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天与地·军神上杉谦信(中)》 降雪 情绪极坏的晴景洗过澡,身子暖和了,换上舒适的武士礼服,又喝了几杯好酒后,脸色好多了。 在晴景身后捧着佩刀的源三郎也恢复原先的血色。他穿着白袖红衣的内衣,上穿五彩色线绣着散樱花瓣的紫底和服,金银线织着桐花的裙裤,亮丽得叫人不敢逼视,比女人还要冶艳三分。 晴景和源三郎似乎完全没有身赴沙场的自觉意识。过重的行李会迟缓机动性,也会杀伤战斗力,因此行军时不是军需品皆不携带是阵法铁律。景虎对晴景及其宠童为运送华服美裳而滥支人力颇不高兴,心想:“晴景一定吩咐一、两人专门负责,他兵员不过五百,却还要分神照顾这些东西,着实浪费。” 但是,此刻还不宜指摘,景虎按捺心中不快,尽力接待晴景。他本身穿着甲胄,还披着战袍。 酒过三巡,宇佐美离开座位,走到晴景座前。 “请主公赐景虎少爷杯酒吧!” 晴景默默举杯,把剩酒倒掉,递给景虎,不发一言。虽然他该说些褒奖的话。 景虎气得满脸燥热,但看见宇佐美亲自拿起酒瓶,催促似的表情后,只得压下忿怒,膝行向前。 “多谢赐酒!” 他双手一接过酒杯,宇佐美即倾瓶倒酒在杯中,他一仰头,喝得一滴不剩。 宇佐美又说:“酒杯可否赐给在下?” 景虎把酒杯递给宇佐美,斟满酒后,宇佐美说声:“敬领!”静静地喝干,掏出怀纸,把酒杯包好,塞进铠甲里。他拭净胡须后,仰脸对晴景说: “主公雪中跋涉押阵,想必相当疲劳,应当及早休息,但是敌人来袭或恐就在今明二日,是否可预立战策?” “唔!”晴景点点头,但突然想打呵欠,他努力压下这个呵欠,哈哈大笑说:“今天确实有点累了,失礼之处,请各位包涵。至于战策嘛,不是已经订好了吗?既然能策划到目前这个地步,应该早已预订了,何况景虎虽然年幼,有你这样杰出的兵法专家跟着,没有不先订好的道理,总不会到了这个节骨眼才慌得要谈战策吧!” 他的语气起先还很平稳,但慢慢地变得讽意十足。 宇佐美讨好地笑说:“战争是每一瞬间都有形势变化的,因此战策也有必要对应此而做改变,主公想必非常了解,而且,这场战事的大将军是主公,如果不听听您的想法……” 晴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这场战事根本没和我商量就展开了,你们搞成这么大的纰漏,现在就算要推我做大将军,我也不要接受。我只是担心万一这场仗输了,好不容易保持至今的春日山长尾家或将就此浮沉,我才来的,并不是心甘情愿、高高兴兴来的,你们不把守护代当守护代、不把兄长当兄长,只是想利用我的心理,老实说我很不高兴。” 他愈说愈激动,到最后简直骂人的话都出口了。 景虎也满肚子牢骚。晴景以等待时机为名,安于小康,耽于酒色,自己没办法才先举事。而且,夏天时自己还不惮安危、通过敌境赴春日山进谏,他却满口遁词,听不进谏言,如今这样举事也是不得已。再加上先前他到城门迎接晴景时一再压抑的不满,一时怒急攻心,他使劲地瞪着晴景,正要发作时,宇佐美开口了。 “主公斥责的是,未得指示擅自起事,主公生气自是当然,敢请原谅。在下原先也是想先修此城,得指示后再举兵,但因为三条方面消息灵通,大军拥来,以至于来不及求取指示。在下绝非遁词,从在下未赶上首战一事,谅主公即能察知。” 他这番话既合逻辑,又软又郑重,轻轻地说中晴景心底,晴景总算觉得好过些,景虎的怒意也压了下来。 宇佐美随即转向景虎说:99lib?“快向主公谢罪吧!” 景虎双手扶地:“对不起,小弟无计可施,方出此下策!” 晴景绷着脸不说话,他胸中既无机略,性情又不淡泊,一时说不出违心的场面话。 “主公听到他道歉了,就赐他一句原谅他吧!” 宇佐美在旁恭谨地说。 晴景大概也觉得没甚么好计较的,终于点点头:“听起来颇有道理,这回就原谅你吧!” 景虎谢过后,宇佐美又提出战策之事讨论,结果决定晴景是正门主将,景虎任后门主将,联合守城。另外在三条往栃尾盆地入口处所筑的城寨各置二、三十人,战时只略做防备,立刻经由捷径撤回主城防守。 计定以后,再以晴景的名义向附近豪族发出催促兵符。 晴景虽然没有甚么人望,但守护代这个名义还很有权威,应召而来的豪族陆续不断,其中包括上田城主长尾房景派旗下四名勇将带来的千人兵马。 当然,三条方面也不遑多让,为利所诱加入的豪族也不少。 原来保持四分均势状态的越后国,如今成为栃尾和三条两方对峙的风云之地,果然如宇佐美所料,一波兴,万波涌。 看到加盟己方的兵力众多,晴景至为愉快的主张:“与其守在这座小城等敌人来攻,不如我方先动吧!” 同意的豪族不少,有人附和说:“守护代的意见有道理,马上就是大雪时节了,届时两军都不能动,如果要挨过冬天,我方观望形势的人居多,自然不利,索性在大雪来以前先终结对方!” 宇佐美反对这个主张,但他不从正面反驳: “晴景公的意思及诸位的意见都说得对极了,的确,一旦越冬而我消敌长,则非同小可。然而比较敌我双方势力,遗憾的是,我方兵远较敌方为劣。在诸位面前谈兵法,实在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但仍请诸位指教。大凡以兵攻城,非有十倍兵力不可,遗憾的是我方兵力不及对方四分之一,就算倾巢而出,也难获得胜果。但是我方按兵不动,敌方也不来进攻,一旦过冬又对我方不利。归根究柢,能在近日内让敌人来攻最好,但这须讲求术策,我们彼此费心思量,看看该怎么做如何?” 景虎对他这番说服技巧惊叹不已。 这些豪族表面上是应守护代之召而来,其实心底早已盘算过利害得失。他们这种心理,很容易起叛心通敌,因为结合彼此的关系是如此薄弱,整个军队彷佛一盘散沙,因此根本无人有强权命令这些乌合之众。名义上他们奉晴景为守护代,但晴景毫无指挥他们的实力。即令在最具实力的为景时代,这些人还动不动就反抗,晴景实力远逊为景,无力指挥自是当然。 要说服这些人,绝对不可以摆出高压姿态,必须不厌其烦地一边满足他们的自尊心,一边将他们引导进自己的看法不可。这一点,宇佐美的确有过人之处。在景虎看来,他心中早有定论,但仍虚心努力让众人相信这是藉共商大计而达成的结论,让众人自觉骄傲与责任。 景虎心想,自己生来性急,脾气暴躁,因此对宇佐美的修养格外佩服。他一旁静观。 座中一人开口:“要诱敌来攻,需要显示我方势弱不可。” 宇佐美轻拍膝盖:“对,这就是关键核心,本来就已经因为势优而骄傲的敌人,看到我方势弱,没有不盛势凌人来攻的道理,好主意!” 又有一人发言:“咱们派少量兵员到三条境内挑战,然后诈败逃走如何?” 宇佐美拿军扇轻打掌心:“妙计!我方示弱,更能激发对方。形势愈来愈有谱了。但是诈败一事妥当吗?万一世人以为我们真败,那些观望形势的人遂投靠敌方而去,岂不是毁了我们先前所下的功夫吗?” 宇佐美就像个老练的教师,藉一问一答方式正确引出答案,令在座众豪族毫无抵抗地接受此一计策:反覆派少数人马到三条领内,放火烧村,抢夺财物,在三条军还没有出动前迅速逃回,以此激怒三条。 宇佐美转向晴景,毕恭毕敬地说:“众人一同思量,得到这个结论,如此进行,气急的俊景必定愤而来攻,如今没有比这更好之计,敢请主公裁定。” “好!既然是众人一致的意见,我也没有异议,众将勉之!”晴景说道。 烧村之计顺利进行,季节虽属寒冬,田里没有作物,但村落房舍都被烧个精光。他们二、三十个人一伙,烧了两、三个村落后立刻撤走。天寒地冻,百姓房舍被烧,损失自然非比寻常,向三条领主控诉的案件与日俱增。而三条方面每次派兵剿匪时,烧村的骑士队来去如风,早已不见踪影。 善战的俊景当然知道这是景虎方面的诡计,但依旧按捺不住,勃然大怒说: “要烧多少才够?好!咱们就打,打得他们一粒稻谷也不剩!” 他决定出兵栃尾。总兵力一万三千,分为两队,亲自率领七千,另外六千由黑田和泉守国忠率领。 景虎在三条领内的探子及盆地入口各处的寨兵纷纷将消息急传回栃尾城。城内早已部署妥当,只是加强巩固各自岗位而已。另外,兵勇也分批出城竖栅结桩,堆积土袋。 距栃尾城后门四、五百公尺处是刈谷田川,景虎判断敌军必定要渡过这条河,于是在离城稍远的河前构筑阵地。接连几天冬暖的日子,工程进展极速,但还未完全竣工,就得报说三条军已经出动。 “是时候了!大家赶一赶!” 过去是晚上时只留下守卫,其他人回城,如今时间紧迫,当天晚上便大架帐篷,全员留宿,轮流上工,在第二日午后不久即告完成。 “这下好了,他们随时攻来都无妨!” 全员都磨拳擦掌等候敌军,但那天始终未见敌踪。 “自古以来,不少战事都是紧张过后松弛时为敌所乘,而遭大败,所以绝对不可大意!” 宇佐美在三条通往此处的所有通路都设下好几道监视,营地也燃起炽旺的营火,轮流派哨兵警戒。就在接近破晓时,强风挟着乾雪呼号而下,气温骤降,寒冻逼人。 景虎被营帐外呼啸的风声及寒冻惊醒,立刻起身走出帐外。站在咻咻如哀号、呼啸而过的强风中,雪不停地拍打着双颊,风冷得刺骨,脸颊和双手立刻僵住。景虎不停地用力磨擦脸颊和双手,仰望天空。太阳还未升起,远空显得低矮幽暗,雪花毫无湿意,细细如灰般,沙沙地随风翻扬坠落,看着看着,堆积成冰。 宇佐美咳嗽着走出隔壁的营帐,他也仰天而望,雪白的胡须随风扬动,这些年来益显得瘦削的身子似乎要被风刮走似地。 景虎问他:“您看这风会吹到甚么时候?” 宇佐美说:“要成积雪了!”他的声音被风吹散,听不清楚。 景虎逆风靠近他:“您看这风要吹到甚么时候?” “这——今天一整天都吹吧!这雪也要下个两、三天。” “我问的是风,真的会吹一整天?” “应该会吧!” “好!把士兵都叫起来!给每个人喝一杯酒,然后把栅桩都拔掉!” “你说甚么?”宇佐美睁圆了眼,以手护耳又问。 “我说得很明白,把栅桩都拆掉!” 他的口气坚决,不容一丝异议,他那闪着异样光彩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你不再考虑一下吗?”宇佐美问。 景虎不听,没办法,只好令人撤去费了好几天工夫辛辛苦苦竖好的栅桩。 天亮了。雪下得更密,风也丝毫没有平息的样子。在明亮的天地间,时而像流水、时而像漩涡般满天降下的雪封闭了视野,天与地似乎被封锁在全白的苍茫中。 景虎分发军粮,令士兵休息、养精蓄锐,大约两个小时后,探子来报,敌军已通过盆地入口的寨前,继续向这里挺进。景虎令兵士进用备好的热粥,准备战斗。兵士们充分休息后又吃了热粥,气力更觉充实。 景虎命宇佐美带五百人、本庄庆秀带三百人为先锋,自己率领五百人守在二十公尺之后。 雪稍微小了些,但风反而更烈了。人在风袭过的河岸,冷得快冻僵了。 景虎下令:“大家烤火取暖,把那些栅木、桩板等都烧了也可以!” 营火烧得炽旺,让兵士取暖。 报告又到:“敌军一入栃尾盆地便分为两路,俊景率领的主队七千人直攻正门,黑田国忠率领的六千人则渡过刈谷田川浅滩,绕过栃尾村朝向此处而来。” 景虎判断他们打算两军同时夹攻栃尾城。他派人到城门报告这消息,然后再各分一杯烫热的酒给兵士。 大约三十分后,敌方先锋队出现在刈谷田川对岸的路上。这时雪更小了,可以清楚看到他们。但是风更强了,他们像被从斜后方吹来的西北风卷起似地前进而来。稍过一会儿,几队人马陆续出现。每队都旌旗林立,但因为风向的关系,旗帜全向前飘,看起来毫无威势。大概为了弥补气势,他们吹着贝螺、打着鼓前进。 当他们齐聚对岸时,立刻止步,重新布阵整齐,同喊杀声,螺号及大鼓齐鸣。军力是景虎这边的八倍,加上杀声震天,这边军容略显惧色。 这时,远远听到正城门前也喊声不绝,那边可能已展开战斗。这边军心更显动摇。 对方看气势已夺先声,先锋队立刻下水渡河,几乎在同时,其他各队也争先渡河,大有乘势而来、杀得对手片甲不留的气魄。 宇佐美和本庄庆秀看到己方军心动摇,不觉略感焦急。打仗全靠一鼓作气,如果兵员就此心生胆怯,恐怕连十分之一的力量也使不出来。他想己方也该激励一下士气迎击,他不停地回望景虎主阵,但见景虎双手紧抱胸前,大棉帽子压至眉心,稳坐在矮凳上凝视敌方,一动也不动。 不只宇佐美和本庄感觉不安,连新兵卫及景虎左右的勇士也一样。他们不停地看着景虎,似有催促之意,但景虎仍目不斜视,依旧维持着原先雕像般的姿态。 宇佐美的传令和本庄的传令同时奔来报告:“敌兵一旦过河即气力倍增,在其渡河一半时击之,乃兵法之常,应该以弓射之,趁其混乱时再以枪攻之!” 景虎仍然凝视敌方不动,头也不回地说:“我是主将,今早已下令过,我有主意,在我下令以前,不得擅发一箭!” “是。” 令差或有不服,但仍只得领命回去。 三条军此时又在转强的风雪中嘶喊,迅即越河过半。 新兵卫忍不住说:“恕在下冒昧,应该是时候了!” 但仍旧没有回答。 景虎左右的勇士已开始动摇,但不是恐惧,而是怀疑这年轻主子是否因为军力悬殊而感不安,正犹豫是否该迎战? 手执长柄大刀的松江也开口了: “虎少爷,我冷得受不了啦,快让我和敌人斗斗好暖和身子吧!” 她还是那粗俗百姓的语调,但此刻没有人笑。景虎虽然没有看她,但用略带笑意的声音回答:“马上就让你去战斗,现在冷的话,就喝点酒,烤烤火!” 他的声音沉着而有自信,勇士们的不安立刻平静下来。 三条军更向前进,先锋中已有几人很快过了河,抵达河滩。但在这寒天冻地里渡过深水,手脚几欲冻僵,动作立即迟钝,其中一人甚至掉落手上的长枪。 景虎清楚看见这个镜头,模样突然一变,粗鲁地把棉帽一摘,挥下军旗大喊:“杀!” 定睛注视眼前动静、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宇佐美及本庄庆秀立刻跃起,也挥动军旗连呼:“杀!”并令号手吹起螺号。 同时出动的两队兵马越过寨栅,奔下河滩,笔直向前冲。 这时,敌军大约三分之一已到达河滩,其他还在河中,个个都觉寒冻彻骨,手脚不听使唤,被急冲而来的宇佐美军及本庄军一攻,立刻大乱,有些人轻易被砍,大部份则跌落河中,几乎溃不成军。 景虎戴上战盔,系好盔带,站在主队前线督战。他身旁的勇士个个跃跃欲出,自愿请战,但景虎不准,“再等一下,待99lib.会儿就是不想战也得战!” 敌军虽然陷于混乱,但仍有些战志昂扬者在河中拚命挣扎,不时激励己方兵士。其中有百余人凝聚的一队人马,奋力冲开阻挡在前的己方兵卒,强行渡河,冲上河滩。 为首的是蒲原郡知名武士松尾八郎兵卫,他高声咒骂,冲进本庄军中。来势凶猛强悍,本庄军抵挡不住,乱成一团。 宇佐美挥动军旗,从旁袭击松尾军。松尾军左右受敌,陷于苦战,但毫不退怯,而且应对巧妙,像挥动双手般左刺右击,收放自如。 寒风强袭,河滩上的嶙峋碎石又滑又冻,动不动就要滑倒,但松尾仍撑着血战一段时间。他几乎所向无敌,能抵挡他的人逐渐减少,竟然也开始压迫到本庄军和宇佐美军了。 即使如此,景虎仍不出动本队。勇士们焦急地直呼:“少爷!少爷!” 景虎只说:“还不到时候,后面还有!”继续凝视前方。 还在河对岸拥兵一千的黑田国忠一看松尾奋战不懈、开始压迫敌军时,立刻大喊:“这场仗我们赢了,冲啊!”率先策马渡河。 兵士毫不犹疑地跟进。他们心想这一千大军加入战斗,定可把已显颓势的敌军一举击垮,于是个个精神抖擞,喊声震天,强渡冻得刺骨的河水。 当黑田军上岸、抖落水珠时,景虎一跃而起,取了长枪,“杀!”一马当先冲出。 那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五百兵士也争相跃起,向前突进。 三条军在寒风大雪中长途行军,又刚渡过冷如刀割的河水,就算再有勇气,但动作已不那么灵巧。反之,景虎军取火暖身,又喝了热酒暖腹,养足气力与体力,以逸待劳,三条军自是无法相比,立刻四分五裂,被赶落河中。 这么一来,松尾队后继乏力,幸存的十数人有逃生之意。八郎兵卫气得咬牙咒骂:“退得了吗?为甚么不死呢?为甚么不死呢?” 他独自纵横马上奋战不退。 这一天松尾的装扮是碎樱花饰铠甲,黑底无袖战袍,头戴半月形银饰的战盔,左手持枪,右手挥着三尺二寸长的大刀。他的战袍在呼呼河风中翻飞,半月形银饰闪闪发光,武者英姿煞是壮丽。在他之前,无人幸免,他已斩杀十三人,这时一名步卒急奔而来,挥着大刀报名:“在下是长尾喜平二景虎一伙的奈弥辰藏,看招!” 他穿着无袖铠甲,熊皮披肩,但膝盖以下却光溜溜的,他地位虽低贱,但相貌体格皆显雄伟。 “无礼的东西!” 松尾愤声斥骂,抡刀就斩,但辰藏却像柳叶下穿梭的燕子般灵巧地闪过刀下,绕到马前,一刀砍下松尾的马腿。马向前仆,松尾也倒栽葱地摔下马来。 辰藏扔掉手上的刀,扑到松尾身上。两人就在冰冻的碎石上翻滚纠缠,最后辰藏终于制伏松尾,正想抽出插在右腰的小刀斩下松尾脑袋时,才发现刚才扭打时小刀被弄掉了。他灵机一动,捡起手边的石块往松尾鼻端一砸,可怜那勇猛的松尾,立刻血肉模糊断了气。 “嘿,看刀!”大喝一声,他抽出松尾插在右腰的小刀,切下他的首级,然后剥下他的铠胄,拿了他的佩刀,以供检视首级时证明之用。 松尾一死,逃到河对岸的黑田军明显可见动摇之色。景虎立刻要全军发出喊杀声,黑田军惧色更显,景虎这边接二连三喊杀,对方终于崩溃,争相败走。 景虎纠集兵马赶往正城门。 正拚命进攻城门的俊景是员勇将。他先是在首战时吃足了苦头,而后领内各村又迭遭火烧,恨景虎简直透入骨髓,如果不把栃尾城踩平,不但无颜再称武将,更无立场统御他人,因此,攻势极猛。 城内守军虽也预期到这点,但因指挥者的格局与景虎等人相差太远,自然陷于苦战。俊景手下轮番上阵,城外所设的栅寨一一被破,守兵全数逃回城里,紧闭城门以抗。 “攻啊!不要放松!攻进城去!” 俊景骑着漆黑战马,在暴风雪中穿梭奔驰,左手持枪,右手挥旗,不断激励部下,那些兵士争相越过城濠,攀上城墙,猛撞城门。守城军拚命放箭,但攻城军战意昂扬,前仆后继,毫不退缩,眼看就要攻进城了。 这时,景虎正好率兵赶到,出现在敌军侧面。 “直攻本阵!别的不要管!” 景虎一声令下,全军密集成一团,直直冲向俊景的本阵。守城的上田军见状,也跟着打开城门杀出,斩向俊景的本阵。 俊景本阵立刻溃乱。俊景怒不可遏,率领百名左右骑马近卫奋战,想挽回颓势,但看到守城军源源不断地出动,自知此刻已无力回天,于是命藏王堂式部殿后,自己带领二十余骑打算杀开一条血路逃回三条,但宇佐美早就算到他有此打算,已先绕到退路,吹响螺号,鸣起大鼓,向他施加威吓。 此刻,已退无可退。 “要我死在晴景那愚弱家伙和景虎那小嵬子手上,难道是天意?!我怎么算也没算到……” 俊景苦笑,他爬上左方的小山丘,暂且休息,看着藏王堂式部拚死血战。当他看到式部军溃散,式部本人也阵亡时,立刻率领二十余骑下山,直冲向胜利而骄的守城军阵。他来势汹汹,犹如疾风扫落叶,守城军虽挺身力抗,但立刻被他打散。 已有死亡心理准备的俊景眼见此景,突然心生或可生返三条的念头,于是指挥幸存的十二、三骑,掉转马头朝向三条。 景虎见此大为担心,万一就此放过俊景,他恐怕还会举兵再起。 “别让他逃了!快杀了他!弥太郎呢?户仓与八郎呢?曾根、秋山源藏在哪里?!” 弥太郎从稍远的树丛中奔出来,“弥太郎遵命!”骑上马便往前冲。 紧接着,景虎身后也窜出一骑。 “我也去!” 身穿红革缀甲、白底战袍,头系白巾,斜拿长柄大刀的武者,风也似地掠过景虎身旁。 金刚之舞 弥太郎赶到时,俊景已即将突破宇佐美的阻兵。俊景武功绝伦,抡着长枪左刺右挑,阻挡在他前方及左右的兵卒纷纷倒地。他所向无敌,跟在他后面的勇士也发挥惊人的杀伐力量,一行人犹如铁甲兵团,势如破竹地向前突进。 “包围他们!不能放走一个!” 宇佐美调度人马。他一手训练的精锐部队立刻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俊景等人,但俊景仍如怒涛中挺立的巨岩般,领着手下奋战不歇。他们的身影在宇佐美的围兵中忽隐忽现,就像大浪留下细碎泡沫退去后,仍屹立不变的黑色岩石。 眼看就要让他跑掉了,弥太郎来得正是时候。 “让开!闪开!”他直直冲进宇佐美的部队中,大声呼叫:“喜平二景虎家将鬼小岛弥太郎参见平六郎俊景阁下!” 俊景知道弥太郎。他勒住马缰,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啦!弥太郎。” 他的态度及语气有着主人对家仆的傲慢与亲切。老实的弥太郎一时愣住,不知不觉答说:“是!”也勒住马缰,斗志瞬竭,甚至忘了自己是为甚么赶来的。 “健康比甚么都可喜,再会啦!” 俊景又笑了一笑,双脚一夹马身,准备逃离。 弥太郎这才回过神来,忙叫:“啊!等等!等等!” 他鞭马向前急追,但俊景的马兵长枪一挡,“让在下接招吧!” 弥太郎非常生气,“罗唆!”举枪一刺,对方偏身闪过。弥太郎趁他闪躲的空档,想抽身去追俊景,但对方随即跟上,缠斗不放,另外两人见状,也跟着围上。弥太郎气急败坏地应战,此时,松江赶到。 “这些脓包交给我,你去追大将!” 说着,她像耍水车似地舞着大刀,架开对方一人的矛尖,然后从他右肩一刀劈下,血花四溅,人从马上跌落,马狂奔而去。 松江头也不回,舞着长柄大刀冲向紧黏着弥太郎不放的武者。刀锋落处,险些斩到武者的脸,他弯身闪过。 “交给你啦!” 弥太郎正想再追,又有一人缠上他。但这名武士的马腿被松江一刀劈断,连人带马滚落地上。这时,弥太郎已摆脱缠斗,直往前奔,“回来!你休想逃!” 他边喊边追,索性举起长枪用力向前刺,矛尖被俊景挥开,但刺中马尾脊梁,俊景的马受惊跃起。 俊景怒斥:“无礼的东西!”回头挥刀猛力砍下,弥太郎急急抽起长枪抵挡,双方你来我往,厮杀起来。 俊景的马兵虽然赶到,但俊景和弥太郎热战方酣,旁人插不上手。宇佐美集中部队,下令:“阻止其他敌军接近弥太郎!” 松江也赶到,“我已宰了三个,不费吹灰之力!现在就剩这个了!” 她舞着大刀,也攻向俊景。 弥太郎有些恼羞成怒,“你闪开,这个是我的!” 俊景果然不可小觑,即令面对刚勇如弥太郎夫妻,他也毫不畏惧,从容地在马上左躲右闪,攻防自如。弥太郎和松江也配合得恰到好处,弥太郎危险时松江救他,松江有难时弥太郎为她解危,两人合作得天衣无缝。 在飘飘而下的雪中,战成一团的三骑人马激战不休,不久,松江的大刀趁隙斩向俊景的马颈,马像屏风般直直跃起,俊景摔了下来。俊景挣扎欲起,弥太郎的枪尖已毫不留情地贯穿他的身体。 “可恼!” 俊景挥刀,斩断松江的马腿,松江像球似地从马上跌落。 但这只是猛将俊景最后的抵抗,弥太郎的枪贯穿其背,将他牢牢地钉在地上。这时,四周喊声震天,宇佐美的部下自四面八方拥来,松江早已跃起,抱住俊景的身子,“这是我们打下的,你们争甚么?!”抽出腰间的小刀,利落地割下俊景首级。 再战成功。 景虎主张乘胜追击,一举攻至三条,诛灭黑田、金津等人,宇佐美意见亦同,但晴景却不同意。 “罪魁祸首俊景已死,那些喽罗就是置之不理也会作鸟兽散,谁还会去帮助黑田和金津呢?我们若再追击,不但无益,反而会遭到激烈抵抗,何必呢?所谓穷寇莫追是也。” 他召集诸将,颁发战功奖状后令他们各自回领地,他自己也急急赶回春日山。 宇佐美对景虎说:“这场仗是因为你指挥有方而获胜,晴景公心感嫉妒。其实不论是谁出力最多,只要打赢了,功劳都是大将军一个人的,这是战争常理,你打赢和他打赢没甚么不同,可惜,他心胸太狭窄了,或许他是思恋还留在春日山的藤紫等人。我看你就忍耐一阵,等待时运也是武将必修的心得啊!” 说罢,宇佐美也撤返琵琶岛,但为防万一,他把大部份兵员留下,帮助景虎守城。 不久,栃尾城内论功行赏,获赏最大的是弥太郎夫妇和奈弥辰藏。 景虎对弥太郎夫妇说:“你们夫妇合力取下俊景首级,居功厥伟,我是很想赏给你们一、两千贯,遗憾的是,我自己没有领地,总有一天,我会补偿你们这份功劳的。现在,我只能表示一点心意,你们收下吧!” 说着,分别赐给他们大刀和铠甲。 景虎又对奈弥辰藏说:“后城门之战能获得大胜,全靠你杀了松尾八郎兵卫。因为我们赢了那边,才能及时赶救正城门之围,说起来,这场仗能打赢,都是你的功劳,我是无法用言语说尽你的功劳。但是,我一样无法用物质完全回报,不过,从今天起我升你为武士,担任我的马回,再赐你一把大刀、一套铠甲!” 奈弥辰藏这时十九岁,原是磐船郡西奈弥村的农家子弟,因为想当武士,前一阵子景虎募兵时应征而来。他只穿着护衣和草鞋,还光着两腿,从景虎手上接过赐品,后退两、三步后,突然想起甚么似地,戴上刚领到的战盔,左手捧着铠甲,右手持刀,起身又歌又舞起来。 他声若洪钟,喜不自禁地手舞足蹈,那魁梧的体格犹如金刚力士。众人哄然大笑,一起拍手助兴。 景虎也觉得有趣,随着众人打拍子。等到辰藏舞罢要退下时,景虎叫住他。 “你刚才唱的歌词最后两句是甚么意思?我怎么没听过?” “那是磐船郡地方的土腔,是‘是这个吧’的意思。” “哦——蛮有意思的。”景虎笑笑,“对了,我该给你取个名字,奈弥辰藏听起来就有下人味儿,不好,你以后叫铁上野介吧,我看你就像铁铸金刚一样,用铁做姓,颇相配的!铁上野介,听起来就有豪杰之气,别羞辱了这个名字啊!” 众人立刻附和:“好名字!”“真羡慕哪!” 辰藏平伏在地,豆大的泪珠滴湿了手背。 积雪愈深,无法用兵,但是新入三条城的昭田常陆仍加强守备。 不久,春天来临,虽然是用兵的时候,但京都的劝修寺大纳言尚显函告府内的上杉定实,谓他将以天皇敕使身分来越后。书云: “闻说越后一国兴兵称乱,数年不得安宁,主上至感烦忧,特御书般若心经一轴以赐,祈能平定内乱,求万民安泰!” 这轴御书心经现今收藏在米泽上杉神社的历史博物馆里,蓝纸金字,甚是华丽。 事实上,天皇御笔赐书,就是朝廷的强迫推销。当时,皇室极其衰微,传言后奈良天皇得靠卖书画维生,这些记事也散见天皇日记的《后奈良院宸记》及《老人杂话》里。当时,若有人想求御笔书画,就在色纸或宣纸上附相当数目的钱,放在皇宫走廊上,隔天去看,所求的东西已好端端地搁在原地了。不过,《后奈良院宸记》里也写道,由于皇领供俸微薄,某位亲王就常躲在皇宫庭园里偷走那些润笔,天皇本身没拿到多少。 天皇这回赐笔的般若心经,当然是要奉谢金的,而且也由不得人拒绝。皇室虽然衰微,但一般人对皇室仍有根深柢固的宗教性崇拜观念,僻远地区更是如此。此外,上杉定实和晴景都觉得这件事有很大的利用价值,他们想利用这事来收服国内分崩割据的豪族的心。 于是,定实和晴景都回覆劝修寺大纳言:“谨恭迎御赐心经!” 同时,他们向国内同族及豪族遍发布告: “国内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今上忧甚,特赐御笔心经一卷,以祈国内安泰。诸将若有诚心,当日内集聚,恭迎心经!” 当时的人心尽管狡猾、贪婪、暴戾,但也不失天真,一接到告示,不但立刻准备恭迎御赐心经,同时暂停大小纷争。如果争战不休,未免太不给敕使面子。 劝修寺大纳言于四月二十日抵达,上上下下共三十人。大纳言身着礼服、黑纱高帽,骑马先行,随从则穿狩衣、黑帽,下人穿着白衫,经卷收在白木唐柜里,放在肩轿上由八名下人扛着。 定实和晴景穿着大礼服,率领一门豪族到春日山城外迎接。 天皇下赐般若心经及敕使下乡,对春日山长尾家的立场极为有利。人人都诚惶诚恐,因国内骚乱上扰天忧。春日山长尾家更不想错过这个机运,他们慎重地接待敕使劝修寺大纳言,赠以厚重礼物外,又派使者携带无数贡品上京奉谢天皇,并乞追讨国内逆贼的圣旨。 夏末,使者恭领圣旨回来。晴景大喜,着人抄写了好几份,分送国内诸豪。 他这一招极为有效,一向加盟己方的豪族因此更加有志一同,而过去观望形势、立场游移的也有不少自动归顺。 晴景对这反应虽然高兴,但生性惰弱的他,并无意趁此机运力图奋发,仍然一味迁延推拖:“等情势再有利一点时说吧!现在我们的机运正逐渐好转,没甚么好急的!” 景虎在栃尾却心急如焚。敌人根据地三条距栃尾只有五里,动见观瞻。昭田常陆等人不会袖手旁观春日山的动静,他仍不停地以利害巩固或诱邀己方加盟豪族,势力稳稳地伸展中。 景虎屡屡派人传信给晴景,谓:“情势愈益疏忽不得,若不及早讨伐,恐将铸留大患!” 但晴景根本不听,他坚持说:“时间愈久对我们愈有利,这时候急甚么?!” 景虎不依,再度进劝,晴景索性告诉他:“?你既然那么想战的话,就用你的手下去战吧!你上次也没得到我的允许就开战,你一定很有自信!但这回我是不会为你押阵了,你最好有这个准备。” 上次的事景虎已道过歉,他也表示谅解了,但晴景现在又旧事重提,而且语气中还有憎恶的感觉,景虎自然怒不可遏。 “他好像想让我给逆贼杀死算了,真是岂有此理,我干脆亲自去说服他!” 于是,他再度离开栃尾,不过,走前仍特别安排了一番。他怕三条方面知道他不在时会展开行动,于是吩咐本庄庆秀和金津新兵卫等人要特别用心,别让三条那边知道他不在,也不要去挑拨他们,以免生事。他自己又装扮成云游僧的模样,只带了鬼小岛弥太郎和铁上野介就出发了。 弥太郎和松江新婚乍别,自是离情依依。松江一向不矫揉造作,她大方地当着众人的面夸她夫婿:“你一个人可抵千人万骑,虎少爷果然有眼光!” 如此抬举自家人也就罢了,没想到她突然脸色一变,揪着弥太郎的前襟说:“这一路上,你看不到我,看到别的漂亮女人也不能动心唷!你要一直想着我,知道吗?我也会一直想你的!” 然后,她又转向景虎:“虎少爷,你要帮我好好看着他,他干了甚么事,回来以后都要告诉我,不能说漏一项。” 弥太郎面上挂不住,大吼一声:“够啦!尽说些傻话!” 松江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谁说是傻话?!是最重要的事!” 众人皆捧腹大笑。 秋意正浓,在群山芒草泛白的日子里,他们三人悄悄出发。 景虎本来打算直往春日山,但在半路,想到该听听宇佐美的意见,于是绕道柏崎。他在途中耽搁一宿,翌日中午稍过,抵达琵琶岛。 宇佐美亲自到城门迎接:“真是稀客!欢迎,欢迎。” 他虽感惊讶,但还是平素那副沉稳的模样。..或许是从景虎主从的表情中看出并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发生。 他招呼过弥太郎,只微笑看看上野介,便转向景虎,似有要景虎介绍之意。 景虎立刻介绍:“他叫铁上野介,原来叫奈弥辰藏,去年夏天那场仗后,我帮他改的名,还升他为武士。” 宇佐美笑着说:“我记得,你就是杀死松尾八郎兵卫的人,这名字取得好,你这么年轻,又有这好名声,真叫人羡慕。” “将军如此夸奖,在下真是高兴,今后也当尽力而为,我从小就发愿要当武士,现在可以说是死而无憾了。” 他的百姓语气与铁上野介这个豪壮的名字颇不相符,但是非常诚恳。 “很好!希望你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份心意,当个出色的勇士!” 宇佐美陪着景虎走过秋阳闲闲的赤松道,进入本丸。 等景虎进了客殿,换过衣服后,宇佐美才问起此行缘由。 “还会有甚么事?话传来传去,他究竟甚么意思我也不懂,索性亲自去说个清楚。出城以后,想到也该来听听你的意见,于是半路上绕到这里。” 景虎一提起这事就气,但还是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把话说完。 宇佐美揪着稀稀疏疏的胡须,默默地听完后,笑说:“你别白费心力了,回栃尾去吧!” “甚么?” “你不必这么生气,上次打完仗,晴景公回春日山时我曾经告诉你,他嫉妒你……” “等等!” 景虎制止他说下去。景虎只认为晴景或有憎恶自己之意,但也不愿意外人如此说他。 “你要搞清楚,现>?在晴景公和我是长尾家仅存的兄弟俩。” 宇佐美轻轻颔首,依然微笑说:“就因为是兄弟才会嫉妒,如果是外人,哪怕你武功再好,也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但现在你是他唯一的弟弟,又如此智勇双全,国内豪族及家臣的看法自然有所改变,他不能不介意,难道你不认为如此吗?” 这话听来太耸动,景虎摇摇头,“我不这么想,大哥是个温吞的人,我看他只是因为拜领了御笔般若心经和圣旨,又见我方加盟者增多,而恢复了以前的怠惰之心罢了。” 景虎这么说,甚是痛苦,因为话出口时他自己都没有自信。 “你说的不错,晴景公是有很大的怠心,但是我相信我的看法绝不会错,你若去了,一定是白跑一趟,而且不但白跑一趟,还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遗憾。我希望你打消此意。以前,对晴景公来说,你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孩,现在的你却是年轻而不可多得的杰出武将,为将来着想,他或许会先采取行动,因此,我真诚地希望你打消去春日山的念头。” 宇佐美平稳的语气逐渐激动。最后,景虎终于听从他的劝告,准备第二天折回栃尾。 当天,他们留宿琵琶城。傍晚时,景虎心情抑郁地在院子里信步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乃美所居的院落外。 这地方跟以前他在城里学兵法时毫无两样,白墙依旧,青苔小径未变,枫红淡淡的群树也一如先前。此刻,他似乎又听到白墙里传出的纺车声,他感到心头一热,兴起无限怀念,很想绕过白墙进去,但又不知是否因为害羞,犹疑着不动。 “怎么办呢?” 他望着枫树间露出的淡红色夕空,心下思量着,突然看见铁上野介从林子那端跑过来,跪在地上。 “甚么事?”他问。 上野介环顾四周,“这里说话不妥。” “跟我来!”景虎带着他走往小山丘,在岩石上坐下,“这里可以了,你说吧!” 上野介屈膝在地,压低声音说:“是有关春日山晴景公的事,我听到一些很离谱的事。” “听谁说的?” “就在城里的武士待命处,刚刚听来的。在下觉得难以启齿,如果您不愿听,在下就不说了。” “你说!” “我听说上次打仗时,晴景公带了一位小厮,而且又宠爱那小厮的姊姊,她叫甚么来着,对了,她叫藤紫。他们说藤紫那个女人虽是京都贵族出身,貌美如花,但心如蛇蝎,老是唆使主公做些坏事,这……实在不好说,我不知该不该再讲下去……” 景虎生着闷气,上野介讲了半天还没进入正题,生性急躁的他仍然耐着性子等他说下去。 “他们说,有一次晴景公带她游山,跪在路旁的一个百姓突然抬头,碰巧和她四目相对,她就对晴景公说:‘这个百姓色眯眯地看着我笑。’晴景公大怒,叫人把那百姓的两眼挖了。还有,她看到别人只不过一点疏忽,就要晴景公把那人绑在柱上当箭靶;另外,她看到有牵马到河边刷洗的女人,就怂恿晴景公把那女人捉来,剥光衣服骑在马上……” “够了!” 景虎大声喝止。他霍地起身,额上冷汗直流,心口悸动不停。身旁的空气中彷佛存在着某种不知底细的怪异东西,令他呼吸困难。他缩起脚尖,绕了几圈,好容易平息下来。 上野介仍不安地跪在地上。 “这话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是。” “切记不可乱讲。” “属下不敢,但这事多人知道,恐怕很快就会传开!” “不准从你的嘴说出去,知道吗?!”景虎厉声叮嘱。 “是。” 景虎迳自走下小山。听了上野介的话,他觉得胸中闷得难过,真想作恶。那些事虽然叫人难以相信,但又不像说谎,从晴景对源三郎的溺爱情况看来,不难想见他是多么迷恋藤紫了。 晚餐时,他和宇佐美对饮。 “好酒!再给我一点!” 他喝了不少酒。 宇佐美惊讶地说:“我不知道你这么能喝!” “我自己也不知道!”景虎毫无笑容地回答:“不过,喝了酒后,心情的确好转一点。” 饭后,他回到客房,又觉郁闷难遣起来,几度起身走到廊外吐口水。 明月当空,唾沫在冰块似的雪白月光中发出白色的光泽。 他突然咒骂了一句:“女人!” 他在心中作恶不消的莫名混沌中感觉到女人的存在,站在廊下,他冷冷地凝视月色明亮的夜空。他彷佛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月光尽处,那只是个女人的影像,不是某个特定的人。 “女人!肮脏的东西!妖魔!” 他又咒骂起来,这时,突然听到悠扬的笛声,飘过夜藏书网空,在耳畔缭绕不去。 浅绿 景虎在走廊边缘坐下,倾耳聆听。笛音没有袅袅悠扬的气韵,倒让人感觉像是无数个细小的人偶摇头晃脑地自天空接二连三跳动而来,又狂舞而去。听着听着,胸中的郁结豁然打开,感觉舒畅起来。 “是谁在吹呢?难道是旅经这里的神乐师或狂言师?” 景虎想看看笛声究竟出自何人,他循声而往,竟是乃美的住处。但他不认为是乃美吹的,他听过乃美的琴声,没听过也没看过乃美吹笛,她不可能在短短一、两年间就吹得那么好,何况,那轻快滑稽的曲调不像是乃美吹的。 这时,地方豪族常常收留行旅的连歌师或盲乐师经年数月,欣赏他们的技艺。 景虎走进乃美的内厅庭院,笛声戛然而止。 “是谁?” 房内没有点灯,听那声音是乃美。 景虎问:“你是乃美吗?” “啊!是景虎少爷吗?” 她窈窕的身影出现走廊边缘,跪坐着望着景虎。 “是谁吹的笛子?我想多听几曲,于是过来了!” “请上来吧!我马上点灯。”乃美欲转身入房。 “不要点灯,我就坐在这里听,你叫他继续吹!” 乃美以袖掩口笑道:“哎呀,让您见笑了,是我吹的。” “哦?” 景虎讶异地注视着她。景虎觉得她很美丽,已可以感到她身上有着过去没有的女人味,像暖雾似地笼罩着她的身体。但这种女人味并不会像先前那样压迫他心理,让他感觉不干净,反而暖暖柔和如轻雾般弥漫在四周,说不出的愉悦。 乃美歪着头俏皮地问:“怎么样?你听了半天。” “你以前不是没吹过笛子吗?”景虎略感不服气。 乃美拿来一个圆垫,“请坐!” 景虎坐下,“你以前就学过吗?怎么没听你吹过?” “以前没学过,是你走后才学的。你走后不久,宫里的老乐师狛野行成带来一封父亲好友的信,我就跟着他学。” “那——学多久了?” “七、八个月了吧。” “这么点时间就吹得这么好,笛子给我看看!”其实,他对笛子的事不是那么有兴趣,但坐在这里也只能谈 8fd9." >这方面的事。 乃美拿来笛子给他。他仔细打量,看不出名堂,只觉得很轻,像羽毛似地。 “好轻。” “这是好几百年的东西,都枯干了,是行成师父家传的名笛。师父去年春天离开这里,到上州路去,走时把这笛子送给我了。” “这笛子有名字吗?” “它叫浅绿,用朱漆写在上面,我点灯给你看吧!这么多年经人手磨擦,都快磨得差不多没了,但字影还在……” “不要点灯。” 景虎映着月光细看,虽看不清楚,但确实有字影在上面。 “我可以吹吹看吗?” “请!” 景虎端好笛子,轻轻吹起,立刻发出清亮的声音。 “果然是支好笛!” “笛是好,但你吹得也好!一般人第一次吹时总是用力吹,反而吹不出好声音,像你那样轻轻地吹才对。” “我也想学,难不难?” “不难,我一下就学会了。” “你教我好不好?” “只要有时间。”乃美笑着,“对了,我还没恭喜你,听父亲说你立了大战功。” 景虎被她一夸,高兴地说:“是部下的努力,令尊也帮了不少大忙,不是我的力量。不过,敌人倒是出乎意外地弱,如果打仗就是那样的话,我今后绝不会输!”他不知不觉提高了声调。 “家父很佩服你的指挥,他说他数十年还达不到的境界你却达到了,想起教你兵学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不禁高兴得流下泪来。” 乃美的话令景虎心花怒放,像是长冬久雪后浙沥而降的暖暖春雨。 “我喜欢打仗。”他话出口,发觉这话有点稚气,又敛容挺胸改口说:“战争是生死之场,所有精神都紧紧绷住,感觉发根竖立,呼吸屏止,我喜欢那种感觉。” 他愈在意,话就说得愈孩子气,不禁急躁起来。乃美好像想说甚么,但欲言又止,一迳地微笑。她那带笑的表情在月光照射下,99lib?像是听着孩子气傻话的大人。景虎倏地脸红。 “你想说甚么就说吧!” “听父亲说时我就担心,刚才又听你说喜欢打仗,我觉得千万不可。万一运气不好,谁知道会发生甚么事呢?应该尽量避免打仗,就算是无论如何必须一战时,也不能一开始就战……” 景虎大怒:“你是说我会输?!” 乃美的笑容消失了,但明朗的月光仍照出还留在她眼里的笑意。景虎一看到那带有余裕的大人神情,就恼怒起来。 “我不是说你会输,因为任何名将都有走运或不走运的……” “你不要嚣张!没打过仗的人懂甚么?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 景虎态度丕变,乃美不解地看着他。 “这笛子还你!” 他把笛子扔在乃美膝上,便大步跨出院子。回到客房,床已铺好。他衣服也没换就上床,正要吹灯就寝时,又听到笛声,那轻快的曲调叫他恼恨。 “她就会作弄人!” 他嘀咕着,但乃美的影像像画在他眼睑里,伴着笛声入眠。 景虎回到栃尾,更加严密警备以防三条军来袭。