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唐太宗2·大治天下》 第一回 渭水便桥退突厥 弘文书馆辩治乱 李世民登基之日,颉利和突利可汗率领二十万兵马进犯至武功县。李世民闻讯大怒,斥道:“乘人之危!突厥以为我国中有大变,朕又刚刚即位,所以倾国而来,妄图捞些便宜。哼,朕若示之以弱,闭门拒守,他们必然放兵大掠。敬德来了没有?” 尉迟敬德出班奏道:“臣在。” “朕授你为泾州道行军总管,可带领十万兵马速速出城,前去迎击。” “臣领旨。” 李世民又将目光转向杜如晦:“如晦,你可拟旨让李靖、李世提兵前来。另飞鸽传书给张万岁,让他暗暗转告无忌领兵回京。有了这两路兵马,只要敬德能抵挡一阵,谅颉利也讨不到好处去。” 杜如晦和尉迟敬德转身出殿。 看着他们两人走出的背影,李世民叹了一口气,感叹道:“自古以来华夷之防甚明,看来还是有一些道理的。颉利就不用说了,像突利刚刚与朕盟为兄弟,明知朕新近即位,理该庆贺才是,没想到他却选择这样一种庆贺方式。” 萧瑀拱手道:“陛下,突厥向来人面兽心,善于趁火打劫。盟为兄弟?那是作不得真的。对他们,只能兵来将挡,以牙还牙,方能灭其威风。” 这时,魏征出班奏道:“陛下,臣不敢苟同萧公观点。如今陛下刚刚登基,天下不平,国内还未安定。突厥虽兵临城下,却不宜大动干戈。臣以为,兵不血刃。” 萧瑀瞪了魏征一眼,斥道:“你懂什么?还想在这里扰乱陛下的心智。”魏征神色安然,淡淡说道:“微臣现在忝为谏议大夫,提出自己的意见是本官的职责。”不软不硬把萧瑀碰了回去。 李世民神色严峻,轻轻哼了一声制.99lib.止了他们的争执,说道:“兵不血刃?如今突厥兵临城下,难为其能啊。下步行止,要看敬德这第一仗打得如何。” 尉迟敬德不负李世民的重望,他领兵悄悄到了泾阳,在突厥兵犯京城的必经之地设伏,一下子吃掉了其前锋一万兵马。消息传回京城,全城人皆为之振奋。 然而颉利受挫之后并不减弱进攻的势头,他重新调整了部署,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尉迟敬德毕竟没有为帅的经验,勇猛一击之后再无后续之力,难以招架突厥的三路大军,只好且战且退,一直退过了渭水。待突厥的进攻势头缓了下来,他才扎住阵脚。 颉利站在渭水边遥望长安,扭头唤道:“传执失思力。”执失思力和其父执失武曾经跟随过李世民,那是建唐之初攻取霍邑的时候,他们父子二人被始毕可汗派来帮助李渊。执失思力今年二十七岁,勇力过人,更兼思路敏捷,能言会道,是突厥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 执失思力现正在军中效力,闻听召唤,急忙来见颉利。颉利说道:“你入长安城去见李世民,就说我和突利将兵百万,很想入城看看。他若识趣,早早将金帛贡来,免我动手。” 执失思力不带从人,单骑潜往长安。此时长安城内杂居各色人种,进出一位异域人氏并不惹眼,执失思力轻易就混入城内,很快来到朱雀门前。此时已近薄暮时分,执失思力对宫门守卫说:“我是突厥汗国的特使,容请向鸿胪寺通禀,就说我有急事相见。” 此时突厥兵临城下,正是非常时期。闻听突厥特使来京,鸿胪卿唐俭不敢怠慢,急忙将此消息通报给尚书左仆射萧瑀、尚书右仆射封德彝。两人此时正在显德殿内与李世民一起议事。李世民听说后,抬眼道:“执失思力?想不到颉利派他为使。说起来,他还是朕的故人。嗯,传他进来。” 殿内,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也在场。 李世民道:“颉利兵临渭水边,想来觉得自己有些资本了。你们猜猜,执失思力的来意是什么?” 封德彝笑道:“颉利肯定还是老一套,无非威胁几句,索要些金帛。” 李世民道:“不错,他肯定会这样。唉,敬德这次虽得首捷,毕竟没有挡住颉利的进攻势头,让他有些得势了。如晦,看样子敬德只是一员虎将,让他全盘掌握军机,可能有些勉强。” 杜如晦答道:“事起仓促,敬德率领并非趁手的队伍,取得一次大捷已经不易。毕竟突厥军数倍于他啊。” 说话间,通事舍人入殿禀报,说执失思力已到殿外。李世民正襟危坐,脸现严肃之色,然后召执失思力入内。 执失思力入殿后并不行跪拜礼,拱手揖道:“唐皇在上,本人奉大汗之命,忝为特使,专向唐皇申达大汗之意。” 李世民神色严峻,森然道:“执失思力,你来得正好。朕与颉利、突利新盟不久,朕刚即位,他们就带领兵马犯我边境,入我国内欲纵兵大掠,是何道理?” “陛下,大汗此来并无他意。不过想问问既有当初之盟,为何所贡金帛拖延至今未见?”执失思力所说中土之语甚是流利,朗朗上口并无阻碍。 一旁的封德彝斥道:“颉利太过贪婪!我朝岁岁按例输入金帛,以馈其乏,缘何动辄加码?我朝已非昔日困顿之时,你们那区区二十万兵马何足道哉!我皇素以英武著名,若驱动天兵,谅颉利万无藏身之地。我皇隐忍至今,不愿擅动刀兵因而扰民,你们难道不能体会我皇的这番慈悲胸怀吗?” 李世民挥了一下手,示意封德彝等臣子不可再插言,和颜悦色道:“执失思力,你与乃父当初随朕征战之时,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如今颉利大军压境,欺我新近登基立足未稳,此事若让你来评判,你认为合适吗?” 执失思力脸现羞愧之色,头略略低下。他默言良久,然后说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请屏退左右,我有话说。” 待众人退出殿外,执失思力伏地叩道:“陛下,刚才小人忝为特使,不能全礼,望乞恕罪。” 李世民走过龙案,上前将执失思力搀起,温言道:“朕知你心,不枉我们当初征战时结下的友谊。起来吧,我们坐下慢慢说。” 执失思力不敢平身与李世民相对而坐,而是欠身半坐,一副很局促的样子。他以前与李世民相处的时候,李世民仅是军中主帅,待部下很亲切,执失思力和他年纪相仿,又是异域之人,李世民就又多了一番客气。眼前的李世民已为大国皇帝,一身赭黄色的龙袍罩在身上,脸上虽神色平和,然不怒自威,让执失思力从心底里泛出畏惧之意。 李世民让宫女为执失思力奉上一盏香茶,说道:“想起我们初次相见的时候,都是毛头小伙子。时间过得真快,如今我已年逾三十,算来你也该是二十七岁了。现在有了几子几女?” 李世民这样问话,令执失思力一阵轻松,答道:“禀陛下,小人现已有三女,无奈命运不好,尚未有一子。”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塞北苦寒之地,气候使然啊。”忽然又哑然失笑,“看我想到哪里去了,生育之事怎能与气候扯上关系?哈哈。” 执失思力也陪同笑了起来。 李世民慢慢敛起笑容,直视执失思力道:“你让我屏退左右,到底有什么要紧的话说?” 执失思力站起拱手道:“陛下,大汗让小人传话儿,刚才已经说过了。小人还有一番肺腑之言,想单独说给陛下听。” 李世民挥手道:“不要多礼,坐下慢慢说。” 执失思力并不坐下,侃侃而谈:“陛下,大汗此次领兵犯境,就是瞅准了陛下登基不久,立足未稳。大汗此次尽出精锐,若让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的两支兵马来相抗,恐力不从心。陛下若想大获全胜,非倾国中一半兵力不可。这样,就需要调兵的时间。”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颉利就是瞅准了这个空当,想有所图。你对我说实话,颉利到底想图什么?” “很简单,他就是想逼陛下贡献金帛,并无他意。他私下里曾经对属下说过,陛下此次若给予大汗岁贡之倍,定会退兵。” “哼,乘人之危!你们应该知道我的脾性,朕遇强则强,若示以威风想捞些便宜,那是没有结果的。不错,无忌和敬德的两支兵马,合起来不足十五万,然我还有后续之兵,李靖和李世的大军已经开始南下。我再率京畿之兵亲征,则我军不下四十万,颉利能是对手吗?大唐今日已非往日困顿之时,国内诸贼皆平,国力倍增,颉利若想逞强,尽可放手过来。” “然则如此一来,京师之地征战之后定会哀鸿遍野,大汗虽战败铩羽而归,然陛下国土破碎,亦恐非陛下之愿啊。其实此次大汗唯索金帛,而陛下想休民生息,这场战事说什么也打不起来。何况,陛下现在送给大汗的金帛到了塞北无可花费的地方,大汗将之贮于库房,终有一天,这些金帛还是陛下之物。” 李世民大惑不解,瞪大眼睛问道:“你这句话让我犯糊涂了,又作何解?” 执失思力黯然一笑,凄然道:“小人父子从征陛下多日,亲眼目睹了大唐的兴起,衷心佩服太上皇和陛下的英武绝伦。反观我国,境遇每况愈下。如今各汗之间猜忌严重,颉利与突利、郁射设之间矛盾重重,各行其是。尤有甚者,颉利可汗轻族人重外人,与薛延陀等部落打得火热,那薛延陀狼子野心,颉利可汗这样做,无异是引狼入室。唉,外人看来汗国貌似强盛,然内部危机四伏。小人和父议过,不出数年,汗国就会分崩离析了。小人此次出使,其实也存有私心,万一将来真的这样,望陛下能伸出援手,使我们有一方托庇之地。” 执失思力的这番话让李世民极度震惊。以前他也曾听说过东突厥内部不和,不料已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他又想起了秦二世、隋炀帝等人,看来一个大帝国分崩九九藏书离析的原因不在于外力,关键还在于内因!这使他忽然萌发了一个朦胧的想法,今后对付东突厥的手法要有所变化,不与其发生正面冲突,静待其乱,再定下步行止。 李世民心里这样想,脸上并未现出异样的颜色,好半天才慢悠悠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上次在豳州时,突利也曾与我盟为兄弟,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好,我答应你。太上皇曾授尔父为右卫大将军,从今日起这个封号由你继承,朕另授尔父为大上将军,你以为如何?” 执失思力闻言后立刻下拜,叩首道:“谢陛下,小人此生定当追随陛下左右,再无二心。” 李世民笑眯眯道:“平身。今后你不可如此多礼,朕与太上皇一样,性子是比较随便的。尤其单独面对时,你如此多礼就显得有些生分了。” 执失思力又叩首道:“小人虽生于荒蛮之地,也知道君臣的礼仪。今日既被陛下授以官职,即是大唐之臣,敬君礼上,那是一点也不能乱的。” “好了,起来吧。朕向来没有华夷之防,只要是大唐之臣,朕都一样看待,你尽可放心。史大柰原是西突厥子弟,现在一样成了大唐的重臣。” “臣明白。”执失思力又叩了一下头,然后慢慢立起身来。 李世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见外面夜色已浓,因说道:“你风尘仆仆而来,肚内定是饥了,晚上就同朕一起进膳吧。来人,传膳侍候。” 烛光下的膳案边,李世民一面吃一面与执失思力说话,心中也形成了此次对付颉利的大计。执失思力诚惶诚恐进完晚膳,然后低头告退。 次日早朝时分,只听景阳钟声中,净鞭啪啪啪三响,百官鱼贯入朝。过了一会儿,李世民入殿就座,接受百官朝拜。 唐俭首先出奏道:“陛下,颉利兵临渭水,现派来特使执失思力候在殿外。” 李世民道:“宣他进来。” 执失思力在通事舍人的引导下进入显德殿,依突厥习俗向李世民施了礼,然后将颉利之语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颉利与突利二汗将兵百万,今已至渭水,专候陛下回话。” 李世民听罢大怒,拍案而起,斥道:“朕与尔汗面结和亲,赠遗金帛,犹昨日耳。如今尔汗自负盟约,引兵深入,难道于我无愧吗!执失思力,你虽为戎狄,亦有人心,何得全忘大恩,自夸强盛!左右,先把他拉下去立刻斩首,让颉利明白朕的态度。” 执失思力听后大惧,伏地请求饶命,说道:“陛下,自古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望陛下念小人对唐积有薄功,乞饶一命。” 萧瑀、封德彝也急忙出班,请李世民息怒,言称为维持大国风度,不能斩了执失思力,应当以礼遣送。 李世民慢慢坐回龙椅,脸色依然严肃,忿忿说道:“执失思力,看在你往日曾经从我征战的情分上,萧公、封公又替你求情,朕暂时饶你一命。然现在把你放回去,颉利必然认为朕怕他,愈益骄横。这样吧,高侍中,先将这人囚于门下省,由你严加看管,不许出外一步。” 高士廉领旨将执失思力引出殿外。 李世民又站起身来,说道:“众卿要奏别的事情,暂时先放一放,先把这件事情办好再说。如晦,兵调得怎么样?” 杜如晦奏道:“遵陛下旨,臣已派人持符急调六军前来,计有参旗军、鼓旗军、元戈军、平道军、天纪军、天节军,现在城外候旨。”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如晦办事不错,他们来得还算迅速。秦叔宝、史大柰、段志玄。” 三人同时出班,齐声道:“臣在。” “你们三人带同参旗军、鼓旗军、元戈军沿渭水西行,即刻出发。” “臣领旨。”三人到杜如晦那里取了兵符,立刻出殿。 李世民又唤道:“侯君集、薛万彻、马三宝。” “臣在。” “你们三人带同平道军、天纪军、天节军自京城南向北包抄过去。”侯君集、薛万彻、马三宝三人领旨出殿。李世民这会儿站在显德殿内,浑然忘了自己是一名新即位的皇帝,倒似一位叱咤风云的军中主帅。 安排了这些事儿,李世民颜色稍和,对百官说道:“大家都散去吧,请各归本职,照常署理公事。萧公、封公、高侍中,还有玄龄、如晦,你们随朕到阵前走一回。” 李世民不带仪仗,背后仅带领甲士五百骑。经过玄德门的时候,李世民看到常带领部下向自己跪伏行礼。他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玄武门”三个大字,回思不久以前在此门后发生的事情,心内不由得百感交集。他眼睛有些湿润,遂一挥马鞭猛叩马腹,队伍加速了前进的步伐,从城内一驰而过,急速冲出了开远门。 田野上正是秋熟的季节,黄色的粟米秆、红色的黍米秆横躺在田间,其枝秆上的穗已被农夫剪下,脱粒贮藏。田间有许多忙碌的人影,他们要将粟米秆和黍米秆收集到一起,以为冬用薪柴。一些人开始深耕晒垡,再耕耙收墒,以备播种冬麦。李世民指点着田间对萧瑀说:“萧公你看,百姓刚刚收获,若任由颉利纵兵大掠,百姓就会缺粮无食。看来颉利此来也是处心积虑啊。” 萧瑀忧心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此战一开打,这里的百姓就要遭殃了。” “不错,不误农时为百姓之根本。我刚刚即位,又岂能兴兵使生灵涂炭?” “然则陛下调兵甚急,已经摆好了决战的架势,臣观此战不可免。陛下,你仅带这数百骑与颉利相对,是不是过于轻率了?陛下以万乘之躯涉此凶险之地,还是慎重一些好。” “不妨,这里是京畿之地,不是他颉利的地盘,即使遭遇不测,放手一搏,我也有胜算。萧公,你已随我多日,我如今年龄渐长,岂是逞一时之勇的匹夫?” 身后的封德彝等人见李世民如胜券在握,虽知他是一位谋虑周全之人,然颉利大兵压境,以这区区数百人前去相抗,打破脑袋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何妙计,心中的疑惑一时难释。 群马一路向京城西北方向疾驰,转眼间他们已到了渭水南岸,这里的河面上原来搭有一座木桥,唐军撤退到这里的时候,被尉迟敬德下令一把火烧掉了,水中还残留着黑黑的桥桩。李世民停马向北岸望去,只见那里旗幡猎猎,突厥兵马已经凭地势扎下了许多帐篷。李世民稍一凝神,转头道:“如晦,你派两个人涉水过去,通知颉利和突利过来,我们隔水对话。” 渭水并不算深,两名甲士涉水过去,最深处仅及脖项,只不过水流甚急。两人张开臂膀奋力划水,斜斜地到了下游一里处方才登岸。 封德彝在马上向左右观看了一阵,并不见唐军踪影,忧心道:“陛下,颉利系豺狼之人,若无势相迫,愈益猖狂。我们仅有这数百人,万一他大驱兵马,我们岂不束手就擒?” 李世民道:“他不敢!我扣下执失思力不令其归,就表明了我的态度。如今两国正面相对,我朝又非无实力,在此京畿之地,颉利知我不会摆空城计的。你们尽可放心,我自有主意,呆会儿你们听了我和颉利之语就知端的。” 杜如晦道:“敬德退过渭水之后,臣已令他收缩兵马隐于山中,现在也正带兵向这边运动。有了这三支兵马,谅颉利不敢妄动。” 说话间,只见对面营盘里驰出一群马匹,马蹄过处扬起了一片尘埃。瞬间,他们由小变大,已经到了对岸,为首两人正是颉利和突利。那颉利刚刚站定,立刻扯着嗓子喊道:“好一个李世民,大军前来你不主动来拜见,反而扣下了孤的特使。” 李世民反唇相讥道:“当初我们豳州之盟时,已经说好互不侵扰。大唐早已不向你称臣,实为睦邻友邦。朕刚刚即位,你应该具礼前来祝贺才是,缘何撕毁盟约,擅自兴兵,莫非欺我大唐无兵马?” 颉利道:“孤已经见识过唐军了,那尉迟敬德号称中原的第一虎将,已经败下阵去。” 李世民不理颉利的茬儿,微微侧头对突利说道:“突利兄弟,你知为兄登基,是想来亲自庆祝一番了。” 李世民的这句话语含讽刺,突利不好作答,一丝羞色染红了脸庞。 李世民又哈哈一笑,转向颉利,说道:“不错,敬德是吃了败仗,不过他有一种宁折不弯的劲头儿。瞧,他又来了。” 众人凝神倾听,果然听到了隐隐的鼓钲声音。这声音一开始似远在天际,沉闷而又飘渺。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增强,其中又杂有如风的马蹄声响,似卷地而来的雷霆。很快便能看到,在李世民的身后,有三股唐军呈扇面向渭水边齐头并进。 李世民仔细观察对方的动静,就见颉利和突利张大着嘴巴,呆呆地看着由远而近的唐军队伍。他不再主动与他们说话,两岸出现了片刻的冷场。 颉利此来,本意想李世民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强迫李渊退位,刚刚当了皇帝,不能很快平复国内的各派势力。自己大兵压境,他定会措手不及的。谁想李世民一点都不示弱,先是派出尉迟敬德主动迎击,继而扣下执失思力,再亲自来到渭水边,仅带数百人,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颉利知道李世民的性格:虽然勇猛然不打无准备之仗,必然伏下厉害的后援。眼前漫山遍野而来的唐兵,即是很好的注脚。 颉利看到唐军身影的时候,已令手下摇动红旗,招呼大队突厥兵马来渭水边排阵。一时间,渭水两岸,两军人影幢幢,一派忙碌的景象。看到双方队伍稍稍排定,颉利大声道:“李世民,我们就今日决战一回如何?”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兵者,凶器也。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岂能擅动刀兵?我们以前曾有豳州之盟,毕竟是友邦。颉利,你今日虽犯我国境,朕还要待你以礼。我们两人先单独谈谈如何?若谈不拢,再开打也不晚。” 颉利没有想到李世民来了后援之后,反而变了态度,他一时踌躇起来。李世民不待他回答,扭头大声道:“侯君集,速速派人搭起一座便桥来。” 侯君集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一挥手,就见从其身后的队列中冲出一行肩扛木料之人。 高士廉轻声问萧瑀道:“侯君集奉命来打仗,他带来这么多的工匠干什么?还随军携带了这么多的木料,不怕累赘吗?” 萧瑀也大惑不解,摇摇头。 一旁的封德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世民,?99lib?轻声道:“皇上出征,不论巨细每每谋虑周到,谅侯君集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 沿岸两军看到如此短的时间内,一座新桥就此搭成,不免叹为观止。李世民见工匠已退回阵内,桥面上空无一人,就伸手示意道:“颉利,请吧。”说罢,他跳下马背,缓步向便桥行去。 颉利迟疑了一下,也跳下马背,示意突利同往。突利不愿意再近距离面对李世民,就坚决地摇摇头。这样,颉利晚了几步,还是李世民最先走到桥中央。 颉利默默地走近,到了离李世民有三步距离的地方停下,两人默然片刻。还是李世民先说话道:“颉利,我们曾有盟约,有什么话派人来传即可。如今你劳师远征,何苦呢?若妄动刀兵,对你对我都不是好事。”说完,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颉利一时语塞。 李世民接着道:“你想说的话,执失思力全都告诉我了。唉,其实还是你的性子忒急了些。我刚刚即位,本想这几日派人北使,将一些金帛送去。我知道,塞北渐至冬天,用得上这些东西。” 颉
九九藏书
利道:“今年我那里遭遇大旱,所养牲畜比往年减了三成。我知道你刚刚即位,有些难处,然岁贡之物要加倍,否则我难以渡过难关。”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道:“不行,你一下子增加许多,我难以筹措。这样吧,自今年开始,往输之物可以增加三成,以补其歉。” 颉利摇头道:“不行,至少也要增加五成。我辖下部落甚多,东西太少则难以兼顾。” 李世民目光炯炯,缓缓地摇摇头,颉利也不作声,顿时出现了冷场。 颉利凝视着李世民的脸庞,只见坚毅之中现出沉静若定的神色。颉利比他小了几岁,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气势被比了下去。颉利的目光又漫过李世民的身后,那里是排列整齐威武站立的唐兵。他的心思不由快速转动,心想若就此翻脸,两军对阵未必能讨到便宜,况且这里紧临长安,唐军后续之兵绵绵不绝。想到这里,他顿时为之气馁。 颉利轻叹了一声,说道:“好吧,我想你刚刚即位,也有许多难处,就先按你说的办。我立刻退兵,你要按承诺年年贡来。还有,执失思力要立即放回。” 李世民神色严峻,说道:“我知道草原男儿最重诺言,我们既有此盟,断不可再有反复。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办,我的兵马脚步也不会出境向北一步。你呢?会不会动辄来犯我疆土?” 颉利拔出一支箭羽,“啪”的一声将其折断:“鹰坠箭折,为我汗国誓言中之最重。我若违盟,犹若此箭!” “好的,我们就当着两军之面,刑白马而盟。你以为如何?” 两人寥寥数语,将一场战事消弭于无形。李世民答应送出金帛,用钱物维持了国内的安定;颉利此来本意就是索求金帛,看到威武的唐军,他也无胜算,实在不愿意开战。两人各有所获,就在这便桥上达成了盟约。 一匹白马被拉到桥边,侯君集手持利刃欲斩其头,以取血盟约。李世民挥手止住他,说道:“我们既免战事,不用杀马以为牺牲。可九九藏书刺其股取血一盏,即可盟约。” 须臾,侯君集遵旨刺马取血。两名兵士手捧玉盏,里面装着七成满的“土窖春”酒。侯君集将马血混入,清澈的美酒顿时变成红色。 李世民手端玉盏,面向颉利大声说道:“终我们两人一世,两国再勿相侵扰。” 颉利也大声道:“就是这话。” 两人仰头将血酒一饮而尽。 他们饮酒的时候,两军寂静无声,唯听到渭水的哗哗声音。两人饮完酒,随手一掷,将玉盏投入桥下水流中。这时,两军同时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声。 李世民目视颉利感叹道:“你听,他们其实也不愿意打仗。顺乎民意为君主的第一要旨,不可逆势而行。望我们各自珍重吧!” 颉利闻听如雷的欢呼声音,先是诧异,继而茫然,不解其中之味。他迟疑了一阵,拱手道:“如此,我就北归了。望你记着今日之盟,早日将金帛之物送来。”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金帛之物由执失思力带回,你尽可放心。你现在北归,恕我不远送了。” 两人拱手作别,回到各自军中。随后,两军后队变前队,缓缓班师。 李世民回到军中,众大臣拥上来询问究竟。萧瑀关切地问道:“陛下刚才与颉利会晤的时候,老臣以为,突厥豺狼之心,不讲信义。陛下挺身而出,有轻敌之嫌,我们实在担忧。孰料陛下胸有成竹,三言两语就说服颉利退兵,不知陛下用了什么妙计?” 李世民说道:“颉利所以敢倾巢而来,直抵京城郊外,则因我国内刚靖其乱,朕又新即位,以为我们不能敌。朕轻骑独出,示以轻蔑之意,又振我军威,表示必战之信心。这就出乎颉利意料之外,使之犹豫不决。颉利入我地既深,四周皆我士民,其必有惧心。朕敢于轻骑独出,不为行险,是已经料定了颉利的心机。” 萧瑀又问道:“然事先诸将争战,陛下不许,臣等实在疑惑得很哪。既而颉利自退,其策安在?” “朕观突厥之众虽多而不齐整,君臣之志唯贿是求。刚才若跨水进击,势如拉朽。又命长孙无忌、李靖伏兵于豳州以待之,突厥若奔归,伏兵迎击,大军蹑其后,取得胜利如反掌之间。所以不战的原因,朕即位日浅,国家未安,百姓未富,应当以静抚之。若开战,所损甚多,又与颉利结怨更深,突厥必然惧而修备,防范更严,且动辄犯境。我们利用这个空当,努力养威伺畔,一举可灭之。古人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就是这个道理。” 封德彝拱手赞道:“陛下神机纵横,臣等实在不及。陛下能体恤百姓,以智驱敌于无形,为我大唐天下之福。” 李世民眼望对面缓缓退走的突厥兵,似自言自语道:“天下之福?这句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他微一侧头,目视臣下道:“朕自幼爱枪习箭,生性善战,这几年又出征较多,看来跨马征战似为朕所长。如今太上皇将天下交给了朕,要治理好天下,仅靠打打杀杀是不成的。这些日子以来,朕辗转反侧,忧虑良多。众卿家,如今突厥的威胁暂时消除,大家都要倾全力来治理国事。至于如何治理法,朕还没有清晰的想法,还要听听众人的主意。” 李世民又沉思了一会儿,目视房玄龄道:“玄龄,明日早朝之后,诏京中三品以上文官及众学士,入弘文馆议事。” 次日早朝之后,群臣散去。三品以上文官在宫内用过早膳,就遵旨到了弘文馆。群臣入馆片刻,就听馆外一声大喝:“皇上驾到。”群臣急忙列队迎候,就见李世民不乘步舆,健步迈入馆来。他一进门,先挥手道:“众卿不用多礼。今后入馆来议事,不用像上朝时那么严肃,散漫一些最好,此为今后的成例。” 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刚刚被立为太子时,每每接见群臣皆威容严肃,臣子奏事时不免心中恐惧,深恐一言不当招致雷霆震怒,因此言语行动之间常常不知所措,顾虑重重。李世民起初看到臣下战战兢兢向自己奏事,有点好笑,又有些得意,觉得树立威严应该从点点滴滴做起。这种状态持续数日后,王珪上疏一道请其改正。其中谏道:“群臣恐惧,唯知禀受奉行而已,莫之敢违。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借使得失相半,乖谬已多,下谀上蔽,不亡何待!”这使李世民惕然警觉,当即赏赐给王珪帛一百匹。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每见臣下奏事,不再以严肃之色相对,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李世民用目光在馆中扫了一圈,朗声说道:“朕刚即位,突厥即兴兵来乱,遂有渭水之盟,如此算是暂时将边疆之事稳定下来。太上皇在位之时,朕与众卿家南讨北征,终于一统天下。以上这两件事儿已定,从今日开始,大家要将全部精力用在治国之上。” 杜如晦奏道:“陛下心怀仁慈,不愿兴兵扰民,可那朔方的梁师都这几日蠢蠢欲动。无忌来报,说那梁师都整军已毕,准备兵犯我境。”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昨天归京的路上,朕已与大家说过,所以不愿与颉利开战而和者,唯想以静抚民也。梁师都蕞尔小丑,值得我兴兵吗?如晦,可由兵部传令各州,让他们务必坚守,不让梁师都犯境即可。以后这几年,朕不想再妄动刀兵了。 “朕今日让众卿家来此议事,这就是原因之一。炀帝暴政,使天下大乱,群雄纷起。在座之人,多历两朝,对炀帝之失感触良深。萧公,褚亮,等一会儿你们可就此话题多说两句。唉,这些年群雄混战,虽被太上皇一一扑灭,然山河破碎,百姓凋敝,可谓民不聊生。目前除京畿之外,其他各地百姓逃散,田园荒芜。经户部统计,现在的民户数目,不及前隋最盛时的五分之一。昨日我与颉利盟约的时候,颉利说归去后要献马三千匹,羊万只,被我拒绝了。我让颉利归还所掠中国户口,并让他放回温彦博。马、羊皆由人所养,若人口不旺,何谈其他呢?” 温彦博是李渊派往突厥的使者,他出使的时候适逢玄武门之变,颉利起心侵扰中原,遂将温彦博扣下。 李世民接着道:“原因之二,是我朝的吏治不好。太上皇这些年将精力放在征伐上,他性格简慢,将国事多委以臣下。臣子中不乏忠谨之人,也难免良莠不齐,有些人背着太上皇自行其是。”说到这里,李世民向坐在前排的裴寂扫了一眼,裴寂看到李世民那锐利的目光,不由得低下头来。这时,李世民的声调变得高亢起来:“隐太子帮助父皇辅国,然不将心思用在正道上,肆意放纵臣下,使政刑纰缪,官方弛紊。唉,这吏治之道,为何就不能清明简约呢?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武德之初,李密降唐。京城之官欺他是一名降人,又以为他家中有金山银山,大小官吏都变着法儿前去勒索,这分明是前隋遗风嘛!他们的所作所为与虞世基毫无二致!对了,如今天下民户不及前隋五分之一,然我看各级官吏却不比前隋少。玄龄,你将这件事儿好好查一查,养着这么多的官吏加重了百姓的负担不说,还不知要多生多少事,该裁撤的就要坚决裁撤!” 李世民的音调一高,吓得群臣不敢多发一声,待他话音一停,满馆寂静。这使李世民又觉察到自己的严厉,遂展颜一笑,说道:“瞧我,一激动就跑了题儿。我刚才说的两个原因:一是外部的,一是内部的,因之形成了今日纷乱的情形。这正是我们今日要议论的话题:如何治理当今的天下。嗯,萧公,你先说说。” 萧瑀缓缓说道:“治理国家之事不可操之过急,须缓缓为之。譬如租庸调令和均田令订于武德七年并推向全国。现在看来,此两法在京畿收到了效果,而在京畿之外效果甚微,盖缘于时日太短。一项田亩制度尚且如此,要彻底改观天下之容,那是需要许多时日的。陛下让臣谈谈前隋之事,虽是过眼烟云,然恍在昨日。文帝将江山交给炀帝的时候,有户八百九十万七千,计口四千六百零一万;西京太仓、东京含嘉仓、洛口仓、永丰仓、太原仓及天下义仓充满,京都及诸州库,布帛各数千万;且四夷宾服,输贡者众。自秦汉以来,未见有如此富庶之朝代者。” 李世民插话道:“你提到秦汉,令我想起了这秦朝和隋朝,确实有相似之处。其祚运者短,又遇上暴君。不同的是,秦始皇首先是削平六国的雄主,其次才是肇始秦亡的暴君。隋炀帝和他相比,就显得一无是处了。” 萧瑀点点头:“陛下所言不错,秦隋祚运太短,和暴政休戚相关。臣曾经计算过,炀帝恃天下富饶,因而劳役不息。如建东都,开运河,修长城,进攻高丽,到各处巡幸等,十余年间,共征用人力……”说到这里,萧瑀记不准数字,一时语塞。 褚亮接口道:“合计用人口约三千零一十二万人。” 褚亮此语一出,举座惊叹。以前他们皆知隋炀帝滥用人力,但不知确切数字。隋最盛时人口为四千余万人,隋炀帝这样使用人力,基本上将国中丁男用过三遍。加上其后诸强争斗,伤亡又多,人口当然要锐减了。 李世民道:“然大乱之后能否实现大治?萧公刚才言道有待时日,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呢?还有,若实现天下大治,要采用什么办法呢?” 房玄龄说道:“百姓经历了多年的战乱,人心思静。陛下实行抚民以静之国策,臣想不出三年,即可实现天下大治。至于如何治理,陛下如今偃武修文,以教化百姓,当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萧瑀冷冷说道:“三年?房中书以为这是一场战事吗?何期其速耶?须知治国与征战是两码事儿。你以前多随皇上出征,未曾理政,这怪不了你。然不可妄发空言,若因言误国,那就是大罪了。” 这句话让房玄龄面红耳赤。一段时间以来,萧瑀、陈叔达、封德彝等人自恃为老臣,将房玄龄等人不放在眼里,议事的时候往往当庭驳斥。李世民理政要倚重他们,且想房玄龄等人也的确需要历练一番,就并不在意。但萧瑀刚才的这番话让他第一次有了一丝不舒服,本来今天来议事就是自由讨论,不拘对错皆可说出。然萧瑀自恃老臣,以训斥的口气动辄给房玄龄扣帽子,言语中也透出刻薄,就不合平等议事的初衷了。 这边的陈叔达点点头道:“对,若说三年实现大治,时日太短,臣看至少要有十年。须知打破一件东西容易,然建成一件东西就难了。” 群臣纷纷交头接耳,观众人神色,赞成萧瑀、陈叔达观点的倒有一大半人。 房玄龄不同意萧瑀、陈叔达的观点,说道:“不错,两法令于武德二年初定,然武德七年以前,征战频繁,无暇顾及。七年以后,皇上刚刚说过,隐太子不专其事,放纵大臣,未将全力用在以静抚民上。若拿过去的老眼光来看现在,什么都一成不变,不是积极的态度。” 李世民微微颔首。 这时候封德彝插进话来。房玄龄抬出了李世民刚刚说的话,他不好在此问题上继续纠缠,遂变换角度说道:“不错,房中书说得有理。如今陛下专事以静抚民,然不能像房中书认为的那样,搞什么教化百姓。要知道,秦始皇灭六国,隋文帝取代前朝,他们若采用教化的方略,断不能成。陛下,臣以为,天下大乱之后,若想取得大治,必须采用严厉决然的手段来训导百姓,而不是采用渐进之教化手段。如此,臣以为三年之内可以实现大治。” 封德彝的这番话引起了萧瑀、陈叔达的不满,以为这是他惯用的左右逢源手段,两人都重重地哼了一声。 群臣复又低头议论,只听馆内充满了嗡嗡的人声。这时,从馆内最后面冒出了响亮的声音:“若依封公此言来治理天下,则陛下与秦始皇、隋炀帝有何不同?莫非想陷皇上于不义之境地吗?”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后排缓缓站起一人,却正是谏议大夫魏征。 第二回 魏征强项驳重臣 唐皇思治求真言 封德彝听到有人反驳自己,且言语犀利,不禁愕然而顾,看到说话者是魏征,心里顿时涌出怒火。但他城府极深,尤其在李世民面前不愿如萧瑀那样横眉冷目对人,因淡淡说道:“魏大夫言重了。天下皆知我皇英武绝伦,岂能与秦二世、隋炀帝相比?当着皇上和群臣的面,你要分剖清楚,切莫将此罪坐在德彝身上。” 李世民眉头微耸,唤道:“魏卿,你到前面来,不可胡乱指责别人嘛。” 魏征慢慢走到前面,面向李世民站立,张嘴欲言,李世民忽然失笑道:“众卿皆坐,唯魏大夫独立,莫非众人皆醉你独醒吗?”他瞪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太监道:“糊涂东西,还立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为魏大夫看座?” 魏征坐了下来,恰巧与裴寂相邻,与萧瑀、封德彝侧面相对。李世民鼓励他道:“魏卿,那日突厥来袭,你在朝堂之上与萧公、封公等人观点不同,事后想起来,颇与朕意暗合。你为谏官,应该如此,当怀国家大事,谏群臣之失,亦包括朕之失处。封公,自古以来言官只要忠君体国,即使其言语中有失当之处,亦属平常。是不是这样?” 封德彝点头赞同。 魏征开言说道:“封公刚才所言,是让皇上威权独运,乾纲独断。察秦始皇、隋炀帝为政时,他们并不希望国家败亡,如嬴政号称始皇,是希望子孙为二世、三世,将祚运一直延续下去。惜其以一人之能,妄想慑服臣下,奴役百姓,难免失于暴政,终于亡国。前鉴不远,若陛下遵其故事以行之,不是又走到老路上了吗?”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历代君主视百姓为愚民,且妄行其是,败亡者居多。其实百姓为水,当权者为舟。若能顺应水势,则舟行自顺;若逆水势而行,则舟覆亦不为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魏征听后立起,拱手向李世民一揖道:“陛下既有此思,实为天下之幸。为君者爱民如子,从善如流,何愁天下不能大治?如今大乱之后,百姓畏厌强权,正是施行教化的时候。若上下同心,不出三年,则天下即可大治。” 封德彝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霍地站起,引经据典道:“夏、商、周三代以后,人心渐渐浇薄,所以秦朝专用法律,汉代杂用霸道。它们是想教化而不能,不是不想教化。陛下,魏征为一浅薄书生,不识时务,若信其虚论,必败乱国家。” 魏征不待李世民接言,当场反驳过去:“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于当时所理,化之而已。至于封公所说大乱之后不宜教化,相反的例子,历史上也多得很。昔黄帝与蚩尤七十余战,其乱甚矣,既胜之后,复致太平;九黎乱德,颛顼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化;桀为乱虐,而汤放亡,在汤之日,则得太平;纣为无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 魏征这番话援古引今,考之史籍,令陆德明、孔颖达、虞世南听后连连点头,封德彝闻言也一时语塞。魏征再接再厉,反问道:“若如封公所言人渐浇薄,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 封德彝顿时变得哑口无言。 萧瑀咳了一声,说道:“魏大夫的这番话,想来是有些道理。然上古之时毕竟遥远,以之证于今日,咳咳,恐怕就有些虚妄了。要知治国之道,最为实在,容不得一点儿虚无。” 封德彝感激地向萧瑀投去目光,两人以前在朝堂之上互相不屑,不料今天却走到一起来了。 魏征言语刻薄地揶揄道:“不错,萧公与封公皆是二朝重臣,理国能力罕有其匹。不过,有一点我倒要请教:炀帝之时,刑罚甚严,然终至亡国。太上 7687." >皇举事之后,广博仁慈,应之者众。这二者之间的差别,不知二公是否明白其中的缘由?”bbr> 萧瑀嘴巴张了一下,忽然嗅出了魏征言语中的蔑视之意,不由得大为震怒,沉声说道:“魏征,老夫已经隐忍你多次了。皇上面前,能容你蔑视上官吗?” 李世民挥手让三人都坐下,制止了他们的争吵,缓缓说道:“今天让众卿家来这里,朕本意希望大家畅所欲言,言无不尽。只要心向国家,说些过头之语,朕不追究。萧公,魏卿,辩论道理尽可放言,然不能人身攻击,你们要注意了。”李世民此刻隐隐地对萧瑀有些不满。“至于大乱之后为求大治,当以何处之?朕以为魏卿说的有些道理。如今天下疲乏,百姓亟盼天下大治,是人心所向。若施以教化,必能取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若专用刑律及杂用霸道,百姓皆谓我朝乃循炀帝之恶例也,势必心里抵触,战战兢兢不知所为。治理天下,倚朕一人之力断不能成,倚众卿之力亦不能成。须使百姓民心所向,上下同心,且教化渐深,则达大治。萧公,你以为朕对弓矢了解若何?” 萧瑀想不到李世民突然问此问题,有点摸不着头脑,愕然答道:“陛下爱弓马,天下皆知。”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朕少好弓矢,也一直以为自己深明弓矢之道。然近得良弓十数张,鉴赏之后以为不错,将其交给弓工鉴定,他们说‘皆非良弓’。朕问其故,弓工说:‘木心不正,则脉理皆斜,弓虽刚劲而出箭不直,则不能称为良弓。’这件事对朕刺激很大,知道朕悟出来些什么道理吗?” 萧瑀道:“唯学问一途无穷无尽,不能浅尝辄止。” “萧公说得对。朕以弓矢定四方,用弓可谓多矣,然还是不能全知其理。朕据有天下日浅,对治理天下的所知肯定不如弓矢。然弓犹失之,何况天下乎?魏卿,朕举这个事例,你知道朕想说明什么吗?”魏征对曰:“微臣体察皇上之意,一者,天下之大,穷一人乃至数人之力不能察,因此要虚怀若谷,察纳众言;二者,天下不比弓矢,弓矢不好可以弃之,然治理天下不知百姓利害和政教得失,则遗祸无穷。” 李世民向魏征投去赞赏的目光,说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虞监,你立刻拟旨。”虞世南时任著作郎,掌宫中文翰之事。闻听李世民召唤,他急忙起身,走到李世民身后的文案前。 李世民接着道:“自即日起,诏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以待朕随时召见,询访外事。另诏京内京外七品以上官员,每有治国良策,可以直接上疏于朕。” 李世民的话音一落,那边虞世南援笔立就,随即拿过来让李世民过目。李世民看了一遍,嘱咐道:“用宝后立刻明发。” 李世民又目视群臣道:“乱后易治,唯用教化,且抚民以静。这是既定国策,朕心已定,勿复再论。刚才封公、萧公和魏卿三人争论甚烈,算是开了一个好头。大家可以畅所欲言,不妨说得深入一些。” 封德彝拱手道:“陛下决心要抚民以静,其实与太上皇一脉相承。皇祖老子的教义中,以清静无为为主旨,陛下遥追先祖,古为今用,定然会大放异彩。”封德彝的这番话说得李世民拈须微笑,意甚嘉许。 众人听后,都知道封德彝又在这里大拍马屁,然碍着李世民的威严,不敢再吭声。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先祖教义博大精深,我为后人,当遥追其英烈,渴望有成。凡事皆须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农时为本。怎样做到不失农时呢?就在于人君做到简静。如果兵戈屡动,土木不息,即使不想夺农时,那也枉.然。” 魏征以手加额道:“陛下所言极是。若想安人宁国,唯在于君。君无为则人乐,君多欲则人苦。” 封德彝反驳道:“魏大夫此言有些不通,若把天下兴亡的责任都推在君主一人身上,是不是有些偏颇呢?我们作为臣子,应该尽什么本分呢?” 魏征道:“主明臣忠,终归要由君主来做表率。”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王珪站起身来,面向李世民道:“抚民以静,唯在教化,这是陛下定下的国策,那是不错的。说到这施行者之责任,正如魏大夫所言,君主之责任最为重大。想秦始皇与汉武帝,对外穷极兵戈,内则崇侈宫室,这样将人力用尽,祸难就随之而至。他们难道不想安人宁国吗?非也,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做。刚才也说到隋炀帝,其殷鉴不远,在座多数人都亲历其境。臣不想再说其弊,只想说一点,伏愿陛下慎终如始,方尽其美。” “说下去。”李世民点头道。 “做事之初则易,终之实难。若想取得国家大治,须抑情损欲,克己自励,方能善始善终。”王珪一字一顿,缓缓说出。 李世民想了一下,笑道:“王卿,你的话朕记下了。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朕知道这个道理。不过现在刚刚开始,说这话过早。反正今后我们相伴的时候长着呢,朕若不能坚持,你们作为谏官,要当即指出,朕一定虚心接受。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不可离题太远。如晦,你虽主持兵部,然也不能不问外事。听了众卿之言,也要说说你的想法。” 杜如晦起身道:“譬如行军打仗,由陛下定下方针大略,剩下的就由臣子来执行了。说到这治国之事,臣见识浅薄,不敢妄言。然臣想,这抚民以静并施以教化,毕竟题目太大,需要有诸多细致措施辅之才行。其实陛下刚才已经做了两件具体事儿,一是裁撤冗员,二是求谏与纳谏。这几日,臣和玄龄兄曾议了几回,有这么几条。” 李世民大为兴奋,说道:“人言‘玄龄善谋,如晦善断’,你们两人若结合在一起,所谋定是很完善的。哈哈,这么多年你们两人一直在一起,朕现在把你们分开,这是朕的错处了。”房玄龄现为中书令,杜如晦为兵部尚书,两人所辖事体确实截然不同。 杜如晦目视房玄龄道:“玄龄兄,你的口才比我好,还是由你来说吧。” 房玄龄摇摇头,又向他重重地摆摆手。 杜如晦转头道:“要想取得天下大治,抚民以静施以教化为根本。还有四条措施,那是一条也不能少的。 “一者,前隋奢费,耗尽国力,使百姓心冷。所以从现在开始,宫内及百官要去奢省费,以俭朴为务,不可再造宫室,追求奢侈,此为第一要务。 “二者,均田法及租庸调法由隋文帝兴之,其主要意义在于规定百姓应该承担的徭役,惜被炀帝破坏,其滥征民力,劳役无时,终致败亡。要使百姓安静,必须轻徭薄赋。如今国家初创,仓库犹虚,没有丰裕的钱帛予以给复和免赋。这就需要严格按‘两法’的规定办,多一粟多一绢,也不可妄动百姓。 “三者,要选用廉吏,做到人尽其用。陛下求贤若渴,此条不用多说。唯有一点,刚才魏大夫说到主明臣忠,这一点很重要。若如是,则政治清明,廉吏竭尽其才,佞臣也要收拾起劣处以取信陛下,与群臣相处。 “四者,要使民衣食有余。君依于国,国依于民。搜刮百姓以奉君,就如割肉以充腹,当其腹满之时其身自毙。有句俗话说‘小河无水大河干’,反之,若小河水盈,则大河充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世民凝视了房玄龄和杜如晦一下,心中忽然晃过一个念头,然没有往深处想。他站起身来,赞道:“如晦说得好,这里面也有玄龄的功劳。魏卿,众卿家,你们一心向朕,何愁天下不能治呢?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这四点,朕已经记下了,当刻骨铭心。” 不知不觉已过午时,李世民的肚子已饿得叫了起来,因笑道:“忙而忘食,这是朕的不是了。传尚食局,为我们每人准备一份便饭。如晦说要去奢省费,就从今天做起吧。” 李世民在人群中看见韦挺,就将他唤了过来,问道:“记得袁天纲说过,他曾经为你和王珪、杜淹三人卜过,现在你们果然一殿为臣。看来他卜得还是准的。” 韦挺答道:“袁天纲、李淳风两人确实为异人。事实如此,不由得人不信啊。” 李世民悠悠说道:“是啊,这两人飘荡无所,不知又云游到何处?如今天下已定,该是他们还朝的时候了。韦挺,如何探访到他们的踪迹,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韦挺的住宅在通义坊内,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长安达官贵人的私宅大多这样建设。其呈中轴线和左右对称的平面布局,分为前后两院。从南到北分别排列着大门、亭、中堂、后院、正寝;东西两厢各有五处廊房;后院中还有假山、草亭。 前些日子,韦挺夫人诞下一女,今日适值满月。韦挺自从回京之后,将其跋扈的性子收敛了不少,不愿意为办小女满月之事招摇太过。因嘱家人在女儿满月之日,仅请双方家人赴宴,至于同僚,韦挺只请了王珪、杜淹、魏征三人。请柬发出后,三人欣然应邀。 天刚擦黑,韦挺家人将大门、中堂、后院张起灯来,只见满院雪亮,洋溢着一派喜气。韦挺站立在大门之下,迎接来贺的宾客,知事者将来宾引入各自的座位。 魏征、王珪、杜淹三人一同来到。原来他们三人先在杜淹家碰头,因为杜淹家离通义坊最近,步行来即可。三人先是令家客带着祝贺的礼物前行,然后弃马步行,一转弯就到了韦挺的门首。 韦挺迎上前去,拱手道:“风急夜寒,累三位兄长步行前来,韦挺心里甚是不安。” 杜淹失笑道:“韦兄弟向来快言快语,什么时候也学会虚套了,委实令人奇怪。” 王珪也笑道:“是呀,听说此女生得极有凤仪,相者言其日后必有大贵。韦兄弟不请别人,独想起我们这几个曾经患难之人,风急夜寒又算什么?” 韦挺不再客套,自己走在最前面,将他们引入中堂。原来唐人规矩,主引客者须走在最前,方为礼数。 中堂内已备陈饮馔,三人入席后先奉上贺满月礼。杜淹的礼物是一只金花大银盆、一只镀金银盖碗;王珪的礼物是内漆半花镜、玳瑁刮舌篦;魏征的礼物最特别,是一端普通的砚和一管普通的笔,以及他亲自手抄的 href='2283/im'>《诗经》。杜淹看后觉得奇怪,问道:“魏大夫,韦兄弟并非生男,你送些笔、砚、书,莫非想让她将来做女状元吗?然我朝并未开此科呀。” 魏征正色道:“不然。女子幼时须多读书,方知礼节。世人皆说女子无才即是德,我却以为不然。韦兄弟,你以为如何?” 韦挺哈哈笑道:“魏大夫今日在廷上能够折辩朝中重臣,你说过的话,那是不会错的,小弟谨受此言。来人,将这些礼物都收起了。另让夫人抱小女出来,让三位大人一观。” 很快,韦挺夫人抱着女儿来到中堂。三人围前一观,王珪啧啧赞道:“果然生得好,有富贵之相。” 韦挺道:“小女今日得了三位大人的称赞,肯定受益不浅。夫人,魏大人今日嘱我,让多教授小女一些书墨之事,这件事要牢记在心。” 韦挺夫人盈盈拜道:“贱妾谨遵魏大人教诲,定当多教小女文墨。” 稍后,四人入席举盏,饮的是京城之中流行的“土窖春”酒。韦挺爱享受,口味颇高,令人从曲江酒肆中用食盒送来精致的菜肴,如飞刀鲙鲤、罂鹅笼驴、炙烤羊肉、缕金龙凤蟹、鹿脯等。 魏征看到如此丰盛的宴席,碍于面子先是吃了几口,见美酒佳肴还在一道道地上来,身边的女仆忙碌地为客人布菜换盏,心中实在不忍,遂停箸道:“韦兄弟,按说得到你如此丰盛的款待,我应该承情才是。然你知我为直率之人,我心里实在不安呀。” 王珪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我也有同感。” 韦挺愕然道:“我知道,这些菜用食盒装来,滋味就差了些。然小弟想,如今不可招摇太过,只好如此,有些慢待你们了。” 魏征摇头道:“非也,恰恰相反,是你的盛情太过。今日午时在弘义馆,皇上听了杜尚书的话,其中一条叫做‘去奢省费’,所赐午膳仅一只,清汤一盏。你现在这样,与皇上的意思大相径庭,我实在难以下咽啊。” 王珪道:“魏大夫说得不错。我们三人皆为谏议大夫,韦兄弟,你为尚书右丞,都是皇上的近臣。我们三人又为言官,主纠察别人之失。如此奢费,如何去说别人呢?” 韦挺顿现尴尬之色,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喉间嗫嚅几声话终究没说出来。 杜淹打圆场道:“韦兄弟如此盛情,足证待我们不薄。不过事情已做下来了,将这些精美之食扔掉也是一种浪费。韦兄弟,我看这样吧,将未上之菜尽数退回,今后不可再如此奢费。我们今日仅食案上之菜,再让后厨煮些汤面。” 韦挺目视魏征、王珪,见他们并不反对,遂唤来下人令他们善后处理。 为了活跃场面上的气氛,杜淹转移话题,说道:“魏大夫,你今日在弘义馆与封公、萧公争辩,我在下面,委实替你捏了一把汗。要知这几位老臣自恃资格老,且以往也支持当今皇上,他们在皇上面前有恃无恐啊。像房中书和我那侄儿,一直随侍在皇上左右,他们有些条陈,还当场让这几位老臣给驳了下去,弄得他们也很难堪的。” 魏征眉头皱了一下,端起酒盏轻呷一口,转对韦挺说:“韦兄弟,京城之中流行‘土窖春’,我怎么就喝不出好处来?比起我那‘醽翠涛’来,滋味毕竟差了一筹。” 王珪笑道:“人言魏大夫悭吝,我看并非虚传。你那酒藏在深闺,又有几人能常常饮到呢?我的印象中,我至多饮过三回。” 韦挺接口道:“我的面子嘛,又要小一些了。我好像只喝过一回,还是沾了隐太子的光。” 提到李建成,触动了在座之人的心事,大家一下子又变得无话可说。还是魏征打破冷场,笑道:“好了,明儿我让家人给你们每人送一坛子,也好给我老魏正正名声。”他侧头面向杜淹,说道:“杜兄,你刚才所忧,果然大有道理。不过大家都知道我的为人,就是理之所在,即言无不忌。到了当今皇上面前,尤其应该如此,知道为什么吗?当今皇上忧国忧民,一心要将国家治理好,他靠什么?唯靠臣下。若臣下忠君体国,不为一己之私,即使说些犀利的言语,皇上不以为忤,反以为喜。说到底,皇上为一英武之人,他会明辨是非的。王大夫,杜大夫,我们皆为谏议大夫,皇上将我们放在这个位置,正是要纠君之失、臣之失,若讲颜面,则诸事不成。今日喝了韦兄弟的酒,我以酒蒙面,就说些自私的话。皇上面前,现在最缺什么样的臣子?他不缺征战杀伐的武将,不缺深明吏道的老臣,不缺谋略筹划之相臣,更不缺精通文史的大儒学士。他唯一缺的,就是直言谏诤的言官!” 听了魏征说的肺腑之言,三人不禁连连点头称是。 魏征接着说道:“知道皇上为什么这样做吗?他目睹了隋炀帝亡国的情景,不愿意因君而亡国。这是他的最大私处,有了这个私处,他会遏制其他的欲望。” 王珪感叹道:“魏大夫一言中的,可谓看到了皇上的最紧要处。嗯,今后我定当追随你的言行,随时举谏。杜兄弟,你以为如何?” 杜淹道:“感激韦兄弟的这顿酒饭,让我顿开茅塞……” 杜淹的语音未落,门外传来喊声:“圣旨到!魏征接旨。” 四人急忙离座,走出门外,就见一名太监立在台级上,四人绕过去面北跪下。太监拉长声音说道:“皇上有旨,宣魏征即刻入宫。” 魏征叩头道:“臣魏征接旨。” 四人面面相觑,想不通深夜之时李世民如此着急召魏征入宫,到底有什么急事儿。 群臣退出弘文馆之后,李世民到显德殿小憩了一会儿。他这一段时间诸事忙乱,基本上都在显德殿内处理政务,夜来也在这里安歇。小憩之后他步出殿外,就见宫中宿卫正在殿前习射。 众宿卫见李世民缓步过来,顿时鸦雀无声,早有人奉上李世民用的宝雕弓、大羽箭。李世民轻舒猿臂,只见箭发如雨,一壶箭很快射完。再看箭垛上,一蓬箭深深插在箭垛的中心。众宿卫见状,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李世民今日无心在这里多呆,他缓步回到显德殿,翻看各地报来的奏章。这样不觉日已偏西,冬日的白昼本来就短,天色很快陷入昏暗之中。早有司灯宫人将灯掌起,殿内显得明亮亮的。 李世民虽不断翻看奏章,偶尔也有批语,然心里一直想着今日弘文馆里的事情。当时两派辩论的场景犹历历在目,尤其是魏征的犀利言语言犹在耳。李世民知道,自己刚刚即位,如何确定今后的理政方针,是关乎大唐国运的一件大事,这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尚食官带领四名掌膳宫女奉来今日的晚膳。由于李世民午膳吃得较晚,肚内并不十分饥饿,他将手向红豆粥点了一下。尚食官拿起汤匙先尝了一口,然后将汤盏奉到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用完晚膳,若有所思地提起笔来,饱蘸墨汁在纸上写了“抚民以静,唯重教化”八个大字,其笔力遒劲,似直透纸背,挂丝处行云流水,意犹未尽。李世民脸庞微侧,又在下面用楷书写了数行小字,即是杜如晦所说的四条措施: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写完后,他端详了片刻,便唤来太监令其将此纸粘于寝殿墙壁上。 寝殿的墙壁上,贴满了奏章。那是他看罢大臣和外官的上疏后,择其重要者将其粘之屋壁,以备出入时观之。他这样做,是怕将重要的事情遗漏掉。太监将他刚才的手书贴在西墙壁上,这幅字与众多奏章贴在一起,因其字较大,显得很是醒目。李世民令一太监掌灯随其后,从自己的这幅字开始看起,逐步北移,目光漫过眼前的所有奏章。奏章上所列之事已经办过的,他会用朱笔在上面添上一勾,自有太监将之取下,再将新的奏章贴在空当之上。 李世民这样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其中竟然有四道奏章皆是魏征所写,因其奏事不囿于一事一物,多是宏论,故久久未将其取下。李世民停下脚步,将头仰起来,脑海中浮现出魏征的模样:矮矮的个子偏又微胖,一张脸上挤满了皱纹如核桃皮一般,让人实在想象不出他今年刚刚四十七岁。他一愣神,即唤来一名太监道:“去,传魏征来此见朕。” 魏征步入寝殿的时候,李世民依旧在看墙壁上的奏章。他趋前几步下拜道:“臣魏征奉诏见驾。” 李世民扭头微笑道:“起来吧。听说韦挺今晚设宴,他为何单请你们啊?” 魏征道:“韦挺生女满月,特请我们几人。韦挺并未铺张,想他念着旧僚之情,因请我们。” “旧僚?为人者不能没有几个朋友,然不可太念旧僚之情。魏征,你饱读史书,当知党锢之祸。” 魏征神情一紧,答道:“臣谨记陛下之训。” 李世民微微一笑,伸手指向右面的两张软椅,说道:“魏卿,朕深夜召你,是看到你连上奏章,和你今日与封公等人的辩论,因想与你闲谈一回。走,我们过去坐下,今宵我们君臣并椅说话。” 魏征看到眼前的光景,知道李世民想和自己深谈。他并不推辞,也不做谦逊之言,大咧咧地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与李世民面对。 李世民开门见山:“今日在弘文馆,是你和如晦等人一起,顶住了那班老臣的迂腐之言,甚合朕意。嗯,朕即位以来,想办的事情太多,然总觉得抓不住总纲。今天算是将这件事儿定了下来。魏卿,朕知道你知古明史,能识大义且处事练达,今日我们不定题目,从容对答,将你心中所思所想告诉朕,如何?” 魏征点点头,稍加思索一下说道:“陛下宵衣旰食,为国劬劳,臣子唯加倍努力,鞠躬尽瘁,方能报君恩之万一。臣今晚饮了几杯酒,现在借酒蒙脸,说几句狂话。陛下虚怀若谷,一心理国,臣子们定当随皇上左右,并以为楷模。君臣一心,大唐勃兴指日可待!然在其过程中,不敢稍有差池。” “以你所观,我们君臣应该最为注重什么?” “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为君者,须得民心;为臣者,须有忠心。” “这个道理大家明白,然如何为之呢?” “关键就在于陛下您了。君王之欲,虽在自身,然亦为天下大事。想秦始皇造阿房宫,隋炀帝广造离宫,即为一己之欲,其流毒弥散而下,臣子们在其所辖内亦营其私,以致山河破碎,民劳疲乏,既失民心,臣子亦不能尽其忠。望陛下在位之日,能克制本身之欲,君王如此,臣子也不敢胡作非为。” 李世民微微颔首,说道:“不错,炀帝奢费侈靡,遂使吏治败坏,贪墨成风。如虞世基之类的贪官污吏莫不大置产业,祸乱百姓,唉,天下兴亡系于君王一身,委实太重了。魏卿,今日如晦说过,要想抚民以静,其首要者即去奢省费,要想做好这一条,朕是关键:朕定当克制己欲,务行俭约。你为谏议大夫,每日侍朕身边,看到朕有失制之处,还要及时规谏才是。” 魏征听了此话,急忙站起,拱手道:“陛下有令,臣下敢不遵从?臣定当牢记在心,时时规谏。其中若有偏激之处,望陛下念着臣一心为国的缘故,能够宽恕才是。” 李世民哈哈大笑,挥手让他坐下,说道:“你虽从朕日短,也应该听到一些风声。朕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只要大节把持得住,朕不会因你一言之失降罪的。谏议大夫之中,以你有才且有胆略,望你能为他们树立楷模,让其他臣子也有善谏之风才好。这样,朕无时无刻不接受臣子监察的眼光,让朕有畏惧之感,以克己欲。话又说回来,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这正是朕畏惧的因头。” “陛下富有四海,却常常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取得天下大治之决定因素。放眼古来君主,有畏惧之心者,可能开国之君相对多一些,其他的就如凤毛麟角了。”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开国之君知道创业艰难因而珍惜,然如秦始皇等人并不懂得如何治国。他一边用苛刻的刑罚来管理百姓,一边却大造宫室逞其私欲,这样虽能安一时,却不能管长久。魏卿,你说得对,要想安定天下,必须先正自身。伤君王其身者不在外部,皆由嗜欲以成其祸。君王若耽于滋味,玩悦声色,其己欲越多,则所损愈大。朕不想如炀帝那样,既亡国又留骂名,当一个无道的昏君。朕当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争取做一位明君。你说,这其中的关键之处又是什么?” 魏征哈哈一笑,说道:“陛下,臣说了这么多,口有些渴了,能否讨一盏水喝?” 李世民也笑了起来:“哈哈,朕求贤若渴,竟然忘记贤才也会口渴的。来人,赶快为魏卿上茶。”他又转头看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觉得时辰应该不早了,急忙召来掌时宫女询问,原来已是子时了。 魏征仰头将一盏香茶饮下,吧咂一下嘴道:“好茶,可惜不能好好品味。” 说完,魏征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陛下要做明君,不做昏君,这件事应该是十拿九稳的。臣听说陛下以前征战之时,大战之前必须做两件事:一是陛下坚持亲身到前线侦察敌情,以了解对方虚实,做到眼见为实,心中有数;第二是善于接纳属下意见,战前必开军事会议,以听取有益意见,最后由陛下形成破敌大计。其实治国理政与行军打仗一样。何谓明君?多听别人的意见不独断专行即为明。何谓昏君?偏听偏信一意孤行即为昏。所以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李世民意味深长地咀嚼着这八个字。 “对呀!这个道理也许大家都明白,然真正做起来的时候,尤其是坚持不懈地做下去,那就太难了。这其实是辨别明君昏君的一个界线。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尧舜理政之时,开四方之门,以来天下贤俊;广四方之视听,以绝天下之雍蔽。所以虽有共工、鲧之类的敝臣,也能够及时察觉其行为,及时做出了流放共工于幽州、罚杀鲧于羽山的决定。秦二世身居深宫,不问政事,将天下之务交由赵高并偏信之,及天下溃叛,秦二世尚蒙在鼓里。梁武帝偏信朱异,侯景举兵来攻之时,梁武帝也是茫然不知。隋炀帝偏信虞世基,诸雄纷起攻城略地之时,他也没有及时了解这些情况。陛下,若君王兼听纳下,则下情能够及时上达。这一点,臣相信皇上能做到。只不过有一点,就怕皇上在位日久,四海安宁,渐生懈怠之心,只有这个时候才是最危险的。” “朕记下了。”李世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魏卿,朕知你心,要想长治久安,不可稍有懈怠。朕也知道,君王一言九鼎,天下一日万机而独断一人之手,不说懈怠,其中差错也是很多的。” 李世民忽然微微一笑,道:“魏卿,我们今晚说的一席话,你处处规谏于朕。莫非天下之大,朕只要做好了,则万事大吉?那么,你们为臣子,就没有一份责任吗?” 魏征正色道:“君臣之道,各有所职。臣所以规谏陛下心存百姓,克制己欲,且善纳群言,无非想让陛下为臣下树立一楷模,则臣下言行皆效之。陛下坦明心迹,让臣下不用揣测圣意,不用张皇失措畏惧雷霆震怒,他们只要依法忠谨办事,有错则受罚,有功则有赏。如此,就体现了清明政治。昏君之下,臣下为求自身安全或逐自己私利,要多动复杂的心思,所谓万马齐喑是也;明君之下,则臣下依国家法制办事,唯动简约之心思以奉君爱民,由此观之,还是君主最为关键。” “不错,人之性情中有善恶二途,扬此抑彼。炀帝朝中,以虞世基为主恶性弥散,则正气难张。我朝中若弘扬正气,则宵小之辈不敢再兴风作浪。” “陛下弘扬正气的能力已有端倪,如杜淹。他以前名声并不太好,自从入了秦王府之后,顿改以前的鬼蜮心肠,将一颗心都用在辅佐陛下的事儿上。太上皇将其流放之后,又磨练了他的心志,现在竟然成了一名脱胎换骨之人。” 魏征提起杜淹,又让李世民想起以前的事儿。他侧头问道:“朕为太子之时,你曾经说过一句话,好像是‘若先太子早用臣言,非复今日。’魏卿,你原在隐太子处,也常常用这般言语来规谏他吗?” 魏征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臣若说些实话,能不怪罪吗?” 李世民点点头。 “其实先太子也是一位英明之主,臣的话,他也能听进去,奈何齐王常常在其身边打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先太子实在不该与陛下为兄弟。论智谋,论行动,他终究要被陛下比下去。最要命的是,他也明白了事情的曲直所在,也知道应该如何来办。只可惜,行动的时候总是迟缓,这样就落了下乘。唉,一个人若常常犹豫,往往在最紧要关头会一败涂地的。” 李世民转移话题说:“你看别人看得挺准,如何看你自己呢?” “臣有自知之明。臣比不上房杜藏书网,因为不能筹谋善断;臣比不上李靖、李世,因为没有他们的帅才;兼之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和尉迟敬德、秦叔宝相比;臣比不上陆德明、孔颖达等人,因为臣所知驳杂,不能专一;加上臣相貌猥琐,难当重臣。臣尚有一点自慰的地方,就是所学甚杂,粗通文史,能够古为今用,且臣不畏,敢直言相争。当然,臣只是因为有幸遇上了陛下,才会有今天。若遇到如隋炀帝那样的昏君,则臣一无是处。” 李世民听后哈哈大笑。 “臣实话实说,不敢妄言。”魏征道。 李世民凝视着魏征,脑海中忽然现出了初次逢房玄龄的情景。那是西略渭北进至泾阳的时候,房玄龄拄着一竹杖,脚穿草鞋,踏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来见自己,形貌也很狼狈,和眼前的魏征差不了多少。他深叹自己没有早一些将魏征招至自己的麾下。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魏卿,群臣中各有所长。至于你,朕知道你有经国之才,且性格耿直,无所屈挠。你这样的性格若在隋炀帝之时,确实无用。然你刚才让朕做一位明君,为臣下树一楷模,以成就清明政治,朕今后将努力为之。政治清明,最需正直之臣,望你也为群臣树立一楷模才好。这样,我们君臣相得益彰,若果见成效,后世也多了一段佳话。” 魏征起身拜道:“臣喜逢知己之主,定当竭尽全力。诸葛孔明《前出师表》有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也是这样。” 李世民也立起身来,上前执着魏征之手,说道:“与君一席话,若拨云见雾,乍见光明。魏卿,朕即位以来,唯盼盛世。然如今的景况,确实不如人意。天下遭隋末离乱,人口锐减,国力极衰,国库之中空空如也,朕难道不想与颉利打上一仗吗?奈何国库之中捉襟见肘,几无隔宿之粮,且民心思静,朕不敢再开仗啊!我们现在谈隋炀帝的朝纲败坏,然我朝武德年间又好到哪里去呢?太上皇性格简慢,朝中之事多要看裴寂等人的眼光。哼,一个后妃竟然也敢来坏朝廷制度。”李世民说到这里,不禁想起了尹德妃强索分给李神通的田亩一事。 魏征知道李世民说的是肺腑之言,这样的话,他在朝堂之上断然不会说出。魏征接口道:“是啊,陛下面临的正是百废待兴的局面。国家一统,其实仅仅走了第一步,外人难以明白其中的艰难。陛下,时辰不早了,明日你还要临朝理政,容臣告退。” 李世民扭头问掌时宫人现在的时辰,原来不觉已交三更了,遂点点头,说道:“魏卿,朕今日意犹未尽,今后朕还要时时传唤你。嗯,外面寒露已下,冷气逼人,你可乘舆回家。” 魏征拜道:“皇上之物,臣下不敢僭用。宫门外,臣家人在那里备马等候。如此,不劳皇上操心了。” 李世民哈哈一笑,说道:“魏卿,你刚才让朕行事去繁杂,务简约,看样子你是言不由衷。朕既然有旨,你何必还行这些虚礼干什么?” 魏征也一笑,答道:“如此,臣就遵旨了。” 第二日,李世民下旨立中山王承乾为太子,另封长孙无忌为齐国公,房玄龄为邢国公,尉迟敬德为吴国公,杜如晦为蔡国公,侯君集为潞国公。并定功臣的实封,以裴寂居首,实封一千五百户;其次为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长孙无忌、侯君集,实封一千三百户;长孙顺德、柴绍、李孝恭一千二百户;张公谨、刘师立一千户;李世、刘弘基九百户;高士廉、宇文士及、秦叔宝、程咬金七百户;安兴贵、安修仁、唐俭、屈突通、萧瑀、封德彝、刘义节六百户;钱九陇、长孙武达、李孟常、段志玄、张亮、杜淹、马三宝四百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世民让裴寂仍为司空,实封最多,那是顾着李渊的面子,让天下人来看的。至于后面的人,多是在玄武门之变中立有大功的人。 陈叔达立在殿下,将以上的封事逐个唱名示之。宣示完毕,李世民说道:“朕封卿等勋赏若有不当,可以当面向朕提出来,朕立即改正。” 群臣面面相觑,大多数都不敢提。唯独李神通见未增加自己的实封,心中忿忿不已,走出班外奏道:“陛下,太上皇太原起事之时,臣举兵关西,首应义旗,居功大焉。现在房玄龄、杜如晦皆为刀笔吏,而功居臣之上,臣私下里很是不服。” 李世民正色道:“不错,当初太上皇义旗初起,叔父立即响应,确实有功,然叔父也有自营脱祸的想法。及至窦建德吞噬山东,叔父全军覆没,其后刘黑闼又起祸乱,叔父望风而北,这些也不可不提。至于玄龄、如晦,他们虽为朕之幕府,然实为国家股肱。他们运筹帷幄,坐安社稷,岂是简单的刀笔吏?朕虽定天下,其实只是挂了一个名儿,内里的功劳皆是他们所建,论功劳,他们确实在叔父之上。不错,你是朕之叔父,为国之至亲,然毕竟为私,朕不能因为私恩而与勋臣同赏。” 李世民当场提起李神通的尴尬之事,他顿时变得面红耳赤。他张了几下嘴,想想自己确实过大于功,不免气馁下来,低头退回班中。 群臣中也有不满意的人,他们见皇上对自己的叔父尚且不讲情面,遂不敢再提。 李世民又说道:“刚才所封之人,朕的旧属确实多一些。然他们也是积功而来,朕不会滥赏的。譬如秦王府旧人,有些人至今没有官职,就生了一些怨嗟之言。玄龄,是不是这样?” 房玄龄出班奏道:“不错,秦府旧人找到臣说:‘我们侍奉皇上已经好多年了,皆忠心为皇上办事。然皇上即位之后却把我们忘记了,那些前东宫、齐王府之人反而都有了要职。’” 李世民厉声道:“他们与朕有私,然于国家无功,这正是他们与玄龄等人的差别。君王应该至公无私,所以才能服天下之心。朕与卿等日常的衣食,皆取之于民,因此设官分职,就要为百姓着想,应当择贤才而用之,岂能以朕的新旧人为先后秩序啊!玄龄,你告诉他们,若他们有能必得擢用,无才者不得再有怨言。” 房玄龄答应后退回班中。 魏征站在班中,看李世民以理服人,很快就平息了这场小风波,心想昨晚的谈话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这时孔颖达出班奏道:“陛下,臣等奉旨议论年号,已经议出了一个。请陛下定夺。” “好,呈上来。” 李世民观看孔颖达呈上的奏章,见上面拟出的年号为“贞观”,下面还注明了这个称号的含义。贞观一词源自《易大传》中的一句话:“天地之道,贞观者也。”他看罢后不由得喜上眉梢,说道:“贞观?好呀,就这样定了,来年就用这个年号。嗯,现在离年关已经不远了,这件事要抓紧办。虞卿,还是由你来拟诏,今天就要发出去。” 第三回 贞观新元训朝臣 显德大殿勉外官 每年的元日,朝廷照例都要在太极殿举行元日大典。李渊现在仍旧住在太极宫内,大典只好在东宫显德殿内举行。这里比起太极殿来,略显窄狭。元日卯时,夜色依旧笼罩大地,群臣依次入殿拜见皇上。他们迈入殿门,首先就感到了一点不同,所奏的不是耳熟能详的雅乐,而是铿锵劲猛的《秦王破阵乐》。在喜气融融的大典之上演奏如此快节奏的乐声,一些人感到有一丝不和谐。 李世民接受百官朝贺,九岁的皇太子李承乾在太子少师李纲、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李百药的相拥下,用稚嫩的童音念了拜辞。诸般朝贺之礼过后,按照以往的惯例,李世民应该最先退出,百官再依次出殿。然而李世民今天并不这样做,他有话要说。 “众爱卿,今天为贞观元年之元日。贺礼已毕,该是说说今后事情的时候了。新年要有新气象,眼下百废待举,亟须朕与众卿夜以继日,勤政为民。朕想好了,今日大家可以在家团聚一天,从明日开始,就要署理公事。嗯,待天下大事安定一些,再恢复这些假日。” 李世民的这番话,让一些人措手不及,原来安排的一些宴请要取消了,往年要到正月初五才开始升衙办事。 李世民接着道:“一国之中君为上,这并不是仅指其有尊崇的地位,还有一层含义即是要做百官及百姓贤明之楷模。自朕以下,你们为朝中股肱之臣,为朝中栋梁,外官接触你们最多,你们要做外官的楷模。如此推而广之,只要官正其身,勤勉理政,则百姓能知朝廷清明,与炀帝之吏治形成反差,即为朕之初衷。缩短假日事小,然细微之处能窥大节,望众卿今后修身明理,以兴我朝为己任。众卿可能注意到了,今日殿上所奏乐声为《秦王破阵乐》。这是朕的主意,朕以前受委专征,民间遂有此曲,此曲虽无文德之雍容大度,然朕之功业由此而成。朕奏此曲,一者不敢忘本,还有一层意思,即是大家要以天下大治为根本,舍绮糜繁复之吏治遗风,化繁为简,以此曲声韵慷慨为节奏,发扬蹈厉,艰苦创业。 “至于如何实现大治,年前我们已经多次议过,主旨为八个字,即‘抚民以静,唯重教化’,不以苛猛刑律滥施于民。望众卿各司本职,依此主旨制定细务并妥善行之。眼下有几件事,有司要在近几日办一办。 “既想去奢省费,就要从宫里做起。这第一件事儿,就是裁减宫人,此次至少要裁掉三千人。隋代末年,求采无已,至于离宫别馆,即使非御幸之所,也多聚宫人。他们这样做法,朕所不取。将她们放出宫外一者可以省费,二者让她们归其戚属,得以配人,生儿育女,有利于人口的增加。 “第二件,要想轻徭薄赋,必须按制度办事。戴卿,自今日起,大理寺不可仅仅沉溺于刑狱之事。由你主持,要对各级官吏违背《均田法》及《租庸调法》者重重责罚,不可让他们在两法之外滥征百姓民力财力!当然,要使百姓有喘息之机,国家也要节衣缩食,免其赋役。朕新即位,又是贞观新元,已诏免关内及蒲、芮、虞、泰、陕、鼎六州二岁租,给复天下一年。这样做仅是权宜之计,根本的还要严格按两法办事不额外滥征,方是百姓之福音。” 戴胄也没有想到李世民在元日大典上,依旧如朝会时那样宏篇大论,有那么一丝儿的不自然。现在李世民点到自己的名字,他急忙出班答道:“臣遵旨。” 李世民看见戴胄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说道:“孙伏伽现任大理丞,是吗?” “正是。” “一名叫元律师的人被判死罪,朕已勾决了,这还是他去年犯的事儿。孙伏伽上疏说,此人罪过虽大,然依《武德律》尚不至死。朕翻看《武德律》加以对照,果然如此。戴卿,大理寺有人如此,朕何忧也。要大加赏赐孙伏伽,可擢其为大理少卿,另赐给兰陵公主园以为居住。” 李世民此言一出,群臣顿时惊呆了。孙伏伽因为谏对了一件事,又被升职,又得赏赐。要知道,兰陵公主园是京城中很著名的园林宅第,价值超过百万钱。萧瑀实在忍不住,出班谏道:“陛下,孙伏伽直谏有功,擢其官职已经足矣,再赏赐如此豪宅,委实太过。其所谏亦为平常事,实在不相称,请陛下明察。” 班中的魏征嘴角边浮起微笑,他知道李世民这样做,是想鼓励臣下纷竞直谏。 果然,李世民挥手让萧瑀退回,语重心长道:“朕所以对孙伏伽厚加赏赐,无非为了两点:一者,元律师之死罪已由朕勾决,孙伏伽坚持律制,不畏强颜,敢于直谏,功莫大焉。戴卿,朕今日赏了孙伏伽,就是想让你们知道,国之大莫过于法。就是朕的话,也不可与法相触。二者,朕想让孙伏伽开一个好头,望众卿慕之效之,多谏政之失,朕之失,开极言规谏之风气。” 群臣纷纷点头,但像尉迟敬德这样的人还是觉得这样太便宜:不用一枪一刀,仅写了几行字就得了一处大园子,天下真有这样的美事啊。 李世民挥手让戴胄退回班中,接着说道:“既然引出了这个话题,朕就多说几句。前些日子,魏卿曾经劝过朕,让朕克制己欲,接受群臣之规谏。朕想想实在有理,为君者一言兴邦或丧邦,威权太重。朕与众卿一样亦为人,非神也。若无国法规之,若无臣子谏之,则所失甚多。隋炀帝去今不远,朕观其诗文,非不明事理之人,然他以为贵为天子,君临天下,人莫能撼。先失国法,再拒人谏,成为后世不齿之暴君。朕今日所以重赏孙伏伽,盖为此也。 “任用廉吏,当访良吏,这是朕要说的第三件事。武德之后,设州太多,如今官吏比起前隋来,一点都不少,甚至超之,其中良莠不齐,须加抑简。这件事由玄龄酌之,不管是京官和外官,都要设法裁撤,将那些能干的吏员放在关键位置上。另外,可诏天下诸州推荐良才。这些年战乱频繁,一些良才不免散落乡间,要将他们简拔上来。封公,你知事吏部,可与无忌一起从速办这件事。 “其四,朕致力于使民衣食有余,则诸州刺史最为关键。朕居深宫之中,视听不能及远,各地能否治乱,唯系那些都督、刺史之身。无忌,今年考绩不能走过场,要多派人微服出行,实地看看他们到底做得如何。玄龄,你可与无忌一起办好这件事。要将那些平庸者,特别要将一些举地降唐因荫其地者考核清楚,大唐的官位不是用来赏赐的,是要造福庶民的。待你们考功事毕,二月望日将留任者召来京城,朕要见他们。” 封德彝、房玄龄、长孙无忌出班接旨。 李世民谈兴甚浓,自御座上立起,又向前跨了几步,目视群臣道:“朕刚才说的四件事,与天下之纷纭事务相较,实在是挂一漏万。朕知道,要使国家大治,靠朕一人是不行的,须靠众卿家以及刺史、县令来共同努力,只有群策群力,方能实现。那日魏卿曾经说过,要想实现天下大治,须有清明政治以为基石,朕深为赞同。朕刚才已经说过,朕定当克制己欲,劬劳理政,唯以国家法度为绳。至藏书网于众卿家,今后不可再说什么揣测圣意之类的话,朕之心意放于明处,再无幽暗之心机。朕力求做到不以个人好恶判事,不偏不倚求得公正。朕今天说了,众卿今后各司本职勤勉为之,不思偏邪,即为好官。若再进一步,大家在理好本职的同时,再为国进一言,献一计,如孙伏伽这样,则为良吏,朕定依功赏赐。朕不学秦始皇、隋炀帝,对于臣子的进言,只要是心为国是,哪怕是偏激乃至过头的话,朕不会怪罪。还有,朕不管你们以前有过何种过失,曾有过何种卑下的伎俩,从现在开始,只要行正大光明之举,将不忠不正之言行弃之如敝屣,则是我朝正直之臣。若再有人行一些鬼蜮伎俩,朕定严罚不贷! “好了,朕今日就说这些,大家散去吧。敬德、志玄、无忌,还有侯君集,你们先在宫外候着,随朕一同看看叔宝兄。” 百官依次退出殿外,众人皆默默不语,仔细咀嚼着李世民说的这番话。 李世民退出显德殿略显疲惫。他令宫女重新为自己净了面,并嘱咐要用凉水,这样就觉得精神许多,然后进膳连喝了两碗小米粥。饭罢坐在躺椅上闭目小憩片刻,便即刻恢复了精神。 李世民迈出殿门,就见内仆局已经备好了革辂车供他出行,尉迟敬德等四人也候在那里。他们将跟随革辂车出宫门之后,再上马随驾。李世民皱了一下眉头,挥手道:“不用车驾,牵马来,朕有敬德四人随侍即可。” 秦叔宝居住在朱雀大街西侧的安业坊里。他们五骑出宫门后过禁苑再入芳林门,向南绕上朱雀大街,很是驰骋了一阵。李世民自从夺宫成功之后,除了上次到渭水边与颉利相见以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与武将一起扬鞭疾驰。城里虽没有田野那样空阔,然行在街上,看到两旁家居皆悬幡张灯,路上行人以串门者多,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别是一种风情。 李世民侧头问侯君集道:“叔宝兄原来身体一直康健,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呢?” 侯君集道:“其实秦将军自去年下半年以来一直不好。想是他为陛下之事一直强撑着,现在大事已定,他再无牵挂,就此躺倒不起。唉,听说他到了年关之时,症候似乎又加重了。” “什么症候?” “浑身疼痛无力,经常咯血不止,脸色蜡黄且白,如纸一般。” “请太医看过没有?” “看过了,太医说他积劳成疾,内伤复发,需慢慢调养。” 李世民想起了去年秦叔宝与尉迟敬德为自己值守一事,因叹道:“他的身体这样,还接连为我值守数日。唉,说不定他的病因还是那时候落下的呢。”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秦叔宝的住宅门首。侯君集让门人入内通报,被李世民挥手止住,说道:“不用麻烦了,若叔宝兄知道我来,定要强撑着起来行礼,如此就不是我来瞧他的初衷了。” 那名门人在前引路,领着几个人穿门过院,直奔秦叔宝居住的后堂里。房内略显阴暗,居中有一盆彤红的炭火,将屋内烧得暖融融的。左边的桌榻面前,点着一盏红灯笼。秦叔宝闭目躺在榻上,柔和的光芒射在其脸上,略微增加了一些红润。 榻前坐着一名妇人,想是秦叔宝的夫人,身边站立一名侍女手端瓷盏,不知要为叔宝喂药还是喂饭。那名门人进房后轻声禀报了一声,叔宝夫人原来没有见过李世民,现在闻听皇上驾到,顿时慌忙起来。她匆忙起身要向李世民下拜,不小心撞翻了侍女手中的瓷盏。只听“咣啷”一声,那瓷盏在地上跌得粉碎。 这声响惊醒了秦叔宝,他睁开眼,见李世民等人已走藏书网到榻前,急忙挣扎着要起来,嘴里说道:“臣未及时迎接皇上,罪该万死。” 李世民伸手将他按回去,轻声说道:“叔宝兄,我悄悄来这里,是我不让他们事先通报。你身子沉重不可妄动,千万不能再加重症候。” 尉迟敬德在旁说道:“叔宝兄,你就好好躺着吧,别因此再有什么闪失。” 秦叔宝点点头,慢慢又躺回,他的眼中忽然涌出了热泪,哽咽道:“皇上刚刚即位,正是需要臣等出力的时候。唉,臣之身体实在不争气,不能为皇上效力不说,还累皇上挂念,臣心中……心中……实在不安。” 秦夫人取来椅子,李世民点点头坐了下来。其他人不敢坐,依旧侍立在李世民身后。 李世民用手抚在秦叔宝手背上,安慰道:“叔宝兄,以往征战中,敌阵中骁将锐卒张扬炫耀时,我多命你杀入敌阵以夺其势。你每次不辱使命,跃马负枪而进,冲杀于万众之中。那日我们说起,你已经历二百余阵,屡受重伤,前后出血计有数斛,焉得不病乎?你为国如此,功已甚大,何得不安?若说不安,还是我心里最为不安。眼下天下渐平,该是你们这些功臣休憩的时候了,你却得了如此重疾,唉!眼?99lib.下只有多为你访名医,用药石,争取早日调养好,我心才安啊。” “皇上这样说,臣唯有感激涕零。臣看眼下之势,不能起身为皇上效力了,可还空挂着朝廷的官职,皇上又赐下了丰厚的实封。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叔宝兄尽管说。” “臣不能为皇上效力,然也不能占着朝廷的位置。请皇上答应赐臣致仕归家养病,也算是报君恩之万一。” 李世民扭头看着身后四人,感叹说道:“人称叔宝兄仁义勇猛,这仁义一节并非皆轰轰烈烈之事,唯从细微处才见精神。叔宝兄为朝廷考虑如此周到,疾病之中不愿荒弛朝廷制度,委实可叹啊。” 他又转过头来面向叔宝,摇头道:“不可。你现在好好安心养病,不许再虑其他。现在朝中文武官员确实需要裁减,然你万不能告退。你病情沉重时,不许他们前来叨扰你。待你病有一些起色,可据你的精力让他们入府来向你禀事。叔宝兄,今天为贞观元年的元日,天下的大事还要我们君臣一起来办,这日子还长着呢。”秦叔宝更是热泪盈眶。 李世民举目四壁,见房中家具简陋,又兼光线不好,因嘱咐长孙无忌道:“无忌,传我的话。让殿中省为叔宝兄另觅住所,并添置家具,费用由殿中省支付。”若让殿中省支付费用,则是由皇上自掏腰包,这下子等于又赐给了秦叔宝一处宅子。 秦夫人一直退在一侧,心里不免惴惴然。现在听了李世民的话,总算明白要赏给自己一处宅子。她见叔宝只顾哽咽难说成话,急忙跪下拜道:“贱妾代拙夫谢皇上赏赐。” 李世民说道:“起来吧,你要好好照顾好叔宝兄。只要他的身体好起来,即是你的最大功劳,朕会单独赏你的。” 李世民又与秦叔宝说了几句话,然后起身出门。他走到院子里过了中堂,忽然停步,转对长孙无忌道:“叔宝兄如此仁义英烈,可以下一道明诏彰其事迹,使天下武官心慕效之。” 长孙无忌道:“秦将军仁义英烈,性情敦厚,且时时为朝廷着想,有可彰之道。臣定传旨秘书省,让他们及早拟诏。” “你还是告诉如晦吧,他知道我的心意,可让他先拟诏交由秘书省。” “臣遵旨。” 这时尉迟敬德插话道:“皇上刚刚说过要抚民以静,现在天下战事不起,再彰叔宝之功,似乎有点不妥吧?”长孙无忌听完不安地瞪了尉迟敬德一眼。自从玄武门事变后,尉迟敬德以为自己功劳最大,似乎变了一种性子。他对同级僚属往往如斥下属,就是到了房玄龄、杜如晦面前,也常常根据自己好恶直言相抗。眼下李世民刚刚说过要下明诏彰叔宝之功,他马上就提出反对意见。 李世民听后倒是没有什么反感,思索了一下说道:“不对。抚民以静不意味着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眼下北面有颉利和梁师都,四夷也未完全安定。敬德,眼下不可有任何懈怠,习兵练武,那是一刻也不能停的。” 尉迟敬德又道:“然没有战事,诸多将士对着空靶子练武,实在练不到好处去。” 这句话引起了李世民的警惕,他看了尉迟敬德一眼,语调依然平和,说道:“自古以来骄兵必败,你和志玄、君集现仍为武职,不能染上什么骄气。我说过现在要偃武修文,那是对治理天下而言,然武备不能有一丝儿松弛。以往君主在太平之时,多修长城以阻外狄侵扰,长城修好,就以为万事大吉。殊不知长城为死物,抵抗外狄毕竟要靠人。这样反而受了长城之累,终致败亡。敬德,要知武备一道,须常抓不懈。何况天下尚未太平,万万不可产生骄逸之心理。” 尉迟敬德、段志玄和侯君集急忙答应,尉迟敬德虽目空一切,然到了李世民面前,依旧心怀畏惧。 “还有一点,”李世民的眼光扫过四人,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们皆为我的旧属,又立有大功,与其他人相比和我多了一层情分。