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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3·百川归海》
第一回 禄东赞入京请婚 尉迟恭夜宴迎宾
弃宗弄赞召来禄东赞说道:“我刚才得到的消息,说长孙皇后因病而逝。你可携带礼物前往长安,一来为长孙皇后吊丧,二来要向大唐皇帝请婚。”
禄东赞答道:“尊主所言极是,臣正想这几日即要动身。”
“嗯,你别忘了对我夸下的海口。你若请不来公主,就不要从长安回来了。还有,你不能让大唐皇帝随便打发来一个,弄个丑八怪来敷衍塞责。”
禄东赞见弃宗弄赞的口味这样高,心中有些为难。但又一想,自己曾夸口说过要请来一名才貌双全的大唐公主,则无法拒绝,遂答道:“臣拼着粉身碎骨,必定实现尊主之宏愿。”
弃宗弄赞笑道:“你去大唐请婚,为一美事,何来粉身碎骨之语?好了,你放心去长安,我相信你的能耐。为了迎候公主来逻些,我让人在布达拉山上依山势修造宫殿,现在大模样已成,待公主来时,宫殿即可完全建成。”
弃宗弄赞为大唐公主预造的宫殿,历时二年乃成,因其建于布达拉山上,就称其为布达拉宫。该宫起初建造的规模不大,后世屡有建筑,逐步建成内有宫殿、正厅、灵庙、佛殿、经堂、平台和庭院为一体的气势雄伟的建筑。远远望去,布达拉宫依山垒筑,高达六十丈,东西长一百余丈,上下分为十三层,唯见群楼高耸,崇阁巍峨。布达拉宫能成就今日之规模,弃宗弄赞实有开创之功。
第二日,禄东赞携带赤金五千两,珍玩数百具,由百余人护卫,浩浩荡荡奔往长安。
唐俭见吐蕃派来相国级的人物,自然殷勤接待。禄东赞开门见山谈了自己的来意,让唐俭转呈李世民,并请定下拜见李世民的日期。
唐俭不敢怠慢,急忙入宫求见李世民。
李世民是时正与常何等宿卫一起,在两仪殿前的阔地上拉弓射箭。常何这些年习武不辍,其射箭功夫最强,十支箭齐齐地插在靶心,是为今日冠军。李世民拿起今天的赏物——彩绢一匹,微笑道:“常何,你今年年近四十,臂力犹不减当年,这才是为将者的样儿。这匹绢赏给你,勿嫌太薄啊。”
常何恭恭敬敬接过匹绢,说道:“陛下的赏物哪怕是片纸,臣也奉为至宝。臣得皇上夸赞,心里其实很不安,臣的臂力如何及得上皇上?”他扭头唤道,“来人,把箭垛再前移五十步,侍候皇上射箭。”
李世民身边的太监递过他专用的弓箭来。只见此弓比寻常弓要大上一倍,箭也粗长许多。
李世民接了过来,轻轻弹了一下弓弦,相近之人可以听到弓弦发出了细微的“嗡”的声音。李世民手抚弓的握柄,触手处可以感觉到象牙的温润,他感叹说道:“算来这张弓随朕二十余年了。唉,弓弦犹在,而人已逝。”马三宝于贞观初年得暴病身死,算来已逝去多年了。
常何生怕李世民心伤,急忙抢言道:“陛下刚才夸臣的臂力尚可,然臣射中的箭垛为五十步,陛下的箭垛在一百步开外。仅此一点,臣等实在不及。”
李世民年轻时善射,其弓箭倍于常制,威力极大,他又能左右开弓,等闲人难近其身。当其危难之时,往往倚仗弓箭却敌,常常收到奇效。传说处罗可汗曾经辗转得到李世民射出的一支大羽箭,他观罢将其传给手下人观看,突厥人大为惊叹。李世民即位后,太常寺请其大弓一、长矢五,将之藏于武库,每遇到郊丘大礼时,再请出陈于仪物之中,以显示武功。
李世民起身下场,边走边说道:“自从皇后逝去,算来有八个月未曾习弓箭,现在定是生疏得很了。”说罢,他拉开架势张弓射箭。第一箭未中靶心,仅射中边缘,李世民甩甩手道:“毕竟有些生疏了。”
孰料他后来射出的箭更不如意,有两支竟然偏离箭垛,最后一支因气力不济,箭羽未达箭垛就软软地落在地上。
常何及众宿卫见状不敢吭声,皆傻傻地立在当地。李世民也愕然半天,颓然说道:“朕还怪手有些生疏,怎么力气也如此不济?”
常何上前接过大弓,宽慰道:“还是生疏的缘故。陛下这几日再射几次,定能展现陛下的百步穿杨之神技。”
李世民摇摇头,不相信常何的话。他刚才射箭之时,已然竭尽全力,感觉体力不支,这是从来没有的事。现在回首前事,李世民心中晃过一丝忧虑:难道我真的老了吗?当此时,李世民年仅四十,正是壮年时候,99lib.实在称不上老。
李世民意兴索然,默默地坐在一边。
常何欲转移李世民的注意力,他慢慢凑近李世民身前,轻声说道:“陛下,臣自从西域回京,心中一直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臣见侯尚书、执失思力、契苾何力他们得陛下重视,往往受命领兵出征,心甚慕之。因想陛下什么时候也给臣一个机会,让臣领兵出外,以建功立业。”
李世民惊奇地望着常何,问道:“你这是何种想法?难道说朕仅仅重视出征在外的将帅,对你这近卫之臣就不重视吗?须知朕之近臣,多少外人都很羡慕啊!”
“臣知道。然臣总心想武将本色,须在沙场上才能显现。”
“你为何有此种想法?”
“臣上次奉旨前往西域求雪莲,当经过高昌国之时,心中不是滋味,因有此心思。”
“朕让你携带国书,又随带珍宝,那麴文泰难道还故意阻拦吗?”
“不错。臣见陛下这些日子以来心伤皇后,不敢再向陛下添言。臣经过高昌国之时,其接待臣的高昌属官甚是无理。”
“怎么无理?”
“他看都不看国书,只是对珍宝还有点兴趣。其抬眼望天,说道:‘念你还有点眼色,若不是冲着这堆珍宝,你只有原路返回。’臣当时怒火满腔,心想这岂是下国待上国之礼?臣有心想当场发作起来,又念着早日取回雪莲,方忍声吞气,不与他理论。”
李世民沉思片刻,说道:“看来高昌国越来越离心了。一个属官尚且如此,何况麴文泰呢?”
常何跃跃欲试:“臣见高昌居于西域的紧要之处,其对我朝无理,正该讨之。若陛下兴兵,臣愿意出征。”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兴兵之事,岂能动辄为之?朕刚刚兴兵征讨吐谷浑与吐蕃,若再兴兵,天下人会说朕不思安静——年成刚刚好了一些,就接连对外兴兵。高昌国现在对我朝确实有离心,然未彻底撕破脸皮,朕不能因此小事而妄动刀兵。常何,朕让你护卫宫室,将宫室之安托付给你,你应当知道肩头所担之重。”
两人在这里随意聊天,就见唐俭在通事舍人的带领下趋步而来。
唐俭躬身说道:“陛下,吐蕃小论禄东赞来京,要求面见皇上。”
李世民在尉迟敬德转述何吉罗的际遇时,已经注意到禄东赞这个人,遂说道:“小论?即是我朝的相国了。他来意如何?”
“臣听他转述其赞普之言,此来一是吊皇后之丧,二是通修好之意,请求陛下与其和亲。”
“嗯,吐蕃赞普派其相国来京向皇后志哀,看来还是懂得礼仪的。”李世民心爱长孙皇后,时至今日仍然追怀不已,外番能专门来吊丧,大合其心意。
“臣请陛下示意,何时接见禄东赞?”
李世民沉吟道:“这弃宗弄赞为了与我国通婚,第一次通使就提出此事,此后不久莫名其妙发兵来攻,既而又主动撤兵。他这次派禄东赞为使,看来志在必得。嗯,朕不忙着见他。唐卿,你回去告诉他,此事要从长计议。哼,你想要公主,耍些小孩子的把戏,朕难道就怕了不成?”看得出来,以李世民的刚强性格,以攻势来逼迫,那是万难有结果的。
李世民想了想又道:“不过,禄东赞来吊唁皇后,颇知礼仪,朕的礼数也不能缺少。唐卿,你要把禄东赞及其随从安置在官驿里,这些日子要好好招待他们。”
“臣遵旨。只不过禄东赞未见臣之时,何吉罗已经将他们迎入‘波斯居’歇住。”
“何吉罗见到老友,倒是殷勤备至。好吧,随他们住在何处吧。唐卿,鸿胪寺要出面多宴请他们几回。”
“臣明白。”
“还有,你可传旨太子,让他代朕接见禄东赞。这样,我们的礼数并不缺少。”
唐俭连声答应,然后躬身退走。
常何盯着唐俭的背影,笑对李世民道:“陛下,这名吐蕃的头儿挺有意思,为了与我朝通婚,他不屈不挠,死缠烂打,看样子志在必得啊。”
李世民沉吟道:“朕听敬德转述何吉罗之语,这名吐蕃王确实有特别之处。其先祖二十六代皆籍籍无名,到了他的手里,以弱冠之龄嗣位,先是一统部落,既而征服邻国羊同及诸羌,成为高原霸主,这份才能凡人难及。他还不是一名蛮干之人,善会谋略,像求婚之事,他的国中还少了好看的女人吗?非也。他殷勤请婚,无非想与我朝结成盟邦,这样无疑提升了吐蕃的地位。”
“皇上这样认为,想这位吐蕃王确实英武,干脆答应他算了。”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常何,与诸蕃交往非你所长,你就不要再插言了。好了,你带着他们继续习箭,朕要入殿了。”
常何躬身相送,看着李世民慢慢走入两仪殿内,方才长舒一口气,暗道:“瞧我的这张破嘴,都胡说些什么?”
禄东赞听罢唐俭宣讲了李世民的旨意,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向大唐皇帝请婚,现在却连皇帝之面都见不到,这又从何说起呢?待他听到皇太子能接见自己,心里又找回了一些安慰。由此看来,大唐皇帝让皇太子出面,显示了其对吐蕃国的重视。
李承乾在东宫显德殿接见禄东赞,他事先压根就不知道吐蕃在何方,对此次会见也不十分上心,想敷衍几句就此了结。
禄东赞却对面见皇太子十分重视,他令随从携带一百斤赤金,以及从天竺等国购来的珍玩捧入殿内。李承乾见到赤金并不十分上眼,待看到那堆奇异的珍玩,顿时眼睛一亮,身子也随之离座。
何吉罗作为通译紧随禄东赞身后,禄东赞将右手抚在左胸,躬身说了一番,何吉罗译道:“吐蕃特使禄东赞蒙大唐皇太子召见,不胜荣幸,特赠送贱物少许,以为进见之礼。”
李承乾答道:“免礼。喂,你带来的是些什么宝贝?花花绿绿的甚是好看。”他说完移步转过案角,一瘸一拐地到了宝物面前。
禄东赞带来的宝物中,有象牙、犀角、琥珀、珍珠、石绿等物,远远望去,其中红绿相映,熠熠生辉。诸宝中,以两棵高三尺余的玛瑙灯树最为抢眼。李承乾一径走到此树前,凝神观看,只见该树枝干为绿色,果实为红色,是用一整块玛瑙雕饰而成。此物的最妙处在于其颜色的搭配上,该红则红,该绿则绿,未见一丝杂色,高手匠人将其雕饰得浑然天成。李承乾还是识货的,知道此物最名贵,遂问道:“真是一件好宝贝,吐蕃能出此物吗?”
何吉罗代答道:“赞普极为重视此次出使大唐,所以在出使之前,特遣人至泥婆罗、天竺、吐火罗、大食等国购买宝物。这两尊玛瑙树,即是从吐火罗国购来。”
禄东赞接口道:“赞普知道中华为泱泱大国,万物不缺,遂送来一些小巧之物,让大唐皇帝及皇太子瞧个新鲜。”
李承乾点头道:“稀罕,实在为稀罕之物。嗯,来人,把这些宝物都收下。”他又转向禄东赞道:“只不过尊使献来的这两棵玛瑙树,太珍贵一些,我不敢享用,须奏明父皇。”
禄东赞急忙道:“鄙人携来之物是专门献给殿下的,皇上那里,鄙人还有备用。像玛瑙树,鄙人在驿中还有数棵。”
李承乾摇摇头,对唐俭道:“我这样说非是矫情,缘于魏征的‘十渐疏’中,谏父皇不可‘求骏马于万里,市珍奇于域外’。我现在若贸然收下,定为父皇不喜。唐卿,你知道这个缘由,可向他们解释一番。”李世民将魏征的“十思疏”和“十渐疏”明发天下,晓谕天下人知闻,并命李承乾将此二疏作为圣哲之训来读,要求其倒背如流。不想今日还真用上了,不枉了李世民的一片苦心。
唐俭通过何吉罗,将这番意思告诉禄东赞。
禄东赞凝神听完,喟然叹道:“外人皆言大唐强盛,靠的是兵精马壮,其实未必。处繁华之间不事奢靡,居盛世而不骄傲自大,此为核心。”
李承乾对禄东赞的感叹没有兴趣,问道:“我见尊使所献宝物中有犀牛角,难道吐蕃国遍地都是犀牛吗?”
“非也,我国不产犀牛,此物是从林邑国购来。殿下,鄙国百姓所乘,多是个头较小的牦牛。”
“牦牛?它也生有犀牛一样的长角吗?”
“没有,牦牛生有两只角,比犀牛角要小。此物全身生有长毛,四肢较短,其在高原上驮物或者载人,最有耐力。”
“如此说,用牦牛作为坐骑,征战之时可以长途奔袭?”
“殿下,我国征战之时,往往用牦牛运送粮草,如用它来行军打仗,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哦,此物还有些意思,可惜不能眼见。”
“殿下,鄙人明日即派人回高原,让他们带些牦牛回京,让殿下瞧个新鲜。”禄东赞入殿后与李承乾交谈一番,发现此人为大唐皇太子,对国事并不上心,却对牲畜这些不相干的东西倍感兴趣,心中就隐隐起了一些不屑之意。
是时,汉王李元昌立在一侧。李承乾听禄东赞要运来牦牛,心中大喜,对李元昌道:“好吧,若有牦牛在宅,我们在宫内骑着牦牛刺击为乐,更添许多趣味。”李元昌点头称是。
禄东赞和李承乾话不投机,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他们又说了一阵,禄东赞即辞别出殿。临别之前,禄东赞恳切说道:“鄙人奉赞普之命来京,最想目睹皇上威仪。按说今日见了殿下,我心已足,然见不到皇上,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李承乾兴高采烈:“看来你是一个有趣的人物,甚合吾意。待我见了父皇,一定将你的种种有趣之举说给皇上听。”
禄东赞走出殿外,长叹一声对何吉罗说道:“唉,你以前多向我谈及大唐皇帝英武之举,可今日见了皇太子,我的心里却生出疑惑。大唐今后若奉此人为君主,天下焉能兴旺?其有子如此,足见其不能识人用人,仅此一点,何谈其他呢?”
何吉罗笑道:“你因被皇上拒绝接见,心里起了一些愤懑之意,亦属正常。可你因此怀疑皇上的能力,有点以偏概全。大唐如今国运蒸蒸日上,民众富足,四夷宾服,皆赖此人之力。你从吐蕃来京的路上,应该能看到各地的兴旺景象,那是没有一点虚假的。”
“嗯,你所言甚是。对了,刚才皇太子说要向皇上转奏,以我所思,太子的言语恐怕难起作用。我临行之时,赞普说请婚之事不成,就不允许我回国。现在皇上不愿见我,我们还要好好筹划这件事。”
何吉罗沉吟道:“按说皇上让太子见你,已经完成了礼数。下一步如何做,就有点犯难了,我一时无妙法。这样吧,我找尉迟将军说说,约他见你一面,如何?”
禄东赞到了这般境地,一时无良策,只好叹了一声,说道:“也只好如此了。”
李世民于贞观十一年封拜功臣为代袭刺史,尉迟敬德被册拜为宣州刺史,改封鄂国公;程咬金被册拜为普州刺史,改封卢国公;段志玄被授金州刺史,改封褒国公。秦叔宝自贞观初年即躺在病榻上一直未起,熬到是年病逝,昔日的亲密战友先走了一个。
功臣的世袭称号毕竟是一个虚职,和实际上的任职是两码事。当何吉罗与禄东赞商量要来拜见尉迟敬德的时候,尉迟敬德的宅中热闹非凡。原来尉迟敬德此时任夏州都督,这日带着小夫人回京,即在宅中设宴叫程咬金和段志玄过来。程咬金早已从泸州任上返京,此时任左屯卫大将军,检校北门屯兵,全面负责宫城守卫。段志玄随李靖回京后,李世民对他温言有加,改授其为镇军大将军,使其品九九藏书秩由正三品升为从二品。
这三人此时皆为中年人,按理他们到了这个年龄,性格都要比年轻时内敛一些,然他们的性格并没有多大改变:程咬金风趣滑稽,尉迟敬德性急暴烈,段志玄沉稳内敛。
程咬金最先进入府来,未到中堂,即大声吼道:“黑子,你这次回京带回来些什么稀罕之物,如此性急,巴巴地把我老程叫来?”
尉迟敬德迎出门外,答道:“我没有什么稀罕之物,倒是许多日子未见你这名老怪物,心里有点着急了。”
“哈哈,你上次说夏州的小羊羔不错,这次带回来没有?你若忘了,老程会把你这张黑皮烤一烤,权充羊羔肉了。”
尉迟敬德的儿子尉迟宝琳向程咬金躬身道:“程老伯,父亲一回来就念叨着要见您,看您,门未入就先与父亲斗起嘴来。请、请,请入堂坐定,再斗嘴不迟。”
尉迟宝琳此时已经长大成人,并入兵部任职,靠父荫被李世民授为武骑尉,已是一位从七品的武官了。
程咬金哈哈一笑道:“大侄子的话,我还爱听。宝琳,知道为什么吗?咳,你总算未继承你老子的那身黑皮,让我瞧着顺眼。”
尉迟宝琳一边笑,一边上前扯过程咬金的手臂,将他牵入中堂内。他知道,若论斗嘴,父亲无论如何不是程咬金的对手,父亲面对程咬金时多是无计可施,有时候只有张嘴结舌的份儿。尉迟敬德威名之下,加上他一言不合竟然拳击李道宗,可谓名扬朝野。朝野之人见了他问讯一声即落荒而逃,不敢与他说许多话,深恐一言不合再遭拳殴,只有见了程咬金,他方才无脾气。
程咬金入堂落座后,盯着尉迟宝琳问道:“宝琳,黑子常年在外任,将你撇在京中不管了。我记得你已择定王家之女为妇,缘何还不迎娶?”
“劳老伯挂念侄儿婚事。好叫老伯得知,父亲去年已向女家致以通婚书,女家亦复以答婚书,约定今年初冬即择定吉日成礼。”当时的婚姻程序,按上古所规定的“六礼”演绎而成。“六礼”规定,婚姻过程须有六个步骤,即纳采(采纳择之礼人)、问名(问女之名而卜)、纳吉(卜而得吉,复告女家)、纳征(纳聘币)、请期(择定成婚吉日,告于女家)、亲迎(婿往女家迎新妇)。尉迟宝琳的婚事,此时已进行到第五个步骤,即男方向女方致以通婚书以后,女方复以答婚书,此二书在当时即具有法律作用,此后,尉迟敬德派人送去聘书,双方又约定成婚日期。剩下的就是到了.99lib.吉日之时,尉迟宝琳亲往女家迎出新妇,即完成婚礼。
尉迟敬德插话道:“你这家伙不安好心,我难道连宝琳儿的婚姻都不管了吗?”
“哼,我老程有些忧心,弟妹逝去后,宝琳就成了无娘的孩儿,我若不关心,还有宝琳的好呀。”程咬金这样说话,明显想逗尉迟敬德。当时人们皆知敬德所续娶的林氏,贤德无比,视宝琳为己出,由此博得了一片美名。
尉迟敬德见程咬金来逗自己,并不上当,微微一笑不吭一声。
程咬金见尉迟敬德不接腔,自我解嘲道:“大侄子呀,黑子一生没干多少好事,唯有为你聘来王家之女还算有些眼光。京师官宦之家盛传,这王家之女与任城王之女齐名,模样长得好,性子又贤惠,且知书达理。黑子,敢是你得罪了任城王,不好找他开口求女,就使出百般手段,将王家之女聘来?”程咬金的话实有水分,当时盛传,任城王李道宗的二女儿李锦燕待字闺中,是为女中之首。若讲她的颜色,比芙蓉还艳,讲她的肌肤,比霜雪还白,行动婉转,腰肢袅娜,实有倾国之容,她还有一般好处,即是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其性子又融温婉和明达于一体。许多门当户对的官家欲为儿子求聘李锦燕,然不.99lib?知是李道宗的门槛太高,还是李锦燕眼光太奇,至今尚未有一人能得其首肯。
尉迟宝琳所聘的王家之女,在京师官宦之家也很有名。但连尉迟父子内心也知道,此女与李锦燕相比,终究有距离。程咬金如此说话,明显是往好处来说。
尉迟敬德上次拳殴李道宗后,遭到李世民的好一顿训斥,他当时只有低头服软认罪。事情过后,他想自己多年随皇上征战四方,立有大功,又有玄武门之变之首功,你李道宗无非占了皇族的便宜,虽有一些军功,如何能与自己相比?他的心绪难以转过弯儿来,继续暗恨李道宗不已。程咬金现在提起李道宗,让他又回忆起往事,愤愤说道:“哼,这个无能耐的李道宗,偏有会生好女儿的本事。唉,我事先也想为宝琳礼聘此女,奈何见了李道宗定然会碰硬钉子,只好便宜他人了。”
“哈哈,黑子,你能赞李道宗之女,看来还不算太偏激。唉,可惜呀,若不是皇上亲口将清河公主下嫁我那儿子,我定找李道宗求恳一番。”程咬金洋洋得意,说起自己的得意之事。李世民将其女清河公主嫁给程咬金的儿子程处亮,并授程处亮为驸马都尉、左卫中郎将,程咬金觉得非常荣耀。
尉迟敬德骂道:“你这个老匹夫,最爱夸口。这样一件破事,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子。”
程咬金正待接口,忽见段志玄走了进来,遂停口不说。段志玄的左手上提有一只坛子,程咬金一看形状,就知道这正是他们爱喝的“土窖春”酒,嚷道:“好志玄,知道我们最爱这一口,雪中送炭来了。”
尉迟敬德责怪道:“志玄,你到了我的府上,难道还怕没有‘土窖春’?我既然邀你们,自然将我们所爱之物统统备齐。”
段志玄摇头道:“我这坛酒有些特别,还是虎牢之战后从荥阳带回来的,已在地下埋藏二十年,一直保存至今。敬德兄,你府中有此酒吗?”
尉迟敬德愕然道:“好家伙,想不到你还有如此耐性。我府中若藏有此酒,早喝干他娘的。”说罢,他对尉迟宝琳道:“既有此好酒,让他们早点开席。”
三位老友围坐一案,尉迟宝琳坐在下首,为三人斟酒。三盏酒后,尉迟敬德让尉迟宝琳去取出“酒胡子”,他作为主家伸手一拨,只见旋转不停,其手最后慢慢地指向程咬金。
尉迟敬德哈哈大笑道:“哈哈,老天爷有眼,毕竟饶不过这惫懒的青面贼。”
程咬金道:“感谢老天,但愿让我饮尽此坛美酒。”说罢,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之后,程咬金手将伸到“酒胡子”的时候,心中又回忆起往事,将手又缩回来,感伤道:“唉,看见‘酒胡子’,让我又想起当初在‘寻醉轩’喝烧春酒的情景。”
段志玄接口道:“对呀,我们那时一起喝酒,恰巧遇到何吉罗。”
程咬金摇头道:“我现在想的却不是何吉罗,而是叔宝兄!我们那时一起喝酒吃肉,叔宝兄随许敬宗读书习文。我们今日又喝酒吃肉,可叔宝兄呢?他已离我们而去,我的心里实.99lib.在不是滋味。”
座中之人顿时默然。
尉迟敬德摇头道:“人不能同生,看来也不能同死。叔宝兄早逝,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们今后只要心中能时刻不忘记他,不枉我们结识一场。”
段志玄道:“秦将军宽厚待人,有长者之风,我心中早已经将他视为主心骨。他刚刚病逝的那一段日子里,我整日感到心中空落落的,非常不是滋味。”
“嗯,我离京以前,要到叔宝兄墓前祭奠一番。你们明日有事情吗?若无事,就随我到昭陵走一遭。”秦叔宝死后,李世民准其陪葬昭陵。这样,秦叔宝生前追随李世民,死后早早地护卫着长孙皇后,待李世民百年之后,依旧做他的阴间之臣。
程咬金和段志玄点头答应。
决定了这件事,场面上的气氛稍微活泛一些。程咬金端起酒盏,脸色依然严肃,说道:“我们在这里喝酒,却不告诉叔宝兄,他定然生气。这样吧,此盏就让我代叔宝兄喝下去,向他赔罪。”
段志玄和尉迟宝琳笑了起来,尉迟敬德骂道:“你这狗头,连死人的便宜都要占。叔宝兄地下有知,还不扇歪了你的嘴巴?”
他们又拨动“酒胡子”,依令喝酒,不大一会儿,就将段志玄携来的一坛酒喝了个底朝天。
尉迟敬德唤人再添酒。
程咬金摇头道:“罢了,我知道你府中没有二十年的藏酒。不管你拿出什么酒,只会丢人现眼,喝到口中淡然无味,就不要再现世了吧。”
爱喝酒之人都知道,若好酒入口,再喝其他劣酒,口中滋味实在难受。尉迟敬德明白这个道理,遂摆手作罢。他又埋怨段志玄道:“志玄,你知道我们的酒量,然仅仅携来一坛,让大家喝了个半饱半饥,岂不愁煞我等?”
段志玄摊开双手,道:“我仅存有一坛,又有何法?”
恰在此时,管家轻步走到尉迟敬德面前,轻声禀报道:“何吉罗带领一名吐蕃人,说此人是吐蕃相国,现候在堂外,请求入见。”
尉迟敬德连忙道:“快请,快请。我们刚才说到何吉罗,他马上就来了。嗯,怎么又带来一个什么吐蕃相国?对了,定是何吉罗多次说过的禄东赞吧?”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相迎。程咬金、段志玄、尉迟宝琳也紧随其后。
尉迟敬德凝神观看,只见灯影下,何吉罗与那名吐蕃人并排站立。此人身穿一袭绯色缺骻袍,其式样与中土略有不同。中土的缺骻袍衩口直达胯部,而此人的缺骻袍开衩较低,仅及大腿部,是吐谷浑、高昌等地的式样。这人穿此长袍有些滑稽,缘于他的身材太瘦,直立在那里如竹竿似的。尉迟敬德再向上看,又见其人脖项上套着一只金灿灿的项圈,发型呈虬结状,显得有些怪异。其脸庞清瘦,三绺胡须与其浓重的八字眉相映,配上其黝黑的脸膛,显得更加精瘦。他的脸上最有特征之处,就是那一双小眼精光闪闪,犀利非常。
那人团袖一揖,嘴里咕噜咕噜说了数句难懂之话,何吉罗待其话毕,说道:“敬德兄弟,此人是吐蕃小论禄东赞,其职位与中土的相国一样。他刚才说道,早闻尉迟将军的勇名,今日特来拜见。”
尉迟敬德不敢怠慢,也拱手道:“禄相为吐蕃国特使,光临鄙宅,本人深感荣幸。我现在早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再谈勇名,实在有愧。禄相,我听吉罗多次说过,他在吐蕃之时蒙你多方照顾,我代他多谢了。请!”尉迟敬德说完,侧身将手一引,示意禄东赞入堂。
何吉罗将尉迟敬德的话译给禄东赞听,禄东赞边听边连连点头,也是躬身一谢,然后随其入堂。
何吉罗边走边想,尉迟敬德不明白吐蕃的姓氏风俗,还以为其名为“禄东赞”即是姓“禄”,觉得很有趣。
众人入堂后分宾主坐下。尉迟敬德此时显得非常心细,先唤人为客人奉上香茶,再让人捧出葡萄、绿李待客,然后说道:“我从吉罗口中,得知禄相为高原上英雄,心中常常仰慕,就想有个机遇能与禄相会上一面,不想今日得偿心愿。禄相,你是吉罗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来到京城,能入我宅中相会,就是看得起我。你今后在中土有什么事,让吉罗告诉我一声,敬德自然会替你办妥。”此时,尉迟敬德露出了其性格中豪爽的一面。
禄东赞拱手道:“鄙人再谢尉迟将军的好客之道。吉罗,看来这几名大人与你都很熟悉,能替我介绍一番吗?”
何吉罗依次向他介绍了程咬金和段志玄。
禄东赞听言,觉得此行收获不小,又拱手道:“鄙人在高原之上,也多次闻言尉迟将军、程将军和段将军的大名。鄙人来京路上,见家家户户门上贴有门神画儿,其中一幅即是尉迟将军的威武形象。人们口口相传,将你们描绘成神人一般。鄙人有福,终于能结识诸位将军。”
禄东赞的这一番话,将几名武人捧得飘飘欲仙,他们心里非常舒坦。
程咬金道:“我原在泸州的时候,就听说西北高原之上近来兴起一个吐蕃国,当时以为那里还处于蛮荒时代,就没有太上心。今日见了禄相,发现你聪明有趣,看来那里的人都不错。”
段志玄道:“对呀,我听说当今的吐蕃国王,年龄甚轻,以英武睿智和谋略一统高原。禄相,你刚才夸赞我们,你也不差呀。看来吐蕃之所以能兴旺,有你很大的功劳。你们君臣一体,可谓相得益彰了。”
何吉罗见他们双方在这里互相吹捧,心里有些好笑,趁着众人谈话的间隙,对尉迟敬德等人说道:“诸位将军,如今东突厥已灭,西突厥四分五裂,天下国势最强者,唯大唐而已。吐蕃这些年雄起高原,势头堪旺,其渴慕唐风,殷勤来致通好之意。上次因生误会,遂有交兵之事。”
尉迟敬德接口道:“不妨。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禄相此次来京,说明两国已经冰释前嫌,大家还是好朋友。”
何吉罗接着道:“尉迟兄弟说得好。事情很明显,大唐若与吐蕃结怨,对双方都不利。禄东赞小论此来,即是消弭前嫌,使两国结成友好邻邦。”
“这是好事嘛,何劳你忧心忡忡?”程咬金见何吉罗神色凝重,甚为不解。
“不错。然两国通好不能仅凭嘴说,须有真实内容。譬如说吧,吐蕃赞普一直要求与大唐通婚,然皇上至今不答应。大唐这些年来,先后与东突厥、吐谷浑等国通婚,缘何单单将吐蕃国抛在一旁?小人作为外人,观此情状,心内十分不解。”何吉罗一下子直接切入正题,让尉迟敬德等人张口结舌,不好回答。要知道与异国通婚之事,非同小可。他们作为臣子,实在不敢妄言。
过了顷刻,程咬金期期艾艾说道:“我们作为武官,朝廷有制度,不得对此类事情乱言。不过,我曾经听到过风声,朝廷并未拒绝与吐蕃通婚,说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事情拖了这么久,只能使吐蕃赞普以为这是推托之词。”何吉罗显然失去了耐心。
尉迟敬德看着何吉罗那焦急的神情,不禁笑了起来:“吉罗,吐蕃赞普来我朝请婚,你似乎比他还要性急。”
禄东赞接过话头,说道:“诸位将军,我朝赞普心慕中华,渴望与大唐永结同好。若两国结为一体,足以傲视天下。别说一个西突厥在那里为祸,就是再出来一个北突厥、南突厥,亦难撼动两国基石。若两国从此落落寡合,互相猜忌,容易生出许多变数。何吉罗作为一个外人,他能看出其中的关键之处,且他与大唐、吐蕃都有良好的交情,因此焦虑一些,亦在情理之中。”
尉迟敬德道:“禄相,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让我们哥儿几个找皇上举荐一番?你放心,冲着你是吉罗兄的朋友,我尉迟恭一定帮忙。”
禄东赞摇头道:“不用。两国交往,是正大光明之举,没必要虚绕圈子。鄙人今日来,主要是想拜见诸位将军。吉罗原来多次说过,几位将军英武能战,肝胆相照,极有义气。鄙人耳听为虚,一直想亲眼目睹诸位将军的风采,今日得偿心愿,我心足矣。”
众人见禄东赞胸怀坦荡,并非来恳求办事,心里又多了一层好感。
禄东赞唤过从人,从其手中托盘上取过一把弯刀,双手递给尉迟敬德,说道:“尉迟将军,鄙人听说中土有一句话,叫做‘宝刀赠英雄’,此刀采用高原玄铁而制,难说其贵重,只是刀刃比寻常刀剑要锋利一些。鄙人动身之前,知道定能见到尉迟将军,就觅来良匠,穷数月之功,制成此刀,望尉迟将军笑纳。”他又转向程咬金和段志玄道:“鄙人也为二位将军备好了同样的弯刀,系同时所制。今日因想不到能在这里巧遇二位将军,未将弯刀带来。明日,鄙人专程到府上拜见,再奉此物。”
尉迟敬德接过弯刀,见刀鞘用牛皮制成,刀柄镶有三颗绿松石,其模样并无特别之处。他伸手拔出刀来,只见刀身黑沉沉的,无寻常刀剑的银色光亮。尉迟敬德浸淫兵器多年,还是识货的。此刀由吐蕃相国赠送,别看模样寻常,定有非常之处。他微微一凝神,伸手从后脑拔下几根头发,将其平放在刀刃上,然后鼓气一吹,就见那几根头发从刀刃处拦腰斩断,四散飘向地面。尉迟敬德见状,赞道:“好刀。”
禄东赞不免得意道:“此刀系用高原玄铁所制,锋利非常,若与寻常刀剑相交,触之即断。”
尉迟敬德听罢大喜,问道:“真的吗?”边说边扭头唤人取来一刀一剑。
程咬金和段志玄上前,一人执剑,一人持刀,他们换位与尉迟敬德手中的弯刀互斫。就见这刀剑一遇弯刀,顿时拦腰折断。
几人惊讶得伸出舌头,程咬金道:“世上果真有如此神奇之物?!禄相,你若用此兵器装备吐蕃兵,定会打遍天下无敌手。”
禄东赞道:“要做此种兵器,有两件事不好办:一是玄铁难寻,二是良匠难觅。比较起来,玄铁为稀罕之物,等闲难遇,最为紧要。玄铁若成了寻常之物,鄙人焉敢献给诸君?”
武人向来爱利器如命,何况是罕见的兵器?不说尉迟敬德大喜,程咬金和段志玄此时宝刀虽未到手,也是心花怒放,他们接连向禄东赞道谢。
禄东赞道:“微物一件,何足挂齿?此物能博诸位将军一笑,即是鄙人的荣幸。”
尉迟敬德道:“禄相送给我们如此贵重之物,让我们如何回礼呢?”
禄东赞正色道:“鄙人听说中土之人最重义气,尉迟将军,你与吉罗结为兄弟,我们方能结识。你刚才说,你与吉罗为兄弟,鄙人也就成了诸位将军的兄弟。你若要回礼,即是未将鄙人看成你的兄弟。”
这句话说得尉迟敬德不好意思起来,连连点头道:“对,对,禄相说得对,我们实为兄弟。”
禄东赞见时辰已经不早,起身告辞,尉迟敬德等人一直将他们送出门外。临别时候,尉迟敬德郑重与禄东赞相约,明日邀请他到青云楼里吃酒。
禄东赞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他们将禄东赞与何吉罗送上马,然后返回堂中,三人一起欣赏那把奇妙的弯刀。
尉迟敬德凝视弯刀自言自语:“刀不错,人也不错。”
程咬金问道:“你说的是禄相吗?”
“是呀,此人贵为吐蕃相国,实在聪明得紧。”
段志玄笑道:“敬德兄,人家不过赠你一把弯刀,何至于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尉迟敬德摇头道:“非也。我每每接触生人,最初的感觉极为重要。若彼此都瞧着顺眼,这个朋友就可以长久地交往下去;若是连话都说不下去,此人不交也罢。”
程咬金点头道:“黑子今日总算说句正经话。嗯,这个禄相实在有趣得紧,我们不妨长久交往。”
段志玄说道:“这事就有些犯难了。皇上不答应其通婚之请,那吐蕃赞普上次还为此事大肆兴兵,若通婚不成,两国势必隔膜,我们就难有机会再见禄相了。”
尉迟敬德决然道:“你们两个今晚吃了我的酒,要答应我一件事情。你们这几日若见到皇上,就替禄相说道说道,争取促成此事。”
程咬金哈哈一笑道:“黑子,拿了人家的东西,嘴就软了吧?”
段志玄也笑道:“敬德兄,明明是我带来的酒,如何又成了你的呢?”
三人顿时哈哈笑了起来。
第二回 禄东赞巧遇马周 麴文泰启衅西域
禄东赞与何吉罗并排乘马返回“波斯居”,其时夜色已浓,路上行人渐少。唐俭听说禄东赞自行住在“波斯居”,坚执要让他换到官驿中居住。禄东赞在“波斯居”居住数日,觉得这里的居住环境及饮食口味都很适宜自己,就推却了唐俭的好意。
何吉罗看到尉迟敬德等人的神情,大为兴奋,说道:“禄相,你觉得这三人如何?”何吉罗还在吐蕃时,称呼禄东赞时用其下属的口吻,刚才听到尉迟敬德等人称其为“禄相”,觉得很贴切,遂跟着改了称呼。
禄东赞点头道:“这三人肝胆相照,豪爽义气,要交朋友,其为首选。”
“对呀。我估计,他们这几日见了皇上,定会说你的事。”
禄东赞未有兴奋之色,摇头道:“他们三人见了皇上,定会直言坦陈此事。可是呀,皇上有着何等的坚毅心智,此等军国大事,他岂能听了数名武将之劝就改换了心意?”
“这三人为皇上亲近之人,难道会没有一点用处吗?”
“也许会有一点用处,然作用不大。我未见皇上之面,然听你的介绍,加上汇集各方信息,能大致了解皇上的行事方略。譬如用人一节,即有其独到的地方。像尉迟敬德、程咬金、段志玄三人,其从皇上多年征战,又助其登上皇位,这是何等的功勋!然皇上即位以来,仅使尉迟敬德、段志玄出征一次,此后再无大用。他遇重大战事,皆属意李靖等人挂帅出征。由此来看,皇上用人多用其才,非以亲疏选人。这一点即与汉朝颇有不同,像李广利、霍去病等人皆为皇戚。”
何吉罗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想不到禄相竟然能从人们的片言只语之间,窥到如此多的事情,见识入木三分。禄相,长安人说我是中土通,你若在长安住上一段时间,我就要被你比下去。”
两人说话间就回到了“波斯居”。他们到了门前下马,牵马入院,就见灯影下走过来一个老者。何吉罗主动打招呼道:“窦公,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呀?”
老者正是“波斯居”的主人窦公,他的眼睛有些昏花,听见有人打招呼,即先应了一声,又走到何吉罗面前仔细辨认,然后说道:“哦,原来是吉罗呀。这么晚了,你又给老夫送来什么客人?”
“嗬,原来窦公不认识这名客人吗?他已在‘波斯居’中居住好一段时间了,此人为吐蕃相国禄东赞。”
窦公仔细打量禄东赞,点头道:“老夫曾听伙计提起过,然一直未照面。禄相,你在此居住,使小店蓬荜生辉呀。”
何吉罗将窦公的话译给禄东赞听。
禄东赞深深一揖道:“鄙人来到京城,想不到还有如此所在,使异域之人有故国的感觉。窦公,还是你经营有方啊!”
窦公摇手道:“客官来到鄙店,即是老夫的衣食父母,老夫百般感谢。禄相,此话若是你由衷所言,老夫感到荣于华衮。”说罢,他又拱手道:“时辰不早了,老夫不再叨扰二位,请入房安歇。”
是夜,何吉罗未回己宅,陪着禄东赞一起安歇。
两人回到客房,何吉罗赞扬窦公道:“禄相,你别看这名老儿貌不惊人,然在京城之中却很是有名。”
“嗯,看得出来,此人待客以诚,颇有经商之能。”
“是呀,该地面初为水洼之处,窦公眼光独到,以低价购得此地,从此发迹。不过他在京城有名,非专指其经营有方,很大程度上指其以仁义之心待人。京中传闻,当初马周困窘之时,窦公主动周济,并将他引到常何门下。如此,马周终得皇上赏识,才有了今日显赫之地位。京城人都说,马周所以能有今日,追根溯源,还是窦公仁义之心所致。”
“哦?想不到马周发迹之前,还有这段曲折故事?”禄东赞来了兴致,让何吉罗将马周故事详细讲来。
事情也很凑巧,禄东赞与何吉罗说到马周,他第二日午时以后就来到“波斯居”。
马周得李世民之恩官阶迭升,其善谏诤,理事机敏,裁处周密,朝中之人皆赞誉之。有一段日子,李世民似乎必须日日要见到马周,否则就若有所失,李世民一日对房玄龄感叹道:“我若一日不见马周,就感觉少了些什么。”马周刚刚发迹为御史时,派人在京城内寻找合适的住宅,其口气很大,寻常住宅不放在眼中。朝中之人认为马周向无积蓄,刚刚为官不久就想买如此豪宅,皆暗笑不已。过了几日,安业坊内有一豪宅出售,价值两百万钱,马周闻讯前去观看一番,当场表示购下。第二日,李世民下诏让有司从官库中出钱购买此宅赠给马周,并同时赏赐一应奴婢及居室什物。到了这个时候,百官方才恍然大悟:敢情马周有皇上在后撑腰,方才气壮如牛!
马周由于得李世民赏识,升迁很快,初为监察御史,不久又擢拜为给事中,转中书舍人,又迁治书侍御史兼谏议大夫,还检校晋王府长史,可谓春风得意。马周从一布衣之身成为朝廷重臣,对其困厄之时的遭际记忆犹深。像赵仁本、窦公、常何等人,他视为恩人,岁岁殷勤探望,赠予钱物。对于曾经羞辱他的人,则白眼相加。浚仪县令崔贤听说马周发迹,入京后竟然厚着脸皮到马周府前要求拜见,马周听说是这位势利小人来府,让门人传话道:“尊县令莫非忘了昔日所言吗?”马周当时出走博州到了汴州,其远亲赵仁本想介绍他到浚仪县谋一差事,崔贤在席上当面羞辱马周,惹得马周抛下一句话:“总有一日,你想求见我而不能。”崔贤当时以为马周大话炎炎,不料今日果然成为现实。崔贤闻言,立在当地呆了半天,方羞惭而去。过了一年,马周参与官员考功事宜,随便寻了个由头,废去了崔贤的县令职位。马周对韦挺也很恼火,缘于其初为常何门客之时,韦挺对常何说笑道:“你在街上能寻来什么宝贝?要我说,你还不如让国子监帮你随便寻一个,这样才最令人放心。哈哈,你别是想图便宜吧。”马周此时站在一边,闻听此言,心中如针扎一般,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此后二人一殿为臣,马周对韦挺一直没有好脸色。
马周这次入“波斯居”,为的是拜望赵仁本。此时将近会试日期,赵仁本携其幼子入京参加会试,马周自然要去拜望恩人一番。
赵仁本因是马周的故人,窦公嘱咐伙计将他安排到“波斯居”上房内居住,恰巧与禄东赞相邻。马周入了“波斯居”,窦公等人自然殷勤接待,让伙计引路,并亲自相陪来到赵仁本的舍前,动静颇大。
禄东赞此时正在西首的花圃间缓缓踱步,看到窦公神色恭谨将马周送入舍中,不免多看了几眼。恰在此时,何吉罗也迈入上院中,看见禄东赞在那里踱步,遂紧走几步来到禄东赞的面前。
禄东赞手指赵仁本的房舍,问道:“来的是什么人物?我看出来了,窦公轻易不接待人事,今日为何如此恭谨,此人定是非同寻常。”
何吉罗笑道:“此人确实很有名,禄相昨日已经提过他的名字。”
禄东赞茫然不解。
“你忘了?我们昨日遇到窦公,提起过什么人?”
“此人是马周吗?”
“不错,正是此人。此舍中居住之人,听说是他的一名远亲,名叫赵仁本,当时曾经周济过他。”
禄东赞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抬头说道:“吉罗,我想见见马周,待会儿你替我引见如何?”
何吉罗踌躇道:“我们贸然相见,这样好吗?”
“不妨。你不是和窦公相熟吗?你现在就去找他,窦公是热心肠之人,他定会帮你忙的。我欲见马周,不想谈什么军国大事,只是相识而已。”
何吉罗迟迟疑疑去寻窦公。
禄东赞现在起意要见马周,实因他知道马周在李世民面前极受信任。就大唐与吐蕃联姻之事,明理之人皆知合则两利,分必两损,马周若知道自己在京城中的困境,他必然借机在李世民面前说项。
何吉罗过了片刻即返回来,对禄东赞道:“窦公果然是热心肠之人,他听我说了来意,满口答应。不过,马周心意如何,他是否愿意见你,我心中实在没底。”
禄东赞点点头,说道:“只要窦公能将此话传给马周,他会考虑的。”
“朝中有制,吏员非朝廷同意,不得私自交结外国。马周向来行事谨慎端正,他是否有顾虑呢?”
“哈哈,我们只不过是路遇相识,何谈刻意交结外国?若马周是如此胆小如鼠之人,他焉能成为皇上的能臣?吉罗,你有些过虑了。”
两人说话间,就见赵仁本舍中走出人来,打头之人正是窦公。窦公向二人招招手,二人见状,心想事已成矣,遂紧挪几步,迎向前去。
两拨人到了近前迎面站定,窦公手指禄东赞对马周道:“马大夫,这位就是居住在小店内的吐蕃相国,名为禄东赞。”
马周跨了一步拱手道:“鄙人早闻禄相大名,不料今日能邂逅,实乃三生有幸。”
何吉罗将马周所言译给禄东赞。
禄东赞闻言,也急忙拱手道:“鄙人亦早闻马大夫贤名,心甚慕之,因唐突求见。”
两人你来我往,彼此客套了一番。
马周见日头已西斜,就对禄东赞道:“鄙人今日来此,为了拜望故亲,并让恩公备下一席薄宴款待故亲。禄相,我们在此相见,即是有缘,你若不嫌薄宴粗陋,也一同入席如何?鄙人早听说禄相辅佐吐蕃赞普,这些年来在高原之上很是兴旺,正想讨教一番。”
禄东赞喜出望外,自然连连说好,他们在窦公的导引下,边说话,边走到临街的酒肆中。席间,马周询问禄东赞道:“禄相,吐蕃国饮葡萄酒吗?”“波斯居”以接待外国客人出名,其窖藏葡萄酒数量很多。今日席上所饮,即是从伊州辗转运来的葡萄酒。
禄东赞答道:“我国世居高原,为御严寒,善饮马奶酒。鄙人入京城之后,饮葡萄酒数回,觉得滋味不错,已让吉罗代为收购一批,待归国时顺便带回。”
“哦,看来禄相也喜爱新鲜之物嘛。能入法眼的还有他物吗?”
“鄙人来到中土,能入眼之物甚多。说起来,马大夫也许不相信,鄙人有时候竟然萌生出留在中土的想法。”
“是吗?禄相若果真有此想法,鄙人定当禀报皇上,请求授以禄相大唐官职。如此,我朝又多了一名栋梁之臣。”
“鄙人感谢马大夫的知遇之恩。不过鄙人萌生出留在中土的想法,愈发感到鄙人尊主的独到眼光。鄙人实在想不通,尊主从未离开过高原,缘何知道中土繁华,以至于生出无尽的羡慕之心呢?”禄东赞的话题轻轻一转,就转到了正题上。
马周感叹道:“既为人杰,自有过人之处。中土之名气,盛名已久,禄相及赞普虽千里之外,想也有耳闻,并不稀奇。只是赞普为与大唐交好,甚至不惜开战,如此不屈不挠之斗志,委实可叹。”
马周说到这里,座中之人不禁同时发出轻笑。
禄东赞自我解嘲道:“中土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没有这一战,鄙人焉能来京呢?”
马周问道:“对呀,鄙人那日遇到唐俭,他顺口说禄相刚刚来京,从那时算起到如今,也很有一段日子了。你何故淹留至今,莫非真想留在京城吗?”
禄东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鄙人离国之前,尊主交代有话。唉,鄙人实在是有国难回啊!”
何吉罗遂将过程简要地向马周叙述了一遍。
马周沉吟道:“哦,原来如此。”朝廷有制,与外国交往之事由鸿胪寺负责,其余官吏不得插手,马周此时确实不知禄东赞此行的目的。
禄东赞又使出欲擒故纵之计,举盏道:“马大夫,鄙人再敬您一盏。其实吉罗所言,有些夸大了,我们毕竟是老友,他替鄙人着急,也在常理。马大夫,只要皇上和您能知道赞普心慕中华的心情,鄙人能否完成使命,其实为次。”
马周手擎酒盏向禄东赞示意道:“禄相,您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足证您的心胸阔大。吐蕃有相如此,则赞普如何,可想而知。”马周说到这里,已对弃宗弄赞产生了许多好感。
“是啊,吉罗原在吐蕃时,曾经目睹了赞普的威仪。经过这些年的磨炼,听禄相说,赞普愈加练达。”何吉罗插话道。
马周显然对何吉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笑道:“哈哈,吉罗,看来你现在成了吐蕃的忠实说客。我曾听闻你的一些际遇,你初为波斯香料商人,不料陷身于朝中之事以至于窜于域外,不想入了吐蕃又结识了禄相,现在又开始斡旋外国事务,你这名商人,看来有些不务正业呀。”
禄东赞、窦公、赵仁本微笑着看着何吉罗,心想马周所言不差,果然此人有些意思。
何吉罗摇摇头,说道:“小人也是身不由己呀。为贩香料,总想多结识一些人,孰料陷身其中欲罢不能。眼前的大唐与吐蕃交往一事,小人又陷身其中。早知道如此,小人还不如当初弃商入仕,这样才名正言顺呢。”
马周赞道:“你这样就挺好,交往人多而不谋私利,乐于助人唯义气为重。来,我敬你一盏。”
禄东赞看到马周不想谈论和亲的话题,不好意思再提。酒宴过后,他们走出酒肆,就见外面早已夜色阑珊,遂拱手作别。
尉迟敬德、程咬金、段志玄果然信守承诺,他们在不同场合觐见李世民的时候,挖空心思转弯抹角要提到禄东赞。李世民听到尉迟敬德和段志玄提起禄东赞的时候,仅淡淡地问了一句:“哦,想是何吉罗领他拜望了你们?”言罢就转到了其他话题之上。尉迟敬德与段志玄现在见了李世民,不像昔日为秦王府属时,可以彼此相对随便对答,而是心中生出了无限畏惧,生怕说>99lib?出什么错话,不敢穷追不舍。这样,他们本想帮禄东赞的忙,终归一点都帮不上。过了几日,程咬金入宫觐见李世民,说完了正题,程咬金有意无意地提起禄东赞的名字:“陛下,臣前些日子遇到一位有趣的人物。”
李世民喜欢程咬金那诙谐的性格,打趣道:“嗯,有趣人物?朕看你就挺有趣嘛。”
“这名有趣的人物却是一个外国人,说是高原吐蕃国的相国,名叫禄东赞。”
“禄东赞?哦,朕想起来了,前几天敬德和志玄也提起过。咬金,朝廷有制,为官之人不许私自交结外国。你们这样做,不怕朕责罚你们吗?”李世民说到这里,神色间增加了一丝严峻。
程咬金顿首道:“臣不敢。臣那日与志玄一起在敬德宅中饮酒,恰巧何吉罗引着禄东赞到来,因凑巧相见。臣那日见禄东赞一副竹篙子一样的身材,偏又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模样显得滑稽。说起话来一双眼睛精光闪闪,让臣想起了欧阳老先生的模样。”
“是吗?原来禄东赞生得如欧阳询那样?这倒有趣。”
“比起欧阳老先生来,禄东赞毕竟耐看一些。不过,欧阳老先生说起话来,动辄掉书袋,臣唯恐避之不及。这禄东赞倒是另外一番光景,该人谈话时分寸拿捏得奇准,其为吐蕃相国,与臣等粗人谈话也非常和谐,让臣等愿意和他在一起。”
“好吧,你既然如此喜爱禄东赞,朕下次派人出使吐蕃时,就让你去走一趟。”
“陛下,君无戏言,咬金愿意为使。”
“哈哈,你如此上心,朕又有点犹豫了。咬金,邦交之事以细心为要,你的性子向为滑稽诙谐,酒宴之上使人快活,然邦交之时难免语多有失。罢了,朕收回前言,你还是老老实实干你的本职吧。你若喜欢高原风光,与敬德等人结伴一起,到那里观瞻一回,还是可以的。”
“好哇,若禄东赞此次归国,臣就随他一起到高原上游玩一回。”
“随便你吧。”
“谢皇上。只是……只是……只是禄东赞来求和亲未成,臣不知何时才能成行。”
“朕刚才说过,邦交之事非你所职,今后不许再提。和亲如何,朕自有主意。”
李世民的话音中透出严厉,吓得程咬金不敢再说,惶惶然躬身告退。
此后马周来见李世民,提起吐蕃的事,无所顾忌,侃侃而谈。
马周奏道:“陛下,臣前些日子到一驿中探望故人,恰巧碰上吐蕃相国禄东赞。”
“哦,这禄东赞在京中还挺有人缘嘛,动辄遇到朝中大官。前些日子,敬德、志玄、咬金相继在朕面前提到禄东赞的名字,看来他还是挺活跃的。”
“陛下,禄东赞其实是有国难回啊!”
“什么缘故?”
“禄东赞临行之时,弃宗弄赞言道,若访不来大唐公主,不许回国。”
“莫非马卿因此有同情之心了?”
“臣不敢有同情之心,然我国与吐蕃邦交之事,臣有话说。”
“嗯,你不妨说说。”
“禄东赞衔命来求和亲,其淹留长安,是为小事。臣所思虑的,却是我国与吐蕃的长久关系。臣忝为谏议大夫,不管国内外之事,凡有所感,不吐不快。”
“朕也心仪弃宗弄赞这个人物,其年龄轻轻,顷年以来凭借自身之力,使吐蕃国雄起高原。此人不像颉利那样骄横简单,譬如其专力谋求与我国和亲一事,即可看出其思虑深沉,眼光长远。”
“对呀,臣所思虑的也正是此点。臣听说弃宗弄赞与我国通好以来,即力求和亲,遂有其引兵犯我边境一事。我国强盛,不怕四夷来挑衅,然其倾心与我交好,陛下无动于衷,时间长了,臣怕寒了弃宗弄赞之心。像禄东赞淹留于京,看似小事,亦是大事。臣与禄东赞仅仅晤谈片刻,即发现此人练达深沉思虑良深,实为弃宗弄赞股肱之臣。若陛下坚持不见,恐生意外。记得陛下曾说过,为求一方安定,岂能惜一女子出外?臣以为,此事需陛下三思。”
李世民起身绕案踱步,仰天叹道:“朕本想此事从长计议,看来其实难能啊。”他扭头问马周道:“马卿,朕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四夷之事,知道朕想些什么吗?”
“臣不知。”
“当国力强盛之时,历代君臣往往想到拓展边疆,像汉武帝即是此例。我朝现在正是强盛之时,依靠国力收复旧地,乃至震慑异族心神,使其不敢轻举妄动,朕定行之。只是如何行之,须要妥善思量。”
“陛下贞观以来抚民以静,对外轻易不动刀兵,像与东突厥、吐谷浑之战,其挑衅在先,非以武力迫人。如今北狄已安,尊陛下为天可汗;东夷与南蛮与我国交好,波澜不惊;唯西戎那里,似要下些工夫。吐蕃国与西戎相邻,其一举一动事关全局,须谨慎为之。臣以为,陛下这些年排解邦交之事,不以武力迫人,唯以德化感之,如今已渐生效果。”
“嗯,你能说出‘德化’二字,可见你能识朕的心思。朕这些日子所思,即是吐蕃国势今后到底若何?若其势渐强,须有策制之,这正是朕迟迟不愿答应禄东赞求亲的原因。”
马周顿时明白了李世民的真实想法。李世民这些年来,接受魏征的主张,即“偃武修文,中国即安,四夷自服”,致力于发展壮大国势,是为对外邦交的根本。他在对待具体事务时,并非无为而治,而是奉行“远交而近攻,离强而合弱”之策略。像征服东突厥一役,即是最明显的例子。为了对付东突厥,李世民设法交好西突厥,即为“远交”;他又支持薛延陀、回纥等部落,以分东突厥之势。当东突厥势衰之后,李靖的区区数万兵马就可以将之攻破。马周知道李世民正拿东突厥与吐蕃相比。论距离,吐蕃较东突厥要远,然其又与大唐接壤,当其势强之后,极易与大唐启衅;论远交,吐蕃的最南面是一派绵绵高山,大唐谋求与泥婆罗等国联手,对制衡吐蕃来说丝毫无助,这正是犯难的地方。马周想到这里,也觉得束手无策,只好附和道:“陛下所虑甚是。吐蕃现在崛起不久,渴望与我国交往。然其占了地利的便宜,万一将来势强,焉知他们是否会图谋中原?”
李世民叹道:“是啊,人的欲望是无尽贪婪的,国家也如此,尤其是一些新兴国家,往往倚仗武力多占土地,以夸示天下。可是呀,你若占了土地未得人心,所占土地终归还要失去。朕明白这个道理,然四夷蛮荒之?99lib?人又有几人能明白呢?这个弃宗弄赞看来还是明白事理的,然其后人呢?朕若不能采取制衡手段,使吐蕃势起遗祸后人,朕心中实在不愿。”
马周心中暗赞李世民深谋远虑。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李世民忽然笑道:“要说贪婪,以熊瞎子最为有趣。朕听说熊瞎子入玉米地掰玉米棒之时,左掌掰下一枚棒子塞到腋下夹住,再用右掌掰下一枚棒子夹到腋下,到了最后,它仅取两枚黍棒,身后却落下了一地。以人之智力,不该像熊瞎子这样,然一些人号称英武,其攻城略地难挡其锋,其实最后做的还是熊瞎子一般的事。”
马周点点头,叹道:“此为两败俱伤!其攻打之后难得其地,又使当时百姓遭殃,实乃祸害。”他又语气一转,接着说吐蕃话题:“吐蕃国居于高原之上,那里气候高寒,地广人稀,若行征伐之事,其实太难。臣又仔细观察过,吐蕃人似乎依恋故土,其对外征战之时,往往大掠一把即回故土,不图谋他国土地。这一点,弃宗弄赞倒与颉利有些相似。若从此点来看,我朝似与吐蕃交好,两国勿相侵扰,是为两利。”
“不错,朕明白这个理儿。以我国之强盛,终朕一生,吐蕃不敢来犯我国,然以后呢?万一有不肖子孙自毁国家,国势渐弱,吐蕃定会来犯边。”
马周心里暗暗叹口气,心想要使千秋万代保持盛世就太难了。现在怎么敢断定身后之事呢?想到这里,马周宽慰道:“陛下定下抚民以静,视华夷为一家之国策,如此传承万代,即可保证祚运长久。臣以为,陛下要防不肖后辈难,然现在着手制定各项国策,成为定式,使后辈遵之行之,还是可为的。”
李世民沉吟半天,点点头道:“马卿所言,甚是有理。将各项国策形成定式,使后辈遵之,朕将努力为之。好了,马卿,我们不可扯远了,还是谈谈眼前这个话题。”
马周明白李世民目前所思的非是与吐蕃和亲与否,而是从此点引起的全盘大计。他就顺着李世民的思路回答道:“陛下是否答应与吐蕃和亲,其实为一种手段。若不同意和亲,还有其他保持和睦的途径。总而言之,国家四周能否安定,关键还在于自身是否强盛。弃宗弄赞以武力称雄高原,现在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其有了与我国和亲的心思,就有了以德化之的基础。只是他现在一门心思与我国和亲,若另寻他途可能要大费周折。”
“是的,此人专注于此,朕岂能不知?将来就是将宗女嫁往吐蕃,也不能走义成公主的老路,一定要寻一个温婉识大体的女儿。唉,马卿,要说这治国一事,唯邦交事务最为劳神,一着不慎,即容易招致两国交恶。唐俭这些年来劳心于此,委实不容易。”
“唐俭能操持邦交之事自如,还是陛下宽仁待人的结果。臣这些日子细究我国的邦交之道,陛下对待异族可谓仁义有加。异族来归,陛下不强迫其同化,而是顺其自然,此为一;不掠取俘虏分散为奴婢,此为二;不使杂处通婚,此为三;不排斥各族不同之宗教,任其自主信奉,此为四。如此,中土之文化固然铺开比较迟缓,然终不至于因暴躁冒进而换取异族之深恨。弃宗弄赞渴慕中土文化,相信德化更能深入其心。”
李世民喜色上脸,赞道:“马卿最知我心!如你刚才所言,朕对待异族任其自由,中土文化被其接受的过程很缓慢,然朕以为,他们终究要接受中土文化!朕为什么这样说呢?中土文化历时数千年,其内涵博大精深,任何族人短期难为,这正是朕自信所在。有了这种自信,我们何必再计较异族的眼前之事呢?”
马周心悦诚服,躬身道:“陛下深谋远虑,人莫能及。”
李世民哈哈一笑:“深谋远虑?非也。朕在朝中推行清明政治,对外宣示德化之道,皆使人不行阴谋诡计,而以推诚相待。说起来,朕若有一日之长者,唯此种不设防的胸怀而已。马卿,朕不敢与上古圣贤相比,自秦汉以来,似朕一样胸怀之君主,恐怕难出朕之右吧。”
“不错,秦始皇暴虐专横,汉武帝一任武力,隋文..t>帝心思狭窄,他们难与陛下相比。”
“要说北魏孝文帝之胸怀还算博大,其致力鲜卑人汉化,这份胸怀非常人能及。”
北魏统治了北方以后,各种矛盾尤其是族群矛盾渐渐激化。孝文帝即位以后,迫于时势,力图摆脱鲜卑贵族的保守思想,为此进行了一系列的变革。他将都城从平城(今山西大同)迁到洛阳,以汉服代替鲜卑旧服,朝廷上禁用鲜卑语通用汉语,规定迁洛的鲜卑人以洛阳为籍贯,死后不得归葬平城,沟通鲜卑贵族和汉人士族的婚姻关系,改鲜卑旧姓为音近或义近的汉姓,规定鲜卑人和汉人贵族姓氏的等第并使鲜卑贵族门阀化。孝文帝的这些措施,说明征服了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的鲜卑拓跋部,自己不得不被汉族较高的文化所征服。在这个征服过程中,鲜卑族文化的优秀部分被中原汉族文化所吸收,特别是鲜卑族畜牧生产的经验和技能,在北方汉人中获得传播,由此丰富了汉族文化的内涵。孝文帝的这些举动,推动了本部族的进步,消除了民族间的隔阂,作为一个异族君王,确有着不凡的胆略。
马周答道:“孝文帝推行汉化措施,盖因形势使然,不像陛下这样有意为之。如此差别,更能彰显陛下之胸怀。”
“哈哈,马 537f." >卿,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好听话来着?”
“臣不敢奉承陛下,只知实话实说。”
“嗯,朕其实也喜欢听好听话儿,只是魏征你们,平素说的好听话儿太少了。”
马周躬身谢道:“谢陛下称赞。臣与魏征等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即是辅佐陛下得成大道,竭尽心力用尽才智。若说好听话儿,比逆耳之言更好说出,且惠而不费。臣所以不说好听话儿,盖因陛下励精图治,难忍奸佞之言所致。臣私下里想,若当场取悦陛下,陛下可能心喜,然过一段时间,陛下定然醒悟,心中会恼怒臣献媚惑主。如此,臣还是说些忠心之言最好。”
“哈哈,有句话叫做‘明哲保身’,你所谓的忠心之言,大约是你的保身之道吧?”
“臣不敢。臣只知遇上旷世开明君主,又欣逢清明盛世,所作所为因势而已。”
“瞧你,简直和魏征一样的脾气。马卿,朕近几年觉得事愈办愈顺手,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朕现在想明白了,皆因朕手下有一帮能干的文臣武将。朕想不到的地方,你们随时建言;朕未做对的事,你们及时举谏。有了你们这帮臣子,朕倒是省心省力。”
君臣二人本来谈论邦交之事,谁知谈着谈着就岔开了话题。李世民盛赞臣下能干,马周衷心恭颂皇上英明。
最后还是李世民率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如卿所言,朕若不答应和亲,这个禄东赞有国难回,就要长期在京城里待下去了?”
“臣观禄东赞架势,确实如此。”
马周听言辨音,觉得李世民此时有了接见禄东赞的意思,遂赶快接言道:“臣以为,我国现在与吐蕃交好,为两利之事。再观弃宗弄赞和禄东赞,非庸陋之人。若顺势答应与其和亲,是为大势所在。否则,因小事而使两国交恶,使我国陡增一强敌,实为不值。”
“朕早就说过,为使边境平安,何惜一女子?马卿,你替朕向唐俭传达谕旨:三日内,朕接见禄东赞。”
“臣奉旨。”
然而三日之内,李世民还是未能接见禄东赞,缘于西域又起祸端。
泥孰可汗得大唐支持,龟兹、焉耆等国纷纷来归,其势力渐强,将肆叶护可汗逐向西去。焉耆国不久向大唐请求开辟新路,李世民照准,引起了昔日独霸道路的高昌王麴文泰深深不满。以麴文泰的势力,他断断不敢单独向大唐叫板,但他又不甘心失去昔日的尊崇地位,遂决心与大唐反目,暗暗派人去联络肆叶护可汗。
西域诸国中,除去西突厥汗国以外,就数高昌国的势力最强。肆叶护可汗此时的心情也很矛盾,一方面,面对得大唐支持的泥孰可汗无计可施;另一方面,对失去东方的地盘又极不甘心。麴文泰现在主动来投怀送抱,让肆叶护可汗大喜过望,决定与高昌国联手,逐步使其势力东移。
泥孰可汗这些年得大唐支持,下面又有若干属国,不免志得意满,犯了颉利一样的毛病,对其部落疏于笼络,往往简单地发号施令,时间长了,族人渐生怨心。
肆叶护可汗知道,要想扩张势力,须以本族人为本,靠统领外族人来侵占地盘,那是很不牢靠的。他现在起了东扩的念头,就派人到泥孰可汗辖下的突厥部族中去了解情况,得知这些部落对泥孰可汗有怨愤之心后,遂开始了动作。
肆叶护可汗封阿史那步真为叶护,令其带人开始东进。
阿史那步真为一骁勇之人,他带领三千马骑出发,越过天山,前方即是突厥族处月、处密等部落,这些部落现在受泥孰可汗节制。
阿史那步真单骑来到处月部落帐前,求见部落首领。他鼓舌说了自己的来意,一席话说得部落首领率部归附肆叶护可汗。在此示范下,处密等部落相继来归。如此,肆叶护可汗不费一刀一兵就轻松控制了天山东路。阿史那步真带领手下一路东行,直抵可汗浮屠城设立牙帐。
可汗浮屠城在高昌城的正北方,两城相间三百余里。
麴文泰得知阿史那步真在可汗浮屠城建牙帐,顿时喜动颜色。他令人准备好一应珍宝礼物,亲自去可汗浮屠城面见阿史那步真。
阿史那步真倒是一名颇识礼节之人,闻听麴文泰到此,急忙出帐迎接,口称:“鄙人正准备这几日前往贵国拜见国王,不料..国王今日大驾来此,使鄙人有些手足无措。”
麴文泰说道:“鄙国与贵可汗通使多次,举国臣民得知贵可汗欲图东进,早已望眼欲穿。叶护如今在可汗浮屠城建牙设帐,坐拥雄兵数万,即让鄙国有了依靠。”
阿史那步真躬身道:“不敢。鄙人来到可汗浮屠城,人地两疏,今后仰仗国王的地方还多着呢。请,请,请入帐内叙谈。”
麴文泰入帐后,即让手下人将带来的珍宝诸物献给阿史那步真。众突厥人看到眼花缭乱的珍宝,心花怒放,觉得肆叶护可汗决意东进实在英明,西域之地多产毛皮等物,哪儿有这般精美的器物?
阿史那步真推辞道:“国王陛下,鄙人今后仰仗高昌国的地方甚多,岂能反客为主,反受礼物?鄙人万万不敢受,或者陛下将此珍宝散给高昌国百姓,那也是好的。”
麴文泰哼了一声,说道:“宝物赠贵人,岂是猪狗似的百姓能享受的?叶护,请勿推却,高昌国现在正有借重汗国的地方!”
“陛下欲求何事?”
“叶护携铁骑东来,一举降服处月、处密诸部落,势力大增。举目西域,能与叶护可匹敌者,唯泥孰可汗而已。依孤估计,若叶护携累胜之机,再与我国联手,泥孰可汗未必能敌。孤以为,叶护再向东进,即到了大唐边境,现在西域未稳,不宜与大唐发生冲突,唯今之计,叶护似可南下,削弱泥孰可汗势力。”
“好呀,鄙人正有此意。陛下今出此语,更添胜算。然泥孰司汗建牙西南,道路太远,我们欲削其势力,不知先从何处下手?”
“先攻焉耆!”麴文泰恨恨地说道。
“为何要先攻焉耆?”
“焉耆与我国相邻,届时叶护从西包抄,孤领兵自东向西攻击,即可一举攻下。拿下焉耆之后,其西面的龟兹诸国即会望风而降,如此就切断了泥孰可汗的爪牙。我们稍作整顿,可以无羁绊全力对付泥孰可汗。如此,西域大局可定矣。”麴文泰口中这样说,心中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即是焉耆国倚仗泥孰可汗与大唐的关系,向大唐请开西域通路,如此就打破了高昌国垄断西域通路的专权,使高昌国在大唐君臣心目中的地位大为降低。追根溯源,麴文泰认为,焉耆国是自己与大唐交恶的始作俑者,他因而要先收拾突骑支。麴文泰恼怒突骑支日久,只是以前自己势单力薄,不敢与大唐贸然翻脸。现在来了强助,正是扬眉吐气的时候。碍于要顺利说通阿史那步真,麴文泰不敢将自己的私心全盘托出。
阿史那步真现在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此次东进,肆叶护可汗要求他全力削弱泥孰可汗的势力,而非对付大唐。其时,大唐国力强盛,四方诸国不敢轻易向大唐启衅。麴文泰提出先攻焉耆,很符合阿史那步真的心思。
两人一拍即合。
十日后,阿史那步真从处月、处密诸部落中挑选了一万精骑,斜向西南杀向焉耆。这边,麴文泰集合国内重兵,悄悄沿着与焉耆国相邻的边境上一字排开。得知突厥铁骑已经攻入焉耆国境内的消息后,麴文泰即号令全线猛力发动。
焉耆国东接高昌,西邻龟兹,亦为汉时故地。境内土地肥沃,盛产葡萄和鱼、盐,人们又善营商贾之利,国家相对比较富庶。只是其国境比较狭小,仅有焉耆城为中心的五座城池,人口不过两万,仅有兵力两千余人。如此小国,处在西域犬牙交错的形势之中,多亏其王突骑支左右逢源,善于把握大势,及时附属西突厥等大国势力之下求得庇护,方保不为强国吞并。
泥孰可汗得大唐册封支持,焉耆国附属其下,又向大唐请求开辟新路,其转运之利滚滚而来,正是突骑支得意之时。他没有料到麴文泰和阿史那步真联手攻来,因事先毫无防范,未及招架即全线崩溃,其五座城池很快全部被攻破。
突骑支知道麴文泰对自己恨之入骨,他收拾起自己变色龙的角色,带领家人和万余人弃城逃跑。他们先是西行至龟兹观察风头,以定下步行止。
麴文泰听说突骑支率众逃跑,留下了五座空城,心有不甘,又找到阿史那步真商议,意欲乘胜追击,顺手将龟兹国灭掉。
阿史那步真是一名稳妥之人,他不同意再攻龟兹,说道:“我听说中土有句话,叫做‘穷寇勿追’,我们长途奔袭数百里,已将焉耆攻破,达到此行目的,何必再节外生枝?”
麴文泰恭维阿史那步真道:“突厥铁骑向来势如旋风,现在攻破焉耆,正是势盛之时。若就此罢手,即会消磨志气。叶护此战胜后,威风横行大漠,眼前的龟兹何足道哉?”
阿史那步真的心中又是另外一番心思。处月、处密等部落才降服不久,自己又刚刚在可汗浮屠城设立牙帐,若从此向西攻去,处月、处密等部落势必因劳乏而顿生怨心,弄不好易生变乱,自己也就失去了可汗浮屠城这个根本。阿史那步真权衡利弊,决定先退回可汗浮屠城,安定一段时间后,再徐图进展。
麹文泰见阿史那步真意志坚定,遂叹口气,不好再强求。
突厥兵和高昌兵分两路退出焉耆,他们掠走了焉耆五城内未及逃走的一千五百余人,准备带回去作为奴隶。出城之时,又在每个城中放了一把火,将其城中房屋全部烧尽。
过了一个多月,麴文泰又携带礼物到可汗浮屠城面见阿史那步真,两人见面寒暄数句,麴文泰直接说道:“叶护,现在焉耆已灭,西境渐安,唯东方大唐之伊州近来增添兵力,似乎对我们不利。”
“大唐莫非要来打抱不平吗?”
“正有这个意思,叶护,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其未完全布置好之时,联手给予其雷霆一击,让大唐见识一下我们的手段!”
第三回 李世民诘责文泰 侯君集出征高昌
阿史那步真对大唐心怀恐惧,不敢擅专,沉吟道:“陛下提出攻伐焉耆,与大汗之意图相符,鄙人还敢做主。若攻打大唐伊州,此事重大,须请大汗示下才是。”
麴文泰着急道:“伊州去大唐京师近万里,其驻扎兵力有限,难挡我们联手一击。若叶护再找大汗请示,难免走漏消息,如此伊州就有了防备,对我们行动不利。”
阿史那步真摇头不许。
大唐灭掉东突厥,又降服吐谷浑,使西域诸国极受震动。西突厥这些年来内部纷争不已,各方势力竞相派人入长安寻求大唐支持。李世民最后决定支持泥孰可汗,使其势力大增,将肆叶护可汗逐向西去。肆叶护可汗此次派阿史那步真东进,本意是削弱泥孰可汗的势力,以站稳脚跟,逐步扩大地盘,根本不想与大唐为敌,更谈不上双方开战。阿史那步真明白肆叶护可汗的心意,其口中说要向大汗请示,心中压根就没有攻打伊州的想法。
麴文泰只好悻悻而去。
西域遍布大唐的耳目,麴文泰的一举一动很快被人侦破,并将此消息传往长安。
李世民阅此奏报,恼怒更甚。他刚刚接见了薛延陀真珠可汗夷男的来使,来使所言,其事关麴文泰。
原来麴文泰遣使至薛延陀,使者向夷男转述麴文泰的原话:“君既为可汗,则与大唐天子匹敌,缘何见了大唐来使,却降尊拜之呢?”
薛延陀等部落尊李世民为“天可汗”,大唐使者到了这些部落,夷男等首领必焚香拜见使者,跪听使者宣读皇上谕旨。
麴文泰这样说,明显是挑拨大唐与薛延陀的关系,想以此激将薛延陀叛唐与自己联手。
夷男不为所动,其来使转述他的原话:“奴受恩思报,请发所部为军导以击高昌。”表明了自己愿为唐军前驱,前去教训高昌。
李世民感于夷男对大唐的忠心,对其来使好言抚慰,让唐俭带领来使先退下。两人下去后,李世民想到麴文泰背着自己行挑拨离间之事,心中升起怒意。他好不容易将心情平复下来,又看到了麴文泰与阿史那步真联手攻破焉耆国,进而想再攻伊州的奏报,心中的怒火又升了起来。他起身绕殿踱步,喃喃说道:“文泰累受国恩,缘何撕破面皮,欲与朕为敌?文泰,你莫非想自绝于朕吗?”
到了第二日的朝会上,唐俭又向李世民递上焉耆王突骑支在龟兹国写就的诉状,其中言说麴文泰与阿史那步真联手攻破己国的详细过程,要求大唐为自己做主。
李世民心中已有了对付麴文泰的主意,他不忙表明自己的态度,却让群臣先议一议。
侯君集率先出班奏道:“是可忍,孰不可忍!麴文泰累受国恩,却私下与肆叶护可汗交好,其先攻焉耆,再议攻伊州,摆明了要与我朝为敌。陛下,臣愿领兵出征,将麴文泰擒拿至京,由皇上问罪。”
薛万彻也出班奏道:“陛下,臣愿随侯尚书一起带兵出征。”
李世民答道:“国家有事,你们不惧风险毅然请战,是为武将本色。武官这样说,诸位文官有何建言呀?”
房玄龄出班奏道:“臣以为,侯尚书、薛将军带兵出征,可谓师出有名。天兵一到,定会荡平此小国。如此,西域态势可趋于平稳,臣意主战。”
魏征出班道:“陛下,臣与房仆射心思大致相同。麴文泰累受国恩,不思图报,反而狂悖犯上,实乃自取灭亡。如此小国,若遭我国大兵压境,其覆亡是一忽儿的事。只是陛下以前多次说过,邦交之事不能仅凭武力,须以德化感之。麴文泰不仁,然我国也不能率然刀兵相见,须怀仁抚之。若其置若罔闻,陛下再派天兵亦不迟。”
李世民点头赞道:“还是魏卿最知朕心。麴文泰对我朝无礼,非一日之功。唐卿知道,高昌近年来朝贡渐绝,无藩臣之礼。那麴文泰还对我国使者言:‘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舍于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如此言语,似乎怪朕压制于他。由此来看,其反心早彰,近来所以变本加厉者,无非想身后有肆叶护可汗这棵大树。哼,麴文泰欲攻伊州,而肆叶护可汗不许,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肆叶护也知撼大唐难!你麴文泰不自量力,自己想做跳梁小丑以自取灭亡,那也怨不了谁!魏卿说得对,我朝须有大国风范,对此无义之人,还要怀仁抚之。侯卿、薛卿,对高昌必有一战,却不忙在此一时。朕想好了,可让鸿胪寺派人前往高昌,向麴文泰宣读朕之旨意,让其痛改前非,入京请罪。麴文泰若非糊涂之人来京见朕,朕会赦免其罪,不咎既往,两国照常交好。”
房玄龄奏道:“陛下,只怕麴文泰未必肯来。”
“他不肯来,亦可以上表谢罪嘛。朕知道,以麴文泰之胸怀,定怕入京为质,他若上表请罪,朕不严求。”
座下群臣皆知麴文泰必不肯来,其上表请罪恐怕也未必,事情如此发展下去,两国必有一战。
李世民又赞扬夷男道:“薛延陀这些年势力渐强,夷男不像颉利那样骄横自恃,对朕相当忠心。麴文泰此次前去说项遭到拒绝,夷男又愿为讨伐高昌之前驱,实在难得。唐卿,你可与执失思力一起,携带金帛前去抚慰夷男,亦可顺便协商一下进取高昌之策。”
唐俭、执失思力出班躬身领旨。
这时,李靖出班奏道:“陛下,夷男拒却麴文泰之意,非其忠心我朝,实乃大势所迫。”
李靖现在整日闭门不出,除了大朝会之时,他轻易不与人交往。
李世民见李靖今日主动出班说话,大为欣喜,道:“药师兄有言,那是不会错的,朕与众卿洗耳恭听。”
“陛下于贞观四年平定东突厥之后,对北境采取了羁縻方略,以图恩威并施,安靖北境。此策运用至今,的确大见成效。只是薛延陀等部落远离我国边境,慑于我国强势,尊陛下为‘天可汗’,然其心中游移其实未定。像此次拒却麴文泰,其定是考虑到,若与高昌联手,势必与我国为敌,如此,我国定会先全力拿掉薛延陀之后,再徐图西域之事。如此,夷男认为与高昌联手,与其利益不合,转而取得陛下信任,表态愿为进攻高昌之前驱。”
“依药师兄所言,夷男不与麴文泰联手,非其忠心所致,而是不符合其利益所在吗?”
“臣是这样以为的。北境那里,实为中国生乱之渊薮。若无大势所迫,则动辄生乱。”
“朕明白药师兄的意思,你是说欲求四方安靖,须有国力镇之。这个道理,魏卿以前曾经说过。不过,朕以为,国势强盛为邦交之基础,要图四方兵和,终究要以德化感之,如此,方是长治久安之根本。”
“陛下所言甚是,然边鄙蛮族,其心中坐定了以势消长之心思,中土之文化散入其心,其过程太缓太慢,难转其尚武之念头。依臣估计,北境那里,五十年后,或突厥人,或薛延陀人,终究要起祸乱。”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药师兄深谋远虑,委实可叹可敬。只是五十年后,在场之人大半会作古,难见北境之事。好了,药师兄,朕会慢慢咀嚼你的这番话。只是眼前紧要之事,还是要设法对付麴文泰的挑战。”
李靖明白李世民对自己的这番话不感兴趣。
李世民又温言对李靖道:“药师兄,朕前日见吏部奏章,说你那位张氏夫人不幸病逝。你这几日,本该在家中居丧才是,难得你为了国事劳心费力。”
李世民提到的李靖夫人张出尘即是红拂女。
李靖得李世民问讯,心中感动,哽咽道:“拙荆劳皇上垂问,其地下有知,定是感激涕零。”
“药师兄与夫人伉俪情深,在京城很是闻名。朕所以问讯她,是赞其佐药师兄成就一代功业。药师兄,朕准你在昭陵范围选择墓地,此事办妥没有?”
“臣沐浴皇恩,得陛下之旨在昭陵前任选墓地,此事已经办妥。”
“嗯,墓地已经选妥,可让将作监加紧修造。药师兄,修墓之费不用你出一文,可全从内府具领。”
李靖急忙叩头谢恩。
“阎卿,”李世民唤出将作大匠阎立德,嘱咐道,“在药师兄夫人下葬之前,你要亲手绘制出阴山、积石山之简图,再让石匠依图造成二山之形立于墓前,坟茔制度依汉时卫青、霍去病故事,以彰药师兄克定东突厥、吐谷浑之功。”
阎立德躬身领旨,李靖再次谢恩。
李世民又目视群臣道:“今后文臣武将中,只要有人如药师兄这样为朝廷立有大功,一样可以陪葬昭陵,一样可以刻石彰功。朕今日所以对药师兄说了这么多话,盖为此也。”
李世民今日当堂彰扬李靖之功,固然是其感于李靖功显绩彰,也确实想借此激励群臣忠心为朝廷办事。特别在靖安边境的当儿,让众武将以李靖为榜样,有勇有谋,一举克定对手。
即日午后,鸿胪寺派出特使前往高昌。特使手中持有李世民亲手写就的诏书,其中诘责麴文泰,历数其与大唐离心的种种劣行,令其来京谢罪,只要其痛改前非,可以不加追究。
大唐特使到了高昌,麴文泰此时不愿意与大唐登时撕破面皮,亲自出面接待特使。
特使宣读了李世民的诏书,然后对麴文泰道:“皇上的意思,想尊王都听明白了。只要尊王能使西域道路通畅,复归焉耆旧地,还其人口,尊王再到长安谢罪,皇上即可既往不咎。”
麴文泰道:“文泰一时糊涂,做下了令皇上生气的事。请尊使放心,从即日起,西域通道恢复如初。至于焉耆之事,却与文泰无关,实乃西突厥叶护阿史那步真所为,其攻掠焉耆之后,现屯兵可汗浮屠城。”
特使想不到麴文泰竟然将进攻焉耆国的事推得如此干净,追问道:“焉耆国王突骑支向皇上进表一道,其中言说尊王与阿史那步真联手攻陷其国。”
“嘿,突骑支遭到阿史那步真进攻之时,曾遣人来此求救。我知道唇齿相依的道理,遂发兵去救,不料西突厥势力太大,我救援不及,只好收拢其被打散的人众妥为安置。那突骑支颠倒黑白,到皇上面前胡乱告状,实在可气。望尊使这几日到各处走一走,弄清事情的真相,到皇上面前替我辩明冤枉。”麴文泰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很激昂,似乎真的遇到了天大的冤枉。
特使听出了麴文泰没有动身赴京的意思,急忙问道:“尊王放心,鄙人见了皇上,定当如实禀99lib?报所闻所见。若是焉耆王胡乱攀诬尊王,只要尊王前往长安面见皇上将实情奏闻皇上,则真相即可大白。”
麴文泰不接话茬儿,转对其子麴智盛说:“尊使一路劳顿来此,定是异常困乏。你今日替为父招待尊使,先设一盛宴为其洗尘,再挑数位美貌的胡女侍候其安歇。”
高昌国为西域的通衢,这里汇集了许多西域各国的美女,她们多是高鼻深目,肤色白皙,与中土之女形貌迥异。当高昌国与大唐交好之时,麴文泰常常选取最为美貌的胡女进呈宫中,大唐来使到来时,他也要选取胡女侍候,让来使乐不思蜀。
特使现在闻听有胡女侍候,心里顿时乐开了花,遂辞别麴文泰取乐而去。
麴文泰安顿好特使,自己带领数名随从快马奔向可汗浮屠城。他径直到阿史那步真的帐前下马,要求面见阿史那步真。
麴文泰见到阿史那步真的第一句话便是:“叶护,大唐特使来到鄙国,申斥我与叶护联手的事,这如何是好?”
前面已经说过,西突厥肆叶护可汗畏惧大唐势力,不敢与大唐正面冲突。阿史那步真亦有同样心情,闻听此言,面上出现慌张之色,急忙道:“果然惹出事来了!想是你欲进攻伊州的消息传到长安,所以派人前来问罪?”
麴文泰看到阿史那步真惊慌失措的样儿,心里不以为然。高昌国早先臣属西突厥,后来又臣服渐渐势强的大唐,麴文泰在其间亲眼目睹了突厥汗国由极盛到衰落的过程。他多次想过,突厥人若不是内部相攻,外人难以撼动汗国的基石。就拿西域来说,大唐势力逐步西进,西突厥不思整固地盘,泥孰可汗与肆叶护可汗还在这里攻伐不已。麴文泰想到这里,心头升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句话,有点瞧不起眼前的阿史那步真。
然为了对付大唐,麴文泰知道与眼前此人联合方是唯一途径。他拢了一下心神,说道:“叶护,你想想,大唐若知道我们联手欲攻伊州,其本该兴兵来讨伐才是。来使绝口不提攻伊州之事,这又是为何?”
“为何?”
“大唐京师至此近万里,其间道路难行。大唐皇帝所以派使来抚慰,缘于他深知发兵来攻西域非易事,只好求其次,让我臣服为上策。”
“这么说,大唐其实有求于陛下?”
“不错,正是如此。大唐皇帝李世民以骁勇善战著名,灭掉东突厥,攻破吐谷浑即可见其手段。我这些年来得罪大唐的事不少,李世民为何忍气吞声,情愿交好呢?他其实非不想兴兵,盖因无胜算把握。”
“陛下所言有理。”
“叶护,如今西域势力最强者,唯肆叶护可汗。我们从此联手,先攻破伊州,威慑大唐不敢西顾;再攻破龟兹诸国,最后拿下泥孰可汗。如此,肆叶护可汗就可独霸西域,与大唐分庭抗礼。”
“好呀,陛下雄心委实令人可叹可敬。”阿史那步真一直认为汉人好诡计,眼前的麴文泰侃侃而谈,让他顿生警惕之心。
麴文泰留心观察阿史那步真的神色,知道他口中虽称赞,然心中肯定不以为然,遂追问道:“叶护认为此议可行吗?”
阿史那步真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大汗说过,若联手攻伐龟兹诸国,还是可行的。只是现在去攻伊州,时机未到,还是谨慎一点最好。”
麴文泰心中暗骂阿史那步真胆小如鼠,不过他表示可以联手攻伐龟兹,也算是有一点收获,可谓不虚此行。
麴文泰念着大唐特使还在国中,遂匆忙作别而去。
特使这数日偎红倚翠,享受着无边的艳福,早忘了催麴文泰的事。这日,麴文泰告诉特使,说准备好新下的葡萄请他去品尝,特使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自己的安乐窝。
麴文泰手指眼前一大盘一大盘如马奶似的葡萄,说道:“鄙国无物可献,唯有这新熟的葡萄还算甘甜,请尊使品尝。待尊使返京之时,也烦请将此物献与皇上。”
葡萄在长安未广泛种植,仅西内苑内有葡萄园,此物长途运输时难以保鲜,所以长安等闲人难以尝到。
特使这几日遍尝异域艳女的滋味,葡萄与其相比要平淡许多。他拈上数枚填入口中,还是赞道:“高昌葡萄驰誉天下,鄙人艳羡已久,不料今日得偿心愿。”
麴文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想不到我这小国之中,还有尊使艳羡的物事,这倒使我脸上有光了。”特使听麴文泰笑得古怪,认为他必是暗指自己这几日的淫乐之事,不免心虚。
麴文泰手指葡萄说道:“为了转运这些葡萄,使皇上能早日尝鲜,我派人至天山绝顶采来寒冰以图保鲜。算来明日这些寒冰就要运来,尊使,你能代我护送葡萄先行吗?”
特使诧异道:“皇上派鄙人前来,是想请尊王一同赴京。听尊王的话音,似乎尊王不同行吗?”
“皇上下诏让我归还焉耆人众,尽管此事我有冤枉,毕竟还要将这些人送回旧土才好。为了办好这件事,大约需要数月时日,尊使也看到了,智盛年轻才浅,我若离去其难以成事。如此,我需缓行数月。”
特使期期艾艾道:“这……这如何是好?若尊王不成行,鄙人见了皇上不好交差。”
麴文泰坚定说道:“就这么办了!皇上英明无比,定能体恤下情。对了,尊使回京之时,若看那些异域女子顺眼,不妨携带回京。”
特使连连摇头,在这里享几天艳福还是可以的,若把那些女子带回长安,再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
第二日,特使押运葡萄走上返京的路程。这日来到伊州地面,特使看到一名大将威风凛凛当路而立,定睛一看,识得此人正是李大亮。原来李世民为了防备伊州发生变故,遂让李大亮带领五千精兵前来加强防守。
李大亮一面加强防守,一面派人四处侦知高昌和西突厥的动静。像特使在高昌国的作为,他也略知一二。二人见礼之后,李大亮揶揄道:“瞧特使的神色不错,想你这些日子在高昌国定是快活得很了。”
特使满面羞惭,嗫嚅道:“下官……下官为了护送葡萄,不好在伊州停留,恕不奉陪了。”说完拱手离去。
李大亮后来将特使在高昌国的荒唐行为密报给李世民,此名特使的下场可想而知。
李世民那日处理完特使之事,接下来与身边的几名臣子进行了一番议论。
马周说道:“这名特使胆大包天,明明知道高昌国与我国交恶,竟然不顾国体,做出如此龌龊之事。”
岑文本道:“想起苏武出使匈奴之事,委实令人可敬可叹。苏武不理会匈奴的威胁诱降,宁肯到北海牧羊十九年,其节不改,实为使者之楷模。”
李世民叹道:“是啊,人之心性难测,此名使者如何能与苏武相比?朕这些年来推行清明政治,无非想让各级官吏袒露心迹,除官俸之外,不妄取他财。大约人皆有贪欲吧,朕遇到这等事,不能像对待长孙顺德那样,赏物以使其自悟。”
长孙顺德此时已逝去多年,李世民提起的这档子事还是贞观初年时的事情。贞观元年,长孙顺德接受他人赠绢,被人告发到李世民那里。李世民叹道:“顺德数有功于国家,国家之府库其实为大家共有,他何必如此贪心呢?”李世民惜其有功,不愿意加罪,第二日,李世民在殿上反而当着大家赐给长孙顺德锦绢数十匹。长孙顺德接绢在手,明白其中的曲折,满面羞惭而退。看到李世民如此处理长孙顺德,当时的大理卿戴胄大惑不解,问李世民道:“陛下,长孙顺德枉法受财,罪不可赦,奈何复赐之绢?”李世民回答道:“顺德若有人性,其得绢之辱,甚于受刑;若其得绢后不知羞愧,即与禽兽无异,杀之何益!”
李世民现在又发问道:“难道官俸太薄,不能满足人心吗?”
魏征答道:“陛下,人之贪欲之心与生俱来,那是没法子的事。君子之道,在于顺势而为,止其贪欲之心而为进取之心,人人如此,国家也如是。所以尧舜清明理政,又有孔孟之道,皆以道德及国家之力压抑人之恶性,而彰扬善良。此名使者处在京城,犹能修身养性,循规蹈矩,而到了域外受人尊敬,遂将禽兽之心彰显。如苏武持节不改者,毕竟太少。”
“如卿所言,世上的好人其实太少。”
“若天下人皆如苏武那样,何必再施教化之策?”
“麴文泰呢?此人能否教化?”
“利之所趋,教化即退而其次。高昌人同为汉人,妄想偏处一隅与我国分庭抗礼,是不识大势。”
李世民哈哈一笑,转对其他人说:“朕所以心爱魏卿,一者爱他敢于犯颜直谏,且谏言皆是深思熟虑而成;二者爱他能识大势,不出迂腐之言。魏卿,以眼前之势,你以为对麴文泰唯有给予雷霆一击方有效果吗?”
“不错,臣之心机早已向陛下剖说明白。”
“好吧,朕派人向麴文泰宣示旨意,他已答应入京谢罪,我们就耐心等候吧。”
岑文本忧心地说:“若麴文泰虚晃一枪,竟至不来呢?”
李世民森然道:“麴文泰一意孤行,即是自取灭亡之道。其为汉人,不思归属朝廷,反而挟外人自重,妄想与中土分裂,他实在是打错了算盘。昔汉武之时,高昌、龟兹等地皆为汉土,朕岂能使之长期孤悬海外?朕这些年一心一意谋求国内农桑事旺,尚未派一兵一卒前去 6253." >打通西域通道,唯思与他们和睦相处。不料这些人以为朕的举措是示弱以人,哼,朕难道会容忍你们各方势力长期在西域耀武扬威吗?终有一日,那里要变成我国州县。”
李世民无意之间暴露了自己图谋西域的志向,其时,正是在场之人同仇敌忾之时,魏征等人未辨其话中深意,也就没有深入展开此话题。
麴文泰打定主意不来长安,让李世民空等了三个月。
这日,李大亮派人送来一道密奏,其中言说麴文泰和阿史那步真磨刀霍霍,已经做好进攻龟兹的准备。同时,泥孰可汗也派人来京,言说阿史那步真派人威胁利诱辖下部落,已经有三成人投奔了肆叶护可汗,其处境异常艰难,恳请李世民施予援手。
李世民阅罢这些奏报,接连几日召群臣商议,很快定下了征讨高昌的大计。褚遂良遵旨拟就了《讨高昌诏》,诏书中历数了麴文泰数年来的劣行,说他阻碍西域通道,攻灭焉耆,交接外族,欺凌国民施以暴政,并挑拨其他族人与大唐的关系。
李世民历数了麴文泰的罪恶之后,犹不忘显示自己有宽大之德,表示文泰若面缚军门,泥首请罪,将全其性命。
他派人将这道诏书送往高昌,又将之明发天下,准各州县在城门处张贴,以晓谕百姓。
长安各城门处皆张贴有此诏书,引来许多路人观看。这日金光门前聚拢了一堆人,一名文士模样的人悄然诵读,身后一群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一名粗豪之人嚷道:“高昌王麴文泰亦为汉人,他不思归属,反而交结突厥人,早该打了。”
身边一名身穿袈裟的僧人说道:“阿弥陀佛。皇上有好生之德,实有慈悲心肠。诏书中说,即使天兵到达高昌,只要麴文泰面缚军门请罪,大军就可停止不杀,免遭生灵涂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但愿麴文泰能如这样,赶快早早请罪吧。”
粗豪之人笑道:“这是师父的一厢情愿,若师父愿意出力,不如到西域面见麴文泰,如此这般劝说一番,就此化干戈为玉帛,皇上定然为你修缮寺庙。”其话语之间,明显笑此僧人说话迂腐。
那名文士转过头来,端然说道:“皇上的这道诏书,说得最是明白不过。麴文泰若明白事理,早就该来京城谢罪以止血光之灾。其冥顽不化,所以需天兵征讨。只是皇上心存宽大,不愿意劳民兴兵,使国内失却安静,方有这般宏论。”
粗豪之人接口道:“此战主帅是侯尚书,他压根不会行这些虚妄之事。届时大军雷霆一击,麴文泰举手投降,瞧他到时还能说出什么道理。”
李世民此次派侯君集为行军主帅,并没有因此掂量许久。他知道,此次出征高昌,可以说有十成的胜算。他和侯君集的分歧,仅在兵力的配置上略有不同。
侯君集较之李世民,对此战看法更为简单,认为带领五万兵力即可。
李世民比较持重,坚决让侯君集带领十万兵马出发。
李世民郑重说道:“若要攻破高昌国,有两万精兵亦可胜任。然麴文泰身后有肆叶护可汗,高昌离京城近万里,若兵力不济,再调动兵马会大费周折。一个高昌城何足道哉,然此战若失,则西域震动,会大失我朝的颜面,此战必须完胜。”
侯君集见李靖以奇兵袭破东突厥,早想寻个机会显示一番,以扬己威名。他原想带领五万兵马长途袭破高昌国,正为这般心思。只是他到了李世民面前,只有躬身听命的份儿,不敢坚持己见。
是年十一月,侯君集、薛万均、执失思力带领十万兵马,浩浩荡荡杀奔高昌国。
第四回 敬德挟私荐淑女 禄相巧意遇锦燕
李世民近期一直忙于应付高昌之事,无暇接见禄东赞。
禄东赞住在“波斯居”并未闲着。
窦公这日来向禄东赞报讯儿。何吉罗这些日子似乎成了禄东赞的随从,此时也在舍内。
禄东赞见窦公入内,急忙起身让座儿,窦公连声说:“不用,不用,老夫站着将几句话说完就走。”
何吉罗笑道:“瞧窦公的脸色,定有喜事,不知喜从何来呀?”
窦公说道:“老夫昨日入马大夫府上,为马大夫送去一些他爱吃的豆干儿。老夫辞别的时候,马大夫对我说了几句话,却与禄相有关。”马周当年困顿之时住在窦公这里,对其厨上常制的豆干非常喜爱。如今发达之后,依然觉得这里的豆干最有滋味,念念不忘。窦公知道后,每隔些日子亲自将豆干送入其府内。
禄东赞闻言眼睛一亮,问道:“与我有关?敢是皇上答应见我了?”
“正是。马大夫说,皇上准备近日召见禄相。你们说,这是不是喜讯?”
何吉罗大喜道:“真是天大的喜讯!禄相,苍天不负有心人,你至诚之心果然感动了皇上。”
禄东赞走到窦公面前道:“窦公,大恩不言谢,请替我致意马大夫。”
“不用。马大夫还说,皇上欲召见禄相,非是私情所致,实为两国的利害所系。他让我致意禄相,大唐与吐蕃今后交好,为两利之事,望各自善加珍惜。”
“我知道。赞普所以派我来长安求婚,非专图大唐公主,亦为两国长相友好之事。窦公,你与马大夫从中斡旋,固然是你们热心肠所致,归根到底,亦是从此大节着眼,可谓功德无量。”
窦公拱手告辞,说道:“禄相从此的心情会变得轻松起来,老夫也去除了一桩心事。老夫告辞了。”
禄东赞与何吉罗起身将窦公送出门外。
两人折身返舍,何吉罗感叹道:“真是无意插柳柳成荫,禄相巧遇马周,他到了皇上面前,许是寥寥数语,竟然说服了皇上。禄相,可喜可贺呀。”
禄东赞摇摇头,说道:“皇上是一个心坚如铁的人儿,他不认可的事,岂能因马周的寥寥数语就改换了主意?吉罗,我若不知皇上的心思,焉能在这里苦候至今?我早就知道,皇上心中想的是天下大事,大唐与我国和亲,为两利之事,皇上不会因惜一女子而置邦交于不顾。当然,皇上素信谏官之言,魏征、马周等人又不乏见识,他们顺势一说,可以让我在这里少等几日。”
“如此,我引着禄相到马周府上拜望一番?”
“不用。马周与我素昧平生,他到皇上面前进言,非为私情。我们若去拜见感谢,反衬得此事失去大节,传扬出去,对马周也不利。”
“禄相这样想,可谓细微体贴。”
禄东赞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吉罗,尉迟敬德还在京中吗?”
“还在。昨日他那小夫人让我送去一些香料,送货之人回来说在府中还见到他。”
“吉罗,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起身到其府中拜望。你手头若有贵重的香料,不妨带上一些替我赠其夫人。”
何吉罗大惑不解,问道:“皇上已答应接见禄相,则万事大吉,难道你还有事去求恳敬德吗?”
“我们此行纯粹是礼节性拜望,难道必须有求恳之事方上门吗?如此就太小气了。”
何吉罗依言派人准备礼物,过了一会儿,其手下人送来两只锦盒。来人尚未进门,禄东赞已闻到馥郁的香气,不由得问道:“何香如此炽烈?”
何吉罗打开一只锦盒,只见其中卧着三枚蚕茧形的粉红色香,他指点道:“禄相,此香名为瑞龙脑香,其香气可弥彻十步开外,很是名贵,等闲难得。”
“那里面又装有什么香?”禄东赞手指另一只盒子。
何吉罗伸手打开另一只锦盒,只见其中装有三枚似鹰嘴的香,黑黝黝地躺在那里一点都不起眼。禄东赞伏上前去以鼻嗅之,皱眉道:“这又是什么香?怎么未透出一丝香气?”
何吉罗笑道:“此香颇有来历,在中土鼎鼎有名。那一年,番禺的徐审来京,此人因经手来往的香料船舶与我相熟。临别时,我赠送给他三枚鹰嘴香,他回去不久,番禺忽然染起大疫,徐审全家因燃鹰嘴香而得免。此香因此疫而声名大噪,后来人们将我的名字与此香相连,称之为‘吉罗香’。”
禄东赞马上来了兴趣,说道:“想不到如此不起眼的香料,竟然有如此妙处。吉罗,待我回国之时,你替我准备一批,由我转送人。”
“一批?禄相,物以稀为贵,若此香遍地都是,还能称得上珍贵吗?我届时赠你六枚,其中三枚转赠赞普,余下的你留下自用。”
“六枚?这么少呀。吉罗,你还怕我无钱相奉吗?”
两人经过这些日子相处,彼此感情更加深了一层,成为了肝胆相照的朋友。闲暇之时,两人常常以言语相戏,显得轻松无比。
尉迟敬德听说禄东赞和何吉罗到了府前,急忙出门相迎。尉迟敬德还不知道李世民已经答应接见禄东赞的消息,想起自己曾经拍胸脯保证到皇上面前求恳,不料未有进展,现在见到禄东赞,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尉迟敬德引着二人到正堂中坐下。还在门外时,尉迟敬德已经能够看到何吉罗手中掂着的两只锦盒,并闻到从中发出的异香。三人刚刚坐定,尉迟敬德唤来一名侍女,让她接过何吉罗手中的锦盒,并埋怨道:“吉罗,盒中所装定是名贵的瑞龙脑香吧?唉,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不断赠送给贱内,让你破费不少,让我心中难安。”
“微贱之物,何足挂齿。我们既为兄弟,你出此言就有些见外了。”
尉迟敬德直视禄东赞道:“禄相,你那日来府过后,我与咬金、志玄先后到皇上面前求恳,奈何皇上心坚如铁,反斥我们妄言朝政。唉,本想帮你些忙,谁知弄了个灰头土脸,实在没有面目再见你。”
何吉罗未将此话译出,直接告诉尉迟敬德道:“尉迟兄弟,好叫你得知,皇上已答应接见禄相。禄相此来,专程感谢你们玉成此事。至于其中的种种曲折,你就不必向禄相明言了。”
“啊,皇上已然答应了?皇上数日之间,缘何反差如此之大?”
“此事由马周代为传言,想来是不会错的。尉迟兄弟,愚兄以为,皇上当时不想见禄相,现在又答应接见,自有他的道理。我们作为下人,难以猜测圣心。如今两国和亲有望,实为可喜可贺之事,你今日对禄相多加祝贺即成。”
尉迟敬德微一凝神,觉得事情已成,实在没有必要再为其中过程大费心思,这样正合自己的心意,遂扭头呼道:“来人呀,立即设宴侍候。”
何吉罗此时将尉迟敬德的祝贺之意说给禄东赞听,禄东赞闻言脸含微笑,说道:“是了,我们该是畅饮美酒的时候了。”
待酒宴摆好,尉迟敬德唤人取出“土窖春”酒,斟入酒樽之中,顿时,满室盈满了浓浓的酒香味儿。
尉迟敬德举樽祝道:“皇上答应接见你,即是了却了你多日的心事,实在可喜可贺。来,请满饮此盏。”
禄东赞答道:“尉迟将军,鄙人上次就说过,此次结识你等,实在可喜。来,请共饮此盏。”禄东赞说完,大口将樽中之酒饮尽。
数人此后推杯换盏,意甚融洽。
尉迟敬德饮至酣畅处,哈哈一笑,说道:“禄相,皇上已然答应下嫁公主,你此行使命大功告成,不日即可离京回国。嗯,待我寻些空闲日子,由吉罗兄引路,一定到高原上找你。”
禄东赞神色凝重,郑重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鄙人归国之后,日日盼望尉迟将军大驾光临,请尉迟将军勿食言。”
“我尉迟恭最重言诺,岂可食言而肥?”
但是,尉迟敬德此生绝足未到高原之上,最终失信。想是他怕招来自己交通外国的名声,或者路途遥远,关山难越?其心思到底如何,难以准确考证。若干年后,禄东赞在吐蕃接见大唐使者,殷勤询问尉迟敬德的消息,还让使者带回送给尉迟敬德的礼物,可见禄东赞始终挂念尉迟敬德,二人此生再未相见,然心中时刻想着对方,茫茫人海中,他们有这般心思,弥足珍贵,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佳话。
禄东赞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答应接见,同意和亲,大事似乎已成,然这些日子以来,鄙人的心情愈益沉重起来。”
“这是为何?”尉迟敬德大惑不解。
“鄙人早在赞普面前夸口,说定要替他访来一名好公主。现在亲事已成,然公主的模样与性子到底如何?鄙人心中实在没底。你们知道,皇上金口玉言,那是不可更改的。万一他随便赐下一个,我又有何法?”
尉迟敬德与何吉罗面面相觑,觉得此事无法可想。
皇帝答应与外国和亲,往往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出外,常在宗族中选取一女封为公主出嫁。人们当时普遍以为,和亲是朝廷笼络外番之举,对女儿而言,被嫁到一个举目无亲、言语不通的所在,其位望固然尊崇,然其个人境遇实在糟糕,心中实在不愿意。所以当皇上下旨之后,当事之人那些日子往往以泪洗面,相对而泣。
尉迟敬德说道:“贵赞普无非想与大唐和亲,是为根本。至于公主长相及性格如何,其实无碍。禄相,你须将这般言语劝说赞普,不该火中加油,动辄夸口。你这样做,不是自寻烦恼吗?你非是无识之人,缘何办出这等糟糕之事?”
禄东赞摇摇头:“唉,尉迟将军,你未见赞普,不了解他的为人。鄙人有时候也奇怪,赞普从未到过中土,缘何对中土如此渴慕?像他求得与大唐和亲,固然想与大唐友好相处,然他更希望有一名才貌双全的大唐公主相伴左右。尉迟将军,你想想,万一这名公主生得又丑,性子又不好,与赞普不能和睦,这样岂不影响了我国与大唐的关系了吗?”
何吉罗捻须微笑,觉得禄东赞此语有些牵强。
尉迟敬德却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禄相说得有理。如此一来,须得设法说动皇上,方为正途。”
禄东赞摇了摇头,说道:“皇上那里,自有他的主意,尉迟将军,我们不用再为此事烦心。中土有句话叫做‘船到桥头自然直’,凡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以皇上的英明睿智,鄙人想他不会随便处置。”
尉迟敬德举手祝道:“但愿能如禄相所言,则大事可偕。”
禄东赞微笑问道:“尉迟将军,你在京中日久,当知皇族之中正当妙龄的女儿谁最出众?”
尉迟敬德此时喝得醉眼矇眬,闻听此言,他的脑海中忽然一激灵,酒意似乎一下子消去了许多,他凝神思索了一阵子,缓缓说道:“谁最出众?我当然知道,只怕皇上未必答应。”
“尉迟将军尽管说,事在人为嘛。”
“知道任城王李道宗吗?其身为皇族之人,又立有军功,在京城之中最为显赫。”
禄东赞点点头,答道:“我听说过任城王的名字。”其实,禄东赞并未关注过李道宗,他所以知道,还是因为何吉罗曾向他转述尉迟敬德拳殴李道宗的故事。
“老天如此眷顾李道宗,似乎意犹未尽,又赋予其会生好女儿的本事。其二女儿名曰李锦燕,年方二八,才貌双全,京城诸女中以李锦燕为首。吉罗兄久在京城,当知我所言不虚。”尉迟敬德说到这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此当儿,他好像觉得李锦燕已然嫁往吐蕃,心里十分过瘾。
何吉罗目视禄东赞道:“敬德所言非虚,京城诸女中以李锦燕居首。”
论才具论容貌,李锦燕确实十分出众。尉迟敬德如此不遗余力向禄东赞推荐李锦燕,其实是别有用心。他心想若果真能将李锦燕嫁往吐蕃,李道宗心中定然十分不愿,如此让李道宗心伤不已,就彻底地出了自己一口恶气。
禄东赞喃喃道:“李锦燕,李锦燕,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尉迟敬德哈哈一笑,说道:“禄相,你最好不要记住这个名字。你为赞普求取公主,若寻其他女子还算容易,若想打李锦燕的主意,比登天还难。万一被任城王得知了你的心意,他肯定会寻到你打破你的脑袋,最好不碰为妙。”
尉迟敬德说到这里,何吉罗已然听出了话里的滋味:看上去五大三粗的黑敬德,也学会使用激将法了。
何吉罗微微一笑,并不明言挑破。
是日夜里,禄东赞因饮多了“土窖春”酒,也是大醉而归。第二日日上三竿,他方才醒来。醒后的第一件事,即是让从人把何吉罗唤来。
禄东赞郑重地对何吉罗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吉罗,李锦燕到底如何,就累你多操心了。”
何吉罗笑道:“想不到你果然当真了。敬德向你推荐此女,还是缘于她的老子。敬德与李道宗有过节,他无非想借此出一口气罢了。”
“敬德的心思我岂能不知?我不管敬德怎样,只要能见到此人最好。”
“人家是闺中小姐,生人等闲难见到,何况外国之人,这件事的确难办。”
饶是禄东赞智计百出,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儿。
李世民包围洛阳攻打王世充时,李道宗在其帐下效力,刚刚过罢十八岁的生日。待洛阳城破,唐军入城驻扎,李道宗随李世民住在洛园。众人随李世民从太原杀奔洛阳,又经过惨烈的虎牢之战,从体力到心理上都非常疲惫,如今以胜利者的身份进入洛阳,皆轻松起来。李道宗未过几日,就瞧中了前隋旧官刘立可的小女儿,想将其纳为自己的夫人。刘立可得知李道宗为皇族之人,又生得威武壮硕,岂有不允的理儿?李道宗在李世民的眼皮底下,不敢大张旗鼓纳亲,就派人护送车儿将刘氏送回京城,待自己班师之后再享用。
这刘氏生得体态婀娜,眉目如画,又知书达理,颇得李道宗的宠爱。此后数年,刘氏为李道宗生下一子二女,李锦燕即是其小女儿。
李道宗此时任礼部尚书,其仕途此前颇有波折。还在贞观十二年时,李道宗随李靖击破吐谷浑,颇立军功,被授为礼部尚书,其志得意满之时,不免得意忘形,遂在延康坊起造一座规模宏大的王府,所费不少,就起了索贿的念头,向有关人士大加勒索。此事不久被人告发,李世民将其下在狱中,下诏免其官,削其封邑。过了一年,起用为晋州刺史,然后又迁为礼部尚书。
经历了这一番周折,李道宗奢侈的势头大减,不敢再违朝廷制度。但那座恢弘的王府还是他的居第,成为京城里一座显眼的建筑。
李道宗的宅第建得极为宏丽,其住宅占去全坊之地的四分之一,其室宇奢广,当时为冠。进入其宅第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其中堂,系用红粉泥壁,文柏贴柱,琉璃、沉香为饰,磨文石为阶石砌及地,非常壮丽。至于其家人卧室,更是奢侈,时人呼之为“芸辉堂”。芸辉是出自于阗国的一种香草,不仅香气浓郁,而且洁白如玉,入土久不朽烂。李道宗让人将芸辉舂为碎屑,抹在墙壁上,室内日日透出香气。居室内,更构沉檀为栋梁,饰金银为户牖,内设悬黎屏风、紫绡帐,显得非常华贵。
李锦燕在此优裕的环境中渐渐长大。
是日秋阳高挂,将其万道金辉播洒宇内,明媚的阳光透入居室内,饰物显得更加金碧辉煌。其时,年方十五岁的李锦燕正立在其居室内的案前,凝神观看《兰亭序》帖的拓本。
这份拓本是李世民赐给李道宗的,奈何李道宗不喜文墨,对之不感兴趣。李锦燕那日在中堂瞧见此帖,因求恳得来并奉为至宝。
李锦燕喃喃自语:“‘固知有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看来人如其字,逸少若没有此种之胸怀,其字难成遒媚劲健。”
东晋之时,士大夫崇尚清谈,喜欢剽窃老庄唾余。譬如老庄的“一死生”“齐彭殇”的观点,这些士大夫就奉为>藏书网至宝。王羲之在《兰亭序》中认为生是生,死是死,二者不得等量齐观,这一点是胜于当时的那些清谈家的。李锦燕在这里细品文义和字迹,脑海中浮现出兰亭集会的盛况,想起那“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美景,愈发感到这帮古人的清新飘逸。
李锦燕将全帖欣赏了一遍,兴致忽来,走至窗前轻呼道:“秀儿,磨墨。”
侍立在门外的婢女秀儿轻轻走来,到左案前悄立,动手磨墨。
李锦燕爱好书艺,缠着李道宗要求拜褚遂良为师。褚遂良当时已有很大的名气,求师者甚众,李道宗初次求恳,他婉言谢绝。李道宗后来又数次求恳,并拿来李锦燕所书的习字帖让其观看,他方才勉强答应。所谓名师出高徒,经褚遂良的数次点拨,李锦燕书艺进步飞速,尤其是一手楷体渐有王羲之意韵。
李锦燕见秀儿研墨已成,遂提起狼毫笔,饱蘸墨水,用行书写成以下文字:息心修心宗者,说众生虽本有佛性,而无始无明,覆之不见,故轮回生死;诸佛已断妄想,故见性了了,出离生死,神通自在。当知凡圣功用不同;外境内心,各有分限;故须依师言教;背境观心,息灭妄念;念尽即觉悟,无所不知;如镜昏尘,须勤勤拂拭;即无所不照。又须明解趣入禅境方便;远离愦闹,住闲静处;调身调息;跏趺晏默;舌柱上颚,心注一境。
这一段话,是阐述禅宗大意。初唐之时,佛教隆盛达于极点,与李世民尊崇佛教大有干系。李世民自太原杀入长安,此后西征、北战,往往亲临战阵,杀人众多,为了追悼死者冤灵,以资抚慰,遂在战阵各地,建造寿庙。如在破薛仁杲处建豳州昭仁寺,在破王世充处建洛州昭觉寺,在破刘黑闼处建洛州昭福寺,在破刘武周处建汾州弘济寺,在破宋金刚处建晋州慈云寺,在破宋老生处建台州普济寺,在破窦建德处建郑州等慈寺。其即位以后,又罢傅奕灭佛之议,令天下诸州度僧尼,以示提倡。这样,佛事日盛,像官宦之家,每年都要在宅中举办数场法事。李锦燕身处此环境中,耳濡目染,对佛教渐渐尊敬并奉为信仰。佛教有许多宗派,到了此时,达摩所开创的禅宗一脉成为人们礼佛的时尚,李锦燕所书,即是高僧弘忍对禅之解释。
李道宗平日里见李锦燕虔心佛理,兼通数艺,对其夫人刘氏感叹道:“可惜燕儿为女儿身,其若为男儿,凭其自身能耐即可进士及第。”
刘氏叹道:“是啊,燕儿有才如此,焉知是祸是福?其声名远播,等闲人不敢前来提亲,别因此耽误了燕儿的终身才好。”
这句话引起了李道宗的忧虑,他为此在门当户对之家寻找优秀的男儿,以为李锦蒸婚配,但因此招来了李锦燕的极力反对:“父王,女儿年龄尚小,你莫非急着想将女儿推出门外吗?”
李道宗急道:“你转眼就到二八之龄,还算小吗?燕儿啊,外人现在皆说我家眼界奇高,时间久了,不正应了外人的说辞吗?”
“嫁不出去又成什么坏事?女儿愿意陪伴父王身边。”
这句话弄得李道宗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当此之时,待嫁女儿不像后世的..绣楼之女那样秘不示人,没有太多的禁忌。今日,李锦燕得知萧翼来访,她很想当面见见这位智骗《兰亭序》真帖的能人,就缠着李道宗一起会客,李道宗只好无奈地答应。
李锦燕挥毫书墨,轻轻将狼毫笔放在右侧的笔架上,然后稍退一步,凝神关注墨迹未干的字迹。前些天,褚遂良难得夸奖了她一句,说其字体渐渐有王体风骨,又有女子的一丝柔媚,两者融冶一体,开始有点趣味了。李锦燕细细品味,觉得自己这一段时间随褚遂良习书,果然大有长进。
李锦燕正在思索之间,秀儿轻步走过来,低声说道:“小姐,王爷说客人已到,请你即刻去中堂。”
“知道了。”李锦燕一边答应,一边让秀儿将字移到后边的案子上。平素爱洁净的她,习惯让自己的书案保持整齐的原样。
萧翼因骗得《兰亭序》真帖,被李世民授为吏部员外郎,又得了许多赏物,那些日子,他在京城之中声名大噪。以自身才艺取得自命清高的老和尚的信..仰,以致成为倾心的忘年交,其目的在骗物,古往今来,此种高雅的骗术似乎不多,以致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坊间相传,萧翼年轻貌美,才艺上佳,一时成了风流倜傥的化身。萧翼今来到李道宗府上拜访,非为公事,却是代其族家后辈来提亲的。
唐律中专门设置了“户婚律”,对婚姻有种种限制。其明确规定“当色为婚”,规定不同等级的人群只能在各自所属的阶层内寻找配偶。唐朝将一切人分为三个等次,即官人、良人与贱人。官人指一切有官职的人;良人指具有相对独立的编户之民,如地主和自耕农;贱人分为官贱和私贱两类,官贱主要指官奴婢、官户、工乐户等,私贱指属于私人所有的奴婢、部曲及部曲妻、客女等。唐律规定,禁止良贱通婚,有违者要给予处罚。当然,这只是一种广义上的限制,具体婚姻中,各阶层通婚又讲究“门当户对”,像萧翼族人为帝王之胄,才有资格来李道宗家来提亲,等闲人压根就不敢提。
萧翼开门见山,先向李道宗介绍了男儿的情况。李道宗听说此名男子官职尚未入品,首先就给否定了,然碍于萧翼的面子,并未将话说绝,沉吟道:“嗯,此郎还算不错,待我与内人商议后,再给回音。”
萧翼绝顶聪明,此次受族人求恳来此提亲,他知道李道宗的门槛甚高,心里有点不情愿,然不好推托,只好硬着头皮前来。他见了眼前光景,明白此次提亲希望渺茫,遂微笑道:“外人盛传令嫒貌似西施,才若司马相如,等闲人难以高攀。下官冒昧求恳,实在有些勉强,望任城王不要见怪才好。”
李道宗唤人为萧翼换茶,哈哈一笑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为人伦道理。女儿有人相求,并非坏事,我如何要怪你呢?”
“任城王爽快如此,让下官大为心折。下官有一事不明,今日想问个明白。令嫒的容貌是天然生成,也就罢了,然她兼通数艺,莫非任城王自小就为她礼聘教师吗?”
李道宗摇摇头,说道:“所谓龙生九子,不能一概而论。小女爱书习艺,大约受其秉性所致,我从未为她聘请教师。像她最近拜遂良为师学书,也是她向我主动求恳所致。萧翼,看来人求学问一途,亦为天成,那是勉强不来的。”
萧翼点点头,心想人生到世上,悟性最为紧要。
“对了,小女听说你来,说要见你一面。哈哈,你替皇上骗来《兰亭序》真帖,在京城里赚取了好大的名声。”说完,他让人去叫李锦燕。
萧翼听到李道宗提起《兰亭序》真帖,一丝羞愧之色浮在脸上,叹道:“唉,皇命不可违,下官替皇上取来《兰亭序》真帖,固然为美事。然因此使辩才僧郁郁而终,却让下官抱愧终生了。”
李道宗不知如何为对,他们一时冷场。
过了片刻,李锦燕款款而来。萧翼见她身着黄罗银泥裙,五晕银泥衫子,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头顶梳一双鬟望仙髻,配上她那张鹅蛋形的面庞,浑如一个冰清玉洁的仙女。乌黑的发髻下面,在两道细眉和一个略略高的鼻子的中间,不高不低嵌着一双凤眼。这对眼睛非常明亮,其中洋溢着青春的活泼,智慧的深邃,萧翼与其目光相触,忽然感觉此时置身的中堂也明亮了许多。
李道宗唤道:“燕儿,过来见过萧员外郎。”
李锦燕走到萧翼面前,施礼道:“萧大人来府,小女子有礼了。”
萧翼见李锦燕言语落落大方,心里又是赞叹一声,急忙答礼。
李道宗道:“萧翼,若论辈分,你亦为小女的长辈,何必如此多礼,坐下吧。燕儿,你有话快说。”
李锦燕点点头,说道:“小女子听说萧大人与辩才僧弈棋之时,辩才僧曾以‘方圆动静’为题,萧大人对以‘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的诗句。小女子刚才也拟了一首,特请萧大人点评。”
“请讲。”
“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
萧翼微一凝神,侧头对李道宗叹道:“令嫒的这首诗,比下官当初所对,要高明多了。下官所吟,仅限于围棋形势,不免直白。令嫒的这首诗,充满人生玄理,更为深邃。”
李道宗对文章和棋艺所知不多,难辨其中滋味,但见女儿能与萧翼对答,心中不免得意。他心里这样想,口里还是斥责道:“小孩子的话,又如何当得真?燕儿,萧员外郎,以才名驰誉京城,你今日还要多多请教才是。”
李锦燕点点头,又问道:“萧大人,小女子听说你与辩才僧谈棋论诗之时,他许诺其百年之后,将《兰亭序》真迹交你收执。如今《兰亭序》真迹已入皇上之手,辩才僧也逝去多年,则《兰亭序》真迹归属已有定数。小女子想问的是,若今日让萧大人选择,你是愿意与辩才僧保持友情,成为《兰亭序》真迹的传续者,还是遵从皇命,决绝与辩才僧的友情?”
萧翼羞涩上脸,踌躇难答,那边的李道宗又斥道:“燕儿,怎么越说越没谱儿了?皇上之命,能够动辄违之吗?”
萧翼叹了口气,立起身道:“任城王,令嫒之话触到下官的心中之痛。唉,皇命不可违,然因此让辩才郁郁而终,非是下官的初衷。任城王,下官入府叨扰已久,容当告辞。”
李道宗起身送客。
萧翼复对李锦燕道:“世上有许多无奈事,然偏偏要你去做,这就更加无奈了。小姐,你如今年龄尚轻,人生百味尚未体验,且慢慢品味吧。辩才僧逝去,实为我此生的最大憾事,但终归无可奈何。”
父女二人将萧翼送出堂外,萧翼告辞后,一路低着头慢慢出了李府。
父女目送萧翼离去,李道宗轻声斥责李锦燕道:“燕儿,为人须留情面,那萧翼因为辩才之死郁郁不乐,你缘何直揭疮疤?”
李锦燕点头道:“看来萧翼毕竟良心未泯。女儿原来想呀,此人凭着才艺,骗得老和尚信任,老和尚最终落了个帖去人亡的下场,反而成就了萧翼的大名。今日见了萧翼的神情,看来他真是无可奈何,否则,女儿还想多损他几句呢。”
“你何至于如此刻薄?”
“女儿非是刻薄。女儿多读圣贤之书,又研修佛理,深知守大义者为人之首途。若妄行诡计,世上还有什么趣味?”
“唉,我原想你缠着要见萧翼,是想一睹其风仪,不料你早有了羞辱他的念头。知萧翼今来何意吗?他是来替人求亲的。”
李锦燕知道事关己身,并不言声。
李道宗接着道:“燕儿,你年近二八,总不能长久待字闺中吧!你对郎君有何要求,尽管说出来,为父就是踏破铁鞋,定为你觅来。”
“父王,瞧你还是如此性急,怕女儿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
李道宗穷追不舍:“燕儿,你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深研佛理,莫非想寻觅如萧翼这样的才俊?若是这样,我就让萧翼在吏部替你留心,若遇到如他这样的年轻才俊,由你过目定夺如何?”
李锦燕轻轻一笑,说道:“父王,你怎么也落于‘郎才女貌’的俗套里?像萧翼这样的人,固然有才识,然他们皆是文弱书生,此生至多在衙门里抄抄写写罢了,又能有多大出息?”
“哦,燕儿,你莫非心仪武将?”
“武将但知打打杀杀,又有什么趣味?”
李道宗脸色一拉道:“燕儿,你这是作难为父呀。你莫非真的不想嫁人了?”
“但有如当今皇上这样文武全才的人儿,父王可以留心。”
唐律规定,严禁同姓通婚,近亲之人更是严厉禁止,李锦燕提出要寻如李世民这样的人儿,李道宗明白她的心意,遂长叹一声道:“唉,像当今皇上这样的人儿,几百年难出一个,你这样说,摆明了是想难为我呀。你小小的人儿,怎么能有如此古怪的心思?外人说我们父女的眼界奇高,看来并非虚妄。”
李锦燕上前扯着李道宗的手臂,轻轻摇晃,央求道:“父王,佛说凡事要随缘,女儿现在还小,想是缘分未到,多说无益,徒增烦恼。对了,女儿求恳父王一同入终南山观赏秋叶,今日阳光明媚,你就遂了女儿的心愿吧。”
李道宗伸手拉开女儿的一双小手,斥道:“我不耐烦去观赏什么风景,衙中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呢。你自己去吧。”
明媚的阳光下,只见官道上两骑并排驰来,马上两名少女骑手,正是李锦燕和其侍女秀儿。
隋唐之时,人们在长安等大都市里享受繁华富丽的生活,又想摆脱都市的喧嚣,于是,郊游繁宴就成为一种主要的娱乐方式。每到春游之时,人们多结伴出游,贵富之家,往往以大车结彩帛为楼,..其中载女乐数十人,出游郊野,尽欢而罢。
李锦燕要到终南山观赏秋叶,李道宗以为长安离终南山有很长距离,以纤纤少女之身去远游,非常不安全,因不同意去,仅允李锦燕可以出城在近郊兜上一圈子。李锦燕出得城来,见四周原野上的草木已经枯败,树木皆枯秃地站在那里,实在没有什么好风景可看,遂扬鞭向南疾驰。
秀儿知道李道宗不同意她们远去,遂央求李锦燕不可走远了。
李锦燕挥鞭一指前面的那座高冈,斥道:“观赏秋叶又不需到近前一观,我们站此远眺即可将美景尽收眼底。你不用多嘴,不要败了兴致。”
秀儿吓得不敢再说。
这座高冈离终南山还有相当的距离,但今日阳光充足,可以看到很远的景物。李锦燕到了冈下翻身下马,让秀儿牵马等候,自己快步登攀,很快到了冈顶。攀登之时,全身沁出了一层细汗,现在登临之后,就觉一阵迎面的南风轻轻拂来,感到全身非常清爽,无比惬意。
只见远处的终南山在阳光的照耀下轮廓分明,灰褐色的山体之间,点缀着成片或者零星的红色,这就是李锦燕要来观赏的红叶,是为秋色根本所在。秋风过后,除了苍松等常绿树木以外,那些枯黄的树叶,纷纷扬扬飘到地面。唯有这些枫树,在经历了秋风的洗礼之后,树叶不变黄反而变红,且苦苦地与秋风僵持,不肯与树木脱离。于是,在枯黄的秋天色调中,枫叶以它的坚韧,向人们展示它的顽强以及它那最美丽的时刻。
李锦燕面对美景,心中默默构筑诗句,渐渐诵出声来,诗曰: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今来观枫树,孤客最先闻。
李锦燕将此诗又吟了两遍,觉得并不十分工整,遂闭目斟酌。当其默默静想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鼓掌,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好诗,好诗。”
李锦燕睁开双眼,愕然扭身观看究竟。只见不远处并排站着三人,说话之人立在中间,其脸似黑锅,身如金刚;一左一右所立之人,固然身穿唐服,但观其面貌,可知他们皆是异域之人。
那名如黑金刚之人又开口说道:“我们三人来此狩猎,路过此地,恰巧碰到小姐在此吟诗,深恐打扰了小姐的诗兴,直待你出声吟罢,方才出声称赞。”
李锦燕见此三人彬彬有礼,心中有了好感,遂落落大方施礼道:“难得三位大人如此爱护,小女子有礼了。”
那人又开口道:“看小姐的打扮,定是京中官宦之女。我也来自京城,姓尉迟,名恭,字敬德。身旁二人,这位是吐蕃相国,名叫禄东赞;这位是经营香料的波斯商贾,名叫何吉罗。”
尉迟敬德在京城中鼎鼎大名,又曾拳伤过父亲,李锦燕岂能不知?何吉罗常在官宦之家中贩卖香料,她也有耳闻;至于这名吐蕃相国,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说,李锦燕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她微一凝神,觉得在荒野之中不宜与生人攀谈许多,遂又一施礼道:“小女子不敢耽搁三位大人的时辰,如此就告辞了。”说罢,她轻移莲步,缓缓下冈。
禄东赞一直盯着她的行动,待李锦燕和秀儿上马挥鞭北去,他方才愣过神儿。
尉迟敬德笑问:“禄相,你今日亲眼见到李道宗之女形貌,当知我所言非虚。”
禄东赞连连点头,重重说道:“就是她了!”