但因为双方皆拥兵自重,没有发生大的争斗,如此平安过了两年。其间虽然有过几次小战,互有输赢,但栃尾方面若输,都是景虎没有亲自出战时,只要他亲上战场,绝对赢得胜利。 景虎十八岁了,身材依然矮小,不到五尺的身躯,却充满无敌的气概。他的相貌颇符合他的气概,气色极好,略黑的脸上长着密密的细髭,浓眉高鼻大眼,瞳孔精亮,略厚的嘴唇显示出他意志之强。 他不但相貌堂堂,很多方面也与一般武将不同。他虔诚信奉毘沙门天神,在城内设置拜堂,早晚膜拜。当时的人对神佛或有极虔诚的信仰,但景虎特别虔诚,除了每天早晚诚心祈拜外,拜后还在佛像前长时间坐禅。 他完全不近女色。平常他这个年纪应该已娶妻生子,甚至置妾了,但他对女人毫无兴趣。本庄庆秀等家臣曾劝过他,他只是平静地说:“我不要女人!”语气坚决得叫人不敢再劝。 他不喜欢吃肉,只是很喜欢喝酒,兴致好时可以喝个两、三升,而且不配菜,只是配一点点味噌。他从来没醉,豪饮自如。 他的生活简单、严格而收敛,像僧侣一般。他战无不胜,因而名声大噪。很多人心里赏识他,尤其是春日山长尾家世代家臣,无不寄望他能为越后带来真正的和平。 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到晴景面前搬弄是非,晴景益发觉得不悦。他不好好反躬自省,与景虎联手,镇定动摇的人心,又没本领去设计景虎,他只是生气担心,更加耽溺酒色。不久,终于发生了让他不得苟安的事件。 事情起于宠童源三郎。 天文十六年,源三郎十九岁。若是普通人早就元服了,但是他本人不愿意,他姊姊藤紫也不愿意,甚至晴景也不想。因为他生得比女人还娇艳,舍不得剃掉额前的头发。 那年春天,源三郎前往距春日山一里半的金谷赏花。他带着四名年轻武士、一名持枪随从,闲闲走在杂沓人群中。他在白衫内着秋香色衬衣,穿着银丝绣着桐花的紫染裙裤,红缎襟的牡丹色无袖披风,佩着黄金打造的大小两刀,中分的绿色浏海垂在粉色生香的两颊上,真是貌美出众,惹人注目。人人都忘了赏花,净顾着目迎目送源三郎。 由于多年来的生活方式,女人气浓的源三郎最喜欢人们这种惊艳的表情。他半开着银底红梅扇子撑着下巴,婀娜多姿地走着。他从这株樱树走到那株,一路走向印着双雁图纹的帐篷下的一堆华服女人那边,那些女人正窃窃私语着。 能让这种女人欣赏,源三郎最高兴。其实他还不了解女人的魅力,只是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欣赏自己。就连春日山城内的侍女在内殿庭院或廊下看到他时,都会屏息静观他的美貌,那时他也会觉得脸红心跳,感觉说不出的高兴。 随着他的接近,篷下的语声突然静止,等他走到那儿时,更是悄无声息。他很自然地放慢脚步,然后停下,以最优美的姿态赏起花来。 他不必看,也知道篷下的女人都屏息窥望自己。 让那些女人充分看个够后,源三郎又踩着婀娜多姿的步伐离去。女人的心全都飘离了帐幕,有着追寻那未做完的愉悦美梦般的茫然心情。待心神底定,犹有一丝恼人的暖意。 有一个人开口:“我好像做梦一样!” 立时,四周都有人呼应。 “我还觉得身体僵硬、呼吸停止似地。”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男人。” “他是谁啊?” “不是府内馆的人就是春日山那边的吧!” “谁知道……” “他有多大年纪?” “不知道!” “哎呀!” 娇声笑语,如竹丛里的雀群。 这些女人的主子,也就是她们的夫人,微笑着在上座看着她们的亢奋与喧闹。她是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美丽贵妇,她自己从银壶中把酒斟入红色酒杯里,缓缓端到唇边。朱杯映着雪白柔滑的肌肤,煞是美艳。 她随口问道:“怎么了?真有那么美丽的人经过吗?” 她微有醉意,瞳孔湿润。 “哎呀!夫人,您没看到吗?不过,以您的身分也不适宜这样看人,真可惜!” 贵妇只是微笑不语。 “那人大概十八、九岁……” “好美,皮肤比女人还白,还有眼睛、鼻子……” “他还用银扇支着下巴,哪,就这样……” 女中七嘴八舌争相说明,她们愈说愈兴奋,说个不停。贵妇听着,心中模模糊糊有个优雅俊美的少年形象。 “那好,你们今天可是赏到人中之花了!”她笑着说,某种莫名的悸动闪过心中,心跳骤然加剧,“啊!我醉了!”她放下杯子,用指尖按着眉心。 这位贵妇是北蒲原郡新发田城主新发田尾张守长敦的妻子时夫人。新发田家从为景时代开始就心向春日山长尾家,昭田常陆叛乱后,蒲原郡诸豪多半跟从昭田,只有新发田家仍然效忠春日山。为了表示忠贞,新发田家也和一般大名一样,在府内建有宅邸,把妻子留在这里,这情形和后来江户时代外样大名在江户设宅留下妻子做人质的情形类似。 这段期间,长敦镇守新发田城未归,因为昭田常陆的次子金津国吉在中蒲原新山筑城,动不动就侵犯新发田领地。家主长期不在,家风自然松弛,平日就喜逸乐的内院女侍一看春暖花开,人人游山赏花,便忍不住地唆恿夫人去金谷赏花。 “听说金谷的花很美,那里非常热闹,去看一次如何?整天闷在宅里不动,对身体不好啊!” 时夫人就这样被众女侍哄出了深闺大院。 日暮时分,新发田家的内院女侍收拾行囊踏上归途。夫人和几位身分高的女中横坐马上,其他人徒步,鱼贯下山。这一组亮丽的行列迎着微寒的春风和路旁游人的艳羡目光。 夫人已颇有醉意,担心让人看到,她紧紧拢着披风的领子,只露出一些额头,垂着眼在马上摇来晃去。突然,一名女侍紧靠在她的马旁吱喳起来:“夫人快看,刚才那个美丽武士,就在右手边的大樱树下。” 时夫人循声望去。只见源三郎就在盛开的花下,单手勒着披着火红色颈革的马嘴,左手拿着红穗黑漆马鞭,仰望着她们的行列。他黑缎般柔软的浏海垂在雪白的额前。夫人心想他那如花红唇确实迷人时,两人眼光突然相对。 那在男人而言太过柔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是讶异后再重端详的眼神。 这时,那女侍又在夫人耳畔嘀咕,“好俊美的一个人……” 那颤抖的声音传入夫人百无聊赖的心里,突然回响起来,一股异样的战栗感滑过她背脊。她又紧拢衣襟,垂下眼睛,但刚才看到的美丽影像仍在眼前跳动,心口也跟着起伏不定。 她呢喃着:“我醉了,酒喝太多了……” 下了山要转出街道时,刚才那女侍又靠马过来。 “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就是春日山晴景公宠爱的源三郎,果然是艳名高张的人……” 她一直絮叨个不停,声音虽低,语气却很兴奋。时夫人并没有看她,但可以感觉到她那两片薄唇张合不停,不由得厌烦起来。 “为甚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以为我喜欢听吗?”她的声音冷峻,脸色铁青。 女侍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惨白着脸,期期艾艾地辩解:“我……我……对不起,恕我失言!”低着头,瑟缩地退后一个马身。 时夫人又收紧披风领口,垂下眼睛,一股想哭的感觉袭上心头。 “我醉了……”泪珠滴落下来。 夜半时分,时夫人醒来,白天的醉意已消,头脑像水一样清明。她凝视细细的灯火,想起源三郎。老实说,是源三郎的影子一直留在她脑中不去。 “我喜欢上他了吗?我会喜欢那样的小孩?” 她也听过源三郎姊弟的风言风语,知道他们出身京都贵族,是好色的晴景花钱买来,视为禁脔,宠爱有加,不时召他们姊弟同时陪睡。 “那种人!” 她心中鄙夷道。 突然,她觉得燠热异常。“好热!”她露出两根雪白的膀子,敞开衣襟,才稍觉凉快,但又感到背上发烫。 “怎么这么热?或许明天要下雨吧!” 她翻个身,心想:“那姊弟都不是好人!” 奇怪的是,她倒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已是人妻。 如果新发田长敦在这时回来府内,那么他夫人心中的迷惘当会像被晨风吹散的轻雾,不留一丝痕迹般地消失,可惜,蒲原郡的情势紧张,把他牢牢钉在新发田城,无法走开。 这对尾张守长敦来说,只能算是厄运难逃了。那猛然覆盖在时夫人心上的阴影随着时日更趋浓厚,终于像生锈似地硬化,紧紧钉牢在她心灵深处。那人的影像不时投影在心中各处,夜夜入梦。 年龄虽大,个性却不是那么好强,也不聪明,只是普通温柔女人,时夫人自然无法深深隐藏心底的秘密。嘴里不时漏出那人的名字。 “藤紫夫人姊弟是京都公卿出身,不知他们家是甚么样子?” “柿崎大人的爱妾娘家也是京都公卿,不知她们家和藤紫夫人姊弟家有没有往来?” “真可惜,如果世道好一点,源三郎可以在朝廷拜官,不会沦落到这里侍候一个人吧!” 她这些话偶尔挂在嘴边,但是少数耳聪目明的人,一眼就看穿她的心理,尤其是对这种事有着异常兴趣的女侍,更早就看穿夫人心中的秘密。 人有各种满足欲望的方法,自己无法满足时,也会藉着帮助他人达到目的而满足自己。那些窥知夫人秘密的新发田家女侍,不知不觉就有了这种心理,她们让夫人达遂对源三郎的恋慕,就好像满足她们自己的恋慕一样。当然,她们并不知道自己有这层意识,只是表示忠义而已,她们的热心更煽旺了夫人的恋慕心理。 这时,有个经常出入府内及春日山各藩侯邸宅的盲女。她年约三十七、八,擅长筝曲,因为操守清洁,经常出入各邸内院及城馆内殿。新发田家的女侍打主意要她帮忙撮和这段情缘。 女侍们商量后,劝夫人写封情书。夫人虽胆怯犹豫,但终究提笔写了。女侍把情书交给盲女,要她转交源三郎。盲女当然拒绝,但女侍们威逼利诱,她终于答应了。 盲女知道源三郎每天会到他姊姊那儿请安一次。翌日,她到春日山城藤紫的居殿,和女侍谈话等着,源三郎果然来了。 她在隔壁房间倾耳细听源三郎的动静,听到源三郎寒暄完毕要走时,立刻追上去,在走廊追上了他。 “对不起,我有件事要拜托你,可以打扰一下吗?” “拜托我?”源三郎面对这意外的人,有些怀疑。 “是的,只要打扰一下。” “甚么事?” “这里不太方便……” 盲女竖起全身的神经注意四周的动静,她那担心的模样挑起源三郎的好奇心。 “好吧!你跟我来!” 他穿过走廊,走出书房走廊边缘,穿上鞋子,“你下来吧!这里有鞋子!来,我牵着你!” 他牵着盲女,小心翼翼地把她带到庭院绿荫丛中。 “这里没别人了,你说吧!” 盲女听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我替人带了一封信给你,就是今年春天你在金谷赏花时看到的那位夫人……” 源三郎心跳如雷,他虽然知道看过的女人都恋慕自己,但他本身仍不识男女之情。 “那位夫人是谁?”他也压低嗓音问。 “是新发田城主夫人……” “把信给我!” 他一接过信,立刻塞入怀里。 惨死 源三郎那天值夜。回到中御殿的房间后,他抽出怀里的书信细细展读。信里绵绵絮说着金谷初会以后的思慕之情: “当我看到你在盛开樱花树下、牵马而立的模样时,因为太过于俊美,有如见到妖魔般恐惧。那灿烂的夕阳照映在樱花和你身上,花因你而益增美丽,你则因花更添风情,宛如一幅名画,令我陶然……” 虽然源三郎对自己的容姿有充分自信,相信只要是看过自己的人无论男女都会生起恋慕之心,但看到这样由衷的赞美,仍然很高兴。另外,当他听盲女说那位贵妇是新发田城主之妻时,心里便开始浮现她的影像。 那天游人如织,他被无数的女人观赏,得到无数的赞叹!美女虽多,但除了她外,没有人能吸引他。 她看起来像是身分颇高的武家夫人,乍见其人,他心跳异常,不曾有此经验过。她虽然貌美、肤色光滑白皙,但吸引源三郎的还是她那沉稳端庄的大家风范,源三郎忍不住想要让她那紧抱胸前、嫩如柔荑的手轻轻拍打在自己背上。 不用说,他并不知道她是何方人士,只知道可能是身分相当高的武家夫人。他本想向随从打听,但还是作罢了,因为以他的立场而言,这种事必须谨慎不可。 不过,即使那般感动,一夜睡去后也消失殆尽,他觉得与其自己去思慕别人,倒不如让人家倾慕自己要来得愉快。但当盲女告诉他时夫人就是在金谷赏花时对自己一见钟情的人时,她的影像忽地又显现心中。 他不停地想:“若果是她,那就好,嗯,一定是她!” 因此,他看到信后更是欢天喜地。他反覆地看了好几遍,怎么看也不厌倦,信中赞叹他俊美的段落尤其令他高兴。他觉得全身暖烘烘的,胸口澎湃不已。起先,时夫人的影像还和信中语句同时涌现在他脑中,但后来就只剩下那些优美的文词而已。 但是,他也不能就这么一直反覆地看信,万一被人发现,岂不危险?他不曾爱过晴景以外的人,也不曾被其他人爱过。他倒没想到万一事情泄漏,对时夫人也将是杀身之祸,他只是有心防范勿被晴景发现他心中还有别人罢了。 他把信纸卷好,放入小抽屉,觉得不妥,想了一下,又把它和其他东西包在一起,拿到御殿门口,交给随行的一个年轻武士,吩咐说:“把这拿回去,放在房间架上,别去动它!” 交代完毕,他才..安下心来。整天都欢喜着,心中不时反刍着时夫人的容貌和夸赞他的文句。 夜里,晴景照例饮酒作乐,源三郎陪侍一旁,直到深夜。 “今晚你陪我睡吧!” “是!” 他两手扶地,习惯性地媚眼迎向晴景,忽而感到一阵惊讶,晴景那醉意十足、浮油泛光的脸突然令他生厌,这感觉还是头一遭。 “时夫人……”他心底低喃着这名字。即写信给他的新发田尾张守夫人是也。 源三郎和时夫人悄悄通起信来,居间传信的是盲女。起先,盲女只是碍于人情,心不甘情不愿地为他们传信,但每次源三郎和时夫人都不忘略施小惠,渐渐地也就习惯了,甚而乐于为他们跑腿。 有时候她送完信,还主动要求收信人给对方回信,在她怂恿的口气下,不写都不行。 说也奇怪,人往往不是不堪悲伤而泣,而是哭泣之后悲不自胜;不是滑稽至极而笑,而是笑后方觉好笑不已;不是激怒而吼,而是吼过后犹余怒未消。此刻的源三郎正是如此,起先他只是很高兴写些美丽温柔又无奈的情话,看着对方难了的思慕语句,但没多久他就当真起来,想见见她,想跟她亲口说话。 时夫人这边更是一往情深,死而无怨。当源三郎信上告诉她想见面、能否设法时,她立刻回信说“我想想看”。 她与女侍商量。那些女侍受到误将扭曲情欲化为忠义的信念之鼓舞,搜索枯肠,终于想出一条妙计,要源三郎假扮女人混进府里,以他那番姿容,打扮成女人,一定可以混过守卫武士的眼睛。 其他女侍无不鼓掌叫好,兴奋得想出各种藉口。 “对对,就说他是陪夫人弹筝的伴侣吧!” “得帮他弄个筝盒。” “他该用甚么身分进来呢?” “春日山城外总有些年轻的千金小姐吧!就借用她们之中的一个名义吧!” “需要的东西我们这边帮他准备吧!他那里应该没有这些个女性物品的。” 她们想像着源三郎的女装扮像,兴奋得无以自已。她们把盲女找来,告诉她这个主意。盲女知道事情搅到这个地步,已无退缩之理,她也相信那些女侍说以源三郎的美貌、任谁都会以为他是女人的说法,因而放心大胆地去转报这消息。 她到源三郎在外城的邸宅,告诉源三郎这主意。 “好极了!” 源三郎毫无异议,他喜欢扮成女人。他有浓烈的兴趣>.99lib?想知道自己将是多么美丽的女人,他不让盲女有说话的机会,兀自埋头思索需要的东西。 “和服要金线刺绣的红绫白绸,带子要……还要头巾……外套……” 不只是衣服,还有鞋子、饰物等,他都一一算到,他那张漂亮的脸蛋更显得美丽,清亮的眸子闪烁生辉。 盲女早听得吃惊了,许久才说:“这里和京都不同,您要的那些东西未必能有……” “哦,是吗?”源三郎满腔热情倏地被浇熄,几乎不想再去会见佳人了。 “总之,我把您要的东西转告那边,尽量为您准备吧!” “哦!” 源三郎的声音了无生气,一张脸也骤失刚才的光彩,显得混浊而无生气。 不过,盲女还是仔细问清了源三郎要的东西。第三天她再度上门,告诉源三郎东西都已在昨天送到他在城外的邸宅,请他过目。 源三郎一听,又精神抖擞地换装出门。 时夫人准备的服饰都装在一个没有徽记的皮箱里,果然都非常接近源三郎指定的样式。其中有夫人自己的,也有从女侍那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这个好,这个好,我很喜欢!” 亢奋溢满了他的脸,他知道此时自己有多么美丽,见者无不动心,可惜,眼前却是眼睛看不到的瞎子。 “可怜的女人!” 此刻,他的心已无法按捺。 “我想今天晚上就去!” “今天晚上?” “你去安排一下,拜托!” 说完,他拿起和服,在身上比对,瞧也不瞧盲女。那柔软光滑的绸缎触感,令他生起一股悚栗的愉悦。 那天晚上,源三郎男扮女装,离开城外,到府内的新发田宅。他对自己的女装效果非常满意,他平常就习惯涂脂抹粉,但只是淡妆而已,不像今晚这般浓妆。红绫和服非常合身,襟口露出雪白的纺绸,衬着他细腻的雪白肌肤,真是风情无限。他头上包着紫巾,系带自耳上垂落两肩。 新发田家的武士完全没有起疑,盲女捧着筝盒,谄笑地对他们说:“这位是夫人请来的弹筝伴侣,是春日山水谷但马家的侄小姐。” 守卫都挤到门口,争看眼前这美若天仙的女子。心思敏锐的盲女行个礼,带着源三郎自在地走进内院。 源三郎虽为男性,但因为一向以女人身分承欢晴景,此刻易装为女,却要恢复堂堂男子的立场,难免使他感觉角色错乱,甚而有些迷惑不知所措。 时夫人芳龄二十八,一向生养在豪门深宅,除家人外,甚且未和其他男子交谈过,在某些方面来说,她仍属天真纯稚,因而此刻也觉得迷惘而害羞。 在那些女侍看来,这两人虽然有些茫无头绪,但情投意合是不会错的,于是都鼓足了劲,舌灿莲花地鼓励、唆恿他们,好成就这一段韵事。那两人初尝偷情滋味,竟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即幽会频仍,哪管甚么身分危险。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没多久,源三郎和时夫人偷情的丑闻便传了开来,连新发田家的武士也略有耳闻。但源三郎是晴景最爱,众人惮于晴景淫威,不敢乱讲,以免反遭不测。 消息终于传到新发田城主长敦耳中,他既惊且疑,在重名誉甚于一切的武家之门,这种谣言自是不能置之不理。一夜长思后,他找来弟弟扫部介治时。 “外间风言风语,愚兄虽未必全信,但也不能搁置不管,本当亲自处理,然新山那边蠢蠢欲动,一时无法离城,就请贤弟代兄走一趟,见机行事如何?” 扫部介治时在《北越军记》中是“刚强第一人、武功数十回”的武将。他年方三十,身材魁梧,脸生青须,目光锐利。 “小弟去倒无妨,但能否依我判断行事呢?” “无妨,全交给你。” “既然如此,小弟就走一趟。” 扫部介回到府内调查,但女侍个个口风甚紧,守卫武士也只是风闻而已,没有确实的证据,如果硬扯出源三郎,“理”字上未必站得住脚。 扫部介所为何来,女侍都心知肚明,除了火速通报夫人,并与源三郎联络,暂时停止往来,因此扫部介也查无所获。最后,他只好说要回新发田城,离开邸宅,但是第二天又悄悄折回,投宿在府内附近的农宅,命令随从假扮百姓走卒,到新发田邸宅四周打探,每晚夜半时分回来向他报告所见所闻。 接连五天都没有任何可疑的线索,扫部介也不禁怀疑是有人存心不良捏造这种谣言。但第六夜时,先后有两人报告说:“平常出入邸宅的盲女带了个天仙般的美女入府。” 扫部介灵光乍见,急急赶赴邸宅。 守卫见扫部介来得意外,皆大为惊慌,但扫部介没有理会他们,迳自赶往内院。 为了迎接多日未来的源三郎,时夫人和女侍们正陶陶然地开着小酒宴,笑饮风情之时,扫部介突然冲进,女侍们惊慌四起,想要阻挠扫部介。 扫部介挥刀就砍:“贱人!还不让开!” 源三郎仓皇欲逃,扫部介一个箭步追上,毫不费事地一刀砍下他的脑袋,头也不回地逼进嫂嫂。时夫人作势欲逃,但裙摆被扫部介踩住,她挣扎的身体弯成弓状。扫部介低吼一声,刀锋自时夫人背部正中央穿透。 在场者无不惊惶失措,其中,盲女尤其惊惧。是她在源三郎与时夫人之间为他们互通款曲,引发这桩丑事的。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要问罪责,自己首当其冲。她怯怯地向角落后退,想静待这场暴风过境,但是眼睛像鹰一样敏锐的扫部介岂会看不到? “贱人!” 他一把揪住盲女的衣带,在地上拖着,盲女惨叫连连,扫部介一脚踹在她腰上。 “饶命!大人饶命……”盲女在地上挣扎着。 “你做出这等无耻之事,理当知道罪无可绾,留命不得,不过,你若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未尝不能饶你一命。你想饶命的话,就实话实说,不准有半句假话!我问你,这家伙就是晴景公宠爱的仆僮源三郎吗?” 他脚下使劲踩着,盲女气若游丝地回答:“是,他是源三郎……” 扫部介接着把源三郎与时夫人金谷赏花一见钟情、私通书信、进而西厢情会等经过逐一问明白后,说:“我虽说未尝不能饶你一命,但你所作所为,虽死犹不足赦,你还是觉悟吧!” 说着,抽刀笔直刺进盲女背中。 盲女挣扎着,嘶声斥骂:“可恨!” 扫部介不觉怒火攻心,“死到临头的贱人,还不知罪!”他扔掉刀,用刚拳使劲捶打盲女背部,直打到她骨折喷血断气为止。 他把盲女尸体踢到角落,割下时夫人的脑袋,捡起落在走廊旁的源三郎脑袋,各用他们的衣服包好,拎在手上。他瞪着缩在大厅各角、面如死灰的女侍骂道:“你们这些贱人,虽然死不足惜,但我不想多添杀生之罪,算你们侥幸!” 扫部介急急赶回新发田城,把事情经过详细告知乃兄,并把带来的首级交给长敦检验。 长敦对爱妻之死纵有悲恸依恋,但也不能形诸于外,反而犒劳弟弟说:“你办得很好,辛苦你了!” 然后,他派急使到春日山报告说:“做为人质留在府内邸宅的妻子,近因急病而亡,不日之内将另送人质,端此谨告。” 长敦心想,晴景想必已知道事情真相,对彼此来说,都是羞于告人的丑事,大家心知肚明就算了。哪想到晴景因为那千金难换的宠童源三郎被杀,悲怒攻心至于狂乱,根本无法了解长敦这番心意。 他见信之后,更加悲愤,立刻召来长敦的使者,要他带话回去:“源三郎是我无可替代的宝贝,就算有罪,也不能不知会我一声就擅自把他杀了,既然是扫部介下的手,就得偿命,把扫部介交出来!” 使者回报此事,长敦兄弟虽气,但也无奈,心想那糊涂晴景,连这点为彼此留面子的苦心都看不出,还要追根究柢地扒这滩臭粪,实在愚不可及。兄弟俩认为此事多说无益,索性装作没这回事,等晴景脑袋清醒后再说。 孰料晴景不但没有冷静,反而变本加厉。他对源三郎的疼惜日益加深,一想到再也不能看到他妖娆的面貌,简直悲不自胜,而整日痛苦哀号、伤心欲狂的藤紫,更加重了晴景的悲伤。 “我们姊弟相依为命,远离京城,来到这偏远国度,而今,弟弟惨死人手,叫我这做姊姊的情何以堪?弟弟深受主公宠爱,不识男女之情,主公也非常清楚,想必只是为音曲歌咏而游于外,却叫那不知感伤情怀的乡下武人起疑杀害,想他年幼,虽有风雅之才,毕竟如一赤子,他们杀他犹如惨杀婴儿,悲哉莫此为甚!我心疼弟弟,我彷佛看到他临终前凄惨的……” 藤紫的哭诉更令晴景悲愤,他整个心绪为之惑乱激动。 “这个仇我非报不可!一定,我一定要为源三郎报仇!” 他连连派使者到新发田城,要他们交出扫部介,即使是脑袋也可! 新发田兄弟起初还充耳不闻,但看晴景这样纠缠不已,不禁生起气来。 “烦死了!这家伙究竟甚么时候才会清醒?他要是一直这样缠着不放,那如何是好?”长敦说。 “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蛋,我厌恶他!” “既有此心,该怎么做?” “我看只要有那蠢蛋在,春日山长尾家是没有指望了,可是,我们也不能去投靠昭田。大哥,这样吧!咱们投靠栃尾的景虎君如何?” “我也这么想,景虎君虽然年轻,但胆识俱佳,在栃尾一战中已充分展现他的将略,好!咱们就投靠他,拥立他当春日山主。” “好极了,小弟也有此意。” 兄弟俩意见一致,又商量其他事情时,晴景的使者来了,并带来晴景的口谕: “数度传令交人,汝等皆以种种理由搪塞,无礼至极,此番当即迅速从命,否则,视汝等叛逆不忠之心已明,当即出兵讨伐!” 扫部介冷哼一声,瞄了长敦一眼,突然伸手扭住使者的鼻子。 “干甚么?!” 使者大惊,想拨开扫部介的手,但扫部介力大无穷,使者挣脱不得。他大概想说“无礼!”但鼻子被揪住,只发出模糊不清的语音,他似乎想抽刀斩人,但扫部介早算到这一点,另只手迅即抓住他的手臂,振落他的刀,回头看着长敦说:“大哥,我想到个好主意,咱们就用他回信吧!” 长敦不慌不忙、笑嘻嘻地说:“怎么动手?” “得花点功夫,都交给我吧!” “好啊!” “好,来吧!” 扫部介揪着使者的鼻子和手臂,往廊外拖去。使者虽疼痛难当,但丝毫无法反抗,就这样被拖到廊外。 扫部介召来武士,.99lib.数人奔来跪在院中待命,他像踢球似地把使者踢到武士面前。 “把他架在柱上!” 不容使者有挣扎的余地,家仆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他两手左右张开地绑在六尺长的十字形木柱上。 “升起炭火,把火筷子烧得通红,我看烧十根大概够了!”他对自己想出的点子忍不住得意起来。 众人搬来火桶,升起烈火,还用扇子拚命煽火,残暑犹存的正午空气被扇得晃动,冒出淡青色的轻烟。又粗又长的火筷子插在火里。 “烧红一点,否则事情难做!”扫部介又说。 那使者大概已知道自己将遭遇甚么样的命运,惨白着脸哀叫:“你别乱来!我是使者,你想干甚么?!” 扫部介朗声笑道:“别吵!事到如今你还怕甚么?你该早有心理准备的呀!你当那个残忍无道家伙的使者,不是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吗?!如果没有,这会儿你总该觉悟了吧!” 说完,他转身命令家仆:“火筷子烧好后,在他的额头烙上‘呆瓜’两个字,写清楚一点,好让那整天耽溺酒色、视线模糊的晴景看个明白!” 在这残酷杀伐的时代风气下,对敌人施以虐刑不足为奇,何况新发田家臣也同情主人的不幸,咸怨晴景的无道非理,听到命令,立刻毫不留情地动手。 烈火炙肉的异臭、每一笔划下而冒起的烟,还有滋滋的异样声音以及使者的挣扎呻吟,都没令武士们皱一下眉头。 “你好歹也算个男子汉!痛就痛嘛,叫甚么叫,还乱动甚么!你再不安静,连你两颊和脖子也一起烙。” 他们恐吓地在他剃得精光的上额和粗眉之间,仔细地写上扫部介吩咐的字眼。 “这样可以了吧!没法写得更清楚了。” 他们弄好以后,把使者往扫部介面前一推,仰对着扫部介。 那被烫得红肿起泡的额头上印着清楚的“呆瓜”两字,扫部介笑道:“很好!写得好!”他点点头,随即又说:“替信匣也修饰修饰吧!削掉他的鼻子和耳朵!” 可怜那使者耳鼻被削,整张脸血肉模糊地给赶出城外。 新发田兄弟如此回覆春日山后,立刻议定由扫部介率兵两百到栃尾,向景虎表明归顺之意: “事情如此这般,愚兄弟已放弃晴景,愿臣属景虎君。家兄本当亲自出面,然此刻新山的金津国吉蠢蠢欲动,暂时不得离城,敬请谅察!如果您不满意我们兄弟所为,大可斩下我的脑袋,送到春日山!” 景虎老早就从密探报告中得知事情经纬,他完全赞同把奸夫淫妇一刀两断的处理方式,他认为事后长敦给双方留面子的做法也很周到,倒是晴景那执拗追究、不惜曝己之耻的态度令他非常不高兴。 “这真是一场灾难!不过,贤昆仲的做法好极了,要是我也会这么做。你们来了就好,晴景公那里我会帮你们调停。” 景虎接纳了新发田兄弟。 另一方面,晴景看到使者惨不忍睹的模样,听完报告,气得发晕。 “可恶的新发田!这岂不攞明要叛变,我还能坐视不管吗?!火速召集兵马!” 他立刻传谕各城出兵,但众人皆认为此事愚不可及,无人应召出兵。 “好!他们眼中都没有我这个守护代了,既然如此,我就自己出兵,赶快部署!” 正当他怒火攻心、头痛欲裂时,新发田兄弟归服景虎、扫部介率兵到栃尾、景虎也收容他们兄弟的消息传来!同时,景虎派人送来的书信正好到达。 信中,景虎为新发田兄弟的作为辩护,指摘晴景不肯善罢甘休,才将事情演变至此一地步,建议晴景视过往一切如流水,不要拘泥无聊的面子问题,以免众叛亲离。 晴景的愤怒达于顶点。 “好个景虎!他果然还恨我当初让他被赶出家门,这会儿不分青红皂白,倒说起我的不是来了!这小子性情不好,父亲早就知道,不过立了一点点战功,就这样长幼不分,自大起来。他这脾气,现在若不治治,将来还不知道会做出甚么样可怕的事来!现在我不恨昭田,也不怕黑田和金津,我只恨景虎!” 他咆哮过后,也在景虎派来的送信使者额上烙了“叛贼”两字,同时削掉他的耳鼻,令他带信回去:“火速交出扫部介的首级,否则兄弟情断义绝!视汝为新发田同伙叛逆,发兵讨伐!” 景虎原料到可能有这种事况,特意派个小兵去,可惜这对晴景来说毫无差别。那小兵哭哭啼啼地回到栃尾。 景虎心想:“这还算是我的兄弟吗?无情的人!” 不过,他也置之不理。 初见火枪 正当景虎因为新发田兄弟的事和春日山间闹得极不愉快时,宇佐美定行悄然来到栃尾,他只带了几名随从。他事前没有通知即来,景虎虽然惊讶,但很兴奋。 “我弄到了很不可思议的东西,特地带来给你瞧瞧!”宇佐美令随从把扛着的箱子搁下,从中取出用黑布包着的东西,“这玩意儿叫火枪。” 景虎大惊:“哦!真叫你弄到手了?” 宇佐美还是平常那副沉稳的样子,但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景虎脸泛红潮、目光炯炯,兴奋地说:“我听说京城和西国一带有人使用,最近连关东的小田原也有了,你用过没?有用吗?” “先看看再说,模样儿很怪的!” 宇佐美不慌不忙地揭开黑布,两手捧起枪枝递给景虎。 “的确没看过这样的玩意儿,还挺重的!”景虎仔细看过,窥着枪管口问:“就是这个洞吗?可以让子弹和惊人的声音及硝烟同时迸出。” 火枪是距此时四年前传到大隅的种子岛,翌年,种子岛就能完全仿造,又翌年制造法也传到堺港。传播之速是因为当时的种子岛为侵扰中国沿海及南洋一带的倭寇和日本海外贸易船的必经之地,岛主种子岛时尧也完全不视此为珍藏不露的秘密的缘故。传来当时,时尧年仅十六岁,以二千两黄金买了一挺,但只是感觉新奇而已,并无意拿它做新锐武器。 “怎么样?你用过没?有没有效?”景虎又问。 “这东西是很有用,不过雨天用不上,而且也打不远,顶多在四十公尺内还能正确中的,距离再远的话,就容易偏离目标了。还有,用过一次再用时很费手脚,不像弓箭那样方便迅速。说起来,这些还都不是大问题,重要的是贵得很,一挺就要五百两,我好不容易买到两挺,因为,不买两挺也不行嘛!” “那么,这一挺是给我的罗!不胜感激!” “请笑纳!” “是堺港的人弄来的吗?” “是那边一个叫橘屋又三郎家里的人拿来兜售的,橘屋在西国一带有个外号叫‘火枪鬼’。” “五百两不便宜。” “他说南蛮人最早带进种子岛时一挺卖二千两,比起来不算贵。” “只要威力强,贵一点无妨,他有没有说威力怎么样?” “他没说,不过威力是很强,一旦射中,那威力是弓箭不能比的,而且发出的声音很可怕,在挫敌锐气方面倒是很管用。总之,你试试看就知道了,到靶场去吧?” “好!等等,也叫大伙儿见识一下。>” 景虎把在城内的家臣都找了来。本庄庆秀、金津新兵卫、鬼小岛弥太郎、户仓与八郎、曾根平兵卫、秋山源藏等都到齐了,新发田扫部介不在,景虎还特地派人把他找来。 “好像都到齐了,哦,还有松江,去叫她吧!”金津新兵卫说。 弥太郎赶紧推辞:“算啦,她是个女人。” “这怎么行?不叫松江不行的,她是本城一代女将,有必要看看这等可怕的战争武器,何况,如果没找她,以后她可没完没了,尤其是你弥太郎,可有苦头吃了,如果到时候她怪罪下来,我们就说都是你的主意,看你怎么向她交代!”众人一致恐吓。 弥太郎立刻起身,“那还得了,我去叫她!” 众人捧腹大笑。 松江在去年春天生了个男孩,长得又壮又胖,景虎为他取名弥彦丸。松江虽然是个好母亲,但乡下女人粗俗的言行依然未改。 等到松江来后,宇佐美让他们逐一接过火枪观察过后,做了简单说明,然后一同前往靶场。 晴朗的秋日午后,阳光和暖地照着大地,鸟声不歇。 宇佐美吩咐武士:“这枪射中靶的威力肉眼看不出,需要特别安置一下。” 武士在厚一寸、一尺见方大小的樫木板上画上靶心,他自己用锡杖把洋枪膛填满,火口塞上火药,夹上火绳,每个动作均缓慢而仔细。 “的确,下雨天是不能用,这火会熄的。”景虎说。 “不错,这个火口——这里叫火口——上面洒的火药湿了,也不管用的。” “是吗?” “不过,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它就非常有效,看啊,声音很可怕,防范一下。” 宇佐美架好枪支,点燃火绳,拉下扳机。耳边才听得轰声如雷,靶子已迸开两半。 “好厉害!” 景虎惊叹不已,众人也附和着,其中松江的声音尤其大:“啊呀!好大的声音,小孩子听到了,一定吓得哭个不停!” 宇佐美把火枪交给景虎:“试试看!” 景虎一一遵照宇佐美的指示装填、瞄准,向着新靶发射,也稳稳射中。 “好极了,弓箭还不能这样箭随声到,它是比弓箭更胜一筹!” 景虎非常满意,又试了一遍,就交给家臣让他们也试试。大抵都能中的,即使未中靶心,差距不过三寸。 四人轮流射过后,枪管发烫,无法用手握住。第五个接枪的鬼小岛弥太郎手一碰到枪,便“烫啊!”把手躲开,又怕枪掉到地上,只好用指尖捏着木制枪托部份,众人大笑。 宇佐美见状说:“我刚忘了,这也是火枪的缺点,顶多只能连续射击六次,像现在这季节就是这样,夏天时枪管烫得更快。” “这么说,它的功能毕竟有限!” “的确。” 弥太郎之后是松江,但是她不肯伸出手来:“好可怕!那种玩意儿我绝对不碰!” 任人怎么劝说,她就是不肯,只好作罢。 回程中,众人就火枪的事发表各自心得,结论皆是:“这玩意儿雨天不能用,只能击中约四十公尺,装填费事,又那么贵,没甚么大用,顶多只能做信号用。” 景虎和宇佐美听在耳中,甚么也没说,只是一迳地微笑着。 宇佐美滞留了一晚,便告辞回去。 景虎似乎非常中意火枪,每天都到靶场练习,有时也拖着家臣一起去练习,而他们似乎都不怎么带劲,但在景虎的坚持下,只得遵命行事。 就在这段期间,某天午后,晴景把服部玄鬼召进春日山城。 玄鬼家就在城下武士屋宅的最外端。晴景的使者来时,他正和另一人在内屋里不着边际地聊着。 玄鬼年近五十,身子虽然看起来还很硬朗,但脸部已老得厉害,满是小皱纹,头发也全白了。和他谈话的人身材虽不魁梧,但肌肉结实,胡须浓厚,眼光锐利,非常健壮,年约三十。 他是一个月前才来到玄鬼这里,住了下来,是玄鬼的同乡。他们的交谈内容几乎遍及全国,最常谈到的则是伊贺。 “听那架势,大概是城里的贴身武士,我先避一避!” 那人一听到玄关的脚步声便这么说,悄悄起身,沿着走廊避进更里面的房间。他的脚步很平常,但像踩在空气中一样悄无声响。 玄鬼也起身走到玄关。果然是熟悉的晴景贴身武士,玄鬼立刻跪在地上,“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主公有急事召你!” “是,我立刻就去。” “就在老地方等候!” “是。” 目送贴身武士走后,玄鬼回到内屋,换衫准备出门。 刚才那人也回到房间,笑嘻嘻地说:“会是甚么事呢?依我看啊,一定是他弟弟景虎的事!” “大概吧!”玄鬼取出怀中小镜,对镜梳理微乱的鬓发。 那人又说:“那种事置之不理就算了,却偏偏小题大作,就像傻瓜把个小小脓痘弄成一大恶瘤一样,我看真是蠢得无药可救。” 玄鬼头也不回地说:“想那些并非我分内之事。我走了,拜托你看一下房子!” 玄鬼一走,那人便横躺在榻榻米上,枕着胳膊闭上眼,安静下来。也不知他究竟睡着了没有,不见半点气息喘动。 不久,玄鬼按照晴景的指示,跪在后院凉亭的座椅旁。春天时开着红花的木瓜老树,像蛇似地弯着树干,伸展着茂密枝叶。为景生前,总是在这里向他传达密令。 玄鬼虽然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但跪姿动也不动,他低着头,露出整片白发,像尊雕像似地。不久,木屐踩在踏石上的声音渐近,晴景走在前面,藤紫跟在后面。玄鬼并没有抬头观看,他是从脚步声及薰在衣服上的香料味道知道是藤紫。 两人走进亭子,晴景坐下,藤紫站在他后面。 “主公召唤,不知有何要事吩咐?” “我要你去一趟栃尾。你大概也知道甚么事吧!那混帐小子,不把兄长放在眼里,总是打些可怕的主意,我想干脆叫他消失算了。这是你的酬劳,如果处理得好,我还会赐你数倍的金子。” 说着,他把一包砂金丢在玄鬼面前。整天耽溺酒色的他,不过说了这么点话,便气喘不已,但是涌上心头的愤怒难以按捺,于是喘着颤抖的声音继续说: “新发田兄弟也可恨!不过,只要杀了扫部介就行了,只要你能杀了景虎和扫部介,赏赐任凭你求,要金银有金银,要领地有领地,我绝不食言……” 他还想说话,但气喘得太急,只能急耸急落着肩部,凝视着玄鬼。 玄鬼双手捧着砂金,沉默一会儿后低声说:“听从主公的吩咐办事,是在下分内之事,不敢拒绝,但是在下年事已高,这一阵感觉身体衰弱……” 晴景猛地打断他的话:“你是说你不去?” “在下岂敢,在下说过不敢拒绝,虽然去是要去,但……” 玄鬼的语调稳稳不变,但首次抬起头来仰视晴景。晴景那不健康且不愉快的肥胖脸上,努力睁着眼睛,在浮肿的眼皮下,针一般的视线盯着玄鬼。 “你到底是甚么意思?” 玄鬼又垂下眼,“在下想找个帮手,正好目前有个浑号叫‘飞加当’的同乡住在在下家里,在下想找他一起去。如果事情顺利办成,就让他接替在下为主公效劳,在下也可告老还乡了,不知主公意下如何?”?99lib. 只要杀得了景虎,不论用甚么方法,晴景都没有异议,他对玄鬼也没有甚么舍不得。 “好!就依你的办法去做。” “多谢主公!” 这时,藤紫突然开口:“源三郎的事你也很清楚,当初是你把我们姊弟带到这里,彼此缘分也算不浅了,希望你为他洗刷这份冤恨!” 说完,她掩袖痛哭!就算她心再歹毒,但这梨花带雨的哀伤模样煞是动人,可惜玄鬼仍垂着眼,没有看她,只是低声说:“夫人节哀!” 这时,藤紫凑在晴景耳旁,不知说了些甚么,只见晴景频频点头,听完,立刻起身,“你在这里等一下!” 然后,带着藤紫离去。 玄鬼仍蹲着不动。阳光入荫,稍微起了点风,四周树木沙沙作响。水畔的气温急速下降,玄鬼的鼻头泛出水珠,水珠逐渐扩大,一滴一滴地垂落地面,但是,玄鬼仍然动也不动。 当晴景和藤紫再回来时,天色已微暗。 “我想,光是嘴上说说,怕你觉得空口无凭,所以都写了下来,你拿去吧!” 藤紫拿出文件,交给玄鬼。 玄鬼摊开一看,确是晴景的笔迹,写着“成事以后,当录用尔所推荐之人,并如尔愿赐赏!”还有晴景的署名及花押。 藤紫又把一袋砂金放在静默无言的玄鬼面前。 晴景说:“这是给那位飞加当的酬劳!” 翌日清晨,玄鬼和飞加当离开春日山城,向北而去。玄鬼扮成云游僧的模样,飞加当则打扮成山僧。他们脚程极快,中午时已抵达米山山顶。 两名忍者——玄鬼和飞加当——在当天夜里十时,就已抵达可将栃尾城尽收眼底的山头。 他们并肩坐在耸立在草山斜坡上的大岩石下,凝视着眼下坐落在黑暗谷底的栃尾城好一会儿。 “马上行动吗?”飞加当低声问。 “今晚不行,连续走了一天,有点累了!” 加当露出白牙,有笑无声地说:“连服部玄鬼这样的人也敌不过年岁了吗?” 玄鬼老实地笑说:“是啊!不过,我从年轻时就是累的时候不做事,免得事倍功半!” 加当无言,再度凝视城那边,“看起来也不是很难攻的城嘛!也好,养足精神再说。” “咱们先找个藏身之处吧!一直守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两人上了草山,进入林中,找到一块树根盘绕的大岩石下暂时栖身。树木枝叶繁茂,岩石又像屏风,可以挡风,人眼也不容易发觉。 时序已过中秋,山上的夜风虽寒,他们却不得烧火取暖。把乾粮沾了水,配着干柴鱼片细细咀嚼地咽下去,填饱肚子之后,倒头睡觉。 玄鬼累了,耳朵听着不断吹过树梢沙沙作响的风声,和飘落在地翻滚作响的落叶,不知不觉神思迷糊起来,但忽地又睁开眼。 “你说甚么?” 他眼睛睁得老大,但枕着胳膊像虾子弓身而卧的姿势毫无动静。 加当回答:“啊!我说出声了吗?” 声音从玄鬼的脚部传来。 “睡不着吗?” “是啊!” “睡吧!我累了。” “唔!” 两人静声后,又是风声及落叶声持续着。 玄鬼想睡,但了无睡意,他翻了好几次身,就是睡不着。 “加当。” “还没睡?不是累了吗?”话声带着笑意。 “是累了,可是睡不着,刚才才阖上眼就被你吵醒了,这会儿精神大好了。” “哈哈……” 加当低声笑着,起身抱膝坐在玄鬼枕边。 “起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唔……” 玄鬼窸窸窣窣地起身,他轻咳几声,白发在夜间也看得很清楚。 “你的身手似乎生疏了!”加当的口气似有怜悯。 “是生疏了,我就快五十岁啦。” 加当没有回答,吟咏风月似地仰望夜空。摇动的树枝飒飒作响,青黑夜空中闪亮的星光若隐若现。 加当姿势不动,开口说:“你看晴景公还有前途吗?” 玄鬼太了解他问话的意思,但是没有回答。 加当又说:“我对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不敢苟同,虽然我是你特别找来帮忙的人,照理说不该讲这种话,但我觉得他不像是能让我安心依附的人!我听说景虎君的人品比他好多了。” “听你这么说,是想背弃晴景公,投靠景虎君吗?” “哈哈,哈哈!” “我看八成没错!不过,晴景公是春日山长尾家当主,是长尾一族的统领,也是以守护代身分掌理本国的人,尽管他人品有问题,但身分足可依赖。总之,我已经答应晴景公了,而且,景虎君看起来像很讨厌我们这种人。我心意已定,你要是觉得不好,我也没办法。” 玄鬼的语气似有不悦,加当又呵呵笑起来。 “你不会是迷上藤紫吧?还是念着源三郎?” 玄鬼没有马上作声,他低着头悄然许久,而后说:“甚么话!谁敢染指主公宠爱的人?!只是那两个都是我从京都朝臣家买来的,觉得他们可怜哪!” 加当叹口气:“服部玄鬼毕竟年纪大了。” “所以啊!我想把位子让给你,我自己告老还乡啊!” “……” “睡吧!好歹要睡一下。” 他发出低低的呵欠声,翻身倒下。 加当还在他枕旁,不久,也倒回原先躺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升起,两人就在林中飞窜聒噪的白头翁啼声中醒来。树林里立着冰凉的霜柱,林外像雪似地披覆成一层柔白的霜。 “昨晚觉得风虽然停了怎么还那么冷,该不会是下霜吧!果然。”加当双手搓着浓须覆盖的脸,发出像是磨碎东西的声音。 两人一起身,只听得一阵振翅飞翔声,白头翁的声音忽地消失了。 玄鬼说:“好多白头翁,林子里有不少椋树吧!” 他偏起头来,脸上冷得起了鸡皮疙瘩,在发白的头发下,脸部的皱纹更深,呈现几许悲惨的模样。 “着凉了?” “不要紧99lib?,等一下就暖了。” 他们像前晚一样进餐。 没多久太阳升起,周围的空气暖和起来。 他们没有走出树林,只是随着阳光照射的地方移动,或动动身子,或蹲蹲跪跪、趴趴倒倒地打发时间,到中午时,加当突然说:“要不要看看我最近练出的功夫。” 玄鬼抱着膝盖打着瞌睡,他微睁开眼睛,懒懒地说:“哦,好啊!”说完,他突然睁大眼睛,看着加当,眼里露出精光。 “这是掩人耳目的功夫,很好的!”加当站起来,伸出金刚杖指向前方:“我们就在这棵大红松和那棵树干有点秃的大树间进行,我在那中间出现后,你就拿石头丢我,随便拿甚么东西都可以,小刀、匕首都可以。” “很有自信嘛!就让我见识见识!”玄鬼似乎提起兴趣来了,他坐好姿势。 “请了!” 加当拄着杖子,大步朝对面走去,进入一丛树林里消失身影,隔了一会儿,突然在正相反的方向现身,走向指定的地方。他一步一步移动,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响声。 不久,他走进指定的区域内,脚步还是不变,但走到正中间后,他止步,回头望着玄鬼。从枝叶间射下的光线照在他脸上,带着微笑,浓密的短须露出的朱唇中,白牙森然发光。玄鬼手上已握着一颗石头,他默默地打过去。石头像引线似地飞过树木之间,不偏不倚地打中加当的眉心。皮肤倏地裂开,原以为血水会迸溅四射,却只见加当仰卧在地直立如棒。 玄鬼不禁低声叫好。 这时,一个东西从高高的树上飘下,是加当,他笑嘻嘻地,从脚边捡起玄鬼的背心,不知甚么时候摸去的。他晃着背心走回来。 玄鬼又夸赞道:“好厉害,我虽然在丢出石头后就发现了,但在那之前完全没有看出,如果是外行人,就察觉不出来了!” 那晚,夜很深时玄鬼潜入栃尾城。他一人独行,一身深褐色忍者装扮。 下山时加当问他:“我也一起去吧!” 但他拒绝了,说道:“今晚只是去看看情况,一个人就行了,要下手时你再一块儿来吧!” 他毫无困难地跳过城濠,攀墙入城,如鱼得水般自由行动。或快或慢,从暗处移到暗处,好像来到一个熟知地形的场所,毫无迷路的样子。他虽然是初到此城,但凭着天生和修练而来的敏锐感觉,安全地找到景虎所在的地方。 他找到一片宽广的庭院,院子对面有一大房间。整个城里,好像只有这里面的人没睡,纸窗内还透出明亮的灯影。 玄鬼藏身在院子一隅丛生的松树间,他松一口气,一手扶着粗糙不平的树干,一手抚着额头。因为过于紧张,浑身冒汗,指尖滑溜溜的。 玄鬼先凝视透亮的纸窗,好静下心来,进而闭目,竖起全副神经窥伺房间里的动静。 房间里确实有人没睡,不时发出竖起膝盖的声音,但没有人走动。他从这声音判断,房中是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 他常常远远地看过景虎,因此判断房中的人是景虎没错,但是他在做甚么,却完全推敲不出。或许是在练习斩人的剑术,但应该会有挥刀切风的声音及刀归鞘的声音,可是他听了半天也没听到。 如果不能只靠声音或感觉察知对象在做甚么,就没有忍者的资格。玄鬼不禁涌起懊恨,他更清晰地感受到加当那带笑的语气:“连服部玄鬼这样的人也老了吗?!” 玄鬼离开树丛,向房间靠近一些。他像黑蝶或蝙蝠般轻飘飘地游走在石头和灌木阴影里,很快就靠近廊缘,他再度屏息静心。 声音听得更清楚了,脚底摩擦地板的声音,竖起的膝盖,人似乎靠在膝盖上,但究竟在做甚么,他还是摸不着头绪。这下,除了探头窥看外,没有别的办法罗。 他像蛇从草丛中伸出头来似地,小心翼翼地正要爬上步廊时,突然想到一事,暗叫不妙。他这才发觉他把晴景写给他的证明带在怀里,他本来打算在出来之前交给加当,以防他万一失手时落入人手,但想归想,终究还是忘了。他从来不曾这么疏忽过。 “毕竟是上年纪了……” 他感觉自信就像阳光下的霜柱似地融化。 他又潜身在步廊地板下趴着不动,心想:“今晚就这样守着不动,这时候不可莽撞行事。”但是心里却又蠢然不定,因为那间歇传入耳中的房内声响,一直怂恿着他想一探究竟。 “就窥看一下也无妨,万一被发现就逃,也没甚么损失。” 于是,他像水獭从水中攀上岸似地翻身到步廊上,动作轻巧没有声响。当他贴进纸门缝时闻到一股异样的臭气,像是东西烧焦的味道,但猜不出是甚么。正当他准备抽身而去时,突来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同时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力量当胸击来。 他有意识时,人已翻倒仰卧在走廊前的地上。 “有刺客!来人!” 房间里的人拉开纸门,放声大叫。 玄鬼看出那是景虎,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力不从心。遭受冲击的胸口感觉怪怪的,他探手一摸,衣服破了,胸前像被剜掉似地有个大洞、湿黏黏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血。 他想处理掉晴景给他的书信,他伸手入怀掏出信,挣扎着送入口中,咬成两半,正要吞下时,景虎在廊上看到,立刻跳下要抢出信函,玄鬼牙关紧闭不开,他索性拿着匕首撬开玄鬼的牙齿,把信拿走。 玄鬼已无能为力,嘴角流出一大滩血,他的意识渐远,但仍低声地说:“我知道了,那是火枪!” 可惜,这声音在景虎耳中听来,有如血水中泡沫消失的声音。 家仆闻声赶来,景虎把信纸收入怀中。 睡前故事 “怎么回事?!”最先赶到的鬼小岛弥太郎气喘吁吁地问。 景虎用下巴指指玄鬼的尸体,弥太郎奔过去。其他家将也都赶到,知道景虎平安无事后都松了一口气,聚在玄鬼遗体旁。 弥太郎突然说:“拿火来!” 一人从景虎房间把灯拿来。弥太郎接过,凑近玄鬼遗体,揭掉他的蒙头巾,因为满头白发,众人都大吃一惊。 “这个人我见过。”弥太郎嘀咕着,他不嫌脏地跨在遗体上,抓住遗体两耳拉起,盯着好一会儿,“我知道啦!他是以前为景公用的伊贺忍者,你们看,他虽然头发白了,但的确是他没错!” 众人听他这么说,再仔细观看,纷纷同意:“没错,真是服部玄鬼。” 景虎也走过来问:“就是以前在米山药师堂看到的那个人吗?” “是啊!你看!” 弥太郎把玄鬼的脸凑向景虎,景虎已不记得药师堂时玄鬼给他的印象了,他无言后退。 弥太郎双手一放,玄鬼的后脑袋瓜应声跌在地上,弹力突起了他的下巴,像是还魂了似地动着,众人吓了一跳。只见那下巴一点点地向后缩,回复刚才的位置,那在灯光下尖耸的大鼻子显得特别清楚。 “马上把尸体收拾干净,就当没这回事,大家切记!” 景虎吩咐后,自己拿了灯,拎着火枪回到房间。在众人清理尸体后离去以前,他在房间里擦拭火枪,他用破布缠着木棍仔细地擦着枪管,上油,放在小床的枪架上。 他回座以后,倾耳聆听院子里的动静,确定没有人以后,从怀里掏出玄鬼临终时从他嘴里抢出来的信函。已经被他咬成好几片,景虎就趴在地板上,将一片片凑合,看着上面写的内容。 “成事以后,当录用尔所推荐之人,并如尔所愿赐赏!” 他认得出是晴景的笔迹。他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使如此,仍有着猛然遭人用力掌掴脸颊的感觉,愤怒溢满全身。 “他为甚么那么恨我?” 他颤抖的胸中一直萦绕着这句话。 他继而想到:“或许,我们兄弟将不免一战!” 但是,当情绪的亢奋消失后,他对从小不为父爱、成人以前兄长不欲他活的自己,感到无以名状的深深悲.99lib?哀与寂寞。 他想哭,但拚命压抑这股冲动。 不知是甚么样的心理作用,在御坂山顶看到的武田晴信模样突然历历浮现眼前,他清清楚楚想起衬着高耸入天的雄伟富士山,那身着猎装、拳上栖着老鹰、跨在黑驹上皮肤白皙的俊美青年,以及他看自己时那细长发亮的眼睛。 “……他只是放逐父亲,并没有杀父,因为他聪明……” 景虎凝视着直直立起、毫不动摇的灯芯火焰,任凭思绪杂飞。 加当听到景虎射杀玄鬼的枪声。当时他正迷迷?99lib.糊糊地打着盹儿,声音传到他藏身的山林里,极轻微的声响,但立刻惊醒了他,对着漆暗的夜空寻思: “很像枪声哩!” 他见过火枪。他到纪州的根来时,看过根来寺里的练武和尚在练习。他们隔着一个狭窄山谷,靶子安置在对面山上,四、五个人从谷这边瞄准射击。他听到那些光头缠着布巾在额前打结的和尚说:“隔着这么远,打不中吧!” 射击结果的确不太理想,有些子弹还射不到对面山上,但是声音确实很吓人,在狭谷间回荡反响,非常可怕。当时他就想,即使不容易射中目标,但光有这声音就威力十足了。 后来,他在山阳道的一个大名城下看到武士扛着火枪去打猎,他跟着去看,只见武士隔着约莫二十公尺的距离,一枪就击中城下水沼中的两只鸭子。 那时,他伪装成行商,因此轻松地走过去和武士搭讪。 “了不起,一枪就击中两只!” 武士得意洋洋地说:“这没甚么稀奇,我一向如此。” “既然有这个厉害的武器,在战场上一定战功彪炳啦!只要看到大将,瞄准他,一枪就行。” “这东西在打仗时派不上用场,太麻烦了。那些鸭子雉鸟不会向我冲来呀,但是敌人会,就在我还在装子弹的时候,早就给人穿胸刺喉了。不像弓箭还可以频频发射,这东西不行,不过是大人的玩具,只能用来打猎。” 加当只知道西国已有火枪,没听说东国也有,更没想到连越后这僻地也会有。 他爬出林子,越过山脊,来到面城的山坡上,俯瞰城中动静。城里只有两个地方有灯火,其他地方一片漆黑。那两处有灯火的地方也是静悄悄地,完全没有动静,不像有异变发生。 他看了一阵子,又回到刚才藏身的地方躺下来,很快就发出微微的鼾声。他像是睡得很熟,但似乎又很清楚时间的流逝,当玄鬼差不多该回来的时间一过,他便骨碌碌地起身。 “我看他八成是失败了!刚才那个一定是枪声,他大概还不知道那玩意儿吧!” 他整理好装束,下山来到城门附近。他没有穿忍者装扮,万一玄鬼失败了,不是被捕就是被杀,而城内也会小心警戒,这时潜入太过危险,因此,他只打算在城外绕绕,窥看一下动静而已。 他绕城一圈,发现城内毫无动静。他深信玄鬼确实失败了,也确实被杀,至少也身受重伤,但是城内应该多少有些惊动的反应,可是眼前一片宁静。 “奇怪哩!” 他的信念有些动摇:“也许,那并不是枪声……但若不是,玄鬼也该回来才对,一定是枪声,但又这么平静……” 他愈益迷惑,不知究竟如何。他先回山上,第二天晚上开始躲进武士家中,心想如果城里有异变,武士一定会向家人或来访朋友透露的。但是,他跑了几家,都没听到一点相关的话,倒是不少有关景虎热中学枪击的话。 “他专心得很,夜里也在搞,睡觉时就搁在枕畔,连睡觉时都舍不得离开。” “那东西在战场上没用,他还年轻,又孩子气,八成是像拿了新玩具一样爱不释手。” 加当这下明白景虎有枪,玄鬼也确实被他枪杀了,但真正情形还一无头绪,就为了这一点,叫人想得发疯。 数日之后,一个霜止天寒的早晨。加当从山上俯瞰,发现盆地四周的村落通往栃尾城外的小路上聚了不少人。那些走在如淡雪般霜亮的田中及原野里蜿蜒小路上的人,不是背着篓子,就是挑着担子。有男有女,也有人带着小孩,而且都是往城的方向,没有一个反向而行。 加当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对了,今天可能有市集!” 他立刻想到一条妙计。 他欢喜地起身准备,用半山处涌出的清水漱口洗脸,映着水面梳理乱发,掸掉身上的灰尘,扯平衣服的皱褶,又是一副山僧打扮,拄着金刚杖,斜穿过与城正相反的对山,消失在树林里。没多久,他便沿着刈谷田川的支流走向栃尾,路上遇到一位中年农民,自然而然地与他并肩而行。 “今天好像有市集呀!” “没错。” 那是一名表情木讷的中年农民,压在肩上的扁担两端吊着笼子,后面的笼子装了谷物,前面的塞着叶菜萝卜,还有一只翅膀和爪子被捆着的肥母鸡。那母鸡不停地啄食菜叶,但那百姓毫未察觉,加当虽然看见了,但心里有事,也没声张。 他仍心平气和地说话: “这里的市集一个月有几天?” “两天,三日和二十三日,城里希望再加一天,可是好像有战事。” “市场在哪里?城旁边吗?” “哪里,在城正对面的秋叶神寺门前,对了,师父是要去拜秋叶菩萨吗?” 加当虽然不知道秋叶三尺坊菩萨被迎接至这个地方,但嘴上应道:“是啊!我是为参拜三尺坊菩萨来的,市集就在寺门口吗?寺盖了很久了吧?” “一点也不,前年才盖的。” 加当一听,故意装出遗憾的模样说:“哦?那么新?我是听说很老了才来的……” “这寺一点也不老,前年藏王山的菩萨给烧掉了,那时,这城里的景虎君便说把三尺坊菩萨迁来这里。” “原来如此,是我弄错了。” 接着,话题一转,加当和他闲聊起来,趁便打听景虎最看重的家将是哪些人。 “最看重的当然是本庄爷、金津新兵卫啦,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鬼小岛弥太郎,弥太郎的老婆是他小时候的奶妈,力大无穷,还能拿刀上战场。” 加当聊着聊着,又把话题带到火枪上。 “我巡游诸国,看过不少新鲜事,记得到纪州根来寺时看到有种叫火枪的东西,我从来就没看过那样可怕的东西。” 他闲闲地说着,突然语气一转:“不过,在这里好像一点也不稀罕,听说城主最近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挺,非常热心地练习,这你也听说了吧。” “听说了,我是没看过,但声音听过,以前到城外时听过城里放枪,差点吓破胆了。” “是啊,我听说城主常常练习,前几天晚上还用枪打死了一个刺客。” 农夫突然眼睛一亮,“有这回事?” “哦,你没听说吗?栖吉那边传得很厉害,说甚么一枪打碎了刺客肩膀,人也死了。城主年纪虽轻,却是个人物,大家都这么夸他。” “是吗?……” 农夫也一副感动的表情,但忽然发现母鸡啄食菜叶,吓得大吼:“你这只贼鸡,要卖的东西都叫你啄光了,该死!” 他停住脚步,放下笼子,一手抓鸡,一手抓菜,满脸懊恼,“这样子还能卖人吗?!” “糟糕,我也没注意到,真对不住!”加当安慰他说。 他和农民在寺前分手,走上高高的石阶,参拜了菩萨后下来,市场里已盛传起前些夜里景虎用枪打死刺客的事了。他暗自欢喜,火速离开。 当天晚上,他潜进弥太郎家的地板下等待天亮。他就躲在弥太郎夫妻的卧室里,天一黑,夫妻俩就睡下了。加当不必窥看,凭气氛就知小孩的被铺夹在夫妻中间,而且是个一岁七、八个月大的男孩。他们夫妻没甚么枕边细语,很快就睡着了,只有弥太郎的鼾声在静静的夜里撼响着,但约莫一小时小孩就醒了,开始磨人地哭闹。 松江伸手拍抚小孩,但小孩哭得愈凶。鼾声稍微低了,不久突然停止,听见弥太郎说:“肚子饿了吧?还是尿湿了?” 松江又拍拍孩子,但哭声更大。 “一定是饿了,喂他奶吧!” 松江起身,抱起孩子,就坐在床上。孩子当下停止哭声,发出啧啧的吸吮声。 不久,松江突然问说:“听说景虎少主用枪打死了一个刺客是不?” “甚么?.99lib.”弥太郎有些吃惊。 加当立刻竖起耳朵。 松江轻松地说:“听说就是几天前的晚上,火枪这么管用啊?” “不知道!” 弥太郎的反应很冷淡,彷佛不欲搭理。 弥太郎的声音冷淡,加当反而觉得有异,他期待松江追究下去。 “你怎么会不知道?城里城外传得那么凶。” “你听谁说的?” 弥太郎的声音带有不安,加当这下欢喜起来。 “谁说?大家都这么说啊!今天是市集嘛!我去看看有甚么东西可买,不论走到哪里,都听到这话,你该不会瞒我吧?!” “市场上都这么说?”弥太郎的语气有些惊讶了。 “我看你就老实告诉我吧!” 弥太郎没有作声。 “是哪里来的刺客?是三条来的?还是普通的小偷?”松江才说完,紧接着是哄小孩的声音:“乖,快睡哦!” 她似乎把孩子放回床上,又继续说:“你就告诉我吧!景虎少主是你的主人,也是我的主人啊!而且我还曾经带过他,现在他打死刺客的事连种田的农夫都知道了,我却不知道,这不是很丢脸吗?你就告诉我吧!” “……” “这事还能瞒着我吗?你给我老实说了吧!刺客是哪里来的?” 她大概是动手揪住弥太郎的衣服,床板上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加当在地板下听着,心中颇纳闷这女人满嘴粗俗言语,真难以想像是当过喜平二景虎乳母的人。 弥太郎大概被她揪得受不了,“你放手啊!我告诉你就是了,不过,这件事绝对不能在外面胡说,景虎少主特别吩咐过,既然外面已有谣传,我就告诉你吧,是这样的……” 他把那夜发生的事一字不漏说了出来。 “刺客是甚么人?” “服部玄鬼,就是为景公生前用的那个伊贺忍者。” “是他啊!他还为春日山做事吗?还是已经投效别家了?” “他还是春日山的人。” “既然如此,那他潜进城里干甚么?” “我一点也不知道,景虎少主好像知道,但他不说,我们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玄鬼那天晚上潜进城里,跑到他居住的前院,被他开枪打死。” “……” 弥太郎和松江还继续说着,加当觉得已无再听的必要,但仍耐心地等他们夫妻睡着以后溜出地板下。 加当回到山上,他不能不为玄鬼感到悲哀。伊贺忍者几无善终者。由于伊贺一地山多耕地少,居民代代以祖传技术离乡谋生,但因为工作的关系几乎都没有好下场,在遥远他乡,像野狗一样被人打杀,能被当做孤魂野鬼而埋葬者算是好的了,大部份都是被丢弃在荒山野地,成为野兽野鸟的饵食。 这样的下场,伊贺人多半早有心理准备,他们有此觉悟而离乡,是因为出外谋生依旧胜过留在故乡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玄鬼和加当都是这样。 关于这次的行动,加当并不清楚玄鬼和晴景之间有甚么样的约定,玄鬼只告诉他:“事成回来,晴景公会雇用你。” 但是,加当心想,晴景除了给玄鬼相当数额的赏金外,也可能答应以后由自己接玄鬼的位子。 玄鬼在故乡伊贺是颇富传奇的忍者,可惜现在年事已大,不再像以前那样厉害了。他在这时候想到歇手回乡、安享天年,是很聪明。他这想法可能老早就有,身边也存了不少金银,加上这次的赏赐,他足可过个安适的晚年。可惜,落得惨死下场,不能不叫人为他难过。 加当愈想愈同情玄鬼,他想:“我要为他报仇,我要让他们知道,伊贺忍者是多么可怕,多么固执!这也是为乡人的未来着想!” 他沉沉睡去,直到日上三竿才醒转,而后就一直寻思该用甚么方法报仇。他想出很多条妙计,却不知选择哪个最好。 午后,他又爬到山顶,从树荫间俯视城里,脑里还在打着主意。他听到城里传来的枪声,间歇不断,那声音摇撼着日光澄明而静止的盆地空气,回音不绝。 他游目四骋,搜寻枪声的来源。 “啊!是那边吗?” 在外城一块日射颇佳的空地上,七、八个像豆粒般的人影在那地方蠕动着。在空地的外围、靠近城濠的地方有几棵松树,红色的树干盘根交错,树下似乎安着靶子,土堆撮起的堤防看起来有些倾斜。豆粒般的人群中,“轰”地冒起一股白烟,靶子处窜起尘烟,随即是震耳的响声。 加当一直看着他们练习。 看完练习,回到藏身处,他还在想着报仇的事。那天夜里,他聆听着风声和落叶声睡下后,杂乱无章的思绪突然清明起来。 “我这样一心一意地想为玄鬼报仇,简直是傻瓜嘛!就算我杀了景 864e." >虎,玄鬼也不能复生,徒然便宜了晴景。就算他雇用我,但我看他也不像有甚么前途,依我的直觉来看,只怕他也不长久了,反倒是景虎会有出息,或许我该改变这蠢想法,转而投效景虎才对!”.. 他继而又想:“身为忍者,还想回乡安享余年,这打算本来就错了,玄鬼有这念头时就已死了,而不是被人杀死的。还有,他到底存了多少金银,这回和晴景有甚么约定,他一句也没跟我说,未免太见外了,为这种人报仇,我岂不是白费力气?!而且,玄鬼说晴景答应这次事成之后,让我接替他的位子,但空口无凭,万一我办完事回去,晴景一口否定有这约定,我也无可奈何。这件事玄鬼活的时候我都搞不清楚了,何况他死了,还有晴景那人也不好讲话,我要当真了,岂不自讨没趣?!” 他东想西想,心思愈明。 “算了,我就投效景虎吧!玄鬼兄,虽然我不够意思,但人各有志,只望你早日超生成佛,南无阿弥陀佛!” 说罢,合掌一拜。 加当迫不及待地等到天亮,便下山往弥太郎家去。这回他是堂堂正正地从玄关进入。 “在下是伊贺乡人加当久作,有事相求,可否一谈!” 松江出来接待。 她左手抱着脸颊红通通、骨架结实的小壮丁。她美丽的脸孔及结实的身材依旧,孩子在她手上显得极轻。 “你等一下,他待会儿要进城办公,我去问问他要不要见你!” 她的语言的确粗俗,但态度很诚恳。 加当想起前天夜里躲在他们夫妻床下偷听他们枕边对话的事,忍不住想笑,但强忍住笑意,敛容回答:“冒昧打扰,不好意思,不过,在下就是希望在他进城前一谈。” “是吗?”松江把孩子放在膝上,敞开胸襟,掏出又白又大的乳房塞进孩子嘴里,她打量了加当好一会儿,“你是山僧打扮,但你刚才说是伊贺的……” “伊贺乡人加当久作。” “你是忍者吗?” “正是!” “哦!那我去跟他说。” 松江抱着孩子进到内屋,没多久出来说:“请你从院子绕过去吧!免得又脱鞋又穿鞋的,你麻烦我也麻烦!” 加当顺从地从玄关侧的木门进入院子。前夜他就是从这院子潜入地板下的,当时他很小心地没留下脚印,因此在这霜柱林立的院子里,丝毫没留下足迹。他很满意。 弥太郎坐在外廊地板内侧,已穿戴整齐,他那血色畅通的脸和微翘的嘴角下巴一带,益显精神充沛。 加当走到廊前,正要报上姓名,弥太郎开口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坐吧!” 他指着廊侧已经准备的一块圆垫。 “多谢!”加当坐下。 “有甚么事找我?”弥太郎直接问道。 “在下在故乡习得忍术,有意奉公,听说当城之主喜平二景虎君胆识过人,为不可多得的武将,如果先生能代为推荐,为景虎君效劳,不胜感激。” 弥太郎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更敏锐地盯着他,“你知道一位叫服部玄鬼的人吗?也是你们伊贺的忍者。” 加当心想终于来了,但表面上很平静地回答:“只闻其名,不识其人。他在伊贺忍者中虽然极为出名,但在下年事较轻,玄鬼先生早已离乡在外,彼此无缘见面。在乡时听说玄鬼在贵国春日山城服务,想必阁下认识玄鬼,既然如此,可以向他打听一下在下的伎俩,我们虽然素昧平生,但他该耳闻在下的本领。” 弥太郎又凝视加当,脑子里不知想着甚么。其实,加当猜也猜得到他此刻心里所想的问题,不外是能否相信加当所言,或许他和玄鬼是一丘之貉,为着同样目的而来,但也可能是真心投效而来,否则不会这么一副坦然沉稳的样子。 松江端茶出来,她把孩子背到背上,胖嘟嘟的两只小脚从背带下垂在松江的臀上。 “谢谢!” 天气真冷,加当接过茶杯,双手紧紧捧着。茶杯热气直冒,握在手中,说不出地温暖舒服。他已经好几天没摸过温热的东西了。等到双手暖和了以后,他慢慢地啜饮茶汁。在这寒冻天里,热茶更显美味甘醇。 弥太郎开口问:“你在这一行很出名吗?” 加当微笑说:“在下浑号飞加当,在东国或许无名,但在京都及西国一带小有名气。您若怀疑,可以向玄鬼兄求证。” “既然叫飞加当,那么很擅长飞跳罗!” “在下不用助跑可跃过约七公尺,撑杖则可轻松跃过十公尺,跳高可过三公尺,如有三尺的支杖则可跳过四公尺高的土墙,但这点功夫不算甚么,厉害的是弓箭甚或西国流行的火枪,都无法打中在下,只要距离在二十公尺外,绝对不中。” 弥太郎睁大了眼。 麻衫 人们交谈时,多半说些无关真心的话题,就在你来我往的寒暄中使谈话气氛融洽,进而导入正题。 但是,鬼小岛弥太郎完全不会这一套,他心里想甚么就说甚么。他刚才听了加当的自豪之语,也不会说些应酬的话,只是默默地盯着对方,心下盘思着。 “他既然敢说试一下就明白,显然不是吹牛的,景虎君最近身边不稳,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帮忙也不坏,我就推荐他吧!” 加当看他不说话,以为他不相信,于是说:“如果你怀疑的话,可以当场一试。” “不必了,我想你也不会骗人,好吧!我就帮你推荐,但结果我不保证啊!” 加当满脸欣喜之色,忙不迭地说道:“承蒙推荐,不胜感激,如能录用,定效犬马之劳。” “那是当然,我推荐的人如果不好好做事,我还有立足之地吗?我现在就要进城,立刻提你的事,景虎君大概很高兴吧!也许要马上见你也说不定,你是要和我一起进城呢?还是在旅店或寒舍等候?” “要人传讯也太费事,在下就随你一块进城吧!” 弥太郎已穿戴妥当,随即离家。 进了城,他让加当在武士待命所候命,自己到景虎的居室去。 景虎坐在面窗的几前看着图画,他撑着下巴凝视图面,听到弥太郎的声音,说声:“进来!”把图面摺好,回过身子。 “今天来晚了!” “出门时有人来访,所以迟了些。” “烤烤手吧!今早霜降得很重哩!”说着,他自己把手覆在手炉上。 “多谢!” 弥太郎膝行前进,把粗壮的手盖在手炉上,一边搓手一边说:“一个叫加当久作的伊贺忍者想为您效劳,托我帮他引荐。” “就是你今早的来客吗?” “正是,他有个飞加当的浑号。” 弥太郎重复一遍加当早上夸下的海口。 “等于他自称是高手罗。” “是啊!他还说如果怀疑,可以去问服部玄鬼。” 景虎脸色微动,问道:“他认识玄鬼?” “他说只是久闻其名,玄鬼很早以前就离乡在外,两人没见过,但玄鬼大概会知道他这个人和他的武功。” 景虎那与童颜似肥胖的脸极不搭调的眼神阴翳了下来,他陷于沉思,一会儿微微笑道:“很有99lib?意思的家伙,你看要见他吗?” “可以看看他的本事。” “对啊,也不能尽信其言,带他到靶场去,通知大伙儿都要来!” “是。” 弥太郎高兴地退出房外。 景虎亲自扛着枪,侍卫捧着黑漆火药盒,一同走到靶场。 弥太郎带来了加当,本庄庆秀、金津新兵卫等家将也都齐聚。 景虎大剌剌地走向加当。加当跪在地上,弥太郎正要开口引介,景虎头一摇,直接对加当说:“我想瞧瞧你的本事,如果真如你自己说的,我就用你,如果我满意的话,可以赐你千石俸禄!” 他这单刀直入的说法,加当略感惊愕,但很快两掌扶地说:“献丑了!” “你先让我看看绰号由来的跳飞本事!” “是!” 加当起身,环顾四周后,走向靶子那边,约在十二公尺远的地方停下。 这天天气晴朗,土色微红的院子里洒满了亮眼的阳光,一地的霜柱也晶亮亮地半融,冒出水蒸气。 “我先表演横跳!” 说完,他将金刚杖插在地面上,毋须任何准备地纵身而起,只见他那柿色衣袖孕满了风如鸟翅般扬起,瞬即双足并拢落在前方。落地点距离金刚杖确实约七公尺。 围观的人群发出赞叹。 “撑杖的话可以跳十公尺。” 他淡淡地说完,将金刚杖换个位置,撑杖一跳,确实是十公尺以上。 “如果发出声音,可以多跳约两公尺,但是我们的工作不能有声音。” 接着他展示跳高的本事。他走到靶场小屋旁的赤松下停住,只见他仰头而望时,身子已轻轻藏书网飘起,双足并拢立在距地八公尺的树枝上。大家猜想他可能是双手攀着翻身上去的,但没有一个人看清楚,只觉得他像鸟一样轻轻从地上飞到树枝上。 众人又是感叹。 加当轻轻落地,“如果用杖,距离可以加倍!” 说着,拾起金刚杖,想再试一次。 景虎制止他:“行了,了不起,的确不辱你的名号,值得嘉奖。” 加当双手扶地一拜,“多谢嘉奖!” “我还要看看别的本事,听你说二十公尺之外枪子儿打不到你是吧?” 加当默默点头,自动走到适当距离处,插上金刚杖。 “到这地方刚好二十公尺,任何人都可以,等我准备好了就可以一试了。” 他迅速脱掉身上的麻衫,挂在杖头,然后脱下念珠,把麻衫绑在杖上。之后,他站在三步之外。阳光暖和,霜融的地面袅袅升起淡烟似的水蒸气。 “可以了!”加当露出白齿笑着说。 “你来!” 景虎把枪递给弥太郎,点燃火绳。 “是!”弥太郎隔着火绳,摆好姿势,瞄准以后似觉不安,又把枪放回膝盖上,招呼加当说:“没问题吧?” “没问题,你尽量瞄准吧!” 他表情不变。 弥太郎吹燃火绳,又摆好姿势。众人屏息静声,视线在枪口和加当之间来回。阳光愈来愈亮,一片静寂中,传来某处的鸟啼。 弥太郎开枪了。 众人屏住呼吸。加当似乎只微微一动,巧妙地闪过,脸色不变地站在刚才的地方。 “真的没打中吧!”他笑着说。 众人大惊。弥太郎又惊又奇:“妙啊!我还以为会打中哩!” “好本事!令人佩服,不过,实在太玄了,再试一次可以吗?”景虎说。 “可以,直试到你们满意为止。”他露出充满自信的微笑。 这回,景虎让曾根平兵卫开枪,结果一样。其他人都觉得难以理解,争相试验,但景虎说:“不能一直那样试,我再试一次就好了。” 说完,他装填火药,架好姿势,问道:“可以了吗?” “可以!” 加当话声方歇,景虎的枪已经发射。只听得一声如狼嚎般的惨叫,加当只跳起了约四公尺高便重重摔落在地。 众人原是半跪姿势一旁观看,此时不觉都站起身来。 景虎非常冷静,他吹吹冒着丝丝白烟的枪口说:“去看看,应该打中了他的胸腔。” 众人立刻奔过去。 加当仰倒在霜融泥泞的地上,那原像岩石削成的棱角分明的脸仍带着几许惊讶,但呼吸已绝,胸前血肉模糊。 景虎慢吞吞地走过来,众人突然住口,只是以莫名所以的眼光看着景虎。 景虎解开系在金刚杖头的念珠,揭下麻衫给弥太郎,弥太郎抖开麻衫,只见背部有两个大洞,洞边焦黑,的确是枪弹痕迹。 景虎说:“这是把戏而已,没甚么好奇怪的!” 他看众人仍一脸疑惑,进而说明:“那不过是个障眼法,让人看到与自己正好相反的地方去。起先我也搞不清楚,只是觉得这麻衫很可疑,再仔细一看,开枪以后,他的胸部会冒出淡淡的烟,本人既然毫发未伤,没有冒烟的道理,因此,我发现我们看到他时是看到这麻衫,看到这麻衫时就是看到他,于是我瞄准麻衫开枪,事情就是这样,凡事只要用心,就不容易受骗上当。” 众人听完,对景虎的英明机智,更是佩服得不得了。 景虎却毫无喜色,又说:“我认为这家伙和玄鬼是同一目的,他们既是同乡同道,彼此又有过人本事,既然不是敌人,哪有来了却不见面访谈的道理?明明是一丘之貉,却说知其名不知其人,瞒得了我吗?哈哈……” 景虎这层推理半偏半中。起先,加当是与玄鬼为同一目的而来,但玄鬼死后他心境逆转,诚心想投效景虎。然而,此.刻的景虎并没有那种余裕去细细忖测。 两度派人来暗杀,景虎对晴景已近容忍的极限。他觉得有和宇佐美定行谈谈的必要。但刚准备出门,放在三条领内的密探便传来报告说,三条方面的动静不太寻常,协助三条的各地豪族最近频繁往来三条。 其实这不难理解,三条方面对自己这边一直虎视眈眈,应该已知为了新发田兄弟,栃尾和春日山之间生闲隙,利用这个情势也是当然。 “该怎么应付呢?” 景虎最先想到的是,以目前形势而言,栃尾是绝对得不到春日山的兵援了。最糟的是,他们还可能和晴景联手来攻。这要在平时或许不可能,但现在兄弟屡生龃龉,晴景又不识大局,是非不辨,说不定几句好听的话就说动了他,这点不能不小心。 景虎严密防备的同时,派使者赴琵琶岛送信。 “阁下想必已有所知,三条方面近来动静俄然活络,在下因诸多事故,与春日山间骤生裂隙,春日山若出,倍增不安。若仅防三条方面,那还容易,万一春日山受甘言蛊惑,与三条联手来攻,无疑腹背受敌,还望阁下届时能阻挡春日山兵!” 使者翌夜即回来,带来宇佐美的回函:“阁下所述之事,本人亦有同感,有关春日山方面,大可交由在下负责,定不允其一兵一卒越过米山!敬请安心为荷!” 数天后的某个早上,一样霜结地冻。景虎接到报告说三条军已出动,金津国吉为主将,数名豪族为副,总数五千。 景虎笑说:“金津国吉的本事我还没见识过,不过他哥哥黑田国忠的本事我已领教过了,也没甚么了不起,看来,国吉不见得胜过乃兄!” 有宇佐美为他封锁春日山,解除背后不安,因此对正面而来的敌人,景虎无惧无惊,甚至想迎头予以痛击。 他召集众将,宣布此事,众人也意气轩昂,准备大干一场。 景虎将众人部署妥当后,独自带着枪,踩着霜柱爬上后山。他站在山的斜坡上俯瞰地形,演练战术。他盘算敌人来攻的方法,就地形而言,他们可能还是像上次一样分正门、后门两路来攻。 不过,这回他们若故计重施,栃尾这边就麻烦了,因为兵员不足。上回是有宇佐美、上田房景、春日山等援兵,总数三千,但这一回只有新发田扫部介的两百兵力,总数不过一千二,要迎击五千多敌军,简直比例悬殊,若再分两路迎击,那更降低战力,务必想办法让敌军集中一路来攻。 栃尾盆地是纵长的三角形,最里端的顶点位置就是栃尾。从三条方面入此盆地有两条路:一条是首战时敌人采取的经路,自隔着盆地西边之山区峡谷地带窄路而来,这条路一出峡谷就是栃尾村外;另一条是第二战时敌军走的沿刈谷田川支流的路。 要让他们选择其一,并不那么困难,只要聚集百姓沿着山路竖立伪旗即可。这一招在首战时曾让敌军尝尽苦头。问题是进入盆地以后怎么办,他不希望敌军像上次一样前后夹攻。 他望着盆地中蜿蜒的小路、岔路口、河滩以及包围盆地的群山,自言自语道:“看来,还是得借助伪旗之计。” 如果采用此计,则此刻所立之处的东南方丛林是最好的地点。若在那里放上两、三百个百姓撑起更多的旗子,让敌军误以为人数过千而放弃攻后城门的话最好。 当然,这计也不能全靠百姓,还得有二、三十个真兵露露脸,才不致被识破。只要他们一路攻向正城门,就直接迎战,不搞伪旗之计,免得一被识破,反而自乱阵脚。 思虑妥当,景虎准备下山,这时,本庄庆秀和金津新兵卫上山而来,两人都穿着轻型甲胄,战衣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光线。 两人在景虎面前屈膝一拜。 “有事禀报。” “到那边坐着说吧!” 景虎迳自坐在一块岩石上,等他们两个都坐定以后开口:“说吧!” “刚才接到通知,柿崎景家也出兵了。” 景虎原以为是春日山出兵,胸中一紧,待听得是柿崎弥二郎,不免松一口气。 长尾俊景还活着时柿崎弥二郎就已加入三条,俊景战死,昭田常陆介统率三条以后,柿崎仍然效劳三条,同时成为昭田的女婿。昭田为了拉拢柿崎,收了一个美女为养女,嫁给柿崎。不过,柿崎还不曾为三条出战,他一向蟠踞柿崎城,窥伺春日山。 景虎虽知柿崎这个人不容轻视,但仍不动声色:“是吗?我久仰柿崎武功,这下有缘见识一番了。” 两人见景虎一副胸有成竹的气概,自是安慰,但仍建议:“柿崎是战无不胜的勇者,我们得事先拟好对策。” “我会。” 景虎简短回答后,仰头望天。蔚蔚蓝天上悠悠飘着雪白柔软的云朵。他看了好一会儿后说:“辛苦你们了,下山吧!” 说完,踏着大步往山下去。 翌日正午过后,三条军攻来,和上次一样,沿着刈谷田川支流的路进入盆地,逼近沿着东边山脉的路。路在距城一公里处与刈谷田川交会。他们就在那儿兵分两路,一路不过河,直上土堤,另一路过河后就止步不进。前者是以后城门为目标,后者则等待前者进到适当地点,打算同时联手攻城。 景虎按照预定计划,在后山绵延向东的山腰树林里安置了鬼小岛弥太郎夫妇率领的三十兵员及两百个农民,但旗子还没竖起。 昨日天气晴朗,但今日阴霾一片,空气寒冻彻骨,覆盖天空的厚云层彷佛就要撒下雪花片片似的。沿着刈谷田川河堤而来的两千敌军,吹螺打鼓地渐渐接近。 景虎定睛注视许久,发现时机一到,立刻举枪对空放了一枪。这轰然声响是个信号。埋伏在林中的弥太郎夫妇等人立刻高举军旗,嘶声竭力地喊杀。他们每个人拿着三、四根旗子,旗上印着宇佐美的三瓶纹饰。守城兵虽知是假,但看到千旗晃动,一时也误以为真有千军在旁襄助。 沿着刈谷田川行进的敌军停止前进,像是受到动摇。 景虎再发一枪。 紧接着,鬼小岛夫妇等人用力摇晃军旗向林子入口移动。这些人都是真正武士,他们出现林外,马头一字排开,在旁观敌。 在越后一国,几乎无人不知宇佐美之善战,眼前情势,大有攻城军一渡河、宇佐美便拦腰击来的气势。敌军似乎大受动摇,信使策马奔前驰后,不断交换讯息,没多久,他们似乎放弃攻后城门,大军掉转马头,与另一路会合。 “好极了!” 景虎心下满足,但不露笑意,慢慢走向正城门。其实他已紧张得汗流浃背。 大约一小时后,正城门的会战展开。敌军分先锋、中锋及后卫三队,一齐向前推进。一进入射程,便竖起盾牌,从牌下放箭,慢慢向前推进。起初,守军的箭老是射中盾牌,但距离接近后,几乎有发必中,尤其是户仓与八郎,更是箭无虚发。他没戴战盔,胄衣袖子也脱下,拉长了弓等着,只要盾下略显空隙,他立刻放箭,瞬间射倒二十人。敌军阵势因而乱了,避开户仓与八郎的方位,偏向两侧。 这正是可乘之机。 “杀!” 景虎令旗一挥,在城门内侧等待时机的本庄庆秀,率领两百名手下开门而出,因为敌军已乱,本庄一举杀至敌军中锋。 中锋主将是金津国吉,他不慌不忙地张开队形两翼,准备包围本庄。敌军两千,本庄兵力两百,自然不能被围,否则如瓮中捉鳖,死路一条。本庄军立刻后退,.但并不是逃回城内,而是向西越过门前,金津军追击在后,阵势也乱了。 在这之前,景虎已率马回勇士三百下到城门口,他策马前奔,直攻金津军侧面。景虎兵数虽少,但都是以一当十的骁勇之士,立刻击溃金津军。溃走的金津军中,有景虎预先安排的三十名勇士混入其间,但金津军无人发现。 担任后卫的柿崎弥二郎,眼看己军被寡敌击溃,不由大怒。 “尽是些不知战法的没用东西,我就让你们见识一下甚么叫打仗!” 说完,拉马过来,翻身上马,大喝一声:“儿郎们,随我来!”便横着长枪策马向前。 他戴着金光闪亮的镰型装饰头盔,一身绯红战甲,跨在漆黑战马上,犹如驾着乌云的雷神。 “在下柿崎和泉守参见喜平二景虎!” 他边喊边舞转马身,手上长枪也挥舞不停,所到之处,或倒或仆,如刺芋头般轻松。 景虎避免与柿崎交锋,战了一阵便喊:“退!快退!” 他掉转马身,栃尾军也跟着撤退。 “别跑!那个穿红穗铠甲的就是景虎,杀了他!杀了他!” 柿崎一马当先地追来,他的军队一上,前锋和中锋也恢复气力,回头加入追击。但是,当他们通过城门前时,在门内待机的金津新兵卫和新发田扫部介率兵五百冲出,切断敌军后路,开枪射击。 一听到枪声,原先拚命奔逃的景虎军立刻止步,景虎大叫:“敌人中计了,我们赢了!快乘胜追击!” 军队立刻应声反击。本庄军也回转,迂回攻击敌侧。同时,在稍前已由后门进城的弥太郎夫妇率领的百姓,在城内竖起三瓶旗,杀声震天。 三条军大惊,呆立不动。别说是金津国吉,就连柿崎也又惊又疑,停马四顾。 这正是混入金津军中的栃尾勇士等待的机会,他们出其不意斩杀敌将的马腿,而且嘴上还喊着:“有叛军!大家小心!” 局势益加混乱,三条军争先恐后地撤退,栃尾军乘机三路追击,三条军完全溃走。 