这一点,我心知,你们也心知,那是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的。然到了群臣面前,你们不能有任何的特别,大家都是平等的,与我没有远近之分。我已非往日的藩王,现为一国之君,应舍一己之私,求天下大同。敬德,我听说你近来盛气较旺,动辄欺凌同僚,甚至和玄龄、如晦争吵。你若始终有理,我欣赏你的正直之气,然若是因为骄横所致,什么时候都以为自己功大,那是不许的。魏征劝我要克制己欲,那是为国着想。你们作为臣子克制己欲,力求中规中矩,与同僚和睦相处,一心为国办事,那也是为国着想。你们明白我的心意吗?” 四人齐声答应,在这寒冷的院子里,尉迟敬德的黑脸上竟然流出了涔涔冷汗。 几人出门上马,绝尘而去。 二月望日,天下诸州刺史齐集东宫显德殿,准备觐见李世民。显德殿里,京城文武官员分班站立两侧,诸州刺史站立在中间。本来就有点窄狭的大殿,今天更显得拥挤。 李世民升上御座,受群臣的朝拜。只见眼前人人相挨,几无腾挪之地。这时执事太监宣道:“皇上有旨,因殿内人多,可免跪拜礼, 4eba." >人人执笏躬拜即可。”群臣面向李世民身体前躬,三呼万岁,其声洪大,颇为壮观。 拜礼已毕,殿内回复宁静,群臣静待李世民发话。李世民开言道:“众卿平身。今日朝会,因诸州刺史来参,与前制略有不同。这里有两道诏令已经明发了,想京中诸官已经看到,发往外地的也许还在路上。玄龄,你可将析天下为十道的诏令给众卿讲一讲。封公,玄龄讲完后,你将那道告天下百官诏也讲一下。” 原来,唐治国家以来,改郡为州,随着其辖下疆域的逐步扩大,州府也越来越多。州府刺史为其最高长官,此时已有数百刺史。诸州事务直接与尚书六部发生关系,六部不胜其烦,难免漏失很多。为了相对集中诸州事务,理顺奏事程序,且能更直接地察考冗员,做出相应的裁撤,房玄龄提出在州府与尚书六部之间设置道。这个建议经李世民首肯,又由相关大臣讨论,终于明确下来,最后以诏命的形式发往各地。各道由朝廷派遣重臣为巡察大使,以巡察四方,黜陟官吏。这样,由于设置了各道,且在各道委以重臣为大使,他们可以便宜行事,更直接地处置诸州事务,加强了中央与地方的联系,有利于在各地及时实现朝廷的意志。 房玄龄宣读完此道诏命后,诸州刺史的心态各异。这样将自己置于各道的管理之下,是祸是福,一时难明。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后朝廷加强了对各州的巡察,一些地远之州再想妄行其是,以为远离朝廷,可以自成一统,是不可能的了。 其实唐置十道,并非首创,是受西汉的启发。唐时全国共有州府二百九十五个,县一千三百二十一个。而西汉时的郡与唐的州相同,西汉的郡国以上设州,州设刺史,则唐现在不能再在道中设刺史,因设大使。但是,西汉的州与唐的道也有差异,唐的十道以山河形势而设,这样更具有经济和军事的意义。如关内道南倚终南山,东濒河水,既有了军事上的凭借,还可为此特设关隘。其西倚陇坻,陇坻已经险要,并可以控制住六盘山下的清水河谷。其北虽是沙漠,然守着沙漠边缘,加上那里还有一道阴山,则北方游牧部落不敢轻易南下牧马。从经济上来说,如河南道和河北道是主要产粮区,又是盛产丝织品的地区,这样从区域上划成一道,则有利于管理。 封德彝宣读的诏令,是虞世南根据李世民的指令,将前时经辩论、讨论所形成的治国方略逐条列出,并加以阐述,该诏竟然有洋洋万言。李世民命将该诏明发天下,并命各州将诏文抄录,分送各县,以使各级官吏知闻。 房玄龄和封德彝宣读完诏令之后,先后退回班中。这时,殿中变得鸦雀无声,群臣的目光齐齐地盯向李世民,静等他开口说话。 李世民立起身来,走到御台上,在前沿上站定,缓缓将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然后将目光定在中间的外官群中。他的目光柔和又显得十分威严,下面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他的目光正盯向自己。 李世民说道:“朕即位以来,今天是第一次与诸州府刺史见面。吏部考功已毕,你们现在能站在这里,说明你们的官声不错,为国为民都尽了力。朕始终认为,若想实现天下大治,全仗你们为官一任,恩泽一方。嗯,这里所说的恩,并非你们的私恩,即是刚才封公所宣的朝廷大政方针,为公恩。如此,朕的思虑才算有了切实的保障。大唐统辖的州府现在共有二百九十五个,位居刺史的,朕不认识的居多,然朕之心始终记挂着你们。殿后的照壁上列着各位的名字,每有奏章来言说各位的功过,朕逐条将之列于各位的名下,这样,朕虽不识各人之面,然诸位在任上干了些什么,朕还是心中有数的。咬金来了没有?” 程咬金急忙出班,执笏奏道:“臣在。”原来,程咬金被李建成派往康州为刺史,那是李建成为了翦除李世民的羽翼。谁知程咬金到地方上几天,反而干出了瘾。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先授他为太子右卫率,既而迁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不愿在京城为官,闹着要放外任。李世民只好让他仍兼任右武卫大将军,另授他为泸州都督兼泸州刺史。这次李世民召见..各州刺史,程咬金也兼程赶来。 李世民道:“咬金昔日随朕征战,立下的战功天下知闻。可他不通文墨,且性善滑稽失了厚重,将他授为刺史,朕心里一开始并不踏实。因此思来想去,将他放在泸州,泸州那里地广人稀,又兼山水纵横,距离南獠较近。朕将他放在那里,其实重点是让他在那里照顾军事,以监督南獠,嘱他将泸州政事多委与别驾及长史等人。然令朕想不到的是,咬金在严厉军事的同时,对州府政事也事必躬亲。殿后照壁上记录有咬金的二三事,一曰其处事公正,绝不徇私。每每断案必详细询问,并多听下属意见,然后秉公而断。二曰亲民,泸州那里部族复杂,多有冲突,咬金不愿以军事弹压,往往苦口婆心多方劝说,以息事宁人,保证百姓安宁,使他们各安其所。三曰劝民稼穑,疏治水患。无忌,吏部对咬金的考课,最后如何定的?” 长孙无忌奏道:“吏部对咬金的考课为上中,言其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 李世民点头道:“嗯,吏部既有此考课,那是不会有偏私的。咬金,朕今日当众赞你,并非你原是朕的秦府旧属,实在因为你的官声不错,那是你远距京城千里之外自己的作为。” 程咬金顿首道:“臣虽远离皇上,但总想到臣原来是皇上的身边之人,自知每做一事及每发一言,皆事关陛下的名誉。臣因此打起精神,以陛下的作为为楷模,力争效之仿之。陛下今日当众说臣好,臣一面感激涕零,另一面,这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在肚中了。”人群中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笑声。李世民也露出微笑,说道:“咬金,你只要一天在任上,这颗心就不能放在肚中。朕今日赞了你,今后要做得更好才是。你不通文墨,应该想法弥补才好。” “臣知道这是一个极大的短处,也想读点书。可臣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且一摸书就犯困,实在是勉强不来的。这读书事儿做不好,臣心里实在有愧,有时候也骂自己为何不早点读书。然事已至此,再骂也是无用,只好在任上加倍努力,勤勉为皇上办事儿。” “这样就好。众卿家,为官者须公心为上,不拘读书多少,这一点都应该做到。朕今日在这里赞扬程咬金,其实就是赞他公心为上。有了这一点,众卿为官时就不至于有了偏差。 “咬金,你不通文墨,毕竟为一憾事。朕帮你想一个法子,你不妨去求求褚先生。”褚亮现为散骑常侍,也站在班中。 程咬金还以为李世民让他请褚亮为师,连连摇手:“陛下,臣不敢劳烦褚先生大驾。” “错了,你没听过褚先生之子遂良之文名吗?朕听说他既博涉文史,又工于隶楷。你可求褚先生将遂良放给你,一者让遂良随你身侧,可以帮你;二者可以使遂良历练一番。褚先生,你以为如何呀?” 褚亮出班奏道:“犬子蒙皇上青眼有加,敢不从命?臣奉旨。” 李世民接着说道:“咬金,为政之道,看似繁复,其实简单。只要心存百姓,忠心为朝廷办事,即为正途。朕今日所以赞你,不为你是朕的旧属,不为你在任上做了一些有益之事,也不为你超越武将本色修文理政。是想通过你告诉天下官吏,为官一任,须依本分,不拘官职大小,能力多寡,只要如你这般保质朴之色,行朝廷制度,再主动有些作为,即为良吏。若天下良吏渐多,取得天下大治则不远矣。” 程咬金心情激荡,哽咽道:“皇上……皇上待臣如此,臣……臣唯有尽忠以报皇上。” 李世民微笑道:“你退回去吧。咬金,你赴任之前,可去看望一下叔宝。朕上次去看他,他病中还念叨着你呢。”李世民的这几句话声音柔和,让群臣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柔情。看到程咬金退回班中,李世民又唤道:“新任邓州刺史陈君宾,可上前来。” 从人群中迈出了一位年逾五十之人,他身材高大,留着一髯花白胡子,头戴进贤冠,身着一袭绿色弁服。这身官服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臂肘等易磨损的地方,竟然镶有几处不起眼的补丁。加之他形干体瘦,给人的第一感觉即是“落拓”二字。他到了李世民面前站定,执笏奏道:“微臣陈君宾叩见皇上。” 李世民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平素爱美的他显然有点不习惯陈君宾如此模样。他很快调整了神态,目视陈君宾,问道:“你就是陈君宾了,知道朕为何唤你吗?” “臣不知。” “朕看过吏部的考课,对你之评语为上上,在咬金之上啊。” “臣为一方刺史,但知禀承朝廷的制度,不敢胡作非为,致力于勤政爱民,不过尽了做臣子的本分。至于吏部的考课,想是对臣过于溢美。臣这几日,心中不免惴惴。” “吏部今年的考课,是从朕的意旨认真地核查了数遍,没有虚妄的偏倚,对你之评语可谓中肯。盛名之下,你不骄不躁,有谦虚之风。嗯,不错。你原任邢州刺史,现去邓州,已经到任了?” “禀皇上,臣刚刚被授任为邓州刺史,尚未赴任,便又接到朝廷的明诏,因兼程赴京。臣想待京城事毕,就直奔邓州赴任。” “嗯,这样也好。陈君宾,此次吏部考课,得上上评语者并非你一人,知道朕为何将你独自唤出吗?” “臣不知。” “你为南陈沈阳王陈伯山之子,仕隋为襄国通守。太上皇起兵兴唐,你认清大势,不劳我朝一刀一兵,毅然携郡归唐,因受封为东阳郡公。如今天下初定,举地归唐之官吏甚多,虽多因势而然,毕竟免了周折,也使百姓免遭纷扰。这份功劳,朕会永远记下的。然则朕今日并非要单赞你的这份功劳,朕看重的是,你举地降唐不居功,而是生活俭朴,千方百计恢复辖地生机。邢州那里,既遭受过突厥的入侵,又有刘黑闼之流数度为乱。朕深感那里的百姓流离,土地荒芜。然经过你数年的治理,百姓逐步稳定,人口逐步增加,去年你还按例交了相当数目的租赋。河北之境,以邢州成绩斐然,皆为你功。” 陈君宾顿首道:“臣多聆听朝廷教诲,又多读圣贤之书,明白民为邦本的道理。臣忝为一方刺史,心想只要把所辖地方的事儿办好了,即是不辜负皇上的圣恩。” “好一个‘民为邦本’,这正是朕要对诸位刺史说的话。天下大乱之后,百姓离散,土地凋敝,如何改变这种状态,休养生息为第一要务。朕即位以来,先是退走突厥并在渭水盟约,两邦勿相侵扰。这几年,朕不想再南征北战,于是定下了‘抚民以静’之国策。你们作为朝廷主持各州政务之大员,首要者心存‘民为邦本’之心,再其次,还要明白‘静为农本’的道理。陈君宾,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陈君宾答道:“臣明白。臣在邢州时,致力于百姓休养生息,现在想起来,和陛下所言的‘静为农本’暗合。还有一点,为官者要想百姓之所想,如征役,就不可违了农时。” “好呀,就是这样。这不违农时,说来容易,然做起来就难了。一些官吏只想自身,威福自重,征役时完全不考虑百姓的利益,实为扰民。国以民为本,人以食为命,若征役无时则禾黍不登。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大家都明白的时令特点。你们作为刺史,更须明白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八个节令之内涵,要细致弄清百姓在这些日子都干些什么。朕今天第一次见你们,先不查问你们明白几何。待来年毕集,朕自会挑选数人,查问你们在这些节令时都干了些什么。无忌,来年的考课,须增添这些内容。朕今日说了,凡是在节令之时举行占影、占气等仪式时,统统由州、县、乡各级官府主持。好了,陈君宾,你先退回去吧。朕听说邓州那里,遭受朱粲盘剥日久,民户逃亡很严重,土地大片荒芜,你此行的担子实在不轻啊。” 陈君宾答道:“臣牢记皇上圣谕,不敢有违。” 李世民若有所思,唤出陆德明问道:“陆卿,记得以前有籍田之法,现在缘何废之?” 陆德明答道:“天子亲耕籍田早已有之。籍田之日,由天子亲祭先农,再躬御耒耜,籍于千亩之甸,以示天子重农事之意。自东晋之后,由于中原分裂,战争纷纭,且主政异族风俗不同,此法已被废弃数百年之久。” 李世民略略思索了一会儿,毅然说道:“朕现在既重农事,为了劝课农桑,须恢复此仪式。陆卿,你可先拟就《籍田诏》颁布天下,再由太常寺预作准备。定于明年正月,朕亲祭先农,亲耕籍田。”陆德明答应一声退回班中。 李世民依旧站立着侃侃而谈:“朕刚才单独唤出咬金和陈君宾,非是对他们有偏爱。朕其实是想拿这两人的例子说明:不管你学富五车或者不通文墨,只要不存私心,忠心为朝廷办事,都能做出成绩来,此为一;其二,为官者心存百姓,以农为本,致力于奖励垦荒,增殖人口,劝课农桑,即能出好政绩。你们今日散朝后即分归各地,如何办好这件事儿?朕想你们要做好两件事儿:第一件,即是要让百姓有田可种。隋末丧乱,州县萧索,人口萧条,除了关中等地户殷地狭之外,其他地方闲置有大量空荒地。看来让百姓有田可种似乎不成问题,然有两件事儿你们须依《均田法》加以解决。顺德来了没有?” “臣在。”长孙顺德出班答道,其时他被授为泽州刺史。 “你到任后,发现前刺史张长贵、赵士达侵占境内膏腴之田数十顷,果断追夺并分给贫户。这件事做得很好,听说张长贵、赵士达不服,你后来是如何和他们理论的?” “他们其实不敢正面与臣理论,他们为一方官吏,反而带头破坏朝廷制度。这事儿若闹将起来,他们就是到了皇上面前,想也讨不到好处去。” “说得好。其实朕已知此事,并着吏部及大理寺进一步追究。好,你退回去吧。” “顺德所行此事,其实在狭乡之中经常遇到。前些年,朝廷虽有法度,然督察不严,一些有权有势者在下面胡作非为,看到好田就夺于名下。你们回去后,要将此事清查一遍。凡朝廷官吏皆有实封及俸禄,须有田者皆由实有人给之,不可巧取豪夺。你们清查后,要据实造一名册呈往户部。裴卿,你到时可据名册派员核查,对多占田亩者和弄虚作假者要严加管理,按律处理。”这里所说狭乡与宽乡,主要指该区域人与田亩之比。人口多地少者称为狭乡,人口少地多者称为宽乡。 户部尚书裴矩出班答道:“臣遵旨。” “狭乡如此,宽乡就地广人稀了。可诏关中等户殷之地,鼓励其民迁往宽乡。宽乡官府要制定诸项措施,使他们能够安居乐业,以奖励垦荒。” 这时王珪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此议不妥。” 李世民诧异道:“怎么不妥?” 王珪道:“关中虽地狭户殷,然丁男全充府兵。若任令迁移,他们都到了关外,则关中空虚,难以为备,请陛下三思。” 王珪考虑的是若任其迁移会动撼府兵制基础。李世民稍一凝神,觉得其所说实有道理,遂说道:“王卿所谏也有道理,诏令中可以特别注明,关中充府兵者不得迁移。至于其他普通民户,还是要鼓励他们迁往宽乡。 “至于第二件事情,即是按照国家《租庸调法》按例征取,不得在此法以外滥征民力。关于这一点,朕的诏令中及刚才的谈话中已有涉及,朕不再多说。为了休养生息,朕已免关内及蒲、芮、虞、泰、陕、鼎六州二岁租,给复天下一年。朕这样做,并非朝廷仓储溢满。恰恰相反,这些年,为了削平天下,所费无度,仓廪中其实很空虚。为此,朕在这一年中不再兴起战事,并勉宫中及百官节衣缩食。你们要好好抓住这一有利时机,与民同甘苦共患难,多垦荒多种禾谷,争取秋熟之时多收几成。记住,明年征租赋之时严格按法规定,不得妄取。这样,可以激发百姓精耕细作的热情,他们会算着租赋的数量多产禾谷,并多垦荒田。” 李世民的这番话让群臣很吃惊。多少年以来,主政者皆视百姓为愚民,只是奴役和索取的对象,从没有认识到百姓为兴农的主体。他们虽也认识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然只是认清了奴役百姓要有度,不可太过。 这时,魏征从班中闪了出来,执笏奏道:“禀皇上,臣有事要奏。” 李世民归入御座,点头道:“魏卿,有事可即奏来。” 魏征道:“孔子言‘君子讷于言,敏于行’。臣以为陛下这些日子以来,对臣下说的话及所颁诏令,可谓多矣,然行动甚少。臣以为陛下与圣人之言不合,似是敏于言而讷于行呢。” 魏征此言一出,举殿哗然。若按魏征的认识,则今日李世民召集文武百官及天下刺史,其所言即是虚话,有故作声势哗众取宠之嫌。一些人心里想到,魏征不识时务当众直扫李世民的颜面,李世民肯定会龙颜大怒,至少要给魏征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李世民听后果然恼怒,只见其脖子中的青筋暴起,本来就红润的脸庞变得通红。他的手紧握御座把手,作势又要立起身来。然一转念间,自己前些时还当堂赞孙伏伽敢于直谏,现在若当堂动怒,则自己以前的作为和努力就要付之东流。且魏征身为谏议大夫,又是出名的耿直之人,其当殿谏诤也为本分,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斥责他。想到这里,他松开双手放松了身体,斜倚在御座内,脸上挤出笑容问道:“魏卿所言,若有所凭,朕愿闻其详。” “陛下多次说过,隋炀帝驱天下以纵欲,罄万物以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远方之奇异,誓不学也。臣刚才也听到陛下告诫百官,言要去奢省费,崇尚俭朴。然臣今日见西门外有人运送重木,说是要在武功县重造宫殿。武功那里,太上皇已建有庆善宫,陛下现在又要建设,肯定是重置浪费。如此看来,陛下口头上说的是一套,行动上并非如此,那是当不得真的。” 李世民脸上的血又涌了上来,魏征所奏其事是真实的。李世民春节入宫向李渊献寿时,李渊偶然提起,说其故宅庆善宫的主殿需要翻修,最好将主梁换下。李世民当时就答应下来,承诺年后寻来良木立刻修缮。这本是小事一桩,没想到还是让魏征给撞上了。让李世民最恼火的是,你魏征有的是时间,何必非要在如此多人的场面上给自己难堪。 裴寂走出班来,说道:“魏大夫,想是你不了解内情,老臣倒是知晓。还在去年,太上皇曾经说过,老宅的主殿因年久失修,屋顶漏雨淋坏了主梁。想皇上定是遵太上 7687." >皇之命,将老宅略作修缮,其实所费并不多。陛下,是这样吗?”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正如裴公所言,朕遵太上皇之命将老宅略作修缮。” 魏征不依不饶,强项说道:“陛下既然不愿崇饰宫宇,游赏池台,且如今国家并不富裕,就没有必要再造宫室。现在虽动一砖一瓦,若传之天下,定有人说陛下言不由衷。如今皇室皆在京城,庆善宫那里日常仅仅派人居守,一年内太上皇和皇上也难得回去一趟。如此看来,还是不动土木为好。陛下既要去奢省费,躬行节俭,不能给天下人说嘴的因头。臣以为,请陛下立刻下旨停建,方堵众人之嘴。” 裴寂斥道:“魏大夫越说越没谱了。皇上以仁孝治国,太上皇的话,他能不听吗?若停建庆善宫,岂不让皇上背上不孝的名声?” 魏征道:“裴司空有点危言耸听。太上皇起兵于乱世之中,深谙百姓之苦,皇上欲行新政,太上皇定是赞成。只要皇上将此番话告诉太上皇,想他定会释然。” “如魏大夫这样说,太上皇及皇上修缮了庆善宫,就是不体恤百姓了?”裴寂这一段时间在朝堂之上不多话,今天与魏征当庭相争,似乎找到了一点以前的好感觉。 李世民在那边沉思半天,心中反复了数回,终于权衡利弊有了主意。他挥手道:“裴公,你退回去吧。魏卿,朕想好了,就依你意罢修缮庆善宫之务。太上皇那里,朕自去说服。敏于行而讷于言,朕接受你的诤言,今后尽力行之。好了,朕今日有些乏了,大家散了吧。” 第四回 明君怀仁息微澜 贤后示德忙亲蚕 李世民那日退朝后,心情很不愉快。魏征不顾自己颜面,当着那么多的人顶撞自己,着实让他难堪。不过,自己既然想要大治天下,就得崇尚俭朴,去奢省费,魏征所谏并不为错,想想也就释然了。 然而魏征并不罢手,变得愈发凌厉起来。两日后,魏征又当堂使李世民难堪了一回。 这些年因战事不断,每年都要募兵以补军力。按唐制,男二十岁以上者方可简点入军。然募征不断,兵源难免捉襟见肘。此年,封德彝以尚书右仆射充任简点使,他向李世民建议,放宽募兵年龄限制,把十八岁至二十岁的中男都简点入军。李世民同意,诏封德彝依此抓紧办理。 敕命一出,有司开始忙碌起来。魏征闻讯,与王珪联名上表,以与制度不合为由,坚决反对。 封德彝见状,急忙出班奏道:“陛下,魏大夫、王大夫所言,臣也有所考虑。臣在简点过程中,多次到就近的募兵点核查,见入军籍者皆模样粗大,即使年龄不到十八岁者,其模样也与成人无异。臣看后方才心安,以为他们可堪为任。” 李世民心中怒火上升,觉得魏征和王珪泥古不化,死搬教条,遂说道:“对呀,封公的眼光是不错的。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朕不想征战,然边防不可不备。若边防不备夷狄入侵,又起狼烟,就会影响国内的安宁。魏卿、王卿,你们依国家制度为据并不为错。可国家制度并非常式,也要经常变通才行。这件事情你们就不要再争了,朕心已定,凡中男以上,或者年龄未及十八岁但身材粗壮者,皆取入军。”唐制规定,男子十八岁以下者,称为次男,十八岁至二十岁者,称为中男,二十岁至六十岁者,称为丁男。 魏征看出李世民有些不高兴,却仍坚持己见,说道:“陛下曾说过,国之大莫过于法,难道要动辄违之吗?” 李世民的声音略高了一些:“魏卿,朕所以取中男入军,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朕这样做并非逞一己之私,也是为国家大计着想。你冥顽不化,难道想存心抗旨吗?” 魏征没有一点畏惧之色,大声说道:“臣不敢抗旨,然国家有制度,妄取中男入军有违制度,臣也不敢署敕。” 李世民的嘴张了几张,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他即位后,为了改变以前谏官空为摆设的状况,特别下诏明示,凡谏官所谏事体,若无该谏官最后署敕同意,则不得施行。眼下的魏征不肯署敕,自己若绕过谏官这一道关而强令施行,也有违自己的前言。 封德彝练达于事故,他见李世民与魏征僵在这里,下面群臣众目睽睽,若再起冲突,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遂说道:“陛下,此事关系太大,以从长计议为好。” 李世民面露恼怒之色,斥道:“什么从长计议?现在就说。你们都退下去吧,由朕与魏卿、王卿单独说。” 群臣见李世民动了怒火,都低着头退出了殿外,殿内仅剩下李世民和魏征、王珪三人。 李世民待众人退出,脸色更加阴沉,劈头问道:“中男若实在瘦小,自然不点他们入军;若身高体壮,是可以简点取入军中的。你们如此固执,到底妨碍了你们什么地方,偏偏与朕作对?朕不明白其中原因,现在大臣们都退出了,你们可以好好说说个中究竟。” 魏征和王珪早已料定李世民会有一番疾语厉声,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听到李世民的问话,两人对视一眼,王珪示意魏征作答。 魏征慢慢前行了几步,行到御台前沿下,正色道:“臣闻竭泽取鱼,当时非不得鱼,然明年将无鱼;焚林而畋,当时非不获兽,然明年无兽。若陛下将次男以上尽点入军,则当时有兵,明年就无兵了。国家制度所以定下丁男可以简点入军,那是从长计议,非重一时之功啊。” 李世民哼了一声,说道:“朕非三岁孩童,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朕已经说过,此为非常时期,变通一下还是可以的。” 魏征穷追不舍:“然则将次男以上尽点入军,各乡男丁罄尽,田亩无人劳作,那么国家的租赋杂徭,又由谁来负担呢?” 王珪接话道:“陛下,其实简点兵丁不在数量多,若精简壮健,人倍其勇,所谓精兵是也。如现在这样多点取入,他们入军后不明军事,仓猝之间难以上阵,只好将他们充作杂役,看来其数虽众,然终归无用。” 魏征又换了种语气劝道:“如今边境相对稳固,唯有东突厥为心腹大敌,陛下已与其盟约,且派李靖等人重兵防守。自武德七年之后,天下再无大的战争,将士养精蓄锐至今,其实不用大加添兵。何况,陛下决心抚民以静,若不顾国家制度妄将次男以上者充军,则天下百姓以为陛下依旧尚武。” 这几句话显然打动了李世民,他默默沉思,不再做声。 魏征语气一转,语气加重起来:“比较起来,征兵毕竟事小,还有最关键之处,不知陛下想到没有?” 李世民不耐烦道:“还有什么关键之处?魏卿,朕隐忍你已经多时了,别动辄危言耸听!” “陛下多次说过:您之为君,欲使官人百姓并无矫伪之心,因必须以诚信待人。陛下既这样说了,行动上须严格遵之。此次若将次男简点入军,即非诚信,就要失信于天下之人了。” 李世民心里一震,将事情的前后想了一遍,觉得若将次男以上强行入军,则各级官吏和百姓都能知闻此事。往年例征二十岁以上的丁男,乍然一改,他们肯定会以为自己言行不一。李世民遂点点头,说道:“是了,多亏两位爱卿提醒。此事若贸然行之,确实不妥。唉,封公也是一位谋虑周详之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就失了计较呢?”李世民轻轻把这件事情的责任推给了封德彝,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孰料魏征一点都不买账,他继续揭李世民的老底:“封公当然有责任,然最为关键的还是陛下您呀。算起来,陛下即位以来,小处不说,大事上失信于天下者,此为第三件。” 李世民脸上有点挂不住,无奈问道:“三件?朕就如此不堪吗?你且对朕一一道来。” “第一件,陛下初即位时,诏书曰‘逋私宿债,欠负官物,并悉原免’。然有司所列事条中,独独将秦王府中的器物剔出去,言称非是官家的器物。请问,陛下自秦王为天子,若秦王府中的器物非官家的,那么天下的其余器物还能是官家的吗?” 李世民仔细一想,确有其事。原来他即位之后,令户部及内府局清点官员欠债及国家器物。当时从弘义宫搬来的器件入于东宫之中,内府局以为再重新清点太麻烦,因将原东宫中器物报出,独独漏掉了从弘义宫搬来的器物清单。按理说,自己为国之君,则宫中器物皆为自己私有的,清点与不清点,其实并无太大区别。谁知这个刁钻的魏征不知道如何探知了此事,李世民遂哼了一声,并没言声。 魏征不看李世民的脸色,依旧继续说道:“第二件,陛下免关中两年租赋,关外给复一年。百姓闻讯,无不感恩欢悦。然臣前日见陛下又下敕旨,其中云‘今年白丁多已役讫,若从此放免,并是虚荷国恩,若已折已输,令总纳取了,所免者皆以来年为始。’由此看来,陛下前有散还之诏,现在又无端征取,则天下百姓必然以为陛下朝三暮四,如何取信于天下之人呢?” 李世民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鼓荡起来,这个该死的魏征竟然用朝三暮四的词儿来形容自己,明显是大不敬!他有心想发作起来,但斜眼一看,见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史官正在一旁奋笔疾书,不由得将火气按捺了下去。谏官向皇帝进言是其本职,自己若雷霆一怒,斥责谏官,不管事情的对错,终归是一件不美的事。若传之后世,定有人说自己遵秦始皇、隋炀帝之行。想到这里,李世民强压火气,肃然说道:“你们下去吧,容朕好好想一想。”说完,他起身向后面走去。 李世民的一团火气闷在胸间,一时难以宣泄。他的步子迈得很大,随行太监须加快步伐才能跟上。 李世民漫无边际地在宫中转悠了一会儿,脚步不知不觉向仁寿殿方向挪动。 仁寿殿的宫女见李世民走了过来,早已一迭声通报了长孙嘉敏。李世民走近殿门的时候,就见长孙嘉敏带领着菁儿出门迎候。 她们将李世民接入殿内,服侍着他坐在椅子上。李世民脸色铁青,忿忿不已,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这个乡巴佬,该杀!” 长孙嘉敏赔着小心,柔声问道:“是谁惹动陛下生这么大的气?陛下,生气伤身,万万不可呀。” 李世民大声道:“敏妹,我对你说过,在宫内你还称我为二郎,这样听来觉得习惯。什么陛下陛下的,我在朝堂之上听群臣这样呼我,耳中早生出了茧子,你别再烦我好不好?”看得出来,他的火气很大。 长孙嘉敏正色道:“陛下为一国之主,妾为后宫之主,即使是小事,也须按制度办事。如今家事即是国事,妾若胡喊乱叫就失了庄重,如何母仪天下呢?” “哼,你完全和魏征一样的口吻。” 长孙嘉敏现在才知道,李世民斥为乡巴佬的人原来是魏征。她大惑不解:“魏征?陛下近来在多种场合皆赞魏征,说他是一位罕见的良吏。臣妾一直不敢询问国是,然陛下待魏征的态度反差如此之大,莫非他行了不法之事吗?” “哼,这个乡巴佬多次在堂上辱我,使我当场难堪。”说完,他简略地把魏征的作为叙述了一遍。 长孙嘉敏听后,心中若有所思。她让菁儿为李世民上茶,递湿巾,说道:“陛下,臣妾有事儿去后堂片刻,请稍等。”说罢,她匆匆转入后堂。 很快,长孙嘉敏从后堂走了出来,李世民侧头一看,顿时惊呆了:“敏妹,你……你……这是为何呀?” 长孙嘉敏原来一身素裳,转眼间她换了一袭袆衣出来。这身衣服为皇后制服,系其受册、助祭、朝会时使用。长孙嘉敏走到李世民面前,盈盈下拜,口称:“陛下,请受臣妾一拜。”说完,就伏倒在李世民的脚下。 李世民不明就里,说道:“敏妹,你到底为何?这里又不是朝堂之上,缘何行此大礼?”边说边起身把长孙嘉敏拉了起来。 长孙嘉敏脸含微笑,说道:“臣妾所以行此大礼,实因陛下得遇旷世良臣魏征,因而为贺。” “噢,原来如此。别提魏征了,想起他我就生气。” “陛下多读史书,又明事理,臣妾的见识实在不如陛下之万一。大致的道理,臣妾也听过一些,比如皇上最近曾多次提过‘君明臣直’四个字。” “怎么讲?” “魏征现在坦言,盖因陛下圣明之缘故也。若陛下昏暗,则魏征噤若寒蝉,定会保命要紧,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哼,魏征知道我想做明君,所以才敢忘乎所以,没上没下。” “陛下最近也多次说过,民为重,君为轻。所以重民者,其实为重天下也。若无天下,焉能有君?魏征敢于犯颜直谏,缘于他知道陛下会以国是为重,不以小节毁之。何况,陛下若杀了魏征,其实就是否定了自己。陛下难道想做一位昏君吗?” 长孙嘉敏的最后一句话,连身边的菁儿听到后也觉心动。果然,李世民听后变得眉开眼笑起来:“哈哈,敏妹,莫非你是魏征的同党,互通声息啊。” 长孙嘉敏正色道:“不错,我们是同党。陛下忠直之臣越多越好。”李世民彻底地释出了郁闷,心里已经定下了主意,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忽然见案上摆满了册子,因问道:“敏妹,你和菁儿在这里忙什么?” 长孙嘉敏抿嘴笑道:“我们还能忙什么?当然都是为陛下忙呀。陛下操劳国是,后宫之事当然要由臣妾来操劳了。我忙不过来,就把菁儿拉来一起看看。” 李世民凑近细看,原来册子上写满了人名。再仔细一观,原来这些人名皆为官宦之女,年龄在十六岁至十八岁之间,下面还有各人的生辰八字及身材、面貌、才艺等介绍。李世民明白,这是长孙嘉敏在为自己挑选嫔妃。李世民这些年虽搜罗了不少女人为妾,然现在当了皇帝,毕竟与规制相比差了许多,这就有劳长孙皇后为其遴选了。 李世民低头看了一阵,然看不出所以然来,因问道:“你们两人选了半天,有中意的吗?” 菁儿插嘴道:“有呀,我们仔细挑选,发现其中以郑仁基之女最为出众。其年已十六,容色绝姝,颇知礼仪。” 李世民微笑道:“嗯,你们主仆两人的眼光是不会差的。敏妹,若果然不错,可下诏书聘之。她们新入宫,聘为充容即可。” 长孙嘉敏答道:“好的,待臣妾再核实一遍,即请皇上下诏书。对了,杨昭媛有喜了,想皇上还不知道吧?” 李世民大喜,说道:“真的?她有喜了?我去看看她。” 菁儿抿嘴笑道:“皇上还是最心疼杨琚妹妹啊。”杨琚即是杨琼的同胞妹子,系隋炀帝与萧皇后所生。杨琚一开始嫁给了李元吉,后李元吉被杀,杨琚就随其姐居住在一起。杨琚生得国色天香,李世民早就垂涎不已。他多次向杨琼暗示,让她劝说杨琚归了自己。杨琚一开始心伤其子,慢慢地就淡了下来,这时杨琼开始劝说她。杨琚细想想自己孑然一身,托庇姐姐门下终不是办法。她目睹李世民的丰采较李元吉更为神武,遂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李世民当晚就临幸了她,一个是久慕芝颜,一个是久未沾雨露,两人就在红纱帐里颠狂不已。那些日子,李世民很少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似乎专宠于杨琚,并册其为昭媛。 李世民要去见杨琚,长孙嘉敏和菁儿自然要陪同。长孙嘉敏瞧着李世民那兴冲冲的样儿,知道到了此时,他对魏征的恼怒已化作烟云散去。 随后的朝会上,李世民下诏停止将中男简点入军。他的心情甚好,将魏征及王珪唤出道:“二位爱卿恪守本职,不畏龙颜一怒,堪称谏官之楷模。魏卿,你所奏朕之失当之处,朕已嘱萧公据实改正。不错,朕以诚信待天下,也想让天下官吏及百姓亦以诚信待朕。朕稍有失当,则乖谬流毒天下,后果不堪设想,再想补救就难矣。众位爱卿,朕日理万机,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事务,难免有疏忽之处。你们要以魏卿、王卿为榜样,发现朕有疏失之时候,要随察随谏。” 魏征顿首道:“陛下以国为重,勇于检点自己的过失,自秦以来,无如陛下之君主也。如此,则为天下之福、百姓之福。” 李世民微笑道:“能从魏卿嘴里听到赞扬朕的话,委实不容易。魏卿,朕听着你的话不觉轻松,反而愈加沉重。哈哈,希望我们今后君臣一体,把事情办得更妥帖一些。来人,赏魏卿金瓮一口,赐王卿丝绢五十匹。” 李世民看似已经完全对魏征释怀,其实内心里还有一丝儿酸酸的感觉。李世民心想,这个乡巴佬总想让自己成为完人,那么他本身呢?难道什么事情都做得没有一点漏洞? 下朝后,李世民令将谏议大夫温彦博召来。温彦博今年四十岁,是温大雅的胞弟,多次被李渊派往外藩为使。前次他出使东突厥,被颉利扣留。李世民与颉利在渭水便桥盟约后,李世民提出要将温彦博释放回来,颉利践约将之放还,即被授为谏议大夫。比起魏征、王珪、韦挺等人,温彦博相对比较温和,多采用书面形式上疏,不像魏征那样动辄当廷责问,李世民感觉很舒服。 温彦博拜礼已毕,李世民挥手让他坐下,微笑道:“温卿,朕今日当众赏了魏征、王珪,你亦为谏议大夫,心中做何想呢?” 温彦博答道:“陛下给予谏官之盛誉,历朝从未有之。臣等深感荣于华衮,幸何如之!臣唯有恪守本职,尽力为皇上办事。” “嗯,很好。朕对你们寄予厚望,你们须加倍努力,及时检察朕之缺失,并及时谏之。朕今日叫你来,并非谈什么中规中矩之事,只是随便聊聊。作为谏官,你认为立身行事什么最重要呢?” 温彦博稍微思索了一下,答道:“谏官之职责主要察别人之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谏官立身行事不可有缺失之处。若己不正,就难以说别人。” “现有谏宫中,以你和魏征、王珪、韦挺、杜淹居首。你在这里不用评价自己,对他们四人,你可一一评价,他们符合此标准吗?” 温彦博点点头,说道:“臣深服陛下认人识人之本领,授他们为谏官,确实是尽其所长。以前,曾有人说过杜淹心术不正,又不齿韦挺狂傲不驯之性格。然陛下理政以来,这两人将其短处尽数隐去,凸现正直待事待人之性格,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事。至于魏、王两人,其学术深沉,又兼耿直为怀,每每言事谏诤,皆高屋建瓴唯有公心。朝中对他两人已有公论,陛下今日又赏赐他们,臣其实不用多说。” 李世民点点头,问道:“魏征呢?要知魏征自仕隋以来,一直官微言轻,郁郁不得志。朕释旧怨,简拔其为重臣。他为山东士族,关系盘根错节。如今他得意了,会不会假公济私,帮助亲戚或故旧谋一些私利呢?朕听说,年关前后其宅内车水马龙,很是热闹呢。” 温彦博摇摇头道:“臣未听说其有不法之事。陛下,年关之时亲戚走动,为人之常情,其实不足为怪。” 李世民哼了一声,然后语重心长道:“温卿,古语有言曰防微杜渐,那是很有道理的。魏征现在既然有形迹可寻,我们很有必要将之弄个明白。若魏征果真没有什么,也可还他一个清白。这样不是更好吗?” 温彦博踌躇道:“这……这登门拜访之事,如过眼烟云,委实不好查呀。” 李世民扭头从案上抽出一张纸来,将之递给温彦博,说道:“朕并非无凭无据,你看看上面写有什么?” 温彦博定睛一看,原来这是一封密折,上面写着魏征权势愈重,开始结交亲戚,并为其谋私。密折上话语不多,说的都是比较宽泛的话语,并未见有什么具体事例。 李世民道:“朕看后宁信其无,不过有人来告,不可能凭空捏造。你这些日子将手头之事都放一放,专心查清这件事。记住,此事由你单独秘密查询,不可动静太大。唉,希望魏征不要有事啊,若果真如此,朕的心实在难以割舍呀。” 不说温彦博下去秘密查访,这边的魏征依旧瞪大着眼睛找寻毛病。这天,李世民的选秀诏书颁下,魏征发现上面有郑仁基之女的名字,并已被聘为充容。魏征以前在隋朝时和郑仁基一殿为官,两家的关系一直也不错。他读罢诏令,一时大惊,急忙去找李世民,劈头说道:“陛下,郑氏之女已许嫁陆氏,若再强征入宫,恐于德行有亏。” 李世民大为不解:“不对吧?这件事由皇后一手办成,朕选取嫔御,前提就是未嫁之女。皇后是很谨慎之人,她不会如此莽撞的。” “然事实如此,臣与郑仁基原来就相熟。两年前,郑仁基曾亲口对臣说道,其女已许嫁陆氏。” “两年?也许他们后来又退婚了,你近日又核实了没有?” “臣奏事不敢虚妄,若无根据,臣不敢乱说。陛下为人父母,抚爱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为心,所以君王处台榭之间,则想百姓皆有所居;进膳之时,则思百姓无饥寒之患;临幸嫔御,则知百姓皆有家室之欢。如今的郑氏之女,很早就已经许人,陛下取之不疑,无所顾忌,若传之四海,岂合陛下为民父母的道理吗?” 魏征的这番话又勾起李世民的怒火,他脸红一阵白一阵,隐忍片刻终于发作起来:“好一个魏>征,朕不明其情,总要给朕一个核实的时间嘛!你动辄拿大道理来训斥朕,难道天下就你一人明白事理吗?难道朕就是一个无端的昏君吗?好了,你退下去吧。朕核实之后,若此女果真许人,朕自会将其归还旧夫;若其已经退婚,嘿嘿,魏征,你动辄辱我,你也要给朕说出一个道理来!” 魏征叩头道:“臣所以敢犯颜直谏,唯思陛下不可陷入不义之境地。请陛下仔细核实,当知臣所奏并无不实。”说罢,他退出殿外。 李世民明白,若强征一名许嫁之女入宫,此信儿传出外面,别人当面不言,心里肯定会不以为然。他见魏征退出,急忙起身走入后宫,找到长孙嘉敏责怪道:“敏妹,你怎么办了如此糊涂之事。那郑氏之女已经许嫁他人,岂可征入宫中?”长孙嘉敏大惊:“不会吧,臣妾曾经派人到郑仁基家询问,回答说并未许人呀。如今诏命已发,天下皆知,如何是好?” 李世民道:“郑仁基为前隋旧官,现闲居在家。其女若能入宫享受恩泽,和嫁与陆氏相较岂非天渊之别?那个乡巴佬又缠上来了,瞧他那不依不饶的劲儿,我看着心里有气,然又心怀恐惧。别为了这件小事儿惹天下耻笑。算了,可诏停发策使,让她仍嫁陆氏吧。” 长孙嘉敏抿嘴笑道:“陛下艳羡已久,这样轻易舍弃岂不可惜?” 李世民叹了一声:“唉,我做了皇帝,反而畏手畏脚起来。敏妹,看来这皇帝的滋味并不好受啊。” “陛下以前为藩王时,毕竟为臣子。如今做了皇帝,又不想做昏君、庸君,还要受天下之人的注目,当然要事事谨慎。臣妾选人失察,请受陛下责备。” “这非>99lib?你之失,你不用内疚。嗯,魏征这个乡巴佬倒是挺称职的,什么事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敏妹你说,什么东西的眼光既利,鼻子又好?” “陛下这是在骂魏征为鹰犬了。陛下,天下之大,若到处都有这样的鹰犬把守,则是陛下之福啊。” “哈哈,敏妹,我在朝中有众多的谏诤之臣,回到后宫,又有你这样能识大节的贤妻。不错,这是我的福气,只不过,未免有点碍手碍脚。你想,若长期如此,我就要将你敬为天人,还敢妄动与你亲热的心思吗?” 长孙嘉敏的脸红起来,张嘴欲说什么,脸色愈现娇羞,就什么也没有说。 李世民没有想到停发策使的举动在朝中引起了一场争论。这日房玄龄、王珪、韦挺联合上表云:“郑氏之女许嫁陆氏,无显然之状,大礼即行,不可终止。”李世民阅毕嘴角边漾起笑意,心想同为谏议大夫,在同一件事上竟然闹出分歧,看你魏征还能说出什么道理。 恰巧此时,温彦博入宫求见,他显是要奏核实魏征和其亲戚的事儿。 李世民饶有兴趣,关心地问道:“怎么样?魏征果然有劣行吗?” 温彦博答道:“臣这些日子以来专注其事,或暗中查访,或到有司询问,然遍寻无果。魏征接待亲戚虽非常亲热,然仅止于此,其亲戚或升迁、或办事,他皆远远避之,概不插手。” 李世民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一方面对魏征能持操守、不徇私情比较满意,另一方面也微微失望。原想借其短处对其重重斥责一番的想法,看样子要完全落空了。 温彦博察言观色,魏征在朝堂之上每每直揭皇上之短的情景,他历历在目。这次李世民命他察检魏征之私,他心里如同明镜似的,知道皇上想找魏征的茬儿。他平时也不喜欢魏征,觉得魏征人物猥琐又自恃才高,傲视同僚,也想认认真真查出他的一件半件毛病,借皇上之手好好奚落他一番。温彦博在查访的过程中,可谓不遗余力,只要发现一点蛛丝马迹,都要穷追不舍考究清楚。然因为魏征行事实在太正,没有一点儿把柄可捞。 李世民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看样子是别人妄告魏征了。温卿,你的这番劳作其实不枉,总算帮朕彻底地弄明白了魏征的为人。” 温彦博眼珠一转,奏道:“陛下,魏征虽远其亲戚,也有可责之处。” “他远避亲戚,有什么可责之处?” “陛下您想,魏征远避亲戚,即是想不存形迹,以远避嫌疑。为君子者须坦坦荡荡做人,不可虚伪矫饰。由是观之,魏征将所有形迹掩去,心虽无私,然其有意为之,则有可责之处。” 李世民听后,凝视了温彦博片刻,忽然失声笑了起来:“哈哈,温卿,真有你的,硬是找出了魏征的毛病。不过,这样来说魏征,朕恐他不服气,万一说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怎么办?” “魏征最善于鸡蛋里面挑骨头,一点小事儿都被他说得巨大无比。陛下,臣所以这样想,也是受到了魏征的启发,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世民又沉思下来,经过最近这几回交道,他对魏征心里生出了一层恐惧,总怕他又要揭自己的短处。现在温彦博找出魏征的毛病,李世民认为实在有些勉强,弄不好又要惹得魏征慷慨激昂一番,再次让自己当场难堪。想到这里,李世民交代温彦博道:“不错,魏征向来追求完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其本身应先求完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魏征此举的确有毛病。不过,魏征此举不触刑律,朕不好当面责他。你可找他申明我意,让他今后不得刻意掩藏,行事须存形迹。” 温彦博答道:“臣奉旨。”然后躬身退去。 李世民目视温彦博退出殿外,心中七上八下,以魏征的禀性,他若听了温彦博的传话,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李世民心存侥幸,暗想魏征闻言后不会再有动作,从此收敛一些气焰为好。 然而事与愿违,魏征听了温彦博传旨后,并未对温彦博有什么理论,而是闷声入宫,求见李世民。 李世民知道魏征的来意,并不点破,笑问:“魏卿此来,莫非又想说郑氏之女的事儿吗?想你已有所闻,朕从你所谏当时就停发策使。不想又引起玄龄、王珪等人的责问,认为此女许嫁他人并不显著,大礼既行,不可中止。唉,这事儿越弄越复杂了。” 李世民转换话题,本意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因为他看到魏征的脸色实在严肃,没有一点儿笑意。谁知魏征不理他的茬儿,而是直奔正题,禀道:“陛下,臣今日不想谈郑氏之女的话题。刚才,温彦博向臣传达了陛下的旨意,臣因有所感特来诉说。” 李世民脸现古怪神色,嗫嚅道:“这个……这个……魏卿,其实温彦博一走,朕已生悔意。当时也是听温彦博所奏,朕未加详虑就答应下来。” “陛下,常言道‘君无戏言’,君王的一言一行不能虚妄。臣现在沐浴皇恩,遵守国家制度,每行一事不敢偏私。臣亲戚故旧甚多,他们知道臣近皇上恩泽,多来亲近,其中不乏钻门子妄图有所收获之人。臣为谏官,所职谏诤之事,若谏他人,须正自身,臣明白这个道理。故对那些有所求之亲戚故旧,一律热情款待。至于对其所托之事,违于国家制度者,臣皆当面予以严词拒绝,更不敢私下里向有司说辞。陛下,温彦博传旨让臣今后须存形迹,臣百思不得其解,特来向陛下请教。是不是臣今后要将平日里所言所行,一一录之供有司核查,方为存形迹?” 这句话难住了李世民,他答道:“朕想……朕想温彦博当时这样说,无非是想让你行事坦荡,不得掩饰。毕竟,那么多人找你求托,外人看不出一点痕迹,实在……实在让人费解。” “这有什么费解?本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何必要强人所难再造出些事儿来呢?按陛下的意思,是让臣今后行事心存小心,不管事儿大小都要张扬使人知闻。臣自认为心中无鬼,胸中坦荡荡,不须再说明什么。陛下多次说过要造清明政治,化繁复为简单。如此一来,岂不是将简单化为繁复吗?臣以为,这样与陛下之初衷不合,因不敢奉诏。”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的,朕刚才已经说过,朕已生悔意,朕现在就收回说过的话。” 魏征闻言,伏地下跪,叩道:“陛下能有此言,臣心怀感激。” 李世民下去搀起魏征,说道:“朕所以闻错即改,其功盖缘于你。唯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朕虽不明,赖你们数相匡救,以直言鲠义切谏,补朕之失。起来吧,与朕坐在一起。” 魏征起身坐下,说道:“陛下说得好,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要相与尽诚。臣所以敢犯颜进谏,陛下知道为什么吗?” “朕知道,无非大治天下须尽忠嘛。” “那是治国的大道理,说起来很简单。若陛下如隋炀帝那样不受臣言,臣何敢犯龙鳞,触忌讳也。国家事体为大,然臣的小命也重要,好死不如赖活着。若明知死路一条,臣是不敢犯命去尝试的。” 李世民笑了起来:“哈哈,魏卿,你说的是实话。朕的心事被你窥破,你知道必然不死,因而张狂,是吗?” “臣不敢张狂。臣幸得奉事陛下,愿为良臣,勿为忠臣。” “良臣?忠臣?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像契、皋陶,既事明主,又复尽力,因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此为良臣。” 契为传说中商的始祖,曾因助大禹治水之功,被舜任为司徒,掌管教化。皋陶为舜的掌管刑法的官吏。他们辅佐舜,开创了一代盛业,为后世人津津乐道。各代士大夫历来将尧、舜视为其理想中的开明君主,则契、皋陶佐舜成就伟业,士大夫也将他们奉为臣子的楷模。 “那么忠臣呢?” “梅伯、比干,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是为忠臣。” 梅伯和比干皆为商代贵族,为殷纣王的大臣,比干还是纣王的叔父。相传他们屡次劝谏纣王,惹得纣王大为光火。最后梅伯被乱箭射死,比干被剖心而死。他们身死之后,不久商朝灭亡。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你的这个说法很贴切。魏卿,假若朕昏聩无比,难道你就不能做一回忠臣吗?要知道,你虽身死,却也博得青史留名啊。” “今日君臣推诚相待,臣唯说实话。若陛下为昏君,臣人物猥琐,混迹于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在乱世中随波逐流,虽不乏颠沛流离,然亦能安然度此一生。脑袋掉了毕竟很疼,臣还是保一条小命为好,因此不敢当忠臣。” “哈哈,看样子你只能做良臣了。说来说去,你所以能当良臣还是因为朕。唉,朕还是当一位明君为好,不然不知有多少人的脑袋就要落地。”李世民到了现在,已经完全轻松起来,言语中不乏调侃的意味。 李世民语气一转,叹道:“看来臣下揣测圣心,确实要惹出不少事儿。温彦博得朕言语去访查你,结果最后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说起来,还是当初朕的言语中露出了端倪,认为你必有其私,温彦博想取悦于朕,即顺着朕的思路去寻。归根结底,还是朕的原因。” “陛下不可错怪温彦博,其实论才智能力,其堪为良臣。这件事儿说到底,臣也有过失,毕竟君臣须推诚相见,同僚之间亦须坦诚。臣往日落落寡合,与同僚交流不多,也算短处。” “哈哈,魏卿日常慷慨激昂,现在也学会谦虚了。嗯,夫为人臣,当尽思尽忠,退思补过,方为完美。魏卿,朕听到你这句话,心里其实很欣喜呀。” 魏征再拜曰:“臣今后定将一心致公,与同僚共相切磋。” “好的,魏卿,朕今日很高兴。来人,赏魏大夫丝绢五百匹。” “谢陛下。” 李世民又失笑道:“魏卿,你这一段时间得朕赏赐不少啊。若不靠俸禄,也完全可以发家致富嘛。” “臣发财事小,陛下若能纳谏以兴邦,比起来,还是陛下的收获为多。”魏征说完起身告退,李世民笑容满面,破天荒地起身将魏征送出殿外。经过这一番的交锋,李世民彻底地明白了魏征的心思,此后每每谏诤,他皆言听计从。 第二日的朝会上,房玄龄、王珪、韦挺又提起郑氏之女事儿,三人言之凿凿,认为诏令已发,且郑氏之女并未许嫁,不可轻易收回成命。 温彦博上前奏道:“陛下,臣这里有陆爽上表一道,请予御览。”陆爽即是郑氏之女适嫁的对象,现在吏部任一小吏。 “呈上来。” 陆爽表中说道:“某父康在日,与郑家往还,时相赠遗资财,为两家同好之意,并无婚姻交涉亲戚。外人不知,妄有此说。”其极力表白自己与郑氏之女没有缔结婚约。 李世民看罢,又令人将之送给魏征观看,说道:“魏卿,若如玄龄等大臣来劝朕,你或许会说是他们想顺从朕之旨意。然现在陆爽也极力分辩没有此事,看来也许是外人传说,亦未可知。” 魏征匆匆地将陆爽之表浏览了一遍,坚定地说道:“臣与郑仁基交好,其不止对臣说过一遍,且臣也亲眼看到其文定之物。陛下,此事千真万确,臣不敢虚言。” 房玄龄插话道:“魏大夫,也许郑、陆两家起初有缔婚之意,然主人已逝,此事很可能就此搁置下来。我现为中书令,朝廷制诏皆由此出,一书一诏皆为严肃之事,若轻易废之,就会有失朝廷尊严。” 王珪、韦挺连连点头,显然赞同此议。 萧瑀、陈叔达、封德彝最近也很不满意魏征,以为他风头太劲,动辄将小事说得比天还大。像眼前之事,无非是皇上纳一个嫔妃,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吗?萧瑀出班奏道:“陛下,眼前国事纷纭,这郑氏之女既然未许嫁他人,就依前诏将其选入宫中即可。没必要在这里翻来覆去,虚耗光阴。另外,魏大夫司谏议之事,应从国体大事上着眼,不可在此等琐屑之事上纠缠不清,臣请陛下责之。” 魏征侧头直视萧瑀,大声说道:“萧公,若皇上不明底细将已嫁之女纳入宫中,此事定会传闻天下,说嘴者很多,难道这是小事吗?” 封德彝冷冷说道:“魏大夫,这里为朝会,不可动辄咆哮于廷,有失体统。” 魏征不理封德彝,扭过头来面向李世民道:“陛下,陆爽所以上表,臣想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怕陛下与太上皇一样。” “太上皇怎么了?” “太上皇初平京城,看到了辛处俭的夫人生得美艳,即夺而纳之。辛处俭时为太子舍人,太上皇遇之不悦,遂令他出东宫到万年县任长史,不许他再回京城。辛处俭到了万年县,心中依然惊惧不安,常常怕难以全命。”当年京城中人大多知晓这件事情,很不以为然。 魏征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要知道李渊毕竟为李世民的老子,为尊者讳,魏征如此直揭疮疤,难道他不会动怒吗? 魏征不理这些,依旧镇静地侃侃而谈:“臣想陆爽所以上表,竭力表白自己,无非畏惧皇权,怕陛下今日虽然容忍他,以后也会阴加谴谪。由此来看,其反复陈说,意在于此,不足为怪。” 李世民脸色平和,静静地听完魏征的诉说。他沉思片刻,说道:“魏卿所言有理,朕多次说过要从谏如流,看来真正做起来就太难了。玄龄、如晦,你们以为呢?” 房玄龄未及言声,杜如晦抢先奏道:“臣以为魏大夫所言有理,陛下多次说过要克制己欲,做国人之楷模,则一言一行不可有失。臣同意罢纳郑氏之女。” “封公、萧公,你们以为呢?” 萧瑀答道:“道理嘛,确实是这样。只不过魏征言辞激烈,有失为官敦厚之风,若众官皆效之,朝堂上岂非乱了套?伏望陛下责之,以正官风。” 封德彝点头赞同。其实他们明里责怪魏征,内里却有失落之意。李世民即位以后,一开始颇重他们,对如何理政多听他们的意见。然今年以来,形势似乎发生了改变,每每与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等人争辩,到了最后,李世民以听这些人的意见为多,这几名老臣的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李世民挥挥手道:“大家既然赞同魏卿的主张,朕以为并无什么不可。看似他当场驳了朕的面子,然这里毕竟为朝堂,比起天下之人来,人数毕竟为少。朕若为顾自己脸面拒不听谏,则谬误流亡天下,这个就失得太大了。昨日魏卿对朕讲了做良臣与忠臣的区别,其间只是一念之差。”说罢,他将魏征对良臣和忠臣的剖析略述了一遍。 众人听后纷纷点头。 李世民接着道:“历史上的殷纣王、周厉王、秦始皇、隋炀帝并非生来就是暴君,其中有一个渐变的过程。他们太看重自身的威权,以为臣子皆是自己的奴隶,不容他们开口说话。其实君臣合契,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若君王听不到一点反对意见,又谈什么君臣合契呢?萧公,君明臣直,方有鱼水之欢。你们今后只要提出正确的意见,朕定虚心接受。明白此节,就不会再为一点颜面之事耿耿于怀了。当然,妄自尊大与讪谤亦不可取,那是有区别的。” 李世民又对魏征笑道:“魏卿,朕听从你的意见,让郑氏之女仍归陆爽。你为其父故人,其成婚之日你须当场证婚,也算彻底了却此事。至于陆爽,外人定会让他小心翼翼,怕朕报复。朕这里言之凿凿,然终归不信,这如何是好呢?” 魏征道:“陛下胸怀阔大,包容万物,不会行小肚鸡肠之事,这一点臣深信不疑。” “外人信不信,只好让他们看今后的事实了。嗯,魏卿,朕现在立刻亲手出敕,传令有司后,你可将此敕交由郑氏之女收存。”李世民唤人取来笔墨,然后援笔立就,其敕云:“今闻郑氏之女,先已受人礼聘。前出文书之日,事不详审,此乃朕之不是,亦为有司之过。授充容者宜停。” 李世民知错能改,这件事情很快传扬出去,在坊里道间为人们津津乐道,一时传为美谈。 郑氏之女复归陆氏,然宫内纳采并未停止。长孙皇后先是确定了六尚女官的人选,然后将选入宫内的秀女进呈李世民御览。李世民匆匆看了一遍,重点将授有品级者查看了一番,点头道:“皇后的眼光是不错的,就按你所拟议的为她们册封吧。” 长孙皇后将宫内的事体逐步安定,又开始准备另一件大事,即由后宫主持的皇后亲蚕仪式。古来所传男耕女织,妇人注重桑蚕之事,亦为兴农之重要组成部分。大唐建立后,由于李渊夫人窦氏早逝,宫内未设皇后,若由贵妃主持行此仪式,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因从未行过此仪式。如今李世民初登皇位,多次宣称“农为邦本”,长孙皇后适时决定举行皇后亲蚕的仪式,无疑是对李世民的响应。消息传出,京城士民纷纷议论,并打听皇后亲蚕的日子,想早日一睹为快。 正是孟春三月的时节,晨阳微微露出了红红的头儿,朝露在柔和的光线之下愈发晶莹。经历了一晚睡眠的小鸟开始在树丛之间蹦跳着,吱吱喳喳地鸣叫着,显出清晨的寂静和闲适。车仗辘辘而来,将道边的小鸟惊起,小鸟抖动着沾满朝露的翅膀,忽高忽低不知飞往何处。 看到这些,长孙嘉敏不由得心旷神怡。到了采桑的地点,她对众妃嫔说道:“我们日日处在深宫之中,很少有机会感受到田野的美妙啊。” 阴梦婕依旧是洒脱的性儿,抢先答道:“皇后说得有理。那日臣妾对皇上说起,能否带我们出外骑马一回,谁知遭到了皇上的一番训斥,说如今正是忙乱之际,哪儿有如此心情。” 长孙嘉敏点点头,说道:“是啊,皇上理国劬劳,我们不可给他再添乱了。嗯,等将来年成好的时候,我们可以结伴出来游春。” 即使到了郊外采桑,诸般仪式也不可偏废。那边,主事者已在配座上摆好了笾、豆各十,篮、簋各二,甑、铡、俎各三,里面依例摆放了各种祭品,以行祭礼。祭礼已毕,即开始采桑。这采桑之事并非大家持筐随便采取,也有严格的规定。像采桑人数,即有严格的限制,除了皇后之外,还有内外命妇一品各两人,二品、三品各一人。 司宾官引八名采桑的内外命妇到了采桑的桑树前,让她们执钩筐各就其位。这时,长孙皇后执钩而至,身后跟随一名持筐女官。长孙皇后到桑树前采桑三条即止,然后退回。之后,那八名采桑内外命妇依次到树前,一品者采五条,二品者采九条,三品者采十二条。采桑事毕,车驾返回到禁苑祭坛前,再进行一番祭祀仪式。最后,她们携带桑叶来到蚕室前,将之交给在这里养蚕的外命妇。外命妇将桑叶切碎,然后由内命妇婕妤以上者将桑叶撒入箩中,以喂食蚕宝宝。如此,冗长的皇后亲蚕仪式方告结束。 长孙嘉敏在整个仪式过程中,心情一直不错。只不过在禁苑中发现新来的几名年轻的采女在草丛中抓捕着什么,认为举行大礼之际如此作为非常不庄重,遂派人过去制止。几名采女被带到长孙嘉敏身边接受斥责。长孙嘉敏看到一女手中紧紧握着似是有物,遂令她松开,就见一绿色大蚂蚱弹腿蹦开。长孙嘉敏心里一沉,心道:“怎么这禁苑之中也有蝗虫生成?似非吉兆啊。”因见人多,她仅仅轻声斥责了几句,然后丢开,却怀上了心事。 第五回 陈君宾躬身稼穑 李世民痛失海鹞 这日晚间,李世民阅罢几道奏章,不由得心生烦闷。他起身离座,慢慢踱出殿外,抬头望去,就见繁星满天,月牙儿斜斜地挂在天中。李世民心中暗暗骂了一句:“这个鬼老天,明明悬着雨水在天上,为何就是不落下来?” 屈指算来,自年关过后,至今没有一场好雨下来。其间虽有几次乌云翻滚,落下了几滴雨,然而狂风大作,吹散了满天乌云,天空又晴朗如故。各地来的奏章显示,关中、山东、河北、河南等地旱情严重。临近河渠的地方可以引水灌溉,离水稍远一些的地方只能望水兴叹。如今春种已过,苦于无水滋润,种子难以成活。 那日长孙嘉敏率内外命妇到东郊采桑,归来后对李世民说起,竟然在禁苑内发现了蝗虫的踪迹。这消息更使李世民心里沉重,久旱无雨之后,若蝗虫成灾,今年的收成就难保。想到这里,李世民心情郁闷,扭头唤道:“备马,去禁苑。” 太监们面面相觑,皇上夜里骑马入?禁苑,那是从来没有的事儿,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自己也逃脱不了天大的责任。他们心里虽暗自嘀咕,然碍于皇上的威严,急忙去准备。李世民唤来一名太监,命他先到玄武门找到常何宣旨:由常何带人随行,主管掌灯及护卫事宜。 到了玄武门,就见常何带领一百名手持火把的甲士正在那里等候。李世民此时已生悔意,自己夜来兴起竟然打火把游禁苑,此事万一传入魏征等人的耳中,定又要对自己劝谏一番。他因斥责常何道:“朕让你带数人随行即可,又不是出去打仗,如此大肆招摇,惊动太大。你留下十人随行,其他人散去。” 常何惊愕地张大着嘴。皇上出行动辄仪卫数千人,自己仅召来一百人,竟然遭到斥责。他的脑子反应挺快,急忙喝道:“留下十人为前导,其余人立即熄灭火把,返回营地。” 这帮人毕竟训练有素,闻言后立刻齐刷刷地下马,将火把插入随带的木质套子里,火把由于没有空气接触顿时熄灭,然后他们就地索马低头恭送李世民。到了这个时候,李世民方才露出了一点笑意,赞道:“嗯,常何,兵带得不错。兵士上阵后能否管用,关键要看平日的训练如何。朕的眼力是比较准的,只要看了他们的一招一式,就知道他们平日训练的程度。好了,走吧。” 玄武门向北不远,即是禁苑。这里是皇家的园林,寻常人从来没有进入的机会。进入禁苑南门,先是一片阔大的池沼,池边修有长廊、凉亭,周边植满了奇花异草,水边柳树成行,由于柳树生得茂盛,许多柳枝斜斜地垂入水中。 李世民骑在马上,令前导减慢速度。只见在火把的照耀下,周围被绿色和夜色掩映,只有近旁可以看到被夜露润湿的花叶。镶满鹅卵石的花径在月光下如同一条白带,隐隐地延伸到远方。一阵晚风吹来,花气袭人,禁苑内到处暗香浮动。想是因为环境使然,到了这一刻,李世民的心境方慢慢轻松起来。他扭头对常何道:“想不到月夜之时来游园,别有一番滋味呢。” 常何文墨不深,且多年来一直都在军中历练,心中没有一点儿诗意浪漫。他正瞪大着双眼留神左右的动静,时刻想着侍卫之职,乍听李世民说话,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一迭声地答道:“是,是,陛下所言极是。” 这时,他们不觉已过了两园,再往前,因尚未开垦,野草淹没了路径。常何见状,急忙禀道:“陛下,前面野草丛生,怕有虫兽出没,似可返回了。” 李世民点点头,却不返身,唤道:“常何,你派两人到草丛中扑打,看禁苑里有无蝗虫。” 两名甲士依令下马,到草丛中挥动马鞭扑打,另有四名持火把甲士在其周围照明。很快,只听一名甲士叫了起来:“常将军,这里真有蝗虫啊。” 李世民厉声叫道:“呈上来。” 那两名甲士丢掉马鞭,然后一手抓着两只蝗虫走了过来。他们到李世民面前,双腿跪下来,将双手举起来。常何骂了一声:“蠢东西,你们跪得如此低,让皇上如何接到?”他急忙下马,走过去接过蝗虫将之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接过蝗虫,就见其身体呈绿色,一双大大的复眼为黑色,一双后腿弹劲有力,正竭力挣扎想逃出人手。弄不好,其尖利的后腿会在手上划出一道血痕。李世民对蝗虫并不陌生,儿时的他到田野中玩,专逮身体壮硕的蝗虫,然后撮火将之烧烤,那滋味焦香无比。然而他现在为国君,正为兴农之事操劳,这小小的玩意儿让他皱紧了眉头。它们若聚敛成堆,往往铺天盖地,落到地面上会将庄稼啃食殆尽。 火光中,李世民默然良久,两眼忽然流下清泪来。他举起蝗虫,祝之曰:“民以谷为命,而汝食之。自今以后,请汝勿食谷苗,可食我肺肠。”说罢,他作势要将两只蝗虫塞入嘴中。 常何大惊,“扑通”一声跪在李世民马前,流泪道:“陛下千万不可,蝗虫系恶物,若食之恐生疾病。若陛下坚意如此,就由臣代陛下食之。” 李世民叹道:“朕为一国之君,当为民受灾,岂能别人代之?老天,望你体会朕之心意,朕身有疾不算什么,切不可让蝗虫成灾伤民啊。”说完,他将两只蝗虫一把填入嘴中,咽入腹内。 随行太监及甲士随着常何跪倒,泣不成声。常何道:“皇上……皇上怎可如此?臣……臣不知如何是好。” 李世民颜色不改,唤道:“都上马吧,随朕还宫。常何,朕向来认为,凡事须靠人力。天下之大,以朕一人之力是感化不来的。要想战胜灾异,老天一点不帮忙那也没办法,若有转圜的余地,就要看各地刺史的本领了。起来吧,我们走。” 陈君宾那日离开京城后,出潼关,经函谷关直奔陕州,其家眷一直候在这里。一家人不作停留,沿官道斜向东南行走,不日就到了邓州境内。 邓州处于南阳盆地的中南部,秦汉时即置南阳郡,如今改为邓州。境内以平地为主,一条白河自西北斜向东南流去,最后归于汉水。这里是荆襄诸州的交通要道,自古以来商贾就很发达。 陈君宾一路行走,密切注视官道两旁的景物,只见村落凋敝,人员稀少,大片田园荒芜。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临行之前有人提起,南阳盆地经过朱粲的残忍盘剥,生机尚未恢复,看来其言非虚。 一家人风尘仆仆赶到州衙时,已过午时,邓州别驾、长史等人迎出门来。别驾说道:“早就听说陈刺史要来上任,我已令人腾出房舍,以为居住。走吧,请全家人先入住宅歇一歇,晚上再赴宴洗尘。” 陈君宾摆摆手,逐个问了大家的姓名,然后说道:“陈别驾,洗尘就不必了。你可派人将我的家眷引到住宅。至于我们,马上升堂议事。我刚从京师出来,皇上为了天下之事已罢休息之日,想你们也应该听说了。我们作为臣子,更应该勤勉才是。” 陈君宾连脸也未洗一把,就直接入衙升堂。 他先说道:“我此次在京城蒙皇上召见,皇上谆谆告诫诸州刺史,要以兴农为第一要务,即民为邦本。本官一路行来,沿途田亩荒芜甚多。陈别驾,你熟悉本州事务,可将此事详细对我叙说一遍。至于讼刑一节,可由诸官分曹执掌,我不想多问。” 陈别驾事先未做准备,然他毕竟宦途多年,并非蠢材,稍为沉思后言道:“刺史大人申明皇上兴农之意,我们实在振奋。本州战乱之后,百姓流离,至今未有恢复,是该兴农的时候了。” 陈君宾问道:“本州的人口如何?” “前隋最盛时计户六万八千余,计口二十五万六千余人。然现在不足其三分之一,户不足二万,人口为七万五千二百五十七。” 陈君宾点点头。这名别驾能随口报出准确的人口数字,可见其平日比较留心。他接着问道:“依你看,本州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农桑生机,能行吗?” “陈大人,依下官看难度不小。一者,人口太少,难以大量垦荒;二者,这些年百姓积蓄不多,口粮不足。现在春耕之时,有些人竟然无种可下;三者,本州一些人向来重商贾,他们不愿意在家乡种地,而愿意出外走动贩运。” 陈君宾目光转向其他人:“陈别驾这样说,你们以为呢?” 众人纷纷点头,皆赞同陈别驾的话。 陈君宾目光炯炯对众人说道:“陈别驾说的这三点,我也赞同。只不过他还漏了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吏治败坏。这一点,不是我妄自评议,而是吏部考功侍郎亲口对我说的。原刺史为何致仕,盖缘于此也。” 众人面露惶恐之色。若说吏治败坏,原刺史应居“首功”的话,那么,堂内的众位也人人有份。他们没有想到,新任刺史下车伊始,就先来了个下马威。 陈君宾接着道:“皇上谆谆告诫我们,要以前隋之吏治败坏为殷鉴,藉以革新我朝吏治,以取得民心。诸位,本官今日到任,不是来追究大家的。只要大家今后记住皇上的话,勤勉理政,一心向农,则小过失可以既往不咎。当然,对于那些贪墨成风,民愤极大者也不能轻易放过。望大家好自为之。文学功曹,你可替本官拟一道文书。”众人洗耳恭听,心想新任刺史上任后的第一道文书是革新吏治的内容。 孰料陈君宾口授道:“可着各县令明日巳时来这里见我。” 文学功曹不由得面露难色,这样将文书送出,各县令得讯后再赶来,时间太紧了。 陈君宾明白文学功曹的心事,说道:“你是觉得时间太紧了?不妨,又不是让他们坐轿子来,他们就不会骑马吗?对了,你再加上一句:本人为官一任,当以清廉律己。若有敢进献者,当即免官,让他们不要把心思用在这上面。” 文学功曹依令当场拟出文书,送给陈君宾过目。陈君宾略改了几字,嘱人分头誊清,并派快马送出。 各县令接到文书后,虽埋怨时间太急了一些,然也不敢怠慢,立刻跨马上路,皆在陈君宾规定的时间内赶到了邓州府衙。 陈君宾自卯时二刻即升堂,与州吏们商议兴农之事。陈别驾昨晚上想了一夜,今晨首先向陈君宾献了一件大礼物:“刺史大人,本州近日得了一宗大宝物。想是刺史大人驾到,以显祥瑞呢。” “什么大宝物?” “南阳县令前日禀道,几名猎人在其县西境之山中,偶然发现了一处粮仓。周围百姓闻言后前去哄抢,该县令听说后及时带人前去制止,保住了大部分的谷物。他们细细一查,竟有五窖之多呢。因是国家之物,他们不敢妄动,特请州衙示知如何处理。” 陈君宾闻言大喜:“这里竟然有这么大的粮仓?嗯,大约是前朝留下的。算来至少有十年了,那些谷物没有霉烂吗?” “没有。这些粮仓依山而建,仓内温湿适宜,又与外界隔绝,因而保存良好。下官这里有呈来的样品,请陈大人一观。”说完,他将一只小布袋递给了陈君宾。 陈君宾解开袋口,将里面的谷物慢慢摊在案面上,然后拈起数粒投入口中,闭起眼慢慢咀嚼,细细体会其中滋味。很快,他睁开眼睛说道:“不错,虽是陈粮,依旧能食。好哇,陈别驾,这是一件好礼物。”他略作思索,接着道:“按道理,发现了这个谷仓需呈报朝廷知道。不过,这些谷物毕竟是前朝留下的,我们只要将之用在本州百姓身上,报与不报也没什么要紧。我的意思,这个谷仓就不要呈报朝廷了,待我们将来有了收获,多向朝廷贡献一些就成了。你们以为如何?” 将这些谷物留在本州毕竟是一件好事情,众人纷纷同意。 陈君宾眉头顿展,高兴地说道:“好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了这些谷物,算是替本官解了大急。今后如何振兴本州,就看我们的本事了。” 六县令陆陆续续到齐,陈君宾上前一一与他们认识,然后退回升座。他满意地说道:“本官到任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召见你们。时间虽匆促了一些,然大家都能按时来到,很好,令行禁止,为吏治之基本要素。望大家今后能仿此例,并要求下属也同样做到。” 陈君宾眼光一转,面向南阳县令刘铁立道:“刘县令,你很好呀。本官刚刚上任,你就送来一件大礼物。我今天听说之后,高兴劲儿还没有下去呢。” 其他五名县令面面相觑,以为刘铁立捷足先登抢先送了礼物。陈君宾接着道:“刘县令的这件礼物,实在是造福本州六县百姓。你们不要在那里胡猜疑了,这件礼物其实是前隋留下的一个粮仓。刘县令,说起南阳,除了光武皇帝及其手下二十八宿以外,本官又想起其他三人:诸葛武侯、张仲景、张衡。诸葛武侯结草庐于卧龙岗,后佐刘备治理蜀国,为一代名相,其功劳伟业就不用说了;张仲景号称‘药王’,善治伤寒;而张衡造地动仪、浑天仪。由这些人看来,可以说南阳是人杰地灵啊。刘县令,这些人的遗迹尚在吗?” 陈君宾不入正题,反似一个饱学的儒士在这里引经据典,弄得大家一头雾水。刘铁立答道:“禀大人,张仲景、张衡其墓尚在,武德年间又重立了墓碑。至于诸葛武侯,前隋时已在卧龙岗修建了武侯祠,下官任上又加以修缮。由于百姓信其灵验,香火一直很旺。” 陈君宾点点头:“诸葛武侯在卧龙岗结庐而居,那是他瞧中了这里的山水秀美。诸位,我提起这些前代有名人物,并不是考究学问的,而是想说,我们邓州是个好地方。对了,褚县令,你那个地方不是还出了一位范蠡吗?这里山美水美田更美,因有优秀人物辈出。眼下虽田亩荒芜,无非因战乱影响,加上前任刺史未好好治理所致。嗯,只要我辈从今日开始上下努力,相信能够恢复生机的。”褚县令为临湍县令,相传范蠡就出生于临湍。 下面的人脸色未免古怪,新刺史直说原任刺史治理不力,那么属下也应该人人有份。他们哑口无言,如木偶一般静静听陈君宾训话。 “本官已经说过,对于你们以前的过失,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且民愤极大的,本官概不追究,但必须干好今后之事。今天大家来了,回去后要办好这几件事。第一件,抓住春耕的时机,尽力恢复荒芜的田亩并抓紧补种。我听说,一些人家里,因缺少种子无法耕种。这些种子,要由官府出面购来分发到农户手中。” 下面的人听说让官府组织种子,都皱起眉头。刘铁立期期艾艾地说道:“大人,由官府出面买种子,实在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儿。下官连每月给属下的官俸都不能按时发给,府中实在没有隔夜之钱,又哪儿有钱去购买种子呢?” 陈君宾说道:“我想好了,可由官府作保出外筹措种子。至于所需之钱,一方面让农户节衣缩食挤出一部分来,要对他们反复说明,只有挨过这一段艰难日子,将田地种上,秋收之时方有收获;另一方面,由官府扣下所有官员的部分官俸,要扣下三成,以为种子钱。当然,这部分钱是由农户借的,秋收之时他们可以用谷物折价还上。嗯,还要加上利钱。 “第二件事,就是要招募流亡百姓来本州垦荒种地。刘县令,你发现的粮仓就派上用场了。凡来本州耕种的百姓,可由官府先发给三个月的口粮,并配发种子,当然,这些口粮和种子不是白发的,他们秋后都要计算利钱偿还的。黄长史,这分发口粮的事儿由你主持,可克日到南阳县,让刘县令佐你,造册发放。” 黄长史答应了一声,继而疑惑地问道:“流民居无定所,万一他们领了口粮,又逃出本州,岂不是鸡飞蛋打?” 陈君宾满怀信心:“不妨,他们只要有粮吃,有地种,谅他们不会轻易逃走。俗话说故土难离,他们的故土若真的能够生存,他们能轻易舍弃吗?就是真的有人跑了,毕竟是少数,也无碍大局。不过,一些防范措施也要跟上,比如,他们领了口粮、种子,可依地理以十户为连保,以互相监督,不得擅离。这些其实也是末节,他们现在有饭吃,又眼望着可以收成的庄稼,肯定不会跑的。刘县令,若你流离失所忽然遇到这等好事,你将如何处之?” 刘铁立咧嘴笑道:“这是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欢喜还来不及呢。” 堂上顿时发出了一阵轻笑声音。 陈君宾挥手止住了众人的笑声,正色道:“还有一点,那就是每个官员理政之余,要带领家人垦荒种地。秋收之后,各位的官俸照例计算,但不发到各人手中。各家吃粮食菜,皆自食其力。现在为非常时期,不能依靠官俸坐吃家中,而一味对百姓指手画脚。须人人奉事稼穑,与民同甘共苦。” 众人听了这段话,犹如石破天惊。而陈君宾不依不饶,说道:“本官行事最是认真,既然让各级官吏..耕种自足,就不允许有人敷衍了事。我为刺史,每月要查州衙诸官的耕种进度。同样,你们也可来检查我的田亩。州衙这样做,各县衙也要这样做。各位县令,我每月要派一名巡风大使入各县检查,他们或明察,或暗访,既查百姓耕种情况,还查诸位的家田。我若有空闲时候,自会到你们那里走上一遭。我丑话说在前面,若有人督耕不力,嘿嘿,到时候别说我不留情面,我们要老账新账一起算。” 陈君宾语气一转,接着说道:“这次在京城之时,皇上要求各州刺史要懂农桑时令。自我以下,从现在开始都要虚心请教农桑之事。所谓不耻下问,并不辱官家颜面,反而使百姓油然而生尊崇之心。比如本州水利不兴,须就近在便于汲水的地方垦荒,以备天旱之虞。还有,我看本州水肥草旺,可鼓励百姓耕田之余,多养黄牛。牛不与人争食,又是耕作的主要畜力,若牛养多了,再卖与外地,又可多一项收入,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嘛。 “总而言之,皇上说‘农为邦本’,‘抚民以静’,是符合民心的旨意。皇上的明诏已抄往各县,请你们回去后再读一读,细加体味。本官现在到任,来年考课诸位,这兴农一节最重要。只要所辖民户农桑兴旺,人们安居乐业,即为大功一件。至于有其他不严谨的地方,本官可以忽略不计。反过来说,若有人在这一年中千般好万般好,唯将农事给弄得一塌糊涂,则不是好官,本官先免其职,再究其失。” 众人瞪大着眼静听陈君宾训话,心想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儿敢是有种田的瘾。他甫一到任,既让官员们督促百姓大力垦田,又让官员本人身体力行亲自耕种。官民同耕,哪里还有官民之分啊? 陈君宾的措施确实见效,流民听说邓州这里既放粮又发种子,扶老携幼直奔邓州而来。各县在陈君宾的严令下,皆设了接待流民的粥棚。流民到来后先饱餐一回,然后到指定的村落搭棚居住。县衙按人头给他们送来了口粮和种子。他们稍事休息,即开始到划定的田亩里垦荒。那些日子,邓州各地浓烟四起,流民先是一把火点燃了田亩里易燃的枯草,用草木灰施了一遍底肥,然后荷锄下地,将新长出来的青草除去。随后深耕作垄,小心翼翼地撒上种子。 陈君宾一面操劳着州衙之事,一面令家人到湍河边寻来一片荒地进行开垦。陈君宾生有三男二女,大儿子留在邢州为小吏,大女儿也在邢州嫁了人,剩下的两个儿子就成了垦荒的主力。陈君宾用宦中所积购来了两头黄牛,令女儿负责喂养。 湍河水斜向东南流去,水面平阔如镜,水清透澈见底。陈君宾带领夫人和儿子在这边耕种,小女儿蹚着稍有凉意的河水捞蟹摸鱼,有一天竟然摸上来两条半尺长的白条鱼。这让陈君宾大为高兴,随即让夫人生火熬成了一锅浓浓的鱼汤。一家人席地而坐,一面嚼着带来的面饼,一面喝着有点腥味的鱼汤,那场景,宛似真正的农家生活。 小儿子揶揄道:“想不到父亲的官越做越大,我们反而成了百姓人家。”唐将诸州分为上、中、下三等,邢州为中州,而邓州为上州。陈君宾从邢州刺史迁为邓州刺史,品秩从原来的正四品升为从三品,无疑是升了官。 陈君宾喝着鱼汤,满意地说道:“我们为百姓之家,有什么不好?你们大哥经历过战乱的流离,知道日子的甘苦,他现在入了官籍,自会谨慎办事。而你们那时幼小,这些年凭我的官俸,读了书,日子过得挺不错,然不知道一饭一食其实来之不易。眼下皇上励精图治,先求农桑兴旺,国富民安之后,还需大批的年轻才俊为国办事。你们随为父在这里耕田,好好补上这一课,将来再考取功名博得出身。到了做官的那一天,定会感激有这段经历的。” 二儿子点头赞同,小儿子还是不以为然,说道:“我们也就罢了,只是母亲随你这么多年,苦头吃了不少,到头来还是如农妇一般在田里劳作,儿子心里感到实在不安。” 陈君宾夫人也是一名识大体的妇人。她截住小儿子的话头,说道:“你们要理解你们父亲的这番苦心。他为一州刺史,自己若不身体力行,如何说动别人?何况,人生来不是享福的,要靠个人的劳作才能有收获。我这些日子来这里,虽有些累,但不碍事,心里还是很舒服的。” 陈君宾点点头,说道:“就是这样。儿子们,现在虽累一些,然等播种的庄稼露出了头儿,你们再来看,心境定然不错。等秋来收获,会更加欣喜了。” 一家人脸上都是汗水,纷纷绽开了笑容。 李世民眼见天下大旱,蝗灾渐起,心中烦闷。他一面下诏令各地官吏勤于本务,组织抗旱灭蝗事宜,并着手兴修水利;一面令宫中及京城百官节衣缩食,嘱户部访天下灾异,对受灾严重者予以赈济。忙完这些事儿,他对封德彝说道:“朕忧劳天下,至多如此。若使天下灾异渐息,须靠百姓及州县官吏尽力。还有,就是老天感于朕的诚心,早早降下几场好雨来。” 封德彝答道:“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陛下登基以来,遭遇旱灾和蝗灾,不足为怪。相信陛下洪福齐天,定能战胜灾异。” 李世民微微一笑,觉得封德彝的话虽有拍马屁之嫌,然听来还是比较舒服的。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朕让各州举荐人才的事儿,现在如何?” “臣听无忌说过,各州已经向吏部报来了名单。无忌已令各州派人带领他们克日上路,赴京城接受吏部测试。” 李世民点点头道:“好,等他们来了之后,朕要一一见过他们。对了,封公,致安之本,唯在得人。朕早就让你举贤,然时至今日,未见你向朕推荐一人。你也看到了,如今天下事情繁乱,你应该分朕忧劳。你不发一言,让朕如何是好呢?” 封德彝答道:“陛下说过的话,臣岂敢不尽力?只不过臣细心观察,至今未见有奇才异能之人,因无法举荐。” 李世民摇摇头,责怪道:“封公的这句话就不对了。前代明君使人如器,皆取士于当时,不可能借人才于别的朝代。像周文王和齐桓公,难道要他们先找到姜子牙和管仲之后,再行为政吗?姜子牙垂钓渭水,管仲居于颍水之滨,他们皆隐于当世,若不是周文王和齐桓公慧眼识人,他们无异于明珠暗投。还有,诸葛亮隐于南阳草庐之中,刘备三顾茅庐请其出山,佐其成就帝业。由此来看,不管任何朝代皆有能才,只是患于不能知之啊。封公,你知事吏部,至今未向朕举荐一人,说起来,朕应该最先责怪你。”李世民的这番话说得封德彝面红耳赤,只好一迭声地答道:“臣失职,臣失职,臣定遵皇上训导,早访异才。”然后惭赧而退。 封德彝终究没有为李世民举荐一人,两日后,封德彝在尚书省办公时突然倒下。李世民闻讯,亲自来到尚书省探视,只见封德彝嘴歪眼斜,躺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显系中风之状。李世民一面令太医为他诊治,一面令尚辇局抬舆过来,送封德彝归入府居。是夜,封德彝再也没有醒过来,享年六十岁。 李世民闻讯,为之滴下了几滴眼泪,叹道:“莫非上天要惩罚朕吗?天降大旱又生蝗灾,又损我股肱之臣。今年先是马三宝暴死,其后杜淹又死于家中,屈突通镇守洛阳也死于任上,今日又加上封德彝,算来已是第四人了。人言封德彝外谨顺而善矫饰,然他与朕共事以来,数进忠策,还算尽力,如今又暴死在任上,可加以褒扬。”当日,诏赠封德彝为司空,谥曰明。 却说诸州举荐的十一人到了京城,长孙无忌将此事奏报给李世民,言说要在吏部面试。李世民欣喜异常,说道:“这十一人经过层层筛选,定非常人。无忌,这样吧,你将他们引入内殿,由朕与他们亲自交谈。” 长孙无忌带领这十一人入了显德殿,他们随长孙无忌向李世民跪拜,三呼万岁,然后战战兢兢起身,其中有人甚至瑟瑟发抖。李世民和颜悦色道:“朕求贤若渴,令诸州举荐良才,你们经层层筛选选拔到此,胸中定有韬略异能。长孙尚书本想在吏部依例测试,朕现在用人之际,就想将这些虚套路免了,若你们其中有人能将政道说出一二,朕可以当即予以授任。怎么样?你们谁先说呀?嗯,你们谈话也不能漫无边际,朕即位之初曾有明诏一道,主旨是‘民为邦本’,‘抚民以静’。无忌,你将那道明诏取来当场宣读,然后让他们谈谈看法。” 长孙无忌事先已得李世民的吩咐,早令人将那份万言明诏抄录了十一份,现在一一将之发到各人手中。这十一人明诏到手,皆低头观看,殿内一时显得很寂静。 李世民立起身来走下御座,背着手慢慢踱到众人面前。就见那十一人手执诏书埋头观看,许多人因心中恐惧,那诏书竟然在手中抖抖索索。李世民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心想这帮人久处乡间,没有见过世面,猛一下子到了皇帝面前,心中紧张也属正常。 时间慢慢地过去,不觉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李世民退回御座,问道:“大家已经看完了诏书,对其中有何缺失之处,可以尽情指摘,言无不尽,朕不会怪罪你们的。”然那十一人依旧低着头,没有一人先发言。 长孙无忌不耐烦起来,略微大声道:“你们没听到皇上的问话吗?都来了一个时辰了,你们不发一言,莫非都是哑巴不成?”他的话刚一说完,人群中竟然有三人将手中的诏书抖落在地,显是紧张之极。 李世民制止了长孙无忌的训斥,愈发和颜悦色道:“你们不用紧张,到了这里,应该与平日里无异。嗯,你们不敢先发言,朕就点名了。并州举荐来的颜仲良,十一人中以你年龄最长,这里的举荐语说你饱读诗书,有纵横之心机。颜仲良,你先发言如何?” 颜仲良年约五十余岁,身材干瘦,留着一撮山羊胡子。他听李世民点到自己的名字,慌不迭地答道:“陛……陛下,草民读罢这道诏令,只觉……只觉字字珠玑。草民以为,皇上之话,那是……那是一点都不错的。”说完,他脸上的汗涔涔而出,竟然打湿了他的山羊胡子。事实上,颜仲良读诏书的时候,脑海中一片空白,诏书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他一点都没看进去。 到了这个时候,李世民微觉失望,又对其他人说:“颜仲良这样说,你们以为呢?”那帮人面面相觑,莫能对语,只在那里相顾失舌。 李世民复对长孙无忌说:“无忌,想他们初入宫阙,未睹皇家盛大气象,心怀惊惧,有碍辞令畅达。这样吧,你将他们移入尚书省内,改为笔试,也许他们能够正常发挥。” 孰料这帮人实在平庸,他们到了尚书省内,面对策题,构思弥日,终不达要旨,理既乖违,词亦庸陋。李世民一一阅毕了他们的答卷,未免大失所望,叹道:“看样子欲速则不达呀。朕心急求才,偏偏事与愿违。” 长孙无忌也很恼火,要求重罚这帮徒有虚名之人。 李世民道:“算了,可将他们放还,不要怪罪他们。追根溯源,还是举荐他们的人办事马虎,不能识人。可加重惩处他们,以举其非人,罪加一等。唉,我前些日子曾经责过逝去的封公,怪他不能识人。看来这识人之道确非易事啊。” 长孙无忌点头赞同。 李世民又道:“这次让各州举人,时间毕竟有些仓促,还是要走科举铨选的路子循序渐进。