何吉罗久在官宦人家走动,这次辗转买通秀儿探知李锦燕的行踪,并不是难事。这次冈上相见,是他们早就预谋好的。
第五回 唐皇步辇会禄相 天兵涉难过沙碛
当禄东赞费尽心机一睹李锦燕容颜的时候,李世民此时正在九成宫狩猎。这日,他对随行的唐俭说道:“那名吐蕃相国,此次在京中呆了许久时间,该是见他的时候了。朕返京之后,你带他来。”
皇上一言九鼎,唐俭此时虽在九成宫,却急忙派人回京向禄东赞传讯,让他做好面圣的准备。
就在李世民准备返京的前夜,九成宫里发生一起促使他改换心意的事件。
那日夜半之时,空中浓云密布,借着圆月的微光,可以看到一团团的乌云,像一群草原上奔驰的野马,趁着风势在混乱一团的空中骤驰。九成宫周围狂风大作,北面来的凉风越过山石以及宫室夹道时,留下一串串刺耳的尖叫声。因为风大,晋王李治原定四鼓时出宫带领宿卫为李世民准备御仗的事,只好推迟,俟风定之后再行出宫。常何就令人在前面的宣华殿里燃起烛火,陪着李治说话,又为了不耽搁时辰,唤人到厨上促其造饭,想边吃饭边等待风停。
四鼓刚过,一名臂带箭矢的宿卫跌跌撞撞冲入宣华殿,颤声说道:“常大人,出事了,外面有人强攻宫门。”
常何霍地立起,看到此人臂上箭伤处犹流血不止,知道此人并非谎报,遂沉声道:“莫慌!外面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共有多少人?”
“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他们并不贴身交战,而是发矢猛攻,现在已攻破第二道防卫,逼近宫门。”那人说到这里,想是失血不少,又一路狂奔,竟至脱力,身子忽然一软,一跤跌在地上。
常何并不慌乱,边向外走边说道:“留下十人,在此护卫晋王,并传令守卫皇上及大臣之人,让他们不得擅离岗位。其余之人,赶快抄家伙,随我迎上前去。”
常何得知这帮人用弓矢交战,不许随行人携带火把,而让他们摸着黑沿着甬道奔行。外面漆黑一团,不时有人碰上阻碍摔倒在地。大多数人仗着对宫内地势比较熟悉,很快到了二道门前。常何借着微光举目一望,见身边聚拢有两百余人,心想这帮人皆是精选的骁勇之士,大可抵挡一阵。看到贼人尚未攻到二门,他大喝道:“紧闭宫门。大家速速到二门周围选取有利地势,掩藏好身体,取出弓箭却敌。呆会儿,只要有人向二门行来,立刻箭矢齐发,将其射杀。”
有人怯怯问道:“万一所来之人是自己人呢?”
常何决然道:“黑夜之中,难辨敌我,顾不得了!守卫宫门要紧。好了,大门那里变故仓促,恐难长久支持,大家各去布置。”
众人按令散去。
常何又吩咐身边二人道:“你们设法潜出大门,不得与贼人交手,以探知贼人究竟为要。”二人答应后离去。
过了片刻,就听到大门那里轰然一响,接着一阵杂沓声逼近二门。大家知道,贼人已然攻破大门,遂瞪大眼睛,张弓以待。蓦地,可以看到一群影影绰绰的黑影急速抢来,就听常何一声低喝,大家纷纷将箭矢射出去。这边弓弦响罢,那边顿时哀声一片。
对面那群人遭此挫折,立即改变了策略。他们就地散开,各找隐身之所,拿出弓箭与宿卫们对射。常何及宿卫们毕竟早有准备,箭矢袭来也有伤折,但较之贼人损伤很小。
时辰就在对射中一刻刻逝去,不知什么时候,风力渐渐减弱。当风声呼号时,双方对攻的嘈杂声被风声掩盖,现在风声渐息,双方在那里埋头射箭,皆不发声音,仅听弓弦间或的响声,场面显得很寂静。
东方慢慢地露出了微光,不知不觉之间晨曦就要到来了。当此之时,常何忽然觉得对方没有了动?静,很快,他又听见宫门之外有马蹄声响起,他明白贼人见光将起,若继续在这里僵持,肯定讨不到好处,遂仓皇逃遁,常何在此一闪念间,口中大喝道:“张火把,开二门。”
几十支火把熊熊燃起,将宫门外照得如同白昼。火光之下,就见前面横七竖八躺着三十余人,有些重伤之人在那里哼哼唧唧。常何手擎火把在其中搜寻,看到一名非宿卫服色之人兀自未死,就踢了此人一脚,骂道:“贺逻鹘,原来是你。你领着这帮人来此犯上作乱,意欲何为?”
贺逻鹘是突利可汗的大儿子,一直留居京城,领云骑尉之职。他现在双腿被箭矢贯穿,血流不止,脸色在火光下如同白纸。他听到常何的问话,挣扎着力气惊慌地答道:“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叔父领人来干的。”
常何一开始见到贺逻鹘,心里一沉,还以为是突利可汗为乱,如此事态就严重了。待听到是突利可汗之弟结社率来此作乱,心里顿时一轻。结社率与突利可汗如今已反目成仇,那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常何不再理贺逻鹘,看到那两名探事之人走了过来,遂急急问道:“贼人逃向何处?”
其中一人答道:“常大人,我们伏在宫门以外,刚才看到二十余人抢上马急速而去,看其模样,领头之人似是突厥人结社率。”
“这就对了,他们 9003." >逃向何方?”
“沿着官道向北逃去,现在应在五里开外。”
常何扭头道:“孙武开。”
折冲都尉孙武开闻声走上前来,答道:“末将在。”
“你速速带领二百骁骑,沿着结社率溃逃的路线跟踪追击,务必将结社率等人之头取来。贼人仅有二十余人,你这二百人若不能完胜,就不用回来了。”
“末将领命。”
很快,孙武开带领二百骁骑旋风般向北追袭。
常何令人打扫战场,是役,宿卫死者三十余人,贼人也留下二十余具尸体。这些尸体很快被移往他处,宿卫们又搬来清水,仔细洗去地面上的血痕。
当风声呼号的时候,李世民还在甜甜的睡梦之中,及至后来,他听到了前面的异常响动,多年来养成的征战习惯使他顿去睡意。他很快披衣而起,询问外面究竟,然身边之人不明所以,李世民有心提剑出门,但宿卫们奉严令不敢让他出外,李世民只好干着急。
常何办完了外面的事,疾步到李世民的寝殿而来,李世民疾声问道:“常何,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禀陛下,夜来祸乱,却是结社率带领四十余名突厥子弟前来犯上。他们飞蛾扑火,当场被斩杀二十余名,结社率现在带领残余之人向北逃窜,臣已命孙武开率领二百骁骑紧紧追赶。”
“嗯,如此甚好。结社率到底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敢以卵击石?对了,他敢是怨恨朕久不晋其官职吗?”
“陛下圣明。此人心胸狭窄,以致酿成此变。”
突利当初被授为顺州都督,李世民留其弟结社率、其子贺逻鹘居京为官。结社率被授为中郎将,他在京城呆久了,其无赖心性渐渐彰显,动辄生事。突利得知结社率的这些行为,回京之时往往厉声斥责,甚至动手教训,惹得结社率避之唯恐不及,心生怨愤。这日他写成一书向李世民举报突利在顺州训练甲士,以图谋反。突利在顺州的作为,自然有人经常向李世民奏报,其在那里安抚部众,致力于牧养及垦殖之事,李世民还是相当满意的。所以李世民一见结社率的上书,就知道他在行诬告之事,遂让侯君集出面狠狠责罚了结社率一顿,并不再为其晋职升秩,使结社率对李世民又生怨愤之心,这是京中诸官皆知的事。
常何接着向李世民奏报道:“陛下,臣询问未死之人,方知结社率这几年阴结其部落子弟,共联络四十余人,其志不小。夜来的事其实也很凶险,他们探知晋王四鼓之时要出宫为陛下准备御仗,就计议劫持晋王,然后闯入宫门直奔陛下寝殿,妄图对陛下不利。夜里大风,晋王四鼓时没有出宫,他们耐不住性儿,遂出手相攻,竟然撕破了宿卫们的四道防卫。此次变起仓促,有三十余名宿卫身死殉国。臣未能事先察验此事,使皇上受惊,请陛下治臣之罪。”
李世民摇摇手,说道:“罢了,你不用自责。行阴谋之人躲在暗处,何人能洞察秋毫?哼,结社率妄想以数十人之力来撼动朕的基石,不自量力!常何,孙武开若能擒获反叛之人,也就罢了,若不能够,你可代朕晓谕边境各处及突厥部落,让他们留意过往之人,一发现结社率等人的踪迹,立刻就地擒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臣领旨。”
听说宫内生变,随行来的褚遂良、马周、岑文本、杜正伦、唐俭等官员关心李世民的安危,皆到寝殿前侍候。李世民一面让人宣他们进殿,一面对常何说道:“你去吧,还让治儿出外安排御仗,今日照常起驾回京,回京之前,结社率的事要有个结果。”
常何躬身退下。
群臣现在已约略知道结社率举乱的事,杜正伦愤愤说道:“突厥人向无常性,动辄为乱,看来不可不防啊。皇上这么多年来,待之以诚,示之以爱,谁知其狼子野心一点儿未改。”
唐俭不认可杜正伦这样说话:“结社率为一无赖之人,他行此乖张之举,却不能说所有突厥人皆是如此。突利与其一母同胞,却深明大义,感恩戴德,恰恰表明了皇上绥之以德的好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杜正伦坚持己见。
李世民留心听二人说话,此时对杜正伦所言感到顺耳,说道:“结社率为一无赖之人,也就罢了,然有四十余名突厥贵族子弟参与其中,难道说他们皆是糊涂之人?杜卿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些偏激,然也有些道理。朕为天子,不能一副仁弱心肠待人。”
马周听到此话一愣,感觉李世民经此变故,心情有所变化。
李世民接着说道:“中国百姓,实为天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叶,扰其根本而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
马周诧异得张大了嘴巴,心想向来视华夷为一家的皇上,难道从此就要改变心性,将华夷分别开来吗?他急忙趋前一步,躬身说道:“陛下多年来教化天下,如今渐收效果,岂能因小事改弦易辙?中国之人及四夷之人,不能因此分别开来,若有分别,恐对陛下的威望有损。”
李世民不愿继续说这个话题,说道:“罢了,想外面的御仗已然准备好,我们该起驾回京了。”
唐俭见李世民的心情很坏,追问道:“陛下回京之后,还接见吐蕃使者吗?”
李世民怫然不悦,斥道:“朕说过不见吗?突厥与吐蕃,一北一南,岂能类比?”
群臣见李世民的火气很大,不敢再接腔,以免讨没趣。
御仗行至中途,常何到李世民面前禀报道:结社率带人刚刚渡过渭水,被尾随而来的孙武开追及。经历一番激战,结社率等人虽作困兽之斗,但难敌众手,被一一斩杀。
李世民神色漠然,说道:“知道了。”就不再言声。
禄东赞得知李世民回京即要接见自己,对何吉罗说:“总算是能见到皇上了,其间千万不要再发生什么变故才好。”
何吉罗摇摇头,说皇上一言九鼎,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变故。
过了两日,李世民在九成宫遭到袭击的消息传入京中。禄东赞闻言,忧色上脸,叹道:“许是好事多磨吧,但愿此次遇袭之事,不要影响了皇上的心智才好。”
李世民此次接见禄东赞的地方不在两仪殿,而是定在芙蓉园。
这日是一个晴天,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使深秋的清凉收去许多,大地上浮出一派暖意。阳光照耀下的芙蓉园里,水面显得白亮亮的,数只翠鸟或在花丛中吱吱喳喳,或在水面上戏水,园内显得非常安详。
唐俭让大理丞在园外陪着禄东赞等候,何吉罗因为没有官秩,不能随同禄东赞充作通译。唐俭另从鸿胪寺中选取一名懂吐蕃语的属官跟随。
唐俭带着阿史那思摩在园中等候。
阿史那思摩为东突厥的老臣,按辈分为颉利可汗的从叔。因其生得不像突厥人,而貌似其他异族,处罗可汗及颉利可汗认为他非阿史那族,所以疑心颇重,不加重用。武德八年七月,颉利可汗得梁师都之助,带领大军经朔方长驱直入抵达陇州,李世民与李元吉领兵相抗,李世民采取以武逼迫兼以金帛相诱的策略,促使颉利退兵。阿史那思摩参与此战,亲眼目睹了唐军的雄壮和大唐的国势,顿生羡慕之心。加上李世民对他甚是礼敬,与族人对他的冷漠有了强烈对比。他回到突厥牙帐后不久,终于趁着一个月黑之夜,带领家人轻装逃出突厥之境直奔长安。李渊见他来投大喜,赐爵为和顺王,封食邑一千户。
唐俭和阿史那思摩在园中等候了片刻,忽听夹道出口处有动静,既而见一顶红伞,两张团扇最先露出来,他?们知道皇上驾到,遂跪伏在地上迎候。
李世民很快到了二人面前,六名宫女或肩挎、或手扶步辇,李世民端坐其上,在其左右两侧,各有一名宫女手擎朱漆团扇,最后一名宫女手执红伞。
李世民看到二人跪伏在地上,说了声:“平身吧。”二人谢恩后立起,才发现六名宫女之后,阎立本手捧画本紧紧跟随。李世民轻轻说了句话,六名宫女不再行走停在当地。李世民并不下辇,依旧端坐在辇上。他今日会见外使,未穿繁重礼服,仅仅头戴一顶黑色的幞头,身着一袭紫色圆领窄袖袍衫,显得比较随意。想是受到九成宫事件的影响,他端坐在那里显得神情肃穆,目光深邃,没有一丝笑容。
阿史那思摩观看李世民的神色,想起结社率办的事,心里不免惴惴。他想到这里,躬身说道:“陛下,臣听说结社率率领一帮本族子弟,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皇上这么多年来,对本族恩重如山,他们这样做,实在是猪狗不如。本族的一些长者近日商议,要加强对子弟的训导,避免其再行出不轨之事。”
李世民神色漠然,说道:“罢了,此事不用再提。龙生九子,良莠不齐,何必强求。思摩,你归顺我朝已久,从今日起,你的姓儿可以改上一改,朕赐你为李姓如何?”
阿史那思摩大喜,急忙跪下叩首道:“谢皇上隆恩,本家从此为国姓,子子孙孙感恩不尽。”要知李世民即位以来,不像李渊那样轻易赐姓,则今日赐姓给阿史那思摩,实在罕见,难得阿史那思摩不激动。
李世民接着道:“李卿,朕今日赐姓,非是寻常之举。朕有一件难事,却要你去办一办。”
“陛下请下旨,臣万死不辞。”
李世民抬起头,叹道:“这件事说难亦难,说易也易。东突厥当初败亡之后,群臣有说让其还归故地,有说置于长城以内,朕取后者。现在看来,此事有些不妥。朕今日想复立你为可汗,统领部众还归旧地,建牙定襄,你以为如何?”
唐俭在侧,惊讶万分,他想不通皇上变换心意如此之快。
李世民当初听从温彦博的意见,以羁縻之策设立督府安定突厥部众,又留突厥人万余家居住京城,并授有关人为将军中郎将。一时间,突厥人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的就有一百余人,与原来的五品以上官员对半。这时,以李大亮为代表的部分官员以为这样做于事无补,虚耗国财,纷纷上疏反对。像李大亮的上疏最为全面,其疏曰:臣闻欲绥远者必先安近。中国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犹于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为权。故《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自陛下君临区宇,深根固本,人逸兵强,九州殷富,四夷自服。今者招致突厥,虽入提封,臣愚稍觉劳累,未悟其有益也。然河西民庶,镇御藩夷,州县萧条,户口鲜少,加因隋乱,减耗尤多,突厥未平之前,尚不安业,匈奴微弱以来,始就农亩,若即劳役,恐致妨损,以臣愚惑,请停招慰。且谓之荒服者,故臣而不纳。是以周室爱民攘狄,竟延八百之龄;秦王轻战事明,故四十载而灭绝。汉文养兵静守,天下安丰;孝武扬威远略,海内虚耗,虽毁轮台,追之不及。至于隋室,早得伊吾,兼统鄯善,且既得之后,劳费日甚,虚内致外,竟损无益。远寻秦、汉,近观隋室,动静安危,昭然备矣。伊吾虽已臣附,远在藩碛,民非夏人,地多沙卤。其自竖立称藩附庸者,请羁縻受之,使居塞外,必畏威怀德,永为藩臣,盖行虚惠而收实福矣。近日突厥倾国入朝,既不能俘之江淮,以变其俗,乃置于内地,去京不远,虽则宽仁之义,亦非久安之计也。每见一人初降,赐物五匹,袍一领,酋长悉授大官,禄厚位尊,理多靡费。以中国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其众益多,非中国之利也。
李世民当时看到此封上疏,倒是很认真地看了数遍,然毕竟不接纳李大亮的意见。此次在九成宫遇袭后,李大亮的疏中言语一下子浮现在心头,并随口引用了李大亮的原话,可见其对待突厥人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此次欲封李思摩为可汗,让其带领部众还其旧地,建牙定襄,即是此虑的延续。
其实李世民这样做,还有更深的考虑,即是让突厥人还其旧地,充当了北境与大唐的藩篱。薛延陀近些年在北境一枝独秀,隐然以北方各部的首领自居。为了削弱其势力,以免其势大之后对大唐造成威胁,李世民有意分封夷男的儿子及重臣为小可汗,以分其势。李思摩若带领族人在故地建牙,就可以对薛延陀有所牵制,万一薛延陀向大唐启衅,突厥地盘又可以充作藩屏,缓冲薛延陀的进攻速度。
李思摩现在听说让其回故地建牙,他也十分顾忌薛延陀的势力,为难说道:“陛下,臣深感圣恩。然现在漠南之地,久为薛延陀地盘。若臣统部众以往,恐夷男不愿。”
“不妨。朕会派人赐给薛延陀玺书,让其退至漠北,不许他侵扰你们。”
李思摩见事已至此,急忙领旨谢恩,躬身退出芙蓉园。
李思摩走后,李世民对唐俭道:“禄东赞现候在园外吗?”
“他候在园外,已来一个多时辰了。”
“其在京中日久,可有什么怨言吗?”
“臣未听说过。”
“依你所观,突厥人与吐蕃人有何不同吗?”
唐俭想了想,毅然答道:“陛下,臣记得东突厥破灭之后,群臣就如何安置他们,曾有一番辩论。魏征当时认为突厥人与中土人有分别,温彦博以圣贤之语‘有教无类’驳之,得到陛下的首肯。陛下这些年来以德化抚四夷,臣忝为鸿胪卿,感觉如此国策委实英明,时间越久,效果越佳。陛下问吐蕃人与突厥人有何分别,依臣所观,他们并无分别。若对之施以教化,一样能收到好的效果。”
李世民明白唐俭在劝谏自己,反问道:“然则结社率他们居京城日久,缘何冥顽不化,难以以德绥之呢?所以邦交之时,唯以势相逼,若一味用教化施之,别人会笑是妇人之仁了。”
唐俭摇头道:“想不到如此偶然之事,竟然使陛下难以放下。记得陛下曾经说过:‘夷狄亦人耳,其情与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泽不加,不必猜忌异类。盖德泽洽,则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则骨肉不免为仇敌。’结社率为一小人耳,没必要因为他而扰乱了陛下的心智。”
“朕以德抚之,他们却以怨报德。唐卿,须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唐俭见李世民心意如此,不敢多说,遂沉默不语。
“唐卿,你呆立在那里为何?速传禄东赞入园。”李世民也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唐俭扭头令人宣召禄东赞入园觐见。
顷刻之间,身穿大红礼服的大理丞最先入园;其身后即是禄东赞,他头戴毡帽,身穿一袭绯色缺骻袍;再其后,即是那名身穿白袍的通译属官。
大理丞及通译属官按朝廷规制向李世民行礼,禄东赞也随之拱手为礼,口中说道:“吐蕃国使者禄东赞祝大唐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通译将此话译给李世民,李世民笑道:“使者入京倒是学了不少虚礼,罢了,都站好说话吧。”
禄东赞闻言即站直身体,然双手合在一起,继续拱手为礼。
李世民观看禄东赞的形貌,觉得并无特别之处,唯有那双精亮的双目让人过目不忘,遂问道:“禄东赞,你带来吐蕃赞普的致意,朕让太子代为答礼。此事已毕,你何故淹留至今?朕听说你为吐蕃国小论,国内有许多事需要你主持,莫非看京城繁华,就有些乐不思蜀之意吗?”
李世民单刀直入,让禄东赞一时难答,他拢了一下心神,然后缓缓答道:“鄙人出使大唐,见长安如此繁华,心中无比羡慕,那也是有的。鄙人所以淹留至今,无非想一睹皇上尊颜。陛下,鄙国赞普虽未到大唐,然心慕大唐及皇上,其心与鄙人无异。鄙人实话实说,若此次难见皇上,回国后定遭赞普惩罚,所以不可不为。”
“哦,原来你与弃宗弄赞一样的脾气,求亲不成,就以武相迫;求见不成,就在这里长久地耗上了。禄东赞,你很有能耐,竟然让许多重臣到朕面前说你的好话。”
禄东赞不卑不亢,昂然说道:“陛下这样以为,鄙人以为有些欠妥。”
李世民眉毛不易觉察地轻挑了一下,追问道:“有何不妥?你可详细讲来。”
“凡行事,有向善及为恶二途。鄙国赞普兵犯大唐确是事实,然后来主动撤军,其兴兵及后撤都是图与大唐友好,即为向善。”
“哼,没听说过兵犯他国是向善之举。禄东赞,看来你颇有辩论之才嘛。”
“鄙人不敢。鄙人所以说向善,请看赞普的作为便知。鄙主十三岁时就挑起吐蕃赞普的重任,经过三年征战,一统高原,成为一个受吐蕃臣民拥戴的君主。是年,赞普将国都迁到逻些,就开始筹划和睦邻邦之事。与大唐友好是赞普首先要思虑的大事,此后两国使者往返交往,致以通好之意。至于说犯边之事,吐蕃与吐谷浑,向有积怨,由此扰了大唐的边境,固然不该,然赞普想就近观察大唐百姓的形貌,亦是人之常理。陛下,吐蕃这些年偏安高原,从来未染指大唐边境,当大唐之军到松州的时候,赞普主动撤军,即是例证。”
“嗬,若如此说,朕派侯君集前去迎战,其实为多余了?”
“并非多余。两国老死不相往来,则恩怨无从说起,首要者,须先接触。如此看来,侯尚书前往并非多余,至少能让陛下关注鄙国。”
李世民见禄东赞在这里侃侃而谈,没有一丝畏惧之色,其言语中不乏诡辩,然语气婉转之间圆滑自如,无生硬痕迹,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他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说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使者,禄东赞,朕问你,吐蕃既向大唐请婚,为何又新迎泥婆罗尺尊公主?”
弃宗弄赞建都逻些之后,深知新朝初建,需要稳定图强,和睦邻邦,他首先与西边邻国泥婆罗国通好,迎接泥婆罗国王输伐摩之女尺尊公主为妻。
禄东赞觉得此非难题,率然答道:“陛下,国家之间为图睦邻友好,莫若结为亲戚。鄙国赞普为图西南边境安定,愿意成为泥婆罗国之婿,同样,为了效力大唐,多次求亲,亦是为了国家大势。赞普这样做,非是为了谋求异国美色。若唐蕃和亲,则自长安至逻些,再向远至泥婆罗,万里安宁,为数国之福。赞普这样做,其实亦是渴慕唐风所致。远者不说,近年来阿史那社尔入朝,陛下妻以南阳公主;吐谷浑可汗诺曷钵入朝请婚,陛下妻以弘化公主。另执失思力尚九江公主,契苾何力娶临洮县主。这些皆让赞普心慕不已,所以遣鄙人累次请婚。一言以蔽之,国家为大,人为其次。陛下纵横天下,胸中韬略万种,鄙人见识浅陋,此言不知能否得陛下赞同?”
禄东赞说的这些道理,李世民岂能不知?他所以问询禄东赞,无非想看看他如何应对,进而验证弃宗弄赞的为人。大凡一国一朝,若君主英武出色,且善于知人,则其手下必有一帮能干的文臣武将。李世民经历了与禄东赞短暂的应答,心里已经有数了。
禄东赞再躬身道:“伏愿陛下体恤赞普的这片心肠,早日如其愿才好。为了迎候大唐公主,赞普已在布达拉山上依中土式样起造宫殿,鄙国臣民,也日日祷祝大唐公主早日降临。”
李世民不再与其对答,转对唐俭道:“唐卿,朕今日见了吐蕃使者,亦需赐宴否?”
按照礼仪规则,外邦君主或使者来朝,皇上先派使者主持仪式迎接,称为迎劳;再由皇帝或皇太子接见,称为奉见;此后还有受表及宴会仪式。禄东赞此次来京,已由皇太子李承乾代行所有仪式,李世民现有此问,明显是要再亲自宴请禄东赞一次。
唐俭颇有机智,躬身答道:“臣已知事尚食局,让他们午间备好宴席。”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如此,禄东赞,你午间可随唐卿指引,入宫进膳。唐卿,若敬德、咬金、志玄在京,还有马周,让他们午间也来陪宴。”
唐俭躬身领旨。
李世民说完,让抬辇宫女返宫,唐俭及禄东赞等人躬身相送。
侍立一旁的阎立本此时画已做成,此画选用武陵水井之丹,磨嵯之沙,越隽之空青,蔚之曾青,武昌之扁青,蜀郡之铅华,始兴之解锡等物为料,将刚才的场景描绘下来。图卷右半是在宫女簇拥下坐在步辇上的李世民,左侧三人为鸿胪丞、禄东赞、通译属官。李世民是全图的重心所在,阎立本用宫女们娇小、稚嫩的体态来映衬李世民的壮硕、深沉与凝定;以禄东赞的诚恳谦恭、持重有礼来衬托李世民的端肃平和、蔼然可亲之态。李世民坐在那里,其目光深邃,神情庄重,顾盼之间显露出一代明君的风范与威仪。阎立本一生作画无数,藏于御府流传后世者仅有四十二幅,《步辇图》即为其一。
再说征讨高昌,李世民授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薛万均为副总管,他们带领十万兵马,不日到达玉门关。
传说中,古时候西域的美玉从此处输往中土,故得名为玉门。汉武帝时,为了打击匈奴的侵扰,他派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兵西征,从此设立了玉门关,同时还在玉门关南一百二十里处设立了阳关。玉门关和阳关成为西域通路上的重要关隘,出敦煌向西北经玉门关、鄯善北行,叫天山北路;一条出敦煌向西南经阳关、安南坝,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行,叫天山南路。
侯君集欲在玉门关短暂停留之后,再奔向伊州,最后杀向高昌。他现在站在关上向西晾望,远处是一派苍茫之色,一条清晰的大路蜿蜒伸向天际,路两边,沟壑纵横,沼泽遍布,数丛胡杨摇曳着残留的枯叶。路上,驼铃悠悠,人喊马嘶,商队络绎。这些行旅之人压根不知道大唐与高昌的一场战事即将开始。
侯君集对身侧的薛万均说道:“我们若步出此关,道路就难行了。”
薛万均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忧虑地说道:“此去高昌多是沙碛之地,沿途无水无草。我朝自立国以来,除了上次对吐谷浑一战,其地势与此相类以外,尚无如此长途跋涉沙碛之经验,且是长途远袭。我听说那里的气候也很奇怪,或热或冷,昼夜之间相差极大。侯尚书,我们若兵到高昌,不能立即开战,需先休整一段时间再说。”
侯君集不以为然,慨然说道:“薛将军,你这样说,是堕志气!我敢于领命出征,心中若无把握,焉能甘冒奇险?我们敢于长途奔袭两千里,视沙碛之地为坦途,你知道我凭借什么?”
“我不知。”
“我们凭借的是马力以及将士的志气。我朝马政,经张万岁、韦盘提戮力为之,可以傲视当世。李药师以三千马骑奇袭定襄,大出最善马术的突厥人的意外,立下不世奇功,其所凭的即是能在大漠驰骋的胡马以及有着坚健体魄的将士!我国骁骑若不能胜于四夷之骑,根本不敢长途出征。”
太原首义,李渊得张万岁养马。从那个时候开始,唐朝马政开始建立。张万岁精选良马,使之杂交,从起家时的数千匹马发展到七十余万匹马,可见其功勋卓著。李世民即位之后,为了对付突厥、吐谷浑等游牧部族,也为了在广阔无边沙漠中开展急速的突击,致力于培育良马以及训练善于骑射的将士。他从幽州征调韦盘提和斛斯正这两位养马技艺超群的能人,配为张万岁的副手,并给予特殊的待遇,竟然引起了马周的不满。马周不理解李世民垂青韦盘提、斛斯正的意图,认为他们无知无识,仅懂马术而位列朝班,因此耻于为伍。
李世民平时对马周的话是言听计从,但对此点却无动于衷,不置可否。想是马周未经历建国及征战之事,不明白良马在战争中的作用,而李世民本人,多年来东征西讨,取胜于敌,深明良马与武功的密切关系。
侯君集所言非虚,大唐经过多年来的持续努力,已经成就了一支数量庞大、马匹精良、骑手体魄雄健、骑射之术精进的骑兵队伍,论数量和质量,四周之国莫能与之相比。
薛万均还是不以为然,说道:“我们的骁骑固然雄壮,然沙碛里无水无草,焉能持久?”
侯君集手指关下,说道:“那些大个儿的家伙,可以征来使用。”
薛万均明白,侯君集所指的是背有两个驼峰的骆驼。
第二日,侯君集整兵五万向高昌进发,剩余五万人 9a6c." >马留驻玉门关。他用中郎将辛獠儿为前锋,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兵继其后,自统中军,让薛万均殿后。薛万均果然征来许多头骆驼,上面载满清水、粮草等物。
大队人马出了阳关,举目四望,四周皆是展平展平的戈壁沙原。荒原上早被数遍寒风掠过,看不到一丝嫩绿,满目皆是一派土黄色。远处,可以依稀看到连绵的山影,在日光的反衬下,山顶上闪亮着寒冷的银光,那是洁白的积雪所致。
为了不走漏消息,侯君集向阳关守将下令,阻断所有由东向西的行旅。这样一来,沿途仅见有自西向东的商贾,路上安静许多。
侯君集骑在马上,眼睛微眯着,身子随着马的起伏有节奏地晃动。他知道,眼前最大的敌人不是麴文泰,而是这千余里的茫茫戈壁。商旅行走时可以多带骆驼,备足清水和粮草。眼前的五万兵马,每日要消耗大量的清水和粮草,靠身后数千只骆驼来转运,实在是杯水车薪。
出阳关不远,这里还有数口甜水井,再向西行,茫茫戈壁滩上寸草不生,难觅清水。侯君集眼望前方被风扬起的红旗,心里忽然一动,思忖道:“大军若到了戈壁滩中,进不了,退不得,将如何是好?看来自己原来有些过于乐观了。”想到这里,他下令:“传令辛獠儿,停止前进,大军就地扎营。再传薛将军前来议事。”
大军很快停止了脚步,薛万均也从后面骑着马,急促前来。他到侯君集面前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问道:“侯尚书,何故停止前进?”
侯君集手指队伍,说道:“薛将军,我们临行之时,让将士们备足了十日用的清水和粮草。十日内,我们能到达高昌吗?”
“十日内能勉强到达伊州,若粮草不足,可以让伊州接济,或者靠随行的骆驼转运。”
“伊州弹丸之地,其所需粮草亦需后方转运,我们五万人马到了伊州,清水也就罢了,粮草万难供应。再说骆驼转运,薛将军你看,大军前锋已出玉门关二十余里,那些骆驼呢?至多出关五里吧。骆驼以如此走法,如何能够跟随大军?”
薛万均想起自己昨日与侯君集的一番对话,侯君集当时意气风发,视戈壁为坦途,如何刚刚起行,就畏惧不前呢?他想到这里,不禁心里责怪侯君集行事不周密,揶揄道:“侯尚书昨日还说我军骁骑强盛,如此戈壁可以一驰而过,何至于裹足不前呢?”
侯君集听出薛万均的意思,心里恼怒,有心想发作,又想大战在即,将帅不和为大忌,就将怒火压了下来,但口气中添了一分严厉:“薛将军负责殿后之职,后方粮草转运之事亦在职责之列。我所以叫你,即是要商议粮草之事,不可脱节误了军机大事。”上次吐谷浑战事之后,薛万均因贪功受到李世民的斥责,众将因此事有些瞧不起薛万均。
侯君集为李世民的功勋爱将,又任兵部尚书,薛万均见之不免气馁。他听出了侯君集话中夹杂严厉,遂垂下双肩不再言声。
侯君集扫射一眼灰暗的天空以及停顿的队伍,断然说道:“这里还有可汲水之处,大队人马就此驻扎,十天以后再出发。你可让所有骆驼继续前进,沿途不得停留和放缓脚步。”
“大队人马随骆驼缓缓行走,一样可以接续粮草嘛。”
“哼,大家若像骆驼这样行走,未到高昌,大家都会饿得骨瘦如柴,再经热风一烤,冷风一浸,顿时成了人干儿。好了,无须多言,你速去布置吧。”
侯君集这样做,是想让骆驼先进发,待大军行至中途的时候,以为补充清水和粮草,使人马有了接续之力。为了防止在大漠中出没的盗贼劫持,侯君集又让阿史那社尔带领部分精干突厥兵护持而行。
后来的经历证明侯君集此举是英明的。若白天无水,人畜难以在热浪中行走;若入夜后肚中无粮,人畜同样难以熬过寒冷的黑夜。
当太阳刺破夜幕,夜来的清冷随着阳光的增强而散去,代之以热浪。茫茫戈壁滩上,无遮无阴,阳光无遮挡地亮堂堂地洒向地面,透入戈壁滩上的石头缝隙间。这里,以晴空为多,天上往往没有一丝儿云,太阳像火一样悬挂在天空,熊熊地燎烧着大地。因为戈壁滩中没有遮阳歇息的地方,白日时,大军必须前进。热度随着太阳的逐步升高而加剧,大军行走时随着其脚步趟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灰尘,如黄雾般地翻腾着一条拉长的烟幕。头上热浪阵阵,地上也热得发烫,很快,汗从每一个人的头上流下来,“吧嗒”“吧嗒”掉在地上,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毋庸置疑,白日消耗清水最多。为了使人畜不至于消耗体力过大,又要保证行进速度,侯君集让辛獠儿在前头掌握好行军速度,不许扬鞭狂奔,以匀速缓缓前进。另对人畜进水有严格的限制,规定出玉门关时每人携带的水量,必须够十日使用,若某人使用不当,则咎由自取。
薛万均想起吐谷浑之战中,契苾何力杀战马度过危难的做法bbr>,因向侯君集献言。侯君集厉言道:“战马驯养不易,且此后征战中要倚靠其脚力,岂能杀之食肉饮血?传令军中,每人须爱护坐骑,马在人在,无须多言。”
人在戈壁滩中,若失去了坐骑而靠双脚行走,那是万难走出绝地的。将士们知道坐骑的重要,分配水量时往往先让马匹畅饮,自己则轻饮数口,能忍则忍。
太阳隐去之后,夜幕降临,寒冷似乎一下子笼罩过来。这里的气候特点,即是昼夜温差极大,人们在白日身穿纱衣,未感凉爽,到了夜里,要身穿夹袄,犹感寒冷。有时候,在戈壁尽头,又圆又红的月亮就地升起,升至冷清的天空,给大地洒去白晃晃的一片晶莹。当此时,将士们聚作一团相拥取暖,抬头望见明月,心中想起故乡的亲人,心中泛起一阵温馨;有时候,天忽然变得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四面过来的寒风,掀起打人的沙砾,既而漫天的飞雪下来,使大队人马陷入难堪的境地。
唐军的西征人马在戈壁滩中艰难地挪动,过了二十余日,终于到达碛口,这里距离高昌边境已近在咫尺。
第六回 麴文泰闻惊身死 侯君集尽礼鼓行
李大亮闻知侯君集大军将至,即让人携带粮草,亲自到碛口来迎。待辛獠儿带领前锋队伍与之相遇,李大亮看到他们人马疲惫,神情委顿,回顾左右道:“西征人马至此,未与敌人谋面,却已经先经历了一番劳苦。”
碛口左前方,有一口甜水井。李大亮事先已让人将井水贮入石槽,供西征人马饮用和洗面。将士们这些日子在戈壁滩中穿行,饱受饥渴之苦,此时闻听可以开怀畅饮清水,顿时欢声雷动。他们一窝蜂拥到石槽前,美美地饱饮一回,有的人除去头上的兜鍪,用 4e4b." >之盛水向自身及坐骑淋去。前面的人呆在石槽前不愿走,后面的人挤不到石槽前,眼见前方有水而不能用心急如焚,渐渐大声喝骂,纷纷向前猛挤,场面一片混乱。
侯君集在中军处行走,看到行进队伍忽然停顿下来,急问究竟。待听说前方因争水而混乱,不禁大怒,他取出令旗让人到前方传令:“统统就地列队,不得取水,违令者斩。”
唐军队伍纪律严明,闻听此令,人人慌不迭地离开取水处,在指定地点列队,场面渐渐变得整齐起来。后续队伍又可缓缓前行,既而编队站立。
侯君集见李大亮在此相迎,急忙下马见礼。李大亮说道:“侯尚书领兵一路劳苦,大亮简备一些粮草前来劳军。此去高昌不远,望大军焕发精神,一举克平高昌,不堕了我朝威风。”
侯君集谦虚道:“伊州远在西境,粮草转运困难,李将军何必如此?我们一路行走仅数月而已,哪儿像李将军长久在此戍边,其种种艰难之处难以言表。”李大亮文武全才,频立军功,朝野之人甚是推崇,李世民也很倚重他,侯君集虽有高傲的性子,然见到李大亮,言语中非常客气。
这时,薛万均也行了过来,侯君集吩咐道:“薛将军,你来得正好。这帮人刚才为争水混乱不堪,你去,让他们列队取水,不得停顿。”
李大亮眼望取水的人马,感叹道:“此去京师太远,大军到此太难,加上皇上不愿意轻易兴兵,所以麴文泰这种小人方敢无礼。侯尚书,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侯君集道:“降服这等小人,何足道哉!李将军,不瞒你说,皇上对此次出征极为持重,非让我带足十万人马。我到了玉门关,将那五万兵马留在当地,仅带五万人马前来,咳,对付此等小国,其实有三万人马就够了。”
李大亮神色凝重道:“按说对付麴文泰,有三万兵马就足够了。然皇上所以这样持重,自有他的道理。依下官看来,对高昌之战,势关西域大局,不可有一丝闪失,此其一;二者,麴文泰身后有西突厥支持,高昌与可汗浮屠城互为犄角,侯尚书此去攻打高昌,对西突厥不可不防。”
侯君集觉得自己与李大亮话不投机,不想说得太多,遂哈哈一笑道:“是了,我会谨记此点。李将军,五万人马拥入伊州城内,恐怕会将城池撑破吧,就让他们在城外宿营吧。大军随带的粮草还算充足,不足为虑,唯清水需李将军妥善供应。”
“下官得知大军到此,早已准备停当,请侯尚书勿虑。城中已为侯尚书、薛将军等人备下住处,现在就请入城如何?”
“好吧,我们走。李将军,不知这里是否备有葡萄?皇上每年照例将葡萄赐给臣下品尝,毕竟太少。我出京之前,就想此次西域之行定能过足葡萄瘾。哈哈,该是如愿的时候了。”
“当然,除了绿色葡萄干儿,还有地窖中贮藏的鲜葡萄,侯尚书尽可放开来吃。”
西征大军在伊州稍作休整,即继续西行,前面不远有一小镇,名为柳谷,即是为高昌所控制的地盘。
麴文泰听说唐军来讨,心里不免惊惧,然其面子上依然强悍,这日对其朝臣说:“唐朝京城离我国七千里,其间的沙碛戈壁占有两千里。戈壁之上,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么能行大军呢?我以前往长安之时,见其秦、陇以北,城邑萧条,较隋朝之时,破败许多。其若来伐我国,发兵多则粮草不继;若发兵在三万人以下,岂是我的对手?”他这样说,无非是为臣下打气。
为了防备来袭,麴文泰调集举国兵力在东面布防,不惜使西境空虚。他这日站立城墙之上,手指东面道:“唐军若来到城下,我们按兵不出,不到二十天,唐军必食尽而退走。到这个时候,我们打开城门乘胜追击,必获全胜。瞧瞧你们那一张张的脸色,为何紧锁眉头?”
高昌的臣属听说唐朝大军来讨,皆满怀惊惧,将诸多忧色堆在脸上,不像麴文泰那样能够强作镇静。
过了数日,一首童谣传遍全国,其词曰:“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这首童谣渐渐传入宫内,渐渐传入麴文泰的耳中。
麴文泰闻此童谣大怒,他唤来近臣,怒声吼道:“查、查,查出此语是何人所造!诛灭九族。”
那几日,高昌国的所有衙署不再办理政事,如狼似虎的官吏们带领从人,在全国各地追查造童谣之人。数日之间,牢狱中人满为患,他们皆是拘来的嫌疑之人。
麴文泰此举,使其国内形势雪上加霜。
长安那里,李世民抚民以静,轻徭薄赋,推行清明政治;而高昌的麴文泰却不然,他虐用其众,几可是隋炀帝的继任者,与唐朝相比反差极大。国人积怨已久,现在听说唐朝起兵来攻,私下里皆欢欣鼓舞,这首童谣的出现,显示高昌人渴望早日被大唐一统,从此脱离麴氏王朝的统治。
却说高昌官吏穷索传言之人,牢狱已满,新获之人竟然无处看押。大臣麴雍感到无从收拾,就向麴文泰请示如何处理这班人。
麴文泰问道:“找到造谣的正主儿没有?”
麴雍答道:“臣等抓住传话之人以后,采取严刑逼供手段,迫其说出上线之人。一些人招架不住,只好招供。我们顺藤摸瓜,满想能很快找出主使之人。可是呀,事越办越难,反让臣等招架不住。”
“他们人人皆似主使之人,又皆非主使之人,实在难查。现在牢狱之中人满为患,新捕之人又络绎不绝地送来,如何处之呢?”
“哼,大敌当前,我哪儿有心思纠缠这种事?罢了,从中择出一批人当街杀掉,看还有何人敢再胡说八道!”麴文泰说到这里,眼中不自禁地露出凶光。
“一批?到底要杀多少人?”
“将牢狱中的一半人杀掉!其余人也要杖责五十!”
第二日,高昌国二十二城的主街上,牢头押送此案犯人赴街口行刑,午时三刻,只见刽子手大刀一挥,全国共有三百余人被斩下头颅。
高昌国共有人口一万七千七百人,此三百余人被斩,几乎与各家各户都有关联。那几日,各家各户关门抱头痛哭,送葬之人哀号遍野,说不尽的凄惨人间悲景。
麴文泰用此高压手段,将国人整治得缄口不语。他看到国内已经安静,就动身前往可汗浮屠城,欲与阿史那步真共商大计。
麴文泰上来就老调重弹,说唐军不会大兵压境,欲宽慰阿史那步真之心,最后又轻轻说道:“文泰此来,是想与叶护商议。若唐军果然提兵来袭,其进入高昌境内已成疲兵。这时,叶护若与我国联手夹击,定然大胜,我们进而将其逐向东去,顺手攻下伊州,如此就夺取了唐朝在西域的立脚根本。从此以后,唐朝不敢轻易西犯。”
阿史那步真茫然不解:“陛下既然说唐朝不敢提兵来袭,缘何又要我联手夹击?这样岂非多事吗?”
“为图万无一失,须谋虑周全。唐军可能因顾虑路途艰辛不来袭,然其袭破东突厥、吐谷浑的时间不远,万一他们真的来袭,我们不可不防啊!”
阿史那步真面露惊惧之色,颤声道:“唐军真的来攻吗?若如此,我要向大汗禀报,以定下步行止。”
麴文泰看到阿史那步真如此神色,明白他此时的心境,遂急促说道:“想是叶护不知,可汗当初曾郑重与我相约,若唐军来攻,他定施以援手。”
“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肆叶护可汗现在对大唐的态度可谓又敬又恨。敬的是大唐国运昌盛,所以始终将自己放在从属地位,坚持求得与大唐交好;恨的是大唐最终抛弃自己,转而支持泥孰可汗,使自己的势力大为削弱,只好向西退去,将天山以东的地盘让给泥孰可汗。他现在开始将自己的势力向东扩展,招降了原臣属泥孰可汗的处月、处密部,让阿史那步真屯兵可汗浮屠城,与麴文泰联手攻破焉耆国,其目的是削弱泥孰可汗的势力,以引起大唐的注意,想让大唐舍弃泥孰可汗转而支持自己。由此来看,肆叶护可汗压根就没有想到与大唐公开叫板。肆叶护可汗当初许诺麴文泰遭到唐军进攻时施以援手,非当真之言,无非哄着麴文泰与自己合力削弱泥孰可汗势力,仅是权宜之计。
可惜麴文泰不能权衡形势,高昌国自从与.99lib.
大唐交好,利用自己的通商地域优势,在西域诸国中渐渐形成了尊崇的地位。时间一长,麴文泰心理渐生变化,认为自己的地位举足轻重,大唐和西突厥都会倾力拉拢自己。殊不知,高昌国在李世民的心中,仅处于一个从属地位,李世民最为关注的还是西突厥,而非高昌。所以李世民可以不考虑麴文泰的感受,决定支持泥孰可汗,并允许泥孰可汗的属国焉耆另开西域通道,打破了高昌的垄断地位。李世民这样做,其实是想用自己册封的泥孰可汗来控制西域形势,从而达到不用出兵来间接维持西域形势相对平静的目的。不料后来肆叶护可汗挥师东进,与高昌联手,将泥孰可汗势力大为削弱,逼迫李世民出兵来应对西域的势力变化。由此来看,李世民此次出兵固然是讨伐高昌,然其真正的矛头直指肆叶护可汗。当间接控制西域形势的打算落空之后,李世民出兵到西域,显然想来直接控制了。
麴文泰见阿史那步真神色恍惚,不禁焦急起来,又急促说道:“叶护,汉人有句话,叫做‘唇亡齿寒’。”说到这里,他用手掀动嘴唇,露出里面的牙齿,“叶护请看,唇若被破,牙齿就会露出来。现在我与叶护,正如唇齿,若失其一,另者亦难存留。唐军若来袭,定然采取两种举措:一者,分兵齐头并进,同时袭击我与叶护;二者,专攻一家,待击破之后,再攻另者。叶护,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阿史那步真摇摇头,似乎茫然不解。
此后任麴文泰说破了喉咙,阿史那步真也没有回应一句囫囵话。麴文泰心中有气,愤愤想到:“突厥汗国昔日何等强盛,最终分崩离析,难成大事者,还是缘于你们内部瞎折腾。像现在危急关头,推诿塞责,就不是干大事的材料。”看到阿史那步真那茫然的样子,麴文泰心中浮现出古人的一句话:“竖子不足为谋!”遂平缓说道:“如此,就请叶护上复可汗,为抗唐军要预作准备才好。毕竟,唐军来攻,我们休戚相关,还要精诚团结才是。”
阿史那步真方才爽快答道:“请陛下放心,我今日即派人快马去见大汗。”
麴文泰遂黯然告辞而去。
他回到自己的都城,一面留心东面唐军的动静,一面派人探听肆叶护可汗对自己的态度。
这日晚间,麴文泰不召侍姬独自入睡。恍惚间,自己到了一个黑沉沉的所在,周围是繁茂的森林,森林后面是一圈黑沉沉的陡坡,再往上是孤零零的垂直的峭壁,夜在森林与峭壁间阴沉沉地爬着,似是阎王那张可怖的脸。麴文泰回首,发现身边没有一个随从之人,心里涌出了无尽的惊惧,他大喝一声:“快来人呀。”声音在森林间空洞地穿行,无人应声。忽然,他听到四周有人走路的声响,急忙瞪目四望,就见从树干间影影绰绰走过来无数身影。想到这是随从们应声而来,麴文泰大喜,骂道:“好奴才,为何不早应声?”四周来的人依旧默默,令他十分纳闷。很快,这帮人聚拢过来,将麴文泰围在当地。麴文泰借着一丝微光凝目观看,发现这帮人有男有女,身上未穿衣服,再往上看,原来他们皆是无头之人,令他大惊。突然,这帮人腹中能说话,声音缥缥缈缈,混成巨大的声音:“麴文泰,你无端砍下我们的头颅,快纳命来。”
麴文泰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回思梦中,这帮索命之人似是前些日子被斩首的那三百余人。
麴文泰问宫女现在是多少时辰。
“陛下,时辰刚交三更。”宫女答道。
麴文泰瞪眼向窗外望去,只见外面一片黑漆。
“这帮该死的东西,死了还不让我睡安稳。”麴文泰见时辰尚早,让宫女移去灯烛,然后又复睡去。
孰料这次入睡后,马上又来到那片黑森林,那帮无头之人依然扯住他苦苦索命。这时,麴文泰见树丛间又慢慢拥来许多黑影,他心里明白,自己主政以来,杀了许多国人,前些时协同阿史那步真攻破焉耆国,又伤了不少人命。这些慢慢走来的黑影,显然正是这些冤魂。
忽然,身边无头之人齐齐伸出手来,强索麴文泰,其后边的黑影也急速向这边跑过来。
麴文泰又复惊醒。
此后,麴文泰一闭上眼,就见这帮冤魂来苦苦索命,令他无法入睡。
好歹挨到天亮,麴文泰起床洗漱,就觉得头痛欲裂,心中烦闷不已。他忽然又想起阿史那步真的那张嘴脸,不禁啐了一口:“晦气!”
麴文泰因夜来休息不好,本拟依旧在寝殿中休息,然刚用过早餐,就见麴雍在殿外等待传召,他匆匆吃完饭,唤人传麴雍入殿。
麴雍脸色阴沉,麴文泰瞥了一眼,心里不禁一沉,头痛似乎又加重了一些,他料到麴雍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果然,麴雍带来一个天大的坏消息:“陛下,去西边的人昨夜回来了。他们说,肆叶护可汗的牙帐前些日子已经向西移去,不知道弄什么玄虚。”
“移向西边?具体是什么位置?”
“他们悄悄混入突厥人丛中打探,听许多人说,可汗要把牙帐移到西方千里以外。”
麴文泰霍地立起,手掌重重向椅背上一拍,大怒道:“哼,唐军尚未来到,这些胆小如鼠的突厥人脚底板抹油,跑了!奶奶的,你当初信誓旦旦,算个什么东西。”情急之下,麴文泰禁不住破口大骂肆叶护可汗。
“陛下息怒,可汗西走,未必是怕唐军,唐军毕竟未来嘛。何况,可汗总不至于将叶护丢在这里吧?”
“阿史那步真未有动作吗?”
“没有,他至今仍在可汗浮屠城。”
麴文泰凝神一想,顿时明白了肆叶护可汗的主意,不禁又破口大骂:“这个混账东西,又想故伎重演。阿史那步真带领的本部人不过千余,其他的皆是处月部、处密部人员。这个混账东西远远躲在西面,是想观看这面的动静。若唐军来到,高昌和可汗浮屠城被破,其损失不大;若唐军铩羽而归,他就再回来图个现成便宜。”他在暴怒之中,犹能缜密地盘算肆叶护可汗的思虑,委实不容易。
麴雍看到麴文泰面孔潮红,在那里暴跳如雷,遂怯生生地说道:“陛下,为策万全,我们不如也出城去避一避,待风头过了再回来。”
麴文泰目射凶光,恶狠狠地盯着麴雍,问道:“怎么?你也想去追随这个混账东西吗?”
“不敢,不敢。臣只是随口说说。”麴雍见势不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向其讨饶。麴文泰横了他一眼,又狠狠地说道:“若是换了外人,瞧我不斩下他几颗头来!”麴文泰任人唯亲,朝中重臣皆是宗族之人,像麴雍即是其至亲。
麴文泰缓缓坐回椅子上,说道:“你起来吧,速速派人去监视阿史那步真的动静。哼99lib?,这帮突厥人模样都生得粗豪,可是其胆却生得如鸟雀那样大。此去长安近万里,李世民根本不会派兵来,瞧把他们吓得成何体统。”
麴雍起立躬身告退。
看着麴雍缓缓地迈出殿门,麴文泰双手撑着椅背,欲调整一下坐姿。忽然,他感到左手似乎不听使唤了,手撑在椅背上硬是没有一丝力气。
他扭脸唤身后的宫女:“赶快过来,扶我起来。”其说话之时,又感觉脑中似乎一热。
两名宫女过来扶起麴文泰,这时,就见麴雍领着一人飞步跑了进来,麴雍气喘吁吁地说道:“陛下,祸事了。唐军已经进发至碛口了。”
麴文泰挣扎着说道:“胡……胡说,什……什么唐军?”
随行之人伏地禀道:“陛下,唐军兵临碛口,李大亮领人去迎,小人亲眼所见,不敢虚报。”
这句话犹如晴天里的一声响雷,震得麴文泰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眼神茫然,身子颓然滑下椅子。
两名宫女和麴雍见状大惊,急忙起身相扶。无奈麴文泰的身材胖大,又兼软瘫如泥,实在难扶。他们鼓捣了好大一阵,终于将其扶到椅子上斜斜躺下,其头颅低垂一边,麴雍伸手将其头扶正,就见其嘴角间已泛出一圈白沫。
麴雍还算有经验,他伸手探了探麴文泰的鼻息,然后说道:“陛下宾天了。”
闻听唐军兵临碛口的消息,麴文泰竟然惊惧暴死。
那侯君集听说麴文泰已经死去,心中茫然若失,其叹道:“麴文泰死了?唉,这家伙倒是知趣,不用我动手就先归天了。看来此战难以完满,我原来想攻破高昌之后,擒拿麴文泰至京,一路上让其在槛车里游?巡,沿途人可以好好看看他的尊容,入京后再让皇上好好奚落他一番。如此一来,此志难成了。”
“侯尚书,高昌国准备为麴文泰发丧,对我军倒是一个机会。”前锋辛獠儿道。
“什么机会?”
“麴文泰发丧之日,其国内大臣定会集于都城。我军从现在起偃旗息鼓,间道进发,不使对方明白我们的行踪,悄悄隐于其都城之侧。待其发丧之时,我们猛然出击,打他们个冷不防,则大事成矣。”
众将听完,皆赞成辛獠儿的主意。薛万均道:“这个主意不错。我们带着许多笨重的撞车,无非想快速拿下高昌。眼前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顺势利用,老天实在佑我。”
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尔显然也赞同,阿史那社尔说道:“孙子曰:‘兵者,诡道也。’只要能使此战完胜,不管使用何种手段,只要有效,即可坚定行之。”
众人说完,将目光射向侯君集,静等主帅定夺。
侯君集凝视前方,坚定说道:“不可!你们难道忘记了皇上为何要征讨高昌吗?”
侯君集不待众人回答,接着说道:“皇上待高昌,可谓仁至义尽。高昌待我国无礼,皇上数派使者前去劝谕,轻易不动刀兵。只是麴文泰这厮丧心病狂,不理会皇上的好意,皇上方才发兵来问罪。”
众将闻言连连点头。
侯君集又道:“我率问罪之师来讨高昌,四夷皆认为此举正义。若现在趁麴文泰发丧之际,潜行袭之,外人会说我们亦是无礼之师,与麴文泰并无差异。即使此战完胜,亦要大打折扣,皇上那里,也讨不到好处。”
众人又复点头,契苾何力说道:“侯尚书,你说得有理,就按你说的办。”
侯君集点点头,决然道:“我忝为大军主帅,心中已有胜算,拿下高昌是十拿九稳的事。辛獠儿,你将全军的大鼓全部集合起来,派人击鼓以为前导。让鼓声告诉高昌人:天兵到此,为正大光明之举,让他们做好准备迎战。”侯君集说到这里,扬鞭西指,颇有意气风发之神态。
众将哄然响应,大军于是随着震天的鼓声开始前进。
侯君集口内说得冠冕堂皇,其内心隐秘处,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以往出征主帅,李世民往往倚重李靖。好不容易李靖告病归宅,侯君集捞到了为帅的机会,他满心想充分显露一番。吐蕃犯边,侯君集领兵去讨,弃宗弄赞却主动退兵,让侯君集没有显露的机会。好歹又遇到这次高昌之战,让侯君集摩拳擦掌,打定主意要扬威天下,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李靖之后,我侯君集是大唐的第一兵法大家。
大军前进二十余里,到了田城,这是高昌国最东面的一座城池。城内有居民七千余人,守军两千余人。由于这是进入高昌的第一道门户,城墙..修得很结实,四面城门皆是用铜钉穿就的厚重木头建成。
辛獠儿到了城墙下,见木门紧闭,墙上的守军张弓以待,他急忙找侯君集请示是否攻城。
侯君集眼望渐渐隐去的夕阳,说道:“大家今日行了不少路,先歇宿一晚,攒足劲儿明日再攻。辛獠儿,你可派四队人马携带大鼓,到四门前先擂上一阵,然后找一名嗓门洪亮之人宣读皇上的诏令。可以明确告诉他们,我军今日罢手不攻,让他们开城出降。他们若不降,从明晨开始,我们就要攻城。”
辛獠儿领命前去布置。
一会儿,田城四门响起鼓声,待鼓声停顿,各有一人开始宣诏。
城内人留神倾听,然无回音。
夜幕降临,寒气渐渐弥散大地。唐军在田城外扎营,他们知道城内仅有守军两千人,对自己的安全不构成任何威胁,遂放心大胆地睡去。一些人耐不住寒冷,就四处寻一些柴薪燃起篝火取暖,渐渐地,篝火越燃越多,其光亮照亮了城墙。听到城外唐军的喧哗,城里的人不敢安睡,心惊胆战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色,很快,与大地相连处,一轮红日跳出地面,于是,朦胧的大地现出了原色,也开始逐渐增添暖意。
侯君集站在东门外的高坡上,令人唤来辛獠儿、薛万均、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问道:“将士们已经饱餐一顿了吗?”
辛獠儿代答道:“将士们昨夜休息得很好,今晨又饱餐一顿,正攒足劲儿等待侯尚书下令开战。”
“好吧,你们四个,每个各把一门,不许跑出一个。这些不识好歹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莫非静等当俘虏吗?今日攻城,为减少伤亡,可让巢车打头,然后依序攻击。嘿,确行本造成此车,尚未使用,今日牛刀小试先用一回,待攻高昌城的时候,再让麴家好好见识。”
众人哄然答应。
十二辆巢车分为四拨,各个城门处立有三个。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高有十丈的巢车笨重地向城门处驶来。城内守军何曾见过这种玩意儿,他们目瞪口呆愣了半天,然后在头儿的严令下,张弓射箭。箭羽如雨飞向巢车,一触及车上那面巨大的挡板,纷纷跌落,根本挡不住巢车的行进。
未到午时,四门皆被突破,如狼似虎的唐军杀入城内,将守军全部擒获。
城内的七千余口男女居民倒不惊慌,一些人主动走出户外,为唐军送上清水和一种用面做成的食物,当地人称之为“馕”。想是他们遭麴氏压榨日久,现在感觉终于获得了解放,因而欢欣鼓舞。
侯君集依旧站在东门外的高坡上,目睹了整个攻城过程。他看巢车如此神奇,哈哈大笑,唤来确行本道:“你不愧为我朝的能工巧匠,我此次求皇上将你带来,果然收到奇效。此次讨伐高昌国,你为首功。”
确行本道:“将作监日常以建造宫室为主,此次随侯尚书出征,将平日手艺用在征战之中,本人深感荣尚。为国立功是每一个国人的心愿,我此次能一显身手,皆是侯尚书提携之功。侯尚书出征之前,将战事琐细一一筹划清楚,果然一击而中,足证侯尚书为兵法大家,本人实在佩服。”
确行本的这番话说到侯君集的心坎上,他不禁心花怒放,说道:“好哇,你的这番功劳,我今日就作书报与皇上,让天下之人皆知闻你的功劳。确少匠,今日是牛刀小试,你要把器械维护好,不能出毛病,到了高昌城,你还要大显身手一番。”
唐军此后势不可挡,一路上再无敌军袭扰,不日就抵达高昌都城之下。
麴智盛眼望唐军将城池围得如铁桶一般,无计可施,他只有坚闭城门,妄图以城坚壁厚与唐军周旋。侯君集一面布置攻城之事,一面写成一书射入城内,书中措辞严厉,声言麴智盛必须开城投降。
麴智盛也回书一封射于城下,其中言辞可怜,恳求道:“得罪于天子者,先王也,天罚所加,身已物故。智盛袭位未几,唯尚书怜察!”其中还表示自今以后,甘愿为大唐属国,年年朝贡不绝,疏通商路,并请侯君集退兵回国。
侯君集读罢来书,嘿嘿一笑,说道:“天下哪儿有如此便宜之事?天兵历经千辛万苦到此,连城内都不能去坐一坐,就这样轻易返回了?麴文泰是死了,然他原来做的事就没有你们的份儿?我是三岁毛孩子,能这样容易受哄吗?来人,再写一书射入城内。告诉麴智盛,若想真心悔过,须自缚来军门前请罪。明天日出之前若不来,我就要攻城了。”
麴智盛本来幻想答应向大唐朝贡,唐军就可散去。看到侯君集的最后通牒,他方知没有那么简单。若让臣民看见自己自缚军门请罪,成何体统。这时,麴雍又重弹麴文泰的老调,说唐军远来疲惫,粮草不继,难在城下坚持日久,不如先相持一段时间再说。麴智盛此时陡遭大事,心里没有主张,就听了麴雍之言,不再理会侯君集。
次日又是一个晴天,日上三竿,寒露已消,抖擞精神的大队唐兵开始在四门动作。高昌城四周掘有护城河,一队队唐兵肩挑手抬石块和泥沙填塞河沟,用了两个多时辰,在河上填起了数道通路。麴智盛下令射箭,无奈距离太远,加上又有唐兵举盾护持,对填土之人没有任何伤损。
日头正午开始偏西,唐军开始大肆攻城。隆隆的响动声中,巨大的巢车逼近城墙。高昌守军看着这个高有十丈的玩意儿驶过来,皆目瞪口呆,弄不清唐军闹什么玄虚。不过,当巢车流星般的飞锤轰然砸向城墙,当纷飞的圆石如天女散花般落在他们的头顶时,他们惊慌躲避,顾不上再想此物为何了。
较之田城,高昌城毕竟要坚固许多。唐军大举进攻,高昌守军顽强防御,到了日落时分,唐军未进高昌城一步。看到夜色已浓,唐军只好罢手不攻。为怕敌人出来抢营,此夜,唐军有一半人不能入眠,要在巢车前加强护卫。
次日平明,唐军又开始进攻。自晨及昏,唐军一刻不歇,竟然将巢车用坏了四辆。看到城池如此坚固,又见巢车损坏,侯君集忧心如焚。他知道,若时间拖久了,对自己非常不利。眼前之势,唯有加强进攻,然损坏的巢车短期难以修复,再造新车又无物料,以何物来打破城墙呢?
暮色下的城墙在那里巍然矗立,其挺立在寒风中显得异常苍茫。侯君集目视城墙,一筹莫展。
想起罗士信据守洺水城时,刘黑闼掘地道使城墙倒塌,侯君集有心试用此法,然他很快摇了摇头。要知道,掘挖地道非一日之功,何况,这里的土质与中土大为迥异,这里以沙石为主,黏土甚少,若掘挖地道,极易坍塌。
侯君集在这里苦思冥想,忽见辛獠儿兴冲冲地跑过来,他大呼小叫:“侯尚书,侯尚书,麴智盛开门出降了。”
侯君集抬眼向城门望去,果见城门已经打开,从中走出一丛人来。
麴智盛见唐军攻打猛烈,恰巧此时去可汗浮屠城向阿史那步真求救的人返回来,言说阿史那步真闭门不纳,则指望突厥人援救的幻想彻底破灭。麴智盛向身旁一群呆若木鸡的臣子问计,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麴智盛见状,遂说道:“唐军攻势很猛,我们恐怕难于支撑到明日。与其城破人亡,不如现在就降了吧。”
群臣面面相觑,皆思为今之计,除了开城出降以外,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遂哄然答应。
唐军于是入城受降。
是夜,侯君集宿于高昌宫之内。高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又深受商贾之利,加上麴氏王朝加重赋税,其国库非常充裕。高昌宫结合东西方建筑特点,整个王室修筑得富丽堂皇,极富韵味。侯君集所居住的寝殿中,其侧室设有浴池,他经历数月的奔波,早想好好沐浴一番,所以入殿后就直奔浴室。他刚进门,两名身穿薄纱的宫女上前来替他更衣。然后将其扶入漂有香草花儿的温泉池中。闻着室内浓郁的花香,身边又有美丽的少女为其洗浴,在这一刻,侯君集觉得自己也成了皇上。他是夜偎红倚翠,觉得数月来的疲劳消散一空。
第二日,李大亮从可汗浮屠城派人给侯君集送来一书,上面说,阿史那步真闻听唐军西征,又见有唐军在侧监视,也大开城门向李大亮投降。
侯君集将来书交给麴智盛观看,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那肆叶护可汗闻听天兵到此,主动西撤千余里,阿史那步真不负隅顽抗,还是有见地的。这一点就比你强,你还让我多费了数日的口舌。”
麴智盛低头不语,在那一刻,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亡国的滋味。
后数日,侯君集让麴智盛和其大臣领路,让薛万均带领唐兵压阵,逐个接收高昌国的城池和百姓,兵不血刃地取得了高昌国的二十二城。
麴智盛与侯君集单独一起的时候,麴智盛担心自己今后的地位,惴惴不安探听侯君集的口气。侯君集也很爽快,说道:“我来讨伐,专为战事,不管其他。待我班师之时,你与大臣须同我一起到京城里走一遭。你今后到底如何,须皇上金口来定。想来也不会差了吧,吐谷浑慕容伏允兵败身死,其子还被皇上立为吐谷浑王,依旧统辖旧地。”
麴智盛满怀感激,唤人从库房里取来数件宝贝赠给侯君集。孰料侯君集对拿来的宝物看都不看,冷冷说道:“我听说你们祖孙数代搜刮了不少宝贝,如何仅有这几件?你的宝库在何处,领我去开开眼。”
麴智盛心想自己已成俘虏,还用吝惜什么宝贝?他诚惶诚恐领着侯君集到府库,打开库门让其观看。
侯君集入门之后,只见宽阔的库房里面,堆满了各色宝物。打开放在地上的箱子,只见里面盛满了马蹄金、夜明珠、祖母绿、翡翠、玉器、琥珀、金银器等;临墙的阁子里,放有各种名贵香料、珊瑚树、汉白玉带等;在一个角落里,象牙和犀牛角竟然有人一样高的两堆。侯君集逐个翻检,看得眼睛都直了。
麴智盛立在门前,瞪视着满屋的珍宝,心想这是祖辈的多年积累,也许从此再也不姓麴了。
侯君集在珍宝堆里直转悠了一个多时辰,方搓着手回到门前,他微笑着对麴智盛说道:“你们麴家挺有能耐,竟然搜罗来如此多的珍宝,京城大内恐怕也没有如此多的收集。”
麴智盛还想作最后的努力,说道:“库房中的许多东西,其实都是隋唐二朝的皇上赐给麴家的。为感圣恩,我家专门辟房供奉。”
“哼,你说得好听。多少年来,你们在这里阻绝商旅,劫夺西域诸国去长安的朝贡之物,分明是不义之财,怎么又扯上是皇上的赏赐了?”
麴智盛吓得不敢再吭声。
侯君集让麴智盛将库房锁上,然后将钥匙要过来,说道:“城内人员混杂,这里须派人看守。从今日起,我代皇上看守此库,不许你们麴家再入此门。”
侯君集在房内观看财宝的时候,心想如此多的东西若原封不动送给李世民,岂不太傻?他于是起了私取之心思。要想私取,须先管理此库,然后让心腹之人从中取出一部分,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运回京城家中,独自享用。至于剩下的珍宝,还是要上交国库的。因为高昌富庶是朝野皆知的事情,若全部私自昧下,动静颇大,且会弄巧成拙。
可惜在运宝的过程中,这个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将士知之,或明火执仗劫夺,或私自盗窃,弄得高昌百姓愤愤满腔。侯君集为了不使局面失控,出面禁止了几回,但不能服众,毫无用处。
薛万均也在职权范围内赚了一些便宜。他见侯君集宿在王宫内偎红倚翠,不免眼热,于是专注于搜寻高昌美貌少妇和少女,采用威逼利诱,成就好事。
第七回 禄东赞却婚请亲 李道宗河源送女
翌日晚间,李世民在宫中赐宴,诏唐俭、马周、尉迟敬德、程咬金、段志玄陪同禄东赞一起入宫。
禄东赞初入太极宫,看到一重又一重巍峨的宫殿,心中生出无限羡慕,感叹不已,口中啧啧连声。他们入了两仪殿,太监将其一一引入各人座位。看到李世民未到,尉迟敬德问道:“禄相入宫后一直啧啧连声,心中有何感叹?”
禄东赞道:“鄙人来京求婚之前,赞普为迎公主,在布达拉山上起造宫殿,想来现在已经建成。然刚才见了这里的宫殿,方知宫殿非是简单地造几间房子就成,其中有着许多学问。鄙人想,若回国时,能从京城中求带数名工匠,依中土式样再建,定能让公主住得更舒服一些。”
唐俭笑道:“皇上若答应和亲,你求带数名工匠,想来不是难事。”
说话间,就听门外有太监拖长着声音叫道:“皇上驾到。”众人急忙起身迎候,就见李世民乘舆进入殿来。
李世民在正北的龙椅上落座,也招呼众人坐下。禄东赞在京中日久,也学会了一些中土之语,他躬身说道:“谢皇帝陛下赐宴。”
李世民先是一愣,继而微笑道:“想不到你竟然学会说长安话,好嘛。你在长安呆了许多时日,看来也有益处。坐下吧。”
按照礼宾制度,外邦君主或使节来朝,皇帝赐宴时,来人须在开宴前将献物奉上。禄东赞此次携带大量礼物,因不能见到李世民,这些礼物一直贮于客舍。今日,唐俭事先向他说明了礼宾程序,禄东赞让从人捧着礼物候在殿外。众人就座,只听通事舍人一声轻唤,持礼之人皆低着头,轻步捧着礼物入殿。礼物中包括有赤金五千两,..以及象牙、犀角、珍珠、石绿等宝物数百件,宝物中以六棵高三尺余的玛瑙灯树最为耀眼。
李世民看到这些礼物,神色间未见喜怒之色,当看到玛瑙灯树时,倒是勾起了心事,转向唐俭道:“魏征的《十渐疏》中,说朕近年来不如贞观之初,‘顷年以来,好尚奇异,难得之货,无远不臻;珍玩之作,无时能止’这是其疏中原话。吐蕃贡来的玛瑙灯树,大约亦能列入奇异之品了。”
唐俭不知所对,尉迟敬德接口道:“魏征最好危言耸听,遵皇上之命,臣将《十渐疏》仔细读了几遍,总觉得魏征善于吹毛求疵。像外邦贡来之物,非是我国指名索要,人家送来了,总不至于将其再退回去吧。”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敬德,你到今天尚不能理解魏征之心啊。”
尉迟敬德一听李世民的话音,知道自己所言不对其口味,顿时吓得缄口不言。
李世民不愿意再对尉迟敬德徒费口舌,继续说道:“唐卿,这些日子,疏勒、朱俱波、甘棠、日南诸国遣使贡献方物,朕一直在想啊,若中国不安,这些国家的贡使能来吗?”
“若中国不安,这些国家断不会遣使贡物。”唐俭答道。
“朕因思中国有史以来,能平定天下且安定边关者,唯秦始皇和汉武帝二人。秦始皇暴虐无道,至其子则国亡。汉武帝骄奢,国祚几乎断送。朕提三尺剑以定四海,远夷率服,国内安定,自认为不次于这二人。”
禄东赞低头听通译转述李世民之语,他听到这里,还以为李世民自鸣得意。
然李世民话锋一转,说道:“然这二人的末途,皆不能自保,朕每思此节,常常恐惧危亡之事,不敢懈怠一分。像吐蕃贡来的玛瑙灯树,何等灿烂,人见之若不生出欣赏之心,非人之常情。人是爱享受的,这等唾手可得之物非是诱惑,它就结结实实摆在你的面前,你将如何取之呢?”说到这里,李世民斜视了尉迟敬德一眼,接着道,“朕今日睹物而发感言,还是希望众卿如魏征那样直言正谏,以相匡弼。若唯扬美隐恶,共进谀言,则国之危亡,指日可待。”
禄东赞边听边点头,他想不到李世民在赐宴之时还能如此从容谈论国事,更想不到大唐在如此繁荣之时,其君臣犹能如此心怀警惕之心。他起身拱手道:“鄙人听陛下刚才一席话,忽然想起一个小故事,想说给陛下及众位大人听,不知能言否?”
李世民说道:“好呀,你敢在朕面前讲小故事,这个小故事定然不同寻常。说吧。”
“我们高原之上,有一种岩鹰,以山中小兽为食,其惯在山岩中穿行,一日它见一兀鹰在高空中翱翔,岩鹰不解仰头问道:‘你飞得如此高,何以为食?’兀鹰答道:‘吾巡视天上,百里以内,尽收眼底,何患无物为食?’岩鹰哂道:‘山中美食已多,何必要飞得如此高,空耗力气?’”
李世民等人听了这个故事,觉得没有新鲜之处。庄周之《逍遥游》中,鲲鹏徙南冥而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达九万里,而蜩与学鸠却在蓬间笑之。禄东赞所言,还没有庄周说得精彩。
禄东赞见他们听后没有什么动静,遂接着说道:“吐火罗国曾派来一名使者,此人足迹甚广,竟然西行远达大秦国(古罗马帝国),此人也曾到过大唐京城。他对鄙人说,其未到大唐京城之前,一直以为大秦最为繁华和强大,谁知其与大唐相比,竟然差距甚大。举例来说,大秦元老院里的贵族们,其生活起居所享用的东西,连长安城里一个赶马车的都不如。鄙人当时很不相信,然这些日子亲眼所观,方信其言非虚。由此来看,鄙人不能像兀鹰那样飞得高,看得远,只能像岩鹰那样畏缩山中了。”
李世民方悟禄东赞拐着弯儿来夸大唐,遂笑道:“朕刚才说不可隐恶扬美,你如此夸赞,让朕如何说好呢?”
禄东赞再拱手道:“鄙人刚才听了陛下的一席话,深悟大唐所以兴盛,果然有因。陛下处庙堂之高,常怀谨慎之心,外邦贡来方物,实属平常,犹能举一反三,提示警惕。陛下,诸国不畏险远,万里来朝,其实皆为渴慕唐风而至。正像陛下所言,若一味以威武胁迫他国,所换来的仅是短暂的逢迎,而非心悦诚服。鄙国自赞普以下,众心渴慕唐风,盖为此也。”
李世民凝视禄东赞片刻,再次觉得吐蕃有如此之人为相,实属难得,遂示意他坐下,说道:“你说得不错,邦交之事非以胁迫他国为主要手段,须以德化为主。好了,让这些捧贡献之人都退下去,该开席了。”
因今日有尉迟敬德等人在场,宴席上摆的是“土窖春”酒,李世民举盏示意,让大家端盏饮酒。李世民不善饮,仅浅斟数小口。那禄东赞心怀感激,捧起盏来一饮而尽,他不胜酒力,脸很快变成通红,还猛咳了数声。
李世民问道:“高原之上寒冷应饮烈酒,你难道不善饮吗?”
“鄙人量浅,不胜酒力。”
“如此,你就像朕一样,慢慢饮吧,且让敬德、志玄他们开怀畅饮。”李世民说话柔和,充满了关切之意,让禄东赞更为感动。
因为是皇帝赐宴,尉迟敬德和段志玄不能像在私宅中聚饮那样随便,他们在李世民面前显得小心翼翼。场面上,人们夹菜、饮酒,皆依序进行,按照规制,酒过三巡之后,李世民就要起身退席。
李世民的兴致颇高,主动与禄东赞说话:“你们高原之上,可有如此宴饮?”
“高原之上气候高寒,果蔬难以生长,若论食物的丰富,万万不及中土。”
“吐蕃王在贞观三年即位之时,年仅十三岁,他有何能耐一统高原?又如将国都迁于逻些,须有非凡的胆略。吐蕃国有如此成就,大约与你等精心辅佐大有干系吧?”
“陛下,吐蕃能有今日成就,皆是赞普之功。”禄东赞边说边立起身来,又拱手对李世民道:“陛下,鄙人以为,人年龄老幼与成就大小干系不大。庸人空费时日,到老也是默默无闻;而有大成就者,其年幼之时即显端倪。鄙国赞普即位之时,年仅十三岁,他却能集合万余人马,一统高原。鄙人心悦诚服,跟随赞普以尽绵薄之力——可见赞普之能,如此情形,在陛下身上亦有体现。鄙人听说,陛下十八岁时能解隋炀帝之围,救高祖于万军丛中,又助高祖取得天下,遂使天下英雄来归,像程将军、尉迟将军皆从敌营中来投陛下,可见英雄出少年。”禄东赞这番话,既谦虚而推崇弃宗弄赞之能,又颂扬了李世民一番,使得李世民龙心大悦。
马周见禄东赞微有得意之色,忍不住揶揄了一句:“吐蕃一统高原之后,禄相定是日理万机。我有一事不明,吐蕃至今未有文字,不知禄相传令之时,仅以口授即可吗?”
禄东赞明白马周的心意,知道他在讥笑吐蕃没有文字以为野蛮之人,遂从容答道:“马大夫所言有理,吐蕃至今没有文字,确实带来诸多不便,赞普也多次说过要创制。不过天下之事,说简亦简,说繁亦繁,盖在人心也。大唐自陛下主政以来,推行清明政治,其实就是化繁为简。吐蕃没有文字,实因鄙人理政之时无须麻烦,口授即可,各人心中自有体会。”禄东赞本意想再捧李世民一句,但经此一对比,似乎吐蕃的政治比大唐还要清明,有些太过了。
李世民未往深里想,哈哈一笑道:“禄东赞,真好口才,你们赞普未白派你来。”
李世民今日的心情甚好,还缘于禄东赞那日的一番话。
禄东赞提起弃宗弄赞通过与泥婆罗国和大唐联姻。如此自长安至泥婆罗成为通途,显然勾起了李世民的兴趣,他对唐俭与马周说道:“唐藏书网卿,马卿,禄东赞刚才所言,其中大有深意。我国现在与西域诸国通使,仅有西去一途。若唐蕃和亲,则从长安至逻些六千余里皆成通途,进而越过山脊,到达泥婆罗,可与南边的天竺诸国及西面的大食、波斯相连。如此一来,我国北有‘参天可汗道’,西有‘丝绸之路’,东有舟楫之便,再加上南向的‘唐蕃之道’,即可四面通畅,道路无阻。”
唐俭与马周未想到此节,经李世民一提醒,顿时明白。唐俭说道:“陛下高屋建瓴,凡人难及。如此通路一开,又可增加一条朝贡的道路,若此路早开,麴文泰也不能奇货可居,动辄拿阻塞道路来威胁我国。”
禄东赞一心请婚,未想到唐蕃和亲之后尚有如此妙处。他不禁对李世民更加佩服,方悟大国君主眼光长远,自己的赞普在此点上就被比下去了。他诚心说道:“陛下眼光深远,能知长久之事,此为大唐之福,亦为吐蕃百姓之幸。陛下,鄙人来京之时,赞普言若和亲事成,吐蕃世世代代以婿礼待大唐。若‘唐蕃之道’开辟之后,鄙国定会在沿途设立驿站,派人长年维护驿道。通路开辟非仅使大唐蒙利,鄙国亦能获益匪浅。鄙人前些日子见侯尚书出征高昌,内心非常赞成皇上此举。那麴文泰累受大唐之恩,借助西域通路获益无限,他不该自恃地域优势,借阻隔道路来威胁大唐。侯尚书带领天兵去出征,定然能一举荡平高昌,鄙人心里实在为麴文泰感到不值。”
李世民听明白了禄东赞的意思,心想此人能够敏捷应答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其眼光长远,思虑缜密,吐蕃有此人为相国,实为幸甚。因思许多年来入京的各国使臣中,以此人才思为首,他不由得赞道:“禄东赞,你以外邦之身能识征讨高昌之举,委实不容易。但愿唐蕃和亲以后,果如你言。”
“鄙人回国之后,定将陛下这番博仁之心,说给赞普听。终鄙人一生,定当维护唐蕃友好周全。”禄东赞如此说,果然是真心诚意,终弃宗弄赞及禄东赞一生,皆努力保持唐蕃友好关系,始终以大唐属国自居。
李世民点点头,转向唐俭道:“唐卿,你向有司转达朕的旨意,授禄东赞为右卫大将军。册命成后,可在朝堂之上当庭加封。”
外邦使者入京城朝贺之时,唐朝往往给来使加封本朝官职。所加官职往往视该国大小及使者在本国的地位而定。像李世民今日授禄东赞为右卫大将军,其品秩为正三品,轻易不授给外邦之人,可见李世民对禄东赞的重视。
外邦使者以获得唐朝官职为荣,禄东赞闻听授给自己如此高的官职,自然喜出望外。他急忙起身,然后跪伏谢恩,口中也不再自称“鄙人”,而自呼为“臣”。
李世民唤其平身,微笑道:“自今以后,你奉事者不仅为吐蕃赞普,还有朕,你在吐蕃为相,能时时想着唐蕃友好大计,朕心甚慰。禄东赞,朕非单单喜爱你,这里还有一桩好事,你赶快谢恩。”
禄东赞依言跪伏谢恩,其抬头说道:“陛下待臣如此,即是天大的好事,臣不敢得陇望蜀。”
“哈哈,你还不知道朕要赏你什么,就这样拒绝了吗?禄东赞,你替赞普苦苦求亲,在京城一呆许多日子,难道就不想自己的事吗?”
“臣替赞普办事,即是臣之本分。”
“罢了,你不用猜度许多。赞普求娶公主,朕今日就答应了。朕现在所言,却是要赐你一件美事。”
禄东赞听到李世民许了和亲,心内大喜,竟然未听到李世民的后半截话,他伏地叩首谢恩,想起自己历尽艰辛来京,经历了许多等待的日子,终于求恳成功。心内百感交集,不禁涕泗横流,喜极而泣。
李世民不知道禄东赞此时鼓荡的心情,还以为他听到有赏赐而大加激动,遂微笑道:“起来吧。唐卿,看来人逢喜事精神爽,禄东赞如此镇静的人儿,也难避免。琅琊公主前些日子入宫,其外孙女段氏随行。朕见此女模样周正,又知书达理,可堪为禄东赞良配,朕意将此女赐给禄东赞为妻。”
禄东赞此时还立在当席,兀自为皇上允许和亲而激动,不..t>知道皇上还为自己选取了妻子。唐俭见禄东赞在那里茫然不应,着急说道:“禄相,还不赶快谢恩!皇上将琅琊公主的外孙女许给你为妻子,真是天大的喜事。”
禄东赞方才知道李世民所说的美事为何,他到此时方才镇静下来,拱手说道:“陛下,臣深谢皇恩,然此事万万不可。”
在场之人皆惊愕万分,尉迟敬德嚷道:“你怎么……怎么如此不知好歹?皇上的美意,岂能拒却?”
禄东赞继续说道:“臣国中已有妻子,为父母所聘,臣不敢见了皇戚之女,就抛弃家妻,若这样做,即是不孝,再者,皇上已答应和亲,然赞普未睹公主之颜,陪臣如何能先娶?臣这样做了,即是不义。”
李世民道:“一夫多妻,亦为人伦,何况赞普既要泥婆罗公主,又来大唐请亲,你再娶唐女,谅他不会怪你。”
无奈禄东赞心坚如铁,到了最后,他又跪伏在地,苦苦恳求李世民收回成命。
尉迟敬德、程咬金、段志玄这些日子与禄东赞接触许多,觉得此人是一个豁达爽朗的主儿,不料想他今日在此事上何等顽固,竟然有些婆婆妈妈。
李世民也没有想到禄东赞会如此坚决,就多劝了几句,最后问道:“你拒却朕的好意,事后不会后悔吗?”
“臣不后悔,然会永沐圣恩。”
“嗯,看来你确实是一个忠义之人,好吧,朕成全你。”李世民又感叹道,“有能才在身,又有忠义之心者,禄东赞是为榜样。这让朕又想起逝去的士信兄,唉,他若能活到今天,不知又能成就多少惊天动地之事。这样吧,你还有什么心愿,一发说出来,朕若能办到,定不让你落空。”
禄东赞刚才仓促之间拒却李世民的提婚,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生怕因此招致皇上的震怒,以致坏了大事。听了李世民关于忠义的一番感叹,心方才落到肚子里,知道自己误打误撞竟然摸对了门槛。他见李世民又问自己,心里有了计较,将心一横激将了李世民一句:“臣再谢皇恩。臣还有一个心愿,只是觉得过于唐突,深恐陛下为难。”
李世民微笑道:“朕说出来的话,自然一言九鼎,不用你进一步激将,说出来吧。”
“臣的心愿就是为赞普访来一名美丽贤惠的公主。臣听说任城王道宗之女李锦燕知书达理、模样周正,且待字闺中,特请陛下将此女赐予赞普。”
“哦,朕还以为是天大的难事呢。朕答应唐蕃和亲,自然要选一好女配赞普,你既然点名,朕就答应你。朕也听说此女的才名,如此就赐其为文成公主,可让道宗持节护送此女入吐蕃。”
禄东赞日思夜想要为赞普访一名好公主,这件事如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弄得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不料今日第一次向李世民求恳,李世民竟然轻轻松松就答应了。他心中甚是愉悦和狂喜,一躬到地,说道:“臣深深感激皇上隆恩。”
李锦燕此时尚不知自己已成为文成公主,其时她还在法寿寺内与数名尼姑讲经说法。她还沉浸在佛法中,秀儿突然匆匆走过来,伏在其耳边说道:“王爷唤人来请小姐,让小姐回府听宣圣旨。”
李锦燕听到“圣旨”二字,莫名所以,但知道事体重大,遂起身向众尼一揖道:“家父来唤,小女子先行告辞。”
她匆匆赶回来,李道宗已在中堂里排好香案,二人跪伏听旨。圣旨不长,主要有两个内容:一是封李锦燕为文成公主,配与吐蕃赞普弃宗弄 8d5e." >赞;二是让李道宗为赐婚使,持节将文成公主送到吐蕃地面上,择定贞观十五年正月十九起程。
这个消息,顿时震惊了李道宗全府。李道宗镇静叩伏谢恩,再侧脸看李锦燕,只见两行清泪已在其白皙的面庞上流淌,再看身后,以刘氏为首,皆惊愕得呆立当地。
太监将圣旨递给李道宗,嘱咐道:“任城王,令嫒被赐为文成公主,这是皇上的恩典。按照制度,文成公主与任城王须面见皇上谢恩。”
李道宗满口答应并将太监送出府门。等他转身回到中堂,就见堂内已然乱成一锅粥,刘氏昏厥在地,众人七手八脚救治,乱成一片。再看李锦燕,她依旧呆在当地,一言不吭。
李道宗让人先把刘氏抬入后堂,派人唤医生前来救治。他又走到李锦燕身边,唤道:“燕儿,你怎么了?”
李锦燕转身,方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然后投入李道宗怀中,浑身抽动,哭泣不已。李道宗怀抱娇小的女儿,想女儿今后要到万里之外,等闲难见,心中的柔情也涌动,眼中不自禁流出泪水。
过了良久,李道宗将李锦燕扶入椅子中去,唤人取过湿巾让其揩泪。父女相对,竟无语凝噎,心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开口。
这时,秀儿走过来怯生生地说道:“王爷,王妃醒过来了。”
李道宗点点头,注视李锦燕道:“燕儿,我们去看看你的母亲。”
李锦燕摇摇头,叹道:“女儿此时心乱如麻,若见母亲,又会大哭一场,徒增伤悲,不见也罢。秀儿,你去,代我在母亲榻前伺候。”
秀儿领命离去。
李锦燕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父王,常言道‘红颜福薄’,女儿在京城里空担了不少虚名,难道以此为报吗?”
李道宗也叹道:“唉,皇上事先一丝儿风都不透,圣旨下得如此突兀,连转寰的余地都没有。燕儿,你不如带着秀儿出外躲避一阵,让皇上找不到。我再联络孝恭等人到皇上面前求恳,定将此事扳回来。”
李锦燕此时脑海中忽然晃过那日在高冈上的情景,那名吐蕃相国直勾勾精光四射的眼睛让她过目不忘。她此时想不到这是人家早就预谋好的事情,还以为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想到这里,她摇头道:“父王,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皇上的圣旨,岂能违抗?为了小女一人,弄得全族不安,乃至父王被皇上加罪,牵扯全家,实为不智。”
“如此说,燕儿你想遵从圣旨了?”
“父王啊,让女儿嫁到偏远的吐蕃,此为皇上的国策,然女儿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女儿千万个不愿意。可是呀,皇上金口玉言,不可抗拒。”她说到这里,眼泪忽然又流了下来,抽泣道,“若皇上答应收回成命,别说失去一个什么文成公主的称号,就是将女儿贬为庶民,只要能与父王母亲在一起,女儿也心甘情愿。然女儿这样想,皇上能答应吗?他断然不会答应。何况,即使女儿不去,宗族中须有一女成行,若果真这样,父王今后能坦然面对族人吗?”
李道宗从女儿刚才说的一番话中,第一次发现她竟然有如此缜密的心智和率然的决断,其小小年龄尚且如此,假以时日,定为一非凡的女子。李道宗此时心中又冒出燕儿为何不为男儿身的感叹,若如是,家中可谓后继有人。他在这里胡思乱想,忽然又想起须到宫中向李世民谢恩,遂说道:“燕儿,时辰不早了,我们须到宫中谢恩。我们父女见了皇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争取将此事扳过来。”
李锦燕左思右想,终然无法,遂起身入室补妆,准备进宫。
李世民在两仪殿接见李道宗父女二人。此时,他正在殿中凝神书写自己的得意之作。
李道宗父女二人入殿后向李世民行礼,李世民抬眼看到李锦燕生得如此美貌,心里无比震撼,心道那禄东赞果然有眼力,竟然将如此好女求走,心底里就泛起一丝异样。
李道宗此时口出谢恩之言。
李世民摇手道:“罢了,谢什么恩?唐蕃和亲,图的是国家大计,而非个人之福。王昭君出塞,史家及文学之士叹为悲壮。燕儿,你能理解朕的这番苦心,委屈接旨,已经不容易了。”
李道宗道:“皇上,燕儿毕竟太小,能否换成别人?”
李世民摇头道:“国家大事,岂能朝令夕改?道宗,非是朕心硬如铁,奈何朕已答应那吐蕃的禄东赞,又下圣旨知闻天下,朕再换人,别人会说朕言而无信。”李世民语调柔和,不以皇权压人,显是由衷之言。
“皇上。”一直默不作声的李锦燕忽然开口说话。
听到这委婉柔和的声音,李世民脸上浮出微笑来:“燕儿,朕封你为文成公主,从今以后,你即是朕的女儿,可称朕为父皇即可。”
“皇上,”李锦燕仍然不改口,问道,“昭君出塞,其时国家困顿。我朝强盛如斯,为何继续用和亲之策?小女遍阅前史,又参当朝故事,知道要想使四夷宾服,非自身强盛不可。用和亲之策示以亲切之意,仅限一时,若双方势力此起彼伏,往往将和亲抛在一边,苦了和亲去的女子。陛下,我朝中有许多谏臣,像魏征、马周等人,他们难道不能向陛下举言吗?”
李道宗觉得女儿说的话过于直白,遂斥道:“燕儿,皇上面前,不得妄说。”
李世民却没有一丝怒意,他走到李锦燕面前,亲切地说道:“燕儿,让朕好好看看你。想不到你容貌既美,还有如此见识,不愧为我李家之人。你说得对,和亲之策起初是无奈之举,到了我朝,国势强大,似乎无须用和亲之策。可是呀,隋末乱离,国内分崩离析,四夷虎视眈眈。朕若以汉武帝之行,以武力迫四方亦能收到效果,然国内破败,此举大费钱粮,将使百姓更为疲惫;为了国内休养生息,朕用许多策略安顿四夷,包括和亲,其实为上策。燕儿,朕知道,你离乡背井到了异国,举目无亲,心里定然很苦。然以你一人之苦换来普天下之百姓的安定,朕想还是值得的。”李世民声音柔和,就像一位宽厚的父亲在耐心劝说自己心爱的女儿。
李锦燕此时回应了感激,说道:“陛下,小女子读圣贤之书,明白这些道理。”
李世民接着说道:“吐蕃这些年雄起高原,皆得益于这位年轻赞普英武绝伦。其若向我国挑衅,朕有何惧?侯君集上次领兵迎头痛击,即是此例。然这位赞普一心向大唐示好,渴慕与我国友好,可见其目光长远,真英主也。他能如此,朕又何必拒之千里,徒增一强敌?燕儿,你才貌双全,堪为良配,中土之女远嫁外国,其对今后和睦友好,还是有相当作用的。像前隋的义成公主,为了其杨家私忿,竟然先后煽动数任可汗与大唐为敌,忘了中土安定百姓受益的大义,也最终落了个身败名裂的结局。我李家女儿,断不会步义成公主后尘,你到吐蕃,须努力促使唐蕃友好。燕儿,你能听朕此劝吗?”
李锦燕到此时,已知想让李世民收回成命,那是断不可能的事。她又望了一眼身边呆立的父亲,心中百感交集,眼中又流出清泪。她敛衽向李世民拜道:“小女能以此身报李家之恩,为国家百姓造福,纵然粉身碎骨,终无悔也。”
李世民俯身将她扶起来,微笑道:“朕刚才说了,这名赞普年仅二十五岁,以自身之力拓展大片疆土,实为不世出的人物。你以上国公主之身下嫁,他自会另眼相待,恩爱有加。你此去做新娘子,是人伦中美事,何来粉身碎骨之语呢?”
李锦燕又躬身拜道:“陛下,小女离国之时,有一事相求,不知此行陪嫁之资如何?”
李世民笑对李道宗道:“道宗,女生外向,瞧瞧燕儿,她现在急不可待要陪嫁之资了。”他又转向李锦燕道,“吐蕃举足轻重,不可让其小觑我国。朕已向有司下旨,你出嫁之时,妆资要倍于公主妆资常制。”
“小女子非是要妆资,吐蕃离京太远,能否多带一些故国之物及工匠之人?”
李世民自然满口答应。文成公主成行之时,李世民以金质释迦佛像、珍宝、金玉书橱、三百六十卷经典、各种金玉饰物以为妆奁。又给予多种烹饪的食物,各种饮料,金鞍玉辔,狮子、凤凰、树木、宝器等花纹的锦缎,卜筮经典三百种,识别善恶的明鉴,营造与工技著作六十种,治四百零四种病的医方百种,诊断法五种,医械六种。文成公主又携带五谷与芜菁种子,随行各色工匠及侍女,以车载释迦佛像,以大队骡马载珍宝、绸帛、衣服及日常用具而行。李世民知道,李锦燕这样做,无非想多睹故国器物及人物,不至于有形单影只之感。
李世民得知李锦燕爱好书艺,并拜褚遂良为师,大为高兴,当场将自己刚才书就的三篇书论赐给她。
李道宗父女谢恩已毕,遂辞别而去。李世民眼望李锦燕背影,心里茫然若失:如此才貌双全的李家之女,竟然远嫁吐蕃,让其赞普弃宗弄赞凭空得了一个大便宜。
贞观十五年正月十九,是文成公主从长安起身赴吐蕃的日子。李道宗作为赐婚使带领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出金光门向西进发。
唐俭、尉迟敬德、段志玄、何吉罗以及窦公在金光门前与禄东赞话别。禄东赞因完成了使命,满面春风,逐个作揖向他们表示感谢。
尉迟敬德笑道:“禄相,皇上将文成公主赐婚给赞普,你实为首功。你此次回国之后,赞普定会为你升职赏金,你着实得意啊。”
禄东赞又团团一揖,说道:“鄙人这次入大唐,终于为鄙主访来文成公主,可谓完成了使命。然最令鄙人得意的是结识了诸位。今日一别,从此山高水长再见不易,然鄙人会时时想念诸位。尉迟将军,你曾说过要到高原一游,鄙人定在高原虚室以待,日日盼望你早日来到。”
禄东赞言语恳切,说得众人怦然心动。
何吉罗取出六枚鹰嘴香,将之赠给禄东赞。
禄东赞接过香来,凝视何吉罗道:“吉罗,你那时落难到吐蕃,我们因而得识。不料从你身上,竟然引出了唐蕃友好的佳话。你现在为大唐籍,亦为吐蕃籍,两国皆是你的故乡。我在逻些,也日日盼望你的到来。”
众人互相拥抱一番,然后珍重道别。
赐婚队伍的行进路线,是出长安城后西出关中,经过大震关,渭洮河谷,然后到达青海湖,这里是吐谷浑的地盘,队伍在此稍作歇息之后,向南直奔河水源头。此时,弃宗弄赞已做好迎婚的准备,他届时在河水之源迎候文成公主。
辘辘车仗声中,文成公主坐在毡车内摇摇晃晃,透过小窗,可以看到窗外的景物。她越过咸阳桥之后,便一直沿着渭水北岸先到马嵬驿、武功驿,再穿过宽广的周原沃土和春秋时秦国的古都凤翔。再往后,又进入陇山,跨出了大震关,如此,她凄然地离开了生养她的关中八百里帝王州。
西行路上,文成公主眼望窗外景物,离乡的伤感随着辘辘车声逐步加重。她想起这些日子因伤女儿远离几乎消瘦了一圈的母亲,想起了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想起了长安周围美丽的山水,这些,今后仅能成为美好的回忆,而难再见。
每每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垂下泪来,身侧的秀儿起初还劝慰几句,然想到自己亦如小姐一般的境遇,不免陪着垂泪。
眼前渐渐是西北荒凉的景色,一眼望过去,少见绿色的植物,多见黄色的土丘。车轮每滚一圈,就距离吐蕃更近一步。文成公主在泪眼模糊中,心中多次思想两个问题:这名赞普的相貌和性子到底如何?吐蕃的山水又是何种景致?
赐婚队伍经过各个州县时,其刺史、县令皆以朝廷规制热情迎送。车队这日进入吐谷浑地面,各驿盛情款待,且每隔一天的路程,皆备有专为文成公主搭建的临时行馆,其接待规格之高,尤胜于此前各州县的排场。如此安排,自然是吐谷浑王诺曷钵以及其妻弘化公主的指令。
诺曷钵及弘化公主在其东都伏俟城专程迎候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欲去伏俟城,沿途须经过赤岭及倒淌河两处所在。
赤岭因其山石皆为赤色而得名,当夏日之时,这里的山北坡绿草青青,花儿金黄,而登上山顶,即会感受到夹有寒意的西北风,从南坡向南望去,那里是望不到边际的茫茫草山,白白的雪线横在空中。行人到了这里,须舍车乘马。文成公主那日登上山顶,立即感受到赤岭南北的不同风光,再向前看,吐蕃都城逻些不知又要越过多少山岭才能到达;再往后看,那里近处的景物也模模糊糊。再看前面草枯云惨,雪峰连绵,其思乡的愁绪与今后的不可知等思虑一起涌上心头,她禁不住又流下泪来。传说中,李世民赐给她一面日月宝镜时说,若她想念家乡和家人时,可以从宝镜中看到。她这时拿出宝镜观看,然镜中难见故乡,唯有自己的泪眼和愁容。于是,她愤而将日月宝镜摔到南坡下,从此,赤岭因而改变了名称,名为“日月山”。
下了日月山再南行二十余里,就见一条小河横亘在面前。奇怪的是,这条小河不像其他河流随地势自西向东流淌,而是自东向西逆流。文成公主经过此地后,后来当地人说此水系文成公主下日月山后所流淌的眼泪所致,以示对大唐将自己远嫁异国的幽怨,名之为倒淌河。
日月山与倒淌河凝聚了文成公主心中的郁闷,她到了伏俟城见了弘化公主这位宗室姐姐,二人携手同游青海湖,她的心情方才有所转变。
伏俟城在青海湖西十里处。弘化公主见文成公主眉宇间的愁容,她是过来的人儿,明白妹妹此时心境,就禀明李道宗,让赐婚队伍在伏俟城多停一些日子,以宽慰妹妹的心境。李道宗一路上见女儿茶饭不思,正是无计可施的时候,自然连连答应。这日正是初春时节,刺骨的寒风已然缓和。她们同坐一辆车儿,缓缓出城到青海湖游玩。
青海湖古称西海,相传是周穆王和西王母相会的地方。这片蔚蓝色的湖泊,连绵数百里之遥。湖水的岸边,有丛生的灌木,以及连片的野草,这些野草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雪山去,使白色的雪山与青蓝色的湖水相连,煞是好看。当湖面无风之时,水平如镜。湖中盛产鳇鱼,其形如纺锤;其西北角的布哈河入湖处,有两座小岛东西对峙,统称鸟岛,每年春天时,十万余只斑头雁、鸬鹚、风头潜鸭、云雀、海鸥等鸟儿来此繁衍生息,至秋离去,当冬雪飘飘时,美丽的天鹅又来此越冬。
文成公主观此美景,叹道:“姐姐,这里的风景果然与中土迥异。似乎天更高蓝,水更清纯,只是人烟稀少,不似中土繁华。”
弘化公主笑道:“我知道妹妹潜心向佛,远离尘嚣,岂不是你之最愿吗?”
“唉,妹妹我虽粗研佛理,然悟性愚钝,难解佛陀之宏旨。像此次出京,越行越难,竟然难脱困厄。姐姐呀,你看雪山那面,到底有什么在等待妹妹呢?”
弘化公主一拍文成公主之肩,轻笑道:“他在那面等着你呢。小妹子,你一路慢慢行走心中不急,人家在那边却是度日如年。我听说他在逻些已为你建好宫殿,且带领从人沿途为你修整道路,如今已在河源之处等候。这些日子,他日日遣人来问你的行程。得君如此,夫复何求?”
文成公主不禁羞涩起来,一丝红晕染红了脸庞。她嗔道:“姐姐,瞧你,就会说些疯话。妹妹为国和亲,身不由己,连对方的一点信息都不知,心里正不是滋味,你还在这里取笑我。”
“哈哈,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思。敢是怕嫁给一个丑八怪和粗陋的人吧?你放心,姐姐已为你探听清楚。此人的能耐想你已有耳闻了,其模样也生得相当英俊,他还有一般好处,就是心细如发,体贴入微。他闻听你入吐蕃,前些日子专程派来一些巧手妇人来见我,你猜他要干什么?原来他让我按照京城男子的服饰,为他制作数套——他要身着唐服来迎候你。”
文成公主此时,心中方对弃宗弄赞本人有了一些异样,她点头道:“若果真如此,可见其还有一些至诚之心。”
弘化公主又轻笑道:“妹妹,你此时的心境,姐姐也曾经历过。你看我现在,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吧?古来许多和亲之女,多是哀怨凄惨的口碑。其实呀,这都是那些文人骚客哼唧出来的愁怨,过于夸大了。依姐姐说,只要我们能举措得当,要比那些京城诸女出嫁有三件好处。”
“哪三件?”
“第一件,只要所嫁之人不甚粗陋,能相敬相爱,与嫁给国人并无区别。何况,其为一邦之主,则我们本身地位尊崇无比。”
“尊崇无比?若浪得虚名,顾影自怜,又有什么用处?”
“第二件,只要夫妻恩爱,两情欢洽,此后养儿育女,其乐融融。何况,这里远离京城,少去了许多夫君升迁的烦恼,以及族人之间的纠纷,可谓无羁无绊,多了一些空明之乐。”
“如此说,姐姐现在境遇正是这般?”
“当然,我若无此体会,焉能向你说嘴?”
“是了,我见姐夫待你甚是恩爱,且对你言听计从,可见此乐。”
“嗯。第三件,你为国之主母,又有故国之威,则想成就何事,即可一蹴而就,这番境遇,非一般女子能品味了。”
文成公主摇摇头,对此点不以为然。
此后,文成公主果然又在伏俟城居住了多日,姐妹二人日处一起谈论甚广,语渐及私。弘化公主的言语究竟能打动文成公主多少,不得而知,但文成公主的心境确实见好,可从其言语举止上看出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姐妹二人虽不忍分离,但不能让弃宗弄赞伸长着脖子在河源处等待。于是,赐婚队伍又复上路。临别时,姐妹二人郑重相约,隔上数年要互相探望一番。一旁的诺曷钵眼望姐妹亲密,心中甚喜。毕竟,吐蕃是吐谷浑的最大敌人,如今有了文成公主联姻,则自己与弃宗弄赞皆成了唐朝的女婿,可保边境平安无事。
是时,禄东赞已经先行离去,已与弃宗弄赞在河源相会。
赐婚队伍又行走了十余日,这日到达柏海。
柏海位于扎陵湖与鄂陵湖之间,从远山处的涓涓细流渐积渐行入此两湖中,是为河水之源。
弃宗弄赞带领属下在此迎候多日。
赐婚队伍行至柏海,只听河对岸鼓乐齐鸣,巨大的欢呼声浪显示那里有万人以上。可见河对面遍插旌旗,一条长长的彩桥横跨宽约四十余丈的水面。
禄东赞候在桥北,他迎面向李道宗禀道:“任城王,过了此桥即是吐蕃的地面。鄙主弃宗弄赞已在此苦候多日,请任城王下马坐椅。容赞普以吐蕃之俗致以婿礼。”
李道宗点点头,让随行之人皆下马。文成公主居于队列之中部,那里有一杆亭亭的锦花盖,以及十二柄朱画团扇,显示公主的所在。
远远地,文成公主看到一人从彩桥上走过来,他走到李道宗面前,依吐蕃之俗行女婿之礼。此礼比较繁复,一群人帮着此人在那里行礼约半个时辰。文成公主知道,此人正是自己今后的夫君。
临行之前,李道宗已然与禄东赞商议好,其将公主送到吐蕃地面,自己就不再送行开始返回。文成公主知道,马上就是自己与父亲告别的时候了,想到亲人再难相见,她的眼泪又不绝地流了下来。
文成公主泪眼矇眬中,见到前面的仪式已经结束,那人身带二人向自己这里走来。那人渐行渐近,只见他果然身穿一袭唐朝纨绔,翩翩走来,宛似一世家公子。
到了有十步的距离,文成公主看清其形貌。只见此人果然如弘化公主所言,生得长身壮硕,面貌英俊。她毕竟是小女子心性,到了此时,心里的一块石头方才落地。
那人到了文成公主面前,躬身一揖,然后说出数句吐蕃语。公主身后,跟随有通译,他译出弃宗弄赞的话:“松赞干布恭迎大唐公主。前方有桥,不宜乘马,请受搀扶以入国土。”
原来弃宗弄赞另有一个名字,类似于中土之人的字,名为松赞干布,用于亲近之人相称。
松赞干布说完伸出手来,公主见状,不自禁伸出手来与其相触,然后轻移莲步,缓缓向河岸走去。
公主行到李道宗面前,轻轻抽掉松赞干布之手,急抢几步,跪在李道宗面前,泪流满面道:“父王,女儿这就走了。”
李道宗也泪流纵横,竟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他方才说道:“燕儿,此去吐蕃,你要好自珍重。这松赞干布谦恭有礼,可以托付女儿今生,为父也就放心了。”
这时,松赞干布也并排与公主一起,再向李道宗行婿拜之礼。
李道宗搀起女儿,将其手交给松赞干布,哽咽道:“燕儿,你跟此人走吧。记住,你转身走后,不许回头。”
公主闭目点头。
于是,松赞干布搀着公主向彩桥走去。桥那边,是欢呼的人众;桥这边,是凄别的父女之情。文成公主谨记父亲之言,不敢回头,从此踏上了吐蕃的国土。
第八回 公主事夫散唐风 唐皇出师讨漠北
文成公主随着松赞干布踏上彩桥,迎面是吐蕃臣民欢呼的笑脸,再往后,即是万丈高的玛积雪山。文成公主手心感觉到了松赞干布的力量,其心中如小鹿乱撞,因为身边这位陌生的男人从此与自己要有着亲密关系。他们走上桥面,文成公主忽然感到桥面有些异样,走在上面固然平稳,然又觉柔韧,与一般的木板桥不同。她定睛一看,原来此桥面为木板,下面则是数行人肩扛木板以为支撑,浮冰撞击的桥桩,是他们的腿脚,他们臂挽臂的身板结成一个个桥墩,抵挡着雪水的冲刷;再看桥栏杆,那是一些小孩子手拉彩绸联结而成,他们皆面带微笑,向公主致意。
原来这是一座人桥。公主微微侧目向松赞干布看了一眼,只见他也眼含笑意,似乎在说:此桥还算妥当吗?
原来柏海这里河面泥沙纵横,牛皮筏往往搁浅,人马易陷入泥潭,这样,坐船、骑马都不能让公主平安渡河,怎么办呢?于是就有了这座人桥。
过桥后不远,即是松赞干布为成婚而造的“柏海行馆”。
行馆所在地为措日朵则草原,这里,天蓝得不能再蓝,云白得不能再白,草原绿得不能再绿,云、水、天、草的契合,铸成了一个水晶与翡翠的场景。今天是赞普的大婚之日.99lib?,数万吐蕃臣民在这里观看赞普的婚礼。入夜,一轮又大又明的月亮升起来,晶莹的星星在不停地眨眼;地上,酥油灯灯火通明,歌声舞影彻夜不停,吐蕃臣民向他们的赞普和王妃送去满腔的祝福。
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成婚第二日,即动身向逻些行去。他们越过玛积雪山,穿行于巴颜喀拉山岭之间,乘坐牛皮彩筏渡过通天河,进入到一条美丽的沟壑之中。此沟名为勒巴沟,只见山上冰峰晶莹剔透,山腰松杉森森,一派绿意,山麓间涧水潺潺,芳草萋萋,野花烂漫,自山顶至山脚呈现出各季的景色。文成公主行此,第一次见到如此美的高原胜景,恋恋不能去。新婚的美妙以及身旁的美景,让她脸现笑容,恳求松赞干布在沟内休息一日,松赞干布自然满口答应。她在沟内欣赏美景,其随行工匠在两侧的峭壁上随手刻下了数幅佛像和经文。自此开始,勒巴沟成为吐蕃人的神圣之谷,他们一代又一代在沟内雕刻玛尼石、佛像、经文,使这里的石刻艺术蔚为壮观,成为吐蕃人引以自豪的智慧之沟。
出勒巴沟南行四十余里,到达一个名为结古的小镇,这里四方环山,是河水、江水、澜沧江的发源地,扎曲河、巴曲河横穿小镇,然后注入通天河。如此的山水构造,使结古形成了冬暖夏凉的气候。松赞干布在勒巴沟见到公主爱好美景的愉悦神色,又想长途跋涉需要休息,事先令人在结古建成一座简单的行馆。公主见郎君如此体贴入微,又见这里风光宜人,气候适宜,心情更加甜蜜。于是,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过起二人的蜜月生活。
从河源到逻些,他们在路上竟然行了三个多月。二人新婚燕尔,种种甜蜜之处自不必说。公主毕竟聪明伶俐,这些日子过来,已经能很流利地用吐蕃语说话。
当文成公主进入逻些,吐蕃臣民以盛大的仪式迎接大唐公主到来。禄东赞在长安请得文成公主,并立刻派人骑快马向松赞干布报讯儿。松赞干布闻言喜极而狂,以手加额道:“我父祖未有通婚上国者,今我得尚大唐公主,为幸实多。”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吐蕃雄起高原,其请得泥婆罗尺尊公主,已属难得。现在又和大唐联姻,无疑使吐蕃的地位大为提高。其赞普如此,臣下及百姓也高兴非常,纷纷欲睹文成公主容颜。所以自柏海至逻些,凡有文成公主停驻的地方,当地百姓津津乐道,奉为神明。
松赞干布将文成公主奉入刚刚建成的布达拉宫内。那时,吐蕃人皆居于毡帐之中,身份高贵者住大帐,普通人住小帐,如今的布达拉山上起造了一座宫殿,与山下遍布的毡帐相较,显得非常壮丽。是日晚上,松赞干布陪文成公主一同用温泉水沐浴一番,然后着锦缎内衣进入寝殿,松赞干布着黄色,文成公主着绯红色,其起居风格宛似一对中土的君主皇后。到了帐幔床前,松赞干布携手与公主一同坐在床上,他轻轻问道:“公主,这里与长安无异吗?”
历经了近四个月的夫妻生活,文成公主起初的羞涩已大为减少,她侧眸一笑:“难得赞普如此体贴入微,竟然为臣妾起造了如此宫室。长安虽好,毕竟是娘家,逻些虽简陋,然臣妾今日归了赞普,即是臣妾之家。”
松赞干布闻言,大为感动,他伸手将公主揽入怀中,轻声说道:“你舍却长安绮丽繁华来归我,心中定有苦楚,我岂有不知?你放心,今后你的父母之爱、兄妹之情皆归于我一身,我倾尽心力来关爱你,不让你委屈一分。你信我言吗?”
想起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人,文成公主不由得一阵难受,然能够获得这个男人的关爱,则也相当踏实。想到这里,她伸出双手紧紧抱着松赞干布的腰,仰眸说道:“臣妾在长安听说,后宫深似海,赞普有许多王妃,能保定不忘记臣妾吗?”她说完,嘴角浅浅一笑。
松赞干布看到她那明艳的面貌以及摄人的神态,心里更加翻起无尽的怜爱。他坚决地摇摇头,用嘴唇轻吻了一下她那仰起的额头,说道:“我松赞干布一生最得意事,即是臣民皆认为我是一个最重言诺之人。我说过一定要娶到大唐公主,现在你已入我怀中;我现在说一生爱你怜你,此话也当真。”
是夜,殿外寂静无声,殿内红烛劲烧,偶尔燃爆的灯花儿又增添许多喜气。二人同拥锦衾之中,爱意无限。
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二人新婚燕尔,其闺房之乐,自不必说。此外,公主为吐蕃带来了许多东西,松赞干布又能言听计从,其对吐蕃的影响是很深远的。
想起何吉罗手拿吐蕃国书,竟然以中土之文写成,公主就劝告松赞干布要创制文字,松赞干布派人入天竺求学,不久,他们根据吐蕃语的特点,参考梵文和古于阗文,制成了吐蕃文字母,从此就有了文字。松赞干布从文成公主那里感到了中土的学识渊深,他翻检公主带来的诗书史籍,更生羡慕之心。遂遣大臣子弟入长安国子学修习《诗》、 href='/article/3229.htm'>《书》,并向李世民请求,礼聘中土学识之人入逻些教习表章和疏奏格式。
公主到来,还带来了吐蕃历法的创立。吐蕃原无历法,没有季节和时令。公主带来了天文历法书籍,传入了汉人的干支记时法。于是,吐蕃人据此以五行分阴阳配天干,以十二生肖配地支,干支配合六十年为一轮,从此有了自己的历法。
公主入吐蕃不久,人们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可以感受到公主的影子。吐蕃原来以放牧为主,公主到来,携来五谷与芜菁种子,其种植在高原上皆能成活,唯麦子与高原不适应,逐渐变种,后来成为高原独有的“青稞”,由此改变了高原人的生活单一方式。后来,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又向李世民请求赐给蚕种及造酒、石碾、桤、纸、墨之匠,输入中土成熟的冶金、纺织、建筑、制陶、碾米、酿酒、造纸、制墨等各种技艺,直接地改变了吐蕃相对落后的面貌。
那些日子,秀儿等侍女带领吐蕃妇人,教习她们纺丝织帛。
渐渐地,文成公主获得了吐蕃人的真诚敬爱,每说到她的名字,许多人顶礼膜拜,几可将她视为神人一般。
然而月有阴晴圆缺,世上的完美之事毕竟太少且不能持久。
文成公主到了二十五岁时,三十四岁的松赞干布竟然英年早逝,此时,这对神仙眷属刚刚成婚九年。按照大唐朝廷规制,文成公主可以返回长安归宁父母身边。然她寸步未离吐蕃,又在这里生活了三十余年,其逝去后,吐蕃人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将其送到琼结的一座小山上,与松赞干布合葬在一起。
文成公主辞别长安,从此未再入大唐的土地一步。其心思到底如何,是因路途遥远且艰辛,而畏难不愿远行,还是内心深处责怪李世民将她嫁到万里异域,始终难以释怀,因而铁定心思与松赞干布相伴呢?
后人不得而知。
侯君集攻破高昌城的消息,经各驿快速传递,很快传入京城。此加急文书由兵部送入宫中,正是早朝过后的时辰。其时,李世民在太极殿西暖阁与一帮近臣用过早膳,正与他们一起商议薛延陀的事。
李思摩率领突厥部众越过长城,到定襄建牙帐是数月前的事。李世民见李思摩非常惧怕薛延陀,即让执失思力携带玺书去见夷男让其退出漠南之地让给突厥,明确薛延陀与突厥以大漠为界,不得侵扰。若谁先启衅,大唐即出劲兵征讨之。夷男迫于李世民的威严,不敢不听,即将薛延陀部众移往漠北。李思摩临行之时,心中还是惧怕薛延陀,向李世民求恳道:“臣蒙受皇恩,为部落之长,愿子子孙孙为国家一犬,守吠北门。若薛延陀侵逼,请徙家入长城。”
李世民让他放心前去。
夷男退回漠北,心里终归不是味儿。他这日听说李世民东巡,遂对其大儿子说道:“李世民东巡,留下李承乾看家,这是一个无大才的主儿,应付突发的事,定然没有李世民迅速。你可带领兵马去击定襄,那李思摩若没有唐军撑腰,摧之势同拉朽。”其子大度设听命,带领部众及同罗、仆骨等部人马,号称二十万,浩浩荡荡杀奔定襄。果然,李思摩听说薛延陀来袭,没有一次像样儿的防御,带领部众快速越过长城,保据朔州,然后遣使向长安告急。
李世民此次东巡时间不长,不日就返回了长安。他于昨晚阅罢了李思摩的告急之书,决定今日议决此事。
魏征此时已六十岁,想是其多年来思虑过度,皱纹已爬满额头,且满头白发,老态毕现。他想起贞观四年时在政事堂里的辩论,那时他与温彦博针锋相对,他当时认为夷狄人面兽心,弱则服从,强则叛乱,温彦博搬出孔子“有教无类”的话来反驳他,认为要恩威并施,李世民用其策,设立羁縻府州来安置突厥人。如今温彦博已逝去,薛延陀现在的做派不正应了自己的话吗?魏征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夷狄豺狼之心,其本性难改。陛下,薛延陀既然不听号令,可出兵将其驱逐出去。”
李世民听其言观其神色,知道魏征想起了往事。他遍视座下,当时的老臣像陈叔达、温彦博、褚亮、王珪因病逝去,然当时的争论场面犹历历在目。自己那时候采纳了温彦博的意见,以恩威抚之设立羁縻府州,以图用教化的手段使异族与汉族和睦相处。不料十余年过去,自己待突厥人恩情重逾泰山,可那结社率恩将仇报,妄图加害自己,于是李思摩就回到漠南。他的心里忽然晃过一个念头:本以为魏征不善于外邦之事,然现在薛延陀起乱,莫非真应了其前言吗?
房玄龄见李世民在那里踌躇难答,遂禀道:“陛下,薛延陀举乱,缘于其地盘之争。自从陛下于贞观四年定下羁縻之策,经过这些年的实践,四邻安定,且使疆土逐步扩大,可见此法已有奇效。眼前薛延陀不听号令,可以出兵将之平复即可。”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之言,心里惕然警觉,因思突厥人岂能与结社率相类?像突利、李思摩、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史大柰等人对自己忠心耿耿,可见教化之策确实有效果。想到执失思力,他忧心说道:“夷男派兵来袭李思摩,他定将执失思力扣为人质,如此,执失思力的安危就让朕忧心了。”
李世民东巡之前,派执失思力为观察大使前往漠北,他至今未还京,定是被夷男扣留。
唐俭禀道:“陛下,臣听北境来人所言,说执失思力被夷男威逼利诱,已答应奉事夷男。夷男攻袭李思摩之时,北境的交通阻绝,臣无法辨别此传言是真是假。”
李世民摇头道:“执失思力随朕多年,你们还不知道他的心性吗?夷男扣押他是真,威逼利诱是真,然执失思力断然不会负我。”李世民的语气决绝,可见他非常自信。
唐俭见状说道:“如此,臣即派人潜入漠北,设法探知执失思力的消息,以知其安危。”
“执失思力之安危不用担心,他至多在薛延陀多呆一些日子。若此战能快速完胜,夷男自会将执失思力拱手送回。”李世民说出此话,已很明确地表示要出兵救援李思摩。
李世民看到李靖默默地坐在一旁,只见他的面貌上亦现老态。到此时,他方才觉悟到,江山依旧,光阴易逝,看样子岁月的磨砺对人是一点都不吝啬的,曾经刀光剑影、叱咤风云的美好岁月一去不返,衰老将成为人的最大敌人。那一瞬间,李世民冒出了要加紧提拔后进的念头。他想到这里,觉得这样的念头非今日的议题,且留待以后再讲,因而向李靖道:“药师兄,你如何看待薛延陀这件事?”
李靖立起身答道:“漠北实为祸乱中原的渊薮,若放任不管,其势会愈加蔓延。臣赞成玄龄之语,我国日常可以用羁縻之策教化之,所谓恩威并重。若其无视陛下权威而一意孤行,须给予其雷霆一击让其收敛。”
“眼下侯君集征讨高昌未回,朕若在漠北开辟战场,可以兼顾吗?”
“不妨。我国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积累无数,兵强马壮,可以分头进击。且救援李思摩,其目的非为全数剿灭薛延陀,将其逐出漠南即可。我国马军如今傲视天下,可以以一当十,此次出兵,无须大动干戈。”
“药师兄深识全局,愈加增强朕的信心。药师兄,如今侯君集远在高昌,此次将兵,派谁为帅最为适宜呢?”
“英公世威名雄震漠北,可堪为帅。”
李世民点点头,他事先心里也想的是李世这个人选。
于是,李世民即让岑文本拟诏,授李世为朔州道行军总管。
薛万彻为行军副总管,领兵六万,马骑一千二百匹,屯兵羽方;授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领兵四万,马骑五千匹,屯兵灵武;授右屯卫将军张士贵为庆州道行军总管,领兵一万七千人,屯兵云中;授凉州都督为凉州道行军总管,领兵两万,屯兵凉州;又令营州都督张俭带领所部及奚、契丹等部兵马从东向西挤压。各路兵马皆归李世节制。
李世此时恰好在京,李世民事后召见他面授机宜:“薛延陀自负强盛,率然越过大漠南侵,其行程有数千里,其马必然疲劳不堪。凡用兵之道,见利速进,不利速退。薛延陀不能掩李思摩不备一击而中,却使李思摩从容退回长城,他们又呆在原地,实为不智。朕事先知有今日,李思摩离京之时,朕嘱他退入长城之时,沿途将野草烧尽。这样,薛延陀粮草日少,又不能就地补充,断不能持久。卿合围之时,先不主动与其接战,可以大势逼其后退,待其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可以勇猛奋击,破之必矣。”李世为战多年,明白皇上点明了此战的关键,心悦诚服领命而去。
李世民将出征漠北的诏令发出,又对群臣道:“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薛延陀这些年来雄霸大漠,与其屈身于东突厥的时节颇有天渊之别,然犹不满足。如此看来,他尊朕为‘天可汗’,不过畏惧大唐之势罢了。唉,人心不齐,朕若一味以德化之,其实未能啊。”
魏征见李世民的心意大为改变,心里不免得意,禀道:“中土之学渊源深沉,如孔孟、庄老之道浸润国人日久,使中土之人有谦虚、中庸之风。而那些游牧部落,连本族文字都没有,他们没有一点克制自己欲望的想法,全凭着自己的心意以及武力来衡量是非。薛延陀不明事理,不理会陛下的好意,以致出兵抖搂威风。对这般人,唯有以暴易暴,方能灭其骄横之心。”
房玄龄似乎成了温彦博的继任者,对魏征的话不以为然,他反驳道:“一味靠武力,有时候适得其反。譬如二人打架,能用拳头逼得对方心悦诚服吗?”
李世民不想听他的争论,说道:“罢了,此事不用再争论,朕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对外邦示以恩威,不能泥古不化而僵硬行之,须依据事态变化而采取对策。总而言之,出兵征讨毕竟是暂时的手段,长远来看,最好要以德绥之,方能长治久安,是为百年大计。”
群臣不再说此话题。
李世民看着这帮熟悉的大臣们,心中忽有所惑,问魏征道:“魏卿,朕观古史,见其中有的时候君乱于上,而良臣治于下;有的时候臣子乱于下,而明君治于上。若二者相比,哪一种情形更为不堪呢?”
“臣以为,明君有心治国,则可发现臣子的过失,此时若能杀一儆百,其他臣子定能打起精神来竭力办事。若昏君暴虐为上,不听良臣的忠谏之言,虽有百里奚、伍子胥重生,也难救其祸,国亡指日可待。”
“依卿所言,我们君臣今日如何?”
“如今天下大治,皆是君明臣忠所致。然天下之事,不可有些许骄傲之心,否则流毒天下,是为衰运之始。”
李世民与群臣探讨治国的话题,这些年可谓多矣。像魏征说的这段话,李世民非常耳熟。他微笑道:“贞观之初,君臣之间、臣臣之间往往为一话题辩论良久。顷年以来,我们辩论日少,像近来征高昌、伐薛延陀之事,基本上没有争论就将事定了下来。魏卿,看来我们君臣这些年来,心思走近了许多。出现如此的势头,非是朕强压群臣意见,使群臣盲从的结果。朕将你的《十渐疏》奉为至宝,经常诵读一遍,就为了不能自满渐生骄逸的性子。”
李世民所说的也是事实,贞观君臣这些年来理政能力纯熟,处理各种事情游刃有余,这是人所共识的事实。在座群臣闻言,皆点头称许。
魏征躬身谢道:“臣言语偏激,不顾陛下颜面累累直言,如今年龄六十,犹列班朝堂高位,观古来之臣,如臣幸运者未之有也。朝野盛誉,此皆是陛下圣明之功,臣感激涕零。”
李世民见魏征说出如此由衷之言,心里自然高兴,摆摆手道:“罢了,魏卿说出此等歌功颂德之言,难道想让朕飘飘欲仙吗?”
这是李世民的诙谐之言,座下群臣皆脸露微笑。
他们经历这段谈兴亡的插曲,话题又转到高昌大捷上。
李世民阅罢文书,将其示意臣下,感叹说道:“高昌之役取得完胜,朕固然欣喜,然有两点事先确实难以预料:一者,那麴文泰对朕不敬,朕原想他肯定是心硬如铁,不料他闻我军到达,竟然惊悸而死。看来是外强中干;二者,侯君集向来行军迅猛,其为了取得征伐胜利可以利用各种手段,包括诡道之行。而他此次闻听而行,反而大张旗鼓使高昌人知其动静。”
众人闻言皆向李世民称贺,马周道:“侯尚书历尽千难万苦,横越千里沙碛,终于一举克平高昌,此战可谓干净利落。尤为可贵的是,高昌降服,则西域之路就此通畅,且将肆叶护可汗势力逐向西去,实为伟功一件。”
侯君集跟随李世民征战无数,然其大出风头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征讨吐谷浑之时,李靖作为主帅,他向李靖建言深入沙碛追击伏允,显示了作战凌厉的特点。此后他又率众击退吐蕃,此次克平高昌,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的率兵才华,由此获得了国人的赞誉一片。
李世民大为高兴,说道:“马卿所言极是,克平高昌事小,安定西域事大,则高昌之役极为重要,且意义深远。药师兄,侯君集此次能尽礼鼓行,显示我军为仁义之师。他能够这样做,说明他对此战有完胜的信心。追根溯源,还是你倾力授以侯君集兵法军机的缘故,他的功劳之中包含你的心血。众位卿家,待侯君集领兵凯旋之时,我们要好好庆贺一番,全国大酺三日。”
自贞观三年之后,年年风调雨顺,马牛遍野,米谷丰稔,粮价一跌再跌,每年米价从价值一匹绢跌至二钱。天下能够如此富裕,归根到底,还是“抚民以静”的国策取得了效果。国力强大,四夷纷纷前来朝贡,如今侯君集又拔除了西域通道上的一颗钉子,无疑更加增添了贞观君臣的成就感。李世民决定全国大酺三日,群臣脸上洋溢着喜气,心中以为理所应当。
李世民眼睛余光中,忽然发现李靖坐在一旁默默无言,感到有些异样,遂笑问道:“药师兄独作默默,莫非有话要说吗?”
李靖闻言立起身来,就见岁月的侵蚀在他身上也留下明显的痕迹,原来他那挺直的腰板如今有些微微佝偻,脸上的皱纹也明显多了起来。他躬身答道:“陛下,高昌被克为我国的大事,实在可喜可贺,大酺三日其实应该。只是臣现在年老之后,思虑中难免驳杂,不该在此喜庆之时,想一些多虑的虚事。”
“药师兄所虑向来精确而老到,朕不听你谦虚之言,可详细道来。”
“陛下还记得臣那时候的多虑之语吗?”