不过,柿崎毕竟勇猛过人,即令在这时候,他仍带领三十近卫殿后,阻挡栃尾追兵。 景虎见柿崎弥二郎撤退的情况,知道穷追无益,于是召回追兵。三条军惊魂甫定,人已在距栃尾城约五公里外的盆地入口附近。 天日较短,此时已近黄昏,于是各自筑阵扎营。 晚餐时,诸将都聚在金津国吉那里,柿崎为败战而耿然于怀,连最爱的酒也没喝多少,数落了诸将几句,便闷闷地回营。 “没用的东西,怎不叫人生气!” 他重新斟酒。这时,站岗的近卫进帐小声说:“新发田扫部介求见。” “谁?” “新发田城主之弟……”近卫的声音更低。 柿崎已有七分醉意,看近卫那小声小气的模样不觉大怒。 “干嘛那么小声?说清楚点!新发田城主的弟弟扫部介来了是吧?扫部介以前是我的好友,但现在敌我有别,来干甚么?罢了,老朋友嘛,不好赶人回去,让他进来吧!”他故意大声嘶吼。 扫部介身着轻便甲胄,悄悄进入。 “扫部介,真是相逢非其地啊!哈哈哈!”柿崎开怀地笑迎扫部介。 “阁下精神很好啊!”扫部介微笑坐下。 效应十足 酒过三巡后,柿崎说:“你们的战法很妙,今天是打得漂亮,但明天不会这么顺利吧!最好有这个打算!” 他回想起来便觉愤恨,声音发抖。 扫部介笑说:“就是呀!今天如果没有阁下的话,也不只那点成果啊!正当我们要宰杀金津国吉时,就因为有你中流砥柱,害我们功亏一篑,真可惜!你干嘛那么帮着昭田?” 他笑中带着谄媚。柿崎..呵呵一笑,心情似乎好转。 “为甚么?昭田是我的岳父啊!你不知道我娶了他女儿?” 扫部介故做大惊状:“哦,你娶老婆了,我一点也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听人这么说,我不相信。” “为甚么不相信?” 柿崎生气起来,眼看又要开骂了。 扫部介仍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昭田有男孩,但确实没有女儿啊!所以听说你娶昭田的女儿时,心想这恐怕是误传,你应该只是纳妾,而不是娶妻。” “甚么妾!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她是昭田的养女!”柿崎终于吼出来了。 “你先静下来听我说,这样剑拔弩张地不好说话!” 扫部介先平抚他的情绪,继续说:“是他养女才有问题,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女孩,谁知道是不是良家妇女?就这样一个不知来历、只是细皮嫩肉的女人不过是个女侍,为了要拉拢你,才收为养女再嫁给你!所以啦,我就说是娶妾嘛,怎么会是娶正室呢!” 柿崎没有吭声,气呼呼地瞪着扫部介。 扫部介继续说:“我想,以你柿崎和泉守的身分,要娶正妻,只要看上任何大名朝臣的千金,对方一定欢欢喜喜地坐着花轿上门,是不?昭田常陆算甚么?!不过是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利用两个儿子侍候先主为景公,攀附权势,成为春日山长尾家的家老,就算是他的亲生女儿,也配不上你柿崎家世,配不上你这艺高胆大的武士。” “……” “何况,他还是忘恩负义的禽兽,原是流浪无靠的外乡人,幸得先守护代恩宠,成为首席家老,两个儿子也继承名家之后,享尽一门荣华,但是对他恩重如山的为景公一死,他立刻背叛少主,为景公次子景康、三子景房都惨遭他毒手,简直是无以言喻的逆臣。拜这种人当岳父,妥当吗?我觉得你认他为岳父,实在可惜,这可是老朋友的肺腑之言啊!” 扫部介说得头头是道,又有诚意,柿崎虽想发作,却又按捺下来,陷入一股奇妙的思绪中。 许久,他才开口:“你是想来劝我的吧!” “你先安静地听我说,昭田既是春日山长尾家的叛臣,也就是朝廷的敌人,你也知道,前年京里下了一道圣旨给春日山,要讨伐国内的逆徒,这逆徒除了昭田父子还有谁?和这种人同盟,只怕玷污了你柿崎武士的家风,我真为你可惜。” “朝廷圣旨?哈哈……” 柿崎大笑,魁梧的身驱晃动不止。 扫部介仍然一副认真的表情。 “圣旨就是圣旨,违者就是朝廷公敌。” 这话虽短,却如匕首一样锐利。柿崎笑容消失,脸色阴郁。他抓起酒杯想要斟酒,发现手抖动不已,只好缩回膝上,狠狠地瞪着扫部介:“你是来劝服我的吧!快说,咱们现在敌我两立,说话小心点,免得我一刀斩了你!” 扫部介微微一笑:“是吗?那么你就斩了我吧!看来我的话是不合你意,因为我是来劝你去昭田、就栃尾的。” 柿崎不动,扫部介也不动,两人互相凝视,看着看着,柿崎的表情软化了。 “别人会怎么说呢?我以前也曾背叛三条来归啊!”他现出不曾有过的腼覥表情。 “反正有甚么顾忌的呢?事到如今,不用我说,你也亲眼见到三条灭亡了。今天不也一样,若没有你出手帮忙,又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做人要认清时势,景虎君胆识过人,虽然年方十八,但是战法高超,你也见识过了……” 扫部介还想再说,柿崎把手一挥:“你回去吧!” 扫部介凝视着他,立刻应道:“好,我就告辞了!” 他悠然起身,柿崎送他到营外。 扫部介带着从骑数人驰走在黑漆的山路间,心想,对方的反应足够了。 说服柿崎阵前来归的策略,是扫部介主动提出、得到景虎允许的。他因为自己兄弟的事导致景虎兄弟翻脸、因而诱发三条来攻,颇感自责,亟思多为景虎尽一分力,也更想多立一点功劳。 柿崎送走扫部介,回到刚才的地方,烫了酒又喝将起来。他先狠狠地灌下四、五杯,然后浅斟慢酌,边喝边想着扫部介的话。 他说忘恩负义的禽兽、逆贼、朝廷公敌甚么的,当时听起来颇为刺耳,但现在自个儿细细思量,似乎又言之有理。当初自己也是充分盘算过利害后而加盟三条的,而今为了利害,信念又要动摇。 重要的是,他发现景虎似乎是稀世将才。景虎修筑栃尾古城、大破来攻的长尾俊景,不过才十五岁;同年冬天,他不但击退再度来攻的三条军,而且杀了俊景。这两次交战,柿崎都没有参加,听到消息后只是愕然而已,心想他第一战不过是偶然得胜,第二战有宇佐美、晴景和上田的援兵,加上宇佐美的指挥,得胜也就不足为奇了。 话虽如此,他当时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小鬼,此等智慧仍然叫人佩服。而今他已十八,益发精明,天晓得他以后会成为甚么样? 柿崎心想:“因为看晴景是个没出息的人,准倒无疑,因而投效三条,即使俊景死了,仍无贰心地臣属三条,并做了昭田的女婿,但现在景虎如此杰出,不容小觑,很可能取代晴景……” 柿崎又想:“景虎现在指摘昭田是忘恩负义的禽兽,是逆贼,是朝廷之敌,虽然是叫嚣而已,在三条势力犹大时没甚么作用,但万一景虎得势,这些指摘恐怕就有很大的杀伤力了!” 他思前想后,脑海一直拂不去妻子的白嫩脸庞。这女人生得美,他疼爱有加,反而令她承担不起,最近总是说:“今晚找别人陪你吧!” 她非常瘦,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犹如梨花。喜欢这种女人的男人不少,春日山的晴景就是如此,他宠爱的藤紫就是这样瘦伶伶的。 其实,柿崎喜欢的还是丰满华丽型的女人,很久以前为景公送他的春秋二娘,最合他的胃口。可惜,这美艳双姝在八年前相继过世,直到今天,他偶尔还想起她们。 思绪回归正题,妻子毕竟是明媒正娶来的,如果要和昭田断绝关系,岂不是要马上休她回家吗?他还真舍不得。 他苦思一阵,突然领悟:“就算昭田要我还回去,只要我说不还,老婆也不敢说要回去。他们又不是亲生父女,没甚么亲情,不过是为了把她嫁给我而挂个养女名义,我不还,他又能奈我何?我不还,绝对不还……” 他喝喝想想,想想喝喝,不知不觉醉意已浓,思绪也随之纷乱。于是,往旁边一倒,扯过熊皮垫盖在身上,瞬即发出如雷鼾声。 翌日,他一如往常的时间醒来,毕竟体力过人,一夜酒醉,但觉神清气爽。 他推开熊皮垫,翻身而起,昨晚的思绪又浮现脑海,也不知道是甚么时候决定的,反正背叛昭田、归顺景虎的心意已定,于是走出帐篷。 天气晴朗,太阳虽然还未露脸,但飘浮在东山上的云朵下部已染成金红色,光芒呈放射状散向四空。 营前空地上,兵士分成几组炊煮伙食,多人围在大锅周围,愉快地谈笑。味噌的芳香弥漫在寒冷而清冽的晨间空气中。 柿崎迳自走过其间,来到霜柱林立的原野。心中犹在盘思:“如果我只是带兵跑去说声抱歉,让我加入贵方吧!这不等于摇尾乞怜,想我柿崎弥二郎何能如此没出息?!我要露一手给他瞧瞧,让他知道我非等闲之辈!” 他使劲踩着霜柱走动,止步一看,左手不远处是昭田将监的营地。将监是常陆之弟,是为监督战事而来。营地前,兵士也分堆炊煮。 柿崎凝看半晌,突然面露微笑,返回自己营地,冷不防地大声吼道:“赶快准备出战!先穿了战服再吃饭!两刻钟后出发!来不及者一律斩杀!” 兵士都很清楚柿崎说杀就杀的个性,众人慌忙起身准备,柿崎觉得还不够,令号兵猛吹螺号,整个营地乱成一团。 附近的营地也惊慌不已,多人跑来探看,有人发问,但柿崎一概不理,只是不停地叱责号兵:“吹呀!吹呀!”目不转睛地盯着部下准备。 不久,昭田将监亲自出来。他年约五十五、六,身材瘦高,风采颇佳。他的胡子已半白,穿着五彩穗编的甲胄,身披蓝底无袖织锦战袍。他略显急躁,没有戴黑纱帽,也没有缠着额巾。 他走到十公尺处时便不甚愉快地说:“柿崎将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柿崎没理他,仍然催促号兵:“吹!用力吹!” 将监又靠近至六公尺处,说道:“柿崎将军,你这样扰扰嚷嚷地是怎么回事?要出兵的话,又是攻打哪里呢?快回答我!” “混蛋!谁叫你们停的?快吹!快吹!”柿崎吼斥号兵。 将监立刻脸泛红潮,他一步步逼近:“我是监军,我正在问你,快回答!” “吹!快吹!用力吹!” 将监似也觉得柿崎的模样不寻常,他边说着:“柿崎将军,我看你有些不对劲呀!”边探头窥伺柿崎的脸。 他想抓住柿崎的手臂,但还没摸到他的手,柿崎便放声大吼:“无礼的东西!” 将监当胸被重击一拳,整个人踉跄地似要向后仰倒,“大胆!”他吼着,正要直起身来,柿崎腰上的刀已横挥而过,他的脑袋飞入空中。 对柿崎出人意外的举动,三条诸军、尤其是昭田将监的队伍无不暴怒,作势欲击柿崎,但柿崎早已摆出准备反击的气势,他跨在黑漆战马上,舞着长枪,在营前飞绕,并大声喧嚷:“武士出阵犹如恶魔,即令是我佛菩萨阻挡在前,也不能原谅!本将军出兵在即,将监不但意图阻止,甚且手触本将军身体,因此,斩杀以献祭军神!如果诸位要攻击本将军,很好!本将军也很高兴能棋逢敌手!毕竟在此越后一国,能当面阻挡我柿崎景家者无一。” 他这番话简直不把三条诸军放在眼里,他们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却无人敢上。 柿崎把手下分为两队,以一队守备一队行动的方式出发,他自己则在最后面押阵。他在马上,指挥部队,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看得三条诸军眼睛喷火,却无可奈何。 他们对柿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无法理解,或许是不能确定。从柿崎这个人的人格推测,他可能又心生叛意了,但他们实在不肯承认像柿崎这般勇将就这么轻易地脱离己方阵营,因此没有展开攻击行动。 当队伍行至约两公里外的高地时,柿崎左手持枪,右手操起系在胸环上的军旗,大喊:“整队!”用力挥旗两三下。 队伍迅速向左右展开,形成鹤翼阵形。 柿崎人在马上,再度嘶喊:“你们如果执意追来,那就是把我看成敌人,既然如此,我当下和三条断绝关系,加入春日山那边。把我看成敌人,想必是你们本心吧!索性来吧!怕甚么?” 他又挥令旗,于是鼓号齐鸣,喊声震天,大有回身反击之势。 三条诸军个个丧胆,踌躇不前。柿崎却一再嚣张跋扈地发出挑衅而嘲弄的话语,意图诱使他们来攻。 他这种举动令三条诸将起疑,主将金津国吉尤是。他想: “柿崎的背叛虽然可恨,但他这样自得意满的作法并不寻常,想必已和栃尾那边谋定,己方一个疏忽,很可能落入陷阱。” 于是,他告诫诸队,停止备战。 对柿崎而言,这自然是预料中事。他唤来最信任的部下,令人传口讯给栃尾城的新发田扫部介: “你告诉他,就说我说:‘前夜特来相劝,语多恳切,却失礼以待,然事后思虑,兄台所言极是,遂有归顺之意,目下则赴贵城途中,唯因三条军方穷追不舍,暂在此地对阵,敢请兄台将此事禀报景虎君,促请景虎君出马相援,并观愚弟效劳之志。另,为明在下归顺之志,献上昭田将监之首,特请检视!’记得了吗?” “记得了。” “你说一遍给我听!” 部下复诵一遍。 “好!快去!” 部下带着三名随从,快马驰向栃尾。 大约三十分后,景虎由扫部介处得知此事。他昨夜已知扫部介与柿崎交涉,但以为至少要扫部介出马个两、三次才可能谈妥,对事情如此迅速解决自是惊讶bbr>。 景虎没见过昭田将监,他召来扫部介及其他看过将监的人检视,确定是将监无误。 “我要亲自出城,留守之职就拜托本庄和新兵卫,我不带兵,只要扫部介的人马和我的马回就好。” 景虎清楚地吩咐下去,三十分后,人已在城外。 扫部介的兵力虽两百多,但只有十名骑士,其他都是步兵。 景虎告诉扫部介:“我先走,你在后面跟着!” 扫部介微觉不安,虽然柿崎献上了昭田将监的首级,但是他这个人反覆无常,很可能又因为其他事而改变心意。 “我想不用那么急,还是准备妥当,稳稳前进较好。” 景虎笑说:“柿崎虽是无双的猛将,但是他的兵员此刻却是无从依附的立场,心境易受动摇,我想尽早赶去以定军心,如果军心不定,柿崎本身也危险。柿崎已有心归顺,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说完,他领着三十名马回,飞速向前奔去。不过一里之遥,很快就抵达。 景虎一绕过山腰,立刻竖起军旗,衬着晴朗的山景,奔驰而来的人马,旗帜顿显耀眼。柿崎军立刻气势一振,三条军则大受动摇。 柿崎见机,又召使者传讯:“你告诉景虎君,他能神速赶来,不胜感激,此刻即当奉公一战!敬请一旁静观!” 说完,下令兵士鸣鼓吹号,发声喊杀。三条军更有动摇之色。 柿崎人在阵前,长枪一挥,“杀!”一马当先冲向三条军。柿崎军虽仅一千,但以怒涛之势攻来,三条方面的四千大军早已斗志萎靡,瞬间溃散。 “追呀!” 柿崎紧追在后,任意蹂躏。三条军已溃不成军,将领虽然想拚命稳住阵势,但柿崎追击太急,反而益增混乱。 景虎在柿崎筑阵的地方竖起军旗,驻马观看眼前厮杀。他的马回勇士个个迫不及待,想要加入战事,但景虎不准。 “这是柿崎归顺的首战,就让他尽情表现,你们不必插手!” 勇士们只得勉强静伫观战。 柿崎的勇猛的确无人能比,就像从空中攫杀四处奔窜的羊群的巨鸟一般,只见他长枪在手,一挑一刺之下,就是一颗颗人头落地。 景虎看得出神,但心里仍想:“真是稀世猛将,可惜心术不正。” 战况进行三十分左右,扫部介率领的两百人赶到,如果他早到十分且加入战事的话,三条军很可能全数覆亡,但因为柿崎追击太猛,战场已远扬。 就在此时,柿崎鸣金收兵,他亲自殿后,队伍整整齐齐地撤回。 景虎看得出神:“好厉害!常听说他自夸是越后第一武士,并非过词!” 柿崎发丝散乱、浑身血迹地参见景虎。扫部介为他引见:“这位是柿崎景家,悔前非而来归服,肯予收留,不胜感激!” 景虎立刻回答:“过往不咎,很高兴你能明大义,今天的表现真了不起,真叫我开了眼界,希望以后一样忠勤!” 柿崎笑说:“在下久已倾心于你年少智谋双全,能加入你这边,我很高兴!” 藏书网他的态度和用语说不上恭敬,彷佛是说你们这边有了我可是一大收获,景虎的贴身武士觉得尴尬,景虎也略显不快。 不过,柿崎随即又说:“待我献上初见的礼物吧!” 他回头令属下捧上一个盘子,景虎一见,不快立刻消失,盘上排着十二颗人头,柿崎一一报名,都是三条军叫得出名号的武士。 景虎脸上微微笑说:“好隆重的礼物,我承领了。” 他心想:“找到一个好帮手了!” 三条军退出栃尾盆地、撤回三条以后,景虎也班师回城。 柿崎背离三条、加盟栃尾后,三条方面的战力大损,景虎对之没有顾虑。此时,他担心的是春日山。他想让柿崎回驻本城,封锁来自春日山的攻势,但还没决定时,宇佐美定行来了,只带了五、六个贴身随从。 他一见面便恭喜景虎:“这回又赢得大胜,武略武运皆值得庆贺,还有柿崎来归,更是值得大喜。” 景虎当然知道他不是为说这些喜庆话来的,一定有大事要谈,不过,他想先谈自己当前的打算。 “我很在意春日山那边,想让柿崎回到居城,好封锁那边。” 宇佐美立刻倾身低语:“在下前来,正为此事。” “行得通吗?” 景虎很明白宇佐美的想法,但担心宇佐美有异议。 宇佐美用力点点头,低声说:“这话说来不敬,但是只要晴景公在任,春日山长尾家家势即日益衰退,最多只有两、三年的命运了。还有,你和晴景公虽是兄弟,但总有一天会彼此翻脸,这情形不用在下明说,想必你也清楚,你想让柿崎回到居城,不正是为了这个吗?” 景虎默然,脸色阴沉。 宇佐美又说:“依在下所见,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如果终究不可避免,那么你与晴景公的交战愈快愈好,如果等到家运衰竭再做,则后事难藏书网以善终。” “你是要我起兵谋反?”景虎又惊又疑,满脸通红,双眼发光。 “非也!”宇佐美轻轻摇头,声音更低:“我不会出这种馊主意的,我们要让春日山先出手,非安排成我们是被动应战不可。” 景虎这下明白宇佐美的用心了,他有些懊丧地问:“那么不能叫柿崎回到居城罗?” “正是!那方面可暂时不管,在下也撤除米山的防务。你刚刚打赢三条,消息已传到晴景公那里,想必令他坐立不安吧!就像水往低处流,要让他冲着这边来。名义有很多,只要有想做的意志,有做的必要,人要找名义有何困难呢?” “……” “子与父战,弟对兄战,在人伦上来说当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但当此战国离乱之世,父不父,兄不兄,不能不考虑人为一代、家为万世的问题,何况,非战不可的情形下应战,世人的观感也不致太恶,希望你有所决定!” 放逐父亲的武田晴信那俊秀的脸庞,在景虎眼前闪现不断。 设计 宇佐美巧妙地看穿了晴景的心理,景虎不但又赢了三条,而且收服了三条第一猛将柿崎景家,这对晴景而言,震撼极强,也更强烈地刺激了藤紫。 “上一次是新发田兄弟,这一回是柿崎景家,这两个都是主公的敌人,他把这两人收在身边,其心可疑。姑且不论其心术正或不正,他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屡次战胜三条,结果他的名声如日出之势,这一仗打下来,心服他的豪族大概不少吧!好威风,俨然国有二君,家有二主。” 她意犹未尽,又挑拨说:“总有一天他会被捧为春日山城主的,世人都这么说,等景虎当上家主,春日山长尾家家运就要否极泰来,豁然开朗,您没听说吗?” 她的蓄意中伤,更增添了晴景的不安与愤怒,终于发檄讨伐景虎。 “舍弟喜平二景虎不悌不顺,包藏祸心,不停纠集凶险之徒,图谋不轨。若任其不管,必将招致祸害,为免养痈遗患,决意伐之,凡我族党,同力共讨!” 景虎得知消息后,也散发通告给各豪族。 “先父为景公为伐越中贼徒,不幸阵亡,家兄晴景继为春日山主,并蒙各位推荐,任守护代一职,然性趋柔弱,不思报亡父之仇以慰幽魂,徒宠幸奸佞,图谋安逸,致国内分裂、战乱不绝。而晴景公犹无反省之色,溺爱妇人小子,非但残害忠良,且深嫉年少景虎屡立战功,二度遣人暗杀。景虎幸得天佑,得以幸活,晴景公犹不干休,兴兵来伐,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景虎唯有起而防战,尚望诸公哀怜景虎立场,且助一臂之力,倘否,至少袖手旁观是幸!” 景虎其实不愿意自曝家丑,但宇佐美全力说服他。如果不显现己方的对抗意愿,则豪族很可能如同上次要讨伐新发田兄弟时一样相应不理,如果豪族不应檄出兵,栃尾和春日山间就打不起来。 双方互遣使者,使得依附春日山长尾家的豪族大乱。大家都知道景虎说得有理,多半保持中立,但也有不少人执着于义理,忠于旧主,上田的长尾房景就是,还有上田景国、刈羽景亲、泉泽河内、唐泽左马助、大崎筑前、大河骏河、松本大隅、庄濑新藏等人都加入春日山那边。 另一方面,同情景虎、佩服景虎胆识而加入栃尾方面的有竹俣三河守、色部修理亮、杉原宪家等人。 晴景发兵栃尾在十一月末,已是飘过两、三次小雪的季节,并不算是很好的开战时机,因为不久就是风重雪深的隆冬,战争势必中止,诸军各自返回领内不可。由于蛰伏了一季漫长严冬而心生怯意的事常有,也不乏遭敌算计而变心的情况,因此,晴景深知万一等到春天,情势恐怕更为不利。 人气就像井上的吊桶,一方上,则另一方下。景虎三番两次击败三条大军,屡屡展现他身为武将的优异资质,但是晴景却不曾表现过符合武将的行为,景虎受人尊崇,晴景见背人心,自是当然。此外,晴景的日常行状绝对不能满足豪族之欢心,他自己也很清楚,心想在隆冬深雪来前一鼓作气打垮景虎,是上上之策。 响应晴景、最先赶至下越后的是上田景国、泉泽河内、松本大隅、大崎筑前等人,他们都是南鱼沼郡内的土豪。乘舟下鱼沼川,集结河口,再沿信浓川,在藏王权现附近上陆,等待晴景发兵,当晴景终于越过米山岭的消息传来时,众将也开始活动。 战场上的武士心理极其特别,即使不是为野心而出,也会不知不觉地出现如猎犬般的心理。此刻的豪族并非欢天喜地而来,他们一点也不尊敬晴景,甚或鄙视他,只是南鱼沼郡一带的豪族首领长尾房景应晴景恳请而出兵,因此他们只好跟从,但一出兵,功名心便跃然而出,当然也有着不辱武士行为的名誉心。 出于这层心理,他们私下议定:“敌方一定等我们后卫到了才攻,正安心以待,我们就趁其不备,先下手为强!” 于是,他们自藏王出发,从桑探岭越过栃尾隔着盆地西边之山脉。 当天正午不到,他们自藏王出发的消息便传到栃尾。景虎与诸将商量,在各要冲部署好军队。宇佐美还在城内,是最好的商量对象。宇佐美认为自己不在琵琶岛较易诱发晴景来攻,因此要儿子民部少辅定胜留守,自己带了五百兵士来到栃尾。 藏王距栃尾有四里路程,通常行军一日六里,但因为这条路是山路,虽不那么艰险,但也不好走。景虎判断敌军到达时是未下(午后三时),宇佐美也同意。 “不要急,慢慢准备等待就行了。” 正午略过,探子回报,敌军先锋约三百人已进至通往城之路。 这似乎不太可能,但有人推测可能是先锋在天亮前就已出发了。 景虎心想也有可能,他问探子:“在岔口前还是后?” “在岔口前。” 通往城之路在半路分为两条,直走即越过见附到达三条,向左转则越过桑探岭而达藏王。虽然在藏王的晴景军一定走后者,但若有人走前者,那就事关重大,搞不好,晴景气极,反而与三条联手来攻。虽说这情形匪夷所思,但依晴景那个性,也未始不可能,昭田常陆原先就是他最信赖的属下,如果晴景有此心意,两者合作可能轻而易举。 “无论如何,我们要特别小心!” 景虎向将士说明状况,下令加紧防备后,决定亲自出马侦察。 众人立刻劝阻:“千万不可,这事还是交给我们吧!” “不,我要亲自看看。” 他带了三十骑马回出发,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沿着荫凉处奔驰在蜿蜒而坡度不大的山沟路上。 入山谷道行约半里,就是岔口,他放缓马速,更加小心地注意四周前进,不久,发现迎面来了一队军马。 景虎停马,对方也停马,但立刻摆出备战架势,数人自行伍奔出,散入路的两旁。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人都拎着火枪,枪身反射着初冬的阳光。 “哦?是枪,而且有七挺!” 景虎大惊,他虽知这个距离枪弹打不到,但路的两旁是灌木丛,担心他们潜行接近而狙击,那就不易防范了。他敏锐地观察对方。 对方好像也在观察,不久,为首的将领挥动令旗,戒备立刻松懈,持枪兵士也回到行伍中。那将领抓起缰绳,小碎步奔来,近看下,但见那粗短脖子上的脑袋,露出个白鼻子,笑呵呵的。 金津新兵卫惊喜地说:“呀!是杉原兄!” 杉原宪家是北蒲原郡水bbr>原的领主,他虽表示要加入景虎,但位在三条势力范围内,景虎还以为他实际上来不了了。 杉原壹岐守三十五、六岁,一张胖得通红的笑脸。 “在下杉原宪家,见过大人,由于途经敌地,因而旷费时日。” 他的态度很自然,虽是初见景虎,但毫无畏缩的样子。景虎跟他寒暄完毕,他便与金津新兵卫等熟悉朋友寒暄起来。 “我刚才在见附听百姓说,南鱼沼郡的人今天早上离开藏王室营地,准备攻打这里,心想我这下可赶上了,高兴得不得了。” 说罢,他纵声大笑,笑声在山谷里回荡不绝。 新兵卫说:“你哪弄来这么多火枪?” “怎么,你注意到了?我最早从堺港买来一挺,用过以后觉得很管用,还想多买几挺,正好堺有人拿了三、四十挺到小田原兜售,于是买了。你不知道,这玩意贵得很,一挺要价五百两,我杀了半天价,结果用二千五百两买了六挺,等于白赚一挺。不过,我多年的积蓄也掏空了。这玩意一流行,真受不了,手下的武士苦了,被我榨干的老百姓更受不了,我现在不能不再存一点,只好一点点地榨,哈哈……” 谈笑之间,景虎和杉原一起骑回城。 敌人抵达的时间比预定时刻稍迟,兵数大约五千。他们一抵达,立刻整队,直接攻杀而来。他们常年在猛将房景的训练下,攻势猛烈,但守军也早做防备,从容应战。敌军攻势未曾稍歇,前仆后继,一波一波向前拥攻,如怒涛拍打巨岩。就这样拉锯而战,直到日薄西山,天色已暮,才停止攻击,远远退去,扎营过夜。 景虎率领宇佐美及其他将领登上城楼,观察敌营。敌军忙着扎营,红艳艳的夕阳光芒下,有的人搭帐篷,有的人燃起营火,也有人在炊煮伙食,更有人袖手旁观。营地里似乎没有做任何防备,只是派几队兵士在前线防备偷袭。 宇佐美叹道:“不愧是房景公亲手调教的南鱼沼武士,的确有过人之处。” 景虎点点头,继续观察敌营,而后对宇佐美说:“这些人必定在今天夜里撤退,你看我们趁机攻之如何?” 宇佐美没有应声,他再仔细观察敌营。老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微笑,又倏地消失,瞄了诸将一眼,对景虎说: “千万不可,敌势犹强,一战未能成功,不可能今日来即今日退,我军若唐突夜袭,恐有危险,我看还是该等到天亮再说。” 景虎发现宇佐美这番话是故意说的,其实他早就注意到敌营情况,犹佯装不知,只为了要凸显景虎本人在诸将面前的胆识,扇起诸将对自己的信任。战争唯靠气力,不信赖主将的军队当然没有气力。宇佐美此时所言所行,就是为了让新进依附的将领对自己产生信赖。 景虎明白他这份关爱,也就与之唱和,说:“敌军未带行李,不可能扎营太久。” 宇佐美“啊”了一声:“不错!你真是眼力过人!敌军确实会在今夜撤退,他们只不过是假装要扎营过夜呀!” 两人这一搭一唱果然奏效,以前的部属对这年少主将又多了一份崇拜,新进加盟的诸将也暗叹景虎果然名不虚传,顿生敬畏与信赖之感。 入夜以后,城内早已准备妥当,待机行事,当夜半时分敌营篝火烧得更炽旺时,城兵大开城门,直冲敌营。如景虎先前预见的一般,敌军正准备撤退,此时遭袭,立刻脚底浮动,争相溃逃,栃尾军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晴景率领七千兵力越过米山岭,渡过鲭石川,来至狭长的平原地带,当晚就在该地扎营。但天亮稍前,探子快马急奔而来,报告先锋第一仗大败,而后,败讯不断。 诸将血色尽失,晴景更是脸色铁青,指着房景一再数落:“都是你的先锋!都是你……” 房景此时年已六十七,发须皆白,略显枯瘦,但他毫无惊惧之色,点头说:“不错,在下就打先锋,由在下去挡!” 他将两千多兵力部署在鲭石川河滩到刈田一带,上午九时左右,天空乌云密布,空气暖闷。栃尾军约在一个小时后杀至,他们在半途曾稍做停歇,重整军势。 房景军先是藏身盾后,箭如雨出,然后从盾后一跃而出,杀向栃尾军,攻势猛烈。恃胜而骄的栃尾军有些动摇时,房景又策..动第二批战士从旁攻击,栃尾军立刻崩溃。 “好极了!全军上!” 房景下令全军展开总攻击,势如大河决堤。 “忍住!大家稳住!” 景虎及众将策马阵中拚命想稳住阵脚,但房景军攻势太猛,栃尾军已开始溃散。 就在此时,杉原宪家率领七人火枪队从中脱队,潜至敌侧,亲自瞄准敌军中一个个穿戴显眼的将领射杀。他把七挺火枪分成两组,一组三挺,一组四挺,轮番发射,弹无虚发,房景军中重要将领逐一倒下。 重要将领纷遭射杀,房景军的攻势迅速衰竭,他们面对这不可思议的武器心生恐惧,军心立刻动摇。 景虎见机,立刻聚合将士,重新激励,展开反击。 房景不愧是百战猛将,他知道此战若退一步,则全军必将溃乱,因此纵横战场,激励兵士,同时派遣急使到晴景本阵,敦促晴景火速出兵以力挽狂澜,但是晴景听不进去。 大凡胆怯者在激战最高潮时,往往只看到己军不利之点,而不知敌军也有同样苦处,当胜败之势呈七三分时,或许均势已破,但呈五五波时,则未必是己方不利。可惜,晴景终究不想挽回这个局势。天空云层更低,天色愈暗,更令他心寒胆丧,只想到房景军已四分五裂,栃尾军随即乘胜杀来,眼前不时浮现那不吉的幻影,根本已无力发兵救战。 房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援兵,危机却一波波涌至,他气得咬牙咒骂:“混蛋晴景!他想见死不救吗?!” 正当他认为此刻只有暂时撤退再说时,天空突然更加阴暗,豆大的雨点自空中打落,随即下起有如整片天空倾倒而下似的豪雨。 两军无法再战,各自收兵。 这场当季少见的豪雨,下下停停,持续三天。鲭石川水面高涨,似有洪水之虞,于是双方都将营地撤至靠山的高地,僵持对峙。 第四天雨势方歇,又开始交战,但在此前,晴景最依赖的房景愤恨晴景先前的态度,一句话也不说,率了兵就撤回上田。 晴景方面士气的沮丧可想而知,前锋才一交手,便心旌动摇,大有不想恋战之势。 景虎很快就看出这层气氛,遣使通知杉原宪家:“敌军无意恋战,你找机会射击本阵!” 杉原宪家正有此意,立刻率领手下登上右方山丘,尽量接近晴景本阵。 山下热战方酣。 杉原吩咐手下:“今天不必挑选目标,只要多打死几个就有功劳,上两颗子弹吧!” 兵士遵命上好子弹。 “好!对准本阵正中央发射!” 七挺火枪一齐发射,兵士同时发出喊声。虽然人数不过三百,但火枪威力太大,加上人声鼎沸,原就丧失战意的晴景主队更陷于慌乱。 景虎见机,令号手吹起发动总攻击号,强劲的螺声在山谷间回响,余音不绝,栃尾全军随声发出杀声,全数出击。 晴景被这阵势吓得魂飞魄散,颤声大叫:“牵马过来!” 传令兵马一牵到,他立刻翻身上马,准备逃走。马回一惊,勒住马辔,劝阻晴景:“主公万万不可,战方其时,岂可弃兵潜逃,还请定心深思,毕竟我军数倍于敌军啊!” 晴景此刻哪有这层余裕:“放手!放手!我到米山岭再阻追兵,快放手!” 他踢着马镫,猛力挥鞭,马回被踢得头破血流,不禁大怒:“无情无义若此,罢了!随你去吧!” 手一松,晴景立刻鞭马而去。 主将既走,指挥无人,全军立刻乱作一团,向后败走。 战场厮杀最乐者,莫过于激战之后、敌军败走而我军乘胜追击时。这时,我军毫无危险,犹如打猎,虽说视敌非人如鸟兽的心态过于残酷,但己身刚刚度过或许丧命的危险,情绪亢奋之余,无暇反省这种心态,但觉兴奋不已。 栃尾军追杀溃走的敌军,直追二里的路到米山岭山下。敌军本来打算在这里重新筑阵抗战,但因为追击猛烈,只好放弃,直接上山。 景虎奔驰在全军最前方,但在山麓突然勒马,观看往山上溃逃的敌军一会儿后,突然鸣金收兵。那些精神抖擞、奋力追击的将士对这收兵号令甚为不解,飞马至景虎身旁,七嘴八舌地询问缘由。 “为甚么要收兵?岂不坐失良机,我们应一鼓作气打到颈城郡,拿下春日山。” 但景虎只说:“你们去问宇佐美,他知道为甚么要收兵。一大早就出阵,我累了,要睡一下!” 说罢,撬开路旁一家民宅大门,迳自进去。因为此地开战,居民纷纷逃逸,屋中无半个人影。景虎到厨房的水缸舀了瓢水喝下,脱了甲胄,横躺在草蓆上。 众将赶紧去找宇佐美细问端详。宇佐美的队伍正在百公尺外的村落里休息。马都卸了鞍,人也脱了头盔,燃起火堆烧水,一副极其悠闲的模样。 宇佐美面向营火而坐,烤着双手,慢条斯理地笑说:“为甚么?因为敌军气势会反弹啊!他们若在山坡上严阵以待,屡挫我方仰攻的气势,情势可能逆转,形成拉锯之战,这样,敌军气势很容易反弹,所以我们要以时间换取优势的掌握,先放松心情养足气力,再杀他个措手不及,才有胜算。” 众将又是佩服景虎的判断:“他一向如此,总是敏锐过人,打仗的确不一定要靠年龄经验啊!” 众将于是也各自带队散开休息。 约莫一小时后,景虎蓦地起身,戴上头盔,走出民宅,遮着眉眼仰望坡上。那海拔三百三十公尺、坡度陡峭的山路泛着白光蜿蜒向上,消失在树林覆盖的山腰间。完全不见敌踪。 这个山岭绵延到一里半外耸立北方的九百九十三公尺的米山,山形复杂,历经三天的豪雨冲洗,山色清澄,像钢铁般尖锐地刻划在青黑色的空中。 景虎令号兵吹号,螺声在簇挤的群山间回响,休息中的军队立刻惊起,随着冲锋号声快速整队,齐聚在山麓下。只见景虎已策马上坡,众人立刻紧随在后,因为休养生息,体力恢复,瞬间即达岭上。 正如景虎推测的一般,晴景军爬坡至半途便停下,打算坐等追来的栃尾军,以逸待劳。但是等了半天,不见追兵来到,探子回报,栃尾军还在山下休息。 “既然如此,就别等了,先退兵吧!” 有将领如此决定,于是开始撤退,他们越过山岭未久,就听到栃尾军震天价响的杀声。 “糟啦!” 晴景军狼狈至极,假使转身迎战,只要比栃尾军先回到岭上,就能占到优势。但是那些乌合之众却不作如此想,他们又惊又惧,恨不得早一步逃离,没命地向前奔。这么一来,就连勇猛之士也觉心慌意乱,遂随波逐流加速逃去。 栃尾军到达岭上时,晴景军已下到六、七分处。 景虎大呼:“一个也不要留!杀啊!”带头往山下冲。 栃尾军闻令,犹如鲨鱼闻到血腥,个个亢奋鼓噪,像一把散箭射向晴景军。他们争先恐后,甚至不走正道,穿梭草丛而下,找到适当的据点后,或丢岩石,或拉弓放箭。其中,杉原宪家的火枪队最为活跃。他带着七名部下,攀到接近敌军正前方的高崖上,专挑穿戴醒目的武士射击。由于居高临下,准度极佳,不少知名武士皆应声而倒。晴景军的恐惧狼狈难以用言语形容,只是没命地狂奔。 鲭石川河滩的败战及米山岭惨败的消息传到春日山,是在翌日黎明时。留守的殿原丰后守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晴景出征后,他紧张得不曾离开春日山城。 数天前他已接到攻打栃尾城失败以及因为大雨而延宕的鲭石川河滩交战的消息,但情形还不那么悲观。 “因上田军喽罗急于抢功,陷我方于不利,然鲭石川一役已予敌痛击,若非大雨,则我方必定大胜,殊为遗憾。唯待雨歇,斩敌除尽,拿下栃尾,不日凯旋,速将此讯转知藤紫,令其安心。” 当时,丰后还真的抱持乐观,但黎明时值夜卫士来报:“……我军极为不利,主公仅以身免,正在回城途中……” 丰后咳嗽着起身,换了衣服,老迈的双腿微颤。黎明的空气冰冷刺鼻,他连打几个喷嚏,鼻尖感觉痒痒的。 “败战?!啊!这就是无理取闹的结果,打一开始我就不赞成这次出兵。有景虎那样杰出的弟弟,高兴都来不及了,还有反而去憎恨的道理吗?只要兄弟和睦,景虎的功劳不全都是当主的功劳吗?唉!……” 他打了个喷嚏,用袖口擦擦鼻子,换好衣服。 “带路!我要问个清楚。” 侍仆捧着手灯,走到玄关。 传令兵坐在玄关铺板上,数名仆役围在他身边打听。仆役都很亢奋的样子,传令兵则略显萎靡地应答。他的战衣袖子撕裂,光着脚丫,额巾缠着一头乱发。看到丰后出来,很吃力似地站起来,跪到泥地上。 “你把事情详述一遍!” “事情没甚么好详说的,敌军太强,而且还有火枪助阵,枪一发射,我们的盾牌铠甲都挡不住,他们尽是瞄准领兵的武士。另外,房景公不知为何生气,在战争开始前就率兵撤回上田,没有上田军助阵,我军势力大衰,鲭石川惨败,米山岭更不堪一击……” 他的口气带着不满,似乎是冲着晴景,却又不敢明说。 “你在甚么地方和主公分手的?” “在松留,主公要我尽快赶回来报知情况。” 此刻,再多问也是多余。丰后令一名仆役领着传令兵去吃饭休息,又令一人速到留城武士家中,要他们急速上城,他非找几个人迎接晴景回城不可。 这次出兵,晴景是意气昂扬,放下狠话:“不抓回景虎或是砍下他的脑袋就不回来。” 因此兵力倾巢而出,留守城中的多是年老多病没甚么用的人,但不少随他出征的武士已先行逃回,凑些人数是不成问题。 “还有甚么事要办呢?” 丰后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思索,鼻子又痒痒地打了个大喷嚏。 “对了,得通知藤紫夫人……” 他擦擦鼻子,起身走向内殿。天色略亮,院里霜白如雪。 来到大厅,他招呼值夜女中,请她传报:“有急事要报知夫人,虽然来得意外,但请务必接见。” 他等了相当久的时间,天色更亮,听到鸟雀啼声。 值夜女中和服侍藤紫的丫鬟出来,“请这边来!” 他被带进向着霜满一地的院子的客室,纸门敞开,房间正中央燃着大火钵,藤紫单手覆在钵上,端坐不动。她化着淡妆,但美艳如花,丰后看了也不觉心动,但仍知礼地跪在侧廊:“参见夫人!” 他鼻子又痒得想打喷嚏,但拚命忍住。 恶女 听完殿原丰后的报告,藤紫心中大惊,但表情依旧非常平静。 “这消息的确叫人遗憾,不过,老是悲叹过往之事也不是办法,你赶快召集人马迎接主公,保护他平安无事回城!” 丰后对藤紫没有好感,他认为晴景治事之乱,广受世间批判,全都是被这狐狸精迷的,但是眼前藤紫的气势及沉着倒令他意外。心想她不愧是贵族大家出身,这等大事发生时仍沉着应对,真是愧煞男儿。 “那么,在下就去准备,同时也请夫人准备,让主公见到可以安心!在下告退!” 丰后退出内殿,在弯弯曲曲的走廊上猛打喷嚏,步伐软弱蹒跚。 “把门关上,统统退下!” 女侍关上向着侧廊的纸门,各自退回另一房间,人人都为败军之报而坐立难安。 一人独处时,藤紫的样子整个变了。她无法定下心来,面色凝重,频频叹气! 她想:“我非得逃走不可!” 她知道有太多人憎恨自己,而且有不少是城里的人,万一晴景不保,这些人一定会趁机报仇,犹如一犬吠、万犬合,他们很可能一起找上自己,到那时,就算晴景有心保她也保不住,他既无挺身在前斥退家仆的勇气,也没有制服众人的能力。她一想到自己身体被暴兵四分五裂、践踏蹂躏的模样,便觉眼前一暗,浑身关节疼痛不已。 但是,该怎么逃?又逃往哪里呢? 恨她的不只是城里的人,城外的百姓对她的怨恨应该更深,自己是造了不少孽,万一被他们逮到,绝对不可能没事的。 还有,兄弟毕竟是兄弟,虽然景虎兵临城下,但兄弟仍然可能讲和,晴景仍保安泰,但那时候他一定救不了自己。景虎是不用说了,所有投靠他的豪族都恨自己,讲和的条件之一一定是杀了藤紫。 反正,自己是没有救了。事到如今,她颇后悔没有预先准备可以逃往庇护的地方,但现在想这个也没有用。 “总之,先逃再说,其他的事以后再看,我得快一点!” 她下定决心,唤来服侍她的丫鬟。 “你的老家是在名立吧?” “是,是在名立一个叫做赤野俣的山里。” “你带我去那里,这里不久就要开战了,到时我和你都不知道会怎么样,攻城战时遭蹂躏的总是女人,除了被那些鬼一样的武夫欺负外,还可能被四分五裂哩!” 丫鬟吓得发抖。 “主公出征时还特别吩咐过我,万一我方打败时,要我暂时先躲到别处去,主公回城以后,重整军备,打败叛贼时,再接我回来,知道吗?你就先带我回你的故乡躲一躲,将来一定重重赏你,而且你的父兄都能升为武士,快带我走吧!” 小丫鬟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浑身颤抖不停地点头说:“是,是……” 藤紫立刻收拾准备,这次逃命,非尽量多带金银不可,她不认为晴景还能挽回颓势,东山再起。为今之计,她只有逃回京里,想到路费和以后的生活,金银绝不可少。何况,她长年待在这偏远乡村,弟弟也死了,若不多带点金银财宝,她觉得不甘心。 她收拾了过去晴景赏她的金砂和金银首饰,看到那些美丽的衣裳,也觉得不舍。心想,这一套套衣服可以把我送回京里,就用这些和服充当路费,金银尽量留到京里再用吧! 她想挑选几件,但每一件都爱不释手,她压抑自己,仔细地挑选出来,丢给丫鬟打包,结果是重重一大包,丫鬟根本扛不动。 藤紫心想:“非得找个男人帮忙不可!” 