然现在亟须用人之际,依旧例选人,时间又太久了些。”唐依隋例选人,每年十一月士子集于京城,至春而罢。 长孙无忌道:“是的,依旧例科举铨选,确实存在弊端。对了,前些日子刘林甫建议道,可以四时听选,随阙注拟,这样也许更快捷一些。”刘林甫现任吏部侍郎,是长孙无忌的左膀右臂。 李世民略微思索了一下,大喜道:“这样很好。无忌,可让刘林甫呈来奏折,朕批阅后即可施行。士大夫经历战乱之后,不乐仕进,所以能干的官吏不多。有了这个办法,相信眼前的局面很快就有所改观。” 说到这里,李世民一转话题,又道:“无忌,眼下封德彝逝世,腾出了尚书右仆射这个位置,我想由你来代之。另外,萧公等老臣思想僵化,动辄压制玄龄、如晦等人的言论,我已经隐忍多日了。尚书左仆射的位置由房玄龄担当,尚书省的事务由你和玄龄主之。” 长孙无忌摇头道:“更换宰臣现在很有必要,然这里有两点不妥:一者,臣为外戚,这样日日权重,恐于朝纲不利,最易引起别人的话柄;其二,萧瑀、陈叔达等人皆是忠于陛下的老臣,如此轻易将他们换下,恐会引来诸多说辞。” “这两点皆不妨。你虽为外戚,然随我征战多日,为朝廷立有大功,我用你非因亲戚,实用你才,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是也。至于萧、陈他们,我知道他们对我忠心耿耿,然其眼光见识才具已影响了理政大局,非更换不可,这是大节。我这样做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我还会经常询之以政道,尊之为前辈,你放心,像裴寂以前那样待我,如今尚且有名有封,何况萧公他们呢?”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说到这个份上,只好点头答应。 长孙无忌离开后,李世民步出殿外。眼见庭院中绿树葱茏,枝叶繁茂,忽然生出到终南山狩猎游春一回的愿望来。想到这里,他竟不能自已,令太监将那只高丽国献来的海鹞取来,意欲玩赏一回。 这只海鹞名为渔阳白,周身羽毛为白色,神俊异常,模样很惹人喜爱。李世民亲自驯它,如今已经能在李世民的口令下或扑击,或收势,可谓善解人意。李世民这会儿接鹞在手,那边的太监提着鸟笼准备放鸟。李世民打了一下手势,太监急忙打开鸟笼,两只黄鸟扑棱棱地飞上蓝天。李世民解开缚在海鹞脚上的细链,挥手向黄鸟一指。只见海鹞一飞冲天,如箭一般扑向那两只已飞得只剩下两个小点的黄鸟。人还没有看到海鹞如何动作,只见那两只黄鸟直线掉到地面上,海鹞一转身飞回到了李世民的臂膀之上。 李世民哈哈大笑,用手轻抚海鹞的羽毛,赞道:“好鸟。” 李世民未尽兴,忽然收敛起笑容,忙不迭地把海鹞塞入衣怀中,然后正色站立。 只见拐角处走过来一人,矮矮胖胖,步履蹒跚,那模样是李世民熟悉之极的。不言而喻,来人正是魏征。 魏征来到李世民面前一揖道:“臣有事要奏,得知陛下在后殿庭院,因径直来了,请恕臣唐突失礼。” “罢了,朕早就说过,但凡有事要奏,你可以不拣时辰,不拣场合,今日来又有何失礼之处呢?只是这帮该死的太监,都死到哪儿去了。魏大夫来,缘何不早点通报?魏卿,你要奏何事?” “记得年关之后,陛下说厘改吏治,且令房中书并省官员。然直到今日,臣未见有任何动作,心中实在不解,因来问问陛下。”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儿有些复杂了。玄龄当时拿出一个方案,孰料遭到封公的极力反对,萧公和陈公也来附和,以为旧官体非常合理,不用更改,并直斥玄龄不懂吏治之道肆意妄为。朕看他们分歧太大,就把事儿先压了下来,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陛下向来以果断闻名,缘何在这件事儿上优柔寡断?官家冗员太多,亟须并省,这是不争的事实,岂能因为几名老臣的坚持阻碍了大局?且如今封公已逝,陛下说服萧公他们,早日施行并省之法,臣看现在正是时机。” 李世民感到胸前的海鹞在那里蠕动挣扎,遂用手按住海鹞,令它不可妄动,心不在焉道:“是……是……朕想朝中之事儿,还是力求万全最好。” 魏征看到李世民的胸前有物蠕动,脸现诧异,不解地问道:“陛下胸前似乎有物,莫非有什么痛楚吗?” 李世民脸现尴尬之色,搪塞道:“没什么,朕今日感到有些胸闷,因寻些凉物熨抚。嗯,你说得对,这事儿到了定盘的时候了。” 魏征再奏道:“若行并省之法,则知人最为重要。今欲求人,必须审访其行。若知其善,然后用之,设令此人不能济事,只是才力不及,不为大害。若误用恶人,即使其才具出众,然为害极多>99lib.。” 李世民觉得胸前的海鹞安静了下来,心境也随之平和下来。 他仔细琢磨魏征的话,点头说道:“魏卿所言极是,古人云,王者须为官择人,不可造次即用。朕今行一事,则为天下所观;出一言,则为天下所听。如用人一节,最为重要。朕若用得正人,则天下皆善;误用恶人,不善者竞进。赏当其劳,无功者自退;罚当其罪,为恶者戒惧。朕因知赏罚不可轻行,用人弥须慎择。如此看来,卿所奏须重德行一节,应作为择官的首要。朕即嘱无忌要将之作为考人的第一课。” 李世民的语气一转,说道:“魏卿,你如何评价自己呢?” 魏征不假思索,脱口答道:“臣往日曾对陛下说过,臣定当鞠躬尽瘁,效先朝前贤良臣之英烈,忠心为皇上办事。” “哈哈,你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还是不着痕迹嘛。魏卿,朕这是和你开玩笑来着。朕这些天一直在想,若让你在谏议大夫的位置上长期干下去,未免有些屈才了,朕想给你换一个位置。” 李世民说出这样的话,其意思已经很明显,即是要给魏征升官加品。魏征岂有不明白的道理,顿首道:“臣生性禀直,又遇上旷世明君,臣以为继续在谏官的位置做下去最为合适,请陛下不要为臣操心了。” 李世民又哈哈一笑,说道:“魏卿,朕知道你又在动小心眼了。你以为朕不愿意你经常进诤谏之言吗?非也。你即使到了别的位置上,依旧可以保持谏官之本色,朕一点儿都不烦,相反欢喜得紧呢。算了,我们不再说这个话题,你还有什么事儿要奏?” 魏征从袖中取出疏议一道,双手递给李世民,说道:“臣听说有人劝陛下出城狩猎,臣以为目下非常之际,不宜狩猎。因上疏一道,请陛下审示。陛下若以为臣所奏有些道理,可斥那些劝说之人,以理夺之。” 李世民接过疏议,展开一看,只见其中写道:臣闻秋狝冬狩,盖唯恒典,射隼从禽,备乎前诰。伏唯陛下因听览之余辰,顺天道以杀伐,将欲摧班碎掌,亲御皮轩,穷猛兽之窟穴,尽逸材于林薮。夷凶剪暴,以卫黎元,收革擢羽,用充军器,举旗效获,式遵前古。然黄屋之尊,金舆之贵,八方之所仰德,万国之所系心,清道而行,状戒衔橛。斯盖重慎防微,为社稷也。是以马卿直谏于前,张昭变色于后,臣诚细微,敢忘斯义?且天弧星,所殪已多,颁禽赐获,皇恩亦溥。伏愿时息猎车,且韬长戟,不拒刍荛之请,降纳涓浍之流,袒裼徒搏,任之群下,则贻范百王,永光万代。 李世民读完此书,心中暗道:“这个乡巴佬莫非有先见之明?我这里刚刚动了要去终南山狩猎一回的心思,他那边的疏议已经写好了。”遂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多亏自己眼疾手快将海鹞藏起,不然让魏征看到,免不了又是一番劝谏。想到这里,李世民正色道:“魏卿思虑良深,朕甚嘉许。朕一会儿令人将你的这道上疏贴于殿内的照壁上,使朕能随时浏览,以为鉴戒。” 魏征见李世民接受了今日的谏议,遂躬身告退。 李世民看着魏征慢慢走远,既而拐入墙角后隐然不见,急忙低头拨开胸前衣襟取出海鹞,却见这只鸟儿已经周身挺直,显是气绝。原来魏征奏事太久,海鹞在李世民怀中呼吸不畅,竟然活活闷死。 第二日的朝会上,萧瑀和陈叔达同奏一事,然各执一端。两人一开始还能据理申辩,到了后来,竟然脸红脖子粗当堂争吵起来。李世民先是呵斥了几句,然压不下去,最后勃然大怒,令人将他们拉回家中,闭门思过。紧接着一道诏令,以他们两人不敬,予以免职。 到了午后,李世民派人将萧瑀、陈叔达召入宫中,竟欲对他们抚慰一回。 陈叔达、萧瑀的气息未平,两人见面后依然忿忿不已,互不理会。他们又见到诏令,知道被免去官职,觉得李世民小题大做,心中更是烦闷。 李世民脸色严肃,说道:“萧公,陈公,你们作为德高望重的名臣,在朝堂之上竟然失仪争吵,朕的话你们也不听。百官众目睽睽之下,让朕的颜面放在何处?朕今日免了你们的官,你们心中存有怨愤吗?” 萧瑀道:“陛下平日里导人诤谏,臣想只要心为国是,虽方式有些激烈,亦不为过,因在堂上与叔达争论。陛下今免臣职,不敢心存怨愤。其实河水后浪推前浪,臣已老朽,该是致仕的时候了。” 李世民听得出来,萧瑀的言语中明显有怨气。他不接话,转向陈叔达道:“陈公,你以为呢?” 陈叔达比萧瑀明白一些事理,低头说道:“臣回家后,觉得今日朝堂之上确实有些过激。臣与萧公皆是老臣,又得陛下倾心信任,理应为百官示范。我们在堂上一吵,百官定会笑陛下放纵臣下,无规无矩。陛下今日免了我们的官,其实也是咎由自取。” 萧瑀哼了一声,说道:“陛下,臣以为若心为朝廷,可以不拘形式。哼,臣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见风使舵的滋味,且这一辈子也不想学。” 陈叔达的脸红起来,也忿忿说道:“陛下,天下的事儿抬不过一个‘理’字。明明无理硬要强项说嘴,还以为自己一向正确,臣看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世民知道萧瑀是宁折不弯的性格。他侍奉隋炀帝和李渊两朝为臣,其性格一直不改,那是众人皆知的。眼见两人又要在自己的面前吵架,他立起身来走到萧瑀面前,恳切地说道:“萧公,朕知道你的性格和心事。当初朕受隐太子倾轧,你和陈公不随波逐流,与陈公一起在太上皇面前保举我,朕至今难忘。朕现在为君,一心想整顿朝纲,厘改吏治。若任由百官不明规矩,朕有何面目面对天下呢?我中华为泱泱大国,四夷若知道这样,他们又如何来礼我敬我呢?萧公,朕知道你一直心爱于我,那是你知道朕非胡作妄为之人。你说,你如此待我,莫非想舍我而去吗?”李世民提起了过去的事,萧瑀和陈叔达顿时心生柔情。心想那时候不遗余力支持李世民,是瞧中了他的才具和胆略,相信他若为君,定能光大国家。然李世民即位之后,自己在朝堂之上动辄欺凌新臣,坚持己议,若李世民不用自己的意见,则顿时有失落之感。如此看来,自己是有点倚老卖老之嫌呢。想到这里,萧瑀嗫嚅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陛下一直不能释怀,是有些太看重老臣了。” 李世民接着道:“朕多次说过,朕不想学汉高祖之举诛杀功臣。今日免了你们的官职,只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过一段时间,朕还会恢复你们的官职的。其实你们赋闲时,朕也不会让你们闲着,这军国大事,朕还要日日向你们咨询的。萧公,你以为如何?” 萧瑀的性子执拗,向来吃软不吃硬,经李世民这一番软语劝说,也就软了下来,因表示道:“陛下,老臣非不明事理之人。陛下既然说到这个份上,老臣定当遵从。我们名为君臣,其实若论辈分,太上皇以前日日称我为萧郎,则陛下为老臣的后辈。话已至此,臣岂敢自恃老脸而执意指斥陛下呢?”萧瑀是李渊母亲独孤氏娘家的女婿,与李渊平辈。李渊在位时不呼其官衔,而是称其为“萧郎”,很是亲近。 眼见一场风波烟消云散,李世民笑容上脸,遂对萧瑀道:“如此,萧公也不可再对陈公疾言厉色了。嗯,我们一同进晚膳吧。你们要当着朕的面对饮几杯,一笑泯恩仇嘛。” 陈叔达笑道:“陛下也太小瞧我们了。想臣与萧公共事多年,岂效小儿女促狭之状?萧公,你说是不是?” 萧瑀以微笑作答。 晚膳之时,李世民心中盘算要马上调整相位。即由房玄龄任尚书左仆射,长孙无忌任尚书右仆射。如今北方无战事,防备东突厥之事由李世、李大亮在那里把守即可,可将李靖抽回来充任中书令一职。 李世民当晚即将房玄龄、高士廉、虞世南、杜如晦和长孙无忌召入宫中,确定了此次授任之事,并让虞世南拟出诏令,规定明日即颁行天下。 眼见一切正按部就班地进行,不想长孙嘉敏半路杀了出来,顿时打乱了李世民的章法。 第六回 擢房杜左右仆射 整吏治京官并省 李世民顺利地更换了朝中重臣,心里觉得很是轻松。这日日落之后,他乘舆前往仁寿殿,欲与长孙皇后共进晚膳。 夜色慢慢透入了殿内,司灯宫女在不知不觉间点亮四周的灯烛,殿内显得亮堂堂的。长孙嘉敏新诞下一女,尚在哺乳期内,所以周身显得丰满,行动之时也透出一丝慵懒。她见李世民心情很好,遂说道:“陛下日常操劳国事,难得有舒心的时候。趁此良宵佳时,臣妾这里著文一章,请陛下品评一番如何?” 李世民道:“嗯,我听说你这些日子以来不顾身子弱,又是翻看典籍,又是奋笔疾书,定有绝妙好词。好呀,将你的那篇妙文拿来。” 长孙嘉敏嫣然一笑,转身到殿右侧的书案上取来一卷文册。 李世民展开一看,见上面布满了娟秀的小楷,识得是长孙嘉敏的字体,遂赞扬道:“好呀,我不看内容,仅看这些字迹,心已经醉了。嗬,敏妹,我看你的字体怎么越来越像王羲之了?” “陛下又在取笑臣妾。臣妾就是再练上一百年,也难赶上王羲之之万一呀。” 李世民不再接腔,专注观看长孙嘉敏所写的文章。文章题目叫《马皇后论》,说的是东汉明帝的皇后马氏的事儿。 马皇后的德行、人品,均称东汉一代后妃中的佼佼者。她知书、达理、孝亲、事君、节俭,史称她为贤后。长孙嘉敏文中除了赞扬马皇后的这些优点之外,对她不能抑退外戚专权的苗头进行了非议。汉章帝即位后尊马皇后为皇太后,并晋封马皇后的三个兄长为列侯。马皇后虽对其兄长家中“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的权势排场均加以训诫,然而最终仍同意其家兄接受封爵、参与政事,实为东汉外戚专权的渊薮。李世民边看边点头,最后不自禁诵出声来:“外戚贵盛实乃乱政之祸源,如马皇后不能抑退外戚,令其当朝贵盛,仅戒其龙马水车,此乃开其祸源而防其末事耳。实应以之自勉,亦以之勉人。” 李世民读完大喜,赞道:“好哇!”眼珠一转,笑道:“敏妹,你今日让我看这篇文章,不单单是让我欣赏你的文采吧?” “陛下圣明,臣妾是有话说。臣妾前些日子听家兄偶然提起,说陛下要擢其为尚书右仆射。如此,我朝宰辅之职让外戚居之,臣妾以为不妥。因写下这篇文章来劝谏陛下,并请收回成命。” 李世民不同意,说道:“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为明君,那么明君行事岂能糊里糊涂?我令无忌居于宰辅之列,不因他是你的兄长,实因他有辅国之才。敏妹,古语有言‘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像魏征原为我的仇家,我能用之;像无忌虽为姻戚,亦要用之。盖因他们忠心对我,且有才具。” “陛下的心思臣妾明白,然臣妾托身紫宫名为皇后,尊贵已极,实不愿兄弟子女布列朝廷。汉之吕、霍,可为切骨之戒,恳请陛下勿以妾兄为宰辅。”长孙嘉敏所举的例子,是指汉惠帝时诸吕专权及汉昭帝时霍光专权,他们虽盛于当时,终究被灭。 长孙嘉敏先是著文说明马皇后之非,继而拿出诸吕和霍氏专权的例子,让李世民难以驳斥。李世民一时语塞,不禁有些气恼,问道:“我以前多次与你论及赏罚之事,你以后宫女流之辈不宜参政为由而不语。我今日调换无忌的职位亦是政事,你缘何要横加阻挠?” “无忌为臣妾的家兄,为防姻戚专权,这样的话儿只有臣妾来说最好。”长孙嘉敏素常与李世民说话,皆是轻声细雨如风拂杨柳,从来没有今天如此执拗的时候。 李世民本想今晚与长孙嘉敏温存一番,可长孙嘉敏现在先是以大道理训诫,继而与他顶嘴,弄得他没有了任何情绪,遂打定主意要到阴梦婕那里。他起身道:“罢了,我今晚不想再说。总而言之,无忌与我为布衣之交,又是佐命元勋,其才具位列宰辅一点儿都不过分。你不同意这事也罢,就这样定了。”说完,他大步迈出殿门。 长孙嘉敏并不惊慌,送走李世民之后,转身到书案前匆匆写了几行字,令人连夜送给长孙无忌。 此后两日,长孙无忌数次找到李世民,苦苦哀求逊职。不言而喻,这里面定有长孙嘉敏的功劳。李世民最后被闹得没有办法,只好答应长孙无忌道:“好了,我让杜如晦来替你任尚书右仆射,这样你和嘉敏都该满意了吧?你们兄妹两人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外人看来,定会说你们不知道好歹!只是吏部尚书一职已有人选,你反而成了散官,难道这样才最趁你们的心意?” 李世民虽这样说,终究难舍长孙无忌之才。后一日,朝廷诏书颁下,授房玄龄为尚书左仆射,杜如晦为尚书右仆射,温彦博为中书令,李靖为兵部尚书,褚亮为吏部尚书,另授魏征以谏议大夫之职参与朝政。至于长孙无忌,李世民授其为开府仪同三司(名为一等文散官),令其参与朝政。 回到后宫,李世民得意地对长孙嘉敏说道:“敏妹,我到底拗不过无忌你们啊,只好给无忌授了一个闲职。我以前多次笑别人惧内,看来你的二郎也一样啊!” 长孙嘉敏见李世民听从了自己的意见,不由得喜色上脸,遂凑近李世民身旁抚其手曰:“小敏什么时候都是顺着二郎的。郎君为国君,不令外戚专权,说到底,这样还是对国家有好处的。” 李世民见长孙嘉敏的红晕上脸,那是他非常熟悉的样儿,遂一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一场小风波归于平静。 长孙无忌现为开府仪同三司,其位置一点都不比尚书右仆射低,依旧掌握实权。只不过像长孙嘉敏这些人第一次听说这个新词儿,还以为是一种虚名,就被蒙蔽了过去。 房玄龄和杜如晦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并省尚书省及六部官员。唐制设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秘书省、殿中省和内侍省,后三省主要管理宫中事务,维系政府运转则主要由前三省来完成,即三省六部制。其中,中书省为决策机构,主要掌管军国之政令;门下省为审议机构,对中书省所拟政令坐而论之,举而行之,并掌臣下上达之文书;尚书省为执行机构,掌上下传达之事。中书省和门下省因事务相对简单,人员也相当稳定且人数较少,而尚书省的事务繁杂,人数较多且经常变动。房玄龄和杜如晦上任之后,发现尚书省人员过于庞大,在册人员有八百余人之多。 房玄龄和杜如晦这对老搭档,行起事情来雷厉风行。他们每天工作八个时辰以上,将各个职位都琢磨了一遍,将之或并或省,仅留下二百九十三人。两人对于裁下来的人如何安置不敢做主,专此找到李世民请旨。 李世民简略听完两人的陈述,微笑道:“看来人皆有私,你们身列宰辅也难免啊。” 房杜两人茫然不解。 李世民接着道:“朕年关之时,就让玄龄和无忌为主,设法立即并省官员,然你们迟迟不办。玄龄,你刚刚来到尚书省,即夜以继日将此事完成,不是偏私又是什么?” 房玄龄诚惶诚恐,奏道:“臣未早日完成并省之事,委实是臣之罪。臣所以今日先在尚书省内推行,也想有所补救。” 杜如晦打圆场道:“陛下,玄龄当时在中书省,虽奉皇上之旨欲并省官员,然各省各部皆说人员不多,有的还要再添人,难免有隔靴搔痒之感。说实话,这确实有点难为玄龄兄了。” 李世民显然不赞成杜如晦的话,斥道:“胡说,玄龄当时与现在皆为一省长官,又奉朕的旨意,缘何就不能为呢?”李世民现在这样说,显然忘记了萧瑀等一班老臣的阻力。他话锋一转,接着道:“然则你们今日毕竟做了,很好。朕想此事还做得有点不够,像其他五省,以及御史、司天二台,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九寺,国子、少府、将作、军器、都水四监,还有军中十六卫,皆要效尚书省进行并省官员。玄龄、如晦,这件事儿还要由你们来办。” 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刚刚入主尚书省,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若接手这件事情,累白了头发不说,关键是要耗费许多时日。然皇上的旨意不可违抗,两人急忙答道:“臣领旨。” 李世民目视前方,沉吟道:“至于你们所问裁下来的人怎么办?这确实是个难题,容朕好好想一想。这帮人既然被裁下来,考课评语定然不佳,若贸然将他们再安排外任或其他实缺,每年经过会试铨选的年轻才俊,就被这帮人挡了路。若令他们空吃俸禄,亦非朕的本意。玄龄、如晦,此事到底如何办,你们心中应该有个主意。” 杜如晦用目光征求了房玄龄的意见,小心答道:“陛下,臣与玄龄兄曾经议论过一个主意,只不过略显霸道,恐怕与陛下所行仁政有些不合,因不敢妄说。” “说出来,朕不怪你们。” “这些人被裁下来之后,朝廷可以保留他们的品秩、官俸一年。他们要在这一年期限内,或凭自己能耐再求实缺,或求其他生路。一年之后,朝廷撤其品秩、官俸,由其自生自灭。” 李世民的眉头微皱了一下,叹道:“这帮人品秩不一,他们能谋到如今的位置,委实不容易。自生自灭?的确有些霸道了。”他沉吟半天,然后说道:“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若他们不能再谋官职,可令他们回归乡里,依品秩给予其致仕俸禄的一半,这样他们才能生活下去。” 房玄龄道:“陛下这样做,足见宽仁之心。臣等依旨并省,再无后顾之忧。” 李世民笑道:“无后顾之忧?玄龄,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你和如晦干这差使,便是要做一回出头的椽子。这帮人以前既风光又养尊处优,一下子将其罢归乡里,他们定将你们骂得狗血喷头。哈哈,这一番委屈够你们受的。你们要对他们说明,干这件事儿的后台就是朕,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官在得人,不在人多,这件事情终究要做的。” 此后数日,房杜两人带领一帮人并省京城的文武官员。其时,京城文武官员共有二千五百六十三人。这些人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自己给并省下来,纷纷托门路来打探消息。无奈房杜两人有言在先,若有人走漏消息,定当严惩不贷。诸位主事之人只好铁面无私,将所有人都挡了回去。 十日后,并省方案以诏制方式颁下,并明示了各职位留任人员。原二千五百六十三人经过并省后,仅留任六百四十三员,共裁掉一千九百二十人。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留任者不免沾沾自喜,被裁撤者不免神情黯然,有的人甚至痛哭流涕。其中有一位勃然大怒,迈开虎步到尚书省找房玄龄、杜如晦算账。他抬脚进了尚书省正堂,伸手推开前来拦阻的衙役,扯喉大叫:“房玄龄、杜如晦,看你们有何面目来见我尉迟恭。” 房杜两人早已经料定会有今日,听见尉迟敬德的声音,赶紧迎接出来,一人架住他的一只胳膊,说道:“原来是敬德大驾光临,走,走,我们到内堂说话。” 孰料尉迟敬德一点都不买账,他双手一甩,将两人扯了一个趔趄,怒吼道:“到什么后堂?就在这里说!哼,你们这两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账房先生,竟然算计到我尉迟恭的头上了。我问你们,我尉迟恭哪点对不住你们了,竟然把我裁掉?” 尚书省的属官和衙役们闻听有人在这里大吼,纷纷前来探询究竟。杜如晦见状,也大吼一声:“看什么看?都滚回你们自己的位置。尉迟敬德,我告诉你,有话我们到内堂好好说,你若一味在这里咆哮公堂,朝廷是有制度的。你虽力气大,然难敌六手,若把你揪到戴胄那里,想你的面上更不好看。” 尉迟敬德见素常儒雅的杜如晦今天动了怒火,又知道杜如晦禀性刚毅定然说到做到,不免为之夺气。他抬腿向内堂走,边走边说道:“去就去,我尉迟恭还怕了你们不成?哼,若你们说不出理儿,小心我发作起来,定把你这堂上打个片儿飞。就是拼着见了皇上,我也一点都不怯!戴胄又算什么东西,他能吓住我吗?”尉迟敬德到了内堂,居中一站,气哼哼不再言语。 房玄龄和颜悦色,语重心长地说道:“敬德,我和如晦其实也不愿意看到眼前的局面。然并省官员的事情由皇上钦定,至于留任何人更要经过一应程序。你的功劳大家有目共睹,我们又多年随当今皇上一起建功,岂能没有情分?奈何你这一段时间有点居功自傲,平素欺凌同僚不说,就是在上官面前,你也是呼来叱去——无非想皇上宠着你。唉,京城之官现在见了你唯恐躲避不及,你这样做,其实有些太过了。” 杜如晦说道:“是呀,敬德。为了你的事儿,我和玄龄兄多次商议,要想法保全你的职位,然其势不能。不瞒你说,我们最后还找皇上示下,权衡再三,觉得还要以大局为重,把你从留任名单上拉了下来。” “我到底碍住你们什么地方了?我对皇上忠心耿耿,为皇上扫平天下、登上皇位立有不世奇功。我现在就是什么事情都不做,皇上也不会舍弃我的。说到底,还是你们两人搞的鬼。我以前对你们很敬重,没想到文官与武官还是有区别的,像我们尚武之人终究要被你们算计。算了,我找皇上说去。” 房玄龄接着劝道:“敬德,你随皇上多日,难道不了解皇上的心性吗?皇上现在刚刚即位,他面对的是天下大众,不再是当初那秦王府的一班人。皇上考虑问题,现在多从天下大局着眼。还记得吗?当初秦王府有人埋怨皇上不念旧情,反而多任用了昔日的仇家如魏征等人,皇上当时说了什么话来着?敬德,你居功跋扈是明眼的事儿,为同僚、上官所不容,且考功评语亦差,皇上若坚持用你,定会寒了众人之心。你表白说对皇上忠心耿耿,难道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替皇上着想吗?” 尉迟敬德越听越不耐烦,转身作势要走,说道:“好了,我不想再.听大道理了,瞧你们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惹得我心烦。我和你们说不出个什么结果来,我找皇上讨句话来。” 房玄龄见状,顿时收起笑容,正色道:“尉迟敬德,接旨。” 尉迟敬德一愣,转脸见房玄龄和杜如晦的神情严肃,不似作伪,遂急忙面向房玄龄跪下,口称:“臣尉迟恭接旨。” 房玄龄说道:“这是皇上的口谕,专门说给你尉迟敬德一人听的:敬德随朕多年,忠心可嘉。然近来居功自傲,有可责之处,朕前次已在叔宝宅中责斥于他。敬德此次被黜,盖缘于此。可嘱敬德居家思过,不得咆哮张扬,朕也不见他。至于其授职之事,两月后由房杜二卿妥善安置。” 尉迟敬德听完,顿时泄了劲儿,说道:“皇上……皇上不愿意见我,这……这如何是好?” 杜如晦将尉迟敬德从地上拉了起来,说道:“来,敬德,先坐下说话。你听了皇上的旨意,可见皇上对你还是一片关爱之心呢。我们作为皇上的旧属,知道了皇上的这番心意,应当处处为皇上着想,且要行事谨慎,不能让外人抓住把柄说三道四。敬德,你读书不多,不知道前朝往事,像汉高祖定邦后诛杀韩信、黥布等功臣,难道单单说是君主的原因吗?这些功臣立国后居功自傲,不遵守国家法度,也是其惹下杀身之祸的原因。当今皇上宽仁,颇念旧情,然你也不可无法无天,弄得不好收拾。” 尉迟敬德如今所惧者,普天之下唯李世民一人而已。他平日里跋扈张扬,无非是仗了李世民之势。李世民现在不愿意见他,这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儿,他只好收起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他在那里默不作声,其实并未将房杜的劝诫听进去,心想:若两月之后再为自己授职,这面子就丢大了。想到这里,他脱口而出:“我尉迟恭这次算是摔了个大跟头,今后没面目再在京城里混了。算了,京城里有什么好?老子瞧着这帮人就生厌烦,走他娘的,这样最干净。房杜仆射,我想如咬金那样放为外任,你们瞧瞧什么地方适合我?” 房玄龄和杜如晦听见尉迟敬德改了称呼,知道他已经转了心思,遂交换了一下眼色。杜如晦反问道:“敬德,你喜欢什么地方?” 尉迟敬德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嗯,我听咬金说过,南方山川秀美,气候宜人,且我的继室亦为南人。你们就在南边给我寻个地方吧。” 房玄龄点点头说道:“好呀,最近襄州刺史出缺,待我奏明圣上,就授你为襄州刺史吧。敬德呀,你若出为外任,即为当地的最高主官,当地军政庶务皆系于你一身。你到任后,千万不可再依现在心性为所欲为,须谨慎为之啊。” 尉迟敬德不耐烦再听,遂起身告辞。 房玄龄和杜如晦顺利地打发走尉迟敬德这个刺头儿,其他望风的人闻讯后不免气馁,再也不敢轻易来此寻衅。这样,并省官员之大事就顺利平稳地完成了。两人办完这件事情,即开始着手整理..尚书省内部庶务。 他俩召来六部尚书、侍郎,询问他们如何整顿厘改庶务。大部分人面露难色,不肯言语。户部尚书裴矩说道:“此次并省之后,户部留任人员不及原来的三分之一。下官这几日一直夜不能寐,整天盘算着如何调理人手。唉,原来的事情一点都没少,可人员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不由得手忙脚乱。现在若再让厘改庶务,时间是不是有点太仓促了?能否过上一段时间再说?”大部分的尚书和侍郎显然赞同裴矩的话,缓缓点头。 杜如晦听后立刻给挡了回去:“今天召集你们来,不是议论做与不做,而是如何来做!以前人多之时,是因人设事;此次并省之后,就要因事设人。以前多次说过让你们行并省之事,皆被你们以各种理由推搪下来;现在并省已毕,若按以前的老套路运作,那前面的劳作岂非都白费了?”杜如晦任兵部尚书时,行事雷厉风行,干练有度,同僚之中皆以强硬誉之。 房玄龄说道:“皇上亲口对本官说过,官在得人,不在人多。尚书省执掌总领百官、仪刑端揆,上下传达之通畅为首要。此次并省之后,留任者相对都是一些干练之人,可使他们一专多能,使类似的活儿兼并在一起,即可提高处理庶务的效能。至于如何运作,我和杜仆射商量过了,十日内由各部拿出预案。经过核查后,即予施行。”房玄龄平素儒雅 8c26." >谦和,像这样掷地有声的话语并不多。 李靖新任兵部尚书,对房杜两人大刀阔斧厘改吏治的做法由衷地赞成。有唐以来,似李靖这样军机冠盖天下者,实为第一人,其洞察时事与前瞻将来之能亦为超绝。他伸手从袍袖中抽出一卷文册,将之递给杜如晦,说道:“所幸杜仆射为下官的前任,兵部厘改已久,李靖此来倒是捡了一个现成的便宜。杜仆射,这是下官令人拟出的一份草稿,就兵部人员设置及职能,还有庶务办理之程序,大致做了些说明。不知道能否以为预案之用?” 杜如晦展开一看,只见其中所列甚详。全卷共分为四章:一曰人员构成,包括尚书、侍郎在内,兵部仅设属官二十三人;二曰职掌范围;三曰办事程序,其中如移文一节,皆规定了详细的时间;四曰应急预案。杜如晦看完后将之交给房玄龄,说道:“人言李药师能卜先机,我今日算是开了一次眼。不错,我所说的预案就是这样。总而言之,京城百官经过并省之后,设法提高办事能力,使政令畅达,人倍其能,即是此次厘改的主要目的。人言上行下效,我们这样做,相信下面的州县也不能无动于衷。” 褚亮点点头,说道:“杜仆射,等一会儿请将兵部的预案让下官一观。此次房杜仆射行并省之事,再厘改吏治,说来其中多是吏部的事务。唉,吏部今后定当知耻而后勇,说什么也不能落在后头。” 杜如晦微微笑道:“褚先生以前多掌文学之职,此次入主吏部,皇上其实最重你的‘廉直’一节。我们现在行并省,搞厘改,仅仅是表面的事情。我们要赶快将这两件事情做完,然后将之更好地服务于皇上的旨意。像户部,须以兴农为第一要务,今年天旱少雨,又生蝗灾,如何保证秋收,减少损失,就看户部如何协调地方了。另外,皇上说过要选用良吏,无非有两条途径:一在现任吏员中发现,二通过科举铨选以随才授任。褚先生,今后的吏治如何,关键就要看吏部如何识人。” 褚亮连连摇手,说道:“慧眼识人不是下官的长处,房杜二仆射多年来随皇上阅人无数,我只可为辅助。” 房玄龄眼光离开文册,对大家说道:“就这样吧,大家可依兵部此例交来预案。我原来想限为十日以内,现在看来时间太长,那就五日吧。” 房玄龄、杜如晦入主尚书省之后,这里顿时面貌一新。两人勤劳理政,处事公正且铁面无私。他们一心扑在尚书省的事务上,往往通宵达旦,等闲难得回家一回。有时候忙起来,他们甚至将到政事堂参加宰相议事例会的事儿都忘得无影无踪。 政事堂设在门下省,是宰相办事的处所,例由中书令负责召集宰臣议事。李世民在听朝之余,常常爱去两个地方:一个是东宫的弘文殿,他到这里多与饱学学士商榷史事,以为今用;还有一个地方即是政事堂,他到这里多与宰相们商议国家大事。 按唐制度,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三公(太尉、司徒、司空)皆为宰相;三省长官共议国政,亦为宰相职。然三师、三公现多阙员,眼下仅有裴寂为司空,而李世民只让裴寂有一个司空的名分,却不许他参与朝政来政事堂议事。经常来此议事者,计有门下省侍中高士廉,中书省中书令温彦博,尚书左右仆射房玄龄、杜如晦,最近又新加上长孙无忌和魏征,共有六人。 这日散朝之后,温彦博、高士廉、长孙无忌、魏征依例入了政事堂,然左等右等不见房玄龄和杜如晦前来。原来他们两人下朝后直接奔向尚书省,显然忘了这码子事。发生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负责召集宰臣议事的温彦博,知道他们未来的原因,一面打发人去尚书省催请,一面不满地嘟囔道:“既然位居宰辅,当思天下之事。他们这样整日想着本省的事务,干脆别当这个宰臣了。” 这日的议题是绵州等地报来开挖河渠的奏折,李世民鉴于隋炀帝开挖运河的遗祸,对此事极为慎重,嘱咐政事堂议论后再决。房玄龄和杜如晦是此事的正主儿,他们不来,此事无法开议。几个人只好相对而坐,随便说些闲话。 魏征最先开言:“这两位仆射到任后,终日忙忙碌碌,说来还是有些效果的。我这些日子明察暗访,觉得吏治之风确实有所变化。他们两人在那里铁面无私,且处事公平,不喜下面贪墨阿私,溜须拍马,下面的人眼见这样,只好收起短处,勤勉办事。以前诸省中以尚书省最有油水可捞,其风气未免不正。现在他们致力于吏治,确实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长孙无忌笑道:“人言魏大夫眼光准鼻子灵,果如其然。要说这监察百官的事儿,是御史台的职责。你这样忙碌,就不怕别人说你的手伸得过长吗?” 这时听见外面有人接话:“谁的手伸得太长呀?”话音未落,就见李世民已经跨入堂内。 几个人急忙立起身来迎候。原来李世民有话,他若到了政事堂,诸人不用再行跪拜之礼。 大家坐定后,长孙无忌将刚才与魏征的对话说给李世民听。 李世民听到长孙无忌说魏征的鼻子灵,忽然想起自己面对长孙嘉敏时骂魏征的话,不禁“扑哧”一笑,马上又转入正色道:“魏卿如此,好呀。朕昨日看到裴矩上了一份奏折,是谏朕之失的。这份奏折说来也和魏卿、玄龄、如晦都有些干系。” 原来李世民患于官吏贪墨成风,即让常何派宿卫扮成各色人到各司办事,并试着贿赂那些经办人员。户部的一名门令答应通融,悄悄受绢一匹。李世民闻知此事,即令将此人处死。裴矩作为户部尚书,很快知道了此事的始末,遂上疏道:“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李世民阅罢觉得有理,遂令人将此名门令放还本职,责令裴矩重重诫勉其一番,不再治其罪。 李世民将过程大致说了一遍,然后说道:“这件事儿和魏卿的干系,就在于魏卿开了谏诤的先声,裴矩虽不在谏官之列,闻朕之过即来谏之。朕记得魏卿以前也曾经谏朕要以诚信待人,朕派人密赂官吏,即为诈也,步了曹孟德后尘。由此观之,魏卿与裴矩皆守了一个‘理’字。至于和玄龄、如晦的干系,正如魏卿所言,他们整饬了尚书省的吏风,使人尽以公心办事而已。像裴矩这样的人,他在前隋时候惯会见风使舵,到了我朝竟然变得忠直,委实不容易呀。裴矩能有今日,确实受了众卿的影响。” 众人听后觉得很有道理,高士廉说道:“陛下其实自谦了,百官如此,盖因君主首善。岂不闻‘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这句话吗?裴矩所以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子有什么变化,只是因为君主不同罢了。” 李世民不免有些得意,目视魏征道:“魏卿,你以为呢?” 魏征点点头,说道:“高侍中所言,臣也是这样以为的。只不过为政之道,不可浅尝辄止,更不能见到一点效果就沾沾自喜。圣人所以说居安思危,正为此也。陛下,眼下的治化刚刚开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李世民的一团高兴被魏征的这番话打消下去,神情不免难堪。不过他最近多经历这样的场面,尤其在魏征面前已经习以为常,就很快地调整了神态。恰在此时,房玄龄和杜如晦迈入堂来,他们见李世民坐在堂上,急忙躬身施礼。 李世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一面招呼两人坐下,一面说道:“玄龄、如晦,你们两人平时是最有章法之人,缘何就忘了来这里议事?听温卿讲,你们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你们既然位列宰辅,须以天下事为己任,不能天天陷身于尚书省的事务堆里,这样不好。” 房玄龄小心答道:“皇上所责甚是,只不过臣与如晦刚刚入主尚书省,诸事忙乱,一时理不清头绪。”“不错,朕看你们确实忙昏了头。你们既为仆射,当广求贤人,随才授任,这也是你们做宰相的主要职责。朕听说你们每每听受辞讼,竟然日不暇给乐此不疲,还有时间替朕求贤吗?从今日开始,有关尚书省的细务可交尚书左右丞处理,唯大事及其他当奏者,方容你们过问。” 房玄龄和杜如晦急忙站起,齐声答道:“臣遵旨。” 李世民挥挥手,说道:“言归正传,赶快议事。” 各地此次报来的兴修水利项目,计有虢州欲修弘农渠,福州欲修材塘,绵州欲修折脚塘和云门堰,并州欲修栅城渠。这些工程量其实都不大,只不过今年以来李世民多次诏令不许滥征民力,各州刺史极为慎重,不敢擅专,因报来请朝廷示下。 温彦博简略地将以上工程叙述了一遍,然后抬头征询大家的意见。 房玄龄说道:“今年天遭大旱,田亩无水,禾苗饥渴。我看了各州报来的情况,北方的冀、魏、齐、郑、汴、陈、亳诸州以及关中地区的旱情稍轻一些。究其原因,前隋所修下的运河等渠,使沿途百姓汲水方便,能够灌溉,才得以缓解灾情。兴修水利有利于农桑,只是眼下百姓凋敝,似以不征役为佳。” 长孙无忌笑道:“看来隋炀帝并非一无是处,他开挖了诸多河渠,虽使当世百姓蒙害,然对我朝有利。” 魏征不赞成长孙无忌的观点,驳道:“隋炀帝穷尽民力,其留下的运河正好作为一面镜子,以为鉴戒。岂能因获小利而沾沾自喜?无忌,我们位列宰辅,这样的念头一点都不能有。” 长孙无忌对曰:“魏大夫所说的都是圣哲大道,然眼下沿渠百姓皆蒙其利,这是事实啊!你总不能为了痛说隋炀帝之非,而将他留下的东西统统弃之不用,或者干脆将其开挖的沟渠再填起来。我欲兴农桑,除了以农为本以外,还要充分利用好前朝留下的东西,方为正理。像原来蜀郡太守李冰造的都江堰,至今还在使用,即为例证。” 魏征又好气又好笑:“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将沟渠填塞了?” 温彦博摇手道:“别扯远了,皇上在侧,还是要议正题。你们这样斗嘴,是宰臣之间说的话吗?” 李世民看到魏征那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好笑。心想素来伶牙俐齿的魏征,遇到长孙无忌歪说其理,给闹了一个手足无措,实在有趣。 此后高士廉、杜如晦陆续发言,魏征和长孙无忌也说了自己的意见。这件事情并不复杂,三言两语就说出了大概。兴修水利可以排涝抗旱,又有舟楫之利,是百益无一害的事儿。只是眼前不能滥征民力,这就显得很矛盾。诸人议论罢,齐齐眼望李世民,由其一锤定音。 李世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徐徐说道:“朕以前多次说过,致政须顾民心。兴修水利是为百姓谋利,不滥征民力也是体恤百姓,这两件事情都应该做。其实百姓农忙之时也是有时辰的,若其农闲之时也不能将时间荒废。此次兴修渠塘要改变以往的征役方式,可由当地官府召集所修渠塘能受益的百姓,先问明他们是否自愿出工修筑,若无阻碍,即可利用农闲时候开工。各州只要依此方法办理,不是强索民力,今后不用再报,即可便宜行事。你们若以为无不妥,就拟诏发下去吧。如晦,渠塘修筑时候,你要让户部派员下去明察暗访,防止州县官吏为出政绩,变着法儿滥征民力。唉,天下之大,不可放任不管呀。往往一道诏令下去,总有人变着法儿想对策。现在的吏治之风虽逐渐好起来,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李世民在堂上行了几步,转头又道:“大力兴修水利是不错的。天下山川纵横,雨水不均。今年天旱已久,有些地方颗粒无收;然将来也有暴雨成灾、大水泛滥的年份。现在国力有限,难以筹措大量人力、物力兴修水利。待将来有了积累,这件事情还是要做的。玄龄、如晦,户部的水部郎中和员外郎主持此事,要让他们立刻重新绘制天下的渠梁、堤堰、沟洫、运漕总图,将来在其紧要处逐年修建、疏通。隋炀帝修筑渠沟使我朝借利,然他当时好大喜功,幻想自己驾龙舟纵横天下,滥使了当时的民力、财力。这一点,朕任何时候均不会取之。兴修水利且修筑有度,此为朕之本意。” 议完了这些事情,李世民又将话题转到选才任能上。他说道:“玄龄、如晦,你们随朕多年,知道朕对举贤才的态度。当初朕令封德彝举才,然他许久未荐一人,并说天下无才可荐。朕当时就呵斥了他,须知天下并非无良才,惜未被发现或者人未尽其才。你们两人现在主事尚书省,朕刚才说了,要将一应庶务付与左右丞办理,把你们的精力放在选贤任能上。还有,原来吏部侍郎刘林甫曾奏选人要四时听选,随阙注拟,朕也准了。眼下虽逢灾年,然这件事情不可耽搁,现在进行得怎么样?” 房玄龄答道:“按旧例选人须在十一月毕集京城,自从陛下准了刘林甫所奏,吏部已经知会各州,算来到八月初,第一批来会试的举子就该到京城了。” 李世民屈指一算,现在离八月仅有二十余日,遂说道:“哦,没想到眨眼就到了。此次会试要提高主事者的规格,玄龄、如晦,就由你们来主持吧,具体事务由吏部考功员外郎辅佐你们。” “还有,闻喜宴之时朕要亲临,宴饮所费由内府支出。嘿,这一下子吏部考功员外郎当不成座主了,举子们成了朕的门生。” 举子会试之后,放榜得中者由状元领头,前去拜谢吏部考功员外郎知遇之恩,敬称其为“座主”,并自称门生。然后,及第举子凑钱在曲江设宴,邀请其“座主”居于主席,即为闻喜宴。李世民今日金口一出,此次闻喜宴不用得中举子自掏腰包,皇上又亲临,岂不成了惊动天下的大事。 魏征谏道:“陛下为天子,则天下举子皆为天子门生。眼下用人之际,陛下提高规格以示重视,实在有必要。只是数年之后,须依国家制度进行会试铨选,臣以为恢复常制即可。” 李世民点点头。 魏征又说道:“陛下求贤若渴,臣想举荐两人。然臣为谏官之身,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世民笑道:“举荐真才固然需要有司层层选拔,然你们作为朕的股肱重臣,居于中枢之地,眼光要比常人高上一筹,你们阅人又多,当然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如此,臣就冒昧举荐了。臣以为侯君集和杜正伦两人,皆有为相之才,可堪重用。请陛下细加审视,果如臣言,不妨简拔授用。” 侯君集多年跟随李世民征战,玄武门之变中立有大功,被授为车骑将军,封为全椒县子。不言而喻,他是李世民的心腹大将。至于杜正伦,就要籍籍无名许多。他为相州人,曾经被举为隋朝秀才,在当地有些虚名。李世民经略河北的时候,房玄龄闻其名将之收入秦王府文学馆,现在一直在弘文馆内托名学士。 李世民听说魏征举荐这两人,不免诧异,说道:“魏卿能举朕旧府之人,实出意料。我的宗亲旧属,若其无能无才,终究不授任他一官半职。像侯君集,朕一直以为他可为良帅,因命李靖教他兵法,使其有所受益将来能有大用。你说他有相才,朕确实没有看出来。至于杜正伦,他一直在府里籍籍无名,整日里沉默寡言。魏卿,你因何判断他们有大用呢?” “臣曾经在多种场合里接触他们,并用心体察。侯君集虽为武将,然胸襟开阔,谋事甚详,又善于孜孜求教,则有无尽潜力。其矫饰之举经过皇上谆谆训导,近年来也尽行隐去。又如杜正伦,其忠直无出臣之右,且文章天成,有汪洋恣肆之气,从中可见其韬略风范。鉴于此,臣以为他们可堪为用。” 李世民微微颔首,沉吟不语。这时,杜如晦也奏道:“陛下,臣这些日子细细观察,觉得岑文本颇具才能。其为邓州人,性格沉静敏达,又善文辞。曾任萧铣之中书侍郎,赵郡王孝恭袭破荆州时,文本归降。那时赵郡王部下欲行掠夺之事,文本挺身而出,说赵郡王道:‘隋无道天下大乱,我等所以归降大唐,意欲去危就安。大王若纵兵掠夺,则江、岭以南人心离散。不如勒兵规范,并厚抚荆江,示唐皇之恩惠。如此,则归附者众。’赵郡王听其言而行之,果然效果明显。陛下,仅从此事上看,岑文本之见识要高人一筹,且怀仁抚之心。臣特向陛下举荐岑文本。” 房玄龄说道:“陛下,如晦说得不错,臣愿意一同举荐。” 李世民转向高士廉、长孙无忌、温彦博道:“你们对这三人有何评语呢?” 高士廉三人很为难,觉得不好说话,高士廉嗫嚅道:“房杜二仆射多替陛下取人,眼光是不会差的。魏大夫心存百姓,唯以才具取人,他既这么说,也是不会错的。臣等与这三人接触不多,又未多加留心,不敢妄置闲言。陛下如今求贤若渴,他们既然可堪为用,可以试用无妨。” 长孙无忌和温彦博缓缓点头。 李世民说道:“你们既然这样以为,也就是赞成了。嗯,侯君集既任车骑将军,又有爵位,实封也丰厚,其职位亦算高了,此次不用变动,朕再留心察看一番吧。杜正伦与岑文本既善文辞,可安排他们到中枢机要之地历练一番。擢杜正伦为给事中,专掌朕之起居注。他居于朕的身边,也让我可以就近观察他的才华。岑文本嘛,可授他为秘书郎,兼值中书省,与颜师古一同掌诏诰策令等初拟。” 李世民今天来到政事堂,本想顺便转一圈,没料到却遇到这么多事情。今天既当场定下了兴修水利之事和会试选人的体例,又意外得了几名被举荐之人,心中甚是畅快。他立起身来,说道:“就这样吧,大家都散去吧。”说罢,起身离去。 第七回 开科举学子竞才 抗天灾刺史立功 眼见会试日期一日日临近,房玄龄和杜如晦开始忙碌起来,褚亮现为吏部尚书,自然也不能清闲。 唐代学校以官学为主,私学为辅。官学中又分为两类,即中央官学和地方州、县官学。中央各类官学皆隶属于国子监,计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等,其生徒名额及入学身份资格皆有严格的规定。如国子学,生徒名额为三百人,入学者为文武官三品以上子孙,或从二品以上曾孙,以及勋官二品,县公、京官四品带三品勋封之子。其余州、县官学生徒名额也有限制。每年的会试,各类官学中参加考试的生徒居于多数。其他举选因不从学校中选拔,而是先在州县举行预考以选人,称为乡贡。这两类人就构成了参加每年会试的举人。 举子们聚集京师,皆身着白色的麻衣,成为京城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时人曾誉之为“麻衣似雪”。他们要分别参加进士、明经、明法、明字、明算、明史等科目的考试。这其中,因明法、明字、明算、明史等科做不了高官,历来不为士子所重。唯有进士、明经二科为人才选拔的主要途径,为士子所趋,来参加此二科目会试者占总数的十之八九。考试的科目大体分为四类,即帖经、经义、策论、诗赋。 房玄龄、杜如晦和褚亮既然主持此次会试,李世民又表示亲自参加闻喜宴,对此次会试极为重视,三人自然不敢怠慢。参加会试的生徒,因其入学有严格的身份限制,其背后大多有显赫的家世。至于经乡贡入围的人,因有上州为三人、中州为两人、下州为一人的限制,乡贡考生也与州府长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武德年间以来,这些考生到京城之后,须打通考场内外的各种关节。他们除了向所司投递牒文、状书进行登记等例行公事之外,还有行卷、温卷等名堂。所谓行卷,即是考生将自己的史才、诗笔、议论之高下写成文卷达于主司,其中最关键的是将自己的背景告诉主考官。过了数日后,他们将该文复制一份再送一回,名为温卷。在这个过程中,有重权的家庭要向主考官打招呼,大多数人要想法拜见主考官,并奉上金帛。房玄龄三人先是下令废止行卷、温卷等旧例,又由褚亮提议此次考试采用“糊名”制度。 以往举行帖经、经义、策论、诗赋等考试时,考生将名字填在卷子上,考官阅卷时,可以看到该卷的主人。若考生与主考官串通,极易在试卷上做手脚。褚亮建议,考生将名字写上卷子之后,由贡院派专人在其名字之上糊纸加封,并盖上贡院的印鉴。考生交卷后,将所有卷子次序打乱再编上号码,阅卷及排定成绩时皆以号码为标志。放榜之前一个时辰,再由主考官及御史台、大理寺派员当场监督开卷,然后放榜。 李世民很赞成这样做,这日他来到弘文馆,赞扬褚亮道:“褚卿多读书而不僵化,此次发明‘糊名’之制可谓大功一件。看似小事,其实可以彰显我朝诚信、公正之精神。” 陆德明、孔颖达、颜师古等人都很兴奋,以前他们见到科举腐败,虽怒其弊然也无招,此次能够凭能取士,也是他们多日的理想。陆德明说道:“新朝气象须在科举中体现,选士如何盖发于此。老臣这些日子也接触了几名来会试的举子,听他们的言谈,对此次会试充满了信心。以前会试之后,每每有落第举子当街痛哭,痛骂考试不公。这几名举子说,即使此次不中,心情也会释然,毕竟考试对每人都是公正的。” 李世民向房玄龄、杜如晦、褚亮点点头,意甚嘉许,说道:“采用‘糊名’方式,只是考试的第一道环节。现在诸贤毕集,朕今天来,是应玄龄、如晦之请,要与你们商量下一步的事儿。往年考生抱怨最多者,是答案不标准。陆卿,你以为呢?” 陆德明稍作思索,答道:“陛下,以往答案非一,主要有两种原因:一者是人为的。若主考官受人请托,定会牵强古意以为答案;二者,秦始皇焚书坑儒,前人经典残缺不全、亡佚散尽。虽经汉代诸人修补,然百孔千疮。其后战乱不断,经籍文字讹谬越积越多。以《五经》为例,现在天下流传的版本何止数十?陛下正行清明政治,此次会试又由房、杜仆射主之,则人为原因可以免之。唯经籍文字讹谬,若匡救之,非数日之功啊。” 孔颖达、颜师古显然深受其弊,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世民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所谓百业待兴,是说积弊太深啊。若历朝皆为太平盛世,则经籍典章顺利传承,不用再从头收拾了。嗯,这件事儿不可小视,须细细考究。南北朝之后,因南北对峙,各有师承,因袭旧说,在流传过程中不免以讹传讹。到了隋世,刘焯、刘炫开创统一经学的先河,惜隋世国祚短促,未能完成。此后隋末战乱,先代之旧章,往世之遗训,扫地尽矣。现在天下渐平,该是统一经学的时候了。颜先生,你少传家业,博览群书,精研训诂,这考定《五经》一事自然由你担当了。” 所谓《五经》,即是《周易》、《尚书》、 href='2283/im'>《诗经》、《礼记》、《春秋》五部古代经籍。正如李世民所言,《五经》因流传日久,文字多讹谬。加上南北分裂、版本不同且各自倚为正宗。如今天下一统,《五经》必然成为生徒学习的课本及考生们的考试所本,因未有统一的版本,使生徒和考生们莫衷一是。所以,现在考订《五经》,改变学生求经无所适从的苦恼,是迫在眉睫的大事。颜师古从家学中继承了研究经学的基本功,早就感受了《五经》版本不一的切肤之痛,闻听李世民钦定自己主持考订《五经》,心想这是流芳后世的美事,不由得大喜,从椅子上立起躬身道:“陛下如此重视臣下,师古唯有感激涕零。” 李世民道:“秘书省、弘文馆内的所有图书任你览取,朕另要下诏,令百姓士子争相献书,以备考订之需。颜先生,你既然领下这件事儿,中书省的事儿就不要多管了。温卿,颜先生的官职还挂在中书省,具体细务可交给别人办理。” “臣遵旨。”温彦博、颜师古齐声答应。颜师古现任中书侍郎,为正三品,是中书省内中书令之下的最大官员,承担着大量的日常事务,繁忙自不必说。 陆德明说道:“陛下考订《五经》,徇是耸动学林的一件美事。老臣浸润经籍日久,欣喜自不必多说。老臣想,待师古考订《五经》之后,还有一件更繁重的事儿要做,即是要对经书进行统一的注疏。如今儒学多门,章句繁杂,科举之时往往缺乏统一答案,即缘出于此。”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朕想过这件事儿,只不过《五经》尚未考订,不好为之注疏。好吧,既然陆先生这样说,现在也要着手来做。孔先生,你深明《五经》,隋末时曾与名重海内的经师刘焯辩难经义,可见你对南北经学深有造诣,对《五经》进行注疏一事就由你主之了。你可精选天下名儒以为助手,先做一些前期工作。待颜先生事毕,也让他来助你。名目嘛,现在也可定下,颜先生考订的《五经》可名为《五经正本》,你依此注疏可名为《五经义疏》。” 孔颖达也欣喜过望,躬身领旨。 李世民定下了这些事儿,忽然想到远水解不了近渴,遂说道:“至于眼下的会试,只好多依人力了。像命题、判卷、审核,就由玄龄、如晦、褚、陆、孔、颜、虞等先生辛劳一番了。取贤选士为国之大业,不可有任何懈怠,想你们不会枉费朕的这番心思。” 陆德明拱手道:“陛下即位以来,虽时日短促,然励精图治,诸事渐有端倪。命题、判卷及审核事关取士大业,臣等不敢怠慢。老臣以往常常爱钻牛角尖儿,遇到这等大事不敢含糊,一章一句定与他人剖说明白,不敢擅专。” 陆德明年纪既长,名气又大,在儒林中有着泰斗的地位,遇到学术纷争时,他常常一锤定音。他的结论未必使每人都服气,然碍着他的名气大家不敢吭一声。今天他当堂表示与别人积极沟通,实在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儿。周围人听到后,不免心生感激,李世民也赞同,笑对他点了点头。 会试有条不紊地举行。考试之日,举子们自备蜡烛、饮食,以及各种考试所用之物,通过层层关口,鱼贯进入贡院。这些举子自晨开始入院考试,至暮方退。唐制规定,举子们到了晚间还没有交卷,许烧烛三条。若三条烛用完,则必须交卷。 李世民这日早朝之后,轻车简从来到贡院对面的城楼上观看。就见一千余名举人手携脂烛餐器,肩扛单席,听到吏员呼其姓氏则入于内。其时天色尚暗,如长龙一般的队伍缓缓移入贡院。李世民看了一会儿,忽然纵声大笑:“天下英雄,尽入我囊矣。” 放榜之日,榜前万头攒动。就见进士科黄榜上,褚遂良以头名得中,成为新科状元。人群中有人知道褚遂良的来历,不免嘀嘀咕咕:“知道这褚遂良是谁吗?他是现任吏部尚书的公子啊。都说此次会试公正无偏私,看来也未必呀。” 其实褚遂良得中状元,尚费一番波折。 考生们经过帖经、经义、策论、诗赋考试之后,陆德明等一班人认真地阅卷、复核,其中进士科一百一十七号考生综合分数列为第一,成为进士科的状元。放榜前一个时辰,房玄龄、杜如晦、褚亮以及御史台、大理寺人员来到贡院,监督揭名的过程。进士科作为最显赫的科目,其状元姓甚名谁自然引起众人的注目。两名吏员小心翼翼揭下一百一十七号试卷的糊纸,他们认真地核对了一遍,然后喝道:“进士科一百一十七号考生,名为褚遂良。” 房玄龄等人听到褚遂良得中进士科头名状元,纷纷拱手向褚亮道贺。杜如晦说道:“褚先生,所谓书本网、将门虎子,令郎今日是也。令公子曾蒙皇上夸奖,今日又得中状元,果然名副其实。” 大理少卿孙伏伽今天代表大理寺到场监督,拱手祝贺道:“褚尚书,令郎脱颖而出,足见你教子有方。杜仆射所言不错,当今皇上即位后的第一任会试,让令郎折桂,更显得不一般了。”褚亮看到儿子得中状元,自然欢喜异常。听到众人的道贺之词,渐渐冷静下来,说道:“这件事儿不妥。我现为吏部尚书,却让儿子得中,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房玄龄摇摇头,说道:“褚先生如此高风亮节,令人赞叹,然这样想就有些太过了。皇上多次说过,用人要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令郎此次折桂,是靠他自己的实力考出来的,且此次采用‘糊名’之制,最是公平,我想是不好做手脚的。” 杜如晦也说道:“对呀。褚先生这样想,岂不把我们陷入不义之境地吗?” 褚亮大惑不解,问道:“不义境地?你不要危言耸听。” “此次会试,皇上要亲自参加闻喜宴,又让我们三人为主考官。另陆、虞、颜等先生谨慎命题,认真阅卷。若到头来,因为令郎得中状元而说此次会试不公,我们今后还有何面目办事?” 褚亮坚持己见:“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然犬子为进士科状元,影响太大。要不然这样,让他降为十名之后,影响就会小一些。” 房玄龄、杜如晦摇摇头,坚决道:“不可。” 孙伏伽催促道:“褚尚书,房杜仆射既然这样说,你就不要再固执了。如今贡院外学子翘首以盼,不可耽误了放榜的时辰。” 褚亮想了一下,然后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说道:“此事万万不可,我要找皇上辩说明白。” 李世民此时正在政事堂里,在场的人有高士廉、温彦博、长孙无忌、魏征,大理卿戴胄也刚刚赶到这里。 戴胄来见李世民,显然有急事要奏。他向李世民行礼后,急促说道:“陛下,那两名冒牒参加会试者,其实罪不当死。” 此次会试,考生云集京城,前面已经说过,能够成为举子来参加会试者,皆有严格的身份限制和预选程序。武德年间因管理不严,请托之门大开,时人谓之曰“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者以情托”。各种舞弊现象随之而来,他们或伪造身份取得会试资格,或考试时夹带图籍乃至请冒名假手代考,种种花样,不一而论。所司虽屡加纠绳,然不能止绝。李世民深知这些流弊,事先发出了数道诏令,要求令行禁止。像诡资荫冒牒取得会试资格,诏许自首后可以退回原籍;若不自首,一经发现,其罪当死。 新皇帝诏令一出,自然令许多人悚然而退。然有两名胆大的依然大摇大摆来参加会试,妄想侥幸得中。大理寺负责审查考生资格,戴胄是名极认真的主儿,他从吏部请来数人帮助审查,一下子将此两人从中筛出,顿时将他们下狱。李世民听说了这件事儿,嘱咐戴胄道:“放榜之日,可将此两人押之朱雀门前当衙枭首。这样得中举子欣喜,作伪者伤悲。” 戴胄当时点头答应,毕竟是皇上的金口圣谕,那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然他回衙后翻看《武德律》,发现律中规定对作伪者的最高处罚为流放,罪不至死,于是急急忙忙来找李世民请旨。 李世民正一脸高兴与高士廉等四人谈论此次会试,被戴胄撞入打断,未免有点大煞风景。他瞪着戴胄道:“朕以前的诏令中让他们自首,若不自首则当死。朕曾亲口对你交代过,你也点头答应,怎么又变卦了呢?且朕诏不自首者死,而今又要流放他们,是示天下不以诚信,莫非你想卖狱吗?” “陛下若立刻杀之,臣不敢说什么。只是陛下将罪人交给臣处理,依法办理为臣的本分,臣不敢有亏于法。” 李世民望了一眼魏征,心想这戴胄也成了魏征第二,遂说道:“魏卿,你多次谏朕要以诚信待人,如今戴胄要守法,却使朕失信于人,你看这件事儿如何处理?” 魏征沉吟片刻,答道:“皇上以诚待天下,那是不会错的。臣想戴卿这样,自然有他的道理,且这件事儿上,守法与失信并非矛盾。” “嗯,戴卿,你接着说。” “陛下,法者,布大信于人,言乃一时喜怒所发。陛下以一时忿怒欲杀之,既而知不可,使其从法流亡,此乃忍小忿,存大信也。如此,更使天下之人知道陛下心存诚信。若陛下杀之,即是存小忿而违大信,臣实在为陛下可惜。” 魏征击掌道:“好呀,戴兄此言实为至理。陛下,国之大莫大于法,且维持法制精神即为维持陛下自身,臣以为陛下应当从戴兄之言,将罪人改斩为流。” 李世民聪明绝顶,岂能不明白其中的事理?他一转念之间已经有了主意,说道:“也罢,既然有《武德律》在前,就按律量刑。只是《武德律》颁布已久,其中条格繁复,当初太上皇鉴于隋世苛政,因以宽仁待人。今天看来,是否有些过于仁爱了?似有增删的必要。” 高士廉道:“太上皇当初制定《武德律》,其意在宽简,取便于时。如今天下一统,应以宽仁之心待人,更应以威刑严法约束于人。如此一宽一严,方为治国之本。” 魏征不以为然,说道:“法为国家之本,若施以威刑严法,再口头上空喊宽仁,这样岂不矛盾?仁义,理之本也,刑罚,理之末也。若想以宽仁治天下,务必慎于刑法。太上皇起兵太原,广布流恩,终于使天下归心,克成一代大业。陛下,还记得年初时臣与封德彝等人争论的情景吗?若想抚民以静,须以教化手段施政。再以威刑严法加于百姓,即与宗旨不符。”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魏卿说得有理,太上皇与朕一脉相承,使用威刑严法非我本意。只是武德年间政法荒弛,使《武德律》流于形式,执法者欲罪则罗织罪名,欲放则避重就轻,可见执法的重要。戴卿,我用你为大理卿,是看重你有忠直、秉公办事的长处,律令执行得如何,大理寺首当其冲。” “臣不通经史又无学术,对如何制订律法,不敢妄加指摘。臣的本分是依法办案,做到敢于犯颜执法,案无滞留。陛下刚才怀疑臣行卖狱之事,臣断不敢为。” “哈哈,你怎么学得和魏卿一样,有一股不依不饶的劲头?你以为你做得没有一点缺失吗?我问你,你为大理寺的主官,应当对律令倒背如流。缘何朕要杀此两人的时候,你连连点头,不提反对意见,还要回府后?扒开书本再找根据呢?” 李世民想在鸡蛋里面挑骨头,且所言也甚有理,弄得戴胄一时语塞。 温彦博打圆场道:“陛下,《武德律》洋洋数十万言,若让戴胄倒背如流,这个……这个……”李世民一挥手道:“罢了,你不用替他说情,我这样说,其实想看看他为难的样子。戴卿,你一笑释然吧。你能拯朕之量刑过失,相信即使法有所失,你一样也能正之,朕心甚慰。只是律令还要修订,无忌,玄龄这几日忙于会试之事,待闻喜宴过后,你可与他召集一批学士法官,以意在宽仁的精神厘改法律。戴卿,新律未成之时,你还依《武德律》执法吧,至于律中缺失之处,须以宽仁的原则正之,不可泥古不化。” 戴胄、长孙无忌躬身领旨。 李世民又道:“戴卿,你是相州安阳人吧。算来你为官时间也不短了,现在的官位也不低,缘何京城人往往说你家境最穷呢?” “陛下,臣家中老小皆赖臣之官俸,且每年还要资助安阳家中亲友,因此有些入不敷出。不过粗茶淡饭亦能生活,臣并不感到困窘。” 魏征插话:“戴兄自前隋时开始做官,始终奉公执法,不肯徇私,又因为家中拖累,又爱周济他人,所以贫困至今。” 李世民感叹道:“戴卿官居高位,困窘如此,难能可贵啊。朕刚才说你卖狱,是朕一时性急口不择言。做官清正若此,实为天下官吏的楷模。温卿,可拟一诏使天下官吏知之并效之。不过你家贫如洗,你的官声不错,朕的脸面却无光。魏卿,你说这件事如何处之?” 魏征微笑道:“君子取财有道,则一招一式皆循王法。陛下心起爱意,臣其实不用多说。” “哈哈,知道朕要破财,你倒推得干净。戴卿,朕今日赐你十万钱,你可拿这些钱修缮一下住宅,还还旧欠,让家人衣服光鲜起来。你们为朕的臣子,若大家皆衣衫褴褛,亦非朕之本意。” 戴胄躬身谢恩。 魏征道:“戴兄,皇上赐钱予你,是让你家境好起来,切莫一心济贫。家境未有任何改变,就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 “对呀,朕的家底也有限,你别指望朕再因此赏你了。” 几人听后不禁轻笑,戴胄躬身就要告退,褚亮这时正好走进来。 李世民听完褚亮的诉说,反问道:“玄龄、如晦他们如何说?” 褚亮将房玄龄、杜如晦以及孙伏伽的话复述一遍。 李世民笑道:“褚先生,你与玄龄等人一样是读书人,缘何一遇到自己的事儿就犯糊涂?你为吏部尚书,是朝廷的命官,令郎今日进士及第,亦是按朝廷的规制亦步亦趋。至于他脱颖而出得中状元,那是他个人的本事,你何必要硬行攀扯呢?我看玄龄他们说得不错,他们的话也正是朕想说的话,就按例发榜吧。想来现在应该放榜了,这会儿左右无事,大家随我出去观察一回。” 果然时辰一到,房玄龄、杜如晦令即刻放榜,褚遂良名列进士科第一。贡院那边一拨拨报喜的人出门而去,只听锣鼓喧天,观者甚众。李世民行在半路的时候忽然想起此事,扭头让褚亮回府等候:“家中出了一名状元,是很难得的事儿。褚先生,你赶快回去吧,报喜之人还等着你赏喜钱呢,这样的时辰不可错过。” 得中的举子本来就已经欢喜异常,又听说当今皇帝要亲自主持闻喜宴,不禁喜极而狂。那些日子,京城中每每有衣服光鲜之人傲首游历,周围人油然而行侧目。能得到这种殊遇者,不用问,自然是新中的举子。 转眼冬去春来,已是贞观二年的春天了。老天爷似乎要接着和李世民过不去,春节过后,久旱无雨,田亩中因干旱裂着大大的口子,无水滋润的禾苗渐渐干枯,乃至枯死。 贞观元年时因天旱加上蝗灾,秋收仅有往年的六成。百姓虽不用缴租赋,然家中存粮难以支持到来年,所以大地渐暖之后,北方受灾严重的诸州百姓已经断粮,又见天旱春播无望,遂背井离乡,结伴向南方乞讨活命。 李世民闻讯忧心如焚,他一面诏令南方诸州不许拒绝灾民流入,一面诏北方诸州刺史设法安抚本州百姓,立刻设立赈灾粥棚,并想法补种以实行自救。闲暇时候,他常常绕庭院漫步,遥望晴朗的天空祈祷早日下雨。一日,他忽然想要举行祈雨仪式,遂派人召李淳风、袁天纲前来。 原来李淳风、袁天纲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名山大川,李世民登基即位后,着力将两人寻回,授李淳风为太史丞,袁天纲为太常寺少卿。太史局掌察天文,稽历数;太常寺掌邦国礼乐、郊庙、社稷之事。李淳风通群书,明步天历算;袁天纲通《周易》,善阴阳之术。李世民让他们两人在这里任职,可谓知人善任。 片刻间,两人入宫觐见。李世民劈面说道:“天遭大旱,苦无雨水,朕欲行祈雨之事。二公精于历法天文,通晓阴阳五行,你们以为用何法最为灵验?” 李淳风任职以来,见每至春天即遭大旱,正在琢磨这件事儿。为了排定天文历法及弄清星际规律,他这些日子一直忙于制造浑天仪。李淳风搜索古来资料,凭借自身智力,终于完成了浑天仪的模型。他见李世民眉头紧皱,显然忧思良深,抢先答道:“天旱亦即天时,非凭人力也。陛下,臣近日做成一件小玩具,以此来说明天象宇宙,很是简略,请皇上能够御览一番。” 李世民知道李淳风虽口头上说得轻松,却定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物件,遂唤人去取。其实李淳风来的时候已经将浑天仪带至宫外,出门取物的太监片刻即回。他们小心翼翼将浑天仪放在殿中间,然后揭开蒙在上面的丝绢,一架用黄铜制成的精致仪器顿时映入众人的眼帘。 李淳风躬身道:“陛下请移步到近前一观,容臣细说究竟。” 李世民起身过来,边走边说道:“看此模样,似与书中描绘的浑天仪差不多。该物湮灭已久,难得李卿将它又造了出来。”李世民近来读书不辍,对张衡的事迹也有涉猎。 袁天纲赞道:“皇上好眼光,这的确是浑天仪。淳风兄大体上依张衡浑天仪模样而造,又穷尽心力,将天体演变做得更为细致,较以往更进了一大步。” 李世民走到浑天仪面前仔细观赏,只见居中的黄铜球体两端用轴固定着,上面显示黄道、赤道、北极、南极等位置;球体周围,横亘着数条轨道,上面嵌着固定的青铜小球,代表月亮、北斗星等星体。下面的球座亦用黄铜造就,不是整体一块,而是采用水车的原理,做成了相连的齿轮系统。浑天仪的旁边,另立着一座巨大的漏壶。 李淳风说道:“陛下,且看臣开始演示。”说罢,他唤人取水注入漏壶中。 漏壶中的水滴入斜槽中,水带动其中的叶片开始转动。这时,只听浑天仪轻微作响,就见上面的大球和小球开始缓缓转动。 李世民看到现在,已经非常明白了浑天仪的原理,不由得赞道:“妙。” 李淳风微微一笑,说道:“陛下刚才问臣的话,这个物件其实已经帮臣说得很分明。” 李世民不解:“浑天仪和天旱又有什么关系?” “天地一静一动,皆有常式;地上风云变幻,并非无常性。譬如雨水,一年中可见其多寡,然将之放入宇宙之中观察,则相对稳定。简言之,去年与今年少雨,明后年必定雨多。天造万物,须使诸物大致平衡。” “依卿所言,这雨水早晚就会下来,其实不用祈雨,是吗?” “雨还是要祈的。方今天下大旱,皇上亲自祈雨,能定民心。听说数日之后,皇上还要亲耕籍田。祈雨与籍田仪式,其义共通,皆有示范天下之意。臣这样说,无非请皇上宽慰圣心,不可因少雨而忧劳。” 李世民若有所思,缓缓点点头,既而问道:“袁卿,这祈雨仪式就由你主之,你以为何时为吉呢?” 袁天纲道:“陛下,往年春分之时祭祀于东郊,其中有祈雨的成分,然而仪式短促显得一般。今年欲定民心,祈雨仪式须盛大一些。臣想好了,可在京城朝日坊之东置九宫贵神坛,以祭祀太一、天一、招摇、轩辕、咸池、青龙、太阴、天符、摄提九神,祈其降伏水旱,功佐上帝,德庇下民,以期嘉谷岁登,灾害不作。至于吉时,臣以为后日寅时为宜。” 祈雨的日子一定下,太常寺上下就开始忙碌起来。袁天纲被钦命为仪式的主事者,自然最为忙碌。这日到了祈雨的时辰,自宫城至春明门的街道两边,宫中宿卫手持火把以为警戒。李世民身着大裘冕,率领文武百官缓缓东行。这里对诸种繁复的祭祀仪式不一一细表,李世民在袁天纲的导引下完成了仪式,此时东方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李淳风的一番言语,使李世民明白了天象的平衡。然到了正式祭祀的时候,李世民亲临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心里油然生出圣洁及虔诚的祈祷,把李淳风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默默地祷祝九神,乞求他们伸出神灵之手,早日降下甘霖来。到了最后,李世民的眼眶中竟然含满热泪。 数日后,袁天纲又主持了籍田仪式。还是在京城东郊,李世民亲祭先农,此后立于千亩之甸。就见耕根车载耒耜到了身侧,司农卿取之跪送至面前。李世民取耒耜就耕位南向而立,既而耕三推。此时,京中百官及京城百姓皆围观,将耕籍之地围得密不透风,他们看到李世民开始耕作,顿时跳跃欢呼起来。李世民耕作之后,三公、诸王、尚书、卿等依顺序入田耕作。 不日之间,李世民亲自主祭祈雨仪式和亲耕籍田仪式的消息传遍天下,当此受灾之际,他的行动给百官和百姓吃了一颗定心丸,人们纷纷行动起来忙于农事,力图自救以求有所补益。 北方诸州毕竟歉收太多,地方官吏虽努力赈灾抚慰,然百姓家中无隔夜之粮,倒有一大半人出外逃亡乞讨。像受灾最重的蒲、虞两州,因接连几年少雨,去年粮食颗粒无收。这里的官府虽设了不少粥棚,无奈人多粥少,百姓依然饥饿,最后还是选择出外乞讨活命。年关之后,这两州的百姓基本上出外殆尽。只见千村万户萧瑟寂静,等闲难闻鸡犬之声。 这两州的刺史眼见辖下百姓越来越少,再也坐不住了。要知道李世民的诏令甚为严厉,地方官吏须照顾好辖下的民户,不得令其星散,并以此作为年底考功的一项重要指标。眼下百姓纷纷逃散,田地无人耕种,到了年底考功之时无法向吏部交代。其间若被人奏上一本,也许不到年底,自身的官职就保不住。这两名刺史虽远隔数百里,然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收拾行装,沿着流民逃散的路线去寻找他们的踪迹。 两人所行道路不一,然沿途所见情景大致相同。只见道路两旁刚刚冒出青芽儿的漫坡上,每每有着一堆堆的新土,不用问,那里面自然埋葬着因饥饿而倒毙的流民。愈往南下,坟堆愈多,两人的心境也日日沉重起来。他们眼望前方的萋萋蔓草,心想这些流民最终要逃归何处呢? 数日后,他们几乎同时到了邓州的地界。流民到了这里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踪迹,道路两旁再也见不到新修的坟堆。他们急忙寻来当地人询问,来人答道:“本州陈刺史仁慈为怀,已令官府和民户腾出住所,收纳流民,并给予饮食,他们不用到别处流浪了。” 蒲州在邓州的偏西北方向,虞州在邓州的偏东北方向,两州距离邓州皆有八百余里。两位刺史不禁纳闷,邓州也同样遭遇灾年,何以就五谷丰登能接纳流民呢?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换上官服,前去拜见邓州刺史陈君宾。 原来陈君宾去年所施行的数条措施果然收到奇效。邓州去年虽遭遇天旱,陈君宾下令百姓依水边耕种,以便于汲水。为了对付连日的干旱,陈君宾又令各县征集能工巧匠,统一到各县衙前集合,然后就地取材,让他们日夜赶造水车。水车甫一造成,立即被分往各乡安装,既而开始车水。这种水车可并排站立十人,他们蹬动脚下的叶片,大轴开始转动,带动了伸入水中斜槽里的桨叶向上扯动,即将下面的水不绝地车入渠中以灌溉土地。那些日子,邓州境内热火朝天,田亩中每隔不远即有一架水车在那里不停地工作,场面煞是壮观。男人们换班休息,不让水车闲着,女人们做好饭菜,将之送到田亩旁男人的手中。陈君宾在最酷热的日子到各县巡视,看到嫩绿的禾苗在茁壮地成长,心里很是舒坦。到了南阳县,他又把县令刘铁立夸赞了一回:“本州人丁兴旺,皆赖你当时发现的大粮仓。如今本州人丁短短半年之间,已经增加了两倍,若没有那些粮食吸引,是难见成效的。有了这些人,荒芜的田亩可以开垦,抗旱之时,车水也无缺人之虞。嗯,你的这件功劳,本官会牢记在心的。” 刘铁立一直怀着心事,怯怯说道:“陈大人,粮仓的事儿按例应该向朝廷禀报,我们私自瞒了下来,万一上面怪罪下来,下官怕吃不消啊!” “不妨。只要今年秋收大熟,我们将等量的谷物再贡献给朝廷就是,上面不应该再怪罪我们。毕竟,仓中的粮食未入你我的私囊,而是入了百姓的口中,就是当今皇上知道,想他也不会说什么。” 此后北方诸州有蝗灾起来,陈君宾闻讯加倍小心。他令各县组织男丁到河汊沼泽等地,尽去其中丛生的芦苇和杂木,尤其对北境一带最为小心。男丁们手持柴刀,在其间拉网剥离,使蝗虫没有栖息之地,这样修成了一道阔大的隔离带,以与蝗灾之地相绝。是岁,邓州境内因防范缜密,果然蝗灾不起。 秋收之后,邓州全境大熟。百姓收获之后感谢官府之恩,加倍将原赊欠之口粮和种子归还官府。一时间,各县的义仓及南阳县的官仓皆储满了粮食。尽管这样,百姓家中的粮食仍然充足,因无法妥善收藏,甚至发生多起储藏不善使谷物霉变之事。此年,方圆诸州以邓州的谷物最便宜,外州的商贩纷纷来这里收购粮食。陈君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允许将谷物卖给他州流散天下。因李世民下诏给复天下一年,陈君宾不敢采取租赋形式征收谷物,思索了数日,终于想出了一条好计。他将州、县中的衙役们尽数遣出,令他们全力搜索商贾,每抓住一名,即令其退出钱粮之后方能离开。他又派人在交通要道上设立卡子,严厉查处私自贩运粮食之人。邓州这样一闹,一下子遏制住了粮食外流的势头,这样又带来了一个后果,即是粮食价格更贱。 如此过了数日,邓州全境内贴出了陈君宾刺史的告示。其中言称官府为了解决百姓储藏粮食难的问题,特议价敞开藏书网收购百姓手中的余粮。其所定收购价格为当时邓州境内的市价,比国内的市价要低上一半。百姓看到有处卖粮,且是自己感恩戴德的官府出面收购,他们留足口粮和种子之后,纷纷踊跃卖粮。 陈君宾获得粮食之后,先是设法储藏了一大半,再将剩余的粮食悄悄运往外地贩卖,这样赚回来的钱正好弥补了因购粮而垫支的官银。陈君宾在那些日子高兴异常,眼瞅着自己手中如今有钱又有粮,他连睡觉都觉得分外踏实。 年关之后,春旱依旧。陈君宾一面下令各县继续抗旱搞好春播,一面不停地到各地巡视。他现在比起去年来显得踏实多了,然而不久,各地灾民纷纷前来乞讨。面对此情况,陈君宾对其属下说道:“邓州能有今天,虽是官民共同努力的结果,然追根溯源,南阳县的粮仓使邓州受益匪浅。如今天下灾民流离,我们能看着不管吗?可令州、县、乡衙逐级设立粥棚,所需粮食由官仓拨给。另说服百姓依据自身能力,分出房屋并给食四方流民。我们这样做,也算是为国家尽一份心力吧。” 流民们听说到了邓州有房住、有饭吃,顿时一传十、十传百,纷纷扶老携幼前来,其中以蒲、虞两州灾民最多。 蒲、虞两州刺史一前一后来到邓州府衙前,投递名刺求见陈君宾,却见州衙里冷冷清清,仅有三人在那里支应。一名主事来回他们:“事情真是不巧,陈大人这会儿正在田亩里劳作,至晚间方回。这样吧,请两位大人先到驿中歇马,等陈大人回来之后,小人立即通报。” 蒲州刺史姓张,虞州刺史姓皇甫。两人听说陈君宾在田亩中劳作,不禁面面相觑,脸现古怪之色。他们刚才在堂上等候的时候,彼此已经互相道过台甫,得知对方来邓州也为寻找辖下流散的民户,不禁哑然失笑,又不免脸现尴尬之色。他们显然急着要见陈君宾,皇甫刺史问主事道:“不知陈大人耕作的地方,离这里远不远?” “不远,就在州衙北面的湍河边上,离此仅有六里。” “如此就相烦引路,我们有急事请见陈大人。” 陈君宾去年所种的庄稼也喜获丰收,所获谷物足够全家二年之用。小女儿养的牛又诞下了两头小牛犊子,加上养的大群鸡鸭,陈君宾的家里可以说是“五谷丰登,鸡鸭成群”。小儿子参加了去年的会试,喜中明经科第二十七名。陈君宾现在将本州事务理得井井有条,又加上家务亦顺,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会儿身着短裤夹褂,正挥锄清理垄间杂草。小儿子参加关试之后,正在家中等待吏部铨选,这一年间的田间生活,将他原本稚嫩的身子锻炼得很壮健,他也并排和陈君宾一起劳作。他们在那里耕作很专心,并未发现一群人向自己走来。那群人到了田垄旁,主事紧跨几步向陈君宾禀报,陈君宾方才停锄抬起头来。听说是蒲、虞两州刺史来访,他扔掉锄头,一边用衣襟擦汗一边迎上前去。 张刺史、皇甫刺史听说这位农夫即是大名鼎鼎的陈君宾,急忙拱手道:“下官越境来访,请恕失礼唐突。” 陈君宾哈哈大笑:“两位大人太谦虚。若说失礼之处,本官身着葛衣短裤与你们相见,实在有失官体了。” 皇甫刺史真诚地说道:“陈大人躬身稼穑,仅此一节就知道邓州所以兴旺的原因。本官与张大人前来,就是想来向陈大人请教如何行兴农大计。望不吝赐教。” 陈君宾谦让道:“好说,好说。两位大人,这里无可坐之处,请回州衙深谈如何?且时辰已近午时,你们远来疲惫,我也要聊备几杯水酒以为洗尘才是。请,请。” 张刺史眺望湍河两岸风光,见两岸支有无数的水车,因说道:“陈大人,吃饭的事儿不急。我与皇甫大人一直在纳闷,眼下诸州皆受天旱之忧,邓州为何独独能抗水旱于无形?” “邓州山川湿润,加上河汊较多,地貌有明显的优势。说到底,本官还是占了地利的便宜。当然,巧法儿也想了一些。像眼前的水车,就是对付天旱的一件利器。张大人,蒲州那里两面皆临河水,你若依此水车的式样加以建造,汲取河水以灌溉农田,也许能起到一些作用。” 张刺史摇摇头:“蒲州虽临河水,然境内山冈起伏,不似邓州以平原为多,仅引水一项就要大费周折。若使全境皆受河水之益,其实不易啊。” 皇甫刺史说道:“张大人,邓州的做法须活学活用,不可生搬硬套。若让我说呀,还是让陈大人不厌其烦地将他的做法告诉我们,我们再细细推敲,总能学到有用的地方。” 陈君宾为两位刺史洗尘的酒宴很是简单,仅有数道山野果蔬,以及陈君宾从自己家中提来的鸡、鸭各一只,所喝的酒为南阳产的大坛“卧龙春”。陈君宾举盏祝道:“两位大人,今天的菜也就罢了,所饮之酒还是有一些来历的。知道吗?相传‘卧龙春’是诸葛武侯躬耕南阳时所酿,其酿造之法传于今天。来,请饮一盏。” 可惜两位刺史食不甘味,他们本来就满怀心事,现在又见了邓州这里兴旺的景象,心事又加重了一层。他们见陈君宾诚心相劝,遂捧盏心不在焉饮下。 皇甫刺史叹了一口气,说道:“提起诸葛武侯,他也是我心仪已久的人物。这次难得来南阳,本来应该到卧龙岗瞻仰一回才是。可惜呀,眼见灾民到陈大人这里托庇,我心中有愧,实在无颜面去游山玩水。” 张刺史说道:“邓州山川秀美,人杰地灵,诸葛武侯遂隐居于此。陈大人,你此次调职算是来对了。我听说邢州那里,今年沙河断流无水,旱情不轻啊。你若依旧在邢州任刺史,恐怕要比现在费心费力多了。” 陈君宾见这两位刺史心情不好,知道他们既怕上面怪罪丢官,又有些怨天尤人,心想就由着他们说。过了一会儿,他抬箸示意道:“来,尝尝小女养的鸡。此物辅以山间的野菇来煨,滋味最佳,最好趁热来吃。”陈、皇甫两人听言,只好停下话头,伸箸夹起野菇慢慢咀嚼。陈君宾抬起头来,悠然说道:“本官自去年号召所有官吏自耕自足,一开始许多人不解,说是官吏靠官俸养家为古制,实际上他们是难受其苦。现在谁若再问他们,嘿嘿,他们谁也不愿意丢掉家中的耕地了。他们说,吃自家种的粮,食亲手种的菜,是最快活的事儿。” 皇甫刺史赞扬道:“陈大人的这个法儿委实不错。各级官吏居家自耕,一是为百姓树立了榜样,使人人以兴农为第一要务。最近朝廷颁布了《籍田诏》,皇上还在京城东郊亲耕籍田,亦是示范天下之意。二是在粮食短缺的情况下,官吏能够自足,不用向百姓征收,则增加了粮食的数量。好,好,本官回去之后也要在本州推行此法。” 陈君宾感叹道:“人活在世上,皆靠大地来养。我耕种一年有余,方悟大地对人最不吝啬。一分耕种,一分收获,田亩一点都不会亏待你。国内诸州山川不一,形势不同,只要你耐心来侍弄这块地儿,总会有办法的,也定有收获。两位大人,这不是我陈君宾在这里卖嘴,只要你们将全部心思用在兴旺农事上,定有效果。从岁数来说,我比两位要年长许多。想起在隋朝为官的时候,还要用心去对付他人,以防止官场倾轧。当今皇帝诏令以农为本,提出抚民以静,我们为地方大员,则可心无旁骛,一心扑在农事上,这样做即是遵从了皇上的圣意。君宾说的这些,两位大人不妨一试。” 张刺史答道:“陈大人所说的皆是至理,奈何蒲、虞两州已成空壳,举目境内,村落萧疏。我也想使农事兴旺,然无人无粮,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皇甫刺史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想我就任之初,也想干出一番成绩.来。奈何天不与便,到头来竟然成了空壳之州。有时候我忽生奇想,觉得不如将自己锁往京城,让朝廷依律问罪,这样最干净,强似在这里苦受折磨。” 陈君宾摇手道:“皇甫大人,不可。须知事在人为,你若一味消极,那是没有出头之日的。眼下遭旱灾的非你蒲、虞两州,相信其他州的刺史同样焦头烂额,你岂能轻言放弃呢?邓州能有今日,一者占了山川的便宜,二者去年以来,各级官吏和百姓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才办成了一些事情。你们只要从现在开始踏实地办事,相信也会有结果的。眼下诸州的情况都不好,皇上也一时瞧不出什么差异来,你若自己送上门去,就让逮个正着。” 张刺史苦笑道:“我们已经一筹莫展,望陈大人能够指点迷津。” 陈君宾沉吟片刻,然后说道:“两位大人既然来了,就先在这里小住几日。一来蒲、虞两州灾民散居乡里,我派人前去统计,需要一些时间。两位大人正好借此空儿,各找到辖下民户访贫问苦。二来你们可以抽空到各县走一走,实地看看各县的做法。当然,你们沿途若遇到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也不妨游览一番嘛,譬如武侯祠。” 皇甫刺史道:“我在这里小住几日也可以,反正现在回去无事可做,正好在这里看看陈大人的政绩。至于游览山水就免了。张大人,你有心情游览吗?” 张刺史沉默不语。 陈君宾见这两人心情难释,知道不是能用言语相劝的,也就不再说话。他伸箸夹过鸡头和鸡项,然后有滋有味地将其啃食。很快,其项下的案上出现了一堆碎小的鸡骨头,上面已经没有一丝皮肉。张刺史见此光景,凑话道:“想不到陈大人爱吃鸡头和鸡项,按说这里无肉可寻,其中有什么妙处吗?” “咳,我觉得鸡身上以这里最有滋味。你想呀,汤里的鲜味浸润于此,在啃食时候可以余味无穷。且这里的肉最为鲜嫩,因其肉少,尤为可贵。哈哈,可惜它们都让我享用,你们今日不能再享其口福了。” 张、皇甫两人对鸡头和鸡项素来不爱,心想不吃也罢,有什么好可惜的,然脸上都露出无端的讪笑。 陈君宾饭后起身送客,到了门外,他对两人说道:“两位大人这几日尽管住下来好了,不要再愁闷不已。难道大事临头,一味愁闷就可以解之吗?本官现在有一个初步想法,待你们游历各县之后我们再谈。我敢说,届时定让你们一展愁眉。还是那句话,事在人为。只要我们认真去做,什么事情都不在话下。” 两人连连点头,满嘴说着客套话告辞而去。他们回到住所,都暗自猜测陈君宾有什么高招可以让自己一展愁眉。 第八回 邓州出粮济蒲虞 柴绍引军围朔方 张、皇甫二刺史第二日离开州衙,分头到邓州所辖县境内走动。就见沿途青山绿水之间,到处都立有水车,百姓们轮班立于其上踏动,口里吆喝着宛中小调,细辨其音曰: 脚踏风轮转吆,嗨嗨 风拂田埂香嗨,吆吆!水来,水来,嗨嗨!水就来了吆!…… 两位刺史观察沿途,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就是这里的人精神面貌很好。他们不禁感叹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粮壮人胆啊。 待他们见到各自的子民,则别有一番滋味。灾民在异地见到自己的官府老爷,皆嗫嗫嚅嚅不敢吭声,让两位刺史最脸红的是,其中一些人竟然表示要定居在邓州。两位刺史听了这样的话,心里不免有气。