李世民顿时明白。李靖一生不喜多言,更不会轻易评论他人。李靖唯一在李世民面前评论他人长短,仅仅是对侯君集的片言只语。李靖奉李世民之旨教授侯君集兵法,过了一段时间,侯君集在李世民面前埋怨李靖不肯全授。李世民以此责怪李靖,李靖答道:“侯君集说这等话,证明其心有异志。现今国内安定,不需征伐。臣之所教,足以使他能制四夷。然他欲求尽臣之兵法,是将有他心焉。”李世民当时哈哈一笑,心里认定李靖想留下一手,对侯君集一点都不怀疑。
李靖现在旧话重提,李世民还是不以为然,认为他有些杞人忧天。当着群臣之面,李世民不愿将此事说破,遂哈哈一笑道:“药师兄对此耿耿于怀,确实有些多虑了。好了,大家就此散了吧。”
侯君集凯旋回京,果然“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声”,李世民亲自在观德殿主持了献俘仪式,并从即日起诏告全国大酺三日。
麴智盛被侯君集带回京城,李世民授其为左武卫将军、金城郡公,令有司拨给住宅居住,不许其返回高昌旧境。群臣一开始觉得奇怪,像吐谷浑被平复之后,李世民依旧让伏允之子为吐谷浑王,让其复归旧地继续统辖其民,而麴智盛连一个名义上的高昌王都捞不上?他们不知李世民为何要这样做,只不过当此喜庆之时,他们慢慢也就淡忘了。
侯君集将高昌的乐工献给李世民,这些人当堂为皇上演奏一回,让李世民大为欣赏,当即让太常寺将高昌乐定为正式的宫廷燕乐。唐依隋制,定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礼毕为九部乐,现在高昌乐加入,唐宫燕乐从此号为十部乐。长安人素来喜欢新奇,闻听高昌乐入部,坊间遍索会奏高昌乐之人,以先睹为快。
唐代对军功赏赐优厚,侯君集取得高昌大捷,其品秩升一级,所得赏赐无数。
李世民在此欢乐之时,不忘北境之战,这日李世派薛万彻回京,言称已将薛延陀逐出漠南,并请李世民示意下步行止。
李世民在薛万彻回京前,已经得知北境之役取得大捷的消息。他当即准许薛万彻入宫觐见,首先就问交战的详细过程。
薛万彻知道皇上最爱询问交战的详细过程,其回京路上,已经无数次地打好了禀报的腹稿。现在李世民既然垂问,他侃侃而谈,娓娓道来:“那大度设占领定襄,又自带三万兵马追击李思摩。他追击到长城之下,见李思摩闭门不出,无计可施,只好令其手下在那里跳脚大骂。”
“嗯,大度设还算识好歹,不敢轻易踏入我国疆土,朕猜想这定是夷男所教,他驱逐李思摩,因为自私所致,朕恼怒尚可排解,若兵犯我国国境,即是挑衅,其后果自知。”李世民插话道。
“陛下圣明,薛延陀畏惧我国,果然不敢入我国国境一步。然其不听圣旨,妄想逞势强而横行漠北,也实在是打错了算盘。李总管带领我们见过李思摩即摆好阵势向北压去。大度设见我军挺出,急忙拔腿往后撤。李总管选麾下及突厥六千骑,他亲自带领臣及这六千骑奋勇追击。两日内,铁骑越过白道川,在青山追上了大度设,其仓促之间难以接招,抵挡一阵就败下阵来,然后向诺真水败退。”
李世民问道:“朕听说薛延陀近来创立步战法,每五人为伍,其中一人牵马,步战取得胜机后,即上马追击,其横行大漠,此法收到奇效。此次交战,他们没有用步战法排阵吗?缘何不堪一击?”
“大度设所以敢如此猖狂,在于听说陛下东巡而不能及时出兵。他敢于带领三万骑到长城下骂阵,盖由此也。待我军出现,他看到寡不敌众,遂仓皇逃走。他到了诺真水,集合后续队伍,排开阵势想大战一场。”
李世民不再言语,静听薛万彻讲话。
“大度设在诺真水排开阵势,东西横亘十里。李总管带人追击时,因突厥人熟悉这里的地势,由他们在前为先锋。突厥人累胜之后,认为薛延陀部队已溃不成军,遂放心大胆地追击。他们到了阵前,不先与李总管联络,而是放开马蹄勇猛冲阵。大度设令人先放箭,让突厥人伤折不少,待突厥人冲破箭阵,冲到薛延陀兵阵面前,势已极衰,其触到大度设摆好的步战兵士群,无疑是遇到了铜墙铁壁,其队伍十伤六七,很快败下阵来。”
“李总管到了阵前,目睹突厥人的败状,心伤不已,让其退后。他观察对阵形势,号令全体人马,手持盾牌躲避箭雨,这样推进到对方阵前,然后手持长槊直击之。这样凌厉攻杀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其长蛇阵上撕开一个缺口,其阵混乱,开始向后撤退。
“交战前,李总管让臣带领一彪人马,设法从左侧迂回,到了其军阵后方。对方每人拢着五匹马在那里等候。臣见两军开始交战,遂带领所部如旋风般扑到这些人马之间,见人砍人,见马斩索。半个时辰不到,其执马之人被消灭殆尽,那些马儿因失却了缰绳也跑得无影无踪。这样,其前方败退的步战之兵到此,见无马可乘,顿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当薛延陀人在此惊慌的当儿,李总管的铁骑如旋风般地刮过来。他们骑在马上,手执长刀,见人就劈杀,很快就斩杀三千余首级,地上的鲜血流成了河。大度设见势不妙,撒开脚丫子带领残众逃回漠北。”
“如此说,未能生擒大度设吗?”
“未获大度设,为此战最大遗憾之事。李总管战后后悔道,若事先安排数人专盯大度设,则此战胜果更为巨大。战后,我们清点捕获人数,约一万余人,其人众虽多,终无法与擒获大度设相比。”
李世民点头赞许道:“此役取得完胜,已为不易,李世以六千骑而击溃薛延陀数万人众,可谓以少胜多。看来李世率兵之才,堪与药师兄相比。”
唐军此时马壮人强,实为天下的精兵。此役之前,李世民调动各路人马向漠南合围,实际交战中仅是取势而已,真正起作用的就是这六千精骑所向披靡。当此之时,唐军往往与数倍乃至十倍的敌人交手,皆能取得完胜,可见双方战力的优劣。
李世民又问薛万彻道:“后来如何?”
“李总管带领我们入了定襄,我军后续队伍及李思摩部众陆续赶来,周围再难见薛延陀人的踪影。过了数日,夷男遣使来到定襄,他让李总管向皇上致意,愿罢战言好,不再侵凌突厥地盘。其还请求,既然大唐与吐蕃刚刚和亲,也请皇上赐予大唐公主,以永结同好。李总管不敢做主,让臣带领薛延陀使者入京面见皇上。”
“执失思力被夷男放回了吗?”
“使者言道,执失思力好好呆在薛延陀,只要皇上答应和亲,立即将其礼送回国。”
李世民点头道:“执失思力淹留薛延陀,许多人对朕说执失思力定是降了薛延陀。现在看来,执失思力对朕忠心无二,不会对夷男卑躬屈膝,其气节堪嘉,实为我朝的苏武。”他转问一侧的房玄龄道:“玄龄,夷男妄图以执失思力为质,迫朕答应和亲。你以为如何?”
房玄龄禀道:“夷男以此拙劣手法来求和亲,实为不智。不过眼前薛延陀以势逞强,须有策早制之。臣以为可以有二策:一者,陛下选精兵十万以为后发,让李世统之深入大漠,一举剪除薛延陀势力,这样,可以击而掳之,涤除凶丑,百年无患;二者,遂其来请,与之为婚媾,北狄风俗,多由内政,其生子即是陛下外孙,其情难侵中国,这样,可保边境三十年无事。此二策,请陛下断之。”
李世民沉吟一会儿,说道:“兵凶战危,圣人所慎。侯君集刚刚击破高昌,再使李世大举向薛延陀进兵,国人会说朕好战无厌。魏征他们,定累向朕举谏不已。罢了,朕为苍生父母,苟可利之,岂惜一女!万彻,你转告薛延陀来使,就说朕答应和亲,让他们赶快把执失思力放回来。”
薛万彻躬身道:“臣遵旨。臣明日与使者一同返回北境,如此就向陛下辞行了。”
“你回来如此匆匆,就在家里多呆些日子吧。薛延陀的事安定下来,你回不回定襄也无关紧要,可让使者自回。否则丹杨见到朕,她又该责怪我这皇兄不通人情了。”
李世民当年让众公主与驸马劝说不解风情的薛万彻和丹杨公主的事,慢慢传为坊间的笑谈,在座的臣下皆知这段故事,心中暗笑,连粗豪的薛万彻也相当不好意思,他立在当地,抓耳挠腮,不知道如何对答才好。
侯君集和薛万均在高昌的作为,渐渐被回京的同行之人传播开来,一群谏官闻言,少不得搜寻其劣迹的详细,然后书成表章报与李世民。
李世民阅罢,起身绕室踱步,既而召房玄龄、马周、褚遂良、魏征、孙伏伽、岑文本等人来议事。
李世民手指谏章,让他们前去观看。过了片刻,他感叹道:“前些日子,朕还与众卿一同赞扬侯君集能够尽礼鼓行,可谓仁义之师。谁知他得了高昌,竟然将自己视为太上皇,其淫乱宫室,私藏珍宝,以致众将士纷纷效法,使我大唐之师成为强盗之众。林深则鸟栖,水广则鱼游,仁义积则物自归之,此为颠扑不破之道理。朕恼怒侯君集和薛万均,非为他们有小恶,实因此坏了大唐的名声。”
群臣观罢谏章,皆认为侯君集和薛万均实在不该。
李世民接着感叹道:“侯君集、薛万均官俸既丰,他们取得高昌大捷,我朝对军功赏赐优厚,何必妄取其他呢?看来人之私欲时刻充盈心间,一遇时机立刻喷发。想是他们以为高昌远离京城,以为取些珍宝,玩玩女人这些劣迹京中难知,以致肆意妄为。可是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能逃过众人的法眼吗?孙伏伽,此二人由你下狱勘问,速速定罪。”
“臣遵旨。只是侯尚书与薛将军皆为上品,皇上能否派一名重臣来主持呢?”孙伏伽请求道。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们犯事入狱,即是你的人犯,没有什么官品之说。孙伏伽,你要以戴胄公正理狱为榜样,秉公执法,何来怯懦之言?”李世民说到这里,脸上薄有怒色。
孙伏伽不敢再言声。
闻听要将侯君集、薛万均下狱,房玄龄等人以为应该,独岑文本与魏征不然。
岑文本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将此二人下狱,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朕宽法慎刑,然不可使刑法流于空泛。朕若不治他们之罪,如何使天下人信服?”
“陛下,臣闻命将出师,主旨在于克敌制胜,若能全胜,主帅虽贪可赏;若其大败,虽廉亦可诛。汉之李广利,晋之王濬,隋之韩擒虎,其本身皆有过失,然其出师能捷,人主以为其有功,所以皆受封赏。陛下若将侯君集和薛万均交付大理寺收入狱中,海内之人定会说陛下唯录其过而忘其大功也。”
“依你所言,朕可以不问其罪吗?”
“陛下,历来将帅之臣,廉慎者少,而贪求者多,不可一味求全。臣以为,陛下可以录其微功,忘其大过,让他们重列廷臣。这样,他们虽非清贞之臣,陛下犹得贪愚之将,陛下固然使刑法委屈,然大德弥显,不治侯君集等人之罪,其过更彰显天下。”
李世民哼了一声,显然不认同岑文本的宏论。若让侯君集继续作为兵部尚书列于朝班之中,显是不可能的事情。
魏征也开口谏道:“陛下,臣闻‘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大理寺若将薛万均下在狱中,定赴高昌将与其有染的妇女执来询问。以我朝大将军与亡国妇女对辩床笫之私,所得者轻,所失者重,有碍大国风仪。昔秦穆公饮盗马之士,楚庄王赦绝缨之罪,此二人可谓明白大节。”
魏征所引典故是古时两则很有名的故事。秦穆公曾走失了一匹良马,被住在岐下的三百多游民抓住杀掉吃了,官吏抓住他们想依法严办。秦穆公不同意,反而说道:“君子不因为牲畜而伤害人。我听说吃了好马肉而不喝酒,会伤身子的。”于是赐给这帮人酒喝,并赦免了他们。后来秦穆公与晋惠公在韩原展开决战,秦穆公被伤正处于危难关头,这三百余人突然出现冒死冲入晋军重围,由此改变了战局,不但使秦穆公解围还活捉了晋惠公。另一则关于楚庄王的故事,则是说一次胜仗之后,楚庄王宴请众将,并让自己美丽的姬人为众将斟酒。这位姬人因为太过漂亮,看得众将目瞪口呆,恰巧一阵风吹过来吹灭了灯火,一人趁乱摸了姬人一把,灵巧的姬人顺手抓过其冠上之缨以为记认,并悄悄将此事告诉楚庄王。楚庄王闻言并不恼怒,心想喝多了酒的众将迷恋美色实属正常,他不许张灯,大喝道:“寡人今日高兴,大家皆将冠缨除下抛出户外,以作无缨之宴。”众人依言除缨,灯火方才点起,大家尽欢而散。后来的一次战斗中,楚庄王陷入重围身伤多处,这时一人拼死将楚庄王救出重围,其奄奄一息时对楚庄王道:“小人正是那日绝缨之人。”
不知是这二则故事打动了李世民,还是他素来对魏征言听计从。李世民沉吟了片刻,明显改换了心意,问众人道:“魏卿、岑卿刚才所言,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马周言道:“臣以为可以赦免侯君集、薛万均之罪。”
李世民又感叹道:“一样的事,因人而异。侯君集贪得宝物,阿史那社尔一样入高昌,秋毫不取。甚至对朝廷的赏物,因不见朕之敕旨,也坚决不取。其终于见到敕旨,所取唯老弱故敝而已。侯君集、薛万均受中土道德熏陶多年,竟然不如一名归顺来的突厥人。罢了,朕听从你们的意见,就赦免其罪,不用再捕之入狱了。然可以保留他们的品秩,不能让他们在朝办事。侯君集的兵部尚书一职,可觅他人来任。玄龄,你以为此职何人可堪为任呢?”
房玄龄见李世民退了一大步,但免去他们实职的心思难改,遂禀道:“李世智勇双全,谋虑宏远,新近又逐薛延陀于大漠。陛下,臣以为李世可充此职。”
李世民目视群臣,征求众人的意见,就见这些人皆赞bbr>?同房玄龄的话,遂让岑文本拟旨,诏李世为兵部尚书,让其克日返京赴任。
侯君集一生桀骜不驯,目空一切,此次克平高昌,其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不料因私取珍宝一事竟然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其心中苦楚难伸,渐渐对李世民生出了无尽的怨怼之情。
其实李世民这样处理侯君集,非是一时愤怒,而是大有深意。李靖数次在李世民面前说侯君集有异志,看似李世民当时未上心,其实早已对侯君集有了警觉。侯君集在高昌的作为,完全是肆无忌惮,正好印证了李靖的前言,李世民因而痛下重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了二日,褚遂良匆匆求见李世民,禀报道:“陛下,洛阳来人密报,说张亮阴养死士,以图造反,此为他们的证辩。”说完,他将一纸递给李世民。
第九回 张亮蒙冤赴刑场 太子顺势固储位
李世民凝神阅读来书,眉宇间渐渐隆起一团疙瘩。他很快将来书读完,然后吩咐褚遂良道:“你去大理寺向孙伏伽传达朕之旨意,让他带人连夜奔赴洛阳,把张亮擒拿回京勘问。”
褚遂良转身要走,李世民又叫住他,说道:“孙伏伽文弱之吏,让他擒拿张亮,恐怕有些勉为其难。这样吧,你让孙伏伽在寺内等候,朕让常何带领三百宿卫与其会齐,然后赴洛阳公干。”
褚遂良说道:“张亮为陛下多年的股肱之臣,如今去擒拿他,臣恐怕口说无凭,陛下最好赐一手诏让常何随身携带。”
李世民摆手道:“罢了,朗朗乾坤,清明宇内,由朕身边之人前去传旨,谁敢不听?让他们速去速回,张亮来京后,可由孙伏伽亲自审问。”
数日后,张亮被孙伏伽、常何锁拿入京,并随带了一干人证。孙伏伽逐个审问,张亮的乖张之行渐渐显露出来。
李世民即位以后,张亮因保据洛阳且能联络山东豪杰,成为李世民争夺皇位的后方根据地而有大功,被授为郧国公,先后出任豳州、夏州都督,相州大都督长史,洛州都督等职。其任相州大都督长史时,相州大都督由魏王李泰遥领,其实相州还由张亮全权主政。
张亮一开始在各州主政的时候,密遣手下到辖区内伺察人之善恶,抑豪强而恤贫弱,在辖下民众中赢得了相当好的口碑。但他自从休掉结发妻子,更娶李氏为妻之后,性情大变,仿佛换了一个人儿。
李氏算来是李神通已出五服的本家女儿,如今李家坐了天下,她也算是沾了皇亲。此女生得美貌,做姑娘的时候就行为不检,与人私通多次,名声不佳。她一日在洛阳见到张亮,见他生得倜傥风流,又是当今皇上的心腹之臣,就一心想嫁给他,央求家人向张亮提亲。张亮心有智谋,颇有逢迎之才,他见此女为皇亲,模样还生得相当美貌,与自己结发妻子相比,无疑天人一般。遂满口答应,转而与结发妻子商议离婚之事。当时,男子休妻主要有三种方式:一是“七出”,即妻子触犯了“无子、淫逸、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七项名目的任何一条,男子就可以强制性休妻;二是“义绝”,即“夫犯妻族”、“妻犯夫族”、“夫族妻族相犯”、“妻犯夫”时,由官府强制离异;三是“和离”,即夫妻双方协商同意,协议离婚。张亮结发妻子一直恪守妇道,且为张亮生了二子一女,张亮找不出理由强制休妻,只好厚着脸皮与其相商,其夫人见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好答应离婚,搬出张府另选宅居住,并誓言此生不再嫁。
张亮迎娶新夫人李氏入家,将其奉为天神,其宠爱之余,渐渐有些惧怕。久而久之,李氏恃宠而骄,除了在家内呼叱自如以外,还干预政事,张亮对其言听计从,其理政时乖谬甚多,辖下民众怨怼日甚。
李氏嫁了张亮,其好淫的毛病仅在新婚时收敛了一些,时间一长,又按捺不住。其在相州之时,见到一名卖笔之俊面小伙子,此人年方十八岁,又善歌舞,惹得她心动不已,遂主动撩拨,二人很快成就了好事。李氏为图长久快活,竟然说通张亮收此人为义子,对外人说此人系张亮的私生子,并为之取名为慎几。从此以后,慎几就在张府内居住,全府之人皆知慎几与主母私通,然畏惧主母的淫威不敢言声,单单把张亮一个人蒙在鼓里。
李氏还有一件爱好,即是爱与旁门左道之人交往,她入了张府,巫婆神汉从此盈门。
张亮在新夫人的影响下,从此有了收养义子的习惯,数年之间,竟然收义子五百余人。他也渐渐迷上神巫之道,神巫之人环绕左右,其中以程公颖和公孙常对其影响最巨。
向李世民告发张亮的名状中,有程公颖和公孙常的名字,孙伏伽和常何此去洛阳,自然按图索骥将此二人拘来。孙伏伽主审此案,自然知道此二人是此案的关键人物,对他们二人动了大刑。可怜这二人平日里摇舌鼓吹为拿手好戏,一遇到如狼似虎的大理寺之人,以及那难熬的刑具,自然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将其与张亮交往的过程都说了出来。
孙伏伽问程公颖道:“你与张亮何时相识?”
程公颖答道:“小人在相州以方术闻名,张大人夫人将小人引入其宅中,小人从此与张大人相识。”
“你向张亮说了什么不法之言?”
“大人呀,小人说出一些不法言语,非从真心,其实是张大人所引。小人与张大人相熟之后,一日张大人召见小人,他问道:‘相州形胜之地,人言不出数年有王者起,你以为如何?’小人一听此为大逆不道之言,心中惊异,然许多日子受张家金帛无数,若以言相抗定然绝了衣食之路。”
“哼,你还算老实,知道你自己靠招摇撞骗来混饭吃。”孙伏伽冷笑道。
“小人当时察言观色,心想还是顺着张大人的心思最好,遂答道:‘大人卧似龙形,必当大贵。相州数年内有王者兴,正是应在大人身上。’张大人一听,顿时喜形于色,当场又赏了小人一些钱物。”
“张亮为朝廷大员,岂能如此无聊?你别是熬刑不过,在这里胡乱攀人,妄图减轻罪过吧?”
“小人不敢。小人说此话时,张大人夫人也在当场,她当时对张大人道:‘程公在相州以相术驰名,且轻易不出言,他能说出此话,已经担待许多,不容人不信啊!’大人若不信,小人愿与他们当堂对质。”
“罢了,你刚才所言,这里记录在案,你敢画押吗?”
“敢,敢。只是小人十指受刑,难以自如写字。”
孙伏伽唤来牢子,让其伸直程公颖的手指在案卷上画押。
与程公颖相比,公孙常因颇有文辞,其说辞更为流利:“小人自小习得黄白之术,张大人闻名将小人请入府内。是时,张大人及其身边环绕江湖术士,小人稍稍一打听,得知他们最喜听吉利隐秘之言,遂逢迎说辞。”
孙伏伽问道:“‘有弓长之君当别都’这句话,定是出自你口了?”
公孙常连连摇手,说道:“非也,非也。这句话却是张大人亲口所说。”
“哼,你最好拆字,爱隐语喻人,张亮武人出身,焉能说出这等文雅之大逆不道之语?不是你所教又是什么?”
“大人,请听小人细说个中详细。”
“张大人那日将小人叫到面前,其说道:‘吾尝闻图识有弓长之君当别都的话,如今天下由李姓皇上坐定,再说张姓,恐怕有些虚妄了。’张大人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小人本该厉言驳斥才是。千不该,万不该,小人当时被猪油蒙了心,恰巧手头正有一本图篆,就翻开与之讲解。大人,那张大人毕竟是武人出身,识字有限,经小人一番如坠云雾里的讲解,他竟然愈信不疑。大人,念小人当时贪些钱财,又畏惧张大人权势,不敢不说,就饶了小人吧。”
孙伏伽令公孙常当场画押,又骂道:“眼下盛世之时,人们或就学求仕途,或历练行经济之事,退一步讲,就是在田亩中耕种,亦能自足。你们这些妖人,贪图安逸,装神弄鬼,凭些口舌之利穿行于官宦之家,以此来讨些便宜。张亮本来一个好好的人儿,让你们这些妖人给教坏了。现在出了事,你们把所有的罪行都栽在张亮身上。张亮固然有罪,你们难道能逃罪责吗?”
孙伏伽禀承戴胄的公平理狱的作风,不以李世民的震怒之言为旨意来审理张亮的案件。他内心始终以为,张亮有功于皇上,这些年来始终忠心为国家办事,他固然有些乖张之行,但不至于谋反。他起身向张亮的牢房走去,边走边心想:张亮若不停妻再娶,能有今天吗?
张亮入狱之后,其昔日的倜傥风采一扫而尽,仅剩下满面的憔悴焦虑神情。他见孙伏伽迈入牢门,二人毕竟是多年的熟人,急忙上前扯住其手,连声道:“孙老弟,孙老弟,愚兄被人陷害,你定要替我辨明是非啊。”
孙伏伽让牢子展开程公颖和公孙常的口供,叹口气道:“张兄,此前有人在皇上面前告你,现在这二人又说得如此明白,把你意图谋反的罪名坐实了。张兄,你在任上办错一些事,哪怕是贪污,以你功臣之身,皇上定然宽大,至多降职罢了。可眼下有证人之言,你又养了五百余义子,分明是谋反嘛。谋反是最大的罪名,别人又如何能救得了你?”
张亮低头看那二人的口供,越看越怒,吼声如雷,骂道:“这两个妖人,骗了我许多钱财,到了又反咬一口。我什么时候说出这等话来?这些话正是他们整日装神弄鬼所言!”
孙伏伽叹道:“张兄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明知他们为妖人,又让他们围绕左右。说来说去,他们若不知道你有此种爱好,你的府门他们能很好登吗?”
张亮到此时方才想起,自己原来基本上不与这班人打交道,自从新夫人入门,这类人方才多了起来,遂咬牙道:“都是她弄出的好事。”
“想是张兄不知,向皇上告发之人还单独写了尊夫人一段。说她好淫乱,你所收义子慎几正是她的贴身相好;还干预政事,她枕头风一吹,你定会言听计从;最重要的就是结交妖人了,依兄所言,这些妖人都是她引来的吗?”
“正是,这贱人到底坏了我的好事。”张亮说到这里,忽然怔怔地发呆了半天,然后双眼流出了眼泪,向孙伏伽恳求道:“孙老弟,到底是什么人要置愚兄于死地呀?如此隐微之事他都能打探得如此详细?孙老弟,你这次好歹要救我一救,皇上面前,就靠你多多美言了。”
“张兄,皇上面前小弟定会公正奏报,可是皇上最终到底如何,小弟心里也没有底。”
“那二人明显是怕死而诬陷于我,他们的话岂能当真?何况,我多年来跟随皇上,积功无数,皇上定然知道我忠心耿耿。或者说,此次将功折罪,将我废为庶人,那也是好的。”
孙伏伽点头答应。
张亮又道:“孙老弟在觐见皇上之时,请你向皇上求恳,就说我自知罪孽深重,能否请皇上瞧着我有功劳的份儿上,让我再见皇上一面,以诉说冤屈?”
孙伏伽摇摇头,回绝道:“小弟去洛阳拿你之前,皇上金口说道:张亮居功自傲,所行乖张,此事由大理寺公平审理,朕不用见了。张兄,此事恕小弟难以完成。”
张亮心如死灰,黯然说道:“如此,就全凭老弟替愚兄辨明冤屈,愚兄下辈子做牛做马,一定报答老弟之恩。”
李世民答应与薛延陀和亲,夷男立即将执失思力放回。此时,李世、薛万彻还在定襄屯兵,帮助李思摩站稳脚跟。执失思力到了定襄,恰巧李世刚刚接到授任他为兵部尚书的诏书,二人就同行回到长安。
李世民在太极殿西暖阁召见他们。
执失思力被夷男扣押日久,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李世民,其叩拜之后,哽咽道:“陛下,臣原想此次难再回京城,已抱必死之心。不料我军先胜后和,陛下又心挂微臣,厉言夷男释放臣归国,让臣又复重生。”
李世民也大为感动,他走下御座到了执失思力面前,以手抚其背曰:“执失思力,你很好。你当初被夷男扣押,朝中许多人皆说你定降无疑,朕独以为不然。你持节出使薛延陀,恰逢祸乱之时,不为夷男利诱威迫,而其志不改,果然应了朕之言语,朕心甚慰。起来吧,你此番举动堪与汉朝苏武相媲美。你们又有所不同,苏武毕竟为汉人,你为突厥人如此做,更为不易。”
执失思力立起身来,说道:“臣现在为大唐之官,食的是大唐禄米,即是大唐之人。臣陷身于薛延陀,困顿之时每每想起此节,坚志难改。”
李世民忽然发现执失思力的左耳处空空荡荡,惊问道:“执失思力,你的左耳呢?”
执失思力低头不语,李世躬身禀道:“执失思力失去左耳,乃其自割明志。我朝有烈士如此,其志节犹胜于苏武。”说完,他将执失思力自割左耳的事说了一遍。
那日执失思力被人带到夷男面前,夷男说道:“执失思力,李世民灭你故国,此为不共戴天之仇。我如今势强如虹,准备南下。你可为我军先锋,得胜回来,我定将东突厥的地盘还给你,就立你为可汗。”
执失思力答道:“天可汗已立李思摩为可汗,令其复归故国。你口口声声说遵从天可汗的旨意,为何又出兵去攻李思摩?”
“这么说,你定是不愿意降我了?”
“不错,我既为唐廷使者,自然完成我的使命。”
“哼,李世民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死心塌地?”“皇上待臣下以仁义,这就是天大的好处。我若朝三暮四,岂复为人?”执失思力说完,拔出佩刀大呼道:“岂有唐烈士而受屈虏庭,天地日月,愿知我心!”其刀光一闪,登时割下了自己的左耳,鲜血如注。
夷男恼羞成怒,意欲杀了执失思力。然他毕竟畏惧大唐,不敢将事做得太绝,就留下了执失思力的一条命。
李世说完,李世民大为感动,上前抚住执失思力的左耳处,说道:“执失思力,你何苦如此?朕知道你心如铁石,必不叛我国,何必自残身体呢?”
执失思力流泪道:“陛下,当时的情势,夷男及身旁之人皆认为臣为突厥人,他们忘了,臣此时已为大唐之人。若不割耳明志,他们难知臣之真心。”
李世民向李世感叹道:“世兄,想起你当初礼葬李密的事,其忠义之心,与执失思力相差无几。人立世上,若无忠无义,何谈为人?!嗯,执失思力此举,可让吏部拟一诏文,明发天下,以彰其德。”
李世躬身答道:“自古以来君主皆贵中华之人,而贱视夷狄之众,独陛下能爱之如一,所以天下之人视陛下为父母。执失思力以及突利、李思摩等人归了大唐,所以无华夷分别,对陛下忠心专一,皆是陛下爱之如一的缘故。臣此次在北境,观察各部状况,除了薛延陀势大对陛下有些离心离德以外,其他部落皆视陛下为心目中的‘天可汗’,其敬爱之心无以复加。”
李世民沉吟道:“是了,一枝独秀,必变生祸乱。世兄,朕此次答应与薛延陀和亲,当时主要虑及执失思力被其所拘。如今执失思力已回,此事是否从长计议?”
李世听其话音,觉得李世民有些赖婚的意思。心想,你以大国的万乘之尊,说过的话转眼又不算,岂是为人主的道理?但他不好明着反对,支支吾吾道:“此事的确要从长计议,若薛延陀与我国和亲,其在北境的地位要高于他部,有些不妥。不过皇上已答应和亲,现在似乎找不出理由与其相绝。若再成嫌隙,又起边患,亦为不美。”
“你说得对,不能再让薛延陀在漠北一枝独秀,朕与其和亲,势必抬高其地位,反而又增加其势。嗯,此事放放再说,执失思力,你说呢?”
执失思力见皇上为了自己的安危,竟然不惜答应和亲以换回自己,此番恩情,实在太大。那一时刻,他又哽噎,竟然说不出话来,只好伏地向李世民叩拜以表衷情。
李世民知道执失思力此时的满腔感激之情,遂微笑道:“罢了,你不用在这里叩头不已,早点回家吧。朕固然记挂着你的安危,又如何及得上你的家人?世兄,你也下去吧。眼下高昌已平,吐蕃与我国和亲,薛延陀又被你打回了老家,可谓四海康宁,你现在替下侯君集为兵部尚书,边境事宜不多,可以放心来做。”
“臣深谢陛下洪恩。陛下,那侯君集固然有罪,然他素有大功,新近又有克吐蕃、高昌之绩,与其让他赋闲在家,不如还让他在兵部任一差使,与臣一同替皇上办事可好?”
“你好好地干你的兵部尚书,不要管侯君集之事!侯君集在高昌私取财宝事小,然他败坏了军律,坏了朕的名声,非降罪不可。你今后知事兵部,须谨记此点。”
这是皇上的训诫,李世自然躬身答应。
李世民又悠悠说道:“世兄,你这一段时间见过药师兄吗?”
“臣一直在北境驻防,回京之时也是匆匆忙忙,算来有数年时间未见过李药师了。”李世见李世民似无意间问起这句话,顿时绷紧了心弦。事实上,李靖与李世二人心照不宣,知道皇上对他们常怀警惕之心,不敢过往太密,深恐由此招致皇上的更大嫌疑。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执失思力亦为严口之人,朕今日将这件秘密之事说与你们。药师兄数次对朕言道,说侯君集随其学兵法之时,往往穷究深索,恐有异志之心。朕当时一笑了之,然观侯君集此次在高昌国的作为,可谓肆无忌惮。朕还好好地活在京城,那高昌不过在京城数千里之外,侯君集竟然如此大胆,朕死之后,又有谁能制之?世兄,朕现在所以罢其官,有长远的考虑。”
李世民对李世和执失思力明言革除侯君集的真相,让二人对君王胸怀的坦荡心怀感激。李世又听出了其中更深一层的意思,即是为人臣者,要以忠心为要,不可自恃本领图谋异志,如此就犯了皇上的大忌。
两人躬身退出西暖阁,就见孙伏伽已候在殿外。他们互相笑面打了招呼,太监将孙伏伽领入殿内。
孙伏伽将所有案卷呈给李世民御览,然后静静地候在一边。
李世民阅罢案卷,?99lib.似自言自语道:“嗯,看来别人所奏为实,张亮果然有罪。”既而抬眼问孙伏伽道:“孙卿,你主审此案,谈谈你的观感。”
孙伏伽叹道:“陛下,臣审过此案,觉得张亮错娶了一位夫人。”
“此又何解?”
孙伏伽将李氏的事细说一遍。
李世民摇头道:“历来好说红颜祸水,像周幽王为了取悦褒姒,就点燃烽火擂鼓为戏,后人皆说褒姒因此而一笑倾国,将国灭的缘故归于她身。可是呀,若周幽王不荒唐,褒姒能点燃烽火吗?同样的道理,若张亮能在衙中主事,在家中能持大节,.99lib?焉能受妇人的左右?说到底,若李氏有错,皆归罪于张亮,此点不用再说。孙卿,你审理半天,最后就审出这样一个结论吗?”
孙伏伽有些紧张起来,不知以何言语为对,他停了半天,方才说道:“臣想……臣想张亮跟随皇上多年,又知皇上待功臣向来宽宏,不忍见张亮因此得罪。”
“朕赏给你兰陵公主园时,你那时有何等的锐气,现在这些锐气难道都消磨下去了?罢了,朕知道你念着同僚的交情,不忍见张亮得罪,此为人之常情,朕不怪你。这样吧,张亮毕竟是勋臣,朕不好独断。明日的朝会上,你将案情当堂向群臣宣示,让大家先议一议再定。”
第二日的朝会上,孙伏伽将张亮的案情向群臣宣示一遍,并将有关人员的伏辩呈在堂上。其最后说道:“皇上的旨意,张亮为勋臣,如何处理由群臣决断。”
李世民微微点头,示意群臣就此议题讲话。
张亮一直在京外任职,与朝中大臣交往不多,他又自恃是李世民的心腹之人,不免有些志高意傲。他现在忽然犯事,群臣多以为他辜负了皇恩,实在不该,更有一些平素就瞧不惯他的人,心内窃喜。
萧瑀、房玄龄、魏征、长孙无忌、于志宁等老臣比较持重,认为张亮固然有反状,然他毕竟为勋臣,请皇上从轻发落。其他臣子见他们这样说纷纷附和。
李世民见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遂问道:“如此说,张亮有罪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群臣皆然之。
这时,治书侍御史刘洎出班,持笏躬身奏道:“陛下,群臣皆认为张亮有罪,臣以为不然。”
“嗯,刘卿为何独持异论?”
“臣以为,张亮多养义子,与妖人交往,固然不该,然说他要反,实在牵强。其收养义子号称五百余人,以此来作为起事的资本,能成何事?妖人举证张亮的言论,当时仅有他们二人对话,是真是假,仅是一面说辞,不足为证。陛下,张亮为勋臣,不该有此举动,稍加薄惩即可,不能加之以谋反的罪名。”
李世民脸色严肃, 51b7." >冷冷说道:“哼,张亮阴养义子五百,又自视为王者,此为明显的见证,怎么能说其反状未显呢?难道要等他领兵起事后方能称为有反状吗?刘卿,此事不用多说,就依群臣之议定张亮之罪,你退回去吧。”
刘洎本想还要讲话,但看到李世民的严峻神色,又见群臣看着自己那异样的神色,就咽了一口唾沫,将要说的话退了回去,然后退回班中。
第二日,张亮就被押赴刑场斩决。李世民一开始想赐张亮自尽,赏他一个全尸,但褚遂良等人劝说道:谋反为大罪,须使天下知闻。于是,李世民又改换了主意。
张亮临刑前,其面北跪在地上,大呼道:“皇上啊,臣一生忠心耿耿,何尝有反的念头?君令臣死,臣不敢不死,臣虽死无憾。臣死后,下辈子托生为人,还要来做陛下的臣民,以奉事陛下。”
张亮被诛,其妻李氏,其义子慎几,以及公孙常和程公颖等人也当场问斩。
张亮临终的话,最后还是传入了李世民的耳中,想起张亮一生追随自己,其忠心的时候毕竟为多,心中就若有所失。这日黄昏,长孙无忌入宫,李世民留其一同进晚膳,今晚的主菜有一道“飞刀鲙鲤”,此鲤鱼系洛水中所生,他们就从此菜中引出了张亮的话题。
李世民伸箸夹了一口鲤肉,咀嚼数下,点头道:“天下的鲤鱼毕竟以洛水所产为最,这些年,张亮挑选佳鱼贡入宫中,让朕可以常食此美味。”
长孙无忌提醒道:“陛下,张亮已被诛,此鱼别人也一样贡来。”
李世民想起了张亮,顿时没了胃口,他抛箸叹道:“无忌,想起张亮临终之言,其无怨无悔,忠义可昭。唉,朕莫非杀错了吗?”
长孙无忌道:“陛下,臣这几日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张亮之死并非简单谋反之事,其背后似大有深意。”
“有何深意?”
“陛下还记得昔日张亮被隐太子、齐王拘来京城吗?隐太子当年拘来张亮,显然想除去陛下的亲信之人。外面风传,张亮现在与魏王泰交好,其被诛似有皇子相争的背景在里面。”
李世民闻言低头不语,其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转个不停。他一生经过无数次凶险之事,像此次张亮被杀,其背后若果真有诸子争势的背景在里面,他应当能想到。但此次事件太突兀,绝无先兆,他事先未向此方向想起,仅认为事关张亮,而不涉及他人。
李世民不动声色,转而问长孙无忌道:“无忌,诸子现在果然相争吗?朕看来平静如水,他们难道已成水火之势了吗?”
“表面来看确实平静如水,然陛下既立承乾为太子,这些年又待泰儿恩宠逾制,遂使泰儿有了想法。外面有皇子相争的说法,盖缘于此也。”
“无忌,你为承乾、泰儿、治儿的母舅,应当了解他们的禀性。承乾患有足疾,有失大国之仪,这些年又多行乖张之举。反观泰儿,有朕之家风,朕偏爱泰儿,实为其贤之故。无忌,别人不解,你难道也不能理解朕的这番心思吗?”
许是因为李承乾为长孙嘉敏的长子,长孙无忌与李承乾的感情相对好一些,而李泰由于自小比较骄奢,长孙无忌有些不喜,所以对李世民宠爱李泰不以为然。
李世民也明白长孙无忌的心思,他见长孙无忌默默不语,遂说道:“这样吧,承乾和泰儿的事,找个时辰大家再好好议一议。张亮此次被诛,其身后若果真有皇子相争在那里作怪,我们不可大意。”李世民此时想起了自己与李建成、李元吉相争的往事,又想起长孙嘉敏的临终嘱托,若自己的儿子再相互残杀,非其所愿。
长孙无忌闻言起身道:“陛下将大祸消弭于无形,为国人之福,亦是故去的皇后之愿。储位仅有一个,既立太子,不可再让他人觊觎,如此,则祸端难起。”李世民挥手让其坐下,叹道:“罢了,好好的一顿饭,让你如此一说变得无滋无味。唉,张亮之死若果如你言,就死得有些委屈了。嗯,群臣一片诛杀声中,唯刘洎认为其反状未显,委实不容易。”
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新婚半年之后,松赞干布令人制作一只金鹅,高达七尺,模样精巧,鹅肚内盛酒三斛。是时,吐蕃文字新创,松赞干布即让人书成一表,其中以婿相称恭颂李世民。然后,他派使持表及金鹅入长安,将之献给李世民。
李世民眼望金光灿烂的大鹅,又见吐蕃人创制了文字,深自感叹,对唐俭说道:“看来这名赞普还是一个挺精细的人儿,其礼甚多嘛。对了,文成公主入吐蕃之后,其日子过得如何?”
通译将李世民的话译给吐蕃使者听,那名使者侃侃而言道:“陛下,公主如今甚得吐蕃臣民爱戴。”接下来,他详详细细将文成公主在逻些的作为说了一遍。
李世民边听边点头,似自言自语道:“是了,她在逻些如此忙碌,像创制吐蕃文字也是因其所请,看来她在吐蕃过得还算快乐。唐卿,如此美丽多才的女儿,远嫁万里,朕这些日子一直有怜惜之心。她能如此,则朕心亦可无憾了。”
唐俭禀道:“陛下慧眼识人,选出文成公主和亲吐蕃,其入吐蕃之后,口碑不错,可谓得人。与前隋义成公主相比,实有天渊之分。”
吐蕃使者躬身请道:“陛下,鄙人临行之前,公主除了让在长安购买丝绸以外,还让鄙人向陛下请求,请赐予蚕种,并遣懂养蚕及缫丝之工匠入吐蕃。”
“吐蕃高寒,那里能养蚕吗?”
“公主带去包谷种子,皆种植成功。公主说,鄙国能否养蚕,先试一试再说。”李世民微笑向唐俭道:“公主一入吐蕃,仅记得自己是吐蕃王妃的身份,恨不得将我国万物皆移过去。也罢,唐卿,若公主有请,你倾力完成其心愿才是。”
吐蕃使者闻言,满意躬身而退。
唐俭又向李世民禀道:“陛下,自从执失思力归国之后,薛延陀夷男经常派使者请皇上赐给公主。文成公主入吐蕃,使我国与吐蕃和睦友好,看来和亲之事大有益处。陛下此前已答应了夷男,臣意可以赐予公主使其早日成婚。”
李世民沉吟不答,继而问道:“你说薛延陀使者日日在京中催促,有些夸大了吧?”
“陛下,薛延陀使者见久候无音讯,前些日子启程北归,此时无人在京。”
“对嘛,他们应该有半个多月未来人了。”
“陛下圣明,确实如此。”
“对呀,朕本来想让清河公主和亲薛延陀,然其使不在京,朕又找何人来说?”
“如此,臣即日就遣人去唤夷男,让他入京面圣谢恩。”
“罢了!我大唐女儿岂是嫁不出去的人儿?上赶着请人来娶吗?夷男请求和亲,可谓雷声大,雨点小,足见其心不诚。那吐蕃的禄东赞为请求朕恩准,竟然在京中呆了半年有余,显其至诚之心。夷男与其相比,明显为虚情假意。唐卿,你觉得有必要再去唤人吗?”
唐俭听其话音,感到李世民准备赖婚,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唐卿,此事作罢。你按朕的意思拟一玺书,责夷男不按期来请,因而失约。”
“臣奉旨。”
李世民以牵强的理由赖婚,显示他压根就不想将公主嫁给夷男。他当时许是因为文成公主远嫁他国而凄然独对,心伤女儿情怀,不愿再将女儿远嫁,亦未可知。
李世民赖婚的玺书发至薛延陀,群臣闻讯,许多人不以为然。
由于李世领兵驱逐薛延陀,李世又回京任兵部尚书,李世民在两仪殿设宴款待群臣。
李世民面南坐定,群臣也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时,魏王李泰起身走到居中的地方,躬身道:“禀父皇,《括地志》经增删数遍,已然定稿,今日儿臣将样本携来,呈父皇御览。”
李世民闻讯大喜,笑道:“好嘛,李卿克定漠北,泰儿又完成《括地志》,可谓一喜加一喜。泰儿,让他们呈上来吧。”
李泰回首向殿门处一挥,一名太监打开第一函取出第一卷,小心将之呈给李世民。李世民细抚封面,见上面的“括地志”三字正是自己亲笔所书,心内又喜,遂说道:“泰儿,朕想不到你果然成就此事。古来地理文书,皆片言只语,难成系统,此书能成,可谓集大成者。各位爱卿,你们以为如何呀?”
皇子监修舆地之书,至今仅有李泰一人。且修撰时工程浩大,李泰能在数年之间完成,显示其有相当的统驭之力。群臣眼见样书摆在面前,自然连声赞颂。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泰儿,办事要以认真为要,群臣夸赞,你不可飘飘然,还要将书再核对一遍。书成之后,可从内府具领书费,刊印天下。你可把此次编书之人的功劳呈上来,朕会依其功劳大小予以奖赏。”
李泰急忙谢恩。当着满朝文武,办了这样一件露脸之事,李泰内心里非常得意。
李世民又微笑道:“今日设宴,专为祝贺李卿克定漠北之事,泰儿又来添喜,请众卿开怀畅饮。来,奏乐,众卿共同举盏。”
帷后的乐工们立即奏响了《七德舞》,殿侧的舞者随着乐声依节奏起舞。群臣饮酒之时,闻听此节拍铿锵的《七德舞》,脑海里现出金戈铁马的场景,饮酒的节奏似乎加快了许多。
李世民侧脸一看,忽见魏征正在那里双手掩着耳朵,低头不语,仿佛化外之人。李世民大为奇怪,挥手让乐声减弱一些,然后问道:“魏卿,你何故不饮酒?”
魏征没有听到李世民的问话,其身边的高士廉用手指捅了他一下,魏征茫然不知,高士廉悄声说道:“皇上正问你为何不饮酒?”
群臣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魏征的身上。
魏征迎着李世民问询的目光立起身来,答道:“臣非是不饮酒,只是现在年龄渐老,闻听节奏如此快的乐声不习惯。陛下,此乐声何名,怎么如此嘈杂?”
“嘈杂?魏卿,你果然糊涂了吗?今日所奏之《七德舞》,即是当初之《秦王破阵乐》,你听过无数次,难道就不识了吗?”
群臣发出了一阵轻笑。
魏征说道:“臣确实有些糊涂,然又有些不解。”
“为何不解?”
“如此嘈杂的乐声须出征时使用方合适,这里是典雅的殿堂,似演奏《庆善乐》为宜。”
身边的高士廉插话道:“嘿,你记不得《七德舞》的名字,怎么一口说出了《庆善乐》的名字?”
《庆善乐》为文乐,其广袖曳屣,以像文德;而《七德舞》为武乐,其被甲持戟,以像战事。李世民到了此时,其心思如电,知道魏征一点都不糊涂,他说不喜《七德舞》而爱《庆善乐》,其实是喻“偃武修文”的治国道理。想到这里,李世民又微笑问道:“魏卿,朕知道你有话要说。”
“臣有话要说。”
“哈哈,你要说的话肯定不是为朕歌功颂德。这样吧,我们不能打扰了群臣饮酒的兴致,宴尽之后,朕再召人一起商议,届时再听你好好说话。来呀,将《庆善乐》奏起,以提起魏卿饮酒的兴致。”
魏征俯身取过盏来,敬祝李世民道:“臣敬陛下一盏,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静,皆是陛下之功,臣衷心赞颂。”
“魏卿,这是真心之语吗?”李世民说到这里,忽然开怀大笑,“不管是真心假意,此话能从魏卿口中说出,朕足感欣慰了。”
宴罢,李世民留下房玄龄、高士廉、魏征、长孙无忌、褚遂良、马周、岑文本、唐俭、刘洎等人议事。
李世民唤魏征坐在其身侧,然后说道:“魏卿,你有话要说,现在可以说了。”
魏征答道:“谢陛下能听臣言语。臣记得薛延陀新败之后,陛下答应了其和亲的要求,然臣昨日又见了皇上的玺书,上面责怪夷男未遣来使,以致失约,皇上遂拒绝和亲。臣大惑不解,不知皇上为何绝了与薛延陀和亲之意?”
“夷男虚心假意,朕何必再将女儿嫁他?”
“臣以为有些不妥,记得陛下贞观初年时曾说过,要以仁义诚信与周边相处。陛下答应与薛延陀和亲在前,近来又毁约,如此办即是不诚信也。”
“哼,戎狄人面兽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朕对那薛延陀的夷男,可谓仁至义尽。然结果呢?他对朕阳奉阴违,口中答应得好好的,转脸就发兵相攻。朕待之以诚信,他却反复无常,朕已经没有耐心。”李世民的这些宏论,让群臣听来不以为然。贞观初年以来,李世民一直说要视华夷为一体,然自从结社率带人抢宫之后,其心思大变,将“戎狄人面兽心”的陈词滥调又捡起来,可见人心易变。
褚遂良插言道:“陛下,薛延陀若见我国绝和亲之议,其定有被欺之感。如此,则嫌隙既生,必构边患。”
房玄龄想起李世民说过的“兵凶战危,圣人所慎。朕为苍生父母,苟可利之,岂惜一女”之语,心中感慨万千。他有心想直谏,又见群臣此时纷纷指斥李世民的赖婚之行,恐怕招致李世民的震怒,终归不敢,就变了一个角度说话,遂说道:“漠北诸部中,以薛延陀势力最强。陛下以前也说过,我国对漠北诸部的策略以安抚为主。如此,只要将薛延陀安抚好,则其他部落不足为虑。遂良说得对,不能因此再激起边患。臣以为,对薛延陀还是要示之以仁义为好。”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薛延陀势强?朕不这样看。像此次李世领兵去讨,仅数千人马就将薛延陀击溃,其狼狈如此,有何强势?朕此次所以绝婚,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外人皆说薛延陀强盛,朕若再许与其和亲,其他部落如何看?许以和亲即是助长了夷男的凶焰,朕不为也。”
看到李世民为其赖婚行为进行诡辩,群臣有心再谏,又想玺书已发,若此时再将玺书收回,亦为不美,遂不再劝谏。
李世民见众人不再言声,遂说道:“此事今后不用再提,薛延陀不会再有任何举动。众爱卿,你们心思,朕非常明白。朕难道会成为一名一意孤行之人吗?不会!大凡对边疆之策,不可拘泥常式。像和亲之策,朕将之用于东突厥、吐谷浑、吐蕃诸国,而对高昌及薛延陀断不能用此策。不管怎么说,边疆以安抚为主,然不可失之强势。”
众人都听明白了,李世民今后对待边疆的态度将采用强势与安抚相结合的策略,而不是早期的一味安抚的手段。
刘洎躬身说道:“陛下,对四夷可以或安或伐,然对于国内之事,还要以安静为主。”
李世民森然道:“朕会掌握这个尺度!朕派侯君集出征高昌,派李世荡平漠北,至多数万人马,不至于扰了国内安静。”
群臣于是不再说这个话题。
魏征这时又说道:“陛下,臣今日见魏王献《括地志》,还有话想说。”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魏卿,顷年以来,你在朕面前从来都是言无不尽,不管什么话,但说不妨。”
“谢皇上。臣近日听来一些风言风语,说张亮之死,其事关诸皇子。实际上,陛下这些年对魏王宠爱有加,朝臣及外人私下里猜测,皇上有易储之意。”
“此为你们的胡乱揣测,朕早立承乾为太子,其至今未废,朕怎么又要易储了呢?”
“不然。皇上这些年待魏王确实不同一般。譬如允其在府内设立文学馆,听自引招学士,可谓不同寻常。”
“朕允泰儿设立文学馆,是让其编撰《括地志》。今日,泰儿已将《括地志》样本献来,朕言非虚吧。”
“贞观十二年,王珪以为三品以上公卿路遇亲王下马拜见,不符礼法规定,要求取消。陛下说道:‘人生寿天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公辈之主!何得轻之!’贞观十四年,陛下驾临魏王宅第,赦免雍州长安县囚徒死刑以下罪犯,减免魏王府所在的延康坊当年的租赋,赐魏王府属及同坊老人各有等差,如此恩宠,似是汉高祖荣归故里免除沛、丰徭役之待遇,太子就没有此等幸运。陛下厚此薄彼,怎能让臣等没有想法呢?”
魏征的话鞭辟入里,让李世民无法反驳,只好沉吟不言,场面显得有些难堪。
刘洎跨出一步,躬身言道:“陛下,魏特进提起汉高祖,让臣想起汉高祖曾经想废嫡立庶的事。自周以来,立嫡为长,以此绝庶孽之窥视,塞祸乱之源本,为国家者所宜深慎。后来汉高祖听从了张良的意见不废太子,即是基于此点。”
李世民依旧不语,他斜眼看了刘洎一眼,心想此人累次率先启奏,有点不讲规矩。
马周也奏道:“臣听说陛下欲让魏王搬入武德殿居住,此武德殿即是齐王元吉所住的承庆殿。陛下疼爱魏王,可以另拨宅居住,但不可让他住在此嫌疑之地。”
李世民不满地嘟囔了一声:“你们皆爱道听途说,泰儿现在好好地住在其府内,什么时候住进武德殿了?”
褚遂良也奏道:“陛下既立太子,又特爱魏王,使人莫名所以。次子虽是陛下所爱,然不可超越嫡长子。如不能明立定分,遂使当亲者疏,当尊者卑,则佞巧之徒趁机而动,私恩害公,惑志乱国。臣请陛下三思。”
李世民看到褚遂良在那里侃侃而谈,想起他持书来首告张亮的事,心中忽然一动:若张亮之死有诸子相争的背景,褚遂良定是归入仇视泰儿的一流。他又想起自己当初兄弟相争的情景,那时的朝中大臣也或明或暗分成了两派,若现在再重复当时的情势,于国于己皆不是好事。看到眼前的群臣一面倒反对自己宠爱李泰,他顿时明白了众人的公心,即是不愿意因皇子相争而祸乱朝廷,是为大节所在。
群臣依次启奏了一番,然后静静地看着李世民,听其示下。
李世民环视一圈,见高士廉和长孙无忌没有发言,遂说道:“高卿,无忌,你们为承乾和泰儿的至亲,对此事有何想法?”
高士廉此时任尚书右仆射,其为长孙嘉敏的舅舅,又是玄武门之变的功臣,其身份相当尊崇。他闻听李世民召唤,轻咳一声立起身来,禀道:“承乾和泰儿都是不错的孩子,陛下既立承乾为太子,其固然有荒唐之行,终无大恶。臣以为,朝中多忠直博学之臣,请陛下为太子多觅良师,以辅佐其行,是为正途。若陛下厚此薄彼,遂使下人妄自猜测,如此即是祸乱渊薮,臣不愿看到此局面。”
长孙无忌的态度很坚决:“自古以来立嫡长为储君,泰儿与承乾相比,并无特异的贤良之处。臣以为,陛下若不更换太子,须树立承乾的威望,不让他人胡乱猜测。”
房玄龄见长孙无忌说得过于露白,打圆场道:“陛下,无忌的意思,是说诸皇子忠孝,才能相差不多,若如是,太子已立多年,不能轻废。陛下方当壮年,假以时日,若诸皇子有才智卓异堪当大任者,可以另议。臣听太子说过,若皇弟中有堪当大任者,他会主动让贤。”
魏征等人一直坚持立嫡长者为储君,固然合乎礼法,然他们也应当知道李世民是以嫡次子的身份夺嗣继位的。李世民曾经说过:“国家立太子者,拟以为君。人之修短,不在老幼。”由于承乾的荒唐之行,他对之深深失望,于是想另立贤者。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的圆场之言,哼了一声,说道:“国之储君,岂是承乾想让就让的?玄龄,你为太子师,听了他这混账之语,为何不当场呵斥他几句?”其脸色现出厌恶的神色,可知他难释对李承乾的失望。
其实李世民欲易储,其根源还在于其内心的偏爱。李世民断定李承乾难成大国贤君,必然移爱到其他儿子身上。李治此时年幼,生性又有些懦弱,不合李世民的脾胃。这样,嫡子中只剩下一个李泰。此时,魏王府属苏勖等人察知了皇上的心迹,遂劝说李泰在府中学诗弄文,与名士交往,并让李泰向李世民奏请撰著《括地志》,如此引起了李世民的注意,对李泰宠爱有加。李泰因腰腹较大,趋拜时不太方便,李世民遂令他上朝时可以乘舆入宫,此等恩遇以往仅有李靖等重臣才能享受,李泰小小年龄有此待遇,更令他人侧目。由此可见李世民对李泰之爱。
群臣现在呈一面倒,激烈反对李世民欲立李泰的想法,坚持要立嫡长,其理由是以息皇位争夺的弊端。李世民有心想立李泰,其理由是立贤不立长。然李承乾为太子多年终无大恶,李泰不过领人撰著了一部《括地志》,其也有邀宠争位、恃宠骄奢等毛病,说其超越李承乾而称其贤,实在勉强,由此看来,李世民欲立李泰名为立贤,其实是立其所爱。
李世民静听群臣迭奏的时候,心里已经盘算明白。若身边重臣一致反对立李泰,则李泰并没有过人的贤能。毕竟,这帮臣子对己忠心耿耿,又博闻能谋,李泰与其相比,分量要轻许多。
群臣此时皆静静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闭目养神,似入定了一般。他知道,定立太子事关祚运,非同儿戏。眼前之势,非给群臣一个交代不可。可李承乾难当大任,而李泰又难负众望。自己想立李泰,奈何群臣反对,这使他颇为作难。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微微张开眼睛,向魏征点头道:“魏卿,你说得对。周幽王与晋献公废嫡立庶,毕竟危乱国家;而汉高祖欲废太子,最后赖四皓之力使国运长久。朕若执意易储,是忘了众卿的一片忠心。”李世民所说的四皓,即是汉时隐居商山的四老人: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
李世民的话,摆明了要继续让李承乾当太子,群臣听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然朕一直立承乾为太子,从未说过废承乾而立泰儿的话,如此却引来群言汹汹,好像朕执意要易储似的。魏卿,朕今日说继续让承乾当太子,可如何让天下人相信呢?”李世民将了魏征一军,由此轻轻摆脱了自己的责任。要说也是,这些年来,他从未说过要易储的话。
魏征不与李世民转弯儿,直言说道:“陛下只要言行一致,天下人不敢再妄加猜测。高仆射刚才说,朝中有许多正直博学之臣,可授其为太子良师,如此就堵了那些流言泛滥。”
“好,魏卿,你与朕想到一起了!方今群臣,忠直者没有超过你的,朕现在授你为太子太师,你可与玄龄一起辅佐承乾。如此,就绝了天下人之疑。”
魏征张大了嘴巴,想不到李世民竟然让自己成为太子的师傅。他迟疑了一下,奏道:“陛下信任有加,臣心怀感激。只是臣已年逾六十,近来感到气息短促,老病复发。如此身体,臣恐怕难以教授太子,更怕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李世民让魏征为太子太师,确实是明确李承乾为太子的最好说辞。群臣听闻,皆以为然,长孙无忌着急地嚷道:“魏特进,国家大治之后,为保祚运长久,以择定储君为要。举目朝中,能为太子之师,以你与玄龄为首,你就不要推辞了。”
长孙无忌说完,其他大臣也纷纷劝魏征不可推托皇命。
魏征那一时刻,热血忽然涌上头顶,其起身向李世民一拜,又向群臣团团一揖,说道:“陛下,为辅太子,臣愿从命。”
李世民也起身走到魏征面前,执其手曰:“每每关键之时,皆赖你来砥柱中流。魏卿,你不惧老病,愿为朕分心担忧,朕代天下苍生谢你。”李世民近视魏征的脸庞,见上面皱纹横生,皮肤松弛,观其开口说话,可见其门牙也少了一颗,心里不由得暗自叹息道:“果然是老了。”
因为群臣的坚持,李世民决定继续明确李承乾为太子。如此,李承乾与李泰的明争暗斗,以魏征出任太子太师为标志而告一段落。
李承乾因此而相对稳定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群臣辞出后,李世民独自在殿内呆呆地坐了半天。他知道,人之禀性为天成,靠后天的努力,靠他人的辅佐,终无大用。承乾已经形成的性儿,靠魏征的谏说能改变吗?李世民摇摇头,自己的儿子,还是他自己心里最有数。
总而言之,承乾为太子,殊非李世民之愿。然群臣坚持,李泰又无超人的才具,他也无法可想。
李世民怏怏地起身,提步迈向后宫,可想而知,他今日决定了一件违心之事。
第十回 置三州安定西域 定天下免谈封禅
侯君集被削职后赋闲在家,心里怨气难消。他天天在想,自己此次率兵出征高昌,一举荡平该国,功劳是第一的。谁知因为自己取了些珍宝,竟然被皇上问罪下狱,凭魏征谏言才被释放,最终还丢了尚书之位。思来想去,他觉得李世民待自己实在不公,心头的怒火越来越大。
他想起了自己跟随李世民平定天下的情景。
他想起了自己在玄武门之变中为李世民立下的大功。
他想起了自己深入沙碛追击伏允,想起挥师独挡吐蕃兵的场面,以及刚刚经历过的高昌之战。
放眼国内,能有几人如自己这般为李世民拼死效命?
侯君集生性高傲,他想起这些往事,更感到李世民赏罚不公,因此而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便由怨怒而转为仇恨了。
那些天,侯君集躲在宅中不出门,在堂中摔盏掷物,恼怒非常,下人们稍有过错,他亲执皮鞭紧打,吓得他们等闲不敢挨近他身。
侯君集势落之后,昔日车水马龙的府前,如今顿时变得车马稀少起来,等闲难有人入府与其攀谈。侯君集在对李世民切齿痛恨之余,又骂世人太势利。这日,其府中来了一位稀客,即是昔日的疆场挚友史大柰。侯君集听说他来访,喜出望外,急忙迎出府来。
史大柰当初被授为定襄都督府之都督,在此任上一呆就是多年。他本身为突厥人,与其治下的突厥部众相处得很融洽。他又禀承李世民的意旨,忠心守卫边疆,将其治下整治得井井有条,每年吏部考绩,对其评语皆为上上。他在任上一晃多年,勤勤恳恳分外忙碌,回京的次数很少。他这次回京,得知侯君集因私获罪,就动了恻隐之心,选带一些礼物登门探望。
侯君集看到史大柰还携带礼物,感叹道:“大柰,我势落之时,你能来府探望,我已感盛情。你又带来这么多礼物,让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史大柰携来的是塞上所产毛皮等物。史大柰答道:“塞上苦寒,仅有这些陋物,何须挂齿?我入京甚少,仅带了这些物件来登府门,心里感觉不成敬意,你何必如此认真呢?”
侯君集将史大柰迎入中堂坐定。
史大柰环视其堂中的摆设,见其家具、挂件、器皿等物都很精致,有心想赞叹一番,又想他此次因私取珍宝而获罪,此时夸赞,甚为不宜,遂住口不说。于是,他将话题引在塞上风物上,侯君集听来也觉得新鲜。
史大柰说起在塞上刚刚兴起的马舞之戏。
塞上之人以马为伴,一些人挑选一些精良之马进行训练,逐渐练成马舞。表演之时,舞马身披五色彩丝的衣装,金鞍上装有麟首凤翅。在其旁,有数名年轻貌美的乐工,他们身穿彩衣,手持乐器,开始演奏乐曲。乐曲响起,舞马就会昂首翘尾,随着节奏蹀足而舞。它们骧首奋鬣,举趾翘尾,变态动容之间,皆中音律。到了最后,这些马口中皆衔着酒杯,卧而复起,就像是向观者敬酒。
侯君集听后微微动容,笑道:“大柰,我们惯在马背上征战劈杀,谁曾想竟然有无聊之人将马儿驯成这般。马儿能向人们敬酒,我实在想不出这些畜生还有这般本领。”
史大柰点头道:“马儿有灵性,所以能从人意。君集,我后日即回塞上,你若有兴趣,就随同我去观赏一番。”这是史大柰的一番好意,他见侯君集赋闲在家,有心让他出外散散心。
这句话勾起了侯君集的无限心事,他轻叹一声,说道:“大柰,你回京前我刚刚从狱中放出来,皇上现在对我疑心很大,他能容我胡乱走动吗?”
“不妨,我明日正好觐见皇上,届时我当面向他恳求此事。”
“罢了,大柰,我感谢你的好意。如今为多事之秋,你就不要费心了。”
两人相对默默。
侯君集闭目凝神了片刻,然后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史大柰,试探地说道:“大柰,记得我们跟从皇上攻入长安的时候,皇上的手下,不过区区数万人。”
史大柰点点头。
“我们那时勇字当头,为皇上立下汗马功劳。事后我常常想,取得天下看似极难,然以我们的经历,天下之事亦易如反掌。”
史大柰不明白侯君集何以说出这等话,他平素为人很厚道,心思不似侯君集那样灵动,遂接言道:“皇上辅佐高祖取得天下,有其定数。”
侯君集哈哈一笑道:“大柰,你对皇上忠心为上。可他待我呢?我历尽千辛万苦平定高昌,到头来落了个削职赋闲的结果。”
史大柰不好接腔,心中觉得李世民如此对待侯君集,有点过头了。
侯君集直视史大柰,说道:“大柰,我听说你手下有精兵五万,能将此兵借我吗?或者,我们一同成就大业。”
史大柰明白了侯君集的意思,原来其心中已萌发反意!他大为惊恐,然面上又不敢露出异常之色,情急生智,便哈哈一笑道:“哈哈,君集,你素爱带兵,已领过多少精兵强将,还能将我那五万残兵看在眼里吗?眼下边疆无战事,无你用武之地。乱世出英雄,如今为太平盛世,你就省省吧。”
侯君集见史大柰不肯附和自己,也尴尬地挤出些笑容,说道:“瞧你如此吝啬,我一提借兵之事你就退至角落。大柰,我不过与你开玩笑罢了。以我如今的处境,今后再想带兵就难了,剩下的日子,我也想学李药师在家写写兵法,以此来附庸风雅吧。”
史大柰正色道:“好,写兵法最好。人一生忙忙碌碌不过数十年的光景,能以兵书流芳后世,当为不朽。可惜我没有你的谋略,也没有你的文才,只好在这里空自羡慕你了。”
侯君集干笑了几声。
两人至此,因各怀心事,已无话可说。史大柰又向侯君集询问了程咬金、段志玄等人的近况,侯君集久未与他们接触,也没有太多话说。史大柰见此光景,即拱手作别。
过了一日,史大柰入宫觐见李世民。
君臣二人因多日不相见,见面之后十分亲热,李世民更是拉着史大柰之手问寒问暖。史大柰详细禀告了治下的情况,李世民听得有滋有味,不觉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史大柰躬身作别,忽然想起与侯君集谈话的事,有心想向李世民禀报,又觉得无法启口,遂欲言又止。
李世民观其吞吞吐吐的样儿,诧异道:“大柰,你向来是直性脾气,有什么话藏在心中难以说出?”
史大柰期期艾艾道:“陛下,臣此次入京,想起与侯君集的交情,专程去其府中探望一番。其戴罪在家,臣去探望,只想一表昔日旧情。”
“这不是坏事嘛。你为人极有情义,不忘旧情,是为美德。”
“然臣与其谈话过程中,觉得他仅记己功,不想其过,对皇上有些怨怼之意。”
“这也很正常。君集立功无数,此次在高昌私取珍宝,扰乱军纪,朕因此罚他。他有些想不通,是为人之常情。朕让他在家中思过,并非从此让他一直在家里待下去,过一段时间,朕视其悔过情况,还是会让他出来办事的。”
史大柰见李世民待臣下如此宽宏,心里大为感动,遂决心将侯君集意图谋反的事禀告给李世民。
李世民闻听侯君集意图谋反之言,皱紧眉头,心里不是滋味,叹道:“想不到侯君集竟然心胸如此狭窄!”
“是啊,君集不念皇上之恩,不悔其过,反而妄动逆念,太不应该。臣今日将此事禀告皇上,只想给皇上提个醒。”
“嗯,朕的臣子,似君集这等人毕竟为少。大柰,还是如你这般忠心的臣子为多啊!罢了,大柰,此事不用再向他人提起。你与君集皆为功臣,你们二人说此话时又无他人在侧,朕若去问他,君集必不承认,朕明白你的忠心,然事到此为止。”
史大柰想不到如此天大的事,李世民竟然轻描淡写地将之放在一边,始知皇上心胸比常人为大。他躬身告退,此后有意无意地关注李世民对待侯君集的举动。在其后的时间里,李世民待侯君集没有任何异样,可谓风平浪静。
李世民确实未把侯君集心存异志的事放在心上,待史大柰走后,李世民让人去传魏征、房玄龄、李靖、马周、褚遂良、李世等人前来议事。
李世民叫来他们,是想起了如何处置高昌国的事。
李世民待众人坐定,开口说道:“平定高昌已有数月时间,现在我朝大军还在那里镇守,该是让他们撤回来的时候了。朕今日召众卿前来议事,就是想听听大家如何处置高昌的意见。”
贞观年间以来,大唐先是荡平东突厥,采取了尊重其部落习俗,由其自治的方法,为了加强中央控制,在其辖地又设立了羁縻府州;此后抚平吐谷浑,李世民依旧让伏允的后代为吐谷浑王,其类似于大唐的属国。
魏征赞成对高昌国采用吐谷浑的法子,他首先言道:“高昌离京太远,臣以为可以采用降服吐谷浑的方法,立麴文泰之子麴智盛为高昌王,由其继续统辖高昌,以为大唐的属国。”
群臣皆认为此法可行,纷纷点头。
李世民微笑道:“魏卿,若立麴智盛为高昌王,其初期之时定然归顺我国,然时间一长,他又如其父麴文泰那样遏绝交通,与我国交恶,如何是好?”
群臣辨其话音之味,感到大有深意。
李世民问李靖:“药师兄,你以为应当如何处之呢?”
李靖明白李世民显然不愿意立麴智盛为高昌王,然高昌离京太远,朝廷派官吏前去管理那里的臣民,徒费钱粮。加之西域形势错综复杂,必须派军在那里驻防,如此,更要费去许多精力。想到这里,李靖答道:“臣以为高昌国小,然为西域通路咽喉之处,我朝须妥善处置之。若再生祸乱,则此次出征就毫无意义。”
此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
马周起身言道:“陛下,臣以为高昌早已经是汉土,再立麴智盛为此土之王,有些隔靴搔痒。”
“隔靴搔痒?马卿,你可细言之。”马周之话显然甚合李世民心意,引起了他的兴趣。
“高昌在汉朝时为车师前王之封地,后汉时为戊己校尉之故地。今其交河城,为车师前王之都;田地城,为戊己校尉之守城。由此来看,远在汉朝之时,汉武帝等人已发现欲经营西域,非有此立脚点不可。目前之势,我国与西突厥之势力在西域此消彼长,若我军退回内地,西突厥定然卷土重来。依臣之意,我朝须在高昌设官置军,从此可以永绝边患。”
这句话说到了李世民的心坎之上,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思索高昌之事,曾经想过依吐谷浑之例立麴氏为王,但心忧今后,就动了在此设置州县的心思。马周说完,他赞赏道:“好呀,马卿之论与朕之心思相合。高昌历来为我国之土,不容其长期割据,若从此设立州县,再派兵驻扎,即可免此困厄。”
群臣见李世民表明了态度,皆低下头来默默思索。场面稍稍寂静片刻,魏99lib?征起身,出言反对:“陛下,臣以为在高昌设立州县,甚为不宜。”
“有何不宜?”李世民想不到魏征竟然继续反对。
“陛下初临天下,麴文泰即来朝谒。此后其遏绝交通,不礼我国诏使,遂有我国大军征伐之举。如今高昌已平,麴文泰已死,此次西征已完成使命矣。”
“依卿所言,我军当退,将高昌国还给麴氏子孙即可?然魏卿啊,侯君集涉难出征高昌,仅仅数万之众,却能旬日内摧枯拉朽,何故?乃麴氏王朝荼毒百姓,施以暴政的缘故。朕记得有首童谣,唐卿,你若能记得,可为众卿诵出。”
“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唐俭稍稍回忆之后,依令将此童谣一字一句诵出。
“魏卿,你听听这首童谣。我军未至,高昌百姓已出此言,可见麴氏暴政,民心丧尽。朕若再立麴氏为王,高昌百姓定会深深失望。朕不敢说我朝如何贤明,然对待百姓毕竟为宽,以众望所归来喻之,亦不为过。如此说,朕不想复立麴氏为高昌之王。”
魏征摇摇头,拜道:“高昌百姓心向大唐,怨恨麴氏,此为定论,臣亦如此认为。所谓伐罪吊民,威德被于遐外,为国之善者也。臣所以说不宜在高昌设置州县,是基于以下理由:若高昌从此为我国州县,常需有千余人镇守。这些人从内地派往高昌,数年一易,其路途险阻,不能全数归来。至于遣办衣资,离别亲戚,所伤所费甚多。长此以往,陛下不能从高昌获尺布以助中国,徒耗费而已。何况,高昌孤悬西域,万一陇右空虚,若有敌来攻救援不及,极易倾覆。在高昌设置州县,臣以为不利于中国,实为不值。”
李世民平时对魏征言听计从,今日却实在听不下去。究其根源,实因李世民图谋西域的雄心所致。他摇头道:“魏卿此言,有点迂腐。朕若一味谦让,使中国土地片片割据,而其初衷为不愿耗钱粮,如此困守中原土地不思拓展,岂不成了土财主了吗?汉武帝穷兵黩武,使国力耗尽,我所不取;然国势强大之后,一味怀柔,甚至对高昌这等故土也不理不问,我亦不愿。”
“陛下一直致力于国内安静,难道自今日要改变初衷吗?”
“朕致力于国内安静,然并非单求被动安静!譬如西突厥势强于西域,我国若据有高昌,即可挡住西突厥东侵之势,确保国内安静。若复立麴氏为高昌王,其出于私欲或者被西突厥势迫,又如麴文泰那样与西突厥联手,国内就会乱无宁日。魏卿,想你也不愿意看到如此局面吧?”
君臣在这里互摆道理,都想说服对方。然他们在这件事上,皆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肯退让一步。
房玄龄见他们二人各执一词,起身劝道:“魏太师,你不想耗费钱粮,此不为错。然如今国家府库充实,千余戍边军士所费钱粮,实在不足挂齿。皇上的意思,是想占据西域通道,我国从此在西域进可攻,退可守,此事与所费钱粮相比,毕竟为大。”
魏征见房玄龄不附和自己,明显赞同李世民的主张,心里更急,说道:“你们皆想多占土地,哼,总有一天,待高昌成为鸡肋,你们后悔已晚。”
李世民瞧见魏征翘着花白胡子在那里激烈争辩,心想,他那倔强的脾气老而弥辣,看样子至死不改了。想到这里,他用眼光扫射群臣一圈,看来他们对自己和魏征的意见赞成者各半,遂微笑道:“魏卿,高昌能否成为鸡肋,取决于我国国势。若国势强,没人敢打高昌的主意,高昌就成为沟通西域的前哨之地;若国势弱,高昌也许连鸡肋也难成,多半被他国所占。你放心,朕不会对他人故土贪得无厌,然高昌本为我国故土,取之无碍,是为必须。此事不用再说。”
这是皇帝的决定,魏征明白已经无可更改。
李世民接着道:“这样吧,从今日开始,就没有了高昌的国号,可在其地上置西州,另在可汗浮屠城置庭州。西州、庭州以及此前的伊州互为犄角,各据要津,可以牢牢地控制西域。玄龄,各州就如此设,然此地重要,非有一人在这里把握局势不可,你向来识人,能替朕推荐一人吗?”
房玄龄答道:“西州、庭州、伊州位置重要,我国据之,可以阻挡西突厥肆叶护可汗向东扩张的态势,又为我国进一步经营西域建立一个前沿基地。如此来看,治理三州须以军事为主,兼及统御民众,搞好屯田之事。以此观之,臣以为李大亮比较合适。”
“李大亮近来驻防在灵州,其向北要防御薛延陀的南侵,向西还要联络西域之事,他无从抽身。”
“若李大亮不能抽身,其麾下有一偏将,名叫郭孝恪。此人大有李大亮之风,治军甚严,又能推诚抚御,可堪为用。”
李世民点点头,问李靖道:“药师兄,你识此人吗?”
“陛下,此人一直跟随大亮,臣仅仅与他谋面数回,听大亮说,其手下之人有才略者以此人为首。”
李世民转向高士廉道:“郭孝恪?嗯,高卿,你可让兵部将此人调回京中,朕要见他。此三州远离京城,其今后安危如何,与主官大有干系,朕不可不慎。玄龄,若此人可堪为任,可授其为西州刺史,并节制庭州。”
马周又禀道:“陛下,设此三州,今后可以与全国混为一体,然三州皆在前沿,那里势力犬牙交错,一些羁縻之策还要在那里推行。譬如,阿史那步真入京为官,其部下不可能全数入中土,还要在那里生息。臣以为,西域那里须双管齐下,既设州县,也要设羁縻府州。”
李世民沉吟道:“是呀,西域应该有羁縻之策,且要比他处更为扩大。唐卿,这些年设立了多少羁縻府州,朕一时说不出数目,你能记下吗?”
唐俭记性甚强,起身答道:“陛下,臣大致记得。”
“嗯,你细说一遍。”
“北境有阿德州、执史州、苏农州、拔延州、阿史那州、舍利州、顺州、州、化州、长州、北宁州、北抚州、北安州等十五州,分隶云中都督府、定襄都督府、夏州都督府、营州都督府、幽州都督府管辖。”
“此是贞观四年时所设,朕还记得清,其他呢?”
“西南党项之地,设有懿、阔、麟、雅、丛、台、桥等十六州,均属松州都督府管辖。
“黔中道置有夷州、思州、南州、巫州等二十一州。
“剑南道及岭南道有羁縻州十五个。加上关内道的一些小州,共计七十二个羁縻府州。”
褚遂良恭贺道:“陛下,西州、庭州、伊州此设,则我国疆域东至于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北抵大漠,其间皆为州县,东西达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九百一十八里。这些羁縻州县,时间一久,终为唐土,则我国疆域又可扩大一倍。自秦皇统一中国,疆域如以广大论,以今日为盛,实在可喜可贺。”
李世民也很得意,他捻须微笑,沉吟不语。
刘洎对褚遂良的话不以为然,起身说道:“陛下,褚大夫此言,臣以为有些好大喜功,不敢苟同。”
魏征本来有话要说,见刘洎抢了先机,有些诧异,然眼中露出赞赏的光芒。
刘洎这一段时间锋芒渐露,李世民颇为欣赏,遂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刘洎道:“隋文帝统一寰宇,其后三十余年里甲兵强锐,风行万里,然一旦举而弃之,尽复乌有。究其缘故,皆因隋炀帝恃其富强,驱天下以纵欲,罄万物而自奉,好大喜功,专求服远之虚名,不图社稷之长久。陛下即位以来,专力于国内安静,对四夷采取德化之策略,十余年渐行渐积,方有今日之局面。四夷宾服非是我国以威势压之,实乃以国势畏之、以德化感之的结果。若如褚大夫刚才所言,陛下从此一味拓展边疆,以取得天下威服之名,臣以为不可取。”
褚遂良反驳道:“陛下,臣刚才说可喜可贺,亦是赞陛下德化之功。刘大夫所言,有些断章取义,望陛下明察。”
李世民挥手制止他们争辩,说道:“刘卿的这些话,朕多次听魏卿说过,朕时刻牢记,不会堕入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的境地。好了,我们不说这些,还是议正题吧。自设立定襄都督府、云中都督府之后,以此来节制羁縻府州,看来收效很大。好就好在这些都督府既可以体现朕之意旨,又能妥善使羁縻府州自治,二者归一。西域这个地方,远比其他地方复杂,再以都督的名义节制羁縻府州,有些勉强。朕想好了一个词儿,就是在这里设立都护府,比都督府的规制要大一倍,玄龄,你以为如何?”
房玄龄道:“若在西域设立都护府,既可以全盘考虑西域形势,又能临机决断,臣以为可行。”
“众卿以为呢?”李世民又问群臣道。
群臣皆以为然,魏征见事已至此,也不再出声反对。
马周奏道:“陛下设立都护府,其意在于安定西域,臣以为此名可定为安西都护府。”
李世民准奏。
数日后,郭孝恪入京面圣。李世民与其交谈数次,觉得此人可堪为任。遂授郭孝恪为西州刺史,并节制庭州。又在西州置安西都护府,授郭孝恪为安西都护。
西州、庭州、伊州为大唐正州,不属于安西都护府管辖范围。郭孝恪以一人之身兼任西州刺史和安西都护,李世民的本意是将西州为据点,逐渐将大唐势力西移,以将西域纳入羁縻统治之下。
郭孝恪领会了皇上的意思,遂整装西去。他到了西州,将大队唐军遣回国,仅留下一千二百名兵士戍卫。这一千二百名兵士,每隔两年即轮流换回。这期间,朝廷每年遣来流放囚犯作为戍卒。
朝廷设立西州、庭州、伊州和安西都护府的消息传了出去,朝野一片欢腾。人们皆认为,贞观以来十余年里,天下大治,四夷宾服,真正到了太平盛世,普通的庆贺难表情状,唯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方能彰显。于是,一些臣子联名上书,公推萧瑀为代表向皇上请求年内举行封禅大典。
萧瑀向李世民禀道:“陛下功业之高,德化之厚,古今未有之也。贞观十余年来,国家安定,年谷丰稔,四夷宾服,近来各地又多显祥瑞之象,由此观之,该是举行封禅大典的时候了。”
李世民询问群臣意见,这几日,魏征身体有病,李世民准其在家静养,所以,群臣皆认为国家富足如此,确实应该举行封禅大典,没有一人反对。
李世民志得意满,觉得现在举行封禅大典是水到渠成之事,遂决定于明年春上到泰山封禅,诏礼部、太常寺着手准备。
史大柰整装欲返回定襄的时候,李世民将其召入宫内,说道:“大柰,朕已让鸿胪寺向薛延陀、仆骨、同罗、吐谷浑等君主发玺书,让他们赶往灵州,朕要在那里见他们。你动身回定襄,正好作为朕的先导,到了草原之上,我们君臣二人跨马驰骋一番,以了却昔日之愿。朕此次北巡非专为游历,魏征及那帮谏臣也无话可说。”
史大柰大喜,躬身言道:“臣愿遵旨为陛下先导。”
灵州位于长安西北方向,这里是汉长城与河水的相交处,其东北与朔方接壤。由于这里是防备北方游牧部落南侵的要塞,朝廷便在这里驻扎有重兵。前时与薛延陀一战之后,李大亮起初在定襄防守,看到薛延陀不敢再有异动,他才带领大军回灵州驻防。李世民此次到灵州会见漠北诸部首领,其主要目的还是示抚慰之意。
李世民让太子李承乾留京监国,随行仅有马周、唐俭、常何、史大柰数名大臣。御仗自长安出发,沿途州县接来送往,不一日便到达灵州地界。李大亮早带领大队人马在此恭候数日,其见銮驾到来,即伏地叩迎,然后上马以为李世民护卫。李世民在辂车上看到道路两旁站满了雄赳赳的兵士,有心想责李大亮何至于如此隆重,又想夷男等人在灵州等待,须让他们看到如此排场方显大国威仪,也就作罢。
夷男、诺曷钵等人出灵州城三十里外相迎,李世民站在辂车上接受他们的叩拜,然后一同入灵州城。
李大亮早在灵州城内为李世民备下了行宫,主殿虽不似两京宫殿宏大,然在这边境之地有此齐整的房屋,已属难得。李世民入宫后稍事盥洗,即入主殿。李大亮已在主殿内摆好了数桌筵席,供李世民赐宴。
夷男等人入殿逐个向李世民致献词,夷男颂道:“天可汗威加海内,使万众敬仰。鄙部得知天可汗驾临灵州,臣临行之前,臣民纷纷让臣恭请天可汗到鄙部巡视,以一睹天可汗天颜。”夷男说此话时,其言辞恳切,似乎忘了不久前与大唐的交战。
李世民赞道:“真珠可汗能有此言,朕心甚慰。朕此次驾临灵州,见到你们,只是为去思念之意。然对你真珠可汗,朕还有几句话要说。”
“臣恭听圣训。”夷男越发显得毕恭毕敬。
“朕思华夷为一体,看待你们就如这些臣子一样。”李世民边说,边向唐俭等人手指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朕所以这样做,是考历代之边患,皆因势而起。友邦和睦相处,靠的是心灵互通,相谅相让,而非以强势压人。若大家皆想取强势迫他人,则会征战不止,永无宁日。真珠可汗,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臣明白,臣明白。陛下,上次使陛下震怒,皆因臣之逆子胆大妄为,背着臣私自发兵,遂致误会。”夷男见不提上次交战之事,眼见不可能,遂将罪责皆推在长子大度设身上。
“嗯,误会也就罢了,朕不想多责你。朕待四方诸国诸部落,不妄想其一寸土地,不谋取其一钱珍宝,唯思和睦相处而已。若论强势,举目天下,谁能与大唐相比?你那长子上次发数万兵去扰李思摩,李世仅带数千人马即将其驱出漠南。以朕之势,可以东征西讨,灭国无数。朕难道不想成为天下的霸主吗?非也!战则需耗费人力,非天下百姓之福,所以不为。真珠可汗,望你今后谨记此节。”
夷男听到这里,室内本来清凉,已吓得他汗流浃背,连声道:“臣遵旨,臣遵旨。”
李世民又责他道:“还有一点,就是为人者须当诚信。你求和亲,朕已许婚,奈何你使者不至,让朕空等,可见你求婚非真心真意。”本来是李世民自己悔婚,然他现在把和亲不成的责任推在夷男身上,马周等人知道内情,感觉有些滑稽,但不敢吭一声。
夷男张口结舌,有心想争辩,终归不敢。
回纥酋长菩萨坚执让李世民到漠北巡视一番。他说道:“自从‘参天可汗道’建成,鄙部百姓日日盼望天可汗驾临。陛下已到灵州,距鄙部不远,希望陛下此次千万要成行。”
李世民微笑道:“朕此次来灵州,能与你们晤谈一番,即满足了朕的思念之意。这些年来海内康宁,朕有心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届时定邀诸位到泰山观礼。因忙封禅的事,朕没有时间再向北去。今后的时间还长着呢,朕有空闲之时,定到漠北走一趟。”
夷男、菩萨及诺曷钵等人听说大唐欲举行封禅大典,皆躬身向李世民称贺。
诺曷钵此来,携带弘化公主同行。李世民见了他们夫妻二人,神情中透出分外的亲热。他让弘化公主坐在身侧,询问其在吐谷浑的生活细节,二人说了几句,话题自然扯到了文成公主。李世民问道:“道宗回京,说赐婚队伍在吐谷浑住了一些日子,还说那段日子里,你与文成公主形影不离。”
弘化公主答道:“锦燕妹妹出京之后,一直神情郁郁,想是她远离故国的缘故。女儿以前也有此心境,就现身说法,予以排解。”
李世民点点头道:“很好。你与文成公主为了国家大节,远嫁他国,朕有时想起你们,心情也不免郁郁。嗯,你离京还不算太远,文成则是关山难越了。你们相邻较近,你们姊妹二人要多通讯息,不要过分孤单才是。”
“谨遵父皇圣谕。女儿临行之前,曾派人入吐蕃送给锦燕妹妹书信,提到此次来灵州面见父皇的事,她回书中言道,路途遥远,不能来见父皇,深以为憾。”
“是了,吐蕃至灵州,确实太远了。”李世民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不语,眼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日宴后,夷男、菩萨、诺曷钵等人相继辞去。
李世民美美地在行宫里歇息了一晚,早晨醒来,照例出外晨练。其时,晨曦刚刚抹亮了天空,大地显得寂静。微风轻拂远处山冈上的长草,将枯草的黄色尽情展示,显示出塞上不同一般的风光。
李世民挥剑起舞一回,其剑法愈显娴熟,然胳膊腿儿少了年轻时的柔软自如,显得有些僵硬。李世民自从过了四十岁,渐渐发现了自身的这些变化,感到昔日的威猛灵活再不可现,方悟人生短促,不可逆转。想通了这些,他对晨练也不似以前那样日日坚持,仅在闲暇时候或者睡眠充足的时候,方才起床晨练。
这些日子,每当李世民出室之时,史大柰、李大亮、常何皆随侍身边。他们看到李世民剑舞已毕,遂靠前恭维道:“陛下龙马精神,功夫始终未落下。”
李世民扬手将剑归入鞘中,然后将其抛给常何,摇头道:“朕自知现在剑法生疏,身子僵硬,已非年轻之时。朕今日来晨练,不过想睹灵州周围早晨风光,应景罢了。你们为讨朕欢喜,说些恭维之言,朕岂能不知?”
三人默然无语。
李世民抬头向东,见那里一轮红日已冉冉升起,将灿烂明光洒在大地之上,遂向史大柰问道:“大柰,何处草场离灵州最近?”
李大亮抢先答道:“陛下,灵州之东,即有草场。”
史大柰说道:“灵州以东的确有草场,然略嫌狭小。陛下欲驰骋草原,须觅阔大之草场。自灵州向西北行,越过贺兰山,即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其西与大片沙漠接壤。臣以为,陛下难得北巡一回,不如登临贺兰山之后再入草场。”
李大亮反对史大柰的说法:“此去贺兰山,一来一回需数日之久。那里在我边兵扼守之外,非常不安全。”
这句话倒是惹起了李世民的豪情,说道:“朕为天可.汗,难道足迹仅限于中土吗?朕意已决,我们今日出发越过贺兰山,去领略那里草原的风光。你们看,今日是一个朗朗晴日,天气不错,正是出行的日子。”
皇上此意已决,别人不敢再多说话,大家分头去准备行装。此去翻山越岭,又要到草原上驰骋,李世民自然不再乘车,而改乘马。李世民每每出行之时,手下人知其爱马和好围猎,便选出数匹良马随行。近些日子,李世民偏爱那匹从高昌搜寻来的良马,此马全身洁白如玉,唯鬃尾赤如朱砂,是一匹罕见的千里马,李世民为它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称其为“飞白”,显然为其常习的书法名称。与其他皇帝相比,李世民随行队伍有一列专门的队伍,号为“百骑”。顾名思义,“百骑”即是由一百名才力骁健、善骑射者组成,他们皆服五色袍,乘骏马,以虎皮为鞯,在仪卫中显得非常特别。“百骑”的主要职责除了护卫皇帝外,就是在李世民围猎之时充为下手。
次日早膳之后,李世民跨上“飞白”马,李大亮、史大柰、常何乘马紧随其后,在“百骑”的簇拥下,百余人如旋风般向贺兰山刮去。
贺兰山主峰高耸云天,其余脉连绵数百里,如一道天然屏障横立在河水之北。多少年来,异族入侵中原,必须要越过此山再南下。所以,这里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每当中土强盛之时,朝廷要在这里驻扎重兵。现在也不例外,李大亮派兵三千扼守峰谷,成为大唐北境的第一道防线。
他们到达贺兰山北麓,李世民眼望北方那长草低伏的无边无际的草原,感叹道:“多少年来北患动辄侵扰中原,以致贺兰山成为一个势力消长的标志。当中土势衰之时,北方铁骑越过贺兰山,中土之人足迹难现此处;当中土势强之时,贺兰山成为中土之人驻扎之所,往往勾起文人雅士的激越之情,开口闭口即吟‘马踏贺兰山阙’。”
常何接口道:“李将军如今驻扎贺兰山,足证我国正是势强之时。如此,陛下欲举办封禅大典,可谓名副其实。”
李世民笑道:“常何呀,看来你读书不多,毕竟受眼光所限。大亮驻扎在贺兰山,确实不错,然以此来说我国强盛,就失之简单。依你所言,朕之心力仅止于贺兰山吗?”
常何答道:“陛下威加四海,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错了,常何,你还是错了。”李世民又转问史大柰道:“大柰,你原为突厥人,能识朕之心机吗?”
史大柰答道:“臣不通文墨,说不出什么道理。臣只知道,陛下待国人与外国之人无二致,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陛下无边无际的洪恩。简言之,陛下待臣下好,臣下唯有尽忠尽职,以报陛下的洪恩。”
李世民点头道:“大柰词不达意,然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常何,眼前的这片土地,多少朝代有多少人在此浴血争夺,他们争夺的是土地吗?朕看未必!土地在这里默默无闻,因人方有生机,由此来看,争夺人方是浴血奋战的主旨。可是呀,你将对方打败,你将对方俘虏,对方慑于威势低眉顺从,然其内心呢?其内心服吗?肯定不服!多少年来,许多号称圣人智士者,他难以察识此节。”
李大亮接口道:“所以陛下以德化治人,不以强势压人,不谋求土地。”
“大亮所言甚是。朕不筑长城以备北患,仅派少许边兵象征性地驻扎,盖为此也。只是如夷男之流难识朕的这片心机,朕不得不出兵镇之,如此就大失朕之本意。”
李世民想到这里,又无奈地摇摇头。诸部落尊自己为天可汗,又修“参天可汗道”到长安朝贡不已。然其内心里,到底是心悦诚服?还是因强势所逼?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李世民不得而知。
李世民遥望山下,脸上忽然有些萧索之意。他微一凝神,这种萧索之态转瞬即逝,一紧马缰绳,招呼三人道:“走吧,我们下山去。”
“飞白”率先冲下山,山脚下,即是平阔无垠的草地。正是深秋时节,草儿皆已枯黄,经历了秋风的劲扫,马蹄过处可以听到枯草的断裂声音。
李世民勒缰停马,回首问史大柰道:“大柰,这就是草原了?”
“陛下,此为草原,若放马驰骋,可以无止无歇,直似汪洋中放舟的感觉。只是现在已入深秋,草儿枯黄,若是春天来此,满目皆绿,更为惬意。”
“哈哈,大柰,朕为了你当初的一句话,萦绕心间二十年。今日来此,也不过如此嘛。”
“若 4e00." >一味乘马在草原之上驰骋,时间长了不免单调。然臣自幼生长于草原之上,到了草原即是回到故乡,此番心境,陛下难以体会。”
“是了,朕今日就陪同你一起返乡了,大柰,我们走吧,今日就由着你快活。”
一群马在荒原上急速而驰,马蹄过处,间或惊起一些野兔、野羊群奔。李世民见状大喜,呼史大柰道:“大柰,这里有物可猎,如何单调呢?”
于是,“百骑”拉开阵势,皆取出雕弓,开始纵跃围猎。
李世民这日一会儿纵马驰骋,一会儿纵情狩猎,猎获之物,皆为午餐和晚餐烧烤食品。他当皇帝多年,似这等完全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娱乐,还是头一遭儿。夕阳西下,常何遵旨在草原上张篷为舍,他们今晚要在此露营。
李大亮担心李世民的安全,不同意在此过夜。其时,李世民独自漫步到西面的高冈上,背手站立,眺望西方。
李大亮慢慢走到其身侧,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李世民不以为然,说道:“大亮,你不必担心。昔日征战之时,有多少危难关头,朕皆安之若素。朕问你,如今与那时相比,难道不安宁吗?”
“如今四海康宁,四夷宾服,没有人敢打陛下的主意。”
“是呀,如此就剩下野兽或者强盗的出没了。以我们的身手,等闲人及野兽能近身吗?”
“不能。”
“如此你就放下心来。朕今日到草原上尽兴一天,心境甚好。朕答应你,明日早晨,我们拔营返回灵州。”
李大亮听皇上如此说,只好唯唯答应。
李世民眺望西方,问道:“大亮,听说这草原西边与沙漠接壤?”
“是。”
“这里为何杳无人烟?”
“游牧部落依水草而居,这里水源甚少,所以入秋以后,他们往往聚居在水美之处。从此向西,即为沙漠,那里漫天风沙,人们无法居住。”
“由此来看,朕刚才所言,还是有些道理的。土地因人而兴,欲服人须服人心。否则空占土地,又有何用!”
其时夕阳如金,将草原上抹上了一层金黄,煞是好看。李大亮为一名有智有谋的武将,他能品味出李世民话中的深意。想起大唐如今盛势,又思身边这位睿智超卓的明君,他心中忽然一阵感动。他将崇敬的目光移到李世民的侧影上,只见日光在李世民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辉,愈显神威。那一刻,李大亮被心中的崇敬所激荡,竟然有些呆了。
数日后,李世民返回京城。
一日,高士廉带领民部的水部郎中来见李世民,向其禀报近日河南及山东遭遇水灾的消息。
李世民很惊异,问道:“朕素知夏季多水,如今已是深秋之时,缘何河水又泛滥成灾呢?”
水部郎中答道:“入秋之后,渭水、泾水流域秋雨连绵,水量大增,使河水陡增,冲毁许多堤坝。恰在此时,河南、山东又连降秋雨,使百姓陷入水泽之中。天降灾异,原有的水利设施也无济于事。”
李世民让高士廉带领户部、民部人员,携带粮食、棉衣前往河南、山东赈灾。此时,大唐国库充实,对付这些灾害不用费许多力气。
高士廉辞去后,李世民独自在殿中发呆,自言自语道:“为何朕每次欲封禅之时,河南、山东之地就要闹水灾?”
贞观四年时,李世民听从群臣意见欲往泰山封禅,魏征不赞成此举,与李世民争辩甚烈。恰在此时,山东、河南闹水灾,此事也就作罢。
“莫非天降灾异以警示朕吗?”李世民向来不信祥瑞、灾异之说,但事情如此凑巧,让其疑窦丛生。
李世民想起此次草原驰骋之事,草原无边无际展开了去,天空浑如穹庐,人置身其中,何等渺小。人若想取得众人的尊敬,靠数次大典就能长留人心之中吗?李世民想到这里,心中有了决定,遂让人召李淳风、袁天纲等人。
这些人以为皇上欲问询筹备封禅的事,急忙将筹备的进度禀告给李世民。孰料李世民挥手打断他们的话,说道:“自今日始,停止筹办封禅大典。”
李淳风不明白何故,问道:“臣已算定了时辰,明年二月是封禅的好日子。此时筹备,还算从容,若再耽误一些时日,就有些仓促了。”
李世民摇摇头,悠悠说道:“朕治理天下,其功绩如何,不靠封禅来为身后留名,唯靠人心所向。众卿,朕意已决,朕今生今世,不再提封禅之事。”
第十一回 李世民三探魏征 良谏臣长辞明君
贞观十七年春节,大雪落个不止。
瑞雪兆丰年。正月初五,早朝过后,李世民留下众位近臣以及皇子共进早膳,其望着窗外的飞雪,说道:“这场大雪,想地上已积有尺余。嗯,早膳之后,我们不要躲在殿内议事,大家一同到西内苑赏雪如何?”众人自然连声响应。
西内苑里完全是一片银白世界,树枝几乎被雪包裹,仿佛粗了一倍,湖中不见水面,仅有数片枯败的荷叶伸出湖面,似数朵白色的蘑菇。甬道上更是被积雪所掩盖,十数个太监手执大扫帚,正在那里清扫甬道里的积雪。李世民远远看到他们在那里干活,急忙唤常何去制止他们,说道:“朕来此赏雪,非是单单观望雪景,脚踩这无人打扰的甬道,也是一种兴致。他们将雪清去,又是往日之貌,即将朕赏雪的兴致减去不少。”
常何疾步过去制止他们。
李世民踏上雪层,因积雪太厚,显得拔脚困难,且雪粒漫入..靴中,遇到脚面的热气而化,顿觉冰凉。他行了数步,扭头向众人说:“人在远古时代,与大地融为一体,虽寒冬之时仍出外狩猎。如今广厦暖居,人们蜗居宅中不愿出外,看来是惰性使然啊!”
马周接口道:“陛下所言甚是。记得陛下曾说过,‘善始者繁,克终者寡’之言,人之惰性在修身、齐家、平天下之时,亦为此例。”
李世民道:“罢了,你怎么说得如魏征一样,每每朕心悦之时,动辄拿出治国大道理来规谏于朕?嗯?魏征呢?”
褚遂良小声道:“陛下忘了,魏征早已因病告假。”
李世民点点头,对房玄龄道:“是了,魏征自去年入冬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玄龄,魏征这些年来,很少因私告假吧?”
“魏征一直克己奉公,十余年来按时上朝。他现在因病告假,若非病情较重,断不为也。”
“嗯,朕明日去魏征宅中探望一番。承乾,你明日陪朕前去。”
李承乾在后面答应了一声,他因腿脚不便,行走时落在后面,一名太监还要在其左侧搀着他。
众人又随着李世民前行,最后集于苑中的一处高台上,从这里可以俯瞰苑内全景。
李承乾落在最后面,李世民眼内余光瞧见他那蹒跚的身影,心里掠过一丝阴影。
大片的雪花仍然密密地下着,置身在此冰天雪地之中,人们眺望雪景,轻轻一呼,一口白气弥散开去,很快消失,让人觉得如此清凉世界,洗去了不少身中的秽气。
房玄龄赞道:“好哇,瑞雪兆丰年,今年定是一个好收成。”
李世民扭头道:“玄龄,记得朕多年前向你和陈君宾等人谈论过,粮价年年在跌,又遇到一个又一个的丰年,粮食早已贮满仓库,总有一天,粮价也许会更不值钱。俗话说‘谷贱伤农’,这如何是好?”
“陛下的忧心甚是有理,臣也一筹莫展。不过百姓明白‘民以食为天’的道理,粮价虽贱,犹勤耕不已,我们只好静而观之了。”
李世民笑道:“玄龄,朕无为而治,非不为也。国家之大,若诸事顺其自然,要我们君臣又有何用?”
“臣也多次想过,国家府库充实,可以拿出一些人力、财力,用于兴修水利或者修建驿道。然如此一来,又容易陷入劳役繁重的境地,炀帝之鉴不远,怕因此使百姓产生疑惑。”房玄龄答道。
李世民转向高士廉道:“去岁秋季大水,定毁了河南、山东许多水利设施,可嘱民部赶在夏季之前,将这些水利设施修缮恢复。集中一些钱财修缮水利设施,对今世有利,对后世亦有益。朕不愿虚耗国力,然这些必需之举,不可偏废。像眼前这场大雪,对农事固然有补,一些简陋道路及驿所则会损坏不少,有钱了可以将事办一办。”高士廉应声答应。
李世民又对身侧的李承乾道:“承乾,这些道理仅看书本不行,仅听臣下举言不行,须心内揣摩,以成定论。”
李承乾近来被确定太子的名分,一扫以往那种焦虑的神情。想想也是,上为父皇不喜,侧有弟弟窥视,其位岌岌可危,能有什么好心情?现在父皇一言九鼎,自己的太子之位稳固,阴霾一扫而空,在李世民面前自然变得更加恭顺,其连声答道:“儿臣谨记,儿臣谨记。”
李世民昔日对李承乾的厌恶之感,至今未有一丝改变,此次从众大臣之请重申固其太子之位,实在大违自己的本意,然也无可奈何。他知道,李泰所以觊觎太子之位,主要还是因为自己暗示所至。他向南望去,高大的玄武门在那里隐约可辨,让他又忆起十余年前惨烈的玄武门之变。他摇摇头,决心不让如此惨事发生在儿子之间,遂努力压下心中对承乾的厌恶,转对众大臣说:“朕听说外间士民以太子有足疾,而魏王颖悟,多从朕游幸,所以遽生妄议。你们听到过这些议论吗?”
李世民重李泰而轻李承乾,此为众人皆知的事情。去年李世民用魏征为太子太师,表明继续维持李承乾的太子之位,此事已有定论。群臣心存疑惑,想不通李世民今日为何又旧话重提。几名大臣随声附和,说曾经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此议论。
李世民眼光在李承乾身后的李泰身上停驻片刻,说道:“你们要代朕广为传言,灭掉此等虚妄之议论。承乾虽有足疾,然不影响其行走,朕岂能因为承乾有足疾而废其太子之位?且《礼》中有言,嫡子死,可立嫡孙为储。承乾有男已五岁,可以袭承乾之位。朕这样说,是想告诉大家,也请大家代朕传言天下:朕终不会以孽代宗,启窥窬之源也!”
李世民在开年之初重申固李承乾太子之位,是想消弭祸乱之源,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随行重臣皆赞成此举,脸上现出兴奋之色。也有数人偷眼看魏王李泰的反应,只见他木然站立,想是其笑也不是,悲也不是,只好用木然神色掩饰心中的失落。
李承乾眼中闪烁着兴奋的泪花,哽咽道:“儿臣谢父皇看顾。”
李世民正色道:“朕这样做,非为你自身,实为天下社稷着想。承乾,你若不明白此节,就辜负了玄龄、魏征等人的教诲。”
李承乾躬身受言,面色愈显恭顺。
君臣在这里观赏闲话一会儿,眼见落雪不止,身子站立在风雪之中太久,也早已有些寒意,遂踏着乱琼碎玉,步出苑去。
魏征自去岁岁末开始,身体渐渐不适。一日,他一脚踏空,摔倒在地上,左大腿骨断裂,就此卧在榻上,不能行动。
李世民带领李承乾和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轻车简从来到魏征府中。李安俨职掌东宫守卫,是李承乾的心腹。李承乾出外时,李安俨肯定护侍左右。
魏征宅第在永和坊之右侧角,其在长安城西南角,距离宫城较远。是时,朝廷达官贵人以住在宫城周围为荣,所以宫城周围的坊间,皆是六品以上的官员在此居住。魏征的宅第,还是他在武德年间任太子洗马时购置的,其位置较偏,宅第又小,与其上品官员的身份极不相称。
李世民迈入魏征府中大门,就闻到一股酒香扑面而来,再看其西厢房,房檐下摆满了坛坛罐罐,从敞开的房门中可以看到其房内杂乱地堆满了物什。魏征以酿酒驰名京城,其所酿的“醽翠涛”更是享誉天下。魏征在 516c." >公事之余,以酿酒为乐。李世民看到这些酿酒之物,口中又回味其“醽翠涛”味道之美,因思酿此酒之人却长卧榻上,再难品味如此美酒,心中就添了一些酸楚。
魏征夫人裴氏带领家人跪迎在大门以内,李世民让他们平身,然后直奔魏征的寝室。
李世民与魏征这对君臣许多年来一直争辩不断,然其私下里接触并不多,魏征隔些时日向李世民进献一些自己亲手酿成的酒,仅此而已。像魏征的宅第,李世民就从未登过门。李世民今日进入魏征府门,眼见如此重臣居住在如此简陋的宅第中,眉头不觉皱了起来。待进入魏征的寝室,只觉一股因潮而霉的气味扑鼻而来;抬头向上看,就见屋顶甚矮,乌黑的房梁与黑黢黢的屋顶浑然一体,显示此房年数已久。李世民见此情状,扭头问裴夫人道:“魏卿许多年来一直居于此房吗?”
“回陛下话,自武德年间起,拙夫与贱妾一直居住于此。”裴氏怯生生答道。
“没有其他宅第吗?”
“没有。拙夫多次说过,有屋居住即可,何必多费钱财。他所得陛下赏赐以及自身俸禄,除留下一些够日常开销以外,皆周济了他人。”
李世民叹道:“魏卿身为上品官员,其俭朴如此,委实令人可叹。承乾,朕授魏卿为太子太师,固然想让他授你以微言大义,如此俭约之本性,你亦要感之习之。”
李承乾躬身答应。
李世民复对李承乾道:“朕见殿中省近日欲修缮两仪殿之偏殿,你代朕向其传旨,让他们罢修偏殿,将那里的土木砖石移入此宅中,为魏卿营造宅第。让他们日夜监工,五日内必须营造而成。”
裴氏见李世民下旨为己造房,急忙伏地辞谢道:“陛下洪恩浩荡,贱妾心怀感激。然拙夫一生俭素,请陛下了其心愿,收回成命才好。”
李世民示意魏征之子魏叔玉搀起裴氏,感叹道:“魏卿为良臣,又有如此识大节的贤妻,可谓相得益彰。裴氏,朕知道你的心意,然魏卿现为郑国公,太子太师,官至极品,若继续居此陋室,朕之颜面何在?你毋庸多言,带朕去见魏卿吧。”
即日,殿中监接旨后,由将作大匠阎立德带领一应人员入魏征宅中,现场画图,木石砖瓦诸物络绎不绝地运进来,五日后,果然改造成一座明亮宽阔的宅院。
一道低矮的屏风挡在魏征的榻前,众人绕过屏风即看见昏暗光线下躺在榻上的魏征。因居处狭窄:裴氏让魏叔玉撤去屏风,并亲手搬过来一把椅子让李世民坐下。
魏征显然是听到了李世民与裴氏刚才的对话,他那张浮肿的脸上老泪纵横。其上身微动一下欲向李世民行礼,然因此牵动了大腿的伤处,脸上顿现苦楚之色,哽咽道:“陛……下,臣宅中肮脏,何劳陛下来探望?”
李世民伸手按住魏征的手臂,说道:“魏卿,你有伤在身,不可大动。”
李世民又让裴氏取来一块方巾,亲手揩去魏征脸上的泪水,故作轻松道:“魏卿,你我君臣交往多年,你每每直言诤谏,不畏逆鳞,实为一铁骨铮铮的汉子。朕印象中从未见过你落泪的时候,难道现在久卧病榻之上,就生出了一些妇人之思吗?”
魏征眼中又流出眼泪,言道:“臣今日落泪,还是感于陛下圣恩。臣一生得陛下赏赐无数,所以未置新宅及添置家什,缘于臣觉得人有此种房屋居住,比起黎民百姓,已然幸甚。贱内刚才所言,亦为臣之心声,就请陛下收回成命,臣愿终老于斯。”
“罢了,朕一直对你言听计从,此次你就听朕一回!朕刚才说如此做是为顾朕之颜面,然你一生为国劬劳,难道就不该在好一点的宅子中居住吗?此为朕之旨意,亦为朕之赏赐,卿勿再推却。”
魏征眼泡浮肿,用无神的眼光凝视着李世民那熟悉的面庞,心想如今天下兴旺,自己却躺在病榻之上不能再替朝廷出力。想到这里,他的眼眶里又涌出泪花,变得模糊起来。
李世民留心观察魏征的神色,知道他心中难受,遂宽慰道:“魏卿,算来你腿伤之后已有月余,俗话 8bf4." >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再过两个月,你的腿伤定会痊愈,不用太多忧心了。”
魏征摇摇头,伸出手臂让李世民观看,说道:“臣腿伤事小,最难者是全身浮肿。如手臂之上,轻轻一按,即可现出大坑。”李世民闻言用手指在其手臂上轻轻一按,只觉其皮肤顿失弹性,手指按处果现一坑,许久方复。
魏征继续言道:“陛下,臣略懂医道,知道人过六十之后,最忌浮肿。臣知道自身已来日不多了。”
李世民叹道:“魏卿,你一生最难得的是明白事理,然也受累于太明白。你居此卧榻之上,难道也要穷究深索吗?朕劝你,人孰能无病,又焉知不能病愈?你此时最好相信良医之能以及药石之功,其他虚妄之想最好糊涂一些。”
魏征知道皇上在宽慰自己,遂微笑不语。
李世民又殷勤探问了一番,然后起身离去。李世民走出寝室之门,回顾李承乾道:“承乾,你代朕向太医署传旨,让他们选尽天下良医,用最好的药石来医治魏征之病。”他又嘱咐李安俨道,“安俨,你这些日子将手头的事情放一放,然后守在这里,每日将魏征的情况禀告于朕。”
两人躬身答应。
随后,太医署之人络绎不绝穿行于魏征家门,朝中大臣闻知魏征病重,也殷勤前来探望。五日后,阎立德将新宅院修缮一新,魏征被移入正寝居住。这里明亮洁净,室内阔大,较之以前所居,不啻天上人间。
李安俨日日向李世民禀报魏征的状况,李世民更是将太医召来询问医治的情况。
李世民训斥太医令道:“朕听李安俨来报,说魏征经过这些日子医治,并未见好,全身浮肿似乎又加重了。魏征年岁才六十多,其身子一向没有多大毛病,如此小病你们都收拾不住,是不是太不尽心了?”
太医令答道:“陛下,魏太师此病非同一般。民间有谚,人上了岁数最怕穿靴戴帽。魏太师全身浮肿,非是饥饿所致,实因其内部机理所累。臣等用药,不敢下得太重,仅使其内服外敷一些消肿散淤药物而已。”
“如此说,魏征身子难以大好吗?”
“陛下,魏太师得此恶病,靠药石难以维持。臣算着日子,至多再维持月余而已。或许,魏太师吉人天相,依靠自身毅力使病魔离去,亦未可知。只是此种机会甚少,非有奇迹难现。”
李世民听明白了太医令的意思,叹道:“依你所言,魏征大限将至,靠人力是勉强不来的,是吗?”
太医令低下头,等于默认。
李世民想起薛收、杜如晦之逝,摇摇头,又叹道:“难道好人不长寿吗?朕得心应手的人,怎么就相继撒手西去了呢?罢了,你去吧。好好派人守在魏征身边,精心为之医治,不要让魏征感到一丝异样。”
太医令答应后离去。
想起这样一个人不久于人世,李世民心内十分不舍,然又无可奈何。他沉思良久,让太监去唤太子前来,然后一同去魏征府中探望。
李承乾近些日子的心情甚好,缘于父皇在太子之位上不再有别样心思,像父皇正月初五踏雪时的那一番话,以及此后多带领自己出外,表明了父皇永固自己太子之位的决心。又如魏征病重,牵动了君臣及百姓之心,父皇让自己的心腹李安俨留在魏征府中充为特使,更显得父皇对自己不同一般的眷顾。如此,就可以彻底地打击李泰等人夺储的心思。
李承乾走在路上,依旧是恭顺的模样,殷勤说道:“父皇,儿臣每隔两日,必去魏太师府上探望一番。”李世民神色漠然,随口答道:“很好。魏征为你师傅,古语有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如此做,也不枉了朕多年对你的教诲。”
“儿臣眼望魏太师那难受劲儿,心里实在不是味儿,恨不得以身代之。”
李世民看了李承乾一眼,觉得他说此话有些矫情。也难怪,人若对他人有了成见,恶感挥之不去。
说话间,他们就到了魏征府前。李世民抬眼一望,见其府中人流穿行不息,这其中有太医署的太医及取送药者,还有来府中探望的官员,他们见到皇上的仪仗,急忙到路边跪下。
李世民进入府内,一眼就瞧见那座新起的寝堂,其心中叹道:魏征来日无多,如此好房子,恐怕也难以住上几日了。想到这里,他深悔自己未及早来魏征府上瞧上一瞧。
新寝堂较之原来的低矮寝室明亮许多,魏征躺在榻上,其面貌自然更加清晰。魏征此时正躺在榻上沉睡,听到动静缓缓地睁开眼睛,矇眬间见皇上又来探视自己,顿时一激灵完全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无法起身行礼,口内说道:“陛下,国事忙碌,何苦您来探视魏征?”
李世民观察魏征的形貌,魏征本来面目就比较丑陋,现在脸上又浮肿一圈,其面貌变得更加不忍久看。李世民故作轻松道:“朕临朝之时,难见卿面,就有若有所失之感。这会儿闲暇无事,就让太子相陪来瞧瞧你。唉,朕这么多年听惯了你的言语,乍一听不到,甚觉不习惯呢。”
裴氏让李世民坐于榻前的椅子上。
魏征听此言,咧嘴一笑,吃力地说道:“陛下,臣这些日子躺在榻上,将跟随陛下当臣子的日子想了一遍。臣无德无能,唯以直言触君,竟获陛下赏识重用,实在幸甚。臣自知此疴难愈,即使现在死了,能得陛下如此相待,也不枉今生。”
李世民摇摇头,眼角里涌出泪花,责怪道:“瞧你,一生以直言敢谏朕也就罢了,如何来诅咒自己的身子。你若轻轻松松走了,难道让朕在世上思念你,这样才为你的心愿吗?”
“臣不敢。”魏征见李世民动了真情,不敢再说生死的话题,遂岔开话题说道,“陛下,臣多年来或面奏或上疏,其言激烈,其义太切,陛下曾经恼怒过臣吗?”
李世民思索了一下,反问道:“卿以往诤谏之时,为何不想想朕闻言会不会恼怒?”
“臣当时未想过,若再细想,恐怕谏言再难出口。”
李世民脑海中晃过无数个魏征进谏的场面,其所谏事体多为直揭疮疤,且不分场合当着众人之面以激烈的言辞说出。多少次,李世民曾凝视着魏征那让人生厌的丑脸,心想一刀将你杀了,岂不干净?然为了国家大计,只好忍气吞声,此后逆来顺受,竟成习惯。李世民想到这里,悠悠说道:“若说朕不恼怒,那是虚话。朕若想做一位享乐的皇帝,岂容你在身边生厌!可是呀,朕想的不是自身享乐,而是想祚运长久,如此逆耳忠言,也只好听之信之了。魏卿,国之兴衰在于君王一念之间,朕阅古来往事,想那些为了一己之欲的昏庸之君,不听逆耳之言竟致亡国,有此鉴戒,朕岂能再蹈覆辙?”
李世民又微笑说道:“魏卿,你以往诤谏之时,若用语柔和一些,朕更乐于接受。你想呀,朕若是糊涂之人,再柔和的谏言也不难听进。你每每弄得朕不好下台,为颜面计,这样做不是更好一些吗?”
魏征叹道:“臣也想用和风细雨之言,只是怕陛下不能警醒啊。”
李世民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可以看出他对魏征累累犯颜不能释怀。也难怪,人之本性乐于看到他人对己俯首帖耳,李世民亦为凡人,岂能免俗?
李世民斜眼见魏征长子魏叔玉在一旁侍立,遂向魏征道:“魏卿,叔玉至今尚未订婚吗?”
“没有。犬子年岁尚小,臣想让他多历练一番,再谈婚姻不迟。”
“嗯,朕今日来,还想与你商量一件事。衡山公主到了适嫁的年龄,朕想让她嫁给叔玉,你以为如何?”
皇帝将公主许给大臣为媳,对臣子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李世民现在欲将衡山公主嫁给魏叔玉,对魏家绝对是极大的恩典。他这样做,自然是想安慰病中的魏征,也是对魏征一生忠言相谏的一种恩赐。
魏征自然明白这种含义,他有心接受,但还是推却道:“公主金枝玉叶,若嫁入魏门实在委屈。臣感激陛下如此洪恩,还请陛下休了此念。”
裴氏也急忙带领诸子向李世民拜伏。
李世民不悦道:“魏卿,你莫非怕公主入了你门恃宠而骄,不服管束吗?自王珪始,公主入了夫家即是夫家之人,朕一概不干涉。”
李世民提起王珪,还是缘于其子娶公主的故事。王珪之子王敬直,娶李世民之女南平公主为妻。其时,公主自恃身份,入了夫家不向公婆行礼。王珪以为不可,决定要改改规矩。那日南平公主入门,王珪与其妻就位而坐,让南平公主执巾行盥馈之礼。李世民闻王珪此举,不怒反赞。此后,凡有公主出嫁时,到了夫家皆要行此礼。
魏征见李世民发乎真诚,遂不再推辞,言道:“陛下圣恩浩荡,臣唯有感激涕零。叔玉,你代为父向陛下叩谢吧。”
魏叔玉模样生得不英俊,学识也算一般,不料因为父亲的缘故,竟然成为驸马,无疑是凭空里掉下一张大馅饼来。他喜出望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向李世民叩拜不已。
李世民让魏叔玉平身,复微笑对魏征道:“如此,婚姻六礼还要完成。你卧床不便,可让裴氏主持此事。”他又转对李承乾道,“太子,你衡山妹妹之事,就由你传旨太常寺与魏家通禀了。”
裴氏当即跪伏谢恩,李承乾也依言答应。
李世民父子辞别魏府,起驾回宫。李世民入宫后走下辂车,李承乾不解地问道:“父皇,衡山妹妹尚小,儿臣又看那魏叔玉非是俊朗博学之人,将衡山妹妹嫁给他,是否有些委屈?”
李世民不正面回答,悠悠言道:“魏征为国呕心沥血,其功劳巨大。他现在病卧榻上,朕心伤其病,除了招其子为驸马,朕实在想不出能用别物来赏赐他。”
李世民说罢不再理会李承乾,慢慢地踱入殿中。
这样又过了月余,李世民始终记挂着魏征的病情,日日让李安俨和太医令禀报魏征的病情。这日晚间,太医令和李安俨匆匆来报,说自今晨起,魏征开始气息短促,目光变得黯淡无神,其大限之日也许就在这几日。
李世民虽有心理准备,然事到临头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急切问太医令道:“朕让你们遍寻海内外良医,用尽天下最好的药石,竟然难让魏征的性命多停留几日吗?”
太医令答道:“臣等竭尽全力,不敢有稍许懈怠。然魏太师久病之后,已呈衰竭之象,非人力能够挽救,臣等委实束手无策。”
李世民长叹一声:“安俨,人之生命走到尽头,须使其心境保持安静为要。如今药石对魏征无功,可否请来佛家为其祈福,或者觅来道家仙丹缓其痛苦?”
“陛下,臣也想过此节,曾与魏太师家人议过此事。奈何魏太师向来不信鬼神,其家人深怕请来佛道之人会惹起魏太师震怒,此事只好作罢。”李安俨说道。
“不信鬼神?是了,魏征确实这样。也罢,你们速返魏征府中,时刻关注其动静,若有事及时向朕禀报。”
两人答应后离去。
李世民抬步向殿外走去,跨出殿门,只见黑色的夜空中,月亮、星星皆隐去,剩下的只是看不见的凛冽的寒气在空中肆虐。李世民抬眼向西南方望去,那里也是一片黑漆漆的颜色。可以想象到,浑身浮肿的魏征正躺在其宅中榻上苟延残喘,李世民想到这里,脸上愈显阴沉。
李世民在殿外呆立良久,由于寒气侵袭,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身边太监劝说时辰已经不早了,让他入殿歇息。李世民长叹一声道:“古人曾说过人定胜天,然天不与便,奈何?”
太监又问道:“皇上今晚欲让哪位娘娘侍寝?”
李世民摇头,他今晚实在没有这个心思。他步入殿内,走到后面的照壁前,就见魏征的《十渐疏》赫然列于左前,睹物思人,想起魏征生病之后,再也没有片言奏来,心中不禁一阵落寞。他在照壁前观摩了一会儿,然后背着手在殿内踱步数圈,不觉夜阑更深。太监又小心翼翼让他安睡,他方才入寝殿沉沉睡去。
恍惚间,李世民感觉自己还是在朝堂之上,但奇怪的是座下没有群臣。李世民抬头向殿门外瞧去,只见外面颜色依旧黑沉,他恍然大悟,想来是自己来早了,群臣还在待漏院里等候。然按照规制,群臣应该先入殿堂之后,自己方才入座呀。他扭头欲寻通事舍人,想斥责他何以如此糊涂。可是遍视殿内,也是空无一人,他大喝一声:“来人呀。”
就见殿门影影绰绰迈入一人,他身材矮胖,其行动步履是李世民非常熟悉的模样,却是爱在朝堂之上当面诤谏的魏征。
李世民大喜,说道:“好呀,还是魏卿最为勤谨。你瞧,这帮该死的东西,竟然孤零零地把朕丢在这里。”
魏征躬身施礼道:“陛下,此非别人之错。是臣魂归地府之时,特来向陛下作别。”
李世民观察魏征的面貌,只见其脸上浮肿尽消,恢复为平时的形貌,不禁大喜,说道:“魏卿,你现在浮肿全消,恢复旧日之貌,看来身体已然大好。朕早就对你说过,吉人自有天相嘛,你又说些没来由的话,干吗呢?”
魏征伏地叩拜道:“臣容貌丑陋,且言语可憎,然陛下能识臣一片忠直之心,待臣以殊恩。古来今往,有臣之殊遇者,唯臣一人而已。陛下,臣之将离,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向皇上再奏一遍。”
李世民观魏征此时的言状,与以往在朝堂之上进谏之时没有什么二致,遂放松身体,说道:“魏卿请说。”
“陛下即位之后,导人诤谏,克制己欲,从而一展新朝气象,取得天下大治。如此文治武功,臣以为自秦汉以来,未之有也。追根溯源,皆是因为陛下胸怀博大、从善如流之缘故。”
李世民微笑道:“魏卿,朕听你说些逆耳之言,觉得非常自然。听了这些颂扬之词,且出自你口,朕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陛下,此为臣衷心之言。然人之欲望发乎天成。陛下盛名之下,今后乾纲独断,外人其实难挽其弊。臣前些日子基于此节,书成《十渐疏》上奏陛下,伏望陛下慎始慎终,如此则为天下之福。”
“魏卿如此说,实乃老生常谈。朕所以导人诤谏,无非想让他人匡正朕自身之失嘛。”
“如此道理,想秦始皇、隋炀帝心中也很明白,然口说容易,做起来就太难了。”
“朕知道。你日日在朕身边,恰似一面镜子,可以时刻照见朕之失处。朕对你言听计从,如此就可少一些错误。”
“臣还有一思,是想陛下为不世的英主,可保盛世的继续。然人之寿命毕竟有限,陛下百年之后,如何保证祚运长久,须早为筹措。”
李世民沉吟道:“依卿所言,太子承乾难为大国之主吗?”
“陛下以前曾说过,将国家之安系于一身,实属危难。臣以为,君主贤明能使国安,而君主庸陋则国家覆亡,实为莫大之弊病。陛下欲使国运长久,须使国家制度能匡正君主之身,再使重臣能修正君主之行,方为正途。”
“完善制度,精选良辅,朕知道了。”
魏征再拜道:“陛下,臣说完这几句话,得偿心愿,即当永诀。”
李世民刚才与魏征对话,宛似平时光景,压根没有什么异样。他听到“永诀”二字,顿时呆了,惊问道:“魏卿,我们君臣相契多年,何来‘永诀’之语?你这样说,定是朕有地方对不住你了?”
“臣大限将至,想起陛下圣恩,撑着最后一口气来见陛下一面。陛下待臣以赤诚,臣敬陛下以忠直,今生今世,臣感激不尽,来生来世,臣若有福分,定继续做陛下的臣子。陛下,五更将至,臣阳世时辰已到,恕臣拜别了。”魏征说完,又深深向李世民一拜,然后转身化作烟云,倏忽不见。
李世民大惊,起身欲扯住魏征。他到了魏征刚才跪伏的地方,只听魏征辞别的语言犹绕梁不尽,然人迹已空。他不禁大急,快步奔向殿门,大喝道:“魏征,不许走!你敢违抗朕之旨意吗?”
然门外犹黑漆漆一团,没有任何人影。他如此一着急,就此从梦中醒来。
李世民在榻上一响动,掌灯宫女急忙拨大了灯捻,室内亮堂起来。李世民用手在眼上抹拉了一把,方才明白自己在寝殿内休息,而非在朝堂之上,遂问道:“什么时辰了?”
掌时宫女道:“陛下,时辰刚交五更。”
李世民顿时忆起梦中魏征之言,他一跃而起,说道:“快、快,更衣,备车。”
很快,李世民穿衣起床,然后匆匆向殿门走去。那里,一辆辂车已停在门前,一列仪卫也肃立在其后。随后,只听车声辘辘,伴随着一重重门的开合声,皇帝銮驾五更起行,直奔魏征宅第而去。
车到了魏府门前,李世民飞身下车,就见其府内灯火闪烁,人影幢幢显得很是忙碌,隐隐地就听其室内哀声一片。李世民边走边想:“莫非魏征真的辞世了?”
李安俨和太医令迎上前来,他们跪伏拜道:“陛下,魏太师经急救无效,刚刚辞世。”
李世民惊呆当地,泪流满面,颤声道:“魏卿,你果真离我而去了?”
