种感情保留了那么甜蜜的回忆,然而这种感情给他留下的却只是仇恨和哀怨。他嘴唇上一辈子将留下一道幻梦破灭的褶皱,他心灵上一辈子都将留下耻辱的印象。 她的呼吸增强了,眼皮睁开了。这时他不可抵拒地感到不想再看见她,甚至不再想她。他打开窗户,静静听着。他似乎听见从悬崖传来的脚步声。 莱奥纳尔大概到了水边才发现这次行动只俘虏了一个人体模特,担心约瑟芬处境不妙,前来救助。 拉乌尔想:“让他在这里找到她,是死是活,是幸福或不幸福,都把她带走。……我都不管了,我不想知道她任何事。够了!这折磨受够了!” 那女人向他伸出双臂恳求救助,他不看一眼,也不说一句话就走了…… 翌日早上,他来到克拉里斯·德蒂格家,让人通报主人。为了晚点触到他猜想是很痛的伤口,他一直没有再来看克拉里斯。但她知道他在那里,他不久也知道时间治愈了伤口,她的双颊红润起来,眼睛充满希望。 “克拉里斯,”他说,“从第一天起,您就答应原谅我一切……” “拉乌尔,您没有什么要我原谅的。”少女说,想起她父亲的态度。 “克拉里斯,我有要您原谅的地方,因为我对您干了许多坏事。我对自己也干了许多坏事。我所要求的不仅是您的爱情,而且是您的爱护和保护。克拉里斯,我需要您,为了忘记那些可怕的回忆,为了恢复对生活的信心,为了打击盘踞在我身上,诱惑我干坏事的一些恶习,我需要您。如果您帮助我,我肯定会成为一个诚实的人。我真诚地保证,我答应使您幸福。您愿做我的妻子么,克拉里斯?” 她向他伸出手。 结尾 正如拉乌尔所推测的,为取得那巨大财宝而策划的一系列阴谋诡计仍然未得到揭露。博马涅安的自杀,佩尔格里尼夫人的冒险行动,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的神秘人格,她的逃亡,“萤火虫”号的沉没,这许多的事实,司法机关既不能也不愿把它们联结起来。红衣主教的回忆录已被毁掉或丢失了。博马涅安的同谋分散了,也不再谈及此事。人们什么也不清楚。 尤其是,人们不能猜到拉乌尔在这件事中所起的作用,因此他的结婚并不引人注意。他是通过什么神奇办法以当德蒂齐子爵的名义结婚的?大概应归功于他从财宝中拿出的两把宝石。它们给他提供了巨大的能力。用这些宝石,他收买到许多同谋。当然,亚森·罗平的名字有一天也消失了。在任何身份记录上,任何公证文件上,都再没有亚森·罗平的名字,也没有他父亲泰奥弗拉斯特·罗平的名字。在法律上,只有子爵拉乌尔·当德莱齐,他和当姑娘时名为克拉里斯·德蒂格的子爵夫人到欧洲去旅行。 这时期发生了两件事。克拉里斯生下一女儿,但没活多久。几个星期后,子爵夫人得知她父亲去世。 戈德弗鲁瓦·德蒂格和他的表亲贝纳托是在一次乘艇出游时死掉的。是意外事故?还是自杀?这两个表亲在晚年被人视为疯子。人们都认为他们是自杀的。也有人认为是死于凶杀。有人说有一条游艇把这条小艇撞沉后跑掉了。但这种说法没有证据。不管怎样,克拉里斯不愿继承她父亲的财产,她把它 9001." >送给了慈善机关。 又过去了许多年。这些.99lib.年过得快快活活,无忧无虑。 拉乌尔实现了他对克拉里斯的一个诺言:她十分幸福。 另一个诺言,他没有恪守:他没有做到诚实。这是他做不到的。他血液里有窃取财物、策划阴谋、欺瞒哄骗、拿别人寻开心的种种需要。他出于本能是走私者、小偷,偷农作物者、海盗、阴谋家,特别是团伙头子。此外,经过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的启蒙,他自豪地知道自己有独特不凡的才能,无人能比。他相信自己的天才。他认为自己有权利享有一种特殊的命运,与生活在同时代的那些人的命运完全不同。他将居于众人之上。他是主宰。 在瞒着克拉里斯,使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他建立了一些企业,做了一些生意,获得了成功,他的权威越来越得到肯定,发展了他那真正不平凡的才能越来越得到发展。 但他心想,首先要保证克拉里斯的安宁和幸福。他尊重妻子。让她一个盗贼的妻子,或者让她知道自己是一个盗贼的妻子,这在他都是不能接受的。 幸福的生活持续了五年。第六年初,克拉里斯产后死了,留下一个男孩叫若望。 生后第三天,这男孩失踪了。没有任何痕迹。拉乌尔既不知道是谁..进入了他居住的奥特伊的小屋,也不知是怎样进入的。 至于打击从何而来,拉乌尔倒十分清楚。他不怀疑两个表亲落水遇难是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下的毒手。他后来又知道多米尼克也被她毒死了。他认为绑架男孩的事是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组织的。悲伤使他变了。由于孑然一身,没有妻儿来约束他,他就毅..然决然地走上了那条命运的力量拖他走上的道路。一夜之间,他又变为亚森·罗平。而且再没有保留,再没有顾忌。正相反,他大肆张扬、惹是生非、狂妄自大、贪图虚荣,把名字贴在墙上,把名片放在保险柜里:亚森·罗平,了不得! 他用这名字或者他高兴采用的其他名字,如贝尔纳·当德莱齐伯爵(他偷了他家一位死于国外的表亲的证件)或奥拉斯·韦勒蒙,或斯帕尔米延托上校,或夏尔默拉斯公爵,或塞尔尼纳王子,或堂路易·佩雷纳等等,乔装打扮,戴上种种假面,到处寻找卡格利奥斯特罗夫人,寻找他儿子若望。 他找不到儿子,也没有看见约瑟芬·巴尔莎摩。她还活着么?她敢在法国冒险么?她继续害人和杀人么?他是否应当想到:自从决裂以后,那永远针对他的威胁最终会变成比绑架他的儿子更残酷的报复么? 亚森·罗平的一生,疯狂的行动,非凡的磨难,空前的胜利,狂热的激情,巨大的野心,这一切都将在事件使他能够回答以上这些可怕问题之前展现出来。 这样,二十五年后,他的第一次冒险便与他以为是最后的一次冒险联系起来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