然细想想,若让他们返归乡里,那里无食无火,与这里实有天渊之别,他们也不好意思出声斥责。 三日后,两位刺史返回邓州府衙。陈君宾这次身着官服在堂上接待他们,笑问道:“两位大人几日来定是劳乏99lib?得很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想法?” 两人这些日子一直在想陈君宾的答案,早已经迫不及待,他们连声道:“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陈君宾示意陈别驾说话。 陈别驾道:“陈大人这些日子日日对我们下属说,蒲、虞两州遭灾,灾民流到邓州,则邓州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换句话说,眼看着灾民忍饥挨饿,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所以灾民到来后,本州先给他们腾出住所,再给以吃食,此为本州赈灾的第一步。” 张、皇甫两人拱手向陈君宾致谢道:“陈大人仁义为怀,我们代灾民感谢邓州的大恩大德。” 陈君宾挥挥手,示意陈别驾接着说:“至于第二步,即是专为蒲、虞两州设计的。陈大人的意思,是想让两州的灾民近日各自返回家园。两位大人到下面巡查的日子里,本州各县已经报来灾民的数字,并造有名册。计有蒲州人口六千七百八十一名,虞州五千三百六十名。另听说邓州周围州县里,也散落有两州人口,就请两位大人详查了。 “这些灾民返乡,必然面临无口粮及种子之虞。陈大人已经想好了,这些口粮及种子由本州提供,可按每州一万人口计算供给。另为解眼前燃眉之急,本州分别赠送给你们两州五千石粮食,克日即可解送至境。至于如何战胜天旱,如何使本州官民行兴农大事,两位大人胸怀韬略,其实不用下官多说。 “最后一步.99lib.,若贵州秋后果然大熟,请逐年将本州所供之粮返回,此次赠送之粮食不在此列。陈大人说了,若秋后天不与便,收成不好,这些粮食就统统不用还了。” 两位刺史张大着嘴巴,觉得就像是凭空里掉下一张大馅饼来,不禁喜极而狂。他们连声说:“要还,要还。只要渡过了眼前的难关,秋后定加倍偿还。” 陈君宾拱手道:“两位大人,本州所供给粮食,只能解眼前之困。如何振兴本州农桑之事,皆赖两位大人之力,君宾在这里心有余而力不足。唯祈祷贵州群策群力,加上老天爷开恩,以彻底摆脱困厄之局面。” 皇甫刺史道:“本官以前仅闻陈大人之大名,今日方知道陈大人的胸怀。我和张刺史此行非虚,既学知了邓州的兴农举措,又凭空得了厚赐。陈大人,本州百姓定会记下你的恩德,当立功德碑以记之。” 陈君宾道:“皇甫大人错了。我陈君宾做的是大唐之官,对天下百姓应有责任之心。此次蒲、虞两州受灾最重,两位大人又亲自来访,没有二话,邓州必然要提携邻州。不过邓州毕竟能力有限,若再来两家,那也是支应不起的。说起来,我们还是有缘分的。你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来了。若让百姓感激恩德,其实最应该感激的是你们两位。你们能够循着流民的脚步寻其行止,这番爱民之心不是每一个官员能做到的。你们是好官呀。” 张刺史说道:“我此次来到邓州收获不浅,回去后定以陈大人为榜样,亲自带领家人躬耕垄亩。我既然这样做,州县官吏人人也不能闲住。陈大人,本官回去后另要上表一章,将你的这番功劳报与朝廷。” 皇甫刺史连连点头:“对,对。虞州也要上表,定将陈大人的功劳说足。” 陈君宾淡淡说道:“嗯,本州此次向蒲、虞两州供粮,我也要呈表报与朝廷。毕竟这么多的粮食出去了,须使朝廷知道去向。两位大人,你们上表中可以略提一提,以资验证。至于种种溢美之词,可以免了。要知邓州此行非为树私恩,毕竟是皇上的恩荫所至。这一点,请两位大人切记。” 两人连连点头,他们知道当今皇上虽开明,然为臣子者若跋扈傲扬,那也是遭忌的,他们保证说上表时自会注意分寸。 此后数日,邓州衙役们组织蒲、虞两州灾民回归家园。灾民们听说回家后有粮吃,有田耕,毕竟热土难离,遂雀跃欢呼,欣喜而行。 针对各地发生的粮荒,李世民决定再从国库中拨出粮食赈济灾民。这时,司农卿面露难色,禀道:“陛下,去岁以来,仓廪只出不入,已近极限。朝廷有制,仓廪储粮需保有常数,以备急需。若倾库放出,万一朝廷有事无粮供给,则是臣之罪。” 此时,已迁为黄门侍郎的王珪在侧,他插话道:“是啊,现在北有颉利、梁师都在那里虎视眈眈,西有吐谷浑及西突厥觊觎中原,司农卿说得对,国家应该保有存粮以备万一。” 李世民沉吟片刻,然后说道:“王卿,你以为隋文帝若何?” 王珪答道:“隋文帝勤劳思政,亦是励精图治之主。” “不错,隋文帝的确是位贤主。然你仅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欺负孤儿寡母以得天下,深恐群臣内怀不服,因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要自己决断,他自己劳神苦形,结果未必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更加不敢直言,宰相以下,唯知道承顺而已。朕以前说过,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若无臣下匡谏其失,则乖谬即多。其后隋炀帝独断专行以至亡国,应该说也有文帝的责任。我们今日不多说这个话题,还要说储粮一事。” “文帝时候天下富饶,其储粮最多。” “朕前日读了一段书,不知道你留意没有?隋开皇十四年大旱,当时各地百姓极度缺粮。是时国家仓库里粮食盈溢,文帝竟然不许赈济,而让百姓自己想办法。文帝不怜百姓而惜仓库,到了他执政末年,其仓库存粮可供应天下人食用六十年。结果呢,隋炀帝恃此富饶,所以奢华无道,终于灭亡。由此来看,隋文帝非贤主也。” 隋文帝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为一代贤主。王珪和司农卿今日第一次从李世民的口中听到如此言论,可谓独到。 李世民接着道:“朕说了这么多话,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凡理国者,务必积德于人,不在盈其仓库。古人云:‘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但使仓库可备凶年,此外何烦储蓄!眼下正是凶年,此时不用存粮,何时再用?至于颉利等人,不足为虑。传朕旨意,可拨仓库存粮一半以赈济灾民。” 司农卿受命而去。 李世民又仰头思索了一阵,对王珪道:“百姓受灾,须使百官知之,以节衣缩食赈济百姓。要使百官有所动作,朕须示范之。如何示范,就需要压缩宫中开支。去岁虽出宫女五千,然太上皇宫及掖庭宫宫人还嫌太多,可择而出之,令其回乡任求伉俪。王卿,你可向杜正伦和岑文本传达朕之旨意,让他们两人主持此事。” 此后数日,岑文本和杜正伦立于掖庭宫西门,手持宫女名册,择多余者出之,并随发路费令其归家。宫女们长期幽闭深宫,闻听要放自己出去并且可以自主嫁人,其欢喜之色跃于脸上,一个个接过钱物雇驴回家,前后共出宫三千余人。 百官见皇帝尚且如此,一个个不敢怠慢,纷纷向户部捐出钱物赈济灾民。捐钱物最多者当推裴寂,他宦中所积甚多,许是想在李世民面前表现一番。果然,李世民闻讯后,意甚嘉许。 不料裴寂还是犯下事情来。原来去冬以来,京城里来了一个名叫法雅的和尚。他一直在五台山设坛讲经,有相当的名气。此次来京后居于通化坊净影寺内,日日开坛讲经,将一部《金刚经》讲得天花乱坠,惹得京城内的善男信女簇拥于此。法雅此次入京讲经很快出了名,京城中的达官贵人自然竞相邀请其人宅讲经。裴寂现在虽名为司空,然终日无事情可做,他将法雅邀入宅中,竟然盘桓五天之久。 法雅若一心讲经,本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偏偏他口无遮拦,讲话漫无边际,竟然与时事相连。他一日当众讲道:“时下灾异连年,为佛嗔其弊。欲使天下平安,须多立寺院讲经以修其罪愆。” 这话传入了李世民的耳中,让他登时大怒。他立刻召来戴胄,命将法雅投入狱中,大骂道:“这个该死的妖和尚,竟然敢在朕眼皮底下妖言惑众,其罪当诛。戴卿,你好好查一查,这个妖僧的背后还有什么人?他从五台山来此,凭空里怎么能说出这样无端的话?” 戴胄下去一查,立即查出法雅在裴寂家中呆的时间最长。李世民铁定以为裴寂心怀怨望,才借妖僧之口散布流言雷霆震怒,立刻下诏免去裴寂的一切官职和一半实封,令其返乡。裴寂接诏后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已经年老难受下乡之罪,遂厚着脸皮求见李世民,请求道:“罪臣年老,望皇上念着老臣有佐治之功,乞留京城养老。” 李世民看着裴寂那可怜兮兮的面孔,心中更是生厌,忍了多年的火气一下子迸发出来:“朕原来念着你佐太上皇取得天下的功劳,不问你逊职平庸,仍然与你的恩泽为群臣第一!你位居司空,实封最多,何以还有怨望之心?其实你的罪愆也很大,像武德年间,朝廷贿赂公行,纪纲紊乱,皆是你蒙蔽太上皇而致。朕以你有旧勋不忍责你,今日让你返归乡里得以养老,已经宽宥之极,你还有脸面再来提要求吗?” 裴寂看着李世民那坚毅的脸庞,想起自己当初与李建成、李元吉抱成一团的往事,心想今日的结果正是自己那时种下的,怨不了别人,遂叹了一口气,黯然退下。当日,他就带领家人回到了故乡蒲州。 李世民将裴寂逐出京外,又想起了萧瑀及陈叔达等老臣的好处,遂下诏授两人为特进,令其参与朝政。同时,他还调整了其他一些职位:迁魏征为秘书监,授为特进,令其参与朝政;迁王珪为门下省侍中;授孙伏伽为谏议大夫。高士廉任职以来,因办事少有成色,被人密奏其“寝而不言”,此次被罢侍中,出为安州大都督。经过几番调整,李世民基本上将重臣都换了一遍,根据各人的才具和特点委以重任,可谓恰到好处。 此次授任诏书一下,萧瑀等人自然当堂谢恩。李世民微笑说道:“自古以来朝中重位如宰相者,人们皆纷竞谋求。其实为君为臣者,若尸位素餐,仅仅谋其位以享其荣华,当然做得越大,实惠越多。其实官大一分,则责任又多一层。譬如朕即位以来,遭遇灾年,与卿等劳心费力,共理国是,并未感到为君者的快活,还不如为藩王时自由自在。朕今日授任萧公等人的职位,其实是想让你们愈加尽力为朝廷办事。” 萧瑀等人又复谢恩。 李世民又道:“萧公,朕如今君临天下,以天下为至公,不敢偏私。武德七年以后,太上皇有废立之心,朕实有功高不赏之惧,且为兄弟不容,朝臣中以随隐太子者为多。独你和陈公两人,不惧威权,每每与太上皇面争,真社稷臣也。你与陈公的这般好处,朕时刻牢记。然你守道耿介,善恶太明,常有失处,这正是上次罢你与陈公官职的原因。你们今日复职又擢以高位,请谨记此点。” 陈叔达答道:“陛下即位以来的作为,老臣一直瞧在眼里,喜在心中。臣等职位或降或升,皆以大计为本,其中道理臣等心知肚明。” “你们知道就好,朕也就不多说了。朕即位以来,不管老臣新臣,或者原来与朕私交远近,皆平等视之。人人只要心想国是,朕都有相应的封赏。裴寂此次被贬归乡里,那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事儿。望卿等以裴寂为鉴戒,不可效之,否则事情做出来以后,我们君臣心里都不是滋味。” 这时,给事中杜正伦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李世民示意他讲话。 杜正伦奏道:“臣闲暇时候整理武德年间的起居注,发现已故之封德彝实在阴险,且善伪饰,蒙蔽皇上至今。”起居注是史官随侍皇帝身边所记录下来的皇帝言行,当时在位皇帝按例不许翻看。 李世民有些不满意杜正伦的行为,说道:“杜卿这样做,不好。要知朝中之臣多在武德年间任职,你如今泄露太上皇起居注的内容,极不妥当。这样吧,你今日只将封公的言行择要说出,其他的一概不许涉及。” 杜正伦面对李世民的斥责,不免冒出冷汗,遂颤声答道:“封公在武德七年之后,对陛下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其密言太上皇曰:‘秦王恃功,颉颃太子,若不早立,则亟图之。’对隐太子曰:‘为四海不顾其亲,乞羹者谓何?’太上皇欲立陛下时,是他极力谏止。臣以为其两面三刀,与其赠号不配,请陛下还赠改谥,以彰其恶。” 李世民极度震惊,想起自己当初与李建成相争之时,封德彝多次在自己面前言说李建成之短,并数进忠策。这样一个两面三刀之人,看其表面时显得非常恭顺,居处衣服等也很朴素,而险佞如此,人莫能探其膺肺。想起他居然能在自己的手下得以善终,李世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有心想出言詈骂一番,然朝堂之上终为不妥,遂立起身来,呼道:“取笔墨来。” 台下群臣寂静无声,不知道李世民要行什么动作。那边的太监快步送来笔墨,将绢纸铺在龙案之上。 李世民手执毛笔,微一凝神,飞笔在纸上写了一首五绝。他侧头观察了一番,觉得还算满意,遂抬头道:“萧公,朕今日赐诗一首,你可向群臣宣读。”萧瑀接过绢纸,见上面写道: 赐萧瑀诗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萧瑀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心里激动万分,大声将该诗念了一遍。 李世民道:“萧公,想后面的人并未听清楚,你可再大声念上两遍。” 待萧瑀声歇,李世民说道:“萧公,这首诗名为赐你,其实也是赐给众卿的。你与封德彝相比,一个昭如日月,一个幽暗如鬼。朕说过要行清明政治,君臣之间,臣臣之间,官民之间,皆须行阳谋,不得行阴谋。望众卿谨记。” 下面群臣应道:“臣等遵旨。” 李世民接着道:“至于杜卿所言,似有必要。可诏夺其司空之赠,另改谥号为缪。封德彝在世之日,毕竟也为朝廷做了一些有益之事,实封就照旧吧。”李世民说到这里,想起了当初围攻洛阳之时,是封德彝回京找李渊陈说,终于挽回了李渊的回兵之意,才有了此后的洛阳、虎牢大捷,此功很大。 朝会散过后,李世民召来魏征责怪道:“魏卿,朕看你对杜正伦的评语有些太过。封德彝既有恶行,其后终将彰显。他不该当堂将起居注的内容泄露出来,你以为呢?” 魏征点点头:“不错,他今日的行为有些孟浪了。臣回头找他,要深深规诫一番。” 这年四月之后,北方诸州普降甘霖。饥渴的大地有了雨水的.99lib.滋润,绿草复起,半枯的树木又绽出了新芽儿。百姓眼望喜雨,松了一口气。田亩中所种下的麦、桑、豌豆、葵等物,已经枯死大半,剩下的也奄奄一息。有了雨水,这些作物就可以活下来,再适当补种,秋收之时虽要歉收,然不至于绝粒无存,这样来年就有了指望。 蒲、虞两州得了邓州的资助,两位刺史又照搬陈君宾的做法在境内施行,竟然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他们设法引水补种,多造水车及时灌溉,种苗成活率很高。到了天降喜雨的时候,这两州和周围之州相比,境况要好上一大截子。两位刺史眼见秋收有望,不禁喜极而泣。要知道蒲、虞两州原来受灾最重,这下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非为易事。他们追根溯源,更加感激陈君宾及邓州的恩德。这两位刺史又不约而同上表,其中先说本州所发生的变化,最99lib?后又推许陈君宾和邓州的功劳。 李世民阅罢两州上表,召来房玄龄、杜如晦道:“你们看看蒲、虞两州的上表,若其言甚确,这陈君宾其功大焉。” 房、杜两人分别阅表,房玄龄最先看完,奏道:“邓州去年收成不错,吏部的考功员外郎曾经亲往实地考察,此事吏部留有存照。另邓州赈济各地灾民,山南道大使也查证确实,陈君宾并不吝啬。至于其资助蒲、虞两州之事,臣尚未听说过。” 杜如晦微笑道:“陈君宾能有今日的功业,与其到任时得到的一笔横财大有干系。去岁末有人密报,言说陈君宾在南阳发现隋时粮仓未报朝廷。臣接报后让刑部派员暗暗查访,果有其事。只是陈君宾未将陈粮中饱私囊,而将之以为本州及流民的口粮,以此度过荒年。” 李世民一开始眉头紧皱,渐渐又舒展开来,说道:“陈君宾如此大胆,竟然敢隐瞒不报。不过他最终将之用于百姓,也有可恕之处。” 房玄龄道:“陛下所言极是,臣观这蒲、虞两州上表,其中言说兴农措施,颇为独到。像官吏自耕自足,与皇上亲耕籍田精神符合。官吏如此,则百姓更有耕作的热情。还有,其变赈为赊,百姓不是一味等待,而是努力耕作,以倍其获,很有新意。” 杜如晦道:“陛下号召农为邦本,并说各地刺史以农事为要。以臣所观,这陈君宾虽有所失,然瑕不掩瑜,实为一出类拔萃之刺史。其治农事,颇有政绩,且致富之后不忘天下,慷慨以赈济灾民,帮助他州度过艰难,真良吏也。” 李世民听得出来,杜如晦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大力表彰陈君宾一番。他用眼光征求房玄龄的意见,只见房玄龄热切地连连点头。他拿起蒲、虞两州的上表看了一眼,说道:“陈君宾固然可以大加表彰,这蒲、虞两州的好处也要说上一说。玄龄、如晦,看到这三位刺史的作为,朕感触良深,觉得去岁以来所行政务已初步见了效果。他们心想百姓,勤于农事,恪守官道,不容易啊。玄龄,此诏由你亲手拟出,然后明发天下,令天下刺史效法。至于陈君宾瞒报之事,今后不可再提。” 当日,这道诏令明发天下,其中赞扬陈君宾曰:去岁天下诸多州谷不登,糇粮少,令析民房逐食。闻刺史与百姓识朕此怀,务相安养,还有盈粮,出布帛赠遗行者。此知水旱常数,更相拯赡,礼让兴行,海内之人皆为兄弟,变浇薄之风,朕顾何忧?已命有司录刺史以下功最;百姓养户,免今年调物。 此诏经驿传至各州刺史手中,与邓州邻近的诸州刺史纷纷来邓州现场观看。邓州府衙一时忙碌起来,门前车水马龙,陈君宾每日接来送往,不胜厌烦,然也只能赔着笑脸殷勤接待。前来观摩的刺史回去后依样画葫芦,将陈君宾的做法在当地施行。大江南北,到处都轰传着陈君宾的大名。 襄州刺史尉迟敬德看到陈君宾资助虞、蒲两州,不禁大怒,接连两次到邓州找到陈君宾大骂,认为其沽名钓誉。因为襄州与邓州州境相连,襄州也遭灾不轻,陈君宾坐视不管,反而资助离京城不远的蒲州,明显是想向朝廷邀功,且没把尉迟敬德放在眼里。陈君宾看到尉迟敬德那蛮横的样子,感到无法说理,哭笑不得。 颉利自从在渭水便桥上与李世民盟约之后,回到突厥牙帐还算老实,从未再兵犯唐境。他这样做,并非为了遵守盟约,实际上因为自己后院起火,无暇南顾。 东突厥当初强盛时候,其统领朔漠诸部落,威震塞外。所统部落较大者共有十五个:薛延陀,回纥,都播,骨利干,多滥葛,同罗,仆骨,拔野古,思结,浑斛薛,奚结,阿跌,契苾,白霄,颉利。诸部落中,以薛延陀和回纥的势力最强。这些部落臣服于东突厥,完全是慑于东突厥的军事威胁。东突厥靠武力征服了这些部落,但这些部落之间并没有共同的民族语言和经济利益。若突厥势力稍弱,这些部落马上就会起来反抗。 最先举起叛旗的是回纥六部,其酋长菩萨率其部落七万余人,宣称从此不受颉利的约束。颉利闻讯,不能容忍反叛势头兴起,遂派其兄子欲谷设带领突厥铁骑来讨伐回纥。面对大军压境,回纥部落在菩萨的带领下,万众一心,集合了五千骑在马鬣山设伏迎击之。他们以少胜多,大败士气低落的突厥兵。欲谷设兵败之后向西逃窜,菩萨领军穷追不舍,一路上俘虏了不少突厥兵。这样一直追到天山,终于将欲谷设率领之军彻底打散,至此,其带来的十万突厥铁骑损失殆尽。 受到回纥的影响,薛延陀酋长夷男也跃跃欲试。他与菩萨不同的地方,在于要先找一个可以托庇的靠山。其时周边以三方势力最大:东突厥、西突厥和大唐。西突厥距离太远鞭长莫及,他只有选择大唐一途。夷男遣其弟统特勒入长安见李世民,表达了要投靠大唐的意思。李世民此时未有任何迟疑,当即答应,并册封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赐以鼓纛。李世民另特别赐给夷男宝刀和宝鞭,面谕统特勒道:“归语尔兄!所部中或有大罪,用此刀处斩,小罪用此鞭作笞,幸勿宽纵为要!”夷男得讯大喜,遂在郁督军山下建牙设帐,号令近部,明确表示与颉利决绝。 颉利恼怒非常,既恨李世民挑拨之举,更恼夷男背叛自己。他权衡利弊,觉得还是先将薛延陀收服最好,大唐那里权且放一放,遂派突利可汗统兵击之。 突利领兵进军郁督军山,那边的薛延陀早已经严阵以待。夷男一面发铁骑设伏,又派人与回纥、拔野古等部落联络,陈说其中利害,要求他们派兵增援。菩萨等人深知颉利是诸部落共同的敌人,只有将来犯突厥兵打败,方保境内安定,遂各自派兵增援薛延陀。诸部落如此众志成城,可怜那突利一路兴兵,其军中士气不高又无地利优势,所战皆北,只好节节败退。此仗不仅没有达到预先的目的,反而将东突厥所辖之地丢失了不少。眼见抵挡不住,突利放弃进攻转为防御,自己带领从人轻骑返回东突厥牙帐。 颉利闻讯,急召突利入帐。两人刚见面,颉利便开口责骂,并令从人将其鞭挞一番。如此还不解气,又将突利幽禁十日,方才放出。由是,两汗之间结怨更深。 颉利想起了李世民册封夷男的事儿,又复暴跳如雷。他当即派人入长安,请李世民到朔州边境会猎。其名为会猎,实际上是行恫吓之事。 却说兵部尚书李靖,知道李世民目前最重要的事儿是兴农致治,不愿意轻易动武。他明白此节,所以不轻言武事,唯令边防加强整固,并时刻掌握四方动静。眼前对边境最有威胁者,以东突厥最为紧要。李靖到任后,令镇守朔州、夏州的李世、李大亮等人,想法刺探东突厥及梁师都的各种情报,并让其日日报入京师来。这次颉利派人来京的消息,李靖已经早数日闻知。他又将各方消息看了一遍,心中默默地想好了对策,以应对李世民的询问。果然,李世民这日在政事堂阅罢了鸿胪寺的奏章,即差人去叫李靖。 现在来政事堂议事的人员略有变化,走了一个高士廉,其余共八人。他们是房玄龄、杜如晦、温彦博、王珪、魏征、长孙无忌、萧瑀、陈叔达。李靖入门后向李世民施礼,李世民示意让他坐下,说道:“药师兄,颉利约朕到朔州会猎,如何应付?其他人刚才说了不少,你为兵部尚书,谈谈你的看法。” 李靖答道:“臣以为颉利只是虚声恫吓,不足为虑。他现在焦头烂额,怎么会有精力南顾?”李靖说完,将东突厥的最新情报说了一遍。 李世民目视萧瑀道:“萧公,听了药师兄所谈的突厥现状,你还劝朕去修古长城以备突厥吗?” 萧瑀道:“陛下现在以兴农为要,唯求安静。古长城横亘于北境,其大势连接,唯有部分残缺。若修之以备突厥,所费不多,实有益于国内安静。长城复起以为屏障,则突厥不敢轻易犯边,臣以为有必要。”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药师兄深谋远虑,深知突厥之弊。朕今日让他来言,其实想为我之佐证。大家都听到了,突厥现在灾异相连,颉利不惧而修德,反而暴虐益甚,骨肉相攻,其亡在朝夕。朕正准备扫清沙漠荡平东突厥,再劳民远修古长城,岂不成了自己的羁绊?” 萧瑀依然不服气,言道:“陛下与颉利在渭水便桥盟约后,曾经说过要偃武修文,如今元气未复,又要劳师远征,岂不矛盾?” 李世民一笑释然,又对温彦博道:“温卿,你在突厥日久,如何看待如今形势呢?” 温彦博答道:“突厥兴衰,从其羊马身上即可看出端倪。东突厥现在民饥畜瘦,此将亡bbr>..之兆也。陛下,东突厥现在内外交困,若使李尚书统领奇兵击之,再与薛延陀等部落联合,相信定能拿下。”李世民摇头不许:“现在去攻东突厥,不是最佳时机。朕即位以来,天下一直大旱,百姓的日子过得很是艰辛,国库存粮又不多,现在动兵征讨,无疑是雪上加霜。嗯,朕看东突厥内部纷争,现在只是开了个头,我们静观其变即可。萧公,须知征伐一事亦分两极,如隋炀帝征伐高丽,实为好大喜功之举,我所不取;如颉利之流,屡屡侵凌我国,危及国之兴安,那是必须征讨的,只是要选择好时机而已。” 杜如晦奏道:“陛下,西突厥统叶护可汗遣人来,言称欲献万钉宝钿金带及马万匹,以迎唐公主成婚。其使者已在驿中多日等候,如何答复,请陛下示意。” 李世民不直接回答,而是说道:“眼前有兵法大家在此,药师兄,你如何看待西突厥求婚这件事情?” 李靖每每到了李世民面前,皆沉静有度,不敢擅越。他稍微考虑,缓缓答道:“孙子曰‘远交近攻’,若陛下欲图东突厥,似答应西突厥的求婚为好。” “药师兄既这样说,那就与西突厥和亲吧。如晦,你告诉来使,让他们克日来京迎娶即可。至于眼前的事情,温卿,你熟悉东突厥习俗,可携带礼物出使一趟。你见了颉利,就说朕正忙于国内救灾,无暇分身,过两年再会猎吧。朕想颉利这样做,无非是虚声恫吓,他见了大批宝物,以为朕又服软,定会偃旗息鼓。 “药师兄,你可嘱李世、李大亮、张公谨他们加强戒备,勤于练兵。颉利眼下自顾不暇,又见我国边防整备,他不敢轻易犯边。还有,那梁师都素来仰仗颉利之势,此次颉利要与朕会猎,听说他又在朔方那里鼓噪不已。哼,朕不想兴兵扰民,因任这跳梁小丑逍遥了几年。如今东突厥势衰,该是收拾他的时候了。这里有一道夏州都督刘闵的上表,言说梁师都与其属下互相猜忌,正是进击的时机。” 李靖答道:“梁师都为颉利之鹰犬,朔方百姓早已将其看透。就外势而言,我军为防备梁师都侵扰内地,日日修筑城池以为屏障,已经将梁师都压迫得无腾挪之地。皇上说得好,梁师都内外势衰,其靠山也无暇顾他。若我朝令一将出征,即可以摧枯拉朽之势灭之。陛下既然下定决心,李靖愿意领兵出征,定生擒梁师都至陛下面前。” 李世民复向众人说道:“朕欲兴兵讨伐梁师都,众卿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魏征说道:“如今国内已平,仅有梁师都在那里招摇,且讨伐他不用大动干戈,又可灭掉颉利在国内的一颗棋子,臣以为可行。”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我们君臣形成共识,先拔掉梁师都这颗棋子。药师兄,如何筹划军事,由你主之。杀鸡焉用宰牛刀,你不用亲自上阵,选一上将领五万兵马前去讨伐即可。”李世民思索一下,接着道,“这样吧,朕帮你点将。可由柴绍为行军总管,薛万彻为行军副总管,克日讨之。” 对付颉利的方略就如此定了下来,李靖回衙后立刻行文调兵,并召来柴绍、薛万彻面授机宜。 柴绍现任右卫大将军,李婉娘死后的第二年,李世民即让长孙嘉敏为他访得了一门亲事。该女系隋郎将裴仁基的幼女,她生得美貌,性格又温婉。柴绍与其成婚之后,感受到了其温柔似水,那是在李婉娘身上难以得到的滋味,他们家居日子过得很和顺。 薛万彻原来跟随李建成,玄武门之变后亡奔终南山中,李世民派其兄薛万均数次入山方将其召回,授为右领军将军。李世民最早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河北,薛万彻当时作为李艺的将领一起来攻刘黑闼,其勇猛力战给李世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亡奔终南山中,表现了对李建成的忠诚之心,李世民更为欣赏。这时,万贵妃所生幼女丹杨公主到了适嫁的年龄,万贵妃让长孙嘉敏帮助挑选夫婿,长孙嘉敏又将这番话说给李世民,李世民脱口而出:“我看薛万彻就不错。”此后,万贵妃和长孙嘉敏又亲眼看了薛万彻本人,觉得还算满意。这样一来二去,薛万彻就当了驸马,成了李世民的妹夫。 李世民此次令柴绍、薛万彻为正副行军总管出征朔方,两人领兵五万出京城,过庆州,不日就到了夏州境内。闻听大兵来到,夏州都督刘闵、司马刘兰成出城迎接。他们将柴绍等人迎入城内,听罢柴绍宣读了李世民征讨梁师都的旨意,然后将与梁师都的对阵形势说了一遍。 原来刘闵和刘兰成皆是有心之人,他们整固城池以防备梁师都,渐渐稳住阵脚。刘闵此时又多次派轻骑深入梁师都所辖境内,专事践踏其庄稼,使其粮食不足。其间,刘闵派人潜入朔方城内,想法疏离梁师都的君臣关系,成功实行了反间之计。一名叫李正宝的将领被反间成功,他表示要拿下梁师都归唐。孰料有人告密,李正宝仓促之间只身逃出投奔刘闵。经过此事后,梁师都的内部猜忌更重。刘闵感到该是进击梁师都的时候了,遂修表一道,请求李世民发兵来攻朔方。 柴绍听完了刘闵的述说,赞扬道:“刘都督,你的这番功劳皇上已经记下了。我临行之时,皇上谆谆告诫,此战许胜不许败,且不可动静太大以扰百姓。梁师都困守朔方,已为瓮中之鳖,拿下他是迟早的事儿。我现在最担忧的是,万一我们攻打梁师都,他定会向颉利求援,如不能速战速决,倒是一件为难的事儿。” 刘闵沉吟道:“不错,梁师都一遇进攻,定会向颉利求援。突厥兵若来援,有两条道儿可行:一条是沿着朔州、银州边境东面来袭;第二条即是经过河套地区,沿着河水南下再入朔方。” 薛万彻道:“东面的路线不妨,李大亮、张公谨他们已在那里布下铜墙铁壁,谅他们难撼动一分。” 刘闵眼望柴绍,说道:“如此,我们专力对付其北路即可。” 柴绍沉吟了片刻,决然道:“如此,我们先对梁师都围而不打,静观其变。万彻,你领三万兵马到怀远一带设伏,只要有突厥兵出现,立刻痛击将之打败,此举定会让梁师都胆寒。我想,颉利如今内外交困,难以拿出大批兵力来援救梁师都。且我们领兵来此,一路上偃旗息鼓,动静不大,颉利定然以为对付梁师都的兵力仅是夏州的守军而已。估计他不会重视,所派人马不会超过二万。” 薛万彻依计带领三万兵马悄悄潜往怀远。柴绍又令领兵据守夏州,自己和刘闵分带两支人马,一东一西去袭扰朔方。梁师都见来袭兵马不多,遂大开城门带领人马冲杀出来。柴绍和刘闵的兵马与之一触即散,既而不知所踪。梁师都见对方力怯,心想此次要好好煞煞夏州的威风,遂放马到夏州城下,竭力攻打。城中的刘兰成偃旗息鼓,对之不理不睬。夏州城坚壁厚,梁师都一时无计可施,只好在那里跳脚大骂。这样挨到天黑,梁师都见今日难有结果,遂鸣金班师返回朔方。 刘兰成见梁师都已退过城门二里开外,随即一声断喝,只见城门大开,手执火把的兵士不绝地拥出城来。他们大声吆喝,奋力向前方追击。这时,埋伏在两侧的柴绍和刘闵,也令兵士大张火把现身出来。梁师都三面被围,只好没命地向朔方方向狂奔,其军大败,被唐军俘虏者甚多。 次日,唐军旗幡将朔方城围得密密匝匝。梁师都新败之后不敢再战,遥望北方想起自己的突厥主子,遂派人混出城外,星夜找颉利求救。 第九回 太极殿日勉群臣 风陵渡夜访旅客 李渊受尊为太上皇,日日居于太极宫内。宫内山水依旧,嫔妃簇拥如云,然李渊行止仅限于宫墙以内。这样日复一日,李渊心情愁闷,不免溢于言表。 李渊以往到海池里荡舟的嗜好,近来已荡然无存,转而爱上蹴鞠的游戏。 李渊令嫔妃及宫女组成蹴鞠队伍,然后在太极殿前的一块草场上设立了毯场。每至申时,李渊一身短装,率领一帮明艳妇人下场厮杀。李渊年龄已六十有余,然他毕竟为男人,较之女人要迅捷许多。其得毯后左盘右带,然后凌空一脚,气毯直飞网窝。他置身于女人丛中,鼻闻香汗阵阵,耳听娇喘声声,再享受胜利的快乐,其中的美妙难用言语表达。 李渊这日玩过蹴鞠,回殿沐浴一番,用手抚摸自己的皮肤,感觉很有弹性。经过温水的浸润之后,肤色变得红润。那一时刻,李渊忽然感到一阵极度的失落:自己的精力和健康保持得不错,然已被早早地结束皇帝的命运。现在虽名为太上皇,然如同软禁一般。说白了,今后要数着指头在这庭院之中打发自己的余生,无异于苟延残喘。 李渊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坏,脸色也随之阴沉下来。 侍候他的嫔妃和宫女见惯了李渊的这种表情,依旧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只要不极度招惹他就行。李渊以前待人本来就很随便,现在失了皇权,周围人自然又少了一层敬畏,彼此之间少了不少礼套,大家都随便起来。李渊独自斜倚在躺椅上,一缕夕阳透过窗缝正好照在他脸的下方,因其神情阴沉,更显其脸色枯槁。 李世民这时候进入殿来,因其脚步既大又快,太监甚至来不及通报李渊。李世民见李渊一人斜倚在躺椅上,周围的宫女和太监各忙各的事儿,无人在其身边侍候,不由得心生怒火。他强压火气走到李渊面前,禀道:“父皇,二郎特来觐见。” 李渊缓缓地睁开眼睛,说道:“二郎来了,你坐下吧。” 李世民一扭脸,对跟随而来的侯君集说道:“你去,带人将这帮无规无矩的奴才们拿下。再好好问问他们,缘何在太上皇面前不知一点规矩?” 李渊听说要办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之罪,急忙摇手道:“二郎不可这样做,他们这样皆是听我的吩咐。你若办了他们,还不如把我办了呢。” 李世民听出了李渊话中的怨怼之意,遂又对侯君集道:“太上皇既这样说,就先饶了这帮奴才,让内侍省来此训诫一番即可。” 李世民见李渊闷闷不乐,遂换颜转话题道:“父皇,二郎今日来是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那朔方的梁师都为颉利的走狗日久,终于让柴嗣昌领兵将之消灭。” 李渊显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他欠起身子问道:“梁师都果然被灭了?此人一倒,颉利在南边再无响应之人。还有,从此国内再无割据诸侯。二郎,梁师都实为为父多年的一块心病啊。嗣昌此次领兵剿他,最后是将他生擒还是诛杀?” “这厮最后让自己人给杀死了。那日柴嗣昌领兵围了朔方,又悄悄派薛万彻领兵三万在突厥援兵的来路上设伏。薛万彻果然大破突厥援军,这个消息传入朔方城内,梁师都及其手下不免沮丧。这样又过了数日,朔方城中眼见粮尽,其内部原来就互相猜忌,现在又忧自身之安危,愈发纷乱。梁师都内忧外困,难以弹压众人,梁师都的从父弟梁洛仁率人杀入师都住宅,将其一门杀尽,然后开城门向柴嗣昌投降。如此,朔方城从此归了我朝。” “梁师都被灭,颉利有什么反应?” “他如今自顾不暇,哪儿有心思再管梁师都的事儿。”李世民接着又将东突厥的现状简略叙述了一遍。 李渊听完,从躺椅上立起身来,在殿内踱步,边走边说道:“好呀,颉利也有今天。二郎,知道我这些年的最大心病是什么吗?” “儿臣不知。” “就是东突厥仗势欺凌我国!当初我在太原起兵,迫于形势向东突厥称臣,且年年向其纳贡。我每每想起这件事来,就感到无比耻辱。唉,那时启民可汗势衰来投,隋文帝将夏、胜两州的水草肥美之地拨给其用,孰料中国内乱势衰,这突厥难掩其狼子野心,竟然不念原来的好处,顿时翻脸。我这些年,日日想着国势强大之后,再找东突厥算账。二郎,如今我已退位,为父的这块心病要由你来医了。” 李世民也立起身来,坚定说道:“看东突厥现在的光景,难以支撑到三年以后。父皇,你现在毕竟为太上皇,儿臣定辅佐您,数年内摘除心病,大家都扬眉吐气起来。” 李渊又复坐下,悠悠说道:“什么太上皇?二郎,为父今后想的是如何休闲享福,至于军国大事,那是一点都操不上心了。你主政以来,迭遭荒年,为近年来的最差年景。然你能抚民以静,使百姓休养生息,这一点比为父做得好。我听说你厘改吏治,裁撤冗员,选贤任能,从谏如流,甚感欣慰。二郎,为父不想说过头之话,假以时日,你定能成为一代贤君。” 李渊性格简慢,晚年之后耽于声乐,执政荒弛。然他作为开国之君,毕竟很有见识,此番评价李世民的话可谓恰如其分,又很中肯。李世民听后大为感动,颤声道:“父皇如此夸奖,二郎实在有愧。儿臣主政以来,唯思先祖之英烈,不敢稍有懈怠。” 李渊挥挥手,说道:“罢了,二郎。你的能耐我知道,今后如何理国,其实不用我多说。嗯,眼下倒有一件事儿,我已想过多次,该是办一办的时候了。” “父皇交办的事儿,儿臣定当遵循。” “你一心奉孝,一直不同意到太极殿理政,为父很感激你的这番孝心。可那东宫毕竟窄狭,须知大国之朝要显威仪,你该是搬过来的时候了。” 李世民即位之后,李渊多次要求搬出太极宫让李世民移入。李世民思来想去,觉得将李渊撵出去,天下之人定会说自己太性急,便执意不肯。事情就这样耽搁了下来,一晃已经两年有余。李渊今日旧话重提,李世民当然不会答应。他恳切说道:“父皇,您为太上皇理应居于此殿。东宫虽小亦有腾挪之地,儿臣觉得很好。且父皇居此,儿臣可就近时时来问询,很是方便,以不动为好。” 李渊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然我在这里又住了两年有余,已经顾了各方的颜面,你不用再争了。我名为太上皇,其实为一乡间老翁而已,日日居于此深宫之中,感觉很郁闷。我想好了一个地方,就是家乡武功县的庆善宫。我想到那里居住,可以自由自在,又有乡间野趣,强似这里百倍。对了,我上次嘱咐你修缮一番,现在已经完工了吗?” “儿臣已经遵嘱备好木料,正在修缮的时候,被魏征发现。他谏现在不宜大动土木,事情就停了下来。” “这个该死的魏征,我的家事还要他来伸手管吗?” 就是庆善宫已修缮完好,李世民也不会让李渊去住的。事情很明白,自己当了皇帝,却让老子离开京城到乡间居住,传至天下不知人们又会说什么。他还有更深的一层考虑,就是自己取得皇位并非靠正道,万一有人到庆善宫控制李渊来反对自己,则天下人不明所以,那是很麻烦的事情。想到这里,李世民安慰道:“魏征所谏亦有道理,眼下之势,确实不宜大动土木。父皇,您多次说过,要安定天下,务以隋炀帝之行为鉴戒。这样吧,待过些日子,等到年成好的时候,儿臣在宫城以北专为父皇起造新宫殿,可名为永安宫,届时请父皇动迁入住。” 李渊认为时间太长,坚决不同意,他思索一下说道:“二郎,你搬入了东宫,弘义宫就空了下来。那处宅子新修不久,还是你攻下洛阳后我专为你起造的。嗯,就这样吧,我搬入弘义宫居住,你不可再拦阻。” 李世民见李渊意志坚定,只好答应。 李世民临行之时,李渊唤住了他,说道:“二郎,我听说裴寂因犯事儿出京。按说此事我不宜再问,然我好念旧情,你是知道的。我们李家取得天下,裴寂功不可没。若其罪恶不大,给他留条活路最好。”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父皇的心意,儿子明白。那裴寂近来在京闲极生事,让他出京只是稍作惩戒。待过上一段时间,儿子自会召他回京的。” 李世民回东宫后即召殿中监,让他立即安排修缮弘义宫。他以前碍于名声,不肯马上将李渊迁出太极宫,怕有人说自己的闲话。其实心中也想早日到太极殿理政,因为东宫毕竟显得窄狭。他对殿中监说道:“弘义宫修缮之后,可更名为大安宫,以示奉养太上皇之意。朕以前在那里居住过,知道其宫室规模与太上皇的规制不合。此为权宜之计,长远来说,须另择地为太上皇营造新宫。朕想好了,可在宫城之东北建设永安宫,那里地势较高,气候适宜,最适合太上皇居住。只是现在国库空虚,一时无力建造,可数年后再动工,但你们现在就要着手绘制宫殿图样。” 殿中监唯唯答应。 李世民接着说道:“太上皇迁出宫城之后,原太极宫内不得增加一砖一瓦,将之清扫一番即可。如今国家正是困顿之时,为太上皇修缮宫室,别人会说这是朕的孝心。若再对太极宫修缮一番,即是奢费了。” 过了一个月,李渊搬出宫城迁入大安宫。李世民令袁天纲择良辰吉时,以选定迁入太极宫的时辰。袁天纲欲按礼仪准备一次隆重的庆典,李世民不许,说道:“仅仅换一个宫殿行朝会之事,要那么多的虚礼干吗?只要选好时辰,其他的就不要备了。” 是日朝会之前,文武官员静静地等候。既而良辰已到,他们按班谒见。太极殿较之东宫毕竟阔大许多,就见文武官员五品以上,分文、武两 65b9." >方站列,其中又按班序排列为一品班、二品班、三品班、四品班、五品班。即使如此站列,殿内也并不显得拥挤,场面疏密有度。这时,李世民入殿升八御座,百官依序开始奏事。 待奏事完毕,场内一时出现了静寂。李世民眼望群臣,缓缓说道:“朕今日与众卿一起到此殿议事,按说也很寻常。然朕到了一个新环境,就想有所变革。算来朕即位,已两年有余,每每朝会之时,皆按规定班序及仪制理政。朕一开始还觉得新鲜,现在却感到有些乏味了。”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道皇上今日为何说出这般话。要知道朝会是最严肃的场面,难道他要日日变换花样不成? 李世民的御座左前案上,一般会放着两摞纸套:一摞是朝廷欲颁布的诏制,一摞是臣下的奏章。李世民立起身来走到案前,顺手翻了一下,然后问道:“玄龄,记得旧制中有‘五花判事’一说,是不是?” 房玄龄出班答道:“是。”遂将“五花判事”的内容说了一遍。 原来前朝中为防止诏令中的漏洞,诏敕由中书省拟好之后,由六名中书舍人先行阅读,他们各执其见,将其意见杂署于其上,即名之为“五花判事”。其后,再由中书令和中书侍郎会审,交由门下省审查。诏敕到了门下省,由其给事中和黄门侍郎驳正之,再返回中书省修改。如此,可以保证诏敕比较缜密。 李世民点点头,唤出温彦博和王珪道:“中书省和门下省最近行文,是否按‘五花判事’之原则来匡行?” 温彦博答道:“陛下,中书省每起草一道诏敕,门下省皆认真驳正,臣等不敢有任何偏差。” 李世民冷笑道:“什么行驳正之事?朕为何就没有任何听闻呢?中书省和门下省皆是机要之司,若诏敕有不便者,须据理论执。然两年之间,你们中书省起草诏敕后,门下省仅是依例看一遍即退回,顶多改上几字,这是行驳正之事吗?哼,若让你们仅仅起草一道文书,朕随便从太学中挑选数人即成,何必还要苦苦择贤任才呢?” 李世民这番疾言厉色,吓得群臣不敢吭声。温彦博和王珪低着头,心里想不通李世民缘何今日没来由地发火。 魏征现为秘书监,隐隐地明白李世民发火的原因。原来有一日李世民对他感叹道:“众人做事,往往时间一长,就会依照惯性行事,不想再增添新意。若使新政能见成绩,须日日出新,方有结果啊。”魏征答道:“陛下所虑极是。众人勤勉办事,是为政基础,若使他们常常推陈出新,还要陛下在其身后猛击一掌。”李世民说道:“惰性使然,像朕也想日日找些乐子,这样最是轻松,可是天下并未摆脱困苦的局面,确不可掉以轻心。”魏征猜测,李世民今日的此番作为,无非想借机会勉励众人一番。 果然,李世民将矛头直接指向温彦博:“中书省为机要之司,每出一诏敕皆事关天下。温卿,中书省设立那么多人不是用来摆设的。像六名中书舍人,皆是千中选一的能才,让他们对一事发出一种声音,非朕本意。朕多次说过,以一人之能决天下之务,错谬居多。你要让中书舍人不受旁人干扰,大胆提出自己的看法,才是发挥了他们的作用。‘五花判事’虽是古制,然毕竟是前人的经验,不能轻易弃之。从今日开始,要恢复‘五花判事’之制。” 温彦博今日进入太极殿,本来一团高兴,不曾想当了一回靶子,有点惊慌失措,他镇静了一下说道:“臣遵旨。中书省今后每拟诏敕,定当按‘五花判事’原则办理,努力使诏敕完备无漏洞。” “这样就好。诏敕拟发之前,中书省及门下省可以充分修改,将诸事想细做细,不得有任何疏漏。今后再授任中书舍人等职时,人员来源不能拘于文笔好的书生,最好是有着中央与地方理政经验之人。这样,他们对所拟诏敕的施行会有实际经验,不至于望文生义与实际脱节,便于尚书省进行操作。玄龄、如晦,诏敕既成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须不折不扣地施行,你们要谨记此节。” 房玄龄和杜如晦躬身领旨。 李世民让温彦博、王珪、房玄龄、杜如晦退回班中,转对众官说:“朕即位之初,诏百官可以上疏言事,当时众卿纷竞上疏,蔚为大观。朕每书必读,并将重要者粘于殿内照壁上,以备不忘。朕之心力有限,若想大治天下,须靠众卿一起努力。上疏中所言之事,皆是衷心所言且切中利弊,朕依此改正,果然收到效果。然今年以来,众卿上疏渐少,查殿内照壁上所粘之书,所剩无几。众卿,想是你们居官之累,近来没有闲暇时间再上疏了吧?” 群臣皆听出了李世民话中的揶揄之意,殿内一时静寂,无人敢接腔。 李世民立起身来,在御台上来回踱步,然后说道:“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喜则滥赏无功,怒则滥杀无罪。天下丧乱,莫不由此。朕明白此节,才虚心纳谏,极力鼓励众卿尽情极谏。朕有此胸怀,则你们能否举谏言,就看你们是否勤奋。.99lib?朕以为,近来上疏不多,缘于众卿以为现在诸事渐顺,因而懈怠。魏卿,是不是这样?” 魏征出班奏道:“陛下今入太极殿对臣下的训诫,臣以为很有必要。陛下多次说过要居安思危,则臣下在办好自己事儿的同时,更要查时政之缺失,随时举谏。如此,才能提高办事之效率,并能实现清明之政治。至于陛下说臣下懈怠,臣不敢苟同。仅上疏而言,陛下即位之初百事待兴,为臣者能提出许多建议,经陛下批阅得以化解。现在随奏随办,事儿渐少,亦属正常。陛下,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怀忠直而不能言,疏远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怀禄之人虑不便而不敢言。只要皇上能虚怀若谷,导人诤言,相信人臣定能上疏。” “这一点朕能做到,然你们也要有所表示。褚卿,年底对百官考课之时,要将其上疏与否作为一项考课内容。众卿,你们须常常上疏言为政得失,不拘你分内分外的事儿。对你们的奏章,朕必逐句批阅。当然,朕不求数量,你们不可敷衍塞责,应付了事,须有真知灼见最好。” 李世民的这番言语,宛如一阵风,刮得百官心里皆怀心事。魏征等人满腹才具,能够随时举谏,那一帮武人则愁眉苦脸,他们不通文墨,上阵厮杀还行,让他们写文章提意见,确实难为了他们。 常何那日下朝后回府,闷闷地坐在堂上不发一言。他现任亲勋翊卫中郎将,为四品武官,亦在上疏言事者之列。惜其幼时读书不多,十六岁即从军,此后南征北战多历厮杀,难以和书本儿结缘。李世民即位之后,常何未有片纸上奏,今日他听了李世民训诫,觉得再不上疏,委实不像话。然自己墨水太浅,又能写出什么呢? 常何在那里直坐了大半个时辰,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他烦躁地立起,到庭院中来回转悠,突然,一只鸡项上流着血跑了过来,厨工跟在其后紧紧追赶。这使常何气不打一处来,他一脚将鸡踢飞,骂厨工道:“笨蛋,连一只鸡都杀不死,你还干什么活儿?” 厨工抓过鸡来,在其项上又来了一刀,然后躬身向常何行礼,不敢吭声退了回去。 看着厨工离去的背影,常何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一则故事。那是他从河北返回京城,到了函谷关的时候,因时间尚早,就在那里游览了一回。见该关深险如函,东至崤山,西至潼津,仅有关下一条道路相通,实为天险,常何叹道:“一夫当关,万夫难开,此关是也。”从人有识历史者,接腔道:“是呀,战国时秦置此关,得保立国。其间人们来往,须持关防牒文方能通过,只有一次是例外。当初孟尝君在秦被留,无法出关。赖其手下门客有擅狗盗者,夜入秦宫盗出狐裘,献给幸姬,始获释放。他们半夜到了此关前,因关门须天亮才放行,孟尝君怕秦国派人来追,在那里惶惶不已。其中有一门客会装鸡鸣,因而赚开关门才得脱险。”常何听后笑道:“这孟尝君的本事也就罢了,然其手下能人不少。嗯,管他什么鸡鸣狗盗之徒呢,能打开关门就成。” 常何见鸡想起了孟尝君,更想起了孟尝君手下的那帮门客,顿时眉头一展,喃喃道:“老子不通文墨,难道不会招通文墨的门客吗?” 常何说干就干,找到数位知己让他们帮助寻访能写文章的门客。此事须秘密进行,常何嘱咐他们不可喧嚷。 一日,李世民忽然想起要出门走走。他召来众大臣说道:“朕即位以来,连遭两年旱灾和蝗灾,看今春的光景似乎不错,雨水落下不少,春播有望。朕想出外巡视一番,你们以为如何?” 魏征极为赞成,奏道:“陛下忧劳国事,须巡视天下,眼见为实。只是陛下出行之时,不宜动静太大。”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魏卿的心意我明白,想隋炀帝广宫室、好行幸,侵扰百姓致使天下败亡,朕岂能效之?朕想好了,此次出行,不用御驾,不用龙舟,随带数十人骑马微服出行。朕此行目的,一是亲眼观察天下之实;二是想到邓州实地看一看,要看那陈君宾到底有什么真本领。” 温彦博道:“陛下何日出行?臣即拟诏颁布沿途州县知闻。” “不用。朕说过此次为微服出行。如晦,你和魏卿、温卿以及裴矩随朕出行,护卫之事由常何安排。玄龄,你在京中辅佐太子监国。” 群臣躬身领旨。 贞观三年四月,李世民不事张扬,带领魏征、温彦博、杜如晦、裴矩四名大臣出巡,常何率领六十骑以为护卫。他们出了春明门沿着官道向东行去,天黑之时就到了潼关。他们出城之时,常何向李世民请旨要求派人打前站,以安排住所。李世民不同意,说道:“我们此行以不扰人为要,潼关离风陵渡不远,那里为渡口,历来旅舍众多。我们慢慢行到那里,想法包下一家旅舍居住即可。常何,记住,要付钱。” 裴矩道:“陛下,风陵渡那里旅舍简单,不免肮脏。皇上此次出行带人不多,还是让当地官府安排最好,这样也比较安全。”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不可。想起以往征战之时,常常数日衣不卸带,就地而眠。现在有旅舍可住,强似那时百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要说也是,你与温卿为多年的京官,没有尝过此苦,你们能行吗?” 裴矩不敢对答,温彦博回答道:“陛下能住的地方,臣不敢挑剔。裴尚书说的意思,是指陛下以万乘之躯涉此荒凉之地??,万一有什么闪失,即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毕竟,皇上今日非复往日征战之时。” 李世民哈哈一笑:“有什么不同?别说天下已经治安不错,就是真有人来犯,朕一样能够冲杀。只可惜了你们,满腹韬略,然没有上阵的本领,还要常何他们来保护你们。” 杜如晦等人想想确实是这样,不禁相对而哂。说话间,他们不觉就过了潼关。守兵验了他们的过所公文,那是兵部签署的调防文书,并无特别之处,遂轻松过关。他们转向北行,就听河水的哗哗声音传了过来,夜色朦胧间可见一条巨索横跨河水上方,风陵渡已赫然在眼前。 河水本来自北向南流淌,到了潼关遭遇一溜儿石头山的阻挡,只好折向东行。折弯处两山夹峙,将河水挤得甚是狭窄,水流湍急,哗哗的水声日夜不绝。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开始,有人从两岸的半山腰处打下巨桩,从河水之上扯起了一道横索。这样,渡船以绳索和此横索相连,上面又有一木质滑轮穿行,船夫只要鼓桨前行,即可借助横索之力径直到达彼岸。风陵渡之北为河东道的蒲州,其东为京畿道的陕州,其西为京畿道的华州。这里的人若想南来北往,必须借此渡口,于是乎,风陵渡异常繁忙又大名远扬。 李世民一行在临河的一处旅舍安顿下来,草草地吃了饭,就见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李世民眼望窗外,不觉来了兴致,让杜如晦等人随他一同到河堤上漫步一回。常何急忙要去张罗,被李世民制止,仅让他带两人随行。 四月的天气已经渐渐温暖,走出户外,可以闻到浓郁的花草之香。到了夜里,清风轻荡,愈觉花气袭人。李世民行在河堤之上,静听河水拍岸,不由得心旷神怡,转向魏征道:“魏卿,朕畏你言,已是两年有余未曾出外狩猎。我们现在沿河游览,该不是闲游忘政吧?” 魏征听到这句话,感觉很不舒服,若不是夜色遮其脸,定能看到他的不悦之色。他思索了一下,答道:“陛下,其实臣每次谏诤,并非想扫皇上的兴致以求自己满足。臣这样做,实在因为皇上身系天下,不敢有亏。譬如狩猎,按理是人之兴趣不可抑止,然方今天下并不富饶,百姓还在为吃饱肚子而发愁,陛下狩猎传之天下,定然有损皇上声誉。” “哈哈,朕的一句玩笑话你就当真了?魏卿,朕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你的脑袋恐怕要被割上几百遍了。” “对呀。其实嗜好欲望喜怒哀乐的情趣,贤人与愚人没有多少区别。贤人能够节制自己,不使其过度;愚人放纵自己,多失去控制。陛下高尚的品德玄妙深远,但愿陛下常能克制自己,居安思危,以保胜利成功之美。” “如晦,你瞧,朕不敢稍有话题,让魏卿一缠上即是没完没了。哈哈,魏卿,朕让你们来河边观赏风景,不是上课来着。” 杜如晦趋前几步,拱手道:“陛下,天降魏征,委实是陛下之福。查古来之谏臣,无出其右。望陛下能亲之用之,则能大治天下。” 李世民停下脚步对众人说道:“朕知道这个理儿。其实朕这样做,并非想当世之事,唯望朕的子孙能够延续国祚,使卿等子孙能长保富贵。好了,我们不再说这等严肃话题,眼前风景甚好,我们也该欣赏一回。对了,如晦,还记得我们在豳州之时吗?那日玄龄说道,待荡平天下,让我带领一帮文士饮马西北边陲,赋诗长城塞外。眼下国家一统,朕却无能完成此举,只能领着你们乘隙到河水边行月夜之游。” 杜如晦道:“风花雪月之事较之理国大局,毕竟为末节。陛下正行新政,若大治天下,则是一首大诗,文士之吟咏岂能与之相比?”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呀,动辄将话题引到国事上,把朕的好心绪都破坏了。我们已到了风陵渡口,刚才观了风景,又说了大事,该是回旅舍休息的时候了。” 众人听了李世民无奈的言语,不禁轻笑。心想他既然想欣赏风景,就应该带一帮学士来吟诗才对。 一行人离开渡口,沿着石板路返回旅舍,就见路左侧有一处阔大的房子,里面透出光亮,且人声鼎沸。李世民忽然来了兴趣,指点常何道:“你去,瞧瞧里面都是些什么人。” 常何快步入房询问,既而折返禀报道:“陛下,这是行人渡河时的歇脚之所。” 原来风陵渡有渡船两艘,船工为保万全,每至夜里渡船不开。晚来的行人到此,有钱的则入旅舍居住,无钱的如贩夫走卒,只能呆在这座渡口给提供的大房子里歇脚,以待天明。 李世民作势要入房观看,常何拦阻道:“陛下,房内肮脏且人满为患,不宜入内。”李世民甩手道:“你和这两人在外面守着,不得入内。若房内的百姓看见带刀的官兵,定然骚动。”说罢,他带领杜如晦等四人轻移脚步,缓缓入内。 房内乌烟瘴气,气味难闻。四角灯烛如豆,光线昏暗。李世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向左角走去,后面四人见状,急忙跟随。 一名小厮看见这五名衣服光鲜之人走了进来,疾步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客官要歇脚吗?要不要苇席?” 这帮人平素养尊处优,一时不明所以,还是魏征反应较快,答道:“好呀,来五张。” 小厮伸出手来,说道:“一张席收钱一文,共五文。” 魏征从怀里掏出一把开元通宝制钱,数了五枚递给小厮。那名小厮接过钱来,飞快地拖来五张苇席,说道:“此为租席,明晨须还。” 李世民等人觉得奇怪,想不到魏征身上还带有开元通宝钱。原来唐立国之初,沿用隋朝五铢钱,至武德四年,始废五铢钱,行开元通宝钱,其制为:径八分,重二铢四累,积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 他们见四周众目睽睽,不好再问魏征究竟。遂一人接过一张苇席,各自坐了下来。 他们从进入屋内的那一时刻起,满屋之人皆静静地注视着他们。李世民一落座,身边一名操太原口音的老者期期艾艾地问道:“客官,瞧你们的打扮,身上定然有钱,缘何不住旅舍?如你们这样的人物到此房内歇脚,老夫来往风陵渡数十年,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李世民一听见太原口音,顿时起了亲切之意,答道:“我们本是贩货之人,这一次折足了本钱,只好仓皇回家。”李世民在太原居住多年,也学会了几句太原话,他现在故意露出了太原话的尾音。 老者叹息道:“听你的话,敢情也是太原人吧?唉,你怎么落到了这般境地?不过看你的打扮,也不像商贾之人啊。” “不错,我现在居住在太原。此次去南方贩运一批潞绸,不料被强盗夺了去。” 老者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强盗?不对吧。客官,要说头几年路上遇到强盗,老夫敢情相信。这几年,当今皇上让百姓返乡种地,各地官府管束极严,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听见强盗的事儿了。你的遭遇确实令人奇怪。” 老者身旁一位红脸膛的汉子瓮声瓮气说道:“以前去当强盗,很多人都是被逼的。若有田种有饭吃,谁愿意去干那些在刀尖子上舔血的活计。” 魏征道:“这位客官,听你的话音像是蒲州人氏,你们那里有田可种吗?” 红脸膛汉子咳了一声,回答道:“当然有田可种。说起来,这也是托了邓州陈刺史之福。我那时逃难到邓州,陈刺史又将我们送回来,又是给口粮又是给种子,还送了许多大水车,去年总算有了收成。看今年的光景,也许会风调雨顺,比去年还要好啊。” 老者点点头:“我也曾听说过陈刺史的名头,确实是一位好官。其实新皇帝就位以来,派了许多好官到各地为百姓办事。说也奇怪,以前官员出行要鸣锣开道,百姓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呢,这些官员常常身着便装,主动找百姓说话。就拿眼前这蒲州来说,那里的大小官员皆带领家人与百姓一样种田。嗯,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红脸膛汉子道:“说到底,还是当今皇上厉害呀。听说这位新皇帝年仅三十,有本事得很,且爱民如子。皇帝这样,手下的官员当然不敢刮地皮了。” 老者抬起头,悠然道:“老夫有缘,曾经见过当今皇上一面。那是老皇帝在太原起兵的时候,突然突厥大兵来犯。嗯,太原人当时称呼新皇帝为二郎公子。是这二郎公子领兵前去抗击突厥兵,说也奇怪,突厥兵一听二郎公子的名头,顿时吓得自动退兵了。那日二郎公子领兵返回太原城的时候,我在人缝中瞧见了他的模样。啧啧,你瞧他脸如满月,目如朗星,身高八尺。那时我心里就想,这二郎公子不同凡响。你们看,他现在果真坐上金銮殿了。” 李世民微笑道:“老爹真有福气,我到过京城多次,还从未见过皇上之面呢。不过新皇帝远在京城,他再有本事,天下之大能管得过来吗?” 老者摇头道:“看客官的岁数,不过三十出头吧?知道我多大了吗?我今年六十三,算来也经过好几代皇帝了。根据我的经验,皇帝是什么性子,那么下面的臣子也相同。记得有句话叫‘上行下效’,灵验得很哪。比如隋文帝时,天下富饶,我的家境就比较宽松,到了炀帝末年,家里就有点揭不开锅,没奈何,我一面做点农活,一面想法贩点丝绢,以贴补家用。到了本朝老皇帝时,日子虽好过一点,然战争不断,也是艰难。打从前年开始,新皇帝不再打仗,一心兴旺农桑,对,听说皇帝本人还下田耕种呢。从那时开始,下面的官吏张口闭口都说要干好农活。这几年尽管年成不好,总觉得有望了呢。客官,你跑动那么多的地方,难道就没有感觉吗?” 李世民用欣喜的眼光看了杜如晦一眼,心里很觉得意。 杜如晦看这位老者很健谈,因问道:“你既然贩丝绢,当知现在粮价若何?” “去年春上的时候,粮价最贵,一匹绢仅能换一斗粮。现在嘛,一匹绢可换一斗半粮。看光景,只要风调雨顺,粮价还会落下去。” 此后,李世民又与周围的人聊了起来。屋内人本来要在这里坐待天明,看到这帮衣服光鲜之人入内,觉得很稀奇,慢慢都围了过来。大家东拉西扯,不觉时辰已过了半夜。 常何肩负守卫之责,几次探头探脑观看究竟,因李世民有令不敢入内打扰,只好自己干着急。 李世民看到时辰不早了,遂起身对杜如晦等人道:“嗯,我坐得腰都酸了。走吧,我们再到河边走动一回。”他边起身边向老者等人告别。 李世民等五人出了门外,常何等三人紧紧跟随。屋内跟出来的人看到这里竟然有带刀之人守卫,方悟出李世民所说的落拓商贾皆是虚言,定是非常之人。 回旅舍的路上,裴矩恭维李世民道:“陛下,听了这群人说话,让臣等实在兴奋。百姓安居乐业,实为大治天下的先声。” 李世民的情绪甚好,说道:“是啊,我们若不出来微服私行,难以听到如此真切的语言。嗯,朕今日最高兴的是两点:一者,‘抚民以静’的举措已经收到成效,听那位老者的话,他们显然渴望安定的日子;二者,百姓能知闻朝廷的诏令,且敢评头论足。魏卿,记得周厉王采取严厉措施制止百姓说话,其臣下谏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惜其不听,终致败亡。让百姓敢于开口说话,也是行仁政的措施呢。” 魏征答道:“不错,用高压的手段禁止百姓说话,然不能禁止其心中所想。如此日积月累,终有爆发的时候。陛下,其实百姓欲望不高,他们只要有田种,有饭吃,再加上官府处事公平,即已足矣。” “魏卿说得有理。对了,刚才入房之时,你的身上竟然带有铜钱,显然是有备而来呀。” 温彦博也说道:“对呀,魏监,你莫非每日身上都装有制钱吗?” 魏征笑了,说道:“敢情你们平日里都不和钱打交道。要知此次随皇上微服出行,身上若不带制钱,遇到事儿岂不是麻烦了?” 李世民笑了,其他人也笑了。是夜,众人枕着河水涛声酣然入睡。李世民自登基之后,感觉今晚睡得最为香甜。 第二日一早,李世民等人就在旅舍里吃了一顿蔬饭。该饭系用菜蔬和谷米掺在一起烧煮而成,为当地百姓惯食的饭食。李世民伸箸夹起其中的菜叶,对裴矩说道:“裴卿,看来昨晚的老者所言非虚。你看,这碗中的菜、谷,基本上对半,可见百姓的生活确实有改善。朕前两年多阅各地来的奏章,其中说百姓所食以菜为主,其中仅有数粒米。嗯,我们来此并未向当地官府打招呼,这里的饭食不是刻意安排,应该是真实的情况。” 裴矩答道:“皇上圣明。只是臣见陛下咽此粗饭,心中不是滋味。” “这算什么。记得朕当初追击刘武周,数日不食,当时若有此蔬饭,无异于山珍海味。常何,还记得我们在雀鼠谷里的情景吗?” “臣牢记不忘。每每想起陛下让食羊腿的事儿,臣……臣心里就不是滋味。”常何说到这里,眼眶中顿时红了起来。 李世民摆摆手,让大家抓紧吃饭,赶快上路。 出了潼关再向东行,即是陕州的地界。李世民对这块土地并不陌生,李渊当初封他为陕州道大行台尚书令,就是想让他以陕州为据点,东图王世充。其后,李世民果然攻下了洛阳,还连带着拿下了河北的窦建德,为大唐立下了赫赫功业。一行人乘马经过永丰仓、函谷关,李世民在马上指指点点,显得意气风发。 过了函谷关,李世民把常何叫到身边,边走边问道:“常何,你现在官至中郎将,不是在雀鼠谷时的光景了。朕让百官上疏言事,为何没见过你的片纸上来?” 常何顿时羞色上脸,嗫嚅道:“陛下,臣亦想上疏言事,奈何肤中墨水有限,难成章句。臣这些日子,居家唯有读书,以早日能成书函。” 李世民摇摇头:“上疏言事,非是让你写成美妙的诗赋。譬如一人一字不识,然他能懂事理,能察缺失,可口述请人代笔即可。” “臣明白陛下的心意,近日欲学孟尝君故事,要请一些门客来帮助臣。” “请门客可以,然不能让门客帮你写文章。你现在职位已高,年岁又不大,读书习字还是能为的。” “臣遵旨。” 说话间,他们远远地看到了陕州的城墙。李世民计划,今日不在陕州停留,直奔洛阳。他们挥鞭疾驰,很快就到了城墙之下。这时,他们看见了一件奇事。 陕州东城门下,一百余名老者皆身着黄纱单衣,排列整齐站立路左,他们神情恭谨,显是要迎接什么要人。城门两侧,各扎有一座彩楼,与城墙上悬挂的彩条相映,显得富贵喜气。李世民驭住了马,问杜如晦道:“陕州刺史姓甚名谁,他在这里要搞什么名堂?” 杜如晦答道:“陕州刺史名为赵元楷,其仕隋时先任历阳郡丞,后因献异味迁为江都郡丞。” “献异味迁为江都郡丞?那他定是讨隋炀帝喜欢了。常何,你去问问怎么回事儿?” 常何领命前去,既而跑了回来,只见他脸色古怪禀告道:“陛下,真是奇怪了。他们说在这里要迎候当今圣上。” 众人一惊,心想此次皇上是微服出行,这赵元楷是如何得知的?李世民听言后大怒,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挥鞭指道:“常何,你去,把那个混蛋刺史给我叫来!”他转向杜如晦道:“如晦,吏部的考课怎么如此不认真,这样一个人至今还窃据如此要位?对了,朕出行的消息又是如何传入这厮耳中?” 猛听城门处锣鼓喧天,又见那群老者席地而跪。李世民知道,这自然是那名刺史闹的玄虚。果然,常何身后跟着一人,显是刺史赵元楷。他小跑到了李世民面前,不顾气喘吁吁,席地跪下喊道:“皇上,臣陕州刺史赵元楷奉旨见驾。” 李世民脸色阴沉,背着手绕着赵元楷转了几圈,冷冷说道:“赵元楷,你知罪吗?” 赵元楷抬起头来,感觉气氛不对,遂颤颤然说道:“臣听说皇上欲幸本州,这几日天天在城门迎候,许是礼仪简慢,望皇上治罪。” 李世民举起马鞭欲抽他一下,转念一想他现在毕竟是朝廷的命官,这样当面殴之,毕竟不妥,遂将马鞭放下,以手数之曰:“赵元楷,听说你因献异味而迁江都郡丞,今日你欲拿献媚隋炀帝的法儿来取悦于朕,此罪一也;如今天下困顿,你既出官物雕饰,又扰老者于此,亦是隋炀帝之风,此罪二也;朕此次出行并未知事诸州,你擅自出迎,即为抗旨,此罪三也。” 赵元楷直到此时,方知自己的此番作为实在不智,本想拍马屁,却拍在马脚上。他忙不迭地叩头,说道:“臣知罪,臣知罪。臣听京中来人说起,皇上近日欲东巡。心想陕州是皇上必经之地,就备下了这些虚礼,还派人通知了洛阳都督张亮。” 这句话更使李世民恼怒:“该死,谁让你通知张亮?”如此一来,则此行想微服出巡,显见是不可能了。李世民接着斥道:“赵元楷,你速速将城门前的东西收起,然后回府候旨。” 赵元楷又叩头不已,然后连滚带爬跑回城门。很快,那里的锣鼓声停息,席地而跪的老者也起身返回城内。 李世民余怒未息,骂道:“简直是一场闹剧。温卿,你即刻拟旨,将赵元楷之罪布告天下并黜免其官职。让天下刺史以赵元楷为戒,不得虚弄花头之事。” 温彦博答应后立刻拟旨,然后送李世民过目。那边,送达快马早已待命,可立即奔赴长安。 李世民又思索了一下,嘱咐杜如晦道:“如晦,我们此次出行,仅有限人知道我们的行程,赵元楷为何这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你回京后,让御史台好好查查此事,看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禁中之语需对外明发的,可以用诏敕形式使天下知闻,不能用快嘴传出,这样很不利。” 魏征奏道:“陛下,赵元楷此举委实龌龊,然治其罪时须按律来办,不能过度。又如漏泄禁中之语之人,只要其是无心之罪,也望陛下宽宥才是。若因为陛下雷霆一怒,竟招致株连众人,亦为不智。”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朕自然有分寸,你尽可放心。” 皇帝来到陕州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就见城墙上和门外的空地上渐渐聚满了人,他们探头探脑远远围观,意欲一睹皇上的威仪。李世民叹了一口气,骂道:“都是这个混蛋刺史坏了朕的好事。走吧,想张亮定在陕州之东迎候我们。本想清清爽爽,到头来还是要前呼后拥。” 李世民从昨天晚上开始,因在风陵渡听了老者之言,心情一直不错。不料到了这里,诸般好心情被一举破坏。他一转念就想返回京城,又想此行的目的地邓州还没有去,不能因此半途而废。遂上马一挥马鞭,带领众人冲过陕州城向东疾驰而去。 第十回 马周途穷入京师 圣上远虑图突厥 却说长安有一名窦姓之人,他在武德年间看见京城东市里有一处低洼隙地。该地杂生野草,更有脏水充溢,行人经过此地往往捂住鼻子快步走过。这人颇善经营,看到东市里商贾渐渐兴旺,感到这里有利可图,遂以低价将洼地买来。他先是运来黄土将低洼处填平,然后在上面起造旅舍。长安作为当时的世界性大都市,里面各种旅舍鳞次栉比,客源竞争日烈。这窦姓之人打定主意想招徕两类人物居住,他先是在临街处依照波斯式样起造一处旅舍,起名为“波斯居”,专门让胡商居住,对其中一些长期住户,更以低价相诱。渐渐地这里成了长安的胡商聚集之地。他又在僻静的背街处,与前面相连起造了一简陋的旅舍,起名为“素居斋”,以招徕钱少的贩夫、游子居住。这两处旅舍开张后,因其服务周到且价钱公道,吸引许多旅客来此,渐渐日日爆满。这使窦姓之人每日获利一缗,过了数年,竟然因此成为巨富。周围对其刮目相看,尊称为“窦公”。 窦公虽然腰缠万贯,却依然保持当初未发达时的朴素之色;闲来时候,经常到两处旅舍转悠,他一团和气,见了旅客嘘寒问暖,努力营造宾至如归的气氛。这日他来到素居斋,见前台伙计正与一人争执。 那人约三十岁年龄,身穿一短绯白衫,脚穿六缝靴。其衫、靴已显破旧,可知此人正遭困窘之时。然其一张国字脸上有着严肃之相,双目澹然有神,并不显得十分落拓。只见那人向伙计质问道:“我今日的店钱付了没有?” “付了。” “我今日能住此店吗?” “能住。” “这不成了吗?你还苦苦缠住我干什么?” “本店规矩,若客官明日继续住店,须预付两日店钱。” “我知道。你明日再要不行吗?” “不行。本店生意太好,你若不预付,明日就无房可住。” 那人顿时恼怒起来,问道:“这么说,我若不付店钱,你今日就要赶我出门吗?” 窦公听明白了他们之间的争执,急忙走过去说道:“这位客官不必动怒,你尽管住下不妨。” 那名伙计见窦公前来,仿佛见了救星,急忙道:“这是本店的主人窦公,规矩都是他定下的。” 窦公眼睛一瞪,斥道:“干你的活去,这里不用你说话。”又转对那人道,“因本店价廉客官太多,老夫才定下这些陋规。今日经你提醒,打从今日起,就废了此规矩。” 那人见窦公面相甚善,心中大起好感,遂拱手道:“鄙人马周,祖居博州。近日游历京城,身上带钱不多,因惹下这些无谓的口舌。” 窦公拱手道:“不妨,我看客官的面相亦善,你身上就是没钱,也可继续住本店,只要不嫌简陋就好。钱为身外之物,人岂能受钱之累?老夫以前也有困窘之时,今日也算小富。不妨,不妨,你尽管住下。至于店钱,待你将来有了钱还上就是,若没有也无关系,权当老夫有了你这个忘年交。” 马周大为感动,又拱手道:“鄙人感激窦公的盛意,只是若不能付店钱,也不会厚着面皮在这里住下的。唉……”他最后的这声长叹,道出了其心中无尽的苦闷,兼有一分不甘心。 窦公问道:“客官,老夫见你仪表非凡,又是正当年龄。当今朝廷招贤纳士,定有用你之处。” 马周恨恨说道:“人不识才,奈何?” 原来马周生在博州荏平,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剩下孤儿寡母,穷得家徒四壁。然马周生性旷达,幼小时候即不为环境所困,嗜好读书,四岁时能熟背 href='2283/im'>《诗经》、《春秋》,一时被乡里传为奇谈。他长大后,因家境贫寒无法入官学或者通过乡贡、会试入仕,然其声名远播,方圆皆称其能。这时,博州官学闻其名将其补为助教。一日。博州刺史达奚恕来此视学,见到马周轻蔑道:“你有如此大名,缘何不考取功名?且你一日未入官学,仅靠读了几卷书就为人师表,是不是有点名不副实?”达奚恕武人出身,秉性简单,言语又粗,激得马周大怒,当时扭头就走。马周回家后收拾行装,带领老母到了汴州。这里有他一个远亲名为赵仁本,介绍他到浚仪县谋一差使,不巧浚仪县令崔贤是达奚恕行伍时的属下,已经听说了马周的故事。当时,赵仁本设宴请崔贤,并让马周列席,他在席间求崔贤为马周谋一差使。崔贤听说了马周的名字,乜斜着眼睛说道:“马周?本官听说过你的大名。我的老上司那天曾经提起过你的名字,还说你是一位沽名钓誉之人呢。” 马周听后怒不可遏,他并不回答,而是掂过酒壶,独斟独饮,直饮了一斗八升,让在场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他悠然饮尽壶中的最后一滴酒,然后起身向赵仁本道:“赵兄,小弟谢你盛情。我现在欲往京城,老母就拜托兄长照看了。不出两年,小弟自来迎接老母。”他又转向崔贤道:“崔县令,为人须谦虚,不可太骄横了。我马周今日这里先存下一句话:总有一日,你想求见我而不能。” 崔贤在那里冷笑不已。 此后马周独自披星戴月奔往长安,胸中满怀志气,欲在长安找寻机会。然他到了长安,举目无亲,日子就一日日地过去了,依旧闲居在素居斋。他来的时候,赵仁本曾资助他一些制钱,经这些日子的花费,囊中已所剩无几。 窦公阅人甚多,他一见马周的神情,就知道这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主儿,遂温言道:“客官不可心头太急,须知凡事要慢慢来,也许忽然之间就柳暗花明呢。你现在来到长安,首要者是先立住脚,再图其他。我看客官谈吐不俗,异日定能发达。眼下之计,还是要谋一差使最好。” “谢谢窦公的关心,只是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仅仅粗通文墨而已。长安之大,似无立锥之地。” “老夫想起来了,眼前倒是有一个差使,不知道客官是否愿意屈就?” “什么差使?” “中郎将常何府内的管家与老夫相熟,前些日子他让我留意来京的能人。说中郎将前些日子吩咐下来,让府内招些通文墨的门客。” “门客?就是食客了。我眼下一贫如洗,若有一个吃饭的地方也不错。”马周哈哈一笑,自嘲道。 “客官有所不知。这中郎将眼下可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啊!其府内择人甚严,若你能侥幸得中,亦为幸事。” 这句话让马周心里一动,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遂拱手道:“如此,就相烦窦公引见了。” “今日已经天晚,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再带你前去。” 窦公果然是一个热心肠之人,第二日巳时,他让人套了一辆车,载着马周向常何府赶去。管家热情地将他们迎入偏堂,先招呼窦公坐下,然后问马周道:“窦公的眼光一向是我很佩服的,只是我府中择人甚严,请来的门客不是吃白饭的。你先说说,你有什么能耐和才干?” 马周昂然道:“鄙人虽为一白丁,倒有几宗好处:一者,能通诗书,兼知文史;二者,能查时事之细微,还算有些见地;三者,能撰文章,有援笔立就之能。只是苦无际遇,所以困窘至今。”马周听了窦公对常何的简略介绍,隐隐觉得此人武人出身,又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定是想找通文墨的门客以为智囊。所以其答话时候,竭力表白自己,并不谦虚。 管家仔细打量马周,半晌不吭声。过了片刻,他起身道:“来这里谋事之人,皆自视才高。这样吧,主人临走时留下一题,你若能答出,回头我自向主人禀报。你若答非所问,我们不用多说。”说完,他到左方文案上取来一卷。他扬起文卷得意地对窦公说道:“窦公,此题来历大非寻常。主人欲挑门客,惜无应试标准。他平素和虞世南大人交好,就找虞大人问询。知道虞大人吗?他号称当朝‘三绝’,一曰博学,二曰文辞,三曰书翰。皇上的许多文书皆出自他手,名气很大呀。那天主人找到他询问如何选人,虞大人微微一笑,提笔写了数行字递给主人,说道:‘只要有人能将此题对出,即可照收不误。’不瞒你说,这道题至今已经吓退了不少人。” 马周暗暗点头,他早闻虞世南的大名。就见文卷上写有数行大字,其形姿荣秀出,内含刚柔,果然自成一体,遂惊叹道:“好字。” 管家将文卷摊在马周面前,说道:“今日不让你品评字体,你可细看题意。” 马周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一“乃”一“膉”莫能详也,欲索其典唯君之才。 马周观看了半天,脑海里晃过无数经籍,一时想不起来其出处。管家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上前收起文卷道:“哈哈,看来你也不行,请另寻高就吧。” 马周眼光晃过上面的后两句话,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展颜一笑,说道:“这有何难。”他一眼看见文案上放有笔砚,遂过去提笔写道:向者二字,群书未之见也,未审虞大人于何文而得。《周穆王传》有“膋”“膌”二字,经百儒宗,但言古马名,不敢分于飞兔、騕褭,于今靡有详之者也。 窦公和管家观看马周写字,见其字体流畅遒劲,运笔若行云流水,心中先有了好印象。管家待马周写完,点点头道:“字写得不错,至于你所对题意,我也难解。这样吧,主人现在正随皇上巡行天下,待他回来,再去询问虞大人。窦公,若主人能选中此人,我定会及时通知你。” 窦公和马周打拱退出了常何府。马周听说常何不在家,心里顿时犯愁:眼下身无分文,如何生计呢?窦公看出了他的心思,宽慰道:“你这些日子先在旅舍等候,就在柜上帮帮忙,干些抄写的活儿。店内的粗茶淡饭,只要你不嫌弃就行。” 马周想不到能够遇到这样一位好人,不禁心存感激,拱手道:“窦公,大恩不言谢。马周他日得意之时,定不敢忘记。” 常何这会儿跟随李世民到了邓州的地界,陈君宾带领属下已经早早地迎候于道旁。李世民那日出了陕州不远,就见张亮率领一千洛阳官吏迎接过来。自此之后,李世民变微服出行为明里巡视,但不允许各地官吏铺排迎送。陈君宾明白李世民的意图,此次出迎仅带领十数人。他们见了李世民,皆跪伏道旁,三呼万岁。 李世民勒马停驻,说道:“陈君宾,你不事招摇,很好。起来吧,替朕前面引路,我们边走边谈。” 陈君宾立起身来,让从人行在最后,然后认镫上马,为李世民引路。他不敢在路中行走,小心翼翼勒着马缰绳溜着路边儿,还让李世民超了自己一个马头。 李世民侧头道:“陈君宾,朕算来有近两年时间没见到你了。想不到你来到邓州,将这里治得花团锦簇。朕前几天夜访风陵渡,在那里听到蒲州百姓颂扬你的功德。朕这次来就想眼见为实,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真本领。” 陈君宾答道:“陛下那日在朝堂之上当众夸了微臣,让臣感激之余更心怀恐惧,总怕办砸了差使。若办坏了事儿,臣个人之罪其实为小,最怕皇上因此蒙羞。所以臣到任后,秉承皇上的治国方略,结合本州情况加以施行,不敢稍有懈怠,方有了一些效果。” 杜如晦等人见陈君宾在这里侃侃而谈且滴水不漏,认为他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李世民说道:“好哇,朕说要眼见为实,此次定逐个查看你的粮仓,以及田亩情况。若有半分虚假,朕不会饶你。陈君宾,你其实已经瞒过朕一次,那个隋朝粮仓竟然瞒匿不报,看来你的胆子挺大嘛。不过你最终将之用于百姓,又帮助蒲、虞两州脱厄,也算是将功补过,朕就不追究了。” 陈君宾见李世民果然提起了粮仓之事,起初如五雷轰顶,心想要糟,脑门子上顿时冒出了一层细汗。既而又听见饶了自己,心中的石头方才落了地,颤声道:“陛下,臣那时昧下粮仓,心里装的只是邓州之事。皇上现在饶了臣下,臣心里依旧自责,毕竟那时的心胸忒窄了一些,应该多想天下大事。臣后来所以帮助蒲、虞两州,就是想以此恕去臣的一些罪愆。” 李世民挥挥手,说道:“罢了,此事不用再提。你们不管官职大小,只要心存百姓,不谋一己之私,即是有功。这几年风雨不调,让朕担足了心,难得你一心为百姓,做出了政绩,可谓刺史中的佼佼者。陈君宾,朕看刚才道路两旁的庄稼长势不错,与朕一路行来的情景差不多。依你眼光,今年的收成要好于往年吗?” “陛下,今春有雨能够播种,看眼前的庄稼长势确实不错,秋收之时应该有一个好年成。只是久旱之后,须防涝灾,时下不可大意。” 李世民大喜,回顾群臣道:“你们都听见了?陈君宾心系农事,虽得意之时,仍旧心怀警惕,他说要谨防涝灾呢。裴卿,朕那日曾听李淳风说过,天象之理大致平衡,久旱之后须防洪涝。你回京后,可嘱户部体察水势,及早防范,要未雨绸缪啊。” 裴矩答道:“臣奉旨。臣今日即送讯儿给水部郎中,让他即时派人巡查天下水势。” 李世民抬头向天,道:“陈卿,时辰不早了。我们今日要赶往你的邓州府衙吗?” 陈君宾遥指前方,只见暮色苍茫之中,可见那里有几处屋宇椽子角,说道:“陛下,前方即是南阳县,这里作为古来南阳郡的治所,屋宇较邓州要好,就请皇上今晚权在这里歇驾。” 李世民点点头,喃喃道:“南阳郡?即是诸葛孔明的躬耕之地了?” “陛下,南阳县城西北有一处名为卧龙岗,相传是诸葛孔明的躬耕之地。” 李世民停马道:“今日见诸葛孔明故地,使朕又多了一层感慨。如晦、魏卿、温卿,你们现在皆居相位,应该知道诸葛孔明为古之贤相。你们知道他最值得称道的是什么地方吗?” 杜如晦道:“陛下,诸葛孔明能识天下大事,有理政及军事之才,且忠心为主,其优点颇多,实为臣等学习之楷模。” “不错,诸葛孔明堪为全才。然其为相时最为公平正直,前后人至今不及,其实自汉魏以来,相者仅此一人呀。其在蜀中为丞相,将廖立、李严免官并流于南中。及孔明死,廖立悲泣不已,李严更是悲痛发病而死。陈寿撰《三国志》评论道:‘亮之为政,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廖立、李严以被贬之身对诸葛孔明如此忠心,盖缘于此也。卿等为相,应以诸葛孔明为榜样,待人待事以公平正直为要,如此,则荣登高位,可以长守。” 杜如晦等人答道:“陛下的训诫,臣等定牢记在心。” 李世民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许多大道理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像公平正直,前贤多有论述。《尚书》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孔子说过:‘举直错诸枉,则民服。’惜多少年代,以平直理政之相者寥寥无几。如晦、魏卿、温卿,你们个人性格不同,然办事有公平正直之风。朕用你们为相,其实也是看重此点,希望你们做得更好。” 李世民此言非虚,现在能到政事堂议事之人中,房玄龄、杜如晦多年随同李世民办事,能从大局着眼,行事以公平为要;魏征、王珪、温彦博谏官出身,谋事行事也以公平为尺;至于长孙无忌、萧瑀、陈叔达虽然谋事的眼光有限,毕竟和李家渊源颇深,能够把握大节。 李世民拍了一下马,众人又开始缓缓前行。他沉吟片刻,对众人道:“朝中大臣中,还有一个戴胄最是公平正直,让他主持大理寺,朕很放心。惜其学术甚浅,不通经史,若让他再处大任就有些勉强了。” 魏征自从到李世民身边办事以来,越来越感觉这位年轻的皇帝有许多过人之处。如其用人,经过几番调整,恰到好处发挥了个人的长处,可谓知人善任。李世民有句名言,叫做“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所谓人才,自然会有自己的短处,如果用求全责备的眼光来看他,势必没有一个人才。李世民刚才提到了戴胄,在其身上即是舍其短用其长。同样,李世民责怪房玄龄和杜如晦不可陷身于尚书省的事务堆里,也是看到这两人不善于理狱和处置杂务琐事,而让他们超脱出来,将精力放在选拔人才和处置军国大事上。 李世民又侧头对陈君宾道:“陈卿,你也不错。邓州虽小,然在你的治理之下欣欣向荣。朕此次核查据实,定向诸州推荐你的做法。” 陈君宾听了他们君臣之间的谈论,感到他们时刻以天下事为重,虽闲言碎语,皆是忧劳国事,语关弘旨,不禁心怀鼓荡。突然听到李世民赞扬自己,竟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魏征这时说道:“陛下,诸葛孔明佐刘备获天下三分之一,后又辅佐幼主理政,其功大焉。然其聪明绝顶,忠心为要,还是疏忽了一件事儿。” 李世民知道魏征善于思虑,其观点往往独树一帜,颇感兴趣地停马道:“魏卿请讲,朕洗耳恭听。” “记得当时蜀中有言,叫做‘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司马懿在箕谷阵前听说诸葛孔明谋虑太细,日食渐减,叹其‘思虑如此,焉得不亡!’诸葛孔明傲视当世,事必躬亲,以一人之能决天下之务,遂使人才压抑,无后续之才。相比而言,曹操善拢人物,所谓曹魏势大,即因其人物众多的缘故也。” 众人一听,觉得魏征的观点很新颖。要知道陈寿的《三国志》中,对诸葛孔明的溢美之词多,而讽言少,就是在坊间传说中,其也是一个完人。曹操的形象就不太妙,给人一种“奸雄”的印象。李世民品咂半天,点点头道:“魏卿说得有理。天下之大,岂因一人而兴废?看来这治国之事,君臣都重要。若使朝政万代平安更替,须保持制度如一,且人才辈出。魏卿,是不是这个理儿?” “陛下举一反三,臣莫能及。” “哈哈,你又谦虚了不是?陈卿,魏卿刚才说的话对你也有用处。邓州以往凋敝,你来主政后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思其功主要缘于你个人的能力。然你的数招使完,再无新招,若再骄傲自满,不纳群言,则邓州至多维持目前状态,弄不好还要落后。或者,你在任上压抑人才,下属只会唯唯诺诺,不会寻思新意,朕若将你调往别处,这里岂不糟糕了?” 陈君宾拱手道:“臣不敢。臣今日听了皇上的旨意,茅塞顿开,此后定默识体察,以有进步。” 一群人走走停停,眼前的暮色更浓,不觉已到南阳城边。刘铁立率人手擎火把,跪在道旁迎候,将李世民等人送入早已经洒扫干净的馆驿。李世民此次出行,一路上皆骑马行走,且带从人甚少。他每到一处,皆在官家所备的馆驿里居住。这与隋炀帝昔日行幸天下时的排场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隋炀帝出行之前,有司要为之细细筹划,居处停驻在事先修好的离宫别殿内,其规制和器物皆依京城中宫殿体例,更有妃嫔随侍。 李世民此次到邓州,陈君宾大略计算了其到来的时辰,让刘铁立洒扫南阳馆驿以为居住。刘铁立大为不解,问道:“皇上能在这等地方居住吗?”陈君宾瞪了他一眼:“我听京中之人说,皇上近来出行皆在馆驿居住。且邓州方圆数百里以内,没有一处离宫,难道让皇上露宿野外?” 第二日,陈君宾领着李世民一干人到各县巡视,李世民见田间遍立水车,遂问究竟,陈君宾据实以告。