她想,这时玄鬼若在就好了,出于女人的敏感,她知道玄鬼对自己有着不寻常的感情,在得意之余,免不了又有些生气、有些奇怪,早知如此,当初应该珍惜的。但是,现在再想这些也是多余。 “要找谁呢?” 她左思右想,脑里浮现一个个男人,都是年轻的武士,虽然有些老早就思慕自己的,但都随晴景出征了。 没办法,她只好把念头转到家仆身上,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推敲半天,终于选定一个。那是叫久助的家仆,本来是直江津的渔夫,因为擅于相扑,晴景在去年秋天用他为仆,担任内殿庭院打扫工作,每回他见到藤紫,那眼神都有着爱慕。 藤紫心想:“他看起来身强力壮,可以安全护送我回京里,即使他不曾爱慕我,也可以想办法说服他,如果以身体为饵,没有做不到的事。” 心意一定,她吩咐丫鬟去找久助来。 这期间,消息已然传开,城内里里外外都骚乱起来,异样的嘶喊声及笨重的脚步声不绝于耳,有人来偷窥藤紫居室的反应。藤紫把打包好的东西藏在几下,挺胸端坐在火钵旁,一有这种人探头探脑时便厉声斥责。 “无礼!没有召唤,进来做啥?!在武家做事这样鬼鬼祟祟做甚么?!” 美艳的脸上有着难以亲近的威严,被骂的人吓得慌忙一拜,关上门便闷声溜走。 院子里有人接近的声音,听见小丫鬟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通报!” 藤紫亲自开门。 久助跪在院中,他年约二十五、六,身材结实,发须浓密,浓眉下两只眼睛骨碌一转,立刻低下头去。藤紫触及他眼神那一刹那,心中掠过一丝不安,这个男人可靠吗?但现在已骑虎难下,没有犹疑的余地,她尽量保持威严说: “主公曾经嘱咐,要我暂时离城,我选你护送,是老早以前就觉得你这时候可以帮忙!” “啊!”久助身躯剧烈颤抖。 藤紫更加不安,但此时已无退路,“你上来,背着这包东西跟我来!” 久助似乎兴奋起来,表情是茫然如梦,颤抖着上了房间背起包裹。 “走吧!” 藤紫拎起装金银的小包,走出走廊,穿上小丫鬟穿的草鞋,下到庭院。小丫鬟光脚跟着她,后面又跟着久助。 藤紫早已想好该走哪条路,这院子尽头的树丛中有条小径,衔接山路,爬一点山路转下谷中,有座架在濠上的窄桥。过了桥往前走一点,路分为二,往右走可到人居村里,向左走则入山,穿过那山就是海。她打算走往海边的这条路,难关是窄桥有卫哨,不过这兵荒马乱之时,守卫大概也跑了,就算还在,随便扯个理由哄过去,没甚么困难的。 太阳升起,地上的霜开始融化,呼呼地冒着水蒸气。藤紫等人走到泥泞院落尽处的树丛时,殿原丰后刚与留守的一些老臣商量妥当,赶来内殿报告。他来到紧闭的纸门前,正欲开口报到时,猛然感觉院子那边有人,转头一看,大吃一惊! “藤紫夫人?……” 瞬间丰后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隔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不禁怒火中烧。他想大声斥止他们,但语到舌尖又咽了回去,他担心这事若传开,会大损城里的士气。 他赤着脚跳下院子,紧紧追赶。追上时他压低嗓子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去哪里?” 藤紫回头,脸色苍白无血色。 “我只是照主公先前的吩咐行事,主公吩咐过,万一有状况时暂先离开!” 丰后几乎要相信她的话了,但看到她惨白如纸发抖不停的嘴唇时,判定她是在说谎。 “无论如何,请暂先回去!” 他上前抓住藤紫的手臂。 藤紫脸色更青地叫道:“你以为我在说谎吗?放手!” 她想挣脱,但丰后虽老依旧有力,她无法挣开。 丰后使劲拉她:“总之,请你先回去!” 藤紫拚命挣扎,身躯踉跄,上身被拉到丰后胸前,情急之下,她抽出怀中匕首,反手刺进丰后的右腹,还使劲地剜着。 “啊呀!” 丰后惨叫一声,脸痛苦地扭曲着,放开藤紫的手臂,想捉住她的身体,但在他松手的空儿,藤紫已翻身溜开。 “你!” 丰后在霜融的院子里踉跄欲倒,撑着站住。他右手按住血不断渗出的侧腹,狠狠地瞪着藤紫。 丫鬟和久助都吓呆了。 藤紫对自己所做的事也非常惊讶,她注意到右手还握着匕首,本能地想甩掉,但瞬即改变主意,掏出怀纸,拭掉血迹,把匕首插回鞘中,细嫩雪白的手抖得厉害。她看也不看丰后一眼,对丫鬟和久助说声“快走!”便迳自迈步往前,那两人慌张地跟着离开。 “等等!……” 丰后还想追她,但艰辛地拖了两步,便跌跪在泥泞的霜泥中,他扭曲着脸,狠瞪着藤紫的背影大叫:“你这个坏女人!” 藤紫虽然听到,却头也不回,只催促后面的两个人:“快走。” 丰后像冷不防落进深穴般气力尽失,四周变暗,横倒在地,身躯四周的霜泥仍袅袅冒起水蒸气,太阳升得更高了。 晴景回来时是在当天中午过后,身边的护卫加上迎接的人,不过百骑。他简直无精打采,泛油的胖脸是不高兴的土色,身体不断发抖,连到城门前要下马时都下不来,得由家仆合力把他抱下来。 “所有的门都关上,好好防守,一个也不准放进来!” 他颤声下达指示,但兵士毫无反应,任谁都明白,就凭这点人手哪防得住?! 晴景不禁跺着脚,急躁地说:“待会儿各队人马就会回来,这城没有防不住的道理!” 兵士懒散缓慢地站起又各自散开。 晴景想看看藤紫的脸,喝一杯烫酒,快速走进内殿,一名留守老臣跪地相迎。 “启禀主公,藤紫夫人不知逃往何处了。” “甚么?!” “夫人杀了殿原丰后逃走了。” 晴景不明白,反覆问了几遍。老臣起先还诚惶诚恐,而后渐渐稳定下来,缓慢详细说明,隐然有着虐待的快感。 晴景眼前一黑,以快得无法想像的速度冲进内殿,那激动是他在战场上不曾有过的,身上的铠甲嘎哒嘎哒作响。 “藤紫!藤紫!你在哪里?……” 他从一个房间找到另一个,都找遍了,哪有藤紫的踪影? 不久,他回到藤紫的居室,颓然坐下,呼人拿酒。 连灌下几大杯酒,眼里已有醉意,仍不时环视四周,竖耳倾听,总以为藤紫会突然出现,或是听到她的声音,他根本忘记战?争和迫身的危险,心里只有一个藤紫,不时流下泪来。 景虎军继续追击败走的春日山军。败军虽然四面八方逃散,但景虎军仍直朝春日山城急驰而来。 景虎照例跑在全军最前面,但愈接近春日山,他的心情就愈沉重。手足相残、兄弟阋墙的想法梗塞胸中,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为自己辩护:“他虽然是大哥,但这场仗是他发动的,他已两次派人暗杀我,如果我不下手,就会被他消灭,这岂非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情势吗?!” 他进而又想:“大哥是不适合担任长尾当主的人,他浑身都是缺点,完全不得民心军心,只要大哥在位,长尾家灭亡是迟早的事,国内豪族都希望我能取代大哥。” 但想归想,仍无法激励起那萎缩殆尽的气力。这是他不曾有过的经验,过去在战场上,他总是精气百倍、斗志昂扬。 景虎的人马追到距春日山城仅有三里的地方时,心中那股感觉已让他无法忍耐,他勒马停步,令兵吹起停止号。所有队伍都停下,毫无骚乱。 景虎派兵传告各队,在此扎营过夜。 “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敌城就在眼前,尽量多烧些营火及派些岗哨,不得疏忽。” 他以为会有人来抱怨,但是一个也没有,只见众将各自占了适当场地准备扎营。这是因为诸将太过于信赖景虎的战术眼光,他们心里虽想,都已经追到这里了,而且天黑尚早,景虎却立即下令扎营过夜的想法不可理解,但因为昨天才因在米山岭中止追击、而后获得大胜利,因此认为景虎此刻想必又有深思熟虑的打算。 景虎背叛了他们这层寄望,心情更加沉重。他策马离开扎营地。这一带是一个叫做五十公野地方的一角,约在颈城平原的中央,是一片水田相连的地带。田埂上种了许多楝树,细细长长的树干,只有树梢长了一点点枝枒,在田埂上排成一列,像一枝枝巨大倒插的笔。秋收时农民用板子架在树间,把割下的稻子放在上面晒乾,这样层层架高,看起来像筑起一道高墙似的,是个特殊的景观。到了春夏,绿叶覆满枝头,又是另一番景色。 现在是冬天,树梢光秃秃的,只等着雪季到来。景致虽荒凉,却不妨碍视线,可以远远看到对面的山麓。 景虎一直骑在马上,凝望西边的春日山。 今晚即使在此扎营一夜,明早天亮了还是得一战,既已追至这里,若就此撤兵,官兵断无同意的道理,但是,他已无意再战。 “怎么办呢?”他在心底反覆思量。 他的初阵是十三岁那年,昭田常陆叛变袭击春日山城时。他因为九尺长枪太重,切短了两尺,持枪奋勇而战。第二次是修复栃尾古城与三条方面大战时,他首次担任总大将,那年才十五岁。从那时迄今,他经历七次战斗,每一次都充满自信,丝毫没有可能败战的不安,每一次战斗时那种愉快亢奋、如酒醉般全身炽热的感觉,此刻全无。 这是他良心的纠葛,他有近乎神经质的洁癖,若不相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绝对不战,若战,则必相信正义在我,涌起惊人的斗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具有武将的特质。但此时年方十九岁的他,并不了解自己,只是为不曾有过的斗志萎缩而感到疑惑、狼狈、焦虑。 日已西斜,愈益泛红,颈城的原野在夕阳斜晖中像烧得火红一般。西边群山在逆光中成为青黑色的阴影,棱角线条分明地浮现空中。依山而建的春日山城不见踪影,但景虎依旧凝视那个方向。冷风萧萧吹起,马颈的鬃毛被吹乱了,掀起长长的毛尾,但景虎端坐马上,一动也不动。 宇佐美定行在自己的营地烤火取暖,感觉够暖和后,吩咐家将说:“我要去本阵一下,你看着这里,别让大家分散太远!” 语罢,上马出营。他缓缓踏过各营地,快要接近本阵时,忽然看见一百公尺前方有个全身浴在夕阳中的骑马武士。夕阳迎面照来,令人目眩,他眯着眼凝看半晌,确定那是景虎。他感慨地摇摇头,策马前进,但才走了约六公尺便停下来,环顾四周已升起炊烟的各队营地,缓缓掉转马头。 众人见他才说要去便又回来,都感到惊讶。 “这么快就回来?” “他在思考事情,我不想打扰他,连招呼也没打就回来了。好冷,真想喝点酒,运粮草的大概会送来,但来不及。” 他从怀中掏出银子,分给数名兵士:“尽量多买点,让每个人都喝上一杯!” “多谢将军!” “不要乱来,先把银子拿出来再说要买酒,只要有,他绝对肯卖的,绝不可以恐吓,知道吗?” “是!” 兵士欢天喜地到附近村庄去买酒。 当太阳下山、各营地都篝火通明时,买酒的兵士回来了,大的酒瓮由两个人抬着,中的酒坛由人背着,小的酒壶则抱在胸前,笑嘻嘻地回到营地。 “买到啦?太好了!” 宇佐美兴致大好,分给每个兵士一人一合,自己也喝了一点。陶然之余,脱了铠甲倒在营火旁,呼呼入睡,初更稍过,他便起身穿好铠甲,召来马回。 因为将军全副武装,卫士大为紧张。当时也常有夜袭抢功之事,卫士心想准是这样没错。 “我有事要到府内一趟,你们五、六个跟我去,寒天深夜的,辛苦啦!” 根本不是夜袭抢功的事,卫士有些失望,但立刻准备出发。 夜空清澄,溢满冷冷的星光,漆黑的旷野吹着横越北海而来的刺骨寒风,一行人在风中默默奔驰。 宇佐美深知景虎心中的烦恼,他决定想办法为景虎解决,请府内的上杉定实出马。 上杉定实是越后守护,也是长尾家的主人,而且其妻是晴景之妹、景虎之姊,与长尾家关系深厚。即使没人要求,他也应该出面排解长尾家兄弟的纷争。宇佐美希望借助他的立场,藉此机会以景虎取代晴景继任家里地位最高的当主。他知道,定实其实也对晴景的无道、悖伦及懦弱感到不满,颇欣赏景虎卓然不群的武略,因此请他出面,说服晴景隐居,把当主之位让给景虎,自然而然解决景虎的烦恼。 约一小时后,宇佐美抵达府内城。 府内城建于平地之上,原为守护公馆,并没有严密的军事防备,但时代尚武,征战不绝,因此也不能免俗地挖起深壕、筑起高墙,变成城的模样。 宇佐美走近光影微漏的门房小屋窗下,轻敲板门。屋里的人还没有睡。 “谁呀?马上来!别忙。” 他打开板门。 “我是琵琶岛的宇佐美,麻烦你转报守护,我有事求见。” “啊!” 门房吓一大跳,拿过灯来,凑近宇佐美的脸部仔细打量。 “唉呀!真是宇佐美大人,请稍候!” 他急忙往外冲,不久,大门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大门随即打开,三名武士躬身迎接:“参见大人!” “不必多礼,我们来到附近,特来向守护请安!” “请这边走!” 三名武士导引在前。 约二十分钟后,宇佐美与定实夫妻对坐于客殿。 定实年近五十,皮肤白皙,雍容高雅,他夫人四十出头,依旧美丽。 寒暄过后,定实主动触及问题:“你是为晴景和景虎兄弟争执的事而来吧!” “正是!” 宇佐美膝行向前,陈述自己的想法,定实不住地点头听着。 “好主意,就这么办吧!老实说,过去我一直和夫人提起,景虎年轻,却有超群的胆识,他这几年在战场上的表现大家都有目共睹,但他才十九岁,战略过人,政略如何却不得而知,难免令人不安,我一直没有开口,是怕无缘无故遭人怀疑,立年轻的景虎为守护代,是企图夺回守护之力啊! “还有,我这想法,晴景也不会接受。虽然别人都认为他不适合当长尾家主、当守护代,但他本人可不这么认为,他总觉得自己是春日山城总领,景虎还是少不更事的黄口小儿,因此跟他提这事,只会遭到他的憎恨罢了。 “就这样,我东想西想都不对,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现在你既然也有这意思,我就出面试试看。这回,世人对景虎的观感又更不同了,因为晴景实在是不像话。” 定实说着说着,脸上突然闪过一丝不安:“你是跟景虎商量过才来的吧?他有没有说甚么?” “这是在下擅作主张,景虎君并不知道这事。” 定实夫妻闻言大惊,尤其是他夫人脸色明显地发白。 宇佐美赶紧解释:“请不要误会在下有甚么野心,实在是太了解景虎君心中的烦恼,才冒昧前来的。” 说着,他描述了在五十公野田中看到的景虎模样。 “景虎君是被动应战,却在就剩下最后致命一击时突然停兵,实在是因为手足之情,令他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否则,像他那样斗志昂扬的人,怎么会在最后关头时松手呢?如果定实公肯出面斡旋,景虎君一定乐意听命无疑。” 定实叹口气:“是吗?他小时候就是个别扭、不好应付的小孩,现在长大了,会变得那么老实吗?” 夫人则不停地以袖口拭眼。 晴景酒罢沉沉睡去,醒来则继续痛饮,就这样喝喝睡睡,昏沉不醒。酒意朦胧中,他梦到源三郎,晴景欣喜地流下泪来。 “你还活着吗?我听说你被那可恨的扫部介杀了,那是骗我的吧?” 不知甚么时候99lib.,藤紫也出现身旁。 “你也在,啊!我太高兴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无论走到哪里!” 他牵着姊弟俩的手,走到阳光和煦的春郊。温暖明亮的阳光洒落地面,脚下的绿野无限延伸,原野上开满了繁星似的各式春花。 “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是谁骗我说你死了,还骗我说你也逃了,这都是假的,我太高兴了……” 睡梦中泪水潸潸落下。 护送之狼 “主公、主公、主公……” 晴景听见遥远的后方传来呼叫声,回头一望,是老臣殿原丰后,举着手、晃着白发苍苍的脑袋追上来。 “别理他,那个老糊涂没甚么用处,刚才还把我杀了,我是不甘心才活过来的。”藤紫冷冷地说。 “是吗?他真是老糊涂了,也不能再帮我打仗了,就不管他了。” 晴景更握紧藤紫和源三郎的手走了两三步,突然大叫:“杀了丰后!” 这时,耳旁的声音更大了,“主公!主公!主公……” 晴景睁开眼,侍仆双手伏地不停地呼唤他:“主公,府内的定实公驾到。” 晴景不明白他的话,他追寻着未尽的梦境,茫然无所觉,等到明白方才不过一场幻梦时,一迳陷入悲哀遗憾中。 侍仆再报:“府内的定实公驾临!” “哦!” 晴景这时才想起败战逃回的事,他无精打采地起身,寻思定实所为何来,但连想想都觉得辛苦。 “快快请进!” “定实公已进内城,在客殿等候。” 晴景的醉意乍醒,精神犹萎靡不振,他不想这就去见定实,又叫了酒来。冷酒虽呛,他猛灌入口,当酒液流落胃中,沉重的眼皮四周发热,也觉得有点精神了,这才起身走至客殿。 上杉定实单手覆在炭炉上,沉默地等候。他来时城门紧闭,大有防战的态势。进城以后,守兵不过五、六十,他们大约猜得出定实为何而来,表情都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他们虽然基于义气道德,留在这里没走,但都有不知所措的感觉。一旦景虎军一拥而上,他们根本挡不住。 定实心想,就剩下这么点人,可见有很多人在昨夜逃走。不过,这样也好,就算晴景再倔强,形势比人强,也无可奈何了。定实对此行有了深深的自信。 晴景粗暴地拉开纸门,走进房间,直挺挺地站着说:“你来啦!”然后踩着重重的步伐,身上的铠甲噪声不绝。他迳自坐下,呼出一股浓浓的酒气。 “打输了!好惨!”他哈哈大笑。 酒气又冲至定实的鼻尖,令他作恶,他颇为不悦,就算他是有名无实的守护,晴景也不该以这种态度接待。 不过,他忍了下来,语气平静地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哈哈!你是来要我切腹吗?不过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切腹的,我还要打,现在还没分出胜负,出于武门血统,这战非打不可。这春日山城是先父划地筑成,是北陆无双的名城,就算景虎乘胜追击,也奈何不了此城。我只要能挺住几天,各方豪族就会赶来救援,打退景虎,非把他追得走投无路、切腹谢罪不可!怎么,你还要我切腹吗?” 晴景愈讲愈带劲,到最后撑着肩膀,一副昂然不屈的样子。 定实当然知道他是虚张声势,但不忍直说,改以夸赞的语气回道:“很勇敢,身为武将,就必须如此,我也想过你不会就此屈服的,这才是春日山长尾家当主的气概,了不起。” 话说到这儿,突然语气一转:“不过,也因为这样,我才有话说,我就是希望你将这勇猛之心做乾坤一掷的舍身大事而来的。” 定实停下话语,盯 7740." >着晴景的脸,晴景脸上流露出不安神色,他好像要说甚么,却说不出来,口角微微颤抖着。 “说起来也不是别的事,如果再战,你有这层心理准备,表示你还有身为武将的尊严,很好,不过,我希望你也能为春日山长尾家和我着想。春日山长尾家现在就剩下你和景虎两兄弟,不论谁存谁亡,家力都要减半,如果弟死,人家会说哥哥无情;如果兄亡,人家又会说弟弟无义,不论结果如何,都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到时,人家又会怎么说我呢?人家会说定实一把年纪了却令他们手足相残,这算甚么守护嘛!我左思右想,想到一个法子,你把家督让给景虎,自己隐居,怎么样?” “你偏心!你护着反抗我的景虎!”晴景愤恨道。 “我没有偏袒任何人,这是当前唯一可行的好办法。我想,你隐居以安享余生,对你绝不算坏,我打算再和景虎谈谈,要他给你能安享99lib?余年的足够俸禄。既然你不中意,我也没有办法,告辞了!” 定实装出要走的样子,晴景慌忙阻止:“等一等!” “还有事吗?” “要我隐居,让景虎当春日山主……”他的口气不愉快。 “兄传家业于弟,也不是没有这种例子,你是前任当主,理当能安享余生,但你不中意,我也不好勉强。” “等等,你是跟景虎谈过再来的吗?” “我没跟任何人商量,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只要你决定了,我一定说服景虎,我有信心。” “景虎从小就倔强别扭又不老实,他肯让我活着吗?” 晴景脸上已无虚张之势,只有不安与恐怖,这等于已说服了他。 定实重新坐定,再谆谆劝诱。 万事顺利。晴景搬出春日山城,住进府内城隐居。他是暂时住在定实这里,等以后找到适合的隐居住所后再搬离。 景虎迁进春日山城,但栃尾城仍是防守三条方面的重要基地,防务不能松懈,于是他派本庄庆秀为代理城主,加上金津新兵卫一起守备。 景虎继任家督后,把颈城郡内五万贯的领地献给晴景,供作他的隐居费用。晴景当初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得到这一份可观的隐居费,他非常满意。做当主时他得治理繁琐的政务,必须打危险的征战,但是隐居以后,他只要管自己领内的事就好,战事全交给景虎,他只要安逸过日就可,也没有人劝谏他不要喝酒、不要耽溺女色,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轻松的日子,他忍不住想:“早知如此,为甚么不早点叫我隐居呢?” 不过,他对藤紫的思念是日益加深。 “藤紫是千金小姐,以为敌人攻来,吓得躲起来了,好可怜,她不知怕得多么厉害啊!” 他又想:“她大概不知道我现在舒舒服服过着隐居日子吧!她如果还在国内,不可能不知道,或许她怕得躲到深山无人之处,没有和世人接触,也就不知道我的现况,或许是她知道了,却因为没有等我回来便私自逃走而羞于见我,也或者是回京里去了,搞不好被某个粗野男人抓到,惨遭蹂躏……” 他愈想愈心痛,“这时候要是玄鬼在的话,一定可以马上把她找回来,唉!”他真后悔让玄鬼去白白送死。 他命令家臣和家仆四处搜寻,到处都找不到。他们到过藤紫走时可能带走的丫鬟故乡去找,她家人说根本没看到她们回来;他们也到那仆人久助家乡去找过,一样音讯杳然。当然,也派了人到往京城的路上搜索过,没有人见过她的踪影。 “都是些没用的家伙!” 晴景气极,又想起玄鬼的好处。 那天藤紫杀了殿原丰后,按照预定的路线逃出城去。原先以为最难过的护城河边守卫处,果然不见卫兵。 “真巧!” 她们顺利过桥,走左边的路进山。走了一半,那一直默默背着行李的久助开口道:“休息一下吧!累死了!” 藤紫担心追兵,“你忍一忍,到前面一点再休息。” “不行,我肩膀酸死了。”说着,他用力往路旁的石头坐下,一副用铁橇也撬不动的样子。 藤紫虽然心急,也没有办法。 久助一边挖着鼻屎,一边环顾四周。 藤紫催促他说:“休息够了,走吧!” “走是可以,但要走到哪里呢?夫人过去尽做些残害百姓的事,大家都恨你,很多地方不能去啊!” 久助这番话看似好心,其实辛辣无比。 藤紫看到他那魁梧的身材和粗俗的表情,像是看到可怕的东西,感觉不安,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她故意撑着气势说: “我有我的理由,而且,事到如今再说那些没有用,我先暂时住到她家,等主公的消息,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主公老早以前就吩咐我这么做的。” 久助慢慢地重复说:“主公以前这么吩咐的……” 他那态度明显地表示不相信。 藤紫心中一冷,仍倔强地道:“主公是这么吩咐!” 久助转向丫鬟:“你老家在哪里?” 他的口气很轻佻,平常他只是个洒扫庭院的仆役,就算对方是丫鬟,他也不能用这种口气说话。 丫鬟一听,果然生气,没好气地回答。 “是吗?可是那地方不能去,马上就会被发现!”他看着藤紫,“这样吧!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藤紫还没回答,丫鬟抢着开口:“你打算带我们到哪里?” “我原来是渔夫,最会划船了,我们就乘船出海,到某个岛或别国的港口去,如果留在这个国里,到哪里都不放心。” 这个提议不错,如果能走海路到达越中的某个港口,回京也比较方便。藤紫心动了,但丫鬟狠狠地回道: “到陌生的国度去我不干,如果夫人听你的话,要跟你走,那我就从这里回老家。何况,主公吩咐要夫人和我回去等他的消息,我们不能擅自变更行程,你却不顾这点,尽讲些无聊的话来骗人,你这个坏蛋!” 她的声音又尖又高,脸涨得通红。 “你说甚么傻话!我是为夫人着想才说的,如果你认为我不安好心的话,我不说就是!” 说完,久助沉默不语。 藤紫心想,丫鬟是因为太想回家,气那久助故意捣蛋才说了重话,但是话中有许多地方值得考虑,不知道久助会起甚么歹念。如果只要人的话,还可以闭着眼忍受,但如果看中的是财宝的话,那可是无法弥补了,还是看清楚以后再决定。 “无论如何先起身吧!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久助勉强起身,浓须的脸上带着阴晦的眼神。 藤紫非常不安,心想难道找了个恶人相伴? 久助说:“走到有人烟附近太危险,还是等天黑了再行动较好,否则,可能遭到不测,因为老百姓恨死夫人了!” 他领着两个女人更往山里走。听他这么说,藤紫害怕,丫鬟更怕,只好由他带着走进深山里。 春日山的西北方有座汤殿山,标高两百五十九公尺;在汤殿山东还有一座岩殿山,这山稍低。久助带着藤紫她们走进山坳。 “等天黑再走吧!天藏书网那么亮走不得!” 山上枹树、菩堤树和山毛榉丛生,因为时当隆冬,树叶都已落尽。久助看到树林中有几棵杉树,道:“那边好!到那边休息吧!” 他迳自走到杉下,两个女人没办法,只好跟去。 久助嗨唷一声把背上的行李放下,抽出腰刀,砍些枯草铺成坐垫。 “你在这里坐一下,我马上起火。” 正午稍过的冬日空中,飘起淡蓝色烟,缭绕在杉树梢头。 “你好像很烦躁,但也只有忍耐,因为眼前没别的办法!” 总觉得久助是一副满足愉悦的样子。他折着柴火,两手覆在火上,烤得太热时便搓手的动作中,是给人那样的感觉。火烤得他身子暖和、脸色发红,表情也逐渐像醉意醺然似地。 藤紫表情冷漠,假装没看到,但心里害怕,一直想着自己找了个危险角色帮忙,但怕显露出来反而坏事,因此态度仍装出平静的样子。 丫鬟心中的恐惧却没那么容易消除,她脸色苍白地站站坐坐,无法镇定,有时像是想和久助说甚么,鼓着嘴唇,但又说不出口,大大地叹口气,双肩无力地垂下。 久助似乎愈来愈得意,一双眼睛在两个女人身上荡来荡去,脸上似笑非笑。 突然,丫鬟大喊:“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鬼地方了……”像发疯似地哭起来。 藤紫很生气,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吼:“你闭嘴!” 丫鬟噎住声音,停止哭泣。 久助甚么也没说,凝视两人一会儿,便把眼光移到火上。 藤紫悚然,她想说些安抚久助的话,但不知该不该说,还是没有出声。 当天色开始暗时,久助终于起身:“走吧!这时候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时天已黑了。” 两个女人松了一口气,但是久助走的不是平常的路,他领着她们走上树林中丛草之间的羊肠小径。 天色已经微暗,久助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藤紫虽觉放心,但也怀疑他怎么知道有这种路,不觉开口问道:“这条路你很熟吗?”语中不忘带着撒娇。 “小时候常来这里玩,一到春天,这山上会长山蕨菜,我都来摘!”他的声音带着得意的轻快。 天色全暗后,走没多久,眼前突然展现一片海,比刚才略显明亮的天空下,宽广的海面无限延伸,一直到模糊的水平线处。 他们正站在高崖上,底下大概是乱石嶙峋的海岸,哗啦的浪声激起微白色的浪头,忽隐忽现。沿着崖边的小路向左右延伸。 “你看,终于出来了,这下可以放心了,休息一下吧!” 久助放下行李,面向着海展臂呼吸。藤紫和丫鬟也学着伸臂呼吸,两人一路行来,紧张得全身都汗湿了。 久助一直继续对海呼吸,只见他慢慢地转身,突然冲向丫鬟。丫鬟的身体跃起,飞离崖上,曳着长长的惨叫声,落到白色浪头频频敲打的礁石中。 藤紫猛向后退,手握怀中的匕首大叫:“你干甚么?!” 久助的右手拿着白亮的小刀,晃着刀尖。 “嘿嘿!那女人根本不是为了你,她一直吵着要回家,等真的回到她家后,她就把你卖给那些恨你的人!你身边带着这种人,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有危险,你知道吗?” 他的声音很低,而且腔调怪异,令藤紫更加害怕。 她紧握着匕首,小心地步步后退。 “你别拿着那个危险东西,把它收进鞘里给我,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转着刀尖。 藤紫喘着气说:“把你的刀收起来!” “嘿!你怕这个啊!好吧!” 他抽出腰间的毛巾,擦拭刀子,凑到鼻尖闻着。 “哼,哼!那女孩的血很腥!我以为她没碰过男人,没想到这么腥,大概暗中和甚么野男人私通过,哼哼……” 他闻了一阵后把毛巾扔掉,刀子收进鞘里。 “这样可以了吧!来!把匕首给我!” 他伸出左手,侧着身,是算准时机后随时可以跃身攻击的姿势。 这时,藤紫心中闪过一道灵光。 “啊,他不是觊觎我的金银财宝,他要的是我的身体,否则,他会把我一起杀了。” 这么一想,她迅即恢复镇静。她想露出笑脸,但立刻>又改变主意,因为这时候笑,笑不出媚力,还是摆出老实害怕的样子较好。 她把小刀交给久助,久助慢慢伸手来接,说时迟那时快,久助一个箭步贴近她身边,强壮的手臂缠在她脖子上,另一手紧紧抱住她的腰,藤紫感觉自己的身体悬空,那多日没有洗澡的汗臭及男人体臭交织而成的呛人臭气,笼罩她全身。 “大胆!” 藤紫怒斥,想用力推开他,但双手碰到的是又厚又硬的强韧胸膛。 “嘿嘿……” 久助得意地笑着,似乎很享受藤紫在他怀里的挣扎。 两人紧贴着走着,藤紫继续挣扎,但突然停了下来。晴景身上没有那呛人的强烈体臭和刚硬的筋骨,他身上只有馊馊的酒臭和肥软的赘肉。此刻,她感到一种喝醉似的眩意,全身溢起麻痹似的恍惚感。 “嗨唷!” 久助把这娇小美丽的女人放倒在枯草上,像剥皮似地一件件剥掉她的衣服。 连续三天,久助和藤紫划着小船往越中前进。船是他们在庄内附近的乡津海岸偷来的。白天,他们就连人带船地躲在杳无人烟的海岸礁石背后,让划了一整夜的身体好好休息一下,因为是西北风的季节,船行比想像的慢,第三天夜里才驶进富山湾。 他们商量好,从注入富山湾的庄川河口放生津上陆,转回京都。但获得这个结论之前,两人有一番争执。 久助向藤紫说:“你是京都贵族千金,送你回京后,你恐怕再也不会理我了,说不定你不但不理我,反而把我杀了。你曾经给我这么美的梦,就是被你杀了我也甘愿,但是我希望再多做一点梦。放生津这港很热闹,以前京里的贵族常来这里游玩,我们就在那里逗留一段时间再走,以后就是杀了我,我也没有怨言,就这么办!” 藤紫当然不肯,但仍口气平稳地说:“哪有这种事?你别以为京里的朝臣贵族有多么威风,多么了不起,连年战乱,他们的领地都被武家强占,屋宅都烧光了,比百姓商人还凄惨。你看我,如果在京里衣食无缺,为甚么要千里迢迢地来到越后这僻地小国呢?我就是无法在京里安身才来的。你跟着我,我很放心,我手边多少有点积蓄,我们回京成家吧!就在嵯峨野附近买栋小宅和田地,我是贵族出身,用我的名义,根本不用缴纳田税,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我还可以生孩子,像你这样年轻力壮,一定能让我生个健康可爱的好孩子。” 她搂着久助的脖子,亲昵地和他耳鬓厮磨。 这下,久助像太阳底下软化的糖似地,“好吧!好吧!我们就直接过境放生津,回京里去……嘻!我的孩子!” 他带劲地划着。 他们驶进富山湾时已是深夜,天色突然转变。前两天日子都很晴朗,但此刻突然变天,风速转大,空中飘下雪来。乾雪随着强劲的西北风打着漩,空气冻人。 藤紫要久助解开包袱拿出衣服,这时候穿上,虽然会被潮水、海风和雪弄伤衣服,但没有办法。她拿出好几套,从头到脚把全身紧紧裹住,只露出眼睛,蹲在船中央。 “怎么变天了?!” 久助嘀咕着,他也用女人衣服包着脑袋脖子,使劲划着。但不论怎么划,船就是不前进,动不动就退回来。 “喂!” 他扯着嗓子呼叫藤紫,声音好像被风吹散,藤紫听不见,蹲着不动,雪以极快的速度绕打着她那黑石般的身影。 “喂!” 他再扯开嗓门。 藤紫微微动了,脸转向他,只见一张模糊的白脸浮现暗中。 “我们这样到不了放生津,就在这里上岸,好吧?” 也不知藤紫有没有听到,感觉上她好像点了点头。 久助把船头朝向陆地,瞬间像顺风而行似地轻松愉快地靠近陆地。 他们只知身在富山湾内,但不清楚此地是哪里。只见右手边的岸上远处可以看见火光,于是以那火光为目标划着。船速更快,一下子到达火光前。 好像是个相当大的港镇,不少灯影忽隐忽现。久助告诉藤紫那可能是鱼津港,但藤紫向前倾着不动。 离开了越后国境,就不需要那么小心了,如果真是鱼津港,那更好不过。这港里有各国商人船停靠,也有留宿船人的旅店。想到可以在久违的屋檐下烤火取暖、喝杯热酒,抱着藤紫温存时,久助不禁血脉贲张,陶然欲醉。 他拚命用力划到港口。 港内的船都系靠岸边,镇上的人都已睡下,各处家中都只泄出昏昏光影。 小船乘着浪,被推到岸上的沙地。久助跳下船,水深及膝,寒冻异常,他抓住船头,使劲地拉上岸拴好。他先把东西放在沙滩上,然后把手伸向藤紫。 藤紫说:“别把我的衣服弄湿了!”撩起下摆,轻轻地让久助抱起。 岛城 迎着风的海浪汹涌惊人,动作若不快点,浪就要从头罩下,不但自己,连藤紫也会浑身湿透。久助慌忙冲上岸。 “呼!” 他放下藤紫。 气温低得吓人,纷飞的雪花黏在久助的湿裤子上,立刻结冰,双腿在冰板中失掉感觉,无法自由动弹。 “不得了!” 久助使劲地跺脚想促进血液循环,但藤紫更担心潮水溅到包裹。 “快点,背着那个吧!” “好吧!” 久助蹲在包裹前,拾起包裹挂在背上,但冻僵的手无法在胸前打好结。 藤紫急得跺脚:“快点!” “没办法,手冻僵了!” “这哪像你,啧!” 藤紫绕到他前面,伸手要帮他打结,但他被藤紫啧那么一声,心中一怒,气力源涌而出,说声“不必麻烦”,倒也顺利地结好。 “走吧!” 这时,风雪更厉害了,纷飞的雪片封闭整个视线。久助单手扶着藤紫,在打漩浓密的雪白旋风中站着不动。他们身后,刚刚乘坐的小船被抬上高高的浪头,发出刺耳的声音翻覆,但是他们看不见。反正已用不到船了。 当风势稍弱,久助背起藤紫说:“不要紧,只要跑到那边的房子里,就舒服了!” 他迈步快跑,但速度不快,跑得踉踉跄跄,不到十丈,又遭强风大雪袭击。 他停下不动,喘着气,当风势略弱,他又准备开跑时,突然发现四个穿戴甲胄的人挡在前面。他们都拿着长枪,枪尖 95ea." >闪着白光。 “啊!” 久助倒抽一口凉气,以为遇到了强盗。他想到藤紫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立刻勇气大增,毫不畏惧地看着对方。 “呀呀!你们想干甚么?以为我藏书网怕你们吗?门都没有,还不快让路!” 他正想抽出腰间的短刀,只见对面的人长枪一挑,挥向他的脚,小腿一阵刺痛,人翻倒在地,因为背上还有包袱的重量,害他躺着不能动,像翻身乌龟似地挣扎着四肢。 “可恶!” “混蛋东西!难道不知我们是港口警卫?!” 其中两个压在久助身上,夺走他的短刀,解下他背上的包袱。 久助原想充英雄,却落得狗熊下场,气势大衰,拚命辩解:“我不知道啊!我以为是打劫的强盗,我真的不知道……” “闭嘴,瞧你鬼鬼祟祟的,有甚么话,等一下再说!” 他们把久助翻转过来,绑了起来。 另外两个走向藤紫。藤紫知道反抗无益,这些人应是港口卫哨无疑,她乖乖让他们上绑。 警卫所就是刚才久助激励藤紫说跑到那里就可以舒服的建筑物。房子里是宽敞的土厅,中间架着一个大木头火盆,炭火堆如山高。 头头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圆扁脸、眯眯眼和与身材不符的短小四肢,总觉得像猪一样。两个大鼻孔下,略卷的稀疏胡子。他坐在地板上,两腿伸在火桶旁烤火。 警卫带回两人时,他努努下巴:“坐在那边!” 藤紫和久助被拖到土厅。他懒懒地听着手下的报告,“哼、哼”地点着头,但并不瞧藤紫他们。 听完以后,他开始询问,仍然没看他们。 “你们是哪里来的?” “从越后来的,越后守护代和他弟弟开战,守护代打败了,他弟弟大军攻向春日山,我们虽然住在府内,但怕遭战乱波及,所以暂时逃到贵地,真的。”久助说。 那人似乎已知越后春日山长尾家兄弟交战之事,表情不动,仍眯眼看着火桶问:“那家伙说的没错?” “事情确实和我老公说的一样!” 藤紫故意用低贱的词句回答,但无意掩饰她那美丽的声音。 警卫头头一听,睁大了眼看她。他一脸惊讶,凝视许久后问:“你们是夫妻?” 久助抢着回答:“我们是夫妻,是府中町的小买卖人家,我会点小角力,老婆擅长弹琴和其他技艺,常到府中和春日山的豪门大宅里表演助兴,赚点生活费,真的。” 久助对对方逐渐发亮的眼睛感到不安,不停补充说明。 那人好像理解了,但指着放在他们面前的包袱令卫卒说:“打开!” 包袱打开,露出华丽昂贵的衣饰器物,他拧着唇上的鼠须,要卫卒一样样摊开来看,然后看看藤紫,冷哼一声。 久助益发不安,又开口道:“这都是那些老爷夫人赐给我们的!真的!” 最后,他们起出金银。在微暗的油灯下,看到堆如小山的灿烂金银时,众人都愣住了,只是呆呆地凝看。 久助又说:“那是我们多年存下来的,不骗你!” 头头脸色一沉,“闭嘴,不准再开口!”他转头向卫卒说:“把他们丢进牢里,这些东西收好!” 他好像非常生气。 不久,这件事报到鱼津城主铃木大和守国重那里。 “逮捕可疑男女两人,自称为逃避长尾晴景兄弟战乱、由越后府内经海路逃到此地的商家夫妻,但看容貌气质,一点也不像夫妻,还带着大量金银和昂贵衣饰器具,非常可疑。” 铃木国重下令说:“明天带进城再说,可能其中有些内情,今晚好好看守。” 天亮未久,铃木命人把昨晚抓到的两人带到城门前的白砂地上。 隔了一夜,雪已变小,霏霏而落。 铃木略微打量了两人后,甚么也没说便回到厅内,转告侍卫: “把那女的放了,洗干净送到内殿,小心侍候,别让她跑了。那男的还是扔回牢里,他们的东西都送来这里!” “是!” 侍卫退出厅堂,没多久便回来覆命:“皆照指示处理了,东西也带来了。” 两名仆僮抬进一大包袱。 铃木亲自解开包袱,逐一点检,衣服、器具、金银等都堆如小山,他边看边摇头。 吹袭越中的风雪也袭吹越后。今年雪来得迟,但一来,就是往年少见的大雪,连下个好几天,田野、山里很快覆上一层厚厚的雪。 战争完全停止。 没多久,新年到来。天文十八年,景虎二十岁。 正月时正式举行担任长尾当主的仪式,长尾家臣、豪族等人群集春日山城,参加盛典。仪式结束后,景虎论功行赏。 过去,他因为没有领地,只能口头或书面褒奖,颇为苦恼,现在,终于可以解除这层烦恼了,他毫不吝惜地分封领土,受赏诸人皆大喜在心,再次感叹:“好大的气度!” 无论继承家督的仪式、行奖赏之礼,景虎这么做并没有其他目的,只是做该做的事而已,没想到却带来意外的效果。 二月底时,积雪渐融,战事又将开始,自愿投靠景虎的豪族与日俱增。这些人原都是居间观望、略倾向于三条的人。但是他们知道景虎主政,信赏分明且气度恢宏,比其父为景犹有过之,于是争相投效旗下。 景虎可动员的兵力日益增大,相对地,三条方面就逐渐衰微。 四月初,景虎率兵五千攻打三条。在此以前,他和三条数度交锋,战无不胜,但每一次都是坐以待敌,不曾主动攻击过,因为他的战力仅足以防守,攻击力量犹嫌不足。这回能出兵攻击,自是无限感慨。 今日的三条市位于信浓川与五十岚川汇流处,且五十岚川两岸十分发达。现在的三条是信浓川川中岛上的大岛,大岛方圆四公里,是一座呈不规则菱形的大岛。 三条城又名岛城,位于大岛的东南隅、五十岚川注入信浓川的地点。现已将旧城址改为赛马场。我前往现场时,安静的秋日阳光正洒落在宽阔的赛马场上。只有一位骑马师骑着马绕着比赛的路线奔驰。站在位高的观众席上,我眺望着这个场景,实无法想像这里曾是城堡,想像四百多年前此处曾上演悲壮惨烈的战争,为了让那幻影如实呈现,是件费神之事。 由于是川流中的岛,因此没有隆起的高地,有的大概像赛马场斜后方那块稍隆起之地吧,整座城最高不过如此,赛马场附近应是河流。因并非高地,所以这座城最有力的防守应是河流。可以想像当时信浓川的水量应比现在充沛,河川既宽且深,水势亦强。 