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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与地·军神上杉谦信(上)》
疑云
晨起,洗过脸后,长尾为景就带着弓马到靶场去。北国的正月下旬,只是历书上的春天罢了,硬如石头的积雪还残留地面,树芽犹紧紧包着,放眼所见,尽是一片酷寒的冬天景色。
为景挺着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在刺骨的清晨寒气中急急赶赴靶场,这是他每天的晨课。在他身后跟着两个十三、四岁的仆僮,一个拿刀,另一个提着箭袋。少年的脸颊被清晨的寒气冻得发红,呼出白蒙蒙的气。他们都睡得很饱,精神抖擞,目光如炬。
不久抵达靶场。为景亲自安好靶。在几年前这还是仆僮的工作,但是当他年逾耳顺以后,不单是安靶,就是捡箭,他也常常亲自去做。
“这样做对身体好,年纪一大,所有关节都硬了,动作也不自由了,如果每天能这样弯一、两次腰,练练身子,身体自然好。”
他每天固定要射五十回,每回都拉满弓才射。早晨迄今,他亲自捡了五次箭。搀杂白发的两鬓不知何时开始渗出汗珠,感觉真是舒服。“咻”的一声,正中靶心,那声音似乎把酣睡一夜而沉淀的血液唤醒,迅速流遍全身,但觉全身血脉贲张,暖暖地流出汗来,真是无比舒畅!尤其是今天早上,中靶率非常高,想再多射十箭。捡了箭,重新安好靶子回来时,一个仆僮说:“啊,玄庵先生来了。”
他看到玄庵医师走在一片树叶落尽的枯树林间。身材矮小、年约五十的玄庵,穿着黑色罩袍,戴着黑色头巾,身体微微前倾,急促地走着。
为景只瞄了他一眼,便又转身对着靶将箭搭在弓上,一声畅快的声音响起,箭漂亮地射中红心。为景又搭好箭,慢慢拉弓,他大抵已经知道这时候玄庵为甚么匆匆忙忙地赶来。
他想:“是啦!大概就是今天了!”
他又射出一箭,不但没中,还出乎意料地偏离靶心一尺,刚才的愉快倏地消失,他不由得烦躁起来。
“不射了,收起来吧!”他命令仆僮,转过身来。
玄庵像寒冬的乌鸦般穿戴得一身黑,瘦小阴沉的脸部轮廓显得特别突出。他弯腰行礼。
“有事吗?”为景尽量掩饰心中的不悦。
“夫人想必就在今天……”玄庵的表情显示出自己带来的消息绝对会使为景高兴的自信。
“今天吗?那好。”
为景披上外衣,开步走向不远的建筑物,玄庵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站在为景的立场,此刻他必须说些甚么不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对这事可是一点也不高兴。
“你看大概是甚么时候?”
玄庵说:“今天的涨潮时间……所以,一定是……”
为景并没有在听,只是装出专心聆听的表情。说着说着,已走到建筑物入口:“嗯,是吗?那就请你好好照顾她吧!”说完,直接走进房间里。
房间打扫得非常干净,中央铺着一块熊皮垫子,火盆里放了许多炭火,熊熊燃烧着。为景坐在厚软毛长的熊皮垫上,膝上盖着纯棉芯丝垫,双手覆在火盆上,翻过来又翻过去地烤着。他搓搓手,每回搓手,就会响起卡沙卡沙的干燥声。“我已六十三岁了,这把年纪还要新为人父吗?”他心里咕哝着。
仆僮端来汤药。倒不是身体有甚么不好,只是为了养身,玄庵为他特别调配了一些补药,每天早上喝。他慢慢喝完后,餐几跟着送上。
那只老猫也跟着来了,紧缠在端着餐几的仆僮脚边,绕过来绕过去,一会儿就跳到为景的膝盖上。为景抚摸着它的背,等仆僮放好餐几。
暗红色的小餐几上,搁着一碗糙米饭、汤、两条沙丁鱼乾及特制的酱菜,非常简单。
为景把猫放到地上,准备吃饭。他端起盛满糙米的黑漆大碗,拿起筷子,正要开始吃时,猫突然伸长了颈子,把鼻头凑近沙丁鱼。
“无礼的奴才!”
为景夹起两条沙丁鱼,丢到走廊上,老猫动作迟缓地走过去,把鱼衔回为景身边,歪着头吃将起来,光泽漂亮的熊皮垫上洒落了不少鱼屑。
“这只强盗!”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甚么,但终究没再骂它,自己也吃起饭来。他的食欲很好,扒了两大碗颇乾硬的米饭,虽然只有汤汁和酱菜下饭,他却觉得非常好吃。
餐几撤下后,为景又陷入沉思。他右手拿起火盆里的火筷子,左手揣在怀里,倾身望着宽敞的院子。猫原先睡在他的膝上,但因为太冷,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为景今年六十三岁,去年娶了第四任妻子。大前年第三任妻子产下了一女,因产后失调而过世,新妻是同族人士,是栖吉(新泻县长冈市)城主长尾显吉的女儿袈裟,年方双十。
这桩婚姻虽然是自己先被这位姑娘的美丽吸引,但对方也是有所打算而同意婚事的。虽是同族,但关系远得很,自己身为越后国守护代,为本国第一豪门,对方却是领地极小的小城城主,互结亲事,定能为对方带来相当的利益,因此,己方一提亲,对方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前天秋天,为景前往讨伐栃尾(新泻县长冈市)叛贼,由于为景出兵神速,乱贼尚未成军就被征伐溃散,罪魁祸首也被枭首示众。班师回国途中,露宿一个小村庄,为景半夜里突然醒来,再也睡不着,于是起身巡视阵地,发现几个兵士围着熊熊营火,笑闹成一团。
为景悄悄接近,倾耳细听,他们都在谈论女人。有在攻占敌人城池时抢到女人的经过,有打野外时强暴躲在附近山里的女人的故事,也有在打持久战时和出没战场的游女之间的韵事。他们说了许多许多,有的听起来哀怨,有的听起来很残酷,也有的听起来滑稽有趣,为景站在暗处津津有味地听着。这时,其中一人说:
“我也算见过不少美女了,但从没见过像栖吉城主女儿那样漂亮的女人!是去年秋天吧!一天,我有事到栖吉去,经过普济寺时,正好从侧门走出一队武士、随从和侍女簇拥着的一个女人,美得无法形容。她似乎也发现我在看她,惊慌地把脸藏在衣襟下。我只是惊鸿一瞥。她年纪大约十七、八岁,容长脸蛋,皮肤白嫩,身材窈窕,走起路来像迎风摇曳的百合花,像在深山幽谷里默默绽放的白嫩百合。我整个人叫她迷住了,呆呆地目送她离去。这时,正好一名农家女经过,我问那是哪一家的小姐,她说是栖吉城主的女儿袈裟姑娘。既然是栖吉城主的女儿,对我来说,就如同高岭之花可望不可即,遑论一亲芳泽了,不过我还是单恋了一个多月才把她忘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为景又悄悄回到帐篷。从那时候起,栖吉城主的女儿就日夜萦绕在他脑海里,他总是在想:“她的名字叫袈裟,难道和高雄的文觉上人暗恋的人妻袈裟一样?听说因为她生下来时脐带缠在脖子上,因而取名袈裟,文觉上人所单恋的人妻是否也是这样呢?不,或许是栖吉城主的女儿也是这样吧!”
他无法摆脱这份牵挂,于是决定派遣心腹家臣到栖吉求亲。
在年龄上,袈裟可以做他的孙女儿,因此他不能坦然无虑,不过婚事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般困难。在那个时代,小族攀附大族,往往要献出人质以表忠贞,把女儿嫁给对方的情形并不少见。婚事果然顺利进行,一个月后,也就是去年二月初,袈裟就坐着花轿进入春日山城,那时为景六十二岁,袈裟二十岁。
袈裟比他想像得还美,性情又温柔,很快就捉住年老丈夫的心。为景虽然非常满足,但是当袈裟过门才三个月便告诉他已经怀孕三个月时,他吓了一跳,心想未免太快了。不过,他当时仍喜形于色说:“太好了,前任夫人因为生产而搞坏了身子,我很担心,你自己要多多小心啊!”
他这样说,并不能抹杀他心中的不悦,随着时日的过去,不悦逐渐变成怀疑,“或许不是我的孩子吧?!”进而一想:“会不会是嫁到这儿之前,肚子里就有了呢?”
他的怀疑并没有任何证据,他也很清楚这些疑虑都是出于两个人年龄差距太大和自己因而滋生的自卑感,因此他也不断反省,自己是不是过度疑心了?但是他又无法抑制自己不这么想。其实,他的怀疑也不无道理,想当初他一上门求亲,对方非常爽快就答应了,他不禁揣测:“可能是和家中的年轻武士搅出问题,逮到这个好机会送到我这里来的吧!”
如果为景还年轻,他非彻底追究不可。但是到了这把年纪,对这种事却必须包容,不但如此,他还必须小心翼翼地隐藏这种感觉,不让任何人察觉他心中的疑惑。想到这里,他就更加不快,觉得自己更加可悲。
他不禁盘算:“如果生下来的是女孩也就罢了,反正女孩终归要嫁人的,倒不会乱了我的血统。”但是这一点他不能对袈裟说,他只说:“我呢,已经有三子三女了,因此,是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无所谓。”
袈裟可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丈夫的心理,还拚命地想着:“一定要生男孩,而且一定要生个勇敢坚强又聪明的男孩。”
春日山城外的春日村里有座毘沙门堂,袈裟到那里祈愿百日,不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毘沙门神还有个名字叫做多闻神,是有名的守护佛法武神,在这个以男子武勇为先的时代里,百姓非常虔信爱宕权现及毘沙门神。
袈裟专心地祈求,希望能生下在战场上英勇无惧、在家中聪明端正的武将之子。
为景虽然觉得她这么做不妥,但并没有表示出来。
为景不知坐了多久,风呼呼的刮着,他略微动了一下身子。朝日突然穿云而出,院子里刹时明亮起来,那沙尘久积成浅灰色的积雪散发出美丽的光泽,悬在树枝上的冰柱也闪闪发光。为景感到眼前春光无限。一到春天又要战鼓频催了。为景虽然藉着武力暂时获得国中平静,但越后的情势却不是他能够绝对放心的。春天一到,冰雪一融,对为景怀抱不平的野心份子就开始蠢动,这已成了每年的定例了。
为景心想:“我不该拘泥这些无聊的琐事啊!”他打了一个大哈欠,听到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纸门外有人说:“启禀主公!”
为景身后那些无聊且在寒气中瑟缩的四个仆僮之中,有一人站了起来,拉开纸门,玄庵两手撑在地面上,微垂着斑白的秃头蹲着。
为景扭转身子问他:“要生了吗?开始了吗?”
“婴儿刚刚诞生。”
“哦,是吗?”
“是少主!”
为景心想不妙,他说了一声“是吗?”这声音没甚么劲儿,自己也立刻注意到了,又补充说:“太好了!太好了!是男孩!”
“我们已经处理妥当了,夫人精神很好。”
“是吗?那就好。”
玄庵非常得意,孩子并不是他接生的,他只是在产房隔壁徘徊而已。但此刻他彷佛像是自己接生的一样,脸上的表情似乎等着为景开口说:“带我去看看她们母子。”
为景没有办法,只好拿开膝垫,站起身来说:“带路!”
刚出生的婴儿都是一个样,看起来毫无个性,皱巴巴的脸好像是堆在盘子里的熟鳕鱼子,眼睛也张不开,就这样蠕动着,跟刚孵出来的麻雀及刚生下来的小老鼠没甚么两样。或许在不相干的人眼中,这只是个会动的小东西,但是在母亲的眼里,却是最美好的天使,她们很快就可以从那张柔软肥胖、满是皱纹的红红脸上发现出个性来。
即便仍在产后的疲劳中,袈裟毫不厌倦地看着婴儿。婴儿的被褥和她的并排在一起,裹在纯棉的郁金丝被里,棉被下角塞着一个热袋。他细细的头发黏在额上,睡得很熟。或许只是闭着眼睛而已,其实已经醒来了,他不时歪动着嘴角,看起来是那么可爱,那么柔软,活生生的小玩意儿。“真可爱!这孩子像主公也像我,小小的鼻子跟主公一模一样,眼睛又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不久,袈裟终于倦了,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得很熟,嘴角仍然溢着微笑。就在她睡下不久,为景来了。
从栖吉带来的女侍悄悄起身迎接为景,压低嗓子说:“少主和夫人都正在休息。”
为景点点头走进房间,玄庵也跟在后面,弯着腰一副戒慎恐惧的样子。为景坐在婴儿床旁,仔细窥看婴儿。瘦小而皱巴巴的脸红通通的藏书网,像只猴子。婴儿非常瘦小,和为景前几个小孩都不一样。为景仔细地打量,想从婴儿身上看出哪里有像自己或是家人的地方,但是他看不出来。为景再看看袈裟,那疲弱而显得更加纤瘦的脸上毫无血色,就像终年不见阳光照拂的花草一样,跟脸色同样惨白的嘴唇微微张开,略可看到白白的牙齿。她的鼻子耸立着,却显得她的脸更瘦削。她似乎没有呼吸,为景有些不安,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耳垂上感觉到微微的呼气。
袈裟突然睁开眼睛,纤弱地笑着说:“我生了一个男孩。”口气中带着得意。
为景点点头说:“嗯!嗯!你辛苦了。”只这么简单一句话,却已经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是个好孩子吧!很像主公呢?您看他这小鼻子,就跟主公一模一样,像主公一样坚强勇敢,将来一定会是个聪明勇敢的武将。”
“嗯!嗯!”
为景再看看婴儿,特别注意他小鼻子一带,“如此矮塌又软的鼻子,哪里像我呢?”他心里想。
“主公您也知道,为了这个孩子,我去参拜了百日毘沙门天菩萨,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伟大的武将的!”
袈裟原来惨白的脸泛起红潮,眼睛冒出晶莹光泽,显然是因为心情激动的缘故。
为景只是“嗯!嗯!”地应答着。袈裟还想再说些甚么,这时玄庵从旁边走过来,跪在地上说:“请让我为夫人把一下脉!”
袈裟伸出手来。她的手更是纤细,而且非常冰冷,玄庵熟练精巧地按住她的手腕,歪着头,专注地算着。
“我已经想好了名字,今年是虎年,就叫他虎千代吧!这个名字听起来威风凛凛,又带着坚强……”袈裟说。
玄庵停止诊脉,制止袈裟:藏书网“夫人请多静养,不宜多言,万一血冲脑门,那就大事不妙了。”说着又转向为景说:“请主公回房吧!主公在这里,夫人没有办法安心静养。”
为景感到一阵解放,点点头,温柔地对袈裟说:“我回房去了,你安心地睡吧!名字的事我会仔细想想!”说着,他轻轻站起来。
他在心里深处却嘀咕着:“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现在我是甚么办法也没有了,或许不久我会喜欢他吧!不管怎么说,袈裟毕竟是我最心爱的妻子,她生下来的孩子,我不可能不喜欢的。”
婴儿诞生的第二天,为景出仕府中馆。
越后府中就在现在的直江津西南效安国寺一带,距离为景的春日山城约半里,越后(新泻县)地方守护上杉定实住在这里。
定实个性老实,是上杉家族末家出身,能够成为越后地方守护,一切都是为景的功劳,他的妻子又是为景的次女,因此他对为景摆不起架子,徒具虚名而已。
他一看到为景就立刻道贺:“信浓,听说你生了个儿子,可喜可贺!真的是老当益壮,值得高兴!”
“不敢,不敢,您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吗?”
“今天早上听说的,内人也非常高兴,你待会儿到后面去看看她,这是我给你的贺礼!”
定实早有准备,他拉出一旁的小方柜,赐给为景,桌面有张大字誊写的檀纸目录,纸上压着一把没有护手的短刀。为景敬领,看看目录,写着“三原住正家”。他谢过定实,退出房间。越后守护一职其实不过是个傀儡,所有实权都在春日山城,为景不过是应卯行事。他立刻转往内院去见夫人,她是为景的次女,年约二十五、六岁,美丽动人。她也向为景说了些祝贺的话,并赐赠数匹丝绸。她笑着问:“孩子可爱吗?”
为景笑着回答说:“非常可爱,因为是美丽母亲生的。”为景心想,我非认为这个孩子可爱不可。
婴儿出生后第七天晚上行命名礼,如袈裟所愿,取名虎千代。本来为景是想给他取名猿松,因为他像猴子。他若无其事的向袈裟提议说:“猴子聪明伶俐,松树长保千年之寿,以傲冬雪,这名字不是很好吗?”
袈裟不肯退让:“为甚么不能用虎千代呢?”
“我没有说不能用,只是猿松也不坏啊。”
袈裟泪眼汪汪:“我知道主公的想法,但是我觉得老虎比猴子更强啊!”
看她执拗得近乎孩子气,为景只好妥协:“好吧好吧,就叫虎千代吧。不过,我觉得猿松也不错,以后只有我这样叫他,应该没问题吧?”
“那当然!”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虎千代的脸逐渐端整起来,皱纹消失,眼睛也张开了,又大又黑的瞳孔很有光彩。他个子虽小,却很健康,吃奶时更是使尽全身力量,连奶妈都吓了一跳说:“我从来没看过这么能吃的娃儿!”
他很少哭,但一哭起来可是惊天动地,不知所终,直到哭累了睡着为止。
为景总是在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形下,仔细观察虎千代,但依旧没找出任何一处像自己的地方。家里也没有人说他像自己,袈裟似乎也不再提“像谁”这档子事了。为景除了认定这不是我的孩子之外,别无他想。
他想调查袈裟嫁过来以前的事情,但这种事不能随便请人帮忙,他不能也无意找家臣去调查,只是在日常闲话时,努力搜寻袈裟的话语,但他很快就放弃这个做法,因为他觉得这样实在太过无聊。
所幸,这种日子持续不了多久,等到春雪一融,国内情势又将不稳,他也无暇再顾及这事了。
当时越后情势是这样的:越后原是关东管领之一、山内上杉氏的分国,世代由山内上杉氏担任守护一职,长尾是他们的家老。
距今约二十年前,当时的守护上杉房能性情残暴,诸多失政,国内豪族及百姓迭有怨言,为景身为家老,理当进谏,结果招怒房能,危及生命。为景自忖性命难保,于是逃到越中西滨,称病不出,房能对此大为震怒。
“无能的畜牲,竟敢称病,不可原谅!”
他亲自率兵准备捕杀为景,为景听说房能率兵捉他,急忙向素来交情深厚的地方武士求助,抵抗房能,结果一战成功。他进而怂恿越后国内豪族:
“守护因为这点小事便派兵征伐在下,其为人如何,想必各位都非常清楚。我等奉此人为主,领内百姓生活忧苦自不待言,我等又将招致何种待遇大家也心里有数。这样下去,如何能安心度日?”
为景一席话说中众人心理,为将来计,众人决定推举上杉家最末一族上条城主定实为房能养子,接掌守护一职。房能虽极力抗拒,但大势已定,由不得他。
越后豪族中,柏崎附近的琵琶岛主宇佐美定行,年纪虽轻,却是智勇双全的儒将。他虽然觉得房能施政不妥,但仍忠心耿耿,不愿与为景等人同伙。为景攻陷了宇佐美守城之一的东颈城郡的松之山城,犹乘胜追击,直追到就快抵达近松之乡的天水越才班师而回。
当时日本弑主恶风颇盛,全国势力以京城幕府将军及关东公方两大派系为首,全国大小诸侯数不清有多少。尽管如此,弑主一事连京城幕府都不认同,足见为景有多强悍。当时关东公方与幕府关系不睦,越后隶属关东公方府之家用武士上杉家的分支,但看准了如果打点得当,京城幕府应可接受其犯上之举。当时的幕府财政拮据,为景挟钜金以求,果然如愿。幕府将军义稙下令,派上杉定实为越后守护,为景担任辅佐。
幕府虽然势衰,但仍然是权威的象征,令旨一下,越后豪族也就望风披靡般归顺为景。为景让定实住进府中的守护馆,自己在附近的春日山筑城而居,以守护的身分监督国政。
虽然越后国内豪族几乎全部都归服新的权威,但是宇佐美定行仍然守节不屈。
“古圣先贤教我们要父慈、子孝、君贤、臣忠。而今,要向不忠不孝之徒屈膝,奉其为主,岂是我宇佐美所为?!”
他坚持独立,号召同志,揭旗反抗,并奉房能之兄上杉显定为守护。显定因为弟弟被杀,领地遭夺,自然同仇敌忾,亲率兵士一万五千参战,因此反对为景的势力也相当强大。
这么一来,过去归顺为景的豪族中,有人开始动摇,多人受到离间而背叛他,为景不得不忧心。
双方曾经开战,为景惨败,带着定实逃到越中。为景虽然想和从前一样求助越中武士,但很快就被宇佐美截击。越中武士没有帮助他,连他的三名重臣也倒戈相向。为景仅以身免,带着定实逃到海边,找到小船躲到佐渡。
越后暂时回到上杉显定手中。显定住进府里,逐一征服曾经归顺为景的豪族。为景一族的命运似乎已到尽头,不过他很能忍。他暗中指挥留在越后的少数同志,煽动土民发起暴动,扰乱越后地方,而后突然聚集七百人,反攻越后,与显定决战,居然大破显定,追击显定直到信州境内,才班师回越后。
他发挥合纵连横的本事,将次女嫁给定实,和新守护有了亲上加亲的不寻常关系,藉此收服豪族的心。另一方面又找上上州白井城的显定养子宪房,以在显定之后推立他为关东管领一职为条件谈和,同时也向宇佐美定行伸出妥协的手,但是宇佐美不为所动,仍然据守琵琶岛及松之山两城,不改敌对态度,而这几年,宇佐美又活跃起来。
好色豪杰
从直江津沿海向北约行四里,有个名叫柿崎的地方,是柿崎弥二郎的居城所在。柿崎一族族繁人众,在越后一地是屈指可数的大族,当今当主弥二郎是相当英勇的武将。弥二郎今年二十五岁,身躯庞大,魁梧如金刚力士,谈吐豪爽,一见即知非寻常人物。他十六岁初阵,十年来历经十多次大小战役,没有一次不战功彪炳。
他总是说:“在战场上,没有甚么麻烦的啊!只要冲进敌阵斩杀敌人,不就结了,只要自己的身体和长矛一起向前冲,毫不迟疑地刺进敌人胸膛,再砍掉他的脑袋,有甚么麻烦的?!如果老担心自己会不会受伤,就行不通了。”他自己就是这样奉行不渝。
他身上长满了粗黑的体毛,全身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伤疤。身为武将,他的行动非常敏捷,指挥军队也非常卓越。他通常派一队正面攻击,然后亲自率领另一队从旁突袭,这个时候他必定身先士卒,目不斜视的冲进敌阵斩杀一番。每一次战役,他都用这种方法,因此敌人也非常了解,虽然都有所准备,但仍抵挡不住。
就战国武士而言,他自然是理想型的武士了,但也不是毫无缺点。他非常好色,对美丽的女人几乎无法自持。自己领内的小家碧玉是不用说了,就连战场附近的游女,只要生得漂亮,被他看到以后,绝对逃不了他的魔掌。
对家人或朋辈的劝谏,他总是回答说:“我就是因为有这个乐趣,才能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老实说,战场上的事我实在讨厌,乏味极了!”因此,后来也没有人再劝他了。
就因为他色欲奇旺,被他宠爱的女人快则两月、慢则半年,必定都给折腾得病倒在床。这时他就派人把她们送到城外,聘医治疗,等到恢复健康以后,他再召侍一夜,然后就赐给家中武士或领内的有德百姓为妻。
家臣们笑说:“那一夜他大概是为了确定修补完全没有?如果还留着伤赐给别人,未免觉得不好意思,这人还挺厚道的!”
某日,有客来访。从柿崎沿海再向北五里就是柏崎,在走不到十四、五町之处,则是琵琶岛城主宇佐美定行的根据地。
宇佐美是反长尾为景的中心人物,当为景以妙计收服越后豪族百姓后,他非但不屈服,反而摆出更鲜明的反抗旗帜,号召柏崎以北的豪族与之对抗。
弥二郎立刻猜想:“定行大概是来劝我到他那边去的吧!”弥二郎现在属为景这边,也常常到府内馆出仕,但是他既无忠诚之心,对为景也不心服,只不过因为幕府将军任命定实为守护,任命为景为守护代,承认他们是地方上有势力的武士,因此弥二郎只好以礼相待。
他对宇佐美定行不但没有敌意,反而对他至死不屈的刚毅抱着一些敬意,因为弥二郎独缺这种坚强的意志,他心想:“人家特地来看我,没有不见的道理。”于是接见了宇佐美。
宇佐美定行今年四十二岁,身高中等,骨瘦如柴,白皙的长脸看起来有几分纤弱,不像武士,反而有点像是神官或朝廷大臣。他蓄着短髭,稀稀疏疏地带点红色,这么看起来更像朝廷文官,他身着轻便甲胄,披着蓝底织锦战袍。
“欢迎,欢迎!好久不见,您还是这么健壮,真是可喜!”弥二郎老套地寒暄。
宇佐美回答说:“彼此,彼此!”立刻谈到正事,“在下心意,阁下想必已知!”
“当然知道。”
“那么,阁下大概也可以猜得出在下所为何来罗!”宇佐美微笑地说。
弥二郎也笑着说:“猜得到。”
“那么,我想听听阁下的意见。”
弥二郎虽然还笑着,却没有回答。
“这一次行动,在下有相当自信,眼前已经有柏崎至北新泻一带的领主加入我方,因此,柏崎以北、信浓川以西,全是我们的同伙,亦即越后国半数以上在我方手中;此外,定实之弟定宪公虽奉为景之命留守上条城,但他已跟我方谈合,定宪公的决定并非完全出于个人,或许也跟定实公气息藏书网相通。数天之内,定宪公就会举旗来投,届时,目前臣属为景的豪族大多会起而响应,如此一来为景之势即益发缩小,陷于孤立无援,这整个情况已相当明显。另外,在下已将下总古河大臣足利高基的少主龙王丸君请到武州鉢城。龙王丸君不日即将取名上杉显实,继承山内上杉家,担任管领一职。关东管领应由关东公方任命方为正当,如今管领是由京都幕府将军任命,自是不当。总而言之,就形势及名义而言,我方都有利数倍,依在下之意,勇武如阁下,若随名义不正且形势不佳的为景步向灭亡,殊为可惜,因此特来解说。”
宇佐美脸上的笑容始终不断,像谆谆教诲似地说着。关于他的企图,弥二郎略知一二,万没想到竟是如此周到细密,滴水不漏,他那祥和的表情下,究竟藏着甚么样的坚强意志呢?弥二郎定定地看着他。
一阵沉默后,宇佐美说:“不知阁下意下如何?”语调仍然平静不变,但似乎有致命一击的意味。
弥二郎吓了一跳,心下盘算着。老实说,他丝毫没有为为景殉死的想法,他当下很想兴奋地说我想加入你们这边,但转念一想,不该如此草率,应该有所要求,如果傻呼呼地答应他,万一弄成无法挽回的地步,或者他只是一派胡言的话,岂不吃亏大了?!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弥二郎是不能随便答应的。
他使劲地点点头:“阁下所言,在下非常清楚。虽说在下对府中或春日山毋须负责,然而臣属几年,也并非毫无义理牵挂,在下必须好好考虑,以定去就。”
他是想看看宇佐美有甚么反应,再藉机提到自己的打算。他一直注意对方的表情,但好像没有特别反应。
“在下以为毋须多虑,但立场有别,自然也不能强人所难。就让阁下深思熟虑以后再做决定。那么,在下就此告辞,今后因军务倥偬,恐无暇再来,阁下决定以后,烦请告知,还有,此事甚为急迫,望阁下尽早定夺。”
宇佐美话说到这里,那与年龄不符的清澄眸子凝视着弥二郎的眼睛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告辞。弥二郎也起身,静静送他到玄关,不知为甚么,他很在意宇佐美那意味深长的一瞥,他一路想着:“那眼光是有甚么意义吧!他当时在想些甚么呢?……”
弥二郎打算送来客到城门,还未到城门时,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刚才一直很有自信地侃侃而谈,显然有备而来,但现在只有五名随从,我要拿下他一点也不费事,要杀他更是容易,只要抽出腰边大刀,足可从他脑门劈空斩到肚脐下。”
弥二郎脸颊绽放出冷冷的微笑,这时宇佐美定行突然回头,也微笑着看着弥二郎,他的笑容很温和,却令弥二郎胆怯,“难道他看出了我的念头?!”
两人已行至城门。
“就此告辞,请回吧!”
宇佐美转过身来一鞠躬时,对面突然出现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武士,弥二郎同时感觉到遗憾与安然。
没有风,是个天气平稳的日子,融雪已经消失的原野上,可以看到青绿的嫩芽。海上波浪缓缓起伏,映着耀眼的阳光,就在不久前,原野还为白雪遮埋,在刺骨的寒风及漫天飘落的雪花下,海面掀起如山高的巨浪。
宇佐美定行沿着海边策马前进,约莫藏书网离开柿崎城两里后,下马对随从说:“你们在这边等着,我要想一下事情。”说着,把随从留在小松林里,独自走向海滩。
站在海边,放眼北望,可以看见佐渡岛,岛上山峰还留着皑皑白雪。他凝视着那雪,心里想着刚才的事:“弥二郎的心是动摇了。”
他似乎看穿弥二郎内心的动静:弥二郎先是想要和自己同盟,而后突然产生疑虑,另起盈利之念,甚至心生杀意,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对这些并不特别在意,因为不是只有弥二郎如此,在现今世上,这是人之常情,没有这层疑虑及欲望反而不正常。不论如何,他已看穿弥二郎必定会加入自己这一边。他思量,自己对弥二郎所说的毫无夸张之处,也没有欺骗他,几天之内大势即将底定,弥二郎当知是进是退。他担心的反而是以后的事,弥二郎的贪欲强到不符他的年龄,不符他的英勇武士身分,虽说没有物欲的人如晨星般稀少,但是像弥二郎那样的更少,如果他稍有些羞耻之心,或是年纪稍长,习惯了人生起伏,或是稍有些学识,也许还可以控制他的物欲,可惜他甚么都没有。
他只有二十五岁,战无不胜。在过往的战役经验之中,他在心性上似乎毫无所得,学问方面更是如此。他虽非文盲,但是充其量只能写封简单的信罢了,基本上,他是一个全凭本性的危险人物。
老实说,像这样的危险人物实在不该拉入己方。但他又是那么希望拥有弥二郎的助力,因此明知弥二郎危险,定行还是走这一趟去说服他。
“没有办法,我只有充分小心准备了,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方法。”
这结论虽平凡,但宇佐美定行已感满足。他在沙滩上踱了几步,转回小松林中。
米山耸立眼前,山势险峻,山下虽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山顶却仍是冬寒景致,白雪未消。他心有所感,用鞭子轻轻敲打着脚部,看得入迷。
柿崎弥二郎并不全然相信宇佐美定行所说的话。他内心暗自决定:
“这是敌我双方都深谋难测的战国时代,分寸极难把握,何况骏河很有谋略,不妨暂且观望吧!”
话虽如此,他还是非常在意这件事,无论吃饭或睡觉,这事就像个系在心上的死结,迫使他不停思考,他不禁觉得有些可恨。四、五天后,他得知北越后的最新形势消息,宇佐美定行在弥彦山脚下的观音寺村里,以讨伐为景为名招募当地的豪族,投靠者络绎不绝。
“这么说来,他所说的话也不全然是谎言了。”
弥二郎内心大为动摇, 4f46." >但又觉得为时尚早,因为守护代为景的实力也相当雄厚。不过,弥二郎心中却又不由自主地希望上条的上杉定宪会派使者来和他沟通。“真是可恨!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被黏胶沾着脚的苍蝇一样,不上不下。”
他虽然无可奈何,但仍然决定如果上条方面有动作,他就按照宇佐美定行所说般,放弃为景这边。
两、三天后,上条果然派来使者,是定宪家老毛蓑四郎左卫门的家仆,他带来一封毛蓑的信。
“谨启:播磨守定宪公及骏河守定行公通牒起兵讨伐逆贼,欲招我上杉旧属军兵,柿崎世世代代有功于上杉,深信定能共襄盛举,倘逆臣伏诛,有功之士定有重赏。”
弥二郎接过以后,放在一旁,开口说:“其实前些日子,我已经从定行公那里知道这件事情了,心里正等着……”
说到这里,弥二郎原本打算爽快答应的,但是突然转念一想:“不对啊,拉拢像我这样的人,对定行大有助益,既然如此,怎可像其他人一样,领受相同的赏赐呢?应该有一些事先的特别约定才对!”
念头一转,弥二郎换成冷冷的表情,把信展开又重新仔细看将起来,他说:“四郎左公的信上,并没有清楚记载有关恩赏的事啊!”
来人微微一笑说:“恩赏之事,要等到你有所答覆以后再详细禀告。定宪公有言,事成以后,赐阁下颈城郡内十乡,且以白纸黑字写下,我也带来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
弥二郎心想:“如果不是我开口的话,恐怕他就不动声色地拿回去了!好险!幸好我想得周到。”于是,他晃着宽厚的肩膀大笑说:“真是见笑了!好像在下就是为了恩赏才加盟的,在下并非有意如此,事情顺序弄颠倒了,真是见笑,见笑!哈哈……”
“这么说,您是同意加入我们了?”
“那还用说?我还能不答应吗?自先祖以来,柿崎一族蒙受上杉家恩惠,岂敢见背!”
“真是可喜可贺!那么这封文书就请您收下!”
柿崎弥二郎接过,打开一看,确实写着刚才所提的内容,而且有定宪的签名及花押。“好!”弥二郎叫人拿来笔纸当场写下加盟书。
上条使者才走,弥二郎立刻派人邀其弟弥三郎来共商大事。弥三郎就住在离此一里半远的米山寺附近的城里,使者将近傍晚时回来报告,弥三郎出城打猎未返,只好留言先返。
“是吗?那好!”
弥二郎心想弟弟大概明天才到,于是天黑以后,就带着新宠饮酒作乐。天候不热不冷,非常舒适。地上百花含苞将放,天上月色朦胧,他比平常多喝了一些酒,有些醉意,枕着女人的膝盖,膝盖弹性圆润的触感妙不可言,他伸手摸着女人的小腿,不知不觉地睡觉了。
突然,梦中彷佛听到弥三郎叫他:“大哥,大哥!”睁眼一看,不知何时女人已经把他的头移放在木枕上,并为他盖上一床轻被。
“啊!你来了,我以为你明天才会来。”他猛然起身,酒意已消。
“我原先也这么打算,但想想可能事关重大,于是飞马赶来。怎么,大哥兴致不错!气色很好啊!”
“的确,大概是月色朦胧的关系吧!”
在敞开的纸门外,珍珠色的柔和月光泄满一地。树丛以及对面建筑呈现淡淡的墨色,花朵却像撒上一层白粉似地泛着莹白的光泽般,说不出的娇艳。弥二郎看得入迷,弥三郎就忍不住催促他说:“甚么事情?大哥!”
“唔!”
弥二郎端正坐姿,把宇佐美定行来访、今天上条使者来访、自己已经答应加盟,以及上条要给他颈城郡十乡等事,毫不保留地告诉弥三郎。
弥三郎点着头说:“那太好了!既然如此,我们还犹疑甚么?”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只是……”话没说完,弥三郎抢着说:“大哥是要我去说服整个家族是吧?”
“是的,家族里总是有些愚昧顽钝的人,我希望你坦白地跟他们谈一谈,看他们到底怎么想?”
“我去说说看,我想大抵没问题吧!为景也做得有点过分了,现在国内武士虽然都有意服从守护,但为景却待之如傀儡,众人等于是为为景工作一样嘛!大家都觉得没有意思,总之,我去谈谈看!”
弥二郎突然停止附和弥三郎的话,眼睛像鹰一样敏锐地凝视院中。
弥三郎又说:“咱们先设想一下如何?”
“不,不提这个,咱们先喝酒吧!我看,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吧!”弥二郎起身,走到廊下拍拍手掌,回身通过刚才的位置正要步出外廊时,冷不防抽出短刀射向树丛里,短刀闪过一抹珍珠色光芒,消失在阴暗的树丛里。
“怎么回事?!”弥三郎大惊,站了起来。
“有刺客!”弥二郎跳出廊下,冲向树丛。
“大哥!”弥三郎也跟着跳下去。弥二郎捡起插在地上的短刀,用拇指及食指捋一捋刀锋,凑到鼻尖嗅着。
弥三郎又问:“刚才有人躲在这里?!”
弥二郎右手握着短刀刀柄,眼睛敏锐地射向八方,左手食指凑近弥三郎的鼻尖。
“啊!血!”
“就在这里!”弥二郎呼吸急促地说。兄弟俩急忙唤来家仆找寻刺客,刺客当然已经杳无踪迹。弥二郎火冒三丈:“他不可能离开这个院子的!快找!”
当晚即将黎明时,在春日山城内的寝室里,为景自浅睡状态猛然睁开眼睛。房门入口处,服部玄鬼双手扶地跪在那里,他身穿淡褐色衣裤,姿态相当谦恭。
“是你!”
“是的。”
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他的鼻子特别大,眼睛细小,还有乌鸦般的大嘴。
为景慢慢起身,坐在床上说:“你靠近点。”
“是。”玄鬼膝行前进,动作有些笨拙。
“怎么?你受伤了?”
“是!一点点。”他苦笑着,瞬间又收敛笑容。
“在哪里弄的?”
“柿崎弥二郎的城里。”
“弥二郎吗?”
“是的。”
“果然厉害,连你也躲不过。”
玄鬼再度苦笑。他是为景最信赖的忍者,数年前自伊贺国来,为景为了试验他,命令他去暗杀一个他不喜欢的家仆,第二天那人就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在自家床上,既无斩杀痕迹也无绞杀痕迹,更没有毒杀的形迹,医师诊断是暴毙。为景当时问他是用了甚么法子,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不过,为景因此知道他很管用,常常派任务给他。这回,命令他去监视宇佐美定行一派的情形,并查访国内豪族的动向。
“那么,柿崎的动向如何呢?”
“事态严重!”玄鬼把宇佐美到柿崎那边、上条派使者以及答应恩赏的事,还有今夜柿崎>兄弟问答的经过全部据实以告。他的声音低而急促,为景必须弯着身子倾耳细听。
为景比任何人都想收服柿崎弥二郎,因此尽可能地礼遇他。战场有功,绝不吝惜加赐领地,平时也常赐给他一些礼物;每当他到府中履职时,一定请他到春日山城盛宴款待,这一切无非是为了收揽其心。如果柿崎真加入宇佐美那边,对他而言是相当大的冲击,但是为景表面上不动声色,“是吗?好,我知道了,这是给你的赏赐,拿去吧!”他从文件盒里拿出银子,包在纸中,丢给玄鬼:“退下吧!”
玄鬼敬领以后,放进怀里,正要离去。
“等一等,这一、两天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待在家里,我有新的任务给你!”
“是!”玄鬼后退,拉开纸门,像一阵烟似地消失。
为景抱着胳臂,陷入沉思。他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他认为人与人结合的动力,就是利益,他扪心自问,知道自己绝对没有放弃利害之念的纯粹忠诚,他认为所有人都是这样,因此也无意要求别人有忠诚之心。他想:“忠诚义理都是生于利益心上,只要有适当的利益,别人自然追随。”
推演下去,就形成坚固的信念:“只要我有力量,人们就不会背叛我,因为背叛我,反将招致损伤。”
因此,他对柿崎的背叛虽然感到冲击,却不生气,只是遗憾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反叫宇佐美抢先了。
为景起床梳洗,接着到靶场射箭,平静如常。他射完固定的五十箭回来后,命人把玄鬼叫来。玄鬼立刻赶来,就跪在院子里,他在有旁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绝对不敢上到走廊来。
“哦!你来了。”
为景换穿放在石板上的鞋子,在温暖的晨曦中踩着踏石,走到后院,玄鬼紧绷着脸跟在后面。为景坐在鲜红木瓜花下的凉椅上,玄鬼屈膝蹲在他前面。
“你的伤怎么样了,可不可以走远路?”
“我想没有关系。”
“那么,你仔细听着……”为景在玄鬼耳旁讲了几句,玄鬼不时点头。
“知道了吗?”
“是!”
为景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这是办事的费用,一共砂金百两。”然后又拿出另一个纸包说:“这是你的费用,有十两。你立刻出发,如果找到中意的人选,我会加赏百两。”说完,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三瓶纹军旗
玄鬼出发的第二天,为景派三条城主俊景及另外两人去讨伐北越后。老实说,这件事情他很不愿意交给别人办,但是因为顾忌上条的上杉定宪有所动静,因此不敢离城。俊景率兵一千五百向北出发,不久就传来坏消息。敌军不仅占据优势,百姓也有敌意,动不动就搅乱后方,因此不能深入敌境,要求再派两、三千援兵。
为景当然不能派兵支援,因为接二连三的情报,得知上条方面动作频仍,己方一旦有所疏忽,显然上条就会一举侵袭而来,但是他总得想个方法应付眼前这两难。
在鱼沼郡有个叫上田的地方,距离现在生产绉绸闻名的盐泽东北一里,是为景的弟弟越前守房景的居地。房景是稀世少有的猛将,其子政景虽然年纪尚轻,但是战功不输乃父。为景派遣急使命令房景挥兵支援北越后,当然他也承诺此战若赢,就把宇佐美的松之山城赐给房景。
房景很高兴地接下命令,回函道:“遵命。近日即前往,但只做后援没甚么意思,希望能渡过鱼野川和信浓川,一举攻入宇佐美在观音寺的大本营。”
为景大为放心,现在只要防备上条即可。但当他正准备调度己方人马时,才发现大多数人马已经齐集上条,柿崎兄弟自不待言,他们同族的五十岚小文四也在其中。为景此刻更加知道,宇佐美计略之深以及自己的不孚人望,但是他毫不气馁。他飞檄己方豪族尽速率兵集合府中,但己军还未聚集,就接到消息谓上条军队已经开往上田,似乎房景想要突袭观音寺的秘密已经泄露了。
紧接着,接到房景的报告:“一切准备妥当,预计明日挥兵观音寺。上条大军虽已开向上田,然多乌合之众,如果我方能配合夹击敌军,定能成功。”
为景心想:“真不愧是房景!刚强得叫人佩服!”他立刻回令:“我马上出发,随时联络。”说完,立刻出兵,大军中有加地安艺守、塚屋佐渡守,由家老昭田常陆介领军。
房景接获为景的回话后,精神大振,知道明天正午左右为景将抵达上田城外。房景虽已五十岁了,仍然意气风发,他吩咐重要家臣:“困守城中,等援兵来救,这有损我的威名,我希望出城一击,先击败敌兵,等春日山援军来时,再予敌军致命一击。因此,我打算明日在六日町开战,我们就趁今夜过河,你现在去调度兵马,等候我的指示,城就交给政景留守!”