李世民感叹道:“记得以前有人说过人定胜天,按说这自然之势非人力可改,说什么也难以胜天的。不过利用自然之势,因势利导,还是能起到一些作用的。陈卿为抗旱多造水车,即为一例。” 李世民到了各处义仓,亲入仓房,细细查看其中的存粮。就见仓中储满粮食,谷粟粒粒饱满,成色甚新,显是新粮。他们骑马行走的时候,李世民看见..房舍即拨马过去,然后下马询问。见百姓家中粮食堆满谷仓,百姓眉眼之间洋溢着笑意,开口即颂扬官府的恩德。如此数番下来,李世民方信其真,遂对众人说道:“眼见为实,看来以前对邓州的赞扬是对的。陈卿,朕亲眼看过之后,心里才真正有了底儿。”他又对魏征说道:“魏卿,贞观前夕你与封德彝等人辩论,说若对民施行教化,三年即可实现大治。现在已近三年,看来离大治之日还有些距离。不过今日看了邓州的境况,若今后各州都像这样,离大治之日并不远啊!” 魏征答道:“陛下,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天下大乱之后若图大治,正如病去一样须徐徐为之。臣当日与封德彝辩论,为图说服力,将有些话儿说得满了——这是臣之罪。” “卿有何罪?封德彝等人当时要以强权治理国家,你坚持用教化手段,甚合吾意。那时定下的‘抚民以静,唯重教化’治国方略,实为大功一件。至于实现天下大治需几年,并不重要。朕今日带你们看了邓州,即见天下大治的端倪。” 群臣纷纷恭维。 李世民转对陈君宾笑道:“陈卿,你治理好了邓州,不仅邓州百姓说你好,朕也夸你——你实为天下诸州树立了典范。你这些日子,定是欢喜得很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就是做梦也没有烦心事儿。朕说对了吧?” 陈君宾禀道:“烦心事有。陛下,臣于邓州之事,已经驾轻就熟,并不烦心。然年初之后,襄州尉迟刺史来邓州府衙两次,辱骂臣沽名钓誉,说臣一心周济蒲、虞两州,却对襄州百姓不管不顾,让臣实在委屈。” 他详细将与尉迟敬德吵闹的事儿说了一遍,李世民听后并无明确表示,淡淡说道:“陈卿,此为小事一件,朕让尉迟敬德今后不来烦你。你如此行事很好,朕支持你。”他转对房玄龄道:“敬德现在应该已到邓州,今晚要责其一番。” 按照行程安排,李世民一行今晚要在邓州治所居住。此时日已西斜,眼见就到了地方。果然,就见尉迟敬德恭恭敬敬候在路旁,见李世民到来,他“扑通”一声跪地,哽咽道:“陛下,臣尉迟恭见驾。听说皇上巡幸至此,臣已激动多日。陛下,您让臣想得好苦。” 李世民看着地上尉迟敬德那颤动的头顶,心中想起了以前征战时的情景,不禁柔情顿生,唤道:“敬德,起来吧,随朕入城。朕也时时记挂着你呀。” 是夜陈君宾采来山野果蔬,捉来白条鱼儿,宰杀家养鸡鸭,为众人奉上数桌筵席。众人食之觉得滋味地道,皆交口称赞,李世民也很高兴,笑道:“陈卿,你做了农夫不打紧。若天下刺史皆学你样,人人忙于耕田养鸡,传之后世,定会笑朕。朝廷官吏各有职责,朕却让你们成了农夫,是朕不明,不会识人用人啊。” 陈君宾道:“臣当初脑子一热,因出此下策,没想到还是让皇上蒙羞了。待过了这一段非常时期,臣定当恢复常制,专心升衙办事。” 李世民摇手道:“为人为事不可泥古不化,只要能取得好效果,何必要中规中矩?如晦、敬德随朕征战多年,知道我作为主帅,往往轻骑向重兵处杀入。李药师多次劝朕不可如此,然朕每战皆胜,此法虽然不合兵法,亦非下策。敬德,你来了襄州怎么变了性子,缘何不吃酒又食菜不多?好像满怀心事。” 尉迟敬德答道:“陛下说起征战之事,让臣热血沸腾。皇上啊,最好还是替臣找一个打仗的活儿。臣只有到了战场之上,方能精神焕发,浑身是劲。若让继续当这劳什子州官,臣实在提不起精神。” “胡说。若天下整天打仗,岂是你我之愿?敬德,打仗是不得已的法子,朕现在经常说要抚民以静,无非因为以前打仗太多。缔造太平之世,方是我们君臣之愿,百姓之福。” 杜如晦看到尉迟敬德那难堪的样子,心想此人不识大势,满脑子尽是征战之事,遂说道:“敬德,皇上这些日鞍马劳顿,有话明日再说,大家及早散了吧,好让皇上早点休息。” 李世民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朕确实有些劳乏了。敬德,朕此次不去襄州,你明日一早候着,朕找你有话说。” 尉迟敬德一夜没睡好,天未放亮,他就早早地来到李世民的舍前等候。尉迟敬德知道李世民有晨练的习惯,想在其身边护卫一番。 过了片刻,就见屋内有灯张起,随后两扇门“吱呀”一声洞开,李世民手握长剑健步走了出来。尉迟敬德趋前几步,说道:“陛下,臣尉迟恭特来护驾。” 李世民见尉迟敬德这么早就赶了过来,不免惊讶道:“你这黑子,现在已为地方大员,朕还能用你护驾吗?你且在一旁候着,朕练毕后再找你说话。” 依旧是矫健的身姿,依旧是虎虎生威的达摩剑法,尉迟敬德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在微光中起舞,不由得心里bbr>?99lib?赞叹:李世民虽然当了皇帝,功夫却丝毫不减当年。 看到李世民持剑收势,尉迟敬德轻移了几步,恭维道:“臣观皇上的功夫愈益炉火纯青,皇上此次出巡虽用护卫不多,蟊贼却也难以近身啊。” 李世民抹了一把头上的细汗,将长剑归入剑鞘,说道:“嗯,看来你嘴皮子上的功夫,这些年还是有所长进的。” “臣笨嘴拙舌,何劳皇上夸奖。” “非也。朕听说你到邓州府衙,将陈君宾骂得张口结舌。要知道陈君宾为多年的吏员,他嘴皮子上的功夫应该不差,然被你骂倒,难道你没有长进吗?” 尉迟敬德听出了李世民话里含有讽刺之意,不禁一丝羞色上脸,辩解道:“陛下,这陈君宾老儿实在可气。他明明知道襄州遭灾,这么近的地儿他不帮助,反而伸手救援蒲州、虞州。他这样做,明摆着是想向陛下邀功,其心可诛啊。” “哼,朕仅仅知道襄州和邓州水土相似,又是邻居。缘何邓州百姓安居乐业,且有余粮援助他州,而你襄州百姓却吃不饱肚子,还要你厚着脸皮来乞讨?” “臣非来乞讨,只是想说一个理儿。” “不是乞讨又是什么?人家不给,你就跳脚大骂。敬德,你以前的功劳,朕会牢记在心。然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你不能躺在以前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刺史是干什么活儿的?他的职责是要让百姓吃饱肚子,有田种。若论打仗,陈君宾不是你对手,然论理政兴农,你绝对不及陈君宾,此事今后不许再提。你即日回到襄州,好好学着陈君宾的法儿,将诸事做细。打从今日起,你若诚心找陈君宾请教,朕准你再来邓州;若是想滋事,此生不许踏上邓州的地界。” 尉迟敬德见李世民愈发变得声色俱厉起来,遂一迭声道:“臣遵旨。臣遵旨。” 李世民转而柔声道:“能遵旨就好。敬德,朕记得你的功劳,然看你这些年的作为,心里实在酸楚。你回襄州后,要好好闭门思过。” 尉迟敬德低头领旨。 早膳后,李世民一行人欲返京,陈君宾和尉迟敬德将之送出北门,然后恭送他们上马,目送其驰远。看到李世民已经离开,尉迟敬德扭头就走,将陈君宾的招呼远远地抛在身后。 李世民为节省路途时间,不愿意从原路返回,而是沿着丹水西北而行,再向前越过终南山直接奔往长安。此行道路狭窄,途中急流、危崖遍布。常何见道路凶险,疑其中有山贼出没,苦苦劝说李世民从原路返回。李世民不听,慷慨说道:“当初平定杨文干之乱,我日夜兼程奔赴庆州,路途凶险倍于今日,那时尚且不惧,眼前之路又算什么?” 他们改行此路,少了官府支应,境况很是艰难。杜如晦、魏征以往多从军征,行来不觉困苦,只是苦了温彦博、裴矩两人。他们两人一直在京城中居住做官,出行皆有沿途官府照应,何尝有如此困苦的时候。然皇帝能走,他们只好咬紧牙关,硬撑下去。 行进途中,李世民对杜如晦谈起尉迟敬德之事:“如晦,敬德到了襄州,其骄横的脾性改变不多。你看,为了一点粮食就找到陈君宾大吵大闹,换了别人他敢吗?” 杜如晦叹了一口气,说道:“敬德原来挺好,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简直看不出他以前的一点影子。陛下,敬德普天之下仅惧怕一人。” 李世民点点头,沉吟道:“不错,他就怕朕一人。看他现在的作为,委实令人恼火。可是,那日他伏在面前落泪,朕的心一下子又软了。朕知道,敬德当时的神情不是假装出来的,那是真情。唉,想起往事,朕实在不愿意责怪他。” “陛下,敬德如今远离京城,少了皇上的约束,他在地方定是一言九鼎。如此一来,其治下好就极好,差就极差。想起那襄州的数万百姓,如今正是困苦时候,亟需一位如陈君宾这样的好刺史啊。” “是啊。朕以前觉得京官居于中枢之地,最为重要,务必要选好人。现在看来,外官也不能轻易委之。若州县有一个如陈君宾这样的好官,则百姓蒙其利;若碰上一个昏聩之人,则百姓定受其荼毒。敬德虽然忠君直率,然他没有治事能力,看他在襄州的境况,定然算不上一个好官。如晦,你回京后帮助敬德选一个位置,让他回京,另派襄州刺史。” “臣遵旨。” 李世民仰头观看两侧山水,喃喃道:“公平正直?”然后复对杜如晦道:“如晦,看样子人皆有私啊。像朕对敬德,为何就是硬不起心肠?” “敬德有大功于国,皇上这样对他,足见拳拳关爱之心。臣定将皇上这份心思告知敬德,让他幡然悔悟,今后不可再做乖张之事。臣等随侍陛下日久,既知皇上有如此关爱心怀,便应当谦虚谨慎,努力办事才是。若再起狂妄之心,则无颜面对圣上。” “就是这个意思,你对敬德说吧。” 常何回京后,管家将马周的那份答卷交给他。常何略看了一眼,不明其意,不耐烦地说道:“我有些乏了,待过些日子,抽空再找虞先生品评。”如此,马周的事儿又被搁了下来。马周多亏遇到窦公,才有了一方容身之地。他在店里整日望眼欲穿,渴望常府早日来人。然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那边杳无音信。 李世民回到京城,二路番使正在那里等候。一路是突利可汗的使者,另一路是西突厥的使者。鸿胪卿唐俭在李世民回京的第二日奏明此事,李世民让突利可汗的使者先来。 那名使者见了李世民,先行跪拜礼,然后起身说道:“陛下,大汗差小人来向陛下请旨。如今颉利攻打甚紧,请陛下发兵救援。” 李世民心里一震:突利和颉利果然真刀实枪干起来了。 原来突利那日遭到颉利的殴打和禁闭后,突利认为受到了奇耻大辱,又想东突厥现在众叛亲离,哀鸿遍野,就起了脱离颉利的念头。颉利为了扑灭各地的反叛部落,又屡屡向突利征兵。突利一开始采取了软抗的法子,不与颉利照面,以各种借口不听他的号令。如此三番五次,颉利明白了突利的想法,遂罢攻其他部落,集合重兵扑向突利。 李世民听完来使的诉说,沉吟不言,挥手让唐俭将其带回驿所内等候。随后,召来房玄龄、杜如晦、李靖等人议论这件事情。 待众人来到,李世民将突利来使之意向大家说了一遍,然后道:“朕与突利为兄弟,其现在有难,不可不救。然朕与颉利亦有渭水便桥之盟,这如何是好?” 杜如晦的态度很明确:“陛下,戎狄无信,所盟所约是当不得真的。现在突利来求救,则其今后势必臣服我朝。臣以为可以发兵救援突利,联手将颉利灭亡。如今时机光顾我朝,稍纵即逝,若不加利用,今后将后悔莫及。” 李世民不置可否,说道:“如晦善断,须玄龄之谋。如晦,且先听听玄龄的主意,你再判断。” 房玄龄想了一下,觉得此事头绪太多,一时不好下评语,遂斟章酌句道:“陛下以前说过,这东突厥多年欺凌我国,如今势衰,确实有可取之道。且颉利和突利相攻,也有可乘之机。要说将他们两人相比,臣的心思要偏向突利一些。然突利实力比不上颉利,若其相攻日久,突利如落败,则颉利依旧控制漠北,非臣所愿。只是眼下农机未复,再起兵事,怕又扰劳天下,与陛下以静抚民之愿不符。” 李靖揣摩李世民的真实意思,觉得眼前刚刚度过灾年,正是恢复生机的关键时刻,他不会因为与突利盟为兄弟而妄动刀兵。颉利与突利相攻,结果肯定是突利落败,但同时也能消耗颉利的力量,战事之后也会进一步激发各种矛盾,这正是李世民愿意看到的结果。李世民作为一个在逆境中夺取皇位的新皇帝,若不明白大势及掌握各种时机,则难登皇帝位。李靖正在这里默默思索,就见李世民投来探询的目光,他不等李世民开口,急忙奏道:“陛下,臣以为现在不宜援助突利。一者,陛下与颉利、突利皆有盟约,援其任何一方,即为背盟,有损名声;二者,颉利和突利兄弟相攻,为其内乱,陛下若贸然插手,会招致突厥民众的怨言。臣以为,我朝对其两不相帮才好。” 李靖果然猜中了李世民的心事。李世民认为东突厥内乱刚刚开了个头,远非到了彻底混乱的地步,眼下颉利和突利的势力最强,他们刀兵相见,定能大伤东突厥的元气。李靖所奏与自己想法相合,定是也看到了这一点。李世民眼光晃过李靖、房玄龄、杜如晦三人,觉得这三人才具超卓,然在兵法玄机方面,李靖又优于他们。房玄龄、杜如晦才具出众,此生也定会忠心辅佐自己,他们能力越强,李世民心中越喜。至于对李靖,李世民的心中透着矛盾。当初自己与李建成相争时,明对其问计,其实是想将他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孰料李靖推辞,来了个两不相帮,这使李世民一直耿耿于怀,见面时虽亲热呼其为“药师兄”,然内心里实在难有与房玄龄等人的情分。李世民潜意识中认为,臣子能力越强,若不对自己忠心,则越危险。 李靖并不知道李世民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继续奏道:“陛下,臣想突利既来求援,可告之实情,若其势衰而来投奔,陛下答应收留即可。这样,也不失一番兄弟之情。” 李世民收回心思,点头道:“药师兄所言甚是有理,玄龄、如晦,你们以为如何?”房玄龄和杜如晦听了李靖所言,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两不相帮,皆不背盟,让东突厥内部继续纷争,以耗其势,然后坐收渔利。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李世民感叹道:“唉,想当初突厥强盛之时,其控弦百万,欺凌华夏,无人敢挡。其骄恣无道,自失民心,才会势衰如此。突利现在来求援,朕的心里又喜又惧。喜的是突厥自此衰微,无暇来入侵我国,边境从此得安。然朕若他日无道,也会落个如颉利这样的下场,岂不可惧?你们随朕身边,要随时举谏以匡缺失,不能让朕重蹈颉利的覆辙啊。” 李靖奏道:“陛下即位以来,臣下如魏征、王珪..、戴胄等人犯颜直谏,开贞观新政之风,群臣慕之效之,皆在各自职位上兢兢业业,查漏补缺。今日陛下召臣等来议事,其实是想善纳人言,兼听则明,将大计行得更完善。如此,陛下定能克成一代大业。” 李世民微微一笑:“药师兄,你说出这样的话,让朕听得很舒服。然朕听这样的话多了,也会骄傲起来。到那个时候,也有可惧之处呢。” 李靖见李世民说出这样的话,知道他的脑子十分清醒,遂拱手道:“臣谨记皇上训诫。” “罢了,我们不提这个话题。药师兄,颉利那边的事儿你要盯紧,且看他与突利相斗的结果。朕既然答应突利可以入国庇身,你可嘱李大亮等人注意其战事进程,万一突利抵挡不住,要派人去接应。” 突利的来使怏怏而归,突利闻讯心如死灰。面对颉利的攻势,他别无选择,只好竭力抵挡。这样支撑了半个月,眼见抵挡不住,突利便在一个黑夜里率领家人和亲随狂奔至马邑。李大亮已在这里等候多时,将他接入城来并送往长安。 西突厥的来使却是两拨,一路为莫贺咄侯突利俟毗可汗所派,另一路为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所使。他们来京的目的很明确,即是向唐朝请婚。 西突厥当时控制着东起金山,西至咸海,北起夷播海,南达葱岭的广大区域,其中辖有高昌、焉耆、龟兹、疏勒、千泉、安国、康国、吐火罗等数十个附属国。西突厥王庭设在伊列河的上游,一直由统叶护可汗坐镇。某一日,统叶护可汗的伯父起兵,混乱中杀了统叶护可汗然后自立,是为莫贺咄侯突利俟毗可汗。统叶护可汗的儿子被人拥戴,是为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这样,西突厥由此分成两派,他们征战不息,一时分不出高低来。为了增强势力,两派不约而同想与唐朝联姻,以提高自己的地位。 西突厥此次派来两路人马求婚,李世民断然不与。他召来两路来使说道:“如今你们互相攻伐,则君臣未定,朕无法许配两家。”他转而当起了和事佬:“你们归去后,可致言可汗,就说朕的意思,让他们各守自己的地盘,勿复相攻。” 两路来使无功而返,他们将李世民的话分别转述给两可汗,然没有起到一点作用。两派相攻更急,无止无休。看见头领自顾不暇,西突厥的属国渐渐不向他们称臣纳贡,各自紧守属地,自成一统。 常何那日见到虞世南,忽然想起马周答题之事,急忙从身上掏出答题递了过去,说道:“虞先生,你的这道题难倒了许多人,现在总算有人敢答了,请你品评。” 虞世南接过答题,先说道:“嗯,此人的字写得不错,极有风骨。”待他细看了马周的答题,颜色顿改,抬头沉吟。常何见状,问道:“怎么?难道他答非所问吗?” 虞世南摇摇头:“非也。我想不透草莽之中竟然有如此机敏之人。常将军,我这题用两个僻字为引,其实没有什么一定的答案。此人以《周穆王传》为对,飘逸之中又见扎实,实敏达博学之极也。” 虞世南在那里咬文嚼字,常何听不懂也弄不明白,遂着急地问道:“听虞先生的意思,这人还算有戏?” “你不过觅一门客而已,岂止有戏?常将军,你访得此人之后,可将他引来与我见一面,届时我再试其真伪。” 管家奉常何之令找到窦公,让其找到马周。马周正伏在柜上忙忙碌碌抄写,竟然没有看见窦公和管家来到面前。 窦公轻声唤道:“马先生,常将军已回府,让管家来请你相见呢。” 马周这些日子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灰暗,>?99lib.心想京城之大,竟无自己立锥之地,自己满腹经纶,却无机缘显露。为谋一门客就如此艰难,何谈其他呢?这几日,马周懒得连胡须都不想刮,蓬头须面的,更显落拓。 管家显然也注意到此点,说道:“你若以这般面貌去见主人,不妥。这样吧,我且在这里稍待片刻,你快去刮刮胡须,再换一套干净的衣衫出来。” 马周感激遇到眼前这两位好人,遂遵嘱入内换洗一番。 马周跟着管家入了常何府,管家入内禀报,片刻出来说道:“主人正在堂上与韦大人说话,你先在这里候着。”管家所说的韦大人,即是当朝的谏议大夫韦挺。韦挺与常何以前皆在东宫,两人相处得很是融洽,两人其间虽经过不少波折,现在终于又一殿为臣,这份友谊一直保持了下来。 马周一直在堂前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观其神色,前面那人自是来访的韦大人,后面那人剑眉大眼,一身英气,定是本宅的主人常何。 常何走到马周的身边停了下来,问管家道:“这位即是马周了?” 管家点头称是。 已走过去的韦挺扭过头来,仔细打量了马周一眼,笑道:“常兄弟,你怎么也附庸风雅起来?要找什么门客?哈哈,你要找门客也要找一些有真本领的才是。像眼前这位,定是从街上随便寻来的吧?” “不,韦兄。这人还是有才华的,已经得到虞先生的首肯。” 韦挺又是哈哈一笑,提脚就走,边走边说道:“你在街上能寻来什么宝贝?要我说,你还不如让国子监帮你随便寻一个,这样才最令人放心。哈哈,你别是想图便宜吧!”常何将韦挺送出门外,那边的马周听了韦挺之语,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双眼里充满了怒火,双拳不由得捏了起来。管家也觉得韦挺的话太刺耳,宽慰道:“马先生别多心,韦大人一直是快人快语的脾气,并没什么恶意。” 马周已经得知了韦挺的来历,冷冷说道:“如此之人,还能居于谏议大夫之列?” 说话间,常何已经转身回来,他对马周点点头,说道:“你既然得到虞先生的首肯,那是不会错的,就留下来吧。管家,你先帮马先生安顿一下,然后再领来见我。” 这样,马周就当了常何的门客。此后数日,马周每每想起韦挺那蔑视的神色,心中忿忿不已。 第十一回 唐皇慧眼识马周 李靖忠心领三军 这年夏季时中原果然多水,因户部早已符传各州,让其注意水势,水部郎中更是逐个视察了容易发生水患的地方,督促防汛,虽雨水连连,却并未酿成大灾。转眼间到了秋收季节,田野间见出大熟。 李世民阅罢各地来的奏章,心中的欢喜不言而喻。他想起陈君宾之功,特下旨擢其为太府卿。李世民认为陈君宾有理财的能力,而太府寺掌管邦国财货之政令,下设两京诸市署、左藏署、右藏署、常平署,让陈君宾主持这里的政务,相信更能发挥其能力。 李世民一团高兴,有心想出外狩猎一番,又想起魏征等人的脸色,不敢轻举妄动。这日秘书省魏征、虞世南前来奏事,李世民当场答复,然后说道:“虞先生,朕今日作诗一首,请你品评一番如何?” 虞世南接过绢纸,只见上面写了一首艳诗,其诗曰: 蝉鬓慵梳倚帐门,蛾眉不扫惯承恩。 旁人未必知心事,一面残妆空泪痕。 李世民以宫人的口气,写出了其不能得到皇帝恩宠的幽怨。虞世南看后连连点头,觉得该诗写得好,然转念一想,李世民以皇帝之身,却写出这等宫中艳诗,毕竟有些不妥,遂谏道:“陛下圣作虽工,然体制非雅。若天下之人知道皇上爱好此类诗,必然效之,此文一行,恐风靡天下。恕不奉诏。”原来当时风行奉旨和诗,皇帝每写一诗示于臣下,群臣必须写诗和之。虞世南既出此言,显然不赞成李世民写这类艳诗,故不奉诏和诗。 李世民看到天下大熟,心内高兴,其大多时间在宫内行走,因想起了写艳诗的游戏,若群臣和之,势必有着许多乐趣。不料一贯沉默寡言的虞世南给了当头一棒,李世民的心情顿时沉了下去。 魏征侧头看诗,明白李世民缘何如此,遂拱手道:“陛下,虞先生所言亦为臣之心意,当初梁简文帝好作艳诗,境内皆效之竟成风俗,谓之宫体诗。这样的诗虽对仗甚工,词语又艳,然终不是盛世之风,望陛下戒之。” 李世民已经听明白了两人的意思,示意虞世南将绢纸放于案头,然后说道:“朕知道了,皇帝的一言一行事关天下大体,虞先生。朕今后再不为此类诗句。” 魏征微笑道:“其实陛下作此诗,是为宣泄胸中的兴奋呢。今年天下大熟,举国高兴,然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陛下要保持清醒头脑才好。” 李世民怫然不悦,说道:“人言做天子自得尊崇,无所畏惧,朕却以为要自守谦恭,常怀畏惧。朕每出一言,行一事,必上畏皇天,下惧群臣。魏卿,你的意思是说朕有些头脑发昏了?” “非也,臣见皇上这些日子眉飞色舞,今日又作此艳诗,因想提个醒。古人云:‘糜不有初,鲜克有终。’愿陛下守此常谦常惧之道。日慎一日,则宗社永固,无倾覆矣。” 李世民点头答应,心里暗暗想当个皇帝真难,还不如做一个平常人那样自由自在。然自己身上担负社稷之重,要想做得尽善尽美,唯有克制己欲,方能不蹈隋炀帝的覆辙。 魏征、虞世南告辞后,李世民起身到左边的案子旁站定,那上面堆有群臣所上之策略。他随手拿了几本,然后斜倚在躺椅上观看。 第一本为王珪所上,其中说道:“比见吏部择人,唯取其言词刀笔,不悉其景行。数年之后,恶迹始彰,虽加刑戮,而百姓已受其弊。”王珪的这段话,是说吏部选人时仅论其会试成绩,而未从本人的德行等方面细加考查,万一此人德行有亏,在任上荼毒百姓,则其恶劣影响无可挽回,百姓已受其害。 李世民抬头看了看窗外,遂令人去传王珪,让他过来共进午膳。 王珪急匆匆过来的时候,尚食局已将午膳摆好,李世民坐在上首,令王珪与自己对脸坐下,然后边吃边说道:“王卿,朕已看了你的上疏。然书中仅提其弊,未提如何改之,今天你可以提一提。” 王珪道:“陛下,现在每年选数千人,吏部不能知悉每人的德行,仅凭会试成绩配其阶品而已。臣以为两汉取人的法儿可以借鉴。” “两汉?你可慢慢道来。来呀,为王卿添酒。” 一名美人袅袅婷婷执壶为王珪添酒,王珪侧目一看,发现该女美艳脱俗,委实令人艳羡。 王珪定了定心神,然后答道:“谢陛下。两汉取人,皆于乡闾之间访其才德,州郡择其出众者贡之,然后朝廷入用,当时号为多士。” “眼下参加会试的举子中,不也有乡贡出身吗?” “不错,确实有乡贡身份,然其毕竟为少数。依臣意见,中央及州县官学中,生徒入学资格限制太死,如此就绝了许多人才的入仕之路,须放开限制。” 李世民不赞成王珪这个意见,摇摇头道:“不可。魏晋之后,官有世胄,谱有世官,到了我朝虽有变化,然不能混淆士、庶之分。”魏晋以来,门第观念很重,李世民在征战和理政过程中,为了笼络人才,逐步打破关陇贵族的范围,起用魏征等山东寒族之人,已是很大的进步。但士族及庶族还是有区分的,让李世民打破士族及庶族的界限去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他尚没有这个心思。不过他还是赞成汉时法令,在士族中经过乡、县、州逐级选拔,全面考核其才具、德行。 李世民目视王珪道:“不管怎么说,你主持门下省,仍然关注吏治之弊,朕心甚慰。王卿,你知道朕最看重你的什么优点吗?” 王珪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臣有自知之明。若论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如晦。每以谏诤之心,将陛下与尧、舜相比指君之短,臣不如魏征。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温彦博。断狱理案,举重若轻,臣不如戴胄。至于激浊扬清,疾恶好善,臣与他们相比,亦有一寸之长。” 李世民大喜道:“不错,激浊扬清,疾恶好善,确实为朕看重你的优点。王卿,你对其他人的评价,可谓恰到好处。来与朕同饮一盏。” 他们饮的是葡萄酒,只见酒为琥珀色,入口甚甜。两人饮尽之后,那名美人又轻轻为他们斟上。 李世民满意地说道:“朕听了你的这番话委实开心。人非完人,皆有所长。看来朕用你们,确实各得其所。王卿,你这番话其实也是赞扬了我呀。” “臣实事求是,不敢夸张。人皆有所长,然对其短处也不能不管。扬长避短,方为正途。” 李世民今天与王珪共进午膳,心情很好,不觉多喝了几盏。他素来不善饮酒,顶多喝几口比较平和的葡萄酒即可。今日醺醺然之间,他抬眼看那添酒的美人,感叹道:“王卿,你说得不错。人有其短须补之,然有一些人本色挺好,惜其无人制约为所欲为,又生出了许多短处。你知道眼前的这位美人是谁吗?” “臣不知。” “她是庐江王李瑗之姬也。李瑗生性懦弱,性格本来很平和。然他到了幽州,性子却变得很骄横。一日他见此姬甚美,即杀其夫而夺之。看来人之性子易变,若有好环境则往好处发展,可以制约其短处;若到一骄逸之环境,人性之恶处彰显无隐,李瑗即是此例。” 李世民从人之性格长短处,引出了李瑗杀夫夺妇的丑事。他却没有想到,李瑗已死,自己理该将此美人还归其家,不该千里迢迢将她召入宫中侍候自己。 王珪不假思索,离席躬身道:“陛下认为庐江王纳此妇是错是对?” “杀其夫夺其妻,兽行也。这还用问对错吗?” “庐江王所为不对,然将美人藏于宫中似也不妥,臣以为陛下为绝天下之议,放其归家最好。” 李世民一愣,自己刚才痛说李瑗之非,自己却不忍舍此妇人,岂不是继续李瑗之行?他不禁尴尬起来,先是默然片刻,然后哑然失笑,挥手示意王珪坐下,说道:“王卿之激浊扬清,疾恶好善,何其速也,你刚才还说谏诤不如魏征,朕看你一点都不逊色。好吧,朕从你意,今日就将此女归还其亲族,许其配人。” 那美人一听,忽然泪如雨下,伏在李世民面前道:“陛下,臣妾愿继续在宫中服侍,不愿归乡。” 李世民柔声道:“罢了,你听了王卿的言语,知道我们君臣皆以天下为重。你留在宫中事小,然有违大义。这样吧,朕多送你金帛,以为安家之资。来人,扶她梳洗一番,今日即送其出宫。” 美人满心不愿意,在宫女的搀扶下转入后宫。看得出,其情意发乎真诚。那一时刻,王珪观之心中不免恻然。 李世民摇摇头。今天本来心情欢娱,不料想被虞世南、魏征、王珪三名大臣逐个劝谏一番,情绪不免低落。转念一想,如今天下刚刚取得一次大熟,离天下大治的时日还距离远着呢,现在确实不是高兴的时机。 看到李世民有点意兴索然,王珪起身告退。王珪走后,李世民觉得有些困意,遂在西暖阁小憩了一会儿。李世民睁开眼时,就见秋日的光芒斜斜地射入阁内,可以感受到秋日的丝丝温暖。他翻身起来,一旁的宫女为之洗面净口。 尚仪官见李世民眉间有郁郁之色,轻移莲步过来奏道:“陛下,新罗国新贡舞女两人,现候在殿侧。” 李世民微微颔首,那是同意的意思。尚仪官抬手一挥,只见两女袅袅而来。她们身着耕罗之衣,头戴轻金之冠。这时,只听帐后的乐工开始起奏,那两女扭动腰肢,手指轻舒,和着乐声缓缓起舞,两女舞态艳逸,轻金冠与之相谐相映,则人冠一体。其歌声一发,如鸾凤之音。 李世民看了一阵,挥手令舞女退出,然后吩咐尚仪官道:“此为不祥之音,可将其退回新罗。今后再有此类贡物,宫中不许纳之。”说完,起身向太极殿走去。 李世民行在路上,忽然想起了吕才。吕才当初在太原时,依古曲敷演成《秦王破阵乐》,很受李世民赞赏,如今在太常寺内任太常丞。李世民欣赏了刚才的歌舞,觉得朝廷现在祭祀时沿用隋时的燕乐,很不像话。有必要让吕才等考定音律,重定大唐雅乐和大唐宴乐。 进入太极殿,李世民首先看到躺椅上放着午前取过的奏本,他走过去看了一眼,见封皮上写着常何的名字,又见该折较厚,显然内容较多,心道:“好一个常何,多时不奏,一下子奏上来这么多。”.. 李世民翻开条陈,见其第一条写道:“京城中一直由人昼夜传呼,以戒行者,此乃旧制。其声凄厉,不如隔街置鼓,公私便焉。”李世民点点头,觉得置鼓传呼,既省人力,又统一了标准,此计可行。 又看第二条:“前者瀛洲刺史卢祖尚不愿为交州都督,陛下忿而斩之。臣以为卢祖尚失人臣之义,然不至于死,请陛下复其官荫。”李世民阅罢大惊,心中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原来交州都督因罪得免,李世民见瀛洲刺史卢祖尚才兼文武,廉平公直,遂征其入朝谕之曰:“交趾久不得入,须卿镇抚,朕欲授你为交州都督,克日赴任。”卢祖尚当时满口答应,然出门后又后悔,上表以旧病为托不愿意赴任。李世民闻讯当堂大怒,骂道:“匹夫既已然诺,奈何悔之。”他召卢祖尚来太极殿,孰料那卢祖尚顽固得很,坚决不同意任交州都督。李世民又复大怒,斥道:“我使人不得,何以为政!”喝令将之斩讫报来。可怜那卢祖尚忠心为官多年,却落个如此下场。 李世民又向后看了一眼,只见折内共有二十余条。这使他大起其疑:常何武人出身,平素上疏极少,缘何今日条目极多,又语句流畅,见识精辟呢?想到这里,他令人去传常何。 常何此时正在府中,来传他的太监说明了旨意之后,他愣了半天,想不透皇上在这不早不晚之时有什么重要事情。他与传事太监比较相熟,遂问了几句,待他听说皇上正看自己的条陈的时候,一拍大腿说道:“坏了,果然是条陈惹事了。”他转对太监道:“陈公公,容等我片刻。”然后对外大声喊道:“马周呢?快让马周来见我。” 马周慌不迭地跑进门来,常何劈面骂道:“你这个该死的马周,我当时让你选择数条奏上即可,你一下子给弄了二十余条。瞧瞧,皇上如今怪罪下来,这如何是好?” 马周当了常何的门客,得知李世民命文武百官陈时政之利害。遂留心时事,并让常何多谈近期朝中之事。半月下来,马周列了四十余条让常何上奏。常何见条目这么多,虽惊叹马周之能,却不想一下子说这么多,遂让马周择其中数条上奏。马周下去后挑选了其中的二十余条,劝说道:“常将军,所谓时政之利害,皆有时效限制,这里所拟条目,对朝廷皆有帮助,若删之太可惜。”常何勉强将条陈递了上去。 马周冷静地问清了究竟,宽慰常何道:“常将军不可忧心,我听说朝中大臣如魏征、戴胄之流,谏诤言语锋芒犀利,皇上犹乐于接受,可见当今皇上实为开明君主,他召将军前去,许是想问清个中究竟,你但去不妨。” 常何道:“条陈都是你代写的,皇上几句话问下来,我岂非就要当场露馅?” “不妨,条目中以军事内容为多,皆是将军熟悉的事情,相信将军定能对答。” 常何心里揣着数只小兔子,七上八下入了太极殿。李世民此时已看完所有的条目,正是龙心大悦的时候,看见常何进来,先说了一句:“好一个常何,数日不见,朕要对你刮目相看呢。” 常何听到这句话,心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因为李世民的语气中没有责怪的意思。他趋前行礼道:“臣常何奉旨觐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罢了,你坐下吧。说说你缘何进步神速?” “臣听了皇上之训诫,近日多随虞先生等人读书,虽不免生吞活剥,这个……这个……毕竟还是长了些见识。” “哈哈,虞先生肯教你读书,确实是你的福分。只不过虞先生学富五车,他能耐烦你吗?” “耐烦,耐烦,虞先生为人好哇。陛下,虞先生学识既好,人又谦虚,臣又不耻下问,嗯,陛下没听过虞先生夸臣吗?” 李世民忍俊不禁,笑道:“不耻下问?我看你是恬不知耻。你到了虞先生面前,能用不耻下问这个词儿吗?” 常何张大着嘴巴,方悟自己用错了成语。 李世民拿起常何的条陈,说道:“朕看完了你的条目,其中大部分与军事有联系,想你日常留心,善于细究,委实可嘉。只是其他与军事无关的条目,你是如何得之的呢?像朕杀了卢祖尚,你认为他罪不至死。若此事让你来处理,你该如何做呢?” 常何那日听完马周读罢条目,当时就一知半解,过了这许多日子,基本上将其中内容忘得一干二净。李世民现在提起卢祖尚,他已经忘记自己条陈中是如何写的,急忙说道:“卢祖尚罪不至死,其实应该将他流放。皇上的话是金口玉言,他怎么能够说不听就不听呢?将之流放边荒,也算对其他臣子有一个警诫。” 李世民一开始就疑心此条陈非常何所写,听了常何这段前言不搭后语的答话,彻底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啪”地将条陈摔在案上,厉声道:“常何,你知罪吗?” 常何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答错了,见李世民颜色严厉,心中害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臣知罪,臣知罪,臣之见识忤逆了皇上,请皇上治罪。” “哼,你自称跟着虞先生读书,瞧你说话的口吻,与没读书时又有什么两样?这条陈语句凝练,词法清晰,见识精辟,谅你再读三年书也写不出来。你到底请何人所写,老实说出来,否则就治你欺君之罪。” 常何心里骂道:该死的马周,到底还是给惹出事儿来了。他叩头道:“陛下让文武百官直言时政得失,臣不通文墨,又不想违抗皇上之旨,就找了一些通文墨的门客帮臣。陛下,臣老实交代,此条陈其实是臣的门客马周代写。” 李世民见常何吓得不轻,想起玄武门之变时,他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惜其不通文墨,让其写条陈确实勉为其难。其请人代笔,能触理政之得失,委实也是忠君之心。何况他歪打正着,竟然能访到马周这样的人物。想到这里,李世民放低了声音,温言道:“常卿,起来吧。朕念你奉旨办事,恕你无罪。” 常何小心地爬起来,颤声道:“陛下,臣真的无罪了吗?” “嗯,你说说这马周的来历。” 李世民细想这条陈的内容及文笔,愈觉这马周为一非凡之人。其偏居于一隅,能够很快体察朝廷的大政方针,并能依具体事例精辟阐述,且有魏征等人的谏诤精神。他听了常何的简略介绍,又觉得此人出身草莽,屡处逆境,定有一股砥砺之气。他不待常何说完,即打断他的话头,说道:“常卿,你速去将此人带来见朕。” 常何走后,李世民在殿内走来走去,心急如焚欲见马周。他扭头对一名太监道:“马周布衣之身,其入宫时定会遭到阻挠。你去,持朕的金箭前去宣他。” 这名太监刚走不久,李世民又唤来一名太监道:“马周布衣之身,定无马乘。你去,牵御马一匹赐予他。” 常何出宫后快马奔回府中,进了门就大喊道:“马周快来见我。”一转眼见管家及马周一帮人正在左侧。 马周快步过来,问道:“常将军叫我,有何事吩咐?” “去,老何,赶快牵一匹马出来让马周乘上,随我去见皇上。”话音刚落,就见一名太监手持金箭,拉长声音叫道:“皇上有旨,宣马周觐见。” 马周见此阵势,一时愣在原地。管家已令人牵来一匹马,伸手推了他一下,说道:“还不上马?皇上宣你是天大的喜事,赶快进宫谢恩吧。” 马周如梦方醒,急忙翻身上马,随常何出了常府。行到半路,就见送马的和另一路太监相继来催,让常何大为感叹,他回首对马周道:“我随皇上多年,从未见皇上有如此着急的时候。要知皇上素来沉稳练达,你到底有什么地方出众,惹得皇上非见你不可?” 马周一颗心“怦怦”乱跳,他努力摄拢心神,然心思依旧惴惴。有一点他很明白,就是皇上看了自己所代写的条陈,一定很满意。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三番派人来催。若是以文章获罪,定是派人持索来拿,会是另外一番嘴脸了。 李世民等候了这么长时间,其心思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他又拿起那份条陈细看了一遍,愈发感到这位马周确实为一能才。想不到常何如此粗鲁之人,竟然能访来能干的门客。可见天下之大,许多 80fd." >能才隐于草莽之中,惜无人发现。 李世民听说常何带领马周已到殿门前等候,遂转到案后坐下,然后让宣他们进来。 看到马周匍匐在地,口称草民,李世民笑道:“平身吧。天下的草民若都像你这般,朕也不用费心挑选良才了。” 马周不敢起来,斜眼看常何的表示,常何道:“皇上已经有旨,还不赶快起来说话。”如此,马周方缓缓起身,静听李世民问询。 李世民扬起那份条陈,问道:“马周,这份条陈是你代写的?” 马周又看了一眼常何,见其无表示,急忙答道:“禀陛下,此条陈确实是草民代主人撰写。” “朕问你,那卢祖尚抗旨不遵,已被斩杀,你竟然敢说其罪不至死,难道不怕朕治你罪吗?” 马周此时心里一点都不慌乱,知道皇上要考究自己,遂朗声答道:“草民以为这卢祖尚以往官声不错,其不愿赴任自有他的道理。皇上应直斥其失,以理服人,奈何皇上以颜面为重,忿而杀之,其实违背法之精神。卢祖尚死后,朝野颇有微言,足证草民之识。为挽失处,请皇上复其官荫,以补其子孙。” 常何听言后大惊,这个不知死活的马周竟然敢在皇上面前口出狂言,他为何有如此大的胆子?李世民却不这样以为,他见马周口齿伶俐,语音抑扬顿挫,心里很是舒畅,暗暗赞道:真是魏征第二。 马周接着言道:“草民所以敢犯颜言政,在于曾闻古者圣主业有诤臣七人,若言而不用,诤臣则相继以死。陛下开圣虑,纳忠言,遂使魏征等大人与皇上犹同鱼水。陛下,不知草民这样以为是对是错?” 李世民一愣,心想,此人话锋甚健,竟然反问了起来,遂说道:“朕如何处置卢祖尚后事,你一问常何自知。” 常何道:“皇上心怀仁慈,已经让人拟旨复其官荫。” 李世民又翻了一下条陈,问道:“马周,朕见条目中对授任外官颇有微言,你为何如此以为?” “草民在主人处检索皇上即位以来的诏书,见贞观元年时皇上整饬吏部从严考课外官,其中旨意为‘朕居深宫之中,视听不能及远,所委者唯都督、刺史,此辈实治乱所系,尤须得人。’草民以为,皇上这些年励精图治,查身边侍臣之长处委以重任,可谓各得其所。然对外官授任,毕竟鞭长莫及,虽有其心,不能一一考课。譬如以军功授人为刺史等,即为一大诟病。有军功之人,其文墨相对较浅,则其虽处官位,不能借鉴圣贤之意理政,难免疏失很多。草民以为,自今而始,须择文官且有经验者为一方刺史,有军功者可付以爵位享其禄,不得为理政之官。” 李世民微微笑道:“你的话也有些太绝对,像程咬金为康州刺史数年,官声不错,这又如何解释?” “程将军之举为特例。须知术业有专攻,对大多数人而言,让其超越固有知识从事新的职位,委实不容易。像尉迟将军也曾为襄州刺史,结果未必如人意。” 李世民转向常何道:“马周来京不久,能知朝中许多事情,定是你的功劳了?” 常何答道:“马周言说欲知理政之得失,须知朝廷这些年所发诏令之内容,更让臣多说朝中之事。臣为使上疏言事准确,只好不厌其烦,一一为他说知。” “欲寻其理,须知之详。马周能从你那里得知一些讯息,既而举一反三,书成这二十余条目,也算不容易了。马周,你说得对。像委派刺史之事,朕确实想到此节,然不能一一甄别,难免良莠不齐。陈君宾为邓州刺史,除了整治好本州事务,又惠及他州,这样的良吏毕竟太少。得一人使一州兴旺,失一人使辖下百姓遭殃,朕今后将努力使此事儿落实。” 常何察言观色,见李世民眉飞色舞,目视马周时的眼光中满是笑意。那马周此时已改初入宫时的惶惶之状,与李世民对答时语句流畅,并且滔滔不绝,其中的有些意思,让常何听得一知半解。李世民与马周一开始就二十余条目逐一问答,渐渐说开了话题,最后又谈到选才任贤的事儿。 李世民叹道:“选才任能,此话说着容易,其实是最难办的事儿。朕即位以来,除了想抚民以静,劝课农桑以外,使各职位得人耗费了朕的许多精力。朕没有三头六臂,唯想多得人力予以襄助。” “陛下求贤若渴,像草民这样身处草莽之人,也能入金殿面圣,则天下贤才毕集,唯时而已。天下之士不患贫富一时,最重朝廷以才取士,唯才是举。昔周公吐哺,今陛下大有古风。草民以为,天下归心之期已在今日。” 李世民心情更喜,目视马周道:“你很好嘛!今后你在朕面前,不要张口闭口称为草民。” 马周听了这话没有反应,常何却听出了李世民的弦外之音,遂轻声对马周道:“别发愣,还不赶快向皇上谢恩!”李世民不让马周再自称“草民”,自是要为他授任朝中官职。 马周绝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获得了李世民的信任,而且要对自己授以官职,遂跪伏道:“草民马周敬谢皇上大恩。” 李世民道:“你文翰不错,可先为门下省主事。常何,你下去后先领他到吏部补叙出身,再领官诰即到门下省办事。” 门下省主事为从八品下,唐制职官品秩共分为三十等,从八品下列二十六等。马周因为代常何撰写一条陈,又与李世民面谈一番,竟然引起李世民龙心大悦,并且立刻超秩授任,实为罕见。 马周顿首道:“皇上惠泽如此大恩,臣定当肝脑涂地,竭尽所能。” 李世民让他起来,然后说道:“你因朕之一言而为官,在我朝尚无先例。朕身边有魏征、王珪、戴胄等人,他们每日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纠朕之错。朕此次授任于你与规制不合,他们定来谏诤。朕想好了,朕定当耐心说服他们。然此事到底是对是错,关键还在于你。你若果然如朕所望,成为一名良吏,就为朕挣了脸面。” 马周见李世民如今贵为皇帝,其每行一事说一言皆要瞻前顾后,以公理、律令为法度要求自身,又躬身道:“臣原为一介草民,不料能够一举成为官身。盛世之时唯才是举,足见清明政治之风,臣生此世,实为幸甚。” 李世民转向常何道:“你不通文墨,却能访得如马周此类人物足见你还是很有眼光的,你说,想让朕赏你什么?” 常何没有想到竟然是这种结果,正在一边发愣,听李世民说要赏自己,急忙答道:“臣以军中小卒之身,被皇上擢拔至今重位,心中常常惴惴不安,如何敢再要赏赐?马周得皇上赏识,那是皇恩浩荡,有才者定能脱颖而出所致。臣不敢要赏。” 李世民立起身来,为自己发现马周之才欢喜不已,他见常何不愿要赏,更加高兴,说道:“会武之人性格大多跋扈,常何,你能始终谦虚,深合吾意。像尉迟敬德随朕征战之时,其披坚执锐能征善战,真是一员虎将。不料他如今到了太平之世,整日念着往日的功劳,不思进取,竟然像整个换了一个人儿。常何,你不可学他。你不要赏,那是你时刻记住自己的职责。然你访得此人,朕又不能不赏你。这样吧,朕赐锦帛三百缎与你。” 常何见李世民坚意要赏,只好谢恩。 数日后,马周被授为门下省主事的消息传了出去,百官闻之,神情各异。以房玄龄、杜如晦为代表的大多数官员,以为皇上不拘一格选擢人才,实为美谈。虞世南得知马周就是那位答题之人,向李世民贺道:“臣初见此人答题,即以为非常之人,其被皇上慧眼识中,可见美玉散在草丛中虽掩一时,然终究要发光的。”魏征、王珪、戴胄等人比较持重,以各种理由找马周谋面一回,细谈之下觉得此人并非虚名,遂赞成此举,未向李世民提异议。百宫中也有反对之人,像萧瑀就以为马周无凭无据,以门客之身一下子跃登龙门,实为天方夜谭。他试着找李世民说起此事,被李世民回道:“马周到底如何,且留待时日观察。若其庸庸无为,再罢其职亦不为迟。”他只好闭口不提。韦挺听说常何的门客竟然做了门下省的官员,心中登时大怒,遂上疏反对。李世民在其疏上批之道:“朕求才若渴,仅试此一人就不成吗?”韦挺也不敢再做声,事情就这样被压了下去。 突利被颉利打败之后,惶惶然带领家人逃到长安,李世民封其为北平郡王,授为右卫大将军,另拨安邑坊之西南角以为居住。李世民为了其不寂寞,常常派史大柰等人与其喝酒聊天。 到了八月十五这日,突利一早就接旨,让他晚间到曲江池之芙蓉园陪李世民赏月。突利接旨后大为感动,要知突厥习俗中没有八月十五赏月一说,李世民今晚邀请自己陪其赏月,可见其恩遇殊重。 天刚擦黑,史大柰来约突利一同前往芙蓉园。路上,突利问起了八月十五赏月的来历,史大柰向他细细解释:“秋天在酷暑与寒冬之中,八月在秋季之中,而十五又在八月之中,正是寒暑最为适中的日子,秋高夜澄,是赏月的最好时光。中土这里四季分明,不像塞北之地早入寒冬,因有中秋赏月之说。此夜又是月儿最圆的时候,中土之人往往由月圆引申出团聚之意,家人一般都在此时聚在一起。” “我们今夜与皇上一起赏月,他将我们视为家人了?” “皇上也许正有此意。想你刚来京城不久,皇上怕你寂寞,就在一起聚聚。” “唉,想我当初与皇上盟为兄弟,到了最后果真还要来投奔。我以败军之身,来到长安不仅未受歧视,反而被奉为上宾。史将军,我这些日子心里实在感激,今晚定当面向皇上致谢。” “突利将军,看来你对皇上了解不深。陛下他实为少有的心襟开阔之人,大柰跟随他多年,深知在其内心深处没有华夷之界限,视四方之士如同中土之人。这一点,你可以慢慢体会。” 两人跨马慢慢行走,不觉就到了芙蓉园。该园位于曲江池之南侧,近水处植满了荷花,经历了秋风的洗礼,荷花已经凋残,唯荷叶依旧葱绿一片。园内遍植菊花,就见那各色菊花开得正浓,置身其中,可以感受到飘来的阵阵花香。有人戏称,每到秋末,这里应该改名为“菊花园”,方才名副其实。 一名太监引着他们向内行去,在花径中拐了几个弯就到园中的一个八角亭里。就见几个人立起迎候他们,借着亭角所挂的气死风灯光芒,他们认清这几人是房玄龄、杜如晦和李靖。 突利虽来京城不久,也学会了中土的客套之语,拱手道:“突利姗姗来迟,望各位大人恕罪。” 房玄龄道:“你有何罪?我们对道儿较熟,才早来几步。” 突利问道:“皇上还没来吗?” 众人齐齐将眼光射向东西的夹道出口,房玄龄道:“算着时辰,皇上也快到了。” 原来此园有夹道和北面的宫城相通,皇帝及宫中之人来曲江游玩,不用穿长安城而过,从此夹道过来即可。 过了片刻,就见夹道出口处现出了几只红灯笼,既而就见李世民乘坐肩舆出现。亭内数人急忙出亭跪伏于道旁,迎候李世民。 李世民到了园中,即让抬舆之人停止,示意自己要下地行走。他分花拂枝向亭子走来,看到众人跪伏道旁迎候,急声说道:“快起来,快起来,我们来此赏月,还闹这些虚礼干吗?突利兄弟,你第一次来芙蓉园,这里的风景不错吧?” 芙蓉园为皇家园林,没有皇帝的特旨,寻常人是不许入内的。 突利说道:“今晚月圆之时,陛下本应在皇宫欢庆,却与臣等同乐。臣心存感激。” 李世民招呼众人入亭坐下。亭中的案上摆有葡萄、柑橘、绿李、荔枝等水果,其中的柑橘及荔枝需从南方辗转运来,除了宫廷拥有,外面极为罕见。李世民让突利先食荔枝,说道:“突利兄弟,你以前绝难食到此等果品,与虎肉相较,当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李世民提起虎肉,突利和房玄龄、杜如晦皆想起第一次相见的情景。那次他们因争虎相识,此后恩恩怨怨,波折甚多,不想今日却在长安相对赏月。突利想起远在北方的故旧属下,心里又生出一分黯然。他听李世民仍呼自己为兄弟,分辩道:“陛下,臣以前糊里糊涂不知高低与皇上盟为兄弟,如今已做了大唐之臣,‘兄弟’二字,那是不可再提了。” 李世民正色道:“我们以前习惯的称呼,岂能因为我做了皇帝而变?突利兄弟,像眼前数人,你知道我至今怎么称呼他们吗?” 突利在数人那里得到求证之后,不禁大为感动,叹道:“多少君主唯以权威压人,总怕臣子对自己失了恭敬。像陛下这样待臣下诚恳,甚至称呼也不改当初,太少了。” “父皇与我得了大唐天下,若凭己力,断不能为。像他们四人随我多年,我视之非为臣下,乃为兄弟。突利兄弟,若为君者在称呼上就斤斤计较,说明其心中定是战战兢兢,总怕别人蔑视自己——这样的人连自信之心都没有,遑论治理天下。” 突利心里赞同,遥望北方,感叹道:“是啊,想起先祖成就突厥汗国,那时何等强盛。到了颉利手里,其任性简单,猜疑重重,将汗国折腾得分崩离析。陛下,看来国家兴旺唯靠人力,且以君主最为重要。” “不错,国家兴旺唯靠人力,然需要君臣同心。想你对汗国,向来倾心倾力,那颉利却不知好歹,使你流离至此,委实可叹。” 突利眼望李世民,殷切说道:“陛下,臣见今年大熟,国内兵强马壮,何不发兵去讨颉利?臣这样想,并非想报与颉利之间的私仇。要知汗国子民现在内受颉利压榨,外受异族欺凌,日日处于苦难之中。若陛下能擒颉利,使汗国境安,实为万幸之事。陛下若果真起兵征讨,臣乞为先锋。说起对当地的地理风土的熟悉程度,臣还有一己之长。” 李世民沉吟道:“此事要从长计议。突利兄弟,那时我与颉利在渭水便桥盟约,你也在侧,我岂能毁约而战?” “陛下,那盟约岂能当真?颉利多少次毁约来攻,他什么时候又想起信守盟约了?” 李靖向来沉默寡言,话语不多,往往关键之时才说话,他见突利言辞甚疾,遂插话道:“突利将军,今夜我们以赏月为主,至于军事之事,我们明日再谈如何?” 李世民道:“对呀,我们今晚来此赏月,不要再说别的话题。可惜,今晚未将那些学士召来,像玄龄、如晦也不善此道,否则赏月联诗,就别有一番滋味。” 众人抬头向天,就见朗朗圆月,其清冷的月辉,洒向世间的各个角落。 房玄龄说道:“陛下,臣不善作诗,然近日读到一首赏月诗,堪称佳作。臣想吟诵一回,以为鉴赏如何?” 李世民颔首同意。 房玄龄吟道:“夜月家家望,亭亭爱此楼。纤方溪上断,疏柳影中秋。渐映千峰出,遥分万派流。关山谁复见,应独起边愁。” 李世民听完赞道:“不错。‘夜月家家望’,可见赏月风气之盛:只是句尾又起愁意,不免太滥。” 突利和史大柰不懂诗词,只好听他们在那里谈论。 月上中天时,一名太监捧上一盒“中秋玩月羹”供大家进食。大家眼望明月,食此美羹,尽欢方罢。 第二日,李世民来到政事堂,看到众人正在那里议事,他对杜如晦道:“如晦,速派人传李靖过来,朕有事与你们相商。” 须臾,李靖匆匆赶来。 李世民眼望众人,说道:“朕昨晚与突利共同赏月,因触动颉利之事。朕后来又想了许久,觉得该是解决颉利的时候了。唯有一点,天下刚刚大熟,朕即兴兵,会不会惹来天下议论?” 李世民动了进攻东突厥的心思,今天叫来群臣议论一番,事先想到其中定有人反对。像萧瑀定会持有盟约在先不可撕破的陈腐理由,而魏征、王珪则以不能扰民的理由反对。没料想,他此言一出,群臣先是静默片刻,继而皆点头赞同,意见空前一致。 房玄龄说道:“东突厥历来侵扰我境,其先后联络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刘黑闼、梁师都与我为敌,更领重兵深入内地,实为国之最大祸源所在。其一日不除,即为心腹之患。陛下现在欲出征讨伐,臣以为正是时机。凡出师分为义师与不义之师两种,像隋炀帝数征高丽,劳而无功,即为不义之师;东突厥侵我在先,此去讨伐,顺乎民意,即为义师。” 李世民转问萧瑀道:“萧公,你以为呢?” 萧瑀慨然说道:“东突厥欺凌我朝多年,已经拿走了许多金珠宝贝,为太上皇之最大心病。陛下欲行征讨之事,肯定符合太上皇心意,老臣由衷赞成。” 魏征接话道:“陛下想抚民以静,然面临东突厥威胁,始终不能尽全力。若拔掉这颗钉子,从此北境无事,即可奠定国泰民安之基石。” 李世民见群臣对征讨东突厥如此一致赞成,心想这就是所谓的众望所归了。见李靖在一旁默不作声,即问道:“药师兄,你默默不言,有什么想法吗?” 李靖道:“臣在想此次战事须速战速决方才有效。不错,现在国力增强,人健马壮,然战事延长太久,终归要耗费太多钱粮。如此,非天下之福。” 李世民哈哈一笑,说道:“药师兄已经开始具体筹划战事的细节了。其实东突厥貌似强大,其腹中已空,与我国势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前些日子,张公谨曾上一书言称东突厥可取之状,甚是有理。朕因见不是时机,嘱如晦暂压了下来。如晦,你将公谨之言择要给大家讲一讲。” 杜如晦取出张公谨的上表,说道:“公谨以为现在取东突厥有六条理由:第一条,颉利现在纵欲逞暴,诛杀忠良之臣,昵近奸佞小人,已经失尽民心,指挥不灵;第二条,薛延陀、回纥等部落纷纷叛其自立;第三条,突利、郁射设、欲谷设等重要势力皆与颉利反目成仇,其势力大减;第四条,塞北近年迭遇旱灾,粮草本来就少,今年霜早,其糇粮基本全绝;第五条,颉利与本族相疏离,族人怨其亲异族,胡人性格善于反复,若大军一临,其必生内变;第六条,中土之人散居突厥各处,他们往往啸聚一处,占据山险,若听说我军出塞,他们定然起而响应。” 杜如晦讲完,李世民赞道:“想不到公谨武人出身,却能默察时势,汇成条理。可见人若留心,则事事皆成文章。”张公谨原随王世充,洛阳城破后随李世民入了长安,为天策府的幕僚,后来在玄武门之变中立有大功。李世民夺得权位,将其派为外任。 李靖说道:“公谨所提六条,确实切中要害。看来昨晚突利所言委实不错,若不是颉利在那里自作孽,毁其基业,想拿下他还要大费周折呢。陛下,臣以为现在去讨颉利正是时机,臣愿提兵前去,一举荡平。” 看到李靖主动请战,李世民大为高兴。其内心中,曾经晃过自己亲征的念头,然想自己即位不久,若离京出塞,终为不妥。讨伐东突厥的战事极为重要,放眼天下,提兵督师者除了自己之外,他最属意李靖。 李世民问道:“药师兄,朕若派你为帅,你将以何策攻之?” 李靖胸有成竹,朗声答道:“颉利虽自毁长城,然毕竟东突厥兴势已久,不可轻视。臣若为帅去攻,须备好粮草,并在北境沿线驻扎重兵,防止颉利乘乱逃入我境。第一步,稳固边防,保证国内不受其害为要。” 陈叔达赞道:“李尚书此举大有深意,要知突厥骑兵马快犀利,若其撕开边防冲入>?内地,百姓定要深受其害。” 李靖点点头,继续说道:“臣的第二步,就是以我朝之马对突厥之马。陛下,臣六月间曾到陇右马场看了一回,人言突厥骑兵厉害,殊不知我朝的马儿经张万岁经营,已经不输于突厥之马。臣想这次要硬碰硬,定扬我军之马威。” “好,药师兄,你不用再说了。此次北征,由你主之。朕授你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张公谨为副,克日讨之。” 君臣又在那里细细讨论了半天,为保万全,李世民又诏并州都督李世为通汉道行军总管,李大亮为副总管,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薛万彻为畅武道行军总管,他们合众十五万,皆受李靖节制,分道出击东突厥。 时辰近午时,众人散出门外。李世民又想起一事,交代李靖道:“药师兄,那突利要求为出征先锋,让其去攻同族之人终为不妥。然他深明突厥之地理人情,你将他带在身边,应该对你有所帮助。” “臣明白。” 第十二回 报皇恩如晦劳心 出奇兵李靖发威 李世民定下进攻东突厥的方略,杜如晦和李靖即进入角色。午时过后,两人约好共同商议此次战事细节。李靖来到尚书省左偏堂,就见杜如晦已经伏在案上观看漠北山川图。 李靖过去一看,只见此图之纸已经发黄,上面标满东突厥山川形势及各部落驻地。其字迹颜色深浅不一,显非数日而就。李靖纳闷道:“杜仆射,兵部亦绘有漠北山川图,然没有这张详细,请问从何而来?” 杜如晦抬头道:“我以前从皇上征战,负责搜集整理山川图。自武德七年开始,我感觉与东突厥一战势不能免,因制下此图。其间部落驻地变动颇大,就在图上添添减..减,成了这副模样。” 李靖点点头,并未出言称赞。心想房、杜两人成为李世民的股肱之臣并非偶然,两人忠心耿耿且事事留心,有些事儿甚至想在李世民之前。他们三人自拧成一团之后,经.99lib?历了无数征战以及玄武门之变,十余年来,已成为谋略及决策的中心。 杜如晦示意李靖坐下,自己依旧站在图前,侧头说道:“李尚书,我刚才仔细琢磨了。此次战役,事关重大,种种环节都要妥善为之。今日晚间以前,皇上授任各总管的密诏皆要发出去,十日内,他们将提督各自将士到达指定位置。你也要在十日内到达前线,节制他们。我这里将源源不断为你转运粮草,并准备后续之兵供你调度。总而言之,此是皇上即位之后的第一场大仗,你要取得完胜,以振国威。” 李靖与杜如晦并排站在图前,指点道:“皇上此次虽不亲征,实际已经为我们排好了阵势。杜仆射,你看,皇上让薛万彻以灵州为基地,让柴绍以金河为基地,其一左一右既拱守后方,又增援前方,可谓用心良苦。我与张公谨从马邑出击,李世与李大亮从云中出击,也形成一左一右两股劲兵,互相呼应杀入突厥内地。我有信心,定然不负皇上期望,争取早日拿下颉利。” “李尚书既领悟了皇上的心思,前方之事,我们不用多说。我将后方之事妥善安排,不让你在前方作难。你马上要走,还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办?” 李靖摇摇头,说道:“有杜仆射在京城调度,我大可放心在前方专心打仗。我临去前线之前,要到陇右马场走一趟。听说张万岁在那里养了不少好马,然他仅将二三流马放入军中,要将好马留下配种,很是吝啬。此次与颉利对阵,马之优势攸关战局,我要让张万岁拿出家底来。” “好,我要专写一函给张万岁,让他以大局为重,听你吩咐。” “那马贼大字不识一个,能看懂什么?不妨,只要我亲自前去,谅他不会为难于我。” 杜如晦拱手道:“如此,马匹之事由你与张万岁交涉,相信他能以大局为重。李尚书,你前去主持这场大仗,我有一字相送。” “什么字?” “快。” 李靖明白了杜如晦的意思,其中有两层含义:一层是颉利正在困窘之时,采取快速的战法,定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二层是国内生机刚刚恢复,若被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拖入泥潭,显非李世民之愿。李靖重重地点点头,说道:“新朝气象也是我最珍惜的,请杜仆射放心,我努力打好此仗。我此次去找张万岁求马,也正有此意。” 杜如晦将李靖送出门外,又拱手道:“祝李尚书马到成功,擒虏而归,如晦在京,日日翘盼佳音。” 李靖拱手相谢。 杜如晦折回堂中,派人招户部尚书及兵部侍郎来此议事。他对李靖到阵前主持军事一点都不操心,唯一放心不下的,即是为前方筹措粮草。要知一场战事能持续多久,非人力所能左右,为前方提供足够的粮草,实为胜利的基础。然贞观元年之后,迭遭荒年,李世民一再下令开仓赈济灾民,像京师之太仓以及洛、相、幽、徐、齐、并等州的常平仓内,存粮已经不多,以此来支应前方粮草,实有捉襟见肘之感。另转运粮草至前方亦为一难事,李世民不准滥征民力,战事所需劳役不能摊派到百姓头上。 刘政会现在任户部尚书,侯君集以左右将军兼任兵部侍郎,两人一前一后来见杜如晦。 刘政会作为李渊太原起兵的勋臣,平时勤勉办事,谨守本分,没有裴寂那样跋扈。他听说要为前方筹措粮草,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说道:“杜仆射,你最知道现在的家底。各个仓库空空如也,让我如何筹措呢?” 杜如晦道:“我知道。若仓内粮草充足,我也不会专程请你来商议。这几年为赈济灾民,粮食出仓不少。不过今年的收成不错,各州按例收取的租赋都解运来没有?” 刘政会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杜仆射有所不知,自从皇上下令让各州县设置义仓,那些地方官吏如获至宝,铆足了劲儿填满各地义仓,对朝廷征收的租赋并不上心,反而放在第二位。”原来李世民到邓州视察以后,看到陈君宾设置义仓的法儿不错,即诏令在全国推行。 杜如晦明白其中的弊端,说道:“刘公,我们今日就是要好好商量这件事儿。皇上让各州县设置义仓,是想让各州县开辟自救的路子,不能一味指望朝廷赈济。然他们先收义仓之粮,再征收租庸调,其先后秩序不对,可以说是本末倒置。皇上即位后不想滥征民力,则朝廷开支、出征打仗等唯靠租庸调一途。他们这样做,长此以往,朝廷即会成为空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要说服他们明白这个道理。” “说服?谈何容易啊。这些家伙明着不敢硬顶,往往会搞些阳奉阴违之事。若他们软抗不办,误了军机,不还是我的责任吗?” “不妨,我们正要借此次军机大事,让他们在期限以内解送粮草到指定位置。刘公,我即刻找皇上请旨,让朝廷颁布诏令督促各州完成今年征收任务。你再以户部名义,召关中诸州、并州及河北诸州刺史来京议事,让他们克日解送军粮。若一时收不上,可用义仓之粮。你先与他们谈吧,若仍然有人顶着不办,你告诉我,我亲自去解决。” 刘政会为难地说:“若让他们来京中议事,关中的也还罢了,像并州和河北诸州,路途太远,会不会误事儿?” “不妨,这场战事不是很快就结束的,依我估计,至少要用半年时间。像我的仓中之粮,应该能支用两月有余,他们能接续起来就成。” 侯君集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看到粮草的事儿已经定了下来,遂问道:“杜仆射,你唤我来,莫非让我带领兵士前往各州催粮吗?” 杜如晦摇头道:“皇上如今力求实现清明政治,若持刀威逼,那成何体统?朝廷与地方因利益不同,其看法也不同,这就需要说服他们,而不能靠武力。君集,我让你来,是想和你谈谈转运粮草之事。” “以往战事,转运粮草例由户部组织民力,非是兵部之职掌。李尚书已往前线,兵部的人员就那么几个,确实无能为力。” “皇上多次说过不许滥征民力,刚才我已与刘公说过,此次要全额征收租庸调,则不能将此次征役摊到百姓头上。如何转运粮草,此次要在府兵身上打主意。李尚书此次所将兵士,基本上以边防戍卒为主,并未从国内征调府兵。我想,一场战事到底能打多久,那是没有常数的,因此要为李尚书准备后续之兵。这后续之兵从何而来,那十二道府兵即为现成的力量。这些府兵战时为兵,无战为农,该是让他们动作的时候了。可拿出四道府兵,将他们动员起来,先作为转运粮草之用,若前方吃紧,再把他们投入战斗,你以为如何?” 侯君集也很干脆,爽快答道:“杜仆射的这个主意好,让他们转运粮草,一来不用民力,二来若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可以就近投入战斗。刘公,粮草的事儿由你来办,转运的事儿不劳你操心了。” 杜如晦点点头,说:“就是这话。我刚才向李尚书保证后方充足供应粮草,刘公,君集,如何具体实施,就有劳两位了。” 李靖回府后略作收拾,即带领亲随三人向陇西奔去。他挥动马鞭催马快行,心里头盘算最多的还是这场战事。 东突厥原来强盛之时,其势力横跨漠北、漠南,然自从薛延陀、回纥反叛独立后,其势力逐渐南移,地盘日益缩小,目前仅龟缩在漠南一隅。颉利与突利一战,更使东突厥雪上加霜,丢掉了对东方的契丹等部落的控制权。满打满算,颉利如今能够统辖的民众不超过五十万,其中能跨马打仗的兵士不超过十五万。李世民此次下定决心讨伐颉利,非常清楚颉利的处境,所以并未大范围地从全国调兵,仅使用北境所屯兵力十五万人。待唐军兵临东突厥境内的时候,定有摧枯拉朽的效果。李靖多年关注东突厥的形势,非常明白双方的态势,他所考虑的是如何实现杜如晦所说的“快”字。 到了第二日午时前,李靖到达飞云谷,谷内衰草低伏,寂静无声,他们很快就到了高墌城下,就见城墙、城楼焕然一新,显是张万岁刻意修缮了一回。城门紧紧关闭,守门兵士需验了行人的过所公文后方才放行。那名兵士看了李靖的过所公文,见上面写着“兵部尚书李靖”的字样,顿时大惊,一面开门放李靖进入,一面让人去急速通报张万岁。待李靖入城后行到半途,张万岁领着数人迎了过来。那张万岁依旧是爽朗的脾气,人未近前,响亮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果然是李尚书驾到。我还想是那些狗才假传信息呢。李尚书,你来了也不早点通报一声,弄得我有点措手不及。” 李靖下马拱手道:“张少卿,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你自然是求马了。”李靖内心里也很佩服这 4f4d." >位奇人,他与李世民渊源颇深,然他一心养马,少有其他心思,在马场一呆就是十余年,将唐朝的马政整治得规模越来越大。 张万岁对李靖也很尊敬,也急忙拱手还礼,答道:“李尚书以军机纵横天下,我这个老马贼能为李尚书效力,感觉脸上有光。李尚书,你想要什么马尽管拉走就是,我肯定不会吝啬。” “好哇,我就是想听见你这句话。走吧,领我到你的马场转一转。” “李尚书昨日出京,一路鞍马劳顿,今天不如先歇息一下,明日再看如何?” “不行。皇上有诏,让我到北境主持军事,不可耽搁太久,我明日就走。” “好吧。左右,牵我的马来,陪李尚书去马场观看一回。” 出了高墌城西门,即是一望无际的浅水原。只见那金黄的草原上,无数的战马在那里或奔跑,或静卧,或饮水,或吃草,冬日的阳光尽管不能驱散寒冷,毕竟也算灿烂,把马场照得如同画儿一般。 李靖目视张万岁道:“张少卿,我此来专寻能耐寒冷又迅捷优于突厥马的马儿,你不可藏着掖着,让我失望啊。” 张万岁微微一笑,说道:“李尚书,我知道有人在京城里说我的坏话。什么将一流之马不示于人呀,什么尽给军中一些劣马呀。哼,他们也忘了我张万岁是干什么的。皇上让我在这里养马,是为了打仗作准备,若战事来临,我还在这里推三阻四,那我还是人吗?李尚书,你说,想要多少匹好马?” 李靖伸出三个指头,说道:“三千匹。”张万岁慨然答应:“三千匹太少,我给你五千匹。我知道,与突厥一战势不能免,这些年我刻意用乌珠穆沁马和西极马交配,已经养下了近万匹好马。走,我领你去看看。” 张万岁一扬马鞭,催动坐骑向浅水原北首赶去。大约行有五里,就见一群大部分为枣红色的马儿在那里散养。李靖抵近一看,见这些马的身上依稀有“玉极骝”的特征,方悟张万岁所言非虚。 李靖点头赞道:“看模样不错,张少卿,你先让他们牵来一匹,容我先试一回。” 李靖骑上一匹枣红马,独自向北疾驰,绕了一个大圈,用时大半个时辰方回。他虽不养马,然也知马之优劣,试骑之后,感到此马可堪为用。他知道颉利所用马匹多为乌珠穆沁马,与这种杂交而成的马儿相比,其速度和敏捷程度都落在下乘。李靖回到张万岁面前一跃而下,开口说道:“张少卿,就要这群马了。念你养马不易,我此次仅要三千五百匹,省下一千五百匹予你。” 张万岁哈哈一笑:“李尚书如此替我着想,马贼在这里先谢过了。” 张万岁说话的时候,脸面正迎着阳光,其一笑脸上皱纹顿现,如核桃皮一般。李靖注意到他比以前苍老多了,想是他多年居于这苦寒之地,又多时在野外巡视马匹所致。李靖心里一颤,有心想让他回京城居住,又想此人天生爱马,若让他离开马群,也许苍老得更快。想到这里,李靖柔声说道:“张少卿,唐初马匹仅有数万,这些年经你调养,能上阵战马已有数十万,功劳可谓大焉。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你养马之时,也不能忘了育人啊。” “怎么讲?” “你总有走不动的那一天,若是不将满肚子的马经传授与人,而将之带入棺材里去,连皇上也不答应你。” “哈哈,李尚书,你要了我的马,还不忘我这个人,你放心,皇上早就想到了。你看,我身后这名年轻人叫韦盘提,原在幽州养马很是有名,被皇上调来辅佐我养马。” 李靖点点头:“这么说,你是后继有人了。” “正是。” 李靖心想李世民不愧为一世英主,连这等小事都能考虑到,何谈其他呢?他不想接着说这个话题,说道:“张少卿,我在此地不能多留,明日一早就要奔赴北境。这些马儿,就烦你派人随我一同赶到雁门。” 张万岁回视韦盘提道:“李尚书亲来挑马,可见非同寻常。你就挑选数十名得力之人,将这些马儿赶到阵前。若军中兵士不习惯此种马性,你可帮他们调教一番。” 韦盘提躬身答道:“下官省得。” 杜如晦在京中接连数日忙乱,晚上忙得太晚,就宿在尚书省。刘政会这日晚间来寻杜如晦,言说蒲州张刺史来京哀求,其称蒲州连年遭灾,没有积蓄,所以无法上缴今年租赋。 杜如晦问道:“刘公,你没有告诉他要以大局为重吗?” “说了,但他还是哀求不止。” 杜如晦沉吟了一下,说道:“那好,你把他带来。” 刘政会看着杜如晦那憔悴的面孔,心疼地说道:“如晦,我的年龄比你大,然看你的颜色枯槁,神情疲惫,精神还不如我呢。办事固然要尽心,也不能太拼命,你这样下去,那怎么得了。” 杜如晦无奈地摇摇头,感谢道:“谢谢刘公关心。我遇事若不将之办妥当,就难以成眠。唉,多年形成的毛病,一时也改不了,只好听其自然吧。” 刘政会也摇摇头,心想李世民到底用了什么法儿,让杜如晦、房玄龄等一班人如此卖力,竟然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不顾。 窗外夜色更浓,寒气渐渐透了进来,将砚上墨冻得凝固起来。杜如晦唤来差役,令其用热水重新磨墨。衙役端来热水,将之滴于砚中,一边磨墨一边问道:“杜大人晚上办事这么久,小人去生些火来如何?” 杜如晦立在案前翻看今日的文书,感觉到越来越重的寒气,跺了几下脚,说道:“不用,我再待一会儿即回府,不用生火。现在刚刚入冬,若衙内现在就开始生火,那要多少薪炭才能过冬?” “现在已经过了饭时,杜大人还饿着肚子,不如让小人先去寻来点热汤,一来可以取暖,二来可以垫垫饥。” 杜如晦摇手不许:“我马上就回,也不差这一时。” 说话间,刘政会带领张刺史走了进来。那张刺史见了杜如晦躬身行礼道:“杜大人在上,下官特来拜见。” 杜如晦眼光看也不看他,依旧注视着案上的文卷,沉默了片刻方才问道:“张刺史,据我所知,蒲州今年的收成不错。国家并未额外征收租赋,你为何拖欠至今呢?” “禀杜大人,蒲州今年确实丰收,然以前欠账太多,实在无力上缴。望杜大人为蒲州百姓着想,宽限些时日,来年再补上。” “你急巴巴地从蒲州跑到京城,就是想来讨这句话吗?” “下官不敢,只是想将实情报知。” 杜如晦抽出一卷文册,将之丢在张刺史的面前:“张刺史,这篇妙文你应该见过吧。” 张刺史定睛一看,认得是本州的上表,急忙说道:“这是本州去年的上表。” “嗯,看来你的记性不错。表中说道,蒲州得邓州之助,开始恢复农事,已初见效果,来年若风调雨顺,定使百姓家中有盈粮。今年秋收大熟,你那里应该不错。是不是?” “下官刚才说过,主要是以往欠账太多。” “我年初时陪皇上出巡,夜访风陵渡时见到不少蒲州百姓,他们当时说了你许多好话,足证此表所言非虚。你有多少旧账?贞观元年,贞观二年,皇上免了你们蒲州两年的租赋,朝廷还为你们送去许多赈灾之粮。要说旧账,仅有一笔,即是邓州所赊钱粮。然陈君宾亲口对我说过,这些钱粮可以逐年偿还。张刺史,如今国家有事,你一味拨拉自己的小算盘,置国家的租赋于不顾,还说了这么多虚妄的托词,这样应该吗?” 张刺史想不到杜如晦这么快就说清了自己的家底,不禁目瞪口呆。他这次见了吏部的征粮令,心想蒲州刚刚渡过了难关,正是缓口气的时候,实在不愿意上缴国家的租赋。因此来找吏部说项,以蒲州往年受灾太重为托词,想一时搪塞过去。不料刘政会如此认真,还将他拉到杜如晦面前受训。他支支吾吾半天,方才答道:“杜大人,天下诸州甚多,也不差了蒲州的这一点钱粮。容缓一些日子,下官定然全数缴清。” 杜如晦抬起头来,心中生出一分怒意,斥道:“张刺史,你为国家的吏员,缘何连这点事理都不明白?当初蒲州遭灾,陈君宾节衣缩食周济你们,他为何这样做?无非是胸中有国家大局。你现在将眼光仅仅盯在本州事务,这一分眼光,要比陈君宾差远了。” 刘政令插言道:“对呀,现在国家有事,杜仆射日理万机。你在这里喋喋不休,该是不该?” 突然,杜如晦脸现痛楚之色,用拳头顶住了腰部,很快,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刘政会见此情景,关切地问道:“如晦,你怎么了?”他跨前几步扶住杜如晦,又向张刺史吼道:“赶快搬过来一张椅子。” 杜如晦痛苦地斜倚在椅子里,眼光无神,哼哼了几声,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道:“刘公,不知为何胸下疼得厉害。” 刘政会叹了一声气,说道:“你恐怕还没有吃晚饭吧?唉,你这样没明没夜地辛劳,就是一个铁人,也承受不起啊。如晦,这里的事情由我来办,你赶快回府吧。” 杜如晦抬起头来,目视张刺史,一字一顿道:“张刺史,蒲州所欠钱粮务必于十日内缴清。你若再延迟不办,到了十日,我将奏明皇上罢你官职。” 张刺史眼见杜如晦如此竭尽心力为朝廷办事,自己因一己之私,来此喋喋不休,心里早已有愧了。他拱手答道:“下官今99lib.t>日得杜仆射和刘尚书一番教训,茅塞顿开。我今夜立刻返回,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将国家的租赋缴清。” 杜如晦点点头,不再说话。一名衙役上前搀起他,慢慢地步出户外。 李世民那日在太极殿内的一番疾言厉色,果然有了效果,群臣的上疏又多了起来。他召见群臣之余,多在东暖阁内批阅群臣的奏章。这日午时过后,他先是小憩了一阵,起床后步入东暖阁内,就见杜正伦正候在那里整理起居注。 杜正伦那日在朝堂之上举报封德彝,事后魏征找他说了一番道理。大意为处机要之职,须缄口为要。杜正伦明白其中含义,此后果然收敛行为,轻易不再张口。 李世民见他在旁边忙碌,向前行了几步,又复停下。他内心里也想知道起居注的内容,尤其对玄武门之变更想知道史官如何描写自己。可是前代规定,当朝皇帝不得翻看起居注,他只好咽了口唾沫,慢慢地走到自己的案前。 杜正伦正低头整理文卷,事先未觉察李世民入内,待他发现的时候,李世民已经走了过去。他见状急忙离案施礼,李世民令其平身。 李世民坐了下来,仰头说道:“杜卿,你这一段时间撰写起居注,有什么感悟呀?” “臣掌笔撰写起居注,常常战战兢兢,生怕一字一词有失,就误了皇上的本意。因此深感责任重大,不敢稍有懈怠。” “哈哈,你在那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朕一点都不知道,有什么可怕呢?要说可怕,莫过于朕。朝堂之上,魏征等人固然言辞激烈,毕竟说过就散,不存痕迹。朕所惮者,唯卿手中的那支笔。” “臣但知秉笔直书,不敢有差。” “对呀,就是这直笔才令朕害怕。朕每坐朝,不敢多言,怕言语有失被卿记录。必待有利于民的时候,朕才将话说出口。” 杜正伦明白李世民这样做,是想为后世留一个好名声。然皇帝如此慎于言,约束自己的行为,当能有利天下,遂感动道:“陛下这样做,堪称一代英主。陛下若有一言之失,并非仅对当世百姓不利,若载书中传之后世,则千载亏德。” 杜正伦能说出这般话,足见其有相当见识,李世民满意地说道:“嗯,不错,就是这话。朕今日高兴,为你这句话,赏你彩缎二百匹。你随侍朕身边,今后不仅要据实直书,也要说些中肯之言。” “谢陛下。” “你忙你的活儿,朕也要看些奏章。”李世民伸手拿起一道奏章,信手翻开观阅。心里想杜如晦推荐的岑文本,以及魏征推荐的杜正伦和侯君集,这一段时间在各自岗位上干得都有成色,该是为他们升职的时候了。 这道奏章由马周所奏,李世民眼光漫过马周的名字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喜。奏章写得甚是工整,只见其中写道:臣每读前史,见贤者忠孝事,未尝不废卷长想,思履其迹。可为者,唯忠义而已。是以徒步二千里,归于陛下。陛下不以臣愚,擢臣不次。窃自唯念无以论报,辄竭区区,唯陛下所择。 臣伏见大安宫在宫城左,墙宇门阙方紫极为卑小。东宫,皇太子居之,而在内;大安,至尊居之,反在外。太上皇虽志清俭,爱惜人力,陛下不敢违,而番夷朝见,四方观听,有不足焉。臣愿营雉堞门观,务从高显,以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矣。 臣伏读明昭,以七月幸九成宫。窃唯太上皇春秋高,陛下宜朝夕视膳。今所幸宫去京三百里而远,非能旦发暮至矣。万一太上皇有思感,欲即见陛下,何以逮之?今兹本为避暑行也,太上皇留热处,而陛下走凉处,温清之道,臣所未安。然诏书既下,业不中止,愿示还期,以开众惑。 臣伏见诏宗功臣悉就藩国,遂贻子孙,世守其政。窃唯陛下之意,诚爱之重之,欲其裔绪承守,与国无疆也。臣谓必如诏书者,陛下宜思所以安存之,富贵之,何必使世官也?且尧、舜之父,有朱、均之子。若令有不肖子袭封嗣职,兆庶被殃,国家蒙患。正欲绝之,则子文之治犹在也;正欲存之,则栾黡之恶已暴也。臣谓宜赋以茅土,畴以户邑,必有材行,随器而授。虽干翮非强,亦可以免累。汉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所以终全其世者,良得其术也。愿陛下深思其事,使得奉大恩,而子孙终其福禄也。 臣闻圣人之化天下,莫不以孝为本,故曰“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孔子亦言“吾不与祭如不祭”,是圣人之重祭祀也。自陛下践祚,宗庙之享,未尝亲事。窃唯圣情,以乘舆一出,所费无莪,故忍孝思,以便百姓。而一代史官,不书皇帝入庙,将何以贻厥孙谋,示来叶邪?臣知大孝诚不在俎豆之间,然圣人训人,必以己先之,示不忘本也。 马周在奏章中说了三件事,一是让李世民向李渊尽孝,建议加高大安宫门墙示尊敬之意,劝李世民不可远游避暑;二是对李世民封建宗室提出微言,认为可以让其享福禄而不能永授其官;三是对李世民数年不拜宗庙提出劝谏。 李世民读完,心里暗暗赞道:“简直又是一个魏征!其词义恳切,又不畏龙颜,可堪重任。”他一面令人去叫房玄龄、杜如晦、魏征、长孙无忌、温彦博、王珪来此议事,一面又将马周上表看了一遍。 既而众人相继入殿,李世民抬眼扫了一圈,见其中独缺长孙无忌,问道:“无忌呢?” 这时,一名太监匆匆而至,禀报道:“皇上,齐国公误带刀进了东上阁门,至殿前被监门校尉发现,校尉追上前来,认为齐国公带刀入宫犯了死罪,要将之监禁起来。他们正在那里争执不已。”唐制规定,任何人入宫不得携带兵器,违者将被处死。 李世民说道:“传朕旨意,先让无忌进来,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长孙无忌很快走了进来,受刚才事件的影响,他脸色阴沉,情绪还没稳定下来,向李世民行过礼后,说道:“这个该死的校尉,还想把我监禁起来,莫非我还能对皇上图谋不轨吗?” 李世民笑道:“你这也是无心之失,事情已经过去,不要再耿耿于怀了。” 魏征显然不赞同李世民的话,奏道:“陛下,入宫之人不得携带兵器,此为国家制度。监门校尉按律执行,并不为错。” 温彦博替长孙无忌辩护道:“这些守门宿卫的眼睛当时看往何处?见到有人身带兵器为何不当场收缴?这个监门校尉其实也应当依律斩之。” 李世民摇摇手,说道:“一件小事何必喋喋不休?我们最后再议!魏卿,你看看这个。”他将马周的上疏递给魏征。 魏征展开阅读,李世民对其他人说道:“这是马周的上疏,魏卿看完后,你们也逐个读一遍。朕召你们来,是想议一件事情:像马周这样的年轻才俊,如何为他们提供历练的机会,使之从政经验渐积渐富,最终能担大任。” 魏征飞快地读完全章,将之递给身边的房玄龄,赞道:“马周得皇上慧眼识之,其眼光见识及才具果然不同一般。一个出身于门客之人能在短时间内提出如此多的诤议,臣以为其可堪为任。” 李世民道:“若书上未署马周之名,朕定认为此是魏征所作。魏卿,观其见识及胆魄,其实与你一脉相承。” 众人传阅观看,皆点头赞叹,房玄龄说道:“人之秉性,虽是天成,然终归要经过诸多磨练方能分途,其入了正道,若无人识出,亦要明珠暗投自生自灭。马周有幸,得陛下简拔而出。然而其他人呢?陛下日理万机,不可能一一识出。” 王珪说道:“房仆射所言还是如何识人,皇上的意思是如何为他们提供磨练的机会。陛下,臣以为要将马周等人放在更重要的职位上,给其一定时间察其优劣。”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是这个意思。朕想好了,此次先将马周授为侍御史,将岑文本授为中书舍人,你们以为如何?” 侍御史为御史台的属官,品秩为从六品下。马周入官籍不久,一下子升到如此高位,委实罕见。中书舍人为中书省的属官,品秩为正五品以上。李世民前一段时间令中书省恢复“五花判事”之制,则对中书舍人的挑选甚严。岑文本能得此职位,实属不易。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李世民接着道:“按说授任此两人的官职,朕仅吩咐玄龄、如晦去办就成。所以大张旗鼓将你们召来,无非想让你们查访俊才,随时举荐。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人的寿命毕竟有限,要永固江山,能臣必须后继有人。我们今日这样做,一是为江山着想,二是为子孙后代办一些有益之事。” 李世民今年刚刚三十二岁,如此年轻就想着身后之事,让众人想法颇多。 李世民见杜如晦言语不多,又观其脸上颜色呈青灰色,不禁关切地问道:“如晦,朕听刘公说,前些日子你在衙中犯病,看你颜色如此难看,找太医瞧过没有?” 杜如晦这几日更加消瘦,颧骨已显棱角,听到李世民垂询自己,急忙答道:“谢陛下关心。臣这些日子睡眠不好,吃饭也失了胃口,可能是作息不规律的缘故。不妨,臣想慢慢恢复一段,就会好起来。” 李世民转头对一名太监道:“你去太医署,让那名王医监过来候着,待会儿随如晦回府里诊治。” 杜如晦坚辞,李世民的态度也很坚决:“朕还不知道你的脾性?你最近定是为了北境战事,忙得有点不知东西了。朕上次就说过,让你以玄龄为榜样,既要理政,更要强身健体,你缘何就是不听?待王医监为你诊过,若果然有病,这一段时间不许上朝,好好在家调理。” 杜如晦答应。 李世民见时辰不早,对众人说道:“此事议罢,大家可以散了。临走之前,就无忌的这档子事,大家说怎么办?” 温彦博说道:“陛下紧急召见臣等,皆匆匆而来,齐国公忘记解下佩刀,为无心之失。说到底,那监门校尉其实该死,他的职责就是守门,检查来往行人,那佩刀挂在衣襟之外,他为何就没有一点察觉呢?臣以为,应将此校尉处斩,以警他人。”温彦博这样说,很显然是为长孙无忌开脱。 温彦博的话惹恼了魏征,他冷笑道:“温令这样说,能够服众吗?” “当然,齐国公毕竟将佩刀带入了宫内,也有失处。为示惩罚,臣以为应治齐国公徒罪二年,并罚铜二十斤。”温彦博补充说道。 王珪也不满意这样处理,斥道:“温令这样说,显失公平。齐国公误带刀入宫,那校尉也是误察,都是一样的罪过,一轻一重的处罚难道公正吗?” 李世民忍不住说道:“按你们的意思,要将无忌杀头吗?若是这样,朕会特赦无忌。” 魏征道:“陛下欲行特赦之事,不能仅赦齐国公一人,应将那名校尉也一同赦免。” 众人分成了两派意见。李世民内心里还是倾向于温彦博之议,然魏征、王珪之议合乎国家制度,他无法当面驳斥。见长孙无忌在一旁垂头丧气,他想起后宫的长孙皇后,心中顿生柔情,于是说道:“此事今日不用再议。温卿,你出宫后找到戴胄,让他来处理此事。魏卿,王卿,刑狱之事由大理寺主之,如何来断,他们自有分寸,我们也不用在这里徒费口舌了。” 李世民提起了戴胄的名字,殿中众人不再有言语。想想也是,戴胄办案秉公善断,他们没必要在这里争论不休。只不过此案的主角是长孙无忌,不知戴胄能有什么高招令各方都满意。 李靖到了雁门关,即差人去叫李世、李大亮、柴绍、薛万彻来这里议事。 雁门关向西北行约四百里,即是汉时所筑长城。过了长城六十里,那里有一座城池名为定襄。颉利近来受薛延陀、回纥、契丹的挤压,已经丢失了漠北地盘,昔日的突厥牙帐也成了薛延陀发号施令的营盘。颉利渐渐退到漠南。因冬季来临,为觅草料,颉利带领手下的三十余万众迁到阴山一带。见定襄城还算周正,即带领其嫡系数万人入城居住。进入十一月后,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地下,将周围山川河流都裹上银装,他们日日躲在城中的房内或帐内烤火。薛延陀等部落的攻势已告一段落,心想大可喘息一阵。颉利近来虽也风闻李世民在边境上调兵加马,但想南人不耐冷,定然不会选择这种恶劣的天气来攻,因此并无多少忧虑。 李靖对颉利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站立在关上的最高处,透过雪幕向西北遥望。在这一时刻,他忽然想起李渊、李世民父子十余年来对待东突厥的策略,其中多少含有一点屈辱。完成对东突厥的最后一击如今由自己来实现,向来沉静的李靖心底里不觉有了一丝激动。 他恰要移步,就听见后面有人说道:“李尚书,大仗在即,想不到你还有心情在此领略罡风暴雪。” 李靖一听声音,知道是李世来到了,急忙转过身来拱手道:“李总管这么快就来到了,辛苦、辛苦。” 李世走上前,向李靖拱手还礼。 “他们还没有到吗?” “我到中军帐寻你,见其中仅有张公谨一人。想来路途上风雪阻隔,把他们拖住了。” “你为何如此神速?” “我这些日子已令李大亮带领前军向云中方向挺进,营盘北移了不少,距离雁门关较近。” “嗯,是这样。”李靖沉吟道。李靖见李世已有动作,知道他已经体会了李世民的心意,即以李世所部为西路军,以李靖所部为东路军,两军齐头并进,形成夹角之势,或突或围,一举解决颉利。 李靖关切地问道:“李大亮带领前军向云中挺进,一路上行进还算顺利吗?那颉利觉察没有?” 李世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数场大雪下得积雪甚厚,听李大亮说,一路上人仰马翻行走太难,行军速度很慢,唯有一宗好处,就是人马伤折不多。