当时的城壁尚未充分运用石头,在衔接水流处,即使用石头叠起,不过是聚拢而上的土墙罢了,且植着草,土墙内应该种植了树木。越后多赤松,在松树的红色树干与绿叶的缝间看得到白墙砌的各式建筑,屋顶是草或木板堆砌而成,当时瓦砌极为稀少。 不断涌上脑海的幻想,一时之间无边无际地泛滥起来。 景虎率军离开春日山的第二天中午,主队到达米山岭。他下令休息进餐。他自己很快吃完饭,朝着米山药师堂的尾根方向前进。 左右武士立刻停止进餐,跟在景虎后面。 “你们不必跟来,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武士闻言,只好退回去。 沿着斜坡下到半山,是一片树林,林中鸟声不绝。景虎不时停下,倾耳聆听鸟啼,慢慢循着尾根道而去。 他拄着五尺长杖,杖头是丁字形,下面四、五寸是缠着绳子的防滑握把,里面藏着刀。 不久,他朝东北方而立,极目眺望。天气虽晴,但远山蒙着薄霞,模糊一片,视野并不佳。他驻足观望未久,便转回阵地,告示全军。 “因有所思,要在这里停留数日,各队就地扎营,营地略作移动不妨,但须和附近队伍保持密切联络,以防突发事变。” 先锋部队已经下坡,到达鹈川岸的田野,后卫队才只开到正要上坡的黑岩村落。景虎命人传告指示。 接着,他又指示本阵:“今天起我要单独在药师堂禅居四天,第五天早上回营,这段期间诸事由杉原宪家指挥!禅居期间,不准任何人接近!” 将士闻言,无不目瞪口呆,鬼小岛弥太郎夫妻等马回勇士的惊愕更非比寻常,他们连袂冲到景虎面前。 景虎却先发制人:“你们不要阻止我,我已充分考虑过!” “不不,我们不是要阻止您,只是想,至少得跟着您保护您!” “多谢费心,若有闲人,气即易散,关于这次战争,我想祈问药师如来。你们退下,免得打搅我。” 他说得斩钉截铁,众勇士一时不知所从,只好退下。 不久,景虎拎起一个大包袱,拄着手杖离开营地,沿着先前的尾根道走,在约十二公尺处左转,沿着斜坡下谷。 其实,到药师堂禅居斋戒不过是个藉口,他是打算去观察三条的地形。他少年时代虽在栃尾待过,也去过三条几次,但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城在信浓川河中的岛上,临水而建,四方环绕着水,不能用平常的战术进攻。当然,他也派出密探仔细调查过,但他对自己订定的各种战术没有自信,因而决定亲自侦察。 他离开春日山时,就已经决定中途停军,亲自去勘查三条地形,因此随身带了伪装的用具,藏刀杖是其中之一。 他走进林中,脱掉身上的战袍、甲胄,和佩刀包在一起,藏进一块大岩石下。他解开带来的包裹,原来是出家人云游四方时背的有脚木箱子,里面装了略脏的道服、头巾、手套、绑腿带和簇新的草鞋,他迅速穿戴上身,再挂上大串念珠。 鬼小岛弥太郎夫妻为首的马回勇士,虽然暂时听从景虎嘱咐而退下,但怎么也无法放心,很快又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 “这事不寻常。” “主公虔信神佛是没有错,但在开战前这样做,实在不寻常。” “药师如来对战争有甚么灵好显?!他是医药之神,怎么会管战争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结论是“此事太不寻常”,于是有人提议: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跟去看看,只要别被主公看到,就不会打搅到他了。现在这节骨眼上,他的生命太重要了,万一三条方面有所行动,很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我们就躲在药师堂四周保护他,一点也不会妨碍到他。” 其他人听了都觉得有道理,当下做好决定,连袂走上尾根道。 午后暖和的春阳照射下,一行人走得略微出汗,突然一人99lib.惊叫:“咦!那是甚么?!” 众人闻声转过头来,“甚么?” 他指着谷底:“那个,在那里嘛!” 山坡上是一片刚生出绿芽的树林,接近谷底处是茂密的杉林,到了谷底,部份杉林中断,而后直直连到对山。在杉林与杉林之间,溪水白花花地流着,有个人正沿着溪畔的道路朝下游走出。 “是和尚嘛!” “怎么会在那地方?” “大概是拜完药师堂后回来的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揣测一阵,仔细再看,松江突然大叫:“是主公嘛!你们啊一个个都是睁眼瞎子,是别人看不出来也就罢了,居然看不出是和尚打扮的主公,真是!我以前在飞驒深山里看过他那样打扮,我都没忘!男人啊,尽是笨蛋!” 她话声未歇,人已边跑边滑下陡坡。 “真的是主公!” 众人立刻跟着下坡。 新绿初冒的斜坡上尘土扬起,小石头滑落坡下。坡间的石块逐渐陡峭,人脚不容易站稳,但他们似乎未曾注意,一个劲儿地直直往下冲。 他们穿过杉林,跑到溪边时,景虎人已绕过山尖,不见踪影了。但他是朝着下游走没错,于是众人继续往下游追。 绕过三个山腰,谷底渐宽,来到两侧有带状水田的地方,终于看到前方的白衣人。 “喂!喂!” 众人边跑边举手呼唤。 景虎回头一看,追者身上的甲胄映着太阳,闪闪发光,个个像是背着厚重甲壳的昆虫。他看到最前面那个身穿红色甲胄、白布包头的松江,立刻知道追来的是自己人。 他摇头苦笑,坐在路旁的石头等着。 众人追上来后,立刻环跪在他脚边,每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一时无法开口。 景虎心想,若让他们先说反而麻烦,不如自己先把话说明。 “我就知道你们会追来,你们这么关心我,实在感激。我曾经想过是不是该明白告诉你们,但‘欺敌先欺我’是兵法名言,希.99lib?望你们能了解。我对三条地形完全不了解,想实地去勘查,人数若多反而危险,所以打算一个人去,你们已明白了,可以回去了吧!” 众人呼吸已恢复平常,又争着阐说自己的看法,不外是大家都了解景虎的打算,但是单身赴敌地太过危险,至少得带两、三个人去。 景虎早已看清情势,如果不想个办法,这些人是不会乖乖回去的。他立刻决定:“好,我只带一个人去,多了不行,你们要是不服,就统统给我回去。” 众人闻言,立刻端正姿势,抬头挺胸,一副气势轩昂的能干表情,期望自己能雀屏中选。 景虎看他们那模样,觉得好笑,但憋着笑意,定睛注视众人道:“你们都是智勇双全的武士,我真不知道该选哪一个好。这回,我并不想和敌人正面接触,希望悄悄地去来,因此,女人为伴似乎较好,我带松江去,弥太郎,你不反对吧?” “无妨!无妨!”弥太郎略有遗憾的样子。 其他人更是失望,想说些甚么,没想到松江得意地向着众人开口: “你们甚么也别说啦,就是因为有我,你们才知道主公来到这里,要不是我,你们现在还在药师堂四周傻守呢!我陪主公去是理所当然。你们别说啦!回去吧!我陪主公去,不过四天,大家放心啦!” 众人垂头丧气地无话可说。 翌日午后,景虎与松江渡过三条东方一里处的五十岚川。松江换穿农妇服装,用脏布裹着头发,光着脚丫,赶着一头大黑牛。她和云游僧装扮的景虎并排而行,悠悠哉哉在和暖春阳下赶牛而行。看来好像是附近的农妇刚与云游僧碰上、凑巧结伴而行似的。 接连两天,他们有时候靠近城,有时离城很远,把三条城绕了一遍,充分看清了地形。 三条军力的部署不太分散,一旦形势不利时,有些地方军援不易,但重要地点则部署了相当多兵力,而且彼此联络容易。 景虎心想,真不愧是昭田,虽然他是叛贼,但智略毕竟不凡。 景虎观察完地形,也订好了攻击方针,于是打道回营。 渡过信浓川上游浅滩,有个小村庄。他们走至村中,听到前面不断传来醉汉喧闹的声音。 循声望去,四、五丈前的一栋稍大民宅的门前树下,拴着两匹马,另有数支长矛架在檐下,矛尖映着阳光,亮得刺眼。醉闹声就是从这间民宅里传出来的,大概是三条城或附近一带的守兵在巡逻途中强要酒喝。 他们两个并不特别紧张,跟着白色唾液黏丝垂地、缓缓而行的牛后,土声土气地说着话。这时,屋里走出一个人,果然如他们猜想的一般,是身穿甲胄的兵士。他满脸通红,步履踉跄,猛眨着眼,还不停地搓着拳头。 他没注意景虎他们,直接走到墙边想小便,但走着走着突然回头,很感兴趣地朝他们走来。 “喂!女人,你身材很好嘛!来陪大爷喝酒,我们有一大堆酒,就是没个女人陪!” 说完,伸手便抓住松江的手腕。 “饶了我吧!军爷,我得赶回家里,孩子还饿着肚子等我哪!”松江笑着回答。 “这不正好,你来陪大爷喝酒,等你回去时,我给你一大堆酒让牛驮回去,你老公一定乐死了,来吧!” 他用力拉着松江。 松江非常生气,但仍面带笑容:“真的对不起啦!我老公不喝酒,酒不会让他高兴的。” 松江虽故意在颊上抹了些泥巴,弄出脏兮兮的样子,但在大太阳下细瞧,还是遮掩不住丽质天生。她的眼睛与众不同,皮肤颜色白嫩,眉鼻端丽,从脖子到胸前有着匀称的美丽弧度。 那醉兵也注意到了,“哎呀!好一个美人胚子,怎么舍得放你走呢!”他一把欲将松江拉进怀里。 松江隐忍半天,终于按捺不住,厉声怒斥:“你想干甚么!” 只见那兵的身体翻到空中,随即跌落地上,溅起一落灰尘。松江的脚才踩在他背上,他便吐舌喷血,无声而亡。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景虎暗叫不妙。大概刚才松江的怒声惊动了屋里的兵士,数人连袂冲出。 松江抢了一支架在檐下的长矛,景虎也抽出杖里藏刀。 兵士大惊:“啊!奸细!” “快跑!” 景虎呼叫松江,奔向马旁。一名兵士抽刀跃上,景虎挥刀斩开,然后,火速割开两匹马的马缰。其他兵士想攻击景虎,但松江不让他们得逞。 “看枪!” 枪随声去,两人倒地。 “快上马!”景虎自己骑了一匹,又牵一匹给松江,“先离开这里再说!” 松江翻身上马,伏身抱着马脖子,像疾风般随景虎没命狂奔。 正奇虚实 恰好在第四天时,景虎和松江回到米山岭。景虎非常高兴,这次观察地形所获甚多,他已订好策略,自信有把握打赢这场仗。 众将也充满自信。他们不必问为甚么,只要景虎说会赢,那就一定会赢。他们就是那么相信景虎。 翌日,大军再发。同日,宇佐美定行率兵至北条与景虎会师。途中一宿,翌日抵达与板,这地方在信浓川左岸,距三条城四里。 当晚,景虎悄赴宇佐美营地。 宇佐美相当惶恐:“哎呀!不敢当,不敢当,应该是属下前往拜会才对。” “我不想引人注意,我来比较不引人注目。”景虎落坐在皮垫上,“我想来听听你对攻城的计划。” “真巧,在下也正想请教主公的看法。” “很好,那就先说我的看法。你知道,三条城是在四水环绕的沙洲上,相当坚固。城在沙洲东南隅,东南两面都是既宽且深的河水,因此在这两面的防备较松,重兵放在西北两方。我曾想过,用少部份人数从西或北攻进,诱敌注意,大兵则从东南渡水攻城的方法,但这只算平凡之策,我方损害既大,昭田也能马上对应。所以,我想将计就计,主要兵力从东南进攻,牵制敌军主力,另派奇兵由西北攻打,一鼓作气攻垮对方,你觉得如何?” 宇佐美从怀中掏出一张图,摆在景虎面前。 “这是我预先准备的。” “是三条城平面图?” “老早以前就画好了,后来,因为军务倥偬,三条城那边又鸠工整建过,可能已有多处不符,不过参考参考还是可以的。” “真是再好不过了!” 景虎仔细检视。图面相当细密,他比对自己勘查过的地方加以订正,几与实城无误。 景虎一一指出不同的地方,宇佐美笑说:“哦?您最近去过吗?” “两、三天前才去过。” 景虎把他和松江乔装勘查敌地虚实的经过告诉宇佐美。 宇佐美一直微笑点头称赞。 景虎又说:“大纲部份就如同我刚说的,详细情形则是这样,我们先从北方或西方动兵,短战之后就退兵,然后换东南方攻击,这时,敌方一定以为我军主力进攻防备较弱的东南方,对不?” 宇佐美点点头:“没错。” “因此,我们东南方的攻击必须特别计划,才能以少量兵力诱敌主力出动,我们要准备架船桥和攀城高梯,也要有人积极抢攻,弄得轰轰烈烈,才能以假乱真。不过,若是我方将士知道这是假的,行动可能就不那么逼真了,或许敌方会看出破绽,所以这计连我方也不能知道,非让他们真心全力进攻不可。” 宇佐美脸现喜色,那是对景虎智略又增长几分感到欣慰。 景虎问:“你看这计如何?” “好极!在下也想不出更好的了。这样吧!东南方的攻击就交给在下。” “很好,我也觉得除了你以外不作第二人想。” 宇佐美点头示谢后说:“既然如此,我希望您能跟我在一起,因为要瞒过自己人,您非在场不可。” 宇佐美没有说得很详细,但景虎已非常明白。要瞒过自己人,就得做出兵力充分的样子,等骗过敌人把西北的守兵调到东南方时,再由西北方乘虚而入。 “很好,就这么办!” 计策既定,景虎回到大本营,遣使召集诸将,下达明日战事指令。 “敌城的地形你们也知道,我们只有从西北方攻进,为了分散敌方守备,我们分三队从三个地方攻入。一队从左渡口,一队从大堰口,另一队从八王子同时进攻,我们以枪声为信号,一听到枪响,立刻出动。攻击时刻就在黎明稍前,各队须在夜间即到达自己的阵地。攻过河后,立刻向大本营集结。我打算把大本营设在城外西北方,我会在那儿燃起烽火,大家就以那为目标集中。由于此岛是一片平地,只有那一带稍高,应该可以看得清楚。岛上水田很多,大家要小心别掉进田里,尽量往高处走,地图就在这里,你们仔细研究研究!” 他继续分派了各队部署地点。众将熟记下自己队伍部署的地形后解散。 深夜展开行动的春日山军趁夜来至渡河点,等待时机。 景虎将主队集结在八王寺口。数天前他已勘查好渡河点,他自己走过左渡口和大堰口,八王寺口则是详细向附近居民打听后知道,也是个好渡口。 春寒料峭的季节,夜里气温更低。河上升起的水蒸气凝结成浓雾,笼罩河面,几乎看不到对岸。 景虎派人侦察对岸的动静,探子回报,相当多守兵架好栅寨等着。上次他来时并没有栅寨,大概是听说春日山军来攻,急急造起的。景虎虽想尽量减少损害,但这时候再改变渡河点反而危险,决定一鼓作气过河,或许反能减少伤亡。 景虎召来今天才从栃尾率兵来会师的金津新兵卫,在他耳旁低语数句后,便领着杉原宪家的火枪队乘船划到河中央。知道火枪是最有利的武器后,景虎去年冬天特地派人到堺买来三十挺,都寄放在杉原那里,加上杉原已有的七挺和景虎自己的一挺,总共有三十八挺枪,威力不可小觑。 在茫茫一片乳白色气体中,船悄声前行,没多久就可以朦胧看见沿岸栅寨内建起的城楼上部。 景虎命人停船,“瞄准距顶端五、六尺的地方!” 全部瞄准后,景虎下令齐射。 三十八挺火枪同时喷火,迸发惊人的爆声,同时,在岸边的景虎军发出喊杀声,整条河面鼓噪异常。仔细分辨,遥远的左方也有杀声。 敌军虽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春日山军如此逼近,又有如此多火枪攻击,他们仓皇向河上放箭,但景虎早已向下游移 5230." >到二十公尺外,再对敌军展开射击。 守城军更加狼狈,骚动更大,景虎又划回上游,再展99lib?开射击。就这样,他在雾中上上下下地变动位置、反覆射击时,己军也杀声震天地接近。守城军已不知所措。 景虎再把船划到四十公尺外的下游,从那儿上陆,等待己军攻上岸,当两军正要展开接触战时,他又对着奔驰中的敌军开枪。火枪的威力令敌军丧胆,他们已有怯色,回头就跑。 景虎军从堤防上追到城外,但城外筑有坚固的栅寨,暂时制止了追兵。 景虎只是想略微进攻后便撤回兵力,他们竖起盾牌挡箭,等待其他队伍聚集。这时候天已大亮,雾也淡了。 其他两处登陆的军队多少遭到一些抵抗,但他们奋力向前,击破防军,在九时左右与主队会合。 景虎并不打算固守原订的战略,觉得大军已攻至此地,不依计行事也无妨。守军的抵抗相当坚强。岛上到处是水田,攻击之路就只有沿着堤防或地处高势的城下町地区,这对守城军来说是极为有利的地形。 景虎略事攻击后,便按照预订计划撤退回八王寺,当天就又绕到城东南口的对岸。 那天已无交战,许多人在河上忙着,或是聚集小船,或向附近民宅徵索绳缆,或拆掉房子收集木材。他们彻夜分头进行,到天亮时全部聚集河边,到中午时水面上已连起数百艘船,河滩上堆了好几座小山似的木材。 景虎下令快造船桥。众人将船并排,左右打下木桩以固定船身,再把木材架在船上。另有部份兵士打造梯子,找出最长的木材,打上横木,再用绳子卷好固定。这些作业故意在河滩上进行,好让城里的人看见。 这一带是信浓川和五十岚川冲积而成的低湿地。景虎的本阵设在五十岚川的堤防上,竖起军旗及金扇马印,尽量突显存在,同时燃起炽旺的营火,像要烤焦天空一般。 这些作业刚开始时,守城军似乎不太在意,因为他们认为作业进行到一半时,后山雪融的水流入河中,增速水流,作业自然受阻。 景虎命令宇佐美,木桩务必打深些。 宇佐美亲自坐船在河上指挥:“不要急,只要专心造牢一点就好!” 速度虽慢,但一条坚固的桥逐渐成形。 城内守兵开始动摇,爬到城楼和城墙上观察的人日益增多。 看见城内动摇的模样,这边也有人试着攻城。他们徒步或划船悄悄近城,攀上堤防而战,但因为是零星行动,没甚么效用,往往受点小损失,即使如此,己方战意仍然高昂。最重要的是,三条军已开始重视这方面的攻击,城墙上的守兵数目明显增多。 景虎判断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不巧的是,月近满月,整夜都有月亮。这是他原先没有料到的,他苦笑自嘲:“千算万算,还是有地方没算到。” 这么一来,就必须等满月过后再说。这个季节里,北陆路一带雨少,很少天阴的时候。但是第七天下午,天空转阴,入夜以后开始下雨。雨只下了一点便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 景虎找来宇佐美:“就在今晚吧!全看你罗!” “你放心。” “火枪队我带着,你听到枪声后,就放火箭到城里,刚才下了一点雨,大概不成问题,只要城内烧起一处,里面的人就会乱了方寸。” “火攻是个好主意,我倒没想到,这个季节用火攻,确实有效果!” 宇佐美对景虎的成长更增一分欣喜。 景虎领着二千人马,悄悄绕至五十岚川上游,过了河,又远远绕到南方,从八王寺口过河。这方面的防备虽然留有兵力,但有些轻敌,因此挡都不挡便落荒而逃。景虎故意不经过城下町,急攻至南方堤防上,突然冲至正城门前,命火枪队一齐开枪射击。 守城军打开城门迎战,但没多久听到后城门惊人的喊声,略现动摇之色。 “看!敌军已有退色!快追!” 景虎亲自领兵策马前奔,挥刀斩杀数人。 三条军大乱,躲回城内,春日山军虽奋力直追,仍没赶上,城门紧闭。 “出来!出来!我是个女人!被女人追杀得逃回城里,你们还要脸不要?” 松江舞着长柄大刀,向城内大吼。城内毫无反应,只是不停地射箭。松江像水车轮舞转般挥着大刀,挡住来箭,那动作干净利..落,众人看得佩服。不过,景虎把她叫回阵,等待城内变化。 没等多久,城内发出剧烈的吵闹声,大概是宇佐美那边的火攻奏效了。 景虎抬头看天,观察云行,只见覆在略微泛白天空上的云向北移动,那么火势将向北延烧,城门正好在藏书网左侧,敌军一定从这里拥出。在逃避火势时要让敌军遭受最大的损害。 景虎把兵力移到堤防上,“现在城里起火,敌军马上会从城门拥出,众人准备好弓箭和火枪!” 话声方歇,城内已冒起滚滚浓烟和冲天烈焰。 城内的骚乱声向城门处接近。器物撞毁的声音、人的怒号声全交织在一起,在互相弹撞、漩成一团的骚乱中,不时传来女人小孩的尖叫声。 “等我下令时再开枪,在此之前绝对不能开枪,也不准放箭!” 景虎高声下令的同时,城门缓缓打开。只见淡淡烟雾从门口飘出,烟下,人潮像弹出似地一拥而出。看着看着,烟量和人数都增加了。那些人像无声拥出似地,斜切过堤防上单膝跪下摆好射姿的景虎军前,疾奔城下町那边。将士像猎物溜过眼前的猎犬般蠢蠢欲动,景虎却说: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他知道此时若攻击敌军先头部队,敌军很可能拚死一战,导致己方牺牲亦大。重要的是杀了主将就好,眼前这些小兵尽量让他们逃,等他们逃开后再攻击本队时,他们很少会回头助战的。因为没有比逃离危地的兵士更胆小的人了,因此,景虎打算只要攻击敌军本队就好。 未几,敌军本队出来了。三、四百名卫士团团围住骑在马上的女人、小孩。卫士皆全副武装,手持盾牌,密集一处。城内的火苗愈益炽旺,喷起漆黑的烟和红黑色的火焰,衬着逐渐变亮的天空向北延烧,城内已完全笼罩在浓烟烈焰中,但那密集卫队不慌不忙,沉稳行动。 坚固的城寨似已动摇。昭田策马在前,熏皮铠甲、头戴半月形金饰的白星盔,左手持盾,右手架着长柄大刀。 景虎吹燃火绳,枪口向上扣动板机。 那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兵士一起开枪放箭,发出杀声。密集的队伍中有数人倒下,但无惊慌之色,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 “开枪!放箭!” 景虎大力挥动令旗。火枪数度喷火,箭也不断射出,又有数人倒地。但是昭田军未见动摇,不急不徐地继续前进,他们一定是判断过此时交手毫无益处,必须态度不变地退到某一距离外再做打算,因此对景虎军的攻击没有反应。 景虎大感不快,心想一定要打乱他们这阵势不可。 他令旗一挥:“上!” 待命武士立刻跃起,直往前冲。他们打算迂回绕至敌前,制止敌军前进。 昭田军或许已先想到这一招,他们突然停止,竖起盾牌,神态自若,一点也无动摇之色,倒有沉稳一战的决心。 景虎虽然佩服他们的临危不乱,但忍不住扔掉头盔,跩踢马腹向前疾驰:“跟我来!” 他高举佩刀,对准敌军侧面突进,全军跟在他后面,嘶声竭力地喊杀。 敌箭不断飞来,景虎挥刀挡箭,瞬间就踢倒盾牌冲入敌阵。昭田军全军向着他斩刺而来,景虎毫不退缩,纵横马上斩杀敌军。这时,跟在景虎后面以及绕路而来的军队都已赶至,两军交锋,陷入混战。 景虎策马绕转:“昭田常陆何在?出来!我是喜平二景虎!” 像暴风掩至似地,昭田快马冲到景虎旁边,他用力一收缰绳,马的前腿在空中踢动。 “昭田常陆在此!看招!” 他挥砍手上的大刀。 “来得好!” 景虎掉转马身,欲从他头顶一砍而下,这时两匹马激撞弹开,景虎挥刀落空。 景虎的马回勇士已窜至身旁,“主公!且让属下效劳!”纷纷欲围杀昭田。 景虎高声斥止:“不要出手!这是逆贼,我要亲自了结他!” 众勇士依言退开。 景虎和昭田转战马上,刀剑撞击,铿然有声。昭田年已七十多岁,数回合后,刀法即乱。半月形盔饰被景虎削掉,肩受轻伤,眼见不敌,立刻策马奔回己方阵中。 “卑鄙!别逃!” 景虎怒极,穷追不舍,但昭田军阻挡在前,昭田迅即躲到阵后。 昭田及家人正由心腹卫队严密守护,昭田像把家人赶回似地退回城门。门内浓烟滚滚、烈焰熊熊,女人小孩发出惨叫,但在昭田的劝说威逼下,噤声奔进城里,昭田也下马跑着,城门缓缓关上。景虎判断他一定想在烈焰中自杀。 这么一来,昭田军已无力再战,阵势崩溃,一路向北方溃走。 景虎军在后追击,但是景虎没有动,面向城门合掌一拜。强风把火苗及浓烟吹向北方,但热气远及距城门十公尺余的景虎身上,他的脸被熏得发烫,他耳边仍残留着半途中断的女人及小孩的惨叫声。 “虽然是昭田叛变的报应,但女人小孩何罪之有?可怜哪!速速超生成佛!速速超生成佛……” 此时,城门内又有动静,从半开的城门喷出的浓烟中,夹着一条人影。 那人没有穿甲胄,一头白发散乱,腰间带刀,手拄长刀,睁眼四下打量,那眼睛和景虎对上便静止不动,是昭田。 愤怒溢满景虎全身,怒吼:“这还算男人吗?!”便驱马狂奔向前。 昭田返身想逃,景虎穷追不舍,昭田回身掷出长刀,景虎举刀轻松挡开,然后,挥刀砍下,从他左肩直剖到右肋。 三条城终于沦陷。整座城已化为灰烬,但景虎立刻命人建起临时小城,派新近投靠的豪族山吉丰守为代理城主,便暂先返回栃尾。因为还有有关三条城的事务要料理,不能马上返回春日山。 约莫过了一个月,五月初时,春日山派来急使,谓上杉定实病况危急。 定实是长尾一族之主,虽然有名无实,但名义上总是主人,而且,他一向善待景虎,他们兄弟纷争时也是他出面调停而得以两全,何况他还是景虎的姊夫。 景虎只率领近卫勇士,火速赶到府内。 定实衰弱得很厉害,而且老了许多。景虎出兵向他辞行时,他才只有一点白头发,现在却全白了,枯黄如土的瘦削皮肤上满是皱纹。他应该还不到五十,看起来却像七老八十了。 “我已经不行了!” 定实挤出一丝苦笑说,他喘得很厉害,只讲这么一句话,瘦削的肩膀起伏如波浪。 “不会的,您还年轻,得打起精神呀!” “烧一直不退,唉!哦,对了,看到你太高兴了,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恭喜你报了仇,灭了宿敌,今后,越后一国将安然太平了,做得好!做得好!” “都是托您的福。” “哪里,是靠你自己的胆识才略,很好。手给我,我想握握你的手!” 他的手乾枯无力,景虎对自己的手是那般年轻有力而有些歉然。定实握住景虎的手许久,松软无力的细手像火烧似地发烫。 景虎陪侍定实没多久,定实便昏昏睡去。景虎年轻有劲的身体无法安然待在这死气沉沉的房间里,向随侍的武士做个眼色,便蹑足走出病房。 屋外是清爽的初夏气候。阳光普照,悦人的风吹过绿树,空中飘着白云。景虎穿着木屣走下院子。他沿着庭院漫步,猛吸新鲜空气,一吸一呼之间,姊姊定实夫人的侍女走来。 “夫人准备了茶点,请您过去品用!” “唔!” 他跟在女侍后面穿过庭园。 这位侍女长得很美,身材略显高大,但皮肤光滑细腻白嫩。她走在前面,腰部附近的隆起部份优雅地晃动。景虎看得心中发慌,赶紧移开视线,却又看到系着丝结垂在背后的黑发两侧平滑的颈线,带点青色,白得没有一粒斑点。景虎心口猛跳,又把视线移开。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心灵深处有朵像大白花朵般摇晃的人影,随后,这人影立刻换成他在琵琶岛时的种种回忆。 定实夫人的居室是两间相连的宽敞厅室,光线明亮,轻柔的微风从室内穿过。 “你这么忙还赶回来探病,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定实夫人把定实发病时的情形及病势变化说一遍:“原先得了感冒,只躺了两、三天就起床,也没在意,谁想又不舒服倒下了。这回不但咳得厉害,还发高烧,人就愈来愈衰弱,现在就这个样子,看来,也没有法子了,是命啊!” “千万别那么说,定实公是有些衰弱,但我不觉得有甚么严重的!” 景虎并非有意说谎,通常,人是无法感受自己所没有的心理与事物的,就像恶人无感于善、懦弱者无感于伟大、无神论者无感于神的存在一般,充满生命力的景虎自然无法感受到悄然逼近定实身上的死亡阴影。 “你这么说是安慰我吧!这样也好,我是都明白了,已有心理准备,放心不下的只是膝下没有一个孩子,这也是命,没办法。” 她眼眶有些湿润,但毫不激动,平心静气如常。 景虎非常感动。 后方传来衣裳摩擦声,景虎自若地回头一看,一个年轻女孩捧着茶盘。她不是刚才那女侍,年纪大个两、三岁,也很美丽,娇小身材,容长脸蛋,相貌高雅如名师雕出的美玉饰物。 她动作娴雅地把茶杯放在景虎面前,略微后退,定定地看着景虎,眼光大方而亲切。 景虎双颊有些发烫,奇怪这女孩为甚么用这种眼光看着自己? “谢谢!”他捧起茶碗,行礼如仪地喝下。 “味道恰好!”这话没特定对象。 “还要吗?” “不,够了。” 定实夫人微笑地打量他们两人,而后直视景虎说:“景虎,你知道这位姑娘是谁吗?” “不知道。” “是和你很熟的人。” “咦?” 景虎转头凝视那女孩,她也大方地笑着回看。可是,景虎毫无记忆。 “这位姑娘究竟是谁?” “你不知道吗?她也出身大名之家,虽然是你的亲人,但在你小时候就离开家了!”夫人叹了一口气,用袖口轻按眼角,“她就是大你两岁的姊姊阿绫。” “啊!” 景虎再回头凝视对方,看着看着,女孩美丽的眼中溢出泪水,流下白嫩的脸颊。 景虎也觉得眼眶一热,“绫姊?” “你终于认我了!”阿绫拭掉泪水,哽咽说:“我好几次偷偷打量你……但是,你都不知道,我们姊弟终于相认了……” 追想曲 阿绫的母亲是为景的侍女,由于生母地位卑贱,所生子女待遇也差一级。为景不曾给阿绫和其他子女一样的待遇,为景死后,阿绫的待遇更差。晴景继位后,终日只图自己快乐,根本不顾弟妹死活。身为长姊的定实夫人可怜她,把她接到府内抚养。 景虎并非不知道有这么个姊姊,但过去他几乎不曾想到过。自幼不蒙父爱、被断绝父子关系逐出家门的他,所想的尽是自己的事。 他们两人完全没有共同的回忆,顶多是有一点关于父亲的记忆,但也没有共通之处。他们都觉得父亲了不起,但都不怀念他,因为他们都没有被父亲疼爱的回忆。 谈话很快就到了尽头,显而易见的虚无感弥漫座中。阿绫寒暄后告退。 阿绫离去后,定实夫人对景虎说: “你大概奇怪她这样年纪还没出嫁吧!不过,这不是我的错,都怪晴景。我跟他提过几次,该为阿绫找个对象了,但他每次都只是口头敷衍,根本没放在心上。现在你继任家督了,国内也恢复平静,你一定要为她安排,拜托你!” “我知道,我一定为她找个好对象。” 景虎嘴上这么回答,但心里还不清楚这件事该怎么安排才完美妥当,不比在军事上他有绝对的自信。他想,身为当主,除了政军事务外,要处理的事还很多。 景虎一直留在府内馆探病,直到定实病情回稳后才回春日山,向国内及近国豪族宣告国内平靖。同时向京都的足利将军及关东管领上杉宪政报告继承家督、讨平逆贼。景虎的武勇绝伦无可置疑,将军及管领都承认他的继任,并祝贺他平定国内。近邻豪族也派遣贺使,国内豪族更是亲自赴春日山恭贺。 其中,只有上田的长尾房景与众不同,他自己不来,也没派儿子来,而是派家仆送来贺辞贺礼。 去年冬天晴景攻打景虎时,房景应晴景之请出战,在鲭石川河边与景虎大战,陷于苦战,晴景却坐视不救,房景一怒,不辞而回上田。据说,那次出战,房景原极不愿,还是晴景屡派使者恳劝才勉为其难参加,但毕竟是当面与景虎为敌,因此景虎与晴景和解、继掌家督之职后,他自觉尴尬,不肯来见。 景虎眼见以前依附晴景的众将、三条方面的豪族都尽释前嫌来归,上田长尾家是春日山长尾家最亲近的族亲,又是自己的亲叔叔,却持排拒态度,难免介意。 不久,病况一时稳定下来的定实突然转危,随即过世。葬礼盛大举行,众豪族亲来吊丧,房景父子又未露面,仅派家臣代表。 景虎更觉不对劲:“难道有甚么内情?!” 他左思右想,推敲出一个更大的疑惑:“难道房景与晴景订有密约?晴景没有儿子,他们可能订下晴景死后让位给政景的密约,晴景可能用这香饵诱使房景出兵,真会是这样吗?!” 果真如此,那么景虎继任家督、讨伐三条平定国内等事,都不是房景父子乐见的,他们一定是愤怒晴景违约、不平景虎继位,却又无可奈何,除非靠武力夺取。 这事的真相不能去问晴景,就是问了,晴景也不会据实以告,反而可能伤了和气。除非房景父子有清楚的敌对行为,尤须采取断然措施以儆傚尤外,此时唯有佯装不知,再想其他解决方法。他不愿才与兄长争完,又要和近亲同族起纠纷,惹得世人批评。他知道自己身为越后一国首席武将,尤须注意各方的批评,必须靠自己的能力赢得众望。 他想,当此之际,能商量的对象除了宇佐美外无他。思索数天后,便带着少数护卫到琵琶岛城。 景虎此行未事先告之,琵琶岛城守卫大惊,一面恭迎入内,一边急报宇佐美。 宇佐美仍是一成不变的沉稳表情,在途中恭迎。 “如果先有通知,在下当出城恭迎。” “我是临时起意,没有时间通知你。” “是吗?无论如何,我还是很高兴。” 进入客殿,景虎立刻说:“想借用一下你的智慧!” 宇佐美微笑低语:“是上田的事吧!” 宇佐美彷佛能看穿人的思想,景虎又惊又喜:“正是。” “前阵子国内宣告平定时他只派使者,这阵子定实公葬礼时他也名到人不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其实,在葬礼时我就想跟你谈了,但想想有一天你会主动找我谈的,于是忍住没说。” “是吗?” “这事您跟晴景公谈过没有?” “没有,差点想去,但还是打住了。” 宇佐美有松一口气的表情:“那样好,若去追究很可能反而弄得进退两难,这时候,只要知道对方对我们抱着不平的心情就够了,而且,应该有解除这不平的方法。” 宇佐美的智略就像急湍流水般哗啦哗啦直冲而下。 景虎非常高兴,倾身向前问:“你说有法子?” “当然有。” “不会是开战吧!我已不想再与同族交战了。” “当然不是,所以才要设计设计。” “快告诉我吧!我只要想个几天,就能想出解决的方法。” 侍仆送上茶来。宇佐美亲手为景虎奉茶,一杯饮尽,他令侍仆退下,继续刚才的话题。 “定实公葬礼之时,夫人旁边陪着一位美女,我问了人家,才知道那是令姊,我都几乎忘了,为景公是有这么一位千金。” 他闲闲谈着,景虎却不由焦躁不已。 “我也是去府内探病时才见到她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她的事还是大姊定实夫人告诉我的。不过,你不是说有解上田那边心事的法子,快告诉我吧!” 宇佐美笑道:“我正在说啊!” “那么……” “政景的妻子去年过世,他一直没有续弦,幸好前妻没有生儿育女,虽然是填房,但跟新婚没两样,也算是一桩良缘,就把令姊许配给他如何?” 话说到此,景虎已完全明白。他虽有过人的智慧,但毕竟才二十岁,人生经验既浅,也不曾爱过女人,没想到这一点自是当然。 “是吗?”他的声音中似有失望的调调。 “您若不满意……” 景虎没有回答。与其说他不满意,倒不如说他心情沉重。虽然世上常用婚姻作为政略手段,在大名豪族家中更是平常,但景虎本能地不喜欢这种行为,他觉得不舒服。阴湿的心思和阴险的行动本来就是他所排斥的,政略婚姻亦然。而且,他对和自己一样不受亲人疼爱的姊姊特别同情, 5e0c." >希望给她一个更幸福的婚姻。 “您好像不满意。” “没有别的法子吗?我不喜欢。” 景虎口气很重,表情略显幼稚。 宇佐美微笑说:“我了解您的感受,您认为这方法不像男子汉所当为,先就不满意了,而且您希望为令姊找一桩更好的姻缘,是吧?” 景虎心思被他猜透,乖乖地点了头,“正是这样!” “您的想法的确高尚,但也略嫌狭窄了些,这都是因为年轻之故。上田原是您最亲近的一族,亲上加亲,有甚么不妥?如果上田阴谋图己,才以婚姻媾和,这是不像男子汉的做法,但现在并不是这样。因为我们觉得上田那边或有不平,以亲事弭平他们心中的不满,增进彼此关系,是最理所当然的方法,不能以男子汉或娘娘腔的想法来衡量。第二,这对令姊来说,正是幸福归宿,而不是被当作牺牲,因为您并无意消灭上田,反而希望他们常保安泰。唯一的难点是他们年龄的差距,令姊芳龄二十二,政景公已三十七岁,足足大上一轮。不过,令姊早已错失婚期,如果出身小族,找个合适的对象嫁了就算了,但她可是越后国守护代之姊,要找门当户对的对象就难了。我已说过,政景公前妻没有生养子女,这对令姊来说,当是很合适的姻缘。” 宇佐美滔滔不绝,景虎终被说服。 “我了解,我自己心里有疙瘩,只要上田没有异心就好。” “您了解就好,长尾家当可世代昌隆!” “可是,这架桥的工作该交给谁呢?辛苦您老人家一趟可以吗?” 宇佐美却摇摇头:“千万不可,世人皆知在下多谋,因此这件事必须让世人认为是你自己的主张,最好派心腹前去。” “的确。” 景虎又学到一课,有智略纵横者不能不大肚为怀。 当夜,他留宿琵琶岛城。和宇佐美共进晚餐后,他走到廊外,吹着凉风。已是暑天,空中是初七的半月。景虎仰望月亮,想起以前住在此城时,被乃美笛声吸引到她住处的事。那年,他十六岁。 那时,乃美把一位出外卖艺的乐师送给她的笛子给景虎看,两人谈了许多,最后因为乃美说他好战而生气,怒斥她一顿,不欢而散…… 回想当时真是幼稚。那时候,想去看她时便大剌剌地走去,现在长大了,心想不该再这么幼稚了。他有种难过的感觉。彷佛看见府内馆女中领他到夫人房间时那白嫩的粉颈和摇曳生姿的腰臂,他呼吸急促。 “笨蛋,想甚么嘛!” 他在心中暗骂自己,再度仰望月亮时,耳边传来笛声,仍是那首轻快活泼的曲子。 “她是吹给我听的!” 景虎刹时全身血液沸腾、浑身燥热,他拚命压下这种感觉,像瞪视似地凝望着月亮。 景虎回到春日山,把这事告诉定实夫人及阿绫,她们都无异议。于是,派金津新兵卫到上田,数天后,金津回来覆命说:“他们说知道了,要我先回来,近日内将派使者覆命!” 这答覆相当冷淡,令人感觉他们是打算拒绝。景虎希望这件婚事能够谈成,好尽早祛除房景父子心里的不平。 他决定亲自走一趟上田,左右都极力劝阻,他们也对房景父子的态度感到不安。 “别说了,他是我叔父,而且武名甚高,不会做出那种小人手段,我相信他,这一趟是去定了。” 左右不好再劝,但决定陪同前往,大有豁出性命、舍身救主的气概,景虎难以拒绝。 “好!我带你们去,但绝对不许擅自行动!” 春日山距上田有二十四里,快则两天,慢则要三天可至。景虎第二天宿在十日町,先遣鬼小岛弥太郎到上田通知他明日抵达。 翌日晨间,他攀越过衔接中鱼沼盆地和南鱼沼盆地的八筒岭,政景可能在岭上恭迎。 景虎主从慢慢地走在蝉声噪耳的绿荫山路上,他们骑在马上,凉风不时自谷底吹来,虽然不热,马却全身汗湿了。 “就到了,到岭上时休息一下,给马吃点粮草。” 主从都爱怜地拍着马脖子,马汗湿的鬃毛下,皮肤热得烫手。 好不容易快到岭上时,山上有人遥唤:“喂——” 抬眼一望,有个人驻马在下坡口大松树荫下不停挥手,是鬼小岛弥太郎。红黑的脸上浮现森白的牙齿,笑得很高兴。 景虎他们也挥手回答。 弥太郎一拉马缰,缓步下坡,来到景虎面前,轻身下马说:“政景公在岭上恭迎大驾。” 景虎大抵预想到会这样,“是吗?”点点头,继续前进。 岭上是略微宽敞的平地,榉树、栗树等阔叶树形成凉爽的树荫。政景把马拴在树干旁,坐在矮凳上,穿着武士礼服,头戴乌纱帽,随从也穿着礼服,分坐两旁。 景虎一上来,眼光自然投向那边,轻轻点头,下马。 政景也点头回礼,起身走过来。 “想必是景虎公了!” “你就是政景兄!” 双方相视而笑。两人虽是堂兄弟,却是头一次会面。政景年三十七,身材高大魁梧,肤色微黑,血色红润,高高扬起的浓眉,长而大的明亮眼睛,充满强壮、精明的男子气概。他虽然比阿绫大十五岁,但两人没有不配的地方,景虎觉得真是再好不过。 这中间,政景的家仆也摆好座席,就在刚才政景坐的地方铺上蓆垫,两人相向而坐,各自身后是随从之席。 “天气炎热,有劳大驾光临,不胜惶恐。”政景边说边引导景虎入席。 坐定以后,政景又说:“初次幸会,政景虽忝为一族,但因多次错过,缘悭一面。” 政景用语郑重,表示他对景虎的亲切及对当主的礼节。 景虎也亲切回答:“久闻吾兄武勇过人,神交已久,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政景也带来厨子,准备了各式食品。他接过家仆奉上的葫芦,斟满一杯:“先让我敬主公吧!” 他仰颈饮尽,舔舌笑道:“好酒,这是我特地挑选来的!” 说罢,他献杯给景虎。景虎接过,自己斟满一杯,点滴不剩地喝尽,感觉一阵甘美凉意由齿缝渗入口中,通过咽喉而下。 “果然是好酒。”他把酒杯还给政景。 政景接过酒杯,放在面前,略向后退双手扶地下跪说:“主公近日诛杀叛贼,平定国内,可喜可贺,然因家父老衰,在下俗务倥偬,未能亲往致贺,实乃不敬,特此致歉。” 景虎笑说:“别再说道歉的话了,只要肯见我就很高兴了,我不会抱怨的。” “在下不敢。” “真的,这样相见,特别愉快。” “在下也有同感。” 话语在应酬之间畅通无碍。景虎的随从也准备了酒肴,招待政景的随从。众人都心情畅快,热闹谈笑。 景虎心想,来了真好,但很小心不触?及重要的话题,以免双方都陷入为难的场面。他暗自警惕,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他喜欢喝酒,不论喝多少,还不曾醉到坏事过。 到达上田城时天色尚早,主人家已备好洗澡水。景虎洗净身上的油汗,换上乾爽的服装,坐在宽敞的客厅和在隔房的弥太郎等人闲聊,政景又备了酒菜进来。 “家父马上就到,刚不久前小腿抽筋,现正叫人按摩,待会儿才能过来,先由在下作陪吧!” 安置好的大餐盘上盛着一尾烤香鱼,鱼身肥厚,身上的盐烤得焦黄,引人垂涎。 “好大的香鱼啊!” “这是在鱼野川捕来的,敝地属山村,海鱼只有咸鱼可吃,但河鱼就丰富了,鲤鱼、鲫鱼、鳗鱼、香鱼还有鳖,尤其是香鱼,又肥又嫩,入口极佳。” “我就尝尝看!” 景虎用筷剥下一块鱼肉,合着蓼叶沾了点醋,才夹到嘴边,隔室就响起尖锐的吼声:“请等一等!” 是弥太郎。 “干甚么?” “请等一等!” 