夜半过后未久,房景带领两千多名兵士,悄悄出城。夜空中云层淡淡,星光朦胧。
上田城是依上田盆地东方六百三十四公尺高的坂户山而筑,一出城,绵..延两、三百公尺梯田外,就是鱼野川河滩,河对岸就是六日町。
上条军队在六日町布阵,白天时渡河叫阵,到了晚上就退回六日町以防夜袭。房景命令全军包捆马辔、固定马铠,以免行军出声,远远迂回到上游渡河,进入树林里。他严格下令:“到天明时还有一段时间,各队皆派卫兵站岗,其他人则休息养精蓄锐,如果有人发出声音,一律斩杀,绝不宽贷!”兵士就在露水润湿的草上略事休息。天色微明,房景派遣两名武士及数名步卒前去侦察。他唤醒全军,下令把腰上的两餐份军粮减为一餐份。不久,斥候回报:“敌军正在煮早饭,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我军动静,另外,六日町完全不见敌踪,如果我们直接进攻,必能获胜。”
房景身材瘦小,但是眼光锐利,充满精气。他的眉毛和头发仍然漆黑如墨,穿着黑革铠甲,没有戴盔,坐在矮几上,嘴唇撇成一字形,凝神听完报告。他只短短说了一声“好!”就站起来,接过家臣递上的鹿角头盔,戴在头上,立刻显现截然不同的威严来。
他把军队分为两路,这时前方出现三骑敌军斥候,他还没下令“拿下”,五名骑马武士已奔向敌军。敌军斥候似乎自知不敌,立刻掉转马头回逃,眼看渐去渐远,追兵没有办法,只好策马回转。如今已被敌人发现,不得不放弃突击,房景遂把分为两路的军队,重新分成两支,第一支由老将大堀壹岐守担任先锋,自己则率领第二支押阵。
六日町位在细长形上田盆地中央,东方耸立着坂户山,西边有笠置山、中城峰、樽山等群山连绵,鱼野川北流其间。村东是河滩宽广的鱼野川,西边是约五、六百公尺的平地,再过去就是缓缓倾斜的梯田,梯田之上是旱田,再上去是树林,直接群山,整个地形大概如此。如果要选战场,是该选在村外的鱼野川河滩。宽广河滩上零星散布的绿色草丛中,各色春花绽放,在朝阳下美得耀眼。
上杉军队接到逃回来的斥候报告,立刻在河滩上布好阵势。头阵是柿崎一族的风间河内守,第二阵是柿崎弥三郎,第三阵是柿崎弥二郎及其他人,第四阵才是本阵,八条左卫门大夫及其他豪族护拥上杉定宪坐镇指挥。
不久,长尾军出现近河滩处,暂时停兵观察一阵后,又开始前进。按照当时的野战战法,是在两军行进到射箭距离后,先进行弓箭战,然后再进入接触战。上杉军正是这种打算,冷眼静观长尾军逐步接近。但是长尾军并未采行这种固定战法,一进入弓箭战距离后,冷不防地展开突击。
上杉方面的头阵狼狈地仓促还击,万箭齐发,但是长尾军毫不胆怯,他们歪着头盔缩着肩,咬牙前进,虽然有人中箭倒地,其他人仍不退缩继续挺进。这种疯狂无谋的战法,令上杉军大受动摇,本来一直沉着弯弓射箭的人,都丢弓弃箭,拿起刀枪迎战,但因心神被夺,很难定力相抗,很快就被一鼓作气的长尾军击垮。
风间河内守气急败坏地斥令部下坚持忍耐,但败势已无法遏止。
长尾军一战成功,乘胜进击第二阵的柿崎弥三郎,弥三郎的阵势也紧张起来。第三阵的弥二郎一看,不禁怒由心起,他大吼着:“弥三郎如果被击败,柿崎一族颜面何在!看我的!”率先策马向前,大军随后跟进。
弥二郎的行动像以往一样无与伦比,他头戴黑色战盔,身穿黑革铠甲,跨着漆黑骏马,只有头上鎌刀型的盔饰金光闪闪。四尺长的钢刀在他手上,逢人便斩,所向无敌,几乎没有人能跟他面对面过招。他大声恫喝同时刀锋落下,有人尸首分离,有人手骨碎裂,有人腿肢斩落,甚至有人从头到脚一劈为二。那些步卒,就像刀切西瓜似地,或被劈成两半,或被拦腰横剖,惨叫不绝,原先恃胜而骄的长尾先锋立刻乱了阵脚,左躲右逃。
守在二阵的房景看到情势丕变,随即咬牙切齿地吼道:“没出息的家伙!怎么不学学柿崎弥二郎呢?”说着,也策马前进。
弥二郎忍不住得意起来,房景出战,那真是棋逢敌手了。他将刀收入刀鞘,另从护卫骑士的手上接过穗长四尺的长柄大枪,喊了声“看招!”便向房景冲去。
弥二郎来势汹汹,人群迅即让出一条路来。房景毫无怯色,说:“老实说,要向我挑战,除弥二郎外无他!”说完也向近卫接过长枪。
两人纵横马上,或刺或进或砍或杀,全力过招,双方都枪法高超,胆识过人,一时难分胜负。这时八条左卫门大夫率领的上杉本阵突然出动,大军齐出,先前勇不可当的长尾军不敌而溃,房景为形势所逼,不得不退。不过,房景为定军心,亲自殿后,阻挡追兵,掩护己军撤退,重整 65d7." >旗鼓。
战况虽然激烈,但时间不过半刻(一小时)。阳光更加和煦地照在河滩上。刚才交战之处,约两百公尺宽广的草丛被践踏零乱,死伤累累,其他地方却仍是一片春日美景,与自然的伟大与悠久相比,人类所作所为是何其无常愚昧啊!可惜两军之中没有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双方互派军使议定,运回己方的死伤战士之后,各退约七百>公尺。
房景无论如何必须撑到正午等为景来到,此刻时间虽然充裕,却不能撤回城里再出兵。他心想,如果没有柿崎弥二郎,或许可以再打上一回合的。他虽然早知弥二郎骁勇善战,但真正交手之后,才知弥二郎武艺犹在他想像之上,如果继续恋战,己方相当不利。
房景重整旗鼓,下令军队轮番休息。因为全军昨天晚上睡眠不足,被这温暖的阳光一照,顿觉睡意昏昏;加上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因此他忧心忡忡。上杉军势毫无动静,一样下令兵士轮流休息。房景心中窃笑:“这些傻瓜对我这么做竟然毫无所疑,如果他们还有一点思虑,必然会觉得其中有诈,若更深思,当会发现我在等待后援。弥二郎毕竟是一介武夫,缺乏将军智略。”不禁略感安心。
未到正午,房景就唤起兵卒开伙,吃完饭后,立刻准备。这时房景定睛凝视着春日山援军应该出现的六日町方向,没多久,果然看见彼处出现黄色烟雾般滚滚而上的沙尘,距离正午还有四半刻(三十分钟),房景命令全军上马。
沙尘逐渐高扬,一队军骑愈益接近。房景移转视线,看看上杉方面有甚么反应。上杉方面似乎也注意到了,但是毫无狼狈恐怖之色。一股疑虑掠过房景心中:“难道会是敌方的后援部队?!”他试吹一下螺号,高亢的螺音回荡在清朗的河滩上空,但是没有应答的回声。尘烟终于卷进六日町,房景感觉到血色自脸上消失。那时,在村庄尽头出现的骑兵,像蚂蚁离穴似地蜿蜒而下,随风幡扬的军旗上绣着三瓶徽饰,房景不觉长叹,这三瓶徽饰正是宇佐美家家徽。
房景回头看己方战士,众人皆脸色苍白地望着自己。他们眼中都有着“你言而无信”的责难意味。房景表情不变,迅速转动脑筋:“大哥的后援不久即至,顶多再等四半刻,只要维持势均力敌的阵势到那时,就能按照预定计划进行夹击。”
他此刻虽期望双方按兵不动以消耗时间,但显然宇佐美不会坐失良机。与其挨打,不如己方先攻,趁宇佐美阵势未全,一举攻杀过去,或可收突击之效,等宇佐美稳定军心后,为景的援军或许即到。
房景决定先发制人,他高声呼吁全军:“不必害怕敌军援兵,因为春日山援军随后就到,形成夹击敌军的阵势,最多只要支持四半刻,此刻退缩不前是上田武士之耻,必须对敌更加奋力一击。不过这一仗,杀敌斩首者无功,只有深入敌阵、击退敌军者有功,切记!一枪刺倒敌军,即可转刺其他,不必斩下首级!”凛然威严的声调,慑服了动摇的军心。
房景再传军使,令他赶回城内,要政景火速出击,全军集结待命。宇佐美的军队还在行进之中,按部队行进路线判断,定行是打算在上杉军的右边布阵,但右侧已接近梯田区,有的田已插了秧,有的田已翻过土,为了纳入宇佐美的部队,上杉军非向左边移动不可,多少会引起一些混乱。这时,也就是房景可乘之机。房景正要下达突击命令时,突然心中闪过一念,柿崎弥二郎是否拦截而出?但此时多虑,有百害而无一利,因此他大声喊了一声“冲!”便策马前奔。
全军声嘶力竭喊杀前冲,势如山崩,勇往直前。上杉军面对突来之击,尚不及应变,即被来势汹汹的长尾军冲散,溃入左右的宇佐美部队及柿崎部队里,眼看计策得逞,房景意气昂扬,像阿修罗般狂舞长枪,边斩边追,直冲宇佐美军中。
还没有完全布好阵势的宇佐美军队,立刻陷于混乱。“如果事情顺利,或可在大哥来到之前,先完成使命!”房景更是意气昂扬,不断激励兵士向前冲,自己则警戒柿崎动静而守在后阵。
长尾军更深入敌阵,但势如破竹的攻势突然停止下来,彷佛前面碰到一座坚硬的岩山。
“怎么回事?!为何停军?!”房景睁着充血的双眼看着前锋,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刚才犹混乱一片的宇佐美军队中,突然出现一队整齐的徒步部队,这批部队走到前线分成左右两队,就位之后,刚才混乱的军队也已重新布好密集阵势,冷静地采取跪射的姿势。长尾军不甘示弱,策马欲从他们头上越过时,他们立刻用刺刀挑刺马胸,战马受惊立起或横踢,原先锐不可当的长尾先锋立刻大乱。房景感到恐怖与愤怒,同时也策马狂奔,此时两边的宇佐美部队杀出一队骑兵,拦腰截击,长尾军大受挫折,乱成一团。
房景拚命大叫:“忍耐!忍耐!春日山援军马上就到了!”他再次殿后,阻挡追军,让部下集结到河滩偏向西边。
宇佐美的军队并不一味追击,略事追杀后,一听到本阵螺声响起,便毫不恋栈地撤兵。
房景看到宇佐美部队中,有个头戴白星战盔、身穿云龙白绫战袍、膝上搁着彩旗的武将坐在矮几上,不禁恨恨地说:“好个宇佐美!”
春日山援军来到,已经是正午过后一个多小时了。在那之前,房景再度和柿崎及上杉两军激烈交战,政景虽从城中率领千余兵骑赶来,但长尾军损伤惨重。三千兵士仅余两千可动,而且都已兵疲马困,如果春日山援军再晚十分钟抵达,战意已竭的长尾军恐将溃走。
春日山援军和宇佐美军一样,掀起滚滚沙尘从六日町外逼近,出现在宇佐美部队的背后。宇佐美定行把两千兵马分成二路,一路迎击春日山援军,一路迎击房景部队,他本人跨马立在两军中间,由三十名骑兵保护,定睛凝视敌我动静。当他看到春日山援军完全布好阵势时,立刻挥动彩旗,“放箭!”迎击春日山军的部队立刻万箭齐发。春日山军前锋是金津伊豆守,立刻回箭应战。两军之间,箭如雨下。金津部队不过五百,随即不敌,阵势略乱。宇佐美亲自吹起螺号,螺声在山谷间回荡,螺声响起同时,宇佐美军队发动攻击。在兵力上宇佐美已占优势,而且柿崎部队及上杉部队还按兵不动,休养生息,因此全军充满锐气。金津部队不堪一击,纷纷溃散,宇佐美兵bbr>.99lib.分两路,直接杀到野本大膳的阵地。
房景一看,不禁大怒:“没用的东西,完全不懂兵法!”他也将两千兵士分为两路,一路交给政景:“我来迎战宇佐美,柿崎必定会从旁截击而来,那时你就带队横打柿崎!”说完,一马当先,冲向宇佐美部队。宇佐美仍然坐着不动,只是挥动彩旗,全军立刻万箭齐发。房景的部队或倦或伤,行动欠缺敏捷,为了躲避来箭,不由自主偏向右边,右边刚好是柿崎部队。对柿崎而言,此时的长尾军就像猎犬眼前的猎物般,毫不迟疑地猛然出击。长尾军还未接触宇佐美部队,果然遭到柿崎截击,政景一看,暗叫不妙,立刻带军喊冲,直向柿崎部队。长尾军不曾遭遇过突击,惊惧之余仍然奋勇抗战,两军陷入混战状态,地面扬起沙尘滚滚,人马陷在其中,时隐时现,刀来枪往,银光乍现。远远看去,犹如天上晴光四射、地上花草齐开的阳春大自然中唯一的污点,而就在那污点之中,每个人都倾其全力做一番生死争斗。
宇佐美的指挥果然高明,他看到房景部队遭到柿崎部队突袭,于是撤回原先防备房景的部队,转击春日山援军,直冲为景的本阵。在这如火燎原的攻势下,为景的本阵立刻被毁,为景带了数名近卫,逃入六日町村,收容败兵,欲重整旗鼓,但战力已失。
房景和政景父子虽受柿崎及上杉两军夹击,仍能坚持,但是为景本阵一破,春日山援军立刻四分五裂,后援不支,岂能恋战!于是父子俩准备渡河返城。但是柿崎弥二郎穷追不舍,一直攻到城外。守城军队很想让政景父子进城,但弥二郎追击太急,城门无法打开。最后还是大堀壹岐守等五名勇士绝地反攻,意图牵制弥二郎,气得弥二郎大喊:“挡我去路者死!”他身穿黑革铠甲,脚跨黑色战马,故意不戴头盔,只用一条头巾系住乱发,挥舞着长达四尺的钢刀,砍杀迎战的勇士,直要杀进城门。但此时房景父子已经安然入城。
弥二郎愤恨地在城外诅咒:“这岂是越前守应有的行为?!被我柿崎弥二郎追杀,仅以身免,躲回城里,实在见笑天下了!”骂完,掉转马头回奔。
城内虽然放箭,但没有一箭射中他,弥二郎狂妄地策马回头咒骂:“懦夫之箭是射不到勇士的!”
经过一夜,长尾军终于恢复气力,再度交战,但依然出师不利。第二天终日下雨,两军约定停战,整天休养;第四天早上虽也下雨,但在正午时分雨停,双方再度交战,长尾军依旧败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除了想办法重振旗鼓外无他,于是为景撤兵回春日山,幸好敌军没有追击,否则难免又要一番苦战。
当时的地方小豪族对这种情势变化最为敏感,上田一战的影响很快就显现了。为景放在各地的眼线,不断地回报各地豪族的向背。其中,富山隼人、林权七、丹羽半兵卫等三人已悄悄投靠上杉定宪,甚至向上条献地。消息传来,为景深受冲击,因为这三人都是在上田一战时颇有力的盟友。不过,为景并不生气,如今陷于这个地步,人心动向自是难以掌握。但是他并不怯馁,他终日思索,必须想个法子来扭转这个颓势,否则还会有更多的背叛者出现,更何况宇佐美拥立上杉定宪准备进击春日山的计划已露风声。为景心想:“至少得把柿崎拉到我这一边。”现在,只有等玄鬼回来。
不过,在这焦思愁虑间,为景的日常生活并没有改变。依旧黎明即起射箭,然后去看袈裟。袈裟产后的衰弱已经恢复,似乎比以前还要健康。从前的她太过苗条纤细,皮肤色泽透明,像不见天日的花朵,现在则丰腴多了,平滑的皮肤充满血色,看起来华丽多了,也有着少妇的端庄感觉。
虎千代长得更胖了,原先紧绷的皮肤已变得皎洁白皙,又黑又大的眼睛亮炯炯的,他很爱笑,也爱说话,一看到大人的脸,就像是要说甚么的唔唔哇哇个不停。
袈裟非常爱他,为景依然涌不出爱他的心情,但是,仍然得装出一副爱他的样子,跟他说说话或捏捏他柔软的小脸蛋,为景一叫“虎千代猿松”,袈裟就显出不高兴的表情,为景虽然知道,却不愿意改,这是他的心结。
为景内心不悦地想:“如果他是别人的孩子,也许还会对他产生情爱,但是……人心真是不可测呀。”
玄鬼回来时,已经是四月底了。
美女监定
玄鬼像平常一样出现在为景寝室里,为景那时正昏昏欲睡。玄鬼轻咳一声,为景猛一抬头,见玄鬼正端坐在门口垂着脑袋,“回来了?”
“人还没有到,今天傍晚才走到名立,不过我怕主公等得心急,先赶回来报告。”
名立是距离春日山三里半的海>99lib?边小村。
“事情办成了?”
“是,明天中午就可进城,主公必定满意,请放心!”
“好,好。那就明天再看吧!如果我真中意,答应你的奖赏绝不食言。”
“多谢主公,人直接送进城吗?”
“这个——”为景略事考虑说:“这样好了,先送到昭田家里。尽量保密,夜里再送吧!昭田那边我会告诉他的。”
“是,在下告辞。”玄鬼后退,关上纸门,悄无声息地离去。
第二天早上,为景叫来昭田常陆介。昭田原是越前朝仓家臣,朝仓家废了以后,流浪到越后,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叫久三郎,一个叫久五郎,兄弟俩都俊美伶俐,很讨为景欢心,爱屋及乌,昭田也受重用。当然他本身也是个人物,智勇双全,为景自是倚重,目前已是家老之一。那两兄弟长大以后,更加出.类拔萃,屡立战功,于是为景让他们继承越后断嗣的望族,哥哥改名黑田国忠、弟弟改名金津国吉,昭田一族在为景家中已是羽翼最丰的一族。
昭田约五十四、五岁,满脸皱纹,但是发眉犹黑。他身材瘦高,行动仍很健康,眼窝深陷,眼睛总是眯着,像有几分困意,但偶尔不经意的一瞥中总会闪现一丝锐光,然后又恢复原先的无神目光,这一点,让人颇有阴险的感觉,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并无贰心,不久前为景被上杉显定及宇佐美定行击败落难到佐渡时,他也追随而去。
昭田一到,为景摒退众人,把他叫近身前说:“今晚服部玄鬼会带两个女人到你家里,把她们藏好,尽量别让人知道,我到时会去,届时我们再好好谈。”
“是。”
昭田接着和为景闲谈一阵,便告退回家。昭田走后,为景取出纸笔算盘,专心记载一些事项,直到下午才忙完。喝杯茶刚想休息,感觉仆僮之间有些骚动,他问:“甚么事?”
“啊!”那仆僮一时不敢明说,为景默默地瞄了他一眼,他只好老实说出来。
为景长子晴景那里发生内哄。有两个仆僮老早就为了争宠而交恶,今天中午,其中一个侍候完晴景午餐,端着餐盘回厨房途中,另外一个突然半路跳出,抽刀攻击,那仆僮早防着有这么一天,扭身把餐盘向对方一扔,打到脸部,同时抽刀直射对方腹部,刀子穿肠而过,随即补上一刀,人立刻倒地,而他只是肩部受了点小伤。他余恨未消,抱着对方身体,拔出插在他腹部的匕首,像切肉似地一块一块地割,直把对方折腾到断气为止。
为景暗骂晴景混蛋,但眉毛文风不动,他又问:“死的是旧人,活的是新来的吧?”
“是。”
果然又是因为争风吃醋,晴景常搞出这种麻烦。为景真恨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摆不平这种小事,他问:“晴景怎么处置活的?”
“少主说他先遭暗算,反能制敌于死,了不起,请玄庵医师为他疗伤后,还赐给他奖赏,要他好好休息。”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为景愈想愈气,霍地起身:“带路!”
晴景今年二十八岁,虽也魁梧高大,但体质虚弱,皮肤白皙透明,脸略下垂,眉毛很淡,眼睛清澄,毫无威严。总之,体格像男人,脸孔却非常女性化。他住在二之丸,父子两、三天才见一次面。只要有事,为景习惯召晴景过去。这回他亲自驾临,晴景大惊,赶紧出迎,他大概也猜得到父亲所为而来。
为景冷冷看了跪在玄关前行礼的晴景一眼,便进入房间,晴景怯生生地跟在后面。
为景第一句话便是:“所有的人都退下!”然后对晴景说:“刚才那个打架打赢的仆僮虽然可怜,但是叫他切腹吧!”
晴景吓了一跳,苍白的脸倏地变红,随即发青,表情惊惧地申诉:“启禀父亲,他先遭暗算,反能克敌制胜,何罪之有?”
“如果要追究罪魁祸首,那就是你,但你是主人,也是我的长子,我不能叫你切腹!这既然是打架,就是双方都有不满,双方都有罪,如果对象是外人,另当别论,但是自家人打架,尤其是在我居城内打架,古今之法是皆罚,如果不这么处置,死者家属定会不平,造成家中不和之本,你不可以再耽溺在这种不公及色恋中!”
晴景没有回答,似乎在盘算还要说些甚么。为景突然起身:“快下命令吧!”
“请等一等!你想想看,那仆僮是多么优秀啊!是他先遭到攻击,如今却要他切腹,那妥当吗?”
晴景一副拚命想要挽回的表情,但是为景只是冷冷地重复一句:“下令吧!”便回去。
他回到本丸后,派遣一名忠贞的贴身武士到晴景那里检视切腹结果。为景心想:“晴景这孩子真是懦弱!不像能够在这乱世继承家业的人,长尾一家难道将止于我?!”除了晴景,他还有景康(二十四岁)、景房(七岁)两个儿子,他逐一研究这些孩子,似乎觉得无一不懦弱。
“懦弱、懦弱,唉!总不能废掉晴景换一个!”他心中憾恨地嘀咕着,倒完全没想到还有虎千代。
时序已是夏天,户外绿荫浓密,阳光耀眼。为景凝神望着户外景致,一只猫 7a7f." >穿过院子,是那只丑陋的老猫,垂着松弛的尾巴,大腹便便鼓着波浪慢吞吞走过去。为景的表情一如止水,不知是否注意到。
派去的贴身武士半个时辰后回来报告说:“从头监视到尾,那孩子不但长得好,性格也好,死得相当干脆!”他似乎不太赞同为景的处置,絮絮叨叨地说着。
为景只是冷冷道:“我知道他是可怜,但那是古今之法!”
夜深以后,为景出城。他一副潜行打扮,防范完备。他在和服下面穿着护胸,带着五名心腹骑兵,这些人都是轻便武装,携弓带箭。
昭田常陆介的房子和其他家臣一样在二之丸外围。夜色昏暗,一行人没有点燃火把,一言不发,悄悄地走向昭田家。昭田在玄关恭迎。
“玄鬼已经来了吧!”
“正在等着!”
客厅内为景坐的位子已铺上垫子,玄鬼微垂着头蹲在院子前面。为景一就座,就向昭田示意,昭田满脸是笑地说:“马上带来。”
为景一如往常挺直腰骨,望着漆黑的外面。纸门对面发出轻微的衣服摩擦声,他望向纸门。纸门轻轻打开,一个年轻女郎高捧着方几出现,她穿着白绫绣金箔、衬着红丝里的和服,浓密的头发垂在脑后,系着发结。眉如墨,红唇略大如花,身材高大,丰姿艳丽,年约十七、八岁。为景一看,非常满意,她把方几放在为景面前,方桌上放着乾鲍鱼片。为景并没有看方几上的东西,只是像监定家似地冷静专注打量着女人的举止、柔软白嫩的美手、雪白的酥胸、粉颈及翦水双瞳,连连叹好。
为景头头点,心想这个很好。这时又出现了另一个美女,她捧着放酒杯的盘子,她们服饰几乎相同。但这一个身材中等,相貌一样明艳,肤色浅黑,年纪也约十七、八岁,为景心想这个也好。
接着,又是一个女人出现,不过,是昭田的妻子,她把端进来的高脚酒杯交给女人,恭恭敬敬地向为景行个礼便退下。为景喝着女人为他斟上的酒,问她们姓名。高大的那个叫春娘,另一个叫秋娘,年龄都是十七岁。她们说话带着软软的京腔。
“很好,下去吧!”
女人退出房间后,为景笑着对玄鬼说:“我很满意,没想到你还真找到了,哪,这是你的奖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交给昭田,昭田交给玄鬼,玄鬼接过后塞入怀中。
为景把座席移到廊下,压低声音问玄鬼:“那些女人完全看不出来是甚么出身,究竟哪里找来的?”
玄鬼蠕动着乌鸦似的大嘴巴、嘀咕嘀咕地回答:“我也不太清楚,因为京里面有专门照顾这种女人的人口贩子,我只跟他说要两个绝世美女,他就火烧屁股似地到处找,换来换去,研究又研究,最后才决定这两个。”
为景也知道玄鬼的话亦真亦假,因为玄鬼有个很奇怪的毛病,常常把一些无聊小事当真。
为景问:“是不是官家千金?”
“或许吧!京都里吃稀饭过日子的官家也不少,只要有二十两黄金,把女儿赐给乡下武士也无妨。就算这两位是官家千金小姐,也没甚么奇怪。不过,真的没有特别查明。”
他这种讲法非常暧昧,为景只好苦笑地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是。”玄鬼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暴饮暴食又痛快地玩了一阵才睡下,弥二郎因而睡的非常沉。黎明未到,他突然渴醒,起身想拿枕边的水,身旁的女人也醒了。
“要喝水吗?”
“嗯!”
女人把水倒进金杯里。
“啊!好甜!再给我一杯!”
他咂咂嘴唇,喝了三杯,起身如厕。女人立刻点着蜡烛走在前面,她穿着白睡袍,系着红腰带,腰肢纤细,婀娜娆艳。弥二郎抓起短刀,跟着女人慢慢走过长廊。如厕完毕,听见城外远处水田里青蛙叫声,叫得非常热烈,大概是整晚叫个不停,一点也不嫌累。
他在廊外留连了一会儿,觉得非常爽快,正要转身回房时,高高的栏杆之间飘飘然飞下一个大似飞蛾或蝙蝠的东西,女人“啊”地一声,停下脚步,手上的烛火熄了。弥二郎掩护着发抖缩在一旁的女人,伸手抽出短刀,谨慎小心地观察四周,只要空气有丝毫晃动,他就毫不留情地斩杀过去。但四周悄悄无声,反倒使得呼吸的声音变得厚重。但是,弥二郎更加觉得有某个东西就在附近,他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前后窥望。
有了!就在约莫十公尺远的地方。他暗吸一口气,正要跃向那地方时,一道像烟又像雾的朦胧影子说道:“请等一下,柿崎大人,在下有事相告!”那声音低沉,犹如自言自语。
“你是甚么人?”弥二郎尽量装出平静的语调,但手上的短刀正准备射出。
对方突然说话:“千万不可!”
那个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刚才那朦胧所见的影子也不见了。“甚么人?你到底是甚么人?”
“请先收下短刀,在下奉命带样东西来见大人,如果大人要战,在下怎么交差?”远远的声音中含着笑意。
“你究竟是甚么人?”
“请先收起短刀吧!”
弥二郎没有办法,只好收回短刀。
“我是金津大人派来的人!”
“金津国吉?!”
弥二郎仍然不敢大意,摆好防卫姿势,但是心中已无杀意。于是,对方终于出现在他眼前,一副忍者打扮。
“金津派你来有甚么事?”
“事情都写在这封信上,在下明晚还要回禀金津大人,希望届时能得到柿崎大人的答覆!”
弥二郎接过信后,对方即说:“恕在下打扰,告辞了!明晚再来!”声音逐渐变远,身影也溶入黑暗之中。
女人被刚才那一幕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弥二郎安慰她:“不要害怕,他已经走了!”他搂着女人回到寝室。其实他自己也受到惊吓,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心中非常懊恼。
“点灯。”
女人惊魂未定,无法点着。
“不是告诉你人已经走了吗?!”弥二郎嘀咕着,自己把灯点燃。他盘腿坐在被褥上,展开书信。信上写着:“如此传信,无礼至极!敬请原谅!今有一事,须与阁下直接面谈,当此之时阁下移樽就驾抑或在下亲自登城拜访,皆为不妥,拟请阁下指定一可信任场所,在下必藏书网当恭候大驾光临。”
弥二郎拧着粗硬的腿毛,歪着头盘算。金津想商量甚么事,他大概也能猜到一二。金津国吉是昭田常陆介的次子,从小受为景宠爱,这件事情是为景授意。弥二郎心想,为景一定是想把我拉过去。弥二郎非常愉快,把书信卷好,放在枕下,吩咐女人说:“这件事千万不可泄露出去!”
女人梦呓似地说:“是。”刚才的事究竟是否真实,她都还不清楚。
弥二郎翻身而卧,一手把女人拖进怀里。女人的身体因为清晨寒气而变得冰冷,但依然如鲜果般柔软。弥二郎紧紧拥着她那苗条的身躯,女人有点害怕。
“别怕!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远处传来鸡啼。
天一亮弥二郎就到弥三郎那儿,把信拿给他看。弥三郎看过以后笑着说:“果然是来拉拢我们的!怎么样,要去跟他们谈一谈吗?”
“我还没决定。”
“会不会有危险?”
“我想不会有吧!昨晚那家伙也没有甚么恶意,但口风很紧,甚么都没说。”
“我代你去吧!”
“好是好,不过……”
弥二郎的回答好像有点暧昧,似乎不放心,弥三郎于是不高兴地说:“我也不是特别想去,只是大哥是一族之长,万一有事,一族全都麻烦,如果是我,纵然有甚么事,也只是我个人的事罢了!我看,还是我代替你去吧!”
“嗯,你的意思我很了解,但是对方指名要我去,如果我没去,他们会开诚布公地谈吗?”
“既然如此,那就大哥去罢!刚才你说还没决定,那现在是要去罗!”弥三郎的口气很不好。
“你别生气嘛!这样好了,我们两个都去!”
“那好。”弥三郎恢复了精神,又说:“我们兄弟两个一起去,就算对方有甚么把戏,我们也能应付裕如!不过我们还是要小心应付,我看最少要带上百来人。”
“那当然,以前宇佐美到我这里,也是一样。”
“那就这么决定了!你想,对方要谈些甚么?”
“我想大概是要我们脱离上条,加入长尾吧!”
“不是我多嘴,上条那边已答应事成之后,就把颈城郡十个乡给大哥,春日山会提出甚么样的条件呢?春日山一向消息灵通,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
“或许吧!”
“上田一战的胜利,功劳一半在宇佐美,一半在大哥,这问谁都是一样的。”
“就是说嘛!是我率领劲兵如风卷残云般打垮上田军,斩杀大堀等七名勇者,甚至把有鬼神之称的房景赶回城里,如果没有我,就算宇佐美指挥得当,这场仗恐怕也不会这么顺利!”
“的确如此!不过,上田一战后,春日山的势力大减,如今摇着尾巴攀附上条的人络绎不绝,上条势力大增,春日山为了挽回局势,迫切想把大哥拉到他们那边。我想是这样没错。”
“没错!”
“既然如此,如果条件不好,我们就不必谈了。我看再过不久,春日山没落已定,我们就是按兵不动,也能获得那十个乡镇的。”
“你想拿下一半越后不成?!也好!咱们兄弟俩一起去谈!”
“好!没有大哥帮忙,春日山必趋没落,就算拿他半国,也不算重赏!”
兄弟俩又商量了一阵子,把地点选在春日山和柿崎中间大瀁的真言宗寺,时间是三天后正午。
弥二郎回到城里,依照商量的结果,写好回信,放进小抽屉里。他对昨天来的忍者今天会在甚么地方出现相当感兴趣。他知道昨天来的是为景手下的忍者。为景好弄谋术,养了许多密探,分置越后国内及邻国。弥二郎今晚想看清来者是何人,暗思只要没看到他的脸,绝对不给他回信。
但是那天晚上,忍者始终没有出现。弥二郎生气且狼狈,突然闪过一念,心想会不会是宇佐美定行试探自己的计谋。赶忙打开小抽屉,不觉大惊,昨天写的回信已经不见,换上一张字迹笨拙的纸条:“回信已取,届时定当赴会。”
弥二郎心想,这还得了,简直神出鬼没,一股寒意流过背脊。
柿崎兄弟比预定时刻早了半个时辰到达大瀁村,他们带了十多个侍卫,都穿戴古式的礼帽礼服,但另外的一百多名随从,却都穿戴轻型甲胄,携弓带矛,扛着大刀,一副征战装备。抵达村口时,金津领着数名随从等候,每个人都穿着礼服。
“阁下到得真早!”金津满脸谄媚的笑容迎上来。他年约三十二、三,风采极佳,言行得体。
弥二郎带这么多人,又比预定时间早来,彷佛自己多疑的心性已被看穿,颇觉不好意思,但继而一想,让对方知道我是有备而来也好。兄弟俩同时寒暄:“劳您出迎,不敢、不敢。”说着准备下马。
金津忙说:“请别下马,还有段路!”他唤来自己座骑,上到马身说:“护卫武士也一起到寺中休息吧!这一带甚么也没有,相当无聊,我们在寺里备有酒肴,或可消暑解闷。”说完自己领头前行。
三人齐马并进,沿着乾窄的村路走向寺院。柿崎的随从则跟在后面。
大瀁村地多沼泽,土地湿黏,每遇天雨,顿成一片汪洋,久无人居。后来一些无地可耕的贫苦农民,像在瓦砾中寻觅宝石般,耐心地把这一片宽广湿土化成耕地,并在这里安家落户。由于耕地相当少,实在是个贫寒的村子,但在村中央的真言宗寺却雄伟壮观,香火鼎盛,信仰浓厚的村人,宁可放弃自己的食物,也不吝惜对寺院的奉献。
大殿后面的一个房 95f4." >间充当会谈场所,这座全由桧木建成、崭新书院式建筑前面,有个铺着泉石的院子。浓荫..深处,蝉鸣清亮。定席以后,金津说:“首先让在下为所行无礼而道歉,然后再向阁下愿意恳切一谈而致谢!”
“哪里!哪里!”
寒暄之间,酒菜送上,紧跟在酒菜后面的,是捧着酒杯及酒壶的两个美女,两人都穿着织上金银箔饰的雪白缎子和服,系着鲜红的带子,垂下如云长发系着蓝色金冠,她们正是春娘和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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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二郎看到这两个女人的样子,直可用“茫然自失”四个字形容,他精明外露的表情突然瘫软下来,眼睛也变成灰蒙蒙的,从这个女人身上到那个女人身上来回滴溜转个不停。他那厚厚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白齿。
春娘捧着酒杯膝行到他身边:“请喝酒!”
软语呢哝般的京都腔,自像是一朵盛开花朵的嘴唇里流露出来。弥二郎似乎没有听到,只见他那颗喉结上上下下频咽口水,盯着女人动也不动。
春娘再催促他:“请喝酒!”
“哦!”他这才恢复神志,一仰而尽。
春娘的举止端庄娴雅。弥三郎虽然也有惊艳的感觉,但不像他哥哥那样失态,当秋娘捧着酒杯向他献酒时,他很镇静地接过酒。
金津略垂着眼端坐一旁,钜细靡遗地观察这两兄弟的模样,暗想第一招已经成功,弥二郎快变成自己人了。金津让两女斟满酒,举起酒杯说:“这里没甚么风景,就请二位多多担待,让我先看酒中是否有毒。”说着一仰而尽,两兄弟也跟着干了。女人又为三人斟满了酒,然后响起柔和的衣服摩擦声,退到室外。
“现在咱们来谈正事吧!阁下或许已经猜到,今天这件事完全出于春日山的旨意。”金津老实说出为景希望他们两兄弟离开上条而加盟己方。
弥二郎似乎精神都灌注在离去的女人身上,没有听到金津所说的话。金津装作没看到,继续说:“虽知道或许有些为难,但仍希望两位能够答应。本国因京都将军裁定定实公为守护、为景公为守护代,为国内带来长久的平静,如今只因为一个人的野心而举国动乱,生灵涂炭,实在不该……”
弥二郎没有回答,他的心还游荡在外。弥三郎生气地看着哥哥,突然瞪着金津,以相当激烈的口气说:“我已经看透你的伎俩了!那些女人是干甚么的?你们知道家兄看到女人就目不转睛,特地弄来迷惑他的是不?!”
金津故作吃惊状,而后堆满笑容:“您这样想就糟了,我们怎会这么做呢?老实说,我们提议会谈,劳二位移樽就驾,不过是想助点酒兴,因此特地从京都请来美女相伴,如果阁下不喜欢,我立刻令她们回去,来人!”他转头呼叫家仆。
这时弥二郎立刻大叫:“等一下!”
家仆看看主人,又看看弥二郎,不知如何是好,谨慎地静候进一步吩咐。
弥二郎涎着脸笑着说:“美女养眼,再把她们叫回席上好了!”
弥三郎更气了,他瞪着弥二郎,气他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弥二郎也面有愠色,似乎骂他:“没有见识的家伙!”
金津故意装出惊慌的样子说:“啊呀!两位千万不要为这一点小事介意,如果当作一件大事,引起贤昆仲纠纷,那在下岂非无立足之地了?”说着,装着猛然想起甚么的样子说:“唉呀!是在下疏忽了!”紧接着回头命令家仆:“把东西送上来!”
家仆退下,随即由四个人抬进一个木板架放在柿崎兄弟面前。金津揭开箱子上的布罩,露出满架的财宝:黄金香炉、银壶、金银镶嵌花瓶,还有好几袋砂金,金光闪闪。家仆又扛来一个木板架,放着数百匹丝绸;最后又抬出一个木板架,上面放着附金色礼签的圆鞘大刀及黄金腰刀。
弥二郎及弥三郎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惊愕地看着金津。金津让家仆将宝物目录放在兄弟俩中间,说:“这是守护及为景送给贤昆仲的一点礼物,敬请笑纳!”
弥三郎看看哥哥,刚才的怒气早就一扫而空,换上一副惊恐的表情。这回反而是弥二郎不高兴起来。就在他要发作时,女人进来了。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三个放着黄金财宝的木板架较靠近弥三郎,弥二郎的身边就略微空些,二女刚好分坐弥二郎两边,左右轮流劝酒。“啊!两位美女给我一块斟酒好了!”弥二郎立刻松了脸,举杯和两女喝将起来,一杯喝尽,又斟一杯,再一仰而尽。而后,非常愉快地问那两个女人:“听说你们是从京城里来的,对越后还满意吗?叫甚么名字?年纪多大啦?”
金津感觉就像是已经把猎物引诱到陷阱旁边的猎人一样,弥二郎突然向他举杯说:“失礼了!在下敬你一杯!”
金津很谦恭地回应:“哪里!哪里!”
弥二郎等着女人为他斟酒时说:“在下有一个要求。”
“甚么要求?只要是在下能够做到,定当效劳。”
“这——有点难以开口。”
弥二郎有点不好意思地拧着胡须。金津虽然大致猜得到他想说些甚么,却假装不知道地问:“是甚么事呢?在下可是毫无头绪啊!只要柿崎兄吩咐,在下立刻去办,只要我能力所及,事无不成。”
弥二郎欲言又止:“呃……呃……这实在难以开口……”他拚命拧着胡子,拧得脸颊都有点发红了。
金津并不觉得奇怪,心想弥二郎一定非常中意这两个女人,猎物的确已经咬下了自己设下的香饵。他装出一副微妙的神情,再仔细观察弥三郎,只见他满布血丝的贪婪眼睛,骨碌碌地来回看着三堆财宝,似乎已看不见周围的事了。金津不得不惊叹为景能够准确掌握人性弱点的精明计谋。
突然,弥二郎大吼:“喂!女人!”他的声音震耳欲聋,金津吓了一跳,心想难道弥二郎生气了,是他发现自己玩弄的谋术吗?
紧接着弥二郎说:“女人,把脸别过去,暂时不要看我!”
女人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弥二郎发觉自己说话太猛,于是又改以温柔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吓着你们了。你们暂时不要看我吧!”他安慰着她们,然后直盯着金津说:“我的要求也没有甚么,只是希望把这两个女人送给我吧!”
表情之认真,感觉若是拒绝,他马上就要翻脸似的。
金津微笑说:“我以为是甚么大事,既然这样,当然不成问题。”
弥二郎喜形于色,兴奋地说:“可以吗?那谢了!谢了!”
金津也微笑道:“且慢,在下是很希望能如兄所愿,但是,您知道这两位美女不是寻常人物,是为景公特地从京城一千名美女中挑选出来的秘藏佳人,在下今天是特地借出她们来,陪伴酒宴而已,如果要送给阁下,在下不敢擅自做主,是否阁下也能襄助在下,答应加入我方,否则在下难以回春日山向为景公解释。”
弥二郎已经醉眼惺忪,“我们兄弟本来就有这个打算,如今领受这些财宝,当然不会不懂义理人情。”他突然把女人拉进怀里,像是恢复一点清醒似地,凝视着金津说:“不过,这些并不是要我们加盟的封赏吧!”
“那当然!”
“如果要谈赏赐,我希望拿到十个乡,因为上条那边已经答应我要给我颈城郡十乡,我想这不算过分要求,阁下应该没有异议。”
金津心里感叹!人贪婪好色如此,委实可怕。不过为景早就料到,并准备许以十五乡的条件,看来,自己的使命算是成功了。
“很好,为景公也表示赏赐不只那些财物,如果阁下加入我方,只要成功,还会加赏!”
“很好,很好。”
“那么,能否请阁下写下誓书,以为约定。”
“没问题!”
拿过纸笔写下誓书后,弥二郎便大声喊着:“过来点!”他右手拥着春娘,左手抱着秋娘,轻松地放在左右膝盖上,“你们俩个都是我的了!哈哈……”他色眯眯地看着她们,兴奋地拿脸去摩擦那白玉一般的脸颊。
弥三郎突然不悦地喊道:“大哥我呢?好处不能全都你拿啊!”
“那些东西通通给你吧!这两朵美丽的花是我的,你别想沾一点边!”
大概是一时的醉意或激情吧!弥二郎爱抚女人的动作愈加粗暴,美女就像是被狂风侵袭的花朵一样,在他的膝盖上痛苦地摇晃着。
金津也要弥三郎写下誓书。
大瀁村的会谈十几天后,为景接到报告,以宇佐美为主的反为景军继续集结上条,起而响应者络绎不绝,势力日益增大。为景立刻召集同党豪族,但只有上田的房景父子率先赶来。为景屈指一算,敌方轻而易举地集结一万两、三千人,但己方充其量不过七千,如今唯有仰赖隶属敌阵的柿崎一族倒戈来归了。但是这 6869." >桩交易拿到的不过一张誓纸,柿崎一向精于算计,究竟有何打算也不知道。但他也不认为有必要叫弥二郎兄弟提出誓书以外的保证。昭田常陆介曾经建议,柿崎兄弟不重信誉,应该要他们交出人质。但是为景驳斥这个意见,他说:“用人而疑,反而易使人起叛心。”
老实说,他也不能有甚么实质行动,因为敌方也在各处布下多如秋天田野蝗虫般的密探,如果接受人质而被他们发觉,岂不毁了精心策划的计谋?!昭田又建议至少要派玄鬼去提醒柿崎,但是为景也否定了,这样做犹如垂死挣扎,反而暴露己方没有自信。
如今之计,为景也只有壮起胆子玩完这场赌局。运气好的话,弥二郎会按计行事,运气不好的话,就是自己趋于灭亡,那也是天命。
不久,上条军已经涌入五十公野,距离府中及春日山不过四里。
为景决定迎战上条,于是挥军出春日山。房景和政景的部队三千,为景自己的部队和诸豪族手下则共四千。
打头阵的是房景。因有上次败战经验,一出春日山,就派政景先发刺探军情。政景当时年虽十八,但从十四岁起就出入战场,七度参加大小战争,真是虎父无犬子。他眼睛虽锐利,但五官仍留着少年的柔和,蓄着短短的胡须,身材高大。那毫无赘肉的高大身躯显示年轻及富有弹性的肌肉。
他身穿白底蓝染樱花纹的战服,跨着褐色座骑,率领二十名骑兵先行。路的两旁是一片水田,大部份都已插了秧,每块田里都灌满水,反射着初夏晨曦。
行约三里就是饭田川,过了这条河流就是五十公野。bbr>99lib?但放眼望去尽是无际的水田,不见敌踪。四、五百公尺前散落着三、四落人家,其中两处附近有片树林,可以看到鸟居,应该是镇守的神社。
政景渡过河,小心翼翼地走向树林,晨曦穿过树梢斜斜照下,除了鸟鸣蝉声,四周极其寂静。进入村中一看,村人一如往常,悠闲营生,看到突然闯入的骑马武士,纷纷惊骇地逃进屋里。政景追上去,进入最近的一户问:“上条的军队应该已经开到这个村里了,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那是已经老眼朦胧、眼角溃烂的老头子,他从炕炉旁边跳到泥地上,不断地打躬作揖。政景掏出三枚永乐钱丢给他。
他恭敬收下,战战兢兢地说:“他们是来过,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们是昨天来的,说万一在这里开战,将会骚扰百姓,因此战场要移到冈田去。他们这么说还不是顺水人情,这一带都是水田,打仗也不容易……”
大概是三枚永乐钱的功效吧!这老头子说个没完,而且不住地奉承。
政景续往冈田,老头子没有说谎,上条的军队果然在冈田布好阵势。
五十公野在饭田川上游右岸一带,北部向东南是一块丘陵区,向西延伸则是一块平原,冈田就在这平原尽头。
上条军队沿山向南方布阵。最北处是上杉定宪的四千人马,印着雀纹的竹制军旗衬着青山在晨风中飞扬。他的前面,向南是国内诸豪族布下的阵势,各家旗帜随风飘扬,总数约五千,稍远的正南方则竖着宇佐美定行的三瓶军旗,兵数约三千。因为地势偏高,彷佛以圆石做成坡路之布阵面对敌人。
上条方面选择这个地方布阵,是因为这一带只有旱田及原野,地形最适合骑马打仗,更重要的是,可藉地形高度研判敌人进攻时的情况。
政景不顾随从的制止,一直接近到两、三百公尺的地方,仔细观察后才折返营地。敌方似乎也发现到他,但是并未出击。
房景在距饭田川不到半里处,接到政景的报告。
“饭田川一带完全没有敌踪?”
“不见人影一个,本来,尽是水田之地就不是能打仗的地方。”
“的确。”
房景也深知敌方谋略之深。
他心想,趁敌方渡河一半时加以攻击乃是交战常理,但饭田川渡口附近都是水田,难以布阵,地形不佳是敌我双方皆同,因此敌军放弃这里,远至冈田布阵,一定是想藉着地形之利,不仅如此,如果己方犹疑不想作战,敌亦无所失,因为情况拖得愈久,情势对敌方愈有利,亦即不论一鼓作气开战,或者是拖长战势,对敌方皆有利无害。
房景苦思一阵,下定决心,他向政景说:“你到为景公那儿一趟!”
“有甚么事?”
“把你刚才所看到的全向他报告,并代为禀告,不论立刻交兵或是两军对峙打持久战,皆对敌方有利无害,两害相权,则以速战速决为利,既然如此,为父为洗刷前番败战之耻,决定跃进决死一战,并希望获得谅解!”
前次的败战,对年纪轻轻的政景更是强烈打击,他那年轻的脸颊倏地发红:“是!”
为景在半里之外接到政景的报告。知道房景如此悲观也没有错,总之,敌方已占天时地利,柿崎兄弟究竟有何打算也不知道,如今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政景禀报以后,立刻掉转马头,为景不觉叫住他,拔出腰间的短刀,“把这拿去,好取敌人首级!”
“侄儿定当不负使命!”政景气势凛然地起身,领着数骑驰过蜿蜒水田中间的白色小径长驱而去。为景看着他的背影,又想到自己那些没出息的儿子。他让晴景留在春日山,虽然带着景康同行,但是根本无法让他担任重要任务,内心深处不觉叹口气:“我的儿子连他一半也不及……”
正午稍前,房景抵达冈田。他在数百公尺外观察,发觉上条方面的布阵相当可疑。他们并不是一般马上开战的阵势,而是在构筑阵地。他叫来熟习战事的家将,指着上条的阵地问:“你看是怎么回事?”
家将凝视了好一会儿,回答说:“距离太远,我也看不清楚,不过看起来好像在挖濠沟、建鹿砦。”
“我也这么觉得。”
“这不是马上要开战的准备嘛!”
“是吧!”房景虽想被自己料中了,但也觉得某种东西正步步逼进,不禁感叹:“宇佐美这家伙果然厉害!”
他虽然雪耻心切,但军力如此悬殊,无可奈何。敌军倚寨而防,攻敌犹如攻城,兵书有云,若无十倍兵力无以攻城,他虽知此刻除了等待为景到来,别无他法,但又忍不住想更进一步观察敌阵,于是亲自前往充作斥候。
他心想,或许对方也有轻看我们人数少而出来攻击的人,我就以此为藉口,引发一场决战,倒合乎速战速决的原则,于是对政景说:“如果敌兵追出来,你就率兵进攻,人数不要多,只要比对方多一点即可。如果敌军再派人马出来,我们也不要太多,差不多人数或稍多即可,就这样步步诱敌发动攻势,转成大决战,对我方最为有利,此所谓引蛇出洞。”
房景随即带了六骑精兵亲往敌阵。他非常明白宇佐美是绝对不会上他的当,于是他不朝宇佐美的阵地前进,反而绕了大圈在其他豪族阵地附近下马,从容地观察。
但是敌方不上他的当,每个阵地仍是一片静寂。房景只好上马,挥动着令旗,大呼小叫地说:“我是上田城主越前守房景,柿崎弥二郎若在,就请出来一战!”
话声甫落,果然有人策马急驰而来。那人身穿黑革甲胄,只有头盔上的鎌刀形徽饰闪闪发光,他跨着漆黑战马,挥舞着长枪,左右跟着四骑携弓护卫。
“柿崎弥二郎在此!上次交手时,你抱头鼠窜逃回城里,难道忘记不成?如果你不是老糊涂,不妨来雪一雪前次败战之耻,你如果没有求胜之心,那也不配和我交手!来吧!”他大言不惭地一踢马镫,连人带马火速冲来。
房景立刻命令左右武士:“放箭!”武士们立刻拉弓放箭,集中射向弥二郎五骑。弥二郎等人都身穿铠甲战衣,一手挥箭,一手仍策马前进。紧接着其中两名被箭射中,奔马扬起前腿挣扎,骑士跌落地上,正想挣扎起来时又被箭射中。
弥二郎勃然大怒吼道:“卑鄙,你指名叫战,怎能使用飞箭?!”
房景冷笑道:“这是战争通用的武器,跟卑鄙有何关系,你不用是你不识时务罢了!”
房景说完,令从骑拿上弓来,搭上箭尖磨得簇亮的白斑羽箭,使劲一拉,猛地一放,箭在耀眼的阳光下直中弥二郎的左臂。
弥二郎在马上摇摇欲坠,怒吼如虎,他扔掉长枪,也甩掉臂上的箭,抽出钢刀,重新坐稳马上,双腿用力一夹,像受伤的野兽吼着。
房景一看,立即掉转马头,长驱直入己方派出的援兵行列中,同时下令发箭。二十多名骑马武士箭头一齐对准弥二郎,弥二郎受阻于箭,无法前进,只好下马,站在地势略高的田边松树下,气得咬牙切齿。
如果这一招能吸引上条方面的注意而派兵出来,那么一切就能如房景先前的盘算开战。但是上条方面只是冷眼旁观,不但未派出一兵一卒,反而鸣金收兵,弥二郎闻声立刻撤退回营。
房景心想:“宇佐美指挥战事,我也无可奈何呀!”于是也返身回营。
为景到达的时候,距刚才那一战没有多久。房景亲自出迎,并报告详细经过。弥二郎出营迎战,对为景而言是个强烈的打击。为景心中略感不安,揣度弥二郎是否会违反约定?但继而转念一想,是房景指名叫战,弥二郎没有不迎战的道理。这跟他们事先的约定是两回事。即使如此,仍无法消除心中的不安。于是他说:“我想去看看敌阵,如果敌方打算长期抗战,那就麻烦了!你也一块来吧!”他邀了房景并马走向前线。
温暖的太阳斜斜在他们身后的天边上,他们立马凝视敌阵,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
为景说:“的确,敌方筑起大寨,是打算打持久战罗!”他突然对身后的贴身侍卫说:“你们先暂时退下!”然后,他也没看着房景,视线仍一直盯着敌阵,对房景说:“你不要看我,只要回答就好。”说着,把他和柿崎兄弟的密约说了出来。
房景非常惊讶,但仍然凝视前方:“我不知道大哥有这一招,刚才指名叫战实在不对!”
“虽然不能说好,但也不至于有甚么影响,或许他更能注意答应我们的事。”
“您看,是不是需要再派人去提醒他一下!”
“我也这么想,反正今晚要在这里筑起夜阵,入夜以后,再派人去 5427." >吧!”