听斥候之报,那颉利所部日日龟缩在定襄城内,并不外出,对我们的动作似没有任何觉察。” “颉利定是以为大雪是最好的防护,可以高枕无忧不作防备。李总管,眼下天寒地冻,军中的衣装粮秣还算充足吗?” “兵士的衣装足够其自身之用,可以防寒,其身带粮草亦能支持五日。只是大雪连绵,道路难行,后方接续粮草能否及时,我们心里实在没有底。李尚书,此次战事,依你估计,要打多久?” 李靖思索了一下,断然道:“快则三月,慢则半年。李总管,你我多年征战,都知道这仗打的是双方的耐心以及后续的粮草。这粮草之事,我们还要筹划一番。以往我们在中土打仗,可以在当地筹粮,眼前的东突厥连年遭灾,且大漠中人烟稀少,没有可以筹粮的地方。” “此次战事由你主之,我们唯听帅令就是。” 李靖笑了一下,并不言语。李靖与李世虽交往不多,然也知道他的本事。放眼国内,武将可谓多矣,这些人冲锋陷阵,皆各有所长。能为大仗的主帅者,则寥寥无几。李靖认为能当其任的,除了自己还有一人,即是眼前的李世了。 李世又问道:“李尚书,我未奉帅令,擅自将队伍前移,你不怪我吗?” 李靖摇摇头,说道:“李总管,此仗完胜是必然的。然如何缩短战事进程,就要看你我两人如何配合了。事情很明显,皇上布下这个阵势,即是让你我领兵一左一右配合,深入腹地以斩贼首。至于柴绍、薛万彻,皇上让他们作为我们的后续之兵,并稳固后方防止颉利侵入我境。如此,你那东路军名义上归我节制,其实需要你临机而发。” 李世明白李靖表达的意思,缓缓地点点头,又问道:“一场战事不管大小,须全盘衡量,集中制之,李尚书,你不用谦虚,我们唯听号令。不知李尚书现在定下了什么擒敌妙计?” “擒贼先擒王。”李靖一字一顿缓缓说出。 “愿闻其详。” 李靖手指西北方,说道:“我先以奇兵进袭定襄城,搅动敌阵混乱,将颉利逼得向北逃窜。你再兵出云中,截其退路卷地掩杀。届时,我们兵合一处,再定下步行止。” 李世见李靖寥寥数句,已勾画出此次进兵方略,知道这是他深思熟虑而成。他思索了片刻,觉得与自己的所思大致相合,遂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我届时密切关注李尚书的动静,你到达定襄城之时,我一举拿下云中,及时跟进。” 过了午时,柴绍和薛万彻方才一前一后到了雁门关。他们入关之时全身皆白,衣甲上还溅有点点泥巴,一路上显然吃了不少苦头。 李靖让他们稍事休息,然后将他们召入中军帐。 众人坐定后,李靖说道:“皇上此次定下进攻颉利的方略,令我与李总管带领东西路军前去擒拿。前方之事,由我和李总管主之,诸般方略,业已有了大概。”他将围攻颉利的方略又简略地说了一遍。 薛万彻为一名勇夫,闻言心喜,不禁跃跃欲试,说道:“李尚书,有如此好仗,不能将我和嗣昌兄丢在一边。” 李靖说道:“你们肩头所担,比前方征战更为繁重。柴驸马,薛驸马,你们除了稳固后方,防止颉利侵入我境之外,还要在接续前方的事儿上用心用力。像前方将士,不可一日无粮草,漠南苦寒之地,无粮可筹,一谷一草皆须你们转运。你们来此路上,皆大雪铺路,积滑难行,愈往北,环境愈恶劣,你们要细细筹划才是。” 李世插言道:“李尚书所言,也是我最忧心的。我们深入颉利腹地,毕竟地理不熟,若再断了粮草接续,这一仗也凶险得很呀。” 柴绍多历战阵,性格持重,他明白粮草接续的重要性,缓缓说道:“不错,如此大仗靠的就是粮草。我细细揣摩过了,以往在中土打仗,粮草依靠车儿转运,然北境形势,既有山川,更有沼泽,用车子转运是行不通的,只有靠马匹来驮。眼下军中马匹可支一月之用,若时间一长,马就不够用了。李尚书,要让京中再调度来一些马最好。” 李靖点点头,说道:“柴驸马所言甚是。京中事务由杜仆射居中调度,由侯君集具体执行。我临行前,曾对杜仆射说了马匹之事,杜仆射答应分批补给。此事不妨,那日我到了陇右马场,见那里存栏甚多,张万岁也拍胸脯保证,言说前方需用马匹多少,他均会及时供给。柴驸马,薛驸马,你们若急用马匹,持此令旗调马即可。”说着,李靖将两面带“帅”字的令旗交给柴绍、薛万彻。 李靖计划今日将后方接续之事排定,然后再全力安排进攻之事。眼下将粮草、马匹之事安排停当,心中踏实了不少。 三日后,李靖披挂停当,步出中军帐。外面,张公谨与一群武将正候在那里。其身后,三千余将士拢着李靖专门从马场挑选来的马,静默地站立。天上这会儿停止了落雪,颜色如铅灰,显得极为低沉。 李靖走到张公谨面前,执其手说道:“公谨,明日辰时,你带领大军准时出发,我在定襄等着你。” 张公谨抬头向天,忧心地说道:“李尚书,看天上如此阴沉,估计不久又要落雪。此去定襄,沿途艰难,若遇大风暴雪,能行吗?不如待天气晴好,再行出征。” 李靖跨上战马,朗声说道:“天气不好,不单单为我军而设,颉利那边也一样遭遇风雪。你记住,我们西路军一动,李世的东路军也随之动作,你要约束大军按时行止,不可误了时辰。我此去袭颉利,仅有这三千人马,若被他识破,你们后续兵马又不至,则全盘被动。” 张公谨拱手道:“我随后定会依令提兵前去。若误了时辰,待李尚书回来,我自会让人将这颗脑袋砍下来,不用你来动手。” 李靖向张公谨等人拱手告别,右脚轻轻一叩马腹,坐骑乖觉地向城门行去。后面三千余人马每四骑一排,随着李靖走出雁门关,沿着山间小道向西行去。 临行时,李靖令众人带够五日用的粮草,为防路滑,又令每人携带一盘绳索,以利营救。 一行人到了马邑,打尖之后,就见天上纷纷扬扬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大雪之中,阴风怒号,将雪幕吹得翻翻滚滚。三千余人见此天气,大多数人面露难色,偷眼看李靖,只见李靖神色平静,略略停了一下抬头向天,然后喊道:“风大雪急,无法骑马。大家牵马步行,将各自的绳索拿出来,前后相连,不能失了一人。”说罢,率先牵马出发。 风雪之中,这三千余人一手牵马,一手牵绳索,踉跄而行,渐渐在雪幕中失去了踪影。 第十三回 颉利兵败遁阴山 唐皇心动调萧后 贞观四年正月初一子时三刻,李靖率领三千人马到达恶阳岭。该岭坡势不陡,海拔不高,然积雪甚厚,将岭上的道路及枯草尽皆掩没。要想越过此岭,还是要费上一番工夫的。 李靖令众人下马就地休息,并让人拨开雪层取出其中的枯枝枯草,然后架锅添雪,煮成开水,让众人就着开水咽食干粮。众将士一路上遭遇风寒雪急,早已疲惫不堪且周身寒冷,有了这开水入肚,精神不由得一振。 李靖将众人召到身前,用手指向岭端,说道:“众将士,我们越过此岭,即与定襄城不远。我们此来虽三千人,然兵贵神速,定能让颉利措手不及,定襄城必破矣。眼下越过此岭还有一番难度,望大家再加一把劲儿,翻过此岭,则是一马平川。”李靖的话音不高,然火把照耀下,可以看到他那张坚毅的脸庞。 果毅都尉苏定方典将此三千人马,他大声说道:“李尚书用兵如神,我们紧随号令就是。” 李靖不愿意再多说废话,遂挥手道:“苏都尉,你可使人在前面探路,后面之人依旧用绳索相连,争取不使一人掉队。出发吧。” 此时大雪已停,天光亦不暗淡,为了不使突厥人发现这边的动静,众人熄灭火把,依靠雪地的反光前进。 颉利居于定襄城北首的一座大帐之中,是夜亦随中土之俗吃酒守岁。义成公主作为其可贺敦坐在身侧,举酒祝之曰:“大汗,来年愿你振奋精神,俟草青马肥之际重入..大漠,扫荡薛延陀等部落。” 义成公主今年已四十有余,昔日的花颜亦渐渐凋残,仅是名义上的可贺敦,颉利并不宠爱。颉利听言后不屑地说道:“重入大漠?眼前仅有十余万人马,能做什么事儿?” 义成公主知道颉利的心情很坏,然她并不退缩,坚定说道:“汗国之根本在漠北,只要能重回牙帐,对诸部落或打或拉,定能恢复汗国之雄风。大汗,漠北部落中以薛延陀和回纥势力最强,我们与其任何一方联合,势力就可倍增。” 颉利不耐烦听这些,挥手斥道:“闭上你的嘴!我为汗国之主,知道如何来做,你这些妇人之见,今后休要张口,眼下风雪劲急,大家设法度过严冬,最为紧要。你东拉西扯说这些不相干之事,有什么用?” 义成公主瞧着颉利那恼怒的脸庞,深悔当初将他扶持上汗位。颉利有勇猛彪悍的一面,然他思虑简单,任性而为,终将一个强盛的汗国折腾得七零八落。看来要恢复汗国昔日的荣光,靠这个暴虐的小子是难以成事的,需要另谋他法。想到这里,她不愿意在席上多待,遂起身离去。 颉利毕竟靠义成公主之力谋得汗位,对她有些惧意,见其起身出帐,虽心里恼怒,然不敢出言拦阻。待义成公主出了帐门,他才对其他人吼道:“你们还呆坐在这里干什么?都给我滚出去!” 颉利将众人撵了出去,自己一圈圈地在帐内来回转悠。四周寂静万分,唯有牛油灯烛燃烧时发出的“吱吱”声响。就是这一点声响,也惹得颉利心烦,他挥掌向一盏灯扇去,那火苗扑闪了几下,终于又挺直腰杆,依旧燃烧不已。 颉利过惯了在突厥牙帐呼风唤雨的生活,眼下被薛延陀等部落挤压,偏居于漠南一隅,实在憋气。他有心按义成公主的意思,设法联络诸部以图东山再起,又想起夷男、菩萨等人的嘴脸,依其固有的脾性,断难谦恭屈身与他们沟通。作为游牧民族的一员,颉利没有一点迁居南方的念头,现在居于定襄,也只是权宜之计。其内心深处,还想到漠北荒原上驰骋,那里方是他的理想之地。想到这里,颉利心头灵光一现:且在定襄度过冬天,待漠北草青马肥之际,设法越过薛延陀、回纥等部落的领地,到极北之处徐图发展,未尝不是一条好计。 有了来年方针大计,颉利不觉心头一轻,满腹的愁闷顿时释去许多。他有心想轻松一下,遂到帐门前呼道:“来人,把那夷男之女给我带来。” 原来夷男、菩萨等人反叛之前,颉利也有察觉,就令他们各送来一子一女到牙帐居住,想以其为质牵制他们。诸部落叛离之后,这些子女就成了颉利的奴隶。 夷男之女年方十六岁,入帐后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宛似一只柔弱的羊羔。颉利见她身穿一袭破旧的羊袍,然不能掩去其稚嫩的颜色,心中的欲火顿时涌了上来,说道:“把你那肮脏的袍子除下,到我身边来。你今日只要能侍候我舒服,明儿我赏给你一领新袍子。” 夷男之女被裹胁至此,已经被颉利等人蹂躏数回,其神色麻木,依言脱下羊袍,露出了粉红色的皮肤。颉利见状大喜,上前一把拖过来,就在地毡上先畅快了一回。之后,又搂住夷男之女那滑嫩的胴体,百般把玩,一直折腾了半夜,方才倦极睡去。 夜半之时,突然,数名甲士闯入帐中,大声喊道:“大汗,出事了。” 颉利一激灵睁开眼睛,裸露着上身喝道:“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 一名甲士禀道:“大汗,唐军来偷城了。” 颉利翻身起来,一面穿衣一面问道:“唐军?.他们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多少人?” “黑夜中也看不出,他们皆骑马持枪,在城中来回穿梭,见帐就挑,逢人就刺,听他们的喊叫,依稀是兵部尚书李靖领兵来此。” “李靖?李靖果然来了!”颉利一听李靖的名字,也不由得大惊。他熟知中土人物,尤其知道李世民和李靖为帅兵奇才,所战皆捷。李世民现在当了皇帝不轻易出征,他派李靖为帅来进攻自己,当是倾力而来。 颉利伸手掀开帐门,见外面一片黑暗,马蹄声忽远忽近,显然是唐军在城中来回奔驰。突厥兵摸不清来头,乱作一团,只听惊叫声和哀号声此起彼伏。他在门前略微观察了一阵,顿时慌了神,心中忖道:“李世民若不是倾全国兵力而来,李靖也不敢孤军深入。”李靖作为大唐的兵部尚书,负责统揽天下兵马,打破颉利的脑袋他也想不到李靖竟然仅带来了三千兵马。 颉利返回帐内开始披挂,因为太慌张,竟然穿反了马靴。他出帐后翻身上马,然后吩咐身边之人:“传令,全体人马撤出定襄城,向东北方向突围。”说完,挥鞭打马,率先抢出了城北门。 突厥人开始一传十,十传百,陆续向北门拥去。北门狭小,渐渐被蜂拥而来的人们堵得水泄不通。因没人在这里指挥约束,一些老人和孩子被挤倒,又被后来之人践踏,许多人被生生地踩死。他们一直折腾到天亮,方才大部挪出城外,仓皇地跟随颉利向东北方向逃去。 李靖见颉利果然逃走,心中大喜,吩咐苏定方以百人为单位,分拨出城袭扰,他说道:“颉利如今若惊弓之鸟,你们要与其若即若离,找机会猛打一番再立刻撤离,不让他们安生就成。” 苏定方受计而去,唐军的这种战法果然收到奇效,弄得突厥人一日数惊,加快了逃跑的脚步。到了晚间,颉利带人来到一处名叫紫河屯的地方,见没有了唐军的踪影,遂下令停驻休息。 李靖此时已在定襄城驻扎下来,他要在这里等候张公谨带领的大军。闻听颉利在紫河屯停了下来,李靖大喜道:“好呀,颉利果然按我的预想亦步亦趋。紫河屯的北面,是连绵的阴山,他受我军挤压,只有继续向东北行走越过白道逃入大漠。只不过,待他到了白道的时候,李世早已在那里张网等待。” 这时,颉利的亲随康苏密被人带到李靖的面前,他结结巴巴说道:“大帅,小人早就想入大唐了,今日有一宝物欲献上。” 李靖不置可否,心想康苏密作为颉利的亲随,若不是见突厥势衰,断不会离开颉利,他淡淡问道:“什么宝物?” “隋朝萧后及其孙杨政道乱军之中欲随大汗突围,被小人设法将其锁入一屋中,至今并未离开定襄城。” 萧后和杨政道毕竟还有些名气,李靖沉吟片刻,觉得自己不能决定这两人的命运,遂说道:“你引来萧后和杨政道,为大功一件。我让人带你和他们入京,前去面圣,如何发落他们,皇上自有主意。至于你,我会作书一封细说你的功劳,皇上也会妥善安排你的。” 康苏密感激得叩头不已。 第二日晚间,张公谨率领大军入了定襄,见了李靖,张公谨恭维道:“李尚书神机妙算,果然以区区的三千兵马冲散了颉利的十余万大军。什么叫以少胜多?这一次让我开了眼。” 李靖道:“出其不意,趁乱抢营,此是必胜之战,换了你也一样成功。公谨,我算着时辰,李世现在应该到白道了。城中有颉利留下的家什,让大家先在城中休整两日,也可为李世布好阵留点时间。后日过后,我们全体出动,奔向紫河屯将颉利向白道方向驱赶,让他钻入李世布好的口袋阵内。” 张公谨这些日子紧随李靖的脚步,带领大军兼程而至,早已疲惫不堪。闻听可以休整两日,不禁大喜,高兴道:“这样有张有弛,可以使我军攒下劲儿,一举拿下颉利。” 李靖点点头,缓缓说道:“你还要催催柴绍和薛万彻,让他们及时转运粮草。眼下天寒地冻,又处此不毛之地,若没有粮草及时接续,这场战事就要中途而废。” 张公谨躬身道:“末将省得。” 李世那日回到云中,即与李大亮一起整顿兵马,出云中向东北方向出发。按照李靖的筹划,他们西路军要绕过定襄城,到东北方的白道设口袋阵,以俟颉利败兵前来。路上,李大亮疑惑地问道:“世兄,李尚书果然神算无比吗?他怎么知道颉利败退后定奔白道而来?” 李世道:“所谓神算,不是如占卜那样茫无边际,须周密审视周围的地势以及对方的心思。定襄以北,有一望无际的阴山,方今大雪严寒之际,颉利定不肯携带族人从那里逾山而过,他只有白道这处便利之地可选。”李世看见李大亮的马尻上立着一只鹞鹰,问道:“大亮兄弟,你还想到白道狩猎吗?” 李大亮笑道:“此去白道,沿途地广人稀,能吃的东西太少。若让我日日啃干粮,难熬得紧。带上这鹞鹰,沿途为我们抓些野兔之类的小兽,将之或烤或烹,口中就有滋有味。” “难得你有这份闲心。” 那鹞鹰好像有感应似的,将翅膀舒展了一下,喉间发出了短促的低鸣。李世心里忽然一动,问道:“大亮,记得上次皇上来使,让你将此鹰献给皇上,难道皇上不受吗?” 朝廷上次发密诏授任各行军总管时,来使见李大亮的鹞鹰很神俊,劝李大亮将它献给李世民,并说回京之时可以捎带回去。李大亮当时沉吟不言,李世后来诸事忙乱,将献鹰之事渐渐忘记,今日见鹰,方才忆起。 李大亮微微一笑,说道:“这家伙想拍马屁,没想到拍错了地方。”然后将事件过程简略地复述了一遍。李大亮那日并未将此鹰交给来使,而是作书一封快马密送给李世民。其中说道:“陛下久绝畋猎,而使者求鹰。若是陛下之意,则与一向的行为不符,若是使者擅自行事,便是使非其人。”李世民见这位使者擅自索物,顿时大怒,令罢其官职重重处罚,又对李大亮能够忠谏,欣慰不已,亲自作书嘉勉李大亮,赞其“立志方直,竭节至公,处职当官,每副所委,方大任使”。另将自用之物金壶瓶、金碗各一赏给李大亮,又诫其“公事之闲,宜观典籍”,赐荀悦所撰《汉记》一部供其阅读。 李世听言后颜色凝重,叹道:“皇上确实为一明白之人!小事如此,遑论大事?多少朝代的臣子见了皇帝,一是畏惧龙颜,二是想法逢迎,才凭空生出了许多不依常理之事。到了我朝,如大亮这样,遇事可以直抒胸臆,委实不容易啊,可见我朝上下为一派清明。那名来使妄想以一些鬼蜮心肠取悦皇上,孰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此以来,臣子不用考虑其他,只要忠心办事就成。” 李大亮笑道:“世兄以忠义著名,你为当今皇上办事,犹鱼得水,此役若能大胜,后世又多了一段佳话。” “嗯,眼下颉利内外交困,皇上审时度势,派李尚书主持此次军事,胜利是必然的。”李世嘴里这样说,心里又浮现出玄武门之变前李世民向自己问计的情景。李世民后来果然事变成功当了皇帝。那次问询,即是李世民想将自己拉入他的阵营,自己当时若应承下来,定能成为李世民的勋臣。惜李世的内心中素以忠君为主,李渊当时为皇帝,他若起心叛之,与其一向的作为不符。像李密那时叛了大唐被杀,李世顾念旧主情分隆重将之归葬,可以见其真正心性。李世民即位后,李世见他励精图治,用人时以贤为举,不分亲疏,心里慢慢坦然。只不过毕竟有那么一段故事,李世并不能全知李世民的真实心意,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李世思前顾后,知道自己这一生在李世民的治下,唯有勤勉办事,不敢稍有逾越,自己毕竟不像尉迟敬德等人那样与皇上有着一层私情亲密。此生此世,自己与皇上只有公事公办,建立亲密情感的机会不可能再有了。 李世和李大亮率领大军悄悄绕过定襄不久,就听说李靖带领奇兵袭破定襄城,颉利败退至紫河屯。李世感叹地对李大亮说道:“三千兵马就能击走颉利的十余万大军,李尚书真是有胆啊。大亮,下一仗就看我们了。我们要加快行军步伐,及早到白道设伏。” 李大亮道:“李尚书神机纵横,他会算着我们到达白道的时辰再开始下一步行动的。”说完,他下令后军轻装前进,兼程赶往白道布阵。 李世一马当先来到白道口,仔细观察这里的地势后,与李大亮商量道:“颉利身带数十万人众,不可能一口吃下。我们堵其去路,再设法吃掉其中一部分,即达到此行目的。大亮,我们可到谷内五里处布阵,你带领人在山腰处设伏,我带人在谷底垒起石阵,迎面却之。待颉利入谷后,我先迎头痛击,你听号令及时扎起布袋。怎么样?” 李大亮依言前去布置,不到一个时辰,随行唐军尽数入谷,口外没有丝毫唐军踪迹。 定襄的李靖到时果然发动,他与张公谨一起大驱兵马,滚滚而来杀向紫河屯。那颉利等人已成惊弓之鸟,居于紫河屯多次闻言唐军杀来,一日数惊,这日见李靖已逼近此地,颉利命令留下后队设法阻止唐军的进攻,自己带领大队人马继续向北逃窜。想起阴山以北有一处名为碛口的地方尚在自己掌握之中,意欲到碛口固守一阵。他令前导队伍加快步伐,快速通过白道越过阴山,向碛口挺进。 颉利先锋到了白道口,见这里寂静无人,遂放马入谷。他们行到五里处,就见谷底迎面垒有一堆石块挡住去路。这堆石块有数人之高,遮挡了北面的视线。这帮人先在石堆旁愕然了一阵子,为首之人见后面来人越来越多,遂大喝一声:“都愣在这里干吗?大家全体下马,搬开石块,腾出道路。” 突厥兵如梦方醒,乱糟糟地下马前去搬运石块。这堆石块看似不少,然经过他们搬运,半个时辰不到就全部被清理完毕。突厥队伍经此一阻,后面人拥入谷来,使谷内显得拥挤不堪。这时,颉利也到了谷口,见前方拥挤不能前进,就在那里暴跳如雷,喝令身边亲随一人前去问询究竟。 颉利前锋开始上马行进,在谷内又行有半里地,就听一声炮响,唐军如天兵天将一般站立在前方的道路上。为首一人,正是他们熟识的李世,在其身后,一排排的硬弓张箭以待,一列列的枪槊排列如林。那李世将手势猛然向下一砍,就见箭弩如雨般射了过来,站在高坡处的唐军也向这边投掷短枪。一时间,突厥兵阵内哀号声起,一片混乱。后面的突厥兵见势头不好,纷纷喊道:“有伏兵!有伏兵!”拥挤之中其坐骑无法调头,他们只好跳下马来,跌跌撞撞折头向谷外奔去。 乱军之中,又听一声炮响,随后爆出震天呼喊,谷两端的山腰处又现出大队唐兵。他们或张弓射箭,或投掷石块,使谷底的突厥兵受创更重,谷底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这些突厥兵见前有阻挡,两侧有埋伏,更加拼命向谷口逃窜。无奈人多拥挤,愈来愈挤成一团,退却速度更慢。 谷口之处较之谷内更为狭窄,突厥兵到了这里更加腾挪不动,一些人被推身倒,竟被踩死。蓦地,谷口山顶滚下了无数石块、圆木,砸得谷口处的突厥兵血肉横飞,石块、圆木横七竖八地堆积在突厥兵血肉之躯上,渐渐垒成小山,闸断了谷内外的联系。一将站立在左侧山腰处,其指挥若定,右肩上还伏着一只鹞鹰,自然是李大亮了。 李大亮见谷内残存有两万余突厥兵,其不忍见他们悉被杀死,因唤来数十名会突厥语的兵士,令他们用突厥话齐声向谷内喊叫:“你们若想活命,须弃械蹲下。” 听见喊话的突厥兵果然抛掉兵器,就地蹲下,双手抱头乞降。唐兵见状,顿时停弓不射。很快,五里余的谷底里,突厥兵皆蹲伏不动,唯有那些无人驾驭的马匹在谷内乱窜。 谷外的颉利见中了唐军的埋伏,立即号令全军沿阴山山脚向西逃窜,然后拣阴山低伏处,相机逾过阴山奔向碛口。这时,李靖的大军也掩杀过来,颉利只好又分出两万突厥兵前去抵挡,自己带领突厥人众没命逃跑。翻越阴山时,其随带粮草丢失殆尽,一些老人妇女也掉了队,元气大伤。 颉利好歹逃到了碛口,见自己身边原来的三十余万众仅剩下十余万,兵力也损失大半,不免黯然叹息。北方有薛延陀、回纥、契丹等部落在那里虎视眈眈,若后面的李靖带领唐军穷追不舍,自己就会陷入两面受敌的局面。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向李世民屈下身体,行缓兵之计观后面动静,再定下步行止。他召来执思失力,遣其入长安向李世民谢罪,愿意举国归附。 李靖和李世在白道合兵一处,此役,生擒突厥人五万余,并获得大量金珠宝贝。 温彦博那日因长孙无忌误带刀入宫之事,找到戴胄传达了李世民的旨意,并将自己的处理意见也说了一遍。戴胄听完,目视温彦博道:“温令,你位列宰臣,如此处分此事,你以为合适吗?” “校尉检查入宫之人,为其例行职责,长孙无忌因皇上急召,误带刀入宫,是无心之失。若校尉认真检查,断不会发生此事,所以校尉该死。” 戴胄心里有气,觉得温彦博处此高位,实在不该说出这等话。长孙无忌是无心之失,那名校尉就是有心之失吗?莫非因为长孙无忌是皇亲国戚,就可以与平常人不同吗?他斜眼问道:“温令,你所说之话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温彦博一时语塞,觉得不好回答。若说是皇上之意,可李世民并未有明确旨意,但有一点很明确,他断不会因为此事而斩了长孙无忌之头。若说是自己的意见吧,李世民说过此事让戴胄剖断,亦不合适。他“嘿嘿”干笑了一声,说道:“皇上的意思由你来处理。事关刑罚,如何办理此事,毕竟要由大理寺拿主意。” 戴胄点点头,说道:“如此就好,我即刻入宫面见皇上。” 李世民知道戴胄的来意,其时他正与房玄龄、杜如晦一起议论北境战事,因示意戴胄先候在一旁。 杜如晦简要地将李靖袭破定襄城的事儿说了一遍,李世民闻听欣喜若狂,赞扬李靖道:“李药师以骑三千,夜取定襄,如此之帅才及战例,古未有之,足以洗雪渭水便桥之耻。玄龄,可下诏大赦天下,大酺五日。” 房玄龄道:“臣遵旨去办。此次北境之战,可谓水到渠成,破突厥必矣。李药师以少胜多,这份功劳尤为可贵。陛下,臣以为也可下诏嘉奖前方将士。” “好,你一同来办。” 李世民侧头看到杜如晦那蜡黄的脸色,心疼地说道:“如晦,你这一段时间累得不轻,前方粮草转运之事进行得如何?” 杜如晦咳了一声,有气无力说道:“粮草已经备齐,由侯君集专力转运,此事无大碍,望皇上放心。李靖取得定襄大捷,以后的战事只要有粮草作保障,应该很顺利。” 李世民点点头,柔声道:“是了,打败颉利仅是时间问题,这一点确切无疑。如晦,你的弓弦连日撑得太满,眼下大事已谐,你可回府休息休息,将身体调养一下。” “谢皇上关心。臣这些日子感到气息短促,做事有点力不从心,如此,臣就告假数日。” 房玄龄和杜如晦躬身告退。 戴胄走上前来,向李世民祝贺道:“李靖取得定襄大捷,亦是皇上之福。臣乍一听此消息,心里很是欢喜。自今以后,我国北境无人骚扰,则是百姓之福音。”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定襄大捷仅是一小胜,要想彻底解决颉利,还要看下步行止。历代以来,北境为祸乱之渊薮,前代多次修筑长城,盖为此也。眼下东突厥势衰被灭,今后难兴风浪,然北面的薛延陀、回纥等部落,其势力强盛之后,难保他们能安安静静,与我国和睦相处。此战之后,如何定下靖北方略,还要细细思量一番。” 谈到这个问题,戴胄只有听讲的份儿,毕竟不为他所长。 李世民见戴胄没有答话,方悟他不是谈此话题的对象,不禁哑然失笑,问道:“戴卿,你有何事要奏?” “温令向臣传达了陛下的旨意,因见事关重大,特来找皇上讨一个主意。” “你的主意向来坚定,还要找朕来讨吗?” “温令提出一个意见,臣觉得如此处分不合适。”戴胄接着将温彦博的话复述了一遍。 李世民并不迟疑,回答道:“这很好嘛,无忌尽管是无心之失,也给予他相应的惩罚,很是公平。” 戴胄当场反驳过去:“臣的看法恰恰相反,以为这样最不公平。” 李世民坐了下来,对戴胄的态度并不动怒,缓缓说道:“最不公平?好嘛,只要你说得有理,可以从你的意见。” “陛下,齐国公因奉旨觐见,误带刀入宫,此是无心之失;那监门校尉没有察觉,既而发现,追而夺之,亦是无心之失。由此来看,两人所犯过失是相同的。” 李世民点点头。 “温令所提意见,以监门校尉守把宫门有失其职,罪当处死,却对齐国公罚铜了事。《武德律》中言道:‘供御汤药、饮食、舟船,误不如法者,皆死。’齐国公与监门校尉相较,其位极尊,理当严于守法。如此一死一罚,显失公平。” 李世民肃然道:“无忌奉朕旨意,误带刀入宫,难道因为此事,就砍了无忌之头不成?不说无忌是皇后之兄,自太上皇起兵以来,无忌之功大焉。若因此小事砍其头,天下之人定会说朕赏罚不明。” 戴胄强项道:“陛下若论齐国公之功,非大理寺能决,须由皇上颁下旨意;若是依律处之,将监门校尉杀之,而仅对齐国公罚铜,实在站不住脚。” 李世民略一思索,叹道:“戴?99lib?卿所说有理。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岂能因为无忌是国之亲戚,便欲枉法啊?只是因此杀了无忌之头,朕说什么也不答应。戴卿,你要好好替朕想一个法子。” “陛下这样说,是让臣枉法啊。” “这怎么能称为枉法?法之精神为公平,只要不失了这条原则,就是没有偏离法之轨道。” “如此,臣说出一番道理,望陛下详查。若齐国公因罪罚铜,则那名校尉也罪不当死,让人训诫一番即可。如此,就相对公平。”戴胄说出这个主意,有替长孙无忌开罪的意思,已经违了他素日里依法秉公处事的风格。不过再退一步想,若死搬教条因此斩了长孙无忌之头,明显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世民笑容上脸,说道:“这样很好嘛,只是如此一来,太便宜了那名校尉。”他略一思索,又说道:“朕前次让玄龄、无忌为主以宽平的原则厘改《武德律》,看来这‘宽平’二字很重要。像人误带刀入宫,不问原因就砍其头,还是苛刻了一些。戴卿,你出宫后立刻找到玄龄、无忌,向他们转述朕的言语,此条也要厘改。依次类推,诸如此类严刑苛律,能删则删,能减则减。” 戴胄躬身领旨,然后退出宫外。他不虚此行,总算挽回了校尉的一条性命,心中甚慰。至于今后断案时,他会奉行李世民的宽平慎刑之旨意。此后数年,戴胄主持大理寺轻易不判死刑,也算是从今日埋下了伏笔。 那康苏密与萧后、杨政道一同来京觐见皇上,李世民在两仪殿的西偏殿接见他们,他阅罢李靖的来书,目视康苏密道:“你引萧后归了大唐,功劳很大,朕赏你为御侮副尉。”说完,令人带领康苏密去见史大柰。 李世民眼光又射向萧太后及杨政道两人,那杨政道年尚幼稚,其拜伏殿前,身子颤抖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囫囵。萧后却是个见多识广之人,她毫不惊慌,从容走到李世民案前,屈膝下拜道:“臣妾萧氏见驾,愿陛下万岁!”其话语一出口,几似莺声,婉转可爱。 李世民不禁一愣,心想你不称罪人,反称臣妾,有点特别,遂垂目细细打量她。只见萧后髻鸦高拥,鬟凤低垂,领如蝤蛴,腰似杨柳,还有一双莲钩儿,从裙下微微露出,差不多只二三寸,观其年龄,约三十出头,他暗暗奇怪,心道:“萧后虽有美名,但至今也有四十余岁了,为何尚这般年轻袅娜,莫非假冒不成?”遂开口问道:“你果是隋后萧氏吗?” 萧后称是。 李世民又道:“既是隋朝萧后,请即起来!”这一刻,李世民忽然急切地想看看萧后到底是什么模样。 萧后谢恩一声,然后袅袅婷婷站立起来,立在一侧。李世民仔细端详,只见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眉不画而翠,面不粉而白,唇不涂而朱,眼似积水,鼻似琼瑶,差不多是褒姒重生,夏姬再世。李世民心中不由荡漾一下,自忖道:“这真是天生丽妹,无怪乎那杨琚生得如此齐整,她们若并肩走在一起,定是一对姊妹花呢。” 李世民心中思绪万端,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他沉声问道:“隋炀帝荒淫误国,实在是咎由自取。你为女流之辈,不该助纣为虐。你到了东突厥,反与那义成公主做成一路,立一个毛孩子为什么隋王。东突厥这些年欺凌中土的时候还少吗?” 萧后顿时梨花带雨,哽咽道:“臣妾作为一名亡国之妇,到什么地方都是被欺负摆弄的份儿。颉利要这样做,臣妾哪儿敢说一个不字。”其声音越说越细,令人听来愈发觉得楚楚可怜。 李世民心生柔情,心想此名妇人亡国之后,先后经过宇文化及、窦建德、颉利之手,昔日贵为皇后,却迭遭流离,际遇定然十分不堪,心下顿时变软了,柔声问道:“你如今终归中土,对今后的时日如何打算?” 萧后泣请道:“臣妾迭遭惨变,奔走流离,此后余生,全仗恩赐,唯盼死后能葬江都,得与故主同穴,臣妾感恩不尽。” 李世民张嘴欲说话,一名太监上前禀道:“鸿胪卿唐俭求见皇上,现候在宫外。”李世民点点头,同意唐俭入殿。他对萧后道:“朕会记住你的话,你先在京中住下,得空儿可以入宫看看你的女儿。”遂唤左右将萧后、杨政道引入殿中省,为其安排住宅。那萧后何等伶俐,见李世民宽宥了自己,急忙扯过杨政道一起下拜谢恩,然后徐徐退出。 李世民看着萧后婀娜的背影,心中有了一丝不舍,不禁心猿意马起来。看到唐俭入殿,方才收回心神。 唐俭躬身拜道:“陛下,颉利败于白道之后,越过阴山窜入碛口,派来执思失力为使求和,要求举国归附,身自入京。”其时李靖、李世白道大捷的消息已传入京中数日。 “好呀,颉利终于被打疼了。执思失力现在何处?” “他正候在宫外。” “传进来。” 执思失力入殿,见了李世民,急忙跪伏下拜,口称道:“臣执思失力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笑道:“平身吧。执思失力,你现在成了颉利手中的一柄利器,或来下通牒,或来乞降,且每次都能不辱使命。” 执思失力再顿首道:“臣毕竟还是颉利的臣子,其派臣为使,总是要送达才好。” “起来吧,朕知道你的心意。听说尔父已逝,你此次来京,就不用再北归了。” 执思失力起身道:“臣还是要向颉利复命,才算是善始善终,臣若来服侍陛下,也要对可汗明言一声。” 李世民不禁感叹道:“草原男儿最重然诺,一点不假。执思失力,朕准你北归。至于颉利前来求和,朕意许之。唐卿,你可与执思失力一同,前往碛口抚慰颉利。事不宜迟,你们明日就要上路。” 唐俭不料李世民寥寥数语,就定下了北和东突厥的大计。唐俭洞察东突厥的变化,觉得如今正是其势微之时,应该一举剿之。现在若与其亲和,那突厥之人多豺狼之心,终为一个祸胎。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奏道:“陛下,执思失力不是外人,臣想说一句肺腑之言。依臣与颉利多年交往经验,此人性好反复,现在其托言请罪,焉知不是缓兵之计?依臣看来,可令李靖等人乘胜追击,擒拿颉利,永绝其患,方为上策。” 李世民忧心地说道:“我军与颉利在大漠决战,毕竟没有经验。颉利能战则战,不胜则逃,朕今日若绝其和意,其定会向西向北逃窜,再也找寻不到。唐卿,颉利手下将士已经不多,今后难再翻起大浪。朕派你去,就是要设法稳住他。” 唐俭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又问道:“陛下,臣明日即去抚慰颉利,能否让他一同来京呢?” 李世民起身,问执思失力道:“执思失力,你对颉利所知最多。你说,他此次会不会随你们一同来京?” 执思失力思忖了一会儿,摇头道:“颉利向来心高气傲,心中不能容下一物,是宁折不弯的脾气。依臣估计,他定会推三阻四,拖延来京。”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吧,你退下去吧。”他离开案前,行了几步走到唐俭面前,执其手曰:“唐卿,那颉利性好反复,你此行要小心在意,遇事要随机应变,不可让朕太担心了。” 唐俭大为感动:“陛下,臣定当努力完成此次差使。” 到了这日晚间,李世民令长孙无忌侍宴。长孙无忌此时已听说唐俭为使北和突厥的事儿,不解地问道:“陛下,记得那时为追穷寇,你衣不卸带历数日穷追不舍,缘何现在对颉利如此宽宏?” 李世民默然片刻,方缓缓说道:“无忌,你仅听说我派唐俭为使去抚慰颉利,可是我并未下令让李靖班师呀。” 长孙无忌顿时明白了李世民的真正心意,他喃喃道:“如此一来,唐俭此行可是十分凶险。” “不妨。我派唐俭为使也是考虑再三,唐俭处事沉静,又懂机变,这样的场面他会应付的。” 李世民此后数日,心中时刻晃着萧后的影子。这日午后,他在太极殿东暖阁批罢奏章,若有所思,即派人去传萧后入宫。 过了半个时辰,萧后即来到宫外。待她入了东暖阁,李世民抬眼一看,眼光不由得一亮。只见萧后今日显是刻意修饰一番,其眉含秋水,脸若朝霞,宝髻高盘,光可鉴影,皓齿微露,笑可倾城,身材愈显袅娜,模样儿更加轻柔。萧后见了李世民,先是盈盈一拜,继而口称“陛下万岁、万万岁”。就像是催魂的妖魅,险些儿把李世民的魂灵给勾引了去。 李世民眨巴了一下眼睛,稳定了一下心神,唤其平身,并让丈监为萧后送来椅子。萧后谢了恩,然后轻轻坐下。 一名宫女手端托盘,上面堆满了绿李和蜜橘,将之放在萧后的身边。萧后见李世民如此细心对待自己,心里不由得一荡。 李世民柔声道:“你在北国日久,定是难以吃上这等罕见之物。” “谢陛下。”萧后从李世民之意,拈起一枚蜜橘,用尖尖笋指剥开橘红色之皮,摘下两片橘瓣送入口中,只觉得一股清甜的水散入喉中。数年来,她居住在北国,多食奶品及羊马肉,不说如此罕见的水果,就是寻常的果蔬也难食到。多少次,她每每回忆起跟随隋炀帝处锦绣之丛,享奇珍之肴的情景,心中感叹万千,多生酸楚之情。大凡一个人身处荣华富贵之中时,会感到满足和幸福,若其从一个高度向下跌落的时候,仅那一分失落的煎熬,即满含痛苦。萧后这些日子来到长安之后,眼前的情景与北方大漠的场景迥异,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只是皇宫近在咫尺,里面的主人却不是自?99lib.t>己,行在宫城内,里面宫殿、景物依旧,却已经不属于自己,她内心的滋味,复杂难辨不好明言。 当初宇文化及杀掉隋炀帝,身入六宫居住,对艳名远播的萧后自然不能放过。萧后那时唯恐也被杀掉,保命要紧,自然强颜作笑承欢宇文化及。她此后又被转入窦建德之手,窦建德对她很是礼敬,其手下之人却对她馋涎欲滴,可怜萧后身无一物,为了改变自己的恶劣环境,她唯有以色来换。到了东突厥,颉利又是色目睁睁,她只好投怀送抱。经历了这些事儿,萧后悟出了一个道理,当自己所依靠的男人倒下之后,只有以自己的名声和艳容,再投靠到另一个有权势男人的怀中,方能保自己生活无忧。想想也是,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与其让一个卑小的男人糟践自己,何不追求更大的利益呢? 萧后这些年阅人多矣,她往往从男人的一个眼神中就能洞察其内心世界。像李世民,与她仅仅接触两回,她已经看出李世民对自己有好感。何况这些天她与杨琚、杨琼接触之后,已经知道了李世民有爱美色及兼收并蓄的性格。眼见李世民正当盛年,生得仪表绝伦,又多才识趣,将隋炀帝、宇文化及、颉利等人都比了下去,她心中已经生出亲近之意。 萧后慢慢将一个蜜橘食尽,眼中忽然涌出泪水,抽泣道:“陛下待臣妾这样,让臣妾觉得离开江都至今,其间的日子如噩梦一般。臣妾若早日归了陛下,也不用受这么多苦。” 李世民见萧后眼泪不绝地涌出,顿时在脸上形成了几条泪流,这才发现,萧后竟然不施粉黛,清泪流过,其脸色更显晶莹。他伸手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帕,起身来到萧后面前递给她。萧后似乎无意间先抚其手,那李世民顺势将丝帕扣入其手,两手算是结结实实地接触了一回。 李世民劝慰道:“你虽是亡国之后,我朝也不会亏待你。何况,你还是杨琼、杨琚的生身之母呢。你到了京城,若缺什么器物,可对朕说。” 萧后换颜一笑,将那方沾满泪痕的丝帕塞入怀中,然后娇声说道:“臣妾请求陛下将此方丝帕赐下。” 李世民注视萧后的眼睛,笑道:“你已塞入怀中,摆明了不还朕,还用赏赐吗?”那萧后 7f13." >缓缓站起,一点都不躲闪李世民的眼神,两人相对站立,李世民猛然闻到其身上发出的体香,不禁心摇神迷。他的手稍微动了一下,有心想把萧后拥入怀里,并想品咂她那美妙的香唇。他又转念一想,殿中有许多太监及宫女,并有记录起居注之人呆在殿侧。萧后是亡国之后,又是杨妃之母,自己若与她当堂亲热,传扬出去,终为不美。想到这里,他伸手在萧后的肩头虚按了一下,隔着衣服,可以感受到她那柔软滑腻的皮肤,心里又是一紧,说道:“你再食些水果,然后到后宫与杨妃闲话。”两人经此一触,已经各自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那萧后依言坐下,李世民仰头思索一下,低头问道:“你入京之后,还有什么心愿?” 萧后眼波流转,一丝红晕浅浅上脸,轻声说道:“臣妾自从离京之后,别处不想,最忆那华清宫之温汤。若陛下怜妾,就恩赐臣妾去洗浴一回。” 李世民眼睛一亮,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好去处,大喜道:“好呀,你怎么和朕想到一起了?朕原定今日午后摆驾华清宫,你若想去,就随同而行。” 人若起了淫意,会不顾一切达到目的。李世民其实没有驾往华清官的打算,经萧后提起,他顿时有了今日定将萧后拥入怀中的念头。那萧后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她乐得攀龙附凤,再享几年安乐。听到李世民今日要去华清宫,其眼神马上变得更加柔媚婉转,摄人魂灵。其时,两人虽未挑明此事,然何须言语,都知道今晚到华清宫之后要发生的事儿。 李世民即刻传旨殿中省,让其准备轻捷的銮驾,不带嫔妃,不带仪卫,午时即出发前往华清宫。 萧后到了华清宫,在宫女的侍候下进了晚膳。这时夜幕低垂,外面寒风怒号,宫内却温暖如春。萧后食罢,嫩白的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她有心除去一层衣衫,又想未见李世民之面,万一突然被召,衣衫不整就显得唐突。渐渐地,身子也开始发热,隐隐有汗冒出。 这时,尚衣女官走了进来,说道:“皇上有旨,恩准萧后入九龙汤沐浴。” 萧后心里一震,因为她知道九龙汤是皇上洗浴的地方,寻常人不得入内。李世民这样传旨,想是他在那里等待自己,思想之间,她的脚步不觉随着尚衣女官移到了九龙汤的门前。 进入门后到了汤池边,她才发现李世民其时并不在内。室内早已摆好香盒瓶花,焚龙涎,莲炬,香烟氤氲,烛光灿烂,眼见得秋生银汉,艳映玉阶。尚衣女官令宫女替萧后除下衣衫,露出了她一身雪白的肌肤,可羡她虽四十有余,然天生丽质,皮肤并未松弛,身子紧要处该圆则圆,该鼓则鼓。那名尚衣女官知道萧后的来历,心中不禁暗暗赞道:“真乃尤物,依旧保持少妇般身材。” 萧后迈入池中,就觉得水温适宜,那是久违的感觉。水面浮着一层红色、紫色香草花瓣,水面荡漾之际可以闻到飘来的花香。她在水中浸泡片刻,以手搅动温泉之水,既而用手指轻轻滑过自己的皮肤,觉得这温泉之水实在美妙,皮肤与其接触之后,愈显滑腻,她慢慢闭起眼,独自享受这美妙的时刻。 萧后睁眼看到水面上的白香木船,忽然童心大起,起身登上船,摇动那柄小巧之橹在水面上游弋。她尽情在水中嬉戏,心中大乐,不觉又出了细汗。 这时,一名宫女走过来,示意萧后下船,令其躺在半入水的斜槽柚木板上。宫女小心地替她除去发髻,然后注水梳洗,再用手轻抚其面,为其按摩,最后将其发轻轻挽起,用郁金油为之掠鬓,用龙消粉为之敷面。该名宫女诸事完毕,又有一名宫女上来为之揩净身体,用沉香水将全身轻抹了一遍。 尚衣女官此时出现在萧后面前,她脸含笑意,嘱宫女为之披上轻纱,然后说道:“萧后,请跟我走。” 萧后赤脚随尚衣女官沿池埂向左行走,拐了两个弯,就见一扇雕花木门现在面前。尚衣女官抬手指引道:“萧后请入。” 到了这个时刻,萧后的心忽如小兔儿般不安分地乱跳起来,其中有新奇,更有期待,尽管她早就知道了结果。 萧后轻轻推开雕花木门,然后侧头将门轻轻关上,这时感觉一人已经站在身后,那人伸手扪住萧后左乳,赞道:“圆润如处子啊。” 萧后回眸一笑,就见李世民正热切地看着自己,她不经意地一扯,轻纱无声滑落在地。其身子又顺势一倒,那李世民顿时温玉在怀。两人情意相同,自然如漆投胶,融作一片,是夜他们鱼水同欢,说不尽有多少美妙。 长孙嘉敏很快得知了李世民和萧后贪欢的事儿,她思前顾后,觉得还是要劝谏一番。其劝谏的法儿倒是挺特别,一日她笑对李世民道:“那萧后果然国色天香,所以生出了杨氏姐妹这一对妙人儿。陛下,不如让萧后搬入宫中,她们母女相处一起,可免许多寂寞。” 李世民瞥见长孙嘉敏眼中的笑意,顿时明白有风声传入她的耳中。心想自己先是娶了杨琼,又纳弟妇杨琚,现在若再将其母兼收并蓄,实在不成体统。又想那萧后毕竟徐娘半老,尝过一次滋味之后,也没有更多的趣味,遂说道:“我已经赐她宅第,她住在那里最好,杨妃若想见她,出宫见一面就是。” 宫中有美女数千,李世民尚未阅尽,此后他对萧后再也没有动过心,渐渐也就淡忘了。 第十四回 唐军挥戈定漠北 世民落泪悼如晦 杜如晦那日回府养病,不料从此一病不起,日日伏在榻上,身子一天天沉重起来。 房玄龄奉李世民之命前去探病,这日进宫向李世民细说究竟:“如晦身子越来越瘦,每日仅能进些稀粥。其腹下日渐疼痛,太医说其疼痛位置正在肝部。” “肝部?他得了这样的症候,最是劳累不得。他这一段时间夜以继日忙碌前方战事,想是更加重了。” “不错,如晦以往就有失眠的毛病,这一段时间,又穷其心力,则劳累交攻,竟致一病不起。” 李世民的眼圈红了起来,叹道:“如晦今年刚刚四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为国劳累竟至染病,怪朕关心不够。玄龄,你去告诉太医署,让他们广求天下良医,遍索奇珍药材,一定要把如晦的病治好。否则,朕要重治其罪。” 房玄龄走后,李世民又令人去唤太子李承乾。须臾,李承乾入宫觐见,身后跟随着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李百药。是时,李承乾年仅十二岁,于志宁和李百药要对其行教授之职。 李承乾近来见了李世民已失童稚之趣,战战兢兢不敢多言,低着头唯听候吩咐。他又患足疾,行动之时不免难看,李世民瞧着他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有些不高兴。李世民今日叫他过来,是让他代替自己前往杜如晦宅中探询,并想借此机会说说杜如晦的功劳,让李承乾自小就心存爱惜大臣之意。他因心伤杜如晦,这会儿又不愿意多说,遂对于志宁、李百药说道:“如晦随我多年,不料身染重病。你们今日带太子前去慰问,也有朕亲临之意。” 于志宁明白李世民的心意,答道:“太子仁孝,臣等定将皇上这片心意剖说明白。陈君臣父子之道,问寝视膳之方,臣等会让太子从点点滴滴做起。” 李世民点点头,目视李承乾道:“承乾,你身为太子,待会儿见到如晦,要把这番话说明白。你们去吧。” 李靖和李世在白道合兵一处,将颉利逐向北窜,两人一面令大军在白道就地驻扎下来,一面收拢被俘的突厥人,将他们送往定襄城安顿。 北99lib.风一阵阵越过阴山刮过来,使众人愈加体会到塞外的寒冷。经历了这一番厮杀,兵士们身上所带粮草已经不多,衣装多有破损。数日间,李靖检点军中,发现有许多人被冻伤。他让张公谨、李大亮负责,将冻伤兵士造册登记,然后让人护送他们回马邑养伤。李靖又修书两封,派人分头送给柴绍和薛万彻,让他们抓紧转运粮草和衣装,再补充一万兵员上来。 柴绍和薛万彻恪尽职守,李靖的书信刚刚送出,两路转运队伍已经抵达白道。柴绍用心最细,知道李靖、李世此次出奇兵进击,随带辎重定然不多,他转运来的东西除了粮草以外,还有大量的棉衣和帐篷。张公谨和李大亮见了大喜,李大亮赞道:“柴驸马此举,真是雪中送炭啊。” 李靖和李世趁着大军在此休整的时机,连连派出斥候,分头去打探颉利的行动。三日后,斥候纷纷回归,言说颉利率人到了碛口即停顿下来。 李靖翻开山川图,指点道:“李尚书,你看。这碛口的北面为薛延陀、回纥的地盘,东北是契丹的地盘,我们率领大军再向前挤压,颉利将逃往何方呢?” 李世对着山川图观察半天,然后抬头说道:“我军若继续进击,颉利有两条路可逃:一条是向西逃窜,以求得西突厥的庇护,只是东西突厥这些年来结怨甚深,颉利到了那里,只有仰人鼻息的份儿,以颉利的性格,若非走投无路,他不会行此途。还有一条,就是颉利从回纥及契丹的接合处北窜,想法到达极北之处再徐图发展。” 李靖摇头道:“如今天寒地冻,颉利经此战损折不少,若想逃逸至极北之地,那里气候更冷,若无随带粮秣,万难生存,所以现在非其北逃时机。由此来看,颉利若被逼急,唯有向西逃窜一途。可是,颉利现在到碛口停顿下来,他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呢?”其时,颉利已派执失思力入长安向李世民乞和,惜当时通讯不便,李靖他们无从得知。 李世忧心道:“颉利现在停驻在碛口,定是想观察下步动静。为今之计,最好南北合围,将之围歼最好。我军愈向北,离后方愈远,最好与薛延陀、回纥等部落联络,使其出兵为援,方能一举克之。可是,那夷男、菩萨愿意听我们号令吗?” “北境部落之人,性格反复。他们以前与颉利有怨,若见我军前来,心中不知要盘算什么,与其联络没有必要。为今之计,唯靠己力。李总管,我现在最犯难的是,若颉利闻听我军袭向碛口,其手下兵士定然四散逃窜,我军难以取得完胜。” 李世似是自言自语:“我们若在碛口西面,再有一支人马就好了。” 碛口的西面,到了冬天就成了一派茫茫荒漠,那里杳无人迹,队伍难以长期驻扎。 李靖默然片刻,心中寻思派一支兵马沿阴山西去,以切断颉利的逃路。但那里的地势险恶,难以接应,若兵马深入其中容易陷入绝境,此为险棋。李靖想到这里,心中有了计策,说道:“李总管,我们后日要度过阴山。你领东路军就地驻扎,我领西路军沿阴山脚潜往西去。我们先不惊动颉利,让他定下心神不思移动。我们届时再选定时机,以奇兵突袭,目标为生擒颉利。” 李世思来想去,觉得目前也无好计可施。这样将营盘北移,与颉利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也许能捕捉到更好的机会。 两日后,大军拆掉帐篷,列队通过白道山谷,然后一左一右,分头驻扎。兵士们到了这里,更加体会到北国的寒冷。所幸唐军衣装甚厚,倒无受寒之虞。 唐俭和执失思力那日离开长安,快马加鞭奔向碛口。执失思力对阴山一带地理非常熟悉,他引着唐俭在阴山中左拐右折,道路虽难行,然不用转大弯,径直向碛口奔去。这样,他们就没有与李靖等人碰面的机会。 颉利在碛口帐中日日盼望唐使到来,好几日梦中,他见到了李世民那张严峻的脸庞,只听李世民言词犀利,历数自己之罪,断然拒绝自己的请和。梦醒之后,全身冷汗津津,想起这些年自己数侵唐境,又贪婪索取大量的金帛,李世民这样对待自己,并不过分。 颉利的脑海中有时也晃过这样的念头:自己与李世民年龄相若,缘何两人照面之后,李世民不久即取得皇位,将大唐国整治得蒸蒸日上,而自己从那时就似乎走了下坡路,国境日益狭小,手下众叛亲离?这种对比实在明显,莫非是天佑大唐吗?这样的念头仅在颉利脑海中一晃而过。 颉利此时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先缓退唐军的进逼,然后与李世民磨过这个冬天,到天暖的时候逃入极北之地,在那里设法增殖人口,养育骏马,待成规模之时,再带领族人如旋风般向南杀来,什么夷男、菩萨之流,包括李世民,届时面临锋利的刀刃,不怕他们不就范。 颉利就这样独自在帐中胡思乱想,脾气越来越暴虐,族人轻易不敢到其身边,连义成公主也数日不与他照面。 这日日落之时,地上的潮气与日光的温暖相接触生成了弥漫的大雾,暮色愈重,雾气愈浓,渐渐伸手难见五指。唐俭和执失思力冲破重雾,来到颉利帐前下马。 颉利闻听唐使来到帐前,心想李世民定然准了自己求和,顿时大喜,慌不迭地迎出帐外。看到是唐俭亲至,心里又是一阵狂喜,李世民既然派鸿胪卿为使,显然对此事是认真的。他百般殷勤,满面笑容将唐俭迎入帐内。在入帐的当儿,他扭头用突厥语对执失思力说道:“你很好,没有辜负了我的期望。” 唐俭入帐后躬身向颉利施礼,说道:“吾皇心怀仁慈,不愿意再相开战屠杀生灵,恩准了大汗入京。” 颉利喜出望外,一迭声喊道:“快摆宴,快摆宴,先为唐使洗尘。唐大使,现在天色已晚,正经话儿明日再说。我这里还藏有中土之烧酒,你先喝上几盏暖暖身子。” 执失思力看着颉利那殷勤的样儿,心想族人好长时间仅能看到他那暴怒的脸庞,如此有笑容的时候太少见了,心里顿时感到很不自然。 是夜帐中牛油烛劲燃,颉利端盏向唐俭劝酒。那颉利平日的酒量甚大,量小的唐俭如何是对手?几盏酒入肚,唐俭就败下阵来。那边,颉利早让人寻来几名貌美的突厥少女候在帐外,颉利一拍手,这几名少女鱼贯进入帐来,轻拽软抗,将唐俭送入别帐休息不提。 唐俭第二日醒来,见几名少女玉体横陈卧在自己身侧,不禁羞色上脸,喝令她们赶快穿衣离去。他昨夜饮酒太多,直到现在头脑依旧沉重,但明白自己此行的使命,遂起身来到颉利帐前,要求面见颉利。守门之人连连摇手,说大汗一觉要睡到午后方起,不许任何人入帐,若有人擅入其内,定然斩杀,唐俭只好慢慢踱回。一直到了日暮时分,颉利方派人来请唐俭。 唐俭步入帐内,就见居中的地毡上摆有烤全羊和大块牛肉,旁边还放着酒壶和酒盏。颉利伸手请唐俭坐在正席,唐俭见又要饮酒,连连摇手道:“我不胜酒力,昨日已经饮多了,请大汗自用。” 颉利哈哈大笑:“唐大使,你身为鸿胪卿,若不善饮酒,如何招待四方来使?哈哈,我但凡有客,须与客人一起饮得畅快,再谈正事。你若不饮酒,我们下一步如何谈呢?” 唐俭感到颉利的话语中有无赖的成分,遂微笑道:“若大军兵临城下,大汗还能这样神色自若地饮酒吗?” 颉利心里一沉,听出了唐俭话中的嘲讽之意。他默不作声,端起酒盏仰头喝了下去,试图压下心里涌出的怒火。以往若有人这样讥刺自己,他早就当场暴怒起来。 唐俭不理会颉利情绪上的波动,继续说道:“皇上派我为使来见大汗,主要有两层意思:一者,皇上准了大汗求和之意,可以即时两相罢兵,大汗举国归附;二者,大汗主动要求身入长安,我皇想塞外苦寒,让我来迎大汗动身。皇上在长安日日盼望大汗早日入京,请大汗体察我皇这般心情,早早成行才是。” 颉利不置可否,又慢慢饮了一盏酒,说道:“唐大使,你不想饮酒,这些牛羊肉可以吃上一些。我入京心意已决,这点不用多说。只是族人遭唐军打散,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会慢慢前来聚拢。我若现在离开,这里群龙无首,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我想呀,唐大使若有耐心,就先在这里候着,待我将这件事儿办妥,我们再成行。若唐大使京中事务很多,也可先行回京,不出三个月,我定然到京面见皇上。” “三个月?时间太长了。大汗,你能否一月之内即成行?” 颉利摇头:“不行,一个月时间太短。族人们聚拢过来,我还要将他们妥善安置好。唐大使,还有一件事儿你要帮忙。我们目前缺衣少粮,难以挨过这个冬天。我们既为大唐属国,就请你向皇上禀报,要想法周济一些衣粮最好。” 唐俭心里暗自冷笑,心想外人评说颉利暴虐简单,其实仅为其性格的一面,其还有狡诈的一面。唐俭不想当场否定,遂答应道:“周济一些衣粮, 5176." >其实应该。我明日即修书一封送往长安,请皇上下旨安排。属国有难,大唐岂能坐视不管?大汗,我想与你一起同往京城最好,你当下果然抽身不开,我可以先等一些时日。” 过了两日,唐俭见颉利整日呆在帐中,在那里吃肉喝酒,并不关心族人的死活,顿时明白颉利不愿去京城的理由仅是托辞。有心想去当面质问颉利,又想时日太促,就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李靖得知李世民准许颉利请和,并派唐俭为使前往碛口抚慰,心中大喜,立刻派人去召李世、李大亮前来议事。东、西路军此时营帐仅相距四十里,很快,李世和李大亮带领数骑来到李靖的帐中。 “我们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李靖用深沉的目光扫着李世、李大亮、张公谨三人,一字一顿说道。 三人并不言语,静听李靖下文。 “颉利虽连败两阵,然其众犹盛,若令其逃逸,终为后患。如今皇上派唐俭为使,前往抚慰,颉利在惶惶然之际,见我军不再进攻,其心必宽。我意选精骑一万,由我率领,潜行突袭,你们带领大军随其后,设法从东、西面包围,则此一战即可彻底袭破东突厥。” 李世和李大亮觉得这是一条好计,大军苦苦在这里等待多日,就是想等待这个机会。座中以张公谨的心思较慢,他不解地问道:“李尚书,皇上派唐俭为使去见颉利,自是同意两国罢战为和。我们若以兵袭之,是否违了皇上的旨意。” 李大亮哈哈笑道:“张都督,你有些迂腐了。我们领了皇上的旨意来讨颉利,皇上至今未让我们停止进攻,更未让我们罢战班师。李尚书这样做,正是禀承了皇上的旨意。” “然则唐俭正在颉利营中,我们大军一动,岂非坏了唐俭的性命?” 李靖肃然道:“毙敌一万,自伤八千。若以唐俭区区一命,换来我军完胜,这笔账还是很划算的。何况,唐俭多次出使,颇知机变,能筹划自保之道。且我军兵锋直指,攻其不备,颉利自保尚且无暇,他哪儿有时间再想害唐俭性命之事?” 李世点头赞许,说道:“张都督,岂不闻‘兵者,诡道也’这句话?昔韩信所以大破齐国,正是用了这样的手段。”他转向李靖道,“李尚书,此战固然能胜,然亦为险着。大漠之中环境、气候恶劣,大军行进中人员最易掉队,且远离后方,粮草转运就成了难事儿。” “李总管所忧极是。我想好了,可让每人带足二十日的粮草,只要一战能胜,后续粮草应该能够接应上。其实大漠中汲水最是艰难,只是现在天降大雪,积雪甚厚,届时让兵士们就地煮雪化水即可。” 李靖决定当日晚间即带领一万精骑出发,另让李世、李大亮率领东路军,让张公谨率领西路军,于明日辰时出发接应。李靖此次进击碛口的法子,与上次袭破定襄城的战例极为相似。他看准颉利不加防备的特点,从而以奇兵迅猛一击,使敌方自乱,再进一步扩大战果。 是藏书网夜,一万人马结束停当,整装待发。李靖全身披挂,骑马来到队列前,喝道:“苏定方。” “属下在。”苏定方飞快地跑到李靖面前。 “你为此次战事的前锋,可挑选一千人随你,即刻出发。” “李尚书,属下不想要这么多人,二百人足矣。” “你知道肩负的责任吗?” “知道。既为前锋,应先犯敌阵,又不能与后军失去联络。” 火光下,就见李靖微微点头,并示意苏定方带人出发。 马蹄的杂沓声顿时响起,一万人马很快奔入大漠,渐无声息。 唐俭百无聊赖等候颉利,这日实在忍不住,径往颉利大帐要求见面。 这些日子每至晚间,碛口方圆百里以内皆大雾弥漫。突厥人眼见唐使来此,知道大唐天子准许罢战求和,原来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又见大雾数日不散,更加增添了安全感,乐得在帐内寻欢作乐,过上了久违的安谧时光。颉利也同样放松心情,心想混一天是一天,早些将冬天熬过去,渐渐把唐俭候在这里要带他入京的事儿抛在了脑后。 唐俭在帐外求见,颉利才想起这档子事儿,虽然无奈,也只好答应其入帐。唐俭入帐后劈面问道:“大汗,我听说你的属下归来的也差不多了,我们似乎可以动身入京了,不能让皇上等候太久。” 颉利支支吾吾,脸色很尴尬,说道:“唐大使刚来数日,难道就等不及了?要知收拢族人,非数日能毕,你还要耐心再等些日子。或者,你若等不及,先行回京亦可。” 唐俭明白他在敷衍自己,忽然想起临行时,李世民执手说的那句话,果然大有深意。唐俭跟随李世民多年,深谙李世民凡事不拖泥带水的性格。像此次同意颉利的乞和,与其往日的作为相悖,因为颉利已经日薄西山,他不应该再给颉利喘息的机会。唐俭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临行之前并未听说让李靖罢兵的片言只语。皇上让自己为使前来抚慰,焉知不是一条缓兵之计呢? 看颉利的光景,若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定然不会轻易身入长安。自己若在这里苦苦哀求,很难达到目的,且隐藏有无数的凶险。唐俭想到这里,决计要离开此地,遂换颜道:“大汗若真的脱不开身,缓些日子入京亦可。只是我不能在这里长期呆下去,要知皇上此时在京中,正焦急地等我回京复命,我明日即回。” 颉利见唐俭表示要走,心想李世民只要承诺唐军不再开战,则万事大吉,他留在这里,反让自己生厌,遂答道:“好哇,你早些回京,也可让皇上早日心安。你明日就走,是不是太仓促一些?这里虽比不上长安繁华,然保唐大使一人享受诸般欢乐,还是有条件的。” 唐俭暗暗骂颉利无耻。 颉利见天色已暗,唤人在帐中摆设酒宴,对唐俭说:“唐大使坚意要走,我无法拦阻,只好备此酒宴为你送行。望你入京见了皇上,好好将这里的情况剖说明白。” 颉利为博唐俭心欢,传令舞者入帐,以助酒兴,只见入场年轻男子身穿桐油布轻衫,头戴珠帽,披葡萄纹长带;青年女子头戴绣花卷边虚帽,身缀薄透紫罗衫,脚穿锦靴。他们踩着鼓声的节奏,婉转绰约,轻盈飘逸,金铃丁丁,锦靴沙沙。间隔处,男子饮马酪取醉,女子就地踏步,然后歌呼相对。 唐俭想不到颉利遭此大乱之后,还能保存下如此完整的舞队。观其舞姿,与京中之舞大相迥异,显示了大漠部落中人们所具有的粗犷神韵。唐俭渐渐专注起来,沉浸在乐舞的气氛之中,不觉时辰已交子时。 这时,一人急匆匆来到颉利身边,伏身向颉利说了几句话。颉利闻言大惊,挥手让停乐,并让舞者退出帐外,然后直视唐俭道:“唐大使,你知道吗?那李靖之军离此不过十里了!” 唐俭一惊,心道李靖果然来了,但脸上却显出迷茫之色,说道:“大雾之中,如何能判断是唐军袭来?皇上已准罢战相和,哪儿有再派兵进击的道理?” “对呀,皇上既然许我归附,又复出兵到此袭击,难道也这般无信吗?” 唐俭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拍大腿,大声道:“若真是李靖来此,则此事不妨。大汗,我与执失思力径直从长安来此,未曾与李靖等人照过面。想是讯息不便,李靖不知皇上罢战的旨意,因此来攻。大汗,此事你可向执失思力求证。” 颉利向执失思力投去探问的眼光,执失思力点头答应:“唐大使之言果然不错,我们当时急着面见大汗,竟然没有与李靖照面的机会。” 唐俭起身拱手道:“大汗,此事确切无疑。想是李靖不明皇上旨意,因率兵来此。此事不妨,我身上带有皇上的金箭,待我迎上前去,持此箭晓以明白,定可令他回军。愿大汗勿急。”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把亮灿灿的金箭。 颉利此时方寸大乱,看见此金箭,就像一名落水之人见到一根救命的稻草,迭声说道:“好,好,此事就有劳唐大使了。执失思力,你保护唐大使迎上前去,让他们早早退军。”他此时对唐俭倍加相信,没有想起扣留唐俭为质。 唐俭和执失思力率先抢出帐外,然后翻身上马,急匆匆向外驰去。就见营内突厥人已经乱作一团,他们大呼小叫,人员、马匹乱奔。唐俭见状,停马对执失思力说道:“你的心意,皇上曾经对我说过。李靖此来定是有备而战,汗国覆亡就在今夜。乱军之中,保护自己及家人最为要紧。你不用跟我前去,速去保护你的家人。这根金箭由你收执,万一有唐兵来逼,你取出此物,他们自然恭敬万分。” 执失思力闻言接过金箭,拱手道:“如此,我就离去了。唐大使,乱军之中,你也要注意自身安全。” 唐俭向南驰出五里,就见大雾中杀来一彪人马。唐俭手持火把,停马不动,大声呼道:“来者是李尚书吗?我是唐俭。” 为首之人正是唐将苏定方,他带领二百骑为大军先锋,已逼近碛口。他见一人在那里大呼小叫,遂来到唐俭面前细辨其貌,识得是鸿胪卿唐俭,大喜道:“原来唐大人已经自行脱险,李尚书谆谆告诫我们,让设法找到唐大人,这下子好了。唐大人,李尚书一会儿就到,恕末将不奉陪了。”说完,他狠抽几鞭,马儿凌空一跃,顿时隐入大雾之中。 李靖带领的一万人马片刻即至,他们如旋风般杀向碛口,让突厥人无招架之力,纷纷四散逃命。那颉利倚着帐门,满心盼望唐俭说退唐军,未做任何防备。他骑上千里马出城遥望,就见前去打探消息之人络绎驰至,有说唐军只相距七里,有说唐军只相距五里,颉利心里并不慌张,在那里眼巴巴等待唐军自退。这样过了片刻,忽然听见前方大雾之中马蹄声震响,就见唐军浩浩荡荡,疾驰而来,颉利顿时傻了眼。到了这个时刻,颉利方悟唐军来攻是真,自己刚才当了一次傻瓜,让唐俭脱身离去。他自知来不及整兵抵挡,此战定然一败涂地,觉得还是逃命要紧,遂拨转马头,带领身边数十名亲随向西逃去。 唐军杀入突厥大营,如入无人之境,突厥人四散逃窜。唐俭此时已与李靖会面,他见此形势忧心地说道:“李尚书,凭我们这一万人,难以杀尽突厥人,若任他们逃窜,数日后他们又聚成一堆,不是又成后患吗?” 火光中,见李靖紧闭嘴唇,默然片刻后说道:“不妨。我们这一拨人马今夜的任务就是搅乱其阵,将他们搅得越散越好。突厥人逃散之后,不敢向北向南逃窜,只好向东向西逃去。现在,张公谨已带领西路军,李世与李大亮带领东路军在那里张网以待。我们今晚以后,可以静静候在这里,准备接收清点俘虏即可。” 唐俭拱手贺道:“李尚书算无遗策,人不能及,唐俭衷心佩服。经此一役,天下再也没有了东突厥的名号,为我国去掉一大祸害。” 李靖微笑道:“说我算无遗策,其实难啊。我这些日子总怕你被颉利扣为人质,乃至丢了性命,不想你机智如此,全身而退。你的这份经历,我实在难以算出。” 唐俭想起今晚惊心动魄的经历,到了此时方有一些后怕。 99lib?天渐渐放亮,大雾依旧笼罩。碛口营中现在渐渐安静下来,就见营中狼藉一片,唐军开始打扫战场,他们将未及奔逃的番男番女,用绳索捆缚,一串一串地扯牵到营中的空阔之处。那执失思力手擎金箭,后面跟随黑压压一片人众。想是他除了保护自己家人以外,还连带把自己的相近之人也一同网罗其中。 唐兵惊喜地发现,营中散失有大量的金珠宝贝,眼疾手快者将之揣入怀中,更有一些人开始哄抢。李靖见状,令苏定方带人前去弹压,渐渐平息了骚动。苏定方将大宗财宝收罗到一起,派人严加看管,又来到李靖面前请示道:“李尚书,尚有大量财宝散入个人之手,属下想带人逐个收缴。” 李靖舒了一口气,想起大家这些日子艰苦卓绝的历程,心中不忍,说道:“眼下加强警戒为第一要务,若逐个收缴,又起骚动,此事缓些日子再说。” 苏定方又道:“刚才抓到一名盛装妇人及一名少年男子,属下见其特别,就寻人查清了他们的底细。原来那名妇人是颉利的可贺敦,即为隋朝的义成公主,那名少年男子却是颉利与义成公主所生儿子叠罗支。” 李靖显然最关心颉利的下落,问道:“营中未见颉利的踪影吗?” “听目击者言,我军入城之后,颉利已身带数十人向西逃去。” 李靖自言自语:“嗯,颉利最好能被公谨俘虏,他若逃走,则此战并不完满。至于义成公主,此女四次嫁人,数与我国为敌,无耻太过,可将其就地斩首。叠罗支嘛,可将其囚入槛车,解送京师。”李靖这样处理义成公主,是听说此女颜色美艳,当今皇上李世民又有兼收的毛病,若将她解送京师,不定又会发生什么故事。 两日后,东、西路军雄赳赳气昂昂会集碛口。此役,李靖及西路军共斩首万余突厥人,俘虏人口二十万,另获各种牲口数十万;李世与李大亮的东路军也有收获,俘虏突厥人十万余口,自阴山北至大漠皆为唐境。 李靖大军碛口大捷的消息传入京城,李世民闻讯喜动颜色,对众大臣说道:“颉利势衰被灭,那是迟早的事儿。李药师此战,仅用一万骑直捣巢穴,可谓以少胜多,足见其军机功夫。国内各地正忙于农事,若倾国力与敌打仗,将使我们君臣的数年努力毁于一旦。李药师深谙此理,未损国力而获完胜,为将为帅者能有这份胸怀,委实不容易。”此后,李世民下诏因克定东突厥之事,大赦天下,举国为之欢庆,自不必说。 消息传入大安宫,那李渊日常在宫中百无聊赖,闻此捷报不禁雀跃。宫人见他年已老迈,却显童稚之趣,不免诧异万分。李渊遥望北方,张开双臂舒展身体,赞扬李世民道:“昔汉高祖困于白登,终身不能报仇。我受辱多年,屈身东突厥之下为臣,二郎今日将其灭之。二郎是我托付的人,有子如此,复何忧哉。”言讫,他令人入太极宫,让李世民在凌烟阁置酒,召来十余名老臣共同宴饮庆贺。 李世民依令照办,让人按李渊提出的名单去通知他们按时到场,其中有萧瑀、陈叔达、于志宁、颜师古、苏世长、温大雅、刘政会等人。 凌烟阁始建于北周,其建筑初衷为喜庆节日之时,皇帝召大臣宴饮之地。因该阁并未建于皇城之内,皇帝及百官来此宴饮,推窗即见街景,有“与民同乐”之意。 今晚的阁内香烟缭绕,明烛劲烧,一帮乐工隐于帷后,奏起了轻快的音乐。按照礼仪规制,萧瑀等人最先来到,迎接李世民入阁,过了片刻,李渊乘坐一抬暖舆,入了阁门方才下地,李世民带领众人向他行礼。 今日的李渊看来确实高兴,他兴冲冲在主席上坐下,然后挥手道:“二郎,众爱卿,可入座。孤今日高兴,不要有那么多的虚礼,大家坐下后马上开席。对了,今晚不要饮葡萄酒,要饮军中爱喝的‘土窖春’,大家可以开怀畅饮,尽欢达旦。” 李世民道:“父皇已上春秋,须饮酒有度,不能坏了身子。” 李渊笑道:“二郎,你不要扫我的兴。孔子言‘朝闻道,夕死可矣’,你灭了东突厥,搬掉为父心中多年的一块石头,多饮些酒又算什么?来,上酒,上酒。” 萧瑀凑趣道:“陛下,难得太上皇如此高兴,臣等愿随太上皇孟浪一回。” 李世民微笑点头,说道:“父皇,将作监近日呈来一件妙物,很是别致,今日就依此行令饮酒如何?” “什么妙物?赶快拿上来让大家开开眼。” 一名宫女用托盘送上来一物,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件酒令用具。该物底座为一鎏金龟,上负一银筹筒,筒上写有“论语玉烛”。李世民伸手打开银筹筒,从中取出数枚酒令银筹,说道:“此物今日第一次使用,其座为鎏金龟,其意祝太上皇万岁长寿之意。这些酒筹很有意思,筒上有名为‘论语玉烛’,筒内共有筹五十枚,每枚筹正面上刻有字,上为 href='2195/im'>《论语》中的辞句,下为饮酒之例。” 李渊大喜,伸手取过酒令旗,将此放在自己面前,说道:“如此,孤先当令主,马上开令了。”说完,他从筒内取出一枚银筹,身后的宫女将此筹接过来,然后轻启玉唇念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自饮十分。”原来唐人行酒方式有饮、劝、处、放四种,“饮”为自斟,“劝”为敬酒,“处”为罚酒,“放”为重新下筹。李渊抽得此筹,要将面前之满盏酒饮尽。 苏世长在一旁赞道:“太上皇取得此筹,果然大有深意。颉利为非作歹多年,今日被灭,终是老天有眼。” 李渊端盏一饮而尽,说道:“非也。要想成一事,非唯天时,亦须人谋。颉利被灭,终究是二郎及群臣的功劳。嗯,闲话少说,孤要行令了。” 此筹名为:“与尔邻里乡党乎。上下各七分。”李渊的左手为李世民,右手为萧瑀,两人依言端盏饮至七分。 此后酒令花样百出,“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任劝十分。”“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处七分。”“择不处人,焉得智。上下各五分。”“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末座两人十分。”酒令层出不穷被抽出来,饮酒方式虽文雅,然酒却入肚不少。 众人渐渐都饮得醺醺然起来,李渊这时面赤耳热,大声说道:“今日仅仅依令行酒,场面终久太闷。众爱卿,且让孤与二郎为你们助兴一回。”他目视李世民道:“二郎,为父这些日子将琵琶练得纯熟,我轻抚一曲,你仗剑为舞如何?” 李世民已喝了不少酒,渐渐被热闹的场面给感染起来,慨然道:“父皇有令,儿子定当遵从。取琵琶和剑来。” 李渊老来学艺,让乐工教其演奏琵琶技艺,今日也是第一次当众显露新学来的本事。在座众人闻听太上皇要亲自操琵琶,皇上仗剑起舞,这是多么新鲜的事儿,各自虽酒醉八分,兀自张大着嘴巴发呆,也不敢张狂乱讲。 李渊起身离座,伸手接过琵琶,到前方空阔处的一张椅子上坐定,只见他五指轻捻,一曲《剑器》从其手中发出。该曲刚健雄强,节奏明快,似回雪飘摇,如箭射长空,动如雷霆,静如凝光。众人一品,觉得李渊的演奏技艺有相当火候,不由得齐喝了一声彩。 那边的李世民持剑下场,其依琵琶乐声节奏起舞。只见那柄利剑似龙游翔,时而划剑成圆,时而剑势如虹。他在场中左右游走,左旋右抽,忽然掷剑向上,那剑到达阁顶后向下垂落,如电光下射,李世民执剑鞘承之,利剑毫厘不爽直入鞘中。众人叹为观止,掌声雷动。 是夜众人尽欢而罢,到了第二日,李渊弹琵琶、李世民舞剑的消息传了出去,人们惊叹之余又有一丝儿艳羡,觉得未亲眼目睹如此场面,为极大的憾事。 李世民因平定东突厥,心中欢喜数日难抑。然天公与人欢喜,往往极短,转眼间就会乐极生悲。房玄龄这日匆匆求见李世民,奏道:“陛下,臣看如晦的光景越来越差,其最后的日子也许就在这两日。” 李世民大惊,问道:“这群该死的太医,竟然如此不中用,那么多人,连一个如晦都医不好?” 李世民让太医署倾尽全力医治杜如晦,太医署不敢怠慢,太医令、太医丞带人一拨一拨入杜如晦宅中问诊,又召各地的名医入京,调八方奇珍药材。那些日子,往杜如晦宅中去的医者相望于道,源源不断。 房玄龄道:“太医署此次对如晦的病可谓尽心尽力,然无可奈何,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请陛下勿责。” 李世民见房玄龄一脸悲凄之容,知道他和杜如晦心意互通,如同一人,起身道:“玄龄,你同我一起去看看如晦。”说完让太监立刻备马。 李世民到了杜如晦的宅中,见躺在榻上的杜如晦形容枯槁,仅剩下个皮包骨头,与未休病之前宛如两人。杜如晦的神志很清醒,眼光很明亮,见到李世民作势要起,被李世民伸手止住。 杜如晦的眼中滚出两行清泪,许是他太瘦弱,只觉他那泪珠儿也似乎瘦了一圈。他微欠了一下身,气喘吁吁说道:“陛下,臣一病不起,不能再为皇上办事。唉,这身子真是不争气。” 李世民顿时哽咽道:“如晦,你为我尽力如此,有病了就该好好养着,不要再起别的念头。” 杜如晦伸出枯瘦的手,将眼上的泪珠揩净。他忽然绽颜一笑,说道:“臣这些日子躺在病榻之上,每日的疼痛将臣折磨得难以入睡。这样整日整夜瞪着房顶苦思冥想,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儿。” 李世民看到他露出了笑容,心里多少有些好受。以前杜如晦每次定计之后,方露出一笑,现在的笑容中依稀有原来的影子,让他感觉很熟悉。 杜如晦接着说道:“臣自从跟随皇上,蒙陛下不弃,视臣以亲近,才有了这样一番轰轰烈烈的经历。人生来到世上,多少人都是庸庸碌碌一生,又有谁有臣与玄龄这样的际遇?有了这样的经历,别说已经跟随陛下十余年时间,就是仅有一年,此生亦已足矣。当然,人的欲望无穷无尽,臣自知将死,犹奢望继续为陛下办事,不免为臣的憾事。” 房玄龄在一旁也流下了眼泪,他不忍让杜如晦看到,遂转头轻轻抹去。 李世民见杜如晦说话之时,其神色很是轻松,知道他已经看破了生死,虽对生有着无尽的留恋,然对死并不畏惧。想起杜如晦将不久于人世,又让他忆起以往的岁月。每临大事乃至危急关头,是眼前的这两人与自己一起倾力排解。杜如晦若撒手西归,无疑失去一臂,李世民心中实在无法接受。他伸手去握杜如晦那双消瘦的手掌,触手处只觉其皮肤已失去弹性,骨节尽显,流泪道:“如晦怎能说这般话?眼下天下刚刚有一些起色,李靖又新将东突厥灭掉,正是你和玄龄一起大展宏图的时候,你难道真想舍我而去吗?” “陛下不用安慰,臣心明如镜,知道去日不远,这是没法子的事儿。陛下手下能臣云集,就是离了如晦,也一样能取得天下大治。臣今后在九泉之下,也日日盼望这个日子。” 李世民心头更悲,扭头唤道:“玄龄,你看如晦心硬如铁,真要舍我而去啊。” 房玄龄见李世民发乎真情,眼泪不绝地涌出,打湿了胸前衣襟,竟然有些神志不清,上前轻轻移开李世民之手,将他扶了起来,说道:“陛下,如晦现在休养要紧,我们似可离去了。吉人自有天相,如晦也许静养数日,身子会慢慢好起来,亦未可知。” 李世民最终在房玄龄的劝说之下返回宫中。到了第二日午时,杜如晦油尽灯枯,阖目长逝。 噩耗传入宫中,李世民闻讯大哭,对房玄龄说道:“你与如晦随我多年,立下了多少功劳,然你们并不言功。这几年,朝中的台阁规模,典章文物,皆是你们所定,可谓重权在握。然你们能从善如流,不见权威痕迹。魏征、王珪善谏诤,而你们能让其贤,李靖、李世善将兵,你们能发挥其所长。今如晦逝去,我失一臂矣。” 李世民因为杜如晦逝去,决定废朝五日。赠杜如晦为开府仪同三司,加封为司空,谥曰成。他又召虞世南前来,令其挥毫撰文,言君臣痛悼之意,然后刻成石碑立于杜如晦墓前。 杜如晦归葬之日,李世民率领百官前去送行。起灵的时候,李世民忽然痛哭失声,司仪署一名主事匆匆走到李世民身侧,轻声谏道:“陛下,《阴阳书》中有规制,发殡之日不宜哭泣。”李世民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大声说道:“君臣之义,同于父子,情发于衷,安能因避忌而不哭泣?”按当时的风俗,发殡之日若从人哭泣,则为不吉。李世民此语一出,算是从此打破了此项陋规。 是夜,李世民恍恍惚惚睡去。就见杜如晦如往日面貌,身披素衣,飘飘而来。他到了李世民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然后敛衣下拜,说道:“陛下不可为臣太过悲痛,若陛下不能自已,臣去实在难以心安。” 李世民大喜,起身欲到杜如晦身边,说道:“如晦,我知道你不会舍我而去。” 杜如晦连连后退,躲闪道:“陛下身上阳气太重,臣为阴间之人不敢太近。陛下,臣魂归地府,阎君说陛下思虑太重,怕因此伤神,特遣臣来与陛下再见一面。” 李世民停下脚步,将信将疑,问道:“如晦,你颜色如故,怎么成了阴间之人呢?如晦,你不可骗我。” 杜如晦又是躬身一拜,说道:“陛下,臣的确已为阴间之人,臣此次来是想告诉陛下,臣今生追随皇上,快乐之时为多,身病难治,陛下尽心尽力,又给予臣许多身后哀荣。如晦如今再无任何遗憾,心中十分快乐,唯望陛下恢复平常心情。” 李世民此时隐隐约约觉得杜如晦果然逝去,就立在那里发呆。 杜如晦又说道:“臣有一事忘记奏明皇上,如今东突厥已灭,其徒四窜,则颉利、突利原辖之地已成空虚。历代以来,长城以外往往是异族盘踞的地方,他们稍成气候,即向南侵。请陛下抓住这个机会,将此地盘为我所用,以永绝边患。” 李世民听罢此言,猛然醒悟此次战后,如何妥善安置突厥之众为当务之急,遂张口欲问究竟。忽见杜如晦又是伏地叩首,然后身子无声后退,隐入殿外的白雾中再也不见。 李世民大急,紧跨几步追赶过去,唯见白雾一片。他大声喊道:“如晦,如晦,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他这一阵大急,将自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瞪眼看着上方的黑暗,心中回味着刚才的梦中之事。只觉其间过程十分清晰,犹如与杜如晦生前面对面说话一样。 宫女们见李世民惊醒,急忙掌灯。李世民扭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交五更。” 李世民脑子十分清醒,再也不能入睡,索性披衣起来,在殿中慢慢踱步。他忽然唤来一名太监,说道:“你去,传房玄龄即刻见朕。” 房玄龄入殿的时候,天光已有些蒙蒙亮。李世民让他坐下,说道:“玄龄,我刚才见到了如晦。常言道人鬼殊途,再难相见,看来也不当真。” 他接着将刚才所梦说了一遍。 房玄龄大为感动,颤声道:“陛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是陛下思虑如晦太多,因成其梦。” “你说得不对。像如晦所说的安顿突厥之事,我尚未想过,如何能入梦中?” 房玄龄也不好解释,抽泣道:“皇上这些日子因伤如晦离去,悲痛太过,切莫因此伤了身子。如晦这辈子跟随皇上,让皇上视若至亲。臣与如晦心意互通,知道他就是魂归地府,心亦十分满足。” 李世民的眼圈忽然红了起来,说道:“我心伤如晦,不为他办事练达,不为他对我忠心,实因我从此与他再难相见。” “臣知道。” “你和如晦在我身边多年,日常之中并无感觉。我知道,人难免一死,可是他这一离去呀,让我撕心裂肺,实在不忍。我昔日有事可以直呼你和如晦前来,从今之后,仅有你一人形单影只,更会令我触景伤情。” 房玄龄不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如晦所言安置突厥人之事,委实迫在眉睫。陛下,臣想下去后思量一番,也请皇上将此意晓谕百官,力求集思广益,以策万全。” “嗯,我会让他们去办。”李世民的语锋一转,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今失如晦,万万不能再失去你。玄龄,打从今日开始,你仅对朝中大事上心,对一应庶务万万不可接手。平日里,你还要加强锻炼身体。眼前天下初创,还不能离开我们君臣两人。” “臣遵旨。也请陛下以天下为重,保重龙体为要。” 李世民扭头唤太监取来两条黄金带,说道:“这两条黄金带,是高昌国进贡之物。我今日将此条赐予你,可悬于宅中正堂之上,使你日日能见到此带,不忘记今日之景。至于这一条……”他说到这里,又哽咽起来,“这一条,你可代我将它送入如晦宅中,再带去一些御馔,到如晦灵前再祭一回。世传鬼神畏惧黄金,若如晦在阴间拥有此物,不至于受到欺负。” 房玄龄接过黄金带,躬身谢赏。心想,李世民对待臣下如此有恩,也不枉大家追随一场。至于其赐黄金带给地下的杜如晦,此做法虽匪夷所思,然其发乎真情,房玄龄禁不住又热泪盈眶。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李世民对杜如晦的追忆难以泯灭。每每瞧见与杜如晦有关的物事,不免睹物思人,唏嘘一番。 李世民对杜如晦的后代也大加照顾。擢其长子杜构为尚舍奉御,次子杜荷为尚乘奉御,皆为其身边之人。未几,他又招杜荷为城阳公主的驸马,封爵为襄阳郡公,朝野之人,皆知当今皇上待杜家恩遇殊重。 第十五回 安北境群臣献策 设督府恩威并施 萧瑀被李世民授为御史大夫,职掌御史台。御史台主要负责纠察百官之失,巡按州县之风,为朝廷的监察机构。萧瑀此前为特进,列文散官正二品,且参预朝政,有宰相职之实。李世民这样做,是看中了萧瑀的秉性忠直、端正耿介,让其在这个岗位上发挥作用。 李靖将碛口的事情安顿好之后,留下苏定方负责镇守定襄城,带领从人回京城复命。此时李世、李大亮、张公谨、柴绍、薛万彻已带领本部兵马返回原来驻地。当李靖到达渭水南岸的时候,侯君集奉李世民之令在此迎候,乐工们吹吹打打将李靖等人送入京城。 萧瑀此时求见李世民,奏道:“陛下,李靖平复东突厥,其功大焉。然其御军无法,亦有大罪。” “御军无法?李靖号称兵法大家,萧公这样说,能令人信服吗?” “李靖领兵袭破颉利牙帐,却放纵兵士,任其放手抢掠,将突厥珍物掳掠俱尽。李靖此次回京,听说仅带五车珍宝以归国库。陛下若不信,待李靖面君之时,自可查问清楚。” 李世民抬头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是啊,打从隋炀帝开始,突厥获得了多少珍宝。五车?五百车也不止呀。” 李世民心里一动,想起自己以往征战之时,所获得的珍宝何止千万。这些珍宝除了可以赏赐给有功将士之外,自己还可以私下昧下一部分,至于上缴国库,当然寥寥无几了。当初攻破洛阳时,自己奉李渊之命将所获珍宝赏给有功将士,不料还是被李元吉、尹德妃等人到李渊那里累进谗言。李靖今日这样做,若他果真是御军无法也就罢了,可李靖素来治军甚严,他没有道理任手下将士肆意抢掠呀。想到这里,李世民的心头上忽然现出四字——“收买人心”。 李靖若果真起了收买人心的心思,事情就麻烦了。要知道李靖以军机纵横天下,他现任兵部尚书,手绾兵权,若任其发展,渐渐成了气候,的确是一件麻烦事儿。李世民这些年始终对李靖保持警惕之心,其原因有两个:一是李靖能力太强,二是他在玄武门之变前夕不肯向自己效忠。李靖此次用兵一万,就将为祸中土多年的东突厥给灭掉了。消息传回来,许多人都赞道:“李靖用兵真如神啊。”那份景仰之情,与自己当初为秦王时的风光无二。李世民此时又忽然想起三国时的司马懿,那司马懿起初对曹魏没有异心,立功颇多,然最终还是将曹家的江山给夺了去。 李世民的这番心思波动未在脸面上显现出来,他静静地对萧瑀说道:“李靖毕竟破了颉利,有此功劳,其他的都是末节。朕知道这件事情了,自会妥善处理。萧公,御史台不可因此事弹劾李靖。” 萧瑀很不服气,说道:“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李靖破敌有功,然亦有失,应该责之。陛下一向赏罚分明,缘何在这件事情上摇摆不定?”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治理好一个国家,若一味用刚直的法子,有时候效果并不好。萧公,你不可再争,这件事儿就这样定了。若御史台再有人弹劾此事,朕唯你是问。” 萧瑀只好悻悻而退。 第二日,李靖入朝献捷。当着群臣之面,李世民面露微笑,将李靖大为赞扬了一番。加李靖为左光禄大夫,赐绢千匹,增食邑一百户。散朝之后,李世民让李靖入东暖阁,单独召见他。 李靖满心想李世民精于战事,现在单独见自己定是询问战事的细节。孰料他一入阁就感觉气氛不对,只见李世民脸色严肃立在案前。 李靖拜毕,李世民沉声问道:“药师兄,你知罪吗?” 李靖顿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躬身答道:“臣不知。” “你袭破颉利有功,朕刚才已经赏了你。然你御军无法,将突厥珍宝掳掠俱尽,这是不是罪过?” 李靖自从与李世民接触以来,李世民每每皆是和颜悦色,从没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他抬头观察李世民的神色,只见他脸色铁青,十分动怒,遂跪下奏道:“此次会战皆在夜色中进行,将士们趁乱收起一些珍宝,那也是有的。陛下,臣后来在军中严令,让将士们主动上缴,并造册登记,算是弥补了一些过失。” “中土这些年输往突厥珍宝无数,缘何仅有区区五车运回?” “颉利这些年为收买其他部落,已出珍宝无数,所剩亦寥寥无几了。” “你还敢强辩?”李世民一拍案子,恼怒更甚,“这件事儿若是长孙顺德、尉迟敬德等人为帅放纵而成,尚情有可原,然发生在你李药师的治下,太不应该。你身为兵部尚书,又是此战的主帅,天下皆知你治军最严,然偏偏发生了这件事儿。朕少一些珍宝并不可惜,最为痛心的是因此坏了我军的规矩。朕读过你那三卷兵书,其中开篇说道‘驭军之法,以严格为要’,你的这番言语,难道仅仅让别人看的,而自己却另做一套?” 李靖见李世民动了真怒,叩首道:“臣知错了,请皇上降罪处罚。” 李世民依然慷慨激昂:“朕不罚你!你今日回府,将你那三卷兵书好好温读数遍,静思其过。”说完,他拂袖而去,将李靖晾在当地。 颉利那晚乘千里马带领数人逃出碛口,向西面逃去。他思来想去,感到四面楚歌,无处落脚。北面是薛延陀、回纥等部落,正西面是西突厥,东面、南面已成唐土。他想越过陇西,去投奔与大唐为敌的吐谷浑。行到半路,忽然一拍脑袋,骂自己:简直弄昏了头,怎么把阿史那社尔给忘记了? 阿史那社尔是处罗可汗的次子,是颉利的侄子。当初处罗可汗主政时,将其派往灵州之西北建牙,其部落有五万余家。颉利继承处罗的汗位,阿史那社尔与其来往不多,独力发展,倒是相对安定。 颉利在此惶惶然之际,决定先到阿史那社尔那里安身,然后相机说动阿史那社尔去投奔吐谷浑,也算有了一些与吐谷浑结盟的资本,再徐图发展。 不想阿史那社尔另有打算。他近两年来日益感到唐朝的强大,驻守在灵州的任城王李道宗和行军副总管张宝相日益向北挤压,使他感到处境越来越窘迫。眼下颉利独身逃此,则昔日强盛的汗国不复存在。阿史那社尔深知自己今后有被灭和投降两途,比较起来,及早出降还能全其部落。若降于薛延陀、回纥、吐谷浑等部落,只会落下被奴役的命运。而大唐素来心胸宽阔,对待异族并不歧视,使他坚定了降唐的信念。