已经哭成泪人似的裴氏和其儿女听说皇上到此,挣扎着前来迎候。李世民不顾礼节,径自奔到魏征的榻前,只见一张白布蒙在榻上。他伸手揭开白布,赫然露出魏征那张如白纸似的脸,李世民轻声唤道:“魏征,你为何如此自私?你把要说的话向朕说了一遍,朕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你缘何听都不听就离朕而去呢?”言讫大哭,伤心不已。
皇帝亲自到臣子尸前告别,极为罕见;而在臣子逝去的第一时间来到榻前,恐怕也是古往今来的第一遭儿。裴氏及其儿女看见皇上如此伤心,免不了又陪着落泪一回,其落泪之余,心想皇上如此做,实为亡人的莫大荣耀。
李安俨及太医令跪伏奏道:“陛下,夜来风寒,若再加痛哭,恐怕伤了龙体。”
李世民见满屋之人皆跪伏一片,遂说道:“都平身吧。朕如此心伤魏卿,非为他一生为朝廷出力,非为他对朕忠直,实为他五更之时,犹梦中与朕相会,其恳切言语犹在耳边。朕醒来即速来这里,结果还是晚来了一步。”
李安俨禀道:“陛下,魏太师临终之前,臣守在其身边寸步未离。其弥留之际,口中曾三次吐出‘皇上’二字,观其情状,似以未见到皇上为憾。”李世民顿时泪流满面,说道:“许是心诚所至,魏卿的魂灵飘飘荡荡,竟然与朕梦中相会。魏卿,你的这番心思,朕完全知道了。”他又转对裴氏道:“魏卿已逝,徒悲无益。都起来吧,好好地为魏卿准备后事。”
李世民又沉吟片刻,对李安俨说道:“魏卿逝去,我朝从此失去一栋梁矣。你代朕传旨,自即日起,废朝五日以为哀悼。可让太子代朕举哀于西华堂,魏卿出丧之日,由晋王代朕致祭,并诏百官皆参加丧仪。此丧仪规制按一品礼,给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陪葬昭陵。”
李安俨躬身领旨,裴氏闻言,跪伏拜道:“陛下给予家夫无尽哀荣,臣妾代其感激圣恩。只是家夫一生俭约,若陛下赐予其一品礼,仪物褒大,非家夫之心愿。伏望陛下能遂其愿,改为素车白帷归葬即可。”
李世民摇头不许,说道:“魏卿一生为国操劳,天下有多少黎民百姓得其余惠。朕所以厚葬魏卿,是想褒扬他的这些功劳,也是代表了黎民百姓的心愿。此事就这样定了,勿复再提。”
李世民又在魏宅中呆了片刻,魏征之子魏叔玉呈上一纸,奏道:“陛下,家父临终之时,口呼皇上,手持此纸,观其意欲将此纸献于皇上。”
李世民接过此纸,借着室内灯烛的光线,只见其上写道:“天下之事,有善有恶,任善人则国安,用恶人则国弊。公卿之内,情有爱憎,憎者唯见其恶,爱者只见其善。爱憎之间,所宜详慎。若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贤勿猜,可以兴矣。”李世民观罢点点头,眼角里不觉又涌出泪花,叹道:“魏卿是想告诉朕,用人时要用其长,不得以个人好恶来判断人之优劣。魏卿一生上谏章无数,其得病之后,犹不忘朝廷之事。若不是其手颤无力,他会写得更多。嗯,许是上苍眷顾,让他临终时托梦来见朕一面,将要言教我,总算免了些遗憾。”说完,珍重地将此纸塞入怀中。
这样一耽搁,不觉东方已白。李世民登车回宫,他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唤人将杜正伦召来。
李世民在两仪殿内缓缓踱步,看见杜正伦入殿后向自己行礼,说道:“平身吧。杜卿,朕刚从魏府中回来,今晨五更,魏征已然逝去,此消息你可能未知。”
杜正伦道:“臣昨日刚去瞧过魏太师,当时瞧他的状况并不好,想来也就是这二日的事。唉,魏太师一生为国奔劳,竟然撒手西去,委实令人伤心。”杜正伦说完,眼泪流了出来。
“嗯,你能有今日,得益于魏征的举荐,他对你有知遇之恩。”
杜正伦躬身答道:“魏太师昔日在东宫,与臣交往不多,他向陛下举荐臣,委实出乎臣意料。后来,臣当面向他道谢,魏太师言道,他是为了国家之事举荐良才,举荐时没有私恩,事情过后也不可因此有私情。还说臣得益于陛下慧眼识人,今后唯有忠心办事方为正途。臣当时无话可说,只好将满腔感激之情藏于心中,勤谨为朝廷办事,以此来报答陛下和魏太师的知遇之恩。”
“这就对了。魏征为人以忠直最为著名,此节立于世上,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你们作为臣子,若都能以魏征为楷模,朕这皇帝之位也坐得牢稳。”
“臣谨听圣训。”
“嗯,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做一件事。你呆在朕身边撰著起居注,算来有数年时间,朕观你文笔不错,又识文章条理,这件事就由你来办。”
杜正伦凝神静听下言。
李世民接着道:“魏征自朕即位以来,累上谏章,其中多真知灼见,又好上诤言,这些言语散落于起居注中。朕让你办的事,就是收集魏征的谏章诤言,将其集而成册,以使朕及百官能随时翻阅诵读。”
杜正伦大喜,躬身拜道:“陛下此举,既弘扬忠直之事,又彰显诤谏之风,使魏太师成为群臣的楷模。臣得陛下重托办成此事,委实为臣莫大的荣耀。臣即日起将夜以继日,赶在魏太师下葬之前将事完成,也浅表臣对魏太师的敬仰之情。”
“好,你下去办吧。朕这样做,也是想一表对魏征的怀念之情。”
杜正伦走后,李世民又在殿中踱步。他忽然兴起,让宫女铺纸磨墨,亲手为魏征书成一道碑文,其碑文曰:朕与卿义重君臣,道符冥契,鳞波顺乎风势,早启沃乎朕心,如何一朝,奄成异代,眷言畴昔,用切深衷。自幽明一谢,尚同城阙之间,想游魂其如近;今既丹施戒路,归骨穷泉,望隔邱野之中,思令德而方远。凝鸣笳于晨路,引嘶骖于夜台,嗟尔世之长辞,结余心之永恨。追怀前赏极宴终娱,岂谓乐情,迥成悲绪。酒有千日之号,人无再饮之,昔临膳以增欢,今抚怀而益恸,故遣陈兹飨礼,以寄曩怀,魂如有灵,歆我哀馔。
李世民书成之后,站在案前静观字迹,若有所思,总觉得自己的楷书略显呆滞,有些欠缺,遂令欧阳询重书碑文。
欧阳询时年已七十七岁,笔力不减当年,挥毫而就。
当日,将作监遵旨觅来美石,寻来良匠,将欧阳询所书御文刻在石碑之上,并将之送到魏征府中。那些日,来此吊唁的人们看到此碑,皆伫立良久,一字一句地观赏。
七日后,魏征被送到昭陵旁落葬。按照李世民原来的口谕,其归葬时须用一品礼,即给予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并诏京中百官送葬。然其起灵之时,魏征之灵柩还是用素车运载。原来这几日里,魏征之妻裴氏先后向李世民上了三道疏,以魏征平生俭素为由,坚决要求罢一品礼。李世民难改其志,只好答应,诏曰:陪葬昭陵,因山为坟,以布车载柩,无文彩之饰,申其宿志也。
灵车缓缓启动,魏征家人哭哭啼啼随车而行。其身后,文武百官肃然排列,默默地为魏征送行。街道两旁之人听说是为魏征送葬,皆默立哀悼,更有一些加入送葬队列之中,于是队伍越行越长。
队伍经过一些士大夫的门首,这些人家皆设棚致祭,魏征儿女当街叩头答礼。晋王李治遵李世民之命,代李世民在金光门致祭。祭文出自褚遂良之手,其辞华丽,其文严整,但与李世民亲手所撰碑文相比,毕竟少了一番亲切。眼见皇子代皇上向逝去的臣子致祭,随行的臣子中不免有人眼热:为臣子者能得到这样的哀荣,可谓不枉一生。
然百官们不知道,此时的李世民正独自登上苑西楼,默默地看着魏征的灵车,眼泪又不绝地流了下来。眼见送葬的队伍越行越远,李世民哽咽道:“魏卿,你诀别时还能来见朕一面,为何不能等到朕再生见你一面?你就这样默默地走了,难道再也没有要紧话告诉朕吗?你难道不知道,朕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啊!”李世民言罢大哭,随行之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手足无措。
魏征灵柩落穴埋土,杜正伦在其墓地前焚烧了一册刚集成的《魏郑公谏录》,以告慰魏征的在天之灵。坟墓即成,众人小心翼翼地在其墓前立起那方著名的碑石。
废朝五日后,李世民神色肃穆地端坐在龙椅之上,接受群臣的朝贺。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瞥向右首的第三人处,那里是以往魏征上朝时惯常站立的地方。然现在这里由高士廉站立补位,再也难寻魏征的痕迹。
群臣知道李世民此时的心情,仅拣一些重要事体奏闻。李世民随口回答,很快事毕。
李世民立起身来,环视群臣道:“魏征七日前病逝,朕今日临朝,在这里感到若有所失。”
杜正伦出班奏道:“臣遵圣旨,将魏太师诤谏之语收集成册,取名为《魏郑公谏录》。”
李世民点点头。
高士廉也出班奏道:“臣遵圣意,着吏部拟旨?,赠魏征为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照准。”
李世民让杜正伦呈上文册,将之示于群臣道:“魏征生前有许多诤谏之语,朕让杜卿集之成册,随后发给众卿人手一本。朕这几日一直在想,魏征生前在朕身边,恰似一面镜子。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这些年所以有别于前代君主,皆因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如今魏征逝去,朕失一镜矣。”
李世民伸手扬起那册文卷,接着说道:“朕以前说过,将天下之安危系于一人之身,实属危矣。朕以人为镜,不能因魏征亡去而失。朕让杜卿集撰成册,即是想让大家以魏征为楷模,人人成为一面镜子,以防朕之失处。魏征之警语甚多,众卿可择其要书笏其上,知而必谏!”
群臣躬身齐声答应,魏征平素的警语固然多,然皇上今日的“铜镜、古镜、人镜”之言亦非常贴切,寓意深刻,一样让人过耳不忘。
第十二回 庶子宅太宗成赋 凌烟阁功臣图形
魏征逝去之后,李世民很是难受了一阵子。随着天气一日日转暖,大地渐渐披上了绿装,李世民郁闷的心情随之慢慢释放,逐渐恢复了常态。自从魏征逝去,他心中的一种思绪渐渐加重,即容易睹物怀旧。
房玄龄这日在其身边奏事,事毕后,李世民忽然说道:“玄龄,朕前些日子经过大安宫,忽然想起昔日你们十八学士在府中谈论时的情形。如今房屋依旧,而人物却二样。”
李渊移出太极宫,搬入弘义宫居住,将弘义宫改名为大安宫。这弘义宫即是李世民为秦王时居住的天策上将府,李世民当时在府内设学士馆,延揽四方文学才俊,招名动天下的“十八学士”入府。
房玄龄也颇为感触,说道:“是啊,算来也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其中人物如今大半逝去,剩下之人也多老迈了。”
十八学士到了贞观十七年,已经逝去之人为:薛收,武德七年病逝;薛元敬,武德九年病逝;李守素,贞观二年病逝;杜如晦,贞观三年病逝;苏世长,贞观四年溺水而亡;陆德明,贞观五年老死;李玄道,贞观六年病逝;蔡允恭,贞观六年病逝;颜相时,贞观八年病逝;姚思廉,贞观十一年病逝。
在世者为:房玄龄,任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师;于志宁,任太子左庶子;褚亮,致仕在家;孔颖达,致仕在家;许敬宗,任给事中,兼修国史;盖文达,任弘文馆学士;苏勖,任魏王府司马。
薛收逝去后,李世民为了凑够“十八学士”之数,将刘孝孙替补入列,刘孝孙此时任吴王李恪的咨议参军。
李世民道:“对呀,朕眼前所见仅有你与许敬宗二人,其他人都难以见到。玄龄,朕记得于志宁宅中的小山还算别致,你再叫上褚亮和孔颖达,若明日为晴天,我们到于志宁宅中聚聚如何?”
“臣即去传旨。陛下,算来许敬宗还算年轻,明日是否也叫上他?”
“不用。朕想与几位老臣聚聚,就不用叫他了。”
于志宁在李世民即位之后,被授为中书省中书侍郎。贞观四年,李靖带兵击破东突厥,李世民在显德殿召集二品以上官员赴宴。席间,李世民忽然发现于志宁未来,就问房玄龄何故,房玄龄答道:“于志宁现为中书侍郎,列正三品。陛下今日召二品以上官员来宫,所以他没来。”李世民说道:“于卿随朕多年,今日盛宴,岂能缺他?”遂唤人去传。事后,李世民授于志宁为散骑常侍,官秩为从二品,另授其为太子左庶子,让其专心教导太子李承乾。从此开始,于志宁在太子左庶子的位置上一直干了下去,直到今日依然没变。说来人生有许多转折,于志宁因官品未到二品被李世民晋职,此转折因此定下了于志宁一生的官运,看似很稳固,然他再没有机会升迁,亦属无奈。
不过于志宁教导李承乾,可谓尽心尽职。当李承乾年幼之时,于志宁与孔颖达、张玄素一起,精心教导其典籍,并释其义。随着李承乾年龄渐长,于志宁看到李承乾开始喜欢声色犬马,游戏无节制,他或著文劝告,或当面劝谏,惹得李承乾非常不耐烦。久而久之,李承乾竟然产生了除去于志宁以使自己耳目清净的心思。于志宁母丧,其归家守孝。李承乾觉得此时除掉于志宁,可以免去自身的麻烦,遂派张师政和纥干承基前去刺杀。这二人经过一番寻找,发现于志宁深夜之中还在苫庐中苦苦为母守孝,遂使二人良心发现,不忍刺杀。他们回东宫后向李承乾谎称于志宁身边人很多,难以下手,于志宁因此躲过这一劫。
于志宁教导李承乾之余,爱读书,经常吟诗作赋。府中经常有文人来访,彼此唱和不断。其庭院约有十亩地,而园林占其大半。其水池四侧,植有竹子千棵,水池中间,建有一座有飞泉流水的小山。如此,园中岛、树、桥、道相间,实为一幅美丽的图画。春时众木花绽,方舟逶迤,幽绝更胜桃花源;夏时石寒水清,松密竹深,清凉胜于古吹台;秋时金飙扫林,月委皓素,幽淡可比西楼;冬时大雪盈尺,玉树罗生,畅旷过于山阴。由于于志宁宅第有如此多的妙处,这里就成了文人雅士聚集的所在。
第二日,春光明媚,花香袭人,李世民果然驾临于志宁宅中。其时,房玄龄、于志宁、褚亮、孔颖达早早候在门外拜迎。李世民望见四人候在门外,到门前即走下车来,一一搀起四人,说道:“朕今日来欲同众卿温习昔日秦王府故事,你们那时见到朕,哪儿有如此多的虚礼?走吧,我们一同入府。”
李世民让随行之人留在门外,仅带太子李承乾及阎立本随同入门。他们进入园中,李世民笑对于志宁道:“于卿,瞧你这园中池亭台阁,幽竹菰蒲,可谓独得其妙。你在教授太子之余,有此风雅之趣,实属难得。”
于志宁惶恐答道:“臣爱吟诗赏物,宦途所积皆用于此园,又招多人来此聚饮,总怕皇上怪罪,责臣不专心教授太子,偏好风花雪月之道。”
李世民摇头道:“魏征在日,常常谏朕要克制己欲,他深恐朕贪图安逸会荒废政事。察古来君主,贪逸误国者不可胜数,则魏征所谏不为错。然国家富足之后,臣工俸禄要增加,朕不会让臣子们蓬头垢面,作苦行僧之状。天生万物,即是让人来享受的,你有此心绪,若依然居陋室简屋,这样的话,一者是暴殄天物,二者亦非朕所愿。臣民艰苦,岂是朕大治天下之初衷?”
群臣点头称是。
李世民又道:“不过,人之欲望无穷无尽,须适可而止。太子,你生来即处富贵丛中,未尝艰苦创业之难,更须谨慎。”
李承乾躬身答应,说道:“儿臣多听恩师教诲,知道创天下难,守天下更难,自知谨慎为之。”
“嗯,你能有此思,不枉于卿、玄龄等人的一番教诲。”李世民平时难得夸赞李承乾一句,想是今日,心情愉快,就顺便赞了一句。
于志宁将众人引入琴亭,这里面对水池,一桥连接池中小山,可以听到潺潺流水声。琴亭一侧有七弦琴之位,一女焚香而立,飘然操琴。琴声与水声相间,甚为和谐。
李世民细辨其音,说道:“琴乐为 href='/article/6503.htm'>《高山流水》,与此园景相谐。众卿,都坐吧。朕观景赏乐,心中恬静,这番心绪,实与昔日秦王府时不同。”
李世民唤阎立本取来《十八学士图赞》,让他将图赞摊在面前的青石案上。该册经历二十余年时间,封皮已然有些发黄,不过翻开册子,里面颜色依然鲜艳,人物栩栩如生。
褚亮感叹道:“想起当初绘画之时,苏世长在翼然亭里谈笑风生。如今图画犹在,苏世长之音容笑貌宛在目前,可人呢,十余年前已然溺水而亡。”
众人闻言皆有感伤之意,想想昔日的十八学士,加上后来入列的刘孝孙,如今已亡去十一位,仅存八位。看来岁月是消磨人生的利石,人皆有逝去的一日。
李世民叹道:“看来人的岁数愈大,愈容易怀旧。自魏征逝后,朕的怀旧心思日日加剧。与宇宙星辰相比,人之寿命毕竟是短暂的。人若因此而感伤,势必加重活人的负担。朕今日邀众卿相聚,是想告诉大家,人之福在于大家互相结识一场,此为永福。若妄想永生不散,即为虚妄。”
众人明白李世民的意思。于志宁感叹道:“陛下,臣当时到长春宫投奔太上皇,由此转入陛下的右军之中,得与陛下相识。从那时开始,至今已近三十年矣。今日还能与陛下在此赏景谈话,较之别人,又多了一番幸运了。”
李世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寿命有限,终有逝去的一天。我们创业既成,又守业有果,若身后有儿孙将大业延续下去,即为不败。朕设有太子,众卿之子亦可承父业,像遗爱和杜荷皆为朕之驸马,都在为朝廷办事。褚卿,看来还是你教子有方,遂良现在已成朝中股肱之臣,你致仕在家亦足慰平生了。”
功臣之子中,目前有作为者以褚遂良为首。
褚亮听了李世民的夸赞,起身谢恩,其欣喜之色掩饰不住,跃然脸上。
众人就在亭间海阔天空谈话,不觉已近午时。于志宁请李世民入堂就膳,李世民说道:“如此好天气,何必要在堂中就膳?传膳过来,大家就在亭间用吧。”
于志宁知道李世民不善饮酒,遂亲自到室内取出一坛,将其捧入亭间,奏道:“陛下,魏太师在日,曾赠臣‘醽翠涛’一坛,臣一直珍藏至今。”
李世民眼望酒坛,怔怔地忽然流出眼泪,叹道:“美酒犹在,而人已逝!于卿,朕今日心绪刚好一些,你不该拿此物出来。你将之送回去吧,朕不想饮。”
全场人的神色都变得非常凝重,于志宁变得手足无措,房玄龄悄悄向他挥手,让他将酒坛送走。
于志宁急忙小心翼翼地将酒坛捧入室中,深恐再惹皇上不高兴。
场面上一时变得很沉闷,李世民低头吃了几口菜,神情恢复了常态,环视一圈,说道:“朕现在动辄睹物思人,神情变得恍惚起来。罢了,魏征逝去,那是难以挽留的事,徒伤无益,大家就不要再想了。”
李世民席间还是喝了一点葡萄酒,微觉醺醺然,此时兴致忽然高起,笑对于志宁说道:“于卿,我们今日是学士相聚,午前空谈,午后大家都要留下一些墨迹。我们今日以对面小山为题,大家或诗或赋,尽兴完成。”
房玄龄、于志宁、褚亮、孔颖达皆以《奉诏咏小山》为题,微一思索,每人一首七律皆一挥而就。大家写完,聚于李世民身后,观其作赋。此赋名为《小山赋》,赋曰:何四序之交运,转三阳之暮时?风辞暄而入暑,树替锦而成帷。想蓬瀛兮靡觌,望昆阆兮难期。抗微山于绮砌,横促岭于丹墀。启一围而建址,崇数尺以成岯。既无秀峙之势,本乏方霞之资。承坠宇之残露,挂低空之断丝。尔乃参差绝谳,葳纡短径。风暂下而将飘,烟才高而不瞑。寸中孤嶂连还断,尺里重峦鼓复正。岫带柳兮合双眉,石澄流兮分两镜。尔其移芳植秀,擢干抽茎,松新翠薄,桂小丹轻。细影杂兮俱乱,弱势交兮共萦。才有力以胜蝶,本无心而引莺。半叶舒而岩暗,一花散而峰明。何纤微之同景,亦卑细以相成。于是换浮欢于沉思,赏轻尘于胜地。俯蚁垤而有余,仰终南而多愧。非为固于九折,庶几亏于一篑。卿夕玩而朝临,足摅怀而荡志。
赋兴于汉朝,如贾谊、枚乘、司马相如等人皆逞一时之瑜亮。到了后世,赋渐渐成了一种堆砌僻字,无限铺陈,令人难以卒读的文体。到了唐代,赋因其了无生气,已是强弩之末。李世民对赋本无好感,认为《汉书》中将赋收入,实在无聊。不过他认为在抒情吟物时,可以适当写一些小赋,还是能够恰当表达人之心情的。
李世民写罢,群臣细细观赏,免不了一番颂扬,李世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说道:“罢了,此赋与众卿之诗一样,无非是些应景之作。此赋难道能高过枚乘的《七发》吗?大家因此能图一时愉悦即可。嗯,时辰不早了,今日在于卿宅中玩赏一日,实属不易,该是散去的时候了。”
阎立本在众人吟诗作赋之际,独自在一旁绘成一幅《赏园图》。画中李世民居中,其他四人分居两旁,众人凝神或奋笔,或思索,人物面貌甚是传神。李世民观其图画,心中忽然又来了思绪,说道:“玄龄,我朝建立至今,其间功臣亦亡去不少。朕想依《十八学士图赞》故事,做《功臣画赞》悬于凌烟阁内,供众人瞻仰。你以为如何?”
房玄龄答道:“陛下此意甚善,悬功臣像于凌烟阁供百姓瞻仰,亦为教化的一种手段。”
“如此,就由你传旨吏部办此事,由你主之。阎卿,这绘画之事,就由你领之。这赞语嘛,褚卿已致仕在家,不再劳烦你,可由遂良继之。”
众人躬身领旨。
房玄龄回衙后,立刻让吏部开具了二品以上官员的名单,第二日将之呈给李世民。李世民阅罢,不悦道:“玄龄,朕让你开列功臣名单,你怎么随手拉来如流水账一般的名册?如其中许多人,固然到了一品,难道他们都是功臣吗?”
房玄龄惶恐不安,轻声道:“臣不知如何取舍,只好请皇上御览。”
“所谓功臣,即是有大功于国者。像你列来的名单中,未有秦叔宝的名字。叔宝兄为国力战,竟然伤重不治,未能见到如今的繁华天下,他难道不是功臣吗?”李世民将名单递给房玄龄,接着道:“你将此单拿回去重新拟来。凡对立国有功者,对治国有功者,不拘官秩大小,皆可上榜。”
房玄龄接过单子,小心翼翼道:“臣记得贞观元年,陛下曾下旨定功臣的实封,臣就依上次的格局拟出名单若何?”
“糊涂!上次定功臣的实封,以裴寂居首。裴寂不过得随机缘佐高祖在太原办了一些事,此后他恃宠而骄,几至误国,岂是功臣?还有,那次定实封,参与玄武门事者毕竟多了一些,若继续偏重他们,如今的满朝文武如何能服?”
房玄龄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他回衙后费了数日时间,将太原首义时、建国征战时以及贞观年间的重要人物筛选了数遍,最后从中挑选了三十六人,亲自誊写了一遍,然后进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这次还算满意,手握朱笔在上面勾勾点点,然后抬眼说道:“玄龄,你怎么不把自己写在上面?你若不是功臣,谁又是功臣?贞观元年时,淮安王认为你与如晦为刀笔吏居其上而不服,朕当众驳斥了他。朕这样做,非是因私爱,实因你与如晦对国家有大功。”说完,他郑重地将房玄龄的名字添在上面。
李世民观看着上面的名字,仔细推敲其中是否有疏漏,果然,他想起了什么,问道:“玄龄,张亮和侯君集的名字为何没有在上头?”
“臣亦想过此事,又想张亮因罪问斩,侯君集戴罪赋闲,若将他们加为功臣,恐于其他功臣的名声有碍。”
李世民摇摇头道:“张亮有罪问斩,那是他晚节不保,然他武德年间稳镇洛阳,实有大功,贞观年间主政各州,也办了不少好事,朕不能因恶隐善。同样的道理,侯君集昔年征战勇猛,近年来有平吐谷浑、吐蕃、高昌之功,此为大节所在,亦不能掩其功。”说罢,他将张亮和侯君集的名字也添在上头,这样,上榜功臣为二十四名。他们为:长孙无忌、李孝恭、杜如晦、魏征、房玄龄、高士廉、尉迟敬德、李靖、萧瑀、段志玄、刘弘基、屈突通、殷开山、柴绍、长孙顺德、张亮、侯君集、张公谨、程咬金、虞世南、刘政会、唐俭、李世、秦叔宝。
二十四名功臣之中,如今已有十三位逝去。除了前述的杜如晦、虞世南、魏征之外,殷开山逝于武德五年,刘政会逝于贞观元年,屈突通逝于贞观二年,张公谨逝于贞观四年,李孝恭逝于贞观七年,柴绍逝于贞观九年,秦叔宝逝于贞观十二年,段志玄逝于贞观十五年,张亮逝于贞观十六年。
房玄龄观罢李世民增删的名单,觉得意犹未尽,问道:“陛下,臣以为刘文静在太原时实有首功,似可列为功臣。”
李世民叹道:“朕岂能不知啊!刘文静于立国有大功,然他毕竟由高祖定罪诛之。朕即位后予以平反,让其子孙荫其职俸,若再定其为功臣,高祖的面上便不好看。”
房玄龄不再言声。
李世民起身走到侧案前,那里有备好的笔墨纸砚,他边走边说道:“玄龄,此事抓紧办。这样吧,朕亲拟此诏,今日就发出去吧。”他在案前微一凝神,挥笔疾书,很快书成《图功臣像于凌烟阁诏》。
诏中阐明了此二十四人为功臣的理由,一是以房玄龄、杜如晦为代表的在立国、治国过程中谋划大事的栋梁之臣;二是以虞世南、萧瑀为代表的学识渊博、忠直德昭的重臣;三是以刘政会、屈突通、秦叔宝、尉迟敬德为代表的响应太原首义,此后南北征战的武将群体;四是以魏征、唐俭为代表的犯颜直谏、尽心理政的贞观能臣。二十四名功臣中,有武人背景的人占去大半,可见李世民对立国时浴血奋战的人还是很倚重的。
诏令下之后,阎、褚二人最是忙碌。阎立本绘画,褚遂良写赞。
半月后,图画及赞语皆成。阎立本画成了高一丈、阔八尺的巨幅画像,将其贴在用木框撑起的白细布上。图画下面,有一尺的留白。褚遂良饱蘸浓墨,凝神将钦定的赞语书写在各自画像之下的留白上。如此,图赞即成,然后被悬于明亮的凌烟阁内。
那些日子,来凌烟阁观看二十四功臣图赞的人们如同潮涌,此番情景,胜过正月十五灯节时的热闹。京兆尹得知了这里忙乱,急忙带人赶来,奈何其人手太少无济于事。京兆尹无奈之际忽然想起了常何,遂三脚并作两步前去求援。常何听说其来意,苦笑道:“北军的职责是防卫宫城,现在你让去帮助维持街道秩序,若皇上知道,定会责我不知轻重。”京兆尹着急道:“常将军,这怎么会是小事呢?如今满城百姓似乎皆集于凌烟阁旁,那里离宫城不远,若发生骚乱,定会殃及宫城。再说了,若如此局势下去,定会伤亡人命,皇上悬功臣像为的是教化百姓,百姓因此而伤,非是皇上之意。常将军,若非事态紧急,下官怎么敢来恳求。”常何听言后不再犹豫,当即亲自带着五百宿卫赶到现场。
这五百宿卫的服饰与众不同,加上他们皆手持枪刀,确实有震慑作用。常何指挥宿卫将人们疏散到道路两侧,中间空出通路,然后让人们列队入阁观看。
常何如此指挥疏导人群,用时近二个时辰。京兆尹见事态平息下来,对满头大汗的常何拱手道:“常将军今日真是救了下官的急,下官感激不尽。走吧,请常将军带领这五百宿卫兄弟到青云楼去,下官要款待你们。”
常何眼见衙役们已能指挥人们按序入阁观看,就招呼五百宿卫返回宫城,对京兆尹说道:“罢了,你好好地在这里瞧着吧,千万别出乱子。朝廷有制度,不许宿卫们受人招待。何况五百人入青云楼宴饮,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你衙中没有这笔钱额,靠你的那点俸禄,让家人这月吊起脖子吗?省省吧。”
京兆尹作揖感激,躬送常何离去。
百姓入阁观看,感觉非常新奇,他们就在阁中议论万千。
“哦,这个是秦叔宝,这个是尉迟敬德呀。人言叔宝面黄,敬德面黑,此图画果然是这般颜色,看来传言非虚。嘿,门神画上确实就是他们二人呀。”
其同行之人哂道:“当朝画师以阎立本手艺最甚,门神由其所画,出自一人之手,难道还画成二般模样吗?”
“我听说,武将最猛者,以罗成为甚,怎么这图画上没有他呀?”
“什么罗成?都是以讹传讹!讹传罗成者,其真名为罗士信,于武德五年战死。唉,若其不早逝,其后再建功立业,肯定能入此图画之列。”
“瞧你,好像万事通似的。知道燕公李艺吗?李艺本姓罗,被高祖赐姓为李,罗成即是燕公李艺的大公子。”
“你又错了。罗艺祖籍襄阳,自小在云阳长大,而罗士信为齐州历城人。你瞧,他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又怎么被你扯成了父子?再说呢,罗艺谋反叛逆,而罗士信累受朝廷褒扬,若他们为父子,朝廷诏告中为何一字不提?”
那人顿时哑口无言。
数名文士模样之人观罢图画,大为感叹,一人叹道:“都说当今圣上胸怀博大,宽仁待人,看来此言非虚。历来君主,最忌功臣自傲,不好驾驭,因而防范甚严。昔汉高祖取得天下,基本上将功臣诛尽。开国君主犹如此,何谈其他?由此看来,当今圣上远比前代君主宽宏。”
旁边一个点头道:“是呀,我听说画中的尉迟敬德起初就居功自傲,甚至将礼部尚书任城王李道宗的一目几乎打瞎。当今圣上数次厉言劝说,而不降罪,终于使尉迟敬德言行收敛。若此事甚确,当今圣上可谓宽宏至极了。尉迟敬德现官为开府仪同三司,官至极品,看来圣上难忘其功啊!”
李世民听说凌烟阁那里的盛况,几次想亲自观览,又想自己一去,势必要将百姓驱走,如此就扰了百姓的兴致,遂强忍了数日。这日阴云低垂,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到了午后后半晌,李世民唤常何先去凌烟阁看看那里的人有多少,常何很快来报:“几日春雨连绵,前来观看之人本来就不多,到了后晌更加稀少。臣知道皇上欲入阁观看,已让宿卫将剩下的游人劝走。”
李世民闻言后起身就走,说道:“走吧,我们快去快回。常何,你即刻派人去传玄龄直接入阁,让他陪朕观看。”
李世民乘坐辂车缓缓驶向凌烟阁,这样可以免受淋雨之厄。马蹄踏着雨水,溅起的水珠飞扬起来,雨丝中多了一些声响。李世民透过小窗观看外面的雨水,心想春雨贵如油,有了这场好雨,对今年的收成大有裨益。他回忆自己即位之后的年成,除了贞观元年、二年多旱灾、水灾以外,贞观三年、四年关中大丰收,开始改变以前钱粮缺少的状况,此后,贞观六年、七年、八年、九年、十三年、十四年、十六年,风调雨顺,连年丰稔,粮价已跌至斗米两钱!李世民想到此,遥望前方的凌烟阁,念及其中所图画的功臣,感叹道:“风调雨顺使自己占尽了天时地利,然没有如此多的文臣武将平定天下,治理天下,纵有好年成,亦难以形成如今的太平盛世!”
辂车缓缓停下,李世民迈入凌烟阁内。就见功臣图画的排序依自己诏书顺序而悬立,第一幅是长孙无忌,第二幅是李孝恭。看到李孝恭的英武之像,李世民对身边的常何说道:“孝恭兄一生英雄,立功无数。常何,你知道他最可贵处是什么吗?”
“赵郡王在李靖辅佐下,一举荡平江南,使大唐版图完整,臣以为此为赵郡王最大的功劳。”常何武人出身,对李孝恭也非常钦敬。
李世民摇头道:“非也。孝恭兄身为皇族之人,又立有不世奇功,然其从来不居功自傲,平素谦虚待..人,淡泊处世。一个人的心性往往随环境而变,孝恭兄始终保持淡然心情,是为其最可贵之处。”
常何斜眼向后面的画像瞟了一眼,那里有尉迟敬德圆睁虎目的画像。尉迟敬德与李孝恭相比,其功业要逊于李孝恭。尉迟敬德恃功而骄,李孝恭却不事张扬,二人相比,确实能看出差别来。
说话间,房玄龄匆匆进入阁来,其面上兀自挂有雨水,可见其行色匆匆。他向李世民拜道:“臣闻听皇上召唤,即匆匆赶来,毕竟还是晚了一步,请陛下降罪。”
李世民说道:“朕不过让你来陪同观看,没有什么大事,迟了一步又如何?来吧,你看这如晦的画像,阎立本将其画得甚为传神。唉,算来如晦已逝去十余年了。”
房玄龄看到杜如晦的画像,亦很感伤。房玄龄亦感叹道:“如晦逝去十余年,陛下日常时时念及。若如晦地下有灵,他定会感激皇上的这番恩情,没有任何遗憾。”
李世民摇头道:“玄龄,你我君臣相契多年,不要再说什么恩情之语。我为君主,若臣下只知道君主之威而心怀畏惧,定然中规中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又如何敢敞开心扉直言相谏?又如何敢率性尽其才力?如此来看,我与群臣亲如手足,你们才以真情实意待我,以全部心力助我治国,所谓恩情,应该说是彼此的。”
李世民缓缓移步,下面一幅画像是魏征。只见魏征的画像更为逼真,画中其黑须直立,一脸直率之色,顿时让李世民又忆起魏征直谏之颜色。他回头对房玄龄说道:“玄龄,当如晦逝去之时,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难以缓过劲儿,梦中常常见到如晦。这一段时间,我又心伤魏征。特别是其逝去之前,竟然在梦中来与我告别。唉,我不信什么虚妄之事,然梦中情景又如此真实,难道幽冥之界果然能与生之界相通吗?”
房玄龄劝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是陛下对他们思念得紧,于是常常与他们梦中相会。”
李世民叹道:“天生万物,有缘者相聚。上天立我为君主,又降生这样一批贤才能臣来辅佐我。今一旦离别,我心中滋味实在难辨。”
李世民怔怔地立在魏征画像之前,眼角里慢慢流出了眼泪。他默立良久,转对房玄龄说道:“那日魏征灵柩出城,我伫立高台上目送其去,当时想赋诗一首以悼其逝,奈何当时心中伤痛无法成句。今日清静,我思成一诗,就赠予魏征吧。”
李世民缓缓将诗吟出,其痛悼魏征之情,感动得房玄龄以及常何也禁不住流下泪来。诗曰:
劲筱逢霜摧美质,台星失位夭良臣。
唯当掩泣云台上,空对余形无复人。
云台即是凌烟阁的别称。李世民此诗质朴无华,尽显其对魏征的思念之情。
第十三回 两仪殿六骏成画 太极殿新贵安位
李世民办完了凌烟阁功臣图形的事,感到意犹未尽。这日,他信步来到御马苑,让人将“飞白”马牵出来,然后翻身上马,驱马进入西内苑,就在苑中驰骋了一回。苑内林木纵横,马儿难以跑开来,让他感到遗憾。他一时兴尽,下马对一直随同的常何说道:“想起那次与史大柰一同在贺兰山北草场上驰骋的情景,恍如昨日。史大柰说得对,马儿之野性是在广阔草场上练就的,到了城中难显身手。”
李世民这一段时间心伤魏征之逝,情绪比较低落,难得有今日的好兴致。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常何有心想让李世民到郊外游历一番,又想起魏征的《十渐疏》,深恐自己如此做会怂恿皇上好游历的性子,遂缄口不言。
李世民眼望苑中花木上含苞欲放的花蕾,其心情随着春暖花开的暖意渐渐舒展开来。他继续对常何说道:“想起我们铁马冰河打天下的年代,马儿每每与我们朝夕不离。朕那时每天想的是如何打胜仗,对马儿没有过多的想法,觉其不过为一脚力罢了。今天想起来,马儿还是颇有灵性的。像那次探慈涧陡遇强敌,‘特勒骠’为救朕,身上连中数箭,犹长嘶一声猛地向前一跃,由此脱离箭雨。朕摆脱了危险,‘特勒骠’却伤重不治而死。这番情义,让朕每每思来泪沾衣襟。”
常何接言道:“陛下所言甚是,牲口中以狗儿、马儿最有灵性。”
李世民又翻身上马,说道:“常何,走吧,随朕到郊外驰骋一回。”
常何见李世民兴致如此,不敢劝阻,遂招呼“百骑”随同身后以为护卫。
李世民在“百骑”护卫下,快速掠过郊外,游人不知这帮骑快马之人中有当今的皇帝,李世民也无心观赏游人以及风景,一心向泾水与渭水交汇处奔去。原来常何说过,那里有一片开阔之地可以信马驰骋。
到了泾水、渭水交汇处,只见清澈的泾水和黄浊的渭水汇集在一起,水流一半清一半浊,形成了奇特的水流。李世民沿着泾水岸边而上,泾水清清,野花繁茂,加上岸边吐出嫩芽的垂柳,这些好风景双目所及,让他心情更好。他们沿岸驰骋了小半个时辰,到了一处高冈上方才驻足。李世民面临清澈见底的泾水,让马儿入泾水饮水,只觉夹杂有野花香气的微风迎面袭来,勾起他的诗兴,遂以马饮水为题,轻声吟道:
骏骨饮长泾,奔流洒络缨。
细纹连喷聚,乱荇绕蹄萦。
水光鞍上侧,马影溜中横。
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
常何这一段时间召聚门客,很吃力地读了不少书,尽管难以登入大雅之堂,毕竟也装了少许墨水。他在旁边听罢李世民吟完诗,遂鼓掌赞道:“好诗。陛下性爱弓马,现在既有马诗,何不再作一首弓诗?这样弓马相衬,方显陛下一生英雄。”
李世民白了常何一眼,说道:“什么马诗弓诗?诗以物咏志,岂能将马、弓之物冠盖之。说来说去,还是你读书难识其味,以致胡言乱语。”
常何笑道:“陛下责怪得甚是。臣本粗人,读了几本书就想附庸风雅,难免露出马脚。”
李世民叹道:“人能有心求学问,不拘悟性深浅,能求学就成。你能静心读书,已经很难得了。嗯,你说弓马相衬,还是有些道理的。朕以弓马取天下,如今治理天下却不能再靠弓马了。然抚今思昔,怀念旧物亦为不妨。”他凝神思索了一阵子,然后以弓为题,缓缓吟出:
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
落雁带书惊,啼猿映枝转。
李世民吟罢,失声笑道:“眼前野花盛开,春水横流,哪儿有落雁与啼猿了?朕吟此诗未免有些矫情了。”常何不知所以,只有连声赞好。
李世民今日既吟弓又吟马,想起以往金戈铁马的时代,就在那里若有所思。第二日,他来到两仪殿,让人去传阎立本携带画具入殿。
阎立本进入两仪殿后发现李世民正独坐那里,默默沉思,急忙趋前叩拜。李世民立起身来,说道:“平身吧,阎卿。你前一段日子为二十四功臣画像,耗费了许多精力。朕那时见你筋疲力尽,如今恢复否?”
“绘画之事,不过随形描摹,并不十分劳神,不用陛下过分劳心。”
“绘画是容易之事吗?阎卿,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能与你比肩?如你的兄长立德,亦以丹青驰名天下,朕比较你们兄弟的画技,立德之画技就少了一分生动,过于呆板了。朕若造宫室,非用立德不可,然若绘以人物及动物,又非你不可。”
“陛下慧目识人,臣等望尘莫及。”
“罢了,我们不用再相互恭维了。朕今日唤你来,是想让你当场为朕绘出几匹马来。”
“马?莫非陛下让臣绘出一幅群马图吗?”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非也。朕细细想来,有六匹马随朕建立大功,可一一绘来。”
李世民转身取过一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阎立本双手接过,凝神观看,只见上面写道:拳毛,黄马黑喙,平刘黑闼时所乘。前中六箭。赞曰: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弧矢载戢,氛埃廓清。
什伐赤,纯赤色,平世充、建德时乘。前中四箭,背中一箭。赞曰:湟涧未静,斧钺伸威,朱汗骋足,青旌凯归。
白蹄乌,纯黑色,四蹄俱白,平薛仁杲时所乘。赞曰: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
特勒骠,黄白色,喙微黑色。平宋金刚时所乘。赞曰:应策腾空,承声半汉,入险摧敌,承危济难。
飒露紫,紫燕骝。平东都时所乘。前中一箭。赞曰: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奢山川,威凌八阵。
青骓,苍白杂色,平窦建德时所乘。前中五箭。赞曰: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策兹飞练,定我戎衣。
阎立本看罢,问道:“陛下,仅绘这六匹马吗?臣听说陛下还有许多爱马,譬如‘银电骥’、‘玉极骝’、‘玉花骢’、‘飞白’等马,臣以为可以一同绘下。”
李世民摇头不许,说道:“马因战功而扬名,那些马儿固然亦随朕立功,然比起这六骏,毕竟要逊了一筹。阎卿,朕让你将画具带来,即是想让你当殿绘出,有难处吗?”
“臣对马儿之形已烂熟于心,这里又有陛下圣手指点,臣可一挥而就。”阎立本说罢,俯身将画具打开,然后开始绘图。他刚要落笔,又抬头请求道:“车骑将军丘行恭当时换骑给陛下,又救治‘飒露紫’之伤,臣以为丘行恭与此马一样英勇,似可一同绘在画上,陛下以为可行吗?”
李世民笑道:“朕示下题目,至于如何绘画,即是阎卿画笔之下的自由了。一句话,这六骏如何画,由你主之,朕不干涉。”说罢,他让阎立本在殿之右侧凝神作画,自己转身来到书案前仔细琢磨自己为六骏所下的赞语。过了良久,他又让太监去传欧阳询。欧阳询颤巍巍进入两仪殿,欲向李世民行礼,李世民上前用手搀着他,又手指右边正凝神作画的阎立本,示意他轻声说话。他将欧阳询搀到案前,将六骏赞语摊在面前,轻声说道:“欧阳卿,朕让你来,是想让你将这些赞语重新书写一遍,以配立本之画。”
欧阳询不再言声,乖觉地提起笔来,开始认真地书写。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欧阳询最先书写完。其间,他对自己所书不满意,数废其纸重新书写,直到自己满意时为止。欧阳询以往书写时往往一挥而就,区区数百字而用时一个多时辰,可见他对书写此赞语的认真程度。
是时,阎立本已画罢四马,第五匹“拳毛”也成其半。李世民和欧阳询静立阎立本身后,观其绘画。只见阎立本轻按画笔,在马项、马背上连画数枚箭矢。这些箭矢想是刚刚射中“拳毛”,阎立本用其手中神笔将马儿中箭时的痛苦以及犹奋蹄激战的神情凝为一体,其画尚未完工,然已颇为传神。
李世民观之唏嘘动容,眼中噙满泪水,情不自禁说出话来:“唉,‘拳毛’随朕征战一场,最后被洪水卷走,以致尸骨无存。朕每每想起,心中颇不是滋味。”
阎立本停笔不画,起身拜道:“臣读完陛下所撰赞语,心中默想当时激战场景,亦泪沾衣襟。一者,此六骏可谓有灵性之物,为了陛下身安,其居功至伟;二者,陛下当时为战场主帅,披坚执锐闯入敌阵,与敌短兵相接浴血奋战,终于克定天下。观此六骏壮怀激烈之场面,可知道陛下取得功业非常人能及,且这番战斗场面,古来君主莫能有也。”
李世民以往征战之时,往往率领数百人闯入敌阵,与敌短兵相接,观其坐骑力战乃至战死沙场,可知当时战斗场面的惨烈之状。以战场主帅之身充当先锋之职,别说古代君主,就是战场主帅,似李世民这种做法之人亦不多见。李靖对李世民此举就颇不以为然,以为万一有失会撼动己方阵脚。奈何李世民不听,依旧我行我素,想是有神明庇护,他虽经历惊险无数,身下坐骑也战死数匹,而他自身却毫发未损。
欧阳询刚才细品六骏赞语,隐隐觉得李世民明里是赞扬六骏之功,内里其实还是欲彰自己的征战之功。他也躬身说道:“陛下为秦王时,披坚执锐,杀敌无数,大唐的天下是陛下夺来的。臣赖陛下之力,在虎牢关脱离窦建德,而归入唐营,此后每每想起,愈觉此生实为幸甚。”
人开始怀旧之时,往往想起昔日辉煌,绝不会忆及那些不堪回首之事。李世民现在开始怀旧,即是对昔日的光荣有了自矜之情,所以听到臣子颂扬并不反感,心中颇为自得。他听了阎立本与欧阳询之语,心里感觉非常舒服,慢慢地收起泪水,挥手擦去泪痕,说道:“立本,还是正事要紧。闲话少说,你接着画吧。”
阎立本遂转身坐下,凝神完成“拳毛”之画,须臾画成。他小心翼翼取下画纸,又夹上一张新纸,开始画“飒露紫”。
这幅画因有丘行恭的人像在其中,阎立本作画时较之前五幅要费神许多。他先画“飒露紫”身中数箭,两眼下垂,臀部稍缩,显示出受伤后的痛苦神情;继而画丘行恭身穿战袍,腰悬佩刀箭囊,俯首为马拔取血箭。“飒露紫”紧紧偎依在丘行恭胸前,眼神中透出无尽的眷恋之意。阎立本抓取了人马相依为命的那一瞬间,将此动人的场景凝固下来,画面显得栩栩如生。
待黄昏时分,阎立本的六幅画方成。欧阳询细观画意,手指“飒露紫”对李世民说道:“陛下,臣以为此画最为传神,居六幅画之首。”
李世民点点头赞同:“大凡世界因为有了人方才生动,此画人马相偕,可谓动静相宜,自然居首。立本,你能在短时间内将六骏画完成,三匹为奔驰状,三匹为立状,其姿态英俊,神韵飒爽,造型生动,且绝不雷同,实属不易。以此配欧阳卿之书,可谓相得益彰,为书画中上品。嗯,朕要重重赏你们。”
欧阳询、阎立本躬身相谢,欧阳询说道:“臣等雕虫小技,如何能与陛下丰功伟绩相比,臣不敢领赏赐。要说此画有一日之长者,还是沾了陛下的光。”
李世民见欧阳询脸带微笑,知道此老儿的诙谐性至老不改,遂笑问道:“你们沾了朕的什么光?”
“陛下丰功伟绩昭如日月,任何事若能与陛下功业相连,定然传扬后世。如此,臣之书艺、立本之画,定为不朽之作。”
“哈哈,你这老儿,马屁功夫愈老弥辣嘛。朕未成名之时,你这老儿的书艺已然名扬天下,何必如此谦虚?书魏征之碑,写功臣与六骏之赞,朕钟情于你,说起来,朕还有借你大名之嫌呢。罢了,我们君臣彼此彼此,自得其乐吧。走吧,朕今日先赐宴,再赏你们一些润笔之物,不让你们吃亏,如此就两抵了。”
欧阳询和阎立本见皇上说出诙谐之言,知道其意甚洽,遂躬身相谢。
席间,李世民嘱咐阎立本道:“朕想好了,此画赞待朕百年之后,须长存在朕身边。立本,你将此画赞交给乃兄立德,让他精选石匠依图雕刻。”
欧阳询插话道:“陛下正当盛年,须到臣现在年龄,再想身后事不迟。”
李世民道:“古代君王,其在世之时就开始修建陵墓。朕崇尚薄葬,仅造少许石刻并.
不算奢华。朕意已决,立本,你速去办吧。”
阎立德领命后,即寻来高手匠人将阎立本所绘图画刻于六块精细的汉白玉大理石上,欧阳询所书四句赞语刻在石块的左上角。该石高八尺,阔一丈,立于昭陵北阙,即是后世有名的“昭陵六骏”石刻。后世有人赞道:秦王铁骑取天下,六骏功高画亦优。
李承乾近来得李世民多次明示,感觉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经稳固,其性子渐渐又有了变化。近些日子,他对杜正伦非常恼火,就来找李世民告状。
杜正伦得李世民信任,被授为中书侍郎,此时李百药致仕回家,李世民就授杜正伦为太子右庶子以补其位。李世民在杜正伦去东宫之际,谆谆告诫杜正伦:“朕十八岁时,已在民间尝尽百苦;即位以后,理政时处置有失,臣下来谏多听从。太子自小生于深宫,长于繁华丛中,难识人间滋味,朕授你为太子右庶子,今后就常在太子身边,须让太子明白这些道理。以往太子曾经多与小人交往,你在他身边要明辨此事,要谏太子行正道,不得与小人交往。若太子不听,你要速速告朕。”杜正伦得此圣旨,见到李承乾稍有不轨之举,即厉言相谏,李承乾有时不听,杜正伦就以李世民之语相威胁,言称要告到皇上那里去。数番下来,惹得李承乾怒火万丈,就与汉王李元昌相商,决意将杜正伦赶出东宫。
这日,李承乾和李元昌一起来到太极殿,找到李世民请示祭祀长孙嘉敏的事。李承乾言道,昨晚母后托梦,说其被子太薄,让李承乾送一条厚被子来。其实李承乾在胡说八道,长孙嘉敏逝去多年,他什么时候梦见过母亲?
无奈李世民心爱长孙嘉敏,他听言不辨真伪立即信以为真,颤声道:“唉,敏妹,你遗言薄葬,连棺椁都不许用,以致你冷冰冰地躺在山岩之间。你托梦给承乾,为何不对我说呢?”他沉思片刻,转对李承乾道:“你母亲既有此话,诏将作监造好棺椁,将你母亲改葬入已造好的陵室之中。”
李元昌说道:“皇兄,如此是否违了皇嫂的遗言?”
李世民挥手道:“这回就违其遗言吧,皇后在日,太过俭薄,以致托梦索被。唉,我怎么没有早日想到此事呢?”
两人躬身答应。
李世民见他们还不走,问道:“你们赶快去办,为何还呆立在这里?还有话要说吗?”
李承乾期期艾艾说道:“父皇,儿臣确实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赶快说。”李世民明显不耐烦起来。
“杜正伦自从入东宫之后,不知何故,对儿臣责难太过。”
“他为右庶子,谏你之失为其责任所在,又有什么责难不责难了?”
“皇兄有所不知,多年来教导太子者可谓多矣,如魏征、房玄龄、李纲、于志宁、李百药等人,他们以圣哲之道对太子循循善诱,不像杜正伦这样失之简单。”李元昌插话道。
“哼,循循善诱?那李百药、于志宁对太子循循善诱,缘何也没得太子的好脸色?”
李元昌和李承乾心怀鬼胎,还以为李世民知悉了他们袭击二人的劣行。李承乾吓得不敢再言,李元昌自恃为皇弟,还有几分胆气,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皇兄啊,那杜正伦对太子确实无礼得很呀,动辄呵斥太子,多次扬言要把太子的过失告诉皇兄,实乃欺人太甚。”
这句话打动了李世民,他愕然问道:“杜正伦果然如此说吗?”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若果真如此,杜正伦实在不宜辅佐太子。嗯,我知道了。”
李元昌、李承乾见告状成功,禁不住面露喜色。
李世民脸色此时有些难看,他微眯缝双眼沉思片刻,又问李元昌道:“元昌,你与太子年龄相若,与太子一起不可嬉戏太过。朕听说,侯君集这一段时间往东宫跑动得挺勤,你们莫非让侯君集教导游戏搏击之法吗?”
李元昌答道:“臣弟与太子倾慕皇上的辉煌武功,也想学些战场本事。太子之师中多为文臣,无能教授行军之道,遂请侯君集入东宫教授一二。”
李世民哼了一声,斥道:“偃武修文方是治国的道理,太子尚未将治国的道理融会贯通,何谈其他?且国家久安之后,领兵征讨四方为将帅之事,你为储君,知道选贤任能即可,不用你自己披挂上阵!你们告诉侯君集,让他今后不许再往东宫跑了。”
李承乾每每见到严父之面,不敢多言一声,现在遭到父皇训斥,顿时变得诚惶诚恐,遂唯唯诺诺答应。
两人见已达到此行的目的,生怕节外生枝,就躬身告退。
李世民余怒未息,唤人去传杜正伦立刻进宫觐见。
杜正伦入殿之后向李世民行礼未毕,即遭到李世民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杜正伦,朕让你教导太子,是想让你以圣哲大道匡正储君,以期成就中庸之道。你倒好,仅会拿朕之言来压太子。朕问你,朕当初教你之言何故要泄露给太子?”
杜正伦不敢起身,抬头答道:“臣以圣哲道理教导太子,奈何太子不听。臣又不敢将太子此行向陛下诉说,只好拿陛下之言来警示太子,希冀太子由此收敛并改正。”
李世民大怒,斥道:“魏征在日,荐你有相者之才,朕听其言拔擢你专典机密。你却失之中庸,在朝堂之上言说封德彝之劣行。此事为真,然你穷索以往,以刻薄之言咒已逝之人,是不是失之敦厚呢?你现在官至中书侍郎,为朝野钦敬的重臣,如今又泄露朕语,是不是已失了为人臣的庄重呢?”
杜正伦遭到李世民这番如连珠炮似的诘问,吓得将头低在地面上,不敢争辩一句。
李世民接着斥道:“魏征说你有相才,哼,朕看未必,你连起码的为臣之道都不具备,如何有相才呢?你这个中书侍郎,还有太子右庶子,朕看都不用做了。你退回去收拾行装,去交州都督任上吧。”
中书侍郎为正三品,而交州都督为从四品。杜正伦因一言之失,一下子被连贬三级,可谓天有不测风云。
李承乾、李元昌得知杜正伦被贬,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讨厌的家伙,不免弹冠相庆,置酒祝贺。
李世民将杜正伦逐出京城,又想起凌烟阁所绘功臣大多已逝去,贞观初年形成的重臣把持要位的格局显得七零八落,就有心整治一番。这日,他让人把房玄龄、长孙无忌、高士廉、萧瑀四人唤入太极殿西暖阁内,一同商议此事。
长孙无忌此时任司徒,房玄龄任司空兼尚书左仆射,高士廉以开府仪同三司兼任尚书右仆射,萧瑀为特进,列文散官一品。
四人入阁后,李世民让他们围坐身边,说道:“朕今日叫你们来,是想议一议授任官员之事。”他环视四人,忽然失声笑道:“你们四人在朝中官至极品,为朕最信赖之人。可是呀,四人中有三人为朕至亲,一人为朕故旧,外人说起,定会责朕任人唯亲了。”
长孙无忌为李世民的妻兄,高士廉为李世民的妻舅,萧瑀为李渊母亲的娘家女婿,房玄龄为李世民的故旧之臣。
众人知道李世民在说笑,遂一笑了之。李世民取得天下大治,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也就是任贤致治。世谓知人难,用人尤难,而李世民明白知人要兼明善恶,用人要舍短取长的道理,其知人善任的能力,超越了前代所有君主。贞观初年至今,李世民采取兼收并蓄、才德并重,区别情况、分别对待的原则,广纳五湖四海人物,所以贤才毕集。其大臣来源主要有四类:一是秦王府属,如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褚亮等人;二是隐太子李建成手下的有识之士,如魏征、王珪、韦挺等人;三是没有深厚根基的寒门吏士,如马周、刘洎、戴胄等人;四是高祖在位时遗留下来的股肱重臣,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等人。这四类人物中,代表了唐初各阶层的不同派别,如关陇集团、山东集团、庶族地主、士族地主等。比较而言,李世民对一、二、三类人物采取了倾心信用的方针,形成朝廷议政、施政的核心力量。贞观十余年来,朝野之人皆知当今皇帝对下属推诚相待,知人善任,所以李世民笑谈自己任人唯亲,那是当不得真的。
李世民接着说道:“自从魏征逝后,朕心智大乱,没有心思再想朝中大事,只好忙一些凌烟阁功臣图形以及六骏图赞的事。昨日杜正伦因罪被贬,方使朕惕然警觉,觉得该理一理授任官员的事了。”
长孙无忌说道:“朝中之事井井有条,臣未见任何乱象呀。”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朕昨晚又将魏征的《十渐疏》翻出来看了一遍,深悟施政之事,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朕十八岁举兵之时,你们或正当壮年,或为少壮之时,二十多年过去,我们年龄渐长,总觉少了昔日的一些锐气。萧公,朕这样说话,你不会有其他思虑吧?”
萧瑀现在以特进之身,李世民准其参与朝政,然他近来对朝政之事过问得不多,有点颐养天年的味道。他见李世民问询自己,遂答道:“人之寿命有限,年轻时锐气十足,老年时不免暮气沉沉,这是没有法子的事。陛下,江水后浪推前浪,病树前头万木春,以此喻官员授任之事亦很恰切,为了使朝政保持青春,须及时推出新人。”
“好呀,萧公能说出此语,足见你心中锐气不减当年。”李世民闻言大喜,急忙赞道。
四人见李世民说出此话,明白今日议举新人为正题。房玄龄说道:“陛下聪明神武,拔人物不私于党,人尽其才,所以昔日仇敌亦愿意倾心尽忠,无名寒士而卒委均衡,有唐之盛,斯实赖焉。”
李世民不愿意听房玄龄如此文绉绉的颂扬之词,说道:“玄龄,你一直跟随朕收罗人才,以你眼光,目前朝中有谁可为相才?”
房玄龄揣测李世民的意思,知道此次选拔新人非是简单拔擢一级,而是要将他们放在宰相职上任用,遂斟酌说道:“臣以为马周、褚遂良二人磨练日久,可堪为用。”
李世民点点头,又问其他三人道:“你们看还有他人吗?”
高士廉说道:“岑文本、刘洎多年来历经磨练,现在崭露头角,臣以为可加重用。”
李世民点头道:“岑文本沉静理政,竭尽全力,有如晦之风;刘洎才思敏捷,忠直为政,颇有魏征之风。这二人不错,你们的眼光与朕相同。”
萧瑀说道:“许敬宗昔为十八学士之一,贞观以来兢兢业业,办事颇为干练,臣以为也可以重用。”
长孙无忌附和道:“秦府十八学士如今已亡大半,许敬宗有才气会办事,该是用他的时候了。”
李世民摇头道:“朕观此人华而不实,难当大用。其确实有才,然他做的两件事,朕始终难以释怀。一是隋末之时宇文化及弑君,还杀掉虞世基和许善心,虞世南当时要慷慨代兄而死,而许敬宗却不顾杀父之仇,向宇文化及匍匐乞命;另一件,即是皇后丧礼之时,他却狂放大笑欧阳询穿丧服的样子。”
萧瑀接话道:“许善心被杀之时,许敬宗毕竟年轻,另其失礼狂笑,毕竟为小事。”
“怎么会是小事呢?人之志节发乎天成,许敬宗如此怕死,说明其少了一些傲骨。这样的人,一遇环境变化,亦会随之变化。朕未亲眼目睹其狂笑的样儿,然心中可以想象他的那副嘴脸,皇后之贤,天下之人共知,其所以狂笑,实在是彰显了其不以为然的心性。且从此可以看出,他之前悲痛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李世民心爱长孙嘉敏,别人若对她不敬,李世民定会恼怒非常。
房玄龄平时也不喜许敬宗,总觉得此人心机颇深,心思灵动。大凡人与人交往,起初讲究一个“缘”字,若志气相投,方可交往下去。房玄龄起初曾与许敬宗深谈数次,然许敬宗言语中逢迎之词甚多,实实在在的话太少,为房玄龄所不喜,此后二人也不再多话。房玄龄深知,人之性中有恶性善性,恶性多善性少者为恶人,善性多恶性少者为善人。人生在世,张扬本性时须受他人及道德约束。以封德彝为例,其在隋炀帝时,交结虞世基办了不少坏事,然到了贞观年代,尽敛其恶性办了不少好事。在当今清明政治之世风下,许敬宗能深敛其性,紧紧地夹着尾巴做人,不敢露出一点原形,然李世民百年之后,焉知许敬宗会不会再有变化呢?房玄龄想到这里,说道:“林深则鸟栖,水广则鱼游,仁义积则物自归之。许敬宗固然心思灵动,然在我朝清明政治世风下,相信他还能做出一些有益之事。”
李世民不想再谈论许敬宗,遂摆手止住此话题。他闭目凝思了一会儿,然后睁目说道:“这样吧,朕欲授马周为中书令,岑文本为秘书监,刘洎为侍中,褚遂良为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参与朝政,你们以为如何?”
四人皆称诺。
第二日的朝会上,李世民让人宣读了授任此四人的诏令。
马周、岑文本、褚遂良、刘洎出班谢恩。
李世民让其平身,说道:“朕初即位之时,定下了‘抚民以静’的国策,玄龄、如晦又向朕献了四条措施。遂良,你现在兼知起居注,应该知道这四条措施为何?”
褚遂良朗声答道:“此四条措施,一曰去奢省费,二曰轻徭薄赋,三曰选用良吏,四曰使民衣食有余。”
“嗯,不错。你还知道此四条中何者为首吗?”
“臣以为四条不分轻重,缺一不可。”
“应该这样说,然朕以为,选用良吏为其首要。须知天下之事由人来施行的道理。朕之下为百官,百官之下为千千万万的官吏。官吏守土一方,上对朝廷尽心,下对庶民负责,兴国与丧邦之关键系于其手。当初陈君宾为邓州刺史,能使邓州兴旺,盖缘于此也。朕今日旧话重提,是想告诉你们居于庙堂之高,勿忘肩头所担职责。”
“臣等谨记陛下教训,当鞠躬尽瘁,不敢稍许懈怠。”
“马周,中书省掌军国之政令,佐朕执大政,你为中书令,当知肩头所重。”李世民又转对马周道。
马周躬身答道:“臣以布衣之身,而今列身宰辅,唯得陛下信任方有今日。臣今为中书令,定当竭尽心力,裁处周密,不敢让陛下多劳心。”
“嗯,朕相信你的本事,好好做吧。你不让朕劳心,当知中书省处中枢之位,一政一令,不敢有差。近来官员参差,这政事堂议政的事,该是理一理的时候了。”政事堂是宰相议事的地方,例设在中书省。当温彦博为中书令的时候,政事堂议事的时候还算频繁。温彦博之后,政事堂的作用稍有降低,不能按常例坚持议事。
“臣遵旨。”马周答应后不再说话,躬身退回班中。
李世民办完了这件事,问群臣道:“众卿还有事要奏吗?”
鸿胪卿唐俭出班奏道:“臣有事 8981." >要奏。”
李世民看到唐俭,说道:“唐卿,你把所奏的事先放一放。朕问你,你为二十四功臣之一,多年来一直在鸿胪卿的位置上,至今未列身宰辅,心中可有委屈否?”
唐俭一愣,答道:“陛下何问此话?臣名列公卿之班,总觉得自己日常所办的事太少,犹得皇上如此眷顾,委屈又从何处说起?”
“朕知道你会如此回答,因有此问。朕想通过你告诉众卿:谨守本职,忠心办事,即为朕与庶民的福音。唐卿,朕这些年来所以让你固守本位,缘于你在这个位子做得很好。边疆四邻之事,须靠德化,有时亦须镇抚,更须平日里密切联络,周旋通好。目前除了你,朕还想不起有何人能代替你。”
“谢陛下称赞。”唐俭躬身拜道。
“朕还要赞你。朕即位之后,股肱之臣罄帷幄之谋,小吏竭熊罴之力,大家协德同心,以致天下大治。你居鸿胪卿一任十余年,不求闻达,不思勋功,勤谨办好本职之事。这份德行,堪为天下人之楷模。”
李世民如此盛赞唐俭,实缘于今日擢拜马周等人为相,而心有所感。
唐俭又拜道:“陛下如此说,令臣万分羞愧。已故去的杜如晦、戴胄为理政事,皆虔恭夙夜,尽心竭节,不欲一物得失。马周、褚遂良等夙夜勤力,躬自料配,竭其力用。其他能臣无不竭其智、尽其能、毕其力。大家所以这样做,皆因陛下知人善任,事臣以礼的缘故。臣恭逢盛世,能为国家尽一分心力,已然幸甚,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李世民见唐俭神色诚恳,语意真诚,颜色中又透出一分焦急,知道自己今日当堂夸赞他,已引起他的不安,遂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也罢,朕的话发乎真诚,望你细加体会。你刚才说要奏事,说吧。”
“营州都督张俭派人来报,上月,高丽西部大人盖苏文设计杀掉百余名大臣,又驰入王宫,亲手杀死高丽王建武,自立为莫离支,从此号令远近,专制国事。”
“哦,这盖苏文平时为人如何?”
“盖苏文状貌雄伟,常常身佩五刀,左右莫敢仰视。其性格凶暴,动辄欺凌他人,引起高丽王建武及大臣的不安,正计议诛之。奈何事行不密,被盖苏文得悉,所以先下手为强。”
“这样的人主政高丽,则辽东那里永无宁日了。”
辽东有三个鼎足而立的国家:高丽、新罗和百济。高丽与大唐接壤,其东南为百济,东北为新罗。武德初年,这三国均遣使朝贡于唐。然三国之间经常发生冲突,攻伐不断。武德九年,新罗、百济派遣使者入长安告称:高丽屡屡侵略,又闭其道路,阻碍入朝。贞观初年,高丽、百济同伐新罗,联兵数年不退,新罗女王贞德遣使告急。当时,李世民秉承“抚民以静”之方略,不愿出兵排解,只好派使者在三国之间进行调停使之和解。此后,李世民又忙于平定东突厥及西北军情事务,无暇顾及辽东之事。这三国中,以高丽国势力最强,且渐有抗击唐廷之心。高丽王惧怕大唐伐其国,举国修筑长城,其东北自扶余城,西南至海修建了千余里长城以备唐。然高丽王建武毕竟畏惧大唐国势,不敢公然翻脸,每年皆来朝贡示好。
高丽王建武性格比较内敛,现在换了凶暴的盖苏文来主政,则辽东的变数又增加了不少。李世民先问盖苏文性格,可见他深谙这个道理。
“陛下,张俭请问下步行止。”
李世民沉吟道:“盖苏文弑其君而专国政,诚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难,然朕又不欲劳民伤财。”他将李世唤出班来,问道:“李卿,若兵发高丽,一万兵难当其效吧?”
李世答道:“高丽为苦寒之地,若我国派兵去讨,粮道太远不易转运,万一攻伐不顺误了时日,到了严寒天气,我军攻伐困难。高丽国深沟高垒,不似漠北那样一马平川,极难攻取,一万兵断断不行。”
“若依卿所言,攻取高丽须用何策呢?”
“臣以为,若攻取高丽须胜兵五万自陆地进发,高丽国必倾全国之力来抗拒,造成其后方空虚;此时,陛下另遣舟师出东海,自海道趋平壤,这样水陆合势,前后夹击,取之不难。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多次说过,要抚民以静,不轻易对外用兵。高丽国畏惧我国,断然不敢侵扰边境,其仅取守势而已。陛下若发十万余大兵,势必枉费钱财,且粮道太远,长途转运粮草又需十余万民夫,于国十分不利。臣以为,可以派使前去安抚,使他们勿相侵扰即可。”
“嗯,李卿所言,甚合朕意。眼下四周安静,仅辽北这里有些骚动,然不足为虑,还是以不出兵为好。唐卿,你可转告张俭,让他密切注意盖苏文的举动,一有动静,立刻奏报。”
李世、唐俭躬身答应后退回班中。
第十四回 齐王起兵叛齐州 唐皇发师讨李祐
马周被授为中书令,其机辩明锐,裁处周密,时誉归之,人们皆认为皇上以此人为中书令可谓得人。
马周在朝野中有很高的声誉,只有一件事外人褒贬不一,即是其困顿之时,他对受人恩情及遭遇白眼的经历没齿难忘。像常何、窦公、赵仁本对其有恩,马周视他们为恩人,恭敬之情没有一丝减弱;而对于那些侮辱过他的人,则睚眦必报,薄州刺史达奚恕已致仕归家,也就罢了,而浚仪令崔贤来见马周,马周不见,最终寻了个由头,废了崔贤县令之职。韦挺在常何宅中,曾笑常何在大街上寻门客实在不值,此话深深刺痛了马周。如今马周发迹,李世民对其言听计从,韦挺也因此触了霉头。当是时,韦挺任太常卿,因其性格简单脾气粗暴,难免有一些缺失,马周向李世民进言,说韦挺刚愎自用,才任粗使,难列公卿之班。恰巧此时,李世民要在京宫中挑选一些人充任分封诸王的属官,马周就建言韦挺为齐王李祐的长史,让其赴齐州辅佐李祐。当时,韦挺之女已被聘为齐王妃,李世民觉得韦挺去辅佐李祐很合适,因而准奏。如此,韦挺就离开了京城。
齐王李祐是李世民和阴梦婕所生的儿子,排列下来为李世民的第五子,目前被封为齐王,并领齐州都督任上。
自周代以降,历代君主皆封宗亲为藩王。李渊取得皇位之后,广树宗室,遍封宗子。不仅恩及弟侄,而且泽被疏远,将其再从、三从弟及兄弟之子皆封为王。以其从弟李神通为例,李神通被封为淮安王,还封其十一子中的七子为王。李渊如此滥封王位,一是破坏了他太原首义时制定的论功行赏制度,而变成了论亲与血统行赏;二是封赏浩大,导致国用不足,仓库空虚。李世民即位之后,为了纠正李渊滥封宗室和滥赏功臣的弊病,确立了论功分封和行赏的方针,对宗室子弟采取了非功不封,非亲不授的原则,如将李神通的诸子由王爵降为郡、县公爵,这样使得亲王爵位大为减少。
李世民毕竟为封建君主,其厘改了李渊滥封亲王的弊端,然对分封制难以割舍,竟然渴望实行周代封建之法与世袭刺史制度。大臣中唯有萧瑀支持此议,其他大臣皆反对。贞观二年,贞观五年,贞观十二年,朝中大臣甚至被世封的功臣为此事或上疏,或当堂辩论,激烈反对分封及世袭刺史制。李世民座下仅有萧瑀支持自己,在他一生处世行事中,从未遭到如此众多大臣的抵制,也从未见过他拒纳如此众多大臣的诤谏。他先以皇权决定实行分封制及世袭刺史制,到了贞观十三年,眼见群臣反对声浪潮涌,他只好诏停封建及世袭刺史制。不过李渊的儿子和李世民的儿子,还是可以被封为藩王的。
且说韦挺离京到齐州赴任,大约两个月后回到长安即向李世民禀报李祐的劣行。
李世民派出京官为诸王的长史、司马,其本意是怕这些年少亲王离开京城后无人管束,以致横行无法,这些京官多是刚正之人,可以就近监督。李世民亲口对这些京官交代过,让他们时刻劝谏诸王,若诸王有失要当即指出令其改正,再不改,可以直接向自己禀告。
韦挺在朝中资格较老,性格率直,又口无遮拦,其到任后,发现齐王李祐昵近群小,好畋猎,因而多次谏李祐改正。李祐时年二十三岁,其养在深宫,后又以亲王之身兼领都督,手下之人皆顺着他,何尝受过此等委屈?他压根就不听韦挺的劝谏,并对身边之人说道:“韦挺被父皇赶出京城,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只好对我指手画脚。哼,别看他是王妃之父,若惹得我火起,一样会让他灰头土脸。”
李世民接见韦挺倒很亲热,说道:“韦卿,朕让你去辅佐祐儿,缘于至亲缘故,你能知此深意否?祐儿从小被阴妃宠爱太过,养成了轻躁的性子,寻常人去说他,很难以听从。”
韦挺遂将李祐之行为说了一遍。
李世民听言后叹道:“唉,祐儿之行,怎么与昔日齐王元吉之行相仿呢?莫非这齐王之号不能再授人吗?”既而正色道:“韦卿,人若玩物丧志,畋猎无度,难成正果。祐儿为吾之子,为卿之婿,不可让他耽误下去。你在祐儿身边,须代朕行为父之责。”韦挺顿首道:“臣明白本身职责,多次劝谏齐王,奈何齐王不听,只好找陛下求助。”
“嗯,朕即拟敕书一道,数祐儿之过,让其改正。韦卿,朕刚才说了,祐儿年幼不明事理,他若一味不听,你可采用断然措施镇之。譬如祐儿身边的那些小人,若祐儿不将其遣走,你可以将他们赶走,就说是朕让你这样做的。”
“臣奉旨。”
李世民心中忽然掠过了一丝担心,说道:“祐儿性格轻躁且简单,你的性子亦是火暴脾气,你们性格相似互不退让,容易酿成更大冲突。韦卿,教人育人时不可一味刚强,你也要学会循循善诱,这样效果也许更好,明白这个道理吗?”
“臣定会努力去做。”
“你能这样说,朕就放心了。韦卿,若祐儿能依正道理政,为朕之幸,你之福,我们毕竟为亲家嘛,望你好自为之。”
数日后,韦挺辞别家人返回齐州。李世民没有想到,韦挺从此一走再未回京城,竟成永诀。
李祐读罢韦挺带来的敕书,当时并无言语,待韦挺走后,他起身骂道:“这名惫懒的老儿,还是王妃之父呢!你背着我找父皇告状,是何居心?”其回府后难压怒火,寻个茬儿将韦妃暴打一顿,以释心头之恨。
韦妃大略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偷偷派人将韦挺唤来。韦挺见女儿满身伤痕,惊问其故,韦妃泣曰:“父亲呀,还不是你找来的事吗?”说罢,她扑入韦挺怀中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那一时刻,韦挺心中生出了一些愧疚,觉得因为自己之故使女儿遭到暴打,实在对不起女儿。
韦妃抬起泪眼道:“父亲,齐王的性格一直如此,岂能说改就改了?父亲,你还是回京城与母亲兄弟们在一起吧,有天大的委屈,由女儿一人承受。”
韦挺摇头道:“我以前仅听说齐王性格不好,不料其轻狂如斯。女儿,为父这样做,是为你们好呀。如今皇子众多,彼此虎视眈眈,若齐王不修德行,被人告至皇上那里获罪,你一样受罪啊!”
“父亲啊,你仅看明面的事,哪里知道其中的曲折啊!”韦妃说完,又断断续续说出一件更让韦挺担心的事。
李祐被封齐王来到齐州任都督,一日其舅阴弘智来访,当着韦妃之面对李祐说道:“齐州为形胜之地,殿下既为齐王,知道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吗?”
李祐急忙询问详细。
“皇上共有十四皇子,楚王宽早夭,尚余十三子。太子之位例由嫡子继之,太子承乾和魏王泰在那里明争暗斗,则殿下难望太子之位。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若皇上千秋万岁后,殿下要力求自保。”
“如何自保?”
“殿下宜暗暗积蓄力量,多募壮士,使其他亲王不敢轻易来图。”
李祐对阴弘智所言深以为然,此后果然大力招募强健之人为护卫之士。阴弘智妻兄燕弘信素爱武艺,阴弘智将其荐给李祐,作为卫士之长。
韦挺日常在齐王府内见到许多健硕之士,尚不知道其中还有这般曲折,遂大惊失色,说道:“朝廷有制,亲王之卫不得超过二百人。齐王如此大肆募人,若传入皇上耳中,定有谋反之嫌。女儿啊,谋反之罪要诛灭亲族呀。张亮那时,不过私养了五百义子,最终落了个身首异处。”
“父亲不用惊慌,齐王绝对没有谋反的意思,不过想自保罢了。”
“自保?朝廷之事宫廷之间,有时候波诡云谲,变幻莫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自武德年间至今,看到过多少事。女儿,还记得我们全家被流放到西南边陲吗?杨文干兵变与我有什么关系?最终还是为父之罪。若不是当今皇上胸怀博大,不计前嫌召回京中,我们全家就要在蛮荒之地长相厮守了。”韦妃也着急起来,急问道:“父亲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韦挺沉吟了片刻,断然道:“我们要一同说服齐王,让他停止招募之事!”
事也凑巧,这日燕弘信带领二人来见李祐,此二人名叫梁君暮、梁猛彪,为河北有名的壮士。他们听说齐王招募勇士,特来投奔。李祐大喜,当即收归帐下。
韦挺很快得知此事,急匆匆来见李祐,谏道:“齐王殿下,此事万万不可。河北之人已然知道殿下招募勇士,此事很快会传扬天下,当今圣上亦会耳闻,如此会对殿下不利。”
李祐满不在乎,说道:“父皇多次教导臣子要善于招贤纳士,我秉承父皇教导,为国家筛选人才,有何不可?”
“殿下,招贤纳士自有吏部负责,你为藩王,须依国家制度,不可逾制而为。老臣知道殿下已私养猛士数百,若皇上知悉此事,定会责你。去年张亮因私养五百义子而获罪,难道殿下不知吗?总而言之,殿下须速速将府中猛士删简,方是灭祸之道。”
“哼,你不要危言耸听,我府中多养数人,难道就成了大罪吗?”
韦挺见李祐如此固执,遂让他屏退左右,然后轻声说道:“殿下,我们毕竟为至亲,我难道会害你吗?小女因你而贵,我亦存私心谏你走正道。汝舅阴弘智看似爱你,其实见识浅薄,定将你陷于不义境地。”
李祐转念一想,知道是韦妃向韦挺说走了嘴,遂大怒道:“你们父女皆不是好人,为何不替我多想想身后之事?我兄弟甚多,舅舅让我谋自保之道,又有什么不对了?”
“当今圣上宽仁待人,对皇子苛责有加,其实是爱之深而责之切。你以亲王之身兼领齐州都督,只要能勤政为民,恪守职责,即是自保之道。汝舅教你阴募死士,实有不轨之心,若皇上知悉,他会怎么想?皇上即位以来,天下多少能臣猛将,皆兢兢业业,恪守职责,不敢有任何私念。为何这样呢?一者,皇上推行清明政治,鬼蜮之行难见天日;二者,以皇上英武睿智,又有何人敢打歪主意?殿下为我之婿,我诚心说你,千万不敢想岔了心思!”
“哼,我听说你当年追随隐太子,与父皇为敌,那时候为何没有这般心思?说起来,你也是势利得很呀,父皇不计前嫌重用你,你说父皇好;若隐太子即了位,你还会说父皇好吗?”李祐这一段时间非常恼火韦挺,认为他不识时务,以致在京城中立不下脚,只好跑到齐州来对自己耍威风。他现在一时兴起,忍不住揭了韦挺的昔日疮疤。
韦挺听言亦恼羞成怒,觉得此子偏激如此,非下重手不可,遂昂然道:“殿下不听老臣之言,老臣只好办些无理之事了。”
李祐冷笑道:“你办的无理之事还少吗?”
韦挺道:“我受皇上重托来辅佐你,该说的话都说了,奈何你不听,我只好以强硬手段来谏你。我这样做,有三重原因:一者,我为皇上老臣,应该恪守职责,何况皇上曾嘱我要代行为父之职;二者,你为小女之夫,我亦有教导的责任;三者,谋逆事大,会株连我家,容不得我不行强硬措施。这第一件事,就是不许你收罗这梁姓二人。”
李祐冷笑道:“你扛着父皇的牌子来此作威作福,竟然给我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谋逆?我如何就谋逆了?不错,父皇也许对你交代了许多,然我为齐王,齐州都督,你仅为我府中的长史,难道任你来发号施令吗?梁姓兄弟我已经决定留下,你勿复多言。”李祐说完,起身拂袖离去。
李祐回府后,让下人将韦妃绑起,自己亲自前去掌嘴,骂道:“多嘴的贱妇,今日先饶了你,再多说话,瞧我不将你的舌根子连根拔出来才怪!”然后令人将韦妃推入一间黑屋内,看管起来,不许她再见韦挺之面。
韦挺不知道齐王府内有这样变故,他昂然起身,出门召集下人办了两件事:一是派人将梁姓兄弟赶出齐州城外,不许他们再踏上齐州地面;二是亲自来到李祐鹰犬坊内,亲手解除鹰之缚、狗之绳,将鹰犬放归田野。
更有甚者,韦挺亲自把守城门,看到李祐出外游玩的车仗,立刻上前拦着去路,不许李祐出城。
李祐闻听韦挺将梁姓兄弟赶出齐州,当即派燕弘信出城追赶将其追回,然后让这二人大模大样地随在自己身侧,以示韦挺。待韦挺驱鹰犬、守城门之时,李祐怒火万丈,拔剑欲杀韦挺,然被身侧的燕弘信劝下。
燕弘信将李祐劝回府中,李祐怒道:“杀了这名令人生厌的老儿,从此耳目清静,岂不干脆?”
燕弘信劝道:“韦挺所以敢如此无礼,所恃者,当今圣上也。殿下若当街杀之,定会传扬天下,事情反而不美。”
如此劝谏齐王李祐,在齐州并非韦挺一人。齐王府典军韦文振,兵曹杜行敏等人也瞧不惯李祐阴养猛士的举动,他们多次向李祐进谏,李祐也非常讨厌这帮人。
双方在这里剑拔弩张,事态越来越紧急。一日夜里,韦挺居处院内落下一阵乱石,韦挺认为这是李祐来威胁自己,遂取了其中石头,又书一道疏奏,将之交给驿所,令其传往长安。李世民阅罢韦挺的上疏,对其中言语半信半疑,遂派刑部尚书刘德威前往齐州查验。
李祐见刘德威前来查验,心中大惧,以为韦挺将自己的隐秘之事和盘向父皇托出,急忙召来燕弘信等人前来商议此事。
李祐惶惶然道:“韦挺老儿不知道向父皇告了什么状,父皇派刘德威前来查验,这如何是好?”
燕弘信分析道:“皇上不降罪,仅派刘德威来查验,皇上未掌握什么真凭实据。然刘德威为刑部尚书,皇上派如此重臣前来,看来也非常重视。为今之计,不管韦挺向皇上告说了什么,殿下全部给他来个死不认账,想那刘德威定会无计可施。”
李祐忧心道:“若是韦挺一人向父皇告状,还算好办,可是刘德威到来,定会找韦文振、杜行敏等人询问,若事露了馅,这如何是好?”
燕弘信断然道:“若如此,我们可以在齐州起兵。”
“起兵?我们就这点儿兵马,如何能挡父皇的雄师?”
“以殿下之藏书网力,当然势单力薄。然殿下向来与太子交好,纥干承基上次来,其言语中隐约也有这个意思。玄武门之变,当今皇上所带人马不足千人,一举取得胜利。可见兵不在多,唯精而已。殿下若与太子联络,你们兄弟联手,一人在齐州,一人在京城内猛然发动,则大事可成。”
李祐平常除了游乐之外,没有太多主意。他现在对燕弘信之言奉为至理,急忙说道:“好呀,你今日即可入京找我舅商议,通过纥干承基与东宫联络,以早日促成大事。刘德威嘛,由我来应付。”
刘德威来到齐州,除了面见李祐之外,也找韦挺、韦文振、杜行敏等人核实情况。尽管李祐对所有问题来了个死不认账,刘德威还是侦知了一些蛛丝马迹,遂细细地写了一道表章,返回京城向李世民禀报。
李世民得知李祐在齐州阴养猛士,意图不轨,心里颇为愤怒,然还是以为李祐性格轻躁,所以行为不端。他深知李祐和韦挺的性格相似,二人各不相让,以致激变如此。李世民思索了半天,觉得还是将他们二人召回京城,当面数说一番,若二人不能调和,再为李祐另配长史,把韦挺调回京城。他想到这里,让马周拟诏,召李祐和韦挺回京。
是时,燕弘信早已从京城返回齐州,告诉李祐道:“纥干承基已把殿下之意转告太子,太子让纥干承基居中联络,早日促成大事。殿下,若大事能成,太子当了皇上,殿下之功居首,实在可喜可贺。”
李祐喜上眉梢,一展数日来的愁闷之颜。
这日召李祐和韦挺回京的诏令送到齐州,李祐阅罢,唤来韦挺道:“看看吧,都是你做的好事。”说完将诏令掷向韦挺。
韦挺很快将诏令读完,躬身道:“殿下,我向皇上禀告齐州的事,不是一味与你作对,实对你好。我们将行之际,望你明白我的一片心迹。”
李祐哼了一声,说道:“你有什么好?你未来之前,齐州这里风平浪静,你来之后,竟然无端地生出许多事来。哼,我们到了父皇面前,要好好地将此事说道说道。”
韦挺问道:“皇上诏令已下,敢问殿下启程的日子。”
“启程之日?你自己先去吧,我随后就来。韦挺,说实在话,我瞧着你就生厌,别再招惹我了。”
韦挺见事已至此,也不想再多说话,遂转身出门,回居处收拾行装。第二日一大早,他带领二名99lib?从人出了齐州城门向西奔去。
三人向西行了二十余里,来到一个浅草萋萋的低谷里,他们转过山脚,就见有二十余骑横在当路,领头之人正是燕弘信和梁氏兄弟。
燕弘信拱手道:“韦大人,你匆匆就走了,也不和我们打个招呼。齐王还记挂着你呢,特令我们赶来送行。”
“送行?齐王说过让我先行,他随后就走,又有什么送行不送行了?”
说话间,有八骑慢慢行到韦挺三人的身后,明显堵住了韦挺的退路。韦挺感觉气氛不对,觉得他们不怀好意,惊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你自己做的好事,还用问别人吗?”燕弘信一面狞笑说话,一面将手一挥。其从人看到信号,齐刷刷取出硬弓张起,将箭头对准韦挺三人。
韦挺方才明白这是齐王派他们来追杀自己,他打量一下地势,只见两面皆是陡坡,马儿无法越过,前后皆是箭矢挡路,没有逃跑之路。他知道今日不能善罢,遂横下一条心,厉声道:“我是朝廷的命官,齐王没有生杀大权,你们若听齐王之命来追杀我,不怕皇上追究吗?”
燕弘信哈哈大笑道:“韦挺,你死到临头还嘴硬。你为齐王妃之父,不帮助齐王,反而到皇上面前告状,如此六亲不认,真正该杀!什么朝廷命官?你为齐王辖下,就该听齐王号令,方是人臣之道。你记住,明年的今日是你忌日,你自己做出来的事,不要怨了别人。放箭!”
只听弓弦砰砰作响,长箭如蝗飞向这三人。须臾,三人气绝,可怜韦挺在此荒谷中丢下性命,连带那二名从人也糊里糊涂当了箭下之鬼。
燕弘信让从人将韦挺三人尸身草草埋葬,然后回城向李祐复命。
当燕弘信追杀韦挺之际,李祐在城里召集亲信开始策划谋反之事。李祐逼着韦文振、杜行敏等人参与,杜行敏装作无奈之状答应,而韦文振坚决不从,他趁李祐不注意,偷偷溜出门外,意欲出城赴长安。惜其行踪被燕弘信之兄燕弘亮发现,燕弘亮带领二十余人狂追不舍,在城外五里处追到韦文振,也是一顿乱箭将其射杀。
李祐就在齐州城宣布成立齐国,自立为帝,燕氏兄弟为左右上柱国,梁氏兄弟为托东王、托西王,其他亲近的府属,也分别授予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等职。
为了抵御官兵来攻,李祐募城中十五岁以上男子为兵丁,驱人筑楼,缮甲兵。
大唐立国二十余年来,人们皆渴望安定,不愿再遭兵变。贞观以来,人们丰衣足食,目睹国势强盛,心内颇为自豪,更不愿国内再生内乱。现在李祐募兵不足一千,如何能挡京城大军?城中人惊慌失措,许多小吏和百姓趁着黑夜,携妻带子沿着绳子坠下城墙逃往野外。
眼见李祐在这里不自量力胡闹,其司马罗石头不畏死指责李祐,历数其罪,被燕弘亮所杀。某一日,李祐带领从骑出城巡视,来到离城五里处的高村,村人高君状遥指李祐道:“当今皇上以三尺剑取天下,亿兆蒙德,仰之如天。你驱城中数百人来谋反,以犯君父,无异于一手摇泰山,太过不自量力了。”燕弘亮闻言,挺枪欲刺高君状,李祐那一忽儿不知道是良心发现,或是悯高君状年老,不忍杀之,说道:“村人俚言,何必当真?把他们抓回去投入牢中即可。”
其后的日子里,李祐与燕氏兄弟等人宿于卧内,宴饮无度,派余党分统士众,巡城自守。他们谈笑之余,提起来征的官军,燕弘亮狂妄说道:“官军何足道哉?陛下不用操一点心,若官军来到,我等右手持酒卮,左手为陛下挥刀杀之。”李祐事到如今,深知以己之力难挡父皇之力,遂日日盼望太子在京城早日起事,以呼应自己。
李祐杀掉韦挺、韦文振举兵叛乱的消息很快传入长安,李世民闻言,不忧反叛之事,先伤韦挺之死,叹道:“朕早知道韦挺与祐儿性格相似,不该派他去齐州啊。”
房玄龄、长孙无忌、高士廉、马周同在李世民身侧,长孙无忌道:“陛下,齐王叛乱,须早为之。万一蔓延开来,不好收拾。”
李世民不屑一顾,说道:“哼,祐儿到底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敢举兵反叛?无忌,你不用担心,我们君臣治理天下多年,什么大风浪没有见过?这点小事,不用顾虑。无忌,朕想不通的是,他为何要反叛?莫非朕待其不公吗?”
房玄龄道:“齐王以亲王之身,兼领齐州都督,陛下待其没有任何亏欠。臣以为其在齐州举兵,定然受了小人的蒙蔽。”
君臣在这里苦思多时,实在想不出李祐为何反叛。
李世民在那里怔了半天,忽然流出眼泪,说道:“朕多年来推行清明政治,对臣下没有妄猜之心。可现在好端端的,竟然有人来反对朕,还是自己的儿子。你们说,是朕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高士廉劝道:“陛下不要伤心太过,齐王那里绝了音讯,难知齐州动静和齐王心机。臣以为,可派一上将将齐王拘来京城询问,万一其中真有什么曲折,亦可问个清楚。”
李世民侧头唤太监道:“速传兵部尚书李世前来,另将刑部尚书刘德威也传来。”
李世和刘德威匆匆赶来,李世民言简意赅说道:“李卿,你速调兵攻破齐州,将那逆子解入京城;刘卿,你随同入城,将所有人犯带入京城,好好查问清楚。”
看得出来,李世民对解决齐州之事稳操胜券,觉得不用花费大力气。
李世领旨回衙,立刻发文书至怀、洛、汴、宋、潞、滑、济、郓、海州,调此九州之兵讨伐齐州。贞观年间以来,国内从来没有谋逆之事发生。李世抱定了一鼓擒之的决心,虽知齐州兵力单薄,然不掉以轻心,不惜发重兵围困。李世将文书发出,立刻约同刘德威一起,带同从人出京城向齐州奔去。他沿途继续调派兵马,不敢有一丝疏忽。青、淄与齐州接壤,李世发书令此二地兵先发齐州,作为先头部队。
然而不待李世动手,齐州这里已发生变化。
杜行敏当初伪装答应李祐一同谋反,取得了李祐的信任,李祐授其为左武卫大将军,让其继续典兵。
当李祐带领燕氏兄弟、梁氏兄弟在府中弹冠相庆,置酒宴乐的时候,杜行敏召集其属下十余人秘密商议。这些人平时与杜行敏感情甚好,绝对听从杜行敏的号令。杜行敏将他们召集一室,然后亲手为每人斟了一盏酒,伸手取过一盏示与众人道:“各位兄弟,我今日请来大家是想问一句话:我们从戎多年,到底图些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弄不清杜行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想了半天方才有人答道:“我们作为大哥的属下,有缘跟随大哥一场,自然对大哥唯命是听。”
杜行敏摇摇头,说道:“我们从军多年,以军功博个封妻荫子,方为正途。然多年来国内平静,我们又为王府之内兵,无缘出征,虽想积军功然实在渺茫得很。眼前有场大富贵送到眼前,不知兄弟们愿意不愿意随愚兄去搏一场?”
众人瞪大双眼,静听杜行敏下文。
杜行敏接着道:“齐王举兵为乱,我听说朝廷已令兵部尚书英公发九州之兵来征讨。齐王现在所集兵丁不过一千,若朝廷大军一到定然难挡数个时辰。众兄弟,你们是甘愿做齐王的谋逆之卒,还是想建功一场被朝廷封赏?”
众人中有数人说道:“我们自然愿随大哥建功。”
杜行敏又道:“我们行伍多年,应该知道孰弱孰强的道理。我再问兄弟们一句:以眼前之势,齐王能胜吗?”
众人这些日子莫名其妙听齐王号令修城楼,巡城防,得知了齐王欲与朝廷为敌的消息,皆知齐王此举无疑为蚍蜉撼大树,心里不免惴惴。现在听到杜行敏问话,他们皆摇摇头,齐声说道:“赢不了!”
杜行敏举盏沉声道:“如此,众兄弟就随我联络明白事理之人,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先行将齐王和那燕氏兄弟、梁氏兄弟抓起,向朝廷报功。各位兄弟,愿随愚兄干的,就干了这盏酒;不愿干的,就请退出此屋。”
十余人没有一人退出,慨然将酒饮下。此后数日,杜行敏等人分头联络那些不愿随同李祐谋反的吏民。旬日之间,很快有数百人愿意跟随杜行敏举事。
此时,青、淄官兵进入齐州境内,他们在那里整军修戈,以待后续队伍到来后将齐州合围。
官军入境的消息传入齐州境内,李祐闻之心内不免惊惧,唯盼望太子李承乾在京内举兵响应。燕弘信等人听说朝廷大军即将来到,将“右手持酒卮,左手挥刀杀之”的豪言壮语忘得一干二净,只是督促人们加强守卫而已。
杜行敏见官军入了齐州境内,喜动颜色,就召集手下暗暗布置道:“朝廷大军将至,该是我们动手的时候了。齐王死党日常大多在齐王府内宴饮聚乐,我们就先从外围将其余党擒拿,然后合围齐王府来擒获他们。”
众人齐声响应。
杜行敏又布置道:“大家分头下去,多置大鼓,今夜子时,大家从四面八方同时擂鼓发动,然后集于齐王府周围。”
是夜子时,城内人大多已经安寝,唯城墙上悬挂的气死风灯和巡夜人影与间或的刁斗响声混在一起,方显一些人声。蓦地,只听数声鼓响,既而四周同时鼓噪,渐渐连成一片。其声震如雷,响闻数十里。鼓声中,只见北首西城墙上,有一处人影幢幢,一干人在那里齐声呐喊:“英公已统领飞骑登上城墙了。”被鼓声震醒的人们正在那里摸不清头脑,闻此喊声,方悟李世率领的官军已然破城了。
这些鼓声和喊声,自然是杜行敏闹的玄虚。
杜行敏的手下此时头缠白布条,皆手持亮闪闪的刀片儿有秩序地向齐王府聚拢。途中,他们遇到追随李祐的亲信,众皆奋刀将其杀之。这样,一个时辰过后,杜行敏带领的千余人将齐王府团团围困。
齐王府四周建有一圈坚固的围墙,为齐州城内最高的建筑。当李祐闻听李世率飞骑打破城池的呼喊之后,他在黑夜里难以辨明真伪,急忙令下人将大门紧闭,以缩入府内作最后的顽抗。杜行敏见此情状,令人抬来一棵大木头,然后让数十人抬起木头猛撞府门。奈何此门建得非常厚实,李祐又让人搬来重物抵住大门,一时撞不开。杜行敏又令人搬来梯子,令多名工匠手持斧头砍凿,将围墙凿开了一个大缺口。办完了这件事,大约用了两个时辰。
随后,杜行敏登高一呼,然后率先从缺口处跳入院内,其他人见状,亦争先恐后抢入缺口。燕氏兄弟和梁氏兄弟起初还带领人抵挡,无奈入院之人越来越多,更有人前去搬开重物,将大门打开,外面人蜂拥而入,齐府兵只好且战且退。随着一声声的惨嚎,齐府兵逐渐减少,梁氏兄弟在乱兵之中也先后丢了性命。到了最后,燕氏兄弟仅带领三十余人护卫着李祐且战且退进入齐王府正殿。
杜行敏令人手持火把将正殿团团围起,然后大声喝道:“叛贼们,天兵到此,何不速降?”
燕弘信骂道:“杜行敏,你这背主的逆贼,到了齐王面前,你还妄称什么天兵?你背主起乱,还不快快向齐王请罪?”
杜行敏哈哈大笑:“你们死到临头,还在这里自说大话!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齐王,你睁开眼看看,你身边仅有燕氏兄弟等人从你,外面这千余人深明大义,不愿随你胡闹,你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李祐喝道:“哼,悔不当初一刀斩了你,也免了今日之事。”
杜行敏道:“齐王,你就是杀了我,也一样有人来擒你。念在我们多日共事的情分,我衷心奉劝你:你昔为陛下之子,今日已成为国贼,人人可诛你。你若早一点停止抵抗出门投降,也许可以捡回一条命来。”
李祐兀自嘴硬,骂道:“我不管怎么说也是皇子,我之命运由父皇掌握。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对我说嘴?”
杜行敏不再与李祐说话,转而令人取来柴薪,将之堆在主殿四侧。柴薪堆罢,杜行敏令人手持火把立在柴堆之侧,然后对殿内喝道:“齐王,你到底出来不出来?若再不出来,我就要下令点火了!”
殿内人见外面堆起柴薪,知道他们欲火攻。此殿的四侧皆用木头、木片造起,若大火一起,不用太长时间,殿内之人势必会被烧成灰烬。李祐此时已然慌了阵脚,他知道自己出门投降,杜行敏不敢对自己无礼,但其心中对燕氏兄弟还有一些情分,遂大声哀求道:“杜兵曹,不要点火,我们先商量商量。我可以开门出去,然开门之后,你可以保证燕氏兄弟的性命周全吗?”
杜行敏不假思索,当即答道:“你们只要出门投降,我保证不让人伤了燕氏兄弟的性命。”
李祐与燕氏兄弟又在殿内悄声商议了片刻,觉得眼前除了开门投降以外,别无他途,遂令人打开殿门,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燕氏兄弟以前自恃为李祐的心腹,在齐州城内横行不法,淫人妻女,民愤极大。他们现在随同李祐从殿内走了出来,昔日的仇人见到他们格外眼红,一帮人扑上前对其拼命痛打。杜行敏大声喊叫拼命制止,然此时无人听从。蓦地,只听一声惨叫凄厉至极,原来燕弘亮的双目被人生生地剜了下来,其面上顿时血流如注。随后,燕氏兄弟的凄叫声不绝,其手臂、腿先后被人折断,二人惨叫声渐渐减弱,到了最后渐无声息,竟至气绝。
李祐观此惨状,吓得脸色惨白,浑身瑟瑟发抖。他紧紧跟在杜行敏的身边,不停地说道:“杜……杜兵曹,你说过要保我周全,望勿食言。”
杜行敏叫来数人护在李祐身边,令人将李祐押入东厢房内严加看管。宽慰道:“齐王为皇子,能决定你命运的唯皇上一人。你就待在厢房里好好琢磨词儿吧,为入京城后谋求性命做好准备。你放心,我会令人拿好酒好食好生照顾你,不让你受到一点委屈。”
全城人得知齐王被擒,鼓噪声渐渐止息。此时,天已大亮,一轮红日挂在东方天边。
杜行敏未休息片刻,他唤人修书二道。一道书派人快马送往长安,其中详述了擒拿齐王的经过;第二道书送给行在途中的李世,其中详述齐州叛乱已平,不用再大肆调派兵马,力促李世、刘德威早入齐州,主持善后事宜。
李世得此消息,大喜,笑对刘德威说:“看样子齐王举兵叛乱,是非常不得人心的。杜行敏为一小小齐府兵曹,竟然能联络士众,一举平之。如此,倒是免了我们的一番力气。”
刘德威凝神思索道:“齐王叛乱,难成气候,这是众人皆明的道理。韦挺上次致书朝廷,皇上派我来查验,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非常纳闷。齐王性爱嬉戏,此为长在富贵丛中之富家子弟通病。然他竟然举兵叛乱,难道不知道自己与朝廷的力量悬殊吗?我常常这样想,齐王敢这样做,其中定有隐秘曲折之事!”
李世沉吟道:“皇上天纵英明,若单独平叛,有我一人即足矣,他定是以为其中有蹊跷之事,所以派你与我同行。嗯,齐州大事已定,没有必要再派兵马,我即刻发书让九州之兵退回其境。我们抓紧赶路以早赴齐州,届时将其隐秘好好查验清楚。”
两人遂带同属下抓紧赶路,沿途看到许多兵马向西退却,这样行到齐州地面,已过了数日。他们这日到了齐州城外,那杜行敏这些日子等待他们可谓望眼欲穿,已然早早等在那里迎候二人。杜行敏迎着二人躬身道:“二位尚书大人,下官杜行敏在此等候多时了。”
两人同时下马,李世上前执着杜行敏之手,说道:“杜兵曹心向朝廷,毅然举兵平乱,这份儿功劳,实在太大。我接到你所送之书,已然解散各州之兵返归,并又修书一道奏与皇上,其中详述了你的功劳。”
杜行敏涕泣道:“长史韦挺、校尉韦文振等人为谏齐王,已然丢了性命。下官当时苟且偷生,与他们相比,已然落了下乘。下官感此二君之义,又想得朝廷之惠多年,因有此举,实在不足挂齿。二位尚书大人今日来到,齐州士民已盼望多日。请二位大人速速入城,主政齐州,以孚众望。”
刘德威关切地问道:“齐王处境现在如何?”
杜行敏答道:“齐王被擒后,下官将其锁在齐王府西厢房,并派人侍候其饮食起居。为了防止变生不测,下官又派人将齐王府团团护卫,等闲人不许出入。”
“齐王府内的文书档案没有散失吧?”
“没有。下官入得齐王府后,知道朝廷今后定要检索府中文书,遂派人将其封存,并嘱他们不得私自窥视。”
刘德威以手加额道:“好呀,杜兵曹有勇有谋,心思又缜密,实为我朝之幸。英公,我们先入城瞧瞧齐王如何?”
李世点头答应,一行人遂上马驰入城中。他们到了齐王府门前又复下马,然后步入府内,一径来到西厢房前。杜行敏令守卫打开房门之锁,请李世和刘德威步入房内,不许其他人入内。
李祐此时缩在墙角,他深知自己罪大,这几日茶饭不思,脸庞日益消瘦起来,加上他还穿着那身沾有血污的袍服,上面又裹有灰土,愈显其狼狈无比。他与李世和刘德威相熟,现在他缩在墙角里,不发一言,用呆滞的目光瞪视着他们。
刘德威转对杜行敏道:“杜兵曹,齐王犯有大罪,然他毕竟为皇子,其爵位未失,怎能让他穿如此污秽的袍服?”
杜行敏为难地答道:“下官曾让人取来干净衣袍让齐王更换,奈何齐王坚决不换,下官无法可想。”
这时,躲在墙角里的李祐发声道:“刘德威,你不要假仁假义了。当时父皇派你来齐州查验,你信了韦挺的一面之词,到父皇面前说了我不少坏话,以致我到了今天的境地。哼,人之将死,再换上那些劳什子衣袍又有什么用处?”
“皇上当时召你和韦挺回京问话,至多训斥你一番,你不该杀了韦挺、韦文振,又举兵为乱,事都是你做出来的,怎么又攀到我的头上了?”
李祐不与刘德威争辩,扭过头望着墙角,不再搭理他们。
李世始终未发一言,看见李祐此种状态,叹了一口气,将手一挥,二人随他走出房外。李世嘱咐杜行敏道:“好好看顾齐王,我想皇上定会让我们将他解赴京城,如此,这段日子须使齐王毫发无损。”
杜行敏躬身答应。
此后数日,李世在杜行敏陪同下巡视齐州城防,并贴出安民告示,以恢复齐州秩序。刘德威则带领一干人马入齐王府内,他们检索王府内文档,审问涉案人犯,力图查清此次谋逆的来龙去脉。
数日后,李世民的敕旨下,其中责李祐曰:“汝素乖减德,重惑邪言,自延伊祸,以取覆灭。痛哉,何愚之甚也!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扰乱齐郊,诛夷无罪。去维城之固,就积薪之危;坏盘石之基,为寻戈之衅。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往是吾子,今为国仇。”另诏李世、刘德威将李祐及一干人犯押送京城。
杜行敏因此大功被授为齐州都督,封南阳郡公,其手下参与此事者皆有封赏。
李世民感于韦挺、韦文振忠烈,擢升韦挺为齐州都督,赐爵武都郡公,谥曰敬;赠韦文振为左武卫将军,赐爵襄阳县公。
杜行敏以兵曹之事被授为一州都督,官至四品,可谓此次事变的最大得益者。
李世、刘德威接到李世民的诏令,即整顿行装,带同李祐等人奔赴长安。他们出城之时,杜行敏殷勤相送,一直将他们送出十里以外。
车仗辘辘声中,李祐等人被囚于槛车中摇摇晃晃行到京城。李祐从此再难见父皇与母亲之面,其入京城之后即被囚于殿中省,数日后,被李世民赐死。其同党及阴弘智等四十四人,亦于同日被斩于刑场。阴梦婕受此案牵连,被废为庶人,幽闭于深宫。
李世民将李祐赐死,其心情并不轻松,那日高士廉及长孙无忌在侧,李世民痛心说道:“祐儿身死,还是缘于其母啊!阴氏歌妓出身,没有什么见识,对祐儿所教就失于敦厚。还有那阴弘智,什么话不好说,却劝祐儿阴养死士,如此就埋下了祸根。”
李世民将李祐之死归咎于阴梦婕和阴弘智,实属偏见。皇子长成后,由宫中统一安排师傅及教授,与其生母接触不多。
长孙无忌道:“齐王自小就有劣性,后来远离陛下身边,失于教诲,遂有今日,委实可叹。”
李世民叹道:“我即位之后,除了起初的罗艺及王君廓谋反以外,十余年来天下安之若素,我颇为自喜。不料祐儿举兵为乱,最终扯反旗的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天下之人定会笑我不会教子了。”
高士廉劝道:“龙生九种,那是勉强不来的,望陛下勿虑。”
这时,太监奏曰刑部尚书刘德威候在殿外,要求面见皇上。
“宣他进来。”李世民说道。
刘德威入殿后礼毕,李世民问道:“刘卿,齐州的这档子事累你多劳了。如今一干人犯已然就戮,你也该歇息一阵了。瞧你神色严肃,莫非还有什么事未完吗?”
刘德威奏道:“陛下,臣将齐王府内的所有文档移来,逐件验查,发现其中隐秘曲折之事甚多,因事体重大,微臣不敢擅专,特请陛下示下。”
李世民仰头叹道:“祐儿已死,此案已结,若事不大,可以放开不问了。朕多次说过要宽法慎刑,只要牵扯之人未参与谋反之事,就让他们各安其所吧。”
刘德威躬身道:“陛下仁慈胸怀,臣心怀感激。然此事太过重大,不可不奏。臣检索齐王府中文档……”
“文..档?你曾奏齐王府记室孙处约向祐儿上谏书无数,多匡正祐儿言行。朕欣赏孙处约有魏征之风,已然下诏重用了。”
孙处约为李祐的记室,其对李祐好嬉游结交小人之事深为不满,多次谏其行为。由此惹得李祐大为光火,将其逐回家中,不许再入齐府。刘德威此次检索文书,将孙处约所上谏章集于一起供李世民御览。李世民览罢赞赏不已,诏授孙处约为齐州别驾,官至正五品。
“臣今日所奏非关孙处约,却是与东宫僚属纥干承基有关。”刘德威打量了高士廉和长孙无忌一眼,毅然说道。
“纥干承基又怎么了?”
“陛下,臣检索齐王府文书,发现东宫纥干承基与齐王府书信来往甚多,信中语言隐晦,莫辨其意,令人难解。臣回京后,即让人拘来纥干承基询问。”
“纥干承基莫非与谋反之事有关吗?”
“大有干系!那纥干承基一开始口风甚紧,动辄抬出太子之名来辩驳。后来打熬不过,终于将所有阴谋之事和盘托出。”
“嗯,想是你对他动了大刑,别是屈打成招吧?”
“臣不敢。纥干承基所招非是胡言乱语,臣细细访查对照,发现其所言皆有凭据。”
“好吧,你可详细道来。”
刘德威又环视高士廉和长孙无忌一眼,看得出来,其心存顾虑。
李世民有点不耐烦,斥道:“他们二人为朝中重臣,又是朕的至亲,你有什么话不用避开他们,只要你所言为实,但说无妨。”
刘德威伏地叩头道:“陛下,纥干承基所招,事关太子。此次齐王叛乱之前,曾与东宫密切联系,意图联手为乱。只是因为齐王叛乱很快被扑灭,太子方没有从容出手。”
李世民、高士廉、长孙无忌闻言大惊,李世民立起身来吼道:“什么?太子也想谋反了?别是你屈打成招,那纥干承基胡乱攀诬太子吧?”
第十五回 太子党连藤显形 李世民迁怒仆碑
刘德威又躬身道:“陛下,纥干承基现收在大理狱中,其中详细,大理卿孙伏伽最为知悉。”
李世民扭头喝道:“速传孙伏伽来此见朕。”
不大一会儿,孙伏伽匆匆来到,李世民劈头问道:“孙伏伽,那纥干承基所招为实吗?”
孙伏伽躬身道:“陛下,纥干承基所招句句为实,为核实清楚,臣今日又将太子千牛贺兰楚石秘密拘来,贺兰楚石所招,可为纥干承基佐证。”
“贺兰楚石?他不是侯君集之婿吗?他怎么也牵入此案中?”
孙伏伽叹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容臣细细道来。”
当初,李世民宠爱李泰,明眼之人皆能瞧出其有易储的念头。李承乾平时固然喜爱嬉戏胡闹,但眼见太子之位难保,他也深知丢掉太子位对自己意味着什么。那些日子,他愁思百结,在庭院中徘徊流涕,深怕李泰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那汉王李元昌亦非识大道之人,他看到李承乾忧愁所在,就为李承乾出了一个馊主意,让李承乾托病不朝数月,然后加紧招募纥干承基等猛士数百人,意图谋杀魏王李泰。李承乾对其言听计从,依计而行。
这期间,李承乾对于志宁和张玄素动辄规谏自己相当不满,遂派出纥干承基率人刺杀此二人,可谓小试牛刀。
侯君集在高昌私取珍宝获罪,一直赋闲在家,其有怨怼之心,朝野之人尽知。李元昌得知此消息,向李承乾进言道:“太子,古来君主治理天下,须有心腹大将代掌兵权,以安其位。你现在为储君,对于今后之事,亦要早早考虑。”
李承乾叹道:“唉,父皇之心属意魏王,我朝不保夕,焉能再想今后之事?”
李元昌摇头道:“欲行何事,须自身为之力争,若一味被动等待,实乃坐以待毙。我们已募来壮士百余人,以纥干承基等人的才能,仅凭一己之勇,难领众人谋取大事。我觉得,你须觅来一有勇有谋之帅才,让他佐你谋划军事,方能成气候。”
“谁为帅才呢?”
“侯君集。此人自李靖之后,已成为朝中最能将兵之人,他现在若继续在朝中居重位,定然效忠皇兄,我们没有一点机会。许是上苍有眼,他因一点小事被皇兄处罚,天降斯人来佐你。”
“他会来吗?”
“那侯君集心性素来桀骜不驯,他现在遭逢此难,今后在皇兄面前再无翻身的机会。你现为储君,即是今后的国君,他现在若来投你有功,对他而言,不是天大的机会吗?”
李承乾大喜,说道:“好哇,若把侯君集笼入麾下,我们又多了几成胜算。对了,贺兰楚石为侯君集之婿,可让他前去说项。”李元昌说道:“此事不可让贺兰楚石代为传话,可让他把侯君集引入东宫,你亲自抚慰,徐徐说知详细,以示重视招揽之意。”
李元昌向来嬉戏无度,与李承乾沆瀣一气,李世民为此多次当面骂他。他现在感到若李承乾倒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遂与李承乾同仇敌忾,为争太子之位而尽心尽力。他刚才说的这番话,为其经过深思熟虑后说出的中肯之言,与其平素的荒诞闲语相比,要庄重多了。
贺兰楚石为东宫府属,自然对李承乾所言唯命是从,遂入侯君集之府,小心翼翼说明李承乾的邀请之意,请其入东宫会面。侯君集平时对李承乾没有什么好印象,认为李世民英明骁武一生,却生出这样一个无能的儿子任太子,实有天渊之别。他向来心高气傲,心里瞧不起李承乾,也就不愿意与其敷衍,二人见面之时,侯君集敬其为太子,只是行礼问询一声,并不多话。
现在李承乾让女婿来邀请自己入东宫,侯君集不明白李承乾为何对自己来了兴趣。不过自己正在赋闲之时,有人来请可以免除寂寞,何况还是当今皇太子,侯君集心情不免愉悦起来,遂跟随贺兰楚石入了东宫。
李承乾和李元昌见侯君集果然应约前来,皆大喜过望,即在东宫置酒接待。李承乾初次约见侯君集,不敢将胸中心事和盘托出,多是赞扬侯君集军功之言,并说想从侯君集学习军机兵法。侯君集一生自恃军机兵法傲视天下,根本不愿意与这等浅薄小子说此话题。他随便敷衍了两句,不再深入下去。宴席既罢,起身辞去。
过了二日,李承乾又将侯君集请入东宫。他屏退他人与侯君集独处,以欲促膝密谈。
那日侯君集宴散离开东宫,贺兰楚石陪其归家。侯君集问道:“我与太子向来没有什么交往,他请我入宫殷勤招待,委实透出特别。楚石,其中有什么奥妙吗?”
贺兰楚石答道:“太子这一段心情甚糟,在东宫里动辄发火,我瞧其情状,似与皇上不喜有关。我揣测其心,他有招揽岳父之意。”
侯君集不再说话,那日晚上,他躺在榻上久未成眠,双眼瞪向黑暗,想了许久许久。
今日李承乾将其他人挡在室外,侯君集知道太子定是有秘密话对自己说了。
果然,李承乾坐定后,面向侯君集倾过身子说道:“侯将军,我数次请你入宫,其实想将我的心事说给你听,怎奈难以出口。”李承乾听贺兰楚石介绍过,说侯君集一生做过许多官,最喜别人称呼他为“将军”。
侯君集故意装糊涂,问道:“太子又有什么心事了?如今天下安澜,四夷宾服,殿下为储君,一心一意佐皇上治理天下即可,何必愁云满面呢?”
“我之处境外人皆知,侯将军这样说,定是不肯教我了?”李承乾城府不深,他见侯君集这样说话,脸上的不悦之色顿时露了出来。
侯君集做恍然大悟状,说道:“噢,看来太子对外面的传言信以为真了,我也曾听说过,皇上现在宠爱魏王有意易储。可是呀,这样的传言亦风刮数年了,太子还是太子,魏王还是魏王,与殿下又有何碍了。”
李承乾急急说道:“侯将军,此事千真万确!若不是你等重臣反对,父皇恐怕早就将我废了。”
侯君集摇摇头,沉吟道:“我在皇上身边多年,从未听过皇上说出废立之言,看来你还是将此事看得过于沉重了。”侯君集继续佯装糊涂,意图逼李承乾再说出更有重量的话来。
贺兰楚石虽非李承乾的心腹,然他日日在东宫,耳闻目睹许多事,又见李承乾最近加力添募勇士,知道其有所图谋。他将李承乾的表现以及自己的疑心,悉数说给侯君集听。侯君集一生经过多少大风大浪,马上洞悉了李承乾的图谋。按说侯君集和李承乾此时正是势落之际,可谓同病相怜,应该及早走到一起才是。可是侯君集瞧不起李承乾的能耐,他当时就对贺兰楚石说道:“我若是皇上,早就将这个宝贝废掉了,岂容他在太子之位上待如此之久?”
不过侯君集判断眼前形势,自己以戴罪之身在李世民面前讨不到好处去,若再去烧魏王李泰的热灶,魏王府中如今车水马龙,人家会理会自己吗?李承乾固然无能,且为皇上不喜,然他毕竟占着太子之位,前途若何,人莫能知,自己若趁着这个时候,去大烧李承乾的冷灶,李承乾肯定会倾心相依,只要今后运行得法,保住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自己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侯君集此时另有一番心机,若李承乾得势,今后继承皇位,自己定能将他掌控于股掌之间,或者因势将他逐下皇位,换上自己去坐,则李家天下成了侯家天下,岂不快哉!
李承乾果然说道:“侯将军,我今日屏去旁人与你密谈,是想请教高言。父皇数年来不喜欢我,魏王又招揽人才,寻着法儿讨父皇喜欢,父皇对他慈爱有加,此为路人皆知的事情。我有许多弟弟,父皇仅许魏王在府内置文学馆,以置馆默示宠爱,此为其一;前些年,礼部奏请取消三品以上公卿途遇亲王下马拜见的仪式,父皇不许,对众人言道:‘人生寿夭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公辈之主!何得轻之!’此为其二;父皇对魏王赏赐有加,那年父皇驾临魏王宅第,即赦免长安县囚及免除延康坊当年的租赋,此为仿照汉高祖荣归故里免除沛、丰徭役的做法,其恩宠逾越礼制,为其三。侯将军,父皇如此做,你难道看不出我的太子之位已岌岌可危了吗?”
侯君集双眼直视李承乾,心想此子能口舌清楚说出这段话来,显然是平时将此问题思索了许多遍,尽现其焦虑之情。侯君集想到这里,点点头道:“是了,看来皇上之心未稳,太子有此焦虑之心,实属应该。唉,天下大事由皇上一人独断,我们作为臣下纵然有心,亦难以说出口。太子,眼前局势,你当以何应之呢?”
“我愁思百结,茶饭不思,惶惶不可终日,因向侯将军请教。”
侯君集仰起头来,闭目思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十余岁便被立为太子,然不珍视此位,整日里嬉戏无度,岂是为人主的道理?
李承乾又追问一句:“侯将军,我这几日想好了,若顺其自然,即是坐以待毙,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不知太子想如何出击呢?”侯君集森然道。
“侯将军久经沙场,阅历丰富,这正是我想请教的地方。”李承乾此时语出真诚,却向侯君集卖了一个关子。
侯君集体察了李承乾的心意,仰头笑道:“哈哈,京城之中岂是沙场?莫非太子想让我带兵在京城中驰骋吗?可是呀,我现在闲人一个,无兵可带!”
“侯将军在军中颇有威望,若登高一呼,定然响应者众,又如何没有兵士可带呢?譬如我这东宫之中,亦可搜罗近千人响应将军,自我以下,唯将军马首是瞻。”
“哈哈,你这近千人又能成什么气候?何况,东宫宿卫归常何节制,他们能听你我之令吗?”
李承乾神色黯然,想到若与父皇硬拼力气,实在无计可施,遂叹道:“唉,这……这如何是好?”
侯君集见李承乾志气顿消,心想此子为小孩心性,终久难同谋大事,对他又多了一分瞧不起。他低下头来,心思百转,快速判断形势,觉得自己在皇上面前失势,今后难得皇上信任,唯有打出李承乾的旗号,与其联手,方是扭转自己衰势的唯一途径。想到这里,他伸出右手,对李承乾说道:“太子,我这只手曾指挥千军万马立功无数,现在闲着无事,实在可惜。若太子不弃,此手今生专由太子所用!”他说出此话,摆明了从此要正式投靠李承乾。
李承乾何尝不明白侯君集的意思,他喜形于色,立起身来双手握紧侯君集的右手,颤声说道:“我一直盼望侯将军说出这句话来。侯将军,只要你眷顾于我,则任何大事相偕,天下再没有难事。”
侯君集不再故作矜持,他立起身来直视李承乾道:“太子,我问你,欲图大事,你想采用何法?依你所言,皇上已有易储之意,你若被动等待,胜算不多,我想你不会等到皇上废你的那一天吧?”
李承乾也立刻站起身来,想是他太激动,竟然让残腿先着力,身子顿时一倾,眼见就要扑倒在地。那侯君集眼明手快,快步伸手过去将其扶起。李承乾受此一惊,脸膛上有些失色,犹急匆匆说道:“当然不能一味等待,我若愿意等待废位,也就不找侯将军请教了。事到如今,我什么事都不向侯将军隐瞒了。前一段日子,我和汉王招募壮士,由纥干承基领头,如今已集有一百余人。我想瞅个时机,派人将魏王刺杀,如此就绝了父皇的念头。”
侯君集摇摇头,冷笑道:“你要刺杀魏王?谁帮你出此下策?”
“这样有何不妥吗?”
“当然不妥。你想呀,若刺杀魏王得手,定是惊天动地的事。皇上闻知,首要者就是要寻出凶手和幕后主使。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魏王与你争位,是天下知闻的事,魏王遇刺身死,大理寺和刑部首先要怀疑到殿下的头上。何况,这纥干承基及那帮人本事如何,我不得而知,我仅知魏王府中,不仅招纳文学之士,还招来不少武艺高强的猛士,他们对魏王护卫甚严,纥干承基等人若一击不中,太子,你不是亏大了吗?”
李承乾和李元昌当时感于一时意气,认为将魏王除掉即可去除后患,哪儿想得如此周全?李承乾听侯君集如此一说,顿时觉得果然不妥,脑门上不觉冒出了冷汗,说道:“侯将军所言甚是,我事先未细想此节,果然有些大意了。 7136." >然不除魏王,任其邀宠父皇,终于篡了太子之位,这如何是好?”
侯君集森然道:“我问你,魏王纵有千般万般好,他能否当太子,最终谁说了算?”
“这还用问?自然是父皇说了算。”
“对呀,你为固太子之位,不寻根本,却去动除掉魏王的念头,是否打错了主意?要我说,你压根就不用管魏王,以全副身力去逼皇上说出这句话即可。”
“逼父皇说话?父皇向来意志坚定,他想好的主意,外人若用强力来逼,那是绝对不行的。”
侯君集手指殿内,问道:“高祖在位时,这东宫显德殿由谁居之?”
“那还用说,是隐太子建成居住。”
“高祖那时属意隐太子继位,为何这皇帝之位又变成了当今皇上?”
李承乾愕然不答,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是世人皆知的事,此事不用多说,各人都明白。
侯君集向窗前踱了几步,遥望太极宫方向,悠悠说道:“我当时领兵埋伏在太极殿侧,其时高祖带人在海池泛舟。那尉迟敬德领人截杀了隐太子和齐王,又来到海池边,逼着高祖连写二道诏,并夺过印玺,如此,高祖从此失去了权柄。”他又扭头对李承乾道:“高祖当日,难道心甘情愿授权于当今皇上吗?非也,当时形势相逼,他不得不办。”
李承乾听侯君集说出了逼宫的主意,这是他从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未免大惊失色,心中如同重鼓敲响,一下子没了主意,腿一软,顺势又坐在椅中。
侯君集又复问道:“太子,欲图大事,唯此一途,你不敢这样办?”
李承乾伸手拂去脑门上又冒出的冷汗,结结巴巴道:“这……这……侯将军,如此重大事体,容我好好想一想。”
侯君集对李承乾的不屑情绪又一下子浮在心头,心想如此懦弱的主儿难图大事,就有些不耐烦,嗓音不自觉提高了一些,追问道:“太子上赶着找我讨主意,我不惜杀头之罪,向你献言。大丈夫立身行事率性而作,万一事情不济,至多头掉了落个碗大的疤,没有必要思前顾后。太子,你若想顺利继位,非出此手段不可。”
李承乾抬头一脸惶恐,示意他低声一些,说道:“侯将军,我现在心中乱得很,你再容我好好想一想。”
侯君集不再言声,他默默地转身移到窗前,观望外面的景物,任李承乾在身后苦思冥想。其间,他情不自禁扭回头看李承乾那副难受的样子,心中产生了一丝可怜之情,又有一分怒火。他转而想到,对此种懦弱之人若一味强逼,恐怕难收到好效果。于是,他又慢慢走到李承乾身边,轻声道:“太子,你不用心焦。你想啊,当今皇上当初以少许兵力就控制了皇宫,进而逼高祖退位。你现居东宫,其西墙离大内仅二十步,若举事,比玄武门之变时更加容易。我现在固然赋闲在家,然从征多年,旧部属下甚多,若振臂一呼,轻轻松松就可集来数千人,何愁大事不克?”
李承乾闭目沉思了片刻,毅然道:“侯将军,就这么办吧。我年轻少能,如此大事全倚仗你来使出全力,望侯将军勿弃。此事非同小可,须谨慎行之,一举得中,方是万全之策。”
侯君集又问道:“东宫之中,有谁能与太子共谋大事?”
“汉王元昌、左屯中郎将李安俨以及洋州刺史赵节、驸马都尉杜荷,可共谋此事。”
“你们此前曾经商量过吗?”
“以前为谋魏王,我们曾秘密商议过几回。”
“好吧,自今日始,我要好好筹划此事。这几个人,看来嘴巴还算紧,你可与他们悄悄商量商量。记住,知道此事的范围不可再扩大了,多知道一人,风险就大了一层,你明白吗?”
“明白。我想尊婿贺兰楚石以及纥干承基,行事还算周密,是否亦让他们参与?”
侯君集摇头不许,说道:“小婿平时为人胆怯,行事缩手缩脚;还有那纥干承基,我听说他也毛糙得很,就不要让他们参与了。”
两人又密谈了一阵,然后侯君集起身告辞。
侯君集走后,李承乾唤人叫来李元昌。其时,李元昌一直呆在侧殿,正焦急等待两人相商的结果。闻听李承乾来唤,遂三脚并成两步赶到显德殿。他见了李承乾,急急问道:“侯君集答应帮你了?”
李承乾此时的神色依然凝重,然比刚才要轻松了许多。他点点头,说道:“他答应了。小叔,侯君集的心胸奇大,他所谋比我们所想要大得多,他不赞成除掉魏王。”随后,李承乾简要把刚才的过程说了一遍。
李元昌听后赞不绝口,说道:“好呀,皇兄当时能把父皇逼退位,你为何就不能?咳,我们整日里谈论除掉魏王,怎么就没有想到此节呢?要我说,侯君集所言最为彻底,可谓釜底抽薪之计!”李元昌是李渊与其后妃所生,年龄比李承乾还小了三岁,其长大后,得知父皇因为玄武门之变被二哥逼退了位,二哥还连带将大哥和四哥一同杀掉,心中就对李世民不以为然。此后,他又因与李承乾一同嬉戏无度,被李世民痛骂了许多回,其碍于李世民的皇帝威严不敢吭声,内心里却把李世民恨得牙根直痒痒。
李承乾说道:“按说是这个理儿。可是呀,父皇英武睿智,我们岂是他的对手?侯君集的主意不错,然实行起来比登天还难,我刚才答应了他,可我直到现在还一直在犯嘀咕。”
“嗨,只要有侯君集加入,何愁不成?你想想,侯君集领兵连克吐谷浑、吐蕃、高昌,如此大事他尚且轻而易举,让他越过西墙擒获皇兄,不是小事一桩吗?你呀,就不要再愁眉苦脸了。”李元昌年龄虽比李承乾小几岁,然性子少了些柔弱,依稀有些昔日李元吉性格粗暴的样子。
李承乾今日遭逢大事,情绪实在低落,没有一点高兴的劲头。他期期艾艾问道:“小叔,依你看,我们就按侯君集之计行之了?”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若大事能成,你就成了皇上,天下就由我们几个说了算。”
“我们几个?”
李元昌一愣,方悟自己说错了话,遂圆场道:“天下事当然是皇上你说了算,我们几个也因此可以得皇上重用嘛。不过事成以后,有一件事你要先答应我。”
“什么事?”
“我们那日去见皇兄,我见其侧有一美人正弹琵琶。该女生得既美,仪态万方,又将琵琶弹得非常动听。若大事成后,你一定将此女赏给我呀。”
“哈哈,大事成后,天下女子任你挑选,岂仅此一女?小叔,你的胃口也有点太小了吧?”
两人相对大笑。
两人复又商议聚会之事。其时,李安俨、杜荷常在京中,赵节为洋州刺史,需写书召他回京。杜荷是杜如晦之子,娶李世民之女城阳公主为妻;赵节之母为李渊之女长广公主。
李元昌坚持召集纥干承基和贺兰楚石入伙,其说道:“我们这些人皆有官身,难以出外从容联络,有此二人入伙,可补此缺。”李承乾拗不过,只好答应。
数日后,赵节接信后匆匆从洋州赶回。是日晚,几个人集于东宫一密室内,由李元昌将当日聚会的目的说了一遍。
事先,他们为刺杀魏王李泰,曾多次议论过。如今丢开魏王不顾,专力于逼宫皇上,他们感到事态重大。李元昌说完之后,场面上出现了一阵静默。
赵节最先打破静默,他沉声说道:“这样最好!就是将魏王除掉还有其他人。万一皇上又属意他人,我 4eec." >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如此力逼皇上退位,即可一劳永逸。”
杜荷也附和。
李安俨平时比较持重,李承乾目视他问道:“安俨,你以为呢?”
李安俨沉吟道:“办这种事,必须事发前绝无先兆,事发之时一击而中。大内离东宫西墙仅有二十步,然这二十步却非同小可,须秘密筹之,方能攻破。”
李元昌道:“这就是太子寻求侯君集入伙的原因了。安俨,比起我们来,你知晓军事,可与侯君集一起细细筹划,事发之时绝对要一击而中。”
李安俨点头答应。
李元昌说道:“若你能将此事办成,即是太子的功臣。事成之后,闹个兵部尚书当当,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太子,你说呢?”他们事未成,已开始封官许愿了。
李承乾点头道:“若大事能成,安俨当个兵部尚书为小事一桩。安俨,到时候你别觉得委屈就行。”
说到官儿的话题,在场之人皆面露微笑,他们幻想着官至极品的荣光。想想也是,当初跟随皇上参加玄武门之变的人,其后皆有封赏。
到了最后,众人意见达成一致,皆表示要效忠太子。李元昌提议,在场之人要歃血为盟,誓同生死。于是,他们持刀刺破中指,取来一帛将众人之血拭下,然后燃火焚之,将帛灰混入酒中同饮。
太子党自今晚正式结盟。
他们为逼宫想了许多主意。侯君集和李安俨主张套用玄武门之变的法子,想法买通宫中宿卫头领,然后控制大内,逼李世民下诏书退位。杜荷认为这样做动静太大,让李承乾诈称暴病危笃,这样皇上必然入东宫来探望,这时潜伏甲士一举擒之。侯君集认为杜荷的想法太天真,诘问道:“皇上出外向有数百人跟随,这些人皆是常何从万人丛中挑选而来,寻常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事发之时,这些人护卫皇上,至少能抵挡半个时辰。到那个时候,大内援兵会源源不断而至,则功败垂成。欲擒皇上,首要者要瓦解北军守势,方为根本。”
他们为采用何种方式而争执不已,终无妥善办法。李承乾没有主见,不像李世民那样谋而后行,只好空看着众人争论。侯君集吹牛说振臂一呼,即有旧部数千人响应,然其被释了兵权,难有号召力。且其为兵部尚书之时,对外用兵须有皇帝之令才能调动,京城守军中,北军负责防卫皇宫,其实权掌握在常何手中,不受兵部尚书节制。他现在为闲人一个,再说可控制皇宫,无疑是痴人说梦。
他们在这里争论不休,李世民在房玄龄、魏征、长孙无忌等重臣的坚持下,无奈地改变了自己厚此薄彼的做法,派魏征为太子太师,以向世人昭示自己坚持立嫡长子为储君的决心。李承乾为此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太子之位从此稳固,不用再考虑逼宫之法。侯君集对此不以为然,一日单独向李承乾进言道:“自从皇上让魏征为太子太师,我看太子的颜色日渐活泛起来。太子,你以为从此就可高枕无忧了?”