两人各自回营,不久双方营地都冒起炊烟,天黑以后,各营地也燃起炽亮的营火。
阵前倒戈
当天晚上,上杉军在大将军定宪的本阵里召开军事会议,宇佐美最初订定的作战方针,是避免立刻决战而准备长期对抗。但是诸将认为己方兵力占压倒性优势,一致主张立刻决战。因此,宇佐美也不坚持当初的方针,他之所以采取持久战之策,是原以为为景能召集更多的兵马,但今天一看,长尾兵力意外地少,显见国内豪族皆已背弃为景,而为景没落的时候已到。
会中决定明天开战,接着讨论由谁打前锋。本来众人都想打前锋,争论不休,当弥二郎一开口:“就让在下先攻吧!”争论立刻停止。如果这话是出自其他人之口,或许是大言不惭,但是出自弥二郎之口,众人即觉得恰如其分,因为他是有这份能耐的。
弥二郎今天中了房景一箭,左臂受的伤意外地深,他系着绷带,但并无衰弱的样子。
宇佐美说:“柿崎兄受伤,无妨吗?”
弥二郎放声大笑:“这一点点皮肉之伤算甚么!”
事情就此决定,明天早上卯时做好战斗准备,战斗始于宇佐美营地的螺声,先由柿崎军展开行动,当宇佐美营地吹响第二次螺声,各军闻声即全面出击,之后按各自判断而战;当宇佐美营地锣声持续地响起时即立刻撤兵,不可恋战。如此决议以后即散会。
弥二郎并没有忘记和为景的密约,但是两军兵力悬殊,上条又占地利之便,现实情况与他原先的预测相差太远。虽然他已收下金银财宝、如花美眷的厚礼,若要违约,难免有愧于心,但是双方势力如此悬殊,如果按照约定背叛上杉,也不见得长尾方面有何胜算,于是他心中盘算,明天看情况再做决定吧!如果长尾军能够坚持不败,我就实践我的诺言,否则,也不能自毁前程啊!
弥三郎没有参加军事会议。弥二郎回营后,弥三郎立刻赶来,摒退众人问道:“谈了些甚么?”
“已经决定由我打头阵!”
弥三郎一脸迷惑:“但是,那个约定怎么办呢?今天房景指名叫阵,令我很不舒服。虽然他指名叫战,但军令规定我们坚守阵地不得出战,如果大哥不出战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当然也不会有人说大哥是懦夫!可是大哥应战而出,是打算毁约吗?这样做妥当吗?”
弥二郎放低声音说:“话不能这么说,那时他那样挑衅叫阵,我万没有缩头不出的道理。至于明天的头阵,我是这样打算。”他把自己的想法开诚布公向弥三郎说明。
“这实在太过刁狠厉害了!”连弥三郎也惊骇不已。
“不刁狠厉害怎么行呢?我们必须小心为上,见机行事,不小心不行啊!”
“小弟还是有一点不懂……”
“反正,一切看明天的情况再做决定,我也不一定会毁约。”
“这么说,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这样也好。”弥三郎也表同意。
兄弟俩又闲聊了一阵后,弥三郎返回自己的军帐。
弥二郎心念着留在城里的春娘和秋娘,独自喝着睡前酒。他突然发现旁边有人坐着,转头一看,一个神情怪异的男子屈膝跪坐在一旁,不禁吓了一跳。他正待喝斥,对方抢先说:“请安静!”他的声音很低,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弥二郎自然而然地把发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他想斩杀这个人,但是左臂受伤,手不灵活,于是盯着对方,慢慢转换位子,伸手去摸放在一旁的佩剑,但手伸过去,空无一物,他狼狈地摸索一阵,甚么也没有。
那有着乌鸦般大嘴的男子,以诚惶诚恐的语气问:“大人在找寻佩刀吗?就在那里。”他用眼睛指向营帐一角,弥二郎一向引以自豪的钢刀就竖在那里。
弥二郎感到一阵虚脱,他也低声地问道:“你是甚么人?”
“难道大人不记得在下的声音吗?”
弥二郎这才想起,不就是曾经在黑暗中出现的声音吗?
“在下是为景公派来的!”他的态度愈是恭谨,愈是让人难过,总觉得受愚弄似的,弥二郎心烦气躁,又不能显现于外。
“你甚么时候来的?”
“刚才令弟来访,在下跟随其后而来,因为贵地防卫非常森严,只有出此下策,敢请原谅!”
弥二郎心想:“糟啦。”他和弥三郎的谈话全都被他听到。他很想杀了他,但是手中无刀,只靠腰中的短刀是无法成事的。
他这份心思像是映在明镜上似地透明可见,对方说:“大人还是佩上佩刀吧!它若不在身边,大人似乎不太自由!”说着,替他把刀拿来,战战兢兢地献上。
弥二郎又吓了一跳,心想恐怕没有这么容易杀他。
“在下带来一封为景公的书信,里面详细写了许多要在明天交战时实施前次约定之事。还有,大人看过信后,若有不了解之处,在下当即为大人说明。”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并且小心翼翼地抽出腰中的扇子,把信放在扇面上捧给弥二郎。弥二郎无视他这份尊诚,迳自打开书信看。
信上首先慰问他今天所受的伤,接着告知如何利用这个伤势做为明天倒戈的藉口,事成以后,除了先前约定的颈城郡十乡外,同时还要把宇佐美定行的领地全部赐给弥二郎。弥二郎心中盘算该如何回答,他此刻无法下定决心,因为他还不知道哪一边是最后胜利者。为景虽然指示出巧妙实施计谋的方法,但得先骗过宇佐美不可,但是宇佐美会那么容易被他瞒过吗?
“是不是要你带回信?”
“是!”
好像是非回信不可,弥二郎心底犹疑着,突然他想到一个很好的说词:“你就告诉为景公,大函我已拜读,凡事皆看明日战况而定!”
“是,不过,能否请大人写于书面。”
“我字写得难看。”
“哪里,在下见识过,大人写得很好的。”
“见笑了!”弥二郎嘴上这么讲着,心想:“对了,上回这家伙让自己白等了一夜,偷偷把信拿走。”他想到凡事都让这家伙制得先机,着实可恨。
对方连称:“不敢,不敢!”然后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笔墨纸砚说:“大人请用!”
弥二郎无奈,只好接过纸笔,把刚才说的话写下来。
“深夜打扰请恕在下无礼,就此告辞!”他向后退至帐边,慎重地行个躬后,掀开帐幕,一溜烟地消失了。弥二郎像追赶他似地掀开营帐,已经毫无踪影。他嘀咕着:“真是令人讨厌的家伙!”他绷着脸回到座位上,只见那家伙仍端坐在刚才的位置,弥二郎吓了一跳:“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刚才外头有些可疑的动静!在下暂先折返,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就此告辞。”他又像刚才一样后退,然后突然转身,消失在眼前。
弥二郎有好一段时间不敢动弹,甚至连环视周围、自言自语都不敢,总觉得他或许还藏在这营帐的某个地方。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弥二郎派人到宇佐美定行的军营中报告说:“昨天的伤势突然在半夜发作,疼痛难耐,今日先锋只好改换他人。原先希望担任先锋,然情况演变至此,实在抱歉,亦觉遗憾,敬请谅察!”
宇佐美非常惊讶,脸色大变说:“希望不要染上破伤风,本来我应该前去探望,但战事在即,无法分身,等战事过后再行探望,请代为转告多保重!”
宇佐美转向诸将表示:“因为如此这般,必须撤换先锋,但是战事已迫在眉睫,已无时间商量,暂时即以在下部队为先锋,请诸位谅察,其余则仍按昨日所订计划行事。”诸将也都谅解。
战事在卯时半刻时开始。长尾军先锋是上田部队,三千兵马分为两队,第一队由政景率领,第二队由房景率领押阵,在其后是为景的四千兵马,分成五段防卫,但是他们只是前进了一点就按兵不动。
当前锋接近到箭战距离时,政景的部队竖起盾牌,人躲在盾后,不停地放箭。但是上杉方面并没有回应,都各自坚守阵地,藏身在盾牌及沟壕里,一片静寂。
政景队再逐步向前。宇佐美一看时机已到,立刻吹起螺号。那高亢的螺音一响,千人先锋部队或从地上掩体跃出,或从栅门一拥而出,笔直冲向政景的军队。
就像岩石互相激撞一般,两军展开激烈枪战。因为地势有些倾斜,政景部队必须仰攻而上,宇佐美队则长驱直下,持续交战一会儿后,政景部队立刻四方散开。
宇佐美吹响第二响螺音,上杉诸将一起打开栅门,同时杀出,宇佐美和大将军定宪也跟着杀出,来势汹汹。缠斗不久,房景的部队立刻也陷于混乱,四散而逃。上杉军乘胜追击,直杀到为景的本阵。为景且战且走。
战况传到营中的弥二郎处。弥二郎告诉弟弟及家将,因为箭伤疼痛,必须卧病在床,但是战事一开始,他就悄悄起身穿起甲胄,叫来弥三郎,他的伤势不但没有恶化,反而经过一夜休养,已无大碍。弥三郎看着刚才还在床上病恹恹的弥二郎,如今却精神抖擞,不禁愣住:“怎么,大哥已经好了吗?”
“我们现在就实践和金津的约定!”
“甚么?!”
“怕甚么?!我根本是装的,现在,快到各个营地放火!”
“好!就这么办!”
弥三郎命令兵士在上杉军所有营地放火,各营地只有少数守兵,很快就被制伏。
为景边战边走,但当他看见敌方营地处处冒出火烟时,便停止后退,大叫:“你们看!是柿崎弥二郎阵前倒戈!火烧敌阵!这场仗我们赢定了!现在传令下去,告诉大家我们赢定了这场仗!”
为景的军队立刻精神百倍,四方传叫:“柿崎阵前倒戈!柿崎阵前倒戈!”
战势猛然逆转。上杉方面战意顿消,陷于混乱,只见弥二郎从后面袭击而来,情势更加混乱。柿崎一族的柿崎七左卫门、须磨韧负、园久藏、牟礼觉之进等人,事前未得弥二郎的联络,因此,他们也随着上杉诸将一起出击。在他们看来,弥二郎先背叛为景加入上杉,如今又背叛上杉加入为景,简直无耻无节至极。他们非常震怒,直嚷:“他简直不是人,不配当我们柿崎一族的统帅,我们宰了他!如果不杀他,我们柿崎一族岂非都是畜牲!”说着,一起回头斩向弥二郎。
“混帐东西,竟敢这样对待一族之长?!”弥二郎也震怒,他疯狂地咆哮着,毫不留情地斩杀向他袭击而来的同族之人,战况惨烈。
上杉军立刻阵脚大乱,只有宇佐美的部队还能维持军律,但他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救助别队,只能尽全力自我防守。上杉定宪的直属武力也随势崩溃,定宪的首席家将八条左卫门大夫先是集结四处逃散的兵士,抵挡住敌人的攻击,当他发现大势已去时,立刻冲到定宪面前,催促他赶快逃离此地。
定宪因为战败,心灰意冷地说:“原以为是万无一失,却演变成这种形势,实非寻常,或许天要亡我,既然如此,我不愿狼狈而逃,我要留在此地,战到最后!”
左卫门大夫心焦气急.t>:“主公千万别这样!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此事全因柿崎背叛主公所致,如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唯望主公不失刚毅之心,以图东山再起,讨伐叛将。事不宜缓,请速离此地!”
他劝完定宪,又催促定宪的贴身侍卫:“快快护送主公逃出此地,倘若不从,就是不忠不义!快!快走!”
于是,三十骑人马团团围住定宪逃离战场。长尾的军队在后紧追不舍,左卫门大夫挺身阻挡:“你们这些逆贼,为何穷追不舍?!我是八条左卫门大夫!你们要找就找我吧!”他纵横马上,极力拦阻追兵,最后阵亡。
柿崎兄弟正与不耻他们所为的同族军队惨烈交战,虽是同族之人,一旦利益相冲,见面亦如寇雠,弥二郎杀红了眼,杀得对方一个不剩。兄弟俩浑身是血,犹如血人一般,往为景主阵报到。
为景目前剩下的敌人,就只有宇佐美一队了。宇佐美不愧是名将,军队勇敢而有生气,且愈战愈勇,虽然久战兵疲,暂时休息,但仍像负隅顽抗的老虎一样,阵势十足,看不出有甚么异样。为景和房景也不敢轻易出手,就这样两军对峙,严阵以待。
弥二郎兄弟来报,正是这个时候。
为景的主阵在约三尺高的麻田旁边,当柿崎兄弟俩出现眼前时,为景立刻兴奋地从椅上站起来出迎数步:“啊,弥二郎!啊,弥三郎!来得好!来得好。”
兄弟俩屈膝而拜,为景说:“等等!等等!我先为贤昆仲设席!”命令近卫将盾牌放在地上,再覆以皮垫后才让他们兄弟俩坐下。他右手执着弥二郎的手,左手拉着弥三郎的手,亲切地说:“这次战争的胜利,完全是贤昆仲的功劳,为景由衷感谢!”那口气简直不胜.99lib.感谢,他接着说:“答应你们的奖赏,绝不食言,而且贤昆仲的功劳,为景世世代代绝不敢忘。”
弥二郎虽然好色、贪婪、毫无忠义观念,但人也相当单纯,对为景的这番态度、说词非常感动。或许他不是感动,而是得意,他大言不惭地说:“能够立下汗马功劳,在下也非常高兴,今后会更加效忠,只要有在下加盟,春日山大人家一定安如磐石。”
为景很想说动这个粗鲁的武士反攻严阵以待的宇佐美。他凭几而坐,看着弥二郎,心里盘算该怎么开口。
就在这时,一名武士急驰而来,在营帐外面下马,老远就屈膝而跪:“报告!”
“甚么事过来说!”
武士走近数步,再屈膝一拜,他全身沾满已风干变白的烂泥,呼吸急促地报告说:“上杉定宪已经逃离战场,往西北方逃逸!”
上杉定宪虽是宇佐美定行的傀儡,但宇佐美打着定宪的旗号纠集豪族,如果杀了上杉定宪,宇佐美就不能再度结集有力的反对势力。其实慎谋能断如宇佐美,即使没有定宪,他也能够找出像定宪那样的人物来号召各军。但是不杀死定宪,豪族的向背即不定。为景不禁斥责武士:“为甚么不追击?敌人已经溃不成军,无力抵抗,快去追杀!”
“在下已派兵追杀,但是护送定宪公的近卫都精于骑射,只要我方接近射箭距离,无不被射下马,因此众兵不敢接近,只能在后紧追不放!”
弥二郎拧着胡须,微笑地听着他们主从对答,突然停下手、脱口而出:“恕在下冒昧!上条公的事,就交给我吧!”
“交给你办?”
“或许要花些时间。”说完,他不待为景有所反应,就大摇大摆走出营帐。弥三郎行了礼以后,也跟在后面离去。
弥二郎回到自己的营地,令弥三郎留守,自己带了数骑武士携弓带盾,另外又带了路上要换乘的马奔离营地。时间是现在的午前十时左右,天空微阴,暑气逼人。弥二郎急驰在水田间的蜿蜒小路上,途中两度换马,拚命急追,奔到大瀁村的三分一原附近时,看到前方有一团军队,在他们前方三、四百公尺处还有二、三十人兵马,一看就知道是长尾追兵及上杉定宪等人。
弥二郎浑身带劲,加足马力,瞬间就赶过长尾的追兵,他一边喊着:“让开,让开!不要挡大爷我的路!”如急风般驱驰而过。长尾追兵来不及驻马,纷纷跃入路旁的水田中,弥二郎头也不回,更快马加鞭,大声向前呼叫:“前面想必是上条的定宪公,柿崎弥二郎赶来参见,且请受礼!”
定宪等人一听有人喊叫,不觉回头一看,竟是众人同仇敌忾的柿崎弥二郎,不禁怒由心起,忘了此刻bbr>藏书网逃命要紧,反而一起掉转马头:“你这不仁不义的畜牲!还有甚么面目来见定宪公,看我们取了你这条狗命!”众人同声斥喝,一起放箭。
弥二郎命随从散入左右水田中,也下令放箭,自己则左手持盾、右手拿枪,一路向前杀进,他这狂暴而勇往直前的战法,令上条军队大感意外,只好把所有的箭都集中在他身上。利箭发出“咻”的声音.99lib?t>,稳稳地钉在盾牌上,盾牌随即像只刺猬。弥二郎缩身在盾牌后面,仍然继续挺进。上杉武士突然想到射人先射马,正想这么做,散在田埂两旁的弥二郎军队所放出的箭密如雨下,上杉军立刻陷于混乱。显然大势已去,每个人虽然都有死亡的心理准备,但是都想救定宪一命。他们都知道定宪不会弃他们而去,于是两个人将定宪拥上马,一个抓起定宪的马辔,一个狠狠地拽着马尾,马发狂似地向前奔去。
定宪坐在狂奔的马上,依依不舍地回头一看,就在这时,弥二郎等人射出的一箭,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的眉心。定宪眼前一暗,头一昏就跌落马下,腰身以下在水田之中,上身则趴倒在田埂上,仰天而卧。
上杉武士并没有注意到定宪已死,直到柿崎追兵大叫:“射中了!射中了!定宪公死了!”他们才知道。他们激起最后的勇气,各自抛下弓,抽出长刀冲向弥二郎,路径很窄,他们又穿着甲胄带着武器,不能两骑并肩而战,只好成为一骑纵队,这对柿崎弥二郎而言,杀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好家伙!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弥二郎扔掉盾牌,右手架着穗长四尺、柄长二尺、青贝护手的长枪,迎着冲过来的上杉武士,劈头就砍。他的力量惊人,武士招架无力,连人带马滚落水田。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招架一回合,二十多人一个不剩地被他或杀或踢,翻落到水田里。弥二郎的随从立刻跃下马,像刺芋头似地将上杉武士一个个刺死。
这时,弥二郎已经奔到定宪身旁,取下他的首级。
弥二郎把定宪的首级交给随从,意气轩扬地回到冈田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左右。这时长尾军队及宇佐美的部队仍然相持不下。
弥二郎到为景面前,交出定宪的首级说:“这就是定宪公的首级。”
为景仔细检视过首级说:“不错!”然后他对着首级,自言自语地说:“令兄定实君镇守府内馆中,为景奉公不二,以为满足,你却自作聪明,听信好事者言,在平静的国内掀起轩然风波,这就是你的报应。即使如此,你对为景也不该有一丝怨恨,想必你此刻心底也有悔意,人既已逝,且忘俗怨,速速成佛吧!”他念了数声佛号后,把首级交给家将,下令将首级交给附近的寺院和尚安葬。
弥二郎对为景这番处置微觉不安,情绪焦虑得无法镇静下来。为景转身夸赞他:“这一回又是你的功劳,刚才你说把定宪公的事交给你办而离去时,我虽然相信你能不辱使命,但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达成了,实在令我惊讶佩服!你的英勇简直是人神无匹!”
弥二郎故做谦虚地回答:“讨伐败兵不足言勇啊!”但是心情却变得很愉快。
为景不希望凭白浪费定宪之死,于是命令兵士向着宇佐美的阵地高声呼叫:“你们尊奉的上杉定宪公已在大瀁的三分一原处死亡,如今你们是为谁而战呢?还不快弃弓断旗,迅速投降……”
宇佐美的阵地果然开始骚动,但只维持了瞬间,马上又定下军心,开始撤退。他们分成两队,一队撤退时,另一队严阵以待,就这样轮流沿所来之路后退,那模样就好像两条平整的绳子缓缓向后拉。
“唉呀呀!敌人撤退了!”
长尾军士气大振,但是没有追击,因为宇佐美部队的撤退井然有序,就像常山两头蛇般缩回洞里,渐去渐远,终于消失在群山之间。这条路虽然通往上条,但在途中右转就是宇佐美的根据地松之山。
为景凯旋回春日山城,论功行赏,柿崎弥二郎功勋第一。不但把同族领地全数赐予弥二郎,正好是为景答应他的十个乡镇,为景另外又从自己领地中割出五乡赐给弥二郎。同时封他为和泉守,并把自己的名字之一给他,取名景家,从此弥二郎改名为柿崎景家。
宇佐美定行虽撤回松之山,但和琵琶岛主城取得联络后,继续采取游击战。他派小部队兵马出没为景的领地,或是夜杀,或是朝攻,纵火掠夺。为景督令将士一接到急报就立即出动,但是宇佐美从来不正面迎战,来者人数少时就正面对决,如果是大军攻来,便藏匿不出,他们战术千变万化,出没自如。
为景也对之束手无策,心想如果继续与他为敌,恐无宁日,不如想个办法。于是为景利用关东管领上杉宪房,请他说服宇佐美以和为贵。为景大肆散财,宪房果然派人到宇佐美处,说管领仲裁不得再战,宇佐美也无法拒绝,和议因此成立。
枯血
国内一恢复平静,为景的关注又回到家里。袈裟愈来愈美丽,虎千代也成长迅速,出生不过七个月,却非常结实。为景心里的疑惑并未消逝,当女侍全副精力照顾那皮肤略黑、两眼炯炯有神而动个不停的虎千代时,为景就想:“他没有一个地方像我!也不像我其他的孩子!不像我亲族中的任何人!如果他有一点地方像我的家人,我不知有多么高兴啊!”这个想法像钢印似地深烙在他心里。他总是为这件事所苦,有时候他认为这种感觉就像多年的宿疾一般,当它是个孽吧!
由于太过痛苦,他也曾想到派玄鬼调查袈裟嫁他以前的经历,事实上有一天他是叫来了,但是看到玄鬼那副德性,就觉得要把心里秘密和盘托出有些不妥,于是改吩咐了别的事情,打发他走。他暗自下定决心,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要永远藏在自己心中。
但是母亲的心思是那么的敏感,虽然为景一直小心注意言行举止,但是袈裟终究知道他并不爱虎千代。有一天她说:“主公,您觉得虎千代可爱吗?”
因为问得突然,为景吓了一跳,反问:“你为甚么问这种话呢?”
“因为我看您一副不觉得他可爱的样子。”袈裟鼓足全副勇气说出来,她的脸色苍白。
“你是说我不疼自己的孩子?”
为景不能清楚地说出“爱”这个字眼,只好改用“疼”这个字,但即使如此,仍如喝下铁浆般痛苦。
袈裟紧追不舍地说:“人家说为人父母者总是最疼爱么子,可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为景虽然觉得她可怜,也知道这样回答绝对无法满足袈裟,但也只能这么说:“我老了,就算我有心疼他,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爱他,因为我累了。”
为景甚至不了解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是个相当狡猾的人,会看情况欺骗别人、恐吓别人、背叛别人或是利用别人,但是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从来不觉得心中苦恼,他认为凡事都在心中苦恼的懦弱根性,在这个世上等于让自己成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只有虎千代这事,他无法说出心中没有任何痛苦,他想:“因为我爱袈裟的缘故吧!”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释然,对所爱的人爱屋及乌,也爱她的父母、兄弟以及她身边的人是人之常情,但是对她所生的孩子,不但没有产生爱情,反而有近乎憎恶的感觉,却是令他意想不到的事。
他左思右想,发现这感觉是一种嫉妒,不觉苦笑,“原来,我是在憎恶虎千代的父亲!”他想过,“或许真有其人,但也是袈裟来我这里以前的事情,如果根本当作没有这回事,或许就不会有这种困扰了,我只要努力相信她就好了!”但是这种想法丝毫没有减轻他心中的痛苦。
这一次以后,袈裟不再对虎千代的事抱怨甚么。她完全不了解丈夫的心理,只认为他这个人天性亲情淡泊,唯有如此解释才能让她好过些。就她所见,为景对其他的孩子也没有用情甚深的地方,不论孩子们做甚么,为景都不会斥责。晴景的脾气相当坏,懦弱而无法控制感情,好恶常趋极端。但是为景大多数时候都是置之不理,很少制止他。即使制止,也从不谆谆教诲以明事理,只是下命令而已。
袈裟心想,为景这个人很寡情,他不过是偶尔为自己压抑罢了。袈裟就此死心,她可怜虎千代有这样的父亲,因此更加溺爱虎千代了。
虎千代四岁那年春天,袈裟罹患感冒,连续发烧三天,玄庵救助无效,猝然过世。
在母亲生病时,虎千代仍然不愿意离开病房。他的个子虽小,但是很结实,而且很懂事,总是聪明得让大家惊叹不已。玄庵像对十二、三岁的少年似地对他说:
“这个病是会传染的,少主如果也感染了,马上就会死掉,反而会让令堂担心,为疾病伤神是最痛苦的事,五天如果不好,就要十天,十天不好,就更延长到二十天,因为这样,所以请你换个房间好吗?”
他苦口婆心地说理,袈裟也呼吸痛苦地劝虎千代,令保母把虎千代带到另一个房间。虎千代沉着脸坐在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说,不论保母怎么劝怎么哄,他就是眼睛注视着前方一点,甚么也不理。他那肥嘟嘟的可爱脸庞,表情异样地沉郁。
保母劝得不耐烦,心想,暂时让他一个人独处也好,就离座而去。不久回来一看,不见虎千代踪影,慌忙寻找,发现他小小的身躯正端坐在袈裟病房外面的走廊上。众女侍吓了一跳,赶忙集中到他面前,有人说:“少主你不可以进去哦,在这里的话就不会被传染!”
虎千代听若未闻。有一个女侍想把他带走,才一接近便惊叫一声跳了开来。原来虎千代右手握着短刀,瞪着一对完全不像孩子的眼睛,就像是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抵死反抗的老鼠一样。
时序虽然是春天,但阳光晒不到的地方犹有积雪,春寒未褪,在没有暖气的走廊下,随便待一会儿就快要冻僵了,虎千代如果久待,一定会感冒,于是女侍赶紧去报告为景。为景正在佛堂里为袈裟祈求平安,听到报告大惊,赶来一看,虎千代的模样果然惊人。他虽知这孩子心系母病而觉得他可怜,但是他更觉得这孩子不听话,他很想骂他,却压抑住,以温柔的语气说:“唉呀!小虎,你在干甚么呢?不可以让大家麻烦哦,乖乖地回房间吧!”
虎千代没有回答,只是翻着白眼,身子动也不动。
“我知道你的心意,来,乖乖回去,我抱你回去吧!”他正要抱起他的时候,虎千代大叫一声:“不要!”他那小小的身子满布杀气,锐利的刀锋向着为景。
为景吓了一跳,他面对着像只小野兽的幼子,涌出像对一个大人似的憎恶。他很想瞪他,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不能让人家知道他讨厌这个孩子,只好苦笑说:“好!那我不碰你。”他温柔地凝视着虎千代,心里盘算该怎么做,之后回头对保母说:“在这里吵闹对病人不好,让他进去吧!”说完,起身离去,心中带着无限憾恨——“这孩子居然拿刀对着我!”他过去的疑虑又再度充满胸怀。
虎千代被带进母亲的房间。袈裟呼吸急迫地睡着,但是虎千代一进来,她就睁开眼。因为高烧不退,瘦削的脸烫红,她挤出孱弱的微笑:“怎么了?到这里来,到妈妈这里来!”她低哑地说,似乎知道刚才走廊上发生的事情。虎千代走到她身边,她凝视着孩子的脸说:“可怜的孩子,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呢?”说完,哀哀地哭泣起来。
“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虎千代咬牙切齿地喊着,他那大大的眼睛洒出一粒粒豆大的泪珠。
三天后,一个下着春雪的早上,袈裟咽气了。死前,她呼吸急促地一再叮咛为景:“你要好好照顾小虎,你要好好照顾小虎!”
为景也一再重复:“你放心!你绝对可以放心!”
但是,虎千代在母亲阖眼之时,并不在场。他浑身淋得湿透,在细雪纷飞的院子里绕来绕去,他那冷冷的眼睛瞪着天空,他没有流泪,眼神干燥得要燃烧一般;他没有悲伤,愤怒席卷了他小小的身躯,他憎恨夺去他母亲的一切,无论是神是佛或是恶魔。
袈裟埋葬在长尾家菩提寺林泉寺,还是如花盛开的二十五岁。从这时候起,虎千代的脾气似乎改变了,他变得沉默寡言,总是在忧郁地沉思。
袈裟死后第二年春天,为景到春日山城南四、五里的新井野去打猎。他终日驰骋在百花盛开的绿野中,感觉非常愉快,积压多时的疲劳尽消,直到傍晚才踏上归途。在距新井村不远的地方,有一户泉水甘美的农家,一行人就在那里休息。
农家四周景色优美,村路左边是一条清澈的河流,河岸垂着嫩芽新冒的柳树,在微风中摇曳。河岸过去是一山赤松,松树里杂着樱花,景色说不出的雅致。
为景坐在河滩上,独自畅饮瓢里喝剩的清酒,优哉游哉地欣赏风景。年轻的侍卫对这种老年人兴致似乎不感兴趣,他们群聚在稍远的地方,轮流骑马,比较马术,当有人失败或是展现妙技时,人群中就爆出笑声,嘻嘻哈哈地像一群小孩子。为景远远看着也觉得高兴,他的脸颊松弛,一忽儿转过头去打量他们,一会儿凝视景致,悠闲地消磨时间。
不久他觉得侍卫那边爆出的声音有些异样,转过头看去,只见一匹马在河滩上狂奔,被它甩在后头的武士,可能是碰撞到某个部位,也可能自惭技穷,落后马好一段距离。众人分成两队,一路去接那个武士,另一路去追马。为景对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小厮说:“你不用这么拘束!”说着把酒瓢递给他。
他转头望着落马的年轻人方向,猛一抬眼,看到掀起漫天沙尘而狂奔的马继续前冲,这时,路旁草丛中突然窜出一个黑色人影,跃上马首,马甩着鬃毛,抬起前腿,拚命想甩掉他,但那人却紧紧抓住马脖子不放,一直朝向河滩奔进。人影仍然紧紧地黏在马身上,大约跑了十多公尺后,翻身一跃,人就跨在马背上,他抓住缰绳,摆好姿势,策马飞驰起来。他的动作非常灵巧,令为景看呆了。眼看着他向这边接近,不由心下一惊,马上的人看起来似乎是个女人。他的老眼为之一亮,问旁边的小厮说:“那个人看起来像个女人是吧?”
“是的!是个年轻百姓女孩!”
“这真妙啊!”
这时,连人带马已到为景眼前。她衣着粗糙,但非常美丽。她轻巧地翻身下马,然后声音宏亮地说:“这马还给你们!其实,它本是一匹老实的马,不过正好发情,难怪没命似地乱跑!”
刚才被马甩落的武士,这时候已经恢复精神,并没有受伤,那女人似乎不想跟众人罗唆,转身就想走,为景心里有了打算,附身对仆僮说:“去把她带来!”
“是。”
仆僮跑过去把她叫住,只见仆僮和她一阵问答后,她勉勉强强地走过来。她身材苗条结实,脚步轻盈如猫。
她直直地看着为景,神色大胆不知恐惧。她有一对褐色大眼睛,皮肤就像雪国的女人一样白嫩,脸上泛着健美的红润,略大的嘴唇更是鲜艳欲滴。她放下背上的竹篓,跪在为景面前。
“我要向你道谢。”
“不敢当。”
“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松江,是新井村乡右卫门的女儿。”
“年纪多大了?”
“十八。”她微笑的脸上闪过一丝纯朴的媚态。
为景那六十七岁的枯乾血液为之滋润。
松江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她精于马术,人又美丽,为景忍不住把她召回城中,但是她却像完全不适合贵夫人生活似的,遣词用语依然粗俗如土民,举止言行也一样,她甚至不肯化妆,她似乎只喜欢穿美丽的和服,为景赐给她的衣服,她总是高兴的穿上身,但即使身穿绫罗绸缎,她仍然像是走在田野小路般踢着裙摆,昂首阔步。一些年老女侍看不过去,罗唆她几句,为景也常训诫她,但她依旧不改本性,甚至根本无意改善,到最后她索性说:“你再跟我罗唆,我就要回村子去了!让我回去吧!”
照这种情况,她实在没有办法当固定的侍妾,为景只让她陪侍两、三个晚上后,就把她降为普通女侍。松江也不以为忤,反而很高兴地接受。
为景对她也没有甚么依恋,对年纪大、凡事都感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为景来说,这种粗野而精力充沛的女人刺激太强,反而有种压迫感。为景心想野花还是应该开在原野里,但不久他就发现虎千代非常喜欢这个松江。
袈裟死后,虎千代愈来愈难对付。袈裟还活着的时候,他只是精力充沛,到处乱跑,使跟随他的人疲于奔命,但除此以外,他还不算麻烦。他对食物没有偏好,对穿着也不计较,吃得饱睡得好,他很少哭,很少无理取闹,甚至很少生病。但是自从他母亲死后,一切都改变了,他总是闷闷不乐,好像在沉思甚么,整个人阴沉倔强得可怕,只要他说出口,就绝对不肯妥协,他虽然不哭不闹,却绷着脸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直到大人答应他的要求。
为景对这个孩子的憎恶感愈来愈强,他心想:“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孩子,我却必须为这讨厌的孩子的将来着想!”一想到这里,他更觉恼恨。
不但是为景,就连城内的家将下人,不论男女似乎都不喜欢虎千代。但是说也奇怪,虎千代似乎只对松江一个人顺从。当他有事不顺心而翻着白眼,赖在地上不动时,只要松江一来说:“不要这样无理取闹!来,心情愉快一点,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小孩子不讨人嫌才可爱嘛!”他就乖乖地让松江把他抱走。换做别人,他一定尖声大叫:“不要碰我!”然后抽出腰中的短刀,不准任何人接近他。
袈裟活着的时候,有三个女侍照顾虎千代,但这一阵子她们都嫌他烦,因此照顾虎千代的工作就落在松江身上。
为景暗自觉得奇怪,或许这两个人都怪,因而气味相投吧!
虎千代已经五岁了,本来应该为他找一个男性师傅,但是为景一直延宕未决,或许是年龄的关系,或许是他对虎千代没有情爱,也或许是松江比随随便便找一个男性师傅还要适合。她总是大剌剌地半吼半骂地对虎千代说:“男孩子就是要干脆,怎么可以这样优柔寡断没有锐气雄心,跟个女人一样!”她带虎千代到靶场拉弓射箭,又让他学习骑马。
松江本身精于骑术,因此她教虎千代骑马特别热心。她口里含着马缰,趴在地上让虎千代骑在她背上,在房间内绕来绕去。她不时吐掉马缰,大吼:“马缰要轻轻地拉,像你这么用力,马会受不了,知不知道?如果你摔下来,那就不得了啦,你知道有多厉害?从两尺高的地方掉到地上,起码也会肿这么大个疱!把膝盖夹紧,不是坐在马屁股上,来!再试试看!”
说着,又衔起马缰,咯得咯得地绕着走,突然她会发出马嘶,把身子抬起来,虎千代抓不住,噗通一声摔到地板上,这时她就说:“你的膝盖没夹紧,就会这样,来!再一次!”
为景看在眼中,心想:“也好,她比一般男人更胜任,实在是个奇怪的女人!”因此也决定不换男性师傅了。
松江的工作不只是照顾虎千代。这个时代,地方豪族和江户时代的大名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江户时代大名家的女侍是纯粹的闲人,她们不事生产,甚至连自己穿的衣服都不会缝制,都有专门的职工负责。但在这个时代,武家中的女侍都须勤勉工作,她们要养蚕、缫丝、织麻、缝衣、舂米、洗衣,还要梳理武士铠甲上的绒毛,甚至处理打仗时取来的敌人首级。如果是大将级的首级,要帮他清洗干净、结发,然后扑粉、擦上口红,因此松江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松江的脾性跟男人完全一样,和她美丽的外表毫不相称,那些精巧繁复的工作她做不来,但是劈柴、捣米、打水的工作,她却做得相当带劲。她总是高高兴兴地去做这些工作,这时虎千代也都跟在她身边帮忙。劈柴的时候,他会把要劈的大柴交给松江,然后把劈好的柴火送到囤积的地方;捣米的时候,他会从米袋里掏出粗糙的米交给松江,当松江把舂好的米放进簸箕时,他就立刻拉开米袋口,让松江容易把米倒进去,他还会帮松江收集米糠;打水的时候也一样,他总是尽他的能力抢在前面做。
劈柴时他浑身是汗,舂米时他脑袋沾满米糠,活像仓库里的小老鼠;打水时他浑身湿淋淋的,一点也不在意。他很喜欢和松江一起工作,就像孝顺的儿子使尽力气帮忙母亲一样,像老鼠母子拚全力地整窝、收集粮食。
其他女侍看不过去,就骂松江说:“你太过分了!就算主公不疼,他也还是少爷啊!你怎么可以让他这么做!”
但是松江根本不在乎:“有甚么不可以?我不觉得这样有甚么不好,我们家乡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时,早就下田割草打谷了,就是最笨的孩子也可以留在家中看顾小的,时间到了还会烧锅开水送到田里给父母喝,小孩子做点事也不是甚么坏事啊!虎少爷本来就是个健康的小孩,如果要更健康,帮我做事正好!”
有人不服气又说:“你以为他是普通老百姓的小孩吗?以后别再这样了吧!”
但是松江还是不听,如果有人再说她,她就回答:“你跟我说没有用,你去跟虎少爷说吧!我早就跟虎少爷说过,他根本不听啊!”
于是有人去劝虎千代,虎千代就像平常一样猛翻白眼,别过头去不理。那些人没办法,跑去报告为景,为景只说:“别管他吧!每个人的家里总会有一个那么奇怪的孩子!”
为景从日常琐事中知道松江的力气很大,大抵不输一般男人,但是知道她拥有超乎凡人的力量,则是在那年初秋。
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女中都要到山上去砍箭竹。这时竹子已从生长竹笋的衰弱中恢复,而新的竹笋还没长,因此精气最为充实,用来制箭最理想。用箭竹制箭,是制箭师的工作,但在交给制箭师以前,先得将竹子切成适当的长度,并且磨光,这就是女侍的工作。
城内女侍分为切竹组、磨光组以及晾晒组,竹子就在大厅的地板上,堆成好几座小山。切竹组拿着小刀,并排坐在地板上,拿起竹子,看清竹节的粗细及弯曲后,右手拿小刀,左手转竹子,咕噜转个两、三下就切断竹子。切好的竹子堆在左边,交给院子里的磨光组。磨光组是在院子里放一个大盆,盆里装满了水和稻谷,她们手上拿着草刷,把竹子浸在盆里,用草刷沾着稻谷和水仔细地刷着竹子,刷好后就放在面前的台子上,堆到某个程度后,就由晾晒组的人抱走,把它铺在阴暗处通风良好的梯形长箕上晾乾。因为初秋的阳光还很强,如果让阳光直接照射,竹子就会翘起,因此必须在阴暗处风干。
女?t>侍多半已熟悉这些工作,因此进行得很顺利,但仍需要整整十天的工夫,因为箭竹的量是那么多。袈裟活着的时候,由她负责监督犒劳,如今,则必须由为景来做,虽嫌麻烦,但他每天至少仍过来一趟,带装装满糕饼鱼丸的一锅点心来慰劳她们。“大家辛苦了!来,休息一下,吃点点心再做吧!”那些女侍也很高兴地暂时放下手边工作,吃吃喝喝休息一阵。
工作进行四、五天后,为景照例带着点心来慰劳众人时,看见一名女侍正被年长女侍斥责,在她们之间,抬头看着骂人的老女侍的就是虎千代,被骂的必是松江无疑。为景心想来得真不是时候。他见那老女侍左手抓着一捆箭竹,右手指着某个部位,喋喋不休地骂着:
“你的眼睛比别人大,为甚么连这点弯曲也看 4e0d." >不出,这弯得连制箭师用火烤也没有办法纠正啊!为甚么不把它扔了,留下别的部份呢?连小孩也分辨得出来。你看看,这里不是被虫咬过了吗?你就偏偏留下这部份,为甚么不切掉这个部份,留下没被虫咬的部份呢?还有,长度总该要切整齐不是吗?你总是乱切,现在你弄坏的就有这么一大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虎千代的表情非比寻常,他神情紧绷,眼冒怒火,紧捏着小小拳头,身体还在发抖。
为景不得不作声:“怎么回事?”
那个老女侍只顾着骂松江,没有看到为景已来,听到为景的声音,惊慌地跪下去说:“她把这些竹子都弄坏了!”她左手拿着竹子欲向为景说明,为景怕她一开口就没完没了,立刻制止:99lib.“我知道,我知道,她还不习惯嘛!原谅她吧!”
老女侍回答说“是”,似乎有种说不出的遗憾。她把那一捆竹子像说“你看着办”似地啪嗒丢在松江膝盖边,站起身来。
为景说:“我带了饼来,你分给大家吃吧!”为景等老女侍离去后,就对松江说:“你是今年才开始做,当然不习惯,不过一再重复同样的错误,那就不好了,你得仔细比较清楚后再切,不必赶着和那些熟练的人一样进度。”
松江点点头。她的头发裹着黑色头巾,雪白而有光泽的颈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直连到背脊。发丝从头巾下散出,贴在优美的背上,说不出的娇艳。
为景突然睁大眼睛,看着松江的动作。只见松江用右手无名指按压刚刚老女侍丢过来的那捆箭竹,她轻轻一按,竹节便发出轻脆的声音,碎了!她并没有特别用力,只见她淡红的指尖略微发白,青绿的竹节就如枯萎芦草般给捏碎了。真是令人难以想像的怪力。为景像看到怪事般呆看着,许久才恢复过来,觉得自己必须说些甚么。
“你懂了吗?”
“我知道了。”松江老实地点点头,抬起头来嫣然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虎千代还站在原地不动,以疑虑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个。
那天晚上,为景又召来松江。老女侍把松江带来,她脸上带着尴尬而暧昧的微笑。等老女侍退下后,为景说:“让我看看你的力量!”
“力量?!”松江眼带疑惑。
“是啊,你不是有惊人的力量吗?”
“我力量是不小。”她有些不好意思。
“那边有个棋盘,你用单手把它举起来看看,应该举得起来。”为景指着他事先放在房间角落的一块棋盘,是用榧木做的六寸正方棋盘。
“我从来没有举过棋盘,不过还没有我拿不起的东西。”
她一脚踢开裙角,大步跨出,卷起长袖,把手轻扣在棋盘底部及边缘,轻轻松松地就举起来了,就像举起一本薄薄的书,而她那雪白的手臂并未肌肉虬结。为景咽了一口气说:“你用左手举举看!”
松江把棋盘放在左手,也是一样。
“你把烛火扇灭看看!”松江把棋盘放回右手,左手向着烛台像扇子一样地扇动,烛火像被风吹动似地闪动,却未熄灭。
“唉呀!扇不灭,我是退步了,要不就是棋盘重了些!”松江笑着伸出手臂,那模样非常可爱。
从这时起,松江又成为为景的侍妾,与其说为景是爱其美色,倒不如说是需要她防卫身边。因为国内虽然已趋平静,但不知甚么时候会干戈再起,为景须臾不敢稍忘自己树敌甚多。自然而然地,虎千代就必须找个男性师傅了。
幼年的嫉妒
为景为虎千代选的师傅是金津新兵卫。
金津氏是新罗三郎义光之后,先祖定居金津乡以后以乡名为姓。在越后是屈指可数的望族,但本家传到此时已绝,为景令昭田常陆介的次子久五郎继承,改名金津国吉。这在前面已经述及。
新兵卫生于金津末家,领地俸禄都不多,仅五百贯。他年纪三十出头,眉毛粗浓,还蓄着胡须,身材高大,看起来非常威严,且个性刚直。为景任命他为虎千代的师傅时,立刻在本丸一隅建了一栋房子,做为虎千代的住处,新兵卫也迁入其中,专心辅育虎千代。
虎千代对父亲夺去松江,换来这个外表可怕的高大男人给他,感觉上是受到欺骗。他憎恨父亲,或许有一点嫉妒。
当松江成为为景侍妾后的重阳节那天,为景上午在外殿与家臣同开酒宴,下午则在内殿和女侍同乐。上午的酒宴,年幼的虎千代不能出席,但下午的酒宴他就获准出席,坐在兄弟末座。他眼睛直盯着坐在父亲旁边的松江,盛妆的松江今天看起来特别美丽,他看得恍恍惚惚。当酒宴正酣,女侍们准备展开余兴节目时,为景突然对虎千代说:“小虎,过来!”
虎千代充耳不闻,坐在他旁边的哥哥景房戳戳他的腰:“喂!父亲叫你呢!”
虎千代很不情愿地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
为景问:“你觉得好玩吗?”他脸上堆满愉快的笑容。
虎千代回答:“很好玩。”
为景又笑着说:“那就好,你还是孩子,不能一直待在大人酒席上,哪,这些给你,回去吧!”说着,他从高杯里面抓了一把烤栗子,用纸包着,递给虎千代。
虎千代还想待久一点,他不服气地看着父亲。
“给你!手伸出来!”
虎千代怒由心起,但他压抑住内心的愤怒,伸出颤抖的小手。当他接过纸包塞进怀里时,松江也说:“我也给你一点东西!”
松江的位置就在虎千代旁边,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但是虎千代绷着脸像是没有听到,也没有转过头去。
“等等,这个给你!”松江一只手抓起桌上的乾鲍鱼片,一手抓着虎千代的手腕,她的力量很大,虎千代小小的身躯毫无抵抗地被拉过去。“哪!这些给你,拿回去吧!”松江把乾鲍鱼片塞进虎千代的衣袋里。
虎千代一直压抑的愤怒一时爆发出来,他愤怒地斥了一声:“无礼!”挥开她的手,把塞在衣袋里的乾鲍鱼片抓出来,一股脑地丢到松江脸上,乾鲍鱼片散落在松江美丽的头发及脸上。
松江吓了一跳:“虎少爷,你怎么对我做出这种事呢?”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虎千代叫着,转头奔到院子里。晚秋午后淡淡阳光照射的院子里,有几十盆盛开的菊花,为了庆贺而搁置在台上,争奇斗艳,虎千代像只凶暴的小野兽,冲向花盆,打翻了好几盆,又捏了好几朵花,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为景气得大叫:“把他追回来!这个野蛮的小家伙!”他攫起仆僮奉上的佩刀,霍地起身,但是被松江一把拉住。
“他只是脾气不好的孩子,不过是气主公把我夺走罢了,还是小孩子嘛!主公就原谅他吧!如果你不原谅他,我怎么办呢!虎少爷一向黏我,他会生气不无道理啊!”
她拉着为景的裤边,拚死劝阻,粗俗的言语充满了真情,何况她力量又大,根本甩她不动。为景看她那痛苦的样子,只好放弃,苦笑说道:“你放手,坐下来!”
“真的不要紧吗?你不会骗我吧!”
“我不会骗你,把手放掉,坐下来!”
松江这才松了手坐下来。
另一方面,虎千代疾风似地冲过庭院,他绕过建筑,跑到有泉石造景的花园里,望着泉水,所有的悲伤、悔恨及愤怒,在小小的身躯里转个不停,不知是任性还是自虐,他毫不犹疑地跳进泉水里面,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会更痛苦。
泉水冰凉刺骨,虎千代拿着刚刚摘下的菊花乱打水面。他在水里疯狂地叫喊、打转,眼泪无法抑制地掉下来。他觉得很丢脸,因此他更加疯狂地嘶喊。没多久,新兵卫就接到通知赶来,那时虎千代已经爬上岸了。
“虎少爷!”新兵卫严肃地叫他,他表情紧绷,眼睛闪着沉郁的光芒。
虎千代不好意思地微笑说:“我身子都湿了,好冷!”
新兵卫帮他脱下湿淋淋的衣服,这时纸包湿透的烤栗子“啪嗒”一声掉在脚边,虎千代捡起来,拿了一粒放入口中,也递给新兵卫一粒说:“这是父亲给我的,他说拿了这个就回去!”
虽然他余愤未消,但是毫不知情的新兵卫没听出他的语气,只觉得他是不好意思。他恭敬地接过栗子,塞进袖子里,替虎千代脱掉衣服,仔细擦乾身子后,背着他回到住处。
为景对这个事件不能不闻不问,他把新兵卫叫来,详细说明事由后,命令虎千代禁足十天。在这之前,新兵卫已听别人说过这事,生性耿直刚强的他,完全不了解少年复杂的心理,他以自己的解释,判断虎千代生气自是当然。松江不过是为景的侍妾,对虎千代来说不过是个家仆,她不知身分地学着为景要给虎千代东西,虎千代斥责她无礼,那是当然。他年纪轻轻就有这种了不起的认知,毋宁是该受称赞的。如果说虎千代有不对的地方,则是后来的事。虎千代骂了她又把乾鲍鱼丢回去,然后慢慢退出酒宴,并无可厚非,但是他光着脚冲进院子,打翻菊花盆,又折扭花枝,甚至跳进泉水里,这些事情就做得没有道理了,他想这大概是虎千代因懦弱而引发的疯狂举动吧!因此对这件事,新兵卫努力开导虎千代,他说:“如果你想申诉,就最好申诉明白,像血脉贲张的女人那样疯狂,是懦弱的人所为。”
虎千代毫不辩解,只是睁着他那干燥如火般明亮的眼睛,沉着脸。
新兵卫向为景说明时,顺便为虎千代辩护:“虎少爷所为,原是有其道理,只是中途做得过分罢了!但是他这么小,并不能因此责备他,在下已经加以训斥,只要他有悔改之意,禁足之罚就免了吧!”