一日深夜,他令人绑起颉利,然后亲自押送,前往长安去见李世民。 李世民见阿史那社尔来降,顿时大喜,授其为左骁卫大将军,让其部落仍然居住在灵州之西北。对于颉利,李世民却是另外一番手段。 李世民这日登上顺天楼,楼内摆满了各种珍奇文物,奢华至极,其身边随侍有房玄龄、长孙无忌、萧瑀、陈叔达、王珪、温彦博、魏征等人。李世民入楼后坐定,让唐俭去唤颉利。 颉利无精打采上了楼,只见他神情委顿,失去了以往的跋扈飞扬之色,见了李世民赶忙屈身行礼。 李世民说道:“免礼。颉利,我们自便桥盟约之后,算来近四年时间。遥想当初你号称百万精兵,缘何败亡如此之速也?” 颉利低头不答。 李世民手指楼内珍宝,说道:“颉利,朕今日见你并非满心喜欢,心中其实很替你悲哀。这些年,你从中土索走多少珍宝?然珍宝没有穷尽的时候,你看,这里还有满楼的珍宝,可惜你再也拿不走了。你眼中只有珍宝没有其余,这正是你将偌大一个汗国折腾得覆亡的原因。” 颉利嘟囔了一句:“你们中土有句话,叫做‘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到了现下这个地步,我无话可说。” 李世民立起身来,义正辞严斥责道:“你无话可说?朕却有话说。你即位时间不长,却犯下了五项大罪:一者,你藉父兄之业,不思创业,不思守成,反而纵逸淫虐,此为你亡国的根本原因;二者,你数与我国相盟,动辄违背;三者,你恃强好战,暴骨如莽;四者,你纵骑毁我庄稼,掠我子女;五者,前时我宽宥你罪,意图存你社稷,然你拖延不来。此五罪仅犯其一,即可将你斩杀。” 颉利被解入京城之后,自知罪过太大难逃一死,早已麻木不仁。他听了李世民的话,心里并不害怕,淡淡说道:“我有罪当斩,并不乞求活命。唯我那些流离失所的族人,请求陛下妥为安顿。” 李世民心中暗暗赞道:颉利说出这番话,还算有点硬汉本色。他又复坐下,缓缓说道:“你知罪就好,然朕并不斩你。知道为何吗?你自从渭水便桥盟约之后,并未大举入侵,使我边境保持相对安定。仅从这一点,朕就免了你的死罪。”李世民口里这样说,心里却不这样想。他所以免了颉利的死罪,有更深的用意。颉利虽暴虐失尽民心,然他为东突厥大汗多年,许多突厥人依旧视其为首领。若将其斩首,势必引起突厥人的心绪波动,弄不好还要出乱子。 颉利原来抱定了必死之心,闻听李世民免了自己的死罪,毕竟有求生的愿望,禁不住流出了眼泪。 第二日,李世民授颉利为右卫大将军,并拨给住宅,留住京城。 李世民将李靖晾了数日,方才单独召见。李世民此时颜色稍和,言辞也很亲切,他说道:“上次那件事儿,朕让你思过,可有什么结果?” 李靖顿首道:“陛下那日责臣,很是应该。臣御军无法,使皇上蒙羞,唯望皇上降罪。其实皇上的心意,处罚并非首要,是想让臣从心底里觉悟,以从严治军,使大唐之军成为纪律严明之威武雄师。” 李世民微笑道:“药师兄这样说,朕心甚慰。你御军无法,确实有罪。然朕这些日子细细想来,隋朝时史万岁大破达头可汗,而隋文帝却有功不赏,反而因其他小罪将其斩首。朕却不然,今天要录你之功,赦你之罪。” 李靖顿首道:“谢陛下宽宏之恩。”李世民又道:“还有一件事儿。如晦逝去,尚书右仆射的位置就空了下来。朕这些日子思来想去,觉得你是最佳人选。你文武全才,还需到如此重要的岗位上为朕办事。” 李靖连连推辞:“臣现为兵部尚书,已感觉吃力。尚书右仆射总理军国大事,职责甚重,臣没有经验,恐怕难以负担,请陛下另择他人最好。” “药师兄,记得你以前说过,人非生来就会打仗。同样,人非生来就能理政。我心已决,你勿再推辞。至于兵部尚书一职,我想让侯君集继任。魏征曾说过侯君集有相者之才,也该让他历练一番了。” 李靖听到要授侯君集为兵部尚书,他张嘴想说些什么。然想了想,话终久没有出口。 李世民察言观色,问道:“药师兄莫非有什么话要说吗?侯君集能否胜任兵部之事?” 李靖斟章酌句:“侯君集跟随陛下多年,还是有相当才具的,应该能胜任兵部尚书一职。只是……” “药师兄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对了,我让你经常教授侯君集用兵之法,可侯君集前些时向我埋怨你并不全授。由此来看,你们两人之间并不是十分和谐,你教授时未尽全力,则责任多在你了。” 李靖听说侯君集背着自己告御状,颜色未改,淡淡说道:“侯君集所言为实,兵法中一些隐微之处,臣确实未加教授。现在中原无事,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他想求尽臣术,是否心中有隐微之处呢?” 李靖的话说得委婉,然李世民能听出来这样的含义:侯君集心存异志。 但李世民压根就不往这方面想,哈哈一笑道:“人若溺于一事,往往求深穷究。侯君集这样说,也在情理之中,还是药师兄多心了。若依此推理,药师兄识军机之隐微,莫非也心存异志吗?哈哈,我却从来没这样想过。” 李靖躬身道:“陛下明察秋毫,臣万万不能及。” “嗯,此事就这样定了。如晦临终之前,还念着安顿突厥之事。药师兄,你及早到任,我们还要好好把这件事儿议一议。” 数日后,果然一纸诏书授李靖为尚书右仆射,侯君集为兵部尚书。这日,李世民来到政事堂,与众宰臣们商量安顿突厥之事。他们刚刚谈了几句,李世民觉得人数太少,不能听到广泛的意见,遂让人去唤身兼学士之人。 人们得知今日的议题,觉得事关重大,先是沉默片刻。 李世民让温彦博搬来一沓疏奏,随手翻检了一下,说道:“如何安顿突厥,已迫在眉睫,一些臣子已想到此节,纷纷上疏陈述个人意见。这里面,李大亮、窦静、李百药等人说得比较全面。温卿,你择要给大家读上一读。” 颜师古现以中书侍郎兼职学士,他仔细听了疏奏中的意见,首先说道:“陛下,臣以为李大亮、窦静等人说得有理。想那突厥之人豺狼心性,饱则飞去,饥则附人,恍惚来去无常也。臣以为可使他们仍居漠南,但要分散其部落,以弱其势。对其中族群较大之酋长,可以妻以宗女,以固其心。” 房玄龄当即不赞成:“颜先生此话,又走到老路上了。当初隋文帝就是这样做的,结果呢?成就了一个强盛的东突厥汗国,为祸中土数十年之久。今天若继续这样做,焉知数十年之后会不会又出现一个汗国,这就为后世埋下了隐患。” 群臣连连点头,觉得颜师古所言不为高招。萧瑀说道:“戎狄之性,犹如禽兽。其穷困之时,神情哀怜,像隋文帝不能察其本性,拨出富庶之地让其居住,以致酿成大祸。玄龄说得对,这样的事儿今后不可再为之了。” 颜师古仍旧不服气,他起身走到放有奏疏的案前,从其中取出几本,略略翻了一下,说道:“这些奏疏经过中书省的时候,我逐本翻阅,见其中大部分人的意见,要将这些突厥人尽数迁入中原,分其部落,使他们散居各个州县,然后教之以耕织,化胡虏为农民,将塞北之地空虚。这样的做法,实际是采取了强制同化的措施,不顾突厥人的生活习俗,容易酿成大变。且塞北空虚,即使突厥人不在这里居住,亦挡不住其他部落来此游牧。依我看,这种做法并不比我的意见高明。” 话说到这里,已经现出了辩论焦点所在:一是如何妥善安置突厥人;二是塞北历来为北方游牧部落袭扰中土的根据地,须防患于未然。 房玄龄叹了一口气,说道:“塞北之地不可轻视啊,若处置不好,又成祸乱渊薮,就枉费了这番征战工夫。想秦始皇一统六国,终对塞北之地无计可施,只好筑起了一道长城,试图将夷狄挡在长城以外,是为无策;至于汉武帝,虽派卫青、霍去病征讨匈奴,且连连取得大捷,然毕竟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亦为下策。皇上今日让我们在这里议论,就是想找到好法儿,对以往的做法不可简单仿效。” 李世民坐在一边,认真倾听群臣的议论,并不插言。 魏征立起身来,说道:“突厥世为我国寇盗,为百姓之大仇。若将他们散入中原,极易引起冲突。房仆射,我们固然不可简单效仿前朝政事,然隋文帝当初安置启民可汗的法儿,有其合理的地方,只要将其散入漠南,稍加管理,以我国强大的国势,谅其难成气候。”看得出来,魏征极力赞成颜师古的意见,坚决不同意将突厥人散入中原。 王珪这时插话道:“将突厥人散入中原会引起各方冲突,若将他们归入漠南,毕竟鞭长莫及,极易有变数。唉,这两种法子各有所长,然也有极大的缺陷。” 温彦博以前作为唐朝的专使,多次前往东突厥,熟知突厥人的习俗,这几年又为朝中重臣,视野上相当开阔。他自从入堂一直认真倾听别人的意见,默默地在那里思索,未发一言。看到大家在那里争执,分成主内迁和主外流两派,他的思路渐渐明晰起来,于是站起身道:“诸位已经说过了不少,彦博想说说自己的想法。” 李世民这时插进话来:“要说众卿对突厥的熟悉程度,首推温卿,再一个就是唐俭了。温卿,你大胆说吧。” 温彦博受到了李世民的鼓励,朗声说道:“陛下,臣之主意是汲取各方面所长,力求稳妥。”他将脸转向众人,接着说道,“突厥人习惯在草原上游牧,若将其迁入内地,强制为农民,就乖违物性,非存养之道也;另若将其流入漠南,放任不管,就失于简单。所以彦博以为,可以依汉时将匈奴置于五原塞下的故事,保全突厥部落,存其土俗,将其置于定襄周围。这样有两个好处:一者是充实了塞北空虚之地,可以成为漠北至中原的一个缓冲区;二者,亦示我朝对其无猜忌之心。我这样说,并不是简单模仿隋文帝的做法,须有诸项措施辅之。第一,要将其部落依地域分离开,依我国州县制度设立机构,由其首领领之。在其上,设立都督府,由朝中派人任都督,就近管理。第二,选各部落首领入京为官,以其为质,约束其部落不可轻举妄动。” 温彦博的主张与别人不同之处有三:一是保留突厥习俗,使其相对集中居住在朔方至定襄一带的区域内,由各部落首领任州县长官,实行区域自治;二是不将其流入大漠,朝廷就近加强管理,设置都护府统领各自治州县,以加强与中央的联系;另择其首要者入京为官,以羁縻其部众;三是对突厥人采取教化的手段,采取渐进的方式使之与内地人逐渐融合,避免民族间容易发生的矛盾。 众人听温彦博说出这样一番主张,大多数人认为该法比较稳妥,暗暗点头。李世民问李靖道:“药师兄,你刚刚与突厥人交过手,温卿所言还算妥当吗?” 李靖每到大庭广众的地方,往往沉默寡言,话语不多,与其在战阵上叱咤风云的架势反差极大。他今日听了众人的议论,也觉得温彦博的主张最全面且稳妥,要知打一仗毕竟是一时的事情,打仗不是目的,只是一种手段,要想让地面上长治久安,须有稳妥的办法安抚之。他见李世民来问,急忙奏道:“陛下,臣以为温令所言是最好的主张。” 那边的魏征忍不住站了起来,拱手向李世民谏道:“陛下,臣不敢苟同李仆射的观点,其实温令刚才所言,经不起推敲,且祸患极大。” 魏征转头质问温彦博:“温令,你多次出使突厥,难道不知道突厥人的习性吗?自古以来,夷狄人面兽心,弱则服从,强则叛乱,为其常性。突厥人现有十万余口,你让他们居住在朔方之地,离京畿不远。数年之后,其生息倍多,必为心腹之患。你口口声声说不简单模仿隋文帝故事,我却看不出你这样做与其有何二致?”魏征心中坚定了突厥人人面兽心的信念,想将他们流入大漠任其自生自灭,从此不用再为之烦心。 温彦博微微一笑道:“魏监,你说出这样一番话,倒让我想起贞观之初的一段故事。那时你与封德彝辩论,强调要用教化为主对待民众,不能用严刑霸道的手法。时间过去不到四年,你缘何就改变了想法?” 魏征一愣,继而强辩道:“对呀,对中土之民施以教化手段,我朝现在不是一直这样做吗?温令,突厥人居于蛮荒之地,无教化的基础,怎么能适用于教化手段呢?” “嘿嘿,依魏监所言,突厥人非为人类,压根就不能教化吗?” “同样是人,毕竟有区别。” “我记得孔子有言:有教无类,天子之于万物也,天覆地载,有归我者,则必养之。魏监,现在突厥破灭,归附我朝,你不加怜慰,反将之推入大漠之中,非圣贤之道。若这样做,就违了我朝‘唯重教化’的本意,且会寒了四夷之心。” 温彦博搬出孔子的圣贤之言,又以魏征当初的主张为武器反击,弄得魏征一时语塞。魏征懊恼地想,教化施之的对象为人,突厥人既然是人类,若说不能教化他们,道理上确实站不住脚。他心有不甘,只好转移谈话角度,说道:“温令既然搬出了圣贤之语,倒让我想起了晋代的一段史实。晋初之时,诸方胡人与中土之民杂居于中国,有郭钦、汇统等人多次劝说晋武帝将这些胡人驱出塞外,而晋武帝不听。过了二十余年,终于酿成永嘉之乱,使伊、洛之间,皆成胡人之域。前事不远,难道不能成为明鉴吗?” “我朝岂能与晋朝相比?若国祚长久且强盛,四夷皆望风归附,如果再以德怀之,使其归心,终无叛逆。若国祚短促,国之不存,何谈制夷之策?” 两人辩论到现在,可以看出他们各人的际遇不同。温彦博多次出使突厥,熟知突厥习俗,因结合实际提出既抚又管的主张。魏征毕竟接触外事太少,对夷狄的认识多是从书本上而来,其主张不免偏执陈腐。 房玄龄见两人在那里争执不下,遂插话道:“温令所言还是有一些道理的。国家只有强盛之时,对四夷方有或征或抚的资本。李药师对突厥一战,已取得完胜,剩下的就是如何抚之。所谓张弛有度,温令的主张不缓不紧,可以行之,亦可显现我朝博大的胸怀。” 魏征坚持己见,不依不饶,转向李世民道:“陛下,既有前车之鉴,切不可用彦博之言。若将突厥散养于朔方之地,所谓养兽自遗患是也。” 李世民对魏征的诤谏,往往言听计从。他今日却有些反常,觉得魏征所言有些陈词滥调,不合心意,反觉温彦博的话声声入耳,倍觉新鲜。 温彦博今日的情绪显得十分激昂,他也转向李世民大声说道:“陛下,魏监所说有些危言耸听。我国现在救突厥人于灭亡,再授以生业,教之以礼仪,数年之后,他们皆成我国亲民。且选其酋首,授予京中宿卫之职,其部落必然畏威怀德,不敢妄动,何后患之有!” 李世民并不直接回答两人,将目光视向长孙无忌,说道:“无忌,你一直在那里默默无语,谈谈你的看法。” 长孙无忌立起身来,躬身答应,然后环视众人道:“如何安置突厥之众,各位大臣已经说了不少,我不想再重复。刚才魏监谈到晋武帝,我想就这个话题说几句。晋武帝对待入中土胡人,态度极为严厉,将之作为压迫及奴役的对象,最终加剧了族群之间的矛盾藏书网,酿成巨变。无忌的先祖,大约是其后进入中原,定居到洛阳。中土之人与四夷之人相比,仅仅风俗、语言不同,至于人性本身,还是共通的。像魏监说突厥人人面兽心,我不敢苟同。若如此定论,无忌之先祖根本不可能进入中原,无忌也无法与大家一殿为臣。孔子说得好:有教无类。陛下,从这一点而言,臣还是赞成温令的主张。” 李世民点名让长孙无忌说话,座中有人已经猜出李世民的倾向:让长孙无忌现身说法,以说明华夷之防是人为的东西,并非人之本性所然。 果然,李世民待长孙无忌话音刚落,就接过话题说道:“无忌说得好。华夷之防是人为的东西,秦汉以来,在众人的心中根深蒂固。魏晋以来,四方诸胡渐渐融入中国,国内人员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若还抱着书本中的说法不变,一味以固定的眼光对待突厥人,就会有偏差。”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向魏征看了一眼,魏征此时正闭目琢磨李世民的话,并未接触到他射来的眼光。 李世民接着说道:“朕刚才听大家议论,内心里一直在思索这样一个问题:以秦始皇、汉武帝、隋文帝之能,及其国家之盛,犹不能平服戎、狄,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们兵强马壮,所战皆捷,其武力可谓强矣。魏卿,你能告诉我吗?” 魏征直到现在还没有转过弯儿,他起身拱手道:“陛下,臣一时想不出个中原因。” 李世民示意魏征坐下,然后说道:“他们一味用武力征剿,忘记了恩威并施这句话。自古以来,历代君主皆贵中华之人,而轻贱夷、狄之人,由此产生的裂痕,无法弥合,越裂越大,所以处理四方夷、狄之人就成了一个无法开解的顽症。自从今日开始,朕想将中华、夷、狄之人视之如一,且爱之如一,不加区别。” 魏征又起身道:“陛下以如此宽阔胸怀对待他们,委实是他们的福音。然夷狄之人能否体会皇上的这番苦心?他们若反其道而行之,行中山狼故事,臣实在担忧。” 李世民悠悠言道:“华夷之间的恩恩怨怨,上下数千年,若想短期内正之,那是不可能的。如今我国国势渐强,自朕以下,视夷、狄之人为一家,时间久了,他们能够慢慢体会出来的。国势强而不仗势欺凌他人,仅此一点,他们就会心存感激。东突厥新亡不久,四方诸夷正在观望我国如何处置他们,若处置得当,即会产生极大的影响。”他的语音忽然停顿了一下,继而稍稍提高了声调:“众卿所言,皆有其理。朕以为温卿所言全面稳妥,可以试行之。” 李世民最终采用了温彦博的计策,众人不免震动一下,当然以魏征最为震惊。李世民不待魏征说话,几步跨到他的身边,伸手抚其背曰:“魏卿,你的法子太简单,朕无法采用。像温卿所言,显是深思熟虑而成,其中有许多前朝未尝试的办法,颇有新意。” 魏征立起身道:“臣刚才所言,亦是殚精竭虑而来,唯请皇上明察。皇上今日最终采纳了温令之主张,想温令以往兼知内外之事,有其所长,暗合了皇上的心意。皇上今日既然定下了国策,臣虽心思愚钝,自会下去后慢慢去想,总能想明白。” 李世民微微一笑,赞道:“好哇,魏卿能这样想,甚合朕意。朕以前对你所谏皆言听计从,今日却没有听从你的主张,你不怪朕吗?” “臣不敢。” 李世民哈哈一笑,转归其座,说道:“温卿,就按你的主张,立刻拟诏吧。诏令之首要,须申明我国视华夷为一体,不得再有人为区别。这件事尽管做起来难度很大,却必须要做。我们君臣今日在这里达成了共识,今后须让中土官民逐步认识这个道理,更要让四夷去除畏惧之心。现今安置好突厥人众,即是让天下之人明白这个理儿。 “其实天下之人有了华夷为一家的共识,就不会横生许多灾祸。无忌的先祖为胡人,他如今却成了皇亲,成了朝中重臣,这不是很好的例证吗?我中华为泱泱大国,若没有容忍、包容的博大胸怀,就落了下乘。朕想好了,这次安顿突厥人,既要顾及其原有的土俗,亦要将其视为我中华的一分子,须有朝廷制度管理,不能放任不管。像颉利原辖之地,可析为六州,选其首领为刺史,刺史之职可由朝廷策命,经朝廷同意可以世袭,六州之上,置定襄都督府,由朝廷派都督管理;可将突利原辖之地析为四州,置云中都督府以统其众。 “刚才说过,要使华夷真正成为一体,须耗费时日,在这个过程中,采取羁縻的手法以进行牵制,是必要的。玄龄,药师兄,这些突厥首领谁在京中为官,谁回部落统其众,你们两人要好好筹划一番,力求完备。” 房玄龄、李靖躬身领旨。 却说数日后诏令下达,将颉利原有之地析为阿德州、执史州、苏农州、拔延州、阿史那州、舍利州;将突利原有之地析为顺州、酸州、化州、长州,分别由各部落首领担任刺史。 突利被授为顺州刺史,为了笼络其心,授其弟结社率为右骁卫将军,留居京中。其他出京为刺史的部落首领,也各有至亲被拜为将军、中郎将,他们布列朝廷,五品以上官员有一百余人,与原来朝中的将官基本上对半。不过他们虽有官职,却并不掌握军中实权。 至于颉利,仍为右卫大将军留驻京中。李世民认为颉利的性格桀骜不驯,又是突厥族的大头领,若将其放出京外,弄不好又要出大乱子。 突利连日来整装欲行。这日,李世民召突利入宫赐宴,座中还有史大柰、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结社率、阿史那思摩等人。 李世民手端酒盏,目视突利道:“突利兄弟,知道你近日欲行,朕今日备下酒宴与你欢宴一场,权当送行了。今后你带领族人居住在塞外,想见你一面要费上许多周折。来,大家先饮一盏。” 众人依言端盏饮尽,突利知道李世民不善饮酒,今日所饮为塞北烈酒,他都是一饮而尽,感动道:“陛下,臣等蒙赐宴已是心怀感激,此酒太烈,皇上不可饮得太多。” “朕今日能与你同醉一场,亦算尽兴。唉,下次再见你的时候,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突利哽咽道:“臣其实愿意在京中侍候皇上一辈子,不愿远离。奈皇命难违,只好与皇上作别。”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你们遭此大变,元气大伤。你在族人中名声不错,正是需要你带领他们重整家业,恢复生机的时候。像颉利,在族人中名声太坏,若放他回去,弄不好又要祸害族人,就让他在京中静思其过,若果有洗心革面的一天,朕自然会让他回去的。突利兄弟,你能理解朕的这番苦心吗?” 突利流泪道:“陛下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事事为我族人着想,实与日月同辉。唉,想起往事,实在不敢与陛下正视。至于颉利,就让他在皇上身边,日日被感化,这样大有好处。” “嗯,是这样。突利兄弟,你临行之前,朕有几句话送给你,望你细加体味,并知闻其他族人。” “臣洗耳恭听。” “当初,你的祖父启民挺身投隋,文帝立其为大可汗,渐渐据有了塞北之地。到了你父始毕可汗,他欺中国内乱势弱,与隋朝反目成仇。后来,处罗、颉利继承他的做法,欺凌华夏,掠我子女,索我珍宝,虽取得一时之利,奈天道不容,遂致今日败亡。朕对朝中大臣说过,要使天下安定,须华夷一体,互容共存。对突厥族而言,与华夏和睦,则诸事兴旺,若反目成仇贪图小利,则为败亡之道。” “臣明白,定当牢记在心。” “朕所以不立你为可汗,即是以乃祖乃父为鉴。朕现在授你为刺史,希望你及族人谨守国法,勿相侵扰。朕这样做,非是单单求我朝久安,也是想让你的宗族永得安宁啊。突利兄弟,你明白朕的这番苦心吗?” “臣明白,臣明白。陛下的这番警言,臣不仅牢记在心,还要让族人及子子孙孙明白。谨遵皇帝陛下的法度。” 列席的执失思力等人,闻言也大为感动。 李世民话锋一转,叹道:“这些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像各族人之间的猜忌之心,岂是数道诏令就能完全解决了的?突利兄弟,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可以一点一滴来做,逐步取得大家的信任。像定襄都督府让大柰为都督,云中都督府让执失思力为都督,朝中就有许多人反对,坚持让汉官为任,朕不依其言。大柰,执失思力,朕任你们为都督,代表朝廷去管理你们的族人,朕视你们与汉官无异啊。” 座中之人皆为突厥之血性男儿,闻听李世民这番发自肺腑的动情之言,无不血脉贲张,内心折服。 此后不久,突利等人逐个到任,开始安营扎寨,招抚族人。薛延陀酋长夷男,闻听李世民如此处置突厥之众,不禁感叹道:“突厥欺凌唐室日久,如今被破,若换了我,定将其众悉数为奴,以报前仇。唐皇这样做,委实是以德报怨,如此胸襟令人感叹啊。”遂挑选贡物,派使送往长安,向李世民祝贺收复东突厥。 唐朝以突厥人为吏实行自治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突厥人闻讯纷纷从四方前来投奔。这日,突利之弟欲谷设带领族人入长安投降。东突厥被打散后,欲谷设率领族人向西遁去,欲投奔高昌,闻听唐朝礼待突利,遂折向东降了唐朝。李世民亲自出面接待欲谷设,以好言抚慰,尊重其意见让其随突利居住。 一日,从岭南传来消息,蛮族酋长冯智戴及冯盎举兵反叛。侯君集此时为兵部尚书,心想南蛮势力较小,若派兵去讨定可一举灭之,也可扬大唐军威。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急忙令人写好表章到朝中申奏。 这份表章到了政事堂,群臣意见顿时分为或剿或抚两派。萧瑀及王珪赞成兵部的意见,萧瑀说道:“蕞尔南蛮居地偏之所,动辄作乱,须让他们知道天兵的厉害。此次东突厥被妥善安置,也是李药师领兵征讨在前。先剿再抚,比较稳妥。” 房玄龄与李靖比较持重,房玄龄说道:“南蛮势力不大,出兵征讨定然完胜。可是皇上刚刚定下以德感之的策略,若大军一出,四夷定会惊惧不已,影响太大。” 李靖沉吟道:“南方已安定多日,冯智戴他们按理不应该举兵反叛。京城去岭南路程太远,若属讹传消息,那也是可能的。” 王珪不赞成,反驳道:“皇上确实定下以德感之的策略,然也说过恩威并重之语。现在蛮夷反叛,若畏手畏脚迟迟疑疑,其势必会波及四邻,酿下更大的祸端。” 他们在这里争执不休,最后只好由李世民定夺。 李世民并不急着回答,而是目视魏征说:“贞观之初,有许多人上疏云:‘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之臣下。’又说:‘应当震耀威武,征讨四夷。’独魏卿劝朕:‘偃武修文,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朕用魏卿之言,果然收到效果。今颉利被擒,其酋长或在京带刀宿卫,或依制度管理部落。魏卿,朕这些日子常想,能有今日的成果,皆是你的功劳,只是可惜封德彝未见今日局面。” 魏征谢道:“突厥破灭,海内康宁,皆陛下威德,臣并无功劳。” 李世民摇头道:“朕任用卿等为重臣,卿等能堪其任,成就今日功业,岂能是朕一人的功劳?魏卿,请勿推却。”李世民这几天,一直思索魏征那日与温彦博的一番争论。他想不通素来见识非凡的魏征,何以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其陈腐之见。贞观之初,魏征力主对百姓施以教化手段,同样是人,他对突厥人却有了分别。看来人之思虑皆有自身之局限,以魏征之能,尚不能免俗,何谈他人? 李世民又问道:“魏卿,刚才温卿简略说了两派的主张,想你应该归入安抚一派?” “臣主张安抚,不可妄动刀兵。” “你既这样说,朕就加入安抚一派吧。温卿,你知事政事堂,今后再有这等小事,只要不失了朝廷本意,你们须当堂定之,不可再来扰朕。” 温彦博躬身领旨。 后日,鸿胪寺派使一名,持节前往岭南宣谕。那冯智戴及冯盎本心并不想反叛,只是因为与邻近官府不睦,遂生龃龉,这些天又听说朝中欲派大军来镇压,正在那里惊惧不已。猛见天使来到,又听其宣讲了皇上之谕,其词恳切,意甚抚慰,不由得将担足了的心事放了下去。那名来使顿时成了座上宾,冯智戴、冯盎使出浑身解数,百般侍候。他们感恩皇上大德,要求随来使一同返京面圣。 两人在两仪殿见到李世民,在那里叩头不已,口称:“臣等万万不敢有反心,奈何与相近州府不睦,其动辄欺凌我等,更放流言说臣等要反。所幸皇上圣明,降恩抚慰,臣等感激涕零。” 李世民见一场刀兵之事消弭为无形,龙心大慰,回顾群臣道:“边境动辄来讯说有人要反,也不究其原因。人若不陷入绝境,怎么会轻易要反呢?”他轻声唤两人:“起来吧,站起来说话。” 李世民发现冯智戴所说中土之语很是流利,大为诧异,问道:“冯智戴,你为南蛮酋长,缘何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土之语?” 冯智戴躬身禀道:“臣父向来羡慕中土文字,臣幼小之时,臣父就礼聘一名教师,专门教授臣习诵《四书》、《五经》,若不是遭逢乱世,臣还幻想入京赶考呢。” “这么说,你定是会吟诗作赋了?” “臣水平不高,约略能凑上几句。” 李世民转向萧瑀道:“萧公,你出一题,让其吟之。” 萧瑀躬身道:“他们入京面圣,极想得到皇上的恩泽,还请陛下命题最好。” 李世民不再推辞:“嗯,好吧,可是来一个什么题儿呢?”这时,庭院内几只栖在树上的乌鸦被惊起,“呱呱”地绕着屋檐飞行,李世民笑道:“冯智戴,你看,外面有乌鸦飞起,此为题面,你试咏之。” 冯智戴扭头向窗外看去,心中酝酿着诗句,想起自己千里迢迢来京,无非是为了族人能安居乐业,遂吟道: 上林多许树,不惜一枝栖。 遂使绕房庭,恓惶乱奔离。 此诗句一吟出口,群臣击节叫好。李世民满面笑容,说道:“你既吟乌鸦,更引申他意。不想边鄙酋长,竟然有如此才高之人。冯智戴,你不用忧心。朕将全树皆赏给你,岂唯一枝可依?” 冯智戴与冯盎又复下拜,齐声道:“谢陛下。” 萧瑀赞道:“冯智戴之诗,堪与三国时曹子建之七步诗媲美。只不过曹子建当时面临杀头之厄,而冯智戴今日蒙陛下赐题,顿成章句,流传后世,即是一段佳话了。” 李世民又命二冯平身,轻声道:“朕今后对四夷之人,多加恩信,不动辄胁之以兵威。东突厥破灭之后,朕收拢其众,妥善安置,使其安居乐业,想你们应该听说过。自今以后,你们可安心带领族人,与中土之人和睦相处。冯智戴,你每年至少要入京一回,朕还想欣赏你的诗才。” 冯智戴躬身答应。 此后,朝廷将冯智戴所辖之地更名为归思州,以冯智戴为刺史;将冯盎所辖之地更名为述昆州,以冯盎为刺史。这两州皆属羁縻府州性质,隶属桂州都督府管理。 第十六回 大理卿慎剖疑案 李世民悔伤人命 李世民这日召来陈君宾,让他到塞上走一圈,向其嘱咐道:“塞北之地不宜种植,然那河套地区土壤肥沃,又有灌溉之利,极宜种植。突厥人向来以游牧为主,你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手把手教会他们农桑之事。朕既然定下教化突厥人之策,须使他们逐步改变游牧的习惯,若他们能在河套上种植成功,尝到甜头,就会影响其他突厥人。陈卿,朕知道你理农桑之事是一把好手,此次前去帮助突厥族人,并非单是劝课农桑,而是大有深意。” 陈君宾一开始听说让自己去塞上种植,有点摸不着头脑,待李世民细说究竟,他方才回过味儿来,躬身答道:“臣明白。” 李世民又问道:“陈卿,朕改授你为太府卿,这一段感觉如何?” “臣以往为外官日久,凡具体事可手到擒来。乍一主持太府寺,其府藏管理也还罢了,唯掌财货之政令,感觉有些生疏。许是眼光短浅,不能把握全局所致。” “嗯,熟悉一段时日,就会慢慢适应了。你有州府理财经验,触类旁通,在这个职位上应该能发挥作用。对了,朕这一段时间一直忙于关注东突厥之事,对天下农事顾及不多。依你眼光,今年农桑收成究竟怎样?” “当李尚书率军北征的时候,臣心里一开始实在担忧,总怕战事旷日持久,耗费钱粮太多,不料此战短促,耗费不多,且一点都没有影响国内农桑之事,臣心里也就踏实了。看今年的光景,秋收大熟是十拿九稳的。至于今年以后,只要风调雨顺,不出大的灾难,粮食收成绝对没有问题。陛下,今年的租赋收上来之后,府库定然更加充盈。” “是啊,希望老天能够顺承民意,不降灾害为好。” “这一点不用陛下操心,即使稍有一些不顺,亦可保相当的收成。” “怎么讲?” “臣这些日子仔细想来,觉得眼前的情势能够抵御轻微的灾害。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陛下登基以来,以‘农为邦本’宣谕官员、百姓致力于农事,以‘抚民以静’制定诸多兴农措施。天下之人以兴农为第一要务,皆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此为取得好收成的最大保证。此外,户部督促各地依势利用渠沟之利,并适当修缮,另经常检查各地水势,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以前的‘小水则大涝,无水则大旱’的状况。” 陈君宾的这番话说得李世民眉开眼笑,心花怒放,说道:“你有如此的眼光,还自谦目光短浅?好了,你去吧,此行若能教会突厥人耕种,又是大功一件,朕会重重赏你。” 陈君宾退出后,李世民起身走出殿外,令人抬他到大理寺。 杜如晦病重之时,李世民前去探病,杜如晦知道自己日子无多,推荐戴胄为尚书右仆射。李世民原来以为戴胄文墨不精,不宜身居相位,现在应杜如晦之情,不免爱屋及乌,遂决定要授戴胄为尚书右仆射。 谁知戴胄却坚辞不就此职,他恳切说道:“陛下,忠直执法是臣之长处。方今天下靖乱之后,正是将陛下宽仁精神布与百姓之时,臣现在渐入佳境,还是不离开最好。” 李世民见戴胄意志坚决,遂改授李靖为尚书右仆射。今日兴之所致,他想到大理寺看看戴胄究竟在忙些什么。 进入大理寺正堂,就见戴胄居中坐在正案前,大理丞孙伏伽、张蕴古一左一右侍座两旁。堂下立着跪着一干人,正是审案的时候。戴胄见皇上驾到,急忙带领孙伏伽、张蕴古等人前来迎接。李世民挥手止住他们道:“你们继续审案,朕在一旁听着即可。”戴胄令人搬来一张椅子将其放在堂中的左上首,李世民缓缓坐下,示意戴胄继续审案。 戴胄审的案子是近日轰动京师的一桩大案。东市板桥店主张迪,经营有方,将小店整治得很是兴旺,去年又娶妻刘氏,其妻貌美如花,风流婀娜,引得周围人更是羡慕。这日刘氏回娘家,张迪独自在店中操持,未至中午,店内已客满。其中卫州杨贞等三人宿店后,次日五更时分即离店归家。天明时,有人发现张迪被人用刀刺死,血污满地。京师捕快前来验案,将店中之人尽数扣押,一一问询,这时有人指点说杨贞等三人已于五更时离去。捕快即快马去追,果然追上杨贞三人,捕快将其身上佩刀要过来验看,将杨贞之刀从刀鞘里拔出的时候,只见上面沾满了血迹。这下子,捕快认定杨贞是凶手,将其带回京中,然后囚禁拷讯。那杨贞一开始坚决不承认,后来熬不过受刑之苦楚,只好承认自己是凶手。 按照唐制,各地凡有流放、死刑以上之犯人,需统一送往大理寺复验,经核实无误,再将案卷移交给刑部供皇上勾决。杨贞现在供认不讳,又有凶器为证,京兆府将其定为死罪,然后将人犯及案卷送交大理寺复验。 由于此案发生在京城之中,传言甚多,戴胄亲自带领孙伏伽、张蕴古复验此案。那杨贞一入大理寺,即叫屈不已。戴胄仔细查问,觉得疑点不少。首先,杨贞与张迪无冤无仇,没有杀害张迪的动机;其二,那把沾满张迪血迹的凶刀是个最大的破绽,若杨贞果然为凶手,其行凶之后定然会将刀上血迹擦干,不会大模大样地留下杀人的证据。 戴胄和孙伏伽、张蕴古商议多次,觉得此事过去已久,当初作案时的痕迹肯定荡然无存,不好复验。他们昼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条好计。 孙伏伽来到板桥店,将当日住店之人及平时与店主有来往者,只要年满十五岁,统统将之带入大理寺询问。到了午时,将众人释放,独留一八十余岁的老婆婆,至晚方才放回。第二日,孙伏伽将昨日的故事又重演了一遍。 张蕴古带领两人悄悄来到板桥店周围,他们身着便装,找人搭讪。其中一人,落暮时潜伏在老婆婆的居处,观察入室之人。两日间,就见一名叫夏梦轩的人接连入室找老婆婆问话。 戴胄汇集了各方讯息,觉得有了谱儿,遂让人将杨贞、夏梦轩、刘氏及有关的街坊邻居带入堂上讯问。李世民入堂的时候,他正在讯问刘氏。 刘氏一身素衣,脸带悲戚,眼角落下几滴珠泪,愈发显得楚楚可怜。戴胄问道:“刘氏,张迪被杀之日,你缘何突然离去?” “贱妾那日得到讯儿,说家母身子突然不适,因急急回了娘家。” “胡说,本官派人核实过,你父你母最近身子好得很,从未有一点小病。本官这里有你家邻居证言,你想看一看吗?” 刘氏眼珠一转,说道:“小女子思念父母,回娘家时莫非一定要有理由吗?” 戴胄见到刘氏眼波流转,应答机智,没有惶然之态,是一个有主见之人,话锋一转,又问道:“立在那面的有一人名为夏梦轩,你认识吗?” 刘氏眼光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既而坦言道:“认识。他是拙夫生前的好友,在店之左旁开有一家书画店,平时与拙夫来往较多。” 戴胄哼了一声,让刘氏起身退往一边。他忽然提起惊堂木,“啪”地一拍,喝道:“夏梦轩,跪下!你知罪吗?” 那夏梦轩一身文士打扮,生得体态风流,貌似潘安。他今日被带来大理寺,心想可能要作为证人被讯问,神色相当坦然,现在闻听戴胄呼喊,犹如五雷轰顶,双腿不自觉地跪了下来。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颤声道:“小人不知大人何意?小人向来守法经营,与邻里相处和睦,不知有罪。” “你自恃貌美,手里又有几个臭钱,这些年,你勾搭糟蹋了多少女子?” “小人至今尚未婚配,来提亲的人相当多,至于说小人勾搭女子,却是无从说起。” “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某年某月,你骗奸王家之女,结果造成一尸两命,可是有的?” 这件事儿邻里尽知,那王家之女酷爱书画,常来夏梦轩店里购买。这样一来二去,架不住夏梦轩的甜言蜜语,竟然献身,不久怀孕。王家为遮丑,遣人来提亲,谁知夏梦轩尝了新鲜,不肯答应。那王家之女觉得无颜见人,遂上吊自杀,造成一尸两命。 夏梦轩振振有词:“她自寻短见,与小人何干?” 戴胄继续说道:“至于你勾搭有夫之妇,何止数人?知道街坊邻居怎样评价你吗?说你是一条为祸邻里的淫贼!” 那边的刘氏闻言,将一双怨怼之眼,轻轻瞥了夏梦轩一下。 戴胄又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官再问你,你是何时将刘氏勾搭上手的?” 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震得夏梦轩和刘氏都傻了眼。好在夏梦轩多经历尴尬之事,很快恢复了常态,辩解道:“小人与刘氏之夫生前友善,过往甚密。至于说小人勾搭刘氏,那定是不怀好意之人诬陷小人。”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刘氏每到你的店里,你即将店门关起,你们一男一女在内都做些什么勾当?你自以为你们做得天衣无缝,然街坊邻居不是瞎子,他们皆知你们的好事,只可惜独独瞒了张迪一人。诸位证人,你们可据实将夏梦轩之劣行一一说出,不能饶了坏人。” 张蕴古果然叫来了数名证人,他们一五一十将夏梦轩与刘氏勾搭成奸的过程说了一遍。其中细节堪为详细,竟然有人隔着板壁偷听了两人第一次成奸的过程,将两人肉麻的言语当堂复述了一遍。从其对话中可以感觉出,两人成奸非是一人之愿,而是双方有意,水到渠成。 李世民在一旁听知此言,觉得很是有趣。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想那当初听壁之人亦为好事之人,不承想今日到了堂上反成了证据。 戴胄又喝道:“刘氏,你和奸夫跪在一起,速将谋害亲夫一事从实招来。” 那刘氏脸色变得煞白,..遵戴胄之命上前跪下,她稳了一下神,镇静说道:“不错,贱妾不该做下对不起先夫之事。然大人说贱妾谋害亲夫,委实是极大的冤枉。就是再借给贱妾几副胆子也不敢办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何况,贱妾与夏梦轩皆是无力之人,先夫体格强壮,我们又如何是对手?” 戴胄心里暗赞这妇人不是一个瓤茬儿,因转向夏梦轩,冷冷说道:“你们果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要让本官将诸般证据一件件搬到你们面前,方才信服?传薛老太太。” 那名八十余岁的老婆婆在人搀扶下,颤巍巍来到堂上,早有人搬来椅子,让她坐下。戴胄大声问道:“薛老太太,这两日晚上,是否有人到你宅中?他到你宅中又干了些什么?” 老婆婆眼光在堂内转了一圈,然后将目光射向夏梦轩,朗朗说道:“回大人话,老婆子在这里受到大人的热情款待,回宅后,他……”她用手指向夏梦轩,“他就入宅询问。老婆子平时孤独一人,难得有人上门,这夏梦轩进宅之后,又是送礼物,又是好言询问,句句追问大人对老婆子说些什么。”老婆婆年已八十余岁,可眼不花,耳不聋,说话也很流利。 戴胄厉声问道:“夏梦轩,你平日难得到薛老太太宅中一顾,这次缘何如此殷勤?这能说明什么?无非是你杀了张迪,心里发虚,想来打探本官的态度。” 夏梦轩有些慌张起来,然口气依然强硬:“小人与张迪交厚,极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好友。我找薛老太太问询,亦在情理之中。” “好,本官不怕你嘴硬。”戴胄又大声道,“传一干人证上来。” 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响,有十数人走到堂上。戴胄不想再给夏梦轩喘息的机会,连珠炮似的向其发问。 “你们说不是张迪的对手,可是若在酒中下了麻药,那张迪岂不是软瘫如泥,任你宰割?夏梦轩,你那日到三松堂买了一包麻药,现有店主在侧见证。本官问你,这包麻药你用来何用? “你们奸夫淫妇混在一起,又想图谋张迪的财产,就密谋了一番好计。刘氏为了避人嫌疑,匆匆回娘家以达到不在场的目的。可你忘了,那张迪和夏梦轩晚上所吃的酒饭,还是你到青云楼订来的。这里有青云楼与你接手的伙计,谅你抵赖不掉。 “是夜,夏梦轩与张迪一起吃酒,其间,隔壁的邻居李某因明日有亲戚来京,找张迪订房,看到你们两人在那里相对饮酒。张迪还拉李某过来饮了数杯。李某,当时的情景是不是这样? “时辰刚交子时,夏梦轩入板桥店找当值伙计,要求借取棉被。伙计觉得你与店主相熟,且以前也来借过,遂将一串钥匙交给你,任你自取。过了半个时辰,你又匆匆赶回,说用不上棉被因而送还,伙计又将钥匙交给你,任你入房放还。夏梦轩,你来取送棉被是虚,偷拿了杨贞的佩刀,前去杀了昏迷中的张迪,然后将带血的刀子插入刀鞘放回原处以此陷害杨贞,却是实实在在。 “杨捕快,那日主动向你提起杨贞五更出发的人儿,是不是眼前这厮。” 杨捕快拱手答道:“不错,正是夏梦轩提醒小人,让我们立刻去追杨贞三人。” 戴胄冷笑道:“夏梦轩,刘氏,任你们智计周全,终究还要露出狐狸尾巴。”他又猛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官这里人证物证俱全,你们纵是千般抵赖,也一样难逃一死。” 夏梦轩在戴胄的连珠炮似的追问中,早已经败下阵来,他瘫倒在地,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筹措此事可谓隐秘,你缘何如同亲眼见到?” 刘氏见夏梦轩果然招了,心中如同死灰,为乞活命,她泪飞如雨:“大人呀,贱妾与这恶人通奸是实,可他谋害先夫,贱妾却是一点都不知内情。贱妾回娘家,又代订饭菜,皆是他吩咐贱妾去做的,贱妾压根都不知道他想杀了先夫啊。” 夏梦轩见到刘氏反咬一口,狠狠说道:“你这个恶妇,事儿不都是你做出来的?我爱色偷乐是实,从未想过杀人图财,若不是你多次让我杀了张迪图下这么一大笔财货,好过神仙般日子,我焉有今日?哼,你休要梦想,黄泉路上,我们还是做伴吧。” 刘氏如疯了一般扑过去,伸手欲抓夏梦轩,骂道:“好奸贼,你血口喷人。”未及夏梦轩身侧,早有衙役将其按了下来。 一桩冤案真相大白,原来是一对奸夫淫妇行图财害命之事。与张迪相熟之人知道张迪极是本分,且神情木讷,唯知干活,不讨刘氏喜欢。那夏梦轩虽名声不好,然貌美嘴甜,又有侍候女人的本事,惹得刘氏将一颗心都抛在他的身上。既而又想做长久夫妻,才定下除掉张迪之策。这日刘氏见杨贞等人带刀入店,又知他们五更要出发,遂决定当日动手,就有了以后曲曲折折的案情。 杨贞当堂向戴胄叩头不已,涕泣道:“小人此次已知必死无疑,不料果然有青天大老爷替小人洗雪了冤屈。小人回家后,自会造出大人的长生牌位,日日祷祝大人身体安康。” 戴胄喝令衙役将夏梦轩和刘氏押入死牢,然后微笑着对杨贞说道:“今日案情大白,你可即时回家,至于长生牌位之事,就不必做了。本官为大唐之官,禀承的是皇上的旨意。杨贞,你今日既洗雪了冤屈,更有大幸,皇上一直在旁边听着呢,你还不赶快上前叩拜?” 李世民今日来大理寺一身便装,其入堂时并未表露身份,别人仅知道其地位尊贵,却不知道他是皇帝本人。 杨贞听说皇帝一直坐在面前,顿时惊呆了,他跪着爬到李世民面前,叩头不已,语无伦次:“草民沉冤得雪,真是皇恩浩荡,草民……” 李世民立起身来,说道:“罢了,平身吧。戴卿理案最是公正,有冤必申,有罪必罚,你刚才说要为戴卿立长生牌位,回家后就日日祷祝吧。此案所以能攀上你,你本身也有缺失。想那佩刀是用来护身的,可你懵懵懂懂,被人偷走又复送来,没有一点觉察,因有此厄,也怨不了别人。” 杨贞闻言无话可说,只好叩头不止。 戴胄让衙役将杨贞等人带出,堂上仅剩下他们君臣数人。 李世民微笑道:“朕今日来大理寺也是兴之所至,不承想看了一场好戏。众卿家,有你们在大理寺替朕守把,天下即会绝了冤屈,亦是百姓之福。” 戴胄道:“此案影响太大,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持刀行凶,引起京师震动。臣等想要将之办成铁案,就明察暗访下了一番工夫。今日的情景,皇上都看到了。夏梦轩难抗铁证,率先吐口,那刘氏却是个厉害角色,若夏梦轩也如刘氏那样,决不承认,此事就要大费周折。臣想下一步,只好对他们动严刑。只是这样一来,案子就做得不太漂亮,会大打折扣。” “以理服人,以证据使其无法抵赖,此为戴卿办案的高明之处。好哇,你们这样做,就避免了屈打成招的弊端。京兆府当初审理此案时,若不是简单地认定杨贞是凶手,继而严刑侍候,刘氏的阴谋也不会得逞,就不会有后来的曲折了。戴卿,你可让人将此案过程详记一遍,朕再以明诏形式转发各地,让各州县以此案例为榜样,明辨是非,避免冤狱,使坏人依法受罚。” “臣遵旨。” “朕刚才看了你们的审案过程,既然来了,就干脆看个清楚。戴卿,可领朕入死囚牢里看一看。” “陛下,牢内光线很暗,味道又不好,最好别去了。” 李世民坚持要去,戴胄等三人只好引导他到死囚牢里探视。 死囚牢设在皇城之外,这里是一个死角,周围没有居民居住,仅有孤零零的一座囚牢。 牢子们事先已接通知,大理卿要陪皇上来此巡视,他们皆手执火把站立在各个牢门旁边。李世民一入牢门,见牢子们排列整齐,目不斜视,又见地面甚是洁净,遂赞道:“嗯,他们将牢狱管理得不错。朕以前也入牢探视过人,满眼所见污水横流,那股气味难闻得紧。戴卿,你们做得对,人犯有罪自有法律惩之,不能将其视为猪狗而虐待之。” 他们在走廊里行了几步,李世民看到一间牢房里有五六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遂指引道:“打开此房,朕要进去。” 门前的牢子打开巨大的锁头,将门推开,大声道:“皇上驾到,赶快跪迎。” 里面的六名囚犯听说是皇帝到此,一时不知所措,慌不迭地跪下,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世民入内,回顾戴胄道:“戴卿,这些人都犯了死罪?” “是,他们的案卷已移往刑部,只等陛下勾决了。” 李世民将六名囚犯看了一遍,说道:“都抬起头来。你们既然犯了死罪,自然有必死之道理。不过案情曲折,其中若有冤屈者,你们也可说出来。” 六人本来抬起了头,听了这话,又复低下。 “你们不要心有顾虑,莫非见大理寺有人在侧,不敢说话吗?你们但说不妨,朕替你们做主。” 戴胄说道:“皇上最注重宽仁慎刑,你们若有冤屈可说出来,当着皇上之面,本官立刻改正。” 这时,其中一名老者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戴大人断案,最讲究证据,不妄加猜测硬行攀扯。罪人所犯之罪,并未夸大,所以就绝了申诉之意。我们六人,皆是一样心思,唯盼皇上勾决晚些日子,就可以多活数日,万一赶上大赦,还有活命的机会。” 剩下五人连忙点头。 李世民感叹说道:“以律执法,讲究证据,为狱应当若此!戴卿,从你判罪的人犯口中说出这等话,朕心甚慰,你们也可以满足了。” 李世民话音未落,忽听外面有人大声喊道:“冤枉啊,冤枉啊。” 李世民笑道:“戴卿,朕刚才赞了你,那边就有人大呼冤枉,看来这牢中之人并非都认其罪。走,我们看看去。” 与此牢房隔了一个门,就见一人伸出双手于栅栏之外,口中大呼冤枉。 李世民走到门前,问此人道:“你有何冤枉?可一一说来。” 那人涕泗横流,喊道:“青天大老爷,小人好端端地在家,被他们凭空抓到这里,你要替小人申冤啊。” 戴胄喝道:“李好德,你胡说什么?眼前的是皇帝陛下,你还不下拜?” 李好德听说眼前之人是皇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头道:“皇上啊,小人无罪,是有人诬陷小人,请皇上明鉴,放了小人吧。” 李世民回首问戴胄道:“这人犯了什么罪?” “李好德系相州人氏,经常骂天骂地,今年以来,竟然开口骂皇上,还说自己奉上天之命,要起兵推翻我朝。” 李世民又仔细观察了李好德一番,见他周身肮脏,形容委琐,不像是有大志之人,遂疑惑问道:“他?他有这个能耐?” “臣也不信,只不过案子移来的时候,证人证言甚是齐整,他确实说了许多妖妄之语。” 李世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扭身向牢外走去。到了院子里,张蕴古躬身向李世民禀道:“陛下,那李好德确实言涉妖妄,然另有隐情。” “有什么隐情?” “臣与李好德为同乡,知道此人患有癫疯病,其发作之时就会胡言乱语,自所难免。其清醒之后,将发病之时所说之话尽数忘掉,所以他今日才大呼冤枉。” “戴卿,是这样吗?” 戴胄答道:“蕴古曾向臣提及此事,臣想到其家中核实一遍,再请太医署为其鉴定。只是李好德新入狱不久,臣近日又忙于张迪的案子,事情就耽搁了下来。” “依《武德律》,若有人患癫疯病而胡言乱语,是否该惩办?” “律中果有此条,若其有病,不该惩办。” “那好,你们赶快将李好德有病与否核实清楚。若他真的有病,可立刻放他出狱。” “臣遵旨。” 张蕴古喜形于色,躬身道:“皇上明察,臣代李好德感恩不尽。” 陈君宾奉旨来到塞上,随带数百名有经验的农夫及大量种子。突利将他迎入帐中,陈君宾宣示了李世民的旨意。 突利听说李世民让自己的族人学会种地,不免诧异道:“皇上此举有点强人所难了。要知我们族人,生来就知养马牧羊,逐水草而居,若让他们年年月月居于一地,还不闷坏了他们?” 陈君宾说道:“突利刺史此话差矣,你们以前游牧草原,居无定所,完全靠天公赐给你们衣食。这几年塞北大旱,草枯缺水,使你们受损不少。若从此定居一地,开荒种植,即可免了此虞。皇上的这番心意,实实在在是为你们着想。” 突利想想也有道理,然面有难色,叹道:“要想说服族人舍牧就田,难啊。” “不妨,我沿途见夏、胜两州之地,水草肥美,可让他们一面放牧,一面种植。突利刺史,我此来带有帮种之人,皇上还专门赏赐了种子。明日,你带我到河套地区查看一番,先决定下种的地方。” 河套地区位于贺兰山以东,狼山和大青山之南,河水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其水清澈舒缓,在其主河道之北,又平行着马加河与河水相通,其间生成方圆数百里的套状地区,该区域内水网纵横,土地肥沃,极宜种植。 陈君宾和突利骑马绕河套转了一大圈,陈君宾兴奋地挥鞭指道:“真是好土地啊!突利刺史,你看此地四季不缺水,土壤肥沃,可以种植各种庄稼。嗯,若把日期计算好,将江南的稻米引种至此,亦未尝不可呢。” 突利笑道:“陈大人见了此地兴致盎然,我当奏明皇上,就让你长期在此安营扎寨,专心经营此地。” “好呀,我求之不得。临行之前,皇上问我到了京中是否习惯,我回答说很闷。若皇上答应,我就将家人带来,长期在此开荒种地。” 两人知道这是戏言,当不得真,因为李世民压根就不会答应。 陈君宾一心在这块土地上,说道:“突利刺史,明日我们就开始动手吧。你挑选一些人,让我的人手把手教他们,争取一年有成。” 突利点头答应。 回帐的路上,两人在马上扯些闲话,突利问道:“陈大人,你刚从京城中来,可知道颉利的近况?” “他呀,听说呆在京城里很不习惯。除了上朝以外,就日日呆在家中足不出户,和外人没有来往。听说他郁郁不得意,数与家人相对悲泣,容貌枯惫。” “颉利的性格不是这样,他以前好动,怎么忽然变了性子?” “是呀,皇上也是这样想。皇上心想颉利定是心情郁闷,就想给他换一个环境。知道虢州吗?虢州那个地方多麋鹿,可以游猎。皇上想授颉利为虢州刺史,让他到那里换换心境。孰料颉利不知如何想,向皇上辞谢不愿前往,依旧留住京中。” 突利长长叹了一口气,感叹道:“为人太过刚强则易折,颉利若一直转不过弯儿,必摧其自身心力。昔日汗国强盛之时,他不加珍惜,终于使其败落。到了眼前的境况,他仍思昔日的荣光,唉,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大唐强盛,不以威权欺凌四夷,真正是四方归心。每月,我这里都有数拨人经过,前往京师朝贡。这些人,皆是汗国以前所辖部落之人,瞧他们那兴冲冲的样子,以朝贡为荣。大唐以德服天下,这番心情我也是刚刚体会出来,想颉利肯定还不能想到此点。” 陈君宾微笑道:“突利刺史能体味皇上的这番心意,其实不易。你下次入京时,不妨找颉利谈论一番,使他能有觉悟,心情也会好起来。” 突利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李世民导人谏诤,臣下踊跃上疏,蔚然成风。御史台中有两人,名为权万纪和李仁发。他们累累上疏,言及百科之事,提出了一些相对不错的建议,获得李世民的信任,被授为侍御史。该职位负责纠察百官之失,可以随时弹劾,提出惩办意见。这两人商议要将百官的一举一动都掌握下来,遂暗暗在各衙署内布置眼线。一段时间内,他们能将百官之失及时举报到李世民那里,因此,愈发得到李世民的信任。然他们的手段太阴,百官有一点错处往往夸大数倍,渐渐引起了百官的反感。只是碍于皇帝宠信他们,一时敢怒不敢言。是时,马周也入御史台为侍御史,稍稍明白了他们的手段,以为其手段不光明正大。权万纪碍于马周是皇上钦点官员,不敢过分得罪,但仍然忍不住讥刺道:“侍御史的职责就是弹劾百官,若仅以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例说一些大道理,不都是废话吗?要想称职,总要弄出一些皇上不知道的事情,方见手段。” 权万纪和李仁发这日从大理寺内线处得到情报,两人如获至宝,急忙写出奏章送往宫中。 李世民午休之后,看到了权万纪和李仁发的奏章,他阅罢大怒,立刻写了一份手诏让送往刑部。 刑部见手诏上仅写一行字:“速将大理丞张蕴古拉往东市,斩讫报来,钦此。”他们不敢怠慢,急忙带人到大理寺去捉张蕴古。 李世民在殿内来回转悠,心中暴怒不已,恨恨骂道:“这个该死的张蕴古,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竟然敢愚弄朕,该杀,该杀。” 他焦急地在殿内等待刑部复奏,因等待不及,又派一名太监去催。 这时,一名太监来报:“皇上,大理卿戴胄在殿外求见。” 李世民知道戴胄此来是替张蕴古说情,恼怒更甚,说道:“不见,让他在殿外候着。” 过了一会儿,那名太监又来报说:“皇上,尚书左仆射房玄龄、门下省侍中王珪、秘书监魏征前来求见。” “哼,又是来替张蕴古说情的。让他们也在殿外候着,待张蕴古人头落地,再放他们进来。” 这样约过了一个时辰,刑部尚书方入宫复奏:“奉皇上旨意,已斩了张蕴古之头。” 李世民斥道:“你们办点小事就这么拖拖拉拉,竟然用了一个多时辰,砍个头就这么艰难吗?” 刑部尚书想不通李世民今日缘何这么大的火气,申辩道:“陛下在贞观之初曾经说过:死者不可再生。从此每处决死囚,须由中书、门下四品以上及尚书九卿共同议定。今日杀了张蕴古,因是皇上特诏,就省了这些程序,臣以为办事的速度不慢呀。” 李世民不耐烦地挥手道:“好了,你退下去吧。” 刑部尚书言犹未尽:“陛下,张蕴古到底因何罪致死?按照朝廷的制度,每杀一人,须将其死罪原因张榜公布,以警示后人。” “朕回头另有诏令,届时你自会知道原因。” 刑部尚书张了张嘴,有心再说话,终归不敢,遂躬身退下。 李世民退回案前坐下,然后挥手道:“让他们都进来。” 戴胄等四人一溜儿进入殿内,戴胄走在最前面,李世民见他眼角挂有泪痕,知道他已得知了张蕴古的死讯。 四人向李世民行礼,李世民问道:“你们挑这个时辰入宫,有什么事儿要奏?” 戴胄说道:“臣急急入宫,是见刑部拿着皇上手诏,入大理寺将张蕴古抓走,并送往东市斩首,就想找皇上讨一个情儿。现在张蕴古的头已落地,救之已晚,臣想问个明白:张蕴古到底犯了什么死罪?” 魏征、房玄龄、王珪也奏道:“臣等前来,正为此意。” 李世民冷笑道:“张蕴古平日一派儒雅之气,现在看来,他其实是道貌岸然,心怀鬼胎。你们想不到吧,他竟然敢来愚弄朕!” 张蕴古原来是庐江王李瑗的幕僚,李瑗谋反被杀,李世民下令不追究牵连者,这样,张蕴古辗转入了京城。张蕴古入京城后向李世民献上了自撰的《大宝箴》,其中论及时政,观点精辟,且文辞凝练,博得了李世民的嘉奖,被授为大理丞。任职之后,他勤恳务政,公正处事,口碑相当不错。 戴胄追问道:“臣愿闻其详。” “好吧,朕若不将其中详细一一说出来,谅你们也不会甘心。戴卿,记得那日朕去狱中巡察吗?其中有一名叫李好德之人大呼冤枉。张蕴古当时对朕说,这李好德犯了妖妄之罪,是因为他患有癫疯病,犯病时说话胡言乱语,自所难免。朕当时也信了这厮的言语,嘱你访查清楚,若李好德果然有病,可以立即放出。” 戴胄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臣得了皇上的旨意,立刻派人出外访查,并让狱医为其会诊,事有凑巧,那李好德昨日在狱中又犯病。臣正准备将此事向皇上奏闻。” “哼,你想不到吧。那李好德之兄为相州刺史,是张蕴古的好友。张蕴古那日得了朕的言语,晚间即带酒食入狱室与李好德同饮,他们在那里吆五喝六,好不热闹。就是在这个晚上,张蕴古将朕的言语告诉李好德。到了第二日,那李好德在狱中得意忘形,逢人就说:皇上已饶我罪。你们看,张蕴古以大理寺之官,却与囚犯混迹一起,既馈酒肉,又入狱共饮,无非因为那李好德是其好友之弟,就存心包庇。他处心积虑套了朕的话,使其谋得逞,存心想愚弄朕,你们说,他该不该杀?” 戴胄顿首道:“陛下,张蕴古与囚犯同席,又露泄陛下之语,与囚犯又有亲密关系,确实有罪,然其罪不至死。陛下,臣派人访查清楚,那李好德确实患有癫疯病,他前日在狱中又发作一次,狱医入室确诊。张蕴古所奏并非虚妄,确有其事。” “哼,焉知不是张蕴古通风报信之后,那李好德在狱中诈疯呢?” “臣之证据确凿,不敢欺瞒皇上。” 房玄龄、魏征、王珪在旁边听着他们君臣两人辩论,心里头升起一阵寒意。他们想不到李世民居于大内之中,却对外面的动静知道得一清二楚。像这狱中之事,从人之背景到诸般细节,举报得事无巨细,犹似亲眼目睹。 魏征谏道:“陛下,臣想戴大人之言,亦有道理。那张蕴古确实不该泄露皇上之语,且有瓜田李下之嫌。若李好德果然有病,则张蕴古所奏并不虚妄,其有罪当罚,然罪不至死。陛下不信戴大人之言,然臣想那向皇上奏事之人,是否也有偏颇之处,乃至断章取义,夸大其辞呢?” 王珪也奏道:“皇上原来规定有制度,凡死刑之人须由中书、门下四品以上及尚书九卿共同议定,处决之前还要由刑部履行查核之责。皇上今杀张蕴古,就免了这些程序,臣以为有些不妥。” 李世民见这三位大臣都替张蕴古说话,又见房玄龄在一旁默默,因问道:“玄龄,你以为呢?” 房玄龄缓缓说道:“陛下曾经说过:死者不可复生。张蕴古今日被杀,其即使有罪,也须慢慢审理,核查清楚,以不负天下之望。事已至此,还望陛下将各方之言验证一遍,方为不枉。” 房玄龄的言语虽然比较缓和,但李世民听得出来,他明显和其他三人一个鼻孔出气,也就不想听下去,遂挥手道:“朕今日心情有点乱,此事明日早朝时再说,朕今晚会好好想想此事。你们退下去吧。” 李世民是夜沐浴一番,不令人侍寝,独自一人倚长灯之下读汉人之赋。汉赋之中,他偏爱枚乘的《七发》,不仅因为该赋有华丽的辞藻,更喜其中那汪洋恣肆的结构及此起彼伏的警句。因读的次数不少,他对其中的一些段落能够背诵。此时他触目所及,只觉语句熟悉且字字珠玑,遂诵出声来,一气读完,待他诵到“于是太子据几而起……霍然病已”的结尾句子时,心情也因此舒畅起来,就披衣而起,绕室漫步。 想起了白日之事,他现在彻底回过了味儿。自己当时暴怒之下,认为张蕴古耍了小花招行包庇之事,难以听进戴胄等人之劝,才误伤了人命,现在追悔莫及。看来人之性格确实有缺陷,若兴之所至不加抑止,就会做出乖张之行。自己多次说过要以秦始皇、隋炀帝为鉴,日常平静之时还做得不错,一遇情绪波动时就将之抛到九霄云外。像自己多次说过“死者不可复生”,“国之大莫大于法”之语,缘何一到此关头就忘得一干二净呢?这次杀了张蕴古,上次杀了卢祖尚,两个官声不错的吏员死于自己之手,自己的这种行为又与隋炀帝之行有何不同? 李世民懊恼地走?到窗前,用力一把推开窗子,一阵风恰好透窗而入,吹得他脑子更加清醒起来。 明日如何处理这尴尬的后事呢? 李世民躺在榻上,在上面翻来覆去思索此问题,迷迷糊糊中,也不知到什么时辰方才入睡。 第二日一大早,只听净鞭三响,百官鱼贯进入两仪殿参加朝会。李世民待群臣奏事完毕,方才说道:“朕昨日错杀了张蕴古,现在追悔莫及。可是张蕴古的脑袋已经落地,朕再后悔,他也不能复生了。朕想了一夜,此事错在朕身,因要惩罚自己。虞卿,你过来。” 虞世南出班站立在李世民的面前。 “你立刻代朕拟出《罪己诏》,将朕错杀张蕴古的过程详细写出,表达朕之追悔不及心情。诏成之后,今日要明发天下,使天下之人知道朕之失。” 李世民因为错杀一人而发《罪己诏》,实在大出群臣意外。自古以来,人们奉行“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的信条,多少皇帝滥杀无辜,臣下以为这是皇帝的权力,不敢有言。像张蕴古之罪虽不至死,毕竟也有错的地方。因此颁发《罪己诏》,群臣中有部分人认为是小题大做,没有必要,因为这样容易降低皇上的威信。 果然,有数名大臣出班向李世民哀求,请其收回成命。 李世民坚决不同意,说道:“皇帝的威严不是靠严厉来维护,须使臣民知道,皇帝不是神灵,也有犯错的时候。如此,上下同心且互相监督,方是治国之大道。为人者皆爱顾及颜面,然因顾颜面忘了处事的规范,所失会更多。朕为皇帝,一言一行皆对天下影响甚大,若为维护暂时颜面好看,置国家法律于不顾,长此以往就会失了天下。虞卿,你速速拟诏,晚间前要明发出去。” 虞世南躬身答应后退回班中。 魏征及戴胄等一班人见李世民如此悔悟,心里顿时释然。房玄龄出班奏道:“皇上如此高风亮节,臣等心里实在明朗。臣等掌刑部,未遵守决死刑犯须三复奏的条文,也有失处,请皇上一并降罪。” 李世民挥手道:“刑部当时坚持要三复奏,朕暴怒之下不许,则此事错在朕一人,与你们无涉。玄龄,张蕴古人死不能复生,你可嘱吏部前去抚慰其家人,可以复其官荫以为补偿。” “臣遵旨。”房玄龄答应后退下。 李世民将戴胄叫出来,说道:“张蕴古此次被错杀,主要因为朕雷霆一怒,将朝廷制度都抛在一边。假若依三复奏的程序去办,将时间缓了下来,朕也许会在镇静之后,不坚持杀之。由此来看,这处决死刑的程序非坚持不可。” 戴胄奏道:“处决死囚须三..复奏的条文,自《北魏律》至《隋律》皆有之。隋末大乱,炀帝敕天下窃盗以上,罪无轻重,不需奏闻,皆斩。由此将杀人权下放至州县,无异鼓励臣下滥杀,使不少无辜者冤死在刀斧之下。我朝颁布《武德律》之后,将决死权集中于中央,不至于滥杀无辜,可前有卢祖尚,现有张蕴古,皆因陛下严词之下,有司不能坚持制度。由此来看,能否坚持制度,关键在于陛下。” 李世民觉得戴胄的话很刺耳,然细想想也是这个理儿,遂转身取过两支金箭,令身边太监送下台去,说道:“此箭自今日起,一支置于大理寺,一支放于刑部,你们见此箭如见朕亲临。今后理案判断时,你们须以国家制度及程序行之,若朕再有临时之语与法相违,你们可持此箭找朕说理。你们行事但凡依国家制度,则此箭之威力大于朕本身。” 房玄龄和戴胄接箭在手,感到手中之箭沉甸甸的。此箭今后对别人不具效力,唯对皇帝本人进行制约,自古至今,这样的事儿委实不多见。 李世民又想了一下,说道:“为了避免再犯误伤人命的错误,律令的条文须修改一下。自今以后,诸州决死囚时须严格执行三复奏的程序,至于京城以内,两日内须复奏五次,这样相对慎重一些,可以避免冤错案的发生。” 李世民又想起修改《武德律》的事儿,便将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叫出来询问。房玄龄现任尚书左仆射,总理全国之务,要忙碌一些。而长孙无忌以开府仪同三司参与朝政,时间上相对闲暇,其精力多放在主持修改法律之事上。 长孙无忌奏道:“臣与房仆射主持修改法律,共召集学士凡二十三人,现在已将前朝律典悉数收罗,以《武德律》为蓝本,对其中的律、令、格、式逐条对照,先汇成集注,再依现实逐条删减。争取再过五年,使新法出台。”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法为国之权衡,时之准绳也,须谨慎为之,不能有漏洞。无忌,玄龄,你们制定新律时,要以错杀张蕴古为鉴,以宽仁慎刑之精神厘改之。且要法令统一,不能律文互出,造成漏洞,为人所趁。” 房玄龄、长孙无忌躬身领旨。 魏征奏道:“律令形成之后,不可数变。立法时须审慎而行,不可轻立;既立之后,必须审定,以为永式。愿新法成就之后,百年之内无须变更。” 李世民笑道:“魏卿所言保持律令之稳定,这一点很重要,为立法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只是新法成就之后,百年不变,朕看这一点断难做到。” 戴胄又奏道:“臣判案之时,觉得以往法令太过繁琐。甚至一罪之中,竟然有数条说法。律令不简约,让我们这些执法之人不能尽记,易生繁文,导致严刑。臣以为所定新法,务使简约,便于操作。” 长孙无忌不同意戴胄的说法,驳斥道:“天下万端,若归于一条刑之,必使执法者望文生义,凭空中猜测良多,使法令失了本意。” 李世民同意戴胄的建议,说道:“朕观隋律,见其中有斩刑二百余种,流刑有一百余种,可见其律繁而苛。无忌,戴卿让新法简约,仅是说了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以宽平的原则厘改之。比如将斩刑改为流刑,将流刑改为徒刑。法律的作用不在罚治本人,关键在于警示他人不可再犯,就是将人都杀了,对治理国家有什么用处?朕今日在这里说一条原则,新法成后,其斩刑及流刑条目各自不得超过一百条。” 李世民又唤出戴胄和刑部尚书,谆谆告诫道:“至于新法未成之前,你们还要以《武德律》为基准判案。判案之时,要以宽平的原则慎用死刑、流刑。如此一来,你们的肩头责任很重,若执法之人心术不正,极易发生卖狱之事,这样,御史台定然会参这些不法之人,则咎由自取。” 戴胄和刑部尚书顿首道:“臣等当先正自身,再诫约属下,不敢胡作非为。” 第十七回 唐皇动怒斥佞臣 戴胄辞世留英名 经历了误杀张蕴古事件之后,李世民沉闷了数日。他深刻自责,以为造成误杀事件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那日魏征询问道,到底是何人奏闻此事?李世民默然不对,未说出权万纪和李仁发的名字。他以为他们作为侍御史,及时向皇上奏闻百官之失,为其应尽的职责,至于错杀张蕴古,罪不在奏闻之人,关键还在皇帝自身。 从内心里说,李世民还是欣赏权万纪和李仁发的。这两人竭尽全力,时刻观察百官的动静,将其言行及时上奏给李世民,使他及时察觉到百官的动态,无疑是自己灵敏的耳目。 权万纪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甚至将一帮宰臣都不放在眼里。还在张蕴古事件之前,两人就上疏指责房玄龄、王珪,说他们掌内外官考,考课百官时由其好恶而妄下评语,致使考课很不公平。 这让李世民犯了难,房玄龄和王珪是自己亲信的大臣,两人素来谨慎且忠心为上,按理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儿,然权万纪和李仁发言之凿凿,应该不是无端之语。李世民有心想叫来房玄龄和王珪责怪一番,又怕不妥当,遂使人叫来魏征问询。 魏征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当即说道:“玄龄与王珪皆是朝廷旧臣,素以忠直闻名,为陛下信任。他们考课众官,京官与外官相加,总数有千名以上,其间若有一二人之考课与事实不符,亦属正常。” “若按魏卿的意思,朕没必要去查问他们?” “是呀。臣以为玄龄与王珪非为阿私,若果是事实,陛下也不便直言相斥于朝廷,可委婉转告令其驳正;若所谏者其言虚妄,须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句话,即会挫伤玄龄和王珪心智,更为不美。陛下,臣这样说,非是偏爱他们,是从该事的大处着眼。” “嗯,如此,朕就按下不问。魏卿,朕一直以为你遇事直抒胸臆,没有任何顾忌,然从这件事上来看,你并非一竿子直到底呢。” 魏征不直接回答李世民的话,反问道:“臣想向陛下举奏之人,定是那权万纪了,是吗?” 李世民点头。 魏征接着说道:“陛下,臣每每举谏,皆从事件大处着眼,不拘泥于细枝末节,这就是臣与权万纪的差别所在。恕臣直言,权万纪的话有时候言过其实,请陛下闻奏时三思。” “权万纪近年来恪守本职,随时察群臣之失,其所上奏章,数量列群臣之首。魏卿,别是因为他抢了你的风头,因而嫉妒吧?” 魏征拱手道:“陛下此话言重了。臣以谏诤闻名,本意是开群臣谏诤之风气,至于有人具超臣之能,他们一样为国效力,臣见之唯有欣喜,哪有一点嫉妒的念头。权万纪与李仁发固然勤勉,然有两处地方与臣等不同,臣心里委实担忧。” “有什么地方不同?” “第一点,他们的心机有了偏差。他们主纠察百官之失,却忘记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主旨,一味去查访百官的错处,不问产生的原因。这样一来,他们挟陛下之威,视百官如草芥,势必造成百官战战兢兢,惊惧不安,使他们畏手畏脚,做事只求平安,不敢有错。陛下,什么人才没有错呢?不干事的人永远都没有错,干事的人必然有错,且干事越多,错处难免越多。难道,他们想使百官成为不干事之人吗?如此,天下大事与庶务,谁来替陛下办理?由此来看,权万纪他们以卑小之心态,唯查错处,不思大道,就失了为人臣的道理。” 李世民微笑道:“你说得有道理,然群臣之失总要有人去查,至于如何处理,还要由朕来断之。此点不用多说,你接着说第二点。” “第二点,权万纪和李仁发这样做的目的,想以此来向陛下邀功,以图仕进。以此例为证,玄龄与王珪考官之时,他们作为侍御史同堂考课。既然以为不妥,缘何不当堂向玄龄提出?反而当面不说,回去后具状向陛下邀功。从此点上就可看出他们心术不正,请陛下明察。” 李世民一时默默不语,觉得此两人的心地确实有些阴暗,然两人毕竟是自己欣赏的耳目,他现在还转不过弯儿来。 魏征见李世民不以为然,不想再多说,遂躬身退下。 魏征走后,李世民仔细品咂他刚才说过的话,这次错杀张蕴古之后,他大为震动,心里对权万纪和李仁发就有了些许疑问。 事情也很凑巧,房玄龄不知怎么惹起了权万纪和李仁发的怒火,两人先是搜集了房玄龄的一些小错处,具成一折,又联手写了一篇《拔士论》,其中的主要意思是人之思虑有限,一个人不可以总管数职,以此来说明房玄龄居要职而不能称其职,隐含有换掉房玄龄的意思。 李世民看罢他们的奏章,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让人唤来魏征和马周。 两人入殿施礼之后,李世民令将权、李两人的奏章交给他们看。魏征、马周低头细阅奏章,李世民举步向窗边踱去,就见秋日的光芒呈金黄色,将殿外涂满了一层。今年由于风调雨顺,加上百姓精心呵护,金秋季节果然又取得了大熟。各地来的奏章显示,他们按期收缴了租赋,仓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市面上的粮价应声而落,每斗谷仅值十钱,是近二十年来粮价最低的一年。 按照往年的惯例,若有如此好的年成,李世民早在芙蓉园里召集群臣设宴赏菊了。然因为有错杀张蕴古的事儿,他一直提不起兴致来。 李世民转身又踱了回来,走到两人的面前,见他们还在那里全神贯注地阅读,遂不耐烦道:“你们皆有一目十行之能,左右就那么一点破事儿,还值得你们如此认真?” 魏征抬头道:“这权、李两人不知为何对玄龄如此上心,观其情状,非要将玄龄扳倒不可!陛下,臣所以细细读来,就是要窥破他们为何有这般良苦用心。” 李世民目视马周道:“马周,你与他们皆为侍御史,此事若由你来说,当怎样处置?” 马周躬身道:“陛下,臣闻自古帝王欲致天下太平,须赖股肱之臣之力,房仆射随陛下日久,大至军国之谋,小至台阁规模,其赞襄多矣。权、李两人多择房仆射细小之处,似有以偏概全之嫌,臣为侍御史,断不会从此处入手。” 魏征思索了一下,说道:“陛下,权万纪上次奏闻玄龄与王珪考官不平,臣后来细细想来,觉得他们这样做,其实是趁陛下广开言路之机,企图浑水摸鱼,以达到诬陷好人的目的。其不是谏诤,而似讪谤!” 李世民问道:“讪谤?魏卿,你是如何来区别谏诤与讪谤的?贞观之初,朕为开言路,曾赐给孙伏伽兰陵公主园,此后,以你为首,群臣渐开纷竞直谏之风气,权万纪与李仁发上疏言事,亦似谏诤啊。” “陛下,所谓谏诤,是以无私之心,以激切之语,言及政体及君主之失,其主旨以国事为要,不以私情而毁一人。像臣以往谏诤,多指陛下之失处。臣这样做,非是单纯想找陛下的错处,须知君国一体,陛下之身与国脉相连,陛下闻谏修身,则是天下之福。所谓讪谤,即是无识之人胸怀私情,以细枝末节,据此恶语中伤,徐图扩大,达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 “依魏卿这样说,权万纪与李仁发即是讪谤了?” “对呀。无识之人,好行谗毁,交乱君臣,与国无益。陛下任用玄龄等股肱之臣,非是因他们昔日功高,实际因他们皆有德才的缘故。权万纪他们这样做,达到的效果即是离间君臣之情,为小人之行也。且君臣交恶,君主雷霆一怒,臣下定然遭殃,若长此以往,臣下畏手畏脚,非是陛下之福。” “这样的话,上次你已经说过了,朕还没有忘记。” “陛下,隋炀帝暴政之时,如虞世基等小人,采用阿谀奉承的手段,取媚皇上,对下则威福自重,损坏朝纲。到了我朝,皇上推行清明政治,一些小人就改换了方式,像权万纪、李仁发等小人,他们不识大体,以讦为直,以谗为忠。陛下受其蒙蔽,以为其忠直,借以警策群臣。权万纪等人挟恩依势,逞其奸谋,其所奏之事,往往夸大其辞。陛下这样做,其实是昵奸臣而损自身,张蕴古被错杀,即是最好的例证。”魏征的这番话,说得李世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弄得他情绪不定。 马周观察李世民的神色,知道他听了魏征这番犀利的话,有点承受不起,遂改换话题禀道:“陛下,权万纪在各衙司里安插耳目之事,果然是奉旨而行吗?”李世民不明所以,迷茫地问道:“安插耳目?这又是什么意思?” 马周叹了一口气,说道:“果然是他们擅自行事!臣沐皇恩入了御史台,那日权万纪和李仁发找到臣,说皇上有旨,须在各衙司里安插耳目,以便就近观察百官动静。臣初来乍到,不明所以,就未作答复。权万纪见臣不配合,当时就冷笑道:‘你沐浴皇恩,从一布衣擢为职官,如今有皇上旨意,你却不奉旨,是何道理?’臣答道:‘皇上的旨意定当遵从,然我初来御史台,须先熟悉台内事务,待过了这一段时间,定然随你们出外访查。’他们见臣意志坚决,遂悻悻而去。” “后来怎样?” “后来,这两人很是忙碌,在各衙司物色人选,然后秘密晓以皇上之旨,说服其留意衙中主官动静,然后急传给他们。张蕴古那日入狱进酒,即是他们设在大理寺的眼线及时报出的。” 李世民一听,顿时大怒,一掌拍在案上,骂道:“反了,反了,这两人伪称朕旨,找死!”他向一名太监吼道:“去,传戴胄速来见朕!” 魏征闻言将眉头皱起,叹道:“权万纪他们这样做,陷皇上于不义境地。外人若闻知此事,定然说皇上是他们的主使。” 李世民大怒,在殿内转来转去,吼道:“这两贼实在该死!朕多次说过君臣如同鱼水,他们在各衙司里安插耳目,群臣定然以为是朕让他们这样做的,如此,群臣会认为朕所言皆是虚话,以为朕骨子里并不相信他们,才有此防范措施。哼,朕定斩两贼之头,以洗雪朕之蒙冤。” 魏征拱手道:“陛下以前多次说过,曹孟德多行诡诈,深鄙其为人。陛下欲使大信行于天下,不使诈道以御臣下。权万纪、李仁发不识陛下之心,妄想以一些卑劣之行取信于皇上,其势断不能久,终究要败露,陛下决意处置他们,则群臣定会拍手称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世民停步道:“魏卿,看来人之欲其实难抑啊。流水清浊,在其源也。权万纪以讦为直,以谗为忠,其实还是投朕所好,因而大行其道。唉,朕力图以明君来匡正自己,自诩做得不错,谁知还是盲人摸象,不知全貌。这两人行此事日久,众卿定是大受其害,是吗?” 马周答道:“臣多次明访各衙司,他们见了御史台来人,有噤若寒蝉之状。” 魏征说道:“他们见了御史台之人,其畏惧之状仅是表象,暗地里他们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如此一来,群臣对权万纪他们又恨又怕,对朕呢,定是一片怨望之心了。” 魏征答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听闻后向陛下犯颜直谏,奈何陛下听不进去,权万纪他们不免更加得意。” 李世民悠悠言道:“魏卿,朕知错了。想是朕即位以来,所行措施皆收到成效,这几年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前些时又拿下东突厥,心中不免得意,就疏忽了克制己欲。” 马周听李世民提起东突厥,急忙插话道:“对了,权万纪那日对臣下提起,说东突厥告破,皇上在京中赐予突厥人官职上百名,这些人在京中居住,保不定他们再行阴谋之事,也想在突厥人中安插耳目呢。” “该死!”李世民又是一拍条案,脸色变得铁青,“朕视华夷为一家,权万纪这样胡闹,定然会寒了这些突厥人之心,不是将朕的这番苦心尽付诸东流了吗?” 李世民又喃喃道:“萧公作为御史大夫,知事御史台,难道就没有发现权万纪他们的劣行?竟然不管不问吗?”马周辩解道:“萧公忙于参知政事,对御史台的细务留心不多。他在衙内多次说过,当初皇上曾经责怪过房、杜仆射陷身于事务堆里,因让我们这些下属各司本职,不需要事事皆报。” 李世民斥道:“朕当初确实责怪过玄龄与如晦,然并没有说过让他们放手不管。管理好本衙的事务,是主官之职责。萧公这样讲,失于偏激了。” 这时,戴胄进入殿来。待其施礼毕,李世民吩咐道:“戴卿,你速派人将权万纪及李仁发押入大理寺中。” “陛下,此两人犯了什么罪?”戴胄抬头问道。 李世民将那份上疏抛给戴胄,说道:“这两人妄事毁谤,欲离间我们君臣之情,此罪一也;他们假传朕意,擅自在各衙署内布置耳目,以监督百官,此罪二也;他们以讦为直,以谗为忠,妄想以此邀宠,此罪三也。” 戴胄以前也风闻这两人的劣行,只是辨不清谏诤与谗毁的区别,才不敢下手,现在皇上下旨捉拿此两人,心中大喜,答道:“臣遵旨,这两人妄行其是,惹动群臣之怒,是朝中的祸胎,皇上此举定然大快人心。陛下,只是律中没有这方面的表述,如何定罪?” 李世民断然道:“从严从重!他们假传旨意安插.耳目一事最为恶劣,且流毒弥散,太伤人心。仅此一条,就是死罪。” 魏征谏道:“陛下盛怒之时,定然嫉恶如仇。依臣意见,此两人之罪由大理寺依律定之,然后布告天下,使人人知闻。” 李世民同意魏征的意?99lib?见,嘱戴胄速去办理。 戴胄走后,李世民喟然叹息道:“朕自即位以来,谋求和谐之君臣关系,如魏卿你们纷竞直谏,就是和谐之表现,朕心甚慰。不料变起叵测,险些被此二人坏了大事。须知良臣之重要甚于君,昔蜀后主刘禅昏弱,因有良臣诸葛亮辅国,才维持了三国鼎立之局面。朕若听了权万纪之语,将玄龄等人换下,后世定然会说,朕连蜀后主都不如。” 魏征拱手道:“皇上毕竟识破了两贼的奸心,是大唐之福。依臣看来,他们若将玄龄参下,毕竟事小,若是其布置的耳目网成了气候,那才是极大的祸端呢。”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若其成了气候,定然造成君臣相猜、群臣人人自危的局面,届时,你们定然唯唯诺诺,不敢言语。马周,你们作为侍御史,今后监察百官,须使正道,不可再用歪门邪道损朕名声。” 马周躬身道:“臣谨遵圣旨。” “魏卿,你要拟一道诏,其中要申明:自今以后,有上述讦人小恶而失大节者,当以谗人之罪惩之。” 魏征躬身答应。 李世民又叮嘱道:“此诏中要说明谏诤与讪谤之区别。朕自贞观之初开始导人谏诤,数年来蔚然成风,若今后有人惧怕讪谤而不敢开言,亦非吾意。有句话叫做矫枉过正,我们不可蹈此覆辙。” 魏征顿首道:“陛下这样说,臣深为折服。昔齐桓公问于管仲曰:‘吾欲使酒腐于爵,肉腐于俎,得无害霸乎?’管仲曰:‘此极非其善者,然亦无害于霸也。’桓公曰:‘如何而害霸乎?’管仲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害霸也。’”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魏卿的话,有时率性而发,也有现在温和的时候。嗯,不错,为君者若不能知人,知人而不能任,任而不能信,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确实为一糊涂君主。马周,朕简拔你于布衣之丛,可谓知你任你,然后面的两句话做不到,就不是尽善尽美。朕今后力图擦亮眼睛,明辨忠臣与奸臣的差别,让你们这些忠臣放心:朕不是喜怒无常之人,不会凭空冤枉一个忠臣。” 魏征拱手道:“陛下,臣以前说过,此生追随陛下,愿做良臣,不愿做忠臣。” 李世民恍然大悟,连声道:“对,对,你们追随朕,不可做忠臣,希望你们都是良臣。马周,看你迷茫的样子,恐怕不明白个中原因吧?魏卿,你将其中道理再说一遍,也让朕重温一回。” 魏征侧过头将比干等人的事迹说了一遍,马周顿时明白了魏征的苦心,拱手道:“臣明白了。臣今后既做良臣,也做忠臣,作为臣子,要以国家为重,个人的事儿不用考虑那么多。” “哈哈,魏卿,瞧马周的境界又比你高上一层。不过,朕知道你想用如此比喻致劝诫之意,也就不怪罪你了。” 魏征明白李世民这是在说笑,遂转向马周道:“哼,想不到朝中还有一个愚忠之人。马周,你愿意做忠臣,就由得你,我却不奉陪了。” 三人皆相对莞尔。 到了傍晚之时,萧瑀闻听大理寺将权万纪、李仁发下在狱中,不明白所以。他找到戴胄问讯,戴胄说是奉旨而行。萧瑀扭头就走,闯宫求见李世民。 李世民此时正召来房玄龄、长孙无忌、王珪、温彦博说话,那萧瑀入殿向李世民施礼后,直截了当问道:“陛下,权万纪和李仁发两人一直忠心办事,向为陛下欣赏,缘何不明不白就将他们投入狱中?” 房玄龄代答道:“想是萧公不知,此两人背着你在各衙署中广布耳目,行讦谗之劣端……” 萧瑀不客气地打断房玄龄的话,说道:“什么讦谗之劣端?他们不过发现了你和王珪的一些短处,房仆射,这些事儿不是你和王珪做出来的吗?你们对朝廷尽管有大功,但不能尽掩一切,你说,权万纪和李仁发是凭空捏造事实,妄图来诬陷你们吗?” 房玄龄和王珪顿时变得哑口无言。 温彦博劝道:“萧公,你不能一味上火。权、李两人以谏诤之貌,行卑劣之实,皇上已经洞察了两人的奸谋。你想想,他们布置耳目四处打探百官的隐私,若此风一开,定然形成君臣相猜,臣下畏惧的局面,就违了皇上要造清明政治的号召,以及君臣如同鱼水的初衷。” 萧瑀听不进去温彦博之劝,大声道:“不错,要行清明政治,须让臣下的一切言行皆排于案面,没必要躲躲闪闪。权万纪他们这样做,正是遵从了皇上的旨意。温中书,你这样说,是不是也有把柄落在了他们手里?” 温彦博顿时气急败坏,张口结舌道:“我……我……我有什么把柄?萧公这样说,未免强词夺理!” 萧瑀一席话,将眼前的几名大臣驳得哑口无言。还在上一次李世民免其官的时候,李世民曾谆谆告诫他要能容别人之言,不可一味恃强。他此次复职之后,一开始还能收敛一些行为,奈何人的性格为天成,靠别人劝说及自己抑制,效果终归不大,时间一长,其秉性又会彰显无遗。近来,房玄龄、温彦博等重臣到了他面前,经常会发生争执,这些人顾念他老臣之颜,不愿与其辩出个高低。这样信马由缰,萧瑀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凌厉风采。 萧瑀转向李世民道:“陛下一直导人谏诤,如此将权万纪和李仁发下在狱中,定然阻塞言路,其祸害不小。臣以为应当即将他们从狱中放出,言其无罪,方能挽回一些影响。” 李世民见萧瑀当面斥责几位大臣,宛如训斥孩童一样,心里渐渐有气,他问道:“萧公,你为朝中老臣。朕问你,这些年处理政务,你一贯正确吗?” “老臣不敢将话说得太满,其间肯定有错处。只是太上皇和陛下顾念老臣之面,恕了老臣的错处。” “对呀,朕若抓住你的这些短处,不顾其余,一棍子将你打到底,你心中的滋味如何?” “老臣不敢有怨言。” “不错,若是这样,你定然口中无怨言。可是,你心中就那么坦然吗?朕看未必!朕说这些话,只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就是群臣尽忠尽心办事,难免有错处,朕不以偏概全,不动辄惩罚,只要他们能够觉悟到不足,今后有心改之,就是好官,朕依然重用。” “臣明白。” 李世民的话音忽然变得凌厉起来,大声说道:“权万纪、李仁发两贼未体会朕的这番心意,他们居心叵测,眼目中群臣皆是坏人,以为参倒的人越多,他们的功劳就越大。萧公,他们的行动,与魏征等卿的谏诤有着本质的区别。简言之,魏征等人谏诤,语言激切,然心地光明,而权万纪他们貌似谏诤,其实心地幽暗,实为小人。 “还有,权万纪假传圣旨,在各衙署中安插耳目,他们这样做,一是想向朕邀功,二是想抓住群臣的把柄。若长此以往,他们定然将朝中搅得乌烟瘴气,使群臣人人自危。萧公,到了现在,你还看不出他们的极大危害吗?朕所以错杀了张蕴古,皆是此两贼之功。” 李世民这一番疾言厉色,说得萧瑀低下了头,不敢再接腔。 李世民立起身来,在殿内踱了几步,扭身说道:“朕授你为御史大夫,是让你管好御史台的事务。由此看来,你这些年放任自流,让权万纪、李仁发妄行其是,险些酿成一个大祸端。萧公,这是你的责任。” 萧瑀心里不服,喃喃道:“侍御史监察百官为其职责,若日日端坐衙中,能瞧出什么事儿?” 这句话更加惹动了李世民的怒火,他嘴一张就想大声呵斥,又想萧瑀毕竟是老臣,若当众失其颜面,终究不美,遂缓缓说道:“萧公,打从今日起,御史台的事务你不用管了,你今日回府,要在宅中静静想想这些事儿。