李承乾正在兴头上,不理解侯君集话中的深意,随口答道:“父皇一直对我不喜,他现在终于转变了态度,毕竟是一件好事嘛。”
“太子,我问你。皇上固然转变了态度,更派魏征为太子太师,然近年来,皇上曾经进入过东宫吗?”
李承乾想了想道:“贞观十年以前,父皇常常亲自驾临东宫,来此督导我学问并相互谈论。贞观十年以后,父皇基本上不再入东宫。”
“对呀,皇上若喜欢哪个儿子,或驾临其府,或招入宫中谈论。我注意到了,皇上近两月来,先后两次召魏王入宫,却从未召过太子。太子,你说,皇上.的如此举动说明了什么?”
李承乾默然无声。
侯君集接着道:“这说明皇上喜爱魏王,疏远殿下之心依然未改!他口中说要坚定殿下太子之位,那是迫于形势,非为其真心。”
“莫非父皇口中说立嫡长子为储君,仅是权宜之计吗?”
侯君集叹道:“太子呀,你应该读过不少史书。你就是当了多年的太子,皇上若不让你继位,那还不是他的一句话吗?不到最后一刻,难见分晓,千万不可大意。”
“依侯将军所言,我该如何处之呢?”
“我之意见,殿下须有两手准备:一者,你要按照皇上的意思,多读书走正道,逐渐增长理政的能力,以求平稳继位;二者,我们曾经商议的事不可偏废,要暗暗积蓄力量,万一皇上心中有变,立刻坚决出击。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李承乾期期艾艾,不置可否。他胸无大志,随遇而安,见到李世民这一段时间对待自己还算不错,也就不想再采取强硬手段了。
却说齐王李祐萌生反志,感到自己孤掌难鸣。阴弘志在京中了解李承乾和李泰相争的详细,遂劝说李祐与李承乾多联络,李祐从其意,派燕弘信负责此事。燕弘信昔日在京城之时,与纥干承基相熟。这样一来一去,燕弘信和纥干承基充当了东宫与齐王府的信使。
纥干承基将齐王的意思禀告给李承乾,可怜那李承乾毫无主意,急忙唤李元昌、侯君集、李安俨等人前来相商。这些人得知齐王主动派人来联络,皆认为京城以外须培植势力,以为声援,但要谨慎从事,不可太过招摇。他们商议后,决定仅派纥干承基一人出面与齐王府联络,其他人概不出面。
李祐决定举兵反叛时,派燕弘信入京城找到纥干承基,让他转告太子,若闻齐州兵起,立刻在京中举事,以遥相呼应。
纥干承基将此意思密报给李承乾,其时李承乾对领兵举事已不太热心,淡淡说道:“齐王怎能如此性急?现在好好的,他又发哪门子兵?”
纥干承基言道:“齐王来使说,若齐王兵起,朝廷定会派出大军前往齐州,如此京中定然空虚。那时,太子在京中起事,则朝廷首尾难顾,大事可成矣。”
李承乾对此还有相当清醒的头脑,哂道:“哼,齐王手下有几个兵?能挡什么用?若其举事,朝廷压根就不需要调派京中兵马,仅发齐州周围数州兵马即可扫平齐州。承基,我们不用趟此浑水了,让齐王自己闹去吧。”
纥干承基为难地说:“齐王府与东宫联络日久,若太子殿下此次断然拒绝,恐怕齐王难以接受吧?”
李承乾瞪起眼睛,斥道:“什么难以接受?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他们了?怎么了?齐王要反,莫非也要逼着我反吗?”
李承乾想了想又道:“此事到此为止,不许你再告诉汉王和侯将军他们。另外,你去见齐王来使,不说答应共同举事之话,也不明着拒绝他们,让齐王自个儿去闹吧。”
纥干承基答应后离去,李承乾瞧着其背影思忖道:就由着齐王去闹吧,若其闹出些什么名堂,或者其中出现什么机会,亦未可知。万一齐王事败,只要将纥干承基这条线斩断,这样死无对证,说什么也牵连不到自己头上。
谁知朝廷大军未到,杜行敏已然带人将李祐擒获。刘德威心思缜密,入齐州后搜寻齐王府的书证,发现有牵连之人,当即传令密捕。这样,李承乾尚未知道齐州兵变的详细,纥干承基已失了踪。过了一些日子,贺兰楚石也莫名其妙不见了踪影。其时,齐王兵败的消息已传入京城中,李承乾将诸事互相联系,又派人出外探知纥干承基和贺兰楚石的消息,隐隐约约得知此二人被大理寺捕去,顿时慌了手脚。他又把数人召入东宫,秘密商议对策。
侯君集到此时方知纥干承基参与此事如此之深,心中晃过了“竖子不足为谋”这样一句话,埋怨李承乾道:“我早说过,如此大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那纥干承基一介匹夫,怎能让他参与其中?哼,他若被捕入大理寺,定是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数招来。”
李承乾、李元昌到此时全无主张,惶惶然不知所措。
李安俨思索了片刻,说道:“侯将军,事到如今,再互相埋怨毫无用处。我们现在只有做最坏的打算了。纥干承基、贺兰楚石相继入狱,说明大理寺已注意到我们。为今之计,若举兵起事,仓促之间难以成功,我们只好三缄其口,不管别人来问什么,一律不答。”
李安俨的意思是今日大家建立攻守同盟,万一将来朝廷追查,就来个死不认账。众人判断眼前局势,觉得无法可想,只有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
李安俨又道:“太子,我建议自今日开始,我们不可在东宫内频繁相聚。”
李承乾点头道:“不错,还是小心为好。”
众人此时皆怀揣心事,也就没有心情再谈论许多。他们又说了几句,然后就散了。
侯君集走出显德殿,仰头心中叹道:“竖子不足为谋!老子英雄一生,到头来也许被此无能小子所误,实在不值!”
纥干承基被捕入狱中,孙伏伽手持从齐王府搜来的书证亲自审问。孙伏伽将两封书信扬了一扬,问纥干承基道:“这两封信由你亲自所书,其中有许多犯禁的字眼。我问你,你信中所言‘共谋事’到底为何?哼,齐王谋反,我仅凭这几个字就可断你死罪。速速从实招来!”
纥干承基一开始还想抵赖,辩道:“小人与燕弘信相识多年,所谓大事,无非想共同为朝廷建功立业,如此而已。”
“燕弘信跟随齐王谋反,现在已全数被擒,不日就可押送京城。燕弘信所言大事就是谋反,你却在这里混赖为朝廷建功立业。有这样建功立业的吗?你不说也行,待齐王和燕弘信来京,你们当面对质吧。”孙伏伽此时怀疑纥干承基参与了齐王的谋反,压根想不到太子会谋反。此时燕弘信已死,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意图诱其说出实情。
纥干承基一听要与燕弘信对质,顿时慌了神。他因有勇力被李承乾赏识收入东宫,这些年假借太子之名在京城中狐假虎威,何尝经过这种阵势?他在那里颓然想了许久,然后有气无力问孙伏伽道:“孙大人,小人若将实情说出,你能免我一死吗?”
孙伏伽答道:“你之罪当死无疑。你若能说出实情,检举他人,按律可以减罪。”
纥干承基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此,唯望孙大人对小人照顾一二。”他接着将所知道的太子党谋反之事尽数说了出来。
孙伏伽得知这件惊天大案,遂与刘德威商量,秘密捕了贺兰楚石严加审讯,于是获知了此案的详细。
孙伏伽用一个多时辰,详详细细将此案过程说了一遍。李世民一言不发,静静听孙伏伽说话,愈听下去,脸色愈加阴沉。
孙伏伽将案情说完,又向李世民禀道:“陛下,若纥干承基、贺兰楚石所言为实,太子之罪其实不大。像齐王谋反主动找太子联络,而太子坚决不参与,可见此事皆是下人拨弄的结果。”孙伏伽这样说,其实想替李承乾开脱罪责。
刘德威也禀道:“臣细究案情,觉得太子固然有反意,然终未成事,请皇上明察。”
李世民脸色铁青,立起身来,大声说道:“反形未具?你们未将事情查清,竟然先替太子辩解,有你们这样的主审官吗?”
李世民声色俱厉,吓得刘德威和孙伏伽低下头来,不敢再言声。
李世民转向房玄龄、长孙无忌、高士廉道:“你们瞧瞧,我的一个儿子在齐州反叛,另一个儿子躲在眼皮下密谋逼宫,还是当今太子!我怎么了,竟然惹得他们如此生厌,定要将我除去方才心甘吗?”
三人听到太子密谋逼宫的消息,也非常震惊,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李世民在室内踱步,显得心情非常烦躁。
房玄龄奏道:“陛下,那纥干承基被捕入狱,其罪当死,胡乱攀咬太子,那也未尝可知。太子以前确实有荒唐之事,然近一段时间得陛下训诫,深敛行为,其有逼宫之心,臣绝对不信。”
李世民扭头斥道:“你为太子太傅,难道仅会将圣哲大道空泛地教给太子吗?你何以对他的这些劣行没有一点察觉?你绝对不信,我却是非常相信。纥干承基揭露此事,当然是怕死以减轻罪责,然其中详细他能编得如此圆满吗?那侯君集因私获罪,不思其过,反而怨恨我对其不公。他的反叛之心非今日才有,那年史大柰入京,他竟然挑拨史大柰与他一同起事!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所以一直隐忍不发,是虑其毕竟为功臣,希其能够一朝幡悟。他往东宫跑,我曾经责太子与汉王,谁知他们不收敛,反而密谋逼宫。这些故事,谅纥干承基难以编派出来。”
房玄龄见李世民火气很大,不敢再言声。
李世民冷笑道:“齐王反叛,那是天下知闻的事情,用不着再审讯。这件案子中,有当今太子,朕的弟弟,还有英名满天下的大功臣。我若不问青红皂白将他们一股脑杀了,天下不明白其中曲折的人定会怪我为暴君。这样吧,你们五人,再加上萧瑀、褚遂良,即日起在大理寺共同审理此案,要使案件大白于天下。”
五人躬身领旨。
李世民让刘德威和孙伏伽即刻会同常何拘押太子党相关人犯。二人转身出宫,立即带领衙役将李元昌、侯君集、李安俨、杜荷等人拘捕,又会同常何,入东宫拿下李承乾,将其拘于殿中省内。街上行人看到如狼似虎的衙役将一拨拨人犯解往狱中,不知道京中发生了什么大事,皆交头接耳,欲询详细。
刘德威和孙伏伽走后,李世民颓然归入椅中,他自言自语道:“朕即位以后,致力于教化天下,想以仁政治理臣民。谁知到头来,还是自己的儿子行叛乱之事。”他抬头问三人道:“你们说,朕这样做,莫非是失于宽仁,以致他们无畏惧之心吗?”
房玄龄慑于李世民刚才的气势,不敢先说话,最后还是高士廉斟词酌句答道:“陛下致力于教化天下,以宽仁治国,那是不错的。陛下皇子十余人,不过此二人举乱,若以此说治国方略有错,有些不妥当。其实太子与齐王二人,其本质不差,惜其交结小人,以致贻误其身。说到底,还是他们不能品悟圣哲大道所致,恰恰说明教化未深入其心。”
长孙无忌也说道:“臣亦这样以为,像齐王久受其母其舅影响,以致失了计较。”
李世民叹道:“养不教,父之过。他们为我的儿子,如今办出错事,且矛头对我,又怎能归咎他人呢?”李世民一世英雄,唯玄武门之变时逼父退位,杀掉其兄其弟,每每思及此,未免郁郁引为憾事。现在太子和齐王反叛,若传扬天下,人们将两件事连在一起谈论,定会说他少了兄弟手足之情,失于教导>后代。他初听齐王谋反,心中难受然并不十分以为然,待听到太子也欲举乱,震惊之余使得心智大乱。他继而喃喃道:“一个儿子!又是一个儿子!为什么都是我的儿子!”
他转向房玄龄、长孙无忌道:“我以前让你们修订《武德律》,让你们秉承‘宽法慎刑’之意旨厘改新法,看来是我的一厢情愿了。贞观之初,长孙顺德妄取钱财,我不罚他,反而当着众人之面赏他同样的钱财,希冀他心有愧疚以自悟。可是啊,人之心性遇强则平,遇弱则升。我如此做,臣民是否以为我示以柔弱,以致敢胆大妄为呢?我们以前多次议论过秦始皇、隋炀帝‘苛政猛于虎’的教训,其教训为真,然失于片面。宽严相济,方是为君者理政的道理。如此看来,始皇与隋炀帝并非一无是处!”
房玄龄听到李世民说出这等偏颇之言,不禁大吃一惊。贞观以来,朝廷抚民以静,教化天下,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因之形成盛世。不料皇上遭遇二子之变,以致心智大乱,若从此改变方略施政,则今后不堪设想。房玄龄毕竟没有魏征那种“不畏逆鳞”的劲头,不敢在李世民气头上犯颜直谏,唯有低着头暗动心思而已。
长孙无忌倒是说了一句:“陛下,臣以为贞观以来治国方略没有错,太子有错可以惩之,不能因此动了治国的根基。记得魏征的《十渐疏》中写道……”
长孙无忌的话尚未说完,李世民听到魏征之名,心中的无名火又勾了起来,大吼道:“什么魏征?什么《十渐疏》?我听了这么多年的庸论,耳中早生了茧子了!”他说到这里,脑海中晃出了魏征那副矮胖的身材和臃肿的老脸,进而想到十余年来魏征在自己面前喋喋不休举谏的情景,心中怒火不由得更甚。他压着火气,问三人道:“贞观初年,你们皆在政事堂,还记得魏征当时向我举荐谁吗?”
房玄龄答道:“臣记得当时场景,魏征曾经向陛下举荐侯君集和杜正伦。”
“对呀,他当时说此二人有贤相之才。哼,此二人果然有相才吗?一个口无遮拦,动辄露泄禁中之语;一个有过不改,私下里密谋反叛。不知道魏征什么眼光,竟然说此二人有相才!相才?我看连做个县令的资格都不够。”
三人看到李世民那气急败坏的神色,心中不知所措。多少年来,李世民在众人面前,多是神态平和,雍容大度,如此的疾厉神色几乎没有。
李世民又问道:“魏征当初举荐此二人,莫非与他们有私吗?”
房玄龄禀道:“臣当时知事吏部,知道此二人一直在秦王府,侯君集更是跟随陛下征战四方,他们实与魏征没有什么瓜葛。”
“什么没有瓜葛?齐王谋反,太子欲乱,难道没有先兆吗?他们即使没有瓜葛,那魏征平时眼界奇高,朝中能才甚多,他为什么独独选错了人?魏征如今已死,实在可惜了。他若在面前,我倒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看他如何回答。”
三人不敢再答对。
李世民又想起一事,说道:“魏征整日里自诩公正,无偏私之心。我前些日子听遂良说道,褚遂良任史官时,魏征曾经将自己的谏言录成书卷,将其示于遂良观看。魏征这样做,说明他也有为名之心嘛。其对遂良不明言,无非想让遂良记史时多添数笔,以名扬后世。你们说,魏征如此龌龊之举与其光明之言相称吗?”
长孙无忌道:“人有名利之心,魏征难以例外。不过他多年来累谏无数,对国家而言还是有益的。”
“罢了,我最瞧不上那些言行不一的伪君子。”李世民如此说,显然将魏征归入了伪君子一流。
三人知道李世民正在盛怒之时,再说魏征好话难入其耳,遂缄口不言。
“朕受魏征愚弄多年,一直难辨其真。他死后,朕还亲自书写一碑立于其墓前,魏征在地下,恐怕还在笑朕如此愚蠢呢!无忌,你替朕传旨将作监,让他们速速派人将此碑拔除。”他顿了一顿,重申道,“此事要马上办,朕一刻都不能等待。”
他又转向高士廉:“魏征之子魏叔玉与衡山公主事,诏命已发吗?”
“已发过了,只是因衡山公主年岁尚小,问名、纳吉等仪式尚未办。”
“那好,再下一诏,停止此婚事。”
“用什么理由却之呢?”
“朕之言,即是理由,还要什么理由不理由的!”李世民说到这里,态度几近蛮横。
三人不敢再说话,躬身退出。
李世民长舒了一口气。魏征多少年来惹了自己那么多不高兴,现在终于把这口恶气出了。可惜的是,魏征已逝,不能当面斥之使其难堪,只好仆其碑绝其婚,聊作补偿!
第十六回 侯君集凄然就戮 君与臣再议新储
齐王反叛引出了太子党意欲逼宫之事,仿佛晴空万里的头顶上,突然被沉沉乌云所笼罩。房玄龄、萧瑀、高士廉、长孙无忌、褚遂良、孙伏伽、刘德威、马周等人受命审理此案,可见李世民对此案重视的程度。这些人不敢怠慢,出宫后迅速赶往政事堂,开始商议如何办理此案。
萧瑀毕竟年龄最长,且与李家渊源颇深,房玄龄提议由其总理此务。
有纥干承基和贺兰楚石的供词在前,审讯一干人犯相对容易一些。李安俨、杜荷、赵节等人听说纥干承基已举报此案,又见皇上差朝中如此多的重臣来审理此案,先是抵挡了一阵,到了最后终于低下头来,对其中事实供认不讳。
萧瑀、高士廉、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四人入殿中省,来到囚居李承乾之屋。
李承乾被软禁之后,隐约知道自己密谋之事被父皇知悉,就在屋中长吁短叹,以泪洗面,颜面憔悴,仿佛换了一个人儿。四人入屋内看到李承乾的这番模样,心中的滋味一时难辨。
李承乾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问高士廉道:“舅姥爷,孙儿莫名其妙被圈禁至此,不知犯了什么事?你们前来,莫非是来解救我吗?”
高士廉长叹一声,说道:“承乾呀,你好好做你的太子,何必妄生邪念,以致被皇上不容呢?唉,你自己做下的事,别人怕救你不得。”
李承乾听见此话,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转向长孙无忌道:“舅舅,你素爱甥儿。承乾无知,难免做出一些错事。望你在父皇面前,多替承乾担待一些。”
长孙无忌摇摇头道:“承乾,你平时爱胡闹,毕竟是小事。你这次闯的祸太大,舅舅就是再爱你也救你不得。唉,我想不出你如此柔弱的性子,怎么也能做出犯上的事。”
李承乾见事已至此,知道参与密谋之人中,已有人将事抖了出来,自己就是再百般辩解,亦终归无用。他将心一横,走上前来扯住高士廉与长孙无忌之手,跪倒在地,泪水如瀑,泣道:“舅姥爷,舅舅,我做出这种事实在不该。可是呀,我身为太子,为何出此下策?若不是李泰邀宠父皇,欲经营太子之位,我能有此作为吗?”
四人默然无言,他们久在李世民身侧,知道此事的来历。究其渊源若不是李世民偏爱李泰,使李泰产生了夺嫡之心,李承乾好好地做他的太子,何至于生出逼宫之心?
萧瑀叹道:“太子,不管前因如何,这等事毕竟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居太子之位,须以仁孝之心为要,不可产生窥测之心。你到了这般境地,再言其他终归无用。我劝你到了皇上面前,唯有诚恳求情,方为免罪的法子。”
李承乾直视萧瑀道:“萧公,莫非父皇要废了我的太子之位吗?”
萧瑀摇摇头,说道:“按照律法,谋逆之罪当诛。你能保住性命,即是皇上的仁慈,难道你还奢望保住太子之位吗?”
房玄龄默默地注视着李承乾的举动,心中生出了一些感叹。自古有言“虎父无犬子”,然李世民的众多儿子中,没有一人有李世民这样的能耐。你没能耐也就罢了,好好地做你的太子和亲王,也可以富贵一生,然李承乾和李祐不能判断形势,竟然想起事为乱,实在不智。
四人见李承乾喋喋不休申诉自己受逼于魏王,然已经承认了与李元昌、侯君集密谋之事。他们觉得已经达到了前来问询的目的,皆不想再看李承乾的可怜相,遂在唏嘘声中步出门外。
那李承乾看到众人离去,忽然紧跨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嚷道:“舅姥爷,舅舅,我向你们跪下了。望你们到父皇面前,诉说我的无奈之举,好歹要救我一命。”
长孙无忌是看着李承乾长大的,知道这名外甥固然爱好嬉戏,然心地不坏,亦无大恶,对其有着爱怜之情。他扭头看到李承乾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忽然生起柔情,遂折回头又跨入室内,一把将李承乾扶起来,哽咽道:“承乾啊,你犯了如此大罪,我和你舅姥爷也难以救你,再想保住太子之位,眼见是不能了。你这些天在这里,千万不能胡思乱想,皇上面前,我和你舅姥爷说什么也要替你保下命来。”
高士廉也走过来,说道:“承乾,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我待会儿再向萧公和玄龄他们说项,让他们一同联名保你性命。”
李承乾知道高士廉和长孙无忌在父皇面前的分量,到了此时,脸上方有一些血色。
侯君集却是另外一番态度,面对孙伏伽和刘德威等人的提审,他满脸不屑之色,压根儿就不承认自己参与了谋反之事。待孙伏伽和刘德威拿出纥干承基等人的伏辩,他将眼睛一翻,骂道:“老子官居上品,怎么会与此等小人打交道?老子一生征战无数,有讨伐吐蕃、吐谷浑、高昌国之功,我若想谋反,早就反了,岂能受这般小人的攀诬?”说到最后,他将眼bbr>皮一合,不再理他们。
萧瑀看到众人犯的供词,就对众人说道:“太子密谋逼宫之事,虽未实施,然他们聚谋日久,各人有分工,行事有步骤,现在可以断定:其反形已具。侯君集至今未吐一字,然在其他人的证言面前,可以交叉互证,纵然他百般抵赖,亦无碍大局。我认为,此案已然审讯终结,可以向皇上禀报了。”
房玄龄心存怜悯,说道:“若将此案定为反形已具,则太子以下皆为大罪。按照律法,须诛灭九族。如此,此案势必牵连人数众多,将成为我朝建立以来第一大案。”
众人默然,皆知此案牵连人数众多,若按律严惩,势必血流成河。
马周打破沉默,率先说道:“皇上主政以来,多次说过要宽法慎刑。我们考究此案,感到其反形已具,然其做事隐秘,在朝野中未形成大的风波。我意可以惩其首恶,不问其妻子及亲戚。”
褚遂良微微摇头,说道:“马周所言,实有道理。只是……只是皇上的心意,我们一时难辨呀。”
“怎么会一时难辨呢?”长孙无忌不解地问道。
“皇上经历了齐王反叛,其心绪已然大坏。现在又牵出了太子之案,我观其神色,盛怒无比。若在这个当儿再说宽法慎刑,只怕皇上不好答应。”
萧瑀言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皇上英明睿智,他肯定明白这个道理。若皇上一时不明,我们要众志成城,努力来谏止皇上。遂良,我们就按马周所言而行,不能因皇上一时不解而担忧。”
萧瑀一锤定音,众人按此调子准备有关案卷,然后一同找李世民禀报。
李世民这一段时间心情大坏,他呆在宫中不愿出外。可以想象,李承乾、李祐接连举乱,对他的震动非常之大。
他听罢萧瑀等人对此案的审理结果,一时无语,良久方问道:“那侯君集果然不愿招认吗?”
孙伏伽答道:“侯君集入狱之后,一直对问询之人不理不睬,且大呼冤枉。”
李世民沉吟道:“孙卿,侯君集毕竟是功臣。你要告诉狱卒,让他们不许亏待侯君集一分。”
“臣奉旨。”
李世民环视众人道:“这样吧,朕先见太子和侯君集一面,然后再议。唉,朕已经坏了一个儿子,现在又来一个,让朕如何面对天下啊。”
侯君集在孙伏伽的带领下来到太极殿西暖阁,侯君集进门叩伏道:“臣侯君集受人攀诬,陛下要替臣做主啊。”
李世民坐着不动,斥道:“你应该自称罪人,何来矫情之语?朕现在问你:你参与太子之案,是你主动联络?还是遂太子之请?”
侯君集抬眼道:“臣一生追随陛下,怎么敢起谋反之心呢?”
“哼,你莫非想欺朕为盲目之人吗?你克平高昌,为大功一件,然私取珍宝,亦该受罪。你自称随朕多年,难道不知道朕赏罚分明吗?你不思其过,反而对朕产生怨怼之心。”
“臣不敢起怨怼之心。”
“朕问你,那次史大柰来京去府中看你,当时你对他挑拨些什么?朕一直隐忍不言,是想你能早改其过,谁知你变本加厉,竟然参与太子一党来与朕作对!”
侯君集又叩头道:“臣实在不敢有负皇上。”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起来吧,坐下说话。你我君臣多年,朕实在不愿意看到今日场面。你这些日子呆在狱中,孙伏伽没有亏待你吧?朕念你为凌烟阁功臣,不忍让狱吏加刑于你。可你到了朕的面前,兀自嘴硬,你以为一味抵赖就可以蒙混过关吗?”
侯君集立起身来不敢坐下,在那里垂肩低头而立。
李世民看到侯君集坚持不肯承认参与谋反之事,又忆起李靖昔日之语。心想此人心志如铁,其久在身侧,心里有了反意,遇到一个机会就会跳出来,因思人之禀性发乎天成,靠一味怀仁和劝说,那是勉强不来的。他招手向孙伏伽示意,说道:“去把贺兰楚石带进来。”
孙伏伽知道侯君集到了皇上面前,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参与谋反之事,早作了准备,已将纥干承基和贺兰楚石从狱中提出带入宫中,另将从东宫搜来的有关侯君集的文书档案也带在身侧。
侯君集听到贺兰楚石的名字,脸上的肌肉稍显僵硬,他知道皇上今日要与自己彻底摊牌了。
贺兰楚石惶惶然入殿匍匐在地,李世民喝道:“贺兰楚石,你知罪吗?”
贺兰楚石叩头不已,说道:“罪人知罪,罪人知罪。”
“那好,你将向大理寺供述之事再复述一遍。”
贺兰楚石抬眼向侯君集看了一眼,他平时非常畏惧这位严厉的岳丈,眼前到了这般境地,为图减轻自己的罪过,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不敢起身,低着头将自己所知密谋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贺兰楚石说完,李世民斜眼向侯君集看了一眼,发现他站在那里双目斜向一边,脸上没有喜怒之色。李世民不想当着贺兰楚石之面询问侯君集,遂向孙伏伽挥挥手,孙伏伽乖觉地带领贺兰楚石退出殿外。
李世民手指那堆案卷,对侯君集道:“贺兰楚石为你女婿,若是虚妄之事,他不会硬行攀扯你吧?你若再不承认,这里还有李安俨、纥干承基等人的供词,可自己看一遍。”
侯君集似乎回过神来,默默注视了李世民一阵子,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事已如此,罪臣无话可说,就请陛下按律裁处吧。”他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承认了自己谋反的罪行。
李世民也瞪视侯君集良久,最后轻声问道:“君集,你随朕多年,颇立军功,朕待你也不薄。你最近赋闲在家,终久还有再起用你的一天。为了这等小事,你竟然将朕恨之入骨,你想,这样该是不该?”
侯君集道:“谋反之事,向为历朝君主所不容。罪臣密谋之事败露,按律当斩,罪臣无话可说。若论事件之起因,陛下,罪臣今日斗胆问一句:罪臣固然私取了一些珍宝,然与克定高昌国之功相较,孰重孰轻?”
李世民森然道:“事到如今,看来你的怨怼之心依然未消。不错,你率兵击破高昌,功劳很大,然你自己私取珍宝,纵兵淫掠,就犯了我大唐的军纪!自高祖太原起兵以来,我军所到之处对百姓秋毫无犯。你随朕多年,经历过许多胜仗,你以为我们取胜的根本在于你我之能吗?非也!军纪严明,能遂民心,是为根本。你领兵去讨高昌,对军机兵法把握得恰到好处,然你违了大唐军纪,遂使高昌军民鄙视我朝。你说,这破坏军纪与击破一国相较,孰重孰轻?”
侯君集心里不服气,然不敢再与李世民争辩。他呆立那里,心里不知道又想些什么。许是想到此罪成立,自己难逃杀身之祸,心性忽然变软,遂乞求道:“陛下,罪臣知道错了。念罪臣侍奉陛下多年,且此次密谋仅议论而已,未显于明处,陛下能否饶罪臣的一条命来?”
李世民叹道:“朕主政以来,对功臣最为眷顾。朕这样做,非为单单顾及背上杀戮功臣的名声,实想我们一同取得天下,大事已成可以长相厮守富贵,不枉功臣们所付出身心之力。你为功臣,有大功于国,朕自有分寸,只是如此大罪,国法难容,朕纵然想赦免你,可是天下之人能答应吗?君集,你不要逼朕。朕遇到这种事,心里能好受吗?”李世民说到这里,想起已被赐死的李祐,还有此案中的李元昌、李承乾,他们皆是自己的至亲,按律当斩,不禁心悲神伤,眼角里不觉潮红起来。
侯君集听到李世民说出这样的话,知道自己生死难卜,且被诛的可能性更大。他忽然又伏倒在地,乞求道:“陛下,罪臣死不足惜,毕竟是罪臣自己做出的事,也怨不得别人。若君集必死,罪臣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
“请陛下为君集留下一子,以奉祭祀。”
李世民沉吟不答,过了一会儿,他让人将侯君集带回狱中。
李承乾来见李世民,进入殿内即匍匐在地,一路爬到李世民的面前,叩首道:“父皇,儿子不孝,不该与人密谋,以致惹父皇生气。”
李承乾爬动时因腿脚不便,姿势非常难看,惹得李世民心中更加生厌,胸中怒火更盛,不禁骂道:“老子一生英雄,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儿子?你若有能耐,一夜之间逼宫成功,或者将我的头颅斩下,那也算是你的本事。可你呢?又想做太平太子,又在那里磨磨唧唧生事,你还能妄称为人吗?”
李承乾到了现在,已对保留太子之位不存幻想,一门心思想留下条命来。他不敢辩驳,只是一味地叩头。
李世民继续骂道:“我立你为太子即是想让你继承大统。可你呢?整日里与你那不成器的小叔交往,不思学习,不思修养,却在宫中效突厥之俗玩那些无聊的游戏。你要文无能,要武无力,却想凭空里夺得皇位。我问你,你靠此能耐能坐上皇位吗?我就是将皇位让给你,凭你这无德无才的道行,能服天下之人吗?”
素来逆来顺受的李承乾,闻听父皇疾风暴雨般的讥骂,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丝刚强,昂头道:“父皇责骂,儿子无地自容。若父皇能设身处地替儿子想一想,假若父皇处于儿子这种境地,又该如何做?”
李世民一愣,他实在想不通李承乾在此当儿,竟然还敢发声顶撞自己。他微一凝神,又斥道:“怎么做?我派诸多重臣去辅教你,他们对你如何说的?”
“众良师教儿子以圣哲大道,这些道理儿子懂。然儿子为太子,向为父皇不喜,父皇更是偏爱泰弟,并许魏王府中置文学馆。爷爷在位时,曾许父皇在秦王府中置文学馆,后来父皇果然当了皇上。父皇这样做,泰弟会如何想呢?”
“胡说!我让泰儿在府中置文学馆,是看到泰儿不像你那样嬉戏无度,而像我一样喜爱文学。他招引学士,果然编出一部《括地志》来。你这样想,还是自己想错了念头。”李世民一生光明磊落,唯玄武门之变中杀兄逼父,为其最大的私处。李承乾现在公然提起,李世民虽然继续呵斥于他,然胸中不免气短。
李承乾再顿首曰:“父皇啊,儿臣早被立为太子之位,夫复何求!若不是泰弟在那里明里暗里相逼,儿子岂能做出这等糊涂事?”
“泰儿怎么逼你了?”李世民明知故问,他自己经历过玄武门之变,为局中之人,岂不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李承乾忽然变换了语气,泣道:“也许泰弟没有相逼,全是儿子想岔了念头。母后在日,常常教我要爱护弟弟,以全兄弟手足之情。我现在做出丧心病狂之举,愧对父皇和逝去的母后,就请父皇责罚儿子,以彰儿子之过。望父皇念儿子为失母之人,又身有残疾,给儿子留下一条活路,以残生侍奉父皇。”
向来唯唯诺诺的李承乾遇到决定自己命运的危急关头,竟然能口齿清楚地为自己申诉,以图打动父皇之心。考其一生,如此精彩的对答还是头一遭儿。
李世民听到李承乾提起其母后,心中晃过长孙嘉敏临终前的场面。那日,长孙嘉敏在榻前谆谆告诫李承乾、李泰、李治三兄弟要相亲相爱,嘱李承乾要修德养身好好做太子,并让李泰、李治好好辅佐兄长。待他们退出殿门,长孙嘉敏伸手拉着李世民之手,央求道:“二郎,我求你一件事,好吗?”
“敏妹请说。”李世民当时答道。
“想起你当初与隐太子、齐王争斗的情景,我直到今日心有余悸。他们固然不肖,然你们毕竟是亲兄弟啊!二郎,我走后,承乾他们就累你多照顾了。不管他们今后谁当皇帝,千万不能让他们为争皇位,再弄得头破血流,甚至伤了性命。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李世民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叹道:敏妹,你当初这样说话,难道已看到今日之局面吗?
那李承乾依旧伏在地上啜泣,李世民此时没有心情再与他说话,遂挥挥手,让人把李承乾带了下去。
第二日,李世民召集萧瑀等人议决此案。
李世民环视众人,沉声说道:“朕让你们一同议决此事,其实心里不是滋味。他们或为皇弟、皇子,或为勋臣故旧,朕有时想以仁慈之心,宽恕他们罢了。然国家制度,不得废设,朕不能因一己之私,置国家大义于不顾。大家都谈一谈,我们该如何处置他们?”
萧瑀道:“陛下,臣等曾经私下里议论过几回。若按律处置,谋逆之罪须诛灭九族,势必血流成河。陛下多次说过要宽法慎刑,臣等以为此案可以只罚首恶,不问妻子亲戚。陛下前些日子处置齐王反叛一案,仅诛杀齐王一干直接案犯,对齐王妃及其子一概不问。臣以为处置太子一案,可以仿照此例。”
“只问首恶,不问其余?你们以为呢?”李世民目视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道。
长孙无忌道:“萧公所言,即是我们商量过的意见。大家皆以为,秦汉以来,君主动辄诛灭九族,太过残酷。我朝既然厉行宽法慎刑之教化精神,对谋反之事固然要制裁,然不能作为特例从严处置。”
房玄龄、高士廉、马周、褚遂良、孙伏伽等人纷纷点头,显然皆赞同此议。
说到“宽法慎刑”之语,李世民的心头又涌上烦闷心情,说道:“哼,朕说过要宽法慎刑,也是这样做的。然太子、齐王他们呢?视朕如此做为软弱之举,你们看,他们无德无才,竟然想举兵为乱,实为狂妄无知,追根溯源,还是欺朕过于宽仁了。”
李世民一出此语,众人不敢再吭声。他们久在李世民身侧,熟悉李世民的脾性。李世民如今正在气头上,谁贸然撞上去,弄不好就要落个没趣。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马周率先奏道:“陛下,太子和齐王他们谋反,实在狂妄。然因此说力行宽法慎刑之精神错了,臣以为有失偏颇。始皇立法苛刻,炀帝崇尚暴政,所以秦隋二朝,皆历二世而亡。由此来看,严法苛政,违天害民,杀戮贤俊,天下之人同心叛之。陛下抚民以静,唯重教化,遂使天下大治,观太子与齐王之乱,皆因他们身边有了小人教唆,其实还是失于教化。臣以为,宽法慎刑还应该坚持,不能轻易废之。陛下如此做,天下之人不会视之为软弱,反而能渐行渐积,以德化之,无坚不摧。”
“若论道理嘛,是这个道理。然世人心性参差不齐,靠德化之功来一味化之,时间太久。有时候,采用一些断然手段,那也是必需的。算了,我们今日来议决此案,不要再探讨这些无谓的话题。此案自然是以太子承乾为首,你们说,该如何来处置承乾?”
前有齐王李祐叛乱,被李世民赐死;现在又来了一个太子李承乾,按律亦应处死,然他为皇太子,事关重大,众人一时不好回答,还是马周言道:“臣以为太子罪不至死。”
李承乾的一番哭诉,已让李世民为之动容,他又忆起长孙嘉敏临终之言,心肠早已软了下来。马周这样说显然很合他的心意,遂说道:“好呀,你就说说他为何罪不至死。”
马周说道:“臣细查案情的始终,觉得此案之首为太子,然他非主动为之,有些随波逐流。一者,当初陛下宠爱魏王,魏王府上下又有招摇之嫌,遂使太子心生压力;二者,汉王元昌与侯君集各怀自己的私心,欲借太子之名图谋大事,太子生性懦弱,不明就里遂听之信之。此事图谋日久,为何未见行动,盖因太子心怀犹豫,不敢断然行事。由此来看,太子固然有罪,然非穷凶极恶之徒,惩之即可,难判死罪。”
“若依你所言,承乾仅为傀儡吗?”马周在这里直言李承乾无能,李承乾毕竟是李世民的儿子,此话使李世民脸上有些挂不住,遂懊恼地问道。
“非也,太子非为傀儡。太子因受魏王之激,遂有保位之心。外人观之,亦属自然。”
“你百般替承乾辩解,无非想替他保下一条命来。马周,是不是这样?”
“不错,臣的确想为太子请命。陛下,太子自武德九年十月被定为储君,时年仅八岁,至今已十八年矣,太子也已二十六岁。十余年来,太子辅佐陛下,其间固然有荒唐之举,然终无大恶。普天之下,人们皆知太子仁孝之名,不识其他。今一朝废之斩之,天下人莫名所以,更有一些不轨之徒妄生口舌。臣以为,可以废其太子之位,乃至将其贬为庶人,以惩其罪,都不过分。”
马周停顿一下又道:“若不赐死太子,则陛下不失为慈父,太子得尽天年,善莫大焉。”
长孙无忌、高士廉、房玄龄等人皆怀有同样心情,纷纷赞同马周之言。
李世民见状顺水推舟,说道:“也罢,你们多说不赐死承乾的理由,朕只好遵从了。可将承乾废为庶人,暂时幽禁于右领军府内,严加看管。别的人呢?元昌为朕之弟,侯君集为国之勋臣,杜荷为朕之婿、如晦之子,赵节为朕之甥,如何处置他们呢?”
萧瑀道:“陛下,臣以为侯君集和汉王元昌为此案核心。前期以汉王元昌为主,他不思正事,太子的一些荒唐之行皆是他所教,他更是教唆太子引侯君集入伙。到了后期,侯君集加入,此案更深一步,密谋逼宫之事更显具体。所谓除恶务尽,非诛此二人不可。”
褚遂良也奏道:“若单究此案,陛下以宽仁之心赦他们不死,亦属应该。然谋逆事大,万一后人不从此案中获得警示,再酝酿谋逆之事,即不是陛下的初衷了。汉王元昌、侯君集该杀,赵节、杜荷、贺兰楚石、纥干承基也难逃死罪。陛下欲显宽仁之心,可以赦免其母、妻、子死罪,如此,即是莫大的福祉了。”
孙伏伽道:“纥干承基有首告之功,若不分青红皂白将之诛杀,即绝了后来人坦白之言路。”
君臣又商量了一阵,李世民最后决定赐李元昌在宅中自尽,侯君集、李安俨、赵节、杜荷等皆伏诛,赦免其家人之死罪,分别流放至边荒。纥干承基因首告之功,不仅保下一条命来,还被任为祐川府折冲都尉。
一场未遂之事就此收场。
长广公主由李渊和万贵妃所生,赵节为其儿子。她得知赵节参与太子谋逆之案,有可能被杀,遂入宫求见李世民,央求李世民赦免赵节死罪。李世民不许,说道:“姐,你须知道谋逆之罪按律当灭族,我这次遂众大臣之请,仅问首犯,不问家属,你与赵节妻子依旧居住京中,已经十分宽宏。再赦免赵节死罪,天下人能答应吗?”
长广公主泣涕涟涟,再三哀求。
李世民决然道:“赏不避仇,罚不避亲。此天下至公之道,我虽为皇帝,也不敢违之,只好有负姐姐了。”
长广公主见李世民心硬如此,知道再央求也无用,只好凄然离去。她行在路上,愤愤想到:什么罚不避亲?你自己儿子做出的事,不杀你的儿子,却专寻下人开刀,毕竟舍不得自己的亲骨肉嘛!
时节已经进入夏季四月,人们早已脱去冬装,换上单薄衣服。这日辰时过后,只见一溜儿槛车出了狱门向刑场赶去。长安人知道,轰动一时的太子党一案已然尘埃落定,今天该是处决人犯的时候了。人们或驻足观看,或随槛车拥往刑场,更有一些略知内幕的人们在那里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打头之人就是杜荷了。其为已逝去的如晦公的公子,又是当今皇上的驸马。唉,不料如此勋臣之后,到头来落个这样的下场。”
“那第二名的赵节,亦为非凡之人。其母长广公主,即是当今圣上的姐姐。他放着好好的洋州刺史不做,偏爱呆在京城里弄些阴谋之事。听说长广公主曾到皇上面前数次哀求,乞留赵节一命,最终还是被皇上拒绝。”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要说最为不值之人,还数原兵部尚书侯君集。你看他,尽管现在呆在槛车里,依旧高昂头颅,神色倨傲。听说还是倨傲的性子害了他。”
今日的监刑将军由常何担任。常何手端一盏酒,说道:“诸位,常何今日任监刑将军,先备下酒肉等物送你们上路。来,请先饮一盏。”
侯君集、李安俨昂头饮尽,杜荷与赵节轻啜一口,难以下咽。想是临死关头,其内心恐惧,以致方寸大乱。
侯君集大口吃了一块肉,又饮了数盏酒,忽然悲至心头,眼中流下泪来,停箸不食,面向常何道:“常何,我侯君集一生英雄,到头来却落了个被斩的结果。我一直跟随陛下征战,又新有击取二国之功,难道皇上就忘记我这些功劳了吗?”
常何道:“侯将军,常何从军多年,你一直是我心仪的榜样。若论军功,当朝能与你比肩之人寥寥无几。可是呀,你恰恰忘了一点,即是要忠心为上。你刚才说一直跟随陛下征战,怎么会萌生反意呢?尽管你谋逆罪大,皇上念着你的功劳,犹赦免你家人,不问其罪。罢了,事已至此,徒说无益。来,常何单敬你一盏。”
侯君集听到常何提起自己的家人,不敢再放厥词,遂收起眼泪,起身与常何饮了一盏。侯君集饮酒过后,意犹未尽,央求常何道:“常何,你我毕竟在军中相处多年。我死之后,我的家人就由你多看顾了。”
常何道:“侯将军尽可放心,你了解我的为人,我答应过的话肯定算数。你死之后,你的家人即是我的亲戚,他们若有什么难处,我会及时看顾。”
这时,一人向常何禀报道:“常将军,午时已到。”
侯君集躬身向常何一揖道:“常何,我侯君集一生未向别人折过腰,你答应照顾我家人,我在九泉之下足感大恩大德。”说完,他挥手将酒掷向地面,昂然走出席棚,迈向刑台。
赵节与杜荷闻听行刑时辰已到,顿时瘫在地上,常何指示数人将他们搀往刑台。
侯君集跪在刑台上,仰头看正午时的太阳,阳光将他的眼睛射得眯了起来。他口中不再埋怨李世民,是怕自己再出怨言,恐会累及家人,然他心中的怨气岂能平复?这当儿,他忽然又想起了李承乾,怒言终于出口:“竖子不足为谋!可怜我侯君集一生英雄,焉能与你这无能之辈联手?”他怨来怨去,总觉得别人对不起自己,而没有想到自己的任何过错。
午时三刻,刽子手将系着红绸的大刀片儿当头劈下,阳光下就见刀光一闪,侯君集等人的魂灵一同出窍,赶赴灵台报到。
李承乾被贬为庶人,幽禁于右领军府。天下对此事最高兴者,莫过于魏王李泰了。
李泰自从得知李承乾获罪,在府内喜形于色,觉得太子之位从此非自己莫属。魏王府属也不免弹冠相庆,司马苏勖更是单独劝道:“皇上新有齐王、太子之乱,其心智大乱,殿下宜多入宫侍奉问候。”
李泰明白苏勖话中的意思,也知道目前为争立太子的关键时期,遂日日入宫。李世民正是失意之时,看到这名心爱的儿子在面前,空虚的心灵获得了安慰。
是年,李泰年龄为二十四岁,比晋王李治大九岁。十五岁的李治年龄尚小,又久未参与储位之争,自然想不起来邀父皇欢喜。
终于有一天,李泰陪着李世民说话高兴,李世民一时兴起,说道:“泰儿,你的哥哥已贬为庶人,我也一日老于一日,这大唐的天下,将来多半要由你来操心了。”
李泰闻言大喜,然颜色之间不敢显喜极欲狂之状,其起身投于李世民膝下,说道:“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乃更生之日也。臣有一子,臣死之日,当为陛下杀之,传国于弟弟。”
李世民此时非常喜欢李泰的乖觉之状,但对他的话不以为然,说道:“你若想传国与治儿,也就罢了,何必要再杀我的孙子?”
李泰无言以答,但不管怎么说,父皇口头上答应立自己为太子,即是莫大的喜讯。他出宫后,暗暗将李世民许立太子的话传播开来。
随着太子党案件的终结,太子之位虚悬,再立太子就成为迫在眉睫之事。这日,李世民召集重臣集于政事堂,商议新立太子之事。
岑文本和刘洎显然听到了李世民欲立李泰为太子的风声,他们得知今日议事主题为选立太子,当即将自己的奏疏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翻看二人书奏,阅罢说道:“嗯,你们二人请立泰儿为太子,疏中说泰儿‘体业贞固,风鉴凝邈,学综策府,文冠词林,乐善表于夙夜,好士彰于吐握’,其词还算恰切。”
刘洎奏道:“陛下,庶人承乾新败,晋王年龄尚小,唯魏王有陛下之风,又有储君之才,臣等愿请立之。”
岑文本与刘洎新任宰相职,平日里与李泰来往不多,李世民知道他们请立李泰为太子,非为私情,实出于公心,遂赞赏道:“好嘛,二位所言甚合朕意。昨日泰儿投吾怀中,并言说其继位百年后,当杀其子,传国晋王。泰儿的话有些不合人伦,我当面斥责于他。然他欲传国治儿,有这片心,实属难得。”
李泰这些年延揽人物,像苏勖、肖德言等人皆为其幕僚,周围更是聚集了一批功臣子弟,如柴绍之子柴令武、房玄龄之子房遗爱等人,为其亲信。朝中重臣如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眼瞅着李泰一班人在京城中气焰嚣张,此前坚持立李承乾为太子时,这些人态度坚决,不肯易储,这些风声早刮入李泰耳中。他们知道,若李泰被立为太子得势后,断不会给他们好颜色。岑文本和刘洎今日上来就提名李泰为太子,早惹得他们怒火填胸。现在又听李世民夸赞李泰,他们心中更不是滋味。长孙无忌向褚遂良使了一个眼色,褚遂良会意,遂起身说话。
褚遂良首先将矛头对准刘洎,说道:“陛下,刚才刘大夫所言,臣不赞同。记得陛下说过‘国家立太子者,拟以为君。人之修短,不在老幼’之语。今太子失德被废,若由嫡次子继之,而不考究其功业与德业,显然有失公平,且与陛下立贤之原则相悖。”褚遂良现兼任谏议大夫,掌握着进谏的话语权,长孙无忌让他率先说话,显然再合适不过。
李世民听此话语感到有点不顺耳,反问道:“不错,朕说过这样的话。然魏征在时,你们与魏征一起坚持立嫡长子为君,那个时候你们怎么就忘了这句话呢?”李世民早就想易储,然由于魏征、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坚决反对,只好作罢。事后每每想起此事,犹耿耿于怀。
“此一时,彼一时也。若太子承乾未废,臣等依然坚持立嫡长子为君。如今时过境迁,须在诸皇子中挑选一名贤能之人立为储君,如此方是天下苍生之幸。”
“好嘛,你说说诸皇子中以谁为最贤者。”
“臣不好评判其他皇子,但知魏王泰非最贤者。”
“褚卿所言,有点危言耸听。泰儿虽不像岑卿、刘卿刚才所言那样尽善尽美,然他爱好文学,编撰《括地志》,且谦恭有加,折节下士,这是有目共睹的,怎能如此不堪?”
“譬如陛下刚才转述魏王之行,臣以为是陛下失言。陛下,人爱其子,为人伦大道。魏王所出此言,臣以为是虚伪之言。安有为天下主而杀其爱子,授国晋王乎?魏王不惜爱子而杀之,天下人中他还能爱谁?”
这句话驳得李世民哑口无言,顿时默然不应。
刘洎近一段时间往往在朝堂之上与褚遂良争辩,他看到李世民在那里默然无言,遂问褚遂良道:“若依褚大夫所言,定是要举荐晋王为储君了?晋王年仅十五岁,脾性过于柔弱,你刚才说要举贤者为君,晋王能成为泱泱大国之主吗?”
褚遂良早就不喜刘洎这种聪明外露,说话时充满棱角的劲头,张嘴反驳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立晋王为储君了?”
李世民历来强调君臣共治天下,非常尊重股肱大臣的意见。自魏征逝去后,朝廷动议权隐然转到褚遂良手中,而长孙无忌,以国舅之身,又是勋臣,敢于直言,俨然成了重臣的领袖。按说房玄龄也有这样的地位,然其子房遗爱与李泰相交甚密,他怕招致嫌疑不敢多说话。长孙无忌为李承乾、李泰、李治的舅舅,向来不喜李泰那副装模作样,内里恃宠而骄的劲头,所以他坚决反对立李泰为太子。他见褚遂良按照自己的意图向皇上进言,不识时务的刘洎犹在那里喋喋不休,心中的一股无名火就升腾起来,遂斥刘洎道:“刘大夫,你不可妄言误国。你说晋王柔弱,我却以为不然,其柔弱恰恰是晋王仁孝的表现。”
岑文本和刘洎提议李泰为太子显然是听到李泰散布出来的风声,然后揣测李世民的心意,觉得立李泰为储君,还是比立李治为佳。现在看到长孙无忌激烈反对,又想到底立何人为储君,最终还要皇上来定,臣子徒争无益,遂退坐一边,不再争执。
长孙无忌复向李世民道:“陛下,臣反对立魏王为嗣,非出于私心,魏王与晋王皆是臣甥,臣又有什么分别呢?臣以为为国君者,须以仁孝为先,魏王在此点上,就比晋王逊色。刚才褚大夫所言,足证魏王为人矫饰,缺乏明君谦然之风。臣还有一件事,须向陛下禀报。”
李世民抬头问道:“又有什么事了?”
“陛下这些日子定是见过晋王,是否发现其神色之间有些异常?”
李世民低头思忖道:“是了,治儿这些日子颜色失常,忧形于色,朕询问其故,他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臣也莫名其妙,私下里盘问他多次。他被逼不过,方才吐露实情。”
“什么实情?”
“太子和汉王被拘后,魏王曾三次找到晋王,威胁道:‘你平时与汉王来往甚密,如今汉王与太子一同谋反,难道就没有你的事吗?’魏王以此来惊吓晋王,可怜那晋王胆小,竟然惊惧如此。”
李治毕竟年龄尚小,少年皆有爱玩的心性。李元昌游玩时,也常常叫上李治,此为众人皆知的事。
李世民毕竟为聪明之人,马上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问道:“无忌,依你所言,泰儿欲图太子之位,以此想吓阻治儿,是吗?”
“不错,当此关键之时,魏王此举,其意显然如此。”
李世民想起李承乾、李祐反叛自己,又得知李泰此举,眼泪止不住忽然涌出眼眶,骂道:“唉,都是朕生的好儿子,你们若有德有能,99lib.尽可将这皇帝之位夺去,何必玩这些阴谋诡计?”看得出来,李世民对李泰此举深为伤心。他停顿一下又愤愤骂道:“真是无知,这太子之位靠暗自经营能够谋得吗?”
褚遂良趁热打铁,又奏道:“陛下若欲立魏王为储君,臣实在有隐忧。”
李世民抹去眼泪,询问详细。
褚遂良道:“陛下昔以承乾为太子,又宠爱魏王,以致嫡庶不明,造成纷扰至今。今若立魏王为嗣,非别置晋王不可。”褚遂良说出这段话,实际上是警告李世民,他百年之后,弄不好会有一场亲子之间的浴血争斗,甚至会引发大臣之间的火并。
褚遂良又追问一句:“陛下,立储事大,唯愿慎思,无令错误也。若皇子相争,定会惹动天下大乱,想陛下也不愿意看到如此局面吧?”
李世民判断形势,知道若立李泰为太子,其大权在握时,定会对李承乾、李治不利。李治性子柔弱,且年龄尚小,未参与兄长之间的夺嫡之争,其继位后定然会善待二位兄长。李世民想到这里,涕泗交加向褚遂良摇摇头,说道:“我不能!”
马周这时起身奏道:“陛下,臣以为选立太子,须德才兼备。选嗣固然重要,然太子良佐亦不可偏失。自古以来不管立嫡立庶,若无良佐,何尝不倾败国家?”
李世民抹去眼泪,深为赞同马周之言。自己即位十七年来,各项国政方针皆已定位,自己百年之后,新君即位,只要其在重臣辅佐下,坚持自己的治国方针,国势也不至于发生偏差。李世民细究马周话中之意,认为他既然提出良佐之言,将之用在李治身上,还算合适。李治毕竟年方十五岁,还有可调教的余地。他想到这里,言道:“马卿这样说,显然是不赞同立魏王了?”
马周躬身道:“陛下多次说过要君臣共治天下,臣等所言,各有倚重,最终还须陛下酌定。臣不敢说立何人为太子,然刚才听褚大夫等人言说魏王之状,觉得魏王为争太子位,性bbr>子有些太急,且手段失于敦厚。陛下多次说过,不论官职大小,须选择贤良者居之。何为贤?臣以为德为先,才其次,若人心术不正,其才愈高,贻害愈大。魏王与晋王相较,晋王毕竟年轻,且心怀仁孝,有可教之余地。若让魏王居储位,天下人定会以为职位可以靠经营所得,而失却争贤比德之心,如此,则弊端无限。”
“嗯,你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还是支持晋王嘛。你们,”李世民手指众人,“都谈谈你们的想法。”
萧瑀道:“陛下多次说过要立贤为嗣,臣以为诸皇子可以不分嫡庶,只要贤德,皆有选嗣的资格。老臣听说吴王恪有文武之才,处事敏达,可堪为用。”
众人皆知道李世民对长孙嘉敏的情感,又明白长孙无忌的分量,轻易不敢提出立庶为储的言语。唯有自恃老资格的萧瑀,可以无遮拦想说就说。
李世民目视房玄龄道:“玄龄,你以为呢?”
房玄龄躬身道:“臣觉得承乾已被贬为庶人,现在不管是立魏王或晋王,皆可行。臣子遗爱与魏王来往颇多,臣不敢在此议题上多置言,毕竟处于嫌疑之地。”
李世民听言后非常不喜,斥道:“玄龄,你近来怎么了?整日里唯唯诺诺,模棱两可,昔日的干练劲儿都跑到什么地方了?什么处于嫌疑之地?你为朕的重臣,唯有替朕着想,不用理会遗爱与谁交往深。遗爱还是朕的驸马呢,朕若像你这样,什么事都不用议了!”
房玄龄遭此训斥,不敢吭声,将头垂得更低。
贞观以来,李世民每遇到大事,皆召群臣共议,此已成为定例。众人见李世民训斥房玄龄,皆发言阐述自己的主张。不过他们说来说去,多说大道理,不像褚遂良、长孙无忌那样旗帜鲜明欲立李治。
李世民坐在那里,耳中听着群臣说话,心中始终翻腾着一个问题:到底是立泰儿还是立治儿?凭李世民对长孙嘉敏的情感,他不可能在庶子中挑选太子,他认为自己这样做,实在对不起长眠地下的敏妹。若从李泰和李治二人中选择,从情感上,他还是属意李泰。李世民始终以为李泰之行颇似自己年轻之时,反观李治,其唯唯诺诺,遇事没有主张,实在过于柔弱了。他不喜李泰以矫饰之行来谋取储位,对此行为,其心内甚恶之。但他认为此举毕竟为小节,以此来剥夺李泰的太子之位,其心内十分可惜。
长孙无忌观其神色,知道他在那里举棋不定,遂凑近李世民身侧,轻声说道:“陛下难道忘记了皇后临终语吗?”
李世民心内如电光火石一闪,惊愕半天,暗道:是了,不可让他们为争储位再酿流血之举!
第十七回 弱李治被定储君 倔唐皇欲征高丽
李世民那日与宰臣议立太子于政事堂,李世民属意李泰,而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坚持立李治,双方争执甚烈,终不能定。这日过后,李世民召来李治,询问李泰是否恐吓过他。李治起初不愿回答,最后还是和盘托出。李世民闻言默默,此后数日,他一直独自思索此事。
李世自政事堂议事后回府,是日晚上突发急病,浑身发烧,口出怪诞之语,不识家人。太医署派人来诊治,遍下药石,终归无用。过了一日,李世民见李世未上朝,惊问其故,太医令据实以告。李世民问道:“此等怪病,莫非无药可治吗?”太医令踌躇难答,继而支支吾吾答道:“李尚书此病,似乎受外物所激,须有圣物镇之。”李世民问其何为圣物,太医令道:“譬如觅来龙须,以此和药,即可镇之。”
李世民向来不信神怪之事,当即斥太医令道:“你主持太医署,怎么学会用方士之术来治病?什么龙须?你见过龙吗?”太医令惶恐答道:“陛下为真命天子,陛下之须,即为龙须。”李世民起身道:“也罢,为救李卿之命,朕勉强去一试。若能医成,算你功劳;若医不成,即算你罪过。走吧,我们一同去瞧瞧李卿。”
李世此时果然躺在榻上双目圆睁,在那里胡言乱语。李世民来到榻前看视,见到向来风采英气的李世竟然变成这等模样,心中大为感叹。遂唤人取来剪刀,自己一手持剪,一手捋须,将颔下长须齐齐地剪了下来。
说来也怪,李世服了李世民的须灰之后,当日晚间就慢慢清醒。他得知皇上亲自入府来看视,并自剪长须为己入药,遂大为感动。第二日非是朝会时辰,辰时过后,李世即来到宫门外,请求觐见。
李世民看到李世恢复如初,风采依旧,心里大为畅快,说道:“好呀,看来朕之须灰还算有用。所谓病急乱投医,朕当时抱定了试一试的心思,若试不成,定治太医之罪。”
李世长跪不起,叩头不已,泣道:“陛下为臣之病,竟然损伤龙体,实在让臣万死莫赎。”
李世民令其起身,然其叩头不已,额头上竟然叩出了血。李世民急忙起身,上前搀扶李世,责道:“世勣兄,我们以前多次经历战阵,是在共同厮杀中结下的情分。朕不过失了一些须毛,转眼间又可复出,你怎可如此?”
“陛下如今为天子,其龙体发须亦事关国运。陛下为臣如此,实在不值。”
李世民将李世扶坐在椅子上,说道:“朕这样做,实为社稷着想,非为卿也,何谢之有!凡大国者,须有帅才总领三军,此为国家基石所在,朕爱你,即是爱社稷,亦是为朕着想。”
君臣经历此事,意甚融洽。时近午时,李世民令其留下侍宴,并让取出“土窖春”供李世饮用。席间,李世民忽然提到汉高祖托孤的话题:“朕近些日子翻看《汉书》,发现周勃这个人物非常重要。汉高祖评价周勃‘厚重少文,可安天下’,后来果然如此。你比起周勃来,既厚重,又属文,比他又高出一筹。”
李世知道皇帝所说的话,非是无的放矢,急忙离席拜道:“臣原为草莽之人,赖高祖、陛下眷顾,方有今天,不敢与周勃相比。”
李世民伸手示意他坐下,笑道:“你很好嘛。当初你不负李密,将其礼葬于黎阳山,肯定也不会负朕。来,来,别光顾着说话,请满饮此盏。”
李世大为感动,不敢坐下,仰头将酒饮尽,又流出热泪道:“陛下待臣如此,臣唯有感激涕零,尽忠报国。”
李世民又让宫女为李世斟满酒,柔声令其坐下,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朕年近五十,总感到心力大不如以前。近来又有二子添乱,大伤心智。那日我们在政事堂议立太子,终无结果。万一将来真的立了一个幼子为嗣,世兄,这辅佐幼主一事,你还要出大力啊!”
李世民说出这样托孤的言语,明显对李世非常倚重。自古以来君主选良弼辅佐幼主,非选信任的股肱大臣不可。李世民现在说出这层意思,尽管离其托孤之日尚远,亦让李世感动得无以复加,他离座辞谢,竟然啮指出血以明志。李世民不再深入此话题,此后仅是一味劝酒。
所谓酒逢知己干杯少,李世不敢把李世民引为知己,然如此洪恩深深地感动了他,使得他一大盏酒一大盏酒接连饮尽,到了最后,竟然喝得烂醉,不知不觉间抵足而眠。李世民向来不善饮酒,仅是浅浅轻啜数口,所以清醒如故。看到李世因激动而饮醉,其心里也非常满意,遂取过身边的御服轻轻盖在他的身上,令人将其扶入舆中,抬回其府内休息。
待李世酒醒,看到身边的御服,心里又多了一层感动。
李世民这样做非是一时兴起,而是大有深意。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已经开始勾画身后之事。遍视诸子中,没有人能如自己这样文武全才,那么其身边必须要有一名忠心为上总领三军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不仅要有忠心,还要有帅才。那么李靖、侯君集之后,唯有李世堪当此任。李世民对李世关怀,其实是想收服其心。
从此事亦可看出,李世民对立储一事,由起初的欲立李泰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三日后,李世民在两仪殿接见群臣后,独独留下长孙无忌、李世、褚遂良和房玄龄议事。其间,晋王李治也一直候在李世民身侧。
他们进入侧殿,此为李世民休息之所。李世民先坐在床上,又让其他人围床而坐。众人坐定,李世民瞧了李治一眼,说道:“无忌那日提起泰儿逼吓治儿之事,我当日就向治儿查问清楚。唉,泰儿整日里装模作样,背地里竟然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实在令我心寒。我今日召集你们前来,还是商议立储之事。”
众人听言后皆向李治看了一眼,事情很明白,若李世民不愿意立李治为储,说什么也不会当着李治之面谈立储话题。如此来看,李世民一直想立李泰为太子,那么到了今日,其心意也许转向了李治。不过李世民毕竟没有明言,现在所思仅是猜测而已。
李世民提到李泰,忽然悲上心头,眼泪不绝地涌出,抽泣道:“我的一个儿子在齐州谋反,一个儿子为争太子之位在那里施出卑劣手段,他们如此行为,看来还是我不能教之缘故。”他说到这里,侧身趴在床上,呜呜大哭起来。
长孙无忌向李治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与自己一同前去劝慰。李治还算乖觉,转身去向宫女取来干巾,长孙无忌来到床前扶抱李世民,劝慰道:“陛下,此事已经过去,何必如此伤心?”伸手从李治手上取过干巾递到李世民手中。
李世民将干巾扯过,一把掷到地面,伸手推开长孙无忌,大喊道:“什么已经过去?我整日里自诩一生英雄,到头来自己的亲弟弟、亲儿子相继叛我,那么天下人呢?他们口里不敢说话,心中是否也存有反我之心?你们整日里在我的身边颂扬什么天下大治,什么四夷宾服,什么盛世,看来都是虚话。嗨,我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原来都是自欺欺人。你们说,这还有什么趣味?”
众人见李世民今日神情特异,有些歇斯底里,不禁面面相觑,莫敢相对。
李世民忽然跳起身来,伸手拔出佩刀,嚷道:“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干脆一死了之,省得惹人生厌。”他说罢,将刀锋一转,眼见刀刃就要滑过颈项。此招变起仓促,大出在场之人意外,不过他们反应甚快。长孙无忌大喊一声:“陛下,不可如此。”飞身上前抱住李世民持刀的右臂,李治也眼疾手快扯住他的左臂。褚遂良毕竟年轻,纵身一跳,双手紧握李世民右腕,硬生生掰开其手将刀柄取出,一场惊险之事就此化解。
李世民喝道:“你们拦住我干什么?还是死了最干净。”
长孙无忌将李世民按坐在床上,然后与众人一起齐刷刷地跪在他的面前,皆大哭道:“陛下,千万不能如此啊!”
李世民刚才兴之所至,有了寻死的念头,现在被众人拦下,心中的盛火略为降低,也就不想再夺刀自尽了。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叹道:“我呕心沥血治国至今,却落个如此下场。你们说,事放在你们身上,将作何想?”
房玄龄老泪纵横,颤声道:“陛下多次说过要从大处着眼,陛下统一宇内,大治天下,使四夷宾服,此非虚言。自秦汉以来,未有如陛下这样的贤能之君,陛下怎么能不信呢?将之与齐王、太子之乱相比,实在是昭同日月。老臣跟随陛下至今,不敢以一字虚言蒙混。”
褚遂良看到手中之刀,急忙将之交给李治收起。按照唐律,严禁朝臣持刀入殿,以前长孙无忌误带刀入宫,险些被处斩。褚遂良将刀交罢,叩伏奏道:“齐王及太子之变,皆是他们昵近小人所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出现一些小乱子,实属正常。陛下身系国家,向来胸怀博大,能容万物,不能因此小事而乱了心智。”
李世也顿首曰:“陛下多年来为臣等心中寄托所在,若陛下不顾身体,即是不顾臣下,望陛下三思。”
李治早吓得脸色苍白,泣道:“父皇,母后已离儿臣而去,您若再走,儿臣在世上就成了孤苦之人。父皇,您要这样,还是先把儿子杀了吧。”
李治言出率真,使李世民闻言动容。一旁的长孙无忌满意地向李治投去赞赏的眼光,认为他说出这等话来非常得体。
李世民眼望众人,心态渐渐平复,唤众人都起来说话。看到李治依然在那里啜泣不已,心中晃过长孙嘉敏的身影,一股怜惜之情涌上心底,说道:“治儿,别哭了。来,到我跟前坐下。你说得对,你母后走得早,你今年才十五岁,我不能让你成为孤独之人,不能负了你母后。”
众人见李世民这样说话,知道他已改换了心意,遂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长孙无忌奏道:“陛下,如今太子之位虚悬,若日久必生变数,臣以为须早定之。”
李世民又看了一眼李治,缓缓说道:“我想好了,就立治儿为太子吧。”
在场之人基本上都偏向立李治为储君。房遗爱虽为魏王之党,那是他们私下交好,却与房玄龄无涉。李世民此言一出,他们皆喜形于色,长孙无忌当即说道:“臣等谨奉诏:若有异议者,臣请斩之!”其急色之状,溢于言表。
李治得知自己果然成了太子,也是喜出望外,当即跪倒,叩首道:“儿臣年龄尚小,太子之位重于千钧,乞父皇慎思之。儿臣上面还有皇兄,父皇最好在其中择贤者居之。”
李世民立李治为太子,显然非其所愿,主要还是应长孙无忌等重臣之请,以及权衡形势不得已而为之。他一生英雄,根本不喜李治那副懦弱的性格。他知道,人的性格为天成,李治如此性格,充其量为守成之君,难如自己这样取得如此功业。然他又想,李治性格懦弱,决定了他是一个守规矩之人,若立其为太子,再选重臣辅佐,他肯定能延续自己的治国方略,不至于出格。那时,依李世民对长孙嘉敏的感情,他不可能选后妃之子为储君。那么李承乾已废,李泰受重臣反对,选择李治为储君为唯一之路。他感触万千看着李治叩首的样儿,心想你还在这里谦让,若非阴差阳错,焉有你的位置?想到这里,李世民说了一句实话:“治儿,你不用拜我。立你为太子,是你舅为你力争,还有这几位重臣亦持同议,你须拜谢他们。”
李治非常听话,急忙起身向长孙无忌他们逐个拜谢。
李世民还在那里犹豫,又问长孙无忌道:“你们已同意我意,未知外议如何呢?”
长孙无忌现在成了拥立李治的急先锋,其躬身答道:“陛下,晋王仁孝,天下属心久矣,乞陛下召问百官,有不同意者,为臣负陛下!”
李世民点头同意,决定后日大朝会时召六品以上文武官员问询。
此后二日,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人非常忙碌,他们暗中联络相熟的文武百官,让他们支持立李治为太子。这日净鞭三响,六品以上文武官员鱼贯进入太极殿。少顷,李世民乘舆入殿升至御座。今天因是议立太子,李世民不让李泰及李治等亲王参加朝议。
群臣拜毕,李世民唤其平身,然后说道:“今日朝议,主要是议立太子。诸爱卿,太子承乾失德被废,使太子之位虚悬,由此引起物议,今日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将所荐之人说出来供大家评议。”
李世民见群臣默然,遂又说道:“承乾失德悖逆不可立,还有一人,即魏王李泰亦不可立。朕之家事即是国事,魏王泰为何不可立,朕不妨将其行为告诉大家。其行事阴险,近一段日子经营太子之位,下了不少工夫,甚至不惜使出卑劣手段。朕即位以来,崇尚清明政治,希冀君臣之间、臣臣之间以及臣民之间,不得以阴险鬼蜮之行待人。若选魏王泰为储君,其身不正,又如何能推清明之风?仅此一点,朕坚决不立魏王泰为储。”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近日来尽力鼓吹李治,然有些人犹半信半疑。事情很明白,昔日李承乾为太子时,皇上宠爱魏王,意欲易储,此为公开的秘密。现在李承乾被废除,李泰作为嫡次子理所当然进居太子之位。更有一些与李泰亲近之人,打算今日朝议中力荐李泰。李世民今日当众说李泰阴险,不宜立为太子,彻底地打消了这些人的幻想。
长孙无忌今日作为力荐李治的急先锋,并不忙着说话。只见左、右仆射房玄龄和高士廉率先出班,齐声奏道:“陛下,晋王仁孝,宜立为嗣。”
褚遂良作为谏议大夫,掌握着朝中的动议权,此时自然不甘寂寞,也急忙出班道:“陛下,臣遍视皇子之行,以为立晋王为太子最好。”
李世民对重臣们的心思还算有数,此前岑文本、刘洎提名李泰为太子,他们与李泰平时没有什么私情,至多是听到了自己欲许李泰为储的风声罢了。现在自己首先说李泰不宜为储,他们自然会转立李治。然其他官员呢?李世民的目光在殿内绕了数圈,说道:“嗯,这是你们的想法。你们呢?你们想立何人为太子?”
百官们的想法现在非常一致,因为嫡子三人中,已有二人出局,那么李治即为唯一的选择。这时,长孙无忌出班奏道:“陛下,臣愿立晋王。”长孙无忌此时在朝中,隐然是首辅的角色。百官见长孙无忌发话,心中再没有任何犹豫,躬身齐声呼道:“晋王仁孝,当立太子。”
李世民见百官无异议,心中甚喜,不禁悦色上脸。他待众人声歇,唤出马周道:“马卿,可从百官之意立晋王治为皇太子。你今日就拟旨一道,明发天下。另大赦天下,赐酺三日。朕明日驾临承天门楼,与庶民同乐。”
马周躬身领旨。百官此时见大事已定,遂拜伏在地,向李世民拜贺,三呼万岁。
李泰此时尚不知朝中有这些变故,觉得父皇既然已经面许,那么太子之位已是囊中之物。想是长孙无忌串联百官时,未曾惊动李泰。他今日欲出城游历,早膳之后,即与房遗爱、柴令武等人一起,在百余骑的前呼后拥下,奋蹄向城外奔去。
李泰行至永安门,就见大门紧闭。一人甲胄全身背门而立,其左右更有二百余骑环卫。观其服饰颜色,李泰识得这帮人正是宫中宿卫,那名领头之人,正是父皇的贴身将军常何。
李泰心中未想其他,驰到常何面前昂然问道:“常将军,青天白日,为何将城门紧闭?快点打开,我要赶往城外。”
常何不回答,将手一挥,二十余人将李泰、柴令武、房遗爱围成一圈,剩余之人挥动枪槊对准这帮人,大声喝道:“抛下武器,下马蹲在地上!”
这帮人不明所以,然看到这群如狼似虎的宿卫,不敢妄动,乖觉地解除武器,然后下马蹲在地上,并以手护头。
李泰见状大怒,喝道:“常何,你莫非想谋反吗?你这样做,到底是仗了谁的势?”
常何依旧不理他,向其手下喝道:“把他们带下去看管起来。”
这帮宿卫毕竟训练 6709." >有素,他们让李泰从人紧抱起头,站立起来排成纵队,后面之人将马儿连起,将其驱往北军驻地。须臾,永安门前变得空荡荡。
李泰“当”一声拔出佩剑,向常何挥舞道:“常何,你到底是何居心?若想谋反,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常何此时方来照顾李泰,他脸色泰然,说道:“魏王殿下,我常何有何胆子在京城谋反?我今日所为,皆是奉旨行事。皇上有旨,命将殿下带入北苑问话。二位驸马,你们既然跟随殿下至此,不用再劳我到别处寻你们,一同走吧。”
李泰心思暗转,知道父皇待自己如此,定有非常变故,然他颜色不改,喝道:“你说奉旨而行,可有父皇的圣旨在手?”
常何道:“殿下难道不知道我久在皇上身侧,皇上有旨多是口谕吗?走吧,你见了皇上,若我果是矫诏而行,这颗头颅就任殿下砍去。”
李泰心有不甘,然在宿卫相逼下无计可施,只好还剑入鞘,乖乖地跟随常何入肃章门进入北苑。
李泰从此再未见过李世民,当日午后,岑文本带人前来向李泰宣读了两道诏令。第一道诏令是立李治为皇太子诏。
李泰闻之,脸如死灰,知道自己多年的努力尽付东流。多年来,为了争得太子之位,李泰把注意力皆放在邀宠父皇和排挤李承乾之事上,压根儿就没有把李治放在眼里。谁知到头来,自己落了个鸡飞蛋打,李治却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愤愤不平,起身骂道:“什么‘才唯明哲,至性仁孝,淑质惠和’?什么‘好礼无倦,强学不怠’?一个无知小儿,怎么就忽然土鸡变成了凤凰?我忙碌多时,不料竟便宜了这个小子!”
岑文本劝道:“殿下,你知书达理,应该知道皇上的诏令不可评论。你若如此,皇上知道了定会降罪!”
李泰知道岑文本曾与刘洎联名举荐过自己,对其还算礼貌,流泪道:“岑侍郎,事情本来好好的,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你说,那李治哪一点能比上我?他怎么就能当了太子?”
岑文本道:“皇上高瞻远瞩,他这样定下晋王为太子,又得群臣拥戴,那是不会错的。殿下,这里还有一道诏令,是专下给你的,皇上在其中还是藏书网
说了你的不少好话。”
“又有什么好话?父皇既立李治为太子,我因想过这个位置,即是大罪,不将我赶尽杀绝才怪,又有什么好话了?”
岑文本不再接腔,展开圣旨,大声念了一遍。
朕闻生育品物,莫大乎天地;爱敬罔极,莫重乎君亲。是故为臣贵于尽忠,亏之者有罚;为子在于行孝,违之者必诛。大则肆诸市朝,小则终贻黜辱。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侯大将军魏王泰,朕之爱子,实所钟心。幼而聪令,颇好文学。恩遇极于隆重,爵位穷于宠章。..不思圣哲之戒,自构骄僭之咎,惑谗谀之言,信离间之说。以承乾虽居长嫡,久缠疴恙,潜有代立之望,靡遵义方之则。承乾惧其凌夺,泰亦日增猜沮,争结朝士,竟引凶人。遂使文武之官,各有托附。亲戚之内,分为朋党;朕志存公道,义在无偏,彰厥巨衅,两从废黜。非作则四海,亦乃贻范百代,可解泰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侯大将军,并削爵土,降为东莱郡王。
李泰听完,冷笑道:“这就是父皇对我说的好话?岑侍郎,你听听,‘日增猜沮,争结朝士,竟引凶人’。我已然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了!还好,父皇终究未将我斩尽杀绝,毕竟给了我一个东莱郡王的名分。”
岑文本道:“陛下诏中赞你‘幼而聪令,颇好文学’,毕竟是好话嘛。”
“哼,什么好话?父皇宠我多年,我若一无是处,他的脸面又放在什么地方。他这样说,无非替自己遮羞罢了!岑侍郎,我能面见父皇一次吗?”
岑文本摇摇头,语重心长道:“殿下,你毕竟是明事理之人。太子之位,今日已尘埃落定,徒说无益,殿下呀,我今日对你说出一句掏心底的话,望你珍之重之:从今以后,慎言慎行,方能长保富贵。”
李泰知道岑文本这样说,是衷心为自己着想,遂点点头,答应道:“多谢岑侍郎关心,我明白今后如何来做。”
大酺期间,李世民在重臣陪同下登承天门与民同乐,李世民眼望城中欢乐的人群,感叹道:“看来立治儿为太子,还是一件万众同乐的事。唉,多少宫中烦心事,百姓岂能得知?只要天下富足,人们有衣有食,不管天子由谁来做,他们一样欢喜。是了,朝中的波动不可蔓延到人群中去,还是要未雨绸缪啊!”
马周在旁接言道:“陛下曾说过‘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治国之要,唯在于此。陛下设立太子,不以天下大器私所爱,及早杜绝祸乱之源,可谓远谋,实天下庶民之幸。”
李世民顾谓群臣曰:“我若立泰儿为储君,则是太子之位可以经营而得,又有藩王在旁窥伺,皆两弃之,传诸子孙,永为后法。”
马周躬身领旨。
李世民又目视李治道:“太子,我所以立你,也想到如此可以使你们兄弟周全。若立魏王泰,你与承乾难以善终;今立你为太子,则承乾与泰无恙。治儿,你明白为父的这番苦心吗?”
李治低头答道:“儿臣明白。终儿臣一世,定维护二位兄长周全。”
李世民由此解决了一个难题,且顾及了长孙嘉敏的临终嘱托,心境一下子豁朗开来,再观城下的欢乐人群,心里也同样是一片欢乐了。
李治当太子,果然非常关心二位兄长的饮食起居。两月后,李治向李世民上表,其中言道:“承乾、泰衣服不过随身,饮食不能适口,幽忧可愍,乞敕有司伏加供给。”李世民阅罢,赞李治能问兄长冷暖,敕有司依太子之言拨给使用。
李承乾被废为庶人,徙居黔州,两年后病死。李世民闻之,为之废朝三日,葬以国公礼。
李泰被降为东莱郡王,两年后又进封为濮王,李治即位后方才死去。其虽居于京城之外,李世民和李治在生活起居上没有亏待他,使其享尽了荣华富贵。其死后,李治赠其为太尉、雍州牧。
李治当了太子,李世民没有掉以轻心。他想起“良佐”之言,决定选用一批元老重臣为东宫属官。
李世民立李治为皇太子后的第六日,又颁发了数道诏令。授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子太傅,萧瑀为太子太保,李世为太子詹事兼太子左庶子,苏勖为太子右庶子,褚遂良为太子宾客。
这其中,于志宁原来一直为李承乾的左庶子,苏勖为魏王府司马,李世民继续让他们辅佐李治,可见对昔日秦王府学士的信任。
李世民安排东宫属官,可谓煞费苦心,长孙无忌以太子太师位居三师之首,是辅臣中最权重人物;李世以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此“同三品”即是谓此时的太子詹事为宰相职。李世从来没有参加过拥立李治的事务,李世民何以自剪胡须为其医病,又擢其为宰相职呢?大约李治遥领并州大都督时,李世为并州大都府长史,有此旧僚属关系,李世民希冀他能尽心辅佐李治;还有一人即是太子宾客褚遂良,其以宰相兼太子宾客,可见李世民对褚遂良的厚望。这三人后来果然成了李治的顾命大臣,可见李世民此时所授东官僚属非暂时之计,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为了让李治从一开始就养成尊敬师傅的习惯,李世民鉴于李承乾嬉戏无度不听教诲之失,亲自下诏定下太子见三师礼。
这日阳光明媚,东宫从辰时起就一派忙碌,人们忙于准备太子见三师礼仪式。
李治立于东宫门侧,等候三师入东宫为自己第一次授课。就见太子太师长孙无忌、太子太傅房玄龄、太子太保萧瑀并排行来,长孙无忌居中,萧瑀居左,房玄龄居右。他们到了近前,李治迎上去躬身施礼道:“学生李治恭迎师傅入宫授课。”
三人按仪答拜。
此后每入一门,李治则躬身立在门侧,让三师先行。他们入了显德殿,就见殿中并排摆了三张椅子,李治躬身说道:“请师傅上座。”
此为李世民亲自定下的礼仪,三人不再谦让,神色肃穆地依次坐下。
李治伸手取过 href='2195/im'>《论语》,起身趋至三师面前,躬身道:“学生李治,诚惶诚恐,请师傅授课。”
长孙无忌取过 href='2195/im'>《论语》,说道:“我等奉旨教授太子,此第一课由我们三人分别开讲。太子,你可退回去坐好。”
href='2195/im'>《论语》是李治早就熟读之书,三师今日开讲此课,其实是取孔子教导学生之意,仅重在形式,不在内容。
三师讲罢,李治再起身上前取回 href='2195/im'>《论语》,又拜道:“学生李治得师傅讲授,获益匪浅,实在诚惶诚恐。”于是,太子见三师仪毕。
礼仪中,李治数次口称“惶恐”之词,皆是李世民诏中所规定的,由此可见李世民心思之细。
刘洎此时早忘记了当初举荐李泰的事,他像魏征那样爱对诸事上心,且言语率直。他看到太子自见三师礼仪后,教授之事形式大于内容,遂向李世民进谏言道:“陛下,太子宜静学问,亲师友。今入东宫之后,动辄旬余不见动静,太师太傅太保以下,与其接对甚为稀少。伏愿太子抑下流之爱,宏远大之旨,则海内幸甚!”李世民闻之,觉得有理,遂让刘洎、岑文本、褚遂良、马周四人交替入东宫,与太子李治交替谈论,以提高其能。
贞观十七年注定是一个关键的年份,是年初,魏征逝去,此后齐王、太子承乾相继为乱,待平复后马上又遇到选立太子的难题。办完了这些事,李世民感到有些心力交瘁,遂带人入九成宫避暑。
李世民甫一进入九成宫,不知道为何缘故,看到九成宫的一草一木都觉得非常别扭,遂立意另起避暑新宫。他叫来阎立德,说道:“朕记得高祖曾在宜君建仁智宫,当时宫殿还是由你绘图建造的吧?”
阎立德答道:“不错,此宫当时由臣主持建造。只是此宫近十余年来未曾使用,已损毁坍塌不少,若再想使用,非大修不可。”
李世民摇头道:“不用大修,朕觉得宜君那里气候凉爽,最宜避暑。可在仁智宫之东北方向另起新宫,可名为玉华宫。你主持加紧建造,朕来年要用。”
阎立德躬身领旨。
魏征逝去,敢向李世民直谏之人大为减少。前些日子,房玄龄与高士廉路遇将作监少卿窦德素,二人问窦德素急匆匆欲往何处,窦德素说近日忙于北门营造,房玄龄说了一句:“好好的一座北门,又需什么营造了?”窦德素不知通过何渠道,将房玄龄的话告诉了李世民,惹得李世民大怒,召来房玄龄斥道:“你好好办你的衙中之事,我在北门少有营造,与你何干?”吓得房玄龄匍匐请罪。是时,由于房玄龄之子房遗爱参与李泰谋嫡之故,遭到了李世民的猜忌。那日二人对话,李世民问道:“自古草创之主至于子孙多乱,何也?”房玄龄对曰:“此为幼主生长深宫,少居富贵,未识人间情伪、治国安危,所以为政多乱。”李世民不满意房玄龄的回答,语含深意道:“你将此过归于君主,我则将过归咎于臣。像隋炀帝不忘宇文述之功,擢宇文化及于高位,后来宇文化及不思报效,反行弑逆,难道不是臣下的过错吗?我说此言,是想让你等戒勖子弟,使无愆过,则是国家之幸。”现在李世民斥责房玄龄不该问北门之事,是否因房遗爱之故迁怒,不得而知。然此事后来传扬出去,李世民再有营缮之事乃至建造新宫,再没人敢直言相谏。房玄龄从此变得更加谨小慎微。
李世民呆在九成宫,专心在此避暑,日日晚间让年轻后妃来侍寝。李世民与其父李渊一样,皆爱色不倦,年纪渐长,愈爱与年轻女子厮混在一起,且乐此不疲。皇帝可以阅尽人间春色,常人与其相比,毕竟望尘莫及。李世民在此夜拥娇娃,日里消闲,其心情在此闲适的环境中渐渐平复。
许敬宗此时任给事中,自褚遂良任太子宾客之后,由他负责皇帝《起居注》的撰写。李世民这几日闲暇无事,忽然想起让许敬宗办的事,问道:“许卿,国史实录编撰得如何?”
许敬宗恭恭敬敬答道:“禀陛下,高祖《实录》已编撰完成,陛下《实录》仅剩下最后一卷尚未编完,三日内即可进呈皇上。”
李世民很满意,说道:“嗯,抓紧编撰赶快进呈过来。朕这些日子,左右无事,正好可以看一遍《实录》。”
许敬宗躬身答道:“房仆射这些日子与臣一起审定《实录》,已到了最后关头。臣马上向房仆射说知皇上此意,争取提前完成。”
自秦汉以来,皇上身边跟随有史官,将皇帝的言行记录下来,稍加整理即为《起居注》,此为史家的第一手资料。当代皇帝逝去后,史官将《起居注》经过增删处理,编撰成册,即为《实录》,类似于荀悦的《汉纪》,代代相传,当代皇帝不许观看本朝《实录》,所以史家往往在当代皇帝逝去后方才着手编撰《实录》。史家这样做,是想保护史家秉笔直书的传统,生怕当代皇帝看到记载自己不好的事而龙颜大怒,以致影响了史实的真伪。
李世民非常重视修史,贞观一代修成八部正史。他还重视当代史的撰述,贞观初年即明令由房玄龄主持监修国史。后世皆由宰相监修,即由此而来。
但李世民对历来帝王不读当代国史的做法非常不满意,多次说过既然要以史为镜,为何就不能读国史?有一次,他愤愤地对房玄龄言道:“不知自古当代国史,因何不令帝王亲见之?”房玄龄老老实实答道:“国史既善恶必书,若帝王观之,往往示意增删。史官不遵命而行,即是违旨;遵命而行,又容易失却本来意味。”李世民不以为然,斥道:“朕非昏君,想观国史,不过看看罢了。若有善事,固不需论;若有不善,亦欲以为鉴戒,决不修改一字。你毋庸多言,可撰录进来。”房玄龄此时虽唯唯诺诺,但心里实在不愿意。当时,魏征还在世,闻听此事当即向李世民上疏谏道:“陛下圣德在躬,举无过事,史官所述,义归尽善。陛下独揽《实录》,于事无失,若以此法传示子孙,窃恐曾、玄之后或非上智,饰非护短,史官必不免刑诛。如此,则莫不希风顺旨,全身远害,悠悠千载,何所信乎!所以前代补观,盖为此也?”李世民见魏征言辞激烈,遂暂时打消此念。
魏征逝去,李世民一日又忆起此念,将房玄龄、许敬宗召来,让他们将《起居注》删为《实录》,速速进呈御前。房玄龄此时知道自己正在遭皇上猜忌,不敢吭声,那许敬宗却是见风使舵的主儿,急忙率先应承下来,并挤对房玄龄道:“房仆射,皇上欲观《实录》,重在以为鉴戒,却与史家传统未有任何冲突。我们不如下去速速撰来,供皇上御览。”
房玄龄见事情已无可挽回,只好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躬身答应了李世民。
过了二日,《实录》果然提前完成。房玄龄和许敬宗领人费了不少工夫,撰成二十卷《高祖实录》和二十卷《贞观实录》。此《实录》为唐初第一部资料详备的《实录》,李世民见之大喜,当场赏赐了房玄龄、许敬宗二人。
李世民很仔细地阅罢了二部《实录》,对其大体上还算满意,对一些细微处颇有微词。他这日召来房玄龄、许敬宗,责道:“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之事,怎么能删写成这样?”
两人见李世民上来就问玄武门之变,知道此为李世民此生中的最大心事,心想要遭谴,遂不敢言声,静听训斥。
李世民果然训道:“好好的一件事,经你们手头一删,竟然变成一件不敢见天光之事。你们总怕朕见了《实录》,会由心之好恶肆意增删。你们倒好,寥寥几句话就将此事一笔带过。朕问你们,六月四日之事对我朝而言,是一件美事,还是一件丑事?”
房玄龄和许敬宗囿于儒家传统,总觉得玄武门之变中,李世民杀兄灭弟,有悖人伦道理,毕竟不是一件美事。他们写到此节,曾经多次商议,觉得此事不写不行,写多了也不行,遂定下了淡化处置的调子。他们本来对这样处理暗自得意,不料李世民还是不满意。
“你们随朕多年,连这样道理都弄不明白,实在糊涂。”
“陛下以为此节应该如何撰写?”许敬宗小心翼翼问道。
李世民慨言道:“昔周公诛管、蔡,使周代安靖,季友鸩叔牙使庆父图谋难成。朕在六月四日所为,与此类似,你们有何忌讳呢?可削去浮词,直言其事。”
周成王幼小时,周朝由周公摄政。周公之弟管、蔡二叔流言于国,说周公摄政将不利于成王,所以周公诛此二弟。春秋时,鲁庄公有疾,其有三弟,长曰庆父,次曰叔牙,再次曰季友。看到鲁庄公病重,叔牙与庆父联手,欲立庆父为君,季友坚决立鲁庄公之子公子般为嗣。后来季友在鲁庄公的指引下,设计鸩杀了叔牙,剪除了庆父的羽翼。后来周公辅周成王果然成就大业,庆父在鲁庄公死后,祸害鲁国,成为人所共恨的恶人。李世民用此一正一反的例子,来说明自己在玄武门之变中的正义性。
李世民如此评价自己在玄武门之变中的作用,可谓高瞻远瞩,认识恰切。其即位后开创贞观之治,成为一代盛世,以李建成、李元吉之能,实在难以达到此等高度。然李世民打破了当代帝王不观《实录》的成例,为后世开了一个坏头。像房玄龄、许敬宗在撰录《实录》的过程中,很自然要揣测李世民的心意。如在太原起兵及兄弟争位的过程中,他们极力夸大李世民的功劳和能力,将李渊变成一个从属的地位,将李建成、李元吉写成无能之辈,显然与史实不符。李世民观此并无异议,默认了二人的做法,遂使李世民的光芒盖过其父李渊,其实兄弟争位时李世民处于一个被动挨打的地位。
李世民来到九成宫避暑,留下李治在长孙无忌等人的辅佐下在长安监国。李治遇到一些大事不敢定夺,遂让有关人到九成宫找李世民请旨。这日新罗国遣使来京,诉百济攻占新罗四十余城,并与高丽联兵,绝新罗入长安朝贡之路,乞唐朝发兵救援。李治让唐俭带领新罗使来九成宫面圣。
李世民接见了新罗来使,让其先到侧殿安歇,然后召所有入九成宫的大臣来此议事。
群臣坐定后,李世民让唐俭将新罗国求兵之事向大家说了一遍。
唐俭说完,李世民目视大家道:“你们瞧瞧,新罗与百济久无战事,百济忽然之间如此凶狠,竟然连夺新罗四十余城。新罗弹丸之地,还有多少城能让百济夺?他们莫非欺新罗为一女王吗?”
新罗女王名为金贞德,金贞德于贞观九年即位,当时由李世民下玺书册封。
李世民继续道:“百济如此胆大妄为,实为其身后有盖苏文支持的缘故。哼,百济王如此做还在那里自鸣得意,他难道看不出盖苏文的险恶用心吗?盖苏文先与百济联手灭了新罗,然后再将百济灭掉,以此达到他独霸辽东的企图。盖苏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那百济王蒙在鼓里,犹为虎作伥,实在可悲。”
唐俭道:“陛下所言甚是,辽东之乱,皆为盖苏文之缘故。”
李世民道:“事情已经很明白,大家今日好好议一议:是发兵相助,还是坐视不管?”
新罗、百济、高丽向为中国属国,历来朝贡不已。现在三国在那里攻伐为乱,中国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关键在于是出兵平乱,还是遣使调停。
群臣显然不愿出兵平乱,贞观以来,兵革不兴,百姓富足,国内平静,贞观君臣多次说过要接受汉武帝穷兵黩武的教训,不为劳民伤财之举。如此惯性之下,群臣自然极力主张派员去调停。
李世民今日少了一些往日的平和之气,听到群臣如此说,愤愤说道:“都是陈词滥调!你们都看到了,朕上次从你们之意,派员到此三国去调停。如今有什么结果呢?高丽和百济置若罔闻,对新罗越打越狠,朕再不管,新罗眼见就要亡国了。”
房玄龄细辨李世民话中之音,觉得他自今年以来,心智有些改变,火气很大,为人处事少了一些耐心。
李世明白李世民的心意,他现在为兵部尚书,时刻关注着新罗战事,认为若要解决辽东纷争,非用武力不可,所以他顺着李世民的意思,当即响应道:“陛下所言甚是,高丽和百济不听调停之言,显然是有恃无恐。想是他们以为中国这些年来务求国内安静,不愿轻易兴兵;二来以为那里离中土山高水远,不易征讨。陛下,臣意可以出兵征讨,臣愿乞一师出征,逼其勒兵停攻。”
李世民接口道:“不错,对此顽劣之徒非用武力不可!盖苏文弑其君,贼其大臣,残虐其民,今又违我诏令,不可以不讨!”
房玄龄、褚遂良、刘洎、马周、岑文本等大臣听见李世民动征伐的念头,心中大惊,纷纷谏止。
房玄龄奏道:“陛下,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也,不得已而用之。如今高丽、百济若违失臣之本分,陛下诛之即可;若其侵扰中国百姓,陛下灭之即可;若其长久为中国之患,陛下除之即可。他们若犯此一条,陛下虽日杀万夫,不足为愧。然他们未犯此三条,陛下欲兴兵,仅为高丽王雪怨,再为新罗报仇,对此我国派员前去调停即可,不用大动干戈。”
李世民斥道:“还是陈词滥调!朕刚才说了,盖苏文先灭新罗,再克百济,即成辽东霸主,其久长必为中国之患,难道不能早早图之吗?”
褚遂良也奏道:“陛下指麾则中原清晏,顾眄则四夷宾服,威望远播四海。现在若渡海远征小夷,如能一举定之,还算可以。万一蹉跌,定会伤威损望。昔隋炀帝数征高丽,所战不利,陛下须引为鉴戒。”
李世民森然道:“朕就如此不堪吗?能与隋炀帝相比吗?”
褚遂良惊愕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遂躬身拜道:“臣一时糊涂急不择言,以致说错了话,请受陛下责罚。”
褚遂良毕竟为谏议大夫,当堂直谏为其职责本色。李世民想起昔日魏征在时,其直谏言语要比褚遂良等人的言语犀利得多,则褚遂良的言语实在不算什么。李世民咽了一口唾沫,将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刘洎不看李世民的神色,依旧谏道:“陛下,《周易》曰:‘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又曰:‘知进退存亡,进有退之义,存有亡之机,得有丧之理’,如高丽、百济等国,实乃边夷贱类,不足待以仁义,不可责以常理。古来以鱼鳖畜之,宜宽纵之。再者,如今兵士之徒,皆无罪责,陛下若无故将其驱于战阵之间,委之于锋刃之下,使其肝脑涂地,魂魄无归,令其老父孤儿,寡妻慈母,望东北而掩泣,抱枯骨而摧心,实天下最惨痛之事。房仆射刚才说兵者凶器,战者危事,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斥道:“胡说!此战尚未开启,你就在这里故作危言,实为不祥。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兵士不到战场上搏击,还是兵士吗?难道让他们整日里悠闲地吃着白食,才遂其父母妻子之愿吗?还有,高丽、百济、新罗早在汉时即为中国郡县,其一样说汉语,用汉字,岂是边夷贱类?刘卿,你想做诤臣,这第一件事,即是说话前要深思熟虑,把要说的话盘算清楚,否则即是妄语。”
李世民今日逐个驳斥群臣之谏,且越说越火,群臣都感到有些异样,遂不敢再谏。
李世民环视群臣,说道:“征伐高丽、百济之事,朕意已决,你们不用再说。朕征伐高丽、百济之前,还是要给盖苏文一个机会。唐卿,那司农丞相里玄奖原为高丽人,朕见他应对从容,可堪为使。可让相里玄奖持玺书出使,让他告诉此二国,若不罢兵休战,明年朕会亲率大军击之。”
唐俭躬身领旨。
李世民目视着房玄龄等人,说道:“今日除了李卿同意出征以外,你们皆出言反对,看来朕真成了孤家寡人!朕让相里玄奖出使,实际上还是采纳了你们的谏言,若高丽、百济识趣,赶快罢兵,就免了朕的一番手脚,即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若其不听,则是他们自绝于朕。阎卿呢?让他速来见朕。”李世民与重臣议事,阎立德当然不在场。
阎立德闻听传唤,小跑着进入殿内,就见李世民正在对众人说道:“一场战事拼的不是勇力,而是粮草和器械的接续。隋炀帝数次征高丽无功而返,皆因他不识高丽之地理气候。朕既然征伐高丽,非有一年的准备不可。”他抬眼见阎立德进殿,即转向阎立德道:“阎卿,朕前些日子吩咐你营造玉华宫之事,你可转交他人来办。朕现在另有一件大事,须你前去主持。”
阎立德躬身道:“臣奉旨。”
李世民接着道:“朕欲伐高丽,须用船转运粮草。你即日动身,前往洪、饶、江三州,让他们一年内建造海船四百艘,攻坚船二百艘,于明年七月前集于莱州。”
阎立德领旨而行。
李世民又问唐俭道:“唐卿,近来四夷之事还算安定否?”
唐俭答道:“除了高丽、百济攻伐新罗以外,周边都很安静。”
“都很安静?西域那里呢?”
“焉耆王突骑支惯好阴持两端,其近来与西突厥肆叶护可汗联络甚多,臣已经向陛下禀报过。”
李世奏道:“臣亦非常关注西域形势,焉耆王突骑支惯好左右逢源以谋其利。臣已向安西都护郭孝恪交代过,若突骑支有妄动之兆,可以当即解决之!”
“郭孝恪能左右那里的局势吗?”
“请陛下放心。郭孝恪领兵有方,且惯会屯田养战,可保西域无事。”
“嗯,你们还要多关注西域之事。若辽东战事一开,西域再有变故,朕就要陷入首尾皆战的境地。不过,以我国现有国势,同时在两地开战,亦有十足胜算,不足为虑。”李世民非常自信,似自言自语说道。
第十八回 郭孝恪击破焉耆 李世民出征辽东
相里玄奖奉旨出使辽东,其出使的第一站为高丽。
高丽人为古时扶余后人,高丽国东与新罗接壤,南与百济相邻,西北隔辽水与大唐营州相接,北邻靺鞨。其都城平壤,为汉朝乐浪郡之治所。
相里玄奖辗转来到平壤,其时,盖苏文已亲自参战,拿下了新罗的两座城池。他闻听唐使到来,知道又是大唐皇帝劝谕自己勿相攻伐,心中着实不屑,然他还不敢与大唐公然撕破脸皮,遂以礼相待,与相里玄奖会面。
相里玄奖取出玺书,当堂念道:“百济、高丽,恃其僻远,每动兵甲,侵逼新罗。新罗日蹙,百姓涂炭,遣使请援,道路相望。朕情深愍,爰命使者,诏彼两蕃,戢兵敦好……”其将玺书读完,再将玺书交给盖苏文,说道:“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即让你们睦邻友好,勿相攻伐。”
高丽人此时说汉话,写汉字。盖苏文将玺书再观一遍,非常明白李世民的心意。他沉吟片刻,反问相里玄奖道:“我知道贵使本为高丽人,当知高丽的历史。我刚刚夺回的两座新罗城池,本来就是高丽的土地。我听说,大唐新近灭掉高昌国,将其改为州县,难道皇上可以自己随意攻伐,独不许我吗?”
相里玄奖知道,盖苏文现在攻破的这两座城池,原来确实由高丽国管辖。隋炀帝大举征战高丽时,高丽人全力应对隋朝军队,无力东顾,此二城遂被新罗乘机夺取。
盖苏文又说道:“听说皇上取高昌,其理由为高昌原为汉时故地,所以取之有理。我取此二城,亦为高丽故地,皇上为何不替高丽着想,反替新罗撑腰呢?当时新罗取高丽土地并非仅此二城,约有五百里之广,我若不能尽复旧地,难以遵旨。”看得出来,盖苏文语气强硬,志在必得。
相里玄奖针锋相对道:“不错,此二城确实为高丽故地。然时至今日,往事何足论?若依大王道理,高丽原为中国郡县,我皇亦可以发兵取之。”
盖苏文冷笑道:“我知道你要这样说话。好嘛,就请皇上随时来取吧,我在这里候着。”
相里玄奖道:“皇上如今仁爱治国,对四境绥之以德,不会动辄兴兵。皇上尚且如此,你何必还要大动干戈呢?”
盖苏文摇头道:“皇上胸怀博大,且疆域广大,没有必要为此丁点土地上心。我却不同,若被四邻东取一点,西取一点,高丽还能立国吗?贵使本为高丽人,国内定然还有你的不少亲戚故旧,你难道不能替高丽人着想吗?”
相里玄奖道:“大王,我这样做正是为高丽人着想!皇上的玺书说得很明白,若谁不听旨妄自兴兵,皇上定会遣天兵前来问罪。若天兵到此,高丽如何是对手?且开战后,定会血溅战场,耗费钱粮,非是高丽人之福。”
盖苏文压根儿听不进去,冷笑道:“高丽为防中国相侵,已准备多日。西面有数百里长城相抗,国内城池坚固,大可与唐军一搏。你回去告诉皇上,我盖苏文想干的事,任十头牛的气力也拉不转去。若唐军来此,我盖苏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怕任何人的虚言吓唬。哼,隋炀帝当时自恃中国强盛,倾全国之力来攻,最后不是也闹了个灰头土脸!”
两人说话如此不投机,相里玄奖遂起身告辞。他见盖苏文如此态度,知道再去百济也是枉然。果然,他到了百济国见到百济王义慈,是时,高丽使者早一日来此转述盖苏文之意,义慈自然听命于盖苏文,拒绝相里玄奖的劝和。
相里玄奖怏怏而归。
李治自贞观十七年四月被立为太子,在重臣辅佐下,他潜心于学问,专注于政事,李世民对其还算满意。为了加强两宫力量,李世民又诏李大亮为左卫将军、工部尚书,这样,加上此前授其为太子左卫率,李大亮身兼三职。李大亮宿卫两宫,非常尽心,其当值的时候,必坐寐达旦,可谓恭俭忠谨。李世民让李大亮负责宿卫之事,不久即让李治负责左右屯营兵马事,其大将军以下并受处分,可见李世民对李治还算信任。
时间进入冬月,李世民敕选良家女以实东宫,李治以年龄尚小为由,遣于志宁向李世民推辞。李世民当时答应罢选,然心中疑惑,这日独对长孙无忌道:“无忌呀,我当时从你的意见立治儿为太子。我这一段时间留心观察,觉得他还是过于懦弱。为君者若性格懦弱,恐怕难守社稷。”
长孙无忌当然不同意李世民的说法,辩解道:“晋王自被立为太子,恭谨好学,陛下也曾多次夸赞过。其年龄尚小,相信其在众臣的辅助下,学识及理事能耐定能提高许多。”
“人之性格,发乎天成,难从根本上改变,我对治儿非常忧心。”
“陛下,我认为人若好学,即是成才之道。假以时日,随着太子年龄渐长,其定然能御政从容。”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我遍视诸子中,觉得恪儿英果类我,不如立恪儿为储,长远来讲定优于治儿。”
长孙无忌听见李世民这样说,知道他又动了易储的心思,心中大急,坚决反对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昔承乾与魏王泰争位,朝臣因之分成两派。如今新太子已立,使朝中势力渐趋一统。若陛下欲立吴王,定会引起大乱。”
李世民观其情状,知道其内心万分焦急,遂微笑说道:“无忌,你反对立恪儿为储,莫非因为治儿是你的亲外甥,而恪儿不是吗?”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露出微笑,明白李世民如此说并非认真,遂认真禀道:“陛下所言太子懦弱,其实为仁厚。陛下百年之后,太子继统,臣保证其至少为守成之主。臣刚才说了,储位废立关系国家大运,不可动辄废立,愿陛下三思。”
李世民今日单独与长孙无忌谈论此事,显然是想试探长孙无忌的口气。长孙无忌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再往深里谈,遂说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无忌,你既然坚决拥立治儿,治儿今后就由你多上心了。他若难成大器,其储位难保。”
长孙无忌躬身答道:“陛下,臣竭尽全力,不让治儿坠了陛下的志气。”
李恪为杨琼所生,排为李世民的第三子。论智识才干,确实在李治之上。李世民坚定不再易储,是不想其他儿子再生异心。后几日,他见到李恪,戒之曰:“我们父子虽为至亲,然你若有罪,我不能违天下大法徇私。昔汉时武帝已立昭帝,而燕王旦不服,阴图不轨,被霍光诛之。你为臣子,不可不戒。”
诸皇子皆知李世民重贤,现在懦弱的李治被立为太子,其兄弟有不服者,自然以吴王李恪为首。李世民现在说出此语,眼见再想图太子之位是不可能了,李恪因之心灰,躬身答应。然李恪毕竟贤名远播,深孚众望,长孙无忌心内始终放不下。后来李治继位,长孙无忌便说李恪参与房遗爱叛乱,使其蒙冤而死,此为后话。
是年春节,四方诸国竞相入长安朝贡。李世民在太极殿接见四方君长及使者,忽然发现,焉耆国未派人来。当是时,高丽、百济虽对大唐庇护新罗不满,然未缺了礼数,依旧派人送来朝贡之物。待朝见散后,李世民让李治代自己赐宴,唤来唐俭和李世询问其故。
李世民问道:“焉耆国不来朝贡,其中定有缘故吧?”
唐俭禀道:“去岁末,西突厥大臣屈利啜为其弟娶突骑支的女儿。想是突骑支觉得有了新靠山,所以今年不再来朝。”
李世民沉吟道:“当初高昌与西突厥肆叶护可汗联手,攻破焉耆,突骑支被迫逃往龟兹。后来侯君集领兵克定高昌,将焉耆城池及百姓归还给突骑支。不料年余时间,突骑支竟然又投向西突厥。世兄,看来肆叶护可汗的势力定向东侵了,那泥孰可汗难挡其势吗?”
李世民当初为分化西突厥势力,册封泥孰可汗,承认其在西域的地位。肆叶护可汗为取得大唐的册封,累累派使入长安向大唐献好,并要求和亲。李世民拒绝肆叶护可汗的这些提议,仅诫其在西域要与诸国睦邻友好,勿相攻伐。
李世禀道:“焉耆原为泥孰可汗的属国,安西都护府设立之后,突骑支感谢我朝归还其地及人口,大约安静了半年。不料,肆叶护可汗趁泥孰可汗势衰之际,新任阿史那贺鲁为叶护,让其率部东侵,逐步蚕食泥孰可汗的地盘。突骑支善会揣测风向,想是他觉得郭孝恪仅领兵数千人镇守庭州,终不是肆叶护可汗的对手,遂脚踏两只船。这次他将其女嫁给屈利啜之弟,显然以为找到了靠山,所以不来朝贡。”
李世民叹道:“看来西域形势,还是西突厥在那里左右啊!焉耆毕竟为一小国,突骑支倒向肆叶护可汗,显然为保己国安危,并不为错。”
唐俭道:“突骑支实为一势利小人,他现在一心向肆叶护可汗邀宠,却忘记我朝对他的恩情。陛下,臣以为此风不可开,若任突骑支这样肆意妄为,西域诸国会以为我朝软弱,定会向肆叶护可汗示好。如此,陛下为经营西域而设立的安西..都护府就形同虚设。”
李世民想起高昌被攻破后,自己与群臣商议如何管理高昌土地的情景。那次魏征坚决要求按处置吐谷浑的办法,立麴氏子孙为高昌王,使高昌为大唐属国,以为自治。自己当时有经营西域的雄图,觉得若复立高昌国,则西域那里西突厥势力定会大行其道,大唐在那里没有多少主动权。为图长远,遂置三州,设定安西都护府统辖之,以此作为大唐经营西域的前哨之地。他现在仔细品咂李世与唐俭之言,觉得若任肆叶护可汗在那里逐步发展势力,下一步定会危及安西都护府的安全。李世民显然不愿意看到此种局面。
李世民想到这里,又问道:“世兄,你说郭孝恪在庭州领兵有方,屯田见效,果如其然否?以其之力,不用从内地调兵,他能应付那里的局面吗?”
李世答道:“陛下任郭孝恪为安西都护府,可谓慧眼识人。其到任后,已将伊州、西州、庭州守备整治得非常坚固,令西突厥不敢轻易起攻伐之心。其守备之人,以内地调防的千余人为骨干,再整训三州的民兵,可得数万人。郭孝恪现在不用从内地调兵,凭其手头力量,除了可保三州防卫无虞外,另可组织人马突击,可谓攻守兼备。”
“譬如焉耆对我国不敬,郭孝恪可以伐之吗?”
“陛下,郭孝恪近日上疏一道,请求兵部转请皇上,准其讨伐焉耆。郭孝恪言道,其在防守三州同时,可以出劲兵奇袭焉耆,再出一支兵马防备肆叶护可汗的援兵。臣细细观来,觉得郭孝恪所言可行。”李世说完,将郭孝恪之疏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阅罢,赞赏道:“郭孝恪所言非为空泛,看样子他颇下了一番工夫。嗯,让郭孝恪为安西都护府,可谓得人。世兄,你以为现在为攻焉耆的时机吗?”
“臣以为可行。郭孝恪若能一举拿下焉耆,即可扬我大唐军威。若焉耆被克,西域诸国定会对我朝畏威怀德,可以遏制肆叶护可汗东侵的脚步。且焉耆被平后,陛下可以册立新的焉耆王。泥孰可汗得我朝之助,西域诸国定会归附他,如此,其势力渐渐能与肆叶护可汗相抗。”
李世民复向唐俭笑道:“唐卿,你细听世兄一席话。其寥寥数语,既勾画了进击焉耆之图,又谋及西域今后形势。什么叫帅者之才,世兄是也!”他转向李世道:“可由兵部代转安西都护府文书,准郭孝恪之奏。你要告诉郭孝恪,西域那里由其全权主之,便宜行事。若其对焉耆开战,朝廷不会从内部派去一兵一马,让他凭手头之兵精心筹划,不可有稍许闪失。万一他战败,即会一退千里,我大唐在西域的立脚点从此失矣,让他戒之慎之。”
李世躬身领旨。
李世民又问唐俭道:“唐卿,相里玄奖出使辽东,至今未回吗?”
“未回。长安去辽东六千余里,其一来一回需数月时间。他此次需向高丽、百济传达陛下之旨,也许还要到新罗抚慰。”李世民触动心事,问李世道:“世兄,你以为相里玄奖此次出使,能使他们罢战吗?”
李世摇摇头道:“以盖苏文的脾性,非几句话可劝回头的。”
“朕也不信!如此看,辽东一战势在难免了?”
李世点点头。
“唉,西面有焉耆,东面有高丽,若同时为战,朝野之人会责朕好战吗?”
唐俭道:“焉耆之战由郭孝恪主持,不用调派内地兵马即可完成,用兵用钱甚微。唯辽东一战,路途太远,且高丽人素来强悍,非用重兵不可。”
“是啊,仅出使一趟,来回需数月时间,遑论大队兵马呢?且那里气候苦寒,冬月时难以交战,这样,一年中适宜交战的时间仅半年多一点。即使这样,辽东一战非打不可,我若再忍让,那盖苏文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世兄,你要关注西北之事,也要筹划辽东之事。”
李世又复躬身答应。
过了一月,相里玄奖自辽东返回京师。李世民得知盖苏文不遵旨罢战,且出无礼之言,大怒道:“好一个无知狂妄之人!好嘛,他盖苏文说要收回故土,我难道就不收归故土了?”
李世民坚定了征讨高丽的决心,他算着时间,认为今年去攻高丽有些仓促,遂定下明年春日时开始攻打之计。于是,他马上下了数道诏,一道诏督促阎立德加紧监造运粮船、战船,于今年七月集于莱州;第二道诏遣营州都督张俭率幽州、营州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鞨兵,让其看准时机袭扰高丽,以牵制其进攻新罗的脚步,并观其势;另诏太常卿陈君宾为馈运使,民部侍郎崔仁师为副,河北、河南诸州皆受其节度,由其便宜行事,以保证粮草、军械及时运往辽东,为战事做好物资准备。
贞观十八年八月,长安这里正是深秋景色,西域那里已经开始下雪,郭孝恪指挥的一场战事拉开帷幕。
郭孝恪为许州阳翟人,其在军中多年,有智谋,好勇力,屡立军功。他还有一般好处,即是能与上司融洽相处,与下属推诚相待。李世当初向李世民推荐他为安西都护,许是看到他有这般好处。
安西都护府初建,这里的人员比较驳杂。其居民以高昌旧民为主,另有一些突厥族人。戍边之人以千余人唐朝兵士为主,他们每三年轮换,另有一些流徙罪人为戍卒。郭孝恪面对如此驳杂的人群,明白要想安定三州,必须先将众人心智抚为一体才好。李世民授予其为西州刺史、安西都护,实际上是将这里的军政大权皆集于其一人之手,这对于其抚慰众人有相当的好处。
麴氏王朝昔对高昌百姓盘剥日久,导致民怨沸腾,麴氏王朝也因此加速垮台。郭孝恪明白此节,为此采取二项重大措施:一是向李世民请旨,要求三年内免除三州租赋,李世民准奏;二是不用那些为非作歹的旧官,选出一些受百姓拥戴之人以为官吏。郭孝恪将李世民在贞观初年的做法在这里牛刀小试,果然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辖下百姓见农桑之事不用纳租赋,顿时激发了其垦荒的积极性,三州大地上呈现出一派生机;又见官吏皆是符合百姓心思之人,非是往日那些面目可憎的虎狼之吏,心境也舒展开来。一段时间之后,郭孝恪顺势而为,让他们以户为单位,每十户为一组,以此编制民兵之列。这些民兵农忙时垦荒,农闲时练兵,渐成气候。
郭孝恪带兵,向来以推诚待人闻名。他现在面对这些流徙罪人,除了按朝廷律法对其严格看管以外,努力以真诚感之。他对这些犯人说:“你们流徙至此,西面是西突厥诸国,你们到了那里举目无亲,言语不通;东面是二千里沙碛,若有人孤身行走,难有生机。我这样说,即是想告诉你们:唯有在此戴罪立功,方为生路,若妄动他念,即是死路一条。要知你们的父母妻儿日日盼望着你们归去,你们若妄自行事以至回乡无期,定会大伤其心。”
这些犯人因在内地犯了各种罪过被遣送至此,一路上餐风饮露,领略了沙碛的酷热与寒冷,以及那最难熬的饥渴。知道若独自一人逃回内地,确实死路一条。
郭孝恪又道:“你们自今日开始,非是戴罪的犯人,而是我大唐戍守边疆的兵士。若能恭谨守土,或者能为朝廷立功,皆能减免刑期,甚至可得朝廷赏赐。”
一名犯人怯怯问道:“郭都护,我们从此能吃饱饭吗?”
郭孝恪答道:“想是你们来时路途艰辛,所以饥饱有差。你们到了此地,即与大家一样的待遇。你们可能不知道,本人向来不开小灶,而是与将士同食。从今日起,本人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不用多虑。当然,眼前此地百姓疲惫,我们不可扰民;靠中土运来粮草,路途太远,我们的粮草供应有些不足,需要我们同甘共苦。怎么办呢?我们要一边练兵不懈,一边屯田不息。要靠我们自己的双手,丰衣足食。”
郭孝恪果然依其言与众人同食,经常在营中巡视,关心兵士和犯人的饮食起居。史称郭孝恪能够“推诚抚御,尽得其欢心”,并非虚言。
李世民的准战诏书送至郭孝恪手中,授郭孝恪为西海道行军总管,让其便宜行事。郭孝恪读罢诏书,见朝廷未派来一兵一卒,深感自己肩头责任重大,不敢有任何闪失,遂潜心筹划,预作准备。
郭孝恪选一千名兵士,一千名犯人戍卒,一千名民兵,为其配上三千匹战马,让他们日夜操练。
为了防备肆叶护可汗领兵来援,郭孝恪决定设立二道防线。在原高昌国和焉耆国之间,有一座南北向的银山横亘在此,郭孝恪准备派三千人在此埋伏防守,是为第一道防线;万一不能防守,可以退回三州城池,然后凭坚城与之相抗,是为第二道防线。
郭孝恪欲自带三千人奇袭焉耆,得手后即可退回庭州。万一肆叶护可汗来援,可在银山一带设伏截击。
郭孝恪在这里练兵不辍,静候攻击焉耆的机会。许是其机遇甚好,这日从焉耆国过来二人,令他大喜望外。
此二人为突骑支的亲弟弟,长者名为颉鼻,次者名为栗婆准。
郭孝恪接见他们,一开始心存怀疑,以为两国交恶之际,他们来此投怀送抱,定有非常之事。郭孝恪稍加询问,二人即将详情叙出。栗婆准口齿伶俐,二人说话以他为主。
原来突骑支决定投靠肆叶护可汗,将其女嫁给屈利啜之弟,此事在其族人中颇有争议,反对者以颉鼻和栗婆准为首。他们不赞同与西突厥屈利啜联姻,栗婆准阐述了其反对的理由:“今与屈利啜联姻,即是背弃泥孰可汗。如今泥孰可汗与肆叶护可汗相较,确实势力渐弱,然泥孰可汗得大唐册封,其背后有大唐支持,大唐不可能让肆叶护可汗在西域逞强。昔高昌与肆叶护可汗联手,共拒大唐,又攻我国,可谓势强一时。然不久唐兵出西域,肆叶护可汗闻之西退千里,麴氏亡国。现在,郭孝恪领兵镇守三州,与我国接壤,我们怎能不顾眼前再蹈高昌覆辙呢?”
突骑支坚持自己的主张,斥道:“我国昔为泥孰可汗的属国,何曾得到大唐的庇护?你们难道忘记当初逃奔龟兹时的窘境吗?大唐如今专心于国内之事,无暇西顾。其在西域设立安西都护府,不过虚名而已。不错,郭孝恪确实近在咫尺,然其手下仅有千余人戍守,再加上一些戴罪戍卒,能成何事?能挡肆叶护可汗的铁骑吗?如今,阿史那贺鲁敢在郭孝恪眼皮底下活动,郭孝恪动了他一根毫毛了吗?”
栗婆准针锋相对:“对呀,郭孝恪领兵不过数千,肆叶护可汗并非不知道,他的铁骑为何不敢侵入西州半寸?那庭州原名叫可汗浮屠城,原由阿史那步真镇守,现在肆叶护可汗势强,他为何不收取庭州以报旧仇?”
两派意见相差甚大,最终还是突骑支凭借国王之名,压下了另一派意见,送其女到西突厥王庭与屈利啜之弟完婚。于是,焉耆与肆叶护可汗往使不绝,开始蜜月交往。肆叶护可汗因焉耆主动来投怀送抱而欢喜不已,实因焉耆国东与大唐西州相接,西与龟兹相连,南为尉犁国,北为乌孙国,其现在归属自己,即在与大唐、泥孰可汗的势力角逐中略占上风。按说焉耆国地盘不大,其横约四百里,纵约六百里,国内仅有民户四千,兵卒两千,论力量实不值一哂,不过其地理位置重要罢了。
眼见突骑支我行我素,颉鼻和栗婆准无计可施。二人一者忧于大唐之盛,二者欲营己利,遂趁着一个月黑之夜逃出焉耆,来到西州投奔郭孝恪。
郭孝恪听知了其中的详细,觉得他们所言非虚。事先,他也曾派人入焉耆侦察动静,大略知道其族人纷争的事实,现在与栗婆准之言相印证,愈加确信。他暗自思忖道,攻破焉耆不难,难的是今后如何治理其国。现在此二人来投,若攻破焉耆之后立其中一人为王,其今后定然心向大唐,如此就解决了这个难题。郭孝恪想到这里,并不急着说破此点,唤人领兄弟二人下去安顿休息。此后数日,郭孝恪经常召来此二人,问询焉耆国内地理及都城防卫。
栗婆准明白郭孝恪将对焉耆有所动作,遂说道:“焉耆国内仅都城还算有备,其所备不在人力,仅在恃险而守。”
郭孝恪询问其故。
栗婆准说道:“该都城方圆三十里,四面皆为大山,城墙下有护城河,可谓易守难攻。国人恃其险阻,以为外人来攻甚为不易,久而久之,其防卫相当疏漏,无非派少许人隙望而已。我们此次逃出城外,途中未遇一人。”
郭孝恪到此时方悟突骑支何以如变色龙一样左右逢源,他自知己国力量薄弱,难与他国相抗,于是采取了趋附强盛来保取自身安全的做法,国内也不整兵防备。突骑支这样做,不失为夹缝里图生存的聪明之举。
栗婆准此时不待郭孝恪明言,率然说道:“郭都护,若唐军欲攻焉耆,我愿意当向导引路。我国百姓,皆翘首以待郭都护驾临。”
郭孝恪心道,什么百姓翘首以待,皆是鬼话,焉耆国的去向,还不是你们兄弟数人在那里左右吗?想到这里,他微笑着对他们兄弟二人道:“你们来投当日,我已具表报往朝廷,请皇上恩准你们兄弟今后为焉耆之主。你们心想百姓,我料皇上不会99lib?驳我所奏,定会恩准。”
兄弟二人喜形于色,颉鼻言道:“若皇帝陛下恩准,此位可由我弟栗婆准来坐。”
栗婆准急忙谦让,郭孝恪心里暗笑道:你们兄弟如此谦让,实属难得。他凝神思索片刻,说道:“此事以后再议。其实你们到来以前,我已经准备多时,意欲发兵攻取焉耆。你们此来,实乃天助我也。栗婆准,大军行动就由你来做向导,你要马上画出行军路线,克日进发。”
兄弟二人起立答应。
八月二十一日,夜幕渐渐笼罩银山,天上乌云低垂,遮掩了星光和月光,大地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银山脚下,三千马骑整装待发,另三千人马排列整齐,正在聆听郭孝恪的讲话:“你们坚守在此,时刻监视周围动静。我此去焉耆,明日即可破城,晚间押送俘虏而还。焉耆国不足虑,唯其与突厥互通声气,须防突厥人来援。”
众人轰然答应。
随后,郭孝恪令三千人马开始行动,栗婆准领头而行,以为向导。他避开焉耆人居住的地方,选取相对僻静的地方行军,以免暴露大军行踪。
银山距离焉耆都城仅有一百余里,三千人马经过一夜疾驰,夜半丑时即到达焉耆都城之下。郭孝恪令全体人员下马,然后令将战马圈入一块空地上,留下一千人看守马匹,并预作后援。
焉耆都城果然防守空虚,仅有少许人在城楼中值守,此时夜过大半,这些人皆在城楼中抵足而睡。栗婆准熟知这些人的习惯,早向郭孝恪说知此事,并将城楼位置一一绘出。郭孝恪带领两千人悄悄抵近城下,选出二百人让其设法泅过护城河,然后沿索登上城墙。他们的任务,即是解决这些值守之人。
事情非常顺利,这二百人身穿夜行衣,分成数拨泅过护城河。是时,冷风如刀,寒气袭人,待他们渡过护城河,浑身如冻僵也似。这帮人好歹皆是选出来的身强体壮之人,他们不事犹豫,悄悄将抓钩抛上城墙,然后沿索开始攀登。如此一使力,把浑身的寒气驱出去不少。他们爬上城墙,渐渐集于城楼周围,领头之人轻咳一声,其他人一拥而入,他们或挺刀直刺,或以刀柄击其头将其砸晕,很快将所有值守之人制服。
此时天色微明,这二百人将四周城门悄悄打开,放下护城河吊桥,使外面大军顺利进入。
入城唐兵有一大半人手中持有鼓角,他们一进入城门,立刻擂响手中之鼓,吹响口中号角。霎时间,就听焉耆都城四处响起鼓角声,人们大呼小叫,不知道有多少唐兵进入城来。
突骑支得知唐军入城,在宫中宿卫的护卫下,领人抵挡了一阵子。然此时的焉耆人心中已慌,又闻听鼓角之声相闻,觉得大势已去,难以组织起像样的抵抗。随郭孝恪前来的那些戴罪戍卒,觉得立功的时候到了,他们如狼似虎,逢人便砍,所经之处血流成河。待栗婆准引着郭孝恪逼近王宫,一举将突骑支等人擒拿,郭孝恪下令停止厮杀,此时的焉耆人已有一千余人掉了脑袋。
郭孝恪令人打扫战场,既而让栗婆准主持城中事务,让其贴出安民告示以安人心。郭孝恪带领栗婆准登上城楼,问道:“若皇上诏令下,果然册封你为焉耆之主,今后你会不会像突骑支这样,因外势所逼又叛大唐?”
栗婆准慨然答道:“如今大唐之势,天下诸国莫能与之抗,何谈外势?郭都护请放心,若皇上果然册封我,我即为大唐之臣,此生再无反复!”
“好,我信你之言。焉耆国地当要冲,西域各方势力定会在此激烈争夺。只要你心向大唐,我定会努力维护你周全。我午后即返,这里由你全权主持,城备之事不可再形同虚设了。”
栗婆准忽然露出惊慌的神色,哀求道:“郭都护缘何如此性急离开?听人说,那屈利啜闻知唐军来攻,已带领突厥人马来此驰援。若唐军一走,这里几乎成为一座空城,我实在难以抵挡。”
“我知道屈利啜前来,算着路程,他后日方到。你放心,我明为离开,实为诱敌之计。我带领人马到银山前驻扎,以为你之声援。你城中空虚,我可留下兵士五百帮你守城。此城为天险,只要城中粮草充足,外人来攻,非一月难开。若屈利啜来到,你只管凭城坚守,他终将无计可施。屈利啜见攻城无功,我适时来此诱之,他以为我兵少定会追击,这样,一场好戏就要开始了。”
郭孝恪让人押送突骑支及其妻子前往长安,让李世民来决定突骑支今后的命运。他领兵到了银山前,即驻足不走,在此专候屈利啜的到来。
二日后,屈利啜果然领兵来到焉耆都城下。他听说突骑支被解往长安,城中由栗婆准主持,顿时大怒,下令攻城。原来虚设的城防现在有人主持,又有五百唐兵助战,可谓坚如磐石。屈利啜猛攻一个下午,城中之人无损,其手下却被箭伤无数。是夜,下人来报,说在银山一带发现唐军踪迹,且为数不多。
屈利啜了解焉耆都城的布置,知道若猛攻短期难以奏效,他这时迁怒郭孝恪,认为都是他惹出的事端。当是时,屈利啜不了解郭孝恪整兵有方,还以为其手下仅有千余人马,遂决定追击郭孝恪,并由此绝了栗婆准的后援。他想得很好,认为打败郭孝恪之后,栗婆准自会开城投降。他觉得与郭孝恪一战稳操胜券,因为突厥骑兵最善于野战,攻城非其长项。
屈利啜说干就干,第二日一早让人将伤折之人送回王庭,自己带领其余铁骑旋风般杀奔银山。
午时过后,突厥铁骑逼近银山,发现山脚下有数百唐兵正在那里牧马。突厥人大呼小叫,手舞闪亮的弯刀杀奔过去。那些唐兵眼望飞奔而来的突厥铁骑,脸露惊惶之色,慌不迭地上马逃命。许多唐兵将马鞍卸在地上,此时不及安上,只好骑在马的光背上狼狈逃窜。
屈利啜大喝道:“奋力冲上去,将他们全部就地斩杀!”突厥人闻听号令,挥鞭猛打马匹,与逃跑的唐兵越来越近。
逃跑的唐兵歪歪斜斜地骑在马背上,一些人竟然被马颠到地上。
拼命逃跑的唐军在前,突厥人在后,他们在银山中左拐右突,不觉已入一处狭窄的山谷之中。唐兵拐过一个山角隐然不见,过了山角的突厥人忽然大惊失色,他们皆勒紧马缰绳,使马儿直立起来,显然是看到了恐惧之物。
原来拐角之后迎面为一陡坡,坡下仅有一溜儿狭长之洞与外相通。陡坡上面站满了唐兵,他们皆张弓执弩,对准相继奔来的突厥兵。
屈利啜见前军不走,惊问道:“怎么回事?为何不动了?”