但是为景不听,他说:“他虽然年纪幼小,但是该罚的时候就要罚,否则对他有害。”
为景说出口的话,都经过细密的思虑,一旦话说出口,便绝对不会收回成命,新兵卫没有办法,只好回去。
虎千代虽能忍受十天的禁足惩罚,但人更加忧郁了。他更紧紧地封闭心灵,任何人都无法打开。只有对新兵卫偶尔肯开口,因为他了解新兵卫的木讷与诚实。
一年过去,第二年春天,融雪尽消以后,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为景和孩子们及家臣数人喝酒谈乐。席间,家臣讲起当天处决的一个盗贼之事。这名盗贼潜入定实的宅里偷盗,跳到院外时,被巡夜的武士发现,他挥刀顽抗,当场杀死三名武士,又杀伤数人,但是终于被捕。调查之后,知道他是信州人氏,在家乡作恶多端被赶出来。为景依法判他死罪,今天就在城外处决,家臣谈起这个盗贼虽死不惧的气概。
“准备斩首的时候,他要求喝一碗酒。刽子手骂他别不知死活,他却说不论在甚么地方,临终的请求都该如愿的,如果你不答应,等我死了必当恶鬼来索你命,刽子手只好派人到附近民宅弄了一碗酒给他喝。他畅快地喝罢后说,心情真爽!想唱一首小曲儿,你就在我唱歌的时候杀吧!说完,他表情平静而愉快地唱起歌来,脑袋被斩下后,脸上还带着笑意,彷佛死得其所,因此吸引了好多人围观。”
为景津津有味地听着。这时,他突然看到坐在兄弟之间、绷着脸的虎千代,不由得又产生不愉快的感觉:“小虎!”
“在。”虎千代两手扶地看着他。
“你听到刚才的事吗?”
“听到了。”
“你想不想看那颗脑袋呢?听说那上面还有笑容呢!”
“想。”虎千代嘴巴上这么回答,但表情并非想看的样子,这更让为景不悦。
“哦!你也想看!我也想看,那么你把它拿来给我看看好吗?”
为景其实没有真要他去的意思,只是故意当着众人为难他罢了。
但虎千代却回答一声:“是。”便站起身来,离开座位。
为景有些狼狈:“你不害怕吗?”
虎千代当然害怕,但是当他看到满脸微笑望着自己的父亲,还有愣在一旁众家臣.的脸时,自己那差点崩溃的心,立刻又鼓足勇气:“死人有甚么好怕的?”说完大步而去。
守候在另一个房间的金津新兵卫听到这话,立刻冲到玄关。“等一等,等一等!戴着斗笠去吧!”他叫住正要冲向雨中庭院的虎千代,叫仆人拿来斗笠,递给虎千代:“要小心哦!要注意脚边!别受伤了!”
新兵卫抱着虎千代小小的身躯轻声叮咛,心中暗气为景。如果为景有疼爱虎千代的样子,或许新兵卫会认为这是为试验虎千代的胆量,或是锻链他。但是,自从他担任虎千代师傅以后,不论为景如何在人前伪装,但他对虎千代毫无父子之情,新兵卫不得不注意到,他气为景如此恶待这么小的孩子。
本丸距城门口有五百公尺,处决场又距离城门有一千公尺,他心里还在盘算要不要送虎千代到城门口,虎千代突然大叫:“放手!”转身就向外跑出去。玄关口绽放的灯光中,微白的雨丝斜斜地若隐若现,虎千代戴着大斗笠的小小身躯,一下子就消失了,只剩下他脚踩在泥泞地上的声音,但是很快..就听不到了,新兵卫坐立不安,他极力压抑这份不安,坐在地板上。
“为甚么主公对虎千代的感情这么淡呢?”
他突然感到深深的怀疑,但仍尽量压抑下这种感觉。寒冷的夜风吹来,新兵卫的衣服虽然湿了,但是一点也不觉得冷,只觉得时间消逝得很慢。反覆思量,是不是该出去迎接虎千代,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起身时,听到小小的脚步声。他按压住想要飞奔出迎的心情,睁大眼睛凝视着玄关口,只见戴着斗笠的小小身躯走过来,愈来愈近,终于走进玄关。
新兵卫的胸口涌起一阵热流,眼睛不禁流下泪。
虎千代叫着:“唉哟,好重哦!这个脑袋实在太重了!”他对着新兵卫说:“实在太重了,我只好这样拿来了。”这爽快的声音,是新兵卫过去不曾听过的。他用一根藤蔓穿过耳朵系着脑袋,拖着泥泞地而来,整个脑袋沾满泥土,看起来根本不像是颗首级。“我用短刀在他头上打个洞,然后切了一段藤蔓把它绑起来拖着走,太重了,我手都软了。”
虎千代湿淋淋的身上冒着气,那流汗而发红的脸上,眼光晶亮。
“虎少爷,你真了不起!”新兵卫紧紧抱着虎千代。
新兵卫奔到内殿,报告虎千代已经把首级带回来的消息,座中一阵喧腾,只有为景还是冷冷的一张脸,众人觉得骚动似乎欠妥,于是又都安静下来。为景虽然感觉心安,但又觉得不高兴,他以为这孩子会半途哭着回来,没想到他那么好强,那么争气,反而使为景更加不快。但是他发现众人正在观察自己会有甚么态度,于是立刻换了副愉快的表情说:“这孩子真大胆,了不起,为甚么不立刻带来呢?”
新兵卫刹时觉得开朗愉快起来,忘了刚才还怨恨为景。他想,世上没有不爱儿子刚毅勇敢的父亲。他说:“因为一路从泥泞路上拖回来,全身都是泥土,就这样来不好,所以我想先让他回住处换了干净衣服再来!”
“是吗?但是我想快一点看到,就叫他那样来吧,我们到院子里看!”
为景有些气喘地说。他其实根本不想看,虎千代一定得意洋洋,这更令他觉得可恨。但这个时候,他如果不这么说,在座一定能窥知他心中的微妙变化。
“是,我立刻把他带来。”
新兵卫飞也似的退下,家将全部起立,重新设席,他们把烛台移到走廊,把为景的位置移到面向院子的地方。为景愉快地站起来,看着众人忙来忙去。但是要扮演这心中无底的一出戏,却又感到疲累不堪。当他重新入座后,两个持着火把的家仆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虎千代。他托着一个东西,新兵卫屈腰跟在后面。虎千代站在冒着火花的火把之间,仰脸望着父亲:“父亲!您说的首级我带来了。”
“了不起哪!快让我看看!”为景努力装出微笑说。
新兵卫一个箭步上前,捧起地上首级呈到为景面前。那东西满是泥泞,一时之间看不出是颗脑袋。新兵卫用衣袖擦了两、三遍脸部,眼鼻位置才清楚浮现,明白是颗脑袋,鼻子有些缺损,皮肤也有些磨破,看起来相当可怕。
“因为太重了,虎少爷就用藤蔓穿过耳朵拖着回来。”新兵卫晃着穿过首级两耳的藤蔓。
为景虽然经常检视战场上斩下的敌人首级,此刻却觉得一阵寒意袭过背脊。他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个做法更残忍无情的了,但是虎千代却一副近年来少见的开朗知足表情。“这个孩子,这么小就能做出这种事!”又是一股寒流袭过他的背脊。
但身为一个武将,他不能让人看穿他这层心理,还必须好好夸赞虎千代。为景先是微笑,准备开口赞美,但是说出口的话是自己想也想不到的,话一出口,他非常狼狈,因为他虽非有意,舌头却不听使唤地吐出这些话:“我说我想看这颗首级,是听说这首级上还带着笑容,你记得吗?小虎。”
“我记得。”虎千代清楚地回答。
为景突然脸色一沉,以平静的口气继续说:“但是这个首级让你在泥泞的路上拖着走,弄得乱七八糟,到底有没有笑容,已经看不出来了,是不?”
他明知不该这么说,但不说又不行。因为太意外,家臣及其他儿子都吓了一跳,众人屏住呼吸,来回看着为景及虎千代。虎千代脸上开朗自傲的表情消失了,又恢复以前那种闷闷不乐。在微发出柴裂声且闪烁跳动的火把照射下,虎千代的眼底渐渐沉淀一股白色的忧郁。
“怎么样,你不能回答了吗?”为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他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微笑笨拙又生硬,但是他无法停止。
新兵卫全身颤抖,他看着为景想要说些甚么,为景立刻制止他:“你不要开口!我在问虎千代。”
虎千代的脸上又出现苦涩而倔强的表情。为景又催促地问:“怎么办呢?”
虎千代翻着白眼,看着父亲,嘴唇几乎不动地说:“因为太重了,我拿得好累,我没有想到会把他的脸给擦破。”那声音苦涩沉重得不像小孩。说完,他忽地转身过去,耸着小小肩膀踏步而去。
面对他那无言反抗的模样,为景心里又燃起比对一个大人更强烈的憎恨。他没有叫住他,目送虎千代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后,看着跪在院子里仍以强烈眼光望着自己的新兵卫,哈哈一笑说:“那个孩子真好强,是个前途有望的孩子,大概很难带吧!说他两句,就这样生气走了!”他的语气轻松愉快,新兵卫摸不透为景的心,只是仰望着他。
又是一年过去,虎千代七岁了。春天的某一日,为景毫无预报地来到虎千代居处。这是过去不曾有的事,虎千代和新兵卫都惊讶地出来迎接。为景爽快地说:“本来我是想叫你过去的,不过,我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所以就来看看。”说着走进屋内。
新兵卫让为景坐在书房里,正要召唤仆人侍候,为景说:“我甚么都不需要,马上就要回去,你过来!”他把虎千代叫到旁边坐下,新兵卫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为景说:“时间过得真快,小虎的母亲已死了三年,我的年纪已大,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这一阵子,老是想起死人的事情,总觉得该为他母亲做些甚么不可。”他的语调非常轻,但因为是过去不曾提过的事,新兵卫更加提心吊胆,果然为景说出叫他意想不到的话:“我想让小虎出家去!”
新兵卫大吃一惊,他怀疑自己的耳朵,虎千代也神情紧张地看着父亲。
为景假装没有看到,以更轻快的口气说:“我今年六十九了,不知甚么时候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因此很为小虎的未来担心,小虎是么子,也没有甚么领地,纵然我想勉强为他做些甚么,但在这乱世之中,年纪这样幼小,前途如何也不知道,我实在不放心。但是如果让他出家的话,我就安心了,一方面可为他死去的母亲祈求冥福,也可以为马上就要踏进棺材的我祈求冥福。出家也不坏,俗语说:‘一人出家,九族升天。’这是很有功德的事,我已经跟林泉寺的师父说了,明天就去吧!”他的口气如流水般轻,意义却相当沉重。
新兵卫紧张地说:“恕在下冒昧!”
为景看着新兵卫,刚才那轻松的态度消失了,又换成以往那种庄重威严的表情。为景摆出这副表情时,无论别人说甚么都听不进去。新兵卫明知如此,但仍鼓足勇气说:“您说是为了夫人祈求冥福,但是这么做夫人会高兴吗?我认为……”
“你是说,你不认为夫人会高兴?但是我认为夫人会高兴,我是她的丈夫,我非常了解她!”他的语气非常肯定。
但是新兵卫仍不放弃,他说:“虽然如此,但是虎少爷还小,是否该再等几年,等他亲自判断以后再做决定呢?”
“这一点我也想过,但是我的年龄已经不允许了,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看到虎千代出家,我的话说完了,小虎明天就去吧!”
新兵卫非常愤怒,但是为景说要趁他在世时看到虎千代有所归属,身为属下,他是不能反驳的。唯一能表示抗议的就是虎千代自己。新兵卫看着虎千代,他打算以目示意,要虎千代据理力争,但是虎千代却凝视着父亲的胸口,没有看他。他嘴唇紧闭,紧咬着牙齿,肥胖的脸颊僵硬着,那是悲哀愤怒却甚么也不肯说的表情。
“都明白了吧!那么,我回去了!刚才已说过了,这事我不再说了,明天就去吧!”
新兵卫和虎千代把他送到玄关,看到为景和两个小厮的身影消失以后,回到屋里,新兵卫近乎疯狂地喊叫:“为甚么要让少爷出家呢?”眼泪扑簌扑簌地流下来。
“我无话可说,就是说也没有用的,父亲早已决定了一切,我早就知道没有用的,所以我不说!”虎千代说完又闭上嘴,他一滴泪也没有流,只是两眼冒火,盯着虚空的某一点。
第二天中午过后,虎千代在新兵卫的陪伴下,出城前往林泉寺。林泉寺的正名是春日山林泉寺,就在春日山麓。林泉寺属曹洞宗,为府中长尾家先祖建立,是长尾家世代的菩提寺。现任住持是天室大师,有着长长的白眉和柔和的脸庞。当他听说虎千代主仆来时,亲自到玄关出迎,“欢迎光临!请这边走!”
天室大师领他们到后殿。午后阳光温暖地照射在院子里,樱花盛开,虽然无风,却落英缤纷。他们进入客房,坐定以后,新兵卫说:“这事情实在太急,昨天早上才听主公吩咐,说虎少爷为祈求袈裟夫人冥福而要出家!”
他明知道现在再说甚么也没有用,但仍心有不甘的样子。
天室大师随即亲切地解释说:“老衲也一样,是昨天早上进城时,听为景公说,为了虎千代令堂的冥福,要让虎千代入寺。老衲虽然认为出家是人世间最好的一件事,但对武家之子而言,应该有他路可走!尤其是虎千代年纪还小,或许该再等一阵子,等他成人以后再说。可是为景公却说不行,他说我是就要七十岁的老人了,来日无多,谁知道哪天两腿一伸,如果就此留下幼子,岂非无法让我安心瞑目,因此我希望尽快看到他有好的归宿。为景公既然这么说,老衲也无法拒绝,希望你们能够了解。”
新兵卫闻言叹息,点点头,没有说话。执事僧端来清茶点心。天室大师劝虎千代吃些点心:“你还小,或许不喜欢当和尚,但是等长大以后你就会了解,出家是尊贵的,有很多皇亲贵族也是在年纪轻轻时就遁入空门,你要好好忍耐!”
虎千代并膝,小手搁在膝上,撑开双肘端坐着。他没有看天室大师,望向庭院,凝视着纷纷掉落的樱花。他倏地转头看着大师,盯着长长眉毛下的和善眼睛,突然说:“我讨厌和尚!”他的声音很低,却有相当的震撼气魄。
天室大师笑着说:“哈!哈!你讨厌是吗?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你就暂时待在这里吧!”口气有些轻微的苦楚。
虎千代的视线又转向前方,天室大师打量他的侧脸。他那小小的红唇颤抖着,好像要说些甚么。天室和新兵卫等着他开口,只见他的脸变得通红,想要喊叫甚么,却甚么也没说。他那拚命睁开的眼睛里渐渐涌出泪水,却似乎不愿别人看到,于是站起身来,走到廊下。
天室大师和新兵卫面面相觑,两人都觉得胸口发热,眼睛湿润。他们低声对谈。天室大师说:“老衲也看过不少刚出家的人,就连幼小入寺的也看过二、三十个,大概也看得出出家以后能否幸运得道者,依老衲看,虎千代少爷是怎么也不像能遁入空门的人,但是为景公的心意已定,我们也不能马上送他回去。这样吧!老衲就暂时留他在这儿,但是不让他出家,只在这里学习学问吧!如果他有佛缘,将来再说吧!”
对新兵卫而言,这真是求之不得,他泪流满面:“大师能够这样做,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在下虽然身为虎少爷师傅,不过一年十八个月,但日夜陪伴在他身边,也非常了解他的脾气,依在下看来,他是个不可多得的武士,实在不宜出家,只因为太早和母亲分离,难免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衷。”
天室大师忠实地遵守这个约定,他不跟虎千代谈佛说道,只是严格地教他读书、练字。虎千代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超群,仅仅两个月就能完全背诵四书了。
夏天结束时,天室大师把虎千代送回城里:“这孩子没有佛缘,到底不是能遗世而终的人。”
米山药师堂
林泉寺把虎千代送回城来,为景很不高兴。为景看着天室大师说:“甚么叫做没有佛缘?您不是常说连狗子也有佛性吗?”
“贫僧所说的佛缘,是能出家为僧的意思,是指其人有无因缘命定。世间有年少即出家者,也有历经劫难、到了相当年纪才发心出家者,也有一旦出家却未能尽缘而还俗者,这一切都系于因缘之丝。依贫僧所见,虎千代君非年幼出家之性情,亦即,他没有这份因缘,因而不能勉强,倘若勉强,必招灾祸。”
为景虽然不高兴,仍不得不把虎千代留在城里。但是他对虎千代的厌恶,却毫不保留地显现出来。过去他还有所忌惮,勉强装出对虎千代有感情的样子,但现在连这一点伪装也免了。
长尾家族中,不是没有人为虎千代难过,但是没有人敢向为景进谏,因为虎千代身为幼子,即使向他示好,也未必对将来有利,因此人人噤若寒蝉,只有松江敢说:“我看主公是一点也不疼爱虎千代,我怎么看都觉得如此,您为甚么不喜欢他呢?不同样是您的孩子吗?”
为景颇为狼狈:“你为甚么说这种话?我并没有特别亏待他啊!”
“是吗?”她的语句简短,却含带讽刺不信。
为景更加狼狈,他说:“如果你这么认为,还不都因为那孩子不老实,总是满腹牢骚,我是为了矫正他。我就算有些严厉,但绝不残酷,你因为还没有自己的小孩,所以不了解,在父母心中,任何一个孩子都是可爱的,愚笨也好,顽劣也好,在父母心中都是可爱的。”
他拚命想解释,松江却一点也不能接受,只以简单一句“是吗?”结束谈话。
为景觉得似乎必须做些对虎千代有感情的事向松江交代,虽然他觉得这是对松江这永远野性难驯、不知是聪明还是愚笨的女人迁就让步,但当她咄咄逼人的老实说出心里所想时,他却无法抵抗。他先为虎千代元服,改名喜平二景虎。平常武士的孩子差不多在十四、五岁才元服,但诸侯的孩子通常在七、八岁就元服,因此为景在七岁为虎千代元服,可以证明他对虎千代的感情并不薄于其他。但是松江那锐利的眼光仍能看穿为景的心底,她总是一副“你做得还不够”的表情,为景不得不苦笑地一再为虎千代打算。
在新发田市东北方约一里处,有个加治村,村中豪族加地春纲是近江源氏佐佐木一族,自鎌仓时代以来,是越后望族之一。春纲没有子嗣,于是为景在景虎八岁那年春天,央求守护上杉定实在春纲面前美言几句,让景虎过继给春纲家当养子。定实受为景之托,当然全力以赴,派遣使者到下越后去传达此意。春纲也满口高兴地承诺:“我到了这把年岁还没有子嗣,这几年一直想找个养子,就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今天有定实公这番美意,真是可喜,尤其是为景公的公子,那更是求之不得,一切拜托了!”
事情谈妥以后,为景把景虎叫来,告诉他这件事。但是景虎却冷冷地回答说:“我不要做人家的孩子!”为景吓了一跳,半是训诫半是责骂地劝他,但是景虎仍然坚持不肯,为景苦口婆心地劝他,他又像平常一样绷着脸翻白眼,一句话也不肯说。
为景又说这事攸关我的面子,但是景虎仍不同意。为景劝累了,命令金津新兵卫去劝,景虎还是不肯答应,到最后央求松江出面,但是松江却很冷峻地回答:“我才不要和虎少爷说这种事呢!虎少爷的心里我了解,他说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勉强他。虎少爷很清楚他在你心里是个大麻烦,所以你才要把他送到别人家里去,他这样想,我是没有办法劝的。”
接着松江还反过来劝为景:“虎少爷也是主公您的孩子,您不应该把他送走,应该把他留在城里抚养长大,就我来看,主公的孩子中,将来就属虎少爷最有出息,要是送给别人,那太可惜了。”
为景非常了解这个藏书网女人顽固的脾气,除了苦笑,也就不再求她了。但是他对景虎的愤怒有增无减,为了责罚景虎,他说不听父母的话即不孝,不可留在城里,于是把景虎赶出城去,寄居新兵卫家里。他甚至还扬言:“只要景虎一天有不孝之心,我就一天不承认他是我的孩子,因此你也不必把他当作是少爷,只当他是你朋友的孩子就行了。”
那是景虎八岁冬天的早上。
为景并没有完全放弃让景虎入嗣加地家的打算。他把景虎送到新兵卫家里当普通武士的儿子养,心想景虎或许会屈服而到加地家去。他把这个打算告诉新兵卫,要新兵卫再努力说服景虎,但是好几个月过去了,景虎的态度依然不变。为景更加生气,他觉得如果不对景虎有所处置,那么他无颜以对上杉定实及加地春纲。
一天,他找新兵卫来,告诉他:“小虎虽然年幼,却不顾父母颜面而如此倔强到底,真是可恶至极,像这样的不孝子,我不想再让他住在我的居城附近,我要断绝父子关系。我命令你,不论你把他送到甚么地方,只要远离我的居城就行了。”
新兵卫虽然很了解为景面子挂不住,但是他更知道景虎的倔强,根本拿他没办法。为景这么说,他为之一惊,这次非同小可,他拚命地为景虎辩解:“我知道主公愤怒是必然的,但是小孩子离家做别人养子,心情不好也不无道理,不妨暂时不提这件事,一、两年后他一定会听话的。”
但是为景不听:“我刚才所说的都是思虑再三的结果,如果不这么做,对定实公、对加地家都无法交代,以后我的命令也不再有份量,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事的关系重大。”
他这么一说,新兵卫也无话可答。但他还不死心,特地到二之丸请晴景说项,不过晴景对这个么弟毫无感情,冷淡地拒绝了:“站在父亲的立场,不得不这么处置,景虎虽然年幼,但他实在欠缺思虑,就算是我去说,父亲也不会听的。”
事到如今,除了遵照为景的命令,没有其他方法。但是要送景虎到甚么地方去,还真是个问题。新兵卫先到栖吉长尾家去商量。袈裟的父亲显吉已于数年前过世,现在的家主是袈裟的哥哥。他心想:“我听说景虎不讨他父亲欢心,是个脾气很坏?99lib.的孩子,会惹为景公生气自是当然,偏偏景虎那孩子又那么倔强。不过,看眼前情况,我也不好出面管这事,因为这是为景公为对定实公及加地家做一个交代的处置,但毕竟是我外甥,我总得想个方法啊!”
他在心中盘算许久之后这么说:“栃尾有位本庄庆秀,是小泉本庄家的末家,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也没甚么名气,但是心性刚强,待人诚恳,我跟他交情深厚,你带着我的信去找他试试看吧!”
新兵卫带了信前往栃尾。栃尾距栖吉只有三里,很快就到达了。庆秀看过信说:“既然是栖吉兄的事,我当然乐意帮忙,你随时把人送过来吧!”
庆秀三十出头,很爽快地答应了。新兵卫立刻回栖吉报告,然后赶回春日山向为景报告,为景只冷冷地说:“他是个弃子,就交给你了,辛苦你了!”
新兵卫忍不住认为,为景根本不是为了向别人交代,其实是真的讨厌景虎。
新兵卫背着景虎,带了四个仆人,展开寒酸而委屈的旅程。时节已是秋末,万物乍见萧条秋色,他们离开春日山向北,新兵卫心中无限凄寂。春日山距米山大约八里,他们在破晓前离开春日山,日暮之前就到达山顶的药师堂,打算今夜在此投宿。米山标高九百九十三公尺,沿海耸立,将越后平原一分为二,以此山为界,南方为上越后,北方为下越后。山景秀丽,加上山顶的药师堂,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名山。
正是满山枫叶灿红的季节,群山在晴空夕阳的照射下,艳红一片,煞是美丽,众人站在药师堂廊下,忘我地欣赏红叶美景。
新兵卫发现景虎的视线并不是看着红叶,而是遥向南方的平原地带。因为米山耸立在平原之中,视野极佳,府内及春日山也能尽收眼底。景虎就凝视着春日山的方向。他身材矮小,但非常结实,力量也很大。然而毕竟只是个八岁小孩,他挺着那小小身躯,嘴唇紧闭,敏锐的视线凝聚在遥远的平原尽头。
新兵卫心想,他离开春日山一滴泪也没有流,恐怕这会儿才感觉有些依恋而悲伤吧!这时,景虎猛然回头叫他:“新兵卫!”
新兵卫赶到他身边,景虎笑着说:“你知不知道有哪个大将是以这座山为阵地而战的?”
他的语气和态度毫无感伤,新兵卫惊慌失措,不知如何作答,反问一句:“您说甚么?”
“我想知道曾经以这座山为阵地而开战的大将的故事!你知不知道?”
“在下没有听说过。”
“你没听过,那是没有吗?那这世上岂不都是一些庸将吗?!如果以这里为阵地,府内和春日山尽收眼底,我真希望快点长大。”他双颊露出可爱的酒窝,天真地说着。
新兵卫虽然感到一股冷流闪过脊柱,但立刻高兴地涌出泪水来,他拱着双手跪下说:“虎少爷如果将来成为伟大武将,刚才所说的话一定能传诸后世的!您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变得伟大!”语罢,忍不住涕泪交流。
“嗯!嗯!”景虎点点头。阳光穿入云中。苍茫暮色里,他那凝视前方不动的眼睛中闪着泪光。
景虎被放逐到栃尾的翌年春天,为景和宇佐美定行一同率兵攻入越中。最近几年,越后国内的一向宗信徒不听命领主,动不动就团结起来反抗,据称背后是有越中的豪族唆使,为景因此出兵征伐。
越中及能登是足利幕府开创以来,足利一族三管领之一畠山氏的管国。当时,畠山氏势力衰颓,国内武士各据一方,起兵称雄。
宇佐美定行的军队已拿下新川郡的松仓城,因此为景又进一步攻打射水郡的放生津城。放生津城自平安时代起即以地利之便,累积交易财货之富,为一富镇,因此畠山氏紧守不放。
为景进攻放生津城时,城内守备相当薄弱,城主畠山稙长留在河内的高屋,因此城内只有家臣留守,另外还有京都朝臣德大寺大纳言实矩等九人携家带眷住在这里。
德大寺实矩是畠山稙长的外甥,因为连年战乱,领地都被武士霸占,年贡已绝,又因京都战乱,家宅被毁,因此两、三年前就带着同族朝臣八人来放生津城投靠舅父。这些贵族平日养尊处优,毫无战斗能力,战时反而碍手碍脚。在长尾军火箭猛攻下,放生津城瞬间沦陷,德大寺等人在熊熊烈火中自杀而亡。
放生津城是在未刻(午后二时)陷落。为景立刻入城,因城内余烬未消,于是只举行胜利欢呼的仪式之后,又撤回主营所在的郊外寺院。
为景出征以来,身边一直带着松江。史书上记载松江的战场英姿是:身穿紫革红穗铠甲,头戴半月型装饰的战盔,手持长戟。女扮男装,有种难以形容的俊秀。她跟着为景回到主营。傍晚要换衣时,突然想起有东西忘在城内,那是举行胜利欢呼仪式稍前,她到城墙一角整妆,妆后就把当时用的怀镜留在城墙上。那怀镜是铜造的,质精工细,她觉得丢了可惜,于是上了马往城里去。
她只披着战袍,没有戴头盔,额上系着黄金天冠,策马入城,到了留下镜子的地方,看到镜子还在原地,高 5174." >兴地拿了就要回去。
出了正城门,沿着宽广的道路来到庄川堤上,河水涨潮,晴朗的天空也隐隐勾出上弦月,时节正是百花盛开的雪国之春,一向没有风雅气息的松江此刻也不由得感叹景致极佳,心身畅快。于是松了缰绳,缓缓地跑着马。
没多久突然听到女人的惨叫声,她立刻怒由心起——“那些畜牲又要糟蹋女人了!”虽然征战途中,她看到太多胜利军队强暴败军民妇的情形,但一直无法习惯。她个性耿直刚强,嫉恶如仇,虽然过了多年的贵夫人生活,但本性依旧未改,此刻当然无法压抑这股由心底燃起的怒火。她愤怒地搜寻暮色渐掩的四周,很快就看见不远处树丛围绕的两、三户农家附近跑出一堆人,大约有十五、六个,仔细一看,他们分成两队,各扛着一个东西,齐声喊叫“嘿唷!嘿唷!”一直抬到堤防上。他们喝了不少酒,动作粗野狂暴。松江知道他们扛着的一定是女人,她拉住缰绳,定睛凝视,听到一声惨叫,那是快要断气的脆弱惨叫。
松江但觉血冲脑门,放马直奔堤防。那些军人把两个女人鲔鱼似地并排在刚冒出五、六寸嫩苇的堤岸上,然后围成一个圆圈坐着,交换着下流猥亵的言语。他们大概醉得很厉害,看到松江时,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在这一圈中似乎是头头的胡须男子说:“后面来的这个咱们抽签决定吧!不过,等大家都享受后再说!”
松江看看那些臭气醺人的兵士,还有那似乎已经气绝、躺着不动的女人,呆站了一会儿,突然冲进兵士围成的圆圈中,挥起手中的鞭子扫向那胡须男子。鞭子结结实实抽在那人脸上,他惨叫一声,跳了起来:“你干甚么!”他左手抚着脸,右手抽出刀来。
一伙人也紧张地分散开来。天色已暗,虽有月亮,但究竟发生甚么事,没有人看得清楚,只知道有人骚扰,本能地挥刀相向。
“你究竟是谁?是敌是友?为甚么要干涉我们?”刀锋映着月光,闪过刺眼光芒。
松江不慌不忙,站定以后,缓缓地瞄过众人后说:“我是为景公身边的松江,无法忍受你们这些欺负百姓的恶劣家伙,还不快给我退下,如果不走,别怪我手下无情。”
可惜的是,这些人似乎不知松江是谁。
“甚么?你是谁?”
“信浓守身边服侍的人,怎么会讲这种话?!”
他们七嘴八舌地上下打量松江,突然,刚才被鞭子打到的男子贼笑着说:“喔!原来是个女武士,那我可受用不尽了!”他拿着刀威风凛凛的走过来,彷佛能轻而易举抓住松江似的。
“不知死活的畜牲!”松江话才出口,那人身体已被鞭子卷上天空,瞬间甩落到那一伙人之间。他们还来不及惊讶,松江已丢下鞭子,抽出刀来:“看我不把你们这些畜牲宰杀的一个也不剩才怪!”
她比切芋头还轻松地快速挥刀,她虽然用的是刀背,但因为力气太大,瞬间打断了三、四个人的肩骨、手臂或肋骨,一时哀声震天,然后众人气急败坏地落荒而逃。
“没有用的畜牲,连一个女人也打不过!”松江收刀回鞘,拾起鞭子走近那两个女人。她蹲下来轻声地呼唤她们:“你们还活着吧?千万别死了!”她再仔细一看:“唉呀!不是这里的女人呢!”
这两个女人年约三十五、六岁,人虽晕厥,脸色惨白如纸,但仔细打量,她们那容长脸蛋细腻雅致,眉毛是画的,不是天然的眉毛,身上的衣服也是柔软纯白的丝裳。松江心想:“大概是公家众的妻眷吧!听说有些公家众寄居这城里。”她抱住其中一个,轻轻敲打她的背部:“醒醒!打起精神吧!”
女人又孱弱地惊叫一声,想要挣脱逃走。松江抱着她说:“你不用怕,刚才那些畜牲已经被我打跑了!放心吧!”女人的魂魄还未回转,恐惧地凝视着松江。
“不信你看,我不是刚才那群畜牲吧!”松江把脸凑近让她看。她重重地叹口气,因为太过放心,人又昏了过去。松江用力拍打她的脸颊:“你别这个样子啊!我不只要救你一个人啊!”
说着,她又去照顾另外一个。这个也一样,松江拍打了一顿才让她恢复精神。松江不觉嘀咕:“你们这些人就是要人家照顾,这么柔弱,有甚么用呢?看你们这样子,一定是京都公家众的家眷吧!”
两个女人看着眼前这位似男似女年轻俊美、却满口粗言的武士,惊吓得不知如何反应。
松江又问她们:“是不是啊?”
她们慌忙点点头,不由得嘤嘤啜泣起来。
“你们不要哭,哭有甚么用?又不能解决问题。我既然救了你们,自然会照顾你们,快走吧!”松江左拥右抱地扶着她们上了堤防,把两个人都弄上马:“抓紧啊!别摔下去啦!”急驰回营。
这两人是和德大寺大纳言一起死在城中的梅小路中纳言及唐桥少将的夫人。当时,后奈良天皇生活困穷,甚且需要出售御笔手书换钱过活,其他朝臣更不用说了。梅小路家和唐桥家与德大寺家是远亲,当初德大寺到放生津投靠畠山,并没有约他们同行,但他们后来生活实在过不下去,只好在去年秋天离开京城也来投靠畠山。
松江把两人带回营地,待在自己房间谈起她们的遭遇。松江虽像男人般刚强,但感情一样脆弱如女人,她听着听着,也跟着哭起来:“你们来了还不到半年,却已家破人亡,真是可怜哪!”
松江一哭,她们两人哭得更厉害了,三个女人哭做一团。
她们长得很像,都非常纤细,看起来弱不禁风。虽有些年纪,犹具迟暮之美,一看就有京城贵妇的感觉。因为实在太像,松江忍不住一问,果然是姊妹。梅小路夫人是姊姊,今年四十一岁,唐桥夫人四十。
松江为她们姊妹同遭悲惨的命运,又忍不住洒下泪时,梅小路夫人突然开口:“你可不可以送我们到越后的柿崎?”
本来有心要?一直照顾这对姊妹的松江,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立刻粗暴地问道:“你们到柿崎干甚么?那里有熟人吗?”
两人被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吓呆了,怯生生地说:“我们两人的女儿都在柿崎领主和泉守景家那里。”
“是吗?既然这样,我是该送你们去的,不过……”松江很想问她们的女儿在柿崎弥二郎那里干甚么,但突然想起往事,赶紧闭嘴。
她想起七、八年前,为景从京都买来两个美女送给柿崎,让他阵前倒戈而赢得胜利,当时传诵一时。“天哪!那两个京都美女就是她们的女儿吗?”松江仔细地看着这两个女人,不知是有缘相逢,还是悲哀。
梅小路夫人说:“我们离京时本想在放生津暂时住一阵子,就要去柿崎那里的,没想到遇上这种事,如果早点去的话……”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们对不起女儿,没有脸见她们,但是母女亲情,总想再见她们一眼,才苟且偷生,想出城去……”说着,唐桥夫人也哭了起来。
“好吧!我就送你们到柿崎那边,不过,你们等一下。”松江到为景的房间,详述事情经过,为景也不由大惊。只听松江说:“我去带她们来看你!”也不等为景同意与否,就把两位夫人带过来。
命丧花野
对为景来说,这两位贵族夫人算是有缘之人,但是为景实在不想见她们,一则因为他攻城,害死了她们的丈夫,二是利用她们的女儿做诱惑柿崎的香饵。他想在这两个女人眼中,自己绝对不是个好人。但是松江已经把人带来了,不得不见。
见面以后,她们毕竟是贵族之身,不能简慢,于是请她们上座,并多方安慰。正好柿崎弥二郎也随大军出击,于是话题转到这里。为景说:“令嫒没有说她们的出身,因此在下一点也不知道她们出身高贵,我想柿崎大概也不知道,倘若知道,必然非常惊讶!这实在是太意外了。我马上找他来!”说着立刻派人去找柿崎,说有人想要见他,要他赶快过来。
柿崎的阵地在距离为景本阵川口村大约半里的曾根村。为景的使者来时,柿崎正在大发脾气。因为他的部下报告说:“我们在城外河堤边捉到两个女人,那模样铁定是留在城里的贵族夫人,但当我们要带回来途中,突然有一队人马出现,毫不讲理地就把女人夺走,我们虽然也奋起抵抗,但是没有办法,对方是为景公的近卫,我们也不想惹麻烦,只好交给他们。”
弥二郎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我们获得的猎物,敌人抢回去还有话说,哪有自己人来抢的道理?!这样,还怎么激励将士用命呢?何况那两个女人是在要送给我的途中被抢走,怎不叫人生气!”
就在这时,为景的使者来报,说为景那儿有人想见他。“甚么?有人要见我?好!正好我有事要找为景公,叫他把人还给我!”说完,便穿戴整齐走出营地。
为景简直是坐立不安。两位夫人泪流不停,为景无精打采地陪坐一旁,心想只要自己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虽说这两位夫人的悲惨境遇责任在己,但一再道歉也不是办法,他不耐烦地等着弥二郎快来。
弥二郎终于来了。为景松了一口气,为他们介绍:“这位是柿崎和泉,这两位是中纳言梅小路卿及少将唐桥卿的夫人。”
弥二郎虽动作粗俗,但是直觉很强,心想眼前这两位贵妇大概就是兵士刚才提到的人。他仔细打量,果然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不过他对半老徐娘没有兴趣,如果真是这两位,他倒不觉得甚么可惜,于是心情大为轻松。对弥二郎而言,他没有兴趣的女人等于不存在,他粗浅地寒暄过后,便对为景说:“听说有人要见我是吗?”
松江从旁插嘴:“柿崎大人,您虽然英勇无敌,但是感觉实在迟钝啊!这两位夫人就是我们主公送给您那两位如花美眷的母亲。”
“甚么?!”弥二郎睁大了眼,视线在这两人身上轮转。
“她们是要去见您那两位美眷,暂时寄居在这城里,没想到遭此不幸,好好地把她们接回去吧!对了,您也应该好好谢我,因为不知道是谁的手下,捉了她们两个,还是被我打跑了,才救了她们。”
弥二郎从来没有问过春娘和秋娘的出身。他只是呆看着这两名贵妇说不出话来。第二天,弥二郎便派心腹家将把她们送回居城。
越后军又在越中停留了一月,扫荡占领地区的残敌,然后留下守将在放生津城及松仓城,凯旋回国。
时光飞逝,又过了四年。在这四年之间,越中占领地区平安无事,越后守护上杉定实的力量,似乎完全控制了占领区。但在天文十一年春天,局势突然不稳起来。神保、江波、松冈、椎名等越中豪族为收复失地,又煽动这个地方的一向宗信徒发起一揆暴动。
四年前为景入越中是春天,这一回也是春天,这都是因为寒冬积雪的缘故。因为积雪甚深,军队无法移动,这段期间只好用于定订策略和准备。在飘落不止的深雪下,所有阴谋缜密地进行,紧密联络,等到阳春雪融时即一举化为行动。
一向深谋远虑的为景,丝毫未发现这个阴谋。大概是因为对方是信仰虔诚、团结一致而且口风甚紧的一向宗信徒吧!当晚春时分暴民攻向放生津城时,为景才知道这件事。
为景虽惊讶,但有充分的自信,立刻联络宇佐美定行发兵。暴民一听说越后军队出动,立刻停止攻打放生津城,远逃到加贺境内。为景令宇佐美定行坚守松仓城,自己则前往放生津。他进入放生津数日后,暴民又出没放生津南方四里半的栴檀野。虽然是一些暴民,但其中还包括一向宗信徒和越中豪族,并不全然是单纯的百姓兵。
栴檀野是西有庄川流过,东有群山围绕,东西长半里、南北宽一里的平原,..暴民进到此处,就按兵不动。
为景一向多虑,但此时因为低估暴民,以至于判断失误。他以为暴民不敢进攻放生津城,是因为自忖不敌,他想,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兴兵至此,但是不敢再进一步。他没把暴民放在眼里。
虽然他也派出许多斥候,却不如以往那样仔细小心,因为派出去的斥候也有同样的心理,都报告说暴民胆怯不安,越中豪族拚命安抚他们。
为景暗自高兴:“这些傻瓜,难道看不出打野战是我们比较有利吗?如果他们接二连三地攻城,将我们困在城中,可能有些见风转舵的人会加入他们那边。唉,就算他们知道,但是士兵们可能不会听命行事。因为他们的军队加入了农民兵,而这些外行人很难调度!”
总之,他很有自信地派兵四千往栴檀野。
战事自四月十一日早上开始,时序虽已入夏,但在春来稍迟的北国仍是一片阳春景致,梅花、桃花、樱花及无数野花竞开。
为景派三条城主长尾俊景打前锋。俊景率兵五百开至繁花盛开的绿野,越中军的先锋是松冈长门守的五百名部队。两军在双方战鼓雷鸣中冲锋,展开弓箭战。两军之间,飞箭如羽虫般飞过朝露闪烁、繁花盛开的绿野之上,发出尖锐的声音,插在盾牌上。
通常,弓箭战持续相当长的时间后,才转为士兵直接砍杀,这是当时正统的战争态势。
守在第二阵的是柿崎弥二郎率领的三百人马。弥二郎注视着前锋交战情况,对这种过于正统的战争情势颇不以为然。弥二郎心想,战争哪有固定的方式,只要打赢就好,只要不错失战机就一定能赢。就他来看?99lib?,俊景好几次错失战机,不是说敌方一直射个不停,己方就得配合射回去。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喊了一声:“上!”身先士卒,三百兵马一哄而出。弥二郎绕过前锋队侧翼,横冲向敌方先锋。
俊景看了,不由大怒:“有这么看不清阵法的混蛋吗?简直是无礼!”但柿崎军队根本不听,俊景无法,也不得不展开突击战。
“快冲!”俊景策马飞奔向前,部下赶紧跟在后面。眼看越中部队似有败象,前锋已经溃散,第二队和第三队轮番而出,但一出动立刻被杀成一团混乱。守在后阵的为景认为胜机已到,立刻翻身上马,挥旗下令:“追!”
为景这时虽已七十五岁,但平日勤于锻链,注重养生,身子还相当硬朗。他眼看胜利在望,气势昂扬,飞快地赶过众多兵士。
越中军队似已无战意,纷纷弃械丢甲,化成好几堆,分向而逃。如果是平常,为景对这种溃逃情况会有所怀疑,但是个人气数已尽,夫复何言,此时他就欠缺这分思虑。他只是不断地喊着:“别逃!一个也别留下!统统给我宰了!”继续向前追杀。
越后军掉入越中军设下的陷阱,就在那一瞬间之后。
前一天晚上,越中军就在战场附近挖了数十个深坑,上面铺着木板,再盖上草皮,越后军乘胜追击,不久即人仰马翻、前仆后继地掉落坑中。
为景紧跟在前锋之后,只见眼前烟尘大起,自己的兵士哀号惨叫,消失在眼前,再看到那一个个挤满人马的大坑时,立刻匍身在马上,马也颇有灵性,一纵身,轻轻跃过约莫二十尺宽的大洞。
马跑了十数公尺后,为景掉转马头,回看那前所未见的惨况。后边蜂拥而来的兵马也跟着掉落坑中,坑中人哀马号,犹如地狱绘卷。
为景拚命呼叫后续人马退后,莫中敌计,还想重新整理人马时,原先潜伏在壕沟里的越中民兵,立刻像蚂蚁般爬出,杀向阵势大乱的越后军。他们高举写着“厌离秽土,欣求净土”、“南无阿弥陀佛”的旗帜,杀得越后溃不成军,抱头鼠窜。
此刻为景也大限已至,身边仅剩数人奋死血战。已经稳操胜券的越中军手法极其辛辣。他们先是万箭齐发,然后四方一拥而上,白刃相交,接着又散开,再度发箭,似乎打算把这批囊中之物折磨至死一般。
为景像刺猬般全身插满箭支,有的已深入身体。他很想自杀,但没有这个余暇。他愤恨这些残忍无情的家伙。他毕竟已经上了年纪,不再有战斗的余力,他呼吸急促,视线朦胧,握刀单膝跪在地上,意识模糊,这时,敌阵有人直奔而来,喊了一声:“在下神保左京进家将江崎但马,看招!”长枪一刺,为景虽然举刀,但无力招架,长枪穿胸而过,他踉跄倒下。
江崎但马就骑在马上斩下为景首级,又拆下为景的佩刀、短刀及系在腰环上的令旗。这时,一名武士飞马过来,他身穿紫革铠甲、头戴半月装饰头盔,甩着长戟大喊:“你竟敢杀了主公!”她就是松江。她和为景并肩作战,但因为马跑得慢,远远落在后面,得以避免掉入陷阱的灾厄,但受阻于伏兵攻击,直到现在才赶到为景身边。
为景被杀,松江悲愤莫名。她对为景并没有特别深厚的爱情,只是她单纯的相信,她既是他的人,就必须竭尽忠诚。一股复仇之念燃烧在心,她的戟法异常激烈,或刺或劈,其势又猛又准,连有勇士之名的江崎都不敌而退。此时另外一名武士见状,立刻奔来,遭松江一刺,当场死亡,又有数人连番上阵,但几乎没有人能接到三招以上,瞬间四人倒地,五、六人受伤。
越中军并不知道眼前这年轻武士是个女人,只以为是个美少年。七嘴八舌地嚷道:“这家伙难缠得很,咱们一起上!”说着,把松江团团围住。
松江更加生气:“这些没有出息的家伙!”拿着长戟或斩或刺,像阿修罗般疯狂。但有人乘她挥戟空档一枪刺向她的头盔,松江没能躲开,头盔系带被切断,头盔飞到地上,她在马上激烈摇晃,身子猛向后弯,这时,绑头发的带子也迸开,一束乱发飞散。
众人同声大叫:“啊!是个女人!”
当他们发现松江是个女人时,兴奋地大叫:“活捉她!不要杀了她!不能杀了她!”一拥而上。
松江横眉倒竖,挥着长戟,杀了一个又一个,她人随着长戟舞转,头发也在空中乱飞。这时一个武士用勾枪勾住她的头发向后一拉,松江身体像弓似地向后一仰,她立刻抽刀挥开勾枪的枪柄,一甩头,把缠在发上的勾枪甩落,当她正要坐稳身子瞬间,一个武士抓住她拿刀的手,猛然把她拖下马。马狂奔而去,武士想按住松江,但力大如松江,大喝一声:“无礼!”身体便弹起来,但身子还没有站稳,后面冲上的武士立刻捉住她的脚用力一扯,她整个人向前仆倒,武士立刻跨在她背上,把她双臂反扭在后。松江拚命挣扎,嘴里乱骂着:“畜牲,还不放手!”
其他武士都一旁观看,只等同伙失手好换上自己。只见那个武士,用膝盖压住松江双手,从腰间抽出绳子绑紧,松江双手被反绑,趴在地上不停地吼叫:“我原想战死,却沦为俘虏,遗憾哪!遗憾!”说完,扭着身体放声大哭,平常美女悲泣,这些武士多少会感动于心,松江虽一介女流,但言语粗俗、哭态夸张,反而叫人觉得滑稽,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那抓到松江的武士也按捺不住好笑,一会儿,他拉起松江:“起来!”
松江只好停止哭泣,慢慢站起来,她那泪水和汗打湿的脸上沾着泥巴草屑,惹得众人又笑了。松江大怒,朝抓到自己的武士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那人也勃然大怒:“可恶,你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会对你客气?!”他手按着刀把瞪视松江。
“你杀死我好了!你杀了我,正合我意!”松江也怒目相向。
对方却呼吸两、三次,平静下来说:“你是我活捉的,我怎会把你杀了呢?快走吧!”
活捉松江的是神保左京进的家将莳田主计。他向其他俘虏打听出松江的身分后,就去参见神保。神保听说松江的身分、作为及容貌以后,似乎很感兴趣。
“先留在你那里,好好照顾她吧!”