景虎无奈,只好把鱼肉放回碟里,搁下筷子。 这时,弥太郎跨过门槛走进来,进至两公尺前时跪下,膝行到景虎桌前,拿起筷子说:“让在下尝毒!” 景虎怒斥:“无礼!” 他虽不认为政景有毒杀他的阴险心理,但没有尝毒便吃也不对。然而,在此状况下他不得不骂弥太郎。 “这是在下的责任。”弥太郎回答。 政景似有些生气,他的家将也脸色不对,因而景虎的随从也脸色大变,室内一时充满肃杀之气,只有弥太郎悠然自在,在众人的凝视下吃得津津有味,一点也没有尝毒的感觉。他不时的啧啧发声,将鱼肉沾足了蓼叶做的醋送进嘴里,从鱼头到鱼尾吃得一丝不剩。 政景愤恨的脸上现出苦笑,突然笑容消失,向景虎作揖道:“属下疏忽,敬请原谅!” 转头吩咐家仆:“端新的餐盘来!” 然后对弥太郎说:“怎么样,是不是快醉了?” 他的语气带着挖苦,脸上又是干涩的笑。 弥太郎可不服输:“在下不敢认为政景公会做出心黑手辣的事,但是在下陪同主公来的任务,就是要防患一切不幸于未然。” 不愉快的气氛刹时弥漫座中,景虎心想若不赶快消除这气氛,很可能造成进退两难的困境。他想直接切入问题,回头对随从说:“你们暂时退下!” “啊!” 弥太郎略有难色,但立刻起身退出室外。 政景见状,也吩咐家将:“下去!” 宽敞的客厅里就剩下他们两人。夕阳斜照庭树,院子里流泄着茅蜩叫声。 “政景兄,你猜得到我为何而来吧!”景虎凝视政景说。 “大概猜得到。”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这件事虽有许多曲折,但我希望你能接受。我是春日山的四子,年纪尚轻,与国内武士的关系还很浅,最能依赖的只有同族之人。你们是我最亲近的族人,我很希望我们能加强关系,彼此成为能商量的对象,我求你的只有这点,请你务必答应。” 他的声调平稳,但充满慑人的气魄。 政景精悍的脸上出现被逼迫的痛苦表情,他想开口,但这时若让他说出不对盘的话,事情就没有转寰的余地,于是景虎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接受,就表示你认为景虎没有统领长尾一族的胆识,我这判断对吗?” “这……”政景苦笑欲辩。 景虎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我对长尾一族统领的身分和守护代的身分一点也不执着,只要你们父子认为我没那份能耐,我随时可以让位给你。我的话不是策略,也不是信口开河,我是真心这么认为。” 景虎的脸色发白,大眼发出异常的光泽,紧紧看着政景。政景也一样,苍白的额头浮出小粒汗珠,眼神沉郁。 在可以听到彼此呼吸的静寂中,一种无言的压迫充斥着,金属般的茅蜩叫声阵阵入耳。 这层紧迫感被院子里的脚步声打破,木屣踩在踏石上的声音由远而近。两人解除紧张,望向声音来处。 一个瘦小的老人拖着木屣,拄着长杖,走在院中踏石上。他拖着右脚,缓慢地走着。他身穿宽大的武士礼服,显得身躯更小,乌纱帽子下的鬓角和长须都已全白,活像能剧里的老翁面具。 “是家父!” 政景向景虎点点头,赶过去牵着老人的手服侍他走过来。老人脸上毫无表情,但看得出是很放心地让他服侍。 景虎胸口发热,他从来没有这样让父亲依赖、这样关爱父亲的回忆,他有些羡慕。 老人咳嗽几声,走上侧廊,慢慢走进房间,坐在刚才政景坐的地方。他直直看着景虎,长长的白眉下,发光的瞳孔像在瞪人。 “你是景虎吗?”他声音低沉有力。 “侄儿正是,特来拜见叔父。” “不敢当!”房景两手扶地低头:“在下房景,幸会。” “幸会!”景虎也扶地回礼。 房景看着景虎,突然眼眶一红,哽咽道:“你终于长大成人了!二十岁了吧!听说你武功显赫……” 他突然纵声大笑:“呀!不是听说,那次在鲭石川交锋,我被打得惨兮兮地,不过是去年的事,哈哈!了不起!” “叔父过奖。” 房景又开怀大笑,突然笑声一歇:“刚才在那边听到这里有些言语纠纷,顾不得脚痛赶过来,果然如我所料,哈哈哈!你这次专程前来,没甚么不好商量的。你第一次来见叔父,叔父理当送份厚礼,这样吧!就把政景送给你当姊夫吧!我这老头子希望两家能长久和睦相处!” 事情如此急转而下、顺利解决,景虎有些不敢相信,他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说:“承蒙叔父同意,不胜感激!” “我们才需要感激哩!这点事还劳你亲自走一趟,真是不敢当,不过,这样也好,有甚么问题都该解消了。哈哈,儿啊!这是你的福气,三十七岁了还能娶到二十二岁的新娘,而且是守护代令姊,还不快谢过主公,哈哈!” 他非常愉快。 梦想 婚事谈妥一个月后,阿绫便嫁到上田家去。这件事进行得很急,深怕一延迟了又会出甚么差错似的。景虎送给阿绫五千贯的俸禄做为嫁妆,多少有想弥补她不幸的姑娘时代的意思。 又一个月后,房景到春日山城执勤。 “他们小俩口过得很好,这下我可以安心了,不论甚么时候走,心中都了无遗憾啦!” 房景打从心里这么认为,这份感受使他显得和蔼慈祥。 景虎也有所感触,激励他说:“心中没有牵挂,岂不要活得更好吗?您是我们族中唯一的长老,必须特别长寿,好多照顾我们哪!” 房景笑道:“哈哈!你这样说真叫我高兴。” 房景回去后不久,政景即来。他们父子俩对目前的境遇都很满足,没有甚么不满的样子。 倒是政景关心景虎:“我看您该娶位夫人了。” “还早,我才刚满二十岁。” 景虎并非不好意思,这一阵他虽也想到自己没有成家,和守护代这个职务不太相配,但也没办法。 “二十岁不算早了,反正迟早都要娶的,得认真地考虑一下,等我跟阿绫商量商量后再来谈。” 政景回去以后,景虎身边的人也轮番劝起景虎该娶老婆了,他们认为这样有助于稳定国内人心。但每回景虎总是笑着斥退他们:“还早、还早!国内才刚刚平静,急甚么?” 其实,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时,景虎心里都会想起琵琶岛城的乃美。如果要他在所见过的女人中择一为妻的话,除了乃美,不作第二人想,但是,他仍有所顾忌,乃美愿意吗?如果他开口要娶乃美,宇佐美一定会答应,但是乃美未必心甘情愿地嫁给他。他认为乃美一定无法视他为夫。 倒不是说乃美讨厌他,他知道乃美对他带有某种好感,但他感觉那是一种姊姊对弟弟、带有某种优越感的爱情,而不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恋。他所有与乃美有关的记忆中,她都是以一种高一等的宽容态度与他接触。 “乃美比我大一岁,虽然只是一岁,但因为她优于常人的聪慧,使得她总是像姊姊一样。” 他知道,很多人娶了年纪大的妻子,反而过得十分幸福,像松江就比鬼小岛弥太郎大三、四岁,生活非常幸福美满。但这还是因人而异的。 在某种意义上,他认为世上再也没有像自己和乃美那么不相配的组合了,自己的个性是不准任何人压在自己头上,乃美又是那样聪慧,终究不像肯屈居年少丈夫气焰下的女人。 “我们在一起或许是个不幸,甚而导致我和宇佐美的关系破裂,婚姻这种事,若好,则两家有更强的关系,若坏,则原来亲密交往的两家也会翻脸成仇……” 景虎并不懦弱,大部份的事情,他成功的可能性较失败来得大,那是因为他天性坚强,加上举兵以来连战皆捷,对自己更有自信。偏偏婚姻这事,他却悲观地连自己都惊讶! 这种心情让他很不愉快。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决定:“去见乃美,亲口问问她不就明白了?一个人在这里东想西想没个定论,好!明天就去琵琶岛!” 胸口的郁闷豁然开朗,他神清气爽地睡下。 做了一个梦。 地点在琵琶岛城内。沿着城墙有个嫩叶清绿、凉荫宜人的缓坡,坡上有条处处岩角峥嵘的小径。景虎喘吁吁地爬着小径,出了点汗。他不断听到笛声,是那飘逸而轻巧的曲子。他感觉必须到吹笛人的地方,向他学这首曲子,因为他手上也汗涔涔地拎着一管笛子。 但是走了又走,缓坡依旧漫无止尽的延伸,怎么也到不了吹笛人的地方。他数度停下脚步,仰望着一直绵延向前的坡道,长长叹口气。 “不要去了,不过是笛子,对武将来说,并不是非具备的修养不可。” 每当他如此想时,耳畔又响起笛声。那令人想闻声起舞的轻快曲子似又诱惑着他、催促着他移动脚步。 景虎打起精神继续爬坡,不知甚么时候,他猛然抬眼,看见坡上伫立着一个豆粒般大的人影,看着看着,那人影愈来愈近,终于立在眼前。他穿着甲胄,蓄着长长的白须,手拄一根顶部弯曲的长杖。 景虎以为他是房景,但老人自称:“我是毘沙门天神!” “啊!”景虎大惊。 老人笑说:“你要去哪里?这条路不是你该走的路,如果走这条路,你一定会后悔。” “为甚么?” 景虎才问,人已醒转。 夜仍深沉,各种虫声围绕着卧室,一阵一阵叫得像骤雨急打屋檐一般。 “啊呀!是梦……”景虎喃喃道。 他全身冒汗,仰望着细细灯芯照射的天花板,回想刚才的梦境,是那么鲜明。他想,笛声和毘沙门天神是多么奇妙的配合。虽然他不认为这是梦兆,仍不免觉得或许笛声意味着乃美,而毘沙门天神意味着自己的自尊吧! 他想,我似乎不太能应付乃美,但我终究还是要去一趟,非正面跟她谈谈不可。 第二天早上,景虎说突然有事要到琵琶岛,他只带了三名侍卫和两个小厮同行。 正午左右,他们越过朔日岭,一走进山下的小村入口时便发现村中状况怪异。景虎等人驻马,观看眼前动静。绿荫围绕的一栋栋茅屋,中间一条笔直的村道,外表看起来是个沉稳安静的村子,却有一股异样喧闹气氛笼罩村中。 紧接着,人们像迸出似地从一间间安静的屋子里奔出,向前急跑,有人扛着扁担,有人拿着镰刀,有人握着柴刀,嘴里咆哮着。 女人小孩也跟着冲出来,女人拚命拦阻小孩,不让他们跟着跑去。 这模样太不寻常,景虎心想一定是逮着了小偷强盗甚么的。他策马前进,停在聚集于第一间房子门前的女人小孩前。 “喂!”他招呼他们。 众人闻声回头,大吃一惊。 “发生甚么事了?” 众人没敢回答,只是慌得跪在地上。他们不知景虎身分,只知是地位很高的武士。 “回答我!发生甚么事了?” 一位皮肤黝黑、身体僵硬的小老太婆回答:“杀人了。” “是村里的人还是外来人?” “村里的人。” “谁?死了几个?” “两个。”她没说是甚么人。 “死的是甚么人?”景虎再问。 小老太婆不再回答,紧闭着嘴,脸色阴沉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像合上壳钻进砂中的河蚌。 景虎看样子是从她嘴里问不出甚么了,便不再问,策马向前。奇怪的是,刚才群集在前面每一间房子前的女人小孩都不见了,大概都怕被问到而躲起来了。回头一看,刚才那堆人也不见了,真叫人啼笑皆非。 但是,噪耳的叫声仍从远处传来,心想到了那里自然明白,他向随从打个手势,众人快马向前。 出村不远是一条河,路沿河向下游走。不远处有座小山,山上有几株赤松,一座草葺的小寺。村人聚集在小寺前的路上,七嘴八舌地谈论着,看到景虎等人走近,突然安静不语。 景虎停在二十公尺外的地方,对随从说:“去带两三个人过来,最好是村长甚么的。” “是。” 一人跑马过去,短暂交涉后,带回两人,他们脸上布满惊恐之色。来到景虎马前,立刻卑躬地伏在地上。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他们这一趴,灰尘像烟雾似地扬起。 景虎下马,站在他们面前。 “听说杀了两个人,都是村里的人。” 他们没有回话,只是把脑袋紧贴着地面。 “杀的是甚么人?抬起头来回答!” 只见他们嘴里咕哝咕哝地,听不藏书网出说些甚么。 “抬起头来回话!” “是!”他们略抬起头,额上沾着白灰:“杀的是太郎兵卫和阿泽,用镰刀砍死的!” “谁下的手?” “次郎兵卫,是太郎兵卫的弟弟!” “甚么!弟弟杀了哥哥?” “是的!” “阿泽又是甚么人?” “次郎兵卫的老婆!” “次郎兵卫杀了自己的老婆和哥哥?” “是,以前就听说他们两个偷情,这回被次郎兵卫当场逮到,下了杀手。” 景虎感觉像是冷不防挨了个耳光般冲击。他不再盘问,凝视着赤松环绕的小寺。那些围观的群众都噤声不语,屏息静观自己会有甚么处置。 不久,景虎开口:“这也算是对不义者的惩罚吧!” “是。” “你们又为甚么这样闹嚷呢?惩罚无义之人是可以原谅的,难道你们不懂这个道理?” “我们懂是懂,可是杀兄如杀亲哪!” 这些纯朴的老百姓,对景虎说的道理似乎难以判断。但是,景虎自己可不能迷惑。他略做思考,夺妻之恨难消,何况兄夺弟妻,如非人禽兽,岂堪为人兄?既不堪为人兄,自无杀兄如杀亲之理。 于是,他高声说:“这事由我来处置!” 正当他要走向那边时,人群突然一阵哗然。 “死啦、死啦!” “割喉自杀了!” 景虎暗叫不妙,往前奔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来。他奔至寺前,人群早已将寺门敞开。只见一个百姓倒在血泊中微弱呻吟,血从他的喉咙泉涌而出,血污的右手紧握着镰刀。 他前面有两个脑袋,一男一女,自杀者的血溅到脑袋上。 景虎非常阴郁地凝视眼前景况,不久,他开口说:“这人终究是没救了,就算他活着没罪,也终身受良心谴责,既然死了,你们就好好埋葬他吧!” 他找来村长,拿了些钱吩咐此事后,翻身上马。但已无心向前,“我改变心意了,回去吧!”说着,掉转马头往来时路。 回到春日山时天已全黑。他没有回城,直接往毘沙门堂。 “我有心愿,请替我焚火设坛祈祷。”他请寺僧为他做焚火法事,终夜端坐在神像面前。 他对男女之间的爱欲一直有种洁癖,他如今年已二十,却不曾接触过女色,这在当时极属罕见。他认为男女的爱欲像带有某种不明的、恐怖如黏稠泥沼般的东西。再刚勇的男儿一陷此泥沼,便柔弱胆怯;再有正义的男儿陷身于此,也会变成无义无道之徒。除了这种他可以解释的恐怖外,还有某种他无以名状的不安与不快。 想到乃美时,这种感觉虽略微冲淡,但今天遇上那件事,又唤起他内心鲜明的不快感。 他无法认为昨晚的梦只是单纯的杂梦。他决定确认一下,究竟是不是真的启示。 堂内只有住持和景虎,闲人一概禁止入内。 住持年纪四十出头,相貌堂堂,体格魁梧,望之不像僧人。他穿着纯白的衣服,左腕挂着无患子的大念珠,绑着不动明王像,盘坐在蒲团上。他不断微声诵念陀罗尼经,并不时抓起木投入火炉中,对着本尊祈祷。每一次动作后,浓烟即高高冒起。 景虎盘坐在住持斜后方的蒲团上,他双手合什,凝视神像。 在香烟缭绕中,神像看起来比实像略大。神像以前一定上有七彩,但如今已色彩斑驳,烟熏焦黑,连带着西域氛围的甲胄刻痕都已模糊,只有双眼簇亮生光。仔细凝看,神像眼底的白粉依旧,瞳孔中像是嵌入水晶,当烛火摇曳,瞳孔就放出闪烁晶光,令人几疑真有生命藏在其中。 正是中秋时节,寺堂四周虫声噪耳,却不失节奏。虫声从低调逐渐升至高调,达到顶端后又逐渐低移,终至完全不闻。俄而又反覆起吟,循环不已。住持的陀罗尼颂,没有高低节奏,只是低沉单调地延续下去。 夜渐深,寒气逼人,肩胛、四肢发冷,连腹背也透着寒意。景虎的知觉渐渐消逝,不时感觉到住持的陀罗尼颂远扬,眼前只剩一片茫茫白雾。 他想,不是自己想睡,而是这样下去自己自然会睡。他在心底警惕自己:“不能睡,我非与毘沙门天神坚持下去不可!” 他尽量睁大了眼。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他好几次睁大眼睛时,护摩的烟特别浓密冒起,像雾似地裹住神像,当他正感觉神像双眼光芒穿透烟雾射向他时,神像已缓步来到他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神像那嵌着异国式护手的双臂一翻三叉戟柄,紧紧按在景虎脖子上。那力量如巨石压顶般沉重,且冰凉。他愤怒地盯着景虎。 “你是我的化身,我一向对你多所照顾,你却一点也不明白,连昨天我到你梦里指示,你都不相信,这样我还给你启示干嘛?如果你以后再像现在这样多疑不信,执迷不悟,我就再也不给你任何指示了,听到了没?听到了没?……” 他双手使劲地紧扼着景虎脖子。那力量大得惊人!景虎浑身无法动弹,他拚命忍耐。他不想开口,也无意道歉,如果是启示的话,就像启示一样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就好了,却偏偏用这种与平常做梦无异的方法,他不相信还不行,要用这种方式来压制,景虎心里想了就气,但肩上的重压难以忍受,痛入骨髓。 景虎紧咬牙关忍耐,却注意到肩膀被人抓住激烈摇晃着。 “怎么了?您怎么了?” 感觉那声音自悠悠远方倏然近在耳畔,景虎猛地睁开眼睛。 “您醒了吗?怎么了?好像被魇住似地。” 是住持,他的瞳孔里有着忧虑。 景虎松了口气,望着毘沙门神像,还是与刚才无异的姿势,笼罩在微微烟雾中。 景虎心想:“刚才那是启示吗?” 这时神像眼睛冒出精光,略有笑意。 景虎不觉合掌一拜,口中吟念:“南无归命顶礼毘沙门天……” 他已深信是毘沙门天神显灵无疑,虔敬之念如潮涌般溢满胸怀,他全身浮汗,额头的汗水滴滴淌落。 半晌之后,景虎走出毘沙门堂。夜犹未央,他避开侍卫等候的客房,从侧门走出寺院,往田圃方向走去。 景虎踩在露水沾湿的草上,眼前浮现乃美的影像。是她对月吹笛的模样。月光从她浓密的发根照到容长的脸蛋上,再照到肩膀胸部。她纤细的手指在笛孔上灵巧飞舞,每一次接气时轻触吹口的嘴唇便迅速闪动,隆起的胸部轻喘起伏,修长的细眉下双眼微闭,长长的睫毛遮着下眼睑。景虎耳中似乎听到那轻快飘逸的曲调。 他从来不曾想过,战场上的武勇与人世爱欲孰重?他还年轻,不知道爱欲的可怕与魅力,因此能轻易获得结论,舍爱欲而取武勇。 但武勇之道不是功名之道,亦非权势之道,虽说武勇之道亦通此两道,但景虎并未用心在此,他所求者,不过是具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之武力于一身,不惮不惧天下任何事物的男性气概而已。 这大概也是因为他还年轻吧!对一个成年男子而言,权势远比爱欲更具魅力,但他于此两者都无所觉,只是凭心行事。 不过,决心不过是决心而已,如果凡事当下皆能如决心所行,那人生未免太容易了。景虎虽然努力拂去乃美的幻影,但挥去又来,纠缠不绝,直到冷露湿脚,犹在心上转着。 夜已泛白,东方天空的横云被曙光彩上瑰丽的颜色。 幻影或许与亡灵一样,随着天色变亮,乃美的幻影也离景虎而去。 “南无归命顶礼毘沙门天!” 景虎向着倍增光彩的带状云层合掌膜拜。 景虎与上田妥协,把阿绫嫁到上田,虽为越后带来完全的和平,但上杉定实死后,越后确实无国主。定实没有子息,景虎虽为守护代,但这职务不过是越后豪族之首罢了,景虎与他们的关系并非主从。而且,定实死后,越后即无守护,既无守护,则守护代一职不是显得奇怪吗? 于是,景虎召集豪族,协商这个问题。 房景首先发言:“咱们另立国主吧!要拘泥守护这个职位,不但有祖先规定的许多规矩,还需要有京都天皇和幕府将军的任命不可,如果是国主,就没这么多麻烦了。有力者为一国之主,现在任何地方都是这样,我看你也不必客气了。” 他说得轻松愉快,立刻多人附和。 “对!这样好!如果京都公方家和关东公方家还有势力的话,当然最好是获得他们的同意派任,但现在他们都已失势,咱们就从今世之俗,自立为国主吧!” 宇佐美并没有说话。景虎看着他,只见他抱臂在胸前,手指揪着下颔稀疏的胡子,像在考虑甚么。 “骏河,你的意见如何?” 宇佐美恍然一惊,端正坐姿回答:“在下意见与诸位相同,故无重说的必要。” 想来他是不同意的,否则不会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景虎看得出来,宇佐美的意思还是要他先向京都公家请示,由他以守护代身分代理国务。 如果真的向京都幕府将军提出此请,并配合相当的礼物,将军一定会答应。现在,将军也只是徒具虚名而已,他的威令或许还能行于京畿一带,但在地方偏远诸国毫无力量,如果自己主动请示,再送上贵重礼物,将军没有不欣然接纳的道理。不管用甚么手段,只要将军采纳,就有正式的名分,名分就是力量,一则可以阻挡往后动辄前往京都请愿的其他豪族,二则领内有人反抗而讨伐时,师出有名,三则或许幸运地被任命为守护。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景虎揣测宇佐美的心意一定如此,心想这样也对,于是开口说:“感谢叔父及诸位大人推心置腹的意见,不过,我的想法略有不同,京都的势力虽然衰竭,但公家终究是公家,我还是把事情呈报上去,请求指示,诸位觉得如何?” “那也好,反正也不费事!”房景率先赞同。 其他人也跟着赞成。事实上景虎已是国主,形式上也不必计较。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我们就这么办,现在就写请愿书,请大家一同签署。” 景虎唤来文书官,当场写好请愿书,由众人联署。 数日后,携带请愿书及贡品的使者赴京,近岁暮时才带回幕府将军义藤(之后的义辉)着令女官写的回函。信中主文写的是接纳请愿之旨及道谢贡品,末了,有一行男人笔迹:“近日另再指示!” 景虎心想这是义藤的笔迹,他似乎想让景虎他们对他的补写抱有期待。 “他打算怎么说呢?” 景虎左思右想,揣测义藤的心意。 没过几天,新的一年(天文十九年)来临,景虎二十一岁。 二月底,积雪渐消时,义晴将军来了一封信,写道:“准予使用白色伞套及毛毯做的鞍具!” 这两样东西是越后守护的排场,因此,可以解释成他任命景虎为守护,他之所以不明说派任,是因为顾及自己为无实权之身。 无论如何,景虎这下可是名实俱为越后国主、越后守护,自是无上高兴,于是再遣使者携带厚礼赴京。 整整一年,太平无事地度过。这段期间,景虎更潜心向佛。 天文十九年五月一日,他把上弥彦吉谷十八社在鱼沼郡内的封地,赐给鱼沼郡宇都宫神社的大宫司,令其不可怠忽敬神诸事。 同月十三日,他仔细选任刈羽郡吉井的菊尾寺住持,管理寺社。 天文二十年三月二日,他捐赠田地给曾经庇护过他的栃尾常安寺。 在他捐地给常安寺十几天后,上州平井的关东管领上杉宪政和小田原的北条氏康开战,上杉惨败,北条军兵临城下。 关东管领一职原本统辖全关东至北陆、奥羽,即东日本全部,而小田原北条氏的第一代早云入道却是身分不明的流浪武士,流浪武士之子孙兵临关东管领居城,可见战国世道之乱。 景虎很想知道更详细的战况,宇佐美正好赶来,似乎心有灵犀。 “你是为关东之事而来吧!” 宇佐美笑道:“哦?您已经知道了吗?” “想知道详细一点,你知道吧!” “大抵已清楚了。” 战事是在流经武藏儿玉郡和上州多野郡的神流川河滩进行,这地方距平井约数百公尺。上杉宪政接到北条氏康率兵两万来袭的报告,立刻率领上州、野州豪族三万余人迎击,两军在此遭遇,时为三月十日。 管领方人马较多,而且以逸待劳,因此初次交锋便旗开得胜。由于双方十多年来屡有争战,上杉一向只赢过小接触战,重要大战总是败北。因此这一次双方大军相接而获胜,在上杉来说还是头一遭,因而士气松懈,到了下午,两军形势便逆转。 北条氏康亲自上阵,一马当先,激励全军,北条军因而士气大振。上杉军四分五裂,溃不成军,上杉宪政仅以身免,逃到平井城。 宇佐美下结论道:“小田..原军虽然攻到城下,但从早打到下午,死伤者众,生者亦疲,因此巧妙撤退,不愿穷追不舍,他不急于立功,毕竟是出名的老将。” “唔!”景虎颔首同意,然后说:“你想来劝我甚么是吧!我可无意动兵啊!” 宇佐美与上杉宪政交情颇深,在景虎出生以前,他就一直以上杉管领家为后盾,与景虎之父为景对抗多年。景虎揣度他是来说动自己出兵关东援救管领家。 宇佐美微笑说:“你说得极对,这里必须有所行动了,但是关东形势演变至此,暂且放在心上,静观以后的变化!” 是夜,景虎又做了个梦。 他梦见有数十人悄行在初十月亮照射的山路上,他们团团拥住一个人,噤声悄然夜行。 突然,旁边似有人说:“是平井的宪政公!” 不知甚么时候,景虎身旁站了一位老人。他穿着甲胄,蓄着长长的白须,拄着顶端弯曲的长杖。景虎一惊,人便醒了过来。 远处鸡啼,景虎凝视着黑暗的屋梁。 流水 景虎过去也曾梦过,知道那身着甲胄、蓄着长白胡须、拄着顶端扭曲长杖的老人就是毘沙门天神,因而深信那夜的梦又是某种启示。 他到毘沙门堂去,令寺僧祈祷,想求更详细的启示,但毫无所得。 然而,他的信念毫无动摇。他频频派遣忍者到关东侦察情势。他让忍者假扮成商人,带着越后土产蜡烛、苎麻、咸鲑、黄蘖等巡走各国。当时的间谍都是这样打扮行事。 几个月后,他接获关东形势变化的报告。 这一阵子,小田原又计划攻击平井,已飞檄己方豪族准备出兵。关东管领那边所受的震撼非同小可,不少世代臣服的豪族都公然背叛,投向小田原;表面上还臣属平井、暗中却向小田原输诚的人更多,平井城内人人互疑,躁动不安。 景虎感慨无限:“可惜!时势若此,名家又能奈何?” 后续情报陆续到达,得知管领方面的形势如土崩瓦解,流泄无踪,但小田原那边却迟迟没有出兵。景虎对北条氏康这仅虚张声势就把上杉管领方面吓得势崩人散的智谋,更是佩服。 就这样,天文二十年过去,新的一年来临,景虎二十三岁。 正月中旬,一个瑞雪飘飘的深夜里,一名忍者归来。侍卫报告景虎,景虎指示说:“先烫壶酒给他喝,让他吃点热的东西!” 景虎看看时候差不多时才出来接见。地点在内殿一隅,这是专门为在冬天接见这些人而设置的场所。硬土大厅中架着大炉,随时烧着熊熊烈火,水壶不断喷出蒸汽。 忍者是中年男子,身分极低,虽是武士,但总是担负这类特殊任务,因此身上没有一处像武士的地方。他像游绕各国的行商,人很和气,却有些狡猾的风貌。他酒足饭饱,脸色舒畅,搓着双手。看到景虎进来,立刻滑下地板,跪在炉边。 景虎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 “雪夜赶路,辛苦你了。” “哪里。” “你说吧!大概有不少消息吧!” “是!” 他仍跪地伏首,絮絮叨叨地报告一切。 平井方面的势力益发衰颓,今年的新年只有少数几个豪族进献贺仪,就是全部总动员,也只能召集骑兵五百、步卒二千而已。众人虽知其势已衰,但没想到竟到这个地步,这下,管领方面才觉事态不妙。虽然还有世代臣属的长野业正及太田三乐入道资正等矢志效忠的勇将,但整个气势与如朝阳初升的小田原比起来,显得不堪一击。 新年期间,平井城内日夜召开军事会议。重臣之一曾我兵库提议:“与本家有关系的近国大名中,有最近武名高张的越后春日山长尾景虎,长尾家本是本家世代家老,可否请其支援?” 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 “万万不可!长尾家虽是本家家老,但景虎之父为景曾起叛心,先后杀害越后守护房能公及其兄前两代管领显定公,可谓旧敌宿仇,怎能去求助他们呢?” 众人争执不下,数日未决,最后上杉宪政下裁决说:“长尾家虽与我有深仇大恨,但只要肯投靠,就是我的臣下,而且,听说景虎不但武艺超群,信仰更是虔诚。大凡虔信神佛者少有不义,如果诚心相求,应当不会受拒,我决定了。” 景虎想起去年的梦境,果然不是杂梦,而是毘沙门天神的启示,不觉心中一凛。 “他派使者来了吗?” “没有,宪政公亲自前来,已于十日深夜率领五十人离开平井,快则后日、慢则三天后到此。” 就连景虎也不免惊讶,更觉大势不可小觑。 他当下已有心理准备,宪政来了,定会要求他出兵关东与北条氏一决胜负。 北条氏历经三代勤奋不懈的经营,已是关东第一的大大名。国富兵强,小田原城宏伟坚固,被誉为天下名城,城外的繁荣犹胜京都的四条五条,在关东,人人争学小田原人的发式、服饰及佩刀方式。与这样一个关东霸者挑战,是男子汉最乐之事。景虎顿觉热血沸腾,总之,这是毘沙门天神给他的使命,他非完成不可。 “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 他犒赏过忍者,令他退下。 景虎回到寝室,一时无法入睡。但觉胸腔鼓动异常,难以平静。他从床上坐起,点着灯,抽出枕刀。那有着丁香味儿的刀刃纹路从刀柄到刀尖像凝霜似的透明。他看着这把长二尺五寸五分的长刀。他个子虽小,却爱用长刀。他握着刀柄,竖起寒凛的刀刃挥了十下,戛然而止。身上微汗渗出,心情舒畅,很快就坠入沉沉睡眠中。 雪在第二天就停止了,天气转晴。景虎做完每天例行的射击练习,正在吃午饭时,上田的房景派急使送来一信。 “今日见到平井的宪政公,谓有事相托,欲前往贵城,预定先在敝城休息一、两日后再行上路,特禀报之。又,宪政公出发时让政景护送,届时亦将遣使通报!” 发信日期是两天前。据送信使者说,宪政率领步骑五十余人。 景虎犒赏了使者,令其休息一夜,再带回信返回上田。 翌日,房景使者又到,谓政景今日陪同宪政出发,三天后到达。 景虎已准备好,将二之丸供做招待寓所,因为政景也来,他又多添了各种装备。 宪政预定抵达那天又是下雪,严冬的乾雪下下停停。景虎早上即出城,在五十公野的村寺备妥接待酒膳。 宪政一行人在正午稍前时抵达,正是雪下得最大的时候,人马都觉疲累不堪。 上杉宪政这时才三十岁,但已显老态,或许因为这几年家运倾衰之故,但和他酗酒好色、纵情意欲的生活也不无关系。 见面以后,略事休息,吃过景虎准备的午餐后,由景虎先导,返回春日山。 景虎心想当夜只设欢迎酒宴,有甚么话明日再谈。但是一到春日山,刚进二之丸的接待寓所,宪政立刻表明:“我想先说明我为甚么来此,这件事若不解决,我心无法安定,想必你也无法安稳吧!” 他的神态焦虑不安,景虎虽风闻他生活放纵、施政暴恶,但仍意外他是如此急躁。心想他从小养尊处优,一旦命运遭舛,自然无法发挥大家风范。 “我原想一、两天后再谈,既然您有此意,就请说吧!” “好!你听着,我离开平井到这里,是有不再回平井的心理准备!” 他的语气让人不解,彷佛他离开平井是景虎的责任。景虎听在耳中,但觉莫名其妙。虽然已知他这个人器量胆识平凡,但话中意思仍叫人惊讶。心想,或许他是想用这种方法说服自己出兵关东吧。 景虎强抑脸部的惊愕,回问:“您的话叫人意想不到,敢问究竟是甚么意思?” “你仔细听着!”宪政倾身向前,这也不像位尊者的态度:“你知道吧!我们家这十年来一直败给小田原派浪人的孙子!” “我很遗憾!” 宪政突然掉下泪来,景虎大惊,既觉滑稽,又觉怜悯。 宪政拭掉泪水,继续说:“连连败仗,人心动摇,去年春天神流川之战又败,人心随之四散,现在已是欲战无力,如果这时还留在关东不动,我一定会遭受痛苦的下场。” 宪政又哭了,语声为之一顿,而后突然说出:“我把管领职位让给你!” 景虎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凝视着宪政,宪政像有人催促似地赶着说:“上杉的名衔也让你!永享之乱时朝廷颁发的锦旗、关东管领职补任的圣旨、系谱、传家宝刀、小刀、竹雀幔幕等全数让给你,只要你肯出兵关东,灭了北条,帮我雪耻报仇,再给我上州一国我就满足了!请你接受吧!求求你!” 他两手合什作揖,泪水湿透了苍白的脸颊。 这真是意想不到,景虎再度想起梦中启示,难道是指这件事吗?他一时无法回答,只说了:“这……” 宪政以为他要拒绝,起身说:“我刚才说的东西和传家之宝都带来了!我给你看!” 他连走带跑奔向上厅,刚才由下人扛着的柜子搁在那儿,景虎看他着人小心翼翼地搬动,没想到里面是装了那些东西。 “你看!” 他掀开盖子,双手取出柜中之物。先是装在夜光贝饰黑盒里的圣旨,接着是锦旗,然后是系谱,每一样都装在盒子里。接着拿出大刀、匕首,这两样装在锦袋里。他一样样拿出来排好,最后抓出幔幕,双手摊开,匆忙地怕不这么做景虎会说不要似的,那模样就像站在街口向行人兜售货品的行商。 “你看,我不是说着玩的,我是下定决心来的!”宪政的语气非常迫切。 景虎说:“这些都是贵重物品,请先收起来吧!” 他虽然感慨毘沙门天神的启示很灵,但或许因为宪政的举止太过轻佻,他突然不愿继续此一话题,心情颇为沉重。 “以在下无足轻重之身,承蒙如此看重,实不敢当……”话说到这里,景虎发觉自己正在婉拒,心下一惊,这既然是天神指示,岂可谢绝?因而语气一转: “上杉家是我世代主家,我当竭力筹思良计,打退敌人,以求国内安定才对。但刚才您说的继承上杉家督及管领职都攸关主家颜面,如果没有京都公家的敕令,我是不敢私自行事。只要蒙受公家的准允,敌人也遭惩治后,我才能遵命行事!” 原先担心他会拒绝的宪政,脸色倏地开朗。 “你知礼行事,令人佩服。不过,上杉氏姓是我家之物,管领职是我家世袭,都可以凭我高兴处置,既然你有顾忌,照你的方法也好,但是你不能拒绝啊!” “绝不!绝不!” “那就这么决定了,太好了!太好了!”宪政快活起来,但随即又不安地问:“别忘了要把上州一国给我啊!” “我绝不会忘!” 景虎心想如果拒绝他,他可能又去找别人兜售这笔买卖吧!他终究不是想保住管领职位的人,不觉同时对他产生轻侮感及怜悯心。 如此这般,宪政一直待在春日山城的外城里。据《关八州古战录》记载,景虎捐赠给他三百贯的领地作为主从的生活费用。 关东管领上杉宪政受不了小田原北条氏的压迫,离开关东,来到越后投靠景虎的第五个月,景虎受封为弹正少弼,且叙从五位下官职。 这官位是春日山长尾家的排场,晴景也曾获封此官位。不过在这个时代,这个官位不须特别有功于朝廷而获封,而是向朝廷献金即可得,这也是朝廷最重要的财源。 在此稍前,景虎开始学习音律,师父就是上杉宪政。 宪政在武艺方面虽无足观,但因为生长在世家,好风雅之道,咏和歌、作连歌,能踢球,谙琵琶、横笛、箫、小鼓等音律。景虎接受他的请求,留他在春日山悠游度日,他就像坐上大船般安逸,又开始过着以前奏音弹曲的优雅日子,但多少有些无聊难耐,于是提议要教景虎甚么。 “武士虽然善战就好,但如果能够谙些风雅之道更佳。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关东管领,届时上京参见将军及天皇,如果通晓风雅之道,则武艺更加耀眼。你想学甚么都行,我都可以教你。本来学艺应从少年开始,中年以后才学的,哪怕学得再精,总觉得有武人阴影,不过,你这年纪还好,好学也好教。” 景虎虽不认为这些公家教养是必要的,但也不讨厌诗句和歌,有时诗兴一发,也能咏吟一二,文字或句法不适当的地方,就请林泉寺的和尚帮他修正。他并不一定要做得多巧,只要能发怀抒感就好。因此,他不想再要宪政教他诗歌,只想学音律,他以前就一直想学,这一阵子学习欲望更渴切。 近几年来,他时常陷入严重的忧郁感中,觉得万事皆空,一切都无聊,就连曾经令他心情亢奋昂扬的战争、领内治事及信仰等都令他感觉了无意义。 “我做这些事又能怎样?几十年后我终究要死的。不管我立下多大的武功,实施多好的良政,不久还是为人所忘。就算我常留在人们记忆中,受人追思,这对我而言,又有甚么关系呢?我终究还是变成无知也无感的虚无之物了。” 这层思绪像阴湿的乌云般覆蔽胸怀,沉淀不动。他常常想死,好几次抽出短刀凝视着锐利的刀锋。 这种异样的感觉大抵数天后消失,但已够他苦的了。这时他也不喝酒,因为喝了酒也不能解开心事,只是醉>..得痛苦,到第二天更加忧郁。 这个时候,他最常想起的是乃美的笛声,想到那夜空中飘然而落的轻快曲调,就觉得自己若谙音律,此时99lib?或可纾解郁怀了。 于是景虎告诉宪政:“请您教我音律吧!” “可以!我就尽我所知的教你,就先从琵琶开始,这是我最拿手的。” 宪政非常高兴。就一个武将而言,他是不如眼前这年轻人,甚至此刻连生活都要靠他照应,因此能藉长技立于上位,自然高兴。 宪政带来数把琵琶,将其中一把给了景虎:“这把名为慈童,是我家传之物,我送给你,希望你好好保存!” 他自己抱了一把“凩”,从那天起开始教。起初非常困难,但约一个月后,景虎忽有所悟,立刻进展神速。 “哦!这么带劲!你很有天分,普通人学不了这么快!”宪政夸他,教得更起劲了。 景虎不认为宪政的夸奖是恭维,他相信是自己悟性好。他会心悬音律如此之久,就是这个缘故。不论如何,他受到鼓励,在政务余暇便勤加练习。有时候上宪政那儿请教,有时候自己练习。 当琵琶学得差不多了,宪政就教他吹笛,大概他已熟谙音律,因此学起来比琵琶更快更精。 “好极了!好极了!” 宪政高兴得不得了,继续教他小鼓。他一样学得很快。 音律的效果果然鲜明,每隔两、三个月就会侵袭他的忧郁感再也没有出现,或许是音乐本身,也或许是他的认真学习化解了忧郁,总之很有效果,他觉得这是好的开始。 景虎并没有忘记与宪政之约,他不断派遣间谍去侦察关东形势,蒐集情报,开通往关东的军道,但因为时机尚未成熟,这一整年便在学习音律中度过。 天文二十二年二月十日,晴景过世。 晴景把家督一职让给景虎后,就在府中筑馆,悠游余生。正月底时他染患感冒,病了十天便咽了气。 景虎接到病危通知赶来时,晴景已无意识,好一会儿突然回光反照,他凝视景虎,嘴唇蠕动,像是要开口说话。 景虎凑上耳朵,听见他说:“……对不起,原谅我……” 他大概是为他这辈子从来不曾像哥哥一样对待景虎之事而道歉吧!他那满是皱纹的脸颊闪着泪光。 景虎胸口一热,紧紧握着他的手。晴景已无力回握,只是扭曲着嘴角想勉力挤出笑容,但笑容未现,他又闭上眼睛。他似乎又丧失意识,但嘴唇仍在蠕动,像是又要说些甚么,凑耳近听,却是: “……藤紫,藤紫,你到哪里去了?……” 话声中断,呼吸也绝。晴景的遗言令景虎惊愕,男女爱欲之强、可怕、恐怖与不洁,一时梗满胸中。 “他还想着那个女人,那个抛舍他而去的女人!” 景虎心中有着怒意,他凝视晴景的脸,那蓄着脏污胡须的嘴唇微张,露出黄色牙齿的脸逐渐变得天真,手已冰冷。 悲哀倏地涌上心头,泪水潸然而下。 数天后,晴景的遗体送往林泉寺安葬,法名千岩寺殿华岳大禅定门。 两个月后,景虎派往信州方面的间谍赶回,报告愈加复杂的情势变化,说是武田晴信已自甲府出兵,准备攻打村上义清的最后据点埴科郡葛尾城。 村上义清是北信州第一豪雄,因为村上健在,高梨、井上、岛津、须田、栗田等信州诸豪方能支撑武田氏的侵攻,如果村上灭亡,则信州诸豪亦将全灭,北信地方当下归武田所有。如果北信归于武田,则越后就与武田势力毗邻相接了。 “不可大意,稍有变化即速速回报!” 景虎派出更多探子。他想起在后富士山看见晴信英姿及楚楚可怜的诹访夫人,屈指一算,已是九年前的往事了。 村上氏与武田氏的争战,起于六年前的天文十六年。 武田晴信于天文十三年灭诹访氏,取得诹访郡,在天文十六年征服伊那郡北半,于是转锋向北,最先攻打隶属村上氏的佐久志贺城。 村上氏世代坐镇埴科郡坂木(坂城)的葛尾城,所领包括信州四郡、越后二郡共六郡,不但在小豪割据的信州是第一豪族,当主义清也是一员猛将,因此各方视之为北信豪族之首。志贺城虽是村上氏经略小县佐久方面的基地,但若被夺,这地方的豪族必定背村上而就武田。因此,村上义清大怒,屡与武田对抗。 两强之间互有输赢,而后,武田氏渐居上风。天文十七年二月,两强决战。武田晴信率领板垣信形、饭富兵部、小山田信有、小山田昌辰、内藤昌丰、马场信胜、诸角虎定、栗原左卫门佐、原昌俊、真田幸隆、浅利信音等心腹诸将倾巢而出,越过大门岭,至依田洼,再由砂原岭进至盐田,在仓升山麓筑阵。村上义清则纠合信州中部以北的豪族与之相抗! 武田军先锋是板垣信形。在善战的武田诸将中,板垣是最老练的武将,麾下勇士无数,信州军不愿正面对抗,迅即退回第二阵。 板垣首战成功,竟在阵前检视部下斩来的首级。人之命运将尽,的确所言所行皆不似其人平日表现,即令板垣那样的名将亦然。由于他打先锋,部队追击村上军相当路程,距离武田各阵相当远了,万一敌军突然反击,己军救援是赶不及的,但他似乎没注意到这点,还悠悠哉哉地巡视所斩首级。 信州军接到探子回报此消息,立刻伏下一队军旗,悄然迂回,出其不意地现身攻击。 板垣大惊,立刻整队防战,但优势已失,挫败而终。他亲自挥枪奋战,各队也奋力上前营救,但为时已迟。 激战开始。信州军杀了武田家首席家将板垣,雪刷首战之耻,因而战志升高,身经百战的武田军人马虽多,仍然陷于苦战。 村上义清离城而来时,心中已想好秘策,见战势一陷入混战,立刻实行。他令背着箭筐的百名弓兵在前、手持长穗大枪的武士分立自己马身两侧,伴着激烈喊声向前冲锋。他根本不顾己方诸队的苦况,只是朝着武田晴信的大本营直冲。 义清先前就命令弓兵:“绝不可迂回放箭,把箭搭好,直到敌人在七尺距离内才能放箭!” 武田军争先杀来欲阻止义清,但受阻于这奇计,人未至已先倒,余众立刻畏缩不前。 “了不起!好儿郎们!就照这法子!敌人已有惧色,快!继续冲!” 