话音未落,只听山涧里一声梆子响,前军顿时哀声一片,如飞蝗般的箭弩密集地射向谷底。
屈利啜到此时方才注意四周的山势,方悟唐军早就选好地势埋伏起来,张网以待。他观罢大惊,急忙大喝道:“快退,快退。”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的局势已经不容屈利啜来左右。就见山谷两侧也有唐兵现身,他们或掷下石块、檑木,或觑准人群发出长箭。谷底的突厥人遭此大难,顿时乱成一团。
由于谷内狭窄,突厥人在谷底难有腾挪之地,人马互相践踏,又伤折不少。及至他们退出谷外,检点出谷人马,发现伤亡之人已过半。
屈利啜经此惨败,再无心与郭孝恪交手,遂带领残兵败将返回西突厥王庭。
李世民这日召来李世,欲向其布置攻伐高丽之事。
话间一名太监手捧驿盒,叩道:“兵部送来加急文书,请皇上御览。”
李世民道:“快呈上来。”
李世民展开文书,快速阅读一遍,然后将之交给李世,说道:“好呀,郭孝恪果然有勇有谋。其以奇计击破焉耆,可谓兵不血刃,用此人来经营西域,可谓得人。”
李世笑道:“总观此战,郭孝恪不用内地一兵一卒,靠一军之力,大破一国,又力拒突厥,其若无上乘的胆识和谋略,断难成功。”
“不错,郭孝恪有勇有谋,朕定当赏赐。世兄,朕此时心悦此战完胜。经此一战,焉耆成为大唐属国,那肆叶护可汗不敢轻易犯边。如此,西境可以保持一段时期内的安定,朕可以放手来对付东方了。”
李世马上明白李世民要开始征讨高丽了,遂言道:“陛下,时辰已进入冬月。若想征讨高丽,明年开春为最佳时机。”
李世民叹道:“朕欲征高丽,不料朝中有许多人反对,独你支持此举。你说得对,明年开春,非征讨高丽不可。朕今日叫你来,即是商议此事。”
“陛下前令阎立德造船,如今船皆集于莱州;又令陈君宾为馈运使,其已将大半粮草运至营州。船、粮、器械已备,只需陛下选定兵马,克日奔赴辽东。臣等厉兵秣马,唯等陛下号令。”
李世民沉思一会儿,说道:“世兄,此次高丽之战,朕要亲征。”
李世民年轻之时,多次率兵出征,所战皆捷。然其当了皇帝,近二十年间每遇战事,多在京中部署,再未带过兵。他现在忽然提出要御驾亲征,确实为石破天惊的举动。李世原想征讨一小国,李世民至多派自己为帅,从未想过他要亲自出征,遂说道:“高丽小国,臣率十万兵即可讨之,勿需陛下亲征。”其心内想到,许是群臣多反对征高丽,惹得李世民动怒,且其多年未曾出外带兵,于是想过一把瘾,泄泄心中之忿。
李世民摇手道:“朕谋定多日,你无须再劝。朕想好了,此次出战,可采用水陆合势之法来夹攻高丽。朕授你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步骑六万及突厥、薛延陀、回纥之兵奔辽东,朕随你而行;再授李大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江淮之兵四万,战舰五百艘,自莱州渡海趋平壤。其下将官,由你们各自挑选。这样两军合势并进,必克高丽矣。”
李世不再谏李世民亲征的事,问道:“臣奉旨。敢问陛下,臣等何日启程?”
“明年三月,为总攻高丽之时。你把握时间,便宜行事吧。朕近日要颁布讨高丽之诏,还要对国内之事预作安排,军事由你全盘谋定。咳,朕之诏命一发,朝中之人又要有人来劝谏了。”
后数日,李世民颁布《亲征高丽手诏》,此诏由李世民亲手所拟,诏文中责盖苏文弑其君、专国政、侵新罗,为此要兴兵问罪。诏文中最后说:“略言必胜之道,盖有五焉:一曰以我大而击其小;二曰以我顺而讨其逆;三曰以我安而乘其乱;四曰以我逸而敌其劳;五曰以我悦而当其怨。何忧不克,何虑不摧,可布告元元,勿为疑惧耳!”李世民必胜之心理,跃然纸上。
此事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于是,群臣或上疏,或当面向李世民进谏,竭力阻止李世民征伐高丽之举。
褚遂良上疏反对李世民亲征,其疏中言道:“天下犹如一身,两京为心腹,州县为四肢,四夷为身外之物。高丽罪大,确实应该征讨,陛下可令数猛将率数万众,仗陛下之威灵,取之如反掌。现在太子新立,年纪尚轻,监国尚需磨炼;陛下若涉辽海之险,轻行远举,愚臣甚为忧心。”李世民读了数句,即弃而不看。
房玄龄、长孙无忌、萧瑀、马周、刘洎等大臣皆认为征讨高丽实为民力轻用之举,他们拿出隋炀帝的例子,让李世民引为鉴戒;通过颂扬贞观盛世,说明“抚民以静”的好处。李世民对这些谏言统统不听,反而斥道:“夫天有其时,人有其功。盖苏文凌上虐下,百姓延颈待救,此正是高丽可亡之时也。你们纷纭来谏,为何看不到此节?”
贞观年间以来,李世民倡导的诤谏之风,虽魏征逝去,此风依然未改,从此事上可见一斑。以李世民之智,他完全明白征讨高丽大违自己多年来的治国方针,奈何他心已至此,别人纵使再谏,也一意孤行。
李世民为了征辽成功,倒是下了不少工夫。已致仕在家的前宜州刺史郑元踌,曾经跟随隋炀帝征讨过高丽。李世民将其召入宫中,问询征讨高丽的方略。郑元踌详详细细将自己所知道的征高丽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恳切说道:“辽东道远,粮运艰难,冬日时严寒,且高丽多坚城,人们善守城,攻之难以迅速攻破。老臣以为对高丽应以安抚为主,不可轻易动兵。”
李世民这些日子早听烦了这些陈词滥调,斥道:“今日非隋可比,朕也不是隋炀帝。你瞧着吧,朕攻之三月,定克高丽。”李世民此时觉得,自己能成贞观盛世,又能办成隋炀帝不能办成的事,声望之隆可达极致。在那一时刻,其心中以为高丽已是囊中之物,心底油然升起得意之情。
后数日,李世民又召见李靖。待李靖坐定,李世民问道:“药师兄深居简出,可曾闻我欲伐高丽吗?”
李靖答道:“老臣前些日子曾见过陛下诏告,知道陛下欲伐高丽。”
“药师兄深识军机,以为我伐高丽能全胜否?”
李靖沉吟道:“高丽路远,冬日时寒冷异常,若攻之需有数年准备,方能一举克之。高丽毕竟为一小国,其难以与中国相抗。陛下若攻之,定能克平。”
“嗯,药师兄此话,我还爱听。药师兄,我自从说过要伐高丽,朝中之臣除李世赞成外,其他重臣皆出言反对。”
“陛下,臣以为群臣所忧,主要是鉴于隋炀帝之败,深恐由此劳乏国力,以致国内动荡。”
“是呀,他们动辄拿出隋炀帝的例子来警示,以图让我罢征高丽之意。药师兄,今日非复前隋旧时,我难道会成为昏君吗?我多年来教化天下,以德感之。那隋炀帝无道,失人已久,其辽东之役,人们为避征役皆断手足,由此激起杨玄感之乱。我今征高丽,并非强征硬索,所取兵士皆出于自愿,且募十得百,募百得千,有不能选入军中者,皆愤怒失落,怎能会由此招致民怨呢?”
“陛下所言甚是,不过大战之前,须精心准备,不敢有稍许懈怠,方能保此战成功。”
李世民叹道:“是啊,为保此战成功,我欲亲征。药师兄,你随孝恭平定南方,北破东突厥,西定吐谷浑,立有无数大功。现在仅有高丽未服,此役若能有你主持,我也无须亲征了。”
是时,李靖老迈,再让他带兵出征,实在是勉为其难。李世民现在这样说,李靖心中一惊。他知道,以李世民之聪明,断不会让自己挂帅出征。然李世民说出这等话,其中定是大有深意。思来想去,许是李世民深恐自己军机兵法冠盖天下,其亲征出外,京中定然空虚,怕京中发生什么变故。李靖想到这里,起身拜道:“臣以往凭借陛下天威,得成尺寸微功,累陛下记挂,臣心存感激。老臣今日虽老病交加,行动不便,若陛下不弃,臣愿随陛下到辽东建功。”
李世民心中确实想让李靖随同自己出征,一来想让李靖随军谋划军机;二来确实怕太子年幼,自己长期出外,京中容易发生什么变故。多年来,李世民既使用李靖,又时刻对他保持戒心。然他看到李靖现在毫不犹豫答应随军,又看到李靖确实老迈难行,遂叹道:“罢了,我心中确实想让药师兄随行,然你戎马一生,为我立功无数,现在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我岂能忍心让你再受劳顿之苦?外人若见你出征,定会责我不恤你了。”
李靖拜道:“藏书网臣戎马一生,若就此战死沙场,方为武人本色,乞陛下允臣随军。”
李世民摇头,坚决不许。
不过李世民在出征之前,为防国内发生变故,采取了不少应对措施。
由房玄龄留守长安,京中及国内事务由其全权主之。
由萧瑀留守洛阳。
太子李治至定州,由高士廉、刘洎、马周、褚遂良、张行成、高季辅等人bbr>..辅佐,负责处理国内要务,居中与辽东战场联络。
这样,自长安始,其中经洛阳、定州,皆由李世民所信任的重臣镇之,连成一线,万一国内有变,可保无虞。
贞观十九年二月,李世民带领大臣和武将奔赴洛阳,他在这里集齐诸军,由此开始了东征高丽之行。随行大臣有长孙无忌、岑文本等人,武将尉迟敬德、李道宗、李世、契苾何力、李思摩等人同 884c." >行。是时,李大亮带领副将程名振等人已赶至莱州。
春节之时,盖苏文得知大唐欲发兵相攻,心内不免惊惧,遂遣使携带白金入长安朝贡。唐俭奏知此事,李世民问其何以处之,唐俭答道:“盖苏文弑其君,人神共怒,陛下正欲伐之,臣以为不可接受白金。”李世民以为然,让唐俭将高丽使者引入殿内,斥道:“你们以前皆为高丽王建武之下属,有官爵在身。那盖苏文弑逆,你们不能为高丽王复仇,反而来为乱臣游说想欺骗中国,罪莫大焉。”他说完唤来孙伏伽,让他将高丽使者投入狱中治罪。
于是,一场大战拉开了帷幕。
第十九回 训太子语重心长 战辽东势如破竹
李世民还在洛阳的时候,郭孝恪派人解送焉耆王突骑支尾随而至。李世民不见突骑支,封其为左武卫将军,令其在洛阳居住。其时,太子李治在其身侧,李世民顾谓李治道:“焉耆王不求贤辅,不用忠谋,所以系颈束手,自取灭亡,以致飘摇万里,从此在洛阳居住。你为太子,即是明日之君,当以此为鉴戒,常怀恐惧之心。”
李治这一段时间常候在李世民身侧,李世民若有机会,定会训诫一番。
李世民在洛阳时还会见了一位重要人物,即是西去天竺求佛经十九年的玄奘法师,这里且按下不表。
三月初,李世民带领人马浩浩荡荡驾临定州。是时,定州刺史已接朝廷谕旨,在这里修造了简易行宫,供李世民和李治居住。李世民要在这里小住数日,一者要进一步布置战事,二者要对李治监国做些交代。
高丽之战此时已打响。李世带兵六万到达营州,与营州都督张俭会合,加上张俭所部及契丹、奚、靺鞨之兵,共有十余万胜兵屯于高丽边境;李大亮自莱州率领四万兵士登船,渡海登陆,稍作整备,即遣程名振率领一万人马奇袭高丽的卑沙城。
李世民让李大亮率先攻击,其意在让盖苏文得知后,调集兵力来对付李大亮,造成西境防守空虚,这样,李世可以挥师东进,大举破之。
事情很清楚,李世民想让李大亮的舟师为佯攻,李世的十万大军才是真正的正面进攻主力。
程名振早在攻打刘黑闼之战中,曾携带数十面大鼓在洺水城外擂响来骚扰敌人,从此显露名声。此次带兵去袭卑沙城,事先派人前去侦察,得知此城四面悬绝,难以攀缘,唯西门可上,遂定下夜袭之计。
是夜云遮星月,大地漆黑一团,程名振派一千人为前驱,自统其余九千人马随其后。这一千人到了西门,悄悄搭上云梯,开始攀梯登城。多年来,高丽人为防中国来攻,将其防御重点放在西面,并修建数百里长城。卑沙城面临大海,高丽人以为有天险可恃,所以不以为备。唐军登上城墙,高丽人方才发现,他们大呼小叫,乱成一团,但为时已晚。唐军兵士在城墙上奋勇前进,既而坠入内墙,开始围攻西门。该门平时仅有数十人防守,难以抵挡如狼似虎的唐兵进攻,很快被斩杀殆尽。
西门大开,程名振带领大队唐兵杀入城来,他们分成数队,沿街道攻击前进,卑沙城顿时陷入喊杀声中。平明时分,守城的近千名高丽兵士被杀数百名,剩余之人眼见大势已去,只好缴械投降。
后数日,盖苏文得知唐军攻陷卑沙城,大为震惊,急忙调派人马前来增援。程名振攻破卑沙城之后,又奉李大亮之令向纵深进军,不日抵达鸭绿水。此后,李大亮带领大军尾随而至。他们就在鸭绿水侧扎下营,在这里炫耀兵力,以吸引更多的高丽兵前来增援。那盖苏文不明底细,还以为唐军果然从南面大力进攻,遂从各处抽调兵力,其西面防守之力也为之减弱。
李世民到了定州,让高士廉摄太子太傅,与刘洎、马周、褚遂良、许敬宗、张行成、高季辅一起辅佐太子。他预备在这里停驻数日后,即起驾向辽东进发。
是时,李世率领先头部队进至辽东,后续队伍在定州稍作休整后,即源源不断向辽东进发。陈君宾在幽州坐镇,督促运粮队伍或经陆路、或经水路奔赴前线。李世民此次御驾亲征,将军中资粮、器械、簿书等事务皆委于岑文本署理。事实上,岑文本成了此次辽东之役的大总管。
岑文本此时在行宫之左的一处房舍内理事,李世民这日带领李治和长孙无忌走出行宫,就见岑文本那里人进人出,络绎不绝。李世民忽然来了兴致,对二人说:“走,我们到文本那里看一看。”
他们进入房舍,就见岑文本正伏在案头,案前站立了一班人。岑文本低头批完文册,头也不抬,将之递出,说道:“速速去办。”然后又埋头阅读另一卷。
房舍中人发现李世民等人进入,其中有人识得皇帝的服色,急忙俯伏在地,口称万岁。岑文本抬起头来,看到李世民驾临,急忙起座拜伏,说道:“臣不知陛下大驾光临,迎候简慢,死罪死罪。”
李世民唤众人平身,众人见皇帝到此,不敢久待,皆倒退着退出房外。李世民喝止他们,转对岑文本道:“你事务繁忙,继续办事吧,不可耽误了军机。”
岑文本躬身答应。
李世民转身要走,忽然看见岑文本眼中布满了血丝,又见其脸色苍白,遂叮嘱道:“文本,你神色疲惫,莫非身有不适吗?”
岑文本答道:“臣署理此事以来,想是平生未遇到过如此大事,心里有些着急,最近几日难以成眠,身体倒未有不适。”
“嗯,你不可劳累过度,须知此役非一日之功,现在大仗在即,你将心力耗尽,焉能长久?你居中调度,当理大事,一应庶务可交给手下人来做。诸葛孔明一生谨慎,事无巨细皆亲自署理,以致英年早逝,你千万不可学他的样子。”
长孙无忌插话道:“文本,你须谨记陛下之言。我见你出京以来,夙夜勤力,躬自料配,笔不离手,这样焉能长久?”
岑文本再向李世民拜道:“陛下,臣非勋非旧,被简拔至如此重位,实乃滥荷宠荣。臣细想自己并无长处,唯以勤补拙,方能报答陛下万一。陛下的话,臣记下了。”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事要办,然不能以残剥心力为代价。文本,你若嫌吃力,可选人来助你。许敬宗原定留在定州辅佐太子,其文笔尚可,你若有意,可自今日始帮你署理庶务。”
“许敬宗辅佐太子事大,这里的庶务,臣勉力为之,就不劳陛下费心了。”岑文本坚决地说道。
李世民摇摇头,然后带领长孙无忌和李治走出门外。
他们欲返回行宫,路上,李世民对长孙无忌说道:“文本如此勤力,又执拗不让他人来助。其与我同行,若如此下去,恐怕难以与我同返。”
长孙无忌颇有同感,说道:“文本曾对他人多次说过,其非陛下勋旧,却能官至中书令,所以要拼尽全副心力以报陛下。其心忠诚,委实可嘉。”
“文本之心,诚然可嘉,然他忘了,我们君臣共同治理天下,自己的身体其实已成为国政的一部分,焉能不加怜惜?像如晦、戴胄等人,他们当时的心思与文本相同,以致英年早逝。除了让我伤感以外,也为国家的莫大损失。无忌,晚间你再来看视文本一回,把我的这番话告诉他,并让他早点休息。”
长孙无忌答应了一声。
李世民转对李治说道:“治儿,你知道岑文本为何如此尽力吗?”
李治答道:“岑文本小吏出身,却被父皇擢拔至相位,所以心怀感激,以致夙夜勤力。”
“你的话,仅仅说对了一小半。不错,岑文本对我心怀感激,然天下官吏有许多,不可能人人皆有这等殊遇。我若仅靠私恩待人,又有多少私恩能满足天下之人呢?我所恃者,唯营造清明政治氛围而已。有此气氛,则能人尽其才,人人靠德才来晋仕途,不思其他旁门左道。”
李治知道父亲又借岑文本的事例来教谕自己,遂恭恭敬敬答道:“儿臣记下了。”
李世民接着道:“为人君者,须有知人善任的能耐,力求抑其所短,用其所长。如你舅舅无忌,其善避嫌短,应物敏速,决断事理,古人不过;而总兵攻战,非其所长。你舅姥爷士廉,其涉猎古今,心术明达,临难不改节,做官无朋党;所乏者骨鲠规谏耳。所以多年来,我从未让你舅为帅出征,未让你舅姥爷充当谏臣,皆用其所长。”
李治点头领会,长孙无忌随同李世民多年来,从未听过李世民如此全面恰切地评价自己,心中默许了李世民的说法。
李世民接着评价他人:“至于其他大臣,你日日接触他们,也应该了解他们的优劣,然后暗自揣摩,以形成自己的定论。像唐俭,其言辞辩捷,处事周详;他事我二十余年,没有一言语及献替,此为所短。岑文本性质敦厚,文章华赡;而恃论恒据经远,自当不负于物。刘洎性最坚贞,好诤谏;然为人好然诺,私于朋友,有时失于原则。马周见事敏速,性甚贞正,论量人物,直道而言,我所交托他办的事,多能称意。褚遂良学问稍长,性亦坚正,然其亲附于我,若飞鸟依人,人自怜之。”李世民现在评论的人物,多是朝中正当壮年的重臣,对房玄龄、萧瑀等人未有提及,可见他虑及后事,将这些人的品行告知李治,以为其用。从他对群臣的评价中可以看出,他最钟情马周,对褚遂良善于迎合自己也有察觉,然并不点破,依旧用其所长。
李治用心记下,躬身说道:“儿臣谨记。”
李世民叹口气,说道:“这识人一节,非是一蹴而就之事。人之性情虽大势不改,然其往往随情势变化而动。为人君者,须时刻洞察人之变化,因人而异予以规导。王莽篡政之前,何等谦恭下士,谁能想到他是大奸之臣?”
李世民看到李治无言以对,知道要把此儿辅成一位贤明君主,非是短日即成之事,遂心中又暗叹了一口气,嘱咐道:“治儿,我让你在定州居守,一者想让你居中联络前线与京城之事,多些历练;二者让你舅姥爷等人辅佐你,使你多识一些圣贤道理。我此去辽东,至多半年时间。待我们返回京城之后,我静下心来将多年的主政经验书成册,以为你用。”
李治唯有连声答应。
此后数日,李治因李世民即将出征,常常不自禁落下泪来。这日李世民亲佩弓矢,骑着“飞白”马,鞍后捆着雨衣等物,俨然一位出征之帅。其身后有岑文本、长孙无忌等人随行,李治率高士廉、刘洎、马周等人将御驾送出城外。当李世民挥鞭欲行的时候,李治禁不住又落下泪来,悲泣道:“父皇此次远征,使儿臣监国。儿臣自知责任重大,深恐失误。”
李世民停鞭厉声道:“今留你在国内镇守,..辅以俊贤,欲使天下之人识你风采!夫为国之要,在于扬贤抑不肖,赏善罚恶,至公无私,你当努力行此,悲泣何为!”
李治向来怕这位严父,闻听此语,急忙将眼中的清泪收了回去,躬身答道:“儿臣谨记父皇圣训,就此恭送父皇出征。”
李世民点点头,然后扬鞭一挥,说道:“走吧。”“飞白”体会主人的心意,昂首长嘶,随即甩开蹄子迅跑起来,后面的大军也随之起动。
皇帝御驾一路上辰时启程,遇晚则休,所有人因奉李世民严令不许招摇,沿途显得比较安静。大军愈向北行,愈觉得清凉。他们在路上行了三日,这日到达幽州地界,幽州刺史早早在边界上迎候李世民。此时已午时过后,再行半日,即可入幽州扎营。这时,一名别将匆匆赶上前来,向长孙无忌禀报道:“长孙大人,大事不好,岑中书令刚才忽然倒栽马下。”
长孙无忌停下马,惊问道:“伤在何处?”
“外伤没有,只是已然气绝。”
长孙无忌似自言自语道:“是了,他这几日精神耗竭,其言辞举措,颇异平日,以致衰竭而终。”他撇下别将,扬鞭疾驰,赶上行在前面的李世民,将岑文本已逝的噩耗告诉他。
李世民听完,怔怔地流出眼泪,叹道:“大军尚未行至辽东,就损了我一员重臣。唉,文本啊,你为何如此拼命?”他下令大军停止前进,带同长孙无忌等人向后返回。
岑文本静静地躺在路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唯神情恬静,宛似劳累之后沉沉睡去。
李世民下马抢到岑文本之前,用手抚着岑文本之面,泣道:“文本啊,你为何如此绝情,我们一同行军,连最后一句话都不想对我说吗?”
长孙无忌等人及路侧的兵士见李世民如此动情,禁不住也随之垂下泪来。长孙无忌见李世民在那里哀痛不已,遂上前劝道:“陛下,现在正是行军之时,不可误了时辰。文本的事,就由臣在这里善后,陛下还是先入幽州吧。”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吧,你派人将文本的尸身送回京城,再拟旨一道,赠文本为侍中、广州都督,谥曰宪,让其陪葬昭陵。”
长孙无忌躬身答应,李世民遂辞别岑文本尸身,带领大军向幽州城内进发。由于此事耽误,大军行入幽州城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幽州刺史将李世民领入行宫,即奉上晚膳。
李世民眼望案上的膳食,举箸欲夹,忽然又怔怔地流下泪来,对陪膳的长孙无忌和幽州刺史等人说道:“想起文本离我而去,从此人鬼二途,我心中实在难受,也难以下咽。”
幽州刺史劝道:“陛下御驾亲征,今后还有许多激战和大事需陛下调度,陛下不可因此损了心力。”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为何好人不长寿呢?无忌,我曾听遂良说过,文本被授为中书令,有人劝其要多置家业,文本叹道:‘我原为汉南一布衣,徒步入关,所望者不过秘书郎、县令耳。今无汗马功劳,却以文墨之事至宰相,已宠荣无限,何必要再置产业?’你听,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文本的病根儿已然种下了。”
长孙无忌不想让李世民继续伤感,遂转换话题,问道:“陛下,如今文本已逝,其经手之事太过重要,可让何人代之?”
李世民沉吟道:“我原来就说过让许敬宗帮助文本,奈何文本不听,果然有今日之事。也罢,可让驿使传许敬宗速来,让他接手文本之事。”
此后,长孙无忌等人变着法儿让李世民进膳,李世民拗不过,只好勉强吃了几口。膳食过后,夜色已浓,众人让李世民早点安歇。
忽然,城中响起鼓声,那是值夜之人以鼓声报时辰兼以巡守。
李世民闻之,心中不忍,对长孙无忌道:“文本殒没,我不忍再闻鼓声。无忌,你速令人去传,三日内不许再有鼓声。”
此后数夜,军中果然寂静无声,李世民以撤鼓声向岑文本志哀。
李世率领十万大军屯于营州,闻听李大亮的舟师已袭破卑沙城,并耀兵于鸭绿水,使得盖苏文抽调兵力驰援南线,其西部防线相对空虚,遂向李世民请旨,欲开始总攻。
其时,李世民正行至北平,当即准奏。
李世接旨后,即召集众将商议。他手指山川图道:“此去平壤,须击破二城方为通途。在我们的前面,为辽东城,此为平壤的第一道屏障,再其后,即是安市城。我意待皇上到来之前,发起总攻,先拿下辽东城,以为献礼。”
李道宗、张俭、契苾何力和李思摩等人在营州等待日久,心中早已焦急,早就想马上开战。契苾何力最为性急,说道:“李尚书有些保守了,若向皇上献礼,岂止一城?我们不如将安市城一同拿下,这样岂不爽快?”
李世摇头道:“高丽国防备日久,像辽东城、安市城最为坚固,等闲难下。我说拿下辽东城向皇上献礼,已过于乐观了。为将之道,在于知己知彼,不可一味乐观。”
张俭久在营州,深知高丽形势,其相当持重,说道:“李尚书所言甚是。昔隋炀帝四攻高丽不下,高丽正是倚仗城池坚固。我们此次进攻,不能有轻视之心,须稳妥为要。”
李世又手指山川图道:“你们看,辽东城的北面,有一建安城;其南面,有盖牟城。我意由张都督率兵二万,攻破建安城;由任城王率兵二万,攻破盖牟城,使其难以支援,又可阻挡高丽后续援兵。”
李道宗、张俭躬身接令。
李世接着道:“此二处战斗打响之后,我以契苾何力、李思摩为先锋,率兵五万,直击辽东城!”
李世寥寥数语,已勾勒出此次大战之要点。李世平时话语不多,可谓沉默寡言,其说出之语,皆是深思熟虑而成。众人知道李世作风,接令后不再多话,各自回营准备。
第二日,张俭率领北路军出营州向建安城进发。北路军以原营州兵马为主,兼有部分契丹、靺鞨、奚族人马。他们熟悉地势,进军迅速,所经道路并无高丽兵马防守,这样很快行至建安城。
建安城内仅有数千高丽兵防守,其城池与辽东城相比,要简陋许多。张俭行在路上,其手下人皆建言强攻建安城,认为其不堪一击。张俭道:“我们此去建安城,非专取该城,更要据守此城防守后续援兵。现在李尚书尚未打响辽东城之战,我们这里若动静太大,对那面不利,还是以奇袭为好。程名振奇袭卑沙城的法子,我们可以借来用一用。”
众将依计而行,契丹兵和靺鞨兵善于夜行,就充当了此战的先锋。是夜,漆黑一团,数百名契丹、靺鞨兵身穿夜行衣,手持涂有黑泥的利刃借着夜色逼近城墙下。他们向城墙上抛去带有抓钩的绳索,然后沿着绳索攀上城墙,结果了守夜的高丽兵后,即大张火把,逢人便杀,基本上将城中守军斩杀殆尽。是夜,建安城完全落入了唐军的手中。
南线的战斗此时完全变成了强攻。李道宗率军出了营州直奔盖牟城,其间有一城池名叫新城,横在当路。李道宗挥兵强攻,很快将新城拿下,如此在新城耽搁了一日。盖牟城守军闻此消息,立刻整军为备,打点精神防守城池。李道宗这一日到达盖牟城下,眼见城上旌旗招展,高丽兵持械防守,再想奇袭,已经不能。
斥候报知盖牟城中有高丽百姓二万余口,有五千兵马防守。更有一个坏消息,即是城中存粮甚多,约有粮食二十余万石。
李道宗沉吟道:“城中果然有粮二十余万石吗?若果真如是,他们打定主意凭坚城与我相抗,如此持久下去,那如何得了?”他对身边的阿史那社尔说道:“事不宜迟,立即组织精兵硬攻,那些带来的抛石车也算是有了用场。”
侯君集在攻克高昌国的过程中,其使用的抛石车闻名天下。李世民让阎立德依样建造配发军中,高丽城池坚固,定有用上抛石车的地方,唐军此来,随军携带了许多抛石车。
契苾何力依令前去攻城,他先令大军将盖牟城团团围困,然后用硬弓强弩猛射一阵,然后下令发动抛石车。
这些威风凛凛的抛石车被推到阵前,高丽兵从未见过如此的庞然大物,皆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些玩意儿有何用处。过了一会儿,他们领教了此物的厉害。只见如流星般的巨石锤急速撞过来,锤落之处,砖石乱飞,血肉成饼;又听那抛石车轧轧作响,圆石不绝地飞过,砸得人们鬼哭狼嚎。
李道宗用了一天多的时间,终于攻下盖牟城。是役,掳掠高丽百姓二万余口,检点城中粮草,足有二十余万石,如此为唐军增添了粮秣。
北路军、南路军攻破建安城、盖牟城的时候,李世悄然带领五万兵马进至辽东城下。一夜之间,唐军即在辽东城周围掘土为垒,将辽东城团团围困。
此时,李世民的车驾行至辽泽。这里泥淖有二百余里,人马难以通行。李世民站在泥淖之侧,皱眉问长孙无忌道:“这里怎么就成了泥淖?李世前来之时,为何就能通行?”
长孙无忌答道:“辽东苦寒,当李世前来之时,这里还是一片冻土。如今夏季已至,冻土被暖气融开,于是就成了泥淖。”
李世民扭头看身后长长的队伍,心想李世已开始进攻辽东城,自己若绕开泥淖另行觅路,又会耽搁数日时间。想到这里,他令人传阎立德前来。
将作大匠阎立德一直在督造战船,使命完结后,又随同李世民出征。大军行至泥淖裹步不前,他早已在泥淖边观察半天,闻听李世民来唤,急忙三脚并成两步赶至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手指泥淖,问道:“阎卿,眼前泥淖拦路,你有何妙计?”阎立德答道:“臣刚才观察多时,见此泥淖表层松软,半尺以下即为硬土,如此就有可为之道。”
“有何可为之道?”
“若有木锯之物,可令兵士就地伐树,锯而成板,一溜儿向前铺开,则可到达彼岸。然仓促之间难筹集木锯等物,只好退其次,使用一个笨法儿。”
“什么笨法儿?”
“可将运粮车上的粮草除下,选精壮之士就地取土,然后推入淖中铺成一条通路。”
“如此二百里泥淖需要多少时日方能铺到头?”
“臣事先向当地人打听过,此泥淖南北稍长,约有二百余里,然东西直线距离,不过六十里。如此,三日之内,此路可成。”
“三日?如今张俭与道宗为两翼,李世居中,已打响辽东城之战。朕观来书,辽东城内有守军五万,并有居民八万,且城坚难攻,假若高丽倾国来援,我军定会处于不利境地。我们若在这里裹足不前,万一他们支撑不下去,则此战危矣。”
长孙无忌宽慰道:“请陛下放心,李世、任城王多历险仗,张俭又有多年的对阵经验,料他们攻坚不成,定可自保。”
李世民转对阎立德道:“事不宜迟,你速速组织精壮之士布土成桥。若车儿不够,亦可用马驮土,这样日夜兼程,让大军早点过去。辽东城之战,为此役的首场大战,非打胜不可。朕所料不错,辽东城那里,如今激战正酣,我们若不能及时过去,那里定成胶着态势。”
李世民毕竟为战场中历练出的谋略大家,其置身于战场之外,便能够洞察战斗进程中的细微之处。辽东城为高丽的一座重镇,盖苏文在这里布置了五万兵马来防守。盖苏文曾对其守将说过:“若唐军来攻,你只要凭坚城固守十日,我可调遣重兵前来驰援,则其围自解。”
辽东城守将按照盖苏文的意思,闻听唐军来攻,即坚守城门固守城池。此城经高丽人多年修筑,城墙高耸,城楼巍峨,城墙外侧以坚石垒就,内侧用夯土堆成,其厚二丈余。
李世带领大军将辽东城团团围住,然后让人引抛石车向城墙进攻。是时,高丽人已经知道唐军的抛石车非常厉害,在城内准备了大量的石块和木头,预作恢复豁口的准备。唐军将抛石车发动,石锤砸破城墙外层的石块,然对内层的夯土无计可施。李世此行带来抛石车仅有二十余具,数量显得有些少,对辽东城威胁不大。如此,唐军无法很快突破城墙,战斗呈现胶着态势。
盖苏文得知唐军开始进攻辽东城,遂发步骑四万前来驰援。盖牟城为高丽援兵的必经之路,这样,首要压力皆集于李道宗身上。
李道宗是时领兵二万镇守盖牟城,闻听高丽的四万兵马长驱而来,即召集帐下众将商议对策。众将以为高丽兵多,难与之正面相抗,不如坚守盖牟城,以待援军到来后再行对阵。
李道宗问契苾何力道:“何力将军,你以为城能守吗?”契苾何力踌躇道:“若固守此城,再催皇上和李尚书来援,定能挡住敌军。只是辽东城那里吃紧,皇上又久无消息,若被敌人团团围困,时间一长,恐生变故。”
李道宗沉吟道:“城中粮草充足,最近又加固了城墙,若固守此城,大可抵挡一阵。只是我们一路上势如破竹,闻听高丽援兵前来,即龟缩城内固守,未免堕了我方的锐气。”
这时,中郎将马文举大声说道:“末将尝闻皇上征战之时,常常凭深沟高垒与敌相持,俟敌方疲惫,方才奋勇出击。任城王守此城,慎重防守,恰恰是为了打击敌方的锐气。”
李道宗摇摇头道:“高丽人恃其人数众多,认为自己深明地势,所以有轻视我心,此非锐气,实为其骄气。他们远来疲顿,击之必败!众将军,如今辽东城那里激战正酣,皇上领兵兼程赶来,我们为前军,应当清理道路来迎接皇上,怎么能够等待皇上来交战呢?”
契苾何力响应李道宗,说道:“不错,我们为前驱,本来要替皇上遮风避雨,岂能让皇上来犯险?任城王,末将愿请为先锋。”
李道宗于是让马文举率兵六千镇守盖牟城,让契苾何力领兵四千以为先锋,自带一万人随其后。
四万高丽兵士浩浩荡荡杀奔过来,他们事先已侦知盖牟城仅有二万唐兵防守,料定唐军定会倚城防守,不敢出城迎战。他们一路上放心大胆策马狂奔,一直奔到盖牟城下。
契苾何力带领四千劲骑隐于山脚之后,他登高望去,看到高丽兵的队伍拉得非常长,感到正是出击的机会,遂上马大声喝道:“众将士,随我进攻!”他一扯缰绳,马儿长嘶一声,猛然向前疾奔。其余人跟随契苾何力,皆手持闪亮的马刀,口中大喊出声。
高丽兵一路行来,未见唐军踪影,心中非常轻松。现在忽听喊声如雷,又见前方马刀如林,一下子惊呆了。契苾何力的劲骑迅疾闯入敌阵,他们挥刀劈杀,一下子将高丽兵阵形杀乱。高丽兵停下前进的脚步,在那里乱成一团。
四千对四万,毕竟是一比十的比例,唐军在人数上处于劣势。高丽主将稳下神来,发现唐军无后续队伍,仅此数千人马,遂大声呼喝,组织人马重重围了上来。是时,四千唐兵劲骑由于前进速度非常之快,已杀到敌阵纵深之处。高丽后续人马源源不断地前来,然后分成左右两队,将唐军一重又一重地围困。那四千唐兵在阵中斗志不减,怎奈敌军越来越多,渐渐在阵中腾挪不开。
契苾何力观此情势,知道若杀出一条血路突围出去,则会平添敌方气势,己方将前功尽弃。为今之计,唯有与敌方纠缠下去,以待援军来到,方是取胜之机。想到这里,他抖起精神,带领身边劲骑向敌人纵深猛冲。契苾何力一马当先,挥舞马刀左右劈杀,直杀得血染战袍,马刀刃上现出豁口。这时,他看到敌方一将手中马刀异常明亮,心想此刀定为好刀,遂大喝一声,纵马迎上前去,迎面将刀一挥,引得那人挥刀来迎。契苾何力顺势改砍为削,将那人挥为两截,然后俯身取刀。
当契苾何力俯身取刀的当儿,旁边一根长槊疾伸过来,直直地刺入契苾何力腰间。契苾何力此时已取刀在手,遭此剧痛,忍不住大叫一声,然后倒栽马下。
契苾何力腰部受创,倒栽马下。他忍着剧痛,左手紧握敌方槊杆,右手挥刀猛砍,将此长槊挥为两截。他又奋起神力,用力将槊杆拔出,然后将染着自己鲜血的槊枪头向那人猛掷过去,那人哀号一声,倒栽马下。
唐兵毕竟训练有素,他们见主将倒地,急忙冲上前来,一些人挥刀猛砍防护,数人下地搀起契苾何力,用布条裹紧其受伤处。
契苾何力上马,仔细观察战场形势,感到压力越来越大,遂传令道:“大家且战且退,不许再向前冲锋,以待援军来到。”
话音未落,就见来路上有大队唐兵现身,显是李道宗带领的一万兵来到。契苾何力见状大喜,大喝道:“援军到了,不要后退,向前奋勇杀敌!”
高丽人本来围住契苾何力所部,以为可以慢慢将之聚歼,定成胜局。不料背后又出现大量唐兵,一下子惊慌失措,阵脚渐渐散乱。
蓦地,只见正北方又有一彪兵马杀到,观其旗帜,依稀是唐军模样,他们觑准高丽人队伍腹部猛砍。这下子,契苾何力领兵在敌军阵中左冲右突,李道宗带领一万人自西向东与敌交手,北面来的唐军强攻敌军腹部,三股兵马相互呼应,顿时将敌军冲得七零八落。
李道宗见北方出现己军,知道其来龙去脉,感叹道:“李尚书心有全局,其围攻辽东城费心费力,犹抽调兵马来援。”这彪兵马正是李世所遣,领头之人正是阿史那社尔。
当是时,唐朝兵马训练有素,雄视天下。高丽人固然骁勇,其凭借坚城尚可与唐军一搏,然到了阵上与唐军面对面厮杀,根本就不是对手。高丽主将眼见又来了大队唐兵,又见己方阵脚已乱,遂无心恋战,鸣锣收兵,在阵上丢下数千具尸体,仓皇逃走。
此后,盖苏文不再派兵来援,明显让辽东城自生自灭了。
后数日,李世民带领人马进至辽东城前,扎营于马首山。众将闻听李世民到此,纷纷前来面圣。那契苾何力创伤甚重,也让人用担架抬着来到营前。
李世民对李道宗不畏强敌、毅然进击的举动非常赞赏,夸赞道:“为将之道,在于不墨守成规,善于把握战机。朕以往征战之时,多采用坚壁对垒的法子,以拖住敌军,磨耗其兵锋与粮秣,然后捕捉反攻制胜的战机。道宗此次若用此法,不失为稳妥的法子。可是呀,辽东温暖时辰相对短暂,不容许我们在这里持久作战。道宗能够体察大势,以少胜多,实有非常的胆魄。”
李道宗谦虚道:“臣弟为前驱,即有开山辟路之职责,不敢将难事留给陛下面对。臣弟当时仅这样想,并未想许多。此战多亏李尚书派兵来援,否则亦凶险得很。”
李世接口道:“臣主持此战,当时闻听敌军来援,觉得盖牟城那里我军毕竟单薄,所以分兵一万前去援救。臣知道,若盖牟城有失,定会助长敌军气焰,亦会对攻辽东城不利。这次将敌人击退,使我军绝了后顾之忧。”
李世民点点头,走到躺在担架上的契苾何力面前,然后蹲下问道:“何力,你伤重如此,何必再劳顿至此?”
契苾何力忍着疼痛说道:“臣闻听皇上到此,身上的伤就好了一半,所以挣扎来此。”
李世民唤过随行的御医,让其取出宫中自制的金创药,嘱其替契苾何力换上。御医打开其伤口上的扎布,只见其创口一片血肉模糊,其内里有脓血溢出。李世民观此情状,责怪契苾何力道:“你怎能如此不小心?你创口既深,又化有脓血,实属危矣,莫非想丢了性命吗?”
御医取来“土窖春”酒,用干净的揩布蘸上酒,细细将其创口上的污血揩净,然后取出金创药,欲为其敷上。
李世民伸手取过金创药,说了声:“我来吧。”然后手捻金创药,将细药面儿均匀地撒在其创口上。众人见皇帝亲自为臣下敷药,皆大为感动,那契苾何力受此皇恩,早已忘记疼痛,眼中涌出激动的泪水。
御医将契苾何力包扎好,然后禀道:“陛下,何力将军伤势严重,每日需换药数次,不可让其再劳顿了。”
李世民道:“你们将何力抬往后营,轮班看顾,按时换药。万一何力有什么闪失,朕拿你们问罪。”御医唤人将契苾何力抬往后营。
因为李道宗、契苾何力却敌有功,李世民当场下诏,大加赏赐二人。
李世民转问李世道:“世兄,你围辽东城已然旬余,有可攻之道吗?”
李世将辽东城的防守情况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高丽经营此城日久,其城墙太厚,急切难攻。且臣携带的抛石车太少,对其城墙无可奈何。”
李世民道:“利用云梯等法,可以强行攻城吗?”
李世摇头道:“辽东城四周,皆建有护城壕沟,里面注有三丈余深水,我军难以接近其城墙之下,更难以架梯登攀。”
李世民点点头,深知李世晓畅兵法,办事持重,他既然说此城坚固,则不为虚,遂沉吟道:“也罢,我明日先去观测一番再说。盖苏文所恃,不过想以坚城与我军相抗,辽东城为进军平壤的第一座要塞。我们攻下此城,定会让高丽举国震骇。”
李世民让李道宗和张俭继续去二城防守,以防备高丽兵来援。他自己带领随行兵马直扑辽东城下,将辽东城围得一层又一层。
李世民带领众将绕辽东城巡视了一圈,回到中军帐,对众人说道:“朕观此城墙,委实坚固无比,将所有的抛石车用上,恐怕亦收效甚微。欲攻破此城,须另用别法。”
李世道:“臣寻思日久,觉得要攻破此城,首要者须填平壕沟。如此,抛石车可抵近发射,亦可竖云梯登城。只是此壕沟已注满水,其深数丈,若想填平,恐怕会耽搁时日。”
李世民断然道:“只要此笨法儿可以奏效,我们不妨用之。事不宜迟,我们马上要办。世兄,你可调派人马,选弓箭手用强弓硬弩压住对方,使他们不至于威胁我军填土之人。其余之人,全体动员,立刻运送土石。”
李世民说罢,即换下铠甲,换上轻便衣服,乘“飞白”马来到取土处,让人将盛土的布兜挂在马后,然后一手持缰一手提一布兜土飞奔至壕沟前,将土卸下。
众将士见皇上如此,皆争先恐后取土填壕。那边,手持强弓硬弩的兵士觑准敌方城楼,看见有人冒头即将弩箭发射出去,以掩护填土之人。为了增加气势,阿史那社尔集合军中所有战鼓,将之擂响,昼夜不息。唐兵闻此鼓声,愈壮胆气,日夜填壕不已。
过了数日,四周的护城壕上直直地出现了许多土埂,这些土埂自然是唐军填埋而成。
是夜南风忽起,其风甚急,吹得飞沙走石。李世民见状,嘱李世于子夜时分开始发起总攻。
那日李世民和李世站立一起,远远观察城中动静。李世民忽然说道:“世兄,想不到辽东城墙修得好,那四面的城楼也修得漂亮。你看,这些城楼高耸云天,又修饰得五颜六色,国内除了长安、洛阳以外,尚无如此美丽的城楼。”
李世不明李世民之意,随口说道:“高丽经营此城多年,确实下了许多工夫。”
“世兄,这些城楼敢是木制的吧?”
李世点头认可,说道:“高丽多木,其城楼皆是用木所制。”
“若有风刮来,此楼被火燃起,又当如何?”
李世恍然大悟,明白李世民欲用火攻之策,遂大喜道:“陛下圣明。若城楼被燃,风助火势,满城皆燃。”
君臣二人定下火攻之策,遂静待风起。是夜南风刮起,该是他们用计的时候了。李世令弓弩手继续逼迫敌人不敢露头,再令抛石车到达攻击位置,其他人员携带云梯等物各就各位。
子夜时分,李世一声令下,只听大鼓擂响,震得地动山摇,唐兵齐刷刷地打出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抛石车轧轧作响,大石锤猛然砸到城墙上,只听“哐哐”之声响个不绝;那些圆石不绝地抛到城墙上,石落之处,间或听到有人哀号。
如此阵势过了半个时辰,那些手持云梯之人开始发动。他们个个手持火把,爬到云梯顶并不登城,而是不绝地将火把抛到城楼上。是时南风甚烈,辽东城之西南楼最先起火,先是一点二点,继而燃烧成片,成为熊熊大火。风助火势,将火焰逼向城墙北面之下,很快,将城中民房点燃。高丽人建房,不似中土那样夯土为墙,而是伐木为柱,围以木板,其房舍十之八九皆用木头造成。可怜一把火,便将全城燃起,陷入火海之中。
李世民是时,立在西南城楼之下,眼望城中烟焰张天,火光将天空映得通红,遂对李世道:“世兄,可以下令登城了。城中守军此时被火所困,没有精力再来防备我们。”
辽东城因此被破。
是役,辽东城守军或被杀或被火烧死约有万余人。其余守军一万余人及百姓五万余口,皆成为唐军的俘虏。李世民当即下诏,改辽东城为辽州,让张俭兼任辽州都督。
李世民令大军在辽州休整数日后,即挥兵东进,很快拿下了白岩、麦谷、银山、后黄四城。前锋所指,直逼高丽的下一个重镇——安市城。若安市城被克,下一个即是高丽的都城——平壤。
战事至此,时间不觉已经进入六月了。
第二十回 击安市围城打援 弃奇计相持攻坚
六月二十日,李世民率领大军进至安市城。唐军在城西十里处扎下营寨,意欲休整数日后即开始进攻安市。
盖苏文闻知唐军攻破辽东城直逼安市城,安市城又为平壤的最后一道坚固屏障,他不敢忽视,遂调派举国兵马来此会战。他调北部耨萨高延寿、南部耨萨高惠真率十五万高丽兵来救安市。李世民在安市城西扎营之时,此两路军分别进至离安市四十里处。
是夜,月色皎洁,将大地洒成一片银白。李世民不顾征途劳累,带领长孙无忌、李道宗、李世等人骑马前去观察安市城防。他们一路驰骋,来到安市城西的一座小山上,此处可将安市城防尽收眼底。
安市城内有居民八万口,另有胜兵三万。其城坚固无比,比辽东城更胜一筹。
李世民眼望城内灯火,对其他人道:“朕在国内,亦知安市城大名。盖苏文之乱,这安市城主不服。其凭借城险兵精,加上自身颇有才智,作战勇猛,不听盖苏文号令。盖苏文领兵来讨,在此交战十余日而不能下。盖苏文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城主继续镇守此城,并给予其许多特权。”
李道宗恭维道:“皇兄在京,犹知千里之外发生之事。”
李世民道:“朕欲伐高丽,已准备了年余时间,对其发生之事,当然要事事关心。”
长孙无忌道:“陛下,若安市被破,此去平壤即变成通途,算着时间,冬日前即可解决高丽之事。”
李世比较持重,说道:“六月已经过半,陛下刚才说了,安市城险兵精,急切难攻。另外,斥候来报,高丽二路兵马来援安市,其扎营之处离安市仅四十里,眼前有恶仗在即,还是稳妥为要。”
李世民点点头,问李世道:“世兄,我们眼前有坚固的安市城,在其后又有二路高丽援军,我们应该如何应付呢?”
“臣意目前以打援为主,为了防备城中守兵逸出,可拿出少许兵力围城。其余大部兵马,全力对付高丽援兵。”
“就这么办。道宗,这围城之事,由你带领三万兵马来应付。三万对三万,你觉得能行吗?”
“请陛下放心,臣弟带领三万兵马重点围其城门,另设疑阵疑兵,使城内高丽人不敢妄动。臣再将抛石车、撞车使上,更使高丽人胆战心惊,绝不敢出城一步。”
“那好,安市城就暂且交给你了。待我们打败敌方援兵,再回头对付安市城。”
李道宗躬身答应。
李世民遥望南天,只见空中星光闪烁,一颗流星划过星空,悠忽不见,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他在那里沉思片刻,转对李世道:“世兄,你若是高延寿,将如何与我对阵呢?”
李世未想过此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世民接着道:“我刚才替高延寿、高惠真筹下三策。其引兵直前,以安市城为垒,据高山为险,这样有安市城中粮草接济,可以与我军展开持久战。其间,他们再遣手下来纵掠我军牛马,以阻断粮草供应。我们远行千里,利在速战,若与其相持难以攻下,归去时又有泥淖阻路,如此就陷入两难境地。此为上策。”
众人皆点头,这种战术是李世民多次使用过的,且每次都收到奇效。
“中策,其携安市城人口尽数连夜远逃。至于下策,则是其不自量力,来与我交战。众卿,你们可拭目以待,高延寿、高惠真必取下策,也必为我生擒。”李世民如此说话,显示其十分自信,认为攻破安市城及克平高丽为手到擒来之事。
李世心中忽然晃过一丝忧心,其时已为六月下旬,再过两个月天气就要逐步转凉。此去平壤,还有相当距离,何况眼前还有一场恶战在即,想要克平高丽,时间毕竟有些太仓促。他将嘴张了张,又想李世民心情正好,正是大战前夕,就将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李世民又布置道:“高延寿、高惠真离此四十里处屯兵,我恐怕他徘徊不前。明日,我们大军缓缓行动,可派阿史那社尔引千余突厥兵前去诱敌。”
一条打援之计已确定下来,他们趁着夜色,驱马返回驻地。
李世民在那里为高延寿筹划计策,高丽军中亦有高人。此人名为孙代音,官名为对卢,此时正向高延寿献计。
孙代音言道:“高耨萨停兵至此,意欲何为?”
耨萨之官类似于国内诸道大使,与诸道大使相比,耨萨手下有诸多酋长,又掌握有胜兵,集军民于一体,权力极大,不像大唐诸道大使那样实为虚职。高延寿在诸耨萨中实力最强,盖苏文对他也另眼相看。
高延寿很干脆地答道:“莫离支令我等前来援救安市,即是要击退唐军。我军加上安市守军近二十万人,人数上优于唐军,我们自然要迎头痛击。”莫离支为盖苏文自立之官名。
孙代音摇头道:“高耨萨若如此布兵,正合大唐皇帝的心意。”
“怎么会合了他的意思?”
“当今大唐皇帝,即是昔日秦王。此人为秦王时东征西讨,剿灭群雄,即皇帝位之后又刚柔相济,使四夷宾服,可见其有旷世之才。他如今率国内精兵来征我国,其志在必得,若与其硬抗,不能胜也。”
“如你所言,我们难道就此束手就擒吗?”
“当然不能束手就擒!我听说昔时秦王好用持久之战,以此收到奇效。”
“是的,我也听说过他好凭坚城据守,来拖延对方,然后觑准时机猛然一击。”高延寿点头赞许。
“对呀,耨萨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也吃吃苦头。”
“你让我们全体人员入安市据守吗?那怎么行?城中粮草毕竟有限,难以保证近二十万人的供应。”
“二位耨萨其实不用入城据守,可依山险处扎营,与安市互为犄角之势。这样,城中粮草充足可供己用,我们二路大军有后方供应,就有了持久战的资本。这样旷日持久与唐军相持,不主动出兵与其决战,再分遣奇兵断其粮道。待凉风渐起,唐军缺粮定会觅归路,耨萨此时再全力出击,破唐军必矣。”
高延寿摇头道:“此计不妥。莫离支令我等前来迎战,是让我们将唐军驱出境外,不能任其长期在国内驻扎。你忘了,这里非关中土地,唐军不能随心所欲,相对而言,我军却能腾挪自如。”
高延寿最终没有采纳孙代音的意见。
第二日一早,阿史那社尔率千余突厥兵来此骚扰。他们经历大半夜的行军,已然十分疲惫,身上落满了尘土。高延寿登高一望,看到唐军如此情状,笑对孙代音道:“唐军精兵就是这般模样么?哈哈,简直不堪一击!”
孙代音提醒道:“秦王惯好诱兵之计,眼前仅有千余人,耨萨不可不防。”
高延寿本来亦为睿智之人,然见唐军深入本国腹部,四周皆是高丽之人,心中就大意起来。他们认为唐军如此做实犯了兵家大忌,高丽举国相攻,定能打败唐军。他对孙代音的提醒不以为然,斥道:“什么诱兵之计?我挥师西进,唐军难挡其锋,其大队人马我尚且不惧,又怕什么引诱之兵?”他说罢,号令二万兵马为前锋,意欲将来搦战的千余突厥兵斩杀干净,随后兵马依序前出,今日内要将营寨扎在安市城前。
阿史那社尔看到高丽兵倾营而出,心中大喜,知道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遂命令从人且战且退,与敌方保持接触,日暮时分将敌方引到西岭前。
李世民此时带领大队人马以西岭为中心排开阵势准备迎战。正午时分,李世民带领长孙无忌等人登上西岭顶峰,观察山川形势,寻找可以伏兵及出入之所。李世民观察了片刻,转对众将道:“日暮时分,高丽大队兵马会蜂拥而至。朕多年来未曾点兵,你们以为可用何策制之?”
李世民出此言显然是故作谦虚,其即位以来固然未典兵出征,然每次战事皆是其事先筹划而成。李世等人深明此节,多年来秉承大事由李世民亲自来定,战事细微之处方自主处置的方针。
长孙无忌答道:“臣听说战事之前,须观察士气情状。臣刚才行经各营,见士卒听说高丽人将至,皆摩拳擦掌,拔刀结旆,喜形于色,此必胜之兵也。士气如此,陛下又亲历险境,身先士卒,更能激起将士斗志。多年来,凡出奇制胜之策,皆出于陛下圣谋,诸将不过奉旨成事而已。今日之事,还要乞陛下指点玄机。”长孙无忌说完,李世等人急忙表达相同的意思。
李世民为秦王时征讨四方,每临战事皆召开战前会议,让众人献计献策,然后采纳其中有益成分,再定交战方针。如此,李世民声名鹊起,天下之人皆认为打了胜仗为李世民一人的功劳。可悲的是,李世民现在也喜欢听别人恭维自己,以为普天之下以自己的军机兵法最为超卓。他现在听了长孙无忌的话,心里非常舒坦,觉得确实如此,不禁笑容上脸,然口中还是谦虚道:“诸卿如此说,实在过于推重朕。临阵之事瞬息万变,以一人之智决之,难免失于简单,朕还是要与大家共同商量方为稳定。”
李世民不待众人说话,指示前方道:“朕意已决,今夜要将战事布置停当。世兄,你可带领步骑一万五千人在西岭山前布阵,直接面对高丽来军。无忌,你可带精兵二万,今夜自山北出于峡谷,以冲其后;朕自带其余兵马,偃旗息鼓,隐于西岭之上。明日,你们二路兵马前后夹击,定会搅乱其阵,朕俟其阵乱,即带领士卒自高而下,勇猛冲锋,则此战胜局已定。”
众将纷纷答应。
李世民又转对许敬宗道:“诸事停当,还要来一点疑兵之计。许卿,你立刻拟旨一道,派人送给高延寿及高惠真。”他口中不停,将此旨大意说出来,许敬宗候在身侧急忙记录,将旨拟成。李世民阅后增删数字,此旨即成。其中写道:“朕以尔国强臣弑其主,故来问罪;至于交战,非吾本心。今入尔境,盖苏文不来迎接不送军需,所以攻取数城,以示惩戒。若尔国能修臣礼,则可将此数城归还。”
李世民如此写,其实想懈怠高延寿、高惠真之心,让其松懈防备。
黄昏时分,高丽兵进至西岭山下。斥候来报,说高丽兵行动迟缓,其前锋已到山前,其后军犹在营地,这样首尾相连竟达四十里。李世民闻之大喜,说道:“其阵呈长蛇,我击其一点,敌军必乱,此战定会大胜。”
第二日是一个阴沉沉的日子,李世五更造饭,让将士饱餐一顿,平明时分将一万五千人马排列整齐。
高延寿、高惠真夜半时随中军到了西岭山前,他们一觉醒来,就见唐军在山前列阵。高延寿登高望临,发现唐军仅有万余人马,遂对左右言道:“哼,仅这点儿兵马,如何是我对手。”
孙代音提醒道:“唐军至少有十余万兵马,须防其另有埋伏。”
“埋伏?他们十余万兵马行来,要去镇守攻下来的城池,还要拿出重兵围困安市城,其战线已拉得过长。南方海边,其舟师被困在那里一动不动,李世民还有多少兵马?眼前为一片开阔地,他们无处藏身,就是有援兵来,我也不惧。”高延寿说罢,即号令全军向前压过去。李世看到高丽兵开始进攻,传令所部稳住阵脚,拿出弓箭却敌。唐兵最前列人人手持巨大的盾牌,挡住来袭之箭,后面之人排列成十余列,每两列为一组,一组站立将长箭发射出去,然后蹲下装箭,另外一组开始射箭。他们轮番射出箭羽,只见那如雨似的箭杆一拨拨地飞向对面,阻住了高丽人前进的势头。
昨夜,李世民向众将面授机宜,让李世列阵后不急于进攻,想法拖住敌人,待长孙无忌从背后进攻后,再相机出动。李世现在令人张弓射箭却敌,正是为了等待长孙无忌带领的二万人出现。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箭矢渐稀,高丽人步步紧逼,唐军压力顿时沉重。李世回头向山上望了一眼,只见那里浅草低伏,毫无动静。他知道,李世民也在那里等待长孙无忌杀过来。
蓦地,高丽人后方有了喊杀声,只见那里尘土飞扬,喊杀声中夹有刀枪的撞击声。李世知道,长孙无忌通过夜行军,已经绕到敌军背后,开始猛然切入敌阵。李世见状,号令手下撒开盾牌,令马军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向前进击。
高延寿看到唐军从后方冒出身影,转对孙代音道:“看来你所虑不错,李世民果然诡计多端。一夜之间,他竟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将兵马运至我身后,想对我来一个前后夹击。然他忘了,他这点儿兵马能成何事?唐兵又不是三头六臂,能够以一当十吗?”
孙代音言道:“李世民用兵,不拘于常式。他往往随战场形势变化而另出新招,像他坚壁持久战后,观敌方疲惫,即猛然出击,初胜后不给敌方一点机会,往往一追到底。其与宋金刚交战,就使用了这种方法。耨萨,我观前来参战唐兵,人数不足五万,李世民定有厉害后招,我们不可不防。”
高延寿此时方信孙代音之能,急急问道:“他还有什么厉害招数?”
孙代音摇摇头,说道:“唐军还有什么后招,我一99lib?时猜测不出。为今之计,我军应及时收缩战线。耨萨请看,我军如长蛇似也,极易被唐军断成数截,再各个击破。”
高延寿稍微一想,不禁大惊:“是了,我仓促对阵,已犯了兵家大忌。”他转身与高惠真商议,并当即传令在场之兵竭力抵挡唐军的夹攻,后续来兵不直接投入战斗,让他们加快行进速度,速速到中军会齐。
说时迟,那时快,高延寿、高惠真刚刚把手令传出去,就听西岭山上三声炮响,三团黑色的烟雾在山顶上弥散开来。只见西岭山上突然冒出大量唐军,他们大声呐喊,手舞刀枪剑戟冲下山来。
这些人正是李世民所带人马,李世民刚才在山顶上看到长孙无忌准时抢入敌阵,与李世所带兵马遥相呼应,夹击之势已成,遂令人放炮,开始大举攻击。
从山上抢下来的唐军中,李思摩一马当先,带领数百名突厥兵快速越过李世的战阵,冒着敌方射来的箭雨,想抢入敌阵撕开一个缺口。李思摩奋力挥刀拨开袭来的箭矢,眼见已抢到敌人面前。这时,一只长箭挟着风声劈面射来,“噗”的一声透入李思摩左胸,他眼前一黑,顿时倒在马下。
李世、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等人看到李思摩冒险撞向敌阵,知道其行凶险,遂招呼大队人马相继跟进。高丽兵遭到前方夹击,现在又受到前方唐军的猛压,难以撑持,队形愈加散乱。
李世民跨上“飞白”马行到阵前,飞身向敌阵抢去。他一斜眼间,看到李思摩躺在地上,身边有数人为他救治。李世民飞身下马,蹲到李思摩身边,看到其箭伤处正流出黑血,大惊道:“不好,箭上有毒,须速速将毒血吮出。”
旁边人不明白所以,李世民一把拨开他们,俯身在其箭伤处吮血。他吸了一口,然后将黑血吐出,如此数次后,说道:“不妨事了,你们,速速将可汗抬到后方去。”
李思摩虽神智昏沉,然亦知皇上在为自己亲自吮血,不禁流出眼泪,有气无力地连声道:“陛下,您怎可如此?”
李世民为李思摩吮血的事很快在军中传开了去,将士闻之,莫不感动,遂奋勇杀敌。人丛中有一白袍奇甲之人最为英勇,只见他手持方天画戟,腰挂两张弓,闯入敌阵,吼声如雷,横戟直扫,所向披靡。其后兵士趁势突进,顿时在敌阵中撕破一个缺口,进而击溃敌军。李世民观见此状,脑海中忆起霍邑之战中,段志玄奋勇抢城的情景,眼前这人身材高大,又穿一身白色战袍,英勇中又现飘逸,心想,此人又是一个段志玄!李世民大喜,招呼身边的执失思力道:“执失思力,你去问那名白衣者姓甚名谁?”执失思力接旨后疾驰前面询问,既而返身向李世民禀报道:“陛下,臣问清楚了,白衣者名叫薛仁贵。”
“薛仁贵。好呀,我们乘胜追击。”
高延寿所部经此番冲击,后面又有长孙无忌所部穿插撕裂,很快招架不住,阵形大乱,已成溃败定局。这时,高延寿看见东面有一座小山,又见那面唐兵不多,遂下令残军向小山集结,然后依山坚守。
李世民看到高丽人溃逃至那座小山,笑对李世道:“世兄,其溃逃至此,能守几日呢?”
李世会心一笑,答道:“陛下,臣领兵将其团团围困,断其汲水道路,不出一日,他们定会下山投降。”
李世民点点头道:“好呀,这里就交给你了。为防其困兽犹斗,我让无忌将所有桥梁毁去,让其无回归之路。”
李世领命调度大军前去围困小山,李世民见此战已尘埃落定,心中又想起刚才那名白袍骁勇之人,遂让执失思力去军中寻找。
过了半个时辰,执失思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薛仁贵带到李世民面前。
薛仁贵的白袍之上尽染血污,方天画戟上也满是血痕,可见其战斗的惨烈。他到了李世民面前,早已将方天画戟弃在一边,叩拜道:“小人薛仁贵,叩见陛下。”
李世民见薛仁贵落落大方,见了自己未有惶恐之态,心中更喜,说道:“嗯,平身吧。薛仁贵,你是何方人士?”
“禀陛下,小人乃绛州龙门人氏。”
“龙门?武德二年,朕率兵踏冰经过龙门,与宋金刚交战,并与敬德交手,你闻听过此事吗?”李世民说到这里,不禁回顾左右,显然不自禁地寻找尉迟敬德。是时,尉迟敬德随太子在定州,李世民本来想让尉迟敬德亦来参与此战,惜其年老,转而令其返回定州。
“小人多次听过陛下之英明,柏壁之战,陛下平定三晋,保护了大唐的根本,并收服尉迟大人。只恨小人当时尚未出生,未能亲眼目睹陛下的风采。”
李世民见薛仁贵依旧跪在地上,遂上前将其搀起,说道:“薛仁贵,你有勇力,又谈吐得当,非一莽力之人。你有此才,为何不早点从军呢?”
薛仁贵立起身来,说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啊。”
李世民饶有兴趣,示意他快说。
原来薛仁贵自幼家境贫寒,娶妻柳氏之后,父母相继亡去,其无资购买棺木掩埋,仅用草席将之埋葬。薛仁贵本为孝子,觉得如此薄葬实在愧对父母,遂发誓要挣钱改葬父母。他白日里在田亩辛勤劳作,闲暇时持弓到野外射鸟。这日他与柳氏一起到汾水滩,其时正是秋末时节,碧空中有雁阵经过。薛仁贵张开大弓,搭上利箭,觑准头雁将箭射过去。只听空中哀鸣一声,那只头雁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地落到地面。
薛仁贵快步过去将雁拾起,喜对妻子说:“柳儿,我们今日有雁肉吃了。”
柳氏看着丈夫那伟岸的身体和矫健的身手,默默不语,若有所思。
薛仁贵难见妻子这等神情,感到很纳闷,问道:“柳儿,有什么烦心事吗?”
柳氏摇摇头,叹道:“贵哥,你有这等好身手,仅在这里张弓射箭,实在太可惜了。”
薛仁贵大为不解:“我要挣钱改葬父母,此雁翎可卖,又有什么不对了?”
“若如此挣钱,需要费上多少工夫啊。贵哥,我听说当今皇上为征辽东正在募兵,你有这等身手,何不到战场上建功立业,到时候再改葬父母也不迟啊。”
薛仁贵黯然道:“我曾见过募兵的布告,也曾动过参军的心思,可是呀,我若一走,将你独个儿抛在寒窑之中,这如何是好?”夫妻二人因无钱建房,在一处破窑中居住。
柳氏断然道:“夫有高世之才,遇时乃发。现在天子征辽东求猛将,此难得之时,你必须把握时机以图功名。贵哥,你放心前去,妾自在寒窑中等你。这里有数亩薄田,我努力耕种可以自足。你走后,我定然日夕祷告,愿你早日建功衣锦还乡。”
夫妻二人遂在寒窑中珍重道别,柳氏含着眼泪将薛仁贵送出十里之外。
李世民得知薛仁贵从军为遂妻子之请,心中晃过长孙嘉敏的身影,不禁感叹道:“好呀,你有贤妻如此,何愁不能建功立业?薛仁贵,你今日奋勇杀敌,实有首功,朕授你为游击将军,云泉府果毅。此战结束后,由你在玄武门值守,可将你妻接来京城。”是时,常何已于去年暴病身亡,李世民一直想觅一勇将接替常何的位置。
薛仁贵大喜,急忙叩首谢恩。
高延寿、高惠真带领三万余残兵在孤山上困守了一日,兵士耐不住饥渴,纷纷下山向唐军投降。长孙无忌令人在阵前放有大量清水,这些高丽兵投降之后,首先美美地饮了一顿清水,如此又诱使其他高丽兵下山投降。高延寿先是斩杀二名欲下山投降的兵士,毕竟弹压不住,遂长叹一声对孙代音道:“悔当初未用你之计策,遂有今日之败,眼前局面,我应该如何应付?”
孙代音黯然道:“眼前山穷水尽,除了向唐军投降,再无他途。”
高延寿、高惠真又商量了一阵,觉得无计可施,只好带人下山投降。二人入了军门,一路膝行而前,到了李世民面前,拜伏请命。李世民端坐椅上,斥之曰:“东夷少年,跳梁海曲,不知天高地厚。朕摧坚决胜,皆在股掌之间,你们自今以后,还敢与朕再交手吗?”
两人伏地叩首,不敢与李世民对话。
李世民遂唤二人平身,并授高延寿为鸿胪卿,让他接替已到致仕年龄的唐俭,另授高惠真为司农卿,又授其下酋长三千五百人之官职,让他们迁入内地,对其余高丽兵,皆就地放还。被俘的高丽兵本来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就地坑杀,现在闻听可以回家,皆雀跃大呼,声闻数十里外。
李世民由于此次大捷,将西岭山更名为驻跸山。他这日又带领众将登上驻跸山,遥望安市方向,又手指平壤方向道:“我们取得此捷,高丽定会举国震骇。我们此去拿下安市,再挥师东进,破平壤必矣。”
驻跸之战后,高丽举国大骇,其后黄城、银城等城军民皆逃亡一空,纷纷逃往平壤。此去平壤数百里间,无复人烟,仅剩下乌骨一座孤城。
众将纷纷向李世民称贺。
李世民转对长孙无忌道:“无忌,朕二十余年未曾率兵出征,现在年近五十来征高丽,看来锐气尚未失去。”
长孙无忌颂扬道:“陛下正当壮年,既有少壮时的锐气,又添深思熟虑之老到,可以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李世在侧默默无语,他跟随李世民多年,深知李世民为人谨慎,不肯轻易出言,何况是自诩之语。大凡一个人自己称赞自己,或由骄心所致,或由不自信所致。李世民有如此心情,许是战前许多朝臣反对,现在看到胜利在望,不免生出骄傲之心了。
大军行至高丽境内后,每遇战事,许敬宗皆拟成战报让李世民过目后发往定州。此次战报拟出后,李世民在其上增删不少,另作书一封发给高士廉等人。书中无非是些让他们精心辅佐太子之类的话,最后又简述驻跸大捷的过程,结尾写道:“朕为将如此,何如?”其兴致勃勃之心情,跃然纸上。
后数日,李世民带领大军扎营于安市城南,与一直围困安市的李道宗所部会合。
李道宗这些日子围困安市城,主要目的是不让城中之人与高丽援军相会。安市城坚,城内粮草充足,安市城主下令手下固守待援,不得与唐兵交战。这样,唐兵不攻,高丽人不出城,双方相安无事,场面显得非常平静。其时七月将尽,艳阳如火,将大地晒得有些发烫。李世民决意攻城,遂带领众将抵安市城前就近观察。城中人看到李世民头顶的旗盖,明白大唐皇帝到此,顿时在城中鼓噪起来,明显是向李世民示威。
李世民大怒,骂道:“困兽犹斗!这帮人见朕来此,不来乞降,反而鼓噪,以为安市能守几日?”
李世趋前奏道:“城中之人如此无礼,臣请克城之日,可将城中男子尽数坑杀,以示惩戒。”
李世民点头答应,并让李道宗选派数十名大嗓门之人将此旨意喊给安市人听。
须臾,安市城四门处皆有声音响起:“大唐皇帝谕旨,安市人无礼,待克城之日,必悉数坑杀城中男子。”
安市人闻之,反而绝了投降之意。安市城主也遣出数十人在城墙上喊话,表示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定与唐军周旋到底。
李世民大怒,手指城墙对众将说道:“从明日开始,你们将所有器械用上,用力攻打,朕难道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安市城?”
第二日,李世、长孙无忌、李道宗、执失思力各带一队唐兵攻打安市城门,高延寿、高惠真、阿史那社尔等人带领队伍以为后援,开始全力攻打安市城。唐军将携来的所有抛石车、撞车推到阵前,一齐向城墙进攻。抛石车的巨锤撞飞楼堞,城中人早有准备,他们运来木栅堵住缺口;圆石如雨点般撒向城墙,高丽人皆缩入石屋中躲避。这种石屋可以抵挡抛石,又可透过石窗观察墙外动静。一日间,唐兵进行了六七番的进攻,奈何城墙坚固,高丽人又倍添其勇,唐军攻势皆被打退。
如此进攻持续了三日,唐兵无法突破城墙,难以前进一步。
李世民一直在阵前观战,这日黄昏,双方罢战,李世民忽闻城内有鸡和猪的惨叫声,遂对众将说道:“我们围城日久,城内烟火日微,现在城内鸡猪叫声甚厉,此必是安市城主杀猪宰鸡以飨将士,欲夜来袭营,宜严兵整备。”
众将领命而行,在各自防地里严加戒备。是夜子时过后,近千高丽兵果然沿着绳索悄悄溜下城来,欲偷袭唐营。他们摸着黑泅过护城河,身穿紧身衣,一步步地逼近唐营。蓦地,只听一声梆子响,四周火把齐出,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无数的弩箭如雨点般射了过来,百余名高丽兵顿时被射倒在地。余下之人发了一声喊,仓皇退过护城河,被人接应回城中。从此以后,高丽人再不敢轻易下城来偷营。
经历了偷营事件,李世民觉得事态严重。事情很明显,若在此长期与其相持,夏日将尽,短促的秋风过后,即是寒冷的冬天,如此气候对唐军十分不利,须另觅对策。第二日,李世民将众将召入中军帐,商议下步作战方针。
李世民说道:“朕早就听说安市城险而兵精,其城主多才,看来所言非虚。我们重兵围困之下,他们竟然敢出城偷营,我们不可轻视啊。朕今日召你们来,即是要商议下步行军大计,若与此城相持日久,对我军极为不利。”
在座众将近日吃了不少苦头,对李世民所言深以为然。
李道宗是时负责攻打安市西南门,其率先说道:“安市城坚壁厚,抛石车、撞车一时难以攻破。臣想了一个笨法子,不如在城外开始筑土,这样逐步将土埂延伸到城墙上去,如此成为坦途,可以越过城墙攻入城内。”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如此筑土,费时费工,实在是一个笨法子。”
高延寿、高惠真对望了一眼,高延寿起身道:“臣等归降后,曾经商量一计,望陛下能够采纳。”
李世民道:“你们久在高丽,深识地理风俗,既然有计,定然不错,可快快说来。”
高延寿道:“此去平壤,仅有一个乌骨城,其余当道小城,诚不足谓。臣等以为,可留下一些人继续围困安市,大军挥师东进,直取乌骨城,则可快速抵达平壤。”
李世民点点头道:“是了,朕听说盖苏文为人多疑,开战之前将你等妻子皆拘于平壤,以为牵制,是吗?”
高惠真起身答道:“臣等委身大国,不敢不献其诚,助天子早成大功,能与妻子早日相见,此为臣等的一点私心。陛下,安市人顾惜其家,人自为战,不易猝拔。我们率高丽兵十余万被陛下所败,国人已经胆破,正是进兵的时机。乌骨城耨萨年纪老迈,其难以坚守城池,若大军兵临城下,朝至夕克。其余当道小城,必望风奔溃,大军可以沿途收其资粮,鼓行而前,平壤必不守矣。”
高延寿、高惠真又对望一眼,齐声说道:“乞陛下采纳此计。”
李世民挥挥手,让二人坐下,又转问众人道:“留兵围困安市,然后挥师东进直取平壤,你们以为可行吗?”
李世道:“我军入高丽以来,与高丽人交手数次,重创其主力。此去平壤,沿途定然空虚,臣以为如此布置实为一条奇计,望陛下纳之。”
李道宗以前一直囿于如何攻破坚城,未想到尚有如此妙计,他兴奋地起身言道:“不错,此为一条奇计。陛下,李大亮、程名振此时屯兵于沙城,召之一宿可至。我们并行攻击,可以力拔乌骨城,然后渡过鸭绿水,直取平壤,此战即可全胜。”
众将纷纷点头,认为此计甚妙。
李世民当年为秦王统一全国时,多采用这种出奇制胜的招法。高延寿、高惠真所献计策,实与当初分兵赴虎牢关有相似之处,具有出奇制胜的特点。李世民闻之,默默思索了一阵子,觉得此法并无不妥当之处,心中意欲相许。
长孙无忌不赞成采用此计,其言道:“所谓奇计,即是行凶险之事。今天子亲征,异于诸将,不可乘人之危行侥幸之事。陛下,现在说尽歼高丽主力,其言尚早。安市城内,其精兵毫发未损,再加上北方的新城等地高丽兵,还有十余万人。我们若挥师直取乌骨,安市、新城之敌定会合兵一处,尾随而至。那平壤为高丽的都城,盖苏文定布下重兵防守,届时其领兵出平壤,对我军形成夹击之势,则我军实属危矣。”
李世民一直踌躇不答,也是因为忧虑此节。他思索片刻,点头说道:“无忌说得有理,我们深入高丽境内,须谨慎为要。大军挥师东进,万一被敌军断了粮道,我军自乱。无忌,你以为如何来定下步行止?”
“陛下,臣以为要继续全力攻打安市,然后再取新城,如此就没有后顾之忧。拿下此二城后,再引大军长驱东进,此万全之策也。”
李世民显然赞成长孙无忌的意见,然不忘征询众将:“无忌说攻打安市为万全之策,你们以为如何?”
其时,长孙无忌权倾朝野,很多人不愿与其明争,与其意见不同时,往往将自己的主张憋在肚子里,不再明言。围困安市、奇袭平壤本为一条绝好妙计,现在独长孙无忌反对,皇上看来也倾向于此,众将纵有想法,皆不敢出声反对。
李世民见众人无言,遂说道:“如此,大家就全力攻打安市吧。道宗,你那个笨法儿也不妨试一试,那些归降的高丽兵士可归你节制,以使你早日筑土成山。”
李道宗起身谢恩。
李世民采纳了长孙无忌保守的计策,实在是失去了一次重大的战机。李世等人虽未明言,心里也非常明白如此攻城,定会旷日持久,纵然将城攻下,时辰也就到了秋天,又哪儿有时间再去攻打平壤呢?李世民前些日子还评价长孙无忌总兵攻战,非其所长,缘何今日不听众将之奇计,独采纳长孙无忌之策呢?追根溯源,还是缘于长孙无忌的话合其心意。李世民此战多次向高士廉等人吹嘘自己不减当年之勇,然其用兵战略已失却了早年的锐气、魄力、勇决和果断,变得保守起来,奈何他本身并未觉察。
唐军随后强力攻打安市城,抛石车、撞车轮番发力,唐兵一拨拨地攻向城墙,终无功而返。西南门处,李道宗指挥人筑土为山,已经垒高有丈余,负土的兵士来往穿梭,渐渐开始掩埋护城河。
李世民得知抛石车攻击无功,非常关心李道宗这里的筑土之事。他这日来到西南门前,观看兵士筑土的进展,对随侍身侧的李道宗说道:“道宗,当初说你筑土为笨法子,现在来看,也许此笨法子为唯一攻破此城的妙法子。”
李道宗答道:“陛下这些日子累累为臣加派人手,使得筑土进度日益加快。依臣估计,不出十日,此土山可垒成与城墙一样高。”
此时已为八月上旬,骄阳依旧强烈,然风儿少了以往的炎热,微微有些凉意。李世民仰头叹道:“十日?但愿你早日筑成此山,可以一击成功。”
李道宗此时看到李世民身穿的那袭褐袍,关切地说道:“陛下所穿衣服已显破旧,臣记得还是出定州时所穿。臣帐中还有一领新衣,请陛下换上吧。”
李世民手指眼前负土的兵士,说道:“道宗,你看眼前的这些兵士,他们身上的衣服比朕之衣更显破旧,我若独换新衣,可以吗?”
李世民出定州之时,手指身上褐袍对李治说道:“待我回国再见到你,方换此衣。”当是时,时辰还是三月中旬,如今四个月过去,此袍经历盛暑,上面沾满了李世民的汗渍,一道道白色的汗圈儿布满衣襟,再染上尘土,已难见褐袍本来的颜色。
李道宗不敢再言语。
李世民此时也感到时日仓促,说道:“若此山垒成,我们终于攻入此城,时辰亦该进入九月了。道宗,此去平壤还有相当路程,我们能在这里度过冬日吗?”
李道宗摇头道:“大军此来,仅携带随身单衣,若冬日来临,赶制棉衣毕竟来不及。且十余万大军,需要多少棉衣,眼前又无物可寻。就是让国内现在赶做,恐怕也难以如期送来。”
李世民不再吭声,他默默看着眼前忙碌的人们,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城墙上的高丽人看到唐军在这里垒土,明白唐军的意图,遂在城内赶制硬弓,以加强长箭的射程。李道宗这日在此指挥兵士垒土,忽见城墙上冒出数百名持弓张箭的高丽人。李道宗不以为意,他知道对方的箭弩射程太短,难以伤到己方。不料对方今日一阵急射,那些长箭射程增加许多,登时射倒了数十名抬土的唐兵。一支长箭斜刺里射来,透入李道宗的靴面,伤其足跟。他“哎哟”一声,旋即跌倒在地。
唐兵毕竟训练有素,他们见敌方变换了战法,发一声喊,急忙拖着伤者脱离了敌方长箭射程以内。后面严阵以待的弓弩手们凭借地势,向城墙上发出如雨般的弩箭。当是时,唐军弓弩皆选用硬木造成,持弓之人为军中百里挑一的臂力甚强者,其威力之大,四周诸国莫能与之相比。经..过这一番急射,逼得高丽人逃回石屋躲避,不敢与唐兵硬碰硬。
李世民听说李道宗受伤,急忙前来探视。军中医生此时已除去李道宗之靴,拔出那支长箭,只见创口处血流不止。医生急忙在其伤口处涂上金创药,然马上被血流冲散了去。李世民见状,蹲下身来,说道:“欲敷其伤,须先缓其血流,取银针来。”
医生手脚忙乱地将随身携带的银针掏了出来。
李世民取过银针,觑准李道宗足上的穴位,用手轻捻将针刺入,如此扎了三个穴位之后,只见其创口处血流趋缓。李世民嘘了一口气,说道:“好了,速速为之敷药。道宗,你先忍着痛,此箭未伤血脉,不碍事。”
李道宗见皇上亲自为自己治伤,心中大为感动,流泪道:“皇兄,如此脏的活儿,您怎能亲自为之?这让臣弟如何担待得起?”
李世民唤左右道:“把任城王抬回帐中歇息,好生看顾。”
过了五日,李道宗的创口渐复,其心念着筑土之事,让人抬着自己到筑土之地巡视。只见这里已垒成小山模样,其高度已高出对方城墙,遂唤过负责此务的果毅将军伏爱,吩咐道:“再加一把劲儿,争取将土山再加高,并逐步向城墙延伸。”
伏爱答道:“末将听命。只是敌方城墙处近日也有异动,我们这里垒高数寸,他那里也加高一尺,欲与我们比个高低。”
李道宗极目远眺,果见对方城墙升高了不少。他将目光移回,对伏爱道:“城中毕竟腾挪不开,且其升高城墙,不如土山基础厚实,难道能将城墙升到天上去?你今日开始,要督促他们挑灯夜战,尽力垒土,争取大后日即可攻城。”
伏爱急忙答应,他调派人手,拼命往土山上垒土。到了晚间,周围遍插火把,抬土之人川流不息,一车车、一兜兜往上运土。二日后,土山已高出对方城墙一丈,离城墙最近处仅有数丈,唐兵站在土山上,可以下临城中。伏爱派出一百人在山顶上监视城中动静,运土之人一刻也不停歇,继续增土不已。
高丽人眼见越来越高、越来越近的土山,心中惶恐不已,他们调派弓弩手,妄图阻止唐兵垒土。唐兵在土山上插上盾牌,然后凭高视下,不绝地将弩箭发射过去,顿时将敌军的势头压制下去。
伏爱见己方占据着优势,且土山继续增高,心中轻松下来。由于这几日极度劳累,遂在帐中抵足而眠。不料这一睡,却错过了一次天赐机缘。
是时的山顶上,唐兵增加到数百名,使得山顶上的压力剧增。加之垒土不息,更添压力。
到了午时,土山忽然崩塌,山顶上的唐兵被摔得七扭八歪。土山向城墙倒下去,顿时压塌了城墙。此时,土山与城墙浑然一体,城里城外成为通途。
双方的胜机就在此一瞬间。
若唐兵能蜂拥而至,可以从此缺口深入城内。是时,唐兵数量呈压倒优势,若打开此缺口,日落之时即可攻陷安市城。
若高丽人占据土山,进而修补城墙,则双方又要继续处于相持状态。
不幸的是,此事变起仓促,伏爱此时正在帐中酣睡,唐军无人在此主持。那些摔倒的唐兵和运土之人目瞪口呆,莫名所以,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什么。如此,就为高丽人争取了时间。
高丽人经历了短暂的惊愕之后,马上明白眼前的胜机所在。数百名高丽兵很快从城缺出战,他们快速登上土山,并且筑堑而守。后面,又有近千名高丽兵陆续上来,他们牢牢地控制了土山。
唐军耗费无数气力修成的土山,现在转眼变成了高丽人据守的制高点。
李世民得知此变故,马上到了阵前,看到此状,心同死灰。他大声喝道:“道宗呢?”
李道宗此时也被抬到阵前,他眼望凝结着自己心血的土山变成了敌人的阵地,心内的苦楚一时难言。闻听李世民召唤,他从担架上坐起,答道:“臣弟在。”
“何人在此主持?”
“果毅将军伏爱。”
“他人呢?”
这时,躺在帐中熟睡的伏爱刚刚被人唤醒,闻听皇上询问自己,他急忙爬到李世民面前,说道:“陛下,末将在。”
“山崩之时,你在何处?”李世民厉声问道。
“末将……末将因数日劳累,刚才在帐中睡过去了。”
“哼,如此天赐良机,却断送在你的手里。来人,将他拉出去斩了。”
李道宗一瘸一拐地走到李世民面前,跪伏奏道:“罪臣无能,御军无方,请陛下治罪。”
李世民眼望土山,心想多日的希冀从此成为泡影,心中实在灰暗。他摇摇头,叹道:“道宗,你罪当死。但朕以汉武帝杀王恢,不如秦穆公用孟明,容你戴罪立功。何况,你入辽东后还有破盖牟城、辽东城之功,朕就特赦了你吧。”
第二十一回 避寒冬唐军班师 因谗言刘洎自尽
唐军的一次胜机被断送后,双方又在城墙内外相持争夺。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已到九月。辽东之地向来比内地早寒,数场北风刮过,满目皆是黄色的枯草,气温骤降,唐军兵士身着单衣,站在野外冷得浑身发抖。
李世民此时已没有了入辽东时的豪情万丈。他知道,此次征伐之事只好半途而废,再想挥师东进取平壤,眼见是不可能之事。他召来众将,说道:“辽东早寒,马上就要草枯水冻,兵马难以久留,且粮食将尽,我们必须立刻班师。”
众将默察眼前之状,早已明白班师之事已成定局。然出征高丽是皇帝钦定,李世民不说班师,他们皆不敢先出声。现在李世民终于提出要班师回家,悬在众人心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到地上。
李世民接着道:“我们要从容班师,不给高丽人留下机会。二位高卿,你们可以先行,将辽州、盖州、岩州人口尽数迁往内地。”唐军攻下辽东城、盖牟城和白岩城,李世民下诏将此三城改为辽州、盖州、岩州。
高惠真、高延寿躬身接旨。
李世民又转对李世、李道宗道:“这名安市城主委实不错,朕要与他对话一番。道宗,你将朕的意思写成一书,然后射入城内。明日辰时三刻,朕到城下与其对话。”
李道宗忧心道:“我们既然要班师,不可打草惊蛇。万一他们尾随追击,对我军从容归去实在不利。”
李世民慨然道:“朕明日明明白白告诉安市城主,我们即日就要班师,他若有胆,尽可来追。对了,我们班师之际,所有将士须绕城一周,然后大大方方离去。”
李道宗领命前去布置。
第二日一早,朝阳驱散了晨雾,高大的城墙在阳光下巍然耸立,护城河面淡淡地泛着一些水汽。李道宗射入城内的书中,申明唐军今日后撤半里,请安市城主到护城河桥侧与李世民相见。
李世民乘坐辂车来到桥边,身边仅有李世、李道宗、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薛仁贵等人护卫。只见那名安市城主也在数人护卫下等在对面,李世民缓步下车,可以看见这名安市城主个子不高,然须发甚浓,有些英武之气。
李道宗大喝道:“安市城主,皇帝陛下驾临,赶快拜见。”
安市城主闻声躬身一揖,朗声说道:“高丽草民拜见大唐皇帝,迎接来迟,望乞恕罪。”
李世民也朗声说道:“安市城主,你很好嘛。朕征战一生,攻城无数,独你安市城岿然不动。我们虽为敌手,然朕服你之能,高丽有人如此,实在幸甚。”
安市城主躬身说道:“草民所以如此,只因忠诚于君。由此使大唐之兵在此困顿许久,我深感不安。唯盼皇帝陛下与高丽重修旧好,从此不动干戈。”
李世民厉声道:“盖苏文弑主悖逆,又侵凌他国,朕不可坐视不管。朕明日就要班师,你可转告盖苏文,终朕一生,定然还要前来兴兵问罪。”
安市城主为一睿智之人,明白高丽非中国敌手,若中国全力来攻,高丽实属危矣。他无法回答,只好默然不应。
李世民又说道:“朕念你守城有功,忠于汝国,特赐缣一百匹以示奖赏。”
长孙无忌将手一挥,后面的抬缣之人快步过来,将一百匹缣放在护城河侧。
安市城主觉得李世民果非凡人,自己固守城池与其相抗,按说他应该满腔怒火,不料今日得其一番夸赞不说,还得到百匹缣的奖励。他想到这里,衷心说道:“鄙人累皇帝陛下亲征劳顿,不敢奢望陛下赏赐。陛下能知鄙人忠心事主,则我心足矣。”说完,他躬身相谢。
李世民伸手摇了一摇,说道:“人能尽忠义之心,朕不分敌我,一样敬重。安市城主,明日为九月十八日,我军尽数西归,你为尽本分,尽可放兵来追。”
安市城主熟知这里的气候,他算着唐军的粮食也耗得差不多了,知道唐军班师也就在这几日。令他想不到的是,李世民竟然能明言自己的归期,可见他不惧本国兵来追。安市城主知道,安市所以被唐军久攻不下,无非占了安市城倚山而建的便宜,若高丽兵与唐兵一对一在野外对攻,高丽兵断然不是对手。想到这里,安市城主显得更加谦恭有礼,躬身说道:“鄙人不敢。明日陛下西归时,鄙人定会立在城墙上以目恭送,并戒约手下不得出城一步。”
李世民不再说话,转身登上辂车,缓缓回归中军帐。
第二日,依旧是一个晴天。李世民令李世、李道宗带领步骑四万殿后,他们二人此时各带领二万人的方阵排列于安市西门之前。其余唐兵依令绕城一周后,开始列队向西进发。安市城主不违诺言,其带领属下立于城墙之上,任唐兵耀威而去,并将城门紧闭,不放一兵一卒出城。
李世民此次出征高丽,共攻破玄菟、横山、盖牟、磨米、辽东、白岩、卑沙、麦谷、银山、后黄十城,其间斩首高丽兵四万余级。高延寿、高惠真此去迁徙辽、盖、岩三州人口,使中国又增加七万余户口。总观此战,起初还算顺利,只是后来与安市城相持日子太长,以致延误日期入了冬季,使此战功败垂成。
大队人马入了辽州,休息一日后,就起身开赴辽水。此时,朔风日劲,有时吹得人马东倒西歪,兵士们毕竟衣衫单薄,满眼所及,皆是嘴唇乌青之人。长孙无忌为前锋,观见此状,号令全军加快行军速度。
大军渡过辽水之后,又遇到那片方圆数百里的泥淖。若让阎立德依旧法儿布土成桥,眼瞅着寒气一日冷于一日,衣衫单薄的将士难以撑持下去。长孙无忌此时急中生智,号令数万人同时打草,然后填草成道,遇到水深处将车辆等辎重填入水中。李世民此时也舍车骑马,并且亲自驱马负草以填路。众人看到皇帝如此,顿时干劲倍增,浑忘了自己身处寒天之中,周身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他们如此上下同心,终于在泥淖上铺出一条草路来,使大军得以通过。只是大军的一应辎重,从此损失殆尽。
唐军自九月十八日离开安市,其间停驻辽州,又渡辽水,再过泥淖,待行到一个名为蒲沟的地方,时间已进入十月。此时,寒风如刀,吹得唐兵瑟瑟发抖。李世民此时号令全军,加快行军速度,早日赶赴营州,并说道:“朕已在营州为大家备好十万余套棉衣。”
疲惫不堪的唐兵闻听有棉衣可穿,无不抖擞精神,加力前奔。然天不遂人愿。这日寒冽的冬风袭来,一直刮了两个时辰,到了晚间,暴风裹挟大雪而至,将行走的唐兵遮得如同雪人。一路上,一些兵士渡辽水、过泥淖时,征衣尽湿此时未干,他们遭遇暴风雪,竟至冻毙。
李世民闻知此情,即令长孙无忌派人集来柴薪,然后燃火于道,让衣湿之人向火取暖,将衣烤干。大军如此艰难前行,终于到达营州。李世民看到将士们换上棉衣,心中的石头方才落了地。
安市城主看到唐军离去,一面让人整修城池,一面抚恤伤亡之兵士。二日后,他也打点行装,前往平壤面见盖苏文。
此时,安市城主的大名哄传国内,被视为高丽英雄。盖苏文听说他要入都城,即备下隆重的欢迎之礼,并亲自出城迎接。盖苏文当初谋逆之时,独安市城主不听号令,惹得盖苏文亲自带兵去讨,然攻城多日不能拿下。盖苏文无奈之间,只好修书入城,承诺只要安市城主愿意归附,可以保其位,并让他永镇安市。安市城主见大势难挡,只好答应。盖苏文从此对安市城主另眼相待,既敬其耿直,又厌其不听招呼,心中无可奈何。他此次出城迎接倒是一片真心,毕竟,因安市固守之功,免了平壤血光之灾。
盖苏文设盛宴招待安市城主,席间,盖苏文意气风发,对席上人说:“哼,唐朝皇帝不知好歹,想那隋朝皇帝数次来攻,皆闹个铩羽而归,他认为自己比隋朝皇帝更强硬吗?我这里的一个安市都攻不下,何谈其他呢?”
座中之人纷纷附和,恭颂盖苏文不已,说的话竟至肉麻。
安市城主不以为然,他待众人语歇,方才说道:“莫离支不可小觑大唐皇帝,其此次失误在于被安市绊住手脚。我听说其间有人向其献计,让其围困安市,再发奇兵与其舟师相会,大举进攻平壤,惜其不听,使我国免了此厄。”李世民班师之际,也下令舟师班师,李大亮和程名振率领手下登船返回莱州。
盖苏文仍不以为然:“哼,他来攻平壤,平壤是好攻的吗?”
安市城主摇摇头,说道:“大唐国力举世难匹,我们这一次侥幸不败,无非是占了城池坚固和气候的便宜。莫离支,我以为我国今后要与大唐修好,不可僵持下去。我听说,唐朝皇帝不以武力侵逼四周,唯以德化感之,可见其出征我国非其初衷。希望莫离支不要再侵新罗,那唐朝皇帝没有口实,我国即可免了刀兵之厄。”
盖苏文见安市城主替唐朝说话,心里有气,然碍于安市城主的面子,不敢造次。他默然半天,仅仅说出三个字来回应安市城主:“知道了。”
唐军到了营州,立即更换棉衣,军中医生忙碌地为冻伤之人治伤。大军自四月入高丽境,一直忙于作战,李世民下令,让全体兵士在此休整五日,然后返回各自驻地。
长孙无忌派人检点回国人数,发现此战共战死和冻死兵士三千余人,所携马匹损失八成,一应辎重丢失殆尽。李世民闻讯,默然半天,然后下手诏道:“辽东道战亡人骸骨,并集柳城东南,有司设太牢?99lib.以祭之。”
到了致祭之日,李世民带领众将穿素衣白袍,亲往致祭。他念罢祭文“呜呼哀哉”一句,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看得出来,他对此次征辽之役非常不满意,心中感到非常窝火,又感到有些窝囊。此情此景,与其出征时的豪言壮语相比,不啻有天渊之别。
薛仁贵此时被恩准随侍在李世民身侧,看到李世民如此伤心,他急忙走过去搀扶李世民。此时祭奠已罢,李世民随薛仁贵一起走向辂车,他边走边说道:“仁贵,朝中诸将皆老,朕一直想寻觅年轻骁勇者为将以代之。此战你脱颖而出,朕心甚慰。”
“臣以士卒之身,得陛下重用如此,臣唯感激万分。”薛仁贵衷心说道。
李世民仰头说道:“仁贵,朕不喜得辽东,仅喜得骁将。大唐疆域甚广,若无人护持,别说再拓疆土,连已有的土地也会失去,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薛仁贵连连点头。
李世民又柔声道:“仁贵,朕此次回京,欲取道并州。你经过龙门时,可将你那在寒窑苦候的贤妻接到京中。还有,你也把改葬父母的事一同办了。”
薛仁贵见皇上关心自己如斯,禁不住热泪盈眶。这薛仁贵后来一直在玄武门守卫,及李治即位,其领兵破高丽、攻铁勒、挡吐蕃,成为一代名将。
那日李世民向薛仁贵表白“朕不喜得辽东,仅喜得骁将”,其实为无奈之言。数千名唐兵战死在辽东战场上,一应马匹、辎重损失殆尽,在李世民的征战生涯中,这样的结果实在不多,何况是他御驾亲征?他此时的心情,有未能取得完胜的失落,有对盖苏文的愤怒,更有必须拿下高丽的决心。诸般心情纵横交织,在其心中翻腾不已。数日后,李世民车驾离开营州,开始向定州进发。想是因为天气寒冷,李世民不慎受寒,竟然积下一病。此病与其郁闷心情交织在一起,致使病情越来越重。一开始,他还能骑马而行,后来只好乘步舆缓缓行走。
李世民一向身体健壮,即使身体偶有不适,也能很快痊愈。如今此病来势汹汹,是多年没有的事。群臣得知皇上得病,纷纷前来探视,看到皇上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和蜡黄的脸儿,许多人流下了眼泪。长孙无忌劝李世民,不如暂缓行走,就近寻一州府好好将息。李世民摇头不许,说道:“还是慢慢走吧。我的病,我心里最有底,要不了命。我们这样缓缓行走,可能行到中途,病也许就会好了。”
长孙无忌看到李世民依旧穿着那身破烂的褐衣,遂取来藏书网
一袭新袍,劝李世民更换。李世民摇头不许,说道:“我未见治儿之面,此衣坚决不换。”
长孙无忌明白李世民的心情,遂不再硬劝,转而嘱人好好看顾李世民。大队这日行到易州地面,易州司马陈元寿进献碧绿的蔬菜供皇上享用。北方入冬之后,蔬菜难活,李世民已多日未食新鲜的蔬菜,他食罢觉得滋味甚美,因问此菜来历。长孙无忌派人将陈元寿叫来询问,陈元寿跪在李世民所乘的步舆前,奏道:“眼下天气寒冷,地面上万物难活。臣派人挖掘地室,然后在地室内笼上小火,使室内温暖如春,此时再将菜籽种上,月半乃成。”
李世民闻听种此菜如此费工夫,因问道:“北方之地,冬日里百姓皆是如此种植吗?”
陈元寿老老实实答道:“百姓冬日里食菜,皆是秋末时将菜腌入缸内,然后逐日取食。似这样在地室里种菜,毕竟费时费物,他们都不肯如此种植。”
李世民心中又升起怒火,问道:“如此说,你家在冬日里可以一直食用如此新鲜蔬菜吗?”
“臣不敢。臣听说陛下从高丽班师,算着时间,陛下定近日经过易州地面。陛下今年在前线征战,入冬后肯定难食活蔬,臣因此令人在地室内蓄火种植,以待陛下来此食用,也算尽了易州臣民的一点心意。”
李世民听罢心中更怒,转对长孙无忌说:“无忌,你看看,这就是我朝的好官!这番心计,你能想得出来吗?”
长孙无忌明白李世民的心意,就对陈元寿喝道:“还不快滚!等着皇上治你的罪吗?”
陈元寿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李世民在步舆上撑起身来,手指陈元寿道:“你这狗官,不思勤政爱民,专思献媚取宠。你取得司马之位,大约也是钻营所获。你回去吧。从今日开始,这官儿就不用做了。”
陈元寿苦心侍候李世民,不料弄巧成拙,反丢了现有的官职。他闻言如五雷轰顶,连滚带爬仓皇而去。
李世民余怒未息,召来许敬宗道:“你速速拟旨一道发往京城,好好问问房玄龄:朕征辽东不过一年,这国内的吏治竟然败坏如斯?他们在京城都做了些什么?可让大理卿孙伏伽带人巡查四方,重点查处刺史、县令以下官员之劣行,要从重从严予以处理,绝不姑息。”
按照惯例,各级官员由吏部负责其年度考绩。现在李世民雷霆一怒,已经忘了这些规制,转而急令大理寺立刻查处。李世民此旨被驿传至京城,房玄龄等人不敢怠慢,急忙拟出六条规定,依此派人到各地明察暗访,发现官员劣行立刻处理。数月之后,全国有近千名官员被贬黜。其中有许多人口称冤枉,道路相连前往京城喊冤,由此可见孙伏伽处置之严,已大违贞观年间以来的“宽法慎刑”之本意。
李世民的这些言行被群臣瞧在眼里,心中各有想法,私下里不免悄悄议论。李道宗问长孙无忌道:“皇兄近来怎么了?动辄发火,实在是大违了往日沉静的性子。”
长孙无忌叹了一口气道:“这还不是明眼的事吗?他年初出京之时,豪情万丈,视克定高丽为坦途,不料功败垂成,他向来为高傲的性子,心内能够平静吗?”
李道宗点头道:“不错,那名糊涂的司马不识好歹,赶着来邀宠,不料把现有的官职也丢了。”
“此一人事小,那道旨发往京城之后,不知又有多少人撞上了刀口呢!唉,看来人之性子,其实难料啊。”
李道宗点头称是。
太子李治闻听父皇班师,遂与辅臣相商,他们一起出定州向北行,以迎接李世民的车驾。李治带人行到临渝关,李世民的车驾恰好亦至。李治带领辅臣跪伏道侧,三呼万岁,拜迎李世民。
李世民倚在步舆上,看到李治带人兼程来迎自己,心中升起了一团暖意,遂唤众人平身。李治抬头看到李世民依旧穿着那身褐衣,衣既破旧又显污秽,与其憔悴的神情相映,愈显凄败,遂眼中流出眼泪,哽咽道:“父皇有病,儿臣未及时在身边侍奉,儿臣心甚不安。父皇啊,天气如此寒冷,您怎能穿着如此破旧的衣衫,让儿臣更加心寒呀。”
李世民一向视李治性情懦弱,心甚不喜,然现在看到李治那悲恸欲绝的神情,显然是发乎真情,心中就透出暖意,遂柔声说道:“治儿,你很好嘛,你闻听朕班师,竟然迎出这么远,莫非是辅臣教你的吗?”
高士廉跨前一步答道:“陛下,太子仁孝,闻听大军班师,立即带同臣等前来迎候,并非臣等所教。”
人往往在失落之时,最渴望家人的温暖之情。李世民一生后妃无数,儿女众多,然其内心中最为亲近之人,还数长孙嘉敏及其所生子女。如今长孙嘉敏已逝,李承乾、李泰因罪被遣,眼前只剩下一名李治。看到李治那发乎真情的眼泪,李世民脑海中忽然现出长孙嘉敏的身影,那一时刻,他感觉非常温暖,所患之病也感觉轻松不少。
李世民点头道:“很好,朕到今日方始有归国的感觉。”
李治转身从马周手内取过一领新袍,然后跪伏在李世民面前,双手将新袍举过头顶,恭恭敬敬道:“儿臣一直记住父皇临行之言,特制此袍请父皇更衣。”
李世民心情大悦,说道:“好吧,朕今日沐浴之后,即换新衣。治儿,起来吧,替朕引路,我们一同行走。”
次日,李世民撑着病体,听李治、高士廉、马周等人转述征伐期间国内详细情况。
高士廉奏道:“房司空居京城总理朝政,尽心竭力,事无巨细,皆将之驿传至定州,供太子裁处。陛下出征以来,赖群臣尽力,国内之事还算平静。”
李世民问道:“马卿,今岁秋收若何?”
马周答道:“今岁又是一个大丰年,粮食比往年又增收一成,户口亦有所增加,各级粮仓依旧充盈。此次征战所需军粮,自去年从粮仓调出之后,今年已如数补齐。”
李世民点点头道:“好呀,国家之本,还是百姓与粮食,只要粮食不歉收,可保国内安静无虞。嗯?刘卿呢?他为何未前来?”
刘洎此时任门下省侍中,兼太子左庶子、检校民部尚书,并总领吏部、礼部、户部三尚书事。其在定州辅佐太子,庶务以他最多。
李治答道:“儿臣前来迎接父皇,不敢偏废国事,遂留下刘洎、褚遂良在定州处理庶务。”
李世民点点头,然心中晃过一道阴影,口中说了一句:“哦,让他们二人留守定州?”李世民多年为皇帝,对臣子的脾性深为了解,以刘洎、褚遂良二人的性格,他们断难融洽相处,二人以前多次在朝堂之上争辩,可识一二。
李世民临行之时,嘱咐刘洎道:“刘卿,我今远征,你辅佐太子,安危所寄,宜深识我意。”刘洎答道:“愿陛下勿忧,大臣有罪者,臣谨行即诛。”李世民闻言,心中大为不满,斥道:“我将天下大事交托给你们,你若以如此简单手段来处之,则天下之事危矣。你以为靠严刑苛法来理政,天下之人就服了你吗?刘卿,我看你上谏章时,其中脉络清楚,以理服人,颇有魏征之风。然一朝大权在手,心思就变为两样呢?”刘洎被训得低下头来,不敢再辩。李世民最后告诫道:“刘卿,你性子疏落而又太刚健,将来必以此败,宜慎之!”
李世民的忧心,此时在定州果然成为事实。刘洎与褚遂良多年不合,刘洎此时大权在手,又行事简单,便加深了二人的矛盾。这日,李世民罢陈元寿官职并让大理寺巡查四方的诏命传到定州,二人阅罢相商,刘洎道:“皇上多年来秉承‘宽法慎刑’之精神,陈元寿献媚取宠毕竟为一个例,岂能以此推广天下?若如此做,定会增加不少冤狱。”
褚遂良针锋相对,说道:“皇上既已下诏,臣下只有遵照执行。皇上这样做,其实大有道理。人之禀性,往往宽松之时容易骄逸,所以过些时候,要对其敲打敲打。皇上下此诏命,正为此意。”刘洎摇头道:“不可。你这样说,是视天下人为恶人,缺乏为善之心。我意立刻向皇上上疏,谏此次巡查要适度,不可任意扩大。”
褚遂良冷笑道:“太子临行,嘱刘大人在此主政。我的意见已表达明白,听与不听,权在你手,我也就不废话了。”
刘洎大怒道:“褚大人怎能说出这等话?我们同为大唐臣子,又是皇上深为信任的重臣,为天下之事尽心竭力是其本分,岂能一言不合,即耍此无理态度?褚大人,此谏章你不署名也罢,我当独自上奏!”
褚遂良拂袖而去,边走边说道:“随便你。你想做的事,我岂能拦阻?”
刘洎果然连夜上疏,此奏章送到李世民手里,李世民粗略一翻,即丢到一边。
褚遂良此后再不与刘洎深谈许多,二人见面,多是例行公事,冷冷地三言两语即走人,场面愈显清冷。
到了十二月二日,李世民车驾行至定州,刘洎、褚遂良率领众人迎出城外,将李世民迎入行宫中居住。李世民病体此时稍有好转,然久病之后加上路途劳累,其神色显得疲惫无比,加上其大腿处又生出一个病痈,又增添不少苦楚,其行动需数人搀扶。
群臣将李世民送入行宫,李世民感觉有些疲累,嘱众人退出,说自己先好好休息数日再理政事。刘洎、褚遂良本来随身携带不少奏章,欲请李世民御览。他们观见此状,不敢再提,遂随众人躬身退出。
刘洎出了宫门,心忧李世民之病,其神色显得非常悲痛,对同行之人叹道:“陛下病势如此,圣躬可忧!伏愿陛下吉人天相,早早痊愈为好。”
同行的马周、高士廉等人心有同感,也同时叹了一口气,随其后的褚遂良默不作声,眼珠随之转了数圈。
数日后,李世民养足了精神,大腿上的病痈也渐渐消肿,其神情为之一爽。这日辰时过后,李世民在李治的搀扶下走出户外,仰头见冬日的太阳挂在东方,四周虽寒冷无比,然太阳的光芒给了心中许多暖意。李世民想起辽东之地的泥泽以及冰天雪地,忆起归途上的无数艰难,心中觉得那是一场噩梦,遂对李治叹道:“治儿,我此战吸取隋炀帝之教训,提前两年预作准备,不料到了最后,毕竟未取得完胜,且仓促退走。现在想来,心中有无数遗憾。”
李治答道:“父皇此行连破十城,马上兵临平壤城下,已使盖苏文及高丽人恐惧万分,则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儿臣以为,父皇应该没有遗憾。”
李世民心中又晃过“懦弱”二字,他摇摇头,直视李治道:“古语有言‘穷寇勿追’,我却不以为然。战事预备,须有此行目的;战事既起,须勇往直前,一击而中。为父以往征战之时,往往固守多时与敌耗气力,耗粮草,耗耐心,看到有胜机时,即率然而起,穷追猛打,不给敌方任何喘息机会。此次辽东之战,受气候的影响,我不得不罢兵回国,怎能没有遗憾呢?治儿,为国之道,不可心存仁弱,如此则后患无穷。”
“儿臣知道。”李治恭恭敬敬答道。
“高丽之事,我不会就此罢手,定擒那盖苏文解往京中。治儿,万一我此志难酬,你须替父完成心愿。”
“高丽小国,何足道哉。其实不用父皇动手,派一能将去剿即可完胜,父皇不用太多劳心。”
李世民听到李治的决然之语,不禁大奇,侧头赞道:“好嘛,能听到你此等断然之语,我心甚慰。我一直怕你心存仁弱,看来,你这一段时间在群臣的辅佐下,还是长了不少学问。嗯,我今日感觉精神不错,你派人将群臣召来,我们该一同议议事了。”
李治一面派人去唤众臣,一面搀着李世民缓缓进入堂中。
既而群臣匆匆赶来,逐个按其职责向李世民禀报了近期国内之事。李世民听完,很满意地点点头,目视褚遂良道:“褚卿,朕远征之前,你极力反对,怕民力轻用招来民怨,以致酿成如杨玄感之变一样的动乱。你听了众卿刚才所言,当知国内还算安静,年成也不错,还是你多虑了。”
褚遂良躬身答道:“陛下,臣当初反对远征,现在亦不改。贞观以来,陛下抚民以静,取得天下大治,仓库充盈,百姓富足,仅此一战,不会撼动国家基石。臣所忧心的是,似此等耗费钱粮之举不可轻易开启,若持续进行,非为国家之福。”
“如此说,朕此次出征辽东劳而无功,可以足证你之前言了?”
褚遂良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若说此战劳而无功,印证了自己的预言,那么李世民又该怎么想呢?若说此战取得莫大胜利,显然是献媚之言,且不符合自己的心意。他沉吟片刻,方才慨然答道:“辽东之战,我军攻克十城,歼敌数万,获户口近十万,此战使高丽举国胆寒,尽显我大国之仪。然平壤未下,那盖苏文依旧逍遥法外,说此战完胜毕竟勉强。臣现在以为,须除恶务尽,不可因此长敌人气焰,非擒获盖苏文不可。战争到了这个份儿上,为保大国威严,不能再提轻用民力之语。”
李世民笑道:“好嘛,褚卿转变得挺快嘛。不错,辽东一战,并非完胜,朕此时心中不是滋味。今后对高丽怎么办?待我们回京之后,再慢慢商议。”
群臣皆知李世民向为常胜将军,此次御驾亲征,却闹了个灰头土脸,所以都不敢轻易碰这个话题。李世民今日主动坦然承认,足证此人有宽阔的胸襟,今后可以不刻意避讳谈论辽东之战,大家暗里皆舒了一口气。
刘洎此时奏道:“陛下,臣前些日子见到大理寺巡查四方的诏命,觉得应该谨慎,遂当即向陛下上了一道谏章,不知陛下看到没有?”
李世民想起陈元寿之事,心中的怒火腾地又燃了起来,他怒道:“那陈元寿为一介小州司马,却惯会逢迎献媚之事,我朝的吏治难道就那么完美无缺吗?你的谏章朕看过了,其中多空洞之言,朕实在看不下去,只好丢在一边。刘卿,吏治之事须常抓不懈,稍微放纵,即铸成大错。朕让大理寺派人巡查四方,其实是想纠吏治之失。你这一段时间知事吏部,不问吏治之事,却来责朕替你办事。难道你仅有谏事之才,而无动手之能吗?”
李世民此时说出的话,其中苛责甚重。
刘洎依旧不服软,继续抗争道:“陛下导人诤谏,一向鼓励臣下说话,怎能如此堵塞人言呢?”
李世民又添怒火,斥道:“吏治如此之坏,皆是朕一向纵容你们随便说话的结果。朕近来反思,若人不能立威,如何能制他人?你们,”李世民手指众人,“今后不要动辄与辖下商议,为人者须有主见,不能让七嘴八舌扰了自己的主意。”
李世民此言一出,群臣闻言皆大惊。贞观以来,李世民导人谏诤,鼓励别人言无不尽,只要心向国家,说错话亦可。他今日突然转变态度,弄得大家一头雾水。
刘洎依然抗辩道:“陛下,臣以为此言不妥……”
李世民打断刘洎的话,大声说道:“刘大人,朕不想再听你说了。”
高士廉眼见场面有些僵,急忙上前止住刘洎的话头,说道:“陛下病体未愈,不可久耗精神,大家今日就散了吧。”
褚遂良看到此场面,内心窃喜,感觉机会来了。过了午后,他悄悄来到行宫,要求面见李世民。
李世民此时刚刚午休起来,遂准褚遂良入见。褚遂良轻步入殿,然后拜伏道.:“臣褚遂良有事要奏。”
李世民手指一侧的椅子,说道:“褚卿,起来吧,坐下说话。”
褚遂良谢恩,乖觉地起身坐在椅子上。
“你有何事?为何午前不奏?”李世民抬眼问道。
“陛下今日当堂责刘洎无礼,臣深有同感,本想痛责刘洎之失,又怕招来落井下石的议论,遂忍下不说。事后想想,刘洎之行愈来愈悖逆,臣若碍于同僚之面不说,即是欺君,所以今日专程来向陛下说知。”
“刘洎有何悖逆之事?”
“刘洎与岑文本经历相若,又同时进位为宰相位。岑文本尽忠尽心,以致劳累而死,刘泊却仗着三寸不烂之舌,妄想如魏征那样取得诤臣的名分,以此来招摇朝中。”
褚遂良提起魏征和岑文本之名,惹得李世民思绪万千。岑文本此役劳累而死,李世民多日心存歉疚,又感于其尽忠,常常兴叹不已;而对于魏征,他直到此时,还是有着挥之不去的厌恶之情。李世民想到这里,点点头道:“是了,刘洎不学岑文本,却学魏征之短,毕竟错了。”
褚遂良继续数落刘洎道:“臣知道陛下曾经评价刘洎道:‘刘洎性最坚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诺,私于朋友’,此评价毕竟还是赞扬处多,那是陛下胸襟阔大所致。然臣以为,陛下出征辽东以来,刘洎手握重权,不思图报,反而愈行愈远,其所行实在不堪。”
“嗯,说下去。”
“陛下定知臣与刘洎往日并不和谐,究其深处,实在因为臣等二人心智不同,所为不同。臣今日所奏并非挟私报复,乞陛下明察。臣以为刘洎最大失处,其实有三。一者,其对权位看得太重。他此次在定州,不听别人建议,甚至对太子之言也置若罔闻。”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他行事失于简单,朕临行之前曾经劝过他。”
褚遂良继续道:“其二,其疏狂有余,而稳重不足。其教导太子,多选严法与苛政例子来辅导,失于敦厚之意。其三,此人之心,深不可测,臣观之有侯君集之风。”
“有侯君集之风?他莫非也有反意吗?”
“臣不敢妄说。那日陛下返回定州入行宫居住,群臣辞别出宫,刘洎观看陛下病状,出外当众说了一句大逆不道之言,由此可以看出其叵测心机。”
“什么话?”
“刘洎那日出宫之后,容色悲惧,其说道:‘陛下病势如此,圣躬可忧!然国家之事不以圣躬好坏而忧,我们可辅幼主行伊尹、霍光故事,大臣中有异志者诛之,则国家可定矣。’”
伊尹辅周成王,霍光辅汉昭帝以定天下,褚遂良编造此话,明显是诬陷刘洎认为李世民必死,群臣可以辅佐李治为皇帝来定天下。
李世民听言果然大怒,骂道:“这个该死的逆臣,我还没有咽气,他竟然咒我早死。哼,行伊尹、霍光故事,朝中如此多的大臣,能容他来做伊尹、霍光吗?”
李世民当即让褚遂良退出,然后唤人宣刘洎前来。
刘洎匆匆赶来,李世民劈面骂道:“好一个大胆的逆臣,朕好好地活着,你竟然来咒我早死。我死了,你就可以当上伊尹、霍光吗?”
刘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惶恐说道:“臣一向尽忠陛下,怎敢说出此等言语,想是陛下听错了。”
“朕听错了吗?你那日出行宫当着群臣之面说出什么话了?”
刘洎一脸茫然,说道:“臣见陛下病体沉重,心中忧虑,未出悖逆之语呀。”
“你当时敢公然说出,现在为何不敢承认?”李世民大喊一声,“薛仁贵。”
薛仁贵此时在门外,闻声立即入内。
李世民手指刘洎道:“薛仁贵,你即刻将他押下去看管起来,听候我旨意处理。”
薛仁贵答应一声,伸手唤来数人。
刘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呼道:“陛下,臣一向言语率直,然语出真诚,没有私心。陛下刚才所言之事,定是有小人向陛下进谗言,乞陛下明察。臣那日说话之时,高仆射和马周就在身侧,陛下一问便知。”
李世民哼了一声,仅将手向薛仁贵一挥。薛仁贵见状,急忙让人将刘洎拖走。
李世民记起刘洎临行之言,遂让人将高士廉和马周宣来。二人匆匆来到,李世民将刘洎的事向二人简略说了一遍,最后问道:“刘洎坚决不承认说过此话,还说你二人其时就在身侧可为之作证,你们好好想一想,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高士廉道:“臣已老迈,耳朵又背,刘洎到底说过什么话,臣实在记不得了。”高士廉是年六十九岁,行动迟缓,老眼昏花且耳背。
李世民转问马周道:“你定然听到刘洎之言了。”
马周刚才听李世民说起刘洎之事,觉得事起仓促,有点难以置信。他多年随侍李世民左右,知道李世民为人最有主见,不会因别人的三言两语来断事,他现在对刘洎满腔愤怒,定有深层原因。马周见李世民转向自己,来不及细想,遂老老实实答道:“陛下,臣忆起当日之事,刘洎确实深忧陛下病体,且满面愁容。其当时说,‘陛下病势如此,圣躬可忧!’”
“就此一句话吗?”
“臣不敢欺君,刘洎当时仅说过此一句话,并无他言。”
“他忧虑何在?不就是盼我早死吗?”李世民愤愤说道。
马周与刘洎同朝多年,深知此人为人正派,少有私心,其言语率直,自魏征逝后,敢于向李世民进谏者以此人为首。他不忍刘洎因言获罪,使朝廷中失去一名栋梁之臣,遂向李世民央求道:“臣以为,刘洎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这一段时间总领数部庶务,虽有疏漏之处,亦为无心之失,其大节尚可。陛下今后可以多加诫约,使其臻于完美。”
“臻于完美?”李世民冷笑道。
高士廉亦持同议,其向李世民央求道:“陛下,刘洎初随萧铣,后归大唐。其初为南康州长史,然后一步步升迁,终至相位。他有此际遇,皆因陛下重才纳士所致,可见其有着相当的能力。若因一言获罪,对天下而言,实为一巨大损失。臣愿替刘洎作保,容他戴罪立功。”
马周也跪下道:“陛下,臣亦愿作保。”
李世民默然注视二人顷刻,缓缓说道:“你们都退下去吧,朕自有分寸。”
翌日,李世民诏令下,其诏曰:小人在列,为蠹则深;巨猾当枢,怀恶必大。侍中、检校户部尚书、清苑县开国男刘洎,出自闾伍,言行罕称,于国无涓滴之劳,在朕匪扮榆之旧。但以驱策稍久,颇有吏能,擢以凡琐之间,收其鸣吠之用。超伦越品,使居常伯,纡青袭紫,摄职文昌。冀有葵藿之情,知惭雨露之泽。兹朕行履,小乖和豫,凡百在位,忠孝缠心,每一引见,涕泗交集。洎独容颜自若,密图他志。今行御进状,奏洎乃与人窃议,谋执朝衡,自处霍光之地,窥弄兵甲,擅总伊尹之权,猜忌大臣,拟旨夷戮。朕亲加临问,初犹不承,旁人执证,方始具伏。此如可怒,孰不可容?且皇太子治春秋鼎盛,声溢震方,异汉昭之童幼,非周成之襁褓。辄生负图之望,是有无君之心,论其此罪,合从孥戮。但以夙经任遇,不忍枭悬,宜免家累,赐其自尽。
刘洎此时被圈入一屋,身边有数人看守,他看罢此诏书,顿时流出眼泪,大呼道:“皇上啊,刘洎就如此不堪吗?我若如此不堪,你以前对我的赞语不都成了虚言吗?还好,你总算说我‘颇有吏能’,然其他不实之处,你都一一验证过吗?”他转向看守之人道:“你们,速拿纸笔来,我要将冤情一一书写呈给皇上。”
看守之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动弹。
刘洎吼道:“我为将死之人,我临行之前索点纸笔,难道你们都不允许吗?”
看守人中有一人期期艾艾道:“刘大人,不是我们不予,实在因我们仅领看守之职,不敢办分外之事。”
刘洎颓然坐在地上,心死如灰,仰天长叹道:“皇上啊,你一生识人无数,为何就不理解我刘洎的一片忠心呢?你让我自尽,我心里实在不服啊!什么伊尹、霍光,我何尝说过这等话?”
一名看守手执绳索,将其捧给刘洎,说道:“刘大人,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时辰已到,请大人自己上路吧。”
刘洎又转怒其他大臣:“你们与我同僚多年,难道不知我刘洎的为人?皇上被小人蒙蔽,你们为何不出头帮我说句公道话?哼,什么清明政治,事到临头,你们为何都当了缩头乌龟?”
刘洎实在冤枉了诸大臣,那日高士廉、马周向李世民央求保下刘洎之命,第二日,长孙无忌、李世、李道宗等人也来皇宫向李世民央求,奈何此时诏命已下,刘洎已魂归西天。那褚遂良也随在人流中,假仁假义帮助刘洎说话。
刘洎之死,固然与褚遂良进谗言有直接关系,然更有深层原因。李世民口中说要导人谏诤,然诸人以直言相谏扫其颜面时,其心内还是十分不喜的,从其推倒魏征墓前石碑便可知一二。魏征逝后,刘洎隐然为谏者之首,其屡屡触犯李世民的龙颜,为其不喜。更有甚者,李世民觉得刘洎疏狂成性,其渐行渐积,定会形成“谋执朝衡”的局面,因而断然杀之。
褚遂良一生多才多艺,颇有干事之才,又有智谋,实为栋梁之臣,然他善于迎合皇上,有逢迎之嫌。此次诬告刘洎成功,去除自己的眼中钉,实为其一生中莫大的败笔。
李世民在定州养病月余,终于痊愈。百官为之庆贺。是时,已至岁末,李世民就与群臣在定州迎来了新年。元旦刚过,李世民离开定州,带领众人赶往太原,他想经过太原返回京师。
太原为大唐的龙兴之地,李世民对这里有相当感情。车驾到了并州,李世民下诏大赦并州,在太原城内摆宴款待城中父老,赐给他们粟帛。
想起当初起兵时,李渊曾在晋祠祈祷,李世民遂选一晴日到晋祠游历。事先,他先沐浴一番,然后亲自主祭。祭罢,他令人端来笔墨,遂在祠内书写一铭,即为后世所传诵的《晋祠铭》,其碑文立在晋祠内,至今犹存。
第二十二回 思魏征再复墓碑 扰高丽图谋远计
李世民辗转回到长安,已是贞观二十年三月间。其时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远征高丽毕竟未获全胜,李世民也就没有心思庆贺一番,京城显得一派平静。
远征高丽之时,李世民身边并无女子随侍,其回京路上,各级官吏闻听陈元寿献蔬菜反被罢官的事,皆小心翼翼,不敢造次,使得李世民一路饥渴难熬。他此次回到京城,面对宫内那些姹紫嫣红的美女,不免如饥汉瞧见一堆美食,要美美地大嚼一顿。于是乎,夜夜揽尽春色,似乎想将前时的亏空尽数补起。
所谓乐极生悲,李世民纵欲鏖战十余日后,想是远征时的劳累与风寒激出的病根儿未除尽,加上年已四十九岁,经不起如此折腾,终于酿成疾病。其躺在病榻上,将李治、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叫到面前,说道:“自今日始,所有军国机务委与皇太子处决。”
李治不肯,流泪道:“儿臣毕竟年龄太小,难以担当如此大任。”
李世民叹道:“治儿,我有病如此,如何听政?待我病体稍好一些,再去视事吧。我知道国家的担子太重,你终有一日要将它挑起,现在可在诸臣的辅佐之下历练历练,也为你今后做些准备。”
李治于是在东宫每隔一日听政,事罢之后,立即入太极宫,为李世民进汤药、膳食,甚为细致,不离李世民左右。当初李世民班师之时,看到李治远来迎接,心里涌出了暖意,现在又见李治跑前跑后,心中又复感动,其原来认为李治过于懦弱,现在也开始赞同长孙无忌等人“仁孝”的评价。终于有一天,李世民将李治唤到跟前,眼含亲近之情,说道:“藏书网治儿,眼下正是暮春之时,我这里有人侍候,你不要日日呆在这里,也可以出城游历一番嘛。”
李治摇头不去,坚决要候在李世民身侧。李世民无法,只好在寝殿之侧另置别院,让李治在那里居住,看到李治如此孝顺,李世民心中又充满了暖意,觉得病体也好了不少。
养病即是休息,李世民躺在病榻上将此次远征之事想了许多回,心中渐渐平静。他这日感觉精神甚好,就让人将李靖唤入寝殿。
李靖今年六十五岁,已现老态,无复往年倜傥的风采,然一双精神的眸子里依旧透出无尽的睿智。
李世民亲切地让李靖坐在榻前,自嘲道:“药师兄,我自觉勇猛不减当年,总以为自己还处在年轻之时。然不经意间,我们都老了。你看,我此次出征一回,回京后竟然病倒了。”
李靖心思如电,知道李世民说出这等自谦之语,显然是言不由衷。遂答道:“陛下强健如昔,偶染小病,亦属正常。老臣相信陛下将息数日后,定然痊愈。”
李世民唤人取出一只锦盒,示意道:“此为高丽参,当地人说有延年益寿之妙处,我让人带回..京一些,分赐给诸位老臣。药师兄,人在年轻时渴望建功立业,到了老年,只要身体康健,即为大福。我这些日子躺在病榻上胡思乱想,终于悟出此等道理。”
一名太监将锦盒打开,只见其中并排躺着数枚人参,参体硕大,颜色雪白,显然是多年的老山参。李靖多年来奔走四方,还是识货的,急忙起身谢恩。他起身时心想,李世民一向心性宏大,不屑于品谈人生短暂,此次远征高丽之后,开始感悟人生,看样子定有原因。果然,李世民的话题很快扯到了此次的高丽之战,他说道:“我远征之前,内心里实在想让药师兄同行,然不忍你去苦寒之地受罪。我这几日静想,若药师兄此次能同行,也许结果会是另外一种局面。”
李靖毕恭毕敬说道:“陛下经数年准备,最终用水陆合势的战法总攻高丽,其大军自西向东席卷而进,舟师济海自中部突击。老臣多次衡量,此战不论让何人来主持,皆会采用此法,实为上上策。”
“上上策?然我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到底是何缘故?”
“陛下到了九月班师,毕竟是气候寒冷的缘故。”李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李世民召见自己,不是想让自己评说此战的胜败,定是想询问对具体军机的处置,遂沉吟片刻,又说道:“那日任城王入老臣府中谈论,说起了安市之战,陛下此次未攻入平壤,缘于在安市耽搁了太多的时间。”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李世自六月初围攻安市,大军在此耽搁了数月有余。药师兄,那安市城主确实有能耐,将我大军钳制在安市不能动弹,我一生总兵攻战无数,算是遇到了一个对手。”
“陛下有些高看安市城主了。安市城主不是庸才,然他若没有坚城可恃,难以抵挡陛下数日。陛下,老臣听任城王说过,我军围攻安市之初,任城王及高延寿等人曾献了一条计策。”
“什么计策?我已记不起来了。”
“他们建议陛下分兵围困安市,然后挥师东进,再召李大亮率舟师北进,合力拔取乌骨城,如此,就争取了时间,可以直捣平壤城下。老臣以为,陛下当初若采纳此言,战争可能会是另外一种局面。”
李世民闭目静想,忆起了群臣当时献策的场面。他睁开眼,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他们当时确实献过此策。不过无忌当时全力反对,认为我御驾亲征,应行光明之举,以保持大国之仪,此事后来作罢。”
李靖本来想说,兵者诡道也,岂能因皇帝御驾亲征而改变?你想行光明之举,毕竟为保守之策,如此就失去了出奇制胜的效果。然他又想李世民的性情大不如以前,不想刺激他太深,遂淡淡说道:“老臣当时未在前线,不明战场所以,现在听了任城王之言,觉得此事应为一转机。”
李世民这些日子在榻上平静地深思,检讨此战的得失,其心绪与班师时的暴躁和郁闷相比,已是相对恬然的心境。这些年来,他经历了魏征之死和李祐、李承乾之乱,心境随之紊乱,以致有远征高丽之举。然其毕竟为英明睿智之人,能够根据时事的变化和事件的得失,悟出其深层的含义,心境也随之调整。他现在听了李靖的话,沉思片刻后点头道:“药师兄不愧为兵法大家,仅听了寥寥数语,即明白此战胜机所在。唉,我一向善于出奇制胜,此次为何如此保守呢?大约是年龄渐长的缘故,有了患得患失的羁绊。总兵攻战非无忌所长,我为何独用他的计策呢?”看得出来,李世民说此话出于真心,且有许多悔意。
李靖劝道:“此次高丽之战,我军力拔高丽十城,重创其生力军,已使高丽举国震骇。老臣以为,此战目的已经达到,陛下不用思虑太多。”
李世民摇摇头,断然道:“药师兄,你深知我心,若不能全胜,即为失败。我不伐高丽则罢,若攻之不能克,定不会丢手。那盖苏文素来不知好歹,此时定在平壤弹冠相庆,说不定还在那里大吹大擂呢。哼,我若拿不下高丽,誓不为人。”李世民当时起意伐高丽,是因为盖苏文弑主悖逆,且袭扰新罗,不听大唐招呼,李世民伐之仅为了维持大国之威仪;到了现在,除了以上理由以外,李世民心中又增添了无限愤懑之意,甚至有一些受侮辱的感觉,这是他难以忍受的。
自从李世民东征无功而还,盖苏文虽对唐朝仍遣使奉表朝贡,然其言语不敬,且对唐使者倨傲无礼,并对新罗侵凌不止。李世民闻之大怒,这日盖苏文遣使入京,奉表谢罪,并朝贡礼物和美女,李世民令将其退回。
大唐从此绝了高丽朝贡之路,摆明了以高丽为敌。
李世民一面绝了高丽朝贡,一面对此次高丽之战反思不已。
如前所述,此次高丽之战,唐军病逝战死者数千人,马匹、辎重损失殆尽,虽连拔高丽十城,获得近十万户口,然最后毕竟撤回,辽州、盖州、岩州有其名,而无唐军据守,成了三不管地界。李世民每念及此,就生出许多悔意,脑海中现出魏征的身影,叹道:“魏征若在,必然会阻止我此行。”
其实在此战之前,朝中大臣多数不赞同远征高丽,然他们缺少了魏征死缠烂打的本事,无法使李世民转换心意。
李世民又念起魏征的诸多好处,他这日病愈之后,将阎立德召来问询道:“魏征墓前的碑石,如今安在?”