莳田在当时武士中也算是位多情种子,他带着松江一回到充当宿舍的民宅后,就为松江松绑。“胜败是时运,如果武运已尽,非败即俘,没甚么好丢脸的。只是被俘以后还恶形恶状,拚命挣扎,那就不好了。你就老实点,乖乖待在这里,不过,你要知道,绝对不能离开这间屋子,我会派个小厮照顾你,有甚么事尽可以吩咐他!”说完,果真为松江找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童。
松江像变了个人似地老实下来,她那动不动就火冒三丈的脾气已经消失,整个人沉浸在悲伤里,低头垂泪。聆听莳田这一番有情的话,默默点头,泪珠更流个不停。她不开口而如斯悲哀,加上罕见的美貌以及身子不耐厚重铠甲般的娇弱,更显风情万种。
莳田退到另一个房间,脱下铠甲,喝着酒,然后再度武装,走到本阵去求见神保。
“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你说!”
“希望能把在下活捉的那个女人赐给在下,在下尚未娶妻,希望能娶她为妻。”
神保笑着说:“她虽然漂亮,但出身低下,做了信浓守侍妾这许多年,言语还是这么粗俗,你喜欢她可以,但不必特别娶她,就当作奴婢或妾,想要的时候找她就行了。”
“多谢主公垂爱,但是在下仍希望娶她为妻,她虽是言语粗俗的乡下女人,但力大无穷,如果生了儿子,一定是了不起的勇士。”
莳田真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在这武勇为先的时代,神保很了解他的心情,于是说:“的确,和田义盛曾乞木曾公宠妾巴夫人为妻,生下勇士朝比奈三郎。你有这份心意,了不起,我就答应你,今晚开始她就是你的妻子了!”
莳田言谢退出。
回到宿舍,却发生意想不到的事。侍候松江的少年胸口插着一把刀,早已断气,他的两名随从也在院子里被劈成两半,松江和他的座骑消失无踪。
“这个贱货!”
莳田原先的款款深情一扫而空,他叫住在附近民家的朋友向神保报告这事,自己策马追赶松江可能逃走的方向,神保也派出人手帮忙追捕,但在清朗月色下,平野四处皆不见松江人影。
入夜以后,松仓城的宇佐美定行得知栴檀野的败战。松仓位在鱼津市东南方一里半、早月川右岸的小山上,距离栴檀野十三里。宇佐美虽然惊讶,但不慌张,他估计敌军追来最快也在明天中午左右。家臣中有人主张立刻撤退,但遭宇佐美否决。
“第一,我们必须收容我方败兵,如果我先撤离,败兵无处可逃,下场更加凄惨。第二,此时若急于退却,兵士们必定心生胆怯,一旦敌军追来,很快就被践踏溃散,无法与敌军对抗。如果我们好整以暇,即使敌军追来,我方仍勇气百倍,这才是最安全的撤退方式。”
说完,他又派斥候去侦察情势。
夜半时分,败兵果然如潮水般逃来,宇佐美把他们收进城内,让他们休息。天亮不久,立刻率兵出城,在早月川前布好阵式,摩拳擦掌等待敌军来袭。斥候不断回报敌军动静,知道敌军逐渐接近,在中午时已迫近距城三里的地点,但不知何故没有再向前进。宇佐美不敢大意,严阵以待,没有多久,两、三百人的敌军出现在早月川对岸,宇佐美命令己方兵士嘶声喊杀,对方立刻惊慌退却。就这么一次以后,敌踪全然未现,据斥候的报告,敌军主力仍然留在先前的地点未动。
“果然。他们知道我们这样一丝不乱地严阵以待,便心生胆怯不敢再追!”
宇佐美心想这样也好,就按照这种方式撤退吧!他先命令士兵将储藏城内的兵粮器物拿出,散给居城附近的百姓。对军人而言,百姓是绝对疏怠不得的对象。平常他们受军人颐指气使,对军人的憎恶极深,当军人威势强大时,他们就柔顺屈服,但是当军人战败时,他们便摇身一变,从地板下或天花板上拿出生锈的刀枪,或把竹子削尖,拎着斧头等在隐密的地方,袭击落难的武士,剥下他们的盔甲,像饥饿的狼袭击迷路的羊群一般。
尤其此战敌军中有一半是一向宗信徒,因此他们和这一带土民必定有紧密的联络,当然更要小心。宇佐美把武器散给他们也是这个缘故,如果丢着不管,徒然增添敌人的兵粮器械,要不,就得全部烧掉,但与其如此,倒不如分给百姓以收揽人心。
他召集百姓说:“时间紧迫,我们必须撤退,如果你们念及交情而不追击,我很高兴,但是如果你们不服气而执意要追,或是守株待兔伏袭我们,我们都无所谓,我会让你们见识我军非比寻常的能耐!”
说完率军撤退,就像过去常山两头蛇缩回洞穴般,一路警戒一路撤退,结果没有一个人敢追杀他们。
宇佐美回到越后,顺便转往春日山见晴景,向他报告经过,其实在他报告之前,败战消息已经传到春日山。原先只听说为景不幸身殉,众人以为是谣言,但败兵逃回来报告之后,才知是事实。
败战消息也传到府内的守护馆,对上杉定实而言,为景不能说是忠诚之臣,他只是名义上奉定实为主,独揽一切权力,压迫定实更是常态。定实虽然生性老实,但有时候难免对他产生一些憎恶。不过,为景一死,他不觉忧心起来,他能够在这个乱离之世被尊为越后守护,也是为景的功劳。因此馆内骚动大起。
春日山的骚动更不在话下,越后境内的长尾一族都率兵聚集到春日山。无论如何,为景的丧事必须先办。晴景以丧主身分发了丧,据说找不到为景遗体,只把些遗品葬在林泉寺。
景虎这时已十三岁,还在栃尾本庄家,虽然新兵卫恳求晴景让景虎回来送葬,但是晴景严厉拒绝:“他那个不孝bbr>子,父亲已经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当然不能让他列席!”因此景虎终究没有参加送葬行列。
葬礼一结束,长尾一族和国内豪族立刻聚集一堂,召开会议。首先议题原该是如何防备随时会来攻的越中军队,有人提议:“这是防卫战争,不先决定谁任大将军就无法商量战略,我们就先决定谁担任守护代吧!”众人皆表同意。
晴景虽已中年,也是为景长子,但会中还提出这个议题,主要是越后守护代一职,虽由长尾家担任,却不是为景家世袭。如果晴景有实力也有人望,或许众人会因为他是前任守护代长子而一致推荐他,可惜,他是个极其平凡庸俗的人,座中有资格担任守护代的长尾族人都有取而代之的打算,根本没有人推荐晴景。
座中人士各怀鬼胎,犹疑不下,昭田常陆介突然开口:“长尾一族在座,本无在下置喙余地,然为家国大计,请恕在下冒昧,直言无讳。在下以为,守护代一职,弹正公(晴景)最适接掌,弹正公年过四十,为守护定实公夫人令弟,也是先守护代为景公嫡长子,如蒙各位推举,为景公地下有知,当感欣慰。”
举座闻言,沉默半晌,无人回答,昭田还想再说甚么,突然最上座有人开口了。
“担任守护代者必须有才识胆量,与守护有姻亲关系,或是先守护代的嫡长子等等都不是条件,何况,晴景公如果继任此职,岂非父子相续,长此以往,自然形成世袭,我不同意。”
说话的是长尾俊景。俊景和为景都是入道鲁山之后,为景是入道次子赖景之后,俊景则为长子邦景之后,若论嫡庶,俊景这边才是正统。他世居三条,亦称三条长尾家。俊景这时年四十五,身材高大,相貌魁梧,颇有威名。
游丝
俊景这么一说,昭田也就不敢再开口,在座的长尾一族都沉默不语。晴景虽然也在座上,却一声也不敢吭,非但如此,甚至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忸忸怩怩地坐不安席,俊景则冷眼旁观,再开口说:“当今乱世,尤其是战乱之中,越中军队随时会趁隙侵入本国,守护代更是非有胆识不可,因此谁担任守护代,条件非常明白,第一须是长尾一族,第二须有胆量,第三不可父子相传世袭,就是这三个条件!”
他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居心可测,分明自己想做,座中人士都保持缄默,虽然如此等于默允,自动放弃自己的权力,却没有人能够举出不同意的理由。俊景像要一个个徵询似地,正要从最靠近他的一个人开口时,旁席上有人开口了:
“等一等!”是宇佐美定行,他承接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慢慢开口说:“在下不是长尾一族,没有担任守护代的资格,但是,在下有话要说。刚才俊景公所说的条件,似乎很有道理,不过,在下仍然认为常陆介推荐的晴景公最适合。晴景公虽然不如俊景公所谓,有何气量胆识,但人选既限于长尾家族,一旦族中皆无胆识之辈时又当如何呢?是否该举其他氏族以代?若可,那么在下是否适合呢?纵然在下适合,恐怕长尾一族皆不会认可吧!”他说话的口气非常平静柔和,但是句句直指人心。
宇佐美继续说:“希望各位不要误解,在下这一番话并非想要担任守护代,在下拥护晴景公,也是为长尾一族着想,晴景公为人平和,又有为数众多的杰出家臣,定能适所适任。俊景公说不该世袭,但连续两代的先例并非没有,我等皆很清楚,在下并非特别提拔何人,只是发抒意见而已。”
俊景脸色非常难看,他想反驳,却又想不出应该说甚么,只是焦躁地拧着胡须。
宇佐美一句话也没有夸奖晴景,甚至有些嘲弄,但在这个时候说这一番话,已经让昭田常陆介感激不尽了。他向宇佐美点点头表示感谢,但宇佐美似乎没有看到,并没有答礼。
昭田走到豪族席前问:“诸位意下如何?”
他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个席位的人没有担任守护代的资格,心无所求,因此很容易拉到自己这边,果然,多人开口说:“我们同意宇佐美大人的意见。”
昭田转向长尾家族席上问:“豪族的意见,诸位想必已听到了。”
没有人回答,有些人碍于彼此,有些人碍于俊景不敢开口。
座中还有房景。打从一开始,他就闭目假寐,小小的身躯向前倾,歪着小脑袋,这时,他突然睁开眼睛说:“没有不让晴景当的理由啊!”他这句话像掷石入池,声音虽低,却掀起相当效果。
于是四面八方都涌起了“不错,没有不让晴景公担任的理由!”“晴景公做不是很好吗?”的声浪。
房景又说:“晴景虽然不像他父亲,人不聪明,甚至也不英勇,但是也不笨,在我们族中能够这样已经是很好的了,就让他做吧!”房景说完,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继续追逐他中断的睡眠。
大事就此决定,俊景勉强挤出笑容:“在下不过是按道理说说罢了,没有其他意见,既然大家都推举晴景,我也没有甚么话说,我们就推举他吧!”
然后,他以磊落的口气转向晴景:“晴景公!希望你不要误会我有甚么恶意,如果你心里有这个想法,请快快打消吧!”
晴景整张脸涨得通红,他原以为没希望了,没想到风向一转,安然坐上守护代之位。他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面对原该憎恨的俊景这番话,一时无以作答,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我……谢谢你!谢谢各位!谢谢……”他嘴里嘀嘀咕咕,脑袋拚命点着。
宇佐美冷眼看着这一切,暗自叹气:“这个样子根本撑不住场面!这一门之中,要说有胆识,只有房景和俊景两人,房景老矣,而俊景则是太恋栈权势地位的人物,一旦他掌权,一定会变得性情残暴,对守护豪族及百姓皆非福音。”
总之,会议中决定晴景任新守护代,定实也承认了。长尾一族及豪族认为留在春日山附近的越中军暂时不会攻来,于是留下部份兵力,各自回乡。
事隔一年,天文十二年春,长尾俊景在三条举兵造反,理由是守护代晴景为愚弱之人,彼等不愿受其统治。
虽然看似突然,但俊景早在冬天就做好充分准备。举旗那天早上,俊景随从中有人故意说:“晴景的么弟喜平二景虎不就在栃尾本庄家吗?”
俊景一听:“是啊!我想起来了,那是为景公的袈裟夫人所生之子,因为违逆为景公,才被赶到栃尾去,这我听说过。”
“他到栃尾去已经五、六年了,听说是个前途无量的孩子!”话中充满煽动语气。
“对了!”俊景突然拍手:“叫股野来!”
股野河内是勇猛果敢的武士,浑号“荒河内”。他穿着黑革战衣,额缠布条,跪在俊景面前。他肤色浅黑,眼神凶猛,只在下巴附近留了一撮浓浓的胡须,其他地方都刮得干干净净。
俊景说:“时间非常急迫,晴景的么弟在栃尾本庄家,你速速赶去,把他的首级取来祭旗!他虽然十三、四岁,但是身材非常矮小,切记!”
“是。”
股野退出,下令手下准备出发。但是在股野出发稍前,已经有武士驱马奔离三条,他不停地回头,策马狂奔,这年约二十七、八相貌端正的男子就是金津新兵卫的弟弟新八。他虽是俊景的贴身侍卫,但也知道哥哥非常疼爱景虎,常听哥哥夸赞景虎胆识超群前途有望。因此当他在城内听到俊景命令股野诛杀景虎时,立刻出发去通知景虎,避开这场灾难。
三条距离栃尾有五里路,他怕马无法忍受一路狂奔,于是按压焦躁的心,偶尔快骑,偶尔缓步,在路途险恶的坡道奔驰约一个时辰,就到达栃尾。他直赴本庄家,庆秀出来应对。
庆秀三十多岁,为人沉着谨慎。这一带还没有听说俊景举兵之事,因此新八全副武装来访,他特别警戒在心。他坐在玄关问:“你找景虎有甚么事?”
新八立刻说明自己是金津新兵卫的亲弟弟,还有俊景今天早上已举旗造反,要斩杀景虎祭旗,已经派股野前来拿人。股野率领的人马,一半走路,一半骑马,大概晚一点才到,但是如果股野在途中改变心意,快马加鞭先赶过来,那么很快就会到达。
庆秀脸色大变:“多谢壮士前来通知!您先请回,如果被股野看到,就兹事体大了,景虎那里由在下转知!”
等新八离去后,庆秀立即走向内殿,景虎正站在拉门暗处。
景虎今年已经十四岁,动作敏捷,精力充沛,但是矮小的身材并没有甚么改变。他两眼发光,露出白牙一笑说:“要拿我的脑袋祭旗?”
“是。”庆秀直接回答。
“那我就逃啊!让他砍不到我的脑袋。”说完,他大步跨出玄关。
庆秀叫着他:“景虎少爷,等一等!”说完跑到里面抓出一吊钱追赶出来,但这时景虎已经光着脚走出去了。庆秀也光着脚在后面追着,在转到大路的地方追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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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甚么追来?”景虎脚也不停地说。
“让我陪你!”
“我不要,你会给我惹麻烦!”
“为甚么?”
“有大人陪着,反而惹人注目,如果只是我一个小孩,比较好想办法,你回去吧!”
虽然景虎常常用这种命令的口气跟他说话,但今天口气显得特别尖锐。不过,他的话也很有道理,或许他真的一个人比较方便。庆秀虽然也这么想,但仍然跟着藏书网不放。
“那么,带点钱吧,总不能不吃不喝到春日山啊!”
景虎伸出手来,庆秀从怀里取出钱,放到景虎汗湿的手上。
“这样可以了,你回去吧!你快点回去!如果追兵来了,你就拖延他们,说我到北方山上去采蕨。”说完,他更加快脚步,走下山去。
庆秀小跑步转回村中,走进村门回头一看,日正当中,在笼罩着游丝的绿野中,景虎的身影变得好小,他擦着额头的汗水喃喃自语:“希望你平安无事……”
从栃尾向南走的路是沿着刈谷田川支流而行。路在河流左岸,与群山之间蜿蜒流过长形平野的河水逆向而行。到小一里处,有路可往栖吉,但是还没走到这个地方,景虎已伤脑筋该怎么走了。如果在追兵赶到以前进入栖吉城,自然最好,但如果追兵看穿这一点,快马加鞭追入栖吉道,很可能还未进城就被追上。如果他们上了庆秀的当在栃尾群山找人,或许有时间走栖吉道,但现在情况如何,没有把握。不过,直往前走也不见得安全,追兵随时会到,情况相当麻烦。
他就这样疑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突然看到岸上有几间乞丐住的破草屋,四、五个衣裳褴褛的小孩,坐在阳光普照的河滩上编着竹篮子,他们身旁冒起游丝。景虎灵机一动,向那边跑过去。
那些小孩停下手上的工作,呆望着景虎。
“喂!”景虎指着其中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到这边来!这个给你!”他掏出一枚铜钱。
“你要给我?”那孩子又高兴又怀疑地笑问,站起身来。
“你帮我去做件事好吗?”
“去哪里?”
“不远……只要跑一趟,说一句话就好,我会好好谢你。”景虎从怀中掏出一把钱来。那小孩兴奋地站起来。
“去不去?”
“去啊!”
“你跟我来!”
在其他小孩羡慕的眼光中,景虎带着那个小孩回到路上,绕过山腰,到看不到那些人的地方时,景虎说:“你的衣服不错,到山里打猎时可以穿,真不错!”
“这破烂衣服有甚么好?”
“破烂才好啊!这样子我甚么草丛都可以钻进去,怎么样?我们来换衣服好吗?”
“要换衣服?你爸妈会骂你的!”
“不会的,因为我已经有许多这种衣服,我们来换吧!”
“还是不好吧!对了,你到底要我去哪里?”
“我要你到栖吉城去,可是你穿这件破衣服,卫兵一定不理你,所以我们还是要换衣服。如果你穿了我这件衣服,卫兵一定会让你进去,而且我也可以得到我想要的衣服,好吧!我们来换吧!”说着他解开带子脱下裙裤,那孩子呆呆地站着不动。
“快啊!脱啊!不能只叫我脱啊!真差劲。”于是,对方也慢吞吞地脱下衣服。
换好衣服以后,景虎对小乞丐说:“去吧!到了栖吉城,就告诉卫兵说,三条派兵来了!这样就可以了。”说着掏出二、三十枚铜钱给他,说:“这是给你的谢礼。”
“喔!谢谢!只要说三条派兵来了就可以了吗?”
“是的,快走吧!”
小乞丐走后,景虎也跟在他后面出发。不久走到一个岔路口。路旁有几间竹篱围绕的小木屋,栖吉道右侧,则是水量丰沛的水沟,在正午阳光下潺潺流着。竹篱笆外几只鸡忙着找寻食物,不知从哪里传出纺车的声音,小乞丐转向右边,走上栖吉道。景虎看他走了约一百公尺后,就向左转,像追赶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蝶似的边追边跑。
小乞丐的身影和景虎的身影都看不到后,没有多久,从栃尾方面掀起漫天沙尘,一队武士急驰而来,约有十二、三人。鸡群尖叫四处飞躲,一只鸡甚至跳到竹篱笆上。
骑在最前面的就是股野,佩着三尺长大刀。他用力一收缰绳,马前腿向上抬起,待马定止以后,他朝着民家大吼:“有人在吗?”
当武士的马蹄声传来时,纺车的声音就断了,不久,一个老婆婆蹒跚地走出来,她走到竹篱笆外,跪下说:“军爷,有甚么事?”
“老太婆,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武家的小孩走过?年纪约十二、三岁。”
老太婆说“有”,颤抖的手指向栖吉道方向。
“是朝这个方向去吗?”
“是。”
“走多远了?”
“大概走了四百多公尺了吧!”
鸡声嘈杂,听不太清楚老太婆的话。
股野竖起三根指头,又竖起四根指头说:“是四百多公尺吗?”
老太婆点点头说:“是。”
“快追!”
股野策马前进,随从也跟着开跑,他们急驰在狭窄而略微倾斜的道路上,终于看到前面有个少年身影。
“看到了!就在前面!”
少年听到马蹄声,看到追赶而来的武士,不时回头,后来索性想等这些武士过去后再走,于是停在路旁,股野看到少年回头,还以为他是害怕,看到他停下,更以为他想藏到路旁,于是快马加鞭,抽出佩刀。
少年似乎感觉到逼近身来的危险,他恐惧至极,吓得发不出声音,脸色惨白,眼睛睁得好大,嘴巴微微张开,瘦弱的双手护着头顶。股野驱驰而过,挥刀一砍,丝毫无误地斩下他的脑袋,飞到空中,随从立刻跟过来,斩下尸体的一截衣袖,把脑袋包好。
当股野通过岔路口,返回后不久,景虎又走回岔路口。路上有五、六个老农民站在那里说话,景虎站在稍远处,倾身细听他们的交谈。
“真可怜哪!不知是哪里来的小孩。他被杀了。那个挂在武士长矛上用袖子包着的,一定是他的脑袋。”
景虎听完,便若无其事地转入栖吉道。一个老百姓看到他说:“你别去啊!刚才那里杀了人啦!连脑袋都没有罗!”
景虎回答:“不要紧,有人托我到栖吉,不去不行哪!”
不久,景虎来到少年被杀的地方。尸体上已经乌鸦群聚,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景虎把乌鸦赶走,把剩下的钱放在尸体上,希望发现的人把他埋了。但他马上又想到万一股野知道杀错了人又赶回来的话就糟了,于是把钱放进尸体怀里。尸体已经冰冷,指尖略微碰触,便令他全身汗毛竖立,冷汗直冒。
“南无阿弥陀佛,速速成佛,等我出人头地以后,我一定会厚祭你!”
景虎直接到栖吉,见过舅父以后,带着数人回到春日山,他先去见金津新兵卫。这时春日山已经接到长尾俊景举兵称反的消息,城内外一片骚动。新兵卫早想去接景虎,一直抽不出身,现在看到景虎,不禁喜极而泣。
新兵卫已经计划好了,他带着景虎到府内馆去求见上杉定实,请他帮忙让景虎回春日山。定实爽快答应。他说:“好,你的事我一直很在意,没想到这么快就长大成人了。”
定实夫人是景虎的异母姊姊,已经四十岁了。她哭哭啼啼地说:“你已经十四岁了?!长得真快!看你这眉毛,还有眼神,就跟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我一定要去跟晴景说,如果他不听,你就留在我这里!怎么说你也是我的么弟呀!我要照顾你,晴景也阻止不了。”
不过,晴景倒是出乎意料地答应了。他立刻把景虎接回春日山城,或许他接到三条叛变的消息,已非常慌乱,没有余力去想其他事情,以至于心态有如此变化。
长尾俊景举兵,对越后全域造成非常大的冲击,响应者众,柿崎弥二郎兄弟、筱塚宗左卫门、森备前守等豪族都起而呼应。他们或许因有重赏而叛,但主要还是早就看清晴景没有胆识魄力。
叛军有人到三条和俊景会师,有人就在居城自立,他们飞檄给国内诸豪族共襄大事,如果有人不应,即派兵攻打,或是侵入不应者领内纵火烧杀掠夺、强暴妇女,这种暴力手段有相当功效,有人不得已而参加,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乡下无赖,更是群起呼应,叛军势力一天天增大。
春日山也召开了军事会议,督促国内豪族共伐三条,晴景不日也将出兵。
某天晚上,昭田常陆介宅的门房喝过一杯睡前酒,正心情愉快地准备睡下时,听得有人轻敲窗台。
正是初夏时节,天气非常闷热,窗上的小纸门是拉开的。门房往外一看,一对精亮的眼睛就在眼前。
“甚么人?有甚么事?”他拿过蜡烛凑近一看,是个脸色黝黑、年约五十岁的人,满是皱纹的脸堆着讨好的笑容。
“我是常陆介大人的老友松野小左卫门,几天前在外城的饭野大人宅里作客,今有急事相告,冒昧前来,请你传报一下。”
“是吗?请稍候!”
门房走进内殿,请年轻武士传报。昭田正在查对兵粮估单和账簿,不停地计算。听到年轻武士的报告,惊讶地回问:“喔?叫松野,住在饭野家的?”
“门房是这么说。”
“带他去客厅等着。”
昭田把估单和账簿收到小箱子后,重新整装到客厅。松野端坐灯旁99lib?,他头发已经全白,虽然年纪不过五十三、四,却像八十老翁一样。
“啊!好久不见!”昭田愉快地走进屋来。
“的确久违了!”松野恭谨地行礼,昭田也恭敬地还礼。
“怎么?头发都白了?”昭田开口。
“你却还一头黑发,到底你几岁了?”
“就快七十了!只有头发是黑的,你看,我这张老脸都是皱纹呢!”
“彼此,彼此!”
两人面面相觑,哈哈大笑。
“我们有几年不见了?”
“就要三十年了吧!”昭田感叹道:“唉,时间过得太快了!”然后,他突然问道:“听说你住在饭野家,你怎么认识饭野?”
“那是个藉口。”
“藉口?!”
“我今天才从越中赶来。”松野微笑地说。
“为甚么要这么做?这个时候又怎么进城的?”
“傍晚上灯时,卫兵去点门灯,我趁隙溜了进来,一直躲在马槽旁的树丛里。”
昭田更加惊讶,松野小心地注视周围,然后放低声音说:“我跟你密谈无妨吧?”
昭田心下一惊,也放低了声音:“无妨,要谈些甚么?”
松野前进几步:“我是为你而专程走这一趟的。”
“为了我?”
“是的,的确是为了你。你身为守护代长尾家的家老,两个儿子也都继承名家之后,的确是够威风了,但是灭亡之日已经迫在眼前,知道吗?”
他话说到这里,定定地看着昭田,一股异常的压迫感使得昭田脸色大变。
“你并非长尾世袭家臣,也不是本地人士,不过是一介浪人,受为景公知遇,而获得今日的荣华富贵。如果你今天仅止于普通家臣,或许没有甚么忧虑,然是幸抑或不幸,你现在却有着无以比拟的身分,令公子也都飞黄腾达,因此那些世袭的老臣以及本国豪族,对你的嫉憎可是没有两样。你试着换个立场来想,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浪人居高位,掌权势,你受得了吗?”
他说得不错,昭田不得不承认。
松野继续说:“为景公是一代名将,在他活着时,众人也只好按下异心,不敢对你们父子有所行动,但他已死,你们父子的命运岂不相当危险!先代受宠的权臣到了下代就如失掉威势的无翅雄鸡,这是世之常情。据说,晴景公能够担任守护代,是因为你的推荐。你不妨想想刚才我所说的,再仔细考虑,明智如你,应该同意我所说的。”
的确,事情正如松野所言,昭田他推举晴景,无非是为了在晴景这一代仍保有权势,他也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但此刻松野却说这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下下策。
“晴景公无胆无能,众人皆知,不但长尾一族,就是国内豪族也无人心服。三条俊景举兵称反,国内豪族立刻响应,以晴景公的能力,能否平定这场乱事很难说,如果再次败战,同盟豪族家臣必然倒戈相向,这情势已非常明白,晴景公一旦倒下,你们父子又当如何呢?在众怒所归之下能否常保安泰呢?”
他那尖锐的论点和巧妙的辩才说动了昭田,昭田无以自持。松野的声音很低,且具效果,昭田此刻似乎已经感到国内豪族及长尾家老臣朝他一拥而来的场面,脸色惨白。
软弱的晴景
松野小左卫门看准昭田常陆介已十分动心,遂从怀中掏出一封书简,放在膝 524d." >前。昭田目露好奇,松野虽知他心意,却未作说明,继续前话。
“事到如今,只有一条活路,即阁下内通俊景主公,叛归三条,迨晴景灭亡之后,俊景公必以阁下勋功第一,分国为二,交付其一予阁下,此即所谓去落日就朝阳、转祸为福是也。”
昭田静坐不动,聆听松野愈益灵巧、切入核心的辩才。心想此人必定是三条派遣而来,但随即又想,刚才他说来自越中,岂非三条与越中早已取得联络?不觉惧上心头。
松野拿起膝前的信函说:
“在下离开朝仓家后,浪迹江湖多年,最近有缘跟随神保左京进,先前谓来自越中,即从神保处来。神保雄才伟略,去年在栴檀野计杀为景公之事,阁下当记隐犹新。如今神保已谋通俊景公,如果阁下加盟我方,由内举旗倒戈晴景,神保誓言定当后援,这份文件就是誓书。”
说完,把文件交给昭田。
昭田接过一看,是以神保左京进为首的越中豪族联署的誓书。昭田终于被松野说服,也写下誓书,交给松野。
“不日之内定当举事,不过守护代家势虽衰,相抗多少仍需准备,可否暂缓一阵?”
“可以,越中业已部署妥当,不论何时举事,都能发兵后援。”
松野滞留一夜后,翌日返回越中。为了护送他出城,昭田亲自赴林泉寺参拜,将他混入随行人员中。
昭田常陆与儿子黑田国忠、金津国吉商量之后,预作安排,呼吁以前交情深厚的地方豪族。这么一来,原先在三条举兵时就心旌动摇的豪族几乎全部响应。叛军利用晴景发檄各方兵伐三条的机会,要求先由晴景阅兵,而后再一路护卫晴景主将征伐三条。昭田也出言劝诱,说他们都是忠节之士,当准他们所请,先至城外校阅。
晴景不疑有他,于是各路人马陆续向春日山集结而来,军数多达五千,驻扎城外。晴景看到白天马尘飞扬、朝夕炊烟袅袅、夜里营火齐燃的壮大军容,还窃喜战有所恃,委实可怜。
叛军起事是在晴景发兵三条两、三天后的晚上。他们如往常一样,在营地烧起炽旺的篝火,同时悄悄出兵围城,他们以春日山城背后山顶燃点火把为记,一起喊杀攻城。这时,春日山城内兵马几乎全去讨伐三条,仅余四、五百人,而且除晴景的贴身武士及随从一百五、六十人外,余多老弱病幼,变生肘腋,无不惊慌失措。
“敌人是谁?”
“是三条的人马吗?”
“是越中军队吗?”
“还是叛军?”
因为时值黑夜,情况一时不明,女人小孩哭叫不已,内殿一片混乱。城内武士火急赶至各城门抗敌,他们无暇穿戴盔甲,随手抄起长矛、大刀、弓箭便奋战向前。由于敌我兵力悬殊,城内武士战意虽高,战斗力却低劣,眼看城门即将被攻破,突然有人灵机一动,奔上城楼拉弓放箭,城门前窄桥上挤满叛军,无处可躲,纷纷中箭倒地,攻势暂时中止。
其他武士见计生效,相继奔上城楼放箭。叛军无法接近城门,又再后退。但是,守军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他们不能转守为攻、驱散叛军,只能固守城门,抵死相抗。
不久,两军展开箭战,在朦胧的上弦月下,两军飞矢交错,随即听到二之丸处响起凄厉的杀声。那是昭田从宅邸杀出,攻向本丸。守军起先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见叛军杀声再起,再展攻势,益感不安。
“有叛军!”
“城内有人叛变!”
不知哪里发出这么一声惊呼,守军气力瞬时崩解。
弦月当空,夜色昏暗,守城军完全不知敌军是谁,但见城外各营篝火通明,却静寂一片未来相助,不禁推测叛军是否就是他们。不久发现叛军主要人物竟是昭田父子,无不震怒。
守城军大部份是晴景贴身武士及马回,堪称精锐,他们兵分二路,固守正门及后门,几度杀退前仆后继、攻城而来的叛军。然而,毕竟敌我兵力悬殊,叛军轮番而上,守军防不胜防。
是夜,晴景仍如往常般召集宠爱的女侍及小厮宴饮作乐,直到深夜大醉方歇。卧在宠幸之女怀中,哪知外头已杀得天昏地暗。
“主公!醒醒!主公……”女人摇了半天,他才睁开醺醺醉眼。“您听,那是甚么?闹哄哄的……”女人脸色惨白,声音颤抖。
“甚么闹哄哄的?哪里?好啦好啦,睡吧!天还没亮……”
他醉眼微睁,口里无意义地嘀咕几句,又闭上眼正想睡下时,小厮急促的脚步声奔向寝室,惊慌呼报:“主公,不好了!有人叛变!请快起来。”
女人惊叫,使劲地摇着晴景,“叛变,主公,有人叛变哪!”
晴景倏地睁开眼,“叛变?!”人猛地跳起。他虽无英雄气魄、豪杰个性,但也不懦弱胆怯,至少还知道这时候该摆出武将本色,大喊一声:“拿盔甲!”
“遵命!”纸门外小厮一跃而进,用力拉开隔间冲到角落抬出盔甲柜,放在晴景面前。
晴景让小厮帮他穿戴武具,问道:“甚么人叛变?有哪些人?”
“还不清楚,但好像是以阅兵为名聚集城外的豪族。”
晴景心知自己被设计了,不禁怒骂:“可恶的东西!”攫了小厮捧上的弓箭,便急奔外殿。内殿里女人哭叫着惊慌四窜,混乱至极。晴景感觉像竹耙子在胸口乱搔一样狼狈不已。
如果是敏锐的人,此刻必然会怀疑到昭田父子,可惜晴景没这份能耐,不像居心叵测、精打细算的父亲为景,他除了性情温吞,生活境遇又顺遂,如温室中栽培的植物,虽年逾不惑,对一切事物犹存骄纵之心,他不但重用昭田,甚至丝毫不怀疑昭田会起贰心,他几乎夺口而出:“叫昭田!”每当麻烦事发生时,总是有昭田帮忙解决,他深信只要交给昭田准没错。
他一跨出客殿,近侍匆匆奔来,发髻散乱,颊上受了擦伤,一副乱军中突围的惨壮模样,气急败坏地报告说:“主谋是昭田常陆,先锋黑田国忠、金津国吉已攻进本丸!”
“甚么?!昭田!……”
晴景叫了这么两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不怀疑,也不生气,只是既惊讶又绝望,全身虚脱,差点跌坐地上。
这时,叛军似已攻进本丸,到处传来刀枪撞击、器物砸毁的声音,但是晴景此刻犹毫无头绪,不知如何是好。他携着弓,茫然伫立不动,武士陆续猬集到他身边,个个浑身带伤。
晴景仍然没有主意,只是呆呆地寻思或许要切腹,他环视家臣,只见二弟景康及三弟景房率兵赶来,见到晴景,两人皆单膝跪地。
景康说:“我方寡不敌众,防术用尽,叛军已杀入本丸,虽知此城气数已尽,但若拱手让予叛军,着实可惜,请大哥暂先离城,日后再计征伐,我们兄弟当尽力护城!来人!快护送主公出城!”说罢,兄弟转身速去。
完全丧失自我意志的晴景像被催眠似地慢吞吞地往外走,看在家臣眼中,虽然佩服他果然不愧是泱泱大将,在此危急时刻仍态度从容,但仍忍不住频频催驾,“请快一点!请快一点!”自身导行在前,往昏暗夜色中前进。月已西沉。
叛军进攻本丸时,景虎也拽着长矛赶到正城门,但人小力轻,拿不动近九尺的长矛,于是抽出短刀,斩掉一截后持矛而战。这虽是他的初阵,但一点也不觉恐怖,只要一看到漆暗中喊声震天的叛军里晃动的长矛穗尖及刀光,便浑身充满紧张与威风,涌起一股像是欢欣的感觉。他嘴里连番喊着“逆贼!”一己当先地奋勇而战,战斗时间虽短,他确定已刺倒了三个。
由于叛军轮番而上,势如潮涌,毫不衰竭,守城军且战且退,景虎动不动就想杀进敌阵?99lib?,幸好始终守在一旁的金津新兵卫不停地制止他:“后退,是后退的时候!”
他们随着人潮退到外殿入口,这时从后门杀进的叛军已进入内殿,四处搜寻晴景,与守军近身厮杀。景康、景房兄弟也被杀死,景虎几度想为兄长报仇,但却被金津新兵卫拚死拦下。
“这些人是杀吾兄之仇,我若视若无睹,岂非有辱我名!”
“话虽如此,但还请暂时忍耐。他们只是普通武士,真正的敌人是昭田常陆,不杀昭田,就不算真报仇!”
新兵卫心想无论如何要先让景虎逃出此地。他带着景虎拚命找寻退路,但敌踪处处,左闪右躲来到外殿的武士待命所,眼前似乎无路可逃。他终于想出一计,“我很想带着你逃出城去,但现在叛军满布城中,一时走不得,你就暂时藏身在这地板下,今晚已经没办法了,明天晚上我再来接你!”
“好啊!我 542c." >听说从前鎌仓幕府的右大将赖朝公也曾藏身在枯树洞中,这大概是我将来也会伟大的前兆吧!”
景虎说完,自己拆下屋角地板,钻了进去。
春日山城完全陷入叛军手中,是在天色微明时,那时守城军或已战死,或已逃出城外,不剩一兵一卒。
昭田率领合作诸将在城内举行胜利欢呼仪式,检视被斩的景康、景房及其他有名武士的首级后,打开城内的财宝库,毫不吝惜地分给诸将及有功武士。这一点,足可说明他由一介浪人成为为景倚重的家老的能耐,他很明白此刻收揽人心为上,因此毫不吝惜财宝。
昭田派使者分赴三条及越中报告战果,并下令严密守城,他认为不久越中援军即到,三条俊景也能军心大振,打败讨伐军。
守城之令严密实行,城门、城墙及围墙等重要地点都放了岗哨,卫兵巡逻不断。因为主将晴景逃走,一里之遥处又有守护上杉定实,因此不能掉以轻心。
对昭田而言,定实是很难对付的人物。他毫无实力,不过是长尾家拥立的傀儡,虽然必须毁掉他,但善后问题极为麻烦。国内豪族都认同定实的宗主性权威,如果对他下手,原先背叛晴景的豪族很可能倒戈相向。因此,他不能与定实为敌,也不能掉以轻心,以防他万一来攻,无论是为功臣春日山长尾家复仇也好,或是为夫人娘家复仇也好,定实出师的名义都冠冕堂皇。为今之计,只有严密守备,不敢轻怠防务。
太阳下山后,细细的弦月绽放出清爽的光芒时,城里各处就燃起熊熊篝火,彷佛要烤焦天空一般。又过了几许时间,篝火光芒愈加炽亮时,金津新兵卫从距离春日山城半里远的农舍草堆里爬出来。
他把景虎藏在本丸的武士待命所地板下后,从城濠游出城外,躲到这里。虽然这户百姓曾有来往,但在这个时候,他们也可能突起害心到城里报兵来捉他,因此,他不敢露面,悄悄溜进屋去,抓了一大碗冷饭跑到林子里吃将起来。饭里搀了许多杂粮,不住地从指缝间洒落,但是饿极的他觉得美味极了,连沾在遮满半张脸的胡须上的饭粒也一颗颗小心翼翼地拈进嘴里。之后,他又钻入稻草堆中,睡了一整天。他知道必须等到天黑才能行动,就这样睡睡醒醒,挨过漫长的一天。
爬出草堆,对着天空打了个大呵欠。天上淡淡地挂着几颗星,似有薄云轻掩。休养终日,精神甚是爽快,感觉浑身是劲。因为有些便意,走进林中解放畅快后,又觉得肚子饿了。
为了小心起见,还是偷着吃比较妥当。他沿着往春日山城的路物色到一家适当的农舍,悄悄接近窥看,可惜连看了三家,人都还没睡。没办法,他只好伸手敲第三家的门。漆黑中窸窸窣窣的话声戛然而止。
“开门!我是城里人!”
屋里乾草铺上响起沙沙声。他立刻又略带恫吓口气说:“我是城里武士!”
“哦!”
门咯吱一声开了,同时后面的乾草卧铺又沙沙作响,点起灯来,这灯是把炉子里埋着的碳火移到松脂上。
这户人家有夫妇两人和两个小孩,男人站在泥巴地上,老婆和小孩坐在乾草铺上。原就严肃的新兵卫满脸于思,更显恐怖。冒着黑烟及红色火焰、熊熊燃烧的松脂光里,男人瘦小的腿肚不住地打颤,一家人眼里尽是惊惧之色。
“我只希望有点饭吃。”
“啊?”
“饭!我急得很,就是剩饭也好。我出城办事回来,走到这里突然饿了,怎么也无法忍受,我身上没带钱,就用这个代替吧!”
说着,他脱下汗衫丢到女人面前,走向放在架上的饭锅处,伸手端下。他刚才一进门就看准了。碗筷都已洗净晾在箩筐里。他掀开锅盖,锅里约有三碗饭,也是搀了许多杂粮。他浇些水,就光着身子站着唏哩呼噜地囫囵吞下。女人突然窜到他身旁。她穿着褴褛的衣服和像酱油熬成的污脏短衫,等于裸了半身,跟那像串在竹枝上烤干的河鱼似的瘦小男人完全相反,她肥胖高大。她晃着两只大奶,抬起腌菜桶上的石块。大概是觉得两、三碗剩饭的代价不值得拿人一件崭新的白麻汗衫吧!
新兵卫才说:“不必麻烦,这样就可以了……”女人已抓出腌菜,哗啦哗啦地冲洗干净,迅速切好,盛在大碗里端过来。
“多谢!”
新兵卫接过,配下最后一碗饭。菜虽然咸,但饭就显得甜了。他还想再吃,但已没饭了,放下碗筷,穿上外衣,鞠躬言谢:“叨扰一顿,感激不尽。”
要潜回城里,新兵卫得下一番功夫。他打算照逃出来的路线溯游回去,潜进水门入口。警戒最严的是二之丸的外墙,如果能平安潜到这里,以后就没有甚么问题了。在二之丸各处及本丸外墙站岗的,多半是外地首次进城的叛军,自己熟知城内地形,要避开他们耳目应该不难。他充满自信地走向昨夜上岸的水门边,看到前面有几个人影蠕动,立刻趴下身子窥伺,人影有四个,拿着长矛,好像没穿甲胄,也有避人耳目的样子。他想大概是自己人没错。
他离开掩蔽物,踏步而去。四个人影霍地散开,摆开架式,都没有出声,定定凝视着这边,大概也在怀疑是不是自己人。
新兵卫止步,小声说:“是自己人吧!我是金津新兵卫,你们是谁?”
四人解除紧张,挺起身子收回长矛,一一报上姓名:户仓与八郎、曾根平兵卫、秋山源藏、鬼小岛弥太郎,都是长尾家有勇士之名的年轻武士。他们虽然没穿甲胄,但身上都斜系叉带,绑着头99lib?巾。
“你们在干甚么,仔细说来听听!”新兵卫说,他既年长,地位也较高,口气自然大些。
鬼小岛回答:“我们昨晚寡不敌众,丢了城,今天想起来真是胆怯至极,刺骨之耻,为雪此恨,互相说好,打算潜入城里,豁了这条命斩杀仇敌!”
新兵卫听了煞是感动,搔搔发痒的鼻头后说:
“你们的人格真是令人钦佩,但是你们只有四个人,就算再刚勇,也成不了甚么大事,毕竟,勇士不能白死。我看这样吧!我把景虎少爷藏在城内,现在正要去带他出来,等他出来后,我们就拥立他再兴家业如何?你们大概不知道,景虎少爷并不像晴景公那样,他年纪虽轻,却有成为了不起名将的气质。”
“你把他藏在甚么地方?”
新兵卫迟疑一阵,据实以告:“在本丸的武士待命所地板下。”
四人咸感不安,“不要紧吗?”
“我相信不会有事,他个子虽小,胆子很大,和普通的小孩不同。”
虽然新兵卫直夸景虎,但这四个人似乎没甚么感觉。毕竟景虎不但是先主不疼、不曾摆在显眼位置、而且幼小就被远送到栃尾的少爷,他个性如何,四人无由得知。但他们都愿意在展开激昂行动前找个可以奉献忠诚的人,因此任谁都好。
鬼小岛主张:“真是巧得很,我们就拥立景虎少主吧!但是,去接他的事还是交给我们其中一个,这事比较适合年轻人做。”
“不行,非得我去不可,我知道怎么潜进去!”
新兵卫说完,脱掉外衣,裸着上身,把刀斜绑在背上,短刀插在丁字裤里,走到他逃出时上岸的地方,下到水里,没有半点水声。
四人散在濠边,藏身于掩体之后,注视着水面。不见一颗星星倒映的漆黑水面毫无涟漪,也毫无声响。人已潜到水底了。
新兵卫机敏地躲过卫兵,到达本丸的武士待命所廊下,屋里有几个武士喝酒作乐,笑闹声中杂着女人的莺声燕语,一定是没能逃出的女侍被拉来凑兴。
新兵卫窃笑运气不错。他知道在走廊和房间交接处嵌着一块厚木板,是大扫除时拆板子用的。他溜到那里,拆下板子,一股霉臭潮湿的空气悄悄渗入鼻孔。他没进去,心想景虎应该会注意到自己出来。果然,没等多久,他听到微微的呼气声,人已爬出来了。
两人默默点头,谨慎奔出走廊,循阴影来到本丸濠边,蹲在树枝倒插河里的老松下。
他们必须在这里下水。新兵卫在景虎小时教过他游泳,他应该不怕水,但仍不放心地问说:“你在栃尾时还游过没有?”
“嗯,整个夏天就泡在刈谷田川里,栃尾的小孩没有一个游得过我。”
“那好,你尽量潜在水中,别出声,我就在你后面,你潜到水门口游出二之丸濠!”
“我知道。”
景虎脱掉衣服,也斜背长刀,短刀插在丁字裤里。
本丸的警备虽此二之丸松得多,但四处仍燃着篝火,时有卫兵巡逻。两人趁空滑下土墙,钻进水里,静静地潜向水门。
不久已接近水门,但不知怎地,景虎浮99lib?出水面换气时不小心弄出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那声音听起来异常尖锐。
新兵卫一惊,抓住景虎手臂,靠在岸边暗影处,慢慢探头窥伺两岸土堆及水门上边,正好看到一个持矛走向水门的卫兵身影。
“糟啦!被他发现了!”
新兵卫凝视着他,但卫兵似乎无意通知其他人。新兵卫还抓着景虎的手臂不放,用下巴指向那边,再定睛细看,卫兵身影虽然看不见,但高高举起的矛尖映着远处烧得旺盛的篝火,亮眼可见。篝火的火焰一下子高窜、一下子矮缩,长矛闪出一条光线、一下子消失。
新兵卫心下明白,那人显然是打算等他们浮出水门口时一枪刺下,好独占功劳。
云游僧
新兵卫当下打定主意,他凑在景虎耳边小声说:“待会儿我先杀了那家伙,之后你再出来,总之,我们先游到水门去。”
“可以吗?上去会被别的卫兵发现的!”
“我们不上去,走吧!”
新兵卫督促景虎再潜入水中,游到水门口,抓住景虎手臂,示意他留在这里。景虎领会他的意思,身体紧紧贴着水道侧壁。侧壁是石砌的,除了交叉砌处毫无半分缝隙,还长满水苔,滑不溜丢地,流进狭窄水道里的水快速流着,要停着不动虽然很辛苦,但他仍用指头紧紧扣住些微的缝隙。
这时,新兵卫大力踢水,与激起的水花同时闪出水门口。跨在落水口正上方、矛尖朝下、等得望眼欲穿的卫兵立刻像叉鱼似地,无声使劲地向下猛戳。新兵卫早有防备,在出水门同时已避开正面,他扭过身体,抓住矛尖,运足了气,用力一拉,卫兵便与激烈的水声同时被拽入濠沟里。新兵卫揪住他的发髻,同时右手抽刀斩下他的脑袋。
在此之前,景虎已游出水门,嘴里衔着短刀。三更半夜里突然响起的水声,引起各处哨兵的惊惧。
“那是甚么?”
“ 5728." >在哪里?”
“在水门口那边!”
众卫兵叫嚣着赶往水门,有人还举着火把。但这时新兵卫和景虎已深潜在水中,斜穿过濠沟,游向岸边。虽然本丸土堤上四处搜寻的卫兵骚动也引起二之丸卫兵的捉喊声,但两人早已游上岸,躲在濠沟畔掩蔽物后,那些等得心焦的年轻武士向此处奔来。
“不要紧吧!”
“一点擦伤也没有。”
攀着他们伸入濠沟中的长矛,用力一撑,上了岸。
虽是暗夜,卫兵仍拚命四处搜寻,这一伙人待在濠沟边,很难不被发现。
“在那里!对面有可疑的人影!”
众人叫嚣着,箭支同时自对面飞来,还有人拥向城门准备绕过来。
久待不利,众人簇拥着景虎忙往外逃。他们必须安排景虎的衣服,也必须有被追兵追上的心理准备。边跑边谈的结果,决定先往林泉寺。
天室大师还没睡,在禅房打坐。发生在兴建此寺大施主长尾家的灾厄,令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和尚心有戚戚焉,虽说是尘界俗世,在他依旧有难舍之物。
连老和尚都有这层感受,那些年轻僧众怎可能不觉心愤呢?有人甚至主张老和尚不该坐视不语,应该出面劝说逆贼,将之引回正道。
老和尚知道这种劝说是毫无效果的,逆贼必定是经过充分的思虑才倒戈而起,一举占下城池,他们此刻定是骄兵如盛夏炎阳,如何听得进清凉动心的劝告呢?