义清这时已四十八岁,久经锻链的身体毫无颓态,他穿着蓝线编缀的铠甲,头戴锹形装饰的战盔,跨在披着绯红鞍具的褐马上,嘶声喊叫,终于冲入晴信本营。 晴信麾下的勇士面对不知死活、一味笔直前进的村上军,不禁显得有些惧色。 武田晴信身穿卯花编缀的铠甲,头戴白犁牛毛长长覆在背上、被称为“诹访法性”的头盔,骑在红鞍黑漆战马上。 “别退!大家忍住!” 他放声制止退军,只见村上军一拥而来,大将义清已迫在眼前。 “你是晴信?可恨!” 义清跃马挥刀。 “不错!你是义清!” 晴信也驱马拔刀抵挡。 两人同时挥刀,但刀尖都未及身,就被对方挡掉。两人再度挥刀相向,这回也只斩掉对方的铠袖,第三刀才两刀相碰,锵然有声。当第四度交锋接近时,晴信的马突然受惊,鬃毛一扬,向旁一跃,跃过六公尺。 “无耻!想逃吗?” 义清大怒,放马欲追时,一旁的武田武士立刻横挡在前,一枪刺向义清的马首。 义清的马像屏风翻倒似地向旁一倒,义清直直跌落地上。 “好极!” 晴信的马回武士自八方赶来,一齐攻向义清。义清挺起半身,挥刀如转轮,辛苦防战,这时,十五、六骑村上军赶来,奋力斩杀,救起大将。 这一战称为上田原之战,因为村上军杀了武田老将板垣,算是信州军略居优势。 曾慑于甲州军淫威而不敢动弹的信州豪族这下纷纷奋起,最先发难的是筑摩郡深志的小笠原长时。他与村上、仁科、藤泽等诸氏同盟,越过盐尻岭,两度侵入下诹访。虽然两度都被击退,但也使得诹访郡内的豪族起而称乱,乱势遍及全信州,武田晴信六年来的信州经营成果似有瓦解之势。 “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晴信下定决心,率领七千兵士攻入下诹访,征服郡内豪族,再挥军转向筑摩郡。 小笠原长时虽在盐尻岭阻挡,但阻兵被破,退至奈良井川西方的桔梗原,又被追击而来的武田军打败,到最后连居城也回不得,逃到埴科郡投靠村上义清。 武田晴信的势力伸展至筑摩、安昙两郡,如今,信州除了伊那郡南部及北信地方,全属武田所有。 北信的反武田势力中心村上义清尽管纠合诸豪,拚命抗战,但气势大不如前,渐居下风。 四如之旗 景虎派到信州的探子不停回送情报。武田军大举进攻葛尾城,村上义清虽勇猛抵抗,但终究是无法抵挡得住的。 所谓唇亡齿寒,景虎将信州形势通知上田的政景,令他火速出兵至中鱼沼郡的仓俣以坚守越后,自己则率三千精兵稳守中颈城郡的关山。中鱼沼郡的仓俣以南和中颈城郡的关山以南都是村上义清所领。万一武田军攻下葛尾城,可能乘胜进兵,攻到越后领地。有必要摆出守备之势,令其不敢躁进。景虎筑寨构阵,封锁北国街道,摆出盛大军容,以防万一。 数天后,他接到葛尾城失陷的报告,城兵或死或降或逃,主将义清则下落不明。 “可怜!竟落得这般下场。” 景虎除了更严密警戒,也派出更多探子。据悉,因为义清去向不明,武田军详细搜索川中岛到善光寺一带。而且,武田军毫无撤兵之意,继续在川中岛南方的雨宫、屋代、盐崎一带扎营。扎营情况整齐严格,令出必行,相当壮观。 景虎不禁涌起强烈的好奇心,决定亲自一探。他借了一套虚无僧装,穿上草鞋、绑腿带,带着箫,头戴斗笠,背着卷好的草蓆,以备野宿或休息用。 侍卫当然力劝他打消此念,劝说不成,打算陪同他去,但是他说人多反而惹人生疑,于是独自一人离开关山。 第一天,他走过关川冲积而成的峡谷平原,不久来到信越交境附近的小祠堂。虽然不知道祠堂里祀奉的是何方神圣,但他知道虚无僧通过神佛前时要演奏一曲上供的规矩,于是走入祠堂院中,吹奏一曲,拜礼后出来时,看到数骑武士迎面而来。他们穿着猎装,戴着绫蔺笠。.. 景虎不知来者何人,自顾吹着笛子,静静走在路边。 骑士队接近时,景虎发现这一队人马有七、八人,为首的像是主人,随从都是骑兵,并没有步卒,不觉怀疑:“难道是村上?” 尽管心中如此认定,他仍然没有停止吹箫,继续向前走。 那队人马终于近至眼前,景虎靠向路边,停止吹箫。他手扶着笠缘,仰望领头的武士。那人年约四十多,两鬓半白,紧抿嘴唇,嘴角刻出深深的皱纹。他目光锐利强悍,不过,那只是瞬间而已,人已擦身而过。 景虎确信那一定是村上义清没错。这一带是村上领地,他潜伏在此不无道理,虽然非常危险。武田军正搜索川中岛到善光寺平,不久一定搜到这里。 “他打算一直藏匿下去吗?还是想与小田原北条氏取得联络,从背后威胁武田,等武田退去后,再纠集己党订立复国之策?” 不论如何,景虎觉得有一见武田军容的必要。 翌日清晨,他抵达善光寺。 他先参拜寺佛,献奏一曲。为了不被识破真实身分,他必须遵从虚无僧的既定做法,事实上,他对神佛的信仰本就虔诚。 出了善光寺,遇到一团身穿轻甲胄的武士,十几个人的枪尖映着初夏的朝阳,充满杀伐之气,但纪律严肃地行进,显然是在搜索残余的敌人。 一路上景虎遇到好几次武士队,也曾遭到盘问,但没有败露行藏,因为他年纪轻,身材小,乍见一副柔弱模样。 来到川中岛。这夹在犀川和千曲川之间广阔的三角洲上散落着村庄与树林,三分之一是河滩般的原野,三分之一是旱田,三分之一是水田。这里寒气虽来得早,农民却已插完秧,灌满水的田地像抹上一层淡彩似地覆上一层浅绿。 战国之世,武士忙于征战,农民依旧耕作不辍。如果没有他们的劳动生产,则举世皆饿,武士也无由维生,因此领主鞭鞑百姓耕作。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被迫下田,很多人是以勤劳为乐、以生产为贵的心情下田。这心思是多么尊贵,人世间就是靠着这个心才能成立。与之相较,那些逞饱私欲、所思尽是夺人领土的武将大名实在无可救药。 景虎心有所感,撑起草笠边缘,暂伫脚步眺望那广阔的平野。 这里是村上家领地。村上家虽领有越后二郡、信州四郡,但属川中岛至善光寺平一带是最肥腴的土地,为领地中心。 “这些秧苗长大成熟的收获,会成为武田家的吗?”景虎想到这里,有着悲哀的感慨。 “打仗绝不能输!我虽然不喜欢,但总有一天我必须和晴信一战,届时,这一带会成为战场吧!”他想。 从关山到此,中间并无宽广的平地,沿河的峡谷地带和野尻湖周边虽有平地,但都过于狭窄,不是出动大军的地势。如果要战,以善光寺平到此地最适合。 艳阳下的田埂小路,一路蜿蜒南下。 大约走了两里,看见前面远处有三个地方冒起炊烟,再仔细一瞧,在新绿与民房之间有东西飘然闪烁,不用想就知道那是军旗。在这种天气下,远处的旗帜看起来是这样。 他吹着箫,眼光仍未偏离那边,缓缓前行,遇到一条河,心想一定是千曲川。这条河极大,水量丰沛,水流也急。 岸边有渡船。一栋快要倾倒的小屋立在堤防下的柳树荫下,船系在屋前。从那里到对岸有条粗藤联系,大概是船攀着这藤横渡过去。因为水流太急,只靠棹橹是不行的。 景虎走下堤防,来到小屋前,只见两个穿铠衣、戴战笠的杂兵,坐在柳荫下吃着兵粮。看到景虎,吓了一跳。 其中一个吼道:“你是甚么人?” 景虎沉稳地回答:“云游四方的虚无僧!” “你到这里干甚么?” 另一个把噎住的饭团好不容易吞下肚,帮腔道:“你要过河吧!没有路条是不能过去!” 他们两个都拚命装出严肃的表情,但仍掩不住是老好人的本性。 “在下是来观摩战事的,可惜好像已经打完了,但希望至少能看看打胜仗的武田军阵营,请让我过河吧!” 这个时代有很多还未出人头地的浪人武士暂先栖身虚无僧中,也有不少虚无僧是兼武者修行的。 “你是武者修行吗?” “是有此打算,在下原是武家出身,但因为过去某事,不能为各国大名所用,为了生计,只好云游四方,这样也可武者修行。” “真有心啊!”那杂兵颇为感动,但又直直盯着景虎说:“可是,你年纪这么小,不像是能专一虚无僧的人!” 景虎苦笑说:“我不是没这样想过,人凡事凭运气,或许有一天我会回复武士身分,所以做武者修行,并无损失。” “是吗?那就看你了!我们也不好干涉!” 说完,他们又开始专心咬着饭团。 景虎问:“我可以过去吗?” “你有路条吧?” “没有。” “那就不行!”他们厉声回答,随即又缓和口气说:“我们刚才不是说了吗?没有路条就不能过河,真对不住。” “路条要到哪里领呢?” “你来的路上应当有个筱井村,村99lib?中有一寺院,有我们的武士在那里发路条。那寺院离大路有点距离,你大概没注意。这一带的村人都拿了很多。” “哦!我还是得回去拿了再来?” “是啊!你就多跑一趟吧!”他们虽有些同情,但坚守法令。 景虎转身往回走,但他已无意再回到这渡口。虽然他很想看看这阵子威名远播的“孙子四如之旗”,但即使遗憾没看到,至少,从这两个守兵身上已看出武田军律之严及用兵的程度了。 回到关山数天后,因甲州军撤回本国,景虎也跟着撤回春日山。他也通知仓俣的政景撤兵。三个月后得到报告,说村上义清出现在善光寺东北方五里的高梨政赖居城,井上、须田、岛津、栗田等信州豪族赶往会合,据说这些仅存的信州豪族决心聚集全力抵抗武田的侵略。 因为这地方比川中岛更接近越后,疏忽不得,于是景虎又火速通知上田,请房景再到仓俣镇守。 景虎遣使当天下午,高梨城派使者带来一封困在城内诸将联名签署的信函。 “我等为武田无餍贪欲所逼,年年割地丢城,如今惨无容身之地,想必阁下已有所闻。我等此番众心一致,欲与武田暴恶决一死战,未知阁下能否助一臂之力?既有求于阁下,本当我等亲往诉愿,然悍敌来袭在即,不克离此,敢遣使者往诉,无礼之处,尚祈见谅!” 景虎有如遭雷殛般的震撼,但转瞬间即消失。他喃喃自语道:“终于来了!快得叫人意外……” 他又想起在御坂岭看到的晴信模样,似乎那时在心底深处就已有期待今天这番状况的感觉。 使者为补信上所言不足部份,准备开口解释,但景虎已觉无此必要。他有意伸出援手,于是阻止道: “我答应你们的要求。高梨家是我家亲戚,政赖公年纪虽略长于我,却是我的外甥,既然有求于我,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再者,信州诸将若有万一,则武田先锋必朝我而来,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至于用甚么方法相助,我还要研究研究,总之,我必定会以某种行动援助的,请你转告诸位大人放心!” 使者欢天喜地地回去。 八月初,武田军通过川中岛,沿信浓川道向高梨平挺进。景虎接到报告,令柿崎景家为主将,率领数名豪杰向川中岛出兵。他自己则没有动。因为,背后受胁的武田军无法集中兵力攻击高梨城,一定会派使者来向他抗议,他打算届时劝武田归还信州豪族所领。若在平常,武田不会听从,但若在危地,则或许会听。他们听从也就罢了。若否,则自己可以堂而皇之和武田断绝关系。 他指示柿崎说:“或许不会开战,但千万不可大意,只要有一点点变动,立刻回报!” 可惜,景虎这一招算错了。晴信知道越后军想截断他后路时,当夜便遣一军悄悄折回,夜半稍过即达川中岛,展开夜袭,柿崎惨败。 报告于翌日黎明传回春日山。 景虎大惊,这是他首次战事失利,愤怒与耻辱布满全身。他不待漱口便穿上甲胄,口授军势部署,令侍卫写下,吼了一声:“立刻出兵,我先走!” 只带了一个马僮,南奔北国街道。 翌日清晨,景虎立马川中岛,环视周围。 来此途中,他遇上好几个己方派出的使者,综合他们的报告,结论如下。 武田军夜袭柿崎,大败越后军,而后直闯高梨平,专心猛攻,数刻之后即攻陷高梨城,虽然武田军立刻撤退,但在沿途各城都置有重兵,构阵筑寨,同时分向深志及上田方面退却。 再三失策,令景虎咬牙暗恨,全身发烫,但也不得不佩服晴信的武略。晴信比照镜般更清楚地看出景虎的计策,一再抢得机先,终至大胜,这策略令人拍案。 而且,他也猜到景虎可能盛怒出兵,他不但不与一心求战的景虎正面交锋,反而更迅速地向己方领地后方撤退。因为他盘算这一战即使赢了,己方损失也大,不如避开。 反观景虎这边,柿崎等诸将被打散,遭追击到西边上水内郡山间不能动弹,高梨城诸将也落得行方不明。 “可恨哪!晴信!” 景虎切齿咒骂。他放眼四望,一片熟黄的稻田,延伸过去是一片桑田。开战一带被践踏得面目全非,但经过昨日半天的雨水滋润,看起来恢复不少。显然战争是在极短时间内有效进行,这都因为己方疏忽及敌方战术忒精。 “如果我在场的话……” 他忍不住反省,随即又思绪一变:“我不该说这种自责的话,不论是甚么理由,输了就是输了!应该承认失策,及早策划雪耻战。” 但瞬间他又想到:“无论如何,此战已伤我武名,在越后豪族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想着,不觉胸口微微抽痛。 他心情阴郁,有点抛舍一切的自暴自弃感觉:“总有一天,我要和晴信决战,我必须打垮他,否则,我就没有做为武人的立场。不论我赢抑或他胜,这是一场终生之战……” 他再度咬紧牙关,暗下心誓。 他所在的盆地四周有几重山脉,大部份的山名他不知道,只知妙高、户隐、饭绳等山名。经过昨天半日的雨水冲洗,秋气如水般清澄,群山在正午阳光下彷佛伸手可及。 下午,越后的官兵抵达,紧接着,柿崎景家也从群山之间出来。 “主公恕罪!属下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打出那一招,属下疏忽!” 柿崎虽然请罪,但他的语气似有景虎自己也判断失误、罪不能单由他挑的意思。事实确实如此。景虎虽然吩咐他“不可大意”,但他同时也说了“大概不会开战”的话。 景虎有如骨椎被刺般的疼楚:“是我交代不清,不是你一个人的失策!” 他其实无意再开口说话,但为了激发己心,不得不再详问武田军的作战情况。 “所谓败军之将不可言勇,的确,武田军是在下前所未遇的劲敌,他们就如本阵军旗上所说的‘疾如风、侵掠如火’一般。当然这也是属下疏忽了,他们悄然无声,如水一般漫过来,待我军发觉时已近在咫尺,他们不停地开枪射击,人从枪烟下暴风似地一拥而出。我军犹在睡梦中,惨遭袭击,士气遽衰,无法防战,只能后退,宛如遭大火吞噬一般。敌方夜袭成功,能令在下败得如此之惨,也叫在下佩服。” 柿崎心中虽也懊恼,但此刻若不夸赞对方,反而暴露自己的丑态,因此不停地赞誉敌人。但最后他自己也似乎受不了了,突然放大一倍嗓门说: “不过,在下绝不怕他,现在已了解敌方手法,下次机会来时,我发誓一定好好洗雪这次的败战耻辱!” “我也这么打算!到时好好干吧!” “属下定不辱主公所望!” 景虎突然问起:“你刚才说武田军的火枪接二连三发炮,他们有很多吗?你看大概有多少?” 柿崎偏着脑袋想了一下:“事情来得太快,我们乱作一团,又是夜里漆黑,搞不清楚确实有多少,不过,依属下看,大概不下百来挺!不是我找藉口,兵士听到那吓人的声响和枪口冒出的火花都吓呆了,连我的命令也听不到,情势才这么崩溃的。” “唔,唔。” 景虎点头称是,他心中起了相当动摇。武田军在前夜突击时用了百挺以上的火枪,就算是多估了,但他们整个军队里至少拥有两倍。 而自己这边,自攻打三条以后虽陆续添购,但顶多不过八十挺。按此情况,就算亲自出马严阵以待,也未必有赢的希望。他虽觉自己没有亲自出阵是失策,但或许因此反而将可能遭到的不名誉减至最低限度,思想及此,不觉背脊发寒,或许这正是毘沙门天神的庇佑。 景虎在川中岛滞留两天,第三天早上便开始撤退。三天后,回到春日山。 村上义清、高梨政赖、井上昌满、岛津忠直、须田满国、栗田永寿等信州诸豪来到春日山,则在翌日。 高梨政赖在景虎小时彼此见过一、两次,其他人则是初会。景虎隆重地接待他们。 “景虎受各位委托,出兵川中岛,惜遣将不材,未能克敌奏功,有负所托,诚感愧疚!” 村上义清代表众人回答:“不敢不敢,失策的是我等!我等先前已有与敌交手的经验,知道敌军作战手法,应事先告知大人小心应付,却疏忽此事,追究起来亦为我等失策,辜负大人心意,实在抱歉!” 村上说完,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武田的暴虐,希望景虎再助一臂之力。 景虎回答:“自然,在下虽为后生晚辈,却蒙诸位如此诚心相求,实不敢当。前曾述及,只要诸位所领犹在武田手中,在下亦感同火烧隔邻,岂能高枕无忧?必将驱逐武田,让诸位安居所领为荷!” 信州诸豪流泪感谢说:“大人既然有这句话,那么我等自今日起愿效麾下,纵然他日能安居本领,亦当永为大人家仆!” 村上义清甚至表明愿将他在越后国内的两郡之一献给景虎。 “诸位的心意我很了解,但是在下尚未为诸位尽任何力,无功受禄乃贪,在下自不敢当。今后当尽心尽力,到诸位及在下皆满意时再说吧!现在暂时还是以客相待诸位吧!” 景虎条理分明而委婉地摆平这事,令六人折服。 寒暄过后,彼此开诚布公谈兵时,景虎问及武田的作战策略。 “晴信这个人虽然贪欲无道,但战略实在高明。过去无数征战,他从不曾崩溃败走过,总是战至最后,傲笑败军。他的战术与人不同之处,是绝不得意忘形,总是小心翼翼地向前进击,因此不曾因途中形势丕变、转胜为败过,这真是无以伦比的坚固战法!” 村上义清说完后,其他人也都点头称是,举自己所遭之例作为证明。 景虎听着听着,彷佛武田那井然有序出兵、节度有制的交战情形跃然眼前,他不觉心口微微抽痛,感到一阵腹痛似的抑郁。他一仰而尽朱漆大酒杯中的酒说: “我了解了,晴信这人最后的胜利,他的最终目的是扩张领地。但是在下不同,我不在乎,当然也无意扩张领地,只是不喜战败,大概是年纪还轻吧!哈哈哈!” 他有些醉意,胸怀昂然。 约莫过了二十天后,九月初,景虎突然起意上京。主要目的是到堺港订购火枪,顺便向朝廷道谢去年的叙官,能够的话,再拜谒幕府将军,得到他继承关东管领家的正式允诺。 九月初某日,他自春日山出发,随行虽还是以前那些豪杰,但他们毕竟也有些年纪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健步如飞,因此另外带了二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全员近四十人。 他们全都武家装扮,有武士身分者骑马,寄居越后的关东管领上杉宪政的家臣也奉主命陪同景虎上京。 景虎一行沿着九年前扮云游僧返国时所走的海路,在第五天黄昏抵达鱼津港。当夜就在近海的旅店过夜。 翌晨,景虎起得比谁都早,一个人出了旅店,漫步镇上。这地方曾经被他父亲为景征服,成为他家的领地,但后来国内诸豪称乱,杀了父亲,此地又脱离越后。说起来,这是有杀父之仇的敌镇,纵然他不为父亲疼爱,但身为武将,一股伐此国以恢复旧业、为父亲雪耻报仇的念头挥之不去,他必须好好看清此镇的地理形势。 港都的早晨来得快,太阳还未升起,凝聚水蓝曙光的近海镇边已见稀疏人影。他们都背着像盛着渔具的箱子,扛着橹,默默走向海边。景虎也和他们一样走到海边,走在潮风和露水打湿的沙滩上,观望往来各国的商船和渔船簇挤的港口后,绕到城那边。 这时代的城,并不像稍后时代那样筑起石墙、建起天守,昂然耸立,现在只是四周堆起植草的土墙,城墙为木板、粗土,屋顶是板葺的城楼而已。 鱼津城也一样,略偏离中心,四周是多树的武士住家。城外绕着城濠,濠上浮着枯败的莲叶和菱叶,水色黑蓝,深不见底。 景虎漫步在柳叶蔽荫的濠畔道路上,绕城一周,这城虽依平坦土地而建,但规模不错,也很坚固。 这时,太阳出来了。景虎转身向着旅店方向,穿过武士住家包夹的街道时,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琴声。 琴声自远处传来,声音不大,但在朦胧晨曦中,老树繁茂的武士住家路上,听起来非常动人。 “这里不愧是诸国商旅往来之地,不似乡野陋村,还有风雅之士。” 景虎愈往前走,琴音愈清楚,也听得出曲调。奏者手法十分娴熟。 “从这娴熟的手法看来,弹琴的人大概不年轻了,但从琴音的柔艳看来,也不像老人,大概是中年的武士妻子,或是中年盲女吧!大清早就如此风雅!” 景虎边想边听,不觉来到传出琴音的屋前。 那是一栋大宅邸,屋旁围着宽约两丈的沟濠,濠内侧的高土墙上种着茂盛的枸橘,造得非常坚固,一定是城主的重臣或城主家人的屋宅。琴声从宅内茂密的树隙间流畅泄出。 景虎放缓脚步,最后终于伫足不动。他倾耳细听,不知是甚么心理作用,他突然想起哥哥的爱妾藤紫的模样。 “我曾经听过她弹琴,或许弹的就是这首曲子,但这曲子叫甚么呢?听起来甚是悠闲!” 太阳已当头高照。 “这样不行!”他急忙启步离去。 爱欲与信仰 景虎离去后,琴声犹持续未歇。在日照寂寂、人影杳杳的路上,琴声不时像珠落玉盘似地流泄着清脆优美的回响。 琴声是从邸宅最深处的小房间传出来的。那房间坐落在根部冒出翠绿竹叶、夹着赤松的落叶树林前,当空的阳光穿透枝叶缝隙照在树林根部。房间中央立起糊着薄纸的拉窗,那雪白的拉窗看起来似已有迎冬的准备。 琴声像小河淌水般或缓或急,从拉窗内侧流出。突然,“叭当”一声裂耳之音,像是手抓满弦欲断似地弹着。接着传出“啊、啊”的轻叹,像是人已起身,衣裳擦地,打开拉窗,走出屋来。是个女人,而且正是藤紫。 藤紫站在侧廊,凝视阳光遍照的树间,好一会静止不动,一脸忧郁。 她已二十八岁了,依然娇美如昔。以前她身材纤细、毫无血色,近乎透明的白皙皮肤洋溢着异样的美,但现在长了些肉,略显丰腴,血色也好多了。相信有人认为她此刻比以前更美了。不论如何,她一点也无肉弛色衰的样子。 她离开春日山到这里,已经五年了,一直是鱼津城主铃木大和守的宠妾。 那时,铃木对久助处置得相当严厉,搜遍他身上,把短刀、首饰等东西都搜光后投入城牢。但对藤紫却非常怜惜,让她在内殿沐浴更衣,吃些热点,再舒服地睡上一觉。 铃木最初接到报告说,久助和藤紫是避越后战乱逃来的夫妇,但当他看到他们后,一眼就断定他们不是夫妻。这两人的长相、风貌相差太多,检视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后更加肯定,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妇才有的。 他判断:“这女人的身分一定很高贵,却自称和这种低贱粗俗的武家仆役是夫妻,个中必有缘由!” 为了查明真相,翌日,他把藤紫叫到客房相询。 藤紫说:“贱妾是有话禀报大人,然内容不足为外人道,请大人摒退左右!” 好好休息了一夜,她出落得益发娇艳。铃木见她脸上那有旁人在便不开口的坚决表情,大为心动,于是摒退家仆,与藤紫对坐。 “这样可以了吧!你说!” “是。” 藤紫垂着眼,一股说不出的端庄高雅之美,令铃木有些心旌神摇。 “你说吧!”他温柔地催促她。 就在这时,藤紫突然以袖掩面,放声痛哭。那像是历经无数苦难后遇到亲人时放心又自哀的模样,惹得铃木也胸口发热。 “你只是哭,我怎么知道,快说吧!或许我能帮忙!” “是!” 藤紫抑住泪水,虚实交织地娓娓道来。自己原是京都朝臣之女,远至越后,成为守护代长尾晴景的侧室,因晴景之弟景虎谋反,晴景惨败。但晴景出兵前曾吩咐她,万一有急报来说己军失利时,就暂时离城,躲到某地去,等日后纠合己军、东山再起时再接她回来。于是她先离城,没想到这护送之人起了歹念,杀了女中,又强暴自己。可怜自己一介弱女子,无由反抗,只有任凭这人自作主张逃往他国,冒着风雪来到此地云云。 她原就冰雪聪明,事情经过说得合情合理,毫无破绽。不过,话语几度哽咽,化做哭声。奇怪的是,这泣不成声并不是装出来的,她是真的悲伤,真的无法自持,真的热意梗在喉头,真的流下泪来。 男人总是禁不起美女的眼泪,铃木亦然,打从心底可怜她。 “我明白了,那可恶的奴才,我就怀疑他不是好东西,这种人不可饶恕!” 铃木当即下令斩了久助的脑袋。 当晚,他亲自到藤紫的房间告诉她这事。 “大人大恩,无以言谢!请受我一拜!” 她两手拍合,伏地一拜。那细白柔嫩的手掌发红,许是拍得太用力了。铃木看在眼中,真是我见犹怜。 这样一个高贵端庄美丽的女人如此言谢,铃木有着说不出的满足感。这时,他不知怎地,心中却浮现种种眼前这..女人被那粗贱奴才侵犯的模样。他虽觉得残忍,但自己底层那股好色的欲望也蠢动起来,他暗自咬紧牙关忍耐。 这时,藤紫垂眼看着自己的膝盖喃喃说道:“我身子已受糟蹋,再也不能回越后了,就算晴景公安然无恙,我也不能恢复以往之身……”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似消未消。或许就是这轻柔语气诱发了铃木强自按捺的欲望,一种狂野的感觉遍布全身,他突然伸手按住藤紫。 “啊呀!” 藤紫娇呼,挣扎欲逃,但挣不脱他的手力。 “让我来照顾你!你就留在这里吧!” 他紧紧抱住藤紫,在她耳畔低语。 “不!不!” 藤紫更用劲挣扎,但她愈用力,愈激发铃木体内的狂野之念。 “我不放手!为甚么你让那奴才得逞,却不肯依我呢?为甚么不依我……” 铃木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她按倒在地。 “……贱妾之身已是奴才糟蹋过的残枝败柳……不敢玷污了大人……啊……” 其实铃木不知这是藤紫的圈套,欲迎还拒,招惹得他欲焰狂流。 就这样,藤紫成为铃木的宠妾。但是铃木夫人不喜欢这自称京都贵族的异乡女,城内气氛难免尴尬,于是,藤紫搬到这里居住,铃木不时来看望。 鱼津城主的身分与越后守护代相比,自是差得太远,而且,在越后时是集晴景宠爱于一身,何等风光,但在这里,却没有这样的待遇,铃木虽爱她,却不让她踰越侧室的身分。 藤紫忍不住怀念起从前。她心地不佳,权势物欲也强。但身陷于此,只有安慰自己忍耐了。 景虎抵京之后先谒幕府,当时的将军是足利十三代义辉(之前名义藤),但势力范围仅及京都附近。而且,将军大权落于管领细川氏之手,管领的权力又落于家老三好氏之手,将军只是徒具虚名,犹如供人摆设的人偶。 景虎拜谒将军因而也有相当麻烦的手续,心想虽然准允谒见,但不知需等几天?结果,幕府官员除了慰问他远道而来的跋涉之苦外,并告之他明日何时晋见。或许是他的献礼丰富,连官员也不忘打点的功效。 景虎虽然心下明白,仍有权威受到伤害的不悦感,但他强忍在心,回答说:“那么,在下明日准时晋见,请大人代为禀告将军!” 景虎在京都的下榻处是三条西大纳言家附近的民宅。三条西家与越后关系深厚。越后一地自古盛产青苎麻,年年向京都朝廷进贡。后来因庄园制度发达,毋须进贡献廷,于是越后商人组织了青苎麻座,分销全国,三条西家即拥有许可设座的权利。 这时的经济是同业组成公会的时代,如果没有加入公会,不能独立经商买卖,这种公会称为“座”,但许可公会会员的权限,多半操在公家、神社和佛寺手中。像京都只园神社有棉座的许可权,大山崎的离宫八幡有荏胡麻油座的许可权,三条西家则有青苎麻座的许可权。 因为这个缘故,三条西家和越后人有特别关系,与景虎也亲,因此请他们安排上京的住处。不过,三条西家虽为公家,但所居极为狭窄,无法容纳全部随员,因此只有景虎和两、三名随从住在这里,其他人则分宿附近民宅。 “啊!是吗?没见到?!像你这样有钱的大名亲自上门求见,将军不知有多么高兴!但顶多只是让他高兴罢了,哈哈!” 三条西大臣笑道。 景虎颇感不悦。他认为,授将军之职的是天皇,把将军当笑话,等于是拿天皇当笑话讲,别人不懂也就罢了,三条西身为朝臣却不可不知。 “在下先行告退,待会儿再谈吧!” 景虎说完,便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心中有愤,数度自语:“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这是他年少出家进林泉寺时,天室大师教他念的《孟子》章句。藏书网当时只是朗诵默记,不明白意思,现在懂事了,才能深切体会话中意义。他想,当今的公家都是如此愚蠢! 他继而又想:“世道不同了!” 人经常认为自己生存的社会是扭曲、不协调、污浊而不正当的,心想过去应有均衡正当的人世。然而,实在事物皆有其性,因此常常扭曲、常常混淆,也常常动摇。完美的世道过去不曾有过,今后也不可能有。因此,知道完美只存于人的观念中,是悟的第一境界;即使当下抓到这实在而不失望,反而心情略好地努力做事者,就到达悟的第二境界;不谈不完美,也不期待完美,但一切言行举止自然朝完美前进者,可说到达大悟之境了。 不过,在年轻人身上不能期望这种事,他们不了解只有不完美才是实在的证明,他们愤恨不该有不完美。愤怒就是热情,热情就是力量,因为可藉此力量促进世道变化向上,因而值得珍惜,但终究不能否定这力量是出于认识不够而产生的。 景虎的愤怒就是这种。他愤恨弱肉强食、正屈于邪、战乱频仍的乱世,但看到刚才三条西大纳言的态度,他想他知道根源何在了。天皇的尊严及将军的权威受到忽视,就是乱世的根源。和平当在秩序之中,秩序尊卑各有其位。 其实这层认识是顺序颠倒,因为世乱,秩序才失,尊卑之别才乱,但是他不这么想,只能说是他还年轻。 翌日,他谒见将军义辉。 义辉这时十八岁,纤瘦苍白,带点神经质,但态度亲切,不停地询问平定越后的经过及交战之事,毫不厌烦。看来像是刻意按压心中某种勃勃意志。 景虎深深感到:“此君绝非满足今世者。” 是夜,将军遣使告诉他:“如果有意朝圣,可以为你安排,不知意下如何?” 这时,三条西大臣也说:“对呀,在下倒是忘了这个好机会,如果你有意的话,我也可以帮忙安排!” 景虎知道安排这些事情所得的谢礼,是他们重要的收入来源,他虽不是很有意,但也不该婉拒。 他答覆将军使者:“真是喜出望外的光荣,得蒙将军安排,感激之至!” 他另外也托三条西大臣帮忙。 事情进展得极快,第二天就办成了。 景虎跟随三条西大臣参内,拜谒后奈良天皇,获赐天杯、短剑,是支黑漆剑鞘、长七寸的双刃短剑。 他在拜谒之前,透过三条西大臣,要求天皇赐他“征伐邻国之敌,努力开创太平”两句话,天皇照说如仪。景虎对自己的力量有自信,也相信自己心术之正。他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有愧于心,非但如此,他更相信自己做得正当。 翌日,他到大德寺前住持彻岫宗九处参禅,为了解除那不时毫无来由侵袭他的忧郁。当此忧郁上身时,他对自己的力量和心术完全没有自信,只觉得一切皆空。 宗九此时高龄七十三,后奈良天皇信仰虔厚,封他普应大满国师。他有两道长长白眉和棱角突出的颧骨,眼光如电。 他听完景虎的倾诉,说:“人生来的智慧才觉及善良之心皆不足恃,一要打坐,二要打坐,三还是打坐,除了打坐无他,坐吧!” 令景虎迅速打坐。 是日,宗九禅师除了教他打坐,也教他无字公案。 禅师道:“唐土有位叫赵州的大和尚,是此道高僧。有位和尚问赵州和尚:‘天地草木,鸟兽虫鱼,悉皆佛性,然狗子亦有佛性吗?’和尚答曰:‘有。’但有一次某僧问大师:‘狗子有佛性否?’大师曰:‘无!’这话听起来奇怪,其实一点也不怪,如果你能领会,那么你就是自由自在、金刚不坏、死亦不死之身,也就是成佛了!好好下功夫琢磨吧!” 景虎拜谢回去。他很想留在大德寺过僧堂生活,但身负诸多要事,须在短短时日内办完,无此优游闲暇,只好在办事余暇打坐,外出时亦在行路之间打坐。 他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他有与强敌交锋的感觉;也像要攀上耸立四方、却无缝隙把手可抓的大岩石,只得在四周绕来绕去的感觉。他感觉自己正像绕着岩石打转的蚂蚁。 打坐时,他胸中波涛汹涌,像一望无际的海上、无风而起的山高大浪,溅起白色细沫,相互推挤擦撞。 外头不断传来声响,远处的开门关门声、水井的辘轳转动声、人声、鸟声、风声、雨声、外头大街的哒哒马蹄声、远处的嘈杂声。这些声音传来时,心就不知不觉追随其声,而忘了打坐。 即使没有这些外扰,他的心也为涌起的杂念牵引。他不在时,国内之事、武田晴信的事、村上义清等信浓流亡而来的豪杰、将军的事、宫里的事、旅途中的经验,甚至想到在鱼津城外武士宅里听到的琴声,不知不觉费了工夫。 这些杂声、杂念不断,很难叫他专心。 “真难啊!” 他深有所感,但一想到连这种感觉也是杂念之一,更觉不知何去何从。 他没有值得呈现的见解,因此没再往大德寺去。过了几天,他不想净是留在京都,想做数天的短游,于是前往堺港。 其实到堺是他这趟旅行的主要目的,当时,除了种子岛以外,只有这里生产火枪,他是来订购火枪的。 离京翌日,抵达大坂。这时的大坂以石山本愿寺所在地而出名。本愿寺是五、六十年前由莲如上人所建。据说在整地时,有大量础石及石瓦出土,莲如认为以前此地可能建有大寺,甚为感激,自觉“起意在此因缘之地建寺,乃佛缘深重之故”! 完寺以后,取名石山御坊。 据今日学者研究得知,这里曾是孝德天皇时的难波宫,因此出土的础石及瓦很可能是难波宫的东西。 当时,一向宗的总本山在山科,石山御坊虽为莲如上人的隐居室,但因其后三十年,山科本愿寺及日莲宗的总本山本国寺之间开战,山科的本愿寺被毁,遂以石山御坊为总本山,称本愿寺。 因为被奉为总本山,而修筑了与之相符的壮丽伽蓝,但由于战乱频仍,而且其财力之丰与俗权之大,为天下武将既羡且妒,因此,寺的整体构造坚固如城,四方围以深濠高墙。大坂城镇就是以其门前町的地位聚集信徒而营造起来的。当时有六町,周围环以土墙及深濠,宛如封建大名城堡的城下町。 景虎看到本愿寺的坚壮及城下町的殷盛状况,不觉啧啧称叹。他家世代嫌恶一向宗,其父为景尤其厌恶,因而不断弹压领内的一向宗信徒。 本来,越后与一向宗颇有渊源。邻近府内的直江津有传说是一向宗主亲鸾上陆的遗迹,他长期滞留越后说教,因此门徒众多,信仰虔诚。门徒怠于向领主缴租税,但对总本山的奉献不落人后,他们常常因为奉献总本山而缴不出租税,只好向官员搪塞,这情形令为景非常生气。 “和尚靠信徒布施维生是当然,但一向宗的和尚太过分了。利用百姓的无知,恐吓他们不奉献即下地狱,直如压榨苛徵。和尚为甚么那么需要钱呢?还不都浪费在破戒无惭的奢侈中,这样,领主怎能立于领民之上呢?!” 于是,他弹压领内的一向宗僧侣,但最后也因此战死越中。在越中,表面上与他交战的是当地土豪,但实质上是越中的一向宗信徒。他们利用一般百姓根本想不出的陷阱战术,大获全胜。 因为这层缘故,对景虎而言,本愿寺可说是父仇之敌,但他此刻看到寺院的壮丽结构及门前町的殷富模样,是惊叹之情大于怨恨。他也想到,本愿寺藏书网的现任住持显如与武田晴信是连襟,他们的夫人都是故左大臣三条公赖的女儿。 他心想:“绝不可与之为敌!” 他只看过一眼,没有留宿,直接往堺而去。 堺原是足利将军赐给山名家的地方,但后来因山名家谋反而被没收,改赐大内氏,又因大内氏谋反而收回,再给细川氏,目前属细川氏近臣松永久秀所有,但久秀只徵收租银,没有统治权。镇由镇本身统治。这个时代,市镇可以大量向幕府献金以买得镇自治权。 此地原本是面临茅渟浦的渔夫村落,因此后人统称此地开业致富的富商为纳屋众,纳屋就是鱼贩。 堺的繁荣始于大内氏领有时代。大内氏是足利幕府的贸易主管。由于此时是倭寇全盛时代,中国明朝为区别倭寇及和平的贸易船,不受理未带足利幕府颁发之核准票的船只。大内氏即负责颁发核准票。 原先不过是鱼贩的堺港小富拿了这核准票,订制贸易船往中国及朝鲜做生意,获得巨利,攒聚成富豪。 当时,中国把此处、博多及萨摩的坊津称为日本三津,不过,坊津的情况较差,博多和堺并称贸易港口双璧。堺如此热闹、富庶,自然能向幕府买得自治权。 自应仁大乱以来,京都因连年征战,化为焦土,即使重建宅院,瞬即烧毁,所见极尽荒芜。有办法的人都纷纷离京而去,连贵族朝臣也不例外。武田晴信和本愿寺显如的岳父三条公赖,虽高居左大臣官位,也离京投靠山口的大内氏,结果死于陶晴贤之乱。 公家既都弃天皇而去,以艺术技艺维生者尤是,相继离京,奔往堺。堺富商豪贾云集,港镇热闹,又太平无事,是他们得以生存之地。当然,富庶如堺,并非没有强敌意图染指,因此镇方召集诸家浪人为佣兵,并在镇周挖了深濠,筑起高墙,做好坚固防备。如此这般富庶太平,人们如蚁遇沙糖般聚集而来,是自然的趋势。 因此,和歌、连歌、音曲、香道、舞踊、绘画、雕刻、镶嵌等名工巨匠麋集此地,新茶道艺术也诞生了,成为日本艺术、技艺的重镇。 景虎不曾见过这样热闹富庶的城镇,他充满好奇地进了城。 他们在堺的落脚处,是每年都来越后做生意的纳屋助八郎的家。景虎在京都时便通知他将来打扰,助八郎家已准备好接待事宜。不过,助八郎本人到高丽去了,由大掌柜和助八郎的妻子接待。 “你们来啦!太好啦!我还每天在想甚么时候来呢!不过,外子出外做生意了,你们别见外,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多住几天,好好地看,好好地玩玩!” 眉毛剃得青青的漂亮老板娘,花也似地唇里露出黑珍珠似的牙齿,讨好而利落地招呼他们。 景虎大惊,在越后,相当身分人家的妻子除非是至亲,通常是不见客、更不招呼客人的,更叫他惊讶的是,她说丈夫去高丽的口气就好像到邻近办事一样。景虎惊叹武士之家没有这份壮大气度,但也不禁认为:“商人实在可怕,或许为了利益,就是下地狱也去!” 他在堺待了十天,也参观了火枪工厂。工人像锻刀似地把钢烧软、打平、折反,又打平,卷在细铁棒上打,用药和铜填补隙缝,抽出里面的铁棒,塞住底部,再用钢凿在旁边打洞。塞底的做法是用钢凿把螺丝形铁棒旋入枪管内侧。 火枪厂的大掌柜说道:“种子岛为了这种塞底的做法吃了不少苦,怎么也搞不懂,还是把女儿给了红毛人后好不容易才问出来的!” 的确,制造程序看来藏书网都很费事辛苦,卖得贵也不无道理。但景虎只订购百挺。 另外,他想也该对本愿寺下点功夫,于是派金津新兵卫为使者送上礼物,计“大刀一口、桃花马一匹、银钱千吊”。 大刀和钱是现成的,但马并未准备,特别嘱咐:“返国以后随即送至。” 新兵卫当天即返回,报告说:“不得了!外表看起来已经那么坚固壮丽了,里面更是严密,就算千军万马来攻,数年也不见得攻得下。还有那华丽奢华,是我从来没看过的!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座寺!” 第二天早上,本愿寺便派答礼使者送来大刀一口、绸缎十匹、织布二十匹。这礼回得是献礼的数十倍。 景虎谨慎应对后,自嘲地笑说:“世间传言寺院反将贵物还诸于里,不正是这样吗?的确是座不可思议的寺院!” 他们继续由堺往高野山,但座骑和行李都交由年轻武士留在京都看管,景虎只带了几名豪杰同行,一伙人又伪装成云游僧离开了堺。 这个时代的高野山参拜者,可依地方或家族而决定宿坊,而且是世代相传。越后长尾家的宿坊是本中院谷里中院御坊的龙光院。不只是长尾家,包括上越后地方及府内一带有人参拜高野山时,不问武士百姓,都可以借宿此院。院中的和尚每年到府内地方挨家挨户布施,分发护符。等于越后地方家家户户都是龙光院的施主,经由该院信奉高野山。禅宗信徒、天台宗信徒及一向宗信徒也都一样。 景虎也是事先通报该院,不日将进山朝谒。龙光院僧引颈期盼数日。等到景虎人来,院僧大喜,从内院到坛场及附属的十谷众寺,都带景虎看过。 山里气候不似南国,略感森寒,似已降过几次雪,谷底和日荫处犹有积雪,每天早上则降霜。 入山四天,景虎听说一名寺僧藏有一把古制琵琶,不时弹奏作乐,立刻要求让他看看。他心里一直想找一把可称名器的琵琶,在京都和堺都留意过,可惜没找到中意的。 景虎一看便十分中意,轻轻一拨,声音清亮,更加喜爱。景虎问他肯否割爱,对方不舍,于是只求借用一日。第二天早上,景虎便带着琵琶走入杉木林中。当年,弘法大师辟山建宗时,特别爱护山林,因此许多两三人合抱、高耸入天的大树,在黎明霜气中,显出其他地方未曾见过的繁茂浓绿。 景虎找个地方坐下,抱起琵琶调音。第一声琴音便澄澈心底,心魂也随着颤音震抖,久久不已。这是把稀世名琴无疑,心底不觉高昂起来。 上玄之曲在琵琶道中是最高乐曲,宪政虽然教他了,但他不曾发自内心弹过,此刻,他有一弹的意愿。 调好调子,澄心静气弹起,但觉身心整个投入,空气虽然寒冻,他的手轻巧自在地移动弦上,俄而入迷,忘了自我。他感觉身体似乎端坐空中浮云上,头上是阳光遍布的蓝空,脚下是轻风缓吹;进而,觉得全身气化入空,只剩琵琶声音流于空中,缭绕不绝。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胸中灵光乍现。 “天真独朗……” 与之同时,眼前的巨杉、四周的岩石、远山山顶、天地及所有万物都豁然明朗,只见一片亮白。不仅如此,连他自己都有发光的感觉,那不是阳光的反射,阳光只是染红远山山顶及杉树树梢而已。他看到各种东西都在发光。 在那光亮中,景虎仍无意识地继续弹奏,忽而心中一动,用尽全身力量一气弹过四弦,发声道:“解了!” 他相信自己解了无字公案,欢愉渐渐涌上心头,脸上不知不觉展现笑意。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