“遵陛下之命,臣令人将此碑石推倒,并以重锤毁去,其墓前仅余少许碎片。”
“朕当时所书碑文还在吗?”
“陛下当时所书,现在应藏于秘书监。”
“如此甚好,你可入秘书监将此书取出,再觅来美石,让良匠将其重刻一遍。此事三日能成吗?”
“请陛下放心,臣亲往监造,令工匠夜以继日刻石不止,三日后将此碑石呈于陛下御前。”
“嗯,你抓紧去办。还有,你代为传旨,让太常寺准备少牢之礼,朕三日后要往昭陵祭祀。”
阎立德答应后离去。
三日后,阎立德果然将碑石制成。
李世民带领太子李治及群臣前往昭陵,其时寒食节和清明节已过,不是扫墓的时辰。按照当时风俗,寒食之后一二日即是清明节,人们一般将此两个节日合在一起过。唐制规定,寒食和清明可以给假四日。李世民今日带领群臣到昭陵祭扫,其实另有深意。
到了昭陵,李世民让群臣候在山下,自己与李治一起来到长孙嘉敏的墓前。
李治在太常寺人员的引导下,在母亲墓前燃烛焚香,然后烧纸钱叩拜。按照唐朝规制,皇太子祭拜母后本来有一套相当繁复的仪式,今日之礼却相对简单,似寻常百姓扫墓一般。
李世民站在妻子墓前,心中默默说道:“敏妹,你在地下还好吗?我此去辽东,一直思念你啊。”其感叹发乎真情,许是人年龄渐长,愈念旧情。
父子二人在长孙嘉敏墓前呆了片刻,然后转身下山。
自从李世民下诏允许文武大臣逝世可以陪葬昭陵之后,如今昭陵周围已堆起不少坟茔。下山甬道两侧,文官坟茔立于左边,武官坟茔排于右边。文宫中杜如晦、魏征、苏世长、薛收、戴胄等人的坟墓一溜儿排开,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还在那里深思熟虑;武官中,秦叔宝、张公谨、李孝恭等人的坟墓,墓碑高大,依旧显出英武本色。是时,太常寺逐个派人到这些人的墓前燃烛焚香,山间跳跃着数十堆火苗,以祭其魂灵。
群臣是时立在魏征墓前,由于李世民下令仆其墓碑,逐其家人,魏征的坟茔与其他坟茔相比,显得有些破败。太常寺之人此时从近旁取来新土来培坟,转眼间将坟堆培得焕然一新,又成一座新坟。
太常卿吕才见李世民驾到,急忙到李世民面前请旨,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吧,开始吧。”
于是,太常寺以少牢之礼祭祀魏征。诸般仪式相当繁复,用时一个多时辰。
少牢之礼祭毕,李世民转对阎立德道:“阎卿,把那块碑再立起来吧。”
阎立德接旨,急忙指挥工匠在墓前挖坑,须臾坑成,他们小心翼翼将碑石直立坑中。
李世民接锨在手,然后取土撒入坑中,又对群臣说道:“你们,都来为魏征添一把土吧。”
群臣跟随李世民来到昭陵,本想是一同来祭祀皇后,孰料李世民不许他们上山,仅让他们在魏征墓前等候。如此来看,今日的重头戏实为祭祀魏征。他们不敢多言,皆默默地依次挥锨取土,很快将碑墓埋起。
李世民上前手抚墓碑,面向群臣说道:“朕当初亲撰此碑文,以彰魏征之功,然不久又将之仆倒。今日复立,众卿可知其含义否?”
群臣不明其意,皆不敢言声。
李世民接着道:“朕此次远征辽东,事前群臣劝谏不少,奈何朕不听,遂有此行。若魏征不死,事情还会这样吗?”
群臣到现在方识李世民的意思,原来皇上把远征辽东之举,归咎于群臣不能如魏征那样苦谏不已。其中有人想到,假若魏征不死,皇上坚持自己的主意,魏征果然能劝阻辽东之行吗?那比干劝谏殷纣王,却最终被杀。由此看来,谏臣能否发挥作用,关键在于皇帝是否开明。李世民虽然还算得上是一位开明皇帝,然魏征死后,其纳谏的态度有了变化,最近又将最敢于说话的刘洎赐死,群臣明哲保身,皆小心翼翼不敢大胆进谏。
长孙无忌开言说道:“陛下所训甚是。自魏征逝后,臣等缺乏魏征的见识以及苦谏之精神,遂使朝廷大政受损,此为臣等之过也。”
李世民道:“此非群臣之过,还是朕之过。魏征在日,多次劝朕与民休息,不可轻用民力,朕当时激于一时之愤,遂启辽东之战。朕回京之后,多次反思此节,感叹若魏征还在,必不使我有此行也。朕今日带同你们来祭魏征之灵,再复此碑,一者是怀念魏征铁骨铮铮之精神,二者是想借此告诉大家,今后须以魏征为榜样,可以据理来谏,让朕少有错谬。”
群臣闻言,莫不感动。褚遂良恭颂道:“陛下贞观之初,恐人不言,导之使谏,遂有魏征等人敢逆龙鳞,开一代诤谏之风,成就了贞观盛世。陛下今日再复魏征碑石,臣等今后定以魏征为楷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褚遂良的话大合李世民心意,赞道:“遂良此言,甚合吾意。魏征在贞观初年就说过,‘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朕若不听群臣之言,即会偏听偏信,失却事情本来意义,以致铸成大错。还记得魏征逝去不久,朕曾说过的一段话吗?”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尝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征殂失,遂失一镜矣。”在李世民身侧的李治大声将此话诵出。
李世民向李治投去赞赏的一瞥,说道:“就是这话。朕当时说魏征亡去即失一镜,其实有些绝对。朕希冀众卿皆如魏征一样,则人镜多矣,定能防朕之过失。太子,你能记住此话,不枉群臣对你的多日辅佐。”
李世民又问房玄龄道:“玄龄,魏征妻子安在?”
房玄龄答道:“魏征逝去不久,其妻裴氏带领家人迁回河北,现在久无音讯。”李世民当初雷霆一怒,仆魏征墓前之碑,罢魏叔玉之婚,使魏家在京城呆不下去。裴氏无奈之际,只好带领家人返回魏征故乡,种田为生。
李世民脸现愧疚之色,说道:“是啊,魏征之墓破败如此,敢是其家人离此太远不能洒扫的缘故。玄龄,你可派人寻回其家人,让他们依旧回京居住。其安家费用,可从内府拨给。你再嘱吏部,可复魏征爵位,其子可以袭爵。若其子有才堪用,考核后亦可授任。”
房玄龄躬身答应。
李世民的这一句话,由此改变了魏征后人的命运。魏征有子四人:长子叔玉、次子叔琬、三子叔磷、四子叔瑜,他们此时在家种地,没有翻身的机会。此次奉旨回京,叔玉和叔琬很快被授予官职,一年后,魏叔玉被授为光禄少卿。
李世民除了对魏征有此作为外,对刘洎之死也有些悔意。马周那日向他禀报道:“臣听说刘洎自尽之前,曾索笔欲写出一书禀与陛下。”
“其书安在?”李世民急忙问道。
“其看守之人说奉有严令,不敢将纸笔给他,所以未能成书。”
李世民沉默片刻,幽幽说道:“刘洎临终之前,想来有许多话要说。现在人鬼殊途,他的话只好藏于幽冥之界了。”
马周听其言,知道他已有悔意。然刘洎新死,若让李世民再复其官荫,眼见是不可能之事,他也不敢深追下去。
李世民迁怒那些看守之人,唤来薛仁贵道:“你立即去查查,当时看守刘泊的是哪几个人?他们为何不给刘洎纸笔?若查据为实,定予处分。”
刘洎之死,实为冤情。史书写.到此处,赞其才之烈,如《易》中所谓“王臣蹇蹇”者。其中感叹道:“以太宗之明,蔽于所忿,洎之忠不能自申于上,况其下哉?古人以言为戒,可不慎欤!”由此可见祸从口出,宜慎宜戒!
李世民对高丽毕竟不能释怀,这日,他在太极殿西暖阁召集群臣,商议伐高丽之事。
李世民待众人坐定,开言说道:“盖苏文无礼,朕已罢其朝贡。我军此战在安市受阻,未能抵达平壤城下,那盖苏文定是猖狂之极!朕今日召你们来,即是商议再伐高丽之事,不将盖苏文擒拿回京,朕誓不回兵。”
群臣面面相觑,李世民前日还在魏征墓前述说伐高丽的悔意,怎么事隔一天,他又提出要伐高丽呢?
李世民显然察觉到群臣的踌躇之情,又说道:“你们定是以为朕言不由衷吧!刚刚复了魏征墓碑,马上又要攻辽东,其心思变动何其快也。是不是这样?非也。朕对四夷之事,不主张以武力相迫,然盖苏文无礼之甚,朕若不理他,盖苏文愈发骄横。如此,他国见之,定会轻视大唐,所以此战不可避免。”李世民语气决绝,其伐高丽的念头,任何人难以拗过来。
李世问道:“陛下欲伐高丽,欲何日为期呢?”
“明年。明年三月,我军要抵达高丽境内。”
座中的房玄龄、陈君宾、阎立德等人皆面露难色,此次班师,所携辎重损失殆尽。若明年三月开始伐高丽,大军年底前就要出发,如今国内粮草充溢,不足为虑,然监造船只、车辆以及抛石车、撞车等物,时间就过于仓促了。
李世向来主张伐高丽,他毕竟是军事内行,也明白短期内难以将诸物筹足。
李世民见群臣无语,遂问阎立德道:“阎卿,那些舟船还完好吗?”
“所有舟船没有缺失,现在集于莱州。”阎立德老老实实答道。
“嗯,诸物中以建造舟船最为费时,现在舟船不失,其他物件就不足为虑了。”李世民又问道:“阎卿,高丽诸城坚固,用抛石车和撞车攻城无功。你此次参与高丽之战始末,就近观察其城防形势,可有妙法儿攻破其城墙吗?”
阎立德道:“臣就近观察,其城依险山而建,寻常攻城之具难以奏效,就是再多造一些抛石车、撞车,终归无用。臣日思夜想,实在想不出妙法儿。”
李世民有些失望,说道:“朕以往对付坚城,多采用围城不打,待其粮尽其内必乱的法子。辽东那里到了冬日高寒无比,我军难以在那里持久待下去,此法儿也就失灵了。”
长孙无忌骂道:“是呀,那盖苏文似乌龟一样,凭其地势与严寒与我国相持。他若有种,何不野战一回?”
李世此时言道:“陛下,臣以为盖苏文实在无礼,若任其在高丽肆虐,非是天下之福。然我国刚刚班师不久,再调派重兵前去征讨,实在是高看了盖苏文。臣以为派偏师前去袭扰即可。”
“选派偏师?将以何法袭扰呢?”李世民知道李世不轻易出言,他现在说以偏师袭扰,定是经深思熟虑而成。
“我军此次围安市,费时三月有余。高丽人善于依山为城,攻之不可猝拔。正如长孙司徒刚才所言,盖苏文凭借坚城和严寒与我国相抗,我们应该避其长击其短。”
“嗯,其凭坚城与严寒与我国相抗,是为其长,其短处呢?”
“陛下此次亲征,高丽人忙于迎战,去岁以来不得耕种;我们连克十城,全收其城内谷物。如此一来,高丽安市以西无复人烟,城邑萧条,极度缺粮。陛下若能发二路偏师,一路自莱州渡海袭扰,一路自营州扰其边疆,使其疲于奔命,无暇种粮,数年之间,其人心自离,可以不战而胜。”
李世民和群臣听完李世的这条建议,皆默想了一会儿,认为是条妙计。
李世民目视高延寿道:“高卿,你以为此计如何?”
高延寿接替唐俭为鸿胪卿,此时坐在后排,他起身答道:“李尚书此计果然妙绝,数年之后,高丽国定会破败。只是如此一来,高丽百姓苦不堪言,臣本为高丽人,心甚不忍。”
李世民让高延寿坐下,说道:“对了,朕忘了你为高丽人,如此问你,过于残酷。你有此仁恕之心,并不为错。不过,你现为大唐之官,当从大处着眼,不能囿于细微。你应当看到,高丽百姓先苦上数年,由此摆脱盖苏文暴虐统治,也是一种福分。”李世民说出此话,显示其必克高丽的决心。
高延寿默默不语,心内以为李世民若采用此计,两年下来,高丽国定会破败无比。大唐再觑准时机,遣重兵大举征讨,高丽难挡此致命一击。他又想起盖苏文,其与大唐为敌,实在是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以螳臂当车来喻之,非常贴切。
李世民目视群臣道:“你们以为选派偏师袭扰高丽,此计可堪为用吗?”
房玄龄是年六十九岁,近年来许是上了年纪,小病不断,容色有些憔悴,他率先答道:“李尚书此计,对高丽人而言有些残酷,然对我大唐及天下诸国,实为一条妙计。选派偏师前去袭扰,不用动我国根本,对高丽实为致命一击。那盖苏文若识趣,可以罢手停攻新罗,再与我国修好,如此不用大动干戈,实为百姓之福。”
长孙无忌笑道:“房司空宅心仁厚,以为盖苏文可以罢手不攻,实在是过于乐观了。”
李世民接口道:“无忌说得对,那盖苏文心性如此,任十头牛的气力也拉不回头来。我们就选派偏师前去袭扰,过上两年,朕还要御驾亲征,定将盖苏文擒获。”
房玄龄一直对李世民亲征高丽不以为然,现在听李世民要再度亲征,遂谏道:“陛下,如今天下安澜,唯讨高丽不止,且陛下还要亲征,臣以为不可。”
李世民起身走到房玄龄面前,以手抚其背曰:“玄龄,朕明白你说的道理,也知道没必要对盖苏文动怒,然朕临决天下之事以来,凡事不能半途而废,盖苏文无礼于朕,其看到我国难克其城,定然更加骄横,朕难咽下此口气,非将其制服不可。玄龄,你勿复再劝。”
马周、褚遂良等人也有劝谏的念头,看到李世民志在必得,遂不敢再劝。
李世民见群臣默默,遂说道:“也罢,此事就如此定下了。李卿,朕授你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可自国内挑选三千精兵,到营州与张俭会合一起,前去袭扰高丽边境;再授程名振为青丘道行军大总管,将兵万余人,乘船自莱州泛海而进。”
李世起身接旨,问道:“请陛下示意出征时辰。”
“你们可在年底时到达前线,俟明年三月天气转暖时,分头进发。李卿,此二路偏师,由你总制之。你们入了高丽境内,不要执意攻城,可分成小股部队四处袭扰,见城即焚,见粮必烧,让盖苏文疲于应付。”
李世躬身答应。
高丽国从此再无宁日,唐军如此飘忽不定的战术,起初让盖苏文不明其意,待到他明白了唐军的意图,也终无好的办法来应对,只好听之任之。
李世民还让陈君宾为馈运使,让他准备粮草,并着手解决长途运输问题,为此要多造运粮车辆;另让阎立德继续监造战船,使战船源源不断地集于莱州,以为舟师之用。这样,李世民一面派出二路唐军前去袭扰高丽,达到使其逐步破败的目的;另一方面,他又大力准备征战物资,欲数年之后给予高丽致命一击。可以想象,下一次的征讨之举比第一次要猛烈得多。
议罢了高丽之事,高延寿又奏道:“陛下,新罗国昨日来使,欲求陛下接见。”
李世民以为新罗国来使,定是来诉高丽、百济来攻,因求大唐派出救兵,遂言道:“高卿,今日之事已定,你可将其中详细告诉新罗来使,让他们收缩战线,凭坚城与高丽相抗,不要主动出击。待二年后,朕亲征克定高丽,定将其占领的新罗土地还给他们。”
“臣回衙后,定将陛下之旨传达给新罗使者,让新罗王戒约臣民,与高丽、百济顽强相抗,撑过此二年光景。”
“不错,就是此话。”
“那新罗使者还带来一人,却是日本国之使,要求面圣。”
“日本国?联记得前些年我国曾派员出使过该国,因为使者的缘故,其后两国未曾再通使。好嘛,朕可以见他。”
“陛下,日本使者提出,其天皇欲派来大批遣唐使。”
“遣唐使?来就来吧,又闹什么玄虚?”
这时,在座的萧瑀起身答道:“陛下,臣猜想遣唐使却是从遣隋使而来。”
“遣隋使?”
“隋朝以前,日本国未与我国通好,其传入的中国典籍和器物,多是辗转自百济等国进入。到了日本推古天皇十五年,其圣德太子在与百济人的接触中,阅读了许多汉文典籍,非常向往中国,遂派小野妹子等人为日本遣隋使,由百济使节陪同,于隋大业四年到达长安。炀帝当时接见了小野妹子等人,并允日本国可以派来多批遣隋使。后来中国遭遇战乱,隋灭唐兴,于是日本又想派来遣唐使了。”
“日本遣唐使来我国,其目的为何?”
“小野妹子当初来长安,口口声声说来中国目的是求佛法。实际上,其求佛法不假,更多人却来学我国历法、文学、官制、律法等,其内容无所不包。那圣德太子待小野妹子学成归国后,不久即制定了冠位并颁布了律法,即是按隋廷规制参考而来,由此修饰了其宫廷的冠服,整饰了其衙署的编制。”
“嗯,日本国居于大海之中,却能渴慕中国之风,所虑甚远嘛。对了,他们想学我朝文化,能懂汉字及汉话吗?”
“远在魏晋之前, href='2195/im'>《论语》、《千字文》等通过乐浪、带方的汉人传入日本,日本人从此逐渐开始使用汉字,竟至熟练。到目前为止,日本国未有自己的文字,其宫廷上层人物皆使用汉字,其唱和诗文以及记录史事,皆用汉文写就。”
李世民沉默片刻,转对高延寿道:“高卿,由你排定日期,朕接见他们。汉武帝穷兵三十余年,疲敝中国,所获无几,朕所不取。日本国主动要求派使入中国,朕觉得是一件好事,可以体现我朝德化之精神。”
当是时,由于大唐国势的强盛以及交通的发达,使得唐朝国威远播,充满魅力的文化风靡世界。四方绝域君长,皆来朝贡,九夷重驿,相望于道。似盖苏文一样与大唐为敌者,实为少数。
高延寿躬身答应,又奏道:“今年元正之日,因陛下未在京城,诸国君长来贺未见陛下之面,深以为憾。近来北方诸部君长闻听陛下回京,又集于京城,要求面圣。”
李世民闻听此言,目视李世道:“真珠可汗死后,薛延陀经历了朔方之战,已然式微,北方形势从此一变。”
李世答道:“陛下神机,从此将薛延陀逐入北荒,再不敢启衅。”
贞观十九年,薛延陀真珠可汗病死,其子多弥可汗继立。这多弥可汗性格急躁,又好猜忌,废弃父时贵臣,专用己所亲昵。他看到李世民带领大军远征辽东,以为其国内空虚,遂带领铁骑进攻朔方。
李世民临行之时,已经考虑到薛延陀可能会兵犯边境,遂让薛万彻、薛万均兄弟领兵屯于夏州,以备薛延陀。多弥可汗引兵到了朔方,薛万均引兵对阵,双方一交手,唐军不敌立刻败下阵来,其且退且走,多弥可汗大喜,挥兵深入追击。如此进入了夏州之境,多弥可汗忽见两厢出现了大量唐兵,领头之人为薛万彻,方悟中了唐军的诱兵之计,急忙号令回军,薛延陀兵大败,向后狂奔六百余里。
多弥可汗遭此大败,心有不甘,欺大唐东征之军未还,又整兵前来寇边。李世民在班师的路上闻听此讯,其尚在病中,大怒道:“狂悖小子,难道欺我大唐无兵吗?”
李世民就在病榻上发出敕命,让李道宗发朔州、并州、代州等九州兵马镇朔州;让薛万彻和阿史那社尔发胜州、夏州、银州等十州兵镇胜州;薛万彻和契苾何力发灵州、庆州等五州兵镇灵州;又令执失思力发灵、胜二州突厥兵,与李道宗相呼应。
李世民再令李世带领五万兵马,自雁门关深入突厥境内,然后进军至郁督军山,对薛延陀形成高压之势。李世民又发玺书至回纥、同罗、奚结诸部,让他们协助唐军,围击薛延陀。这也正是李世民班师之际,选择自太原回京的缘故。
唐军屯于郁督军山,使薛延陀国中惊扰,一日之间,动辄有人传说“唐兵至矣”,由此引起诸部大乱。多弥可汗心内恐惧,于一日夜里带领数千骑西奔,被回纥部发现,击而歼之,多弥可汗在乱军中被杀,其手下也被斩杀殆尽。
薛延陀人闻听多弥可汗被杀,一部分人惧而西走,一部分人到郁督军山向唐军投降。李世此次出击,未与薛延陀交战,却兵不血刃取得胜利,实在轻松无比。他向李世民上表,要求册真珠可汗兄子咄摩支为伊特勿失可汗,李世民准奏。李世安定了北部之事,遂带领大军返回国内。
由于此战实在轻松,其在国内显得毫无反响。然此战的意义实在深远,北方诸部酋长在战后不约而同来到京城,要求面圣。
李世民点头答应,让高延寿传旨,明日在天成殿设宴接见这些部落酋长。
贞观八年,李世民为了让太上皇李渊能够避暑,在龙首原上营造永安宫。永安宫尚未建成,李渊已然逝去,李世民就将永安宫更名为大明宫。天成殿即是大明宫内一座侧主殿,其南北长约四十二丈,东西宽近二十六丈,台高一丈五尺,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建筑。为了显示大国威仪,李世民近来接见使臣或举行大型宴会,多选在这里。
是日天成殿内张灯结彩,漠北十一部落酋长在赞礼官的引导下,缓缓进入殿内。他们迈入殿门,就听悠扬的燕乐声扑面而来。
殿内的西南角,此时排满了一帮乐师,他们手持八音之具,在那里演奏宫廷燕乐。太常卿吕才立于乐队之侧,专注于乐工演奏的细微之处。
燕乐是在宫廷宴饮的场合演奏的音乐。唐依隋制,定九部乐为宫廷燕乐,即是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礼毕。李世民去礼毕,增燕乐,及侯君集攻破高昌后,又令吕才将高昌乐整理,增加其中。如此,贞观年代的燕乐就成为十部乐。
诸酋长入殿之后,燕乐声戛然而止。这时,只听通事舍人大喝道:“皇上驾到。”就见李世民乘舆而至,他旋即入座,众人叩拜行礼,三呼万岁。李世民说了声:“都平身吧。”诸酋长在赞礼官的导引下归入自己的座位。
这.99lib.t>时,吕才指挥众乐工一边丝竹齐鸣,舞步翩跹,一边依一定的方位次第鱼贯进入殿中;然后各部依次就座,循序奏技。
李世民眼光柔和,举盏道:“众爱卿,难得你们长途跋涉入京,来吧,请饮尽此盏。”
三巡过后,回纥酋长菩萨起身道:“天可汗在上,臣受众人之托特来请旨。”
李世民凝日注视菩萨,只见他须白如银,身子有些佝偻,不禁叹道:“唉,岁月不饶人啊!朕初见你时,你尚在壮年,精神堪旺,不料这些年过来,你也满头白发了。”
菩萨躬身道:“臣须发皆白,可见老之将至。人到了老年,也就怀上了心事。”
“你有何心事?”
“人若到了老年,定思养育之事。臣怀此心事,惶惶不可终日。”
漠北诸部中,如今薛延陀部已经星散,其下以回纥部势力最强。菩萨现在提起养育之语,李世民不禁奇道:“回纥部众二十余万人,有胜兵数万,你又何愁养老之事呢?”
“臣等部落虽完好,然居于漠北,离京城太远,犹水中浮萍一般。薛延陀不事大国,暴虐无道,自取败死,部落鸟散。臣等愿从此归命天子,愿赐爱怜,乞置官司,养育臣等。”
菩萨说到这里,其他十部酋长皆在席上立起身来,齐声道:“请天可汗垂怜臣等,及早设置官司。”
李世民现在听明白了菩萨等人的意思,原来他们想归入大唐州府建制,如此就彻底成为大唐的臣民。其心中大喜,因为自古以来异族来降,多是迫于威势,不像他们这样主动来归。
李世民哈哈大笑,示意众酋长落座,然后对菩萨道:“你说得如此可怜,朕若不照准,即是不垂怜你了?”
菩萨复立起身道:“臣临行之时,鄙部众人让臣带来一句话。”
“什么话?”
“愿得天至尊为奴等天可汗,臣等子子孙孙为天至奴,死无所恨!”
李世民不禁动容,这番言语,谅菩萨难以当场编造出来。
陪宴的房玄龄、长孙无忌、马周、褚遂良等也同时立起身来,齐声向李世民请求道:“乞陛下能遂诸酋长之志。”
李世民目视李治道:“太子,你以为呢?”
李治答道:“儿臣以为,此十一部落愿永为大唐臣民,并非坏事,乞陛下照准。”
李世民沉默片刻,抬头对菩萨等人道:“太子如今代朕理事,他既然答应你们,朕就从其意。太子,此事要抓紧来办。”
诸酋长起身离座,向李世民拜伏谢恩。
后数日,李世民诏命下。诏以回纥部为瀚海府,仆骨为金微府,多滥葛为燕然府,拔野古为幽陵府,同罗为龟林府,思结为卢山府,浑为皋兰府,斛薛为高阙州,奚结为鸡鹿州,阿跌为鸡田州,契苾为榆溪州,思结别部为林州,白霫为真颜州。令其酋长为都督、刺史,并赐给其金银缯帛及锦袍。
漠北之地先有东突厥逞强,后有薛延陀为乱,现在诸乱皆平,诸部正式成为大唐的州府,从此漠北之事尘埃落定。
后数月,李世民又在漠北置燕然都护府,授扬州都督府司马李素立为都督,统辖瀚海等六都督府、皋兰等七州。
第二十三回 唐皇苦心教太子 马周意深论佛道
李世民自从班师回到京城,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其先是静养一段时间,感到精力不济,便干脆把朝中庶务交给李治办理,仅对大事过问一下。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暑气渐渐加重。李世民呆在宫中感到闷热,就想出外避暑。他以往每到暑期,常到九成宫避暑。前些日子,阎立德来报,说宜君的玉华宫已经建成,李世民早就对破旧的九成宫不喜,现在闻听玉华宫已成,遂带领身边重臣起驾前往宜君。
太子李治留在京城监国,房玄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亦留京辅佐。
车驾出了京城向北进发,过了渭水、泾水交汇处,即进入山区。他们愈往北行,愈觉山间的清凉渐渐加重,微风拂来,一丝凉意沁人心脾。车驾在路上行了二日,方才到达宜君地面。举目望去,只见满目中皆是郁郁葱葱的绿树,微风拂过,松涛阵阵。
车驾上了一个高坡,赫然见前面有一处青砖碧瓦的所在。阎立德来到李世民车前,禀道:“陛下,前方就是玉华宫。”
李世民让车驾停下来,然后步出辂车,眺望前方。只见玉华宫背枕山峰,一条清清的溪水绕于宫前,亭台阁楼掩映在山谷之间,松柏森森,端的是一个好去处。
车驾辘辘声中驶入玉华宫内,李世民到中间阔地下车,只见四周翠阴交合,立即觉得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宫室布置充分利用了山势和山谷间自然形成的扇形地带,以丹凤门、前殿、后殿、昭阳门为中轴线,东西两侧分布飞香殿、飞霞殿、澄华殿等建筑,院内还引水筑池,一左一右建有洁水湖和广明湖,渠水在院内曲折蜿蜒,最后注入南墙外的溪水中,由此更添一分清凉。玉华宫内遍布奇木、怪石、异花,香气扑鼻。
众人进入殿内,只见门牖上下,皆金碧辉煌,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檐楹皆傅白金,其壁砌生光,琐窗射日,实在工巧之极。
李世民观罢宫室内外,非常满意,对阎立德道:“嗯,此宫造得不错,你可将有功人员列出名单,朕要给予赏赐。”
武德四年五月,李世民攻破洛阳城,看到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不禁感叹道:“逞侈心,穷人欲,无之得乎!”并下令焚毁乾阳殿、则天门和端门楼。到了贞观年间前期,由于魏征等谏臣的反对,李世民虽有兴造之心,然尚能予以克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改善,李世民开始放手大兴土木,也不在乎臣下的劝谏了。
自从魏征逝后,朝中不乏劝谏之人,然没有一人能如魏征那样观点鲜明,勇于直谏。其后的刘洎尚有魏征之风,惜其被赐自尽。看到李世民开始大兴土木,朝臣中有人想谏,然又想到国势兴旺,仓库盈积,皇上花些钱造些宫室,实在不算什么,也就无心再谏。
令李世民想不到的是,后宫中有一女写成一疏奏,欲来劝谏一番。
是夜,李世民唤来太监,让其通知充容徐惠前来侍寝。
徐惠是年二十岁,其入宫之时被授为才人,二年后又被授为充容。她此次随李世民来到玉华宫,刚刚晚膳过后,闻听太监来唤,遂手拿疏奏,随太监来到李世民的寝殿。
徐惠入席殿向李世民叩拜,李世民是时正坐在椅子上养神,即唤其平身。李世民抬眼一看,烛光下,徐惠那不经意露出的双肩,宛若象牙雕成的丰满臂膀,优美极了。李世民看到这里,心里不由得一动,脸上泛出微笑,唤道:“惠儿,过来坐在这里。”
徐惠脸上顿时掠过一丝红霞,然后乖觉地缓步过来,投入李世民怀抱中。
李世民环抱徐惠那娇小的身躯,用脸轻抚她那稚嫩的秀面,赞道:“惠儿,你今日敷了什么香?其香气中还透出一丝甜意呢。”
徐惠轻声道:“陛下,臣妾未用任何异香,想是臣妾久未侍奉陛下,所以陛下觉得有些特别。”
李世民用手轻弹一下徐惠的粉脸,说道:“惠儿,莫非怪朕久未唤你吗?”
“臣妾不敢。”
“我们待会儿共同沐浴,这里尚有数枚交趾贡献的蝉蚕形瑞龙脑香,你可尝试一用。”
徐惠轻声答应一声,然后自怀中起身立于地面,说道:“陛下,臣妾今日有疏一道呈上,请陛下御览。”她说罢,自袖中取出该疏,将之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接过疏奏,说道:“朕知道你辞致赡蔚,写一些诗赋为拿手之事,今日怎么又想起进疏奏了?惠儿,自古以来不许后宫干政,你不可违了此条制度。”
“臣妾知道,然向陛下进谏言,实为有益国家之事,却与后宫参政不相干。”
李世民不再接言,埋头看疏奏中言语。只见徐惠开篇写道:“陛下东戍辽海,西讨昆藏书网丘,士马罢耗,以有尽之农功,填无穷之巨浪;图未获之他众,丧已成之我军。昔秦皇并吞六国,反速危亡之基,晋武奄有三方,翻成覆败之业;岂非矜功恃大,弃德轻邦,图利忘危,肆情纵欲之所致乎!是知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也。”李世民读到这里,抬头笑道:“嗯,你责朕劳师远征,民力轻用。惠儿,你须知为国者必有战事,朕不学汉武帝穷兵黩武,然必要的战事也躲避不开。”
“臣妾以为,此次辽东之战,其实没有必要兴兵。”
“嗬,瞧你那紧绷的脸儿,酷似朝中的谏臣嘛。”李世民不再深入说此话题,接着往下看去:“翠微、玉华等宫,虽因山藉水,无筑构之苦,而工力之巨,不谓无烦。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徐惠这样写,是责李世民近年来营造之事渐多。李世民弃九成宫不用,新建翠微、玉华二宫,如此大兴土木,与其贞观初年的所为大相径庭。
徐惠最后重点劝谏李世民不可有骄逸之心,其写道:“伎巧为丧国斧斤,珠玉为荡心淍毒,侈丽纤美,不可以不遏。志骄于业泰,体逸于时安。”
李世民读完,闭目静思,继而睁目道:“惠儿,可惜你为女身。若朝中有女官,你定是一个女魏征。嗯,你的话,朕记下了。朕答应你,今后非事出无奈,绝不开战;非衣食所需,绝不求奢侈。”
徐惠躬身道:“陛下能纳臣妾之言,臣妾唯心存感激。”
“你不用感激。朕克制己欲,即是天下之福,朕明白这个道理。惠儿,古往今来,后宫之人持疏奏劝谏者,你为第一人。”
李世民起身问道:“惠儿,朕问你一个问题,能回答吗?”
徐惠点头答应。
“圣人云,食色性也。如床笫之欢,为人之本性,能归入骄逸之列吗?”
“这个,这个……”徐惠一时语塞,她虽入宫数年,多次被李世民雨露惠及,然一提到性爱之事,不自禁脸上泛起红潮。
“你览遍群书,其中难道未语及此节吗?”李世民见徐惠面露羞涩,心中得意,又追问了一句。
徐惠轻轻一笑,脸庞现出两个酒窝,答道:“陛下心里明白,却来考问臣妾。床笫之欢合乎人伦,虽圣人亦不可回避,然夫妇之礼,止于庭院之间,不可过滥过度。”
“朕今日叫你来,合乎夫妇之礼吗?”李世民边说边过来,一把揽着其腰,低头吻其耳垂,又道:“惠儿,我们共同入浴吧。”
后宫佳丽甚多,徐惠虽得李世民喜爱,然已数日未近李世民身侧。李世民手臂甫一挨其腰部,其身子即变得软瘫如泥,急忙侧身靠在李世民的胸膛之上,抬眼向李世民望去,其眼中柔波流转,幸福无限,似一温顺的猫儿蜷缩在主人怀中。
温泉的柔水荡漾了徐惠那颗春心,其滑如凝脂的皮肤经温水一浸,渐渐透出稚嫩的浅红色。李世民心爱其秀色,双手不免在她的身上摩挲了数回。两人须臾沐浴罢,即在宫女的侍候下相扶迈入寝室。
李世民这一段时间有时偏爱和处子交欢,喜欢品尝那处女的娇羞和恐惧,以及长夜相拥稚嫩胴体的乐趣和满足;有时寻来熟稔的后妃,品评其可人的韵味和风流。其今夜与徐惠交欢,使他同时体会这两种滋味,其酣战兴罢渐归平静,犹瞧着徐惠那文静的面庞欣赏不已。
徐惠此时双目大睁着,她忽然在烛光中瞧见李世民鬓间生出了数根白发,遂心中暗叹一声。李世民心思何等细腻,立刻察觉了徐惠容色的细微变化,遂将大手紧了一紧,使她的身躯更加贴紧自己,问道:“惠儿,你为何微皱眉头,有什么烦心事吗?”
徐惠将脸儿埋在李世民的胸间,摇头不语,既而抬头轻轻说道:“臣妾动辄劝谏,定会惹陛下不喜。”
“朕什么时候怪你了?”
“陛下若不怪罪,臣想再劝谏一句。”
“嗯,你说吧。”
“陛下年近五十,不复壮盛年轻之时。圣人固然说过‘食色性也’,然房事不宜过度。臣妾见陛下近来夜夜召人侍寝,臣妾不敢心念妒忌,唯思陛下房事有度,如此对身体有益。”
李世民微笑不语,伸手捧着徐惠的那张鹅蛋形小脸,问道:“朕今日若不临幸你,你难道就心性坦然吗?惠儿,朕心爱你们,如此方有了许多春夜,使得两情欢洽。朕若心性如铁,实属不体贴你们了。”
徐惠暗叹了一口气,将面庞紧紧地伏在李世民胸前。心想,也是,自己今夜被皇上临幸,后宫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眼巴巴地羡慕自己呢。
后数日,李世民在宫中或与侍臣商讨政事,或独坐室内静心思索,将自己多年的主政经验书成册,名为《帝范》,准备以之教诲太子。
《帝范》专门讲做皇帝的规范,李世民准备将其中内容分为十二篇,今日开始写第一篇《君体》。其写道:“夫民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真明而普照。亿兆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宽大其志,足以兼包;平正其心,足以制断。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民。抚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礼。奉先思孝,处后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此为君之体也。”
全篇仅一百余字,却让李世民费了许多思虑和时辰,其浓缩了李世民在位多年的为政之道,归结到一点,即是最后所言“倾己勤劳,以行德义”。
李世民写完此篇,陷入了沉思。过了良久,他看到窗外夕阳如金,有心出外散步一回,遂让人传马周前来随行。
他们走出宫后,沿着宫墙边的甬道向后山行去,来到后山顶上的凉亭。君臣二人举目四望,只见夕阳在山间散出一层花粉似的光辉。前方的狭沟边沿,一株蓬松的松树俯临着水面,溪涧潺潺,使山谷显得更加幽静。?
李世民观望眼前的美景,叹道:“夕阳西下,牛羊下山,炊烟渐起,可惜阎立本今日不在身侧,其若在又能绘出一幅极美的图画。马周,看来一日之中,还是以暮时最美,只可惜时辰太短。”
马周道:“夕阳正因其短暂愈现其美。一年之中三百余日,若陛下有兴致,大可日日来观。”
“朕现在年近五十,已为夕阳之时,不似太阳复起复落,永无止息。唉,人生不过百年,实在无可奈何啊。”马周知此话题太敏感,遂踌躇不言。
君臣在此对话之际,夕阳渐隐入山中,在天际留下一抹金红色的彩霞,煞是好看。李世民忽然想起了刚才所写的《君体》篇,遂说道:“朕为教诲太子,欲以《帝范》为名将多年为政经验积累成册,刚才将《君体》篇写完。君体之旨,在于多行德义。朕少年起兵,多阅世间劳苦,所以身体力行,天下响应。而太子自幼生在锦绣丛中,不识民间劳苦,其知应行德义,然又不知如何来行,若靠一道旨意号令天下,臣民心中不服,如此就大失本意。马周,这修德义之途,你以为还有他法吗?”
马周答道:“陛下即位以来教化天下,国内臣民二十余年间渐行渐积,已成模样;四夷感化其德,莫不宾服。臣以为太子今后只要秉承陛下所行方略,绝无大失,教化之旨更能深入人心。”
李世民摇头道:“大凡一项方略,起初实施之时能起作用,随着时事变迁,若一味不变,亦会渐渐减色。朕口称教化天下,若不能随时事变迁而充以新内容,失于简单,实为空洞。太子今后将朕之所行奉为金科玉律,不加一丝增删,就失于僵硬了。”
马周心中不同意李世民的这种说法,沉思片刻,委婉说道:“圣哲大道虽经时事变迁,难掩其真。陛下倾慕尧、舜、周、孔之道,示以尊崇地位,并撰成《五经正义》刊行天下。天下儒士,多怀抱典籍,云集京师,数年间,国子监增筑学舍二千三百间,增加生员三千二百六十名,遂使国学之内,鼓箧升讲筵者,几至万人,儒学之兴,古昔未有也。国学的兴盛还吸引了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等国竞相派遣子弟入京学习。这些人学成之后,散归各地,遂将陛下的教化之旨弘扬天下。陛下这样做,实际上已将巨大的车轮转动,任何人难以阻挡。”
李世民叹道:“国学兴盛,毕竟是朝廷的铨选之制驱使,并非人心中自愿。朕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如何使天下人不用朝廷提倡,即自愿修习教化之途呢?天下人何其多也.99lib?,每年的万名生员与其相比,毕竟为少数。”
夜幕降临,一轮圆圆的月亮,从东边的山梁上爬出来,将眼前这片奇石密布的山谷,照得斑斑驳驳,愈显清幽。
马周低声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宫进晚膳了。”
“莫非你饥了?”
马周点点头。
李世民转对太监道:“你们速去,朕今日就在山顶上用膳了。”
“陛下病体刚复,山顶之上毕竟清凉,陛下还是回宫最好。”马周关切地说道。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我们难有如此清静晤谈的时候,我们一同进膳,一同纳凉,岂非一举三得的好事吗?”太监闻言,急忙离去。
君臣二人倚石而坐,山风吹来,又惊起阵阵松涛,连带着将蚊虫等物吹得无影无踪。
李世民继续刚才的话题:“马周,若使天下之人心向教化之途,不用强迫,当用何法呢?”
马周沉吟道:“人之心因人而异,同样的事,各人想法不同,难以达成共识。若想使其思虑大致相齐,须用水磨功夫。一者,须妥善引之,如昌盛国学一般;二者,随着渐行渐积,人心渐渐向善,皆为德义之心,如此可使思虑相齐。譬如人虽禀定性,必须博学以成其道,待学成而为美。《礼》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人性相近,情则迁移,必须以学饬情以成其性。”
“瞧你,说着说着又回到老话题。天下学子乃至吏员,其有知识基础,可以博学以修其性,然庶民百姓呢?他们许多人一字不识,让其学经实在无从谈起。”
马周顿时语塞,若让庶民百姓群起读经,实为天方夜谭之事。时下的庶民百姓,家中衣食有余,皆有田地可耕,天下富庶则百姓安静。他们接受朝廷的诏告敕制,皆由官吏逐级口传,也没必要以文字谕之。马周到了此刻,脑海中忽然晃出一幅图画:香烟缭绕的殿堂之中,一群群信徒顶礼膜拜,其虔诚之心现于脸上。他灵机一动,不由得脱口而出:“庶民百姓不懂诗书,然其心虔诚,若能以佛、道之行使其修习儒学,则其善大焉。”
马周提起佛、道之事,李世民脑海中立即现出做法事时热闹的情景,善男信女虔诚地顶礼膜拜,不管其识字与否,其此时的心情是相同的。他沉吟片刻,说道:“你说让百姓以虔诚之心态来修习儒学,这是你自己的一门心思,万万不能的。马周,你想过没有,朕多年来固然崇尚儒学,然对佛、道之事并未禁止,连带着自波斯传过来的景教,朕也一样礼遇,知道朕为何这样做吗?”
“陛下多次说过,要纳诸轨物,示存异教之方。陛下这样做,是以为人不论孜孜不倦求儒学,或者修习佛、道等教义,能够达到殊途同归的效果,即是教化之本意。”
李世民觉得马周所言深切旨理,意甚嘉许。
武德九年,李渊采纳傅奕之议,下诏京城之内可以留佛寺三所,道观二所,其余天下诸州,各留一所。当时全国佛寺众多,李渊这样做,其目的主要是抑制佛事。其后恰逢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为了争取僧道徒众的支持,下令罢傅奕之议。李世民这样做,带有极强烈的功利目的,并非表明他崇尚佛道。
李渊为了抬高自己门第的高贵,因道家教祖李耳与己同姓,遂假托方士之言尊李耳为自己的先祖。他多次驾临终南山,拜谒老子庙,并亲临国子监,宣布道第一,儒第二,佛第三。李世民与其父不同,如前所言,他多次对臣下宣称:“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穷其贞观之治,多采用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各地纷纷兴建孔子庙,兴建各级官学以授国学。李世民深深懂得,佛道之学毕竟是一种出世之学,与励精图治大治天下是格格不入的。由此可以看出,李世民在儒、道、释三家的排列上,将儒学排为第一。
李世民在对待佛、道的态度上,固然继续了尊老子为皇祖的做法,明面上看似乎是崇道抑佛,将道教排为第一,儒家排为第二。事实上,他对神仙方术迷信的祸国,以及对佛教妖佞的害国一样表示深恶痛绝。长孙嘉敏生病,李承乾想做法事来祈福,长孙嘉敏坚决反对,说道:“道、释异端之教,祸国殃民,皆皇上素所不为。”由此可以窥见李世民对佛、道的真实态度。
但李世民对道教清虚无为的教义以及佛教慈悲之说还是持赞同态度的,虽对其有所限制,然并不厉言禁止。像佛学各派如三论宗、慈恩宗、律宗、禅宗、密宗等皆在贞观年间次第在长安形成,新罗、高丽、日本等国学问僧慕名来长安游学,长安成为了西来佛教东传的中转圣地,可见佛学研修气氛之浓,若朝廷稍加抑止,断难有如此自由的研习氛围。
李世民对其他宗教也采用了一种宽容态99lib?度。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支派,始创于大秦,后传于波斯。贞观九年,波斯景教教士阿罗本来到长安,李世民命房玄龄迎于西郊,待如嘉宾。阿罗本不过为一区区教士,李世民竟然遣宰相来迎接,反映了李世民不以本土宗教排斥外来宗教的开明思想。贞观十二年,李世民准许阿罗本在长安建造大秦寺一所,并赞扬景教“词无繁说,济物利心,深知正直,特令传授”,认为“宜行天下”,赋予景教传授全国的合法权利。
马周想到李世民对待宗教的态度,不由得衷心赞道:“陛下教化天下,遂使国内臣民心性归一,四夷怀德感恩,因而归心。如对待宗教之举,陛下戒约规范,不排斥其传授,如此更能感化庶民之心。”
李世民闻言不免心中得意,说道:“马周,算来你随侍朕身边十余年了。朕对待臣下皆行光明之举,不行阴谋之事,知道朕为何这样做吗?”
“陛下兴清明政治,开创推诚相待之风。”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历来君主,多采用强权来统驭臣民,何也?此为他们心中不自信的缘故。大凡君主不自信,即会设立各项严律酷刑来约束臣民,或者一言既出诛杀人命,如殷纣王即为例证。古来多说殷纣王为暴虐之君,然探其心底,日日恐慌不已,对其个人而言,过的也是苦楚日子。”
“陛下自信人生,方能海纳百川,包容万物。”马周又由衷地赞道。这时,太监将膳食送到山顶,李世民让将食盒置于山石之上,招呼马周一同进食。是时一轮弯弯的月亮悬在头顶,清风徐来,花香阵阵,李世民吃了数口,不由得赞道:“好嘛,我们在此进食,别有一番滋味呢。”
他们今日所食名为“槐叶冷淘”,所谓“冷淘”,即是专门在暑热天食用的凉汤面。其中以刀切面片为主,再加以新鲜槐叶及香菜、茵陈。此“冷淘”是时为大众食品,李世民一生对饮食不甚挑剔,多嘱尚食局可将百姓食品作为宫廷之味。
君臣二人很快将主食用尽,其间又尝了数口副食,晚膳就此结束。这时又一阵微风拂来,其中夹有夜来的凉意,马周遂劝李世民返宫。
李世民贪恋这里的夜色和清凉,不忍马上离去,说道:“眼前有美妙的温凉参半之微风,强似呆在沉闷的殿堂内,你为何如此性急?马周,你自贞观五年以常何门客之身列于朝班,算来亦有十余年了。”
马周当初代常何奏事,被李世民发现其才,一路提升,现官至中书令,李世民对其有知遇之恩。马周忆起旧事,心内感动,贞观五年时其刚刚三十出头,若李世民不能发现他,此生定是另外一番际遇了。马周想到这里,心中的感激无以复加,遂躬身谢道:“陛下的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只恨自己智力有限,难为陛下分忧许多。”
“朕当初擢拔你于布衣之间,朝中许多人颇有微词,认为朕仅以一篇奏疏取人,失于偏颇。数年后,他们皆赞你善于敷奏,机辩敏锐,裁处周密,会文切理,无一言可损益。这些年,你帮朕办了许多大事,像玄龄、如晦那样,不张扬不争功,为臣者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
“陛下如此夸赞臣,臣委实经受不起。记得岑文本生前曾说过‘滥荷宠荣’之语,臣亦为同样心情。臣无能为献,唯将绵薄之力悉数使出,方能报答陛下之万一。”
君臣二人就在月光之下坦明心迹,其情意超越了君臣之礼,好似朋友间的无话不谈。
李世民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说道:“我们刚才谈起佛道等教义,朕不加禁止,多年来使其在臣民间布道无碍,天下人因此赞朕胸怀博大,能容万物。朕近来多次思虑两件事,即是使诸宗教弥散天下,对朝廷施政有碍吗?诸教义之深处与儒学之内旨相列,有冲突之处吗?”
马周思索片刻答道:“佛道等宗教皆有教义,更有一些外在形式相辅。如道家奉行清虚、无为之义理,又采用炼丹等求仙长生之术来辅之;佛家宣称大慈悲心,辅以因果报应等修行之术。陛下主政以来,对佛道之义理部分不加褒贬,却对其修行之术加以抑制。凡事须有度,不可一味听之任之,如梁武帝佞佛,遂荼毒天下。臣以为,陛下以此方略对待各家,对朝廷施政并无弊处,反而有利。”
“佛、道、释三家之学说,其内里有冲突之处吗?”
马周沉吟道:“臣对儒学略知一二,对释道二家之教义所知甚少,实在不敢妄下断言。然儒学兴于孔、孟,道家因老子而兴,释家自汉明帝永平十年正式传入中国,三家在中国共存六百余年。其间,三家固然互有攻讦,然皆屹立不倒,以此可证其内里有相通之处,且能够同时被朝廷、百姓接受,由此来看,其有小冲突在所难免,然并无根本之冲突。”
李世民点头道:“嗯,你说得不错,若其水火不容,数百年间定有一宗衰微。儒学嘛,向为中国国学,为历朝君主所提倡,至于佛、道二家,其响应者日众,任何人难以撼及其地位。”
“陛下所言甚是。佛、道二家须并驾齐驱,若一宗妄想独尊天下,进而想灭掉对方,如此就落了下乘。陛下多年来平衡佛、道,使其并重,实在是顺乎民意。”
魏晋以来,佛、道反复辩论诘难,门户之见极深,历年积怨,势同水火,都想压倒对方而凌驾天下。到了隋代,由于隋文帝自幼在佛寺中长大,其即位后大力提倡佛教,佛教势力大大超过道教势力,实际处于独尊地位。以当时的佛寺和道观数量之比,佛寺要比道观多上数倍,由此可见佛教之盛。李渊从傅奕之议,裁减佛寺居多,其抑佛的意图十分明显。李世民主政后为了争取天下僧道徒众的支持,决定罢傅奕之议,使天下僧尼喜出望外。他们又得知李世民在洛阳之战中曾得力于嵩山少林寺僧兵之助,并有设斋行香、译经度僧、造寺慰灵等举措,以为李世民定然崇尚佛法。当李渊从傅奕之议辟佛之时,道教之人以为有机可乘,遂乘机发动攻势,以清虚观道士李仲卿、刘进喜为首,著《十异九迷论》、《显正论》等著作,斥责佛法,贬低佛教,当时佛界人物认为形势不利于自己,没有针锋相对还击。现在李世民既然崇尚佛法,以名僧释法琳为首,写出《辩正论》等著作向道教发难,道教不甘示弱,也予以还击,双方唇枪舌剑,纷争不已。
释法琳知道,要想使佛法保持尊崇地位,高僧必须涉足政界并获得皇帝的大力支持。他一面联络徒众,设法扩大佛法的影响,又与信佛朝臣密切交往,让信佛朝臣向李世民上表,企图恢复皇帝礼拜高僧的做法。当梁武帝佞佛之时,朝中重臣常偕同十名高僧入朝,由皇帝在金殿礼拜,高僧然后借机讲经说法。
萧瑀等人多次上疏请求李世民礼拜高僧,李世民一开始置之不理,怎奈萧瑀等人不依不饶,接连上疏。这样到了贞观八年,天下已然大治,李世民忍无可忍,怒对长孙无忌说道:“萧瑀等人上疏欲令我每日请十位高僧与大臣共入金殿,令我礼拜,此皆为僧人所教。”
为了减弱佛教的势力,李世民先找理由贬萧瑀等人居家思过,又颁发了《道士女冠在僧人之上诏》,使佛道地位发生了转折,佛教遭到重大打击。道教看到有机可乘,再次发动猛烈攻势。道士秦英指责释法琳所撰的《辩正论》中对教主老子出语不逊,攻击其诽谤皇祖。李世民以为然,再颁布《诘沙门法琳诏》,派人逮捕释法琳,并将之放逐蜀中。
李世民如此崇道抑佛,他自己解释为“庶敦本之俗,畅于九有;尊祖之宏风,贻诸万叶”,所谓“敦本”,即是应该把中国土生土长的道教视为本教,在全国畅通无阻;所谓“尊祖”,即是视李耳为先祖,通过崇尚道教,也由此宣示李氏的高贵。然李世民当时没有探究人们为什么闻道教而大笑,望佛教而争归的深层原因,仅从华夷之别的教派纠纷大做文章,不过是重弹了魏晋以来辟佛的儒、道两家所发的陈词滥调罢了。
不过李世民虽抑佛,然并非废佛,佛教势力因释法琳被放逐而稍有收敛,其势不改,依然很强大。马周评价李世民使佛、道两家并驾齐驱,显为事实。
李世民仰望星空,叹道:“人非动物,为君者可以限制其行为,难以限制其心中所思。人世的纷纭复杂,盖缘于此。朕近日来索此两教之教义,如老君垂范,义在于清虚;而释迦遗文,理存于因果及空明,究其根本,此二教可谓殊途同归。你刚才说,儒、道、释三家共存六百年,其虽互相攻讦,然皆岿然不倒,那么,这三家共通的地方到底为何呢?”
马周苦思冥想,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马周一生以通儒学为要,对释、道之典籍涉猎太少,至多读过老子的 href='2523/im'>《道德经》,让他来探三教之幽微,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如此过了良久,马周摇头道:“陛下,请恕臣智疏才浅,实在无能答出。”
“朕如何能怪你呢?我们站立山顶之上,头顶上又有一轮明月。朕问你,这山顶何时初见明月呢?这明月又何时初照人呢?想你也回答不出。”
马周顿时一呆。
李世民复又叹道:“臣民现在赞朕为旷世明君,然朕与日月星辰相比,实在渺小得很。我们未知许多事,怎么敢妄自尊大呢?”
马周此时的思绪已飞到别处,他在那里呆思片刻,忽然道:“陛下欲探此幽微之处,臣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什么人?”
“玄奘法师西游十九年,其探赜妙门,精穷奥业,尽窥瑜伽学派的底蕴。陛下欲索幽微,可召他来谈论,相信定有裨益。”
玄奘于贞观十九年初回到长安,长安人倾城出动,万人空巷,人们焚香散花,顶礼膜拜。是时,李世民亲征高丽,停驻在洛阳,玄奘遵旨前往洛阳拜见后,即返回长安驻入弘福寺,开始翻译其携带回来的梵文佛经。弘福寺位于修德坊内,为李世民即位后纪念其母亲窦氏而立。李世民当初在洛阳接见玄奘之后,看到其携了大批梵文经卷,遂诏其为弘福寺住持,让其在寺内译经。
马周的话提醒了李世民,他连连点头道:“对了,朕为何就忘了此人。马周,你代朕传旨,让玄奘速来见朕。”李世民说完此话,似乎完成了一件心事,遂唤众人离开山顶,下山回宫。
第二十四回 李世民敬迎玄奘 唐高僧清谈佛理
那日下山之后,李世民派人入弘福寺,将玄奘接到玉华宫中。
玄奘一入玉华宫中,立刻觉得这里为清凉好去处。其行在路上之时,天与地仿佛被太阳烤得冒烟,置身在野外,似处于一个大蒸笼之中。而玉华宫内,却是一片窗明风细,帘卷烟茫的好所在。玄奘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赞叹。
是时已入黄昏,晚霞像火焰一样燃烧,遮掩了半个天空。附近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新,又隐隐地罩着一层雾气,显得很柔和。
这时主事太监迎上前来,将玄奘迎入右侧的一间净房,其内已备好素斋。太监传达了李世民的旨意,说今日时辰已晚,法师又鞍马劳顿一天,可沐浴后安歇,明日再到丹凤阁内会面。
玄奘也有些乏了,遂用过晚膳,沐浴后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日,玄奘在太监的导引下进入丹凤阁。该阁建于半山腰间,其凌于谷上,可以一览谷中美色。玄奘进入阁内,其裹挟的凉意充溢室间,似与外面景物与风雨浑然一体。一人当窗临立,正凝神观望外面的风景。他听到脚步声,扭头说道:“法师昨夜休息得好吗?”
李世民身穿一袭轻薄的缁衣,面露微笑,让玄奘大感亲近。玄奘敛身施礼道:“禀陛下,贫僧夜寐之后,一夜无梦,想是此地令人静心所致。”
李世民手指窗外,微笑道:“朕入玉华宫后静极思幽,因想与法师清谈一回。你看,外面落雨无声,滋润万物,正是观雨清谈的好时辰。”
玄奘见李世民心情甚好,遂面露微笑,静听下文。
李世民将玄奘让到轩窗前的椅子上坐定,自己也当面坐下,问道:“法师这一段日子又译了几部经?《大唐西域记》进展若何?朕回京之后,身子一直不适,无暇入寺探望。”
玄奘答道:“自从陛下让贫僧入弘福寺译经,房大人日夕探问,并拨给笔墨之资,至年初已译出《大菩萨藏经》等六部,现正译《瑜伽师地论》百卷,已译其半。至于《大唐西域记》,约年底前可以完成。”玄奘边说边捧起身侧的书函,将其呈给李世民道:“前译六经,贫僧请房大人代转陛下,此书函为《瑜伽师地论》之前半部,敬请陛下过目。”
李世民接过书函,将之打开取出一函,凝神观看了数页,然后说道:“朕于佛学经典,未曾研读。今观此论,愈觉佛经犹如瞻天俯海,莫测高深,其宗源杳旷,靡知涯际。由此来看,佛学真学问也。若浅尝辄止,难识其妙。朕今后若有闲暇时候,定请法师赐教。”
由于此前李世民贬谪释法琳,又下诏置道教于佛教之上,国内佛徒皆知当今皇上抑佛。玄奘知道这些内情,虽见李世民现在赞扬佛学,然不敢造次,遂轻声答道:“陛下如此盛赞佛学,实乃佛门之福。”
李世民何等睿智,从玄奘神色间发现他的局促,遂将书函轻轻放下,笑道:“朕请法师前来,专为清谈,所以选择此阁。记得佛门有句话为‘众生平等’,我们今日也平等一回。朕非九五之尊的君王,你亦非学富五车的得道高僧,这样如何?”
玄奘想不通李世民今日何故如此,愈加局促不安,竟然不知道如何对答。
李世民即位以来,接触到许许多多的臣民,他们迫于皇帝的威严多局促不安,这样的场面实在很多。李世民不再继续此话题,又拿起书函,以手指示道:“朕亦曾翻过不少佛经,大约为翻译的缘故,许多经书读来晦涩难懂,不似法师所译之经如此准确,能让人体会其意,法师,此为何故?”
玄奘沉吟道:“贫僧译经之时,力求直译,不加任何修饰。如此做,须同时精通汉语和梵语,方能表达其意。以往所译佛经,译者水平参差不齐,对许多章句,难用汉语准确表达,有时顺势大段音译,如此讹传下来,不免晦涩难懂。”
李世民点点头。
玄奘接着道:“不过事分两边,有些词非用音译不可。譬如‘佛陀’即是从梵语中音译而来,其本意为智慧、觉悟等,汉文中难以找出字来匹配,也就约定俗成了。”
李世民默默思索片刻,既而说道:“朕听说法师当初所以有西行之举,源于当时佛学南北迥异,是非纷纠,因而要穷究佛典之讹谬>.。法师此次带回经论六百五十七部,可谓佛典集大成者。希望法师要忠于原典,不加文饰,从而精确阐释教义以求统一大乘诸宗,使其勿再相攻。”
这是皇帝的旨意,玄奘急忙起身领旨。
李世民见玄奘现在已应对自然,遂微笑问道:“法师入宫之前,心里不免惴惴。定然奇怪朕既行佛事,又多建寺院,却贬谪释法琳,使道士居于僧人之上吧?如此来观,朕实在为一言行不一之人,法师有此想吗?”
玄奘老老实实答道:“陛下,贫僧确实有疑惑。”
“嗯,朕刚才说了,我们今日清谈,可以说心里话,即使说错了话,朕也不怪罪。朕所以这样做,是有缘由的。一者,佛法入中国以来,渐成燎原之势,上至朝堂,下至庶民,所信者众。朕即位以来,力求国内安静,诸般措施须谨慎为之,不能贸然排佛惹起民怨沸腾。何况,朕兴兵平定天下之时,得过少林寺僧兵之助,佛学慈悲为主,流智慧之海;膏泽群生,翦烦恼之林,所以朕在决胜戎场建造七所佛寺,以超度亡灵,济其营魂。”
李世民说出这段话,可以看出其bbr>.?对佛教的态度,是基于君主治理国家需要而对佛教有所放任,有着浓厚的功利色彩。玄奘默默听言,心里不以为然,但不直言相驳。
李世民接着道:“二者,佛为胡神,起自西域,后传中国,于百姓无补,于国家有害。许多人求其道者未验福于将来,修其教者反受辜于既往。昔梁武帝穷心于释氏,倾金帛以供僧人,殚人力以供塔庙。及至侯景之乱,梁武帝被俘饿死台城。可见因果之报,何其谬也。”
南北朝时,南朝梁武帝最为崇佛。其自称为“三宝之奴”,四次舍身到佛寺中出家,大臣们只好以重金将其赎回。他亲自撰写《大涅槃》、《大品》诸经的疏记及问答等百卷,还亲自登殿讲经。在他的带动下,梁朝有寺二千八百四十六座,僧尼八万余人,仅都城建康就有大寺七百余座,僧尼信众达万人之多。其如此佞佛的结果,不少人倾家荡产求佛拜佛,大批的粮食被游手好闲的僧众吃光。及至侯景之乱,梁武帝竟然被饿死。
李世民的这一段话,很明白地把自己对佛教的态度说了出来。
玄奘听言后不再默默,点头说道:“陛下以九五之尊俯视天下,所行仁政取得天下大治。像天竺戒日王为大山所隔,亦能闻陛下事迹。可见陛下之行,亦合慈悲佛理,为天下所敬仰。贫僧以为,陛下实为大德之君。”
李世民见玄奘依然出言谨慎,有心想说话,又怕阻了玄奘下面的言语,遂缄口静听下文。
“昔释迦牟尼佛为王子之时,多阅世间磨难,遂在菩提树下静默四十九天,终于得悟成佛陀。何为佛陀呢?其实就如国子监内的教授,其将四书五经读懂读透,然后致力于教导他人。”
“教授?”李世民听到这个解释很惊奇,因为天下佛门信徒将释迦牟尼佛视为天神,皆膜拜叩首,以求其灵。
“是呀,释迦牟尼佛本为一凡人,其要传道四方,岂能将自己塑为人人不可企及的神人?信徒受其智识所限,多虔诚膜拜,或求财,或求官,或求子,实在是落于下乘。”
“如此说,朕超度亡灵,也归入此列了。”李世民笑问道。
“非也。人生世上,有‘业’有‘惑’,其猝死之后,因生前未将戒、定、慧修持完满,在地狱中难免有倒悬之苦,所以要为之超度。每年的七月十五日,佛界专设盂兰盆节,即专为超度亡人而设。”
李世民向来不信鬼神之事,其听到“地狱”二字,不禁哂道:“法师为得道高僧,何来‘地狱’之语?由此来看,法师境界未臻空明,依旧与虚妄不舍呢。”
玄奘拢摄一下心神,镇定答道:“人死之后,其魂灵升于幽冥之界,须依今生修行人‘六道’。何谓‘六道’?即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人若按佛法所引修‘真如’,行善积德,即可升到天界;若违背佛法,即要变成饿鬼、畜生,甚至下地狱,是为生死轮回。大乘教以为,修持者不仅要求得自身的解脱,亦要普度众生,使众生者达到涅槃彼岸。超度亡灵,即为普度众生之一种修持方式。”
佛教的基本教义为四谛说(苦、集、灭、道谛)、八正道、十二因缘和三法印、因果报应、业报轮回、三世论等。玄奘现在不想说这些令人费解的术语,而从最简单的生死说起,以向李世民灌输佛学教义。
“朕刚才以梁武帝为例,其一生虔信佛学,建寺数千,度僧无数,到头来为何不得善报呢?由此来看,佛学之因果报应、业报轮回并不灵验。
“贫僧刚才以国子监为例,讲明佛学之旨在于教授。其教授为何?即是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所悟出的‘无上正觉’,其含义有三,一曰自觉,二曰觉他,三曰觉行圆满。若众生修持成此三觉,即为佛陀。贫僧入天竺精研佛理,深深以为佛学非为教派,其实为一种无上学问。此学问浩渺无际,某人穷一生精力,难探其妙。
“陛下再观佛学‘四谛’含义。佛说人生在世,一切皆苦,是为苦谛,共分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盛阴苦,此为人生烦恼之根源;至于集、灭、道谛,则是消业去惑,达到涅槃彼岸之途径。”
李世民对佛说四谛不以为然,说道:“朕为大国君主,若天下臣民皆修习佛学,不思作为,天下何以为堪?朕始终以为,佛学出世之说与儒家兼济天下建功立业之思相比,为君主者所不取。当天下混战,百姓涂炭,你能坐在一边独善其身默默退缩吗?当百业待兴,你能在青灯古佛旁打坐诵经吗?法师,自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历朝君主偏离此途,皆生妄端,这御国之术,万万不能以‘苦谛’号令天下。”
李世民以儒、佛相比,说明自己尊儒的原因。比较而言,儒家经世济用的思想及其能够正君臣、明贵贱、美教化、移风易俗等功用,李世民更易接受。纵观李世民即位以来的施政方略,其接受魏征提出的“偃武修文”的建议,尊崇儒术,极力提倡尧、舜、周、孔之道,大力统一经学,兴办各级学校,制礼作乐,广收图籍等,使贞观年间成为一个经学昌盛的年代。
玄奘对此没有异议,其毕竟为中国僧人,年少时对儒学经籍从道家之说亦有涉猎。其回国之后,还抽空将老子的 href='2523/im'>《道德经》译成梵文,托人辗转赠给戒日王。>
玄奘回应李世民道:“陛下所言甚是。中国历代君主,多以儒学治国,究其原因,贫僧以为儒家的‘兼济天下’为己任,实为人小之学,于国于民大有裨益。”他又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贫僧以为,佛学及儒学,其中亦有相通之处。譬如对个人修为而言,佛学有大小乘之分,小乘重在修持自身,大乘不仅修持自身,亦要普度众生。其实大小乘教义并非对立,其为一脉相承,大乘不过在小乘基础上又加深化而已。”
李世民想起玄奘故事,因笑道:“戒日王为法师设无遮大会,法师力崇大乘,批驳小乘之短。到了最后,小乘之人竟然也给法师送尊号,名为‘解脱天’吧?看来法师据理阐述,亦将小乘之人心收服。”
“谢陛下赞扬。”玄奘揖手谢道。
“嗯,你继续说下去。”
“再看儒学之旨,现在入仕之人皆秉持一句话,即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与大乘教义相较,何其相似啊。”
李世民听言后细细一想,觉得甚有道理,遂点头道:“法师探幽入微,能识诸教之妙,委实难得。朕细细想来,你所提儒、佛共通之处,非为治国大论,其实多在个人修为上。”
玄奘暗赞李世民思维如电,遂答道:“陛下所言甚是,其相通之处果然多在个人修持上。贫僧熟读过 href='2195/im'>《论语》、 href='2523/im'>《道德经》,其与佛经相比,对个人修持所述甚多。”
李世民又道:“法师提起 href='2195/im'>《论语》,让朕想起孔子‘述而不作’这句话。孔子与释迦牟尼也有相通之处嘛,他们生前述而不作,逝后方由弟子将其言论结集。朕又想,他们二人似为同时代之人,他们那时一人在关东驾车游历列国,收徒三千,成为儒学圣哲;另一人在天竺古国,独坐菩提树下四十九天终于觉悟,天下从此有了佛学一脉。朕感叹良深,他们千余年前创此学说,后人缘何再难以超越呢?”
人之智慧无穷无尽,然后人缘何再难以达到孔子及释迦牟尼的高度,亦令人难以索解。
玄奘继续刚才的话题:“其实儒、道、释三家,其内里亦有相通之处呀。”
李世民顿时来了兴趣,那日他与马周在后山顶上谈论此话题,而难识其理,马周方才举荐玄奘。
玄奘道:“如佛、道二家,皆以超俗脱尘为旨,两晋之时,士大夫崇尚老庄,而佛学可以与道教并兴不悖,可为例证。另老子言无为自然,佛祖言空无相,其内涵固有不同,而其语相近。至于二者与儒学相通之处,从大处来说,三家皆为淳正光明之学,皆教人向善修福。陛下贞观初年,定下‘抚民以静’之国策,其中‘静’字,贫僧以为其中含有儒、道、释三家之旨理,所以效果显著,取得天下大治。”
李世民听到此,忽然失笑道:“法师如此说,过于牵强。朕当时提出‘抚民以静’,却与释、道教义没有关系。民为邦本,素为儒家治国大义,隋末以来,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敝,恒由此起。鉴于此节,又得魏征等人之谏,遂定下安静之策,与民休息。朕即位之初,那颉利可汗兵临长安城下,朕忍辱负重与其金帛,其为何者?不过换得时间与民休息而已。朕‘抚民以静’之策,与汉‘文景之治’时崇尚道家‘无为而治’亦略有不同。其‘无为而治’秉承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之精神,固然有清静百姓、劝课农桑之作用,然也有藩国凌驾朝廷、匈奴逞强等弊端。朕之抚民以静,非不为也,实际有为。”
李世民不愿意别人将贞观之治归功于无为而治,忍不住要驳斥几句。他这样把贞观之治归功于儒家之说,显然不承认“抚民以静”与佛、道有任何关联之处。
玄奘神态谦和,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儒、道、释诸派创立之际,其实为思幽探微而设。而经国纬地之术,其内蕴博大,须觅独到学说。陛下,贫僧记起当初国策中还有一句,即是‘唯重教化’。”
“不错,是‘唯重教化’。”
“陛下,贫僧敢问所教化为何吗?”二人在一起谈论,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玄奘渐渐神态自然,不再局促不安。
“所教化者当然为圣人学问。法师归国之后应该看到,朕为行教化之举,诸般措施已成规模。一者,朕统一经学,校定《五经正本》颁行全国,并搜集经籍图书以‘经、史、子、集’为目编录,藏于各级内库;二者,朕大兴礼乐,颁行《贞观新礼》,重订《大唐雅乐》及《大唐燕乐》,所谓功成而作乐,治成而制礼是也;三者,朕确立三级官学制,遂使学风大盛。朕办了这些事,以达到示范天下、教化天下的目的。”
其实李世民还少说了一条,他要达到教化天下的目的,势必>要宽法慎刑,如此方能凸显教化的作用。
“陛下四时听选,使儒林群英沿科举之路入奉朝廷,此亦为教化之重要渠道。”玄奘也顺势赞了李世民一句。
玄奘接着问道:“陛下,贫僧听说国子监学中,每年生徒不过二千人;州、县学校中,每年生徒亦不过二千人。如此二十年过来,所有生徒不过十万人。”
李世民不明玄奘所问何意,点头称是。
“陛下再观天下僧尼虽不过五万之众,然天下信者何止十倍。贫僧如此说,非是贬儒扬佛,仅想说明一点,即是儒学之人,须幼学文字然后循序渐进,方能登堂;至于佛学修持,可以研学经卷,可以拜师而学,亦可以随众念诵,其心灵所至,即能学佛。”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佛学之法多样,无论何人,皆可学佛。”
“陛下设三级官学,而天下学佛之校何止三级!”
李世民想起武德九年,李渊采纳傅奕之议辟佛,竟然引起民怨沸腾,遂叹道:“佛法由于隋文帝、隋炀帝大力提倡,佛寺遍地,信者众多,虽经乱离之后,其势未改,实为百姓所信第一大教。”他又转问玄奘道:“法师如此说,定要责朕不恤佛法了。”
“贫僧不敢。”
李世民见玄奘大兜圈子,知道其有下文,遂不再言声,静听下文。
“贫僧还想说说佛法教义。‘四谛’之末为‘道谛’,其主要说明达到涅槃彼岸之途径,即为‘八正道’。所谓‘八正道’,即是佛教要有正见、正思、正悟、正义、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
“嗯,朕明白这些道理。”
“至于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之说,无不劝人向善,以修成正觉。此对于那些凡夫俗子,犹乐于接受。”
李世民脸现迷茫之色,不知道玄奘到底想说些什么。藏书网
“陛下刚才说了儒家与释道之区别,贫僧始终以为,此三家教义还有相通的地方。孔子有弟子三千,可见其重在育人;释迦牟尼悟出正觉,其毕生致力于传道解惑;至于道祖老子,其崇尚清虚,亦为人生至理,育人无限。比较而言,儒家有着治国平天下之情怀,对御国而言颇有助益,然犹不失为育人之学。”
李世民听后笑道:“法师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处。好吧,朕赞同你言,继续说下去吧。”
“如今国家制度,国下有十道,道下有诸州,州下有县,陛下政令至于县,即可通行全国。陛下实现贞观之治,实为将‘抚民以静,唯重教化’之方略推行至各个县衙;反过来说,各县秉承此方略,在境内推行租庸调法及均田法,与民安静,劝课农桑,由此才有了贞观之治。”
“是呀,此为很明白的道理啊。”
“陛下,贫僧想说的是,国家依地域由州县组成,然再深细究,国家其实由千千万万个臣民组成。若每个人心中向善,摒弃恶意,则天下和谐,即成为大同天下。若用佛家的言语说,人人获得无上正觉,则可达到涅槃彼岸。”
李世民何等聪明,玄奘说到这里,他马上明白了玄奘的心思。
世间由千千万万个人组成,他们际遇不一,环境不同,如此就形成了不同的心思。人们心思不一,其藏于心中,外人难辨其心。有句话叫做“言为心声”,其实人们所出之言并不能表达心意,甚至言不由衷。周厉王为了防止臣民说不利于自己之言,下令斩杀妄言之人。其大臣劝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么防人之心呢?简直毫无办法。
李世民此时想到,自己从贞观之初推行清明政治,朝中大臣慑于此势皆行光明之举,如封德彝如此奸人,也只好尽敛恶行而做有益之事,然其内心所想呢?其内心的龌龊之思,任谁也难将其驱走。
玄奘刚才所言,并无门户之见。他虽为释家高僧,却对儒、道之学说并不排斥,并建言李世民行教化之策,可以使儒、道、释之学说并举。他认为不论采用何种形式,只要将此三家教义深入人心,则人人就有了向善之心。再推而广之,人人有了向善之心,则家庭可以和谐,人际间交往相对简单,整个社会成为一个相对透明及相对整齐的大家庭。同样,有了此氛围,国家再推行任何政令,也相对通畅。
李世民思索了很长时间,其间又想起那日晚上在山顶与马周的谈话,觉得一个难题被玄奘用很浅显的话给解开了,心里不免对玄奘又多了一层好感,遂抬头说道:“朕观佛理,觉得凡人若想修为佛陀,实为艰难。法师自幼学佛,又西行十九年,赢得天竺佛国之推崇,朕以为法师已修为佛陀。”
玄奘答道:“目前佛界之中,唯释迦牟尼修得自觉,觉他和觉行圆满,为最高果位。贫僧至今尚未修成一项,难望佛陀之项背。有一日之长者,无非入佛国取回一些经书,以传佛音而已。”
“若如法师所言,佛陀如此难修,何以信者日众?”
“佛学三藏经典虽浩繁,其无非说两个道理:一者转迷开悟,二者离苦得乐。凡人若取之一点,即能终生受益,所以信者日众。”
李世民又捧起《瑜伽师地论》,翻了数页道:“嗯,法师此来可多住些日子,朕近日也要读些佛经,若有疑难之处,可就近请教。对了,夏日时京中炎热,对译经颇为不利。朕让人在此宫中辟出译经堂,你将佛经搬来,夏日时可在此译经。”
玄奘见李世民如此关心自己,心中感激,急忙道谢。
两人谈话,时辰不觉飞速逝去。此时,已近午时,窗外飘着的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李世民还在思索玄奘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说道:“法师说要教化每个人心,此前无人向朕说起,这倒是一个好主意,朕不妨一试。不过,任何事不能太过,皆须有度,否则于国家不利。”李世民毕竟为一君主,其任何时候都不忘国事。
这时,太监来提醒,说该是进午膳的时候了。李世民起身牵着玄奘之手,前去共进午膳。
此后数日,李世民与玄奘一起谈论。李世民此前对佛学所知不多,现在遇到一位佛学旷世高僧,他深深赞叹玄奘的高风亮节,对其洞彻佛法的学问功底深为倾倒。
玄奘深知若皇帝倾向佛法,则对佛法的传播是极大的福音。他们谈话的间隙,玄奘试着请求道:“陛下,贫僧携回经卷甚多,待刊行之时,能否请陛下为之作序?”
李世民闻言一愣,继而连连摇手道:“不可。朕学浅心拙,在物犹迷,况且佛教幽微,岂能仰测?朕在法师面前,实在不敢贸然作序。”李世民说此话并非推托,其未曾研读过佛教经典,确实不敢作序。
李世民看到玄奘没有应声,深怕凉了其心,遂又接着道:“不过待法师将《大唐西域记》撰写毕,朕勉为其难,可以试为作序。”
玄奘的本意想让李世民为佛经作序,此为弘扬佛法的壮举。他又心想此次未求成,今后慢慢再求,亦不为迟,遂先道谢。
这几日,李世民深为玄奘的人品、风采、学问所动容,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李世民一生力倡文治,凡海内宿儒名士多在罗致之列。他现在重视玄奘,非为其西游佛国取得声誉,非为其精通释典得通大道,实将其看成一位博学之大家。想到这里,李世民感叹道:“朕与法师相逢恨晚,我们若能早些相识,朕定会广兴佛事了。”
玄奘道:“陛下现在待贫僧如此恩情,即为佛门之福。”
李世民又一转念,问道:“朕有一事相求,不知法师能允否?”
“请陛下垂询。”
“如今朝中大臣多为儒学之人,萧瑀虽号为佛界领袖,其对佛旨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法师若不嫌朝务繁琐,请到朝中任中书令如何?”
按例,中书令应由二人担任,自从岑文本逝后,中书令现在仅有马周一人。由于中书省事务甚多,李世民早就想再选一人任中书令,以分马周之劳。
玄奘一惊,他知道中书令为宰相职,自己为一名释门之人,从未入朝为官,不料李世民竟然让自己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
李世民热切的双眼紧盯着玄奘,正期待着他的回答。
第二十五回 教太子示以帝范 敬玄奘终为经序
玄奘沉思良久,慢慢抬起头来,委婉答道:“陛下,贫僧一生虔心向佛,到如今更是陷入佛经典籍中不能自拔。入仕高位为许多人企慕之事,贫僧今日得陛下金口相许,心中鼓荡不已,唯感激圣恩浩荡。然朝廷命官关乎天下安危,其所作所为更是关系庶民百姓之祸福,所以儒家之学侧重治世之旨,入仕者以儒生为多,不像释家重在修持静心。”
李世民听其言,知道玄奘有推托之意。
玄奘接着道:“陛下纳士时用人所长,当知贫僧所长在于研修佛理,所短在于未曾在仕途上磨炼。若让贫僧入仕且居高位,大处讲有可能误国,小处讲有可能害民,伏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还不死心,继续劝道:“朕让法师入中书省,其本意即是想让法师佐朕执大政,以缉熙帝载、统和天人,间以深蕴佛理来教化天下。至于其他庶务,自有他人办理,并不用法师亲自动手。”
玄奘再谢道:“贫僧再谢陛下圣恩。贫僧所携数百部佛典,如今仅译数部,以贫僧一生努力,恐怕也难以完成。陛下曾说过要直译梵文经卷,达到纠正错讹之目的,贫僧余生定遵陛下圣意,倾全力多译经卷,若入仕途,定会耽搁译经之愿。”
李世民见玄奘坚决谢绝,又知译经之事若离开玄奘主持,国内目前还难以寻出一个精通汉、梵文且深识佛理之人来替换,遂不再劝其入仕。
玄奘此一住玉华宫,竟然连住十余日。李世民将一帮大臣抛在一边,不理会朝中庶务,日日与玄奘一起谈论。李世民戎马一生,对经史辞赋皆有涉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关注佛学之事,其对佛学教义仅闻其名,从来没有静下心来深索其深层含义。如今有了这位精通佛理的玄奘法师讲释,让他洞悉了佛学的底蕴,所以十余日的谈论,李世民并不感到枯燥,而是津津有味,不觉得时辰的快速飞逝。
李世民与玄奘的这一番长谈,对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玄奘辞归长安之后,群臣方能到其面前禀报政务,这日马周觐见,请李世民阅批所起草的诏敕。李世民看过后,问道:“这些诏敕早几日就该发出,缘何积压至今?”
马周不敢说李世民因与玄奘长谈耽搁了诏敕的发出,委婉说道:“臣前几日见陛下与玄奘法师深谈,深恐扰了陛下的兴致,所以不敢来奏。这些诏敕不能按时发出,皆为臣之过错。”
李世民用朱笔在诏敕上略略修改了数处,说道:“无妨。事并不紧急,缓上数日也不打紧。马卿,你提起玄奘,让朕又忆起那日我们在后山谈话的事。你推荐玄奘来此,果然得人。此人不仅洞彻佛法,更精穷奥业,实为大学问者。”看得出来,李世民现在对玄奘的学问功底无比倾倒。
马周恭恭敬敬等李世民批完,然后上前接过诏敕,答道:“玄奘法师夙标高行,搜妙道而辟法门,实为贤者。陛下,盛世方能人才辈出,即使佛门之中,亦有如此法师出现,为我朝增色不少。”
李世民叹道:“是啊。朕一生自视兼通文武,以为窥尽天下书卷,然到了玄奘面前,才知道自己才疏学浅。可见以一人之能,难以博通不同学问。”
马周答道:“陛下所言甚是。然学问一途,看似纷纭驳杂,其深处亦有相通之处。譬如玄奘法师一生精研佛理,未涉其他学问;陛下一生博览经史,对佛典涉猎不多,陛下与玄奘法师却能长谈十余日而不倦,盖缘于此也。”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马卿所言有理。那日我们漫谈儒、道、释诸学深处是否有相通之处,朕与玄奘长谈不倦,心灵相通,正基于此点。看来人若深索一门学问,即能旁通其他。只是这相通之处到底为何,朕一时说不出来。马卿,你能说出来吗?”
“臣不能。”
“嗯,朕与玄奘这段日子谈论许多,皆是从佛学切入。看来佛学的确是一门大学问。举目天下,对教义诠释最多者,以佛学为首。朕以前对佛学..之因果报应、轮回之说不以为然,此次与玄奘深谈,方知佛学之旨汪洋恣肆,如因果报应、轮回等不过为其皮毛。究其深理,实乃恢宏淳正,有教化之功。”
马周知李世民原来对佛教的态度,现在听其言,知其又有新转变。
李世民接着道:“佛学非为中土所生,其传入中国之后,信者日众。看来不论何种宗教,只要能深入人心,皆有可取之处。遂不分国界,流布天下。”
“臣以为,对诸教流行,要明其宗旨,若其不利于国,不利于民,亦要禁止。”
李世民此时想起裴寂之事。裴寂当时闲居在家,邀法雅和尚入宅讲经说法。这名僧人口无遮拦,妄言朝政,被大理寺捕入狱中,裴寂亦因此获罪。李世民想起法雅,顿时感叹道:“不错,那法雅为僧人,却不思佛理故弄玄虚,如此就归入邪道,定要禁止。不过,一些邪教摘取大宗片言只语,虽能蒙蔽一时,却断断不能长久。马卿,你看儒、道、释之教义,无不怀抱日月,教人向善,所以千余年来传遍天下,历久不衰。再观邪教,其为了追逐私利,导人入邪恶之途,能为人容忍吗?这些邪教其实不用禁止,大浪就能淘沙,就由其自生自灭吧。”
马周听李世民说出这等言语,心中愈赞李世民胸襟之博大。历来君主为巩固统治之位,一些目光短浅者采取了闭关锁国、不与他国来往之策略,且将诸教视为洪水猛兽。而李世民对四境绥之以德,容许中国人与外国人来往自由,不加限制,长安街上举目可见各色人种,即为例证;其对邪教即持如此态度,对正教则更是宽容之极。
随着大唐国势愈强,外国人多集长安,异域宗教相继传入中国,贞观年间,波斯之摩尼教、拜火教,以及回教(伊斯兰教)相继传入中国。
摩尼教由波斯人摩尼创立,其向西传播时吸收基督教之成分,在罗马帝国及法兰克王国等地流行甚广;其东传之时吸收佛教之成分,由此更能被中国及西域诸国之人接受,流行渐广,隐然与佛教并行。
拜火教起源于波斯的琐罗亚士德教,曾数度被波斯立为国教。此教与景教、摩尼教不同之处,在于其有较强的排他性,不向中国人传播,仅在波斯商人及移民中流行。
贞观之时,人们常把景教、摩尼教、拜火教并称为“三夷教”。
至于回教,当是自大食国(今阿拉伯地区)传入。
李世民此次入玉华宫避暑,起初十余日与玄奘长谈了一番,随后又将玄奘译出的佛经翻阅了一遍,再其后即伏案书写,将《帝范》诸篇悉数写出。
为了教导太子李治,李世民选派朝中重臣以为东宫属官,自己也利用各种场合和机会,向李治传授治理天下之要旨。见到李治准备吃饭,遂问道:“你知道饭之何来否?”李治惶惶然答应道:“儿臣不知。”李世民于是教导道:“稼穑艰难,皆出于人力而来,为君者须不夺其时,方能常食此饭。”看到李治在苑中骑马,又问道:“你知道马吗?”李治想,此时父皇问此简单问题,定有深意,遂老老实实答道:“儿臣不知。”李世民进而说道:“马为代人劳苦者也,须与其休息,不能尽其力竭,则可以常有马也。”
李世民以饭、马之喻,告诫李治要理解百姓之苦,让其不夺农时,与民休息,不得轻用民力。
李世民此后见李治乘船,又问道:“你知道舟船的道理吗?”李治回答道:“儿臣不知。”李治深沉说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终有一日要继位,须常怀恐惧之心。”某一日,李世民见李治立于曲木之下,又问道:“你知道此树的道理吗?”然后谆谆告诫道:“此木虽曲,然得绳则正,为人君者无道,受谏则圣。”
李世民如此遇物则教,自己也觉得有些零碎,遂决意将自己多年君临天下的经验集而成篇,将之单独颁赐李治,作为其继位后效法的榜样。《帝范》共有十二篇,计有《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篇目。
玉华宫四处山色如黛,谷内气候凉爽宜人,李世民呆在宫内静心书写,两个月后方把《帝范》全部写完。此时已为夏末时分,李世民即起驾返回京城。
李世民那日自玉华宫回京后,将李治召到太极殿西暖阁,要对其教导一番。
那沓写就的《帝范》散着墨香,静静地躺在李世民手侧的案头上。李世民手指《帝范》,对李治说道:“我穷数月之功,将多年的为政经验集而成册,名为《帝范》,今赐予你。其中共分为十二篇,皆为帝王之纲,你可细细读来,用心体会,以修身治国,你拿去吧。”
李治恭恭敬敬上前取过《帝范》,躬身答道:“父皇日理万机,犹潜心于教导儿臣。儿臣即日起定日夕诵读,细心体察圣意。”
“嗯,你这一段日子勤谨学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我心甚慰。这篇《帝范》,虽为我的经验之谈,然毕竟是纸面语言,你读来不免有枯燥之感,你须以平日的事例来加以对照,方有裨益。”
李治每每到了这位严父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今日也不敢张狂,见父皇称许自己,遂恭恭敬敬道:“儿臣在父皇教导下,又在重臣督教下,感到君王之学实在深奥,所以学习不敢稍许懈怠,唯想以勤补拙而已。”
“是的,我李家天下得你爷爷之力取得,那是何等的艰难。今后要想保有天下,不敢有一丝懈怠。你明白此节,就知道了肩头上的责任。我问你,近来你一面监国,一面修习,有什么新感悟吗?”
李治想了想道:“儿臣遵父皇之命,多阅前代史事,再与我朝相对照,感到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
“前代君主或暴虐而治,或刑法苛重,其结果使国事衰敝。到了贞观年代,父皇无为而治,出现了农不劝而耕者众,法不施而犯者寡,吏贪者士耻于同列,忠正清白者比肩而立之局面。儿臣以为,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皆是父皇于贞观初年定下的‘抚民以静,唯重教化’国策所致。”
李世民闻言,心头晃过了“孺子可教”的话,点头道:“治儿,你能想到这些不同之处,不枉了你的这一番学习。不过,我并非采用汉朝初年的‘无为而治’,其中又有新意。你下去后可将‘文景之治’的做法与今日相比,看看有何不同之处,相信对你又有裨益。”
“儿臣谨记父皇训导。”
李世民看到李治那稚嫩的脸庞,心想阴差阳错,此子最终被定为储君,则千钧国家重担,终究要落在此子的肩头,心中又生出无限的感触,遂叹道:“治儿,你自繁华丛中长大,未辨君臣之礼节,不知稼穑之艰难,这副千钧重担落在你肩上,我心中确实为忧。你明白我心吗?”
“儿臣明白。”
“为君者虽统驭八极,然要以舟水之喻常戒,常怀恐惧之心,我在这里送你两句话,即是要战战兢兢,若临深渊而驭朽;日慎一日,思善始而令终。”
李世民经历了隋末乱世,亲眼看到隋文帝造就的一个花花世界,竟然被隋炀帝败亡,对此感触良深。他即位之后,即对群臣说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言,可见其恐惧之心。
这番道理,李世民能从亲身经历中体会,而李治就不能了。所以李世民在《帝范》中特别强调此点。
李治自从当了太子,也知二位兄长被逐出京外,自己方有今日之位,这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他这些年来,眼瞅着父皇一日老于一日,愈感自己肩头上的责任重大,所以学习时比较上心,理政时比较留心,到了如今,与其初登太子之位的稚嫩相比,毕竟多了一些老成。他看到李世民在那里陷入沉思,遂说道:“父皇为教儿臣,如此呕心沥血书成此册,又谆谆逐条讲解,父皇日理万机,怎能因儿臣分心太多?儿臣下去后定细细诵读,有不懂的地方先问师傅,再不懂,方请父皇释解。父皇自辽东之役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切莫过于操劳了,如此让儿臣难以心安。”
李治对李世民的关心确实发乎真情,多次让李世民怦然心动,使他认可了李治“仁孝”的名声。自从李治当了太子,李世民对其一言一行观察甚细,知道李治的禀性所致,绝不会像杨广那样掩藏恶性,在其父隋文帝面前装模作样,以骗取宠爱。
李世民点点头,问道:“治儿,你读此册,再以实际对照,可以有成。我问你,终有一天你要来主政,届时你如何来发号施令呢?”
李治愣了一下,觉得此话题太大,一时不好回答,过了片刻,方期期艾艾答道:“父皇将朝中重臣多授为东宫属官,儿臣猜测父皇的心意,是想让他们把贞观年间的好做法继续下去。”
“有什么好做法呢?”
“儿臣刚才观《戒盈》篇里写道:‘夫君者俭以养性,静以修身’,是为父皇的为政之道。儿臣定以父皇为标,修身养性,抚民以静。还有,要继续推行二法,以诗赋取士,勇于纳谏,宽法慎刑。”
李世民微微颔首,认为李治的这几句话说到了自己心坎上。
李治接着道:“不管世事如何变化,父皇定下的国策,儿臣务必遵守,父皇办过的事,说过的话,儿臣绝不改动半分,总而言之,儿臣按父皇的法子来治理国家,那是一点儿都不会错的。”
李世民听到这里,心里形成了这样一个观念:让此子如自己这样开创一代盛世,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事;然让他延续自己的做法,国运可以继续昌盛,他也不失为一位守成之主。至于今后呢?子孙们能否千秋万代永为中国之主?李世民难以看到今后之事,也就懒得继续想了。
父子二人又谈了一会儿,李世民觉得有些倦意上来,遂挥挥手道:“我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去吧。”
李治捧起《帝范》,恭恭敬敬地退出殿外。
时间倏忽过了数月,这日,李治为母亲长孙皇后追福而造的大慈恩寺落成。
大慈恩寺建于长安晋昌坊内,进入寺院山门,左右有钟楼、鼓楼对峙,再向前依次为大雄宝殿、法堂、后院。该寺占地一百二十亩,是长安占地面积最大、规模最宏伟的建筑。
李治先到大慈恩寺走了一回,行到后院,看到此处环境清幽,房舍青青,心中想起了一个好主意。这日早朝之后,随李世民进罢早膳,李治小心说道:“父皇,大慈恩寺已建成,儿臣昨日去寺内观看,觉得此寺建得还算妥当。”
李世民点头道:“嗯,你母已逝去十余年,你有此心情为其建寺追福,不枉她养你一场,世人也知你的一片孝心。我近几日若有暇,可到此寺观望一回。”
“儿臣心想,此寺刚刚建成,寺内尚未完全收拾干净,待诸物备齐,僧人入住,再请父皇入寺观看。”
“也好。”
“父皇,儿臣有一事相请。”
“嗯,你说吧。”
“儿臣见此寺规模宏大,又是为母后追福所建,须觅一高僧为此寺上座。儿臣左思右想,觉得国内高僧中,唯玄奘法师最为著名,因请父皇恩准,让玄奘法师为此寺住持。”
李世民当即答应,说道:“好哇,玄奘应该为京中最大寺院之住持。那弘福寺由王君廓旧宅改建,如今已显得破旧,我早想为其翻建一番。现在大慈恩寺落成,倒免了一番工夫,可让人将弘福寺稍加修缮即可。治儿,你这个想法很好,我照准。”
“儿臣那日入寺见其后院建得还算整齐,其厅堂明亮,通风甚好,因想此处可为玄奘法师译经之所。儿臣又想玄奘法师在此处译经,更为母后追福不少,特请父皇予以赐名。”
李世民一直认为李治比较懦弱,认为此是君主的大忌。辽东之战后,李治一直候在其身边殷勤伺候,时刻关注自己的饮食起居,让其心中有了不少暖意。他还从李治身上,回想起与长孙嘉敏恩爱相处的场景,如此就抵消了李承乾和李泰为争皇位带给自己的冷意。李治今日呈请玄奘为大慈恩寺住持,李世民这一段时间与玄奘过往甚多,衷心钦佩玄奘的学识和修为,自然遂其心意。此事又与长孙嘉敏相连,让李世民心中更添暖意,他不事思索,当即答道:“如此,就命名为翻经院吧。”
“请父皇命笔,惠赐‘大慈恩寺’及‘翻经院’之墨。”
李世民笑容上脸,笑道:“治儿何以如此性急?”一边说一边走至案前,取笔题字。
数日后,由李世民亲笔书写的“大慈恩寺”和“翻经院”被制成镏金匾,悬于寺院山门和后院门头上。
玄奘自弘福寺移居大慈恩寺,又成为京城佛界的一件盛事。
是日,自弘福寺至大慈恩寺的两旁街道上,立满了金银宝刹和珠玉宝帐香舁。这些宝刹小者高一丈,大者高二丈,刻香檀为飞帘、花槛、瓦木、阶砌之类,其上遍以金银覆之;宝帐香舁鲜艳如花,辅以珊瑚、玛瑙、珍珠、瑟瑟等珠宝装饰幡幢。巳时正牌时分,载着佛舍利、佛经的香车最先起行,佛乐亦同时奏起。身穿大红袈裟的玄奘带领随行僧人护持佛宝,缓缓而行,其后为全城的僧侣,有一千余人;再其后为文武百官。僧人边行走边一路梵诵,仪式显得非常神圣。
是日,朝廷下令京城衙署放假一天,许多人来到弘福寺至大慈恩寺的沿街观礼。他们临街瞻仰盛事,散施祈福,只见幡花鼓舞,迎呼道路。
大队行到安福门下稍微停顿了一下,玄奘带领僧众向楼上施礼。原来李世民带领李治及后宫嫔妃此时站立在楼上,也来观礼。
京城士庶看到皇帝现身,一面欢呼,一面叩拜。
李世民在楼上面露微笑,然后擎起手中香炉,向玄奘及僧众致礼。再看李治、后宫嫔妃手中,皆有一个冒着袅袅香烟的香炉,他们目送下面队伍起动,然后再目送其渐渐远去。
玄奘入大慈恩寺的第五天,这日午后,萧瑀匆忙入寺向玄奘传旨:明日李世民要入寺观礼。
全寺上下顿时忙碌起来,沙弥们洒扫庭院,僧侣们在大雄宝殿内预习演礼诵经,以候李世民的到来。
翌日辰时三刻,玄奘带领寺内有地位的僧人,立?99lib.于山门前迎接李世民的车仗。街道的石板路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街道两边,薛仁贵安排宿卫每隔十步站立一人,他们身板挺直,目不斜视。
李世民今日仅带领李治、萧瑀、褚遂良、马周等人入寺观礼,可谓轻车简从。他们到了大慈恩寺下车,玄奘等僧人前来施礼,并引导李世民等人进入大雄宝殿。
殿内香烟缭绕,香烛劲烧,僧侣们皆盘腿坐在两侧,低眉齐声诵经。李世民进入殿来,一径走到香案前,伸手取过一炷香,点燃后插入香炉之中,然后行礼。
李治随后来拜,此寺因是其为母追福所建,其拜佛之时更为虔诚。
拜佛事毕,玄奘引李世民进入殿后法堂。李世民到了堂前,环顾左右道:“不用入此堂了。法师,那翻经院在何处?你可领朕去那里走走。”
玄奘手指堂后,说道:“陛下,翻经院就在此后。”说完,在前引路,带领众人向翻经堂行去。
李世民见此院面积不小,房舍甚多,遂对李治道:“治儿,你为母追福,心愿不小。观此寺建筑,堪称京城第一。你为建此寺,大约将所有薪俸都舍在这里了吧?”
李治答道:“儿臣为追忆母后慈恩,发心愿造此寺,不敢敷衍了事。”
玄奘接口道:“皇太子仁孝,造此寺更为佛门之幸。陛下,寺内现有别院八所,房屋八百余间,可容僧人三百,为京中寺院之首。”
大慈恩寺于贞观末年建成,历朝不衰。其最盛时,有院十余所,房一千八百九十七间。
李世民环顾院内,点点头道:“此寺规模确实不小。治儿,你建造此寺,又请玄奘法师入寺为上座,却疏忽了一件事。”
李治不明所以,急忙问道:“父皇,不知儿臣疏忽何事?”
李世民手指院内正中,说道:“你们看,此院开阔,似少一物点缀。少了何物呢?玄奘法师自天竺回国时,携回舍利子、佛像及多卷经书,这些经书翻成汉文后,又可增加一倍。如此多的经卷,最怕潮湿,须有高塔贮存,方为万全。”
原来李世民想在此寺内建一高塔,以贮舍利子、佛像及经卷。玄奘闻言,口念佛号,以表谢意。李治则说道:“父皇明见,此为儿臣之失。今日之后,儿臣找阎立德来此踏勘,以成图纸,争取早日建成。”
此塔后来果然建成,不过为李世民逝去以后的事了。该塔建成后高五层,内土外砖,用以保存玄奘从天竺取回的佛经、佛像、舍利子,即是后来闻名于世的大雁塔。此塔所以取名为“雁塔”,缘于玄奘所撰的《大唐西域记》里讲述的一个佛经故事。
古天竺摩羯陀国有一座王舍城,城外帝释山上有一寺院,寺院和尚信奉小乘教,开“三净”之食。所谓“三净”之食即所食肉类以未杀、未见、未闻为准。这些僧人进“三净”之食每日进一餐,过午不得食,历来如此。一日午时将过,众僧饥肠辘辘,因午饭尚无着落,甚为埋怨。一僧忽见空中有群雁经过,随口戏言道:我们今日无饭可吃,若菩萨有灵,应知我们的厄难啊!其话音刚落,就见那只头雁停飞,投身自尽于众僧面前。众僧大为震惊,既愧疚又伤感,都说此为菩萨的旨意,信奉大乘教才是。于是他们改信大乘教,在寺前埋雁建塔,从此将菩萨称为雁王,将此塔称为雁塔。玄奘为了弘扬大乘教,将新建此塔名为雁塔。雁塔建成后,朝廷每年科举时,新中进士都要来此塔前游览一番,在塔上刻名题诗,名为“雁塔题名”,士林又多了一段佳话。
他们边说边行,不觉已到翻经院前。李世民举目一望,见此院青砖青瓦,掩映于绿树之中,果然为一处清幽所在,遂赞道:“此院建得不错,与弘福寺相比,实有天渊之别。玄奘法师,朕曾听你描述过天竺那烂陀寺之胜景,你不妨以此寺为本,逐渐弘扬佛法,亦形成为中国之那烂陀寺。”
玄奘想起那烂陀寺之规模及其丰富的经卷,心想中国若成就此规模,非一日之功。不过李世民今日随口提起,即为皇帝之金口,对佛界而言为荣耀之事,遂躬身施礼道:“托陛下金口玉言,贫僧定穷毕生精力,尽译梵文经卷,弘演佛旨,精研佛理,以成就陛下之志。”
说话间,他们入院进入翻经堂内。就见室内窗明几净,临墙的书橱里摆满了经卷,案头上也摊满了经卷、笔砚等。因迎候李世民,这里的译经之僧皆入大雄宝殿内诵经,所以此堂暂时无人。
李世民问道:“玄奘法师,近来译经进程若何?”
“禀陛下,贫僧等人近日已将《瑜伽师地论》译完,凡一百卷。这里已为陛下准备好了一本,近日正好呈上。”玄奘说完,转身取来那套译就的《瑜伽师地论》。
李世民大喜,伸手从中取出一册,说道:“法师前次在玉华宫谈论,让朕了解了瑜伽大义。你携去的前半部分《瑜伽师地论》,朕已细读了一遍,觉其蕴理深远,回味无穷。遂良,你将此本携回,依之敕写九本,将之颁与雍、洛、并、兖、相、荆、扬、凉、益等九州,让其刺史阅后再辗转流通。”
褚遂良答应后亡前将《瑜伽师地论》包起。玄奘更是喜出望外,因为李世民此举,表明朝廷大力支持天下人读佛经,代表了一种趋势。
李世民又问道:“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可曾撰完?”
“该书已近尾声,待贫僧再润色校勘一遍,十日内定呈于陛下御前。”
“嗯,贞观以来已有两部舆地之书可以流传后世。一本是魏王府文学馆所撰之《括地志》,再一本即为法师所撰之《大唐西域记》。这两本书一写国内,一写国外,可谓相得益彰。”
李世民如此评价《大唐西域记》,玄奘急忙谢道:“贫僧撰述太慢,以致让皇上未睹此书,实为有罪。贫僧见过魏王府所撰《括地志》,深知此书汪洋恣肆,史料翔实,则贫僧所撰无论如何不能与其相比。陛下刚才说要将《瑜伽师地论》颁行九州,此为佛门之幸。为了更好地弘扬佛法,贫僧斗胆相求一事,不知陛下能允否?”
李世民知道玄奘又想让自己为所译佛经作序,遂踌躇答道:“法师为我朝增辉不少,但有所求,朕自然相允。”
“贫僧以前曾提起过,即是想让陛下为所译佛经作序。贫僧领人所译佛经,至今已有九本,计五百多卷,小有规模。若陛下能为作序,则能一统佛学派别之纷争,使佛法能够正确地传扬天下。”
李世民笑对李治、萧瑀、马周、褚遂良等人道:“法师有此请,朕不应该推辞。可是呀,朕对佛学了解甚少,若序中错讹一句,即会流毒天下,所以朕万分慎重,不敢轻易答应。”
萧瑀一生信佛,此时唯恐李世民不答应,遂上前躬身道:“陛下一生阅遍群书,引礼度而成典则,畅文辞而咏风雅,则一通百通。老臣以为,陛下可以为佛经作序。”
褚遂良和马周觉得李世民一生著述甚多,而从未在佛学方面有所涉及,不免遗憾,遂赞同萧瑀之言。
李世民见李治在那里默默无言,遂问道:“治儿,你以为呢?”
李治答道:“儿臣以为,弘扬佛法,止其教派纷纭争论,是为今日佛学首务,这样做,对教化天下有益,儿臣认为可以作序。”
李世民见众人皆赞同自己为佛经作序,遂笑对玄奘道:“法师好大面子啊,他们皆为你说情。也罢,他们既然为你相请,你就谢谢他们吧。”
玄奘见李世民答应为佛经作序,激动不已,急忙敛身合十为礼,拜谢众人。
李世民回宫后遂玄奘之请,颇下了一番工夫,为玄奘所译佛经作序一篇,因佛学以经、律、论(经为佛所自说,论是经义的解释,律是戒律)为三藏,故此序名为《大唐三藏圣教序》,凡七百八十言。
玄奘接到李世民写就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自然满心欢喜,对李世民充满了感激之情,遂写就千余句之书呈与李世民。
李世民接书后细阅一遍,感受到了玄奘的真诚感激之情,遂提起笔来,又给玄奘写了一封答书:朕才谢硅璋,言惭博达,至于内典,尤所未闲。昨制序文,深为鄙拙。唯恐秽墨于金简,标瓦砾于珠林。忽得来书,谬承褒赞。循躬省虑,弥益厚颜,善于足称,空劳致谢。
李世民书中言词谦逊,可以看出其对玄奘充满了尊敬之意。李世民一生以bbr>文才武略纵横天下,晚年得遇玄奘竟然倾倒如斯,实为罕见。
第二十六回 平西域西征龟兹 助大唐南击天竺
此后李世民与玄奘来往甚频,多次将其召入宫中深谈,每至夏天到玉华宫避暑之时,玄奘也随同前去,一面译经一面与李世民探讨佛理。
李世民研讨佛理,对其内心有何作用,后人不得而知。然有一件事很明显,即是其心态开始平和起来,与其出征高丽前的躁怒心态相较,二者差距甚大。
高延寿这日禀报道:“自从龟兹(今新疆库车)王伐叠逝去后,其弟诃黎布失毕继位,已二度不来朝贡。臣等以为,应该向其问罪。”
龟兹与焉耆接壤,在焉耆的西南方向,国土横约千里,纵约六百里。国内盛产麻、麦、粳稻、葡萄、黄金等,是一个富庶的绿洲小国。
李世民问道:“那乙毗射匮可汗依旧不答应聘礼吗?”
“乙毗射匮可汗实在无礼,一年多来未有回音。”高延寿答道。
“嗯,龟兹王仗其势,所以不来朝,亦在情理之中。”李世民不屑地说道。
乙毗射匮可汗为泥孰可汗的孙子,贞观十八年,泥孰可汗死,李世民册其孙为乙毗射匮可汗。
贞观年间以来,李世民一直采取扶植泥孰可汗来打击肆叶护可汗的措施。焉耆之战后,肆叶护可汗的势力被削弱许多。及乙毗射匮可汗继位,其借助唐朝支持之力,接连发起攻击,将肆叶护可汗的势力逐到吐火国以西。如此,西域的形势发生突变,乙毗射匮可汗开始在西域逞强。当是时,唐朝设置的安西都护府的治所依旧在西州,向西仅名义上控制焉耆。
乙毗射匮可汗得势之后,即遣使入长安向李世民请婚。
李世民答应下嫁公主,但提出了一个条件:“须割龟兹、于阗(今新疆和田)、疏勒(今新疆喀什)、朱俱波(今新疆叶城)、葱岭(今新疆塔什库尔干)五国以为聘礼。”
这五国皆为沙漠绿洲国家,以绿洲灌溉农桑业为主,是时在乙毗射匮可汗的控制下。李世民所以提出此议,是想直接控制易于屯兵镇守的农耕区,再对以游牧为主的突厥人实施羁縻统治。
孰料乙毗射匮可汗没有了下文,这期间,他还办了一件令李世民更为恼火的事,即是派兵进入焉耆,以图控制该国。只是因为李世民严令斥责,他才很不情愿地退了兵马。
李世民目视长孙无忌道:“无忌,你看此人势弱之时,什么事都能答应。现在有了实力,顿时变了嘴脸。可见四夷之事,一味以德绥之,有时并无用处。”
长孙无忌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突厥人与中国交往多年,向来是这等脾气。强则依,弱则欺,若一味以德绥之,断没有好的结果。陛下,前几年我国忙于漠北及高丽之事,现在漠北已平,诸部落归附,高丽也是疲于奔命,我们可以抽出手来对付西域之事。”
李世民问道:“高丽那里最近有何动静?”
马周答道:“臣刚接到营州上表,言称程名振率舟师入高丽境内袭扰一阵之后,李尚书与张俭领兵渡过辽水,猛攻南苏等五城,已破其兵焚其城郭而还。”
李世民赞道:“李世真英雄也!如此一来,那盖苏文无暇西顾,焦头烂额忙于应付国内之事。无忌,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来,突厥人为朕心中的最大一块心病,现在要把西域的事办好。”
要办好西域的事,势必要以乙毗射匮可汗为敌。如此一来,唐朝多年来奉行的扶植泥孰系西突厥的方略要有大的改变。
李世民果然问道:“玄龄,阿史那步真、阿史那贺鲁一直在京吗?”
房玄龄答:“皆在。”阿史那步真、阿史那贺鲁自高昌与焉耆之战后先后降唐,被授为将军,留居在京。
“此二人谁在旧部最有影响?”
“阿史那步真已降唐多年,年龄已老,若二人相较,自然是阿史那贺鲁在旧部中尚有号召力。”房玄龄答道。
“嗯,阿史那贺鲁之旧部现在居于庭州莫贺城吧?如此,可在莫贺城置瑶池都督府,归安西都护府节制,可授阿史那贺鲁为瑶池都督。”
马周答应后准备拟旨。
李世民重新起用阿史那贺鲁,其意图非常明显,即是想以瑶池都督府为根本,让阿史那贺鲁想法召集肆叶护可汗溃逃后留在当地的残部,以图牵制乙毗射匮可汗。
西域形势固然错综复杂,然究其根本,毕竟是大唐与西突厥在那里互相角力的结果。如此两股力量相较,终有一方败下。大唐国势既强,内部又铁板一块,反观西突厥,其内部四分五裂,纷争不已,注定为失败的命运。
阿史那贺鲁被授为瑶池都督,到任后召集肆叶护可汗的残部,势力渐强,起到了牵制西突厥泥孰系的结果。然乙毗射匮可汗势力被大大削弱之后,阿史那贺鲁感觉羽翼渐丰,又看到李世民驾崩,遂起兵叛唐,终被大唐扑灭,这些都是后话。
长孙无忌说道:“陛下,设立瑶池都督府以牵制乙毗射匮可汗,其势太慢。如今焉耆已在郭孝恪节制之下,若发兵再取龟兹,即可断乙毗射匮可汗之双臂,使其不敢东顾。臣愿带兵前去征讨。”
李世民摇头道:“无忌,总兵出战非你之长,今后若有征讨机会,你不可出战,居京调度即可。朕以前征战时多胜,若现在动辄亲征,未必全胜。所谓术业有专攻,打仗的事,今后应该由薛仁贵等人去办。”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龟兹王无礼,应该征讨。只是如何征讨,须妥善为之。治儿,你以为该用何法?”
李治稍微一思索,既而答道:“儿臣读父皇《帝范》之《阅武》篇,见其中写道:‘夫兵甲者,国之凶器也。上地虽广,好战则民凋;邦境虽安,忘战则民殆。’儿臣体会父皇圣意,如今国内安静,不可妄动刀兵。然龟兹王无礼,其欲与乙毗射匮可汗相连,非征讨不可。儿臣忆起上次焉耆之战,未从国内调兵,由郭孝恪领边兵讨之即胜,儿臣以为讨龟兹时可沿用此法。”
李世民颇为赞许李治此言,说道:“你能这样说,不枉朕与诸臣对你多日的训导。不错,非征讨龟兹不可。朕这样做,非是一味想谋求土地,龟兹向来与中国一体,将其纳入中国一统之中,非为侵略,实为国脉之必须。不过,此战明里征讨龟兹,暗里却为威慑乙毗射匮可汗,郭孝恪的那点兵马,就有些过于单薄了。”
长孙无忌接口道:“陛下,臣意让薛仁贵领兵十万,与郭孝恪合兵一处,即可使此战完胜。”
“不可!治儿刚才说了,为务求国内安静,不宜从国内调兵;再者,薛仁贵毕竟未历许多战阵,让他带如此多的兵马,朕有些不放心。”
马周能识李世民的心意,遂禀道:“陛下,漠北诸部归化中国之后,皆渴望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臣以为,此战不用从国中调兵,可发契苾部、突厥部等兵,另让吐谷浑、吐蕃出兵协助,即可完成兵力部署。”
李世民大喜,说道:“马卿之言,与朕意相合。一者,这些部落与西域接近,勿用长途跋涉;二者,诸部之兵以马骑为主,具有迅猛劲击的能耐。不错,就这么办了。”
其实马周所言,其最大好处为不用从中国调兵,这样最合李世民心意。
后数日,李世民诏令下:授阿史那社尔为昆丘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为副大总管。让他们统领契苾部及突厥部十余万兵马,并节制吐谷浑、吐蕃所部兵马,前往西州与安西都护郭孝恪会合。
自从玄奘归国后,大唐与天竺的关系渐渐升温,李世民与戒日王互相佩服,虽远隔万里犹当面相对,二国遣使不绝。
贞观二十一年冬,李世民派东宫右卫率王玄策为使,带领随从三十余人,自长安出发,沿途经过吐谷浑、吐蕃、泥婆罗出使天竺。
王玄策一路上虽行艰险之地,然诸国皆与大唐友好,又有驿使前后招待,王玄策等人一路行得还算安稳。与玄奘的万里孤征相比,实有天渊之别。
王玄策行到天竺地面,就见其国中大乱。其遣左右询问所以,原来戒日王近日忽然得病逝去。
天竺国向来一分为四,戒日王势强之时,控制着东西天竺,南天竺虽未完全降服,明面上还是表示臣服戒日王。如今戒日王逝去的消息传扬出去,诸国张目观察,观看中天竺的下步动静。这时,戒日王之臣阿罗那顺采用威强手法,自立为王。
阿罗那顺本性凶暴,向来在诸国中的口碑不好。戒日王在日,可以敛其恶性,不给予其实权。现在戒日王刚死,阿罗那顺认为再没有人能够羁绊自己,遂派人暗杀了国相羯罗毕试,以号令天竺。
天竺闻听阿罗那顺自立为王,顿时哗然。一些势弱小国不敢吭声,也就罢了,南天竺的一些势强之国则表示从此自立,不再称臣。
王玄策随行之人得知此情,纷纷劝王玄策就此回头,待天竺平静之后再来出使。王玄策不同意,认为不可半途而废,遂带领从人到达阿罗那顺的都城——茶和罗城,要求面见阿罗那顺。
阿罗那顺现在忙于应付国内焦头烂额之事,没有心思接见中国使者。这时,其下人禀报说中国使者携带有大量的财物,阿罗那顺当即说道:“让他们留下财物,马上离开。”
王玄策所携财物,有大唐送给戒日王的礼物,也有沿途诸国送给大唐的贡物。若阿罗那顺将送给戒日王的礼物取走,即使不回赠礼物也就罢了,现在又要将其他贡物掠走,王玄策坚决不答应。
阿罗那顺见王玄策如此强硬,不禁大怒,遂派五百兵闯入王玄策所住驿所,意欲强夺。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动上了手。王玄策所带之人亦为强健之士,个个骁勇,然怎敌对方人多。一场混战下来,王玄策带采的三十余人中有数人丧命,其余人也束手就擒。
王玄策在东宫中素以骁勇著称,双方混战开始,其抽出佩剑砍倒面前数人。他看到对方有数百人,知道今日结果难堪,遂且战且退,如此退到后窗的位置,纵身一跃,撞开窗户跳出窗外。是夜漆黑一团,他借着夜色掩护觅来一匹马,趁着夜色落荒向东北方向逃去。
王玄策一路上昼伏夜行,忍饥挨饿,好歹行出阿罗那顺控制的地盘。王玄策此次出使天竺,一路上风风光光,感受到大唐四邻友好的妙处。不料闹到如此处境,心中既有失落,又有愤懑,这日行到吐蕃地面,其心中无名火更甚,遂奔往逻些,欲找松赞干布借兵。
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接诏后,即到兵部发了四道文书。其中二道分别发至突厥部和契苾部,令其整顿十万兵马开始西行;另二道分别发至吐蕃和吐谷浑,让其准备五万兵马,皆赴西州集齐。
办完了这些事,两人即带领数十名随从,离开京城沿驿道向西州奔去。此次战事并非小役,大唐仅发数道文书即将兵马备齐;郭孝恪在西州等地屯田多年,那里备有充足的粮草,不用从关中调剂,所以筹备战事显得无比轻松。
两人此前曾于贞观八年随李靖征讨吐谷浑,贞观十三年随侯君集征讨高昌,皆从陇西经过。那时的陇西,城邑萧条,人烟甚少。如今的陇西,驿道两旁皆植满了庄稼;由于西域道路通畅,路上商旅不绝,其中多为西域入中国通商的各色人种。两人观看此景,愈往前行愈发感叹不已,这日行到豳州地面,阿史那社尔说道:“何力,知道皇上何时起意经营西域吗?”
“大约从征讨吐谷浑开始吧。皇上派李靖荡平东突厥之后,方能腾出手来经营西域。”契苾何力答道。
阿史那社尔娶李世民之妹南阳公主为妻,契苾何力娶皇室之女临洮县主为妻,两人昔为突厥族和契苾族之勇将,现在都成了皇室李门之婿,对李世民自然忠贞不贰。阿史那社尔闻言摇头道:“非也。我听说陛下为秦王时来此征讨薛仁杲,一日与李靖站在豳州城楼上,遥望西方,说道:‘南北朝后,西域道路各国混战,商旅阻绝,隋文帝虽经营一时,现在又历战乱,复归于旧。若西域通路隔绝,中国难称大国。’你看,许是此时,皇上已起意打通西域道路了。”
契苾何力点头道:“从那个时候开始,至今已三十年矣。陛下谋虑长远,此次派我等出征龟兹,看来还是要完成其雄图大业啊。”
两人到了西州,郭孝恪将他们接入城中。是时,契苾何力及吐谷浑所派兵马已集于此,吐蕃及突厥兵马路途稍远,十日内当能赶到。
三人相聚后,一面等待后续兵马,一面商量行军方略。近在咫尺的龟兹王还不知道,唐王朝已在西州形成了铁拳,即将对其致命一击。
王玄策到了逻些,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数月前,他以唐朝钦使身份路过此地时,曾受到松赞干布和禄东赞的殷勤接待,所以吐蕃礼官不敢怠慢,急忙将他引到禄东赞的面前。
禄东赞看到王玄策的狼狈模样,其精光的眸子里透出惊异之色,问道:“贵使离开鄙国时,身边有数十人跟随,现在为何独身来此,且如此狼狈?”
王玄策神色黯然,将自己的遭遇缓缓说了一遍。
禄东赞听罢,脸现愤怒之色,说道:“天竺佛国以礼闻名天下,竟然出了如此无礼之人。邦交之事为国之大礼,阿罗那顺怎能为了蝇头小利而使两国交恶?贤使此来,意欲何为?”
王玄策说出了借兵之语。
禄东赞比较持重,沉吟道:“此事重大,我不敢做主。这样吧,你随我面见赞普,由他定夺出兵之事。”
松赞干布得知了王玄策的遭遇,不由得大怒,骂道:“如此无礼之人,若不擒之难释其忿。我知贵使为勇力将军,可以带兵出征吗?”
吐蕃国近年势力更强,可谓雄霸高原。松赞干布自视除了大唐以外,周边诸国莫能与之相抗。王玄策提出借兵,正中其下怀,自然满口答应。
王玄策答道:“末将出使天竺,却闹到如此地步,实在无颜归国。赞普答应借兵,末将深怀感激,愿意领兵即刻出征。”
“好,我调国内精锐之兵一千二百人助你,再让泥婆罗国出兵一万,并调度粮草随你出征。”松赞干布断然说道。
王玄策觉得借兵太少,为难地说道:“赞普,戒日王在世之时南征北战,手下有雄兵十万,由此一统天竺大部。末将仅带这点儿兵马,万一深入天竺之后不能取胜,又遭难堪境地。末将请求,能否再派一队兵马以为后援?”
松赞干布摇摇头,说道:“不用!我知道阿罗那顺的底细,此人名声不好,虽自立为王,然难服其众。再者天竺地面虽大,然小国众多,戒日王逝去,这些小国已陷入群龙无首之境地。你尽管前去,沿途小国知道你此行目的为征阿罗那顺,其为图自保,绝不出面拦阻。你与阿罗那顺交手之后,只要取得首战胜利,其兵士定会惊惧而逃散。我已算定此战详细,你勿复忧虑,尽管放心前去。”
松赞干布雄霸高原多年,靠的并非运气,实为能耐。他刚才说的这一段话,其实为默察大势、熟知天竺国情的深思熟虑之语。王玄策听后,大为心服,躬身说道:“如此,末将感激赞普援手之恩。明日,末将即带同铁骑奔赴天竺。因事态紧急,末将今日不向公主问安了。待得胜回来,再叩见公主。”松赞干布微笑道:“也好。你如此狼狈的样儿,公主见了也会心酸。待你得胜回归,再将此过程详述一遍。公主心念故国,见到故国之人异常亲切,到时候你可将诸般事情娓娓道来,公主定会听得有滋有味。”
王玄策躬身告退,然后随禄东赞入驿休息。
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和郭孝恪一同商议此战方略,阿史那社尔谦逊道:“郭都护久在西域,深知行军方略,我与何力在路上商议过,此战由郭都护主持。”
郭孝恪摇头不许,坚决说道:“我读罢皇上诏令,其中写得很明确。此战由你们为主,我在后方支援。你们不用推却,我定遵从皇上旨意,力佐你们完胜此战。至于交战方略,我当尽我所知提出建议,以完备行军大计。”
郭孝恪随即介绍了眼前的态势,最后说道:“此战明为征伐龟兹,实际上为了削弱乙毗射匮可汗之势。皇上深谋远虑,事先授阿史那贺鲁为瑶池都督,以牵制乙毗射匮可汗。如此,我们进军之时无后顾之忧,你们进军之后,我带领后续人马进驻焉耆,威慑乙毗射匮可汗不敢动弹,你们即可专心对付龟兹。”
郭孝恪领会李世民的意图,知道此战自己的作用有两点:一是负责后方的粮草接济,二要带领辖下之兵以为后援,并威慑乙毗射匮可汗不敢动弹。
数日后,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带领十余万大军开始进入焉耆境内。他们分兵五路,中军由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带领,以调度、策应其余兵马;另四路即是契苾兵、突厥兵、吐谷浑兵和吐蕃兵。他们进入焉耆境内后,即作扇形散开,悄悄向龟兹北境压去。
龟兹王诃黎布失毕此时居于都城,不知道唐军已进入己国北境。
契苾何力带领中军一部突前攻击,手下为其熟悉的契苾部精兵。这些人惯在大漠中驰骋,练就了一身来去如风的劈杀本领,他们此次矛头所指,为龟兹北部的重镇俟利城。昨夜,契苾何力引兵借着夜色潜行至离俟利城十里处的山谷里。看到天色大亮,他们猛然发动,快速向城门处奔去。
如雷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俟利城守军瞪大眼睛,不知道来者何人。龟兹国这些年来在西突厥的庇护下,久未有战事,警惕性相对松懈。是时,城门大开,人们来回进出。守军多在观察来骑动静,竟然忘记关闭城门防备。待他们看到来骑汹汹,显然是来进攻此城的时候,已来不及关闭城门,契苾铁骑前锋已经冲过吊桥,闯入城门之内。
另四路兵马也攻城略地,数日之间,将龟兹北境全部攻陷。
诃黎布失毕闻讯大惊,急忙召来都城及南部之兵共五万余人,北上迎战。
王玄策率领那一千二百吐蕃铁骑来到泥婆罗国。泥婆罗王看到松赞干布的手书,当日即召来一万人交给王玄策带领。王玄策不事停留,翻山越岭向天竺挺进。
要想到达天竺,须翻越眼前这座戴着雪帽的高山。吐蕃人和泥婆罗人久在高原之上,视险峻如同平地,一路上行走甚易。王玄策观见此状,心中感叹不已。自己若回国领兵来讨,不说入天竺战事如何,仅路上的高山和高原气候,中国之人就很不适应。他到了此时,愈庆幸自己借兵的主意不错。
出了泥婆罗国地面,即是中天竺的地盘。此去中天竺都城茶和罗城,仅有二百里之遥。征伐队伍到了山脚之下,稍事休息一天,即向中天竺都城冲杀过去。
正如松赞干布所说那样,队伍行经之处无人抵抗,沿途数座城池皆紧闭城门以图自保。王玄策初入天竺境内的时候还百般警惕,提防有人前来袭扰,其向天竺纵深行约百里后,终于放下心来,下令所部加快行军步伐,不用理会沿途之人。
他们这样到达茶和罗城下,就见城门禁闭。王玄策令人将城池团团围困,然后向城上喊话:“我是大唐钦使王玄策,要与阿罗那顺说话。”身边通译之人大声将王玄策之话译出。
阿罗那顺那日得了王玄策所携珍宝,不知道王玄策独身脱逃。他看着城下的王玄策,问左右道:“你们不是说大唐使者悉数被擒吗?眼前此人怎么又冒了出来?”