他一一安抚年轻气盛的弟子:“我是有这么打算,但到了该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现在则时候未到。你们不要吵,此时唯有不失平常心而保持静默,方见以前修行之功。”
他虽然安抚了弟子,自己却无法真正平静。他听说城主晴景逃走,但下落不明,而且,以晴景那种胆识能否再中兴家业,也令人怀疑。中兴大业需要国中武士的助力,但晴景似乎欠缺那份人望。
景康、景房两个弟弟都已阵亡。今天上午,昭田常陆派人送来他们的尸体,并传口信:“虽无意杀其兄弟,但战乱之间无由顾及,此乃战争之常,无关是非,谨送菩提所,请为法事,以慰彼等在天之灵!”
老和尚收下遗体,葬在长尾家墓中,并为兄弟俩做了庄严法事。
他们兄弟中还剩下么子景虎,但现况如何也不得而知。三条起兵称乱后不久,听说他自栃尾归来,留在城内,昨夜虽然也在城内,但下落不明。
如果景虎有救,那么长尾家前途仍光明在望。他幼年时在寺里待过近半年的时间,老和尚教他朗读四书,记忆中是个资质极优的少年。他脾性强悍,头脑聪敏,最具武将的资质。但即使如此,年龄毕竟还小,不过十三、四岁,如果长尾家能多兴旺个三、四年,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位了不起的武将,但家变如此,国内武士未必有心拥立年轻的他。
天室大师思前想后,心中真是纠乱不解。就在这些杂思来去胸中之际,寺内骚动突起,好像寺僧都分头赶往大殿方向去。
天室大师睁开眼,心知一定有事情发生了。
“来人!”
“是!”
隔房的侍僧拉开纸门进来。
“外面骚闹是怎么回事?去看看!”
“是!”
侍僧转身出去,老和尚像甚么事也没发生似地恢复安静的打坐姿势,但紧接着又听到长廊下传来脚步声,那是有心压抑却仍急促不安的脚步声,而且不只一人。老和尚神色不动,继续打坐。灯影透过拉门,脚步声停在拉门外,人好像坐下。
“回禀师父!”
“甚么事?”
“传事僧有事面禀!”
“进来!”
纸门一开,侍僧和传事僧跪在门外,纸罩蜡灯搁在一旁。他们伏地一拜,踏过门槛进房,把门拉上后,传事僧说:
“方才,金津新兵卫暨数名武士守护喜平二景虎少爷来寺,据说昨夜骚乱以来,景虎少爷一直潜藏城内,刚刚才为金津救出。他们是游过濠沟逃出,因全身裸露,已请他们先往客房换衣。”
“我马上来!拿保暖一点的衣服给他们,这时节虽然温暖,但浸在水里还是冷的。”
“是!”传事僧正要离去。
“等等,大殿里众僧喧闹,定是因为景虎等人之故,叫他们不要吵闹,万一大肆声张,倒叫那些谋反之徒得到消息。”
“是。”传事僧退去。
侍僧服侍天室大师穿上法衣,披上袈裟,拿起纸罩蜡灯走出禅房。大殿方面不但未见安静,反而更加喧闹。
老和尚长长的白寿眉抽动着,急得光着脚板就走下院子。他回头吩咐侍僧:“跟我来!”踩着院中踏石,步出中门,直到大殿前。
?99lib?寺内和尚几乎都集中在大殿前,漆黑中只见光溜溜的头颅簇挤着,煞是奇观。
“贼徒若知景虎少爷在本山,定会大军来攻。本山为长尾家所建,是长尾家世代菩提寺所在,蒙受长尾家恩泽已久,断无交出景虎少爷的道理。我等需诚心一意守护景虎少爷,必要时就以大殿作为安息之地,拚至最后一人,如何?各位是否已有心理准备……”
一个和尚站在大殿阶梯中央,嘶声发表高论,每一句话中断时,底下光溜溜的脑袋就一起激烈摇晃,兴奋地附和说:“没错!就是这样!”
天室大师就在这时候领着侍僧赶来,他接过侍僧手上的纸灯,凑近和尚的脸一个个看着。
每颗光头额上都系着布条,甚至有人脱下施主供奉的甲胄,穿戴在自己身上。众僧皆挽起袖子,有人持着长柄关刀,有人拎着棍棒,也有人提着柴刀,甚至有人拿着菜刀。
天室大师一个个从头看到脚,和尚这会儿都不好意思起来,个个缩着肩往后退。喧闹瞬时安静下来,连刚才那站在台阶上气焰高张的和尚,也不知甚么时候鬼鬼祟祟地钻进人群里。
老和尚这样看了几个人后,像嘀咕似地低声说道:“我说这时候喧闹、反叫敌人知道的话应该都听到了吧!都回房去!”说毕独自踏步回房。
客殿里,景虎穿上小沙弥的衣服,喝了热粥,不觉有点困了,便对新兵卫说:“我想睡一下,老和尚来了再叫我,膝盖借躺一下。”
新兵卫虽然劝他“再忍耐一下,马上就要见到大师了”,但他不听。
“我忍不住啦!只要睡一下就好,睡到老和尚来就行了。”
说完,枕着新兵卫的膝盖就躺下来,很快发出匀和的鼾声。他身躯矮小,脸颊丰润,看起来非常天真,在曾看过他不输大人勇士、奋勇杀敌的新兵卫眼中,无法相信那是同一个人。他凝视着景虎的睡脸,激动地想:“你一定会成为不输令尊大人的名将!”
鬼小岛弥太郎等武士也有同样想法,他们把景虎在这危难之际仍与平常无异、安然入睡的大胆看成是名将资质,非常感动。
不久,天室大师来了,新兵卫摇唤景虎,但景虎就是醒不过来,闷哼两声,翻个身,单手抱着新兵卫的腰继续睡着。
“就让他睡吧!不要勉强!”大师转身吩咐随侍和尚:“找点盖的东西来。”
侍僧立刻拿来薄棉睡衣,盖在景虎身上。
料理妥当后,新兵卫等人开口寒暄。
“欢迎光临寒寺。老衲虽为遗世之身,也正思量施主家的劫难,真是无以言喻,苟活多年,反见忧事。”
天室大师忧伤地说,但语气一转:“看到景虎施主安然无恙,真是无上高兴。施主幼时,先主欲令他出家来本寺时,老衲曾收留半年,教以学问,非常了解他是甚么样的人,如果能顺利渡过这场劫数,长尾家业再兴有望。老衲正窃思其年纪过轻,不知国内武士拥护意向如何,今有诸位武士随从,显见众人意向必定相同,殊为可喜。”
接着,就谈到今后打算的问题。
新兵卫说:“无论如何,我等想趁天未亮前离开此地,此刻城外尚无警戒,但等天一亮,太阳升起,叛贼警戒一定扩及城外。”
“这个——敝寺虽然很想尽守护之力,但与城相距太近,而且寺中尽是不事武功之人,万一为敌所知,反有危险,实在爱莫能助,不过,施主打算往何处去?”
“这个……”
地点还没决定,新兵卫难以作答。这时,传事僧进来,在老和尚耳畔不知说了些甚么,老和尚频频点头,然后向众人说:“栃尾常安寺住持门察师父几天前来访本山,方才他建议说,景虎施主以前待过栃尾,不妨暂往常安寺避避,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新兵卫一时无法回答。景虎是为逃避三条俊景追兵才逃出栃尾,如何能再入虎口呢?!他看着众人,眼露徵询之意。众人似有同感,都不作声,只是面面相觑。
这时,景虎突然从新兵卫膝上翻身坐起,向天室大师寒暄:“师父,久违了,这回又来叨扰啦!请您告诉那位栃尾的师父,请他带我去栃尾吧!”
新兵卫吓一跳,想要开口说话,景虎制止他:“栃尾是我长大的地方,也是我在三条追兵赶到前逃走的地方,那里我熟得很,我看敌人暂时不会再来找我,只要先躲过眼前的灾难,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不久,常安寺住持门察和尚随传事僧进来,年约三十五、六岁,相貌堂堂。他恭恭敬敬地伏地一拜。
景虎说:“我是景虎,这个身子就交给你了,带我去吧!”
他虽是小孩,语气却充满威严,门察和尚感动得又伏地一拜。
随后,六名头戴竹笠的云游僧及一个草笠遮脸的小沙弥鱼贯走出林泉寺,往东行去。
清晨,宇佐美定行独自在院中漫步。雾很浓,远看是一片茫茫漠漠的乳白色,近看则像抽得细长的棉丝,卷曲缠绕缓缓变形,甚有意境。浓雾闭锁的树林间传来各式鸟禽的叫声,宇佐美放轻脚步,像怕惊动林鸟似地一步一步蹑足而行。树干都是湿的,树叶上沾满露珠。
他思量着越后的乱事,心想这场乱事何时才能平定?又该由谁来平定?
为景死后,众人争论谁该担任守护代时,他曾发言表示晴景适任,争论因此解决。然而,他推举晴景,并不是看重晴景这个人,而是当时若僵持不下,很有可能形成三条俊景担任守护代的局势。他不想让俊景成为守护代。俊景生性勇猛,战技超群,却残酷贪婪得无可救药。他若大权在握,一定会酷虐百姓、驱战豪族。宇佐美以为,像俊景这种人物,适于征战沙场,却不适于做为一国之主。他原来想推举上田房景,但房景年事已高,怕俊景不服,不得已只好推举晴景。
从那时起他就不认为晴景适任。晴景是非常凡庸的人,性情温吞,好逸乐,又不聪明,完全不像是枭雄为景的儿子。当时他已预知,晴景终究无法平服国内诸豪。
因此,俊景起事,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昭田常陆的背叛。想当年,昭田深受为景信任,赋予家老大权。为景死后,昭田为保权势,积极拥护晴景,一副顾命大臣的忠诚模样。没想到俊景一举兵,他便衡量清楚利益得失,与其依赖难成大器的晴景,不如自己独立,..与俊景利益均沾。
宇佐美思想及?99lib?此,颇觉憾恨,不得不反省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浅得很。
一时下落不明的晴景,后来在距宇佐美居处两里的笠岛募兵,也派人催促宇佐美出兵,宇佐美遂派儿子定胜率兵五百会师。虽也有不少人响应,但他们似乎对晴景不抱甚么希望。
宇佐美再想,当今乱世,武略不精,就难成大业,晴景没有这方面的才识,就算平定了这次的乱事,往后还会有问题发生。到底谁才有这份才略呢?他想了半天,竟无中意的人选。不觉感叹:“守护代一职限于长尾一族的规定,真是棘手啊!”
如果没有这个规定,他自己倒想出任,他有自信能做个很好的守护代。可惜规定不能更动,虽在乱世,众人却都忠实遵守这个规定,大概是避免人人产生“有为者亦若是”的心理吧!
的确,在这种时节,人心最易谋叛。
想到这里,他不觉露出苦笑。雾稍微淡了些,阳光透射在树荫之间,不知何时,衣服已叫晨雾给沾湿了。
他走出树林,举步往起居室时,雾中传来年轻女孩的叫声:“爹!爹……”声音清澄。
“在这里,我马上来。”
宇佐美加快脚步,脸色变得柔和多了。
定行和女儿乃美在泉水上的石桥相遇。她年约十四、五岁,容长的脸蛋、细而挺的鼻梁和清澈的褐色大眼睛,有宇佐美定行的高雅气质,但像未成熟果实般的青白色肌肤,显现青涩,说不上十分美,不过,再等个一、两年,一定是个美丽而有魅力的女人。
“水已滚了好久罗!”她笑着说,整齐洁白的牙齿露现淡红唇间,模样儿甚是清爽。
“哦,我正要回去,心想茶也该泡好了。”定行愉快地回答,露出在人前绝不表现出来的老人模样。
父女并肩走回起居室。
起居室角落的小壁橱前搁着火炉,茶壶冒出闷闷的蒸汽声。乃美坐在炉前,泡好茶,端到父亲面前。
定行啜了一口:“刚好。”他按照礼仪把茶喝完,“真香!今天比往常多走了几步,喉咙特别渴,你倒机灵,给我泡下这么大碗茶,心思真细哪!”
乃美被父亲夸奖,高兴地笑着说:“您很久没有夸我泡的茶了。”
“哈哈哈……”定行抚着稀疏的白髭,心情畅快地笑着。
随后,家仆送上早餐。定行摒退仆人,让女儿服侍,父女俩不着边际地闲聊着。吃罢早餐未久,贴身武士来报:“栃尾本庄庆秀大人的使者求见。”
“本庄的使者?”
本庄庆秀的地盘距三条仅五里,但没有加入俊景的叛兵阵营,宇佐美也知道景虎曾在庆秀家住过几年。他很快猜到,景虎可能又藏回本庄去了。
“我就在这里见他!”
“来人是和尚装扮,体材魁梧,不知是否真的是出家人……”贴身武士有些不安。
“无妨,带他进来。”
贴身武士退出去后,定行向乃美使个眼色。乃美领会其意,欠身退下,一出一入之间,数名年轻的贴身武士即走进厅室,分站两厢。但是宇佐美对他们说:“你们也退下,他能进城到这里,显然武功不凡,你们是防不胜防,罢了!”
年轻的贴身武士遵命退下。
宇佐美抱着胳膊,浏览庭院景色。雾已消失殆尽,院中洒满了和煦的阳光。雪国的春夏推移实在匆忙,前一阵子大地还被坚冰封冻,才想着这冰雪何时融化,却已是梅桃樱李百花盛开;才觉得春风拂面、落英缤纷,又已是碧绿满眼的初夏景致了。
宇佐美望着冒出点点新绿的树丛,思想起景虎的事。他没见过景虎,但对景虎从出生、不被为景所爱、入林泉寺出家到被为景断绝父子关系赶出家门、在栃尾本庄家生活数年、三条起兵谋反时返回春日山,不久又因昭田叛变,在乱战之中失踪的经过都知道。他想,景虎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孩子呢?听说他非常倔强,所以不讨为景欢心。不过古来也有不少幼时不讨人喜欢、长大后却成为一代豪杰的名将,若果如此,岂非越后国的守护代人选,只是年龄太小了。
跟在弯腰谨慎前导的家臣身后大步而行的和尚,果然体格魁梧,相貌堂堂。他身高近六尺,生得虎背熊腰,法衣袖口露出的两条胳膊,更是肌肉虬结、刚毛丛生。他眉毛粗浓,目锐如鹰。
宇佐美一看,心中暗叫:“是他!”他知道眼前这和尚是春日山长尾家的勇士鬼小岛弥太郎,年纪虽仅二十三、四,却是为景的马回,立下不少战功。但鬼小岛或许不知已泄了底,于是宇佐美佯装不知情地寒暄。
“贫僧是栃尾常安寺门察师父弟子道忠,特来拜见。”说着,动作笨拙地屈膝一拜。
“听说你是本庄公派来的使者?”
“贫僧正是。”
弥太郎轻点着那剃得精光且坚硬的头,将原本端坐着的脚膝盖往前一挪,正要说明来意时,两名贴身武士现身。一个捧着烤栗,一个奉茶。
宇佐美说:“粗茶粗果,简慢了!”
“叨扰了!”
弥太郎先吃烤栗,接着喝茶。如果是一般禅僧,这时礼貌的动作应当极为洒脱,但弥太郎却不然,他大概是临行前才学的,动作非常笨拙。宇佐美按压不住心中的好奇,突然大喝一声:“鬼小岛弥太郎,不要动!”
弥太郎大惊,放下刚送到嘴边的茶杯,同时向后一跃,站在走廊,目视八方。
宇佐美这一声大喝,待在隔壁房间的年轻武士也立即现身,摆好阵势,只等宇佐美发令。没想到他却微微一笑,藏书网
向年轻武士挥挥手,但年轻武士一时不知他是甚么意思,仍站着不动,他只好开口:“退下,退下,没事!”他们才遵命退下。
弥太郎的样子仍不变,他挽起法衣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像金刚似地瞠目以待。
宇佐美笑笑,指着席位说:“道忠师父,请回座吧!”
弥太郎不知道宇佐美在想甚么,心里又在计划甚么,他对这种策谋型的人物一向束手无策。于是,略带自弃的语气说:“在下正是鬼小岛弥太郎。”
宇佐美笑得更乐,因为弥太郎是如此单纯率直。“请回座吧!”
弥太郎依言回座。
“如果阁下的道忠之名是假的,那么,本庄庆秀公使者的名义也是假的罗。”
弥太郎狼狈地回答:“不不,那是真的。”
“哈哈,是吗?”
宇佐美虽还笑着,但马上就表情严肃地凝视弥太郎。弥太郎不知道他为甚么直盯着自己,只是觉得气势上不能输,于是也睁着大眼回瞪。
宇佐美目不转睛地缓缓说道:“让我猜猜阁下所为何来。”
“……”
“喜平二景虎少爷在春日山骚乱时,由你们护送到栃尾的本庄家,不对,是常安寺。你们应当有几个人,如果只有阁下,是不可能丢下他单独前来的。你们藏在常安寺,也与本庄家有联络,居中联络的大概就是常安寺的和尚了。”
他似乎对一切了若指掌,弥太郎脸色大变,仍睁大着眼,却无话可答。
宇佐美微笑,“我好像猜中了是吧!现在我再猜阁下来访的理由,是想借兵吧!”
这回他只猜对了一半,弥太郎安心地吁口气。
兵书与纺车
“事情没这么复杂,在下只是来请教大人能否和景虎少爷见个面,如果同意,又在甚么时候比较方便?”
“这个——”
宇佐美思量半晌,这一见面,结果自然还是借兵。他不是不想借,如果是值得帮助的人物,他更乐意借兵。
“这只是本庄公的意思?还是景虎少爷也希望?”
“是景虎少爷先提出,本庄公也同意的。”
弥太郎似乎很得意,彷佛以景虎虽年少却有这层想法为傲。宇佐美看到像弥太郎这样的勇士都愿忠心跟随,心想景虎这少年的确有相当胆识,于是再问:
“除了阁下,还有甚么人追随景虎少爷?”
“金津新兵卫、户仓与八郎、曾根平兵卫、秋山源藏等人。”
都是春日山长尾家知名的年轻武士,能有这些人追随,显见胆识不凡,是有一会的价值,“好!我就会会他吧!”
“多谢应允,那么甚么时候方便?是由在下护送景虎少爷来此吗?”
“在下担当不起,理当由在下谒见,不过,我人到栃尾,恐又引人注目……”宇佐美思索片刻,问道:“阁下来此途中,是否经过一地叫片贝村?”
“没有,不过在下知道那地方,在来迎寺村附近吧!”
“没错,距来迎寺村南一里之遥,不过,在片贝村村外山中有座福昌庵,就在那里吧!那地方位在此地及栃尾中间,距栖吉领地及在下领地也不远,万一有事,也方便想办法,如何?”
“很好,那么时间呢?”
“七天后的正午吧!在下会先跟福昌庵僧人联络的。”
事情谈妥,宇佐美盛宴待宾。弥太郎荤腥不拒,酒肉均沾,大快朵颐。“在寺里食粗量少,我等俗人不好叨扰,只好同遵清规,真是辛苦哪!今日有幸得以饱餐!”
到了约定那天清晨,太阳还未露脸,宇佐美便启程离开琵琶岛。他虽带了半武装的随从五十人,但只留在领地边界以备万一,另外带了五名普通行旅装扮的贴身侍卫同行。
琵琶岛距片贝村有六里行程,一行人在正午前一个钟头时到达山麓,庵堂在山腰。山上老杉茂密,青藤缠绕,山路蜿蜒崎岖,蝉鸣阵阵入耳。宇佐美一边拭汗,一边缓步登高。他的座骑也和那五十名武士留在边界处。
接近庵堂时,弥太郎和另外一人出迎。
“已经到了啊?”
“约四半刻前到此,上回打扰您了。这位是户仓与八郎。”
虽然听过也看过这人,宇佐美还是说:“初次幸会,在下宇佐美!”
一行人连袂上山。
行至半山,约有块方圆三十尺的平地,庵堂即坐落在临崖一隅。山势向东缓走。近午的阳光照在庵堂前平地上,煞是亮眼。东方一里远处,信浓川蜿蜒流过,泛着粼粼白光,河对岸是崇山峻岭,视野极佳。宇佐美脱下竹笠,凉风习习,身上浮汗刹时乾透。
庵堂入口有人影出现,皆着僧服,一位是庵主琢元,一位是金津新兵卫,另一位则素昧平生,但宇佐美一眼就看出他是真正的出家人,心想他大概是把景虎带到栃尾的门察和尚。
果然,门察自己报上法号,并说:“贫僧是本庄庆秀公的代理人。”
宇佐美与新兵卫只是面识,不曾亲密交谈过,但此刻不由得心有所感地说:“辛苦啦!阁下忠勤护主,令定行佩服!”
新兵卫也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说:“哪里,哪里,请入内再谈吧!”
虽然一路上山而来,脚上倒没沾染甚么灰尘,脱了草鞋,用毛巾掸掸,就走上居堂。
“欢迎欢迎!”景虎欣喜出迎。
宇佐美一听,不觉猜想,景虎是主动出迎,还是听从他人劝说而出迎?因为这个时候最能表现一介武将的器量。
平将门在田原藤太有意归顺来访时,因过于兴奋,未及梳发即出迎,结果藤太认为他没有身为大将的沉稳端重,而罢归顺之意。
源赖朝在石桥山一战兵败,遁走安房,整军四、五百骑重入下总时,平广常率大军二万追随而来,源赖朝却不准他晋见,命令土肥实平转知平广常:“虽屡屡促军发兵,却来兵为迟,实为可疑,且留后阵听候处置!”
平广常闻言大惊:“此公定将成为日本大将军乎!今日兵败,势单力薄,我率大军来归,非但不准晋见,反遭斥责,其威实在可惧!”
不过,中国圣人周公为求贤士,倒有“一沐三握发,藏书网
一饭三吐脯”之美谈。
这三个古例,同时闪过宇佐美脑中,但是他倒不想以此来判断他人的器量胆识,因为只靠表相,无法了解一个人。
“不敢,不敢,请回座!”
宇佐美遵循礼仪把景虎按回座席,隔着门槛伏地一拜:“初次晋见少爷,在下宇佐美定行。”
“我是景虎,今年十四,久仰大人大名,今日得见,实在高兴。”
景虎端坐席上,态度和言语虽然还带点孩子气,但自然豁达,毫不生硬。宇佐美心想他的举止不是被教出来的。
景虎又说:“你过来些,在那儿讲话不方便!”
“恕在下放肆!”宇佐美跨过门槛。
这时,景虎突然开口:“我要见你,是因为想当你的徒弟!”
宇佐美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微微一笑,“甚么徒弟?”
“我想跟你学兵法。你也知道,我从小不得父亲欢心,幼时被送入林泉寺当和尚,林泉寺老师父看我不适合当和尚,只教我朗读四书和书法就送我回城。和尚没当成,春日山也待不得,结果被送到栃尾本庄家,这些经过想必你都知道吧!”
这是叫人委屈又愤怒的成长经历,但是景虎却一迳笑着侃侃而谈。宇佐美心想他太过于少年老成,不过,仍态度恭谨地回答:“在下略知一二。”
“本庄人很好,待我很亲切,只是我不愿待在栃尾。过去,我整天和村童耍棒、游泳、捕狐狸,林泉寺学的东西全忘了,更别提战场督阵、阵法等武将心得了。我知道你是作战高手,也曾当作一门学问研习,所以我想拜你为师,学习兵法。”
宇佐美以为景虎终究不过是要借兵罢了,没想到他的心还如此远大。他感觉自己的心陡地一震,几乎要流下泪来。
“少爷所言,在下愧不敢当,不过,在下只是好为兵道、独自摸索罢了,并未有得以傲人之处,仅能尽我所知传授。”
宇佐美心想,下一任守护代就是景虎了。他相信眼前这少年能平定国内乱事,已不在乎他年龄之轻了。
景虎抵达琵琶岛不久,昭田常陆就退出春日山城,先往三条,再转蒲原郡,因为越中援兵迟迟不到,晴景方面招募的军队逐渐增加,人数已达两千,昭田于是心虚而走。
上杉定实火速把这消息传知晴景,晴景便高高兴兴地班师回城。奉宇佐美之命去支援晴景的定胜也把消息急报回琵琶岛。宇佐美只付之一笑,指示定胜见机回城。
景虎对这情势的变化毫不动心,专心一意地随宇佐..美学习兵法。宇佐美是个儒将,但不是学者,因此他的教法简明直截。
“兵法之要是以我实击敌虚,这个虚有军势之虚,也有心虚,古来被喻为奇兵的军略几乎都可以说是击人心虚,因此,最重要的是研究此状况下人心如何?彼状况下人心又如何?例如,楠木正成在赤坂城的战略。
“坂东率三十万大军进攻楠木守城,心想如此小城,只手就能粉碎,于是策马越濠,逼临城下。这时坂东军轻看楠木,一心只想着攻城,丝毫未考虑防御,楠木看准他们这层心理,等坂东军进至桥上时,下令发箭,坂东军立刻千人倒下。坂东军见城一时无法攻下,遂做久攻打算,为马卸鞍,人脱盔胄,一旁休息。楠木事前已料到,埋兵在两侧山中,乘机左右夹击,大破坂东军。学兵法就要如此这般,日常不怠于研究人心的变化,以此心看兵法七书,定获益匪浅,若无此心,则兵书犹如废纸。”
景虎像沙砾吸水般拚命地吸收宇佐美教给他的兵学常识。某天正午,他听完兵法,穿过院子准备回房时,突然听到纺车的声音,单调而引人瞌睡。他很好奇,循着声音找去。
在院旁的一栋建筑里,乃美正在纺纱。她端坐榻榻米上,一手转着纺车,一手从桶中拿出碎裂的麻苎卷在管上,就这样重复持续着单调的动作。她额头渗出细粒的汗珠,挺直的背部也都汗湿了。她听到院子里走来的脚步声,抬眼一望,有些吃惊。她知道眼前这人是两个月前来到此城学兵法的景虎,却是头一回见到。景虎也一样吃惊,他以为纺纱的是个中年女侍,没想到是这样年轻美丽的女郎。
乃美停下手中工作,恭恭敬敬地向景虎行礼。景虎点点头,感觉眼前一亮,全身发热,汗水迸流。
他问:“你是谁?”
“本城城主的小女儿。”
“哦?我怎么不知道。”景虎笑着,走近廊下,“你叫甚么名字?”
“乃美。”
她口齿清晰,仪态大方,景虎觉得她一定很聪明。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您是春日山守护代令弟景虎。”
景虎还想多聊,索性坐在前廊地板上。
“你自己纺纱?”
“是。”
“令尊吩咐的?”
“不,需要麻线时就纺。本来该一次纺够的,但我生性疏懒,只有需要时才纺。”乃美笑着回答,语调轻快,没有甚么顾虑。
“那么,你也会织布罗?”
“是的。”
“我母亲也会纺纱织布,而且又快又好。她身体虽然很弱,但是喜欢工作。我最讨厌懒惰的人。”
“啊呀!我刚刚才说我是懒惰的人哩!”乃美笑着说。
景虎尴尬得满脸发烫,“我没说讨厌你,我是说讨厌那种优柔寡断又懒惰的人。”他的话语有些紊乱,语气略带愤怒,全身更是汗如雨下。
“好热,今天真热!”说完,突然起身,走出庭院。
乃美继续先前的工作,一边转着纺车,一边想着景虎的事。
“他生气了吧!这人脾气太烈,不过,他谈起他母亲时,语调甚是柔和,一定非常怀念母亲吧……”
她略倾着细长的颈子,像百合花一样,脸上带着微笑,是那种年长姑娘心有余裕的微笑。
景虎目不斜视地急急走向外城二之丸居处,脸色很差,心中也寻思着,“她几岁了?她比我大,有十五、六岁吧!不过大个一、两岁,却一副姊姊的模样,挑人语病,太傲慢了……”
但是回到住处后,他的心情转好了,只觉得心底有某种浮动不定的勃勃兴致,就像是和暖春日远眺远山樱花、或是黄昏时分凝神呆望美丽彤云时的感觉。
从那时候起,景虎常常学完兵法,便绕进乃美居处的院落逗留一阵。
乃美并不懒惰,总是有工作在手,有时候缝制衣服,有时候用金银细线绣战袍。布料有时是京都和大坂商人带来的南洋罗纱或羊毛织布,有时是雪白熟绢。
景虎喜欢看乃美刺绣,看她屏息专注、细白指头在布框里扎针的模样,娴静沉稳,有股说不出的美感。昨天看还是纷乱的各色丝线,今天来看已是只金光灿然的狮子,或是鲜艳动人的橘子图案。
有时候她不在居室里,让景虎扑个空。隔天一问,说是到机房织布去了。
某天,乃美突然说:“我泡茶给你喝好不好?”
“淡茶吗?”
景虎对淡茶毫无兴趣,觉得味道虽香,却很难喝。
“你不喜欢?”
“是不喜欢。”
“为甚么?父亲说那是第二好喝的饮料呢!”
“第二好喝?那么第一味美的是甚么?”
“浓茶!”
“那简直是茶泥嘛!”
乃美呵呵一笑,“试试看好吗?我先给你泡淡茶,如果不喜欢,再换煎茶。”
说完,她用竹刷在茶杯里搅搅,端到景虎面前,“请吧!”
景虎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但觉入口极佳。他看着杯底隆起的细细绿色泡沫。
乃美又端来面粉搀着柿皮末做的落雁糕点,“请用!”
景虎拿起糕点入口,使劲咬着,然后用力端起茶杯,像喝药似地闭着眼饮下。
乃美惊讶地看着,继而一想,或许景虎故意这么表现。
她笑着说:“你这样喝当然喝不出味道,必须一口一口地用舌尖慢慢品尝才行哪!”
景虎没理会她,迳自说:“你答应过的,给我煎茶吧!”
“好的。”
乃美退到火炉前,从茶柜取出煎茶用具,以娴静优美的动作泡好煎茶,奉给景虎时说:“再过两、三年,你大概也能喝出抹茶的味道了。”
景虎真有掷掉茶杯的冲动,小姑娘摆大人架子,令他颇不高兴。他按捺心中不悦,一仰而尽,“好茶!多谢,告辞了!”说完掉头便走。
乃美对待景虎的态度,就像姊姊对待弟弟,即使景虎言行无礼时她也不会生气。反之,景虎与乃美相对时,总觉得有张大网轻轻地当头罩下,这时他总是蓄意躲开,但是刚一躲开,紧接着又有一张隐形的网飘然而下,他再斩破,感觉自己像在无止无尽飘飘落下的网中,拚命挥刀斩开出路的人一样。每次相见,总是筋疲力尽地回来,但是又无法按捺不见,每回经过乃美居室的院落时,总是不由自主地进去招唤她。
一年过去,又是炎炎盛夏。
景虎领悟兵法之速,令宇佐美惊异不已,他的纸上战术已非宇佐美可及。
“我看你已不必再学兵书了,应该亲自上场演练。所谓阵法,就是指使拥有七情六欲的军人作战,因此力与势皆不断变化流动,而在此流动变化中,胜机稍纵即逝,如何掌握,就须实地演练,只靠兵书所记,往往陷于窠臼,易为敌人所乘,这点你要切记在心。”
景虎有心出门一游,亲眼观察邻国情势。他先与宇佐美商量,但宇佐美不同意。
“若在平时,我是会劝你亲自观察诸国地势险易、国人风俗、诸将政治得失及兵制等,但如今时机不对。现在,越后一国割据四方,一为春日山晴景公的势力,一为在下的势力,一为三条俊景的势力,另一为蒲原郡昭田常陆的势力,由于分崩割据,越中豪族皆>.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此外,晴景公毫无平定内乱、为先主复仇的打算,日夜耽于逸乐,导致民心离悖。长此以往,国内平静迟早将毁,此时出游,实在不宜。”
景虎闻言,也觉颇有道理,尤其是长兄晴景之事,更令他痛心疾首。其实不待宇佐美转述,他早就从弥太郎那里听说不少晴景的乖言悖行。
据说晴景常出城游山,途中一看到美女,不管是何人妻女,不由分说便带回城中陪宿,如有苦主来诉,反遭杀害。因此百姓一听说晴景出游,纷纷逃避,沿途不见人影一个。
又据说,今年春天晴景从京都弄来绝世美女,另有一弟,貌亦俊美,晴景也纳为新宠。
这些事听在纯真的景虎耳中,只觉得龌龊不洁,心想有机会要见见哥哥,好好劝劝他。这番心事他也跟宇佐美谈过,宇佐美考虑许久说:
“也好,不过依在下看,晴景公或许听不进去,但毕竟是骨肉至亲,总需要竭诚进谏为他好,”说着,突然放低声音:“也是为了将来。”
他这话有如打哑谜,却触及了景虎心底深处某种不可言喻的感觉。
景虎回视宇佐美,宇佐美却望着院中惹眼的绿景,拧着下巴稀疏的髭须,眼神平静得若无其事。
数日后,景虎带着新兵卫等五名武士离开琵琶岛,因为途中必须经过已加入三条叛军的柿崎弥二郎领地,所以六人都打扮成巡游各国的云游僧模样。
出发之时,宇佐美对景虎说:
“路上要小心,千万不可随意泄漏身分,让人知道你和春日山有关系。不过,有这五位壮士陪伴,想必不成问题。要小心的还是在到了春日山以后,你可以暗示晴景公说琵琶岛的武士分宿城外各处来保护你。人一旦被人掌握弱点,难免会生气,加上你又是他最亲近的唯一血亲。”
这番话虽然也如谜语般,不过景虎完全明白,感激地点头作答。
姊弟新宠
琵琶岛距春日山有十三里半,他们行程从容,就像巡游各国的云游僧般一路探访神社寺院而行。
离开琵琶岛当天中午,即抵米山药师堂。七年前,景虎被断绝父子关系、送到栃尾本庄家时首次经过这里,去年又因三条俊景之乱,路经此处回春日山。那时,他也一样站在殿前廊下远眺颈城平野,感慨依然。
“我第一次站在这里时,年仅八岁,当时我说若以此山筑阵,则府内及春日山尽收眼底,可轻易攻陷,还为新兵卫夸赞一番。而今,从宇佐美学了兵法以后,今日再看,此地实在是最佳筑阵之地!”
初来时是晚秋,去年是晚夏,而此时是盛夏。平野及群山一片浓绿,阳光耀眼,夏云如潮涌般飘荡在远山峰顶及右手边延伸出去的大洋上。
这一年来,他以所学得的战术之眼,设想各种战争场合,下战术工夫,其乐无穷。
距景虎所站位置稍远处,随行的五人忙着擦汗,然后围成一个圆圈吃起便当。有人叫景虎:“吃饭罗,你再不快来,都叫大家吃光了!”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之间以朋辈相称,用语也摒除了繁文缛节的敬语。
“哦!”景虎快步走过来。
“喝水吗?刚汲来的!”鬼小岛弥太郎拿出水筒。
“好!”景虎就着筒口吸了一口,水冷如冰。
因为是空着肚子,饭吃起来特别香甜。就在大家专心吃饭时,有个旅人频频拭汗、走上参道。他有很严重的暴牙,面相奇特。他横眼打量众人,在殿前参拜后,脱下草鞋,登上台阶,走向众人对面的那个角落。他打着赤膊,擦了汗,纳起凉来,动作非常自然,谁也没注意到。直到他凉快够了,穿上衣服,摘下竹笠、枕着胳膊呼呼大睡时,才叫新兵卫注意到。
新兵卫悄悄地观察他,心想:“这家伙是甚么时候来的?是在我们之后来的,还是比我们先来,我们怎没注意到?看他那样子不能不小心啊……”
但看到那人并没有胡言乱语,于是,新兵卫向众人呶呶嘴,指着那人问:“那边有人,甚么时候来的?”
众人一看皆大惊,目露险色。新兵卫以眼神制止众人:“咱们也该走了,这里虽然凉快,但也不能流连不走啊!”
“走吧!凉快够了,又有精神了!”
众人起身,走到阶梯旁穿上草鞋。新兵卫很快穿上,有意地往那人方向看去。那人依旧是刚才的睡姿不动,似乎睡得很熟,肩膀到侧腹的曲线缓缓起伏。
“应该是个普通旅人吧!”
一行人连袂出堂,走了没多远,新兵卫又回头观望,只见那人已成仰卧姿态,只有脸朝着他们这边。新兵卫很想认为他只是翻个身而已,但不知怎地,总觉得那人是眯着眼打量着这里,他再仔细一看,又觉得那人似乎没在打量,暴牙微张,一副在凉爽中睡得舒服的表情。
一边听着山谷浓荫中聒噪的蝉鸣,一边走下山路途中,新兵卫突然想起那张脸似曾相识,但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拚命搜寻记忆,走得心不在焉。
“怎么?不高兴吗?”鬼小岛凑过脸来。
“少罗唆,我是在想事情!”他换个口气:“刚才药师堂的那个旅人还在吧?”
“在啊!睡得很舒服哩!”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那张脸……”新兵卫突然停下脚步,“哎呀!是他!”
众人吓了一跳,跟着止步。
“是服部玄鬼。”
“玄鬼?!不对吧!大家都看过玄鬼,那张黑天狗似的脸不容易忘的!”
“不,我没有看错,那家伙可以在嘴里含着东西、自由自在地变化脸型。刚才那家伙是个大暴牙吧!一定是他装了假的齿龈,但是他那没有光泽的黑皮肤和鼻子,我印象深刻。虽然他装了假牙,鼻子不显突出,但我就是觉得似曾相识。走,我们回去看看,他这样做实在可疑。”
说完便领头往回走。
除了景虎,一行人都知道玄鬼,但依然不觉得..新兵卫是对的。但是新兵卫那么有自信地往回走了,也不得不随后跟上。
山路陡急,当他们大汗涔涔地赶回药师堂,蝉鸣不绝的闲静堂前,除了凉风阵阵吹过,不见人影一个。
“不见了!可惜!”
新兵卫有些遗憾,但其他四人仍怀疑那人是否就是玄鬼。如果是往下越后方向走的旅人,在他们离去之后下山往北走,并没甚么可疑的。但是如果这么说,新兵卫八成要生气,于是众人皆缄默不语。
玄鬼是甚么时候自春日山消失的,没有人知道,只知道是为景死后不久。他本来也不是正式的家臣,只是为景特别任用的忍者,为景既死,他离开也没甚么奇怪的,因此,他哪时不在,也没有人注意。
新兵卫说:“为景公送给柿崎弥二郎的两个美女,是他到京都买来的,那两个女人很受宠,他或许投靠柿崎去了,我们不能大意。”
“说的也是。”
众人第一次同意他的看法,不过,这事对他们来说,只是个模糊的印象。如今回想,虽然记忆无多,但小心防范总是对的。
他们再度下山,当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之后,有个像是大包袱布似的东西轻飘飘地从堂内的格子天花板角落降了下来,轻轻地毫无声响,落在大殿角落,落地瞬间,是个并足而立的人。穿着草鞋,胸前抱着竹笠,拄着拐杖。他快步走到廊下,轻轻跃过扶栏,落在堂前地上,直奔进山谷,那动作就像飞也似的。他斜斜地奔下耸立的险崖,消失在如巨大盆景的谷底杉林中。
他的动作隐密而快,但被景虎发现了。景虎突然看到他飞快沿着谷底白色溪流往下游而去的身影,惊讶地指着问:“那是甚么?快得像天狗一样!”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是他,就是玄鬼!”新兵卫叫着,这时他人已躲进掩覆谷中溪水的树林中,新兵卫环视众人,“谁还敢说那不是玄鬼?”
那人的的确确是玄鬼,他并没有离开长尾家。为景死后,晴景继续用他办事。他暂时自春日山消失,是奉晴景密令到京都去。
“听说以前我父亲送给柿崎弥二郎的女人是你买来的,听说长得真是国色天香,我无缘一见,还真羡慕弥二郎哩!老实说我现在用你,也是为了这事,你到京里去,也帮我买个绝不输给柿崎女人的美女回来!”
玄鬼不负使命,果真买回一个也是贵族出身的美女,晴景大喜,重重地赏赐他。那是晴景任守护代那年夏天的事。
那年年底,晴景又悄悄召来玄鬼。
“你上次找来的那个女人美是美,可惜夜里没甚么趣,跟画中人差不多。我要你再去给我找一个来,气质外貌差一点没关系,只要那方面擅长就行了,如果你能找来个两者兼备的最好,我一定重重有赏。”
玄鬼心想晴景马上就是四十岁的人,还满脑子女人的事,既惊又鄙。不过,他还是恭谨从命,启程上京。
容貌的美丑外表可见,难的是要那方面行的,这又不能亲自一试,如何监别还真伤脑筋。不禁暗咒:“尽做些蠢事的家伙,难怪族中无人服他,恐怕也不会长久了。”
玄鬼抵达京都不久,便听说三条俊景起兵称变,接着昭田常陆介也背叛,晴景被赶出春日山城,越后情势大乱。
“果然不出所料,我就暂时待在京都,见机行事吧!”
他这一趟带了不少钱,如果晴景真垮了,那他可以全据为己有,在京都好好逍遥一阵。但没多久就听说晴景收复春日山,灭了贼众,暂保小康局面。既然如此,他得赶紧完成使命。
他又找上常来往的那个人口贩子,说明条件:“难是难了点,不过还请多费心帮忙。”
“要找这么一个双全的美女,的确不容易,不过,也算你运气好,眼前就有这么一个,只是,价钱可不便宜哦。”
“放心,钱少不了你的。”
“那么,随我来吧!”
人口贩子带着玄鬼出门。由于连年兵灾,京都建筑多半毁于战争,只剩下寒碜小屋簇挤一地,整个市镇像个乞丐窝似的。玄鬼他们走访的家宅也一样,以前是个公卿宅邸的宽广建地上,半倾的土墙内,只有三间小屋,大部份院落杂草丛生,像是有蛇出没。
人口贩子站在其中一间门口叫人。
“哪一位?”
里头走出一名少年,身着有补丁的礼服,模样虽然寒碜,但相貌俊美,年约十五、六。他看到人口贩子,微微一笑,“是您哪!”但再看到站在人口贩子身后的玄鬼时,脸突然羞红,看起来娇艳如女人。
“令尊呢?”
“家父在家,您请稍候。”
少年走进去不久,伴着咳声,出来一位四十好几、脸色苍白的人。他穿着褪了色的礼服,头戴给风吹折了的纱帽。
“哦!好久不见,怎么样,生意好吧?”他堆着谄媚的笑跟他们打招呼,表情卑屈而带点狡猾。
“老样子啦!这位是越后春日山长尾家的人!”
“是吗?打老远来,真是简慢……”这人在朝廷上大概也是中纳言官位的人物,却像商人一样极力讨好来客,他向里面叫唤:“奉茶呀!”
“是!”
随着清脆的娇声,静静走出一位姑娘。她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好,虽然没有补丁,但也洗得快破了,只有腰间的红带鲜丽如新。未施脂粉的脸只涂了口红,长发垂肩系结,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她捧着茶杯,双手纤细白嫩,近乎透明。她整个人非常纤瘦,看似有病,却也有股异样的美。因为她的眉梢和眼角略为上吊,晶亮的眼神配着尖细的鼻子,就像只雪白的狐狸般美得带点邪气。
“请用茶。”
她把茶端给玄鬼,就退回屋里。她似乎也知道玄鬼他们所为何来,却那么镇静,甚至有些不在乎。
喝完茶,玄鬼他们告辞。一离开那一落破屋,人口贩子便问:“怎么样?”
“美是美,可是那一方面行吗?”
“我可以拍胸脯保证,我搞这行三十年了,眼睛绝不会看错,像她那种身段、面相的女人,最懂得闺房情趣的。”
“是吗?好吧!我要了,多少?”
“这可是奇货哦,本来是要百两的,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就拿八十两吧!绝不再降。”
“我看这样吧!我出百两,连那小子也一起要了。”
“这个我得再去谈谈,依我看再加十两吧!我也好开口。”
“就这么说定。”
玄鬼买下姊弟两个带回春日山,晴景大为中意,果然赏了玄鬼五十两黄金。他为姊姊取名藤紫,弟弟取名源三郎,宠爱有加。
这才是两个月前的事。
晴景晏起已是习惯,这一天特别晚,快到中午时才起床。体内沉淀的酒气及冒出的油汗,令他感觉很不舒服。他漱了口,也擦洗了身子,才觉得好过些,但一吃饭,又觉得难过起来。
今天也特别热,刺眼的阳光铺满庭院,看了就叫人觉得头昏。树丛中蝉鸣不断,那生气盎然又专心一意的叫声,反把晴景叫得浑身是汗,火从心起。
“这些呆虫,有甚么好高兴的,叫得那样起劲?!”
女侍在他身后猛摇扇子,却丝毫不觉凉意。他恹恹地侧身一躺,女侍慌忙拿枕过来,把枕头安放在他头下,又继续扇着。
四十岁该当壮年,但是闭目侧卧的晴景,脸部肌肉已显松弛,虽..然还有原来端整的美男子轮廓,但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眼皮泛黑,略厚的嘴唇颜色紫中带黑,一看就是过度沉溺酒色的模样。
晴景闭着眼,反刍着昨夜一直搁在心上的事。每到傍晚,他就像重生似地神清气爽,因为终日郁积体内的酒气正好在这时发散掉,但同时他又忍不住地想喝酒。想到第二天宿醉的不舒服,起先他还会想只喝一点,到微醺的程度就好,但是杯酒下肚,便酒兴大发,愈喝愈觉酒香诱人,忍不住叫人陪酒,就这样闹到深夜。日日如此,像刻印似地一成不变。
昨夜尤其醉得厉害,这也都因为玄鬼bbr>带来了令他不爽的消息。正当他喝得陶然而乐时,贴身侍卫说玄鬼有事禀报。他嫌麻烦,不想见玄鬼,但是一旁陪酒的源三郎说:“玄鬼有事禀报,一定是相当重大的事,我看主公还是见见他吧!”
藤紫也附和说..:“弟弟说得有理。”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晴景一定会斥他们无礼,或是吩咐玄鬼明天再来,但是这两姊弟一开口,晴景便无异议。
“是吗?就见他吧!”
他命人把玄鬼带到后花园的亭子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起身离席。藤紫手捧烛火,源三郎捧着佩刀,一同前往。他们姊弟俩有意让玄鬼看看他们是多受宠爱。
他们本来就美,来此以后,华服美裳装扮下,姊弟俩更是娇艳如花。
玄鬼蹲在亭子角落,垂着眼睛。
晴景有些醉意,心情甚是畅快。
“有一阵子没见,你看有甚么不同没有?你抬起眼,仔细看看他们两个,这可是我精心照顾才这样唷!”
“哦!”玄鬼抬起脸又低下去,也不知他究竟看了没有,反正没甚么感动的样子。
晴景很不高兴,“看仔细一点!”
“是!”
玄鬼又抬起脸,慢慢打量他们姊弟,一双小眼眨个不停,微张着嘴,表情由怀疑、惊讶到发呆,变换不停。
“怎么样?”晴景满足地笑着。
玄鬼其实很冷静,眼前这两人再怎么美,也是别人的禁脔,他根本不关心,只是如果不装出惊讶的表情,晴景会不高兴,只好装样子罢了。他心中暗骂:“每次见他一面,就觉得他更添一份呆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怎么会和先主差那么远呢?”不过,他脸上仍堆出怪异的神色,“真叫人吃惊,两位本就美丽,现在则更娇艳了。”
“哈、哈、哈……”
晴景非常高兴,脸上的笑意不褪。玄鬼只好耐心等待。
晴景总算停止了笑,“甚么事要禀报?”
“是!”
玄鬼仍低着头,把今天在米山药师堂看到假扮云游僧的景虎等一行人之事说出。
晴景没甚么反应。他们本来就没甚么兄弟之情,一则两人年龄差距太大,再则景虎从小就被逐出家门,在外成长,晴景对他实在没甚么感觉。当昭田谋叛、兄弟离散时,即使没有景虎的消息,他也不在意。后来,林泉寺的和尚转知他景虎逃到栃尾时,他也只是心想:“哦,他还活着!”如此而已。
“哼!云游僧!我看他真是喜欢那种打扮吧!”他不在乎地说。
玄鬼感觉嫌厌,心想这人连苍蝇头那般的思考力都没有,但随即一想,大概是兄弟情薄,他才没有仔细寻思。
“因为他们通过敌地,不知有否用意?”
“哦?那他们打算去哪里?”
“往这里来。”
“这里?干甚么?想在这里住下吗?”这回,他才有点惊讶。
“属下不知,但往此处来是千真万确。”
听玄鬼的口气,这事是假不了了,晴景顿觉心底冒火,刹时不愉快起来。他也不是不知自己的行状,只是局势变得太快,变得自己无可奈何,没办法,只好耽于逸乐,但始终没忘记不久时机到来时必须做的大事。
他也知道没有人相信他有这层想法,而从小就整天闷着头不知想些甚么的景虎,会用甚么眼光来衡量自己,他大抵也想得出来。恐怕,景虎此行是为了住在这里,但他无法忍受一天到晚都看到景虎那双眼睛的日子。
他在心中掐算:“那小子几岁了?十四、十五,还是十六?”
他颇觉不安,如果景虎胆识俱佳,或许能收拢众家臣的心,如果有宇佐美定行做他后盾,那更不能大意。景虎既然寄身琵琶岛,或许宇佐美已在为他撑腰。左思右想,晴景益发不安。
想到带给他这份不安的玄鬼,毋宁是可恨的,他一副忠义之心来报,或许是想讨大赏吧!但是,晴景心情给搅乱,还能赏他吗?
“知道了,辛苦你了。”
说完,他便回席上。他不但不愉快而且不安,唯有藉酒浇愁,不只喝了比往日多一倍的酒,末了还让藤紫姊弟一起侍寝,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想起昨晚的云雨之欢,他不觉两颊松弛,泛出微笑,但立刻又想起景虎的事,顿觉胸口郁闷。
“他甚么时候到呢?昨天中午在米山药师堂的话,快则今日,慢则明日午前来吧!”
米山山麓一带,是柿崎弥三郎的领地。晴景心想:“如果让弥三郎发现杀了最好,但有这么顺利吗?”
他闭着眼,想像那个场面,不知不觉睡着了。
“主公,主公。”
朦胧中感觉有人叫他,晴景猛然睁开眼,“甚么事?”再定睛一看,源三郎带笑地跪在面前,“是你啊!”
他想起昨夜和源三郎姊弟俩的缠绵缱绻,不觉心神荡然,面泛春笑。
源三郎像女人似地羞红了脸和脖子,细声细气地说:“景虎少爷来了。”
“哦!”刚才那股荡漾情怀一扫而空。
“他求见主公。”
“唔。”
晴景嘴上应着,心下盘思该怎么做,他根本拿不定主意。人一烦,原先油汗打湿的脸又冒出粒粒汗珠来。
“拿毛巾来!”
晴景接过毛巾,把脸、脖子和胸前都擦过一遍后说:“你认为该怎么办?”
“这——”源三郎睁着大眼,唇红如花。
“是见他好呢?还是不见好?……”晴景这么说着,但突然想到这孩子并不了解自己对景虎是甚么样的感情。
“既然他与主公是骨肉至亲,是不是该接见他,并谈谈以后的打算呢?”
“也对,那就见他吧!没想到你还真了解我的心。”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和姊姊商量过的。”
“哦?你们姊弟俩先谈过?”
“是,因为刚才外面的人来报,我又挂虑主公昨夜的感觉,于是先找姊姊商量了。”
“是吗?你真细心哪!”
晴景心中对她们姊弟涌起无以抑止的恋慕,忍不住想去看看藤紫,好好夸赞她。
“你传话下去,叫景虎他们等一下,我等会儿过去。”说完,走向藤紫的房间。
藤紫端坐房内,凝望着照满阳光的庭院,听到晴景进来,立刻起身相迎。她穿着雪白薄纱和服,腰系绯红丝带。
“参见主公!”她婀娜生姿地跪下。
“我是特地来褒奖你的。”晴景坐下。
“为甚么?”她妩媚的丹凤眼睁得大大的,眼里有一丝惊奇。
“是景虎的事。”
“啊!是这件事吗?贱妾只是看主公那样担心,所以……”
“难得你会为我设想,我真高兴,哈哈……”晴景笑着,心中不觉溢满爱怜之意。
“贱妾不敢,我们姊弟都是只能仰赖主公照应之身,姊弟俩总是相互告诫,不可忘了主公关爱之情。”说着说着,眼里闪现隐隐泪光。
晴景更加无以按捺,望着眼前娇媚纤弱的藤紫。她身上就是不长肉,听玄鬼说她们娘家几近赤贫,三餐不继,人瘦自是当然。但来到春日山后,虽然衣食丰厚,她仍然未增一丝肥腴。这对晴景来说,反觉得新鲜。而且因为她瘦,即令炎炎夏日当头,她也完全不出汗,透明般的嫩白肌肤总像轻风拂过般地凉爽。可是她一躺下来,却身烫如火,睡衣也汗湿黏在身上,说不出的妖娆,在晴景眼中,这真真是个尤物。
坐着坐着,晴景不觉尽想着这些事情,哪管景虎还在外头等着他接见。
谏言
景虎不认为自己对长兄晴景有特殊的感情,但是兄弟大难生离,一年半不见,此时再度重逢,难免觉得该和平常不一样。他想起源义经和源赖朝兄弟在黄濑川重逢之事,兴起一丝亢奋,但日已西下,暮色渐掩,晴景却还没出来,而且除了刚进来时下人奉了一杯茶后,便再也没人闻问接待。遭此待遇,他无法视为平常,想起离开琵琶岛时宇佐美谆谆告诫之事,虽不觉害怕,但难免不安。
隔着门槛、坐在隔壁房间的新兵卫等五人也一样,他们并排一列,撑肩肃然而坐,但彼此之间开始以目示意,表达不安。
景虎心想必须使个计谋不可。他大声说:“来人哪!”
新兵卫前移数步:“bbr>甚么事?”
“去叫传事的人来。”
“是。”
彼此以目示意后,新兵卫走出客殿,不久带回一个人。
那人惊讶于房内光线如斯之暗,“啊!在下疏忽,立刻点灯过来。”他匆匆退出,随即捧来烛火,把角落的烛台点着移出后,伏在景虎面前。
“让您久等了,请问有何吩咐?”
“琵琶岛派来暗中保护我的人都分散在城外村庄里,如果我拖得太久不回去,恐怕他们会不安。为了让他们安心,我想派个人去联络一下,是否可以让我的人出城?”
“是这样啊!请稍候片刻,在下立刻去安排。”说完,他慌忙退出。
景虎这计谋事前并未与新兵卫等人说好,只见他们一脸惊诧。景虎气定神闲地对鬼小岛弥太郎笑说:“弥太郎,你去吧!”
“我?”
鬼小岛弥太郎满脸困惑,心想这是计谋,还是真有人暗中保护。
“你去!”景虎再说一遍,微微动了下巴。
“是!”弥太郎这下会意了,立刻紧闭双唇。其他人也心照不宣,暗思此计颇妙。
传事的武士久去不回,那是因为晴景在藤紫的房间不出来,他没法传报,但是景虎他们不知真相,以为晴景他们正急忙重新商量对策。万一晴景明知宇佐美的武士在城外待命,却认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仍坚持强势对策时,自己这边必须事先有所准备。
“如有万一,你们就在城内放火,在下也在城外民宅放火,弄出大军骚动的样子,如果城内惊慌骚动,未必不能斩杀出一条活路。”鬼小岛弥太郎小声说。
“很好!但不可操之过急。”
“是。”
话声方歇,传事武士已回。
“主公马上就到。还有,是哪位武士出城?”
弥太郎说:“我城内很熟,自己走可以吗?”
对方回答:“带路人在外面等候。”
“是吗?那在下去了。”
弥太郎向景虎一拜,环视同伙后起身而去。
弥太郎离去不久,晴景终于来到客殿。他听传话的武士说宇佐美派人暗中保护景虎,分宿在城外民宅里,如果景虎回去太晚,怕他们不安生事,要派人出去联络。景虎所谓的不安,似有攻城之意。
晴景不觉大怒:“这宇佐美,以为我怕景虎,想杀了他不成?!”
自接获玄鬼报告以来,他一直担心是事实,感觉不愉快也是事实,但是他压根儿没想到要杀景虎,因此他很不高兴宇佐美这样想他,他倒已忘了他曾希望景虎经过柿崎领地时被柿崎杀死算了的想法。
被喻为恶人者皆很聪明,世上绝对没有愚钝的恶人,晴景不是恶人,也不是聪明人,不过是纵情逸乐的平凡人罢了,他无法虚饰感情、戴上假面具,因此就摆着一张不高兴的脸走进客殿。
他默默坐下,看着景虎,又打量景虎身后隔着门槛而坐的四名随从。
受到冷淡待遇又枯等半日、紧张心情倏地松懈的景虎顿觉胸口一热,但是他必须说只能说的话。他调匀情绪,双手伏地,开口说:“兄弟遭逢离乱,匆匆已是一年半,今日得见兄长,弟无上欢喜。”
这话原是出于义务感而说,但说到一半,语声不觉哽咽,泪水亦激动得自然流出。倒不是他对晴景油然而生兄弟之情,而是想起去年乱事,自己历经九死一生的种种辛酸,忍不住想哭。
但是看在晴景及其家臣,还有新兵卫等人眼中,却很自然地以为是兄弟重逢流下的感动泪水。晴景用指头按拭发热的眼角,其他人也跟着低头落泪。
晴景整颗心松软似绵:“你也长大不少了,好一阵子不见,竟已成人了,几岁啦?见到你真高兴。”
这是他生平头一遭像个哥哥对景虎说话。十五岁的景虎听在耳里,又是一阵激动,回答说:“小弟今年十五。”泪珠滴落手背上。
景虎心想,大哥也不是自己过去以为那样的人,是个好人,如果有所谏言,他一定能了解的。
他主意打定,仰望晴景说:“小弟有话跟大哥说,是否可以摒退左右?”
晴景没作声,只是看着景虎,刚才那和颜悦色的脸变得僵硬,眼里有着疑惑。
景虎也感觉自己的心变硬,先前的感激如风吹雾般消失无踪,他后悔出言急躁,但话既已出口,只有硬撑下去,于是不甘示弱地凝视晴景的眼睛。
晴景低声嘟囔:“叫我摒退左右……你想说甚么?我不曾摒退左右过……如果你有话要说,就这么说无妨……”
晴景无法正眼直视景虎,视线飘忽不定,景虎执拗地追逐着他的视线,又说:“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请务必摒退左右。”口气更加强硬。
晴景苍白浮肿的脸上闪过一丝惊骇,随即,四下飘移的视线直直盯着景虎:“不妨,你说!我就这样听!”他满脸发红,带有愠色。
景虎也激动起来:“既然如此,小弟就大胆直言了!”
他把双手放在膝上,端正小小身躯的坐姿,直视晴景。
“小弟冒险经过敌地来此,是因为不能坐视大哥最近所行之故。事情毋须小弟赘述,想我春日山长尾家如今立场艰难,国内贼众纷起,所辖仅及颈城一郡而已,且颈城郡米山西麓一带犹为敌领。大哥如果有男儿气概,当思振作。然而听世间言,大哥日夜耽于逸乐,几无平定国内、为亡父雪耻报仇之心。小弟深觉遗憾,但为家国计,斗胆直言,希望大哥早一日恢复本心,火速发兵讨伐贼众,平定国内,进而攻伐越中,为先父雪耻报仇。国内贼众不仅为叛乱之贼,亦是二哥、三哥之仇敌,岂可坐视不顾!如果大哥真能发心而起,小弟愿为马前卒,以死效劳。”
景虎想说的话太多了,激动的词句源源涌自心底,但碍于家臣面前,无法尽情地全说出口,唯有尽量压抑自己的情绪择要而言。
晴景的神态变换不定,一忽儿心有余裕地显示符合他身分及兄长地位的傲然态度,一忽儿表现出专心听景虎说的表情,忽地又一翻脸,彷佛就要暴跳骂人。其实这都不是他真正所想藏书网,他只是困惑而已,拚命思索该如何遣词。
他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来,却又不得不开口说些甚么,于是他说:“多谢你的谏言,兄弟嘛就应如此,我觉得真是难得。”说到这里,他停下不语。
“小弟不敢。”
景虎头微低,精光闪烁的双眼仍笔直盯着晴景,那目光如箭,犹等待晴景下面的话,而且一副不肯罢休的态势。
晴景无可奈何,再度开口:“可是……”他突然暴怒起来,心想景虎这黄口孺子的身分凭甚么这样跟他说话?
“你刚才说我日夜耽于逸乐,是指甚么呢?世人如此尖酸刻薄谤我,你竟然深信不疑,真想不到你如此浅虑。我虽不如先父,但也不劣于常人,虽不觉自己优于别人,但也不想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晴景有些接不上气,一方面是情绪过于激动,另方面是身体虚弱。
景虎正想开口,晴景立刻制止他:“且慢!”他呼吸一急,情绪益发激动,不多说两句,心里觉得不舒坦。
“你还说我无心平定国内乱贼和为亡父报仇,实在言重了。大凡要成一事,时机最为重要,不看时机而莽撞行事,犹如暴虎凭河,自寻死路。我只是等待时机到来而已,要知道世事不像你这小孩所想的那么简单。”
他呼吸又急促起来,肩膀抽动不已。
景虎听他强辩,不觉生气,他性情本就暴躁,也不能让话题偏失到年龄问题上,于是瞪着晴景说:
“我说世间传言是客气了,小弟来此途中已调查过,大哥喜欢游山,经常游山固然是好,但在途中看到略有姿色之女,不问何人妻女,一律带回城中陪宿,近来百姓听说大哥游山,纷纷走避,路上不见人影一个,当是事实。另外,大哥从京都买来姊弟两人,爱宠有加,也非谣言吧!这是身为四民之上的大名当为之事吗?说大哥耽于逸乐,难道不对?还有,大哥说等待时机,小弟不以为然,时机是我方力实、彼方力虚之时,如果整日宴饮游乐,在彼力未虚前,我力早已虚蚀殆尽。应当片刻不怠、积蓄武力财力、收揽民心,才叫做等待时机,大哥刚才所言,不过是托词罢了!”
景虎说得头头是道,晴景却听得火上加火,他更气景虎那悍然挑衅的态度,把他说得这样体无完肤,真恨不得杀了景虎。但是他忌惮景虎身后四个模样吓人的随从,每个都像金刚罗汉似地睁眼静坐。晴景知道他们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何况城外还有宇佐美的人。他不敢鲁莽行事,但愤怒难耐。
“在外人面前这种下流话也……”他才说到一半,感觉自己是在抱怨,立刻闭嘴。
景虎立刻反击:“就因为这样,才希望大哥摒退闲人的。”
晴景真是五内俱焚,但甚么也不能说,他浑身颤抖,喉咙干燥。
“茶来!”
他身后的贴身武士应声正要出房时,入口处翩然走进一人,是个身穿耀眼华丽服饰的美少年,雪白的双手捧着黑漆茶杯,轻盈地端到晴景面前,行了一礼,便稍微后退坐下,仰望着晴景,像等候下一道命令。
他那不寻常、近乎妖艳的美,令景虎屏息。心想,这大概就是那个叫源三郎的弟弟了。景虎觉得,此刻再说甚么都没有用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景虎一行沿着海道走往越中。
晴景不但不接纳他的谏言,反而恼羞成怒,这种情形下,他们自然不宜久待。
“小弟只是为了家国、为了大哥才敢直言无讳,如果触怒大哥,还请大哥原谅。不过,小弟该说的都已说了,现在已无牵挂,琵琶岛来的人还在城外等待,恕小弟就此告辞。”
景虎再度炫示宇佐美暗中派人保护他,以绝晴景的害心,告辞而去。他领着新兵卫等人出城,与鬼小岛弥太郎会合后,立刻赶往府中,如果他们在城外流连,过于冒险。琵琶岛根本没派人来,晴景若派服部玄鬼一调查,立刻就知是诡计,届时会有甚么动作很难测知,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在往府中途中,景虎说:“我想顺便到附近各国绕绕,你们看怎么样?”
众人皆知宇佐美不赞同景虎巡游各国的主意,都表示反对,但景虎不从。
“我又不是到遥远国家,只是在越后一带绕绕。在我看来,眼前国内不会发生甚么事,纵使发生了,咱们还是应付得来的。”
这五人也都知道景虎巡游邻国的目的是为了锻链自己成为一介武将。他们觉得这样做很有意义,同时他们血气方刚,四处巡游的确比寄居琵琶岛城内、整天无聊度日有趣多了。
“既然你那么希望,咱们就陪您走一趟吧!”
他们决定先往越中,取道向左。
一路沿着海边,遥远的北方海上,北斗七星晶莹闪烁,银河如雾般从北流向南方。一行人听着浪涛,终夜赶路,尽可能远离春日山城。
黎明时分,他们行至海边的小村能生,村临能生川河口,虽然小,但港湾齐备,是颇热闹的小镇。靠海的权现山上有座白山权现神社,在越后国内颇有名气。
这里虽然也是春日山长尾家的领地,但距春日山已七里,大抵可以安心了。
“我们这身打扮,如果不上去参拜一下也说不过去,我们就上去看看吧!”
新兵卫提议后,众人没有异议,鱼贯上山。
山上的神宫寺又叫金刚院,属真言宗。他们先拜过金刚院后,再去参拜神社。
新兵卫说:“这神社里有口与武藏坊弁庆齐名的武法师常陆坊海尊刻上铭文的梵钟,钟声传响海上数里,是往来船只的指标,后人称之为‘汐路之钟’,可惜毁于几十年前。”
吹过清晨海面的风冰凉沁人,视野极为壮阔。北边远处的水平线上可以看见佐渡岛群山峰顶,西边则横亘能登群山浴着晨曦突显而出的阴影。他们吃过金刚院布施的斋饭,略事休息,便下山继续赶路。
午前,他们抵达糸鱼川,这里是个热闹的港镇,也有供渡客投宿的旅店。他们走进其中一间,略事午休,避过暑热,接近黄昏时才又启程。
前行三里,天黑时到达外波,又找了间旅店住下。距外波一里处有个叫“亲不知?子不知”的险处,从那儿到市振的一里之间,都是可怖难行的险路,有时加上潮汐天候的因素,无法通行,在此地连困好几天也非罕事,因此村虽贫寒,倒也有几家旅店。
这一带沿海,海边的民宅都是檐低屋暗,屋顶是木板葺的,上面压着大小石块,以防屋顶给风掀了。他们住的旅馆也一样。虽说是旅店,设备服务却极其简陋,只有一间大通铺供所有旅客同睡,店方不供应餐饭,旅客须自己带米带菜和锅釜,借用店家的炉灶烧了自己吃。付给店方的只是宿费和柴火费罢了。不过,有的店也准备极少份量的餐食供应旅客,内容很简单,和旅人自带便当差不多。
他们六个当然分头带了食物、锅釜和餐具,再到附近的百姓家买来鲜鱼青菜,几个人分工合作,很快就弄好晚餐,填饱了肚子。
亲不知?子不知这个险地,是自日本阿尔卑斯山连绵而下的山脉,到海边如屏风般陡峭的岩壁及浪打岸头之间的一条通道。天候险恶时逆浪排空,险阻难行,即使风平浪静之日,满潮时也无法通过。除了景虎,常常出征攻打越中的人都知道这地方。吃罢晚饭,他们向旅店老板打听明日天候及潮时。
旅店老板说:“天气很好,风势微和,不过,最迟要在巳刻(十时)前到达市振,因为那时就要开始涨潮。”
一夜无话,翌日天色微白时启程,走到险处时,朝阳已照在对面能登半岛群山顶上,但阳光还未照到海面,墨蓝色的海水显得恐怖。但是海浪很平静,打到脚边的浪头也发出低沉而有规则的声音,不溅一滴水花。
沿途的岩壁上,到处都有很大的洞穴,大的足足有十五公尺宽,小的也有九公尺。
新兵卫解释说:“浪太大的日子,只有循着这些洞穴,伺前浪后浪交会的空档往前突进。”
景虎关心的是军事问题。他决心不久就要出兵越中为亡父报仇,但不想从这种地方行军,心想一定还有别的路。
“应该有别的路吧?”
“有的,从外波向左走有一条出路;另外在糸鱼川和外波中间有个小村青海,也可从那里入山,这两条路在市振稍前的境村会合,为景公生前出兵越中,都走这两条路。”
“就是嘛!这条路不是行军之路,可是,还有别的没有?”
“怎么说呢?是有一条穿越杓子、白马、乘鞍等高山的山路,但比这条海路还难走,也不是可以行军之路。”
“这么说,从越中那边打过来,越后也就是天险多、防守易之国了。父亲死后,甚至三条和昭田乱后,越中军到现在都按兵不动,也是忌惮这层天险罗!”
“正如你所想,这的确可说是本国之宝。”
“不能一概而言,大哥晴景或许这么想,但我并不觉得欢喜,防守虽好,但相对地出兵也难。我了解先父出兵越中、想收之为分国的心理,如果越后不能踏出越中一步,顶多只能做个闷坐西隅的国家而已。”
此时景虎的精神及肉体虽皆成长快速,但是随宇佐美学兵一年,精神也成长如此之速,仍令众人惊叹,感动得几乎流泪。
宿宿行行,第四天时一行人来到栴檀野。除了西边庄川河滩上的石头映着泛白耀眼阳光外,放眼所见,夏草既高且密,半掩人身,青草被阳光蒸发的热气袅袅上升。
五名武士虽都参与了那一场血战,但眼前景致完全不一样,一时还摸不着头绪。彼此谈谈找找,随着当时记忆的复苏,渐渐看出地势来。他们指着地形,述说两军阵势及战斗经过。
他们也带景虎走至敌军陷阱之处,但已无任何痕迹,只有浓密的绿草丛生。
“我们都被打散了,拚命抵抗前仆后继、源源不断的敌人,没有余力顾到其他,我想为景公大概是在这一带阵亡的。”
但是这块地方也是一片繁茂的夏草,与其他地方没甚么不同。
事情不过发生在两年前,如今却已景物全非,大自然力量的神奇和人类经营的无常,令人怆然。
景虎既不悲伤,也不愤怒,只是拭着额头的汗水四下眺望,突然在一丛绿草下发现一个锈红的东西。他拾起来一看,是顶头盔,护颈和穗毛都已腐蚀殆尽,只剩盔身,虽然锈成红色,但上头的银星盔饰依然映着艳阳闪闪发光。
景虎第一次掉下泪来。
他再四处看看走走,一出庄川河滩,一个钓者在水浅及膝的河边钓鱼,只见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鱼竿甩进流动的河水中,迅速拉起,大概甩个四、五次就钓上一条。小鱼在竿头弯身如弓、发出银色的光泽跳动不停。他们暂时拄杖看着。
不久,鱼似乎停止吃饵了,钓翁踩着浅水步上岸来,一看见他们便问:“你们在找甚么东西是吧?”
他是这一带的百姓,穿着褴褛衣裳,头戴草笠,头发略见白丝。
新兵卫等人犹疑当如何作答,景虎已然开口:“我们是越后人士,前年这里的一场战争,死了不少族人在此,这次我们为修游各国而来,想先为他们祈求冥福,但是不知他们究竟身殉何处。”
“我说嘛,你们看起来也不像坏人!其实,战争好像就在你们刚才徘徊的地方,我们这些百姓那时都躲到山里去了,仗打完后才回来,那一带死的人最多,我想就是那里吧!”
那人继续说,附近村民动员约百人来埋葬阵亡尸首,“因为实在太多,没法子一个个埋葬,只好都放进原先挖好的陷阱里葬了。不过,大将信浓守(为景)的尸体,由斩掉他首级的江崎但马大人后来将尸首复合,葬在前面的赖成村里。江崎是神保左京进大人的家臣,年纪虽轻,但行事厚道,无人不夸奖他。”
景虎感激江崎但马的武士精神,把这个名字深深刻在心底。
一行人告别百姓,继续前行。
赖成村在栴檀野北边,因为耕地较广,人烟较密。他们进入赖成村再向北走,果然在白色干燥的路旁,有个高约四尺的土堆墓。只见土墓上夏草丛生,在微红的夕阳余晖中,迎着微风轻摇。
众人跪下,合掌祭拜。景虎从行囊中拿出香来,点燃以后,再合掌默拜。此刻,他心底浮现的父亲记忆,是那副眼神冷淡的表情、严厉斥责的声音以及憎恶的眼光,但是,他鼓胖的脸颊依然缀满泪珠。
他们从赖成翻山而过,至神通川畔,打算循河畔小路往飞驒,再由飞驒过信州、入甲斐。
这条路相当险恶。走了两天才走了七里,到达?飞驒与越中(富山县)边界的中山。傍晚时分,他们在路旁的农民民宅休息,并打听这附近有没有寺院供众人投宿。
“有是有,不过,是个尼姑庵。”
“没有别的吗?”
“没有了,不过,虽是尼姑庵,你们倒可以去,因为那尼姑武功了得,根本不把男人放在眼里。”
“年纪很大罗?”
“哪里,年轻得很,而且很漂亮,当了尼姑真是可惜!”
据说这尼姑是两年前来到此村,大概是风闻这村子里有座荒废破落的无主之寺院,她央求村长让她住下,反正村里没有和尚,缺人帮忙做法事功德,她来倒凑巧。但是她太年轻漂亮,怕她一个人住在荒村破寺院里不安全,村长迟疑着不敢答应,只见她一口气跃到院子里,举起院中的石臼在头上绕着院子跑三圈,再放回原位,却只是脸部微红,大气不喘。村长这才答应她。
以后,她就单独住在寺院里,村子里几个年轻无赖垂涎她的美色,晚上试图溜进寺院里,结果一个个给打得惨兮兮回来。
还有,去年越中路那边来了几个准备趁夜打劫的流浪武士,住在寺院里那晚打算夜攻本村,结果也被她用根普通扁担打得个个倒地。领主三木家因此赏她无数东西,她却全部交给村长,说留给村人用。
吃斋谈义
听了农民这一番话,鬼小岛弥太郎大感兴趣说:“去吧!好像很有意思。”
“当然,又漂亮又有武功,我们还真想见识见识!”其他人也说。
新兵卫笑道:“一听到是漂亮尼姑就来劲了,这样不好呀!”
弥太郎怪不好意思地笑说:“我等并不是好色之徒,过去有木曾公宠妾巴夫人在木曾公没落后到越后友松为尼,我们只是想见识这位今之巴夫人,以便将来打参考!”
“为甚么将来要作参考?”
新兵卫颇为不解,他转头看着景虎,心想景虎可能不愿住在尼姑庵里,没想到景虎默默颔首。他只好说:“好吧!咱们又不能露宿荒郊野外,只有去叨扰一宿吧!”
告辞民宅,一行人朝尼姑庵前进。
中山是宫川及高原川会流之处,河水自此以下称神通川。尼庵在沿宫川街道上行四、五百公尺,岔入左边山路不到一百公尺处,白桦、枫槭、杉桧等树交杂而生、林中碎石小路的尽头。
天色已暗,但林中犹有蝉鸣,也有河鹿的美妙叫声自不知名的溪畔传来。景虎耳闻这叫声,胸中交织起幼年时代松江照顾他时的记忆。
他听说松江在栴檀野一战被俘,此后即下落不明。有人说她抗拒神保左京进而被杀,也有人说她色诱守卫,把守卫杀了逃亡。景虎认为,松江不是那种会色诱男人的女人,一定是抗拒不从而被杀。
他一直这么认为,但是刚才听百姓那么一讲,感觉那尼姑可能是松江,她一样是有惊人的力量及美貌。时间上也很巧合,战事是在春暖花开时发生,她若被捕后又脱逃,在别处藏身一阵子后再来,大概也是夏天了。
“如果真是松江,那她该多大了?”景虎悄悄在心中掐算:“我五岁时她十八,我们差十三岁,那现在该有二十八了。”
她虽然像男人般粗俗,但真情照顾自己的种种回忆,填满景虎胸膛。
天色全暗以前,他们抵达寺院。这寺院相当大,但没有想像中的荒芜。
正殿后面不远,就是寺院厨房。里面烛光隐隐,散发出烹煮食物的香味。
“请问……”
他们敲敲门栓,那尼姑一手举着松油灯,一手拄着拐杖出来。她一身白衣,系着白带,步履如男人般轻快。油灯稍暗,看不清她的脸。
新兵卫说:“晚安!”
“晚安!”她回礼后,盯着新兵卫说:“你们虽是云游僧的装扮,是真的修行者想来借宿,还是看我一个尼姑住在山里想来欺负?如果想借宿,当然可以,只有粗茶淡饭供奉,如果想来欺负我,那就正殿前分个胜负如何?”
那声音太熟悉了,景虎也看清了她的脸,上前一步说:“是松江吗?我是虎千代,景虎啊!”
“啊!”
松江手上的灯油差点掉下,紧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靠近景虎,拿灯就着景虎的脸端详半晌,突然甩了拐杖,像崩倒似地往前一跪,“虎少爷啊!”便以袖掩脸,放声大哭。
新兵卫等五人也都知道松江的事,觉得今天这样重逢,真是奇遇。他们等松江停止了哭泣后,各自报上姓名。松江虽然高兴重逢,但不知是想起栴檀野的败战,还是怀念过去长尾家的繁荣,听完五人的姓名后,脸上又挂满新泪。
好容易止住了悲伤,她让众人上堂,带往厨房后面的禅房。
松江个性虽如男人,但很勤快,手上总是有事在做,看这房间收拾得干净整齐,就知她这习惯一迳没变。
“这间禅房给虎少爷,其他人到正殿那边,比较宽敞,我待会儿再带你们过去。你们先在这儿陪虎少爷聊聊,我去准备吃的,你们大概也饿了吧!”
说完,松江退出房门。她的动作迅速利落,跑到后面的菜园拔了些菜,又到厨房里乒乒乓乓地敲着砧板,又在厨房前的储藏室进进出出,没多久她就满头大汗地回到景虎房间:“都弄好了,来吃吧!”
早已饥肠辘辘的六个人,迫不及待地往厨房走。
炕炉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东西,味噌的香浓令人齿颊生津。
松江先为景虎盛了一大碗饭,再依序盛饭给新兵卫等人。
大锅菜的味道极佳,除了青菜和山菜味外,似乎也有野味。
景虎夹起一片东西,好奇地问:“这是甚么?这里不是吃斋念佛的寺院吗?”
松江咯咯笑着说:“这里是寺院不错,但在这深山里,也不能老是吃斋啊!夏天就罢了,冬天刮风下雪,光是吃斋,身体怎撑得过?所以我就向民家买些他们捕到的野猪啊、熊啊、鹿啊的,抹了盐晒乾,或是腌在味噌里,偶尔切几片混在青菜里煮了吃,没甚么不对嘛!谁说和尚和尼姑一定得吃斋?我听说释迦牟尼都还要喝牛奶补充体力,只有那些不知冬日深山寒冻的人才会说出家人只能吃斋!”
她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心想颇有道理。
她接着说:“没想到今天你们会来,我实在太高兴了,为了庆祝重逢,我甚么东西都放进去了,有熊肉、猪肉、鹿肉和兔肉,很好吃吧!”
景虎等人言谢,但随即担心她如此慷慨相待,那么冬天时她自己吃甚么呢?
她倒轻松回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大不了到村长家去讨点东西,没甚么好担心的,倒是你们要好好吃饱啊!”
吃完饭,松江又泡了自己在山里摘来的茶叶,甘香爽口。
“喝完了茶,你们先回虎少爷的房间坐坐,我收拾好了就来。”
众人回到后面的内宅正厅,没等多久,松江就来了,她洗过脸和手,换了一套白衣和服,显得清爽。那剃得精光的脑袋虽然怪异,但一股成熟的妩媚遍布全身,看起来比以前更美。
坐定以后,彼此开始叙旧。景虎讲别后的经过,松江则说栴檀野以后的遭遇。
“我被神保左京进的家臣莳田主计活捉,要不是我久战兵疲、他们又人多势众的话,我哪里会被他活捉?不过,他也不是坏人,对我还算客气,并派了一个小厮照顾我。我趁他出去时,杀了那个小厮,偷了马逃走。我先翻过山,到达神通川岸边,但预感不妙,于是转往常愿寺川,沿河而上,到立山山脚下芦峅寺附近的山村,在村长家当下女。没多久就知道神保派人四处捉拿我。芦峅村是芦峅寺的领地,官兵不得擅入,因此追兵也不能来捉我。但是村人却老是对我指指点点,甚至有人想去向神保通风报信,我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跑进芦峅寺求助,住持大师问我愿不愿出家为主公祈求冥福,我想本来就打算追随主公战死的,既已是遗世之身,出家也无妨。住持见我同意,当场为我落发,着法衣,取法名松妙尼,并告诉我这村里的这座寺院久无人管,要我来跟村长说一声,让我住进来。这里因为地处深山,又是别国领地,神保不敢侵入,应该很安全,于是我就来了。”
她边说边哭,众人也陪着掉泪。鬼小岛弥太郎最是感动,不停地用手臂拭泪,突然开口说:“连身为女人的你都有这份气概,春日山的晴景公简直不能提了。心思整天就在那对京都姊弟身上,既无意为先主报仇,更无意平定国内乱贼。景虎少爷看不过去,特地从琵琶岛赶到春日山进谏,他不但不听,还强词夺理,他虽然是我的主公,但真叫我打从心底瞧不起!”
松江听了,诡异地笑着说:“他是个怪人,以前还扯过我的袖子,被我用力甩开,打到他腹部,躺了四、五天才好。我说他是怪人没错,哪有人去扯父亲侍妾的袖子的?他有病。”
这事大家头一回听到,不禁面面相觑。景虎虽觉晴景是个无情的人,但更让人感到丢脸。他紧咬嘴唇,眼睛盯着灯火动也不动。
他们在寺里待了几天,虽然旅程匆匆,但松江强留,不好拒绝,同时山中岁月的确舒畅无比。白天,黄莺在山谷里婉啭不停,鸟声入耳,清丽动人。
第五天下午,景虎一人在寺后的林中散步时,新兵卫突然走来,笑嘻嘻地说:“有件鲜事!”他的表情似强压即将爆发的笑意。
景虎等着新兵卫说明,默默看着新兵卫。被他那清澄的眸子一盯,新兵卫有些犹豫了,似乎不知该说与否。
“是……松妙尼好像对弥太郎特别有心。”
“特别有心?”
景虎完全不了解此话的意思,他不曾有过爱欲的经验,即使有所感觉,也像隔着霞霭眺望远山般朦胧。
新兵卫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原来只是想开玩笑似地提提就算了,但景虎反应如此认真,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像着了迷一样。”
“甚么?!”景虎大惊,“真的?!”
“看起来是这样。”
景虎仰头望天,白云流过如长柱般高耸入天的杉间青空。那云白白亮亮的,像片片薄绵。一片过去,又有一片过来,毫无间断,景虎就这么凝视着。
“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常常盯着弥太郎,那眼神是女人看心爱男人时的眼神。”
“……还有呢?”
“她跟弥太郎说话时声音不同,又美又柔,和跟我们其他人说话时完全不一样。”
“还有?”
“能说得出来的就只有这些了,像这种事多半是凭感觉体会,很难用言语说明白?99lib.的。”
景虎内心相当复杂。他对松江和普通女人无异、对男人有恋慕之心,以及她对人世爱欲之深,既惊且怒。他对松江有种近乎母亲的感觉,小孩子不喜欢母亲有爱欲,即令对象是父亲。这心理或许出于视母亲为圣洁象征,或许出于嫉妒。总之,此刻景虎心里似有怒意。
他沉默一阵后问:“弥太郎怎么样?”
“他虽是个粗人,但对这种事多少有些感应,总觉得他坐立不安。”
景虎发现自己益发不高兴了。他走了几步,停在一棵大杉树旁,敲打着树干,然后突然回头:“那该怎么办?”
“既然如此,咱们明天就走吧!弥太郎今年二十五,松江夫人跟他差两、三岁,即使配成夫妇也没甚么不妥。可是,松江夫人现为尼身,为先主祈求冥福,咱们还是在麻烦还没造成前先离去较妥。”
“我也这么认为。”景虎松了一口气。
当晚,众人聚集进餐时,新兵卫对众人说:“没想到咱们在此打扰的时间那么长,但是咱们还有要事在身,还是尽快巡游完各国,尽早归国,我看,就明天启程吧!”
松江正在围炉上的锅里盛东西,一听这话,立刻停下手上的工作,望向这边。她直盯着新兵卫问:“明天就要走了?”
“是的,这些天劳你招待,真是愧不敢当。虽然心有依恋,但我们还有急事要办,以后再好好报答招待之情。”
松江红润的脸色倏地发白,“既然要走,我断无强留的道理,但为甚么不早说呢?明天要走了,这会儿才说……”她的嗓音低哑颤抖。
“很抱歉,是我疏忽了。”新兵卫道歉。
松江不再言语,继续盛饭,态度逐渐恢复正常。景虎打量弥太郎有甚么反应,但看不出有甚么特别的变化,此刻,他彷佛更专注于晚餐,目不斜视地看着碗里,像咽着口水等待母亲分配食物的小孩。
松江一如像往常先给景虎盛饭,但紧接着就端给弥太郎。弥太郎忙说:“不是我,这该是新兵卫的。”
“不打紧,我今天想先给你,我忍不住喜欢你,但你明天就要走了,至少我还可以做到这一点,敬?99lib?你一碗饭,你安心吃吧!”
松江的声音果然又柔又甜,但仍然表现出一股志气,只是那种委婉的说法显得颇为滑稽。众人都笑了,弥太郎满脸通红。
新兵卫说:“人家敬你一碗饭,你该好好谢谢人家呀!”
众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松江第一次羞红了脸,从脖子直红到剃得精光的脑袋。
“你们爱怎么笑都可以,你们走后,我又要一个人待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野寺里,然后被纷飞的大雪掩埋。我如果不做尼姑就好了,如果还是俗人,就可以跟你们走,并得到虎少爷的允许,做弥太郎的老婆,可是,我真是遗憾啊!”
她声音哽咽,一边用衣袖擦拭眼泪,一边分饭给其他人,那模样既奇怪又可怜。众人沉默无语,只有弥太郎一人唏哩呼噜地自顾吃饭。他大概也是难为情吧!目不转睛,脖子上却冒出腾腾热气。
99lib?
饭罢,闲聊一会儿后,景虎回到内宅正厅,其他人则回到大殿。
松江自己也开始吃饭。她吃着已经冷了的饭菜,不时地擦拭泪水,心想:“他们明天就要走了,我又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了。”
在此以前,她不曾觉得这里的生活很寂寞。夜里听到猫头鹰恐怖的叫声,或是猴子钻在檐下,她都毫不害怕,安然过到今天,但此刻回想过去,却觉得自己忍得艰辛。
松江不认为是自己懦弱而爱上鬼小岛弥太郎,她对弥太郎的恋情似乎有些不同。她不曾对男人有过这种感觉。她受为景眷爱,她也尽心服侍为景,那虽也是一种爱情,但不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情。但这回不同,弥太郎的任何事她都喜欢,她都爱恋,只要靠近他身边,跟他讲话,心底就有颤抖的喜悦。
弥太郎是为景的马回众,以前就认识松江,但对她没有任何感情的牵挂。可是松江却不这么想,她强迫自己相信:“我从那时起就喜欢弥太郎的,只是跟着主公,压抑了这层思慕。”
她边想边吃,不觉吃下许多,竟然把剩下的饭菜都吃光了。
“哎哟,都叫我吃光了!”自己不觉傻笑起来。
她把锅碗瓢箸端到厨房后门口的水源下冲洗,十三夜的月亮,在流动的水中碎成片片。
她一边搓洗碗箸,一边又寻思起来:“他明天就要走了,这一别,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再会……”泪水不禁洒落,她就让泪水挂在脸上,兀自洗着。
寺内一片静寂。景虎睡的后宅正厅、随从睡的大殿都已熄了灯火,传出阵阵鼾声。寺院周围的树林及谷里,夜兽穿梭逡巡,猫头鹰啼叫枝间,那“哩——哩——”的嘶哑叫声听起来煞是寂寞。月亮高挂中天,当月亮略向西倾时,大地无端涌起雾来。
雾从宫川谷底涌起,转眼间笼罩了深深的狭谷,分成好几股向山上飘升。雾乘着微风,像抽绵纱似地缠绕树干及灌木丛间,后来的又围绕在之前的,只见雾气愈来愈浓,眼前茫茫一片,连天空的月亮都看不见了。
松江躺在饭厅的炕炉旁,却辗转难眠。她身子无法放松,手脚一触到冰冷的地板,全身立刻紧绷起来。平常睡得极好的木枕此刻也觉坚硬,脖子一碰就觉得痛。她翻了几次身,终于坐起来说:“哎!睡不着!”
她系好衣带,走出饭厅。
迎面吹来冷冷的夜气和雾滴。虽然看不见月亮,但因为月光溶入一颗颗细小的粒子中,雾成珍珠色一般。她已习惯这雾,缩着肩往前走。虽然视线不清,但路熟得很,她毫不迟疑地走到正殿入口,站在门外。
正殿的门是敞开的,雾流入其中,雾中传来此起彼落的鼾声。她没进去,就站在门外叫:“弥太郎君!”
她没有特意压低声音。她相信自己这一声,弥太郎便会醒过来,她认为弥太郎会像她思念他一样地想念自己,她深信自己如此真诚,弥太郎也必定有心。
她的信念似乎很管用,此起彼落的鼾声中真的有一个静止下来。
“我是松江,你出来一下。”
8bf4." >说完,她迳自走到院中,她相信弥太郎一定会来。
弥太郎果然出来,睡眼惺忪地问:“干甚么?这时候找我有甚么事?”说着,打个呵欠。
松江二话不说,伸手就打了弥太郎一巴掌。
“你干甚么?”
“哪有人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打呵欠!”
“甚么?甚么心爱的?”
“你爱我不是?我那样为你着迷,你也一样为我着迷不是?你自己扪心问问!”
弥太郎不说话,心下思量着。
“别在这边说,这边是佛祖宝座前,祂不喜欢男女在祂面前谈情说爱。”
松江扯着弥太郎的袖子往外走,弥太郎乖乖地跟在后面。他虽有点摸不着头绪,心头却紧张又兴奋。其实不等松江明说,他也知道自己喜欢她,但喜欢是喜欢,能否说上爱就不知道了。只是每当松江亲切待他时,心里总没来由地感觉温暖而激动。
松江领着他到林中。
“这里可以了,坐下来说。”
她要弥太郎坐在一块岩石上,自己在一旁坐下。
“我有话告诉你。我们两个既然彼此有意,就应该结成夫妻。”
弥太郎又吓了一跳。他也没有恋爱经验,但不是没玩过女人,那些只是出于生理的需求。至少在他认为,男女相悦,定是男方主动,此刻松江却反其道而行,令他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早熟的天才
“你说话啊!低着头不说话,哪像个男子汉?!”松江催促他。
“在下……这……在下……”
弥太郎不知回答甚么好。他不讨厌松江,也很高兴松江向他示好,让他心痒痒地觉得很舒服。这是他第一次对女人有这种感觉,但能否说是爱,他自己也不清楚。就算是,他一想到松江是为景公生前的宠妾,心下就凉了半截。
“没出息,你还算个男人吗?”
松江按捺不住,绕到弥太郎面前,伸手又是一巴掌。
“哎哟!你干嘛又打我?”弥太郎站起身来,两人面面相向。
“我就是这个脾气。”
“好痛啊!”
“我的手也一样痛。你把胡子剃了吧!留胡子虽然像男人,但脏兮兮的!”
弥太郎抚摸挨了巴掌的脸颊,松江搓着手掌,两人互相对望,不觉都笑了起来。
“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啦?……对了,说到我该跟你结成夫妻……”松江又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双手蒙脸,“真丢脸,让女人讲这种话……”
爱情如潮涌般袭上弥太郎的胸口,他伸手搭在松江肩上。他只是搭着,还微微发抖,但是松江却迫不及待地向前靠在他结实的胸前,弥太郎只好伸出单手搂着她。
“啊!好温暖!”
弥太郎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的身体是如许温暖柔软,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弹性,何况,这身体里还有令人愉悦的香气。
松江抱着他,高兴地叫着:“我好高兴,这样就表示你对我们结成夫妻没有不服气罗!”
弥太郎慌忙想推开她,但松江的力量非比寻常,要挣开她还真不容易。
他挣扎着说:“你是为景公眷宠的人,在下不是讨厌你,而是……你放开我,叫人看见了不好。”
松江却抱得更紧。
“我不放手,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怎能放手呢?我对故主还有甚么义理要尽?我在主公生前已尽心尽力服侍他,倒不是说从今以后就忘了他,我要和你一起帮虎少爷重振家风,我如果做到这点,还有甚么义理要顾?如果说我这么做还不够,不准我另外找男人的话,那实在太过分了。我还年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却要眼睁睁地放过不成?不会,如果主公健在,他也会说:‘我老了,不能好好疼你,就让别人来疼你吧!’主公是个好人,他一定会这么说的,因为我也这么想。”
她的脸益发逼近,嘴里呼出的热气直扑弥太郎脸上。弥太郎苦恼得心烦意乱。他百般思谋,却无言可对,心想顺其自然吧!他想抱住松江的脖子,结果松江那脑袋尽往他臂里钻,他想这时若松手,好像对人家不起,于是双手抱住松江的头,用力往自己身上拉。多奇妙的感觉啊!就在这种感觉中,松江的唇已叠在他的唇上,那湿冷的唇内却如火般滚烫。
两人像小孩贪食水果般吸吮着对方的唇好一会儿。雾愈来愈浓,两人的身影茫然地溶入浓乳色的气体中。夜枭啼叫,风声刮过高高的树梢。
几分钟过去,松江突然把弥太郎一推,自己也跳开一旁。弥太郎感觉头晕而踉跄着扶住身边的松树干,喘着气。
松江就在他耳旁轻语:“够了,我已很高兴了,我们只是约定要结成夫妻,你要尽快得到虎少爷的允许,我会一直等着,知道吗?”
“唔!”弥太郎坚定而有力地点点头。
虽然不见月亮,但珍珠色的雾弥漫在明亮的林中。
翌日清晨,浓雾未散,一行人即离开中山,溯着宫川往细江而去。中山距细江十里,沿途险阻难行,天色很晚时才抵达。
细江是飞驒国司姉小路家的领地。姉小路家是在两百年前的建武年间由京都到此赴任,当时后醍醐天皇为恢复公卿政治,派任京都公卿担任地方国司。其后经过八十年,足利派的京极氏来攻,灭了姉小路家,但国人不服,另拥姉小路族人继承国司之名,但实权仍在京极氏手上。后来京极氏家臣三木氏夺权,飞驒一地掌握在三木手中。姉小路氏虽无实权,只是虚名国司,但仍受国人尊敬,其城外的细江也相当繁荣。
“到处都是一样!悲惨可怜!古旧的东西为甚么必须被毁?虽说除旧布新,但新的不一定全是好的!”
到处看到新旧势力的交替,越后也将不能幸免,但看到那外观犹壮丽、却难掩荒废之色的细江城时,景虎感慨甚深。
是夜,他们在城郊寺院的祈祷殿里宿过一夜。翌晨,准备出发往高山时,弥太郎表情奥妙地跪在景虎面前:“在下有事相求。”
他脸色发红,样子颇为奇怪。
“甚么要求?”
景虎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昨天离开中山时,他就发现弥太郎不对劲,他平常都快快活活,高声谈笑,昨天却相当沉默,不时流露出沉痛的深思模样。当时景虎还想:“他是怎么了?是对我不服气?还是对朋辈生气?”
景虎清亮的眼睛一盯,弥太郎有些胆怯,“呃……实在是斗胆敢请……”他又缩口不语,额头浮着汗珠,流过两腮的胡子。他表情错综复杂,拚命用两袖拭汗,突然转向其他人,“你们都过来,我有话说。”
众人都好奇地聚拢过来。弥太郎红着脸,把肩用力一挺,环视众人说:“我等下要说的事,或许令你们意外,但你们若是笑我,我会生气,只要不笑,随便你们怎么批判,我不会生气,也不会恨你们。懂了吧!绝不能笑!”