左藏书网右无言以对。
阿罗那顺看到王玄策仅带来万余人马,心想自己国内人数众多,眼下又有城池可凭,遂不把王玄策放在眼里,也不与王玄策对话,转身下墙回宫。
天竺城池不似中国城池那样以坚石和夯土垒墙,城外也无护城河防护,城墙相对壁薄且矮小。王玄策以军功累迁为东宫右卫率,多经历战阵,辽东一役在李道宗帐下效力,知道攻击城池之方略。他见阿罗那顺不与自己答话,知道他想以城池与自己周旋,他绕城一周,仔细观看此城模样,就定下攻城之计。
王玄策见西南角城墙相对低矮,那里垒墙之物皆为大片石,人若攀援此墙有可攀之处。但城内人显然也觉察到此点,守军防护相对比别处要密集。王玄策决定实行“声东击西”之计,调集五千人集于该城东门处,摆出了一副强攻的态势。
这里没有趁手的抛石车和撞车等攻城之具,王玄策令人寻来长木等物,就在阵前监造云梯。造好云梯数架之后,即遣人向城上放箭,试图驱散守城之人,然后令人扛起云梯奔赴城下,准备攀上城墙。
城内守军见状,急忙从别处调来大队人马,以箭弩和石块击退攻城之人,使王玄策手下伤折不少。
但王玄策不为所动,继续遣人攻击东门。到了夜里,每隔一个时辰,即令人张起火把,大呼小叫,摆出一副攻城的模样。如此接连数日,王玄策白日里遣人攻城,夜晚时派人袭扰,使城内人忙于应付,疲惫不堪,将所有注意力集中于东门,抽调别处守兵来此防卫。
到了第三日晚上,王玄策悄悄令人将所有云梯移于城西南角处,调派五千人隐于墙外。是夜子时,王玄策又令人张起火把,在东门处鼓噪不已。城内守军见他们每晚如此,已经习以为常,仅密密监视而已,并不十分在意。
当东门开始鼓噪的时候,西南角隐藏的人开始动作。他们借着夜色悄悄将云梯搭在城墙上,人们沿着云梯和墙壁,开始攀援城墙。
数千人的行动毕竟动静太大,当他们刚刚攀援的时候,城内守军发现了他们的行动,顿时大呼小叫起来。他们一面叫喊,一面抛下石块,射出箭弩,试图压制攻城之势。
王玄策见状,大声吼道:“张火把,射箭,强攻城墙。”其身边的数名通译也大声将命令复述数遍。
火把顿时张起,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王玄策身边的千余名射箭之人对准墙顶将长箭射过去。
王玄策冲到城墙脚下,大声呼道:“敌方援军短时难来,大家加力攀登,赶快占领城墙。”
数十名吐蕃人挥舞着弯刀到了云梯顶端,这些人为松赞干布征战时的精锐之兵,向来以凶悍闻名,不畏死伤。后面射箭之人看到他们已到顶端,急忙停箭不射。这些吐蕃人看到箭势已停,遂从云梯上跃上城墙,挥舞起闪亮的弯刀,兜头向守兵砍去。
城墙上混战一团,后面的吐蕃人、泥婆罗人不绝地攀到墙顶,然后加入战团。过了小半个时辰,守兵被斩杀殆尽,王玄策控制了西南角城墙。
王玄策从云梯上登上城墙,听到城内四处喊杀声渐近,知道敌方援军将至。回视左右,此时登上城墙者仅千余人,以这点儿人马与其相抗,定会困于一隅,情势非常危急。
此去西门最近,王玄策选出三百名吐蕃兵为先锋,让他们缒下城墙向西门冲去,以打开西门,招呼后续大队人马自此门进入城内。
王玄策号令剩余之人摆好阵势,抵挡敌方前来援军。他如此做,其实是想分散敌方注意力,以掩护前去攻击西门之人。
如此混战一个多时辰,前去西门之人终于歼灭城门处守军,然后打开西门。是时,后续人马已在城外等候多时,他们皆跨马亮刀,时刻准备进入。看见城门打开,他们一踢战马,扬起弯刀,大呼小叫冲入城内。
阿罗那顺闻听城破,仓皇带领后宫之人及大臣开南门后向南逃去。城中百姓看到国王逃走,也一哄而起随其南逃。这样,城中战斗渐息,是夜,共斩杀天竺守兵三千余人。
王玄策得知阿罗那顺南逃,立即派出五百名吐蕃人和二千名泥婆罗人,让他们跨上战马追击。这些驰骋高原的铁骑行在平地上,宛如一阵旋风,很快追上了溃逃的茶和罗百姓。是时,波涛汹涌的恒河横亘在面前,这些百姓眼见前有大水,后有追兵,只好选择泅水逃命。这其中,有许多不会水之人,加上一些妇孺老人,他们入水后到达深处,旋即被大水淹没,纷纷丢了性命,竟有万余人之多。
阿罗那顺毕竟逃得早,又有舟船得渡。他过了恒河,知道敌方无法过来,遂坐在地上,喘息良久,方才缓过神来。
诃黎布失毕仅带领五万余人北上迎战,可见他此时尚不知唐军有十余万人压境。为战之道在于知己知彼,诃黎布失毕如此就犯了兵家大忌,等待他的注定为失败的命运。
龟兹兵出都城五十余里,就遇到契苾何力带领的一万余人。两军短兵相接,唐军不敌,顿时败下阵来。契苾何力且战且退,向西北方向溃逃。
诃黎布失毕看到唐军溃逃,不免得意,笑对左右道:“可笑这大唐皇帝蔑视我等,仅派些异族之兵来此出征。他们为一帮乌合之众,今日到了我的地盘上,管叫他们有来无回。”他下令加快追击速度,再遣人自两边包抄,决意歼灭眼前这万余人马,为自己亲征取得首场胜利。
于是,契苾何力带领契苾人在前,龟兹兵紧蹑其后。契苾何力看到对方有包抄的企图,遂下令手下加快后退速度,避免被敌军围困。
两军且战且走,不觉已向西北行进了三十里。这里为龟兹与焉耆的接壤处,地势多低矮丘陵,其上多长草埋没,是时为冬月天气,四处显得一片枯黄。
诃黎布失毕见唐军欲往焉耆境内退却,大呼道:“将士们再加一把劲儿,务必在此处全歼唐军。”
其话声未落,只听三声炮响藏书网,空中出现三团黑烟,就见漫山遍野忽然齐刷刷地冒出大量唐兵。他们兵分五路,呈扇形向自己包抄过来,正面一杆帅旗迎风猎猎,旗下正是威风凛凛的阿史那社尔。
原来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定计,此战若将全部兵力压上,诃黎布失毕定会畏势而逃,如此就不能重创其生力军。契苾何力此时毅然请战,愿率万余人前去接敌,示之以弱,将之引入唐军的伏击圈。那诃黎布失毕不明此计,果然亦步亦趋,乖乖地被契苾何力牵着鼻子走,一步一步进入了唐军的伏击圈。
战场态势就此发生逆转。
龟兹兵一开始还抵挡了一阵,随着唐兵越来越多,渐渐抵挡不住,只好且战且退。诃黎布失毕还算识趣,看到唐兵人数倍于自己,知道缠斗下去没有好结果;又见唐军包围圈尚未合拢,遂下令部下向缺口处猛冲。
经过一番缠斗,龟兹兵好歹突破了唐军的包围圈,然有四千余人在阵中被斩杀。诃黎布失毕让其兵抛下随军辎重,轻装逃回都城,再依城池与唐军相抗。
阿史那社尔看到龟兹兵开始溃逃,明白了诃黎布失毕的企图。这时,他已与契苾何力合兵一处,两人简短地商量了数句,阿史那社尔说道:“他们欲退回都城坚守,没有如此便宜之事。可令前锋保持与敌接触,不许脱离,紧紧缠住对方,寻机歼敌。”
两人此次出征,阿史那社尔颇有大帅风度,契苾何力以其勇猛独挡前锋,配合得非常默契。契苾何力本来诱敌来此,已经疲惫不堪,闻听此令,立刻抖擞精神,一马当先,前去追敌。
龟兹兵在前奔逃,唐兵尾随其后猛追,唐兵缠住一部分龟兹兵后,留下一部分人围歼,其他人继续穷追不舍。宽阔的大地上,两拨人趟起的尘埃形成一条黄龙,自北向南翻滚而去。这个白日里,两军先是混战一番,继而你追我赶,时辰很快地逝去,不觉夜幕渐渐张起。
契苾何力见夜色来临,前面又离龟兹都城不远,害怕黑夜中孤军深入,容易发生变数,遂下令停止追击。诃黎布失毕带领残部且战且退,早已杀得人困马乏,现在唐军不再追赶,压力顿失。他不敢驻足休息,带领残部趁着夜色向都城奔去。
契苾何力此次追赶,行程八十余里,俘获及斩杀龟兹兵一万余人,重创了龟兹的生力军。
阿罗那顺不甘心于失败,其过恒河后召集国内南部兵士,又到邻国借来数千兵马,然后率兵渡过恒河,主动找王玄策决战。
王玄策是时居于茶和罗城,闻听阿罗那顺渡过恒河,苦苦思索进击之道。
王玄策此次携来的万余兵士,经历此前战斗之后,已伤折数百人。阿罗那顺此次召来的决战之兵,约有三万余人。若按照惯常战法,须引兵前去迎击,硬碰硬地决斗一场,万一战事不利,可以退回茶和罗城进行坚守,此法相对稳妥。
然如此做有两条弊处:一者,对方毕竟人多,若与其一对一地厮杀,定会陷入互相消耗的境地,这样做显然对对方有利;二者,若退保茶和罗城,天竺人定会将此城团团围困,这样以孤城与其对抗,阿罗那顺可以从容召集后续之兵来加强攻击之力,这样,此战就成为旷日持久的攻坚战,也对王玄策不利。
吐蕃人和泥婆罗人这些年来在高原上征战,练就了犀利的马术和迅猛的劈杀之法,其所长在于一个“快”字。若与对方苦苦缠斗,即是弃己所长用己所短。
王玄策决定用己所长:趁着敌方立足未稳,以旋风般的战法搅乱敌阵,然后寻机扩大战果。
他令一千名吐蕃人和二千名泥婆罗人组成一支队伍,趁着夜色悄悄出城,然后向西行去,再沿恒河东行。他自己则带领其余人马,凭城坚守,以待阿罗那顺前来攻城。
王玄策参与高丽之战,目睹了李世民围城打援的战法,此次依葫芦画瓢,意欲建立奇功。
阿罗那顺不知此计,他过了恒河整顿队伍,然后大摇大摆地向茶和罗城行去。二日后,天竺兵行到城前,可以看到城墙以及其上遍布的旗帜。
阿罗那顺匆促之间从各地召来的这些人,没有经过训练,显得驳杂和凌乱。他们到了阵前,仅听命于自己的首领,依旧自成一统。他们一窝蜂冲到城墙脚下,冲着上面摇旗呐喊。
王玄策此时在城墙之上,他注视着下面的天竺兵,表情木然,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双方对峙约有一个多时辰,太阳此时高挂空中,将万道金辉播撒地上,与相对潮湿的空气一搅和,显得闷热无比。阿罗那顺想起王玄策前些日子攻打自己的情景,下令人们寻来大木头准备撞门,并在阵前绑扎云梯。
蓦地,从南边传来马蹄声和喊杀声,阿罗那顺惊愕地登上高地向南观察,就见那边一片黑影如旋风般地飘过来,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数千身穿玄衣之人跨马劈杀而来。
这帮人势不可挡,他们闯入天竺兵阵中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地撕开一个缺口,快速切入中部。
阿罗那顺明白了对方的来意,急忙下令组织人力前去围堵。这时候,其身后又传来喊杀声。他转身再看,就见从城墙的两侧,忽然冒出了两彪人马。他们皆身穿玄衣,手扬弯刀,驱动座下铁骑,准备与南来之人会合一处。
王玄策此时在城墙上气定神闲地观看城下的厮杀。看到城下的三彪兵马渐渐会合一处,王玄策将手一挥,两边持槌之人擂响大鼓,顿时又增强了战场上的肃杀气氛。
诃黎布失毕带领残部缩入都城,下令紧闭城门,以图固守。他知道自己不是唐军的对手,派相国那利带人星夜西去,找乙毗射匮可汗求援。
阿史那社尔从后面赶上来与契苾何力合兵一处,他们休息一夜,平明时分即拔营南进,前锋到了午后即抵达龟兹都城下。随着后续兵马渐渐到达,唐军将此城围得水泄不通。
诃黎布失毕站在城墙上,眼望越来越多的唐兵,心中的忧虑渐渐加重。他眼望西面,心想那利刚走,乙毗射匮可汗即使派援兵前来,三日内断难到达。若想凭城坚守,此城无法与焉耆都城相比,实在无险可守。他立在城墙上,呆立了一个多时辰,眼望夜色愈浓,心中打定了一个主意。
是..夜云遮星月,四周漆黑一团。唐军经过数日鏖战,现在将此城团团围困,又见城中毫无动静,不免有些懈怠。他们扎营四周,仅派一些人警戒,其他人抵足而眠,呼呼大睡起来。
诃黎布失毕知道,自己难以坚守三日,乙毗射匮可汗援军到达之前,自己就会成了唐军的俘虏。为今之计,只有轻身脱逃此城。他回宫后不通知妻子随行,悄悄集合数千名贴身侍卫,让他们到西门处等待。丑时三刻,他认为唐兵此时正在熟睡,遂令人打开城门,带领数千人一拥而出。
这下子弄得唐军措手不及,仓促之间难以组织人马围堵,遂使龟兹人从容逃出。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来到西门处,询问被擒获的数名龟兹兵,得知诃黎布失毕为领头之人,深悔未及防范,后悔不迭。
经历了这一番闹腾,东方渐白。阿史那社尔下令全军即刻埋锅造饭,让人们饱餐一顿后即开始攻城。
其实不用阿史那社尔动手,此时城中早已乱成一团。他们得知国王逃走,已无抵抗之心。再看宫中,诃黎布失毕的嫔妃得知国王不顾自己而单身脱逃,心中生出无边的哀怨及愤怒。太阳刚刚升起,此城四门轰然打开,他们不战而降了。
阿史那社尔入城后,立刻命令契苾何力带领二万铁骑,沿着诃黎布失毕逃窜的路子追击,务必将其生擒;再召郭孝恪前来,由其负责镇守龟兹都城;他自己带领其余人马向西南行去,以图收服于阗等国。
契苾何力接令,迅速在军中挑选二万名精壮之人,其中多为突厥人和契苾人。这些人长期在大漠草原生活,最善于骑射,现在深入荒原追袭敌人,为其拿手好戏。契苾何力寻来向导,并向沿途之人打听诃黎布失毕的逃窜踪迹,这样边问边走,不觉已在路上行了十日,已行走四百余里。
这日苍茫时分,契苾何力终于打听到了诃黎布失毕确切的落脚之处。此处向西北方向行走二百里,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城池,名叫拨换城。诃黎布失毕奔逃至此,一面修筑城池,一面招来龟兹人,旬日之间,竟然招来了万余人。这里离射匮可汗所居的碎叶城不远,他幻想唐军不敢深入追击此地,妄图在这里喘息一阵。
数日之后的一个早晨,诃黎布失毕还在睡梦中被人唤醒,他闻言急忙到城墙上观看。只见一夜之间,城外遍立唐军旗幡,此城又被唐军围困。诃黎布失毕大惑不解,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只见中间旗幡之下,昂然挺立着一位英武将军,他识得此人:正是刚刚交过手的契苾何力。
诃黎布失毕观见此景,顿时大怒并迁怒左右:“人家一夜之间将我们团团围困,难道没有一点动静?你们浑然不觉,简直是一群蠢牛!”此时开骂,却忘了自己也是刚刚被人从梦中唤醒。
他就在城墙上呆立半天,有心想突出城外向碎叶城靠拢。但见唐兵轮番跨马在四周警戒,知道他们接受了上次的教训,不敢懈怠一分。果然,到了是日夜里,唐兵骑着马儿,手执火把在外巡查不已。诃黎布失毕衡量形势,知道城中召来的万余人毕竟为乌合之众,绝非城外二万铁骑的对手。于是,他彻底打消了突围的念头,转而进行全力防守。
诃黎布失毕在这里全力防守,那契苾何力却没有一点儿攻城的动作。他将营盘扎好,派出铁骑来回巡查,严防城中人逃出,不向城中射一箭,也不修造攻城之具,如此而已。
这样双方对峙了二十余日,每天日出日落,双方没有战事,显得非常平静。数日后,诃黎布失毕隐隐地有些担心,认为唐军此举欲耗尽城内粮食,使城中粮尽而自行出城投降。他当时心存侥幸,认为城中存粮尚多,可以支撑月余,此间乙毗射匮可汗不会坐视不管,定会引军来解救。谁知二十余日过去,乙毗射匮可汗的身影无影无踪,城中的存粮耗去大半。这一下子,弄得诃黎布失毕六神无主,顿时慌了神。
城外唐军依然不慌不忙,也没有一点儿攻城的意思。契苾何力围困此城后,立刻与郭孝恪联系,让其调派五千人自西州向拨换城转运粮草。这样,围城之人有后方源源不断的粮草接济,乐得在此清闲地围城。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城中断粮数日后,终于有人忍不住打开城门向唐军投降。诃黎布失毕起初还派人弹压,最后难挡其势,只好长叹一声,徒手出城向契苾何力投降。
契苾何力看到诃黎布失毕那憔悴的样子,取笑道:“你知道终有投降的一日,何必要在城中苦苦坚持。你若早出来一天,亦可少遭一日罪。”
诃黎布失毕低头不语,心中懊恼不已。他到此时,不怨别人,唯怨乙毗射匮可汗袖手旁观,不来援救自己。
其实他错怪了乙毗射匮可汗。那利找到乙毗射匮可汗,果然请得了万余突厥兵,那利一开始不知道都城已失,依旧领兵向其都城扑去。
吐蕃人和泥婆罗人闻听城墙上的击鼓声,顿时抖擞精神。他们合兵一处,然后如旋风般地在天竺人丛中快速掠过。太阳底下,那些闪亮的弯刀忽起忽落,皆沾满了红艳的鲜血。过了顷刻,城门大开,从中又拥出一彪人马,马上混入战团。他们在阵中来回搅动,直杀得天昏地暗,日光无色。
是役,天竺人死者五千余人,伤者无数。阿罗那顺本想自己人多,不料己方难挡那些迅猛的铁骑冲击,很快溃败。他看到势头不好,准备脱逃,王玄策在城墙上早就发现了他的身影,下令百名吐蕃兵盯住他,伺机活捉。当天竺兵彻底溃败的时候,这百人迅速抢上高地,将其擒拿。
此后,王玄策挥兵南进,渡过恒河,俘虏中天竺国人数万名,其中有阿罗那顺群妃及王子。经此数役,王玄策大名响震天竺,城邑来降者计有五百八十余所。
王玄策又在茶和罗城居住月余,立阿罗那顺之子为国王。他觉得此行目的已经达到,遂嘱咐阿罗那顺之子要与邻国和睦友好,不要轻易征伐。办完这些事,他俘获阿罗那顺返回长安。
王玄策离开天竺的时候,东天竺王尸鸠摩送牛马三万犒军,迦没路王献五天竺地图,可谓风光无限。王玄策还访来一名方士,此人名叫那罗迩娑婆寐,自言已活二百岁,有长生之术,王玄策决意将其也带回长安。
王玄策班师回国的路上,要经过泥婆罗国和吐蕃国,王玄策见了泥婆罗王和松赞干布,自然百般感谢他们的借兵之恩。
禄东赞眨着小眼,笑对王玄策道:“贵使出使诸国,到了最后竟成了一位得胜将军。你回京后,皇帝陛下定会大加封赏了。”
王玄策答道:“玄策所以能擒获阿罗那顺,无非借了禄相之力。玄策回京后,定向陛下细说禄相的功劳。”王玄策所言非虚,此战若无松赞干布和禄东赞的鼎力支持,断无作为。
“罢了,你见了皇上提提赞普之功就行,不用提我。对了,我为敬德将军和咬金将军准备了一些土物,你可替我带回。”是时,段志玄和何吉罗已逝,禄东赞早已得知消息,所以并不提及。
王玄策临行之前,专程前去拜见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依旧唐装,其颜色如旧,经历了数年生活,神色间增添了不少成熟和矜持。她看到故国之人,心中不免激动,因王玄策为东官僚属,熟知宗室之事,便殷勤探问娘家情景。
得知李道宗从征高丽,她叹道:“父王身体康健如昔,我心甚喜。然战阵为凶险之地,不可轻涉。你回京后,可将此语带给父王。”
文成公主对征伐天竺不以为然,斥责王玄策道:“你之本分为出使诸国,未得朝廷言语,怎可轻易动兵?唉,那日赞普提起你来借兵,我试图拦阻,谁知你已领兵出征。天竺佛国经此劫难,定然伤折不少。”
王玄策知道文成公主崇信佛法,心怀慈悲,他得胜后本来满心欢喜,经文成公主的数句斥责,其一团高兴顿时化为灰烬,吓得不敢再吭声。
文成公主说出此话,心中黯然,脸现萧索之意,也没有心情再说话。王玄策见状,遂小心翼翼地辞了出来。
第二十七回 大唐设安西四镇 明君爱方士之术
李世民安居京城,一直关注西域战事,对王玄策借兵伐天竺一事不知一点儿音讯。这日驿传来西域战报,李世民阅后不禁流下泪来,叹道:“郭孝恪一生谨慎,怎能如此大意?以致失城丧命。”
那日契苾何力领兵去追诃黎布失毕,阿史那社尔率军南略,郭孝恪带领千余人入龟兹镇守都城。为了不扰及城内居民,郭孝恪将营盘扎于城外。他如此布置,最终为己惹来杀身之祸。
那利见到乙毗射匮可汗,请求援救龟兹。当初李世民要求割龟兹等地为聘礼时,乙毗射匮可汗心中十分不愿,因为如此一来,自己的势力就要西退千里。现在龟兹被唐军围攻,若其得手后,定会继续西进。为了保住自己的势力,乙毗射匮可汗不惜与大唐翻脸,当即答应派出万余突厥铁骑归那利指挥。
那利带领这万余人马,星夜向龟兹都城奔来,其行在半路上,得知国王已弃城西走,城池已经落到唐军手中,心中不免黯然。他又听说唐军主力悉数离开,都城那里仅有郭孝恪带领千余人镇守,不由得喜色上脸,号令手下加快行军步伐,快速向龟兹都城扑去。
郭孝恪任安西都护多年,手下仅有千余名兵士轮番换防,保证了三州及焉耆的安全。他深知所以这样,并非自己的能耐,实因背后有强大的国力所恃,西突厥不敢轻易启衅。现在肆叶护可汗的势力西去,乙毗射匮可汗一直得到唐廷册封和认可,他万万不会与大唐翻脸。他没有想到乙毗射匮可汗为保有原来的地盘,竟然铤而走险。
那利行军的动静被一些龟兹人侦知,其中之人急忙找到郭孝恪示警。郭孝恪不以为然,心想唐军在此有十余万人,以前自己仅带领千余人镇守,突厥人也不敢来犯险,何况现在!他一笑了之,说道:“让他们来吧,我就在这里静候,看他能奈我何。”他认为龟兹都城已失,诃黎布失中正被契苾何力围困,那利前来,无非虚张声势罢了。
那利事先派人入都城,联络那些忠于诃黎布失毕之人,让他们在战事打响的时候,设法封闭城门,不许郭孝恪退入城中。这样,他以十倍兵力围歼唐军,胜算甚大。
这日夜半时分,那利带人悄悄接近郭孝恪的营盘。只听一阵羯鼓声响起,突厥人从四面八方跨马劈杀过来,在唐营中横冲直撞。毫无准备的郭孝恪看到突厥人杀来,深悔自己当初太大意了。火光中,他令身边人立起旗帜,吹响号角,训练有素的唐兵虽陷入一片混乱之中,闻听此号令,立刻设法到旗帜下聚齐。郭孝恪手执长剑,大吼道:“大家且战且退,随我进入城内。”郭孝恪的意图很明白,就是先退入城内凭城坚守,再遣人去通知阿史那社尔来援,谅突厥人不敢在此久待。
唐兵抱成一团,且杀且退,慢慢到了西门城下。就见西门此时,又听一声梆子响,城楼上忽然现出人影,他们有人打着火把,有人手持箭弩对准唐兵疾射。
郭孝恪见此情状,知道城内人与那利里应外合,已将自己陷入凶险境地。这时,其手下困守城门前,上有龟兹人射箭,外有突厥人凶猛进攻,一声声哀号声表明唐兵相继中剑倒地,转眼间,有一百余人伤亡。郭孝恪看到大势不好,传令所有人向南冲杀,以图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
郭孝恪将令传出,自己挥剑冲向前面。这时,一枚长箭带着响声射将过来,直直地穿透其脖项,郭孝恪未发一声倒下地来,顿时气绝。
这场战斗持续了近两个时辰,仅有三百余名唐兵杀出重围,趁着夜色逃向南方,其他七百余人随着郭孝恪战死于刀剑之下。
那利看到郭孝恪的尸身,不敢随意糟蹋,派人将其尸身殓入棺内,然后送往西州。
逃出重围的唐兵找到阿史那社尔,向其哭诉郭孝恪身死的噩耗。阿史那社尔闻听此讯,怔怔地流下泪来,说道:“此为我之过错,不该让郭都护以单薄的兵力守城。”他说完此话,当即下令全军折头向北,要找那利复仇,并颁下严令:“此去见到敌人,不论好歹,一律斩杀,不要俘虏!”
阿史那社尔随带的铁骑迅疾掉过头来,向龟兹都城杀奔过去。阿史那社尔深怕那利得手后撤走,其午后得知消息,遂令手下马不停蹄,今晚务必将那利所率之人合围。
也是子夜时分,四面八方而来的唐兵将龟兹都城围得如铁桶也似。他们人人手持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阿史那社尔横刀立马,向城中喝道:“那利贼子,速速出来受降。”
那利压根就想不到唐军会这么快地杀过来,他忙累数日正在酣睡,被人叫醒后睡眼惺忪地爬上城墙。看到外面如林的唐兵和众多的火把,他顿时呆了,不知道如何回答阿史那社尔的话。
阿史那社尔见到那利不答腔,继续大喝道:“那利贼子,你胆大包天,竟然害了郭都护的性命。你马上开城投降,也许能饶下你半条命来,若拒不投降,只有一条死路。我知你城中存粮难支三日,你有能耐,我们就在这里耗着吧!”
那利不与阿史那社尔对话,他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发现四周皆被手持火把的唐兵围定,查其人数,比自己借来的万余突厥兵要多上数倍。那利入城之后,本想在此休整数日,再去解救诃黎布失毕,没想到阿史那社尔随影而至。他知道阿史那社尔所言非虚,城中的存粮无几,说什么也难以和唐军长耗下去。
第二日,那利紧闭城门,不与城下唐军照面。阿史那社尔自恃手下众多,粮草甚足,有持久围城的本钱,也就不想硬碰硬地攻城,以避免伤亡。他令队伍后退半里扎营,派一万人绕城警戒巡视,密切注视城内动静。为了防止他们突围,阿史那社尔命令其余人不卸铠甲,刀不离手,若有敌情可以一呼即出,严防那利逃出城外。
那利不想困守城中,打的就是突围的主意。这天日落时分,他令万余突厥人饱餐一顿,然后结束停当,静等半夜后开城突围。
子时过后,西门与北门悄悄打开,这时,就听马蹄声响,突厥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冲门而去。他们快马冲到手持火把巡逻的唐兵面前,将刀一挥顿时杀开缺口,眼看就要冲进前方的黑暗之中。
蓦地,只听一阵如雷的鼓声响起,鼓声未歇,就见前方的唐军营盘里,先是一点二点火光燃起,继而燃烧成片,渐渐连成一线。很快,这些火光开始移动,迎面向突围的突厥兵奔来。到了近前,其前排持火把之人驻马站立,从后边拥上来一拨又一拨的持刀横枪之人,他们闯入突厥人丛中,毫无顾忌地砍杀起来。
八比一的比例,唐军处于绝对优势。转眼之间,许多突厥人成了刀枪之下的鬼魂。
这场战斗自午夜杀到平明时分方告结束,唐军趁乱抢入城内,又搜寻杀戮一番,龟兹都城复又落到唐军手里。
唐军天亮后检点战场,发现城外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战死者的尸体,其中以突厥人为多,约有七千余人。阿史那社尔下令寻找那利尸体,然遍寻不见,想是其趁乱突围而出,侥幸逃了一命。
但到了这日暮时,十余名龟兹人执一人来见阿史那社尔。所执之人衣衫褴褛,鼻青脸肿,正是逃走的那利。阿史那社尔想起郭孝恪之死,不由得怒火填膺,恨恨问道:“那利贼子,你知道有今日吗?”
那利抬头看着阿史那社尔铁青的脸庞,答道:“我为保国王,引兵来救,有什么不对?”
“你没什么不对!错就错在你不识时务,损了我朝一员大将,你万死莫赎。”
那利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遂横下一条心讥刺道:“听说你昔为突厥人,不知你杀了数千同族人,心里有何感觉?我死不足惜,难道你心中没有一丝不安吗?”
“我为大唐之将,现奉旨来讨,又有什么不对吗?你勿复多言,左右,把此贼斩了,取其头颅以祭郭都护亡灵。”
经历此役,阿史那社尔变得持重起来,他自己坐镇龟兹都城,派出六万兵马分兵二路,南向攻取龟兹其余城池。旬日之间,又拿下龟兹最重要的四座城池。
这时,契苾何力已拿下拨换城,生擒诃黎布失毕,并派人移文送至龟兹都城。阿史那社尔阅毕大喜,派人催契苾何力速来龟兹都城,商议下步行军大计。
王玄策离开逻些向长安进发的时候,将自己此次出使的经历写成一道奏章,通过各驿传送至长安。这道奏章由李治阅毕再送至李世民手里,他观罢脸上没有喜怒之色,转对李治说道:“西域战事如火如荼,不料南疆也挑起了一场战火。王玄策鲁莽,又有松赞干布鼎力相助,此战乃成。王玄策为一介使者,他不得朕之旨意就跨国征战,此事是祸是福,你以为呢?”
李治答道:“儿臣以为,阿罗那顺杀我使者,夺我财物,太过无礼,正该征讨。不过此事重大,王玄策未得朝廷片纸言语,就率然发动,确实失于计较。”
“嗯,王玄策毕竟为东宫属官,由你负责训导。不过,此人能够统驭外国之兵,一举征服天竺诸国,这份儿魄力和胸襟,有可赞赏之处。”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契苾何力回到龟兹都城,与阿史那社尔商议后,派人将诃黎布失毕及其家人送至长安,请李世民发落。办完了这些事情,阿史那社尔留下一万人镇守龟兹都城,和契苾何力带领其余人马,浩浩荡荡向西开去,其矛头所指,为乙毗射匮可汗控制下的碎叶城。
大军行至热海的时候,于阗和安国派人携带驼马粮草等物前来犒军。原来龟兹一战,对西域诸国震动极大,他们纷纷观望唐军的下一步动静。现在看到唐军向碎叶城移师,锋芒直逼乙毗射匮可汗,为保自身安危,竞相前来犒军。
乙毗射匮可汗得知唐军动静,急忙派手下运粮草等物也来犒军,并与阿史那社尔相约,要求唐军停下前进脚步,自己亲自到热海之畔与阿史那社尔会面。
热海发源于碎叶川,方圆约有一百余里,其南方为一望无际的天山山脉,黛色的青山和雪帽倒映在平静的湖面上,加之湖畔生满了郁郁葱葱的绿树,风景非常优美。乙毗射匮可汗选择这个地方与阿史那社尔会面,算是选了一个好地方。
乙毗射匮可汗随带一万铁骑为护卫,排场十足地行到热海畔,阿史那社尔见其动静不以为意,安坐帐中毫不防备。其中军帐的背后即是热海水面,微风拂来,将水面上的清凉也吹入帐中,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坐在帐内对饮,宛若消闲时刻。
闻听乙毗射匮可汗到了帐前,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缓缓起身迎出帐外并与其见礼。阿史那社尔说道:“可汗派人赠物犒军,也就罢了,何必再亲身来此?末将愧不敢当。”
乙毗射匮可汗与阿史那社尔套近乎,谦虚道:“且不说驸马将军为大唐之帅,若同族中人论起辈分来,我实为后辈。现在来迎,其实已迟了,望乞恕罪。”阿史那社尔为处罗可汗的儿子,乙毗射匮可汗与其相比,确实为晚辈。然东西突厥分裂以来,互不来往,各自独立发展,现在乙毗射匮可汗论起辈分,其实有些矫情了。
阿史那社尔躬身将其迎入帐中,说道:“可汗雄踞西域,为一国君主,末将不敢与可汗论辈分。请,请可汗入帐。”
乙毗射匮可汗入帐坐定后,说道:“驸马将军此次攻灭龟兹,取得完胜。我闻此讯,非常高兴,特送一些薄礼劳军,今日当面向将军祝贺。”
大唐此次出兵,名为征讨龟兹,矛头所指实为乙毗射匮可汗,此为各方心知肚明之事。阿史那社尔闻言并不揭破,微笑道:“末将出征之前,皇上谆谆告诫我要与可汗多亲近。可汗如此做,末将只有感激涕零了。”
乙毗射匮可汗又问道:“驸马将军克平龟兹之后,近又兴兵至此,意欲何为?莫非见热海风光甚好,想在此歇马一阵吗?”
阿史那社尔见乙毗射匮可汗切入正题,也就单刀直入,答道:“末将出征之前,皇上让我得暇时找可汗探问一番。记得可汗曾向皇上请婚,皇上已经答应,但聘礼一事尚未落实。末将此来,正要询问此事。”
李世民曾向乙毗射匮可汗提出割龟兹等城以为聘礼。如今龟兹已平,于阗也倒向大唐,仅剩下疏勒、碎叶二城还在乙毗射匮可汗控制之下。乙毗射匮可汗衡量眼前之势,若凭借自己的力量与阿史那社尔拼斗一场,自己无论如何不是阿史那社尔的对手。他想到这里,哈哈一笑道:“如此小事,何劳驸马将军亲自来问?四城之事,我心早已许了,这几日正要派人入长安向皇上禀报。驸马将军此行若专为此事,这些城池自今日起皆移交驸马将军管辖,如此还免了我一番手脚。”
阿史那社尔想不到乙毗射匮可汗如此爽快,顿时大喜,立起身来衷心感谢道:“可汗如此爽快,让末将喜出望外。”
“哈哈,你我毕竟为同族之人。皇上差遣你来办事,我岂能为难你。”
阿史那社尔顿改容颜,唤手下速速备好酒席,要与乙毗射匮可汗大喝一场。契苾何力见如此天大的事,不费吹灰之力已然办妥,心意甚洽,其到了酒席之上,也接连向乙毗射匮可汗敬酒。
微醺之际,乙毗射匮可汗斜睨眼睛问阿史那社尔道:“驸马将军,我们皆为突厥人,契苾将军也与我非常亲近。我问你,当初尊父处罗可汗在位时,东、西突厥何等强盛,怎么突然之间就衰微了呢?”
阿史那社尔一直将东突厥破灭的原因归罪到颉利可汗身上,当即答道:“西突厥衰微之原因我不明了,而东突厥之所以衰亡,皆由颉利可汗倒行逆施之缘故。”
乙毗射匮可汗摇摇头,说道:“非也。我这些日子将族人历史回味了一遍,发现自隋文帝开始,中国始终用其远交而近攻、离强而合弱之方略,以此来妨碍突厥族统一强大之局面。像贞观之初,皇上专心对付东突厥,对西突厥就采用友好之策略。东突厥覆亡之后,皇上又扶持我族人,排斥肆叶护可汗。现在肆叶护可汗西走,皇上又开始关注我了。”乙毗射匮可汗酒意上脸,说话开始无顾忌起来。
阿史那社尔不赞成乙毗射匮可汗的说法,驳斥道:“大汗如此说,失于片面。其实不论外部如何,关键在于内部。不论东、西突厥,多年来内部纷争不断,与民众间缺乏融合,成为一盘散沙。再观中国,其以儒家学说维系天下,突厥人如何能与其相比。自贞观以来,皇上对四境绥之以德,没有华夷之分,遂使天下相处融洽,万众归心,由此可见区别。”
“哈哈,你为当朝驸马,又是皇上信任的手绾兵权的大将军,当然可以这样说。绥之以德?此的确为皇上的高明之处。然此法可以盛于一时,若时间久了,亦为虚言。”
“大汗为何如此以为?”
“自古以来,能够以德治理天下吗?皇上现在被尊为‘天可汗’,使四夷宾服,其靠的是‘德’吗?非也!其若无大唐国势可恃,难有作为。我今日答应将四城以为聘礼,驸马将军,说句直白的话,若非你领兵来此,我能爽快答应吗?”
突厥人言语率直,说话不爱弯弯绕,乙毗射匮可汗说出此等言语,阿史那社尔不以为忤,随声附和道:“大汗所言极是。然末将以为,皇上若执意取此四城,派我等直接来取即可,为何还要和大汗好好商议呢?皇上其实不想以武力迫人。”
“不以武力迫人?皇上这样做,其实不必。我若有大唐如今的国势,断不会这样做。”
“大汗若有大唐国势,将如何来做呢?”
“我若有大唐国势,定会集起百万铁骑,征服诸国,使我突厥族人名扬天下,成为天下霸主。绥之以德?我断不会行此软弱之策。驸马将军,放眼天下,唯以势取人,‘德’又是何物?能以之征服天下吗?”乙毗射匮可汗说到这里,猛然发现自己有些失态,遂自嘲道:“瞧我,今日多喝了点酒,竟然说出许多狂妄之语。驸马将军、契苾将军,我今日将你们看成亲近之人,方说出这些放肆之语,请你们回京之后,千万不要向皇上转述此话。”
阿史那社尔点头答应,说道:“酒后之语,如何当真?请大汗放心,我们今日谈论之事,仅限于在此帐中。今日过后,全当一风吹了。”他毕竟为突厥人,秉承了率直坦然的性格,今日见乙毗射匮可汗直抒胸臆,心内感激,自然答应为其保密。
中国自从有儒、道家学说出现,养成自成一统、深刻自敛的心性,对外族不事侵略。汉朝之时,因匈奴屡次侵扰,又因势出现了汉武帝这样一个人物,方有开拓疆土之举。相比之下,游牧部落居无定所,无牵无挂,又无儒家思想羁绊,有着势强之后征服天下的野性。乙毗射匮可汗今日酒后所言,其实说出了中国与游牧部落的区别所在。
契苾何力坐在一侧默默无语,心想乙毗射匮可汗即位之后,大肆扩张军力,将肆叶护可汗逐向西去,又不惜与大唐翻脸,其今日所言实为其心声。看来其实为一厉害角色,今后不可不防。
不过契苾何力所思实为多虑,乙毗射匮可汗势力十分有限,其乖乖地将碎叶等四城让给大唐,表明他难阻大唐之势力西渐。自今以后,乙毗射匮可汗的足迹仅能在碎叶城之西活动。后来,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率领部下蚕食乙毗射匮可汗的地盘,使其势力大减,数年之后,乙毗射匮可汗郁郁而终,雄极一时的西突厥从此归于衰微,其满腔的雄心也随之归入地府。
阿史那社尔办完了这些事,让契苾何力带领五十骑前往于阗国都城,劝说于阗国王伏阇信随同返回长安。他又在热海之畔觅来良工巧匠,刻石纪功,将石碑立在中军帐前。
此战俘获龟兹国王诃黎布失毕,又将于阗国王伏阇信劝说入京,乙毗射匮可汗答应割让碎叶四镇以为聘礼,可以说完全达到了出征的目的。阿史那社尔率领部下离开热海开始班师,其离开前夜,将此战绩写成一道奏章,派快马送往长安。
李世民这两日遇到了尴尬之事。
阿史那社尔知道李世民爱色的喜好,其攻下龟兹都城后,让人在城内挑选了数名美貌处女,随同奏章一同送往长安。
李世民阅读奏章的时候,忍不住向台下的数名美貌少女多打量了几眼。只见她们体态婀娜,肤白如雪,一双碧蓝的眸子如海水一样,让其心弦颤抖了一回。身边的太监明白皇上的心意,乖觉地将这几名女子领入新建的迎春宫里居住,让宫女为其沐浴,以待晚上皇上来此临幸。
入夜,李世民乘步舆进入宫内,先到那名最高挑的少女房中临幸。
众宫女妙手回春,将此名女子沐浴一番,为她换上轻薄的睡衣,将其放在绣榻上。李世民入室的时候,此名女子想是因为路途的劳累,竟然沉沉睡去。只见一抹灯光,照在此女的身上,她把绣衾儿推在一旁,小红抹胸儿脱去了带儿,开着怀,露出高耸、白净净的两只处女的乳峰,下面围着葱绿色的裳儿,露出一弯尖瘦洁白的小脚儿来。看到这样的美人睡态,让久经色场的李世民动起心来。他示意身后的宫女为他除去衣衫,然后挥手令她们出室,自己一步跨到榻上。
那名美女已被惊醒,大睁着双眼,其中流露出惊慌的神色,看到自己如此暴露,急忙扯过绣衾儿盖在身上。李世民伸手扯过绣衾儿,轻轻抱起此女,小声说道:“小美人儿,把衣服除下。”
美女明白自己此行的使命,今日又见过李世民,知道抱着自己的男人正是当今皇帝,遂依言除去抹胸和裳儿,将整个洁白的身躯展现在李世民面前。
然不知是处女的恐惧或羞涩不能很好地配合,还是李世民太过性急,他折腾了良久,毕竟不能成事。他又换了一名美女,依旧不行,最后只好拂袖而去。他非常想撒火,又把徐惠召来侍寝,但不管怎么折腾,难成好事。
李世民将一股怒火撒在那几名龟兹女身上,令将她们逐出宫外,任意配人。即使这样,其心中的一窝火也难以泄出。他一生纵欲鏖战,何等畅快,哪有如此窝囊的时候。这几日,因为不能纵欲,见了臣下,脸色非常难看。及至见到了阿史那社尔的奏章,脸色方才有一些和缓。
李世此时将辽东之事交付张俭、程名振主持,已奉旨返回京城主持兵部之事。他看到李世民阅罢阿史那社尔的奏章,奏道:“陛下,西域一战,乙毗射匮可汗主动割四城以为聘礼,西域之事从此定矣。”
马周也在旁奏道:“陛下自从武德元年征讨薛仁杲开始,一直关注西域之事,其间克平吐谷浑、高昌、焉耆,至今已三十年矣。现在葱岭以东,皆为唐土。臣以为,我朝取得如此成就,未曾倾尽国力浴血奋战,皆是陛下深思熟虑而来。”
李世民微微颔首,说道:“中国因地势原因,多年饱受西戎北狄之患。现在北狄已平,西戎授首,边境之事从此清晏。马卿所言,甚称吾心。汉武帝为除边患,不惜将国库多年的积蓄挥霍一空,又有多少男儿洒血疆场。朕定北境,仅派李靖率奇兵进击,不过二十万人,其后征吐谷浑、高昌、焉耆,乃至此次龟兹之战,人数也不过此数。以极小的代价取得如此大的功业,古今未之有也。汉武帝若地下有知,会不会因此汗颜呢?”李世民取得西域大捷,毕竟喜悦,又听臣下恭维,不免大吹大擂起来。
马周又奏道:“陛下所言极是。以极小代价取得如此之大功业,古今未之有也。秦皇汉武以武力夸示天下,终不明白使四夷良威怀德,其功效倍之的道理。”
中国的西魏时期,起初作为柔然部铁奴的突厥部落,在当时的首领土门的统治下,逐渐强大起来。其先与西魏联手,摆脱了柔然的管辖并取而代之。此后,突厥部东逐契丹,北并契骨,威服塞外诸国;又西破哒,降服西域诸国。到了隋朝初年,突厥之地包括东自辽海以西,西至西海万里,南沙漠以北,北至北海五六千里,其地域比隋朝还大。当是时,突厥汗国实为世界第一帝国。然而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由于其内部纷争不断,最终分成东、西突厥,其与唐朝对阵的过程中,最终被李世民各个击破,由此覆灭。
李世民自任秦王开始,始终将东、西突厥视为大唐的最大威胁,并以此为中心考虑四夷之事。现在回头来看,李世民致力于安静治国,不愿意拿出大量人力、物力与突厥硬碰,而是由其内乱,关键之时出奇兵一举定之。这种做法实在高明,群臣的赞扬其实不虚。
李世民又想起郭孝恪之死,惋惜道:“孝恪为安西都护多年,一向谨慎,不料此次大意一次,竟然身亡。西域取得如此好的局面,与孝恪多年的经营分不开,他今亡去,实在太可惜了。”他说到这里,心想安西都护一职的人选,还要大费踌躇呢。
郭孝恪整兵有道,屯田有方,能够应对西域错综复杂的局面。其被杀身亡,实为大唐的莫大损失。
李世奏道:“陛下,如今乙毗射匮可汗将碎叶、龟兹、疏勒、于阗四镇交予我朝,则我朝西域之地盘扩大了数倍。此四镇是作为正州管辖,还是作为羁縻府州管辖?请陛下示意。”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侯君集当初攻下高昌之时,朕决意将高昌改为西州,纳入正州管辖范围。魏征那时坚决反对,认为在这里设置正州既难戍守又耗钱粮,力主立麴文泰之子为高昌国王,以为我朝藩翰。对了,记得那时遂良也上疏持同议,遂良,是不是这样?”
褚遂良当时上疏写道:“宜择高昌可立者立之,召首领悉还本土,长为藩翰。”李世民阅毕将其置之一边,并不理会。褚遂良现在忆起旧事,躬身答道:“臣当时以为,若想安静治国,不宜在边荒之地耗去太多精力与钱粮,因有此思。”
李世民道:“你们的心思,朕岂能不知?然西域自汉代以来皆为中国领土,朕若不在西域设置伊、西、庭三州以为据点,如何来扩大西域疆土?没有当初此举,就难以形成今日之局面。派出千余人戍守,再耗费一些钱粮与此相比,实在所得为大。现在龟兹、于阗、碎叶、疏勒归了我国,遂良,朕决意采用你与魏征当初之议:不设正州,设立羁縻府州即可。”
碎叶四镇与西、伊、庭三州相比,其疆域要大上数倍,人口混杂。若将此四镇设为正州,大唐要派来许多官吏,戍卒最少也需数万,如此要耗费大唐的许多精力和钱粮。
褚遂良赞道:“陛下此举使..西域既安,又不危及国内安静,实为庶民之福。记得前时陛下曾授阿史那贺鲁为瑶池都督,将此四镇纳入瑶池都督府统辖之下,是否妥当?”
李世 6c11." >民摇摇头,说道:“不可。可将碎叶四镇纳入安西都护府无涉。世兄,你认为阿史那贺鲁此人如何?”
李世答道:“臣以为,阿史那贺鲁当初归降大唐,迫于大势而已。陛下授其为瑶池都督,主要目的是让其牵制乙毗射匮可汗。西突厥人性好反复,其势强之后,容易萌生反心。像乙毗射匮可汗即为例证,其弱小之时我朝给予许多关爱,终于将肆叶护可汗逐向西去,现在势强之后不听招呼,全忘了我朝的好处。”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世兄所言有理,看来东突厥人和西突厥人还是有区别的。不说阿史那社尔及执失思力等人为我朝赤胆忠心之人,像那李思摩、突利可汗等人,也一样对朕忠心。阿史那贺鲁现任瑶池都督,难保其私下与肆叶护可汗联络,我们不可不防。”
碎叶、于阗、龟兹、疏勒四镇从此归于安西都护府统辖之下,即是著名的“安西四镇”。李世民还下令将安西都护府的治所自西州移往龟兹都城,使安西都护府的统辖重心西移。此后中国西部疆域虽有进退,大致固定在此范围。
王玄策带领阿罗那顺等人辗转回到京城,李世民从高延寿那里得知他们返京的消息,同意让他们入太极殿西暖阁觐见自己。
阿罗那顺遭遇一路上的颠簸,王玄策又不少奚落他,其境况可想而知。他现在怯怯地进入殿内,呆立在王玄策身后,只见他胡子拉碴,脸色黑焦,一副狼狈相。他木然地随着高延寿、王玄策向李世民叩拜,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大唐皇帝如何打发自己。
李世民面色慈祥,唤他们平身,然后对阿罗那顺道:“你就是小天竺王阿罗那顺了?”
通译将话翻出,阿罗那顺躬身答道:“回陛下话,正是罪人。”
“罢了,不用自称罪人,你至多不懂礼而已。戒日王在时,与朕互通讯息,互致友好,通使不绝。大唐心慕天竺佛国,玄奘法师入贵国求佛,实为两国的一段佳话。你不该贪慕小财,使两国交恶,此为你不智。”
阿罗那顺默默不敢言声。
“朕问你,今后是想回国,还是想留在长安?”李世民看到阿罗那顺唯唯诺诺的样儿,心中有些生厌,不想与他多说。
阿罗那顺听说可以回国,眼中顿时燃起了热切的光芒,急忙答道:“陛下,罪人愿意回国。”
王玄策插话道:“你怎么能够回国呢?中天竺因你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他们恨你入骨,你若回国,他们定会将你擒杀。何况,他们又有新君即位,能容你在国中立身吗?”
李世民斥责王玄策道:“朕与他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留与不留,自有他自己做主,何用强求?”
王玄策顿时吓得不敢吭声。
阿罗那顺听了王玄策的话,左思右想,觉得王玄策所言确有道理,自己若回国断没有好结果。他沉默半天,方才期期艾艾道:“陛下,王将军所言确实是为罪人好。罪人想好了,罪人从此就留在京中罢了。”
李世民转向高延寿道:“如此,就授阿罗那顺为右武卫大将军,在京中拨给其宅以为居住吧。高卿,此事由你来办。”
高延寿躬身领旨,阿罗那顺闻言也急忙谢恩。
“你们先退下去吧,王玄策留下。”
高延寿带领阿罗那顺退出殿外,殿内仅剩下李世民、李治父子和王玄策。
李治想起父皇那日的言语,微微侧目,见父皇坐在那里毫无动静,遂面向王玄策道:“王玄策,我代皇上问话,你须认真回答。”
王玄策自离开天竺开始,一路上意气风发,总觉得自己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回京后皇上定有奖掖。行至逻些时,遭到文成公主的斥责,也不以为意,依旧一团高兴。今日入金殿面圣,未听皇上一句赞扬,现在又将自己单独留下,观场面气氛有些压抑,他隐隐觉得不妙,遂躬身答道:“臣恭听圣训。”
“你所上奏章中,言说阿罗那顺不礼来使,劫夺财物,果然如此吗?是否因你倨傲激起此变?”
“此事千真万确。臣同行三十余人,有五人身死天竺,其余人被阿罗那顺俘虏,又被臣解救,此次一同回国,其中详情,太子一问便知。”
“嗯,大国之使不可倨傲无礼,且你为东官僚属,更不敢跋扈。”
“臣明白,臣出使之时,始终记着自己代表国家之颜面,不敢胡作非为。”
“可你为何不向朝廷禀报,就擅自向吐蕃借兵,由此兴起一场战事呢?古语有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非为出征的将军,仅为一国钦使,谁给了你如此权力呢?”李治说到这里,脸色变得非常严肃起来。
李世民这时候也沉声说道:“王玄策,你当时激于一时之愤找吐蕃借兵,按说是在情理之中。然国与国之间不可妄动刀兵,须万般持重。中国与天竺相隔甚远,双方没有领土之争,只要殷勤通好也就罢了。阿罗那顺无礼,他终究也会明白这个道理。你却不事禀报,自行借兵,酿成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事。你手下之兵固然是吐蕃人和泥婆罗人,然那些伤残的天竺人定会将所有罪愆怪罪到我朝头上,由此酿成更深的仇恨。阿罗那顺现在居住京中,可那千千万万的天竺人呢?他们会将你王玄策看成为救星吗?且天竺为佛国,讲究慈悲之心,你行杀戮之事,与其旨相违,其实更伤我朝之威仪。”
李世民和李治的一番训斥,早将王玄策心中的欢喜化成一团惶恐和懊丧。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臣一时糊涂,未虑及其他,所以酿成一场祸事。臣现在知罪了,请皇上和太子重重责罚。”
李治看了一眼李世民,见他坐在那里毫无表示,遂说道:“罢了,你起来吧。皇上说了,你虽征战过程中未有闪失,终将阿罗那顺擒获,威震天竺诸国,还算有些功劳。如此将功抵过,对你不奖不罚,依旧在东宫办事吧。”
李世民微微点头,看得出来,他很赞赏李治如此说话。
王玄策闻言,再叩首道:“臣不知轻重,惹出祸端,敬谢皇上、太子不杀之恩。臣以为不奖不罚,待臣实在宽大一些,恳请再降级处罚。”
李世民这时看到王玄策比较有趣,失声笑道:“罢了,还降什么级?你借兵征讨天竺,天下庶民百姓皆以为我朝又出了一名大英雄,对你有许多赞誉,朕若再处罚你,他们会认为朕为一名不识人的昏君了。起来吧,就依太子之言,依旧回东宫好好办事吧。”
王玄策急忙再谢恩。
李世民又问道:“你在逻些之时,可曾拜见公主?”
“臣返京之时,曾去拜见公主。臣不敢瞒陛下,公主对臣借兵伐天竺一事,很不以为然,并狠狠斥责了臣一番。”
“嗯,文成毕竟为识大节之人。”李世民说到这里,脑海中浮现出文成公主离京前觐见自己的情景,遂叹道:“算来她入吐蕃,至今已六七年矣,她为何不回京省亲一次呢?王玄策,文成在逻些过得好吗?”
“臣在逻些之时,感受到吐蕃臣民对公主极度爱戴,赞普也非常宠爱公主,公主在吐蕃的地位实在尊崇无比。”
“嗯,这松赞干布确实尽了力。你去找他借兵,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大概他事先未与文成商量吧?文成这种态度,松赞干布肯定有所顾虑,也不会那么爽快借兵与你了。王玄策,你能顺利借兵,多亏文成事先不知道,实在透出侥幸。”
王玄策见场面气氛有所缓和,奏道:“皇上、太子,臣在天竺之时,得遇一名异人。此人养生有术,自言已活二百余岁。臣将之召到面前,见他鹤发童颜,果然奇异。细问其故,原来此人善炼丹药,服食后颇有功效。臣当时心想,此次归国无以为献,若能觅来长生之术献给陛下,可谓微功一件。臣当时大胆,就自作主张将此人带回国内。”
李世民听言后未有表示,李治闻言后心中大喜。原来李世民自辽东之战后,身体每况愈下,经御医百般调治后起色不大。这日王远知之徒刘道合入京,向李世民献上自己所炼的丹药,言说其药有延年益寿之功。李世民当初在洛阳围攻王世充之时,曾与房玄龄一起便装探访住在麻屯的道士王远知。这王远知确实识人,其一见李世民之面立刻猜出他是秦王,并赠给李世民一句话:“秦王方做太平天子,愿自惜也。”从那个时候开始,李世民认为天命所归,努力经营皇位,终于在玄武门之变中一举成功。其即位后,念起王远知的好处,邀请他入京设观居住。王远知却不同意入京,要求入山隐居,李世民遂其bbr>?99lib?意为其建立道观,并为其度道士一百人。后来王远知年老身死,其弟子刘道合继为观主,李世民瞧在王远知的面子上,时常接见他。现在刘道合奉上丹药,李世民满怀疑惑,问道:“此丹以何物炼制,果然有用吗?”
李世民以前对方术炼丹之事持否定态度,多次讥笑秦始皇祈求神仙以图长生的荒唐,曾说过:“神仙事本虚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爱好,遂为方士所诈。”贞观十一年,其下诏曰:“夫生者天地之大德,寿者修短之常数。生有七尺之形,寿以百龄为限。含灵禀气,莫不同焉,皆得之于自然,不可以分外企也。虽复回天转日之力,尽妙穷神之智,生必有终,皆不能免。”其对人之生死有正确的认识,压根就不相信人能万寿无疆。
刘道合取出一瓷坛,真诚地说道:“贫道听说陛下龙体不适,特取钟乳、云母诸物,合成此丹,名为九转丹。此丹能够通气生骨、健胃养脾,久服之能够延年益寿。陛下可请太医署让人试用,若果然有效再请陛下服用。”
李世民近来被病所困,有了“病急乱投医”的心理,他与刘道合相识多年,知道他不敢蒙骗自己,遂对李治说道:“如此,治儿,你可将九转丹交给太医署,让其找人试用。若果然有效,朕再试用不迟。”
道士炼丹之初衷为求长生,多取世上珍奇之物以为原料。由于药性不一,且炼制方法因人而异,所以炼出之丹多半毒性甚大,人服之轻者伤残,重者身亡。然也有极少数丹药,由于选药正确,炼制得法,确有养生之功。后世的一些中药,因炼丹而成,即为例证。刘道合所献九转丹,其主要成分为钟乳,本身就有通气生胃的功能。太医署让人对症试用后,觉得有效果,遂请李世民服用。李世民的病根因在辽东之时饮食不那么如意,路上又感风寒,所以引起消化不良。其服用后,症状大为减轻,就对李治道:“治儿,看来我以前对丹药有偏见,丹药并非一无是处。我服用了刘道士的九转丹之后,感到还是挺有好处的。”
李治大喜,遂将刘道合召来,问他还有什么好丹药。刘道合说道:“贫道得师父秘方,其中一味药需用天台山灵草。因此物难觅,此药一直不能合成。师父曾说道,若能合成此丹药,人服用后定能长生。”
李治急忙道:“如此,我让台州刺史派人入 5929." >天台山寻来灵草,以此入药。”
刘道合摇摇头,说道:“此物可遇不可求,且凡人难识此物。”
李治默然片刻,断然道:“这样吧,我让吏部授你为台州刺史,你在台州可以调集全州百姓入山寻药。若此丹早成,将其进呈父皇面前,即为你大功一件。”
让方士成为地方大员,且让其寻药炼丹,此举非常荒唐。然李世民得知李治此举,大赞李治仁孝,其心中也想让刘道合早日炼丹成功,他此时的心境与其贞观初年相比,实有天渊之别。
李治现在又听说此名天竺方士能活二百余岁,且有炼丹之术,急忙向李世民说道:“父皇,人活七十古来稀,此人能活二百余岁,定有非常之能。儿臣听说天竺向有炼药之能,王玄策能访来此人且将他带回京,实为奇功一件,就让此人入殿觐见如何?”
李世民点头答应。
那罗迩娑婆寐获准觐见,在太监带领下进入西暖阁。李世民和李治见此人鹤发童颜,仙风飘飘,心中大起好感。
人生世上,何人能活二百余岁而不死呢?这分明是骗人的鬼话,谁知李世民、李治和王玄策深信不疑。李世民因近年多病,感到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心中对死亡产生了无限恐惧之意,所以希冀长生,转对丹药方术变换了态度;李治小心侍候李世民,其年轻没有多少见识,得知有什么延年益寿之术立刻进呈父皇;王玄策则是一片奉迎之心,所以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李治问道:“你果真已活二百余岁吗?”
那罗迩娑婆寐听通译翻成梵语,急忙眨动着小眼,躬身答道:“小人今年二百零三岁,不敢虚言。”
“你以何法得以长生呢?”
“小人身有秘术,能炼丹药,每三年吞食一次,所以能够长寿。”
“你可身带此药?”
“此药炼制太难,须采来奇药异石,再以一年时间闭门炼制,方能成药。”
李治得知他身边没有成药,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转对李世民道:“父皇,儿臣想让太医署派员佐此人由他在京炼丹药。”
李世民点头答应,说道:“可在金飙门内为他设立造药之场,由民部尚书崔敦礼主持,发使天下,采办奇药异石,由其炼造延年之药。”李世民如此急切,显示他已经相信了这名天竺人之能。
那罗迩娑婆寐见大唐皇帝如此礼敬自己,不由得喜色上脸,遂又躬身说道:“小人离国之时,曾将炼好的日常药携来一些,人若服用后很有功效。陛下若不弃,可以尝试服用。”
李治比较持重,将那罗迩娑婆寐所贡丹药交给太医署,让他们找人试用。二日后,太医令遵旨觐见李世民,禀报丹药的功效。
“陛下,臣派人试用此药后,身体未有异状,唯体内燥热,能提高房中之术数倍。”
“如此说,此为春药了。其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吗?”
“因试用时间太短,此功效难以看出。”太医令老老实实答道。
“嗯,只要此药对身体无害,定有延年益寿之功效。也罢,你将此药留下,下去吧。”
到了晚间,李世民将药服下,半个时辰后,腹内顿时热腾腾地升起一团热流,腰下之处也坚硬而起。是夕,李世民御一女后难畅其意,又召来一女侍寝。其酣畅淋漓,将多日的郁闷和恼火一泻而出。
想是因为王玄策引来天竺方士和献来丹药的缘故,李世民对王玄策大起好感。后数日,李世民让李治拟诏,授王玄策为朝散大夫,最终升了王玄策的官职。
第二十八回 后宫多少喜悲事 老臣纷纷凋零逝
那罗迩娑婆寐所献丹药其实为春药,李世民每隔三日服食一次,其性欲恢复到壮年时状态,于是夜夜春宵,喜乐无穷。这一日,他想起那数名放出宫外的龟兹美女,因未尝其趣不禁生出悔意,遂传旨尚在西域驻扎的阿史那社尔,让他在那里挑选西域美女,尽快送入宫来。
阿史那社尔接旨后不敢怠慢,组织人力遍访未破瓜的美女,准备挑选后速送京城。
李世民此时在宫中也没有闲着,他让人将后宫中未曾临幸过的佳丽引到自己面前,挑选其中可意者备用。李世民现在偏爱那些有着稚嫩面庞和轻盈身材的美女侍寝,许是因为年龄渐长的缘故,李世民拥着这些稚嫩胴体的时候,心中有一种占有的满足,且仿佛在花朵儿妙龄少女的浸润下,自己也焕发出青春。
诸般美女的滋味,自古以来唯有皇帝可以自由品尝。李世民刚即皇帝位时,将李渊留下的宫人裁撤数千,此后又逐年入宫了许多新人,到贞观末年时,其后宫之人已达三万余人。如此多的宫人,李世民纵然夜夜贪欢,受雨露滋润之人毕竟为少数。
那深宫之人,绝大多数要长期忍受着寂寞,像曾被李世民临幸过的武媚娘,一直未得李世民再度宠爱,因有册封在身也难以出宫。到了这年,因一则民间传言,险遭噩运。
是年初,太白金星屡屡在白日出现。司天台(又名太史局)依此占了一卦,其卦云:“女主昌。”是时,民间盛行一本《秘记》,其中有言“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太史令李淳风将这些异兆禀报给李世民,早年不信异兆之事的李世民,此时心态亦有变化,从此有了心事。一日,李世民与群臣宴饮时行酒令,让人皆言小名。玄武门之变中的功臣李君羡此时任左武卫将军,封爵为武连县公,行令到其前,其自言小名为“五娘”,众皆大笑,李世民也笑道:“你赳赳武夫,怎么有一个女人的名字?”晚间就寝时,李世民忽然又忆起了这件事,因思李君羡封邑中有“武”字,小名又为女子之名,就将所占之卦及《秘记》所言与其联系在一起,认为其预言正应在李君羡的头上。
李世民决定斩草除根。
一月后,监察御史奏李君羡与妖人交通,图谋不轨。李世民接报后准奏,诏有司将李君羡斩首,籍没全家。
办完了这件事,李世民以为已绝其患,然还不放心,又将李淳风召入宫内秘密问询,问道:“《秘记》所云,似应在李君羡身上。朕现已将其斩首,则此预言可破吗?”
李淳风对李世民的作为不以为然,委婉说道:“记得隋炀帝之时,民间传言李姓将据有天下。炀帝妄杀数人,终不能止,最终还是高祖夺得天下。”
“依卿所言,《秘记》中语可以信之吗?”
李淳风叹道:“臣仰稽天象,俯察历数,其人已在陛下宫中,且为陛下亲属。自今开始不过三十年,此人当王天下,杀陛下子孙殆尽,其兆如今已成矣。”
李世民断然道:“其兆既成,朕将疑似者皆杀之,以绝其患。卿以为何如?”
贞观年间,李淳风、袁天罡以秘技驰名天下,二人实有真才实学,所以被天下人推重。是时,袁天罡已逝,李淳风因明天文推演,知星辰测算被人奉为圭臬,李世民也对其言听计从。
李淳风抬头向天,默默沉思顷刻,然后答道:“陛下,天之所命,不能违也。此人不死,徒然多杀无辜。臣默察天文,此后三十余年时,此人年龄已老,也许颇有慈善心肠,为祸尚浅。陛下若将疑似者杀尽,此人正好在此内,上天再降生年轻者替此人,臣恐怕陛下子孙,从此再无遗类。”李淳风的意思很明白,大唐皇帝遭此祸端为天命所归,人力不可逆转。若强行将此人斩杀,弄不好天降他人,大唐皇帝遭受的荼毒也许更深。
李世民非常信服李淳风之言,他默然片刻,然后说道:“李卿如此说,朕从此再不问此事。”
若李世民掘地三尺,定要将武氏之女找寻出来,武媚娘是时还在后宫,定然被轻易查出,如此就搭上一条命。
其实李淳风所说之话句句指向武媚娘,她后来因为机缘被李治宠爱,渐成后宫之主。李治逝后,她总揽朝政,后来干脆自己当了皇帝,改国号为大周,即为则天女皇帝。武则天为了推行革命,大肆斩杀李唐宗室子弟,到了其晚年,又想将自己的皇位传给武氏娘家。这时,有大臣问她,儿子与侄子孰亲?她方才开悟,恢复大唐的国号,传位与儿子。其经历与李淳风所言丝丝入扣,后人考证此事认为是虚言假托。然不管正史及野史记载,李君羡之死确实冤枉,完全是李世民疑心所致,则李淳风的预言不虚。
李淳风和袁天罡在贞观之时就被世人尊为神人,其预言及相人无不中。唐代以后,世上流传一本名为《推背图》的奇书,据说是李淳风和袁天罡合著。
袁天罡在世之时,一日曾为马周相面,他观罢说道:“马君伏犀贯脑,背若有负,贵验也。近古君臣相遇未有及公者。然马君面泽赤而耳无根,后骨不隆,寿不长也。”
袁天罡说马周的际遇之奇与官职日隆,后来一一应验;说其寿不长久,也不幸而言中。马周到了贞观二十二年,是时四十八岁,久病之后,于此年春天逝去。
马周得病之后,李世民认为他积劳成疾,需善加调养,遂让阎立德选择气候宜人且风景优美之地为其建造休闲之所;并让太医署派人日日问视,精心调药;又嘱皇太子李治代自己入府探视。
虽有李世民父子的百般关心,御医们进行多方调治,然马周沉疴积久,难有起色,其病情一日重于一日。到了其病逝前几日,马周知道大限将至,遂在病榻上挣扎起身,唤人将自己入仕以来的所有奏章取至榻前,然后亲眼看着这些奏章在一只大铜盆里焚毁。家人不解,惊问其故。
盆内火光熊熊,照亮了马周那张枯瘦的脸以及无神的眸子。他默默无语,一直看着最后一道奏章在盆中燃尽,方才颓然躺下身来。其喘息一阵,方才说道:“我这一生富贵,皆为皇上赐予。我唯有生前尽心竭节为皇上效力,这些奏章皆是因事而上,今我将死,留下此物再无用处,不如焚尽干净。”
家人流着泪,说这些奏章词正理直,可以让后人瞻仰。
马周叹口气道:“正因这些奏章词正理直,其中多谏皇上之失,我才不愿意将这些奏章传之后世。管仲、晏子贤名传之后世,其事迹多暴露君王之过而显己能,我不为也。”
贞观十五年之后,马周的地位日渐显赫,实为朝中重臣。像其主持政事堂一事,与温彦博相比,其往往一锤定音,分量颇重。其所上奏章无数,多切合时政,指出利弊。马周现在焚其奏章,表明自己的一生为李世民尽力,绝不留身后之名。后来贞观名臣流传后世的事迹甚多,唯马周的事迹流传甚少,与此举大有干系。
后来马周逝后,李世民闻听马周此举,大为感动,流泪说道:“马周想事过于偏颇了,朕一生纳谏无数,岂畏露己之短?他仅想一心辅佐我,难道忘了还有太子及其后人吗?可惜,这些奏章未留底稿,世人再难见到了。”马周逝去,李世民赠其为幽州都督、高唐县公,让其陪葬昭陵。
贞观二十二年注定是让李世民悲伤的年份,自马周逝后,高士廉、萧瑀也先后辞世。这二位老臣皆与李世民沾亲带故,在李世民谋取皇位的过程中出力不小,又同辅朝政,成就盛世之业,李世..民对他们的感情自然不同一般。
比较而言,李世民对高士廉的感情更加深厚一些。萧瑀性格执拗,且多偏见,后来为李世民所不喜。像他曾向李世民告状道:“玄龄辈朋党盗权,若胶固然,只不过未反罢了。”李世民对房玄龄何等信任,又知房玄龄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点过分的地方,遂斥道:“知臣莫如君。朕虽不明,也知道玄龄绝对不会反。”萧瑀见李世民不理他的茬儿,认为其偏听偏信;而李世民见萧瑀如此固执,且屡与自己争论,纯粹没事找事,对其非常恼火。萧瑀逝后,李世民赠其为司空、荆州都督,让其陪葬昭陵,给予其无尽的哀荣。然在谥号一事上,李世民坚持自己的主张。当时太常寺拟谥号为肃,李世民认为不准确,没有表达出其性格全貌,遂改其谥号为贞褊,既赞扬其“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之坚贞性格,又表其性格褊狭之意。萧瑀此时长眠地下,无法再与李世民争论,只好任由李世民评判自己,其若地下有知,少不了又要怒发冲冠一番。
高士廉辞世时,李世民闻讯,少不了痛哭流涕,并要亲往送葬。房玄龄此时也有病在身,他撑着病体入宫谏道:“陛下如今服食丹药,不宜临丧。”按照道家规矩,人服食丹药后,不宜近丧,否则相冲,与人不利。
李世民不听谏言,说道:“我与他有旧故姻戚之重,君臣之分,岂能不送他一程?我知你身体不好,不用临丧,不要再劝我。”
房玄龄流泪道:“皇太子已代陛下临丧,望陛下善视龙体,不可临丧。”
李世民不听,当即带领数百骑出宫,前往高士廉的宅第。
长孙无忌作为高士廉的亲外甥,一直在高士廉宅中守灵。这日为出丧之时,长孙无忌正在那里主持起灵事宜,这时飞骑过来,告知皇上已出宫门,欲来临丧。长孙无忌闻言大惊,急忙扯下丧袍,飞身上马,向前疾奔。他驰骋一会儿,就望见李世民的车仗辘辘而来。他到了其前滚鞍下马,跪在道中,大声喊道:“陛下不可再前行了。”
李世民在车内探出头来,看到长孙无忌拦在车前,知道其来意,将手指向房玄龄,说道:“无忌,你想说的话,玄龄刚才已经说过。你勿复拦阻,赶快让开路,我们一同前去,不要耽搁了时辰。”
长孙无忌叩首道:“陛下,舅舅临终之时,臣一直侍候在榻前。舅舅弥留之际,独对臣说道:‘无忌,我死之后,皇上定要前来临丧,届时你一定要将我的遗言告诉皇上。’”
“什么遗言?”
“舅舅说:‘陛下身体不好,近来又服丹药,千万不能让皇上前来。’陛下,此为舅舅的原话,臣不敢说错一字。”
“嗯,我知道了。你让开吧,我自有道理。”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不听劝阻,遂伏地大哭道:“陛下心爱臣子,至此已足矣。请陛下念及国家大计,勿伤龙体,就此回宫吧。若陛下不答应,臣一定在此长跪不起。”
长孙无忌位列三公之职,为朝中重臣之首,如今当街伏地,痛哭流涕,两边观望之人及随行宿卫见之,不禁唏嘘动容,随之发出一片抽泣声。
房玄龄蹒跚来到李世民面前,与长孙无忌并排跪下,奏道:“陛下,高仆射临终遗言透出一片至诚,臣等再拜陛下,希望陛下念及苍生大计,就此回车。”
两旁观望之人99lib?和随行宿卫也随之齐刷刷地跪下,齐声喊道:“请陛下回宫。”
李世民被现场气氛所感染,眼中不绝地流出泪水,叹道:“如此简单之事,你们定要百般拦阻。也罢,朕就此回宫吧。”
车仗缓缓掉头返回宫城,行至半途,李世民又指示直驶西内苑。他入苑后步上高台,南向望着高士廉起灵的地方痛苦志哀。高士廉之灵起运后,直驶昭陵,李世民赠其为司徒,并州都督,谥曰文献。
高士廉为长孙无忌和长孙嘉敏的舅舅,又佐李世民取得玄武门之变成功,此后担当大任,忠心耿耿辅佐李世民理国治世。其实李世民如此坚持要去送葬,还有更深的含义。他是感激于高士廉收留妻子一家,并玉成了自己的婚姻。由此来看,李世民其实为性情中人。
李世民晚年时,每至夏日,定要带领李治及众大臣入玉华宫避暑。京中的庶务,照例交给房玄龄办理。
因马周逝去,李世民授褚遂良为中书令,负责文书诏敕的起草。这日,李世民欲授司农卿李纬为民部尚书,嘱褚遂良起草授任诏书。这时,李世民想起了房玄龄,非常想听听房玄龄对此授任的意见,遂派人前去问询。
此人入京面见房玄龄,第二日即返回玉华宫。
李世民询问结果。
此人道:“小人面见房大人,见他身体不适,说话非常费力,不敢耽搁太多时辰,急忙将圣旨传给他。”
“房玄龄如何说?”
“房大人什么也没说,仅说李大人有一脸好胡子。”
李世民闻言大笑道:“这个玄龄,愈老愈谨慎起来。什么好胡子,无非不认可罢了。”
李世民毕竟非常在乎房玄龄的意见,他现在听房玄龄仅赞扬李纬有一脸好胡子,其隐言即是说李纬没有任户部尚书的才干。李世民唤来褚遂良道:“遂良,将李纬改任太子詹事吧,另授崔敦礼为户部尚书。”
太子詹事负责东宫十率府之政令,和户部尚书一样,其品秩皆为正三品。然户部尚书负责全国事务,而太子詹事仅为东宫属官,其孰轻孰重一比便知。
李世民接着道:“遂良,你办完这件事,就与太子一起回京去吧。朕听来人说,玄龄身体状况不好,让他主持京中庶务,是不恤其身体了。你回京后,可佐太子总理庶务,让玄龄好好静养一阵。”
褚遂良躬身答应,第二日一早,即陪伴李治返回京城。
此年夏秋的转换非常短暂,时间进入八月,本来应该是秋高气爽的季节,然秋雨绵绵,似乎无止无歇。如此持续数日,早将夏末的暑气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越来越凉的寒意。人们居家抑或出外,早早地将夹衣穿在身上,即使如此,疾风刮来,仍感浸凉。
房玄龄猛然遇到如此剧烈变化的天气,非常不适应,竟然病倒在榻上,不能行动。李世民闻讯,急忙亲入其府探望。
七十岁的房玄龄躺在榻上,忍受着病魔的折磨,身子枯瘦,脸色憔悴,愈显老迈。
李世民坐到榻前,房玄龄挣扎着说道:“陛下近来龙体欠佳,不宜轻动。臣近来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怎可劳动大驾?”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我知你有旧病,此次因风寒引发,其势汹汹,怎么能说无大碍?唉,玄龄,说到底,是我不恤你了。夏日之时,你其实已有病之前兆,我不该让你留守京中,以致被庶务缠身。多少年来,你在我身边默默无闻,不着痕迹将诸事理顺,我用你顺手,而忘了你已是年老多病之身。”
李世民的女儿高阳公主嫁给房玄龄次子房遗爱,高阳公主此时也候在堂内。她端来一盏茶奉给李世民,李世民摇手不接,转对她说道:“高阳,你入了房府即是房家之人,须奉事舅姑,小心侍候。你家翁为我朝重臣,你未出生时他已随在朕的身侧,此刻卧床不起,更要加倍侍奉。”
高阳公主答道:“自家翁病卧榻上,女儿与驸马一起移居家小,以便小心侍候,女儿不敢忘父皇多次教诲。”
李世民点点头,表示满意。
房玄龄大为感动,流泪道:“臣以布衣之身,今生得遇陛下,遂成就一生富贵。陛下对臣尽心如此,臣唯有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李世民伸手拉起房玄龄之手,抚之曰:“玄龄,这么多年来,我们难道仅是君臣之间吗?其实自我们相识以来,我心中始终把你当成一位宽厚的兄长。你勿提感激之言,要说感激,我还要多感激你。”
侍立堂中的房家之人闻听皇上说出这等掏心窝之语,不禁唏嘘动容。房玄龄躺在榻上,也是老泪纵横,高阳公主见状,急忙持干巾为其揩去泪水。
李世民见房玄龄神情憔悴,深怕扰了其清静,遂轻轻放下其手,说道:“玄龄,你好好静养吧,不要过于劳神。你将病养好,还要上朝,我还有许多大事要与你商量。”他立起身,对随行的李治说道:“治儿,你嘱太医署派人来此值守,早日将玄龄之病诊好。”
李治躬身答应。
李世民又转对房玄龄道:“玄龄,你病好后入朝,我准你乘舆行走。”
乘舆在宫内行走,本来为皇帝的特权。房玄龄被准乘舆,实为莫大的宠荣。
房家人闻言,急忙跪倒谢恩。
太医署日日将房玄龄的病况禀告给李世民,每至房玄龄病情有些起色的时候,李世民立刻喜形于色。
当秋季过半的时候,秋雨方才停歇。明媚的阳光露出头来,渐渐驱散空气中浓厚的水汽,还大地一个朗朗的晴天。随着气温的回升,房玄龄的病情大有好转,偶尔能够乘舆入宫。李世民见之大喜,因过几日即为中秋节,遂对房玄龄道:“中秋将近,我们一同赏月如何?”
房玄龄自然满口答应,但忧于自己病体未能康复,不能在夜里坐太久,深恐扰了李世民的兴致。
李世民道:“我这些年也偏爱清静,届时我们在芙蓉园内小坐一会儿,不叫其他人,有小半个时辰即可尽兴。”
到了中秋之夜,李世民果然不叫别人,仅与房玄龄一起在芙蓉园里相对赏月。夜幕张起来,如镜的曲江水中央,映照着月亮的清影;对面繁密的绿树,静静地在月光下现出一片清幽。李世民观看此景,喟然叹道:“玄龄,多少年来,我们没有如此安静相对的时刻。记得洛阳之战时,我们二人沿涧水漫步,屈指算来已近三十年了。”
房玄龄也大为感叹,答道:“是啊,陛下那时勇冠三军,那是何等的胆魄!不料这些年过来,陛下操劳国事,也日渐憔悴。陛下,臣年龄已老,死不足惜,唯望陛下自惜龙体,则为天下之福。”
洛阳之战时,李世民年仅二十余岁,其身挎长剑,腰悬长弓,手持青偃回龙大砍刀,每至对阵之时,往往一马当先率先杀入敌阵中。再观李世民此时的脸色和缓慢的步伐,一点儿都看不出他昔日的雄风。
李世民眼观水池中的倒影,缓缓说道:“是啊,玄龄,人在岁月长河中不过一瞬,岁月催人老,那是无可奈何之事。这么多年过来,我们都老了。”
房玄龄坐直身体,以满怀感激的目光直视李世民道:“陛下雄图大略,待属下诚恳,使天下归心。臣等幸运,遭遇英主,又逢盛世,则一生足矣。”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我早就说过君臣共治的话,天下之大,君主不过一人,若没有群臣辅佐、百姓拥戴,难成其事。我今天与你单独赏月,心里呀,其实念起多年来随我征战天下和共治国家的老臣。这些年来,文臣如刘文静、如晦、戴胄、薛收、魏征、温彦博、王珪、岑文本、虞世南等,武将如罗士信、秦叔宝、张公谨、段志玄、长孙顺德、刘弘基、李大亮等人,一个个离我而去。今年以来,马周、萧瑀、高士廉也相继撒手西去。没有这些人浴血奋战和勤勉理政,我再多出几双手来,又有何用?”
大凡一个国家或者一方地域,只要有一名英明主人出现,其手下各色人才定然群星灿烂。李世民取得贞观盛世,遂成就一代贞观名臣。人们常常说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凡人能否成就一番大业,除了其自身才能为基础外,以上三要素也缺一不可。房玄龄四十岁前郁郁不得志,缘何遇到李世民之后而大放异彩,成为一代名相?盖缘于此也!李世民现在说君臣共治,房玄龄心里对其更为感激。这时,一阵夜风拂来,一片树叶飘飘荡荡落到水面上,激起细微涟漪。所谓一叶知秋,房玄龄眼神定定地看着水中的浮叶,心中大起悲音:莫非此为与李世民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之夜吗?房玄龄想到这里,眼中忽然溢出几滴浊泪。
李世民未体察房玄龄的内心,也未注意其落泪。他忽然耸起耳朵,说道:“玄龄,你听!何处飘来的乐声?实在美妙。”
从水面上隐隐飘来阵阵箫声,其呜呜咽咽,将天地间的肃穆和明月的纯净裹挟在一起,似一阵清风,荡涤着赏月者的心灵。
房玄龄是时已经耳背,他凝神听了片刻,难辨其音,遂颓然道:“陛下,臣耳背,实在听不见此乐声。”
李世民此时注意到房玄龄颓然的神态,其心思如电,知道他心中所思,遂说道:“玄龄,我刚才忆起旧事,又想过我们这些年共同走过的路,觉得此生不枉。”
房玄龄揉了一下眼睛,默然片刻,答道:“臣跟随陛下三十余年,有时心想,哪怕仅跟随陛下三年,则此生已足矣。”
李世民微笑道:“玄龄,你此生确实不枉。知道我最推重你何处吗?”
“臣不知。”
“你事我三十二年,天下大计,多由你我和如晦一起定之,那日我说过,我们名为君臣,实为兄弟。我们亲密如此,你又多年为相,官至三公,权柄可谓重矣。然三十余年,你无迹可寻,其德却惠及天下。王珪、魏征善谏诤你能让其贤,李靖、李世能将兵你能行其道,所有这些功劳,你从未一语争功,皆将之归功于我身上。唉,三十余年如一日,玄龄啊,从古到今,又有哪位臣子能如你这样?”
“陛下,此为臣子的本分,亦为人臣之德,臣不觉有什么特别。”
“至于你的其他功劳,数不胜数。世人说我能招贤纳士,他们其实不知,我自当秦王开始乃至当了皇帝,这选人一节,皆由你主之。前些日子,我欲授李纬为户部尚书,得知你对他‘好胡子’的评价,我当即改授。玄龄啊,网罗人物,选贤任能,实为你的头功;第二件,你总揆百司,尽心竭节,闻人有善,若己有之,明达吏事,不欲一物失所,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随能收敛,无隔疏浅,所以有‘贤相’称谓;第三件,你与无忌一起审定法令,意在宽平,制定《贞观律》;第四件,你总修国史,成就《北齐书》、《周书》、《梁书》、《陈书》、《隋书》、《晋书》六部正史。玄龄,你有如此成就,此生确实不枉。”
李世民说到这里,房玄龄已老泪纵横,其涕泣道:“陛下,这些事其实皆由陛下旨意而成,臣实在不敢言功。”
李世民话锋一转,说道:“玄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言功为人之美德,然太过于谨慎了。你能善建嘉谋,忠诚勤勉,这是你的好处,然你不能像魏征等人那样犯颜直谏,此为你的缺失。我非昏君,知道纳谏能够匡正过失的道理,然三十余年来,你什么时候在我面前强项直谏一回?没有,你从来没有。玄龄啊,这么多年来我曾经责罚过你,你一味顺从,不知辩解,我其实多为此生气。皇后临终之时,说你‘小心缜密,奇谋秘计,未尝宣泄’,让我‘苟无大故,愿勿弃之’。其实不用皇后劝我,我永远不会舍弃你的。除非,你弃我而去。”
“陛下,臣早就下定决心,此生永远追随皇上。”
李世民内心将房玄龄看成贴心的人,像辽东之战时,李世民让房玄龄留守长安,下诏曰:“公当萧何之任,朕无西顾忧矣。”将其比作西汉时的萧何,由此可见对房玄龄的信任。李靖要求致仕归家,李世民仅虚让一下即同意;而房玄龄深恐权隆招嫌,遂以年老为由要求致仕,李世民坚决不许,下诏道:“让,诚美德也。然国家相眷赖久,一日去良弼,如亡左右手。愿公筋力未衰,毋多让!”所以房玄龄自从在泾阳投奔李世民后,一直到贞观二十二年,三十二年间,除了数次被遣居家思过以外,一直伴随在李世民的左右。这样日积月累,李世民将房玄龄比为左右手一点不为过。
房玄龄佝偻着身子,眼中噙着泪花,说道:“陛下,臣十八岁时举为进士,被授为羽骑尉。此后二十年间,臣困守薄俸,苟全性命,如此苦熬至三十八岁。若遇不到陛下,臣一生定会默默无闻,郁郁而终。臣如今耄耋老矣,体弱多病,自知时日无多。回思往事,尤其后半生位显绩彰,皆因陛下之故。陛下,臣就是现在死了,亦会含笑九泉,感到此生不枉。”他停顿一下,继续说道:“陛下责臣不敢直谏,此为臣缺失之处。只是……只是臣今后领会圣意,恐怕如此机会也不多了。”
房玄龄说出如此不祥之语,令李世民怦然心动,两人对视,皆知道此为无法挽回之事。
李世民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仰望当空的皓月,叹道:“大空悠悠,婵娟裴回,桂华上浮。如此仲秋月明之夜,我们应该赏月联诗,不该对答如此悲语。玄龄,我们应该说些高兴的事。”
两人对坐此时已近一个时辰,房玄龄久病之后,身子太虚,已现疲惫之状。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老脸上顿时现出几丝苦楚。只是缘于夜色较暗,李世民未曾发现。房玄龄强忍苦楚,脸上挣扎着露出笑容,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想月宫中的嫦娥,身边仅有玉兔银蟾相伴,我们不该再添落寞之情。陛下,若言高兴之事,臣以为如今天下安澜,百姓富足,为最大之乐,所以方能以恬然心境赏月联诗。”
房玄龄的这句话说到李世民的心坎上,他立刻变得眉飞色舞,答道:“不错,就是此话。我回忆往事,觉得此生主要做了两件事:第一件,即是佐高祖取得天下;第二件,面对破敝山河,我们君臣协力,共同打造盛世。你说得对,人一生寿夭有期,我们此生不是碌碌无为,就是现在死了,也该含笑九泉。”
两人今晚的话题始终脱不开一个“死”字,许是他们冥冥之中,感到死亡的阴影在步步逼近,以致言发心声。
四周万籁俱寂,皎洁的月光洒在曲江的水面上,洒在池畔的树木丛上,显得更加幽静。一阵轻风过来,引起树丛间的一阵骚动,枝叶低垂,仿佛向水面倾诉自己的密语。
李世民此时注意到了房玄龄的疲惫之态,仰望天上的月亮,自责道:“噢,我只顾自己高兴,一味与你说话,却忘了你大病刚愈,是不恤你了。玄龄,我们君臣难有如此清静单独赏月的时候,有此一聚,亦尽了我们君臣、兄弟之谊。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房玄龄颤悠悠地立起身来,倒身相拜,说道:“陛下,请受老臣一拜。臣今后到金殿面圣的日子,眼见是越来越少了。”李世民急忙将房玄龄搀了起来,眼中也滚动着泪花。
自中秋节过后,房玄龄的病情加重,不能入朝。李世民闻讯,殷勤前来探望。房玄龄的宅第坐北朝南,其府门面南而立,李世民若来探望,需绕一个大圈子方才入门。如此数回后,李世民感到非常不方便,召来阎立德吩咐道:“玄龄病重,朕去探望需绕行一圈,太费时辰。你今日立刻派人,从其东墙之北打开一门,以便朕能就近探望。”
阎立德躬身领旨,午后即将此门建成。京城之人眼见皇帝御驾一趟趟地出入房府,又见房府新开东门,唏嘘声中,更叹皇恩浩荡,房大人此生实为荣光。
房玄龄躺在病榻上,想起李世民责己不善直谏一事,遂挣扎着在病榻上写就一道奏章,让高阳公主入宫送至李世民手上。
李世民阅罢,流泪对高阳公主说道:“乃翁病笃如此,尚能忧我国家。”
那日房玄龄沉睡之后,刚刚睁开眼,对侍候在身边的房遗直、房遗爱说道:“我刚才睡梦之中,好像到了辽东战场,满目所及皆为火光及地下横躺着的尸体。唉,我受主上厚恩,现在天下无事,唯东征未已,群臣莫敢谏。我若知而不言,死有余责。”说罢,他令房遗爱取来笔纸,自己口述,由其记录。奏章中写道:“《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陛下威名功德亦足矣,拓地开疆亦可止矣……愿陛下许高丽自新,焚凌波之船,罢应募之众,自然华夷庆赖,远肃迩安。臣旦夕入地,傥蒙录此哀鸣,死且不朽!”
自从李世民决意征讨高丽,房玄龄一直不赞同,其间虽出声反对,然毕竟委婉。及至李世民铩羽而归,其盛怒之下决意誓报此仇,群臣见此,再无人敢出声反对。房玄龄重病之中写此奏章,实乃呕心沥血之作,其忠君忧国之情溢于言表,李世民阅之,不禁动容。
深秋的凉风吹黄了树上的叶子,一场寒潮过来,黄叶飘然而落,树木成了光秃秃的枝干。既而初冬的第一场雪飘然而至,气温随之而降。房玄龄的病情也越来越重。
太医令告诉李世民,房玄龄近日来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其脉象虚弱,难以撑过三日。李世民闻言大惊,匆匆来到房玄龄的病榻前,只见房玄龄躺在那里虚弱不堪,眼神暗淡无光,其看见李世民前来,有心想欠起身来,然无力坐起。李世民察知其意,伸手轻按他的肩膀,轻声说道:“玄龄,不可轻动,好好躺着。”
房玄龄断断续续说道:“陛下……陛下……忙于国事,不可……不可为臣……操心……操心太多。”
李世民伸手将其手握着,流泪道:“玄龄啊,你病笃如此,何必再忧劳国事呢?你的那篇奏章,我仔细看了数遍。我今日来此,就是来告诉你,我决意罢辽东之事。”说罢,他转头对随行来的李治说道:“你马上告诉兵部,让其拟诏罢辽东之事。所遣舟师及陆上兵士,让他们各还旧地。”
房玄龄眼中泛出几滴浑浊的老泪,手紧了一紧,谢道:“臣……臣感谢陛下……采纳臣言,臣代天下苍生……谢……陛下圣恩。”
数日后罢辽东之事诏书发出,程名振、张俭接诏后领兵退回国内。唐军奉命袭扰高丽数年,早弄得高丽山河破敝,人们苦不堪言。如今唐军撤兵,其压力骤降,使高丽人获得了喘息时机。李世民本想在有生之年,待高丽破败之后再给予其奋勇一击,现在经房玄龄之谏丢开手来,无法完成其当初宏愿。李世民逝后李治即位,后来遣李世和薛仁贵征讨高丽国,一举破灭之,以此慰李世民地下亡灵,此为后话。
李世民凝视房玄龄那有气无力的样子,想起数日之后,这位如同宽厚兄长的老臣要撒手离去,心里一阵收紧,就想再安慰他一番。他抬眼看到房遗直、房遗爱哥俩,心中有了计较,遂面带笑容说道:“玄龄,我们一直忙忙碌碌,不觉得年龄已经老了。人寿夭有期,那是勉强不来的。然人之生命可以通过后代传续下去,亦为人生之一大安慰。你看,治儿在你的教导之下,现在越来越练达了。遗直、遗爱二人一文一武,将来定会成为我朝的栋梁之臣。我前来之时已吩咐吏部,让其授遗直为右卫中郎将,遗爱为中散大夫,此事未事先征询你的意见,你觉得还算妥当吗?”
房玄龄明白,皇上此举的唯一目的,即是宽慰己心。他大为感动,有心想推辞,然稍一激动,顿时大咳起来。那边,房家人见一下子升了哥俩的职,顿时大喜,齐齐地拜伏谢恩。
李世民见房玄龄情绪激动,深怕在此扰了其清静,遂想离去。他用双手紧紧握着房玄龄之手,说道:“玄龄,好生养着吧。过上二日,我再来看你。”
君臣二人现在重重握手,实为诀别。后二日,房玄龄病重不治,到了夜晚子时,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李世民闻听此噩耗,为之垂泪不已,并决意废朝三日以示哀悼。
朝廷为房玄龄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其送往昭陵归葬。李世民赠其太尉、并州都督,谥曰文昭。
李世民后来数次到西内苑,遥对昭陵方向,想起长眠在那里的长孙皇后以及群臣,尤其思念刚刚逝去不久的房玄龄,叹道:“你们一个个离去,将我孤零零地撇在这里。你们应该知道,此生再难见你们一面,为我心中的最大悲痛。”
第二十九回 猛药吞腹入歧路 英主托辅奔黄泉
贞观二十三年春节过后,李世民的身体极度虚弱。白日里,殿堂内炭火极旺,将室内烘得如同春日,李世民还要穿上一重又一重的厚袍,深怕受凉。李世民去岁服用那罗迩娑婆寐所献春药之初,感到精神健旺,不免白日黑夜里抖擞精神,鏖战不已。如此数月过后,再服此药似乎无效用,李世民也就丢开不服。停药之后,李世民萎靡不振,感到无精打采。
李世民身体虽虚弱不堪,犹强撑着身子接见来使。
大唐这几年连续派兵袭扰高丽,弄得高丽人疲惫不堪,盖苏文忙于应付,也就无心再派兵去攻伐新罗,如此让新罗喘过气来。这年春节,新罗女王金贞德派其弟新罗相金春秋入长安朝贡,金春秋之子金文王也同行。李世民强撑着病体,会见了他们。
金春秋恭颂皇上对新罗之恩,并奉上贡物,其中以数十枚高丽参最为瞩目。金春秋恭祝道:“新罗臣民唯望陛下龙体康健,万寿无疆,特奉上高丽参以表心意。”
李世民咳了一声,说道:“新罗远隔数千里,莫非也知朕身体呈虚象了?”
这句话让金春秋难以回答,李世民身子的虚弱之状,一搭眼就能瞧得出来。他现在感到直言与虚言皆不好,其心中稍微一计较,缓缓答道:“新罗臣民虽远隔数千里,然对陛下的敬仰之情与中国人一般无异。这次奉上高丽参,唯有一门心思,即是陛下日常服用,除了永葆万寿无疆之外,亦可使精神更加健旺,使陛下感受到新罗臣民的崇敬心情,说不定哪日到新罗巡视一番,即为新罗国之福。”
李世民及在场大臣心中皆赞金春秋会说话。
李世民微笑道:“万寿无疆?说如此恭颂之语还行,人寿夭有期,别说万岁,百岁之人能有几个呢?朕今年五十有二,身子如此模样,恐怕难攀百岁吧!”
金春秋急忙道:“高丽参确实有延年益寿之功效,陛下若从此长期服用,别说百岁,再延寿一纪亦未可知。”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罢了,高丽参若果有如此功效,定成人间极品。当初秦始皇为求长生,派徐福东渡求药,他为何不就地取材呢?嗯,朕身子有点乏了,无法与宴,就由高卿陪你吧。”
..高延寿答应道:“臣奉旨。”
李世民转对褚遂良道:“新罗孤悬海边,多年来对中国忠贞不贰,其志可嘉。遂良,你速速拟旨,授金卿为特进,其子为左武卫将军。”
褚遂良躬身领旨,四边诸国入朝觐见时,李世民往往授予唐朝官职,以示恩宠之意。金春秋此次被授为特进,列文散官一品,颇为荣耀。
金春秋父子急忙跪伏谢恩。金春秋谢恩毕,抬身奏道:“陛下,臣入中国地面后,发现男女所着衣服颇为灿烂,又见朝中官服有新朝气象,臣心内羡慕不已。臣奏请陛下恩准,新罗今后改用大唐章服。”
新罗人此时说汉话,用汉字,与中国人没有什么区别,金春秋现在奏请改用大唐章服,李世民自然准奏,让高延寿通知少府监赠予章服图样。
接见完金春秋父子,李世民又见了自西域来的龟兹王诃黎布失毕。李世民此时神情疲惫,无心与其说话太多,仅寥寥地斥责了其数句,然后授其为左武卫中郎将,令其与家人一起在京中居住。
李治看到李世民的疲态,忧心如焚,下来后召见王玄策和崔敦礼,询问炼药进展情况。他年轻无甚见识,见李世民近来颇信丹药之能,就将丹药视为灵验无比,觉得应该督促炼药进度,以表自己仁孝之心。
李治对二人说道:“你们也都见到了,父皇近些日子神情疲惫,急需进用丹药。我问你们,那名天竺人炼药进度如何?”
王玄策道:“此事由崔尚书督促,臣近来历练新职,未问此事。”
李治目光视向崔敦礼。
崔敦礼禀道:“殿下,臣自从负责监造炼药,在金飙门内辟出法场,造高台三层,又按照方士所列单子,采来国内奇药异石。近日,那方士已开始炼药,仅每日焚龙脑、薰陆诸香,需数斤之多,又作乐于台下,昼夜声音不辍。”
龙脑、薰陆诸香身价昂贵,每日需焚香数斤,所费不少。李治闻言,不解地问道:“炼制丹药,与焚香、奏乐有何干系?”
“方士坚执这样做,说只有这样方能求得大还丹。”
李治点点头,又问道:“如此,丹药何日才能炼成?”
“如今诸物备齐,唯缺象牙及诃梨勒二物。”
“这有何难处,两京皆有胡商,其手中定有存货,再不然,派专人去广州港取来即可。”
当是时,长安与洛阳交通便利,商业繁荣,为胡商聚居的首选之地。许多外国商人定居于此,来往穿梭买卖香药、珍宝、陶瓷诸物。这些货物除了从陆路运输外,许多货物还从海上运输,广州作为当时中国的最大港口,帆樯林立,商货繁盛。港口里泊满了婆罗门、波斯、昆仑、大食国的船舶,上面多载香药、珍宝诸物。崔敦礼摇头道:“天竺方士说道,象牙必须选用天竺二岁龄的母象之牙,诃黎勒必须用拂林国所产,不能随便取用。”
“哦,还有如此讲究啊。既然如此,你速速派专人前去采买才是。”
“臣二日前已派出两路人马前去采买,算着日期,再有月余即可返回。”
“太慢,太慢了。你速速以我的名义告诉安西都护府,待这些采买人员一入国境,立刻快马将货物传送至京。父皇身体如此,时日不能耽搁太多。”
两人躬身听命。
那罗迩娑婆寐实为一装神弄鬼之人,其自言已活二百余岁,纯粹是鬼话,不料王玄策深信不疑,李世民父子也随之相信。他所称的炼丹之术,不过是懂一些炼制春药之术而已,现在为示自己的方术玄妙,装模作样地摆足排场,不惜耗费大量的钱物。
崔敦礼和王玄策出宫后直接来到炼药场,就闻香风弥漫,细乐阵阵,那天竺方士端坐在高台上,微闭双目,装模作样地在那里念念有词。二人不敢惊动他,恭恭敬敬地在台下候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这时音乐停,这名方士在四名妙龄少女的簇拥下步下台来。
崔敦礼问道:“大师,刚才皇上召见我们,问丹药何时能成?”
王玄策也道:“太子已传令安西都护府,若象牙等物一入境,立刻用快马传送至京。”
那罗迩娑婆寐深知这班官吏现在宠着自己,无非想让自己早日将丹药炼成。他自己故弄玄虚,深知所炼丹药不能延寿长生,也就故意摆出架子,拼命扯长炼药时间,以图多赖一日是一日。他见二人前来催促,慢悠悠地说道:“物料也就罢了,如今有一件最要紧事,须马上办成。”
“有何要紧事?”崔敦礼急忙问道。
“丹药合成之日,须以天枢承露以润之。”
“天枢为何物?”
“此天枢高九十尺,下以铁山为脚,铸铜为两麒麟,以镇四方,上有铜盘,径三丈,以承朝露。”
崔敦礼和王玄策见他说出如此一个题目,皆惊呆了,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王玄策道:“建造此物费时费工,三月难成,能用他物代之吗?”
那罗迩娑婆寐摇摇头。
崔敦礼自从干了这个差使,早被这名老头儿弄得七荤八素,老头儿张口说一句话,即是奇异古怪之事,很难侍候,弄得他苦不堪言。然为了求得丹药,纵有千难万难,崔敦礼只有唯命是从,四处忙乎。老头儿现在又说要造天枢,仅筹备如此多的铜铁亦非一日之功,然他说此为炼制丹药最后关头的关键,崔敦礼自然满口答应。
两人离开炼药场,崔敦礼满脸不耐烦,问王玄策道:“你当时怎么想起带回来这样一个宝贝?还好,他仅说炼药需一年时间,万一他说要用十年时间,定将我朝国库耗空。”
王玄策道:“我当时听说他有长生之术,又想炼药非大动干戈之事,因把他带回国。唉,谁料想这名老儿会有如此大的折腾劲儿,闹得我也看不过眼。”
“你当时肯定受了他的蒙骗,哼,什么二百零三岁,纯粹是蒙人!自从设立药场之始,他就让我为他配上数名妙龄处女,说取药、加药必须用处女之手来做方有效。不到一年时间,他早将那些处女轮流糟蹋了多遍。你说,他若是二百余岁的年龄,还有此般能耐吗?”
王玄策早知此老儿爱房事,只好苦笑着连连摇头。
崔敦礼愤愤道:“哼,再过几日,说不定他又让我为他再换女人呢,没准还要处女。”
王玄策道:“崔大人瞧如今的光景,已到炼药的最后关头,不管他有何要求,就遂其意吧。万一他炼药不成,将事攀在我们身上,那就说不清了。”
崔敦礼颇含深意地看了王玄策一眼,说道:“他果真将药炼成,却无效用,到时候,嘿嘿,王大人,太子怪罪下来,恐怕你难逃干系吧。”
王玄策现在深悔自己当初将这名老儿带回国,以致事越闹越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事到如今,只好听天由命了。万一药成无效,太子怪罪下来,那也怨不了别人。”
那些日子,金飙门内成为京城的一道风景线。高耸的天枢下面,香风阵阵,乐声柔绵,那罗迩娑婆寐间或到高台前绕行一圈,在那里指指点点,引得京城中人络绎不绝来此观摩。
到了三月,丹药终于炼成。崔敦礼带领那罗迩娑婆寐入太极殿向李世民呈丹药。
崔敦礼躬身奏道:“托陛下洪福,经天竺大师巧手调配,丹药于昨夜子时炼成,现呈御前。”
那罗迩娑婆寐双手托着一个金光灿灿的盘子,上面放着三只锦盒,其中一只打开了盖子,露出一粒粒的黑药丸。李世民走到他的面前,低头观看这些黑黝黝毫不起眼的丸子,疑惑地问道:“此丹药果然有效吗?”
那罗迩娑婆寐眨动着小眼,恭敬地说道:“陛下,此药采天下精华,又以甘露为辅,实为小人此生炼制的最好灵药。陛下慢慢服用,日积月累之后,即能延年益寿,返老还童。”
李世民转问崔敦礼道:“此药可曾让太医署过目?果然为长生灵丹吗?”
崔敦礼颇不好回答。昨夜丹药成后,在场的太医令让人吞服试用,吞服之人言说此药入腹后,腹中如暖烘烘盛了一团烈焰,非常想房中之事。太医令观其情状,知道所成之丹为一种非常厉害的春药,就与崔敦礼商议,能否让人试用数日后,以验其药效,再呈皇上。崔敦礼摇摇头,叹道:“皇上将此人敬为天人一般,皇太子又在那边催促不已,今夜丹炉停火,天明之后满城人皆知丹药已成,若不进献,皇上和太子怪罪下来,我们实在吃罪不起。”太医令心中也有可惧之处,怕不明药性亦遭怪罪。崔敦礼道:“你看此人服药之后,神采奕奕,劲头颇健旺,没有中毒之状。皇上近来神态疲惫,其服药后若有了精神,定会夸赞此药灵验如神。如此,我们就一同交了差。”现在李世民询问丹药功效,崔敦礼心里明白此为春药无疑,既不敢吹嘘丹药灵验,又不敢说此药无功,遂小心说道:“陛下,夜来药成之后,太医令当场派人试用。臣一直在旁观察,只见此人服用之后,神情健旺,周身有力,可见此药定然有效。只是能否长生,因药成不久,无法验证,臣不敢断言。不过臣想,此名天竺大师能活二百余岁,他此次又倾尽心力炼成丹药,则丹药灵验应该不会差。”
李世民很满意崔敦礼的答话,遂点点头,又转问那罗迩娑婆寐道:“此药若果有灵验,朕现在能服否?”
“能服,能服。小人炼制此药近一年时辰,许多时日一直盼望的就是让陛下早服丹药。”
“如何服此药呢?”
“陛下,此丹药采尽天下精华,其药效甚烈,不可多服,每日一粒即可。此锦盒所装丹药,足够陛下一年用量。陛下服完后,小人再进呈新丹,届时可服二粒。如此渐行渐积,陛下龙体日健年康,定然万寿无疆。”
大凡方士经世之术,往往有极好的口才,说得天花乱坠,惹人上当。此老儿颇有吹嘘的本领,如今丹药炼成,宛似 6210." >成就大功一件,其神态中露出无限得意之色,牛皮愈发吹得山响。
李世民一生睿智,不料如今被病情所困,对这名老儿所言极为虔信,遂说道:“哦,原来锦盒中所装仅为一年之药,如此你就无法休息,还要替朕炼下年之药。崔卿,其所有用度,你还要妥当为其备齐。”
崔敦礼为户部尚书,这一年忙于炼药之事,只好将户部庶务交给侍郎负责,自己则专力应付这名老儿提出的稀奇古怪的要求,心中早已非常不耐烦。现在听说老儿还要继续炼丹,心中叫苦不迭,然又不敢违背圣旨,遂躬身答道:“臣奉旨。”
李治一直候在李世民身侧,这时说道:“父皇,如今丹药已成,儿臣以为可为这名天竺大师及有功人员予以赏赐。”“嗯,你看着办吧。”
那罗迩娑婆寐又被赐予一处豪宅,另有黄金一千斤。崔敦礼及有关人员亦得到不同赏赐。王玄策因引荐有功,也连带得到一些赏物。
是夕,性急的李世民吞服了一粒丸药。半个时辰过后,其腹中如笼了一团烈火,将周身烘得热腾腾的。他来不及召妃嫔前来侍寝,随手扯过身边一位面目俊秀的宫女,就按在榻上大弄起来。在那一时刻,五十二岁的皇帝似乎回到了年轻时代,浑身的毛孔里全部透出精力,宛似手挥大砍刀抢入敌阵挥杀不已。李世民自从当了皇帝,再没有机会以猛将之态到敌阵中呈勇,也只有在女人丛中鏖战不已,方有拼杀的滋味。
那宫女日侍宫中,眼见皇上有众多的美丽嫔妃,说什么也不敢想到自己有被皇上临幸的机会。现在蓦然间感受到了暴风骤雨,心里有恐惧,有兴奋,然更多的还是撕裂的痛苦。李世民暴睁圆眼,身子一直大动,直弄了小半个时辰,这期间,宫女下身先是如涓涓细流汇出了鲜血,渐渐殷红的血痕浸透了床榻。宫女起先强忍着,最后终于痛哭失声。李世民此时正在极度兴奋,听见此女的哭声愈觉兴奋。其兴尽之后翻倒一侧,那宫女竟然脸色蜡黄,昏厥过去,被人抬将出去。
李世民歇息片刻,只觉下面依旧涌动着激情,遂再唤太监奉上册子,以图选人。
主事太监观李世民刚才的动静,知道其为服药之故,其阅历甚多,十分老成,不敢再奉来稚嫩的弱女,遂轻声道:“徐妃离此较近,将其召来如何?”
李世民想起徐惠那姣好的面庞,点头同意。
片刻之间,徐惠被召入内。她看到李世民那饱满的精神头,与往日的疲惫之态反差甚大,不明白到底是何缘故。
李世民轻轻抱过徐惠,伏在其耳边说道:“惠儿,朕今日服过长生丹药,感到心舒体盈,因想与你共度良宵。”他不待徐惠问询,自己先露了底儿。
那罗迩娑婆寐在京城中炼药动静甚大,持续近一年时间,京城中无人不晓,徐惠自然也有耳闻。后宫之中,徐惠毕竟为有见识之人,对此不以为然。她听说李世民已服过药,叹道:“臣妾知道丹药其实无益,陛下以往亦深恶痛绝,缘何如今又信之呢?”
李世民道:“丹药其实亦有妙处,不可一味弃之。朕近来身体一直不好,今日服了丹药,已见了效用。”
徐惠微微摇了摇头,心道一样的理儿,为何差异如此之大?这时,李世民的大手在她的身上开始摩挲起来,其虽被李世民宠爱,然临幸的次数毕竟不多,现在心里渐渐升起热望,身子也变得瘫软起来,遂不自禁地轻轻褪去身上的亵衣。
李世民今夜梅开二度,其持续的时间更长。一番疾风暴雨,徐惠起初还沉浸在享受之中,到了最后也经受不起,眉头微微皱起,心中盼望李世民能够早点结束。
到了子夜时分,李世民方才一泻如注。他颓然滑下徐惠的身体,侧躺着缓缓喘息,其头上大汗淋漓,可见已尽了全力。
徐惠现在乐苦参半,她待李世民气息稍平,轻轻舒展玉手抚摸李世民的手臂,关切说道:“刚才陛下说与臣妾行房,今夜已是第二次。臣妾听说,色欲其实为利斧,最伤身体。陛下如今年龄非复青壮之时,宜节制房事,不可接连临幸。”
李世民微闭双目,并不直接回答,过了片刻方才缓缓睁开眼睛,先用手梳理徐惠那略显紊乱的鬓发,再轻轻抚过其有些汗珠的脸庞,最后将其手停驻在她的胸前,爱怜地说道:“惠儿,朕明白这个道理。然人生乐事,无过于此,让朕如何能够割舍得开?太医令曾对朕说过,房事是否过度,以第二日身子是否疲劳为准。朕今夜临幸二次,意犹未尽,可见并不过度。嗯,朕有些困了,来吧,我们就此睡过。”
帐外的宫女闻声将灯烛光线调暗,徐惠顺势滚入李世民的怀抱之中,枕着其臂膀,渐渐沉入梦乡。
从此夜开始,李世民每晚服食一粒丸药,该药果然有效,保持李世民的性欲极度旺盛,基本夜夜都有美女侍寝。到了白日,李世民的精力颇旺,可以临朝视事,臣下纷纷恭维道:“天竺丹药灵验如神。”李世民闻言,心中甚喜,转对那罗迩娑婆寐又赏赐一回。
转眼间到了四月中旬,日子一日热于一日,又到了避暑的时刻。此时,阎立德奉旨建造的翠微宫新成,李世民今夏不去玉华宫,带领李治、长孙无忌、褚遂良、薛仁贵等人驾临翠微宫。随行之人中,自然少不了那些明艳不可方物的后宫妃嫔。
李世民一路劳顿入了翠微宫,想是因为一路颠簸,其入宫后感到有些疲惫,无心观看宫内外的美景,晚膳不久即沉沉睡去,也没有召人来侍寝。睡了一夜,第二日起来后感到精神有所恢复,虽不能跨马出外狩猎,还是兴致勃勃地在宫内外巡视了一圈。到了晚间,其在温泉里沐浴,想是因为温水的滋润,让他又想起那些肤如凝脂的美女身体来,于是他让太监唤来新进的龟兹美女来侍寝。
翠微宫含风殿内,凉风习习,红烛劲烧,红纱帐里,一丝不挂的龟兹美女如一条小白鱼一般,静等大唐皇帝前来临幸。李世民对自己当初遣走那几名龟兹美女甚为追悔,现在观见阿史那社尔选来的美人,一点都不比上次的差,其心内大喜。一番缱绻之后挺直而入,其心中美妙乐不可言。于是,他很快一泻如注,然而事到中途,他忽然感到下体刺痛,其流出的精液无止无歇,他大叫一声,翻身倒撞榻上。只见其下体流出的非为白色的精液,而是殷红的鲜血。
龟兹美女见状大惊,不知所措,只好大哭起来。
再看李世民,已昏厥过去。
含风殿顿时惊闹起来,李治、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很快步入殿中。李治毕竟少遇如此突发之事,他看到李世民昏倒在榻上,下体还流出鲜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味地流泪。长孙无忌还算镇静,其将手探在李世民鼻下,觉得还有气息,心里一宽,急令御医们紧急救治。
御医们不知病因,不敢胡乱用药。他们手脚忙乱,试用针灸、热敷诸法,力图先把李世民弄醒再说。
如此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李世民方才睁开无神的双眼,然无力说话。
一时间,翠微宫里外忙作了一团,自京城至此的路上,络绎不绝地行走着各地名医以及负药之人。太医令把太医署之人悉数召来,以就地会诊李世民病情,对症下药。
经过数日诊治,李世民的病情渐渐稳定下来,其虚弱的状况依旧,然下体不再流血,可以开口缓缓说话。
初夏的炎热渐渐弥漫开来,尤其是午间阳光直射时更显酷热,然翠微宫内清凉如春。李世民来此避暑,本意想来享受这些清凉以及幽静,不料突发此病,其体内有着无尽苦楚不说,身上还冒出一层又一层的虚汗,实在难有避暑的趣味。
经过这番折腾,人们忘记再给李世民服用丹药。这日晚间,宫女奉上丹药请李世民服用,一旁的长孙无忌和太医令急忙奏道:“陛下,此药不用也罢。”
御医们遍索李世民的病因无果,最终怀疑到丹药身上。太医令悄悄向长孙无忌说道:“那天竺术士所炼丹药,名为延年益寿之丹,其实为春药。皇上上了年纪,经此猛药一激,御女无度,由此耗尽了精力,终于酿成大病。唉,若下官所言不错,再想调治皇上此病,实在太难了。”长孙无忌道:“皇上从此停药,再以法调治,难道也不成吗?”太医令答道:“皇上去年服用天竺方士的丹药,已种下病根。下官听说皇上服用一段时间后,其丹药已经无功,可见此药已耗尽皇上精力。此次再下猛药,将皇上仅余的一点精力悉数耗尽,并引发下体流血,可见此药实在太猛。若以药石延治,下官恐怕皇上体内无以接引。”
于是,长孙无忌和太医令从此将丹药视为李世民病情的罪魁祸首,现在看见宫女奉药,不禁同时谏止。
李世民无神地看着这粒黑黝黝的药丸,心想自己因服此药,一月来享受了多少快乐,而现在突发此病,恐怕此药也立了“大功”,遂轻轻说道:“不用也罢。”他环视了众人一眼,又无力说道:“无忌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太医令等人躬身退出殿外,李世民唤道:“无忌,来,坐到我身边来。”并轻轻抬起手来,指向自己的身侧。
长孙无忌虽为国舅,亦知规矩,说什么也不敢坐在龙榻之上,自己搬过来一张圆凳放在榻前,与李世民面对面坐下。
李世民微闭双目,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无忌,你们说得对,看来确实为此药惹的祸。这些日子,我感到精力四泄,身子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唉,我恐怕难逃此厄了。”
长孙无忌流泪道:“陛下怎么说出这等话?人生一世,孰能无病?大凡疾病来势汹汹,而去病如抽丝,陛下慢慢静养,终有一日会好起来。”
李世民费力地摇摇头,说道:“唉,去岁我与玄龄等人诀别,看到他们躺在病榻上的难受劲,其实不知他们内心的真正苦楚。我如今躺在这里,方才体味到了他们当时的心境。无忌,我身子苦楚,然神志尚清,知道大限将至。看来魏征说得对,为君主者权力无限,要想治国有方,须克制己欲。二十三年来,我努力克制己欲,终于造就一个花花世界。可是呀,自从嘉敏逝后,后宫无人主持,我在后宫可以恣意纵欲,无人敢谏,最终酿下祸端。”
长孙无忌恨恨地说道:“都是这名招摇撞骗的老儿惹的祸,还有那王玄策,自作聪明将>?其引来。陛下,臣传令大理寺,要将此二人治罪。”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你就是将此二人杀了,难道能治好我病吗?何况,杀了他们,世人定会说我的病由他们而起,更为不美。”
王玄策和那罗迩娑婆寐因此逃过一劫。数日后,崔敦礼奉令封停药场,并令那罗迩娑婆寐即日离京回国。那罗迩娑婆寐正为李世民炼制下年丹药,其在京吆五喝六,风光无限,好不畅快。现在突然被逐出京,不明其原因,遂向崔敦礼问询。崔敦礼其实亦不明就里,只好说道:“让你走你就走,何必啰嗦!这里有为你备好的盘缠,若再不走,瞧我不把你乱棒打出京城才怪!”一年多的时间里,崔敦礼被此名老儿折腾得七荤八素,此时方出了一口恶气。
那罗迩娑婆寐见不是势头,遂带足一年来攒好的珍宝财物,仓皇离京。可叹李世民一生英雄,最终将性命断送到此名老儿手中,实在可悲可叹。为了不使国人及天竺人传为笑柄,竟然隐秘将此名老儿礼送回国,不加治罪,未免迂腐可笑。
李世民在含风殿内苟延残喘。这日傍晚,李治轻步进入殿内向其禀报,李靖于昨晚在宅中逝去,时年七十九岁。
李世民闻言,眼圈一红,叹道:“又去了一个!”李靖一生建功无数,为大唐立下了大功,其军机兵法冠盖天下,隐然成为与孙子并列的兵法大家,其所著《卫公兵法》堪与《孙子兵法》媲美。李世民对其相当推重,然在玄武门之变前夕,李靖不肯投奔李世民阵营,使李世民一生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对其有所防范。现在闻听其死,心中忽然觉得为之一轻,李靖的诸般好处又浮上心头,遂对李治道:“传旨有司,赠其为司空、并州都督,谥曰景武,可给予班剑、羽葆、鼓吹待遇,让其陪葬昭陵。”
李靖因此获得了无尽的哀荣。
李世民说完这句话,忽然又怔怔地缓缓说道:“去岁玄龄等人陪葬昭陵,今日药师兄又将前去为伴。治儿,瞧如今的光景,我离大限之日已经不远,也该和你母后及诸大臣黄泉会面了。”
李治闻言大哭道:“父皇怎能说出这等不祥之语?父皇如今正在壮年,一场小病何足道哉,您难道忍心把儿臣孤零零地撇在世上?”说罢,伏在李世民身上大哭不已。
李世民伸手擦去李治眼泪,说道:“不许哭!”李治急忙止住抽噎,李世民接着道:“我早就说过,这副重担迟早要落在你的肩头之上。经过这一段历练,你成熟了许多,将来再有你舅舅等人辅佐,那是不会错的。治儿,人寿夭有期,为父为母者终有一日要离儿女而去,此为无法更改之事。你天性仁孝,定会长期想念,我与你母今后长眠地下,则心中足矣。”
李治依旧轻轻啜泣。
“如今国内事务已入正道,四境安定,你可在大臣辅佐下,依《帝范》所教行事,应该不会有偏差。”李世民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些隐隐不安。他停下不说,凝神思索不安来自何处,过了片刻,他从李靖之死想起李世来,方才知道来源,遂说道:“治儿,我一生推崇光明之举,不行阴谋权术之事。缘何如此呢?我平定天下又进位天子,文才武功卓著,天下之人不敢有觊觎之心。你自小长于深宫,不识人间深浅,难有我的际遇及威信,不过你今后在无忌等人辅佐下,终无大碍。然有一人,你不可不防。”
“不知父皇所指为何人?”
“兵部尚书李世。”
“李尚书行事谨慎,又屡立大功,他难道敢有异心吗?”
“他现在没有,将来也许没有,然他才智有余,又为勋臣,手绾兵权,若不能防患于未然,则有迹可寻时,无法克制!嗯,我一生不行权术之事,为了你今后皇位稳固,也只好来一遭了。”
“请问父皇,该以何法制之?”
“我若有一口气在,他不敢有任何异动。然我死后,你对他无一丝恩德,时间久了,定有变数。这样吧,我明日下诏黜之,若其接诏后不发一言,立刻赴任,待我死后,你可擢其为尚书左仆射,并亲之任之,可为你所用;若其接诏后徘徊顾望,不肯赴任,你可遣薛仁贵立即擒之,当场斩杀,以绝后患!”
李治当然言听计从。
第二日,薛仁贵领从人携带李世民诏命奔赴京城,他们来到兵部衙门,当堂向李世宣读圣旨。李世听到圣旨中贬自己为叠州刺史,他跪在地上不禁大惊。因为自己现在虽为兵部尚书,然贞观十九年时被授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实为宰相职,现在自己并无过错,却一下子被贬为正四品下,他一时难明其意。
薛仁贵宣读完圣旨,将之交给李世,李世双手接过,问道:“薛将军,皇上还有其他言语吗?”
薛仁贵摇摇头,说道:“下官今晨拿到圣旨,即飞骑前来向李大人宣读,并不知其他言语。”薛仁贵所言并不是谎话,他确实不知道为何原因将李世贬官,一路上还为此纳闷。至于后面的隐情,他不敢向李世托出。其临行前,长孙无忌将他召到一间密室里,吩咐道:“你午前须赶回京将圣旨向李世宣读,日落之后,他若还在京中,可持此金牌将其擒拿,并就地斩杀。”说罢,交给薛仁贵一面代表皇权的金牌。
李世又问道:“薛将军此来,是专程来宣读圣旨吗?”其边说边立起身来,显得问话很随意。
“不错,下官遵长孙大人之命,前来宣旨。”
李世一生用兵多筹谋,其料敌应变,皆契事机,现在突然被贬,实在毫无理由。薛仁贵为皇上近侍,仅有卫护之责,而无宣旨之职,他却受长孙无忌委派前来宣旨,实在透出蹊跷。李世在此一闪念间,已洞悉了李世民的意图,他近日对李世民病情早有耳闻,明白李世民如此做其实为身后事安排。想到这里,李世对薛仁贵道:“薛将军今日还回翠微宫吗?”
“下官明日方回。”薛仁贵老老实实答道。
“如此,请薛将军上复皇上、皇太子及长孙太尉,就说我深深感激圣恩。现在接了圣旨,立刻往叠州赴任。”
“莫非李大人连家都不回了吗?”薛仁贵见李世开始收拾简单的行装,不禁诧异问道。
“是啊,皇上如此紧急下诏,想叠州那里定有要紧事,还是早日赴任为好。薛将军,我要忙于收拾行装,马上就走,如此就不能与你叙话了,请多担待。”
薛仁贵惊讶得张大着嘴巴,想不透他为何如此匆忙。不过如此一来,长孙无忌吩咐自己的事不用办了,倒免了一番手脚。
片刻之间,李世已整顿结束,仅带领两名随从,跨上马向薛仁贵拱手作别。
李世民听说李世的这番举动,不禁叹道:“唉,他毕竟识破了我的心机。不过他竟然不停顿一下,连家门都不入,未免露出了痕迹。”
李世民自知大限将至,这日将褚遂良唤来,让其代拟遗诏。三日后,褚遂良将遗诏拟成,送入含风殿请李世民过目,此诏写道:夫天命之重,绿错奉其图书;天子之尊,赤县先其司牧。而功兼造化,桥山之树已阴;业致升平,苍梧之驾方远。至于平寇乱、安黎元、洒洪灾、攘大患,黄帝之五十三战,商汤之二十七征,以此申威,曾何足算!昔者乱阶斯永,祸钟隋季,罄宇凝氛,昏辰象,绵区作梗,摇荡江河。朕拂衣于舞象之年,抽剑于斩蛇之地,虽复妖千王莽,戮首车,凶百蚩尤,衅尸军鼓。垂文畅于炎野,余勇澄于斗极。前王不辟之土,悉请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并为州县。再维地轴,更张乾络,礼义溢于寰瀛,菽粟同于水火。破舟船于灵沼,收干戈于武库。幸李卫霍之将,咸分土宇;缙绅廊庙之材,共垂带绶。至于比屋黎元,关河遗老,或赢金帛,或赉仓储。朕于天下士大夫,可谓无负矣;朕于天下苍生,可谓安养矣。自栉风沐雨,遂成弭诊;忧劳庶政,更起沉疴。况乃汉苦周勤,禹胼尧腊,以矜百姓之所致也。道存物往,人理同归,掩乎玄泉,夫亦何恨矣!皇太子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属纩之后,七日便殡。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于枢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文武官人三品以上,并三日朝晡哭临,十五举音,事毕便出。四品以下,临于朝堂。其殿中当临者,非朝夕临,无得擅哭。诸王为都督、刺史任者,并来奔丧。其方镇岳牧,在任官人,各于任所举哀三日。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园陵制度,务从俭约。昔者霸陵不掘,则朕意焉。太原无从人见在者,各赐勋官一级。诸营作土木之功,并宜停断。
褚遂良体会李世民心意,拟诏时数易其稿,逐字斟酌。李世民阅后非常满意,说道:“可在‘诸王为都督、刺史任者,并来奔丧’一句之后,加上‘濮王、莱王,不在来限’。”
褚遂良急忙答应,当即在稿上注上此八个字。李世民不让李泰回京奔丧,深怕昔日魏王党再有异动,如此对新皇帝不利。
李世民闭目养神一会儿,然后睁眼说道:“遂良,此诏拟得过于华美,像其中所言:‘前王不辟之土,悉请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并为州县。’又曰:‘朕于天下士大夫,可谓无负矣;朕于天下苍生,可谓安养矣。’后人若见此等词句,定会讥朕自我吹嘘。你应该知道,此诏虽由你所拟,毕竟为朕之言语,对其中过于溢美之处,可以略作改动。”
褚遂良急忙答道:“陛下,臣拟诏之时,往往笔悬纸上难以下笔,深恐不能表达全貌。臣下笔之时,实际上已将陛下之功抹去不少,若再加改动,臣实在不敢奉旨。”
李世民此时无力多讲,就轻轻挥挥手说道:“朕有些乏了,你下去吧。此诏就如此定稿,待朕宾天之日,可立即颁行天下。”
“陛下……”褚遂良听到“宾天”一语,顿时泪如泉涌,有心想说话,终久不敢再说,遂躬身退出殿外。
李世民的担忧其实为多余的,后世史家写此,由衷赞道:“甚矣,致治之君不世出也!……其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类,庶几成、康。自古功德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也。至其牵于多爱,复立浮屠,好大喜功,勤兵于远,此中材庸主之所常为。然《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是以后世君子之欲成人之美者,莫不叹息于斯焉。”
世人常常爱求全责备,然后人提起李世民,往往多溢美之言,对其“牵于多爱,复立浮屠,好大喜功,勤兵于远”等诸多所谓的缺失,常常视而不见,由此可见后人对其极为爱戴。
李世民一日又一日躺在含风殿内,身上苦楚未有一丝减轻,反而日益加重。御医们百般调治,终久束手无策。李治向长孙无忌说道,不如将李世民搬回京城诊治,也许会有结果,长孙无忌坚决不同意,说李世民如此虚弱的身体,哪经得起如此折腾。
五月过后,李世民的身子更糟,其周身浮肿,面孔肿得变了模样。长孙无忌见诊治无效,对太医令大发脾气,骂道:“你们往日里自恃医术高明,皇上如今有病,你们怎么越治越糟?哼,皇上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问罪你们。”
太医令也无计可施,心道皇上食丹中毒,无药调治,怎能独怨我们!长孙无忌现在权倾朝野,当此盛怒之时,他不敢与其犟嘴,只好小心回答,然后再苦思疗法。
其实李世民到了现在,任何药石用在他身上也毫无功效,其强撑至今,无非靠其肌体自身维持罢了。到了五月八日,李世民召长孙无忌入殿,想独自对他说一些要紧的话。孰料长孙无忌一进殿门,看到李世民那令人撕心裂肺的模样,不禁悲从心来,就此呜呜大哭起来。二人从小为伴,后来又成为至亲,诸般情谊混杂在一起,非是简单的君臣关系。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费力地抬起手来抚在长孙无忌的面庞上,替他拭去泉涌似的泪花,叹道:“无忌,我唤你前来,有大事要说。你如此哭哭啼啼,我们如何说话?”李世民说完,忽然明白长孙无忌如此大哭,实为悲己将与之永诀,也不禁哽咽起来。
长孙无忌大哭道:“陛下……陛下……臣见到陛下如此模样,实在心痛如割……”
李世民此前与人诀别时,其最大痛处即是今生再难与人相见。现在自己病重,心里早知道离辞世不远,与长孙无忌等人相见的时辰无几。那一时刻,他不禁悲从心中来,也陪着长孙无忌流泪不已。
他们相对而泣,实在无法说话,过了好长时间,他们方才止住哭泣。然经此一折腾,李世民又耗去许多精力,没有力气对长孙无忌说话,遂让长孙无忌退出,说道:“我今日歇息歇息,你明日带治儿和遂良入殿说话。”
第二日为五月九日,李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三人早早地候在含风殿之外。殿内,太医令带人正为李世民侍候汤水。
过了半个时辰,太医令等人方才出来。太医令将长孙无忌拉到一边,小心说道:“瞧皇上的光景,今日很不好,你们入内后拣要紧的话说,不能让皇上耗力太多。”
长孙无忌点头答应,与二人一起入内。
李世民躺在病榻上微闭双眼,看到三人入内,轻声道:“你们来了,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说。”
李治不禁轻轻啜泣起来。
李世民轻轻地摇摇头,说道:“不可再哭!”李治急忙止住哭声。李世民目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示意二人靠近一些,将手抬起拉着二人之手,殷切地说道:“我自知大限将至,今日召你们来,要将大事托付给你们。”
“陛下……”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心里非常明白李世民离死不远,有心想再宽慰几句,又觉得于事无补,唯有流泪不止。
李世民费力地抬起右手指了李治一下,说道:“你们当初言称治儿仁孝,极力推荐他继为储君,我遂群臣之意立治儿为皇太子。治儿入东宫以来,勤勉学习,练达政事,堪称仁孝,可为大唐天下之主。无忌、遂良,我此刻心中有千言万语,然无力说出。一句话,治儿毕竟年轻,你们今后要好好辅佐他,将天下事办好。”
两人心里明白,皇上临终之前,指明自己为顾命大臣。长孙无忌既为勋臣又为国舅,当然为顾命大臣;而褚遂良为朝中新贵,新进位为中书令,却能成为顾命大臣,他事先实在难以想到。两人齐齐地跪在榻前,向李世民叩首道:“臣遇此大恩,愿尽心竭节,鞠躬尽瘁,全力辅佐太子。”
“起来吧。自今日开始,你们二人就依此办事。”李世民又将目光视向李治,说道:“若无忌、遂良在,你勿忧天下!”
李治也跪下叩首道:“儿臣奉旨。儿臣今后每遇大事,定事先与其商量。”
李世民让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顾命大臣,其实他心中还有一个人,即是被贬出京的李世。后来李治即位,果然召李世回京,授其为尚书左仆射。有此三人辅佐李治,保证了大唐延续贞观年间的做法,使大唐国势保持了蒸蒸日上的势头,后世称此段史事为“永徽之治”,此为后话。
李世民说完这些话,已是大汗淋漓,无力多说。这时,他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对褚遂良说道:“无忌随我多年,忠心耿耿,我有天下,多其力也。只是他性格耿直,不知世人心内幽暗。我死以后,你要多替无忌操些心,不能让小人进谗言以毁之。”
褚遂良躬身领旨,然心里纳闷,长孙无忌现在实为首辅,又为国舅,何人敢打他的主意?
李世民一生识人用人,实有他的过人之处。他现在嘱咐褚遂良让他保护长孙无忌,实在大有深意。后来李治即位,武媚娘渐渐专权,许敬宗也在朝中大行其道,许敬宗秉持武媚娘的意思,捏造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意图谋反,一下子扳倒了二人。这样,褚遂良自身难保,更谈不上保护长孙无忌,则李世民可谓一语成谶。
三人见李世民神情疲惫,无力说话,遂躬身退出。李世民这时又忽然想起一事,唤回李治,嘱咐道:“我死之后,你千万将《兰亭序》放入墓中。我一生独爱此帖,就让它陪葬吧。”李治含泪答应。
是夜,李世民崩于含风殿,终年五十二岁。其死后,有司为其上谥号曰文皇帝,庙号曰太宗,后世从此称李世民为唐太宗。
李治遵从李世民遗愿,将《兰亭序》放入其墓室枕前,并将其母长孙皇后与李世民合葬一起。这样,李世民一生最爱的人和最爱的物件,从此又归于一室。
墓室前,镶嵌有六块石画,即是有名的《昭陵六骏》。
李世民驾崩,天下闻此噩耗皆为之举哀,四夷之人入仕于朝者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恸哭,他们依本族风俗剪发、面、割耳,以致流血洒地。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执失思力等人痛哭流涕,向李治请求,要求杀身殉葬,李治坚决不许;松赞干布闻听此讯,极为哀伤,以婿礼遣使吊祭,献金银珠宝十五种,请置李世民灵前,并致书长孙无忌,表示效忠李治,其中写道:“天子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当勒兵以赴国除讨。”李治感于这些人对父亲的一片忠心,就召来阎立德、阎立本兄弟二人,让他们画出归附中国的十四位外国君长之像,再琢石为像立于昭陵之前,此十四人为:
突厥颉利可汗左卫大将军阿史那咄苾;
突厥突利可汗右卫大将军阿史那什钵苾;
突厥乙弥泥孰俟利苾可汗右武卫大将军阿史那思摩;
突厥答布可汗右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
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夷男;
吐蕃赞普松赞干布;
新罗乐浪郡王金贞德(女);
吐谷浑乌地也拔立豆可汗诺曷钵;龟兹王左骁卫大将军诃黎布失毕;焉耆王左卫大将军突骑支;
于阗王右骁卫大将军伏阁信;
高昌王左武卫将军麴智勇;
婆罗门帝中天竺王阿罗那顺;
林邑王范头黎。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李治即皇帝位,即是后世所称的唐高宗,次年改元为永徽元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