他把视线转回景虎身上,迎着景虎的眼光,又挺着胸、绷着脸说:“我谈恋爱了,哦,不对,说恋爱还不够,我已经私订终身了,对象就是松江夫人。”
他说得清清楚楚,睁着大眼看着景虎,又环视同侪,似乎要听听他们的意见。
瞬间,景虎大怒,那是一种出于复杂心理的冲动,是孩子看见母亲不贞时的愤怒,是幼主看见父亲侍妾与家臣偷情的愤怒,也是少年鄙夷成人不洁之爱的愤怒。
他正要破口大骂,新兵卫立刻以眼神制止他,表情平稳地向弥太郎说:“你把话说清楚点!”
“好吧!”弥太郎喋喋述说起那晚的事:“我本来没敢有这份私心,但是她说我们一起报恩给长尾家,我觉得也有道理,所以答应她结为夫妻。当然,这事得有虎少爷同意,我们也曾对天地神明起誓,如果虎少爷不同意,你们各位也不赞同的话,我们就死了这条心。”
真的如此看得开吗?挺叫人怀疑。不过,这是一种气势,如果不这么说,那就太不像鬼小岛弥太郎了。
看到他这干脆又坚决的态度,景虎心软了,紧绷的嘴角略微松懈。
新兵卫见状,立刻说:“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天赐良缘,古来,名将把爱妾赐予臣下以激励臣下忠心之例无数,少主应该高兴应允并祝福他们。”
景虎虽然心软,但还不完全赞同。他环视众人,大家都颔首赞同。他想,我不得不同意,这是成人世界的约定呀!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我就答应你,但愿你们两个永远为我家尽忠。”
“是!”原先装腔作势的弥太郎态度一转,双手扶地,久久不敢抬头。
新兵卫对景虎说:“说些祝贺话吧!”
“说甚么好呢?”
“说恭喜就可以了。”
“是吗?——弥太郎,恭喜你了。”景虎说完,似觉不够,又加上说:“我很高兴,我小时松江待我如己出,你们结为夫妻后,要永远照顾她,她虽然看起来像男人,但真心是很温柔的,一定会是个好妻子的。”
说着说着,不觉涌出泪水。此刻他已毫无拘束,打从心底觉得舒畅。
弥太郎仍伏在地上无声,好像也在哭。
新兵卫爽朗地说:“恭喜、恭喜,咱们来拍掌庆贺吧!”
众人都伸出手来互拍,震动寂静的山堂,寺僧好奇地赶来察看,那时一行人已起身走出祈祷殿。
他们离开细江,往高山前进,弥太郎在此暂时与众人分手。大家认为他该及早通知松江,让她安心,于是转回中山。原先弥太郎不愿意,但众人逼着他走,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细江距高山五里,其间是一片平原地带,田野广布,道路平坦,也有热闹的村庄。高山曾是飞驒国府,此时仅为经济中心,政治中心则在距此南方一里的松仓山。三木氏即坐镇松仓山,统管飞驒一国三郡。
他们抵达高山的翌日,也来到松仓城外观察。城门坚固,但景虎眼中却浮现嘲弄的微笑。新兵卫不解,问道:“如何?”
景虎只“唔”了一声,没说别的,但在转回高山、定向信州路途中,他看看前后无人时才说:
“飞驒是天然要害,整个国家可以说是坚实的堡垒,因此只要国内不树敌,居城怎么建都无妨,只要在平地挖一条城濠就可以了。而他,拘谨地笼居在那寒气逼人的山中,想必国内政治情99lib?况不稳吧!如此一来,就算再有多么坚固的城堡也没甚么作用,当国内有敌或外国来攻时,这些难得的山河之险就不是险了,我想世上名将实在不多吧!”
新兵卫及其他随从都听得口服心服,直叹景虎真是早熟的天才。
为了从飞驒进入信州,他们取道溯宫川支流小八贺川而上,越过平汤岭、安房岭,过中汤、走野麦街道出松本平。这条路也极为艰险,大约二十里,第三天傍晚才到松本平。
信浓(长野县)是一山国,山脉重重围绕,群山之间又有千曲川、犀川、木曾川、天龙川及其他河川流绕,只有沿河一带和诹访湖四周是平地,因此信浓人都耕种依山而垦的梯田。
由于这种地形易于割据,人心也呈割据状态,豪族据山对立,几为此地的历史特色。但战国时代以后,群雄并起,弱肉强食,日本国其他地方都已打破割据形势,展现统一契机,只有信州仍拒此契机,依然是小豪族分崩割据,直到甲州(山梨县)武田氏的经略信州(长野县,位于山梨县旁)策略,才为此地形势带来变化。
甲州以前也是小豪族割据的形势。甲州本是八幡太郎义家之弟新罗三郎义光的后裔领地。义光任甲斐守期间所生的子孙,有武田、一条、甘利、板垣、岩崎、小笠原、南部、大井、秋山、安田、平贺诸氏,散居甲斐、信浓各地,各成地方的豪族。
这些豪族原来都地小人稀,武田氏之所以俄然得势,是因为其家中出了一介豪杰信虎。传言信虎性情暴恶,为查看人类胎儿是如何发育,竟下令连剖十名怀孕一个月至十个月的孕妇肚皮。人若惹恼他,即使是重臣也一样赐死。不过,在战场上他勇猛绝伦,十四岁继承家督后,三十多年间征服国内全部豪族,将居馆移至甲府的踯躅崎,号令甲斐全域。
水满之穴不得不寻求他泄之途,何况甲斐风土硗薄,是一贫国,唯有侵略他国方能维持一国之经济。但是,南方骏河为今川氏所领,东方的武藏、相模是小田原北条氏的领地,两者皆为强国。比较之下,只有小豪族割据的信浓最适合攻略,于是武田氏决定向西拓展势力。
由甲斐至信浓,有佐久口和诹访口两条道路。前者是由八岳东麓沿千曲川北进,后者则由八岳西麓前进。
佐久口是险阻山道,诹访口则是沿着宫川和上川的平坦道路,因此信虎最初打算由诹访口进兵,但诹访一地是诹访神社世代神官诹访氏的领地,防卫坚强,不易攻入。
信虎只好与诹访氏谋合,矛头转向佐久口。但这条路除了险阻难行,在要冲海野口的地方又有豪杰平贺源心把守。据《甲阳军监》记载,平贺源心“力敌十人,常持四尺三寸大刀”,又因为海野口若破,则信州全域将陷入危机,因此村上、高梨、小笠原等地豪杰也来襄助防务。武田家的先锋不但屡屡在此遭挫,甚至反遭源心入侵甲府,两相交恶,对敌久矣。
天文六年冬,信虎再度发兵佐久口。他判断寒国冬季不习惯用兵,信州诸豪族也不会派兵相援,因此特地选在冬季进军。
平贺源心毕竟是善战者,颇知时务,他没有恃勇出战,只是坚守海野口城,尽心防备而已。武田军受阻城外月余,毫无战果,而寒意渐甚,风雪开始肆虐。信虎别无他法,只好暂时撤回甲府,这时,长子晴信(即后来的信玄)自动请求殿后,与主阵间隔三、四里,以完全阻止敌兵追击。
晴信当时十七岁,年少聪明,自小就常有惊人举动,可是信虎不喜欢他,却偏爱其弟信繁。然而,即使信虎讨厌晴信,经常斥责他,这时也忍不住劝他:“这样大的风雪,敌军如何来追击?殿后成就武将名誉时,就是敌军追击的危险时,别说傻话,要是信繁,才不会说这种呆话。”
但是晴信仍执拗不屈,信虎终于同意他所求。
武田军开始撤退,晴信率领精兵三百,在主队开拔约三里后,才慢慢跟着退兵,但到途中,又扎营驻下。
退兵实在不容易,不论多么勇敢的兵士,一旦撤退,总难免心生胆怯,恐惧敌人追击,虽然表面沉着,但内心恨不得早一刻离去。晴信麾下将士亦然,当晴信命令他们中途扎营时,有人不平,有人不安,纷纷劝谏,但晴信顽固不听。于是众人咸感悲痛,直叹:“人在命运尽时夫复何言?明明知道一旦被敌军追击,等于在这孤立无援的大雪中死在路旁,却不肯听纳谏言,我们除了觉悟一死以外,没有其他方法。”
但是到了半夜,晴信突然起身,召集贴身侍卫,下令说:“我们现在回头攻打海野口城。我们撤退到现在,不见一个追兵,显然他们太过放心,以为危机已过,我们乘此不备而袭,就算我方兵力极少,但瞬间攻城,必定能取平贺源心的首级,大家鼓起勇气吧!”
众人大惊,又感动得重新整队,在风雪路上回转,一路直攻正门,另一路则由后门悄悄爬上城墙放火。
晴信的推算果然正确,海野口城被围一月,连续不断、日夜提心吊胆的守城生活,军兵皆大感紧张,当武田军撤退后,他们刹时解放开来,大开贺宴,疏忽地安然睡下。睡梦中突遭武田军攻城,仓皇狼狈。
“卑鄙的武田军!”
怒火中烧的平贺源心穿着黑革编缀的铠甲,绑着头带,佩着四尺三寸的大刀,挥着丈余八角棒,疯狂地四处狠打,但终究被晴信贴身侍卫民部景政(后来的马场美浓守信胜)所杀,海野口城沦陷,武田氏往信州发展之路大开。
据云,信虎接到这报告时并不高兴,只说了一句:“不过是运气罢了!”
他对晴信弃城退回甲府一事更不高兴,又拿两个儿子比较起来:“连留在城里一天也不敢,胆小至极,要是信繁,才不会这么失策!”
信虎对晴信的感情愈来愈淡,天文十年,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放逐晴信。他派重臣板垣信形告诉晴信:“你虽然不笨,但因为在乡下长大,言行诸事粗鲁无礼,将来有机会上京参见将军时,恐将被人耻笑是乡下人,幸好你姊姊嫁到今川家去,你就暂时到骏河去学习一下诸礼作法。”
聪明的晴信当然知道父亲的真意,他表面上回答“悉听教诲!”暗地里却召集板垣信形、饭富兵部等人密商。
“我该怎么办?如果照父亲的指示做,我恐怕再也回不来这个国家了……”
家将都知道晴信英明,武田家的昌荣系于他的未来,再者信虎残暴至极,霸业很可能断送在他手上,他们商量结果,以“不孝为大孝”的逻辑,决定弃信虎,拥晴信。他们就利用信虎的计谋,将计就计,准备放逐信虎。
晴信于是先派密使到今川家交涉,要求今川家协助,软禁信虎,以挽救武田一族危机。
站在今川家的立场,既认为年轻的晴信取代猛将信虎治理甲州,今川方面较好控制,再者以信虎为人质,甲州自然成为骏河的属国,因此很高兴地答应了。
获得今川家的同意后,就由老臣出面劝信虎:“就这样要晴信少主去骏河,他深感不安,迟迟不肯成行,不如主公先往骏河,表示他们想要晴信少主,再从那边下令说今川家已同意,即刻启程,这样,就算晴信用心再深,也不能不去了。”
“说得也是,就这么办!”
信虎不疑有他,高高兴兴地前往骏河,立刻被今川家软禁,不能动弹。
晴信因此成为武田家督,时年二十一岁。
但信虎在被放逐到骏河以前,一直未怠于信州经略。前年初冬,他为了加强与诹访氏的关系,把六女祢祢嫁给诹访赖重,并把小县郡的长洼城送给他。就此城位置来看,等于派任诹访氏为武田家在佐久口的镇台司令。
然而,晴信继承家督后,却认为从佐久口展开侵略信州是不利的。
“就因为诹访氏强而必须放弃这条平坦之途不成?不行,我们无论如何要拿下诹访口。”
他虎视眈眈诹访氏族的变化,恰好,诹访氏的远亲诹访赖继镇守高远城,他老早就对本家抱有野心,也看出晴信要改变对诹访的方针,于是号召诹访上、下社有关人士悄悄互通声息。
翌年六月,晴信率两万大军以怒涛之势攻入诹访郡,同时,赖继也翻过杖突岭入侵,在夹击之下,赖重投降。
不过,赖重因痛恨同族背叛的赖继,投降前开条件说:“要藉武田氏手杀赖继。”
由于是在这种条件下的投降,必须留赖重一命,而晴信也答应了,但是,晴信逮捕赖重后,将赖重送回甲府,幽禁于一室,迫使他自杀以终。
赖重投降时,一族全部被捕,送往甲府,但赖重有一妾腹所出的女儿,年方十四,却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似花。她因家破人亡,泪眼潸潸,哀恸不已,看在晴信眼中,真是我见犹怜,于是收为侧室,带回甲府,众人遂称她为诹访夫人。
富士山后
晴信欲收诹访夫人为侧室,武田家老臣大表反对,并郑重力谏:“虽为女性,但毕竟有诹访家的血统,毋须大意地揽她于侧近。对方即使是柔弱女子,但恐诹访家的遗臣利用她,图谋不轨。”
但是,长于阵法、且受老臣重视的山本勘介却力排众议支持晴信。因为他认为晴信是文武俱优的武将,英明睿智,纵使将敌人之女留在身边,未必是养痈贻患,晴信当有此自信才对。
山本劝道:“呀,各位作如此之想,错了。若主君是个凡庸武将,则可能会遭诹访家遗臣设计,但是咱们的主君是相当优秀的武将,我在年轻时见过许多大名,但未见英明如主君者,且主君必是日本未来无出其右的将才。因主君是这种人才,与其说诹访家的遗臣企图不轨,倒不如说他们内心恐惧。但必须注意的是恐惧的心理,正如被逼到墙角的老鼠会咬猫反扑般,人恐惧到了极点不知会采取何种行动。另一方面,主君若欲纳诹访夫人为妾,相信诹访地方上的民众会说:‘夫人若生下贵子,诹访一家亦得以中兴’,且因此感到安心。待夫人所生贵子成长出仕武田氏的家臣职位,必尽忠职守无疑。此为化凶为吉之道,亦为武田家安泰繁荣之道。”
听完山本的说辞,老臣们不禁点头赞同,收敛异议。此一说记载于《甲阳军监》。此书于天文十二年春天书写。但勘介就职武田家是在上述议论后的翌年,在议论时勘介尚未出仕武田家,足见为杜撰。此必为晴信自身动用道理说服老臣。晴信灭诹访氏,是在景虎等人经飞驒入信州前三年的事。
景虎对武田晴信的事略有所闻。在越后时,他就已听说晴信只带精兵三百,瞬间即攻下其父信虎八千大军久攻不下的海野口城,杀死威名四播的城将平贺源心,又放逐父亲,自立为主,并灭诹访氏等。
一般人对晴信的智勇善战都表佩服,但对他逐父灭戚的作法颇有微言。不过,景虎却有不同的看法。他想:“很多事必须身历其境才知孰对孰错,要放逐父亲并不容易,一定是有外人所不知的复杂内情且别无他法;灭诹访家也可能是因为诹访氏对其逐父之举有异词、阴谋出兵的企图,不得已而先发制人吧!”
景虎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本身也处于父亲不疼,并对长兄晴景不满的立场,或许在他心里,也可能有赶走晴景、取而代之的潜意识。他原先对晴信颇为同情,但当他进入信州路,听见一路上当地人的说法后,对晴信的观感似也有所改变。
这时,松本平在以深志(松本)为居城的小笠原长时的控制下,景虎等人只在此逗留两天,第三天便翻越盐尻岭,向诹访前进。
诹访郡这时由武田家将板垣信形代管,岭上建有小笠原家寨,街道上设有关卡,严格检查过往人车。景虎他们自称是巡游各国的修行者,自越后经越中、飞驒、信州、甲州到此,欲往相州鎌仓,结果毫无刁难地通关而过。
通过关卡不远,就是可以俯瞰诹访湖的地点。湖水夹在陡峭的绿山中,南北两岸则是平原,田垄不多,田里金色穗浪起伏。
一行人坐在草地上休息。
新兵卫小声说:“武田家取诹访,不过是经略信州的第一步,下一步大概就是松本平了,小笠原大概也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在岭上筑寨,也设关卡,可是这盐尻岭并非险峻地势,我看将来守不住的。”
户仓与八郎回答说:“武田家若有此意,是守不住,但武田家真有这个打算吗?这盐尻岭是往松本方面的唯一关卡,武田方面却毫无防备。我看武田家对南方的伊奈,好像兴趣比松本平大。第一,伊奈是诹访一族领地,前年武田灭了诹访,又夺取诹访叛将高远赖继的领地,只留下高远一城给他。我想武田家眼前的目标当是全数收夺诹访一族的领地吧!”
其他人颇赞同户仓与八郎的看法。高远赖继因阵前通敌,协助武田家灭了诹访本家后,获得宫川以西的领地,但是他不满意这个赏赐,发兵赶走武田守兵,占领上、下二社。晴信大怒,出兵反击,他不敌逃回高远,骚扰附近村庄,但后来频频出兵伊奈。
新兵卫笑说:“是吗?我们听听看景虎少爷的意见如何?”
众人自是赞成,因为这一路景虎表现的军事见识,令众人佩服。
景虎表情相当严肃,瞪视着众人说:“他现在正打算攻伊奈,不久就会有进展了,如果一直没有进展,大概就要越过此岭进入松本平吧!尽管小笠原方面在这岭上严密防备,武田方面却毫无所备,一方面是没有马上进行的打算,另方面是想让小笠原掉以轻心,怠忽守备。依我看,武田家只是在等待小笠原习于平稳无事,不知不觉松懈了防卫之心吧!可怜哪!小笠原长时虽为一介勇将,但毕竟不敌那甲斐之人啊!”
他的推理简单明了,但听着听着,却发现他的语气不似往常,突然,他像咬牙切齿地说:“我讨厌晴信那个人!”
众人大惊,呆望景虎。
景虎逐一看着众人后说:“他放逐父亲也罢,灭亡妹婿也罢,在此战国之世,皆无可厚非,但是他把外甥女收为侧室,成何体统?!就算这是安抚诹访家遗臣的手段,也太无伦理,太肮脏了。我不喜欢,就算他取得了天下,我也不会尊敬他!”
众人都屏息噤声,不敢接腔。他那胖鼓鼓的脸颊激动得发红,锐利的眼睛炯炯发光。虽然这种洁癖小孩常有,长大以后即习以为常,但他们依然觉得景虎的表现不寻常,加上景虎平常偶尔展现的这类情操,令他们深知眼前之主将来一定不同于其他武将。
他们此时的感受,与其说是一种依赖,莫如说是一种恐惧,就像看到太清澈的深渊,或是仰望毫无污点的皑皑雪山时的那种毫无来由的恐惧。
一行人下了坡,先到下诹访参拜下社,然后绕到上诹访参拜上社。
诹访一战已过三年,荒废的国土渐渐恢复旧观,在湖光的景致前,市镇里处处烟雾缭绕。
不知是谁开口:“战祸兴起时,人类的所作所为让人深深觉得无常,但战祸一消,看到人类恢复营生之速,又惊叹于人的了不起!世事就是如此循环无已。”
众人都有同感。
不久,他们到了上社。金漆本殿衬着巨杉及阴森繁茂的山景,呈现出奇异的景观,华丽庄严,令人油然而生畏敬之念。
鸟居外朝向东北是条笔直的道路,可以看见对面山上的上原城。上原城是诹访氏世代居城,现在由板垣信形代管。
这一行人都有家城落于敌手的经验。长尾家还能迅速收复春日山城,但诹访家迄今三年仍未收复,而且毫无收复的希望。众人都不禁感慨:“诹访旧臣皆苦闷难抒吧!”
当晚,他们借宿上社,入夜不久,鬼小岛弥太郎赶到,简单向景虎报告了经过。
之后,有人开玩笑地问他:“你们的夫妇之结合如何?说来听听!”
弥太郎昂然答道:“还没有,少爷只是同意我们的夫妻之约,怎能擅自行事?!”
“那不是很辛苦吗?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强按心头欲火地过夜?我看你还是招了吧!是不是?”
弥太郎又狼狈又愤怒:“甚么话!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会说谎?”
“我又没说你说谎!只是要你把真相招了!”
“你们这些呆瓜,少拿我开心,给我闭嘴!”弥太郎一吼,众人哄然。
只有景虎没有跟着笑闹。他背着众人,枕着胳膊而睡,那短小的身躯画出一条僵硬的曲线。男女爱欲之情于他,还是茫然如雾,他依旧觉得很不高兴。
一行人进入甲州,看过甲府馆,又参拜附近的神社寺院后,取鎌仓街道越过御坂岭。岭下还是晨夕凉风习习的季节,但在海拔一千五百二十五公尺的山路上,正午的风亦如秋风般沁凉。
他们仰望眼前的富士山,循急陡坡路而下,在到达稍微平坦的地方时,迎面走来一队人,是三、四个骑马女子及护卫武士。这几位女子大概是身分相当高贵的小姐夫人吧!光是武士就有五人,其他仆从则有十二、三人。
这一队人马似乎不像该出现在这深山窄径里。女子都穿着罩衣、戴着斗市女笠,罩衣和下摆露出的裙裳都美丽高雅,尤其正中间的女子的装扮更是耀眼。在满山绿荫、萧萧风声、茅蜩鸣叫声中,看起来犹如海市蜃楼。
他们窃窃私语。
“这些人是谁?”
“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呢?”
就在他们茫然呆立时,队伍先行的武上策马奔来吼道:“退下!退下!拿掉斗笠!我们夫人要过!”
六人立刻要跪在窄径左侧,武士又骂:“再后退一点!”
“是,是。”
众人只好退到路旁的草丛中跪着。
那一队人马经过他们面前,众人装出惶恐的样子,却偷眼打量来人。在队伍中心的女子年约十六、七岁,丰腴的脸庞还有着小女孩的稚气,但美得脱俗。她的眼睛尤其漂亮,她轻握缰绳,直视前方,眼睛在长长睫毛下像半闭着。但偶尔往这边一瞧,像吃惊似地两眼睁得好大,漆黑清澄,水汪汪的,彷佛天鹅绒那般柔软的感觉。
等到队伍远去,转过弯看不到时,才有人说:“好美,是甚么人呢?”
他们下了坡道,看到三个农民站在田上闲聊,于是派户仓与八郎去打听看看。
“对不起,请问一下,刚才那位高贵夫人是哪里人呢?非常漂亮哩!”
“哦,你们也看到了吗?她的确是美如天仙,她就是诹访夫人,原来是诹访家的千金,现在是晴信公的爱妾。晴信公三天前到这一带打猎,舍不得留她一人在城里,带着同来,她那么漂亮,也难怪晴信公割舍不下。”
“原来如此,多谢相告。”
户仓与八郎打听回来,告诉众人。
“是她吗?”
众人不约而同地又望着刚才人马行进的方向,心里都在感叹,在那小女孩般无邪的美貌下,隐藏着多么深的悲哀啊!
“讨厌的家伙!”景虎咬牙切齿地说。
众人虽都有同感,但对他如此激烈反应却很惊讶。景虎凝视着面前的富士山顶,紧抿着唇往前走。
大约向前走了五、六百公尺,迎面又来了一队人马。这一队人全是男人,骑马者十,徒步者二十,大半着轻便甲胄。映着午后二点左右的阳光,甲胄发出光泽,看起来像是覆着坚硬外壳的昆虫。
景虎一行看见行列中心马上的男子左拳上栖着鹰,马上知趣地避到路旁跪下。
晴信穿着猎装,左拳系着鹰,骑着硕健的黑驹。他这时二十四岁,肤色白皙,长脸,是个俊美青年。他以那敏锐的眼睛注视跪在路旁一群修行僧接近而来。
当他逼近时,最边边的小个子修行僧突然抬起脸来,两人四目相对。
“啊!”晴信暗惊。不知是惊讶他年纪太轻,还是惊讶与他那鼓胀的脸颊不符的大胆眼神。但瞬间少年的眼睛便垂下,晴信迳自骑过。
晴信立刻忘了这件事,心想鎌仓街道有各式各样的人来往,没甚么好奇怪的。而后思绪一转,回到刚刚先他而行的诹访夫人身上。
在灭诹访家以前,晴信就知道诹访赖重有个女儿,当然不是其妹所出。他并没有居心要夺占这个女子,只是因为要经略信州,取道诹访口是最上之策,正好诹访家中有人内应,于是顺利地灭了诹访。
但是,他看到诹访的女儿后,不禁为她的美心动,忍不住把她留在身边。虽然他也想过这女人是敌人之女,对她而言,我有亡国杀父之仇,恐怕怨恨至深,不宜留在身边。但是他就是割舍不下,还说服所有家臣,终于收她为妾。
迩来两年,晴信深溺于对诹访夫人的爱情中,她也爱上了晴信。起先她只是以待杀之身忍辱承欢,但久而久之,她不但爱上晴信,甚至尊敬他。不知是晴信的温柔情怀化解了她胸中的怨恨之冰,还是她已长大,了解到男女真情的可贵,反正晴信来看她时,她便欢悦,晴信少来探望,她便悲伤寂寞,一颗心完全系在晴信身上。如此一来,晴信更加疼爱她,片刻须臾也不忍离开,连打猎也带着她。
急急赶赴休息处的晴信,满脑子是她的美丽倩影。想到夜里枕畔细语、缱绻情怀,紧抿的嘴角不觉微微上扬。不过他也反省了一下。
“我和父亲的个性完全不同,我很了解自己,虽说我们父子都喜欢沉溺在喜好的事物上,但我毕竟知道分寸,我相信凡事不论好坏,若是过度,.99lib.反将招来灾厄……”
晴信指定今夜投宿在俯临金川溪流的寺院里。晴信一抵达,诹访夫人即到后客房门口出迎,她重新整过妆,也换过衣服,脸上泛着终日在野外嬉游的清嫩血色。
“你累了吧?”
“没有。”
她捧住晴信解下来的佩刀,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今天的猎物特别多,我很高兴,但这对你们女人来说不怎么有趣吧!”
“哪里,我也觉得有意思,只是好像又觉得它们很可怜。”
“哈哈,你觉得被鹰捕到的猎物可怜吗?”
晴信笑着,但突然绷起脸走到廊下,凝视着晴朗的天空。
对晴信态度的突然转变,诹访夫人不知所措,仍捧着佩刀呆立不语。
晴信随即注意到了,微笑地看看她后,大声向外头呼叫:“来人!”
外面的轻装武士立刻奔进,跪在长满青苔的院中。
“刚才在御坂岭那边遇到一群巡游僧是吧!”
“是!”
“那些人非常可疑,去把他们带来!如果不肯,就用抓的,如果敢反抗,就当场格杀!千万不可让他们逃掉!”
“是!”
武士起身奔出院外,招呼朋辈手下,立刻整装出发。五名武士骑马,十名家仆徒步跟在后面,疾风般沿着谷川道奔向御坂岭。
另一方面——
当晴信人马经过后,景虎突然 611f." >感觉不妙,“快走,搞不好那个色鬼会派人追拿我们。”
“会吗?一点也看不出来呀!”鬼小岛弥太郎说。
但是景虎不理他,“如果不追那是我们幸运,可是万一来追,我们就无路可逃,无论如何,还是快走为上。”
说完,他领先向前急走,其他人只好跟在后面。他们来到河口湖畔,如果渡湖,可以到达富士山下,但景虎还不肯慢下脚步,而且说:“这条路不能走,我们弯向旁边的路!”
他不给众人抱怨的机会,迳自攀上茅山陡峻的斜坡。就这样急急走了一个小时,太阳正向西沉,但是景虎还没放松脚步。
“再走!天黑之前不能安心!”
说完,又急急向前奔。不久,太阳已下山,夕阳余晖映照着全晴的富士山,返照得四周一片浅亮。
有人嘀咕:“这时候富士山晴朗倒不太妙!”
这时,听到后面隐约传来“喂——”的叫声。
回头一看,十五、六名劲装武士在草山山顶挥手。
“你们看,是追兵!快跑!再一会儿天就黑了,天一黑就不要紧了。”
不待景虎指示,众人吓得拔腿狂奔。他们和追兵在山上赛跑了一段时间,富士余晖逐渐缩向山顶,缓缓变淡,与之同时,山脚下开始变暗,没多久,山上山下一片漆黑。
到小田原观察北条氏的情况,又看过北关东、出羽后,景虎一行人回到琵琶岛,已是中秋了。
由于景虎是擅自决定巡游各国,心理已有宇佐美定行会好好劝谏他一番的准备,但是见面以后,宇佐美只说:“当初阻止你倒是我的不对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旅行就是学问,是该走一趟的。只是,这回幸好没有出事,算是侥幸。然而,凡事存侥幸之心是名将之耻,希望你以后还是谨慎行事较好。”
然后,宇佐美又说:“你不在的这段期间,在下观察了国内形势,好好地想了想。今天的越后是四大势藏书网力对峙,暂保小康的状态,这四大势力就是春日山的晴景公、三条的俊景公、蒲原的昭田常陆和琵琶岛的在下。由于在下倾向春日山,昭田倾向俊景公,大致来说,则是两股势力对峙。只要保持目前的情势,这四家会一直是独立的势力。应该讨伐叛贼、统一越后的晴景公似乎很满足这个小康局面,毫无奋发之意,我虽然想设法激发晴景公,但一般的谏言似乎还无法打动他,唯今之计,除了打破眼前的小康局面无他。”
“打破?”
“就是要你举兵起义,这么一来,三条那边不会坐视,一定出兵,均衡之势因此破坏,这样晴景公也就无法老是耽溺色游了,你看如何?”
“好,我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再细部商量的结果,是通知栃尾的本庄庆秀,展开修复栃尾古城的行动。
栃尾是群山围绕的小盆地,易守难攻,此外,距三条仅五里。在这里举兵,对俊景而言,一定觉得对手杀到眼前一般,不得不起而对应。这样做虽然冒险,但不这么做则无效果。
景虎和宇佐美立刻找来本庄庆秀,庆秀高兴地答应了,流着泪说:“在下虽势单力薄,但愿效棉薄之力,以兴义师。”
栃梶尾古城建于两百多年前,虽早已荒芜,但城濠及城墙遗迹仍在,只要引刈谷田川的水来即可灌满城濠。然而是城位于一片原野之上,地势并不理想,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还是速速筑城为要,愈快愈好。除了本庄一族及其领民,景虎、新兵卫等人及宇佐美的家仆领民也都出动,拚命赶工。挖濠砌墙,没几天就完工了。
当决定举兵时,弥太郎的朋辈对他说:“瞧,终于叫你盼到时候了,去把松江迎来吧!”
弥太郎很不好意思,“没那个必要,反正她听到风声,自己就会来的。”
但是那帮人不死心,“消息怎么传得到那深山野地,无论如何你得去接她!”
“干嘛一定要我去不可,可以去通知她的人多的是。”
倒是景虎也觉得应该去,“我们军中要有了松江,可敌一、两百骑,你去接她来吧!”
弥太郎万般不情愿地出发,十天后带回了松江。众人见面纷纷向松江恭喜,要他们马上完婚,但是松江不肯。
“我不要,人家结婚要结发擦脂抹粉,我这个样子怎能擦脂抹粉,还是等头发长长了再说吧!现在姑且饶了我吧!”
她双手抚摸长着一根根竖发的脑袋,缩着身子,十足的女人味。
举旗
众人看她并不是因为害羞,又加紧劝说。
“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对方是个强敌,谁也预测不到会发生甚么事,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弥太郎武运已尽,也可能是你们两个。与其到时抱憾而终,何不趁现在先了了宿愿,如果要等到头发长出来,恐怕得到阎罗殿去完婚了,你说是吧?”
也有人劝说:“女人当然不喜欢光着脑袋结婚,但是你是女中豪杰,何必拘泥这一点呢?而且行礼时戴着棉帽,有没有头发谁看得出来?”
众人各展三寸不烂之舌,想说动松江,那情形颇有意思。
别人讲甚么生死有命,松江还不为所动,但一听到棉帽的事,便有些动心地问:“真的吗?武家婚礼时新娘要戴棉帽?”
众人看她略感心动,更加带劲地劝说:“是啊!是要带棉帽。”
“从头上一直盖到鼻头,能看到的只是嘴和下巴!”
“很迷人的!”
大家七嘴八舌,轮流攻说,松江终于被说动了,羞得光秃的脑袋都发红了。她用衣袖盖住头:“那就这么办吧!……哎呀!羞死人了!”
众人兴奋地一哄而笑,松江还不忘从袖后叮咛:“别忘了棉帽啊!”
“知道,知道。”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婚礼迅速进行,本来要请宇佐美担任媒人的,但他是鳏夫,改由本庄庆秀担任,地点就在本庄家的后厅。
婚宴上,景虎、宇佐美、新兵卫等人皆在座,戴着棉帽、身穿本庄女儿年轻时穿的结婚礼服的松江,益显娇艳动人。
看得入迷的户仓与八郎悄悄向旁边的秋山源藏说:“我也想讨老婆了。”
“我也一样。”
松江的确是叫人惊艳的新娘。婚宴完毕,进入洞房。房里只剩下一对新人独处时,松江说:“我要是脱下这个,你一定会笑我。”
弥太郎这时虽觉得女人心难以理喻,但本能地像吠月狼犬般想好好看看眼前的女人,然后共枕安眠。
“我不会笑你,你还是脱下吧!要不然我好像和不相干的人睡在一起。”
“你是说别的女人?”
“是啊!”
“我才不要!哼!”
松江猛然揪下棉帽。
那棉帽是用纯棉织成,宽宽大大,当时的武家婚礼时新娘必戴,为了不让闲人看到新娘的脸,不过,采用此礼的多半是身分不高的武士阶级。一般大名城主级的武士所娶多为朝廷公卿千金,因此采用足利幕府根据公卿礼法所制订的武家礼法,而后沿袭迄今。
因为是纯棉制,虽有海萝里衬,但松江的头发根根竖立,恐怕原形毕露,于是她在棉帽下还包了白绫布。
“这样可以了吧!”
她脸99lib?上微微渗汗,雪白的绫布包着头,有股清爽的美。她笑着说:“好舒服啊!我在飞驒深山的大冬天里也没戴过棉帽,刚才戴在头上,总觉得头顶闷闷地要冒汗……”
弥太郎早已心躁意乱,全身筋骨酥软,酥麻的感觉自下腹不住地往四肢和头顶冲。
“松江……”
他像蚊子似地轻唤,猛然吹熄灯火,紧紧抱住松江。
没过几天,三条方面就听说景虎在栃尾重修古城准备举兵的消息。一年前曾奉命去取景虎脑袋祭旗、却被他巧妙逃脱的河内.99lib?股野闻知此事,惊讶于景虎那不合乎年龄的智略,更意外他这么快就打这种大胆念头。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竟敢老虎嘴边拔毛!看我不杀得你片甲不留!”
他兴致勃勃地准备出战。
栃尾方面并没有怠忽防卫,不断派出间谍探察军情。宇佐美定行也派人在三条通往栃尾盆地入口处依山筑寨以为配合。
数日后,俊景派两将各率领二百五十人为先锋,他们谨慎地向盆地入口接近,看到防寨时不禁一愣。
那寨可以用寒碜来形容。就在眼前的小河对岸,插着木栅、利用天然悬崖做墙,离地约五丈,上面横着巨木,墙内盖了间木板搭的小屋,最多只能容纳三十人。
“这没甚么了不起嘛!”
“勇气可嘉,以为靠这寨就能挡得了我们。”
“真是郑重其事啊!”
众人喧笑着观看了一会儿,但寨中毫无动静,只有旗杆上的旗子在晚风中翻飞飘动的寂寞声音。
两员大将觉得可疑,下马聚商。
“这寨的模样着实可疑,你看如何?”
“我看只是装模作样罢了,里面没有人。”
“我也这么认为,可能原来是想据寨以战的,但看到我们大军一到,吓得逃之夭夭了。”
“我也觉得是这样。”
两人看法一致,决定拿下这寨。他们翻身上马,回头对兵士大叫:“敌人已经心虚了,把这寨拿下!”
随着激动的喊杀声,两队人马争先恐后地往前冲,跃过小河,拔起木栅。时序已是秋末,河水仅及小腿一半,行动相当自由,他们立刻拔光木栅,上了岸开始拆寨门。
寨中没有任何动静,仍只有旌旗在风中飞扬的寂寞声。三条兵士奋勇向前,欢声雷动地拆下栅门丢进水里开路,到达寨墙时,有人爬上岩石,有人四处绕转想找出入口,发现唯一的通路就是沿崖而上时,顺便向上攀爬,只有两名大将和二十多名骑马近卫没跟着爬。那些兵嘿唷嘿唷地往上爬,在午后的阳光下,像各种颜色的蚂蚁蜿蜒而上。
蚁队的头还差七、八尺就要爬到顶时,突然巨木上跃出几名劲装武士。两大将一看暗叫:“不妙!”
就在同时,守兵拿着大木巨石开始往下扔。惨事这才开始,蚁列遭巨木大石推打,哀号四起,往下坠落。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本来就难免重伤,再加上木头石块打下,真是非死即伤,满地血流。
大将拚命呼叫:“快回来,敌人有陷阱!”
即使他们不下令,岩上的士兵也想退回来,但情况没那么容易,只好就地藏身在略微突出的岩石下。这对守兵来说,更像张网捕鸟一样。
“那边有一个,丢!”
在那些拚命往下丢石头木材的守兵中,有个特别显眼的人。他穿着红革编缀的战衣,头包白布,显得特别突出。平常要三、四个人抬起的巨木大石,他轻轻一举就抬起来了。不但力气惊人,而且投射极准,哪怕是躲在偏远位置的人也能一投就中。他体格并不魁梧,动作灵巧,像飞鸟似地轻盈奔走于架在高崖上的巨木上。不久,他发现在小河畔忧心忡忡观看战势的两名大将,于是举手招呼。
“喂!那边的两位大将,要石块还是木材,你们自己选!”
那是女人的声音。
“是个女的!”
大将皆大惊,仔细一看,那人脸色果然较白。
“快点选吧!如果不说的话,我只好全都丢给你们了!”
女人又大声喊道,同时不断地丢下巨石巨木,砸在地上,深陷地里。
大将聚拢撤退回来的兵士,渡过小河,略为喘口气。还有很多兵士留在崖上,退回来的兵士很多都手足挫伤,崖下更是死伤累累。这么一个小寨的守兵就让他们遭受如此损害,而且还撤退无路,如果放弃崖上的兵士不管,等于见死不救,他们的威名恐将就此扫地。于是两人又聚首磋商。
“绕到后山放箭试试看!”
他们从近卫中挑出善射者六人,正要下令时,俊景率领的主队赶到。
俊景是战术高手,听了两人的报告后,皱着眉头说:“这样的小寨就是搁着不理也没甚么妨碍,只要踏平栃尾城,这些人自然望风逃散,可是你们去攻了,却遭到这么大的伤亡,反而先灭了自己威风,长敌人之势,事到如今,也就算了,就照决定的方法做吧!”
说完,另外从旗下武士中选出弓箭手,总共十五人。
挑选出来的十五名弓箭手领命往后山方向出发。同时,俊景命令全军集中向寨中射箭,以转移守兵注意。
在淡淡的午后阳光下,箭支发出光泽,像羽虫群聚似地向寨集中,没有人出来。守兵仍然藏身不露,只是竖起盾牌,也开始回射。因为人数很少,抵抗似乎无力。俊景这边遂战志高涨,不时发出威吓的吼声,发箭更密。
突然,就在三条军队背后的山上,也发出战斗呼声。俊景惊讶回头一看,那不高不陡、树木繁茂的山上,两、三百支红蓝军旗林立在树梢间,由于高处风大,军旗被吹得急翻飘动,相当壮丽。
“大家注意!”
俊景把军队分为两路,还来不及部署,山上林立的军旗已蓝旗在右、红旗在左地整整齐齐出现,就在瞬间,各旗又分为两组,各距五十公尺止步。
俊景虽知对手有充分的意图,但无法看出对手要使出哪一招,他是第一次遭逢这种奇妙的战术,他紧抿唇角不动。他觉得困惑,将士更不知所从,忘了还要攻寨,只是茫然地睁大了眼。突然栃尾道那边杀声震天,一队人马直奔而来。
狭窄的道路上沙尘滚滚,刀枪飞扬。
三条军心生怯意。俊景猛然惊觉,己方已陷危地,只要略现惧色,全军立刻崩溃。
“不要后退,敌方只有少数人!还不到五百骑!拿弓箭射他们,快拿弓箭!”
他拚命激励将士,稳住他们的阵脚。他以身示范,亲自拿了弓箭一射,迎面当先的一骑武士立刻滚落马下。
“哇——”
全军立刻斗志再起,稳住阵脚。身上有弓者随即蹲下拉弓而射,但这时守兵又在寨上出现,也拉着弓放箭。他们人数虽少,但因为居高临下,支支中的,又有五、六人倒下。
俊景大叫:“别管他们,射前面的就好!”
尽管兵士把箭集中射向迎面而来的人马,但右上方射来的箭干扰极大,一旦中箭,皆深及骨髓。而且,前面的人马也骁勇无惧,他们也不回射,只是倾着头盔,用铠甲衣袖挡箭,像疯子似地嘶声高喊冲过来。
三条军队又开始动摇。这时,山上右侧的蓝旗迅速下山,似乎打算阻挡他们的退路。三条军一看,更加胆颤心寒,退路若绝,岂非死无葬身之地?他们又惊又惧,全军刹时崩溃。
几乎在同时,栃尾突击兵已冲至眼前,策马践踏,挥刀舞枪,斩杀三条军。守寨兵见状,也跟着出动。
其中一名女武者丢掉手上的弓,解开腰上的绳子,舞着长柄大刀跃马狂奔。她越过小河,冲进己方阵势中,加入战斗。
“让开,让开!”
她不管是敌是我,策马长驱直前,一直跑到站在队伍先头的鬼小岛弥太郎旁边。
“老公,我来啦!”
弥太郎身穿黑革战衣,头戴鹿角徽饰头盔,骑着栗色马,挥舞着长枪杀敌。
“哦!你来啦!”
夫妇二话不说,并肩左砍右杀,勇猛无敌。三条的二千大军竟然不敌,纷纷溃走。
事到如今,俊景再指挥英明,也难挽颓势,兵士早已军心涣散,争先恐后地逃命。
栃尾军紧追不舍,斩人斩马,杀之又杀,但在山上观看战况的景虎,一看时候差不多便鸣金收兵,不再追杀。
出师未捷、惊慌逃回三条的俊景自是非常懊恨,但他不认为那是年方十五的景虎的过人本事。
“设计这样周详,一定是宇佐美指挥没错,我军轻敌躁进,确是失策。”
他立刻通令同党豪族出兵,特别派心腹家将前去蒲原郡通知昭田常陆介。军队陆续集结三条,昭田派了儿子黑田和泉守国忠及金津伊豆守国吉各率千人抵达,自己亦领军随后赶来。
另一方面,景虎这边的人无不惊叹他过人的智略奇策,战意高涨,但也不敢怠忽守备,以防敌人再攻。他们在通往盆地的所有入口都设了寨。当然,景虎也派人向宇佐美报告首战获捷,乞求援兵,派使者到春日山搬救兵。景虎心想,“晴景恐怕不会乖乖地接纳他的要求,懦弱的晴景一定还会气我多事,种下了个麻烦种籽。”因此也派人到府内馆的上杉定实处,详细禀明原委,祈求定实帮忙说服晴景。另外,也颁发布告给有意投靠的各地豪族。
宇佐美最先率兵五百抵达;接着是虽早已憎恶俊景却犹在观望形势的豪族,他们见景虎首战成功,立刻驰兵声援,但率众多者不过三百,其余仅一、两百人而已,景虎所募兵员实在没有多少。
另一方面,为加封领地之利诱而赶赴支援俊景的豪族还是很多,景虎不时派人刺探,回报一次比一次不利,对方兵员急速增加,没多久即突破一万五千。众人感到十分焦虑,新兵卫等人更是按捺不住,一起晋见景虎说:
“照这个情况下去,就连好不容易加入我方的都可能变心,再派人去通知晴景公吧!就派我们之中的一个去吧!”
但是景虎不答应。
“如果没有春日山支援,我们就打不下去了吗?就算输了,顶多不过死而已,还是别想太多吧!以免玷辱了平日威名!”
新兵卫等人气得退下后,转往宇佐美阵营诉求。
宇佐美却笑着说:“你们去和景虎少爷说战,等于是班门弄斧嘛!连我都佩服他的善战技巧。打仗不在人数多寡,而在于智略勇气,你们不也亲眼见过吗?还有甚么不安心的呢?放心吧!照他的吩咐办事就对了!”
即使如此,新兵卫还是不能安心。虽说景虎以奇策赢得大胜,但俊景毕竟是老谋深算的大将,这回不但会更加小心,而且为雪耻刷辱而来,应该不会重蹈覆辙。
没多久,晴景终于启程押阵的消息传来,众人兴奋欢呼,但听说他只带了五百兵士时,既惊讶又失望。
事情确如景虎所预想的一般阻碍重重。晴景接获消息时果然大怒:
“这个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就这样擅自生事,万一打败了,岂不又长他人之势,像这样可恶的东西,我才不为他押阵!”
他不肯出兵,上杉定实好言相劝:“坐视骨肉亲弟被杀,有损你的威名啊!总之,首战已胜,他才十五岁,就这样了不起,你是他哥哥,又是守护代,如果不去押阵,人家会怎么想呢?人家会以为你怕了景虎!”
上杉这番话有效,晴景听进去了,勉勉强强率领了五百人离开春日山。
新兵卫仍心有不服,“敌人一万五千,眼看着马上就要两万人了,守护代出阵,却只带五百人,未免太少了!”
景虎说:“只要大哥肯来,别说是五百,就是一兵一卒不带也无所谓。只要是晴景公亲自上阵这句话就够了,我就打着这个名义,要多少兵也募得到!”
“是!”新兵卫终于认同景虎。
众人对景虎的成长惊讶不已,虽然在巡游各国期间就常对他敏锐的军事眼光感到佩服,但这一次实地开战,竟能施展自由自在操纵敌心于掌上的出奇战法,更叫大家惊叹:“此君真乃天生武将也!”
他们这种佩服的心理带有类似宗教的信仰,当他们从景虎面前退出后,好一阵子仍沉溺在这种激动里。
“他的智慧是我们架着梯子也不及的!”
“才十五岁就如此胆识过人!”
“以后会成为甚么样的人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相称赞,新兵卫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们知不知道景虎少爷是春日山村毘沙门天神的赐子?”
众人立刻回应:“对嘛!他是袈裟夫人到毘沙门堂,风雨无阻祈愿百日而求得的孩子!”
众人心里或许都认为景虎是毘沙门天神的化身,但没有人说出来,全身麻痹了似地被一种虔诚之意感动,每个人各怀心思地保持静默。
晴景到达栃尾那天,一大早便寒风狂飙,随之降下今年第一场雪。
景虎烧热了洗澡水、烫好了酒,燃起炽旺的营火,等晴景到来。他在沿路各点都派了步哨,随时紧急回报,因此估算大约在下午两点左右到达。时候差不多了,他走出城门等待,但人影还是不现,步哨来报,晴景一行在途中休息取暖。
“晴景公宠爱的仆僮非常孱弱,一下就冻僵了,于是先休息,暖暖身子后再走。”
景虎勃然大怒,他按下怒意问:“是叫源三郎的京都仆僮吗?”
“属下不知,只知他貌美出众,比女人还漂亮!”
“废话少说!”
景虎吼了一句,立刻后悔,他心想不该在底下人面前露出他对晴景不满的样子。但是怒意难按,他遂起身,四下走走,终于平静下来。
日没稍前,春日山一行终于到达。可能途中数度休息之故,一行人都没有疲色,而且都一副松散的样子,大概是看主将吊儿郎当,遂有样学样。
晴景在行伍中间,骑在额前缀着流苏、后腿是白色的栗色马上,身穿云朵革绒铠衣,披着带袖的黄呢战袍,戴着染成黑色的大棉帽。
再看源三郎,紧跟在晴景后面,骑着白马,身穿碎樱铠衣,身披用金线绣着长尾家九曜巴之纹的猩猩红披肩,佩着黄金打造的长刀,也戴着染成漂亮紫色的棉帽。他那细致的皮肤色泽苍白,两颊发紫。
景虎郑重行礼迎接。
“有劳晴景公在这种天候启驾,诚惶诚恐。”
晴景看也不看他,担心地看了源三郎几眼,一边下马说:“哎,哎,辛苦你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