十日后,你若想得通,依旧到政事堂议事;若想不通,你来找朕接着辩论。许多事,当时也许看不清,待缓一缓,也许能看出究竟来。” 李世民的话很明白,就是当场罢了萧踽的御史大夫一职,让其回家思过。看到萧瑀一时愣在当地,李世民不待他回答,唤人过来吩咐道:“即刻送萧公回宅。” 萧瑀走后,李世民说道:“看来人的能力确实有差别,像萧公就不宜处理具体事务。朕原想萧公性格耿直,嫉恶如仇,才让他知事御史台。出了这档子事儿,还是朕任人不明啊。” 房玄龄问道:“陛下,萧公去职,今后谁来主持御史台呢?” “马周。朕以前说过,要不拘一格选人才。这一次,我们就从马周试起。不讲资历,给其历练的天地,试一试他的本领。玄龄,可让吏部暂册马周为御史台主事。” 王珪谏道:“马周原是布衣,其沐浴皇恩,扶摇直上,会不会引起人们的非议?” “朕唯才是举,马周到底行不行,过三月后,大家再来评议不迟。” 群臣躬身退去,李世民唤过长孙无忌,说道:“萧公性格刚强,宁折不弯,老而弥辣。他经历了今日的事儿,心中定然抱屈。你明日去他府中,代我致言,让他好好思索,不要想岔了念头。” 长孙无忌道:“不妨,萧公毕竟是个明事理的人,他今日议事冲动,过了明日,自然会平静下来。” “然他毕竟为老臣,经历这两番罢官,颜面上肯定挂不住。你对他说,十日之后,请他到政事堂议事,不用再找我来辩论了。” “万一他坚持辩论呢?” “那也由着他。” 过了十日后,萧瑀径直到政事堂议事。他思来想去,觉得李世民一直礼敬自己,且仍许他参与朝政,也就没有脾气找李世民辩论。 戴胄禀承李世民“宽法慎刑”的旨意,对解来人犯逐个审讯,妥善断案。到了这年年底,全国被断死刑者仅仅二十九人。 消息传出,朝中一部分人顿时哗然。他们认为如此宽大,一些刁民劣徒难得教训,会愈加狂妄,进而荒弛法制。这些人知道戴胄是禀承了李世民的旨意,不敢在朝堂上当场提出,然心有不甘。这日朝散之后,他们在朱雀门前唤住戴胄,向他兴师问罪。这其中,以鸿胪寺少卿苏世长居首。 苏世长原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李世民登上皇帝之位后,根据其善辩能言的特点,让他与唐俭、温彦博一起对付东突厥。苏世长善于外交辞令,胆子又大,让他出使番国确实用其所长。贞观初年,东突厥国势强盛,苏世长到了突厥牙帐,一点都不示弱,常常敢于和颉利争辩,其辞色不屈,可谓不辱使命。这样一来,弄得颉利没办法,就想拿钱财珠宝来贿赂他,孰料苏世长软硬不吃,当场拒绝。回到长安,李世民得知了这个消息,赞扬道:“苏卿犹如古之唐雎,在国势悬殊的境况下,能够不辱使命,委实难得。” 苏世长这会儿将其言语如刀似箭地掼在戴胄的身上。 “戴胄,你站住。老夫问你,天下有那么多犯重罪之人,你为何将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古往今来,老夫也曾听说过有卖狱之事,然都没有你卖得如此干净,且如此大胆。”按照官品,苏世长犹在戴胄之下,然他与李渊交好,又放浪大胆,任何人都不怕,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外人都让他三分。他可以直呼朝中任何大臣的名字,毫不顾忌。 戴胄脸上很平静,没有一点被激怒的样子,沉静地说道:“我是否卖狱,苏公你说了不算,我不承认你们又不信。怎么办呢?最好由谏议大夫上表参我,再请御史台派人来大理寺核查清楚。若最后查实我确实有卖狱之事,我愿自己把自己锁起,自行入狱。” 苏世长一瞪眼睛,大声道:“好哇,想不到我朝的大理卿竟然是一个无赖之人。你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摆明了以为我们没办法治你。好,我们算是一帮愚民,可当今皇上呢?难道你能逃过他那锐利的眼睛?”苏世长在这里说话,那些附和之人难以插进话来,只好随着苏世长的话尾,齐声道:“对呀,对呀。” 苏世长又忿忿说道:“哼,你行卖狱之事,难道是光明正大之举吗?这些事儿,你定然做得十分隐秘,让御史台来人核查,他们既无物证又无人证,你有恃无恐想让他们当众丢丑?” 这句话弄得戴胄哭笑不得,他苦笑道:“苏公,让御史台来核查的是你,现在不让来查又是你。你说,你们到底使用何种法儿来查我?你们一口咬定我行卖狱之举,可是呀,凡事要有些证据。” “哼,若有证据,还能容你大摇大摆来上朝吗?戴胄,其实你卖狱事小,还有更不能容忍的地方。”苏世长口口声声将戴胄卖狱的事坐实了,戴胄知道他口上的本领,也懒得与他争辩,仅淡淡地说了句:“苏公,要知诬陷也是一桩罪过呀。” 苏世长却没有听清这句话,依旧慷慨激昂地说道:“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长此以往,国中卑劣之人见此情景,定然不畏惧国法,致使犯罪者日众,使朝纲废弛。戴胄,你莫非没有看到这种后果吗?”周围人跟着起哄,齐声道:“对呀,对呀,若形成这种局面怎么办?” 戴胄沉静说道:“大理寺仅是决断案件的一个环节,上有皇上、刑部,下有州县府衙。每决断一案,并非由大理寺独断专行。” 苏世长说道:“不错,是这个理儿。然大理寺负责具体审理州县报来的案子,再将结果报给刑部,其审理的过程对案件举足轻重。戴胄,你以为老夫是糊涂之人,不明白其中有猫腻儿吗?” 戴胄依然神色平淡,他将声调提高了一些,大声说道:“诸位,我在这里就是再百般辩解,你们总归不信,怎么办呢?建议你们找御史台来查验大理寺,或者从其他途径探访大理寺卖狱的证据。我今日在这里放下一句话,若你们查实我戴胄受了人犯的一金一银,此事不用多说,我自然主动到皇上那里请罪。若是我的属下受了贿赂,除了要办其罪之外,我戴胄也与其同罪。” 人丛中又有一人嚷道:“你还是老调重弹。” 戴胄不理他,自顾自说道:“至于你们的担忧,说现在采取了宽仁的原则,会引起朝纲废弛,秩序混乱,其实很有道理。法制的精神主要有两层含义:一者,使天下之人知道何为守法,何为犯法,进而循规蹈矩,秩序井然;二者,欲令天下之人产生畏惧之心,如各种刑法,其作用非为惩罚犯事者本人,更大的作用是用来警诫天下之人。由此来看,我大理寺不单单是一个判断案件的衙门,若能在判断案件过程中达到教化天下的目的,则宽法慎刑,对犯事者本人也起到了教化的作用,其功大焉。” 苏世长嚷道:“教化天下非是大理寺根本职责,你东拉西扯,无非想掩盖你放纵人犯的劣行!” 戴胄并不恼怒,耐心说道:“苏公,我尊敬你的直率和真诚,然在这件事儿上,你有些过于固执了。想秦王朝用苛律严刑,陈胜等人因大雨阻路不能按时到达戍边位置,按律当斩,终于激起他们揭竿而起。你以为,用严刑苛律就能阻住罪恶的根源吗?非也。恰恰相反,人之性格中有善恶二途,扬善抑恶,才是根本所在。皇上旨意让我们宽法慎刑,即是想让人们自觉为善,正本清源。” 戴胄不待苏世长回答,即拱手道:“苏公,我有公事在身,恕不奉陪了。我今日将其中大致道理讲了,至于你们认同不认同,可多方求证。你们欲寻我罪,那也由得你们。”说完,他推开围观的人们,大步出了朱雀门。 戴胄的这番话激起这帮人的更大愤怒,他们慷慨激昂,商定要联名上疏,一定要参倒戴胄。这其中自然以苏世长为首。 李世民一开始看到这道上疏,并不在意,觉得这是苏世长他们小题大做,就将之放在一边。两日后,他又想起这个题目,觉得其中大有深意,不能置之不理,遂在朝堂上叫苏世长,问道:“苏卿,朕看了你们的联名上疏,你们欲追究戴卿吗?” 苏世长躬身答道:“不错,臣等以为大理寺放纵人犯,一来有卖狱之嫌,二来实乃祸害国家之举。那日臣等当面质问戴胄,他抬出陛下的牌子,还将臣等教训一番。” 李世民笑道:“你们以国事为重,敢于直抒胸臆,率情而作,朕很欣赏。自贞观初年开始,朕导人谏诤,终于形成今日广开言路之局面,朕心甚慰。苏卿,朕希望你保持如此精神,见到不合理的事情,可以直接说出来。” 苏世长答道:“请陛下放心,臣这等脾气,至死难改,只要不招烦就好。” 李世民点点头,将戴胄唤了出来,说道:“戴卿,苏卿他们参你,非是对你个人有意见,实因他们不忘国之大体,你明白此节吗?” “臣明白。”戴胄躬身答道。 “知道就好。苏卿,戴卿在这件事儿上没有做错,他确实秉承了朕的旨意。现在使用的还是《武德律》,其中条目不免苛刻,朕嘱玄龄、无忌他们要以‘宽法慎刑’的原则成就新律。现在新律未成,戴卿的所作所为与《武德律》相较,肯定要宽宏许多,这怪不了大理寺。” 苏世长道:“既然是陛下的意思,臣等无话可说。” “你们无话可说,朕今日却有话可说。你们所争执的看似一件小事,其实其中蕴藏有很深的意思。大家回忆一下,贞观初年我们曾定下‘抚民以静,唯重教化’之国策,这些年我们做得怎样?魏卿,你是当初的首倡者,可由你来回答。” 魏征出班道:“陛下当时定下‘抚民以静’之国策,并辅以已故杜仆射所提四条措施:曰去奢省费,曰轻徭薄赋,曰选用廉吏,曰使民衣食有余。该国策即是以农为本,兴农为要。经历了这数年时间,已经收到很好的成效,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至于‘唯重教化’,陛下接受秦朝及前隋使用苛政严律之教训,不以霸道治人,而教化施于民心,使民风淳朴、政治清明,像以‘宽法慎刑’来处置犯人,即是施以教化的一条途径。不过,教化的过程非一朝一夕之功,短时间内是看不出端倪的,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陛下,臣这样说,不知对不对?” “很好。”李世民眼中含有笑意,欣慰地说,“魏卿向来以挑剔闻名,朕的这项国策施行至今,得到魏卿的肯定,其实不易。不错,戴卿秉承‘宽法慎刑’的旨意,的确是教化于民的一条措施。苏卿,这件事儿今后不用再提,戴卿做得不错。” 李世民的话语不多,然一锤定音,苏世长不敢再多说,只好躬身退回班中。 李世民环视群臣,一字一顿说道:“本来苏卿所奏是一件小事,然朕细细想来,觉得其中大有深意。‘唯重教化’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需要我们君臣以及百姓共同努力,方能见到成效。朕初登太子之位,即罢傅奕灭佛之奏。按说傅奕灭佛之初衷并不为错,当时天下人丁不旺,亟须兴旺农事,将僧尼放归本土务农,对农事定有小补,这是不言而喻的。然果真这样做了,其实是得小利而失大节。儒、佛、道之经义,深入人们心中日久,若简单禁止,必生祸乱。朕这些日子大致想了想这些经义的要理所在,愈觉其经义博大精深。像儒家尊崇一套完整的伦理道德,道家追求一种‘清净无为’之境界,释家弘扬与人为善之思想,这些经义皆是施以教化之有力手段。朕即位以来,对这些经义不加抑止,让其散入人心即可,盖为此也。朕施政以来,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即靠朕一人之力难以成事,是众卿倾力辅佐,上下同心,方有了今日的局面。国家若仅以严刑苛法来规范百姓,即是让百姓被动地接受国法,不是让他们从心底里领会,难免挂一漏万。我们施以教化,就是要用来解决这个难题儿。” 李世民的这番长篇宏论,内容尽管驳杂,但其主旨还是明确的,即是想借用儒、道、佛之经义,来潜移默化教化大众,使人们从被动达到自觉的境界。群臣中绝大部分人能听明白,少部分人并不明白,在那里迷迷茫茫,愕然而听。 萧瑀此时已结束居家思过的日子,开始正常上下朝,他出班奏道:“陛下弘扬佛法,实为天下僧尼之福。”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朕弘扬佛法,确实如此,然朕刚才说过,像儒、道二家,也不可偏废。萧公,你为佛家之俗家领袖人物,向僧尼传达朕之旨意时,不可断章取义。” “臣明白。” 李世民又转向群臣道:“朕崇尚儒、佛、道之经义,非是朕一意孤行,因为这些经义历经多年实践,其对治理国家有补益所致。至于一些妖人胡撰经义,乃至迷惑民众想达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那是严加禁止的。戴卿,今后遇到这等人物,你不可手软。” 苏世长领人围攻戴胄之事,经过李世民这番在朝堂上排解,使众人明白了奉行“宽法慎刑”的真正含义。此后,再也无人对大理寺的作为说三道四。 到了这年秋末,各州按例判断入案,将决死刑者报往大理寺复验。往年,这些待决人犯须由狱卒押解,将他们送往大理寺交割。今年,各州不约而同不再派狱卒押解,而是给付犯人路费,让他们独自上路到京城中集合。 十天之内,这些人犯陆续到了京中,然后入大理寺验明正身。戴胄、孙伏伽拿着各州经驿传而来的人犯名单,逐个对照,二十七名人犯,果然丝毫不差。 孙伏伽大为感动,叹道:“作为死囚犯,明知入京领死,依旧按时来到,无一逃亡,此例自古至今,从未有之啊。” 戴胄点头道:“不错,这些死囚犯按时入京,非是畏惧法律,其实是皇上多年教化的结果啊。伏伽,我们要把这件事儿立刻奏闻皇上。” 李世民得知这二十七名死囚犯无人押解,路上无一逃亡,按时入京,心中欢喜,在殿内绕室踱步,既而唤人去传房玄龄、长孙无忌、温彦博、魏征、王珪、萧瑀、陈叔达、戴胄入宫。 众人到来后,李世民开口道:“朕刚才读了大理寺的上疏,其中说各州报来的二十七名死囚犯无人押解,自行来京,无一逃亡。朕心内喜欢,想将这二十七名人犯尽数赦免其罪。你们以为如何?” 群臣相对而视,觉得此举匪夷所思。 戴胄赞成赦免,奏道:“臣以为此举可行。教化与法律相较,教化为本,法律为末,教化深入人心,人们不妄生恶心,遂致恶行绝迹,这才是我们盼望的结果。” 魏征奏道:“赦免罪人为陛下之特权,可以偶尔为之,以达到教化的目的。教化固然重要,但不能包医百病。法律不可荒弛,毕竟,人之犯罪永远不会绝迹。” 李世民见其他人没有说话,遂断然道:“此事就这样定下了。戴卿,你可组织这二十七名人犯手执朕之赦罪旨意,让他们逐州巡行,晓谕大众。” 因为有了这道赦免诏令,是岁,全国无一人断死。 到了这年底,苏世长和戴胄先后身亡。 苏世长被授为巴州刺史,他将家小留在京城,只身去巴州赴任。这位老先生入了巴州,见这里山水秀美,不愿骑马,就觅了一小舟溯水而行。行至半途,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将小舟掀翻,苏世长不会水,竟然溺水身亡。一位聪明有趣的人物就此撒手西归,可见天有不测风云,人不能知道自己死于何处。消息传入京城,君臣为之皆悲。 戴胄身亡却与杜如晦有些相似。戴胄家贫,多年来身体受亏不少。还在李渊为皇帝之时,他理政不知疲倦,往往通宵达旦。到了李世民即位,他深感遇到旷世明君,署理公事更是勤勉。这样日积一日,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日食渐少,夜不能寐,身子一日弱过一日。到了这年冬天,一日偶受风寒,即咳嗽不已,浑身疼痛,渐渐全身发热。身体这样虚弱,他依旧不上心,仍然强撑着身子到衙中理事。这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宅中,说了一声不想吃饭,就自顾自躺在榻上睡了过去。第二日一早,家人见他沉睡不醒就去叫他,触手处觉得他身体冰凉,原来其夜间不知何时已死。霎时,其宅中哀声大作。 是日朝会上,李世民见班中未见戴胄的身影,问值日侍中戴胄是否告假了?值日侍中回答并未告假。李世民心中还疑惑道,戴胄素来恪守制度,他今日不告假又不上朝定是有非常事。果然,朝散之后,戴胄的死讯就传入宫中。 李世民闻讯,先是愣怔了半天,继而无言流泪,好半天方才哽咽道:“戴卿的身子固然弱,然其身亡何其速也,竟然没有一点先兆。” 待房玄龄将戴胄的死因详细奏闻给李世民之后,李世民更是流泪不已,痛心说道:“戴胄于我无骨肉之亲,但他忠直厉行,情深体国,犹胜至亲。如晦逝去不远,戴胄今又离去,玄龄,看来他们都是累死的。唉,臣子如此,我不能体贴关心,是朕之罪啊。” 李世民给予了戴胄极大的哀荣。他决定废朝三日,赠戴胄为尚书右仆射,追封为道国公,谥曰忠,另让虞世南为其撰写碑文,其出殡之日,他要亲自入其宅主祭。 三日后,李世民来到戴胄的宅中,以前他仅知道戴胄家贫,曾赏给他十万钱以补家用,今日入其宅中,见其宅中狭小,连一个致祭的地方都没有,环视宅中,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方才知道什么叫一贫如洗。 李世民眼中又涌出泪花,对房玄龄道:“玄龄,你说,这像是朝中三品大员的家吗?” 房玄龄道:“戴胄生前家庭负担颇重,又爱周济穷人,他那点儿官俸,仅够勉强度日。” “朕曾赏他不少钱,让他改善家居,这些钱又到了何处?” “臣听说这些钱又都助了别人,戴胄一钱未留。” 说到这里,李世民流下泪来,停了一会儿,道:“戴胄作为一个三品大员,清贫如此,以致积劳成疾,不能好好调养竟然逝去,此是朕之失。朕任用你们,一来想让你们为朝廷出力,以造福天下;二来是想让你们逐步富裕,并荫及子孙后辈,不是让你们做苦行僧。嗯,今后戴胄这样的例子再也不许有了。马周。” “臣在。” “御史台监察百官,今后须加上这样的内容,即是要了解百官的疾苦,并及时奏闻于朕。朕这样说,不是惺惺作态,实乃发乎真情。群臣为朕尽心尽力,既而积劳成疾,相继撒手西归,而朕不能体恤,若传于后世,朕就成了刻薄之君。马周,你要切记此点。” “臣遵旨。” 李世民环视群臣,重重说道:“朕危难之时,须卿等共患难;朕享乐之时,也须卿等同欢乐。君臣一体,同舟共济,就是这话。” 李世民在戴胄灵前发表此番感言,让群臣心里很感激。 之后,李世民眼泪纵横,亲自扶灵,带领群臣哀哀切切将戴胄之灵送出了坊间。是时,戴胄的清名早已传遍了京城,许多人一大早就自发地来为戴胄送行。李世民泪眼模糊中,看见沿街两旁立满了人,心中暗暗想,清官还是最得人心的。 长安百姓见当今皇帝亲自扶灵,心中更是激动。许多人当时只是无声痛哭,忽然,几名老者尖声哭了起来,很快感染了身旁之人,就听沿途街道上皆是哭声一片。 李世民行至半途被群臣劝了回去,回宫的路上他忽然想到,眼前情景不又是一种教化的途径吗? 第十八回 尉迟恭喜见故人 何吉罗路遇美景 戴胄逝去,李世民升任孙伏伽为大理卿。李世民伤心之余,一日将孙伏伽召来,不厌其烦地详述戴胄的生平事迹,嘱其像戴胄那样勤政为官,秉公断案,并特别嘱咐道:“戴胄遵从朕之‘宽法慎刑’旨意,一些人认为与法制精神相违,其实不然,以德化之手段使天下之人自觉遵之,犹胜其犯法之后之严刑。德化在前,刑法在后,这是其根本区别。” 孙伏伽自然连连答应。 转眼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大地渐渐绿意浓染。这一日,李世民邀房玄龄、李靖、褚亮一同到春苑泛舟。春苑内,早开的花儿缀满庭间,冒出绿芽儿的柳枝斜斜地拂向水面,春风一起,将池水吹成涟漪,更将柳枝儿吹得飘忽乱摆,人面感觉此风的温柔,心中更喜。 君臣四人同坐一舟,舟尾上,一名体壮之太监在那里轻轻摇橹,舟儿无声地在水面上缓缓滑行。李世民触景生情,叹道:“如此良辰美景,只可惜如晦和戴胄不能再来观赏。” 房玄龄宽慰道:“戴胄逝去之后,陛下心伤不已,更勾起怀念如晦的心情。陛下,长久地沉溺于悲伤之事,最容易伤龙体。死者已矣,生者常怀追忆之心是人之常情,像陛下如此伤怀且不能释去,其实太过。” 褚亮也说道:“房仆射所说极是有理,陛下要改换心情。”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朕心伤他们,非指他们两人,是由于想了许多。朕即位以来,杜淹、封德彝、马三宝、屈突通、温大雅、长孙顺德、淮安王、李纲、杜如晦、张公谨、戴胄、苏世长等人相继亡去,除了李纲以外,其死因不同,然有一点相同,即皆非寿终正寝。他们这样,还是因为替国家操心太多,以致忘了顾及自己的身体。朕夜不能寐,心想为图国家大治,就牺牲了这些臣子,若今后还是紧绷着弦儿,不知哪位大臣又会架不住。唉,朕想自己年轻体壮,就忘记了群臣的身体各异,然大家都是一样使劲儿,这样不是害了他们吗?” 房玄龄道:“陛下这样想,有些责己太过。如晦他们逝去,固然与其各自身体有关,亦因天数使然,靠人力是挽救不来的。换句话说,若大臣们损伤些身体,终于使天下大治,这笔账还是划算的。” 李世民不同意房玄龄的话,认为自己作为皇帝,连自己身边的大臣都照顾不好,何谈造福天下百姓呢?李世民嘱咐褚亮,让吏部牵头,从今年开始,每年组织京中百官到太医署诊脉一番。并知闻诸州,让他们仿照此例,注意辖下官吏的身体。他对三人表露了这样的意思:如杜如晦、戴胄这样的人才,历经磨难,精于政事,然英年早逝,对国家是莫大的损失,更使自己用时有捉襟见肘之感。 褚亮宽慰道:“臣观前朝故事,若有英主出现,则从善如流,人才辈出。陛下自太原首义开始,善待属下,倾心接纳,使天下归心,人才汇集。所谓人才,要靠英主识之用之才行。像陛下从布衣丛中发现马周,且重用之,即是此例。由此来看,人才之途无穷无尽,其实不用忧心。” 房玄龄补充道:“陛下于贞观之初罢每年定时选官之法,而四时听选,随阕注拟,天下才俊能够及时被选拔上来。老臣固然经验丰富,然受眼光所限,锐气不够,有了这些年轻才俊上来,就可保证顺利更替。”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官员要被淘汰下来,像敬德就是此例,他总想着以前的功劳,不思进取,就落了下乘。不过,事儿也不像玄龄说得那么简单,朕每遇大事不敢轻托新人。像前次和颉利的战事,若轻率派一人前往,万一他是赵括或者马谡怎么办?每遇到这样重要的战事,还是让药师兄和李世为帅,朕最放心。” 李靖一直默默无语,并不插话,闻听此言,他拱手谦道:“陛下如此抬举臣下,臣不敢当。” 李世民站起身来,哈哈一笑道:“药师兄不必太谦,放眼古来将帅,能比药师兄者不出五人。朕江山稳固,这边防及四夷之事,唯靠你来运筹。” 忽听空中“嘎”的一声,一双五彩斑斓的大鸟俯冲而下,到了水面上,其双足一撑,身子就漂浮在水面上,紧随小舟,依着波浪鼓舞前进。李世民经群臣相劝,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看到此异鸟追随,心情大悦,脱口赞道:“好鸟。”低头对褚亮说:“褚卿,座中之人以你吟诗见长,可以此鸟为题,试吟一首如何?” “臣奉诏。”褚亮立起身来,扭头向后面观察良久,然后低头慢慢吟道: 飞来双彩鹤,奋翼远凌烟。 俱栖集紫盖,一举背青田。 扬影过伊洛,流声入管弦。 鸣群倒景外,刷羽阆风前。 映海疑浮雪,拂涧泻飞泉。 燕雀宁知去,蜉蝣不识还。 何言别俦侣,从此间山川。 顾步已相失,衰回各自怜。 危心犹警露,哀声讵闻天。 无因振六羽,轻举复随仙。 褚亮吟罢,其他人轻声赞好,因怕惊动异鸟不敢鼓掌。李世民此时意犹未尽,嘱岸上太监速去传阎立本来此写真作画。 阎立本此时官至主爵郎中,所职掌非是图画之事。只是因为其声名远播,李世民素服其能,每遇有图画之事,李世民首先会想起他。阎立本此时正在衙中理事,就见传事太监接连前来传呼,他闻讯不敢怠慢,急忙抓起画板及丹青诸物,小跑至春苑。 那双异鸟倒有好耐性,依旧随着小舟在那里随波荡漾。阎立本奔到池畔,此时已浑身大汗,他顾不了这些,即伏在池侧支起画板,凝神一笔一画勾勒,然后手挥丹粉,浓彩染出。很快,画面上显出了李世民君臣荡舟水上的轻逸之趣,以及那双五彩斑斓异鸟的美丽之姿,俨然一幅美丽的春日景象。当阎立本画成之时,其满身汗水尚未消去。 李世民令人拢舟登岸,这时,那双异鸟见水面上失去了波浪,顿感无趣,遂一振翅膀,直飞冲天。李世民走到阎立本身边,仔细欣赏那幅新成之画,只见画面上的双鸟栩栩如生,色彩斑斓,遂赞道:“多亏了立本的如神画笔,将此鸟神态留驻。如今鸟儿一飞冲天,然我却能长久地体察其神韵。” 房玄龄等人见李世民神态轻松,心想,这双鸟儿来得很及时,缓解了他那郁闷之情。 李世民招呼褚亮道:“褚卿,你刚才所吟之诗与立本之画相得益彰。你来,将那首诗题于此画的右下角,可谓相映成趣。” 褚亮依令题诗,众人又观赏一回,然后尽欢而散。 却说尉迟敬德还京后,仍被拜为右武侯大将军,他在京中居住数月,渐渐忘了李世民教训他的言语,又开始跋扈起来。此时,陈君宾刚被授为太府卿,尉迟敬德想起他当时不帮助自己的事儿,心中不免有气,就想处处找其茬儿。 尉迟敬德先找房玄龄和褚亮,言说陈君宾之短,让他们在年度考功之时,想办法将陈君宾的考功评为下下。房玄龄和褚亮是何等人儿,他们明白尉迟敬德的心事,不肯附和他,并当面拒绝。房玄龄耐心说服他:“敬德,你随皇上建立大功,可那陈君宾也不差啊。你想,皇上刚刚即位,天下正是困顿之时,那陈君宾为一方刺史,不等不靠凭借己力,将邓州农事整治得花团锦簇,成为天下刺史之楷模,天下农桑之事因此兴旺,这是何等功劳?皇上授任陈君宾为太府卿,那是他积功而来,理所应当。” 尉迟敬德碰了个冷钉子,只好悻悻而退。回到家中,他心有不甘,又找来段志玄、史大柰等人,商量要收拾一下陈君宾。段志玄、史大柰听说了详细,怕事儿做下来惹来李世民责怪,不肯跟着他胡闹。尉迟敬德大怒,将两人赶了出去,吼道:“就这么点儿小事,你们还推三阻四,枉称我们是多年的好友。哼,若是咬金在京,他定会讲义气助我的。” 尉迟敬德万般无奈,又心有不甘,只好寻来几名亲随,让他们瞅准机会,在陈君宾回府的路上,蒙头将其捶打了一顿。两日后,陈君宾鼻青脸肿上朝来,被李世民发现,追问其原因,陈君宾支支吾吾说是自己摔成这样。李世民不相信,让孙伏伽派人去查清此事。 孙伏伽以前就听说尉迟敬德与陈君宾不对劲,他心想此事十之八九是尉迟敬德所做,奈何此事苦无证据,又无人为证,事情就被慢慢地搁了下来。 过了数日,为了庆祝一年中袭破东突厥,兼秋收大熟,李世民令在丹霄殿设宴,诏京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员来此同饮。是日晚上,尉迟敬德因为座位摆设不合,又当堂大打出手。 尉迟敬德来得较晚,来后太监将其领到座位前,他瞪目一看,见座中仅空了他一个座位,其他人已经就座,首席上坐着任城王李道宗。 李道宗是李世民的堂弟,曾从李世民南征北战,先后经历过攻打宋金刚、窦建德、王世充诸役,多立军功,被李渊授为灵州总管、任城王。李世民即位后,被拜为灵州都督,颉利就是被他押送至京的。他既是皇族,又被封王,且有军功,坐在此案的首席,亦不为过。 孰料尉迟敬德看到李道宗坐在首席,登时激发了怒火,大声吼道:“你有何功,敢坐我上?” 李道宗正与同案之人叙说颉利被擒情景,正说得高兴,闻听尉迟敬德向自己挑衅,也不示弱,肃然道:“我为任城王,你为鄂国公,按照朝廷制度,你本在我下,又有什么话说?” 尉迟敬德压根就瞧不起李道宗,认为他占了皇族的便宜,未立多少功就混了个王位,哪儿像自己为当今皇上的大将,多少次冲锋陷阵,立有足以傲视天下的大功。他见李道宗今日竟然敢与自己顶嘴,又见众目睽睽,愈发觉得失了面子,遂抢前一步掂起右拳向李道宗击去,嘴中骂道:“狗东西,你还敢和老子争功?” 尉迟敬德的力大,拳头又重,那李道宗想不到他说动手就动手,未作任何防备,拳头就落在左目上。只听一声闷响,李道宗的左目挨了结结实实一拳,登时迸出鲜血来,他又身体失重,只见身子一仰,“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顿时,这边喧哗声起,混乱一片。 李世民此时正与房玄龄等宰臣坐在一案,闻听那面喧哗一片,急忙派人去问究竟,待他得知了原委,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让人把尉迟敬德叫过来。 尉迟敬德被人带过来,李世民劈面喝道:“道宗为朝廷大员,亦是皇族,谁给了你的胆子,竟然敢在此欢宴之时,拳殴道宗,几至将其左目捶瞎?” 尉迟敬德毕竟惧怕李世民,低着头,不敢吭一声。 李世民立起身,大声道:“朕阅览汉史,见汉高祖的功臣保全者很少,心中常想这是汉高祖做得不对。所以朕即位以来,常欲保全功臣,令你们子孙无绝。今日观你行为,实乃居功自傲,目空一切,方知韩信、彭越被戮,非是汉高祖一人之错。敬德,你今后若是不改,恐会蹈韩信、彭越之覆辙,尽管我不愿意看到此结局。” 尉迟敬德将头低得更低。 李世民拂袖说道:“好好的一场宴会,让你搅得没有了一点趣味,还有什么吃头?散了吧!左右,将敬德押回府中,三月之内,不许他出府一步,待他想明白了,再让他来见朕。”说完,转身离去,一场欢宴被搅得不欢而散。 从此,尉迟敬德就闷在府内闭门思过,常何奉李世民之令,日夜在其府门安排两名宿卫值守,不许尉迟敬德出门一步。尉迟敬德向来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如此将其日日圈在宅中,尽管衣食不缺,那份寂寞令其十分难熬。这样日复一日,不觉过去了两月有余。 值守宿卫对其宅中其他人一概放行,外来人也可以入内。这日,一名高鼻深目之人来到门前,求见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一开始想不起来自己有这样一个异域故人,待来人说自己名字为何吉罗,方才恍然大悟,急令放行,并迎出中堂。 何吉罗入宅后躬身向尉迟敬德施礼,口称:“小人何吉罗拜见尉迟大人。” 尉迟敬德乍见何吉罗,心中欢喜万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大声道:“何兄,果然是你吗?原来你没死呀。” 眼前的何吉罗,即是玄武门之变前夕,李建成、李元吉及史万宝派来行刺尉迟敬德的那名波斯人。何吉罗行刺之时为尉迟敬德的正气所慑,最终没有下手,而是详细向尉迟敬德叙说了其中的原因,然后逃亡出京。尉迟敬德感其义气,将自己的心爱坐骑乌骓马赠送给他。算来经此一别,至今已有近六年时间未见了。 尉迟敬德在宅中闷居两月有余,如今见到故人,心中的欢喜可想而知。他忙不迭将何吉罗迎入中堂,询问其这些日子是如何度过的。 何吉罗那日逃出京城,快马加鞭向西逃去。他有心逃回波斯,但想西去路上,唐朝边关一个接一个,危险极大。就是逃出了唐境,西域现归西突厥统辖,是时,西突厥王庭与唐朝维持表面的和睦,内里互相提防,自己拿唐庭过所公文,到了西域诸国定会一步一盘查,弄不好又会出现纰漏。这时,他想起吐谷浑有一位和自己相熟的香料商人,听说此人在吐谷浑混得上下皆熟,遂一拨马头,奔向吐谷浑。 这位香料商人得知何吉罗得罪了当今大唐太子,感到事态严重,说道:“你有此遭遇,在此也不能久留。吐谷浑王伏允被柴绍领兵打败之后,一直派人入长安,请求和亲。万一伏允得知你在这里,定然捉你解往京城,以作为见面之礼。” 何吉罗发愁道:“我难去西域,吐谷浑又不能呆,莫非只有一死吗?” 那名商人苦思良久,忽然眉头一展,说道:“我想到一个好去处,只是那里地势既高,气候又寒,你在长安养尊处优日久,不知愿意去吗?” “唉,以我眼前处境,还有挑挑拣拣的余地吗?” “好,你不妨去那里隐居一段时间。此地名为秃发,其都城名为逻些,距此约有五千里。”这名商人所说的秃发,中土称之为吐蕃,其都城逻些,即是今日之拉萨。 何吉罗一脸迷茫,显然未听说过秃发。 这名商人解释道:“要说这秃发,尚未与中土有来往。其国人据说是南凉秃发利鹿孤之后,汉时为西羌之地。其头领号称赞普,这几年,赞普由弃宗弄赞嗣位,此人年方弱冠,却性骁武,多计略,周围邻国及诸羌皆被他收服。此人年龄不大,却渴望与外界接触,他闻听我在这里贩卖香料,前些天派人送来一车金银,让送些香料过去。你若有意,就代我将这批香料送过去,正好在那里躲避一时。” 何吉罗万般无奈,觉得这是唯一的道路,遂点头答应。数日后,他带领马队,迤逦向逻些城赶去。 他们一行在路上走了两月有余,路上布满冰川、雪山,艰难困苦可想而知。马儿行到中途,难耐高山气候,不堪负重,体弱之马匹竟然倒毙。听说高原之上,人们用牦牛驮物,他们就近买了几十匹牦牛后,方才缓缓行走。 这样好歹到了逻些城,就见此城甚小,所建房屋皆为平头,不似中土的尖顶房。吐蕃贵人却不居于平头屋内,而是居住在大毡帐内,他们称之为拂庐。 何吉罗就以香料商人的名义在逻些住了下来,他来这里后语言不通,多是用手势和当地人交流。开始的日子很是艰难,好在他身边有花不完的金银,出手豪爽,与当地人很对脾气,渐渐就熟识起来。 何吉罗在这里住了下来,一晃就过去了三年时间。此时,他学会一些当地语言,能与当地人简单对话。其间,那名吐谷浑商人输来香料,让何吉罗帮助打理。时间长了,人们知道这位高鼻深目的异域之人是一个香料商人,闲暇时候也愿意找他攀谈。 一日,一名自称叫禄东赞的吐蕃人来拜访何吉罗。此人身份大约比较尊贵,他一来,与何吉罗攀谈之人顿时脸现畏惧之色,低头避开。 何吉罗按照吐蕃风俗将手贴在胸前,躬身施礼,那禄东赞一双99lib?小眼精光闪闪,他也躬身还礼,然后两人相对坐地。何吉罗奉上羹酪茶,禄东赞也不客气,一饮而尽。 禄东赞言辞谦恭,询问道:“听说你原是极远的波斯人,一直在中土京城居住,是这样吗?” 何吉罗点头称是,答道:“我以贩香料为生,这么多年一直在天下飘荡,因在中土长安折了本钱,只好来此地赚些小钱。” 禄东赞“嘿嘿”一笑,说道:“长安那里水陆交通发达,适宜商贾,你来此边鄙之地,又有什么生意好做?” 何吉罗仅与他交谈几句,就觉得此人思维敏捷,其貌似谦恭的言辞下面暗藏机锋,实为一个厉害角色。他因不知对方底细,愈发谨慎起来。 禄东赞见何吉罗不肯说明自己的来历,遂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诚恳说道:“你走南闯北,定然熟谙天下风土人情。我今日找你,那是想让你讲讲波斯和长安的情景。你知道,我国因雪山横亘北境,与外国讯息不通,什么都不知道。” 何吉罗明白了禄东赞的来意,遂小心地把波斯和长安的风土人情说了一遍,其间,禄东赞接连插话,询问其不解的地方。两人在房内一递一句说话,不觉太阳已落,夜幕降临。 禄东赞见时辰已晚,遂起身道:“今日听了外面的风土人情,让我明白许多事儿。嗯,明日我派人来请你,到我帐内继续谈话。”说完,他躬身施礼而去。 何吉罗欲弄清此人的来历,遂到左右邻那里询问,邻居惊讶地告诉他:“他与你谈了许久,你竟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是赞普手下的小论啊!” 何吉罗大吃一惊,原来赞普之下有相者两人,曰大论,曰小论,禄东赞官为小论,即是吐蕃的相国,其职位何等尊崇! 其后两人渐渐交往起来。禄东赞实为吐蕃人中之杰,他待人宽厚,又有谦虚之风,人与之交往感到非常随和。两人一开始谈论的话题很广泛,到了后来,禄东赞渐渐把话题集中到唐朝的事儿上。这时,禄东赞告诉何吉罗,唐朝的皇帝已于数年前换了人,李渊的二儿子李世民当了皇帝。 何吉罗乍闻此消息,不由得百感交集。李世民既然当了皇帝,则李建成、李元吉定然失势,那尉迟敬德作为李世民的心腹之人,定然得势。 禄东赞却不知道何吉罗尚有这么多的隐秘,感叹说道:“听说这位新皇帝即位以来,专心于国内之事,将国内的农事整顿得很是兴旺。前些时,他又派兵灭了昔日强盛的东突厥汗国,将其疆域又扩大了不少。看来,此人是个厉害角色。” 何吉罗悠悠说道:“不错,此人年轻有为,善会打仗,大唐的一大半国土,都是靠他拿下的。他为人多谋善断,又善笼络人物,现在当了皇帝治理国家,想来也不会差的。” 何吉罗这些年居住在逻些,消息极为闭塞,他又一心避祸,也不主动打探消息,以致李世民夺得皇位的消息迟至今时得以闻知。何吉罗这日回到宅中,仰面躺在榻上,想起了那繁华的长安,以及熟识的人物,不免心热。此后,他又多方打探,证实了禄东赞所言,渐渐就起了返回长安的念头。 禄东赞听说何吉罗要返回长安,大为高兴,说道:“好呀,我这些日子正与赞普商量,正要派人到大唐朝贡呢。你在长安比较熟,待我们的人入了长安,还烦你引见相关人士呢。” 何吉罗满口答应:“但有所命,定不推辞。” 何吉罗求取过所关文一事却难倒了禄东赞,原来吐蕃此时尚未有文字,有大事时,往往刻木结绳为约。现在若要一关文,实在没有文字可写。 最后还是禄东赞机敏,说道:“这样吧,你用中土文字来写,写好后,我再以朱砂为记,此文就成了。”何吉罗就令人取来一张薄羊皮,用中土文字在上面写了数行字,禄东赞取来朱砂在上面画了一个鲜红的奇怪符号,关文即成。 过了数日,何吉罗身带这份公文以及禄东赞馈赠的一袋赤金,从逻些动身向东出发。 此时,大唐尚未彻底安定陇右,吐谷浑在这里势力颇大,何吉罗为免生麻烦,不愿意从这里通过,他欲经墨脱直奔巂州,由此北上长安。 何吉罗原来在京城贩卖香料之时,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泸州、益州、绵州这里盛产蜀锦,是他贩往国外的一项主要商品,他多次来过这里。何吉罗在唐土上行了两日后,惊异地发现,那张自造的过所关文压根就没有用处,他这位高鼻深目的异族之人走在路上,遇到的人仅是淡淡地看上他几眼,并不追问。 行了两天时间,何吉罗有一个深刻的感触,就是自己离开中土几年之后,中土的面貌已经大变,观沿途所见到的人们脸上那闲适、满足的神色,可见其生活定然不错。 这日晚间,何吉罗错过了客栈,他放慢马行速度,欲在道路两旁寻一农舍,暂时歇宿一夜。 此时,天上的月亮已经高高地挂起,那抹银辉将大地照得光亮亮的。何吉罗看见不远处有一农舍透着光亮,遂行到农舍前下马。这时,他看见门未关,就喊了一声:“房中有人吗?”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到了门首,问道:“客官有何话说?” 何吉罗躬身:“我因急着赶路,错过了客栈,想在贵舍中借宿一晚,不知能否?” 中年汉子闻言,顿时笑容上脸,抬步走出门外,伸手接过马缰绳,将马拴在窗户下,说道:“好哇,我这里正有闲着的床榻,只怕你住不惯。”说完,将何吉罗领入屋内,借着屋内的光亮,他发现何吉罗高鼻深目,显非中土之人,不禁诧异道:“咦,原来你是一名异域之人,缘何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土之语?” “我呀,算来已在中土居住近二十年了。” 中年汉子探头向里屋喊道:“娘子,来客人了,赶快准备些酒饭。” 何吉罗担心自己的马,怕夜来被人牵走,遂对中年汉子说了自己的担忧。 中年汉子哈哈一笑,说道:“不妨。别说你这是一匹马,就是马上驮有金银,也没有人来动。自前些年开始,路不拾遗已成风气,还会有主动来偷的?客官,你尽管放心,若明晨那马儿不见,我自会按价赔你。” 何吉罗见中年汉子说得很坚定,不好意思再提,但心里并不踏实。 少顷,里屋妇人将饭菜做好,招呼他们就餐。 屋内的小案子上,已经摆好了数碟小菜,何吉罗识得其中一盘菜,即是原来京中杨春所制的“豉杂黄牛肉”,不意在此山村野郊,竟然能食到此种美味,何吉罗顿生无限感叹。那中年汉子极为好客,又掂出自酿的烧酒请何吉罗品尝。 片刻间,何吉罗几杯酒已经下肚。他这些年在吐蕃,所饮之酒为青稞酒,比起中土之酒,那滋味要淡了许多。今日尝此滋味,使何吉罗又勾起了往日的酒兴,很快与中年汉子一起将一坛子酒喝了个底朝天。 何吉罗此时酒意已有七分,他伸手握着中年汉子之手,说道:“我为一异域面生之人,不料老兄如此好客,将家中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我,让我十分感激。” 那汉子爽朗一笑,说道:“客官不要太客气了,其实你不管到何家,都会如我这般招待客人。”他向其娘子一招手,说道:“娘子,再取一坛酒来。这位客官很豪爽又善饮,我难得遇到,今日定要喝个痛快。” 他们又开了一坛酒,接着对饮,渐渐将此坛酒又饮了一半,两人的酒都喝多了,遂各自就寝。 何吉罗见中堂之门未关,唤来中年汉子将门闭上。那中年汉子又哈哈一笑,说道:“夜来清凉,正好让凉风为我们醒酒,门就不用关了。” 是夜,何吉罗因酒喝得太多,身子一接触床榻即酣然入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待他睁开眼睛起床,就见那对中年夫妇已备好了早饭。 何吉罗一摸身边的包裹,见其原封不动地躺在身侧,他又步出门外,只见自己的坐骑好端端地拴在那里,正悠闲地啃食脚下的一堆青草。到了这个时候,他的一颗心方才全部放入肚中,回屋吃了早饭。 吃罢早饭,何吉罗还要继续赶路,就与这对中年夫妇作别。何吉罗从包裹中取出一些碎银,将之递给中年汉子,以作借宿之资。 中年汉子见状,顿时沉下脸来,恼怒说道:“客官,你要么确实不懂规矩,要么就是瞧不起我们。” 何吉罗大惑不解:“住店给钱是天经地义之事,你此话怎讲?” “你远来借宿,为何借住我家?无非一个缘字。些许酒饭,又算什么,你若拿银子给我,分明是打我的脸。” 汉子之妻也劝道:“客官也许不知,以前也有人借宿,我家男人从未收过钱。” 中年汉子将手一挥,大声说道:“你到方圆打听打听,凡借宿客人从未付过钱。我若收了你的银子,不唯是你瞧不起我,就是周围的乡邻,也会将我看扁。你若钱多,尽可将其抛入江水之中,莫要我看见。” 何吉罗见他们夫妇态度真诚,显非作伪,遂拱手道:“我因不知此地风俗,就有些唐突了。好了,我将这些银子装起来,对你们的盛情招待,只好记在心里了。” 中年汉子又现笑脸,说道:“这就对了,你自此向北,若再错过客栈借宿他家,切莫再掏银子了。你今日碰上我脾气好,还算万幸,若遇到脾气坏的,定会劈头盖脸给你来上一顿。好吧,客官,时辰不早了,你赶快上路,今日不要再错过客栈了。” 何吉罗向这对热情的夫妇躬身相谢,然后认镫上马,绝尘而去。他行在路上一直在想,莫非昨晚上遇到了一对豪爽义气的夫妇?为了求证此事,他这天晚上故意错过客栈,随便到路边找了一家农户借宿。这晚上他遇到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一样热情招待他,一样不收银子。到了现在,他方悟不是遇到特别之人,而是民风如此。 何吉罗见了尉迟敬德,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叙说了一遍。尉迟敬德正在寂寞之时,听到他如此的际遇,感到有滋有味。两人在中堂边喝茶边聊天,不觉天色已黑,何吉罗起身告辞,说要赶回“波斯居”歇息,明日再来。尉迟敬德一把拉住他,大声唤来小夫人整治酒菜,急切说道:“我们多年不见,有许多话儿要说。那‘波斯居’是个什么破烂去处?不要再去住了,你先在我宅中权住一段。一来我们可以聊天,二来我要为你物色一处宅子。你此次回来,就不要再走了。有我尉迟恭在,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京城里有什么事儿,我都能替你搞定。” 何吉罗见盛情难却,只好留了下来。他见尉迟敬德询问自己今后的生计,遂答道:“小人这次回来,不打算再出去了。小人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重操旧业最好。” 尉迟敬德爽朗说道:“好呀,不是还做你的香料买卖吗?不妨,你若没有本钱,我先替你垫上;你若想找门路,不管是宫中或者宫外,我尉迟恭亲自领着你去叫卖,看他们谁敢不买我的面子!对了,你今后不许自称小人,也不许称我为大人。我们上次已经结拜为兄弟,今后我呼你为兄,你呼我为弟。你若再乱了称呼,我定然不愿意。” 何吉罗急忙改口:“为兄的今后听从兄弟吩咐。” “这就对了。娘子,赶快上酒,今晚我要与何兄大醉一场。宝琳儿呢?让他出来,陪我们喝酒。” 是夜,两人放开肚量,放盏痛饮,他们的酒量都很大,一直饮到夜半时分。 此后数日,两人互相叙说各自别来详细。何吉罗听说了惊心动魄的玄武门之变过程,倒很平静,待他听了李世民这些年的执政方针,不禁大为震动,叹道:“以静制动,乃至天下大治。我在京城多年,经历过数任皇帝,能够短短数年之间,取得如此成绩,仅此一人而已。” 尉迟敬德的叙述中不免夹杂有自己的看法,待何吉罗得知了他被圈禁的原因,不禁感叹万千。他一开始惧怕尉迟敬德的火暴脾气,不敢劝说,待后来谈话越来越投机,胆子渐渐壮了起来,这日试探着劝说道:“尉迟兄弟,皇上对你,真是仁至义尽啊。” 尉迟敬德这些年自恃大功,傲视同僚,数被李世民训斥,现在听何吉罗这样说,不自觉地瞪起眼睛,吼道:“何兄,你也以为都是兄弟的不是?” “尉迟兄弟,为兄一直是做生意的,唯图其利。若以买卖眼光去看待你与皇上之事,皇上实对你宽宏之极。你助皇上取得玄武门之变胜利,其中的许多隐秘你知晓最多。兄弟夺宫并非光彩之事,何况当今皇上并非长子,他有许多短处捏在你的手中。记得上古之时,有句话叫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皇上现已登位,有许多臣子可以依赖,像你这样桀骜不驯的功臣,他满可以找个借口将你杀掉。你要知道,这若是一笔生意,你已经没有可用之处,该是舍弃的时候了。” “胡说,皇上岂是这等无义之人?” “对呀,正是因为皇上有义,你才保全至今天。尉迟兄弟,为兄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看这件事,错在兄弟呀。你想想,一场盛宴被你搅散,一个皇族之王被你几乎打瞎,皇上对你没有其他责罚,仅让你在家思过三月,换了另外一个皇帝,能容你如此胡闹吗?” 何吉罗又点拨他道:“皇上让你在家思过三月,无非让你想通此事。你若真正想通了,且主动找皇上认错,我看自明日起就可解除圈禁。” 何吉罗见尉迟敬德不语,又接着劝道:“为兄听了你转述朝中的景况,觉得皇上还是偏爱旧臣的,像房玄龄、杜如晦为其左右臂,即使像魏征、王珪等昔日的仇臣,他们能为今日的朝廷出力,皇上一样用他们。由此可以看出,皇上固然记着旧臣以前的功劳,更希望他们再立新功,继续为朝廷出力,方得欢喜。尉迟兄弟啊,为兄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若是还以这种状态硬抗,总有一天,皇上会忘了你的。我问你,皇上就是不治你罪,而是不管不问将你晾在一边,你能受得了吗?” 这句话让尉迟敬德大受震动,拱手道:“何兄,我听你的话,明日就找皇上请罪,不知皇上能允我出府吗?” “能成!你明日一早先写一道折子,派人送往宫中,若皇上果然召你,事儿不就成了吗?” 第二日,尉迟敬德写了折子,让人急急送往宫中。人走之后,尉迟敬德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家中焦急地等待。一直到了午后,藏书网方有一名太监来传旨:“皇上有旨,召尉迟敬德即刻入宫。” 尉迟敬德大喜,一拍大腿,向一直陪同自己的何吉罗道:“何兄,事情果然成了。” 何吉罗微笑道:“见了皇上,你只要能以诚恳打动他,则万事大吉。” 李世民正在太极殿东暖阁里批阅奏章,听说尉迟敬德候在宫外,他眼皮未抬仍旧直视奏章,说道:“宣他进来。” 尉迟敬德疾步进入殿来,趋至李世民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说道:“陛下,罪臣尉迟敬德来谢罪。” 李世民依旧看着奏章,并不抬眼看他:“你来谢罪?你有何罪呀?” “臣居功自傲,妄自尊大,将陛下宽宏及同僚相让视若不顾,连连惹下祸端,实在是抹黑了皇上的脸面。陛下多次训诫臣下,然臣愚顽不能体察皇上圣心,实在是猪狗不如,自今以后,臣定当痛改前非,谦虚为人。”说完,尉迟敬德哽咽起来,将头伏在地面上,肩头连连耸动。 “谦虚为人?你有此觉悟,很好。”李世民眼光离开奏章,边说边立起身来,然后慢慢向窗前踱去。 李世民凝望窗外的景色,叹了一口气,说道:“敬德,你以前随我身侧,何等勇猛,何等直率,怎么到了朕即位之后,你的性格就大变了呢?且变得连我都不认识了。想起往事,我实在痛心。你这些日子在家思过,我这些日子每每想起你,心里也实在不是滋味。” 尉迟敬德哽咽道:“臣……臣……实在该死,竟然让陛下分心。” “你起来吧,站起来说话。” 尉迟敬德依言立起身来,就见其脸上的泪道沾上了地上的灰尘,成为一条黑道,模样实在滑稽。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个样子怎么与我说话?你去净面后再来。” 尉迟敬德依言到一旁净面,返回后垂手站在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接着教训道:“敬德,记得我曾说过你几回,都是当时好一阵子,时间长了又故态复萌。你是小孩吗?缘何如此没有记性?你今日不要答应得爽快,过些天再反复。敬德,我告诉你,今后同类的话题,我不会再说你了。” 尉迟敬德心里一紧,觉得果然印证了何吉罗的预言。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道:“臣不敢再反复,若再犯出事儿,就请皇上砍了臣的脑壳。” “起来吧。朕不会砍你的头,你立有大功,朕不会诛杀功臣。” 尉迟敬德慢慢爬了起来。 李世民挥手指了一下殿侧的椅子,说道:“敬德,我们一同坐下。唉,想起以前征战之时,我们之间何等亲密,无话不说。我当了皇帝,竟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今天我有空闲时间,我们就在这里闲话一回。” 尉迟敬德小心翼翼说道:“陛下如今日理万机,操心的都是大事,确实分身乏术。臣等看着皇上操劳的样子,心里其实也很不是滋味。” “嗯,天下之事,以国事为大,关乎天下黎民啊。敬德,你以前有大功,然不能躺在以前的功劳堆上不动,须知你居此官位,就有一份责任。你食的是百姓之禄米,还要替天下之人尽心。” “臣今后痛改前非,力求尽心尽职,不负了皇上的期望。” 李世民忽然微微一笑,问道:“敬德,我知道你的脾气,靠你自己居家苦思冥想,难以转过弯来。你今日主动找我忏悔前事,莫非这些日子以来,像玄龄、无忌和段志玄他们多次去劝过你吗?” “他们一开始确实劝过,奈何臣的脾气不好,他们来了臣就与他们吵架,慢慢地也就不来了。” “怎么到了最后反而省悟了?” “臣所以省悟,实因近日来了一名故人,他诚恳劝说臣,终于使臣回了心意。” “故人?此人是谁?” “皇上定然还记得这位故人。还在武德九年的时候,史万宝派人来刺杀臣。惜其奸计未成,就是此人从中起了作用。” 李世民稍一思索,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了,此人好像是一名波斯人,你与他结拜为兄弟,并将乌骓马赠送给他。” “皇上圣明。确然就是此人,他名为何吉罗。” “他逃出长安之后,这些年隐居何处?” “何吉罗为避灾祸,倒是想了一条好计。他先走向吐谷浑,然后奔往吐蕃,在那里隐姓埋名至今。”尉迟敬德简略地把何吉罗的遭遇说了一遍。 “吐蕃?我听唐俭说过,近年来,吐蕃在那雪域之地势力渐大,想不到兴旺如此。”李世民说完,暗自沉吟。 尉迟敬德说道:“这其中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吐蕃至今尚未有文字,要靠刻木结绳来记事。何吉罗求取一封过所关文,竟然还要何吉罗自己用中土文字写成。陛下,你说好笑不好笑?” 李世民摇头,说道:“不然,古人与今人之智力,其实区别不大。孔夫子生于千年之前,然其一部 href='2195/im'>《论语》,后人从未超越过。由此来看,只要吐蕃有能人,其没有文字不算什么,可以短期之内造出来的。唐俭仅对我说过吐蕃大概情况,其详情如何,毕竟没有何吉罗亲历所观准确。像这位弃宗弄赞,年仅弱冠,而其功业超过其先祖数倍,不可忽视呀。还有那位禄东赞,其居于边鄙之地,殷勤打探外境之事,其志不小。敬德,你回府后,明日带同这位何吉罗到鸿胪寺,让他将吐蕃的风土人情详细说上一遍。” “臣遵旨。” “何吉罗愿意为官吗?他若有意,就让他到鸿胪寺谋一差使。” “此人性好商贾,依旧想做他的香料生意,做官非他所愿。” “那好,朕不强人所难。” “陛下,何吉罗自西南入国,北上入京,一路上混了许多白饭。他对臣感叹道:‘不料离开中土数年,国内竟然有如此大变。可谓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直在赞颂陛下的功业呢。” 李世民显然很感兴趣,急忙道:“他路上遇到了什么?你详细说说。” 尉迟敬德凭着回忆,将何吉罗路上的所观所遇说了一遍。 李世民听完,缓缓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何吉罗这样说,看来各州报来的奏章并非虚妄。” 他扭头对尉迟敬德道:“若何吉罗所言不虚,则验证了各州的呈报。” “陛下,何吉罗为一异域之人,他与臣相交甚厚。他所说的话,臣以脑袋作保,其中定然没有一点水分。” 李世民摇头道:“我不是怀疑何吉罗之语,而是对各州刺史报来的奏章有怀疑。历来下面人上报奏章,喜欢报喜不报忧,其中多溢美之词。我若看到这类奏章,就将之丢到一边,看也不看。这些年,此类奏章太多了。你今天说了何吉罗的际遇,看来我以前有些偏激了。” “还有一点让臣实在不解,人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莫非他们都不爱财吗?” “嗯,你问到点子上了。这就是教化的力量。贞观之初,封德彝他们让朕以严刑苛律管理百姓,独魏征等人力主用教化的法子施教于民,朕采用了魏征的建议,于是有了今日的结果。管理天下非是行军打仗,你不仅要管其行为,更要体察其心理,因势利导。否则,你滥施严刑苛法,则犯法者连绵不绝,防不胜防。有句话叫做‘法不责众’,若犯法者多了,法律就失去了作用。” 尉迟敬德对此话听得不算明白,但连连点头。 第十九回 四方巡风察实情 八面来奏报喜讯 李世民听了尉迟敬德转述何吉罗之语,就动了要到下面察访实情的心思。第二日,他令人召来房玄龄、李靖两人,与他们商量这件事儿。 “朕看到各州报来的表章,其中有许多描述天下大治的言语。朕想天下大治何其难也,岂能如此轻易就实现了?就将这些表章搁在一边不看。昨日听了敬德转述何吉罗的所观所遇,方悟这些年来,天下的事儿确实有大变化。我们也许信不过自己,然一个局外人这样看,那是不会错的。”说罢,他将何吉罗的际遇简略地说了一遍。 房玄龄拱手道:“贞观初年之后,陛下推行清明政治,诸州表章之风,渐渐朴实真切,官吏们不敢虚饰矫情,所奏实事求是。要说这天下变化,其实真的很大。贞观前二年,因天灾所致收成不好,贞观三年之后,年年风调雨顺,官府及百姓囊中渐渐充实。李仆射领兵去讨东突厥,采用奇兵袭击收到大效,一没有耗费国家钱粮,二来将北境安定,促使国内更加兴旺,人人不思别事,唯思安居乐业,就有了如今的大治局面。追根溯源,还是陛下当初定下的‘抚民以静,唯重教化’的国策顺乎民意,才有了这等好结果。陛下欲察访此事,臣以为很有必要,还可以借此检阅数年来的成绩。” 李世民摇手道:“此次察访,朕不再去微服私访了。朕昨晚想了一下,觉得可用明暗两条线去察访。明里由朕下诏,派出朝内大臣为各道的巡风大使,由他们将各州巡访一遍。我们今日要做的,是把出任大使的人员定下来。” 他们三人议论了一番,将人员大致定了下来,到了议论关内道大使的时候,三人发生了一点分歧。因为关内道含京师在内的官员,其关系错综复杂,需要一名有威望且有能力之人才能镇住。 李世民征求两人的意见,李靖坚定说道:“此名大使,非房仆射不能胜任。” 李世民道:“药师兄,你为何说得如此肯定?难道离了玄龄,别人就办不成吗?” “陛下,关内道位置特殊,所辖官员与朝中百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寻常人掌握不好。房仆射既有威望,又处事果断,大臣之中以他最合适。” 李世民摇头道:“药师兄不要太谦,我却以为非你莫属。以威望,以能力,你哪一点比玄龄差了?” 李靖若有所思,想了想又说道:“陛下,臣这几年身体状况不好,只怕精力不济,总怕办不好差使。” 李世民坚持让李靖任关内道巡风大使,其他人如萧瑀为河南道大使,陈叔达为江南道大使,共计二十二名朝中官员。 定下了这些事儿,李世民接着说道:“我想暗地里再派些人微服私访,这样访来的讯息会更真实、更全面一些。我想好了这些人选,就派马周、杜正伦、岑文本、侯君集这几人。对了,听说褚亮之子褚遂良近来的官声不错,也派他去历练一番。你们以为如何?朕若微服出行,动静太大,难以查到实情,就派这些人代朕出行。” 房玄龄认为可行,李靖也点头赞同。心里暗暗想,李世民这样做,固然是让这几个人暗访实情,更深的意思,是让他们历练一番,借以考察他们的才干,以备大用。 李世民让在诏令中注明,此次巡查时间,以三月为限。 两人躬身领旨,准备告退。 李世民又叫住他们,问道:“有句古话叫做‘谷贱伤农’,这几年,粮价一直持续低落,眼前每斗米仅值四钱。看今年的光景,定然丰收无疑。若如此下去,粮价越来越贱,则农夫再无兴趣种植粮食。你们说,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房玄龄和李靖从未想过这件事儿,一时答不上来。房玄龄迟疑一下,方才答道:“粮价下落,总是好事。这些年风调雨顺,今后若遇大灾之年,尽可抵挡过去。至于说‘谷贱伤农’现在刚是开头,尚未达到这个地步。” 李靖说道:“粮食多了,官府可以加大收购量。昔日隋朝充盈之时,其库粮能使天下人食用数十年,我朝现在的收藏,与其相较还差得远呢。粮价贱,说明收成好,这样的好时辰,等闲难遇到,陛下这样想,其实有些多虑了。” 李世民摇头道:“看来你们两人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件事。算了,朕找时间与陈君宾聊聊。你们退下去吧。” 趁着各路巡风大使出行的空隙,李世民欲回武功县老宅巡视一回,嘱殿中监派人将老宅庆善宫修缮一下。事先,他怕魏征等人再来谏止,就将魏征及数名谏议大夫叫过来,说道:“凡人出外事业有成的时候,以荣归故里为幸事。朕做天子数年,也该回老宅看一回了,朕让人将老宅修缮一下,并非奢侈,你们就不要上疏谏朕了。” 魏征等人想想:皇帝回老宅巡视,将老宅略作修缮,亦为人之常情。何况现在天下富庶,府库盈积,即躬身答应。 到了出行的日子,李世民带领长孙嘉敏及一应嫔妃,浩浩荡荡奔向武功县。 武功县令事先得知皇帝要回老宅巡幸,一月以前即开始忙碌起来。他令人扎搭彩棚、整修道路。找来李世民旧宅周围的邻居,让他们在武功县入口处迎候銮驾。 李世民的车驾沿着铺着细细黄土的道路,于九月二十九日到达武功县境。他见武功县令带领一班老耄在那里迎候,李世民明白这是武功县迎候贵人的最高礼仪,遂步下辂车来。一名年最长者捧着一碗水,跪送至李世民面前说道:“陛下,此水是童子在塬上汲来的最净最甜之水,请饮尽此盏,算是家乡人为陛下洗尘了。” 李世民俯身拉起老者,一手接过水碗,说道:“都起来吧。朕回宅观望,让众老者来此迎候,实在不该。”扭头唤道:“赏。” 后面的太监托来整盘的马蹄金,将一封封的马蹄金挨个递给老者们。 李世民端起碗来,说道:“还是家乡之水最甜啊。”说完,作势要喝。 凡皇帝进口之物,例由尚食局之人先用银针试过,再用口尝。一名司膳宫女手执银针,小心翼翼说道:“陛下,容奴婢试过再喝。” 李世民不理她,仰头一饮而尽。 李世民的车驾起行,未在县衙停留,直奔庆善宫。 李世民入宫后让从人退下,仅带长孙嘉敏来到披香殿。他手拉着长孙嘉敏登上殿侧的高台上,指着披香殿问道:“敏妹,此殿名为披香,你知道此名的来历吗?” 长孙嘉敏也是第一次来庆善宫,她抿嘴笑道:“臣妾虽未来此地,然对陛下的故事却耳熟能详。此殿名为披香,是说太穆皇后生育陛下之时,宅内异香绕室,满堂生辉,即是此殿名的由来。” 听长孙嘉敏提起了自己的母亲,李世民的眼圈红了起来,感慨说道:“太穆皇后早终,不得见父皇拥有天下。我作为儿子,如今做了皇帝,不能尽孝于其膝下,确实遗憾。” 长孙嘉敏轻抚其手曰:“陛下今日回旧宅,太穆皇后定然地下有知。其实陛下常怀追忆之心,太穆皇后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李世民依旧追忆往事:“太穆皇后聪颖能干,尤善书法。她模仿父皇之字,外人竟然不能辨别。想起来,我如此爱好书法,自小习书,大约还是受了她的影响。敏妹,一个人生在世上,一生中能爱他的人就那么几个。对我来说,女性中除了母亲,再一个就是你了。” 长孙嘉敏摇头道:“陛下所说是指一般人而言。天下臣民对陛下的爱,尤胜家庭之爱。” 李世民眼光向远处看去,叹道:“是啊,人当上皇帝,满脑子想的都是天下之事。若满足于当一个平庸的皇帝,也很容易做,不用太操心。我总想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天下庶民百姓,这样常怀战战兢兢之心,就有些难了。” 长孙嘉敏无语,将手一直放在李世民的大手之中,两人沉默了片刻,可以互相感受到彼此的心音。 李世民默然之中,心里涌出了行行诗句,遂一字一顿,将其诵出。其诗曰: 幸武功庆善宫 寿丘唯旧迹,酆邑乃前基。 粤予承累圣,悬弧亦在兹。 弱龄逢远改,提剑郁匡时。 指麾八荒定,怀柔万国夷。 梯山咸入款,驾海亦来思。 单于陪武帐,日逐卫文钝。 端扆朝四岳,无为任百司。 霜节明秋景,轻冰结水湄。 芸黄遍原隰,禾颖积京畿。 共乐还乡宴,欢比大风诗。 长孙嘉敏细辨诗意,感觉出诗中洋溢出一派的欢愉之情。李世民追忆了自己提剑平定天下的功业和无为而治的政绩,显示了四夷宾服、府库充实、人们安居乐业的情景,志满意得的心情跃然而出。其最后一句“欢比大风诗”,即是将自己与汉高祖衣锦还乡时的情景相比。比较而言,刘邦作《大风歌》显示了威武之气,然其仅是创业建国的功绩,而李世民既能安国定邦,又能实现天下大治。 李世民感觉此诗作得不错,遂唤来记录其言行的史官,让他将该诗记下。 李世民和长孙嘉敏走出披香殿,迎面过来一人,原来是起居郎吕才。他向李世民奏道:“听说皇上刚才作诗一首,臣排练的歌舞正缺一些歌词,请陛下将此诗赐下,以充歌词。”吕才即是李世民击破刘武周时,演成《秦王破阵乐》之人,其现任中书省起居郎。按说乐舞之事由太常寺掌之,与门下省无关。只是李世民器重吕才的音乐才能,让他与太常寺有关人员一起修订大唐雅乐。此次李世民回旧宅,想演出一台歌舞供武功父老观赏,特旨让吕才全权办理。 李世民笑道:“朕刚才作罢此诗,尚未推敲,你的消息这么快。” “臣一直候在殿外,闻听陛下召史官记录诗句,因而得知。” 李世民让史官将那首诗誊抄一遍,再交给吕才,又说道:“朕这首诗是临性而发,你欲配歌词,不知是否合适。若不好,可另选其他。” 吕才躬身答应。 是夜,吕才在庆善宫外搭一高台,用作歌舞之所。天刚擦黑,周围的乡邻得知这里演歌舞,扶老携幼滚滚而来。常何跟随过来负责守卫之职,见百姓越来越多,恐生意外,欲招呼甲士设法阻拦。常何的意图被李世民发现,急忙斥道:“朕与民同乐,百姓不召自来,是抬朕的面子。你将他们拦阻回去,就是抹了朕的面子。”一句话,吓得常何不敢动弹,他只好打起精神,设法护卫好皇上及妃嫔的安全。 台前放有数排椅子,上面铺有锦垫,李世民及妃嫔们围坐在这里。身后,黑压压地坐满了百姓。他们大气不敢出一声,显得很寂静。要知皇帝与百姓同场赏乐,自古以来,还是第一次。常何事先让甲士们换上便装,绕在皇上身侧警戒,看到场内秩序井然,他的心就慢慢地放了下去。 台上的两侧,坐满了手执八音之具的乐工们,台中留下一片空阔场所,供舞者使用。高台的四周,挂满了一圈气死风灯,将台上照得如同白昼。 蓦地,台上乐声开始起奏,只听乐声雍容华贵,曲调悠扬,后台有合唱声起,唱的歌词是“寿丘唯旧迹……”李世民听罢心想,这吕才果然有才,短短时间内就将自己的这首新诗融入乐声中,且不露痕迹。 开篇过后,即是第二韵。原来,吕才看罢李世民的诗作之后,又临时调整曲目,依着该诗的意思,将歌舞分为十章。从第二韵开始,六十四名头戴进德冠、身穿紫绔褶的儿童入场起舞。他们长袖漆髻,打扮文雅,手中不执干戈。他们随着清脆而悠扬的曲调,徐徐起舞,表现了一派喜悦、大度之精神。 李世民边看边点头,心想吕才成就《秦王破阵乐》,是为武舞;今日又成就此乐,是为文舞。这样一文一武,可谓相得益彰。长孙嘉敏观之也有同感,低头对李世民说道:“陛下,此曲听来清雅飘逸,又感觉华美庄严,感之至深。”李世民答道:“看来乐声随时序而演,我当初征战之时,吕才敷成《秦王破阵乐》,激励了将士的斗志。他今日又演此曲,既描绘兴旺之景象,又有教化之作用,吕才可谓用心深矣。” 乐舞既罢,吕才下台来到李世民面前,跪奏道:“请陛下为此曲舞赐名。” 李世民笑容满面,赞道:“吕卿,你今演此曲,想是费了你的不少工夫,很好,平身吧。曲舞里用了朕的新诗,该诗为朕重游故里、触景生情而作。此宫名为庆善宫,朕又听曲中多胜利成功之豪情,可名之为《功成庆善乐》吧。” 此后不久,《功成庆善乐》渐渐传唱天下,成为新政的一个显著标志。 李世民又唤来常何,说道:“故里乡亲与朕同乐,其实难得。朕已备下赏物,你即刻分发下去,不能漏掉一人。” 常何接旨急忙去布置发赏之事。是夜,来观舞的百姓皆领到了赏物,大家兴高采烈,如节日一样欢乐。 李世民回京不久,派出去巡查各道的官员渐渐回到京城。这些人回到京城后立刻找李世民复奏,所说的消息令李世民大为兴奋。 诸项兴农措施施行之后,激发了百姓的耕作积极性。他们一心务农,使农桑之事焕发出勃勃生机。 萧瑀此次为河南道大使,在巡视过程中发现了有趣的现象,即是这里的农户皆使用上了曲辕犁。以往的犁直来直去,不便于转弯回头。这种新式的曲辕犁由于有灵活、便捷的特点,渐渐风行全国,提高了耕作的效率。萧瑀前几年到南方的时候,这种犁刚刚被发明使用,不料数年时间,此犁就流散天下被普遍使用。萧瑀曾就此事问过各地官府,得知官府并未推广此犁。此犁能快速推广,当是民众的自发行为。他感叹道:“一些事经官府大力推广,犹不能圆满施行。此物虽小,却能深入各边鄙荒乡百姓之手,由此可见百姓之力。” 李世民赞道:“萧公能于小处见精神,确实不易。曲辕犁由江南兴起,现在不唯河南使用,像山东、河北乃至关中之地也使用纯熟。朕由此件事联想起两层意思:一者,一件事若放手让百姓来做,其能力大得惊人,他们接触农桑之事,可以据实潜心琢磨,发明创造诸多做法及器物,以提高农桑之功效。二者,欲推行一事,须顺乎民意,能使百姓受益,这样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朝廷今后再颁布有关农桑之诏令,不能逆势而下,若实在拿不准,宁肯不下。否则,极易挫伤百姓的热情。” 经过各位大使的详述,李世民发现农桑之事显示出两个新特点。 一个特点是各地耕作的密度大致平衡。秦汉以来,河水流域与江水流域的耕作密度悬殊较大,河水流域一直是主要粮食产地,而江水流域的田亩开垦速度缓慢,所产粮食甚少。到了现在,这种南北发展不平衡的状况大为缓和,江水流域的农桑收成与河水流域的收成大致平衡,且由于地域及气候等原因,江水流域的发展速度呈强劲之势。陈叔达的奏章里,用了这样的句子来形容江南之貌,“以往榛棘之所,遍为粳稻之乡。四海之内,高山绝壁,耒耜亦满。”李世民读罢,深以为然。心想,所以能形成这样的局面,与贞观之初厉行均田制及推行租庸调法大有干系,百姓有田可种且有垦荒的热情,加上实行轻徭薄赋的政策,使百姓有利可图,实现了垦植田亩的成倍扩大。 第二个特点,即是粮食亩产数量大大提高。由于耕作技术和农具的进步,加上百姓日益普遍以种植小麦和水稻为主,粮食复种率空前提高,出现了两年三熟及一年两熟的现象。李世民让陈君宾算了一笔账,即通过亩制和度量衡的折算,对比一下汉朝与现在的粮食单产数量。不算不知道,陈君宾计算结果一出来,令众人大吃一惊。原来现在的粮食单产数量,足足比汉朝时猛增了一倍。这样给户部出了一道难题,按照租庸调法规定,每年租赋例收一次,当时是按粮食一年一熟来考虑的。现在情况一变,户部大喊吃亏,认为少收了租赋,他们放出风来,声言要改变征收租赋办法,即粮食每熟一次就征收一回。此法若改,对江南诸州的影响最大,那些刺史闻讯,认为户部此举违了轻徭薄赋的宗旨,是杀鸡取卵之法。数州刺史联合一起,声言户部只要敢改变征收方法,他们定一同到皇上面前辩个明白。这些风渐渐刮到李世民的耳中,他微微一笑,不想理会。 农桑之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至于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节,各位大使的表章中亦有表述,其众口一词,盛赞太平盛世。 隔了一些日子,马周、杜正伦、侯君集、岑文本、褚遂良也回到京师。只见他们风尘仆仆,脸色被晒得黑红,显然对此次访查极为上心。 李世民在两仪殿内接见了他们,见他们脸上的颜色,关切说道:“诸卿此次游历看来并不悠闲,你们身着便服,晓行夜宿,其间无官府支应,定是辛苦不已。” 侯君集答道:“臣奉旨微服私行,所到之处,唯见世间朴素本色,与往日前呼后拥之出行大相迥异,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有什么滋味?” “臣行旅之时,与人叙话随便,少了许多客套之语。其间若错过客栈,就近借住在农家,所食虽山野果蔬,然实在可口。此行固然奔波,可游历过程十分惬意,所闻所见皆是新鲜的东西,臣心意实在轻松。” “哈哈,这么说,朕让你们微服访查,不经意成了惬意之旅。” 马周禀道:“若山河破败,实在没有游历的趣味。唯此盛世之时,出外游历方显惬意。” “盛世?近来群臣常使用这两个字,莫非真的实现天下大治了?诸卿,这里有各路巡风大使报来的奏章,你们按访查的区域对照,看你们的所闻所见是否与他们所奏一致!” 五人到案前取过那沓奏章,然后分类取之,凝神观看。 马周此次访查的地方为河南、河北、山东三境,与萧瑀巡风的地域相同。他阅读速度很快,几乎一目十行,将奏章中的内容一览无余。他读完后,向李世民禀道:“陛下,萧公所查与臣所观大致相同。一句话,农桑事旺,百姓衣食有余,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些年,皇上唯重教化,德化思想深入民心,既而民风淳朴,颇知礼节,像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景象,那也是有的。臣自河南入山东,沿途确实不需要随带干粮。大多村落,见行客经过者,必厚加招待,客临行时还有所赠,此是臣亲身经历。” “仓廪实而知礼节,这句话一点不错,若民户自顾不暇,焉能招待他人?若让人空着肚子来谈礼仪,那是不切实际。朕前些时与玄龄、李药师探讨‘谷贱伤农’的话题,看来粮食即使再贱,还要大加鼓励各地努力种植。至于粮食产出后如何收藏,如何运用,即是下一步的事儿了。办好农桑之事,百姓就有粮有衣,即解决了天下的最大难题。” “陛下所言极是。” “朕让你们微服巡查,不是让你们一味寻求歌舞升平的注脚,还要看出来一些不足为好。” “臣临行之前,见京中为一派歌舞升平景象,人人好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语。臣巡查之时,刻意观察了庶民的所作所为。像‘路不拾遗’有些夸大,行人拾到遗物,或等在当地以待失主,或将之交给当地官府,这种事儿很多。然人物品性良莠不齐,一些贪心之人拾到心爱之物,爱不释手据为己有,虽为少数人,然不能说没有。至于‘夜不闭户’,更有些离奇,人人之间非是大公,为私有天地,家中有房有门有锁,为何不闭?夏夜之时,有人想纳凉而不闭户睡在当堂,亦属平常之事。若由此推而广之,说家家夜不闭户,纯属粉饰之词,过于溢美,请陛下明辨。” 李世民笑道;“—些臣子为博朕欢喜,想以书中描绘的大同社会来比喻今天,其意虽好,然毕竟有些过于溢美,朕明白此点。” “还有一点,我国经历隋末离乱之后,人口大减,虽经太上皇及皇上兴增殖人口之举,然毕竟时日太短,人口有增长,尚未达到隋开皇年间的人数。眼下国土渐渐扩大,人口往往在交通便利、土壤肥沃、便于耕作之处聚集,其他一些地方,人数相对很少。臣此次经过河水泛区之时,百姓因惧怕这里河水常常改道,或者河水破堤泛滥,那里方圆千里,无人居住。臣路过那里难见人烟,唯见千里莽荡巨泽,很是荒凉。由此来看,这些奏章中所言‘四海之内,高山绝壁,耒耜亦满’之盛况,有些夸大了。” 杜正伦、岑文本、褚遂良赞同马周的话,觉得其所言与自己所观暗合,独侯君集不以为然,反对道:“臣观所见皆为盛世之状,至于言语表述时有些溢美之词,亦属正常。” 李世民不赞成侯君集的话,轻轻斥道:“朕为君主,你们为大臣,若日日皆听溢美之语,自己又瞧不出差别来,可谓至昏至庸。君集,你须学谦逊之风。” 侯君集默然,躬身答应。 褚遂良奏道:“臣访查之时,不唯观农桑一途,又见丝织、陶瓷、造纸等业欣欣向荣,有新朝气象。” 李世民很感兴趣,说道:“遂良年龄最小,所视角度定然新颖,可详细道来。” “瓷器烧造素有‘南青北白’之说,即南方以烧造青瓷为主,北方以烧造白瓷为主。隋末乱离,烧瓷渐渐式微,经过这些年的恢复,烧瓷业已恢复到隋开皇年间的盛况,且有许多新鲜之处。像北方之地,亦有青瓷出现,可见南北融合已成大势。臣此次经过洛阳,发现那里又出现一种新瓷,臣觉得新鲜,就带来一件请皇上观赏。”说完,他俯身打开随带的一只匣子,从中取出一具彩色瓷器。 这是一具马形瓷器,施以白、青、红之彩釉烧制而成。马儿膘肥体壮,神态生动,栩栩如生,烧制手法虽粗糙,瓷器显得不是很精致,然能现出一股雄伟之势。 李世民观罢赞赏道:“此三彩马由我朝出现,可见这些工匠们能倾其心力,令人赞叹。观此瓷马浑圆饱满,色韵彩浓,有雄壮之气魄,甚合我朝之精神。遂良,你能访来此物,可见你能事事留心,甚合朕意。” 瓷器从白、青单色发展至三色混烧,确实为瓷器烧制的一项大革命,马周、侯君集等人也是心悦赞叹。 李世民示意褚遂良继续往下说。 褚遂良道:“丝织品自汉代以来,向为输往国外的重要商品。近年来国内安定,四方商贾纷至沓来。臣询问了一些商贾,发现他们不仅贩运精美的唐绫、唐锦,还对织制、印花技术及器具相当感兴趣。” “感兴趣?他们莫非也想把这些东西贩至他国吗?” “不错。这里面有一个缘故,即是秦汉以来多是手工织制,到了我朝,这些织工又发明了脚踏织机、缕空版印花术以及染料红花素的制法,使丝锦制品更加精美,花色更加绚丽,引起外来商贾垂涎。他们除了贩运成品之外,还挖空心思将这些器物及技术输往国外。又如优良蚕种,他们也想法购来运往异域。” 李世民很高兴,赞道:“这些异域商贾还是很有眼力的。他们从中土转运丝锦成品,又费时又费力,不如将作坊移往域外,以就地制造。如此,可为我大唐扬名。”李世民此时不重视商贾之事,认为中国是世界的中心,中国之各种先进物事传往外国,能替大唐扬名,是一件很自豪的事情。 褚遂良接着说道:“汉代发明造纸术,起初如阳春白雪,多在宫廷中使用。自从陛下修订《五经正本》,开各种科目选士,学子竞相读书蔚为壮观。由此天下抄书成风,使纸的需求急剧增加,推动纸坊的大量建成。如今,纸坊遍布南北各地,纸张成为寻常物普及于民间,纸价不再昂贵日日走低。臣听说过一句话,叫做盛世修史,盛世读书。由此来看,纸业的兴旺,亦是盛世的一个例证。” 马周、侯君集、杜正伦、岑文本见褚遂良能从这三个角度来诠释盛世,心内叹服他目光独到且敏锐。 李世民果然大为赞赏,说道:“丝锦、瓷器、纸张,为我中华的独具创造。我朝能在此三业中有所进步,没有照搬照用先人的成果,委实不容易。遂良,你能从这三项中看出差异来,可见你用心良苦,善于思索。嗯,你们五人此次代朕访查,可谓尽心尽力,没有辜负朕的期望,让朕知道天下的真实情况,功劳很大,朕要赏你们。”李世民还有一句话未说出来,就是这五人中以马周和褚遂良的所奏最称他心意。 李世民最后问岑文本道:“岑卿,你善文辞,学识渊博,这‘盛世’一词如何解之?”岑文本此时为中书舍人,专典机要,因文辞出众,朝中的一些重要诏告皆出于其手。 岑文本拱手答道:“《说文》曰,‘黍稷在器中以祀者也’为盛。所谓盛世,即是府库盈满,百姓衣食有余且心情愉悦之兴旺时代。” “眼下能称为盛世吗?” “陛下抚民以静,使百业兴旺,又荡平东突厥,使边境安定太平,以臣所观所闻,眼下堪称太平盛世。只不过……”岑文本欲语又止。 “岑卿,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只不过时日太短。现在百业似乎刚刚走上大治的轨道,若人人大呼太平盛世,就有些过于乐观了。臣以为,天下大治之结果为太平盛世,现在还处于官民倾力打造的过程之中,而非沾沾自喜的时候,还是要慎提太平盛世为好。” 马周也奏道:“臣赞同文本此言。陛下,天下大治须使千秋万代受益,而非数年短暂兴旺之景象。” 李世民哈哈一笑,说道:“你们谏朕要好谦虚之风,保持清醒头脑,朕都明白。不错,若盛之极矣,即是向下之时。譬如上下山,朕倒是喜欢上山的过程,上山之时固然劳累,然登到山顶俯视群山,那种美妙乐不可言。” 眼见天下富饶,百姓富足,京官以及外官纷纷以盛世来颂之,李世民眉眼之间洋溢着喜意。 这日朝会之时,太常少卿祖孝孙奏道:“臣奉圣旨,由吕才、张文收协助,已完成《大唐雅乐》,今日特呈上请陛下御览。”祖孝孙是闻名隋、唐两朝的音律大师,其习陈、梁、周、齐旧乐,吴楚之音以及胡戎之伎。李世民即位之后,令他与吕才、张文收一起作《大唐雅乐》。他们斟酌南北,考以古音,历经数年乃成。乐谱初成后,李世民又令褚亮、虞世南、魏征等人做新乐乐章。 李世民翻看封面由虞世南题字的《大唐雅乐》,见其乐谱以隋朝九部乐为基础,即燕乐、清商、西凉乐、扶南乐、高丽乐、龟兹乐、安国乐、疏勒乐、康国乐九种。在此基础上,祖孝孙他们打破南北界限,融合南乐北曲,调和吴楚之音与胡戎之声,使新乐成为一部宏大、包容之音乐。该乐以八音之具演奏,较之前朝,乐具规模扩大一倍。 李世民观罢,很是欣喜,说道:“祖卿等人成就《大唐雅乐》,可谓适时。众卿,我们暂罢奏事,让祖卿领人先演上一曲。祖卿,就演《昭和》一章吧,此词由谁所填?” 祖孝孙道:“《昭和》之词,由褚尚书所填。” 须臾,祖孝孙指挥乐工演奏《昭和》一章,只听八音顿起,幕后的歌者依韵唱词,词曰: 九玄春命,三圣基隆。 奉承先旨,明台毕功。 宗祀展敬,冀表深衷。 永昌帝业,式播淳风。 歌者将词唱吟三遍,乐声方才停止,余音犹绕梁不息。自古以来,宫廷雅乐负有礼乐教化使命。《大唐雅乐》今成,今后各个场合就有了统一的乐声,确实为一件大事。群臣听完后纷纷向李世民拱手道贺。李世民一团高兴,当即赏了成就新乐的有功之人。李世民又想起一事,唤出吕才道:“自今以后,除了将宫廷之乐演练纯熟以外,你所创的二曲也要完善。《秦王破阵乐》可更名为《七德舞》,《功成庆善乐》可更名为《九功舞》。此一文一武之曲,你可依据曲名再加完善,朕最爱此二曲。” 吕才领旨退下。 这时,房玄龄出班奏道:“陛下,臣等奉旨修改旧礼,今初稿已成,敬请御览。” 李世民听到又是一件喜事,大为高兴,说:“所谓好事成双,果然如此。今新乐已成,新礼亦就。好呀,呈上来。” 李世民略略一翻,说道:“朕不用细看了,此稿最后由孔先生审定,那是不会错的。可让礼部划定范围试行之,若有不完善之处,再逐步裁定。好呀,看来今日是个好日子。天下无事之时,方能建礼作乐,以教化天下偃武修文。有句话叫做‘功成而作乐,治定而制礼’,看来礼乐是大治天下的必需。玄龄,你们今日拿出《贞观新礼》初稿,朕一样要赏你们。” 房玄龄辞谢道:“臣当初主持修礼,时任礼部尚书,则修礼为臣之本分职责,不敢领赏。” “不可,朕之赏莫非一定要有理由吗?何况,就是你不领赏,如孔先生等众学士为定新礼,费了多少神?劳了多少力?此赏理所当然。玄龄,朕今日心情甚好,你不要拂了朕的好心99lib?情。” 房玄龄不敢再坚持,只好躬身道:“谢陛下。” 李世民立起身来,步至御台下,站在群臣的对面说:“朕十八岁随太上皇举义兵,此后东征西讨,至二十四岁建功立业,打下了大片疆土;至二十九岁即帝位,经过这数年努力,终于在朕三十五岁之时实现天下大治。朕这样说,非是炫耀自己,朕其实想说,取得这些功业若靠朕一人之力,那是不成的,唯靠诸卿的通力辅佐。朕深知人性之欲望自私贪婪,尤其是君主之欲望关系天下,因常常克制己欲以修身齐国。此事若让朕自觉来做,不免有缺失,这些年劳众卿极力谏诤,终于使朕少犯过失。嗯,朕在这里谢谢众卿了。”说完,他拱手一揖。李世民的这番话说得固然诚恳,然其自矜之意也彰显无遗。 果然,李世民的这番话刚一落地,立刻就有数名臣子出班,秘书省著作郎许敬宗行在最前。他执笏恭维道:“陛下以仁政治国,短短数年时间就取得天下大治,其文治武功堪与尧舜之治、周朝文武之治相媲美。自三代以来,如此功绩未有也。”许敬宗原来也是天策府十八学士之一,其既善文辞,又能辩敏捷,且生得倜傥风流。然李世民即位之后,不知何故不看重他,仅仅授他一个从五品官员,未加重用。后面又有数人前来大唱赞歌。 李世民却不愿意听这些恭维之言,挥手让这帮马屁精退回班中,斥道:“朕之功绩若何,自有后世公论,不用诸卿评价。自今以后,不许有人在朕面前恭维朕之功业,有再言者,朕当罪之。”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使得许敬宗等人顿时羞愧得低下头来。班中的魏征、马周、王珪等人暗暗赞道:“看来皇上并未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李世民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诸卿,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哪个更难一些?” 房玄龄出班奏道:“当天下乱离之时,群雄竞起,破城乃得降地,胜敌才生势力。由此来看,草创最难。” 魏征也出班奏道:“不然。要知帝王取得天下,正是衰微之时。此时百姓人心思定,会遵新帝号令,以成国势。由此看来,取得天下并不是难事儿。然帝王取得天下之后,以威福自重,渐渐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止,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势衰敝,由此而起。以是观之,守成最难。” 李世民点头赞许,他默然片刻,继而道:“你们说得都对。玄龄以前跟随朕定天下,备尝艰辛,出百死而遇一生,所以说草创最难。魏卿多从朕安定天下,懂得若君主生出骄逸之念头,必踏上危亡之境地,所以说守成最难。眼下草创天下之事,已成往日之旧,不用再虑,我们要把全部精力用在守成这件事情上。像汉高祖原为泗上一亭长,他费了许多力气,终于拯危诛暴以成帝业。然其成了皇帝,不到十年时间,就办了一些不得人心的事情。像其太子温恭仁孝,而汉高祖见惑于爱姬,欲行废立;萧何、韩信有大功于国,而萧何被囚禁数日,韩信被诛,致使其他功臣如黥布等人恐惧不安,终于反叛。汉高祖能得天下,其治理天下的本事就大打折扣。由此来看,治理天下更应该使人全心全力。朕所以不敢恃天下安定,时刻存危亡之念以警诫自己,无非是想常保天下。其实天下来之不易,守之也不易,不敢有一点疏忽。” 魏征接话道:“自古以来,明主圣臣难以同时具备。或君主当时圣明,臣却不贤;或有贤臣,然无圣主。如今陛下圣明,从善如流,使臣等能竭尽全力。天下现在固然太平,臣等不敢张狂,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伏愿陛下居安思危,同样孜孜不怠。” 李世民微笑道:“魏卿任何时候不忘谏诤,确实是谏臣之领头人。朕有时候也想松弛一下,然诸卿日日瞪大眼睛,时时举谏对朕鞭策不已,朕不敢有一丝的懈怠啊。” 此时已近散朝时分,群臣听了李世民这句话,不禁莞尔。 许是因为大唐国势渐强,是岁来京城朝贡之国数量最多。到了岁末之时,就见来京朝贡之人络绎不绝,使者相望于道。 康国这日来使,求见唐俭,转述了康国王的请求。唐俭觉得事体重大,遂入宫求见李世民。是时,李世民正在政事堂和一帮宰臣谈话。 康国即是汉朝康居国,其王姓温,先居于祁连山之北昭武城,后被西突厥所破,迁居于葱岭以北,与波斯国相接壤。康国人虽迁往绝域,依旧以昭武为姓,示不忘本之意。其男子长到二十,即远适他国,行商贾之事,当时有句话叫做“若利之所在,则康国人无所不到”。康国此次来使,中心意思是要回归中土,示归附之意。 李世民明白了康国的来意,问道:“唐卿,康国要求归附,你以为如何处之呢?” 唐俭答道:“我国实现大治,国势兴旺,百姓安居乐业。现在康国要求归顺,亦是天下大治的一种表现。当国势衰败之时,肯定没有他国要求归附。依臣意见,这康国在汉朝之时即是中土之人,似以答应他们为好。” 李世民不置可否,转问其他人道:“你们以为呢?” 温彦博、萧瑀、陈叔达、王珪与唐俭意见相同,他们最近被天下大治所鼓舞,皆说既然有国来附,可以增强大唐的国势,没有理由不答应。 房玄龄、魏征、李靖比较持重。房玄龄说道:“康国要求归附,是一件好事。只是他们远在葱岭,中间又隔有诸国,使者往返一趟需数月之久,不像国内的州县可以就近管理。” 李世民思索了一会儿,开口答道:“不错,玄龄说得对,康国离我们太远了。前代帝王,好招徕绝域之国以图服远之名。其实这样做,无益于自身而糜弊百姓。现在康国若归附,他们若有急难来此求救,唐卿,你会答应他们吗?” 唐俭答道:“既是大唐属国,其若有难来求,按理应该相救。” “对呀,其有急难,于义不得不救。只是师行万里,将士岂不疲劳?即使一战能胜,康国转危为安,可是大军不能在那里长驻,万一其再有难,大军付出最多的就是耗费在路上的工夫。所以劳百姓而图虚名的事儿,朕不为也。” “陛下不准康国归附,如此,臣就下去回复来使了。” 李世民微笑道:“人家万里迢迢来京请归,你上来就给人家一个冷面孔,岂不让人心寒?唐卿,你不能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唐俭茫然道:“莫非陛下又要答应他们吗?” “康国来使未到过中土,你可派人领着他们到各处走一走,正好让他们看看天下的繁荣景象。朕不答应他们举国归附,然两国和睦,经常互相走动,那也是好的。” 唐俭答应后离去。 温彦博感叹道:“国势既兴,则四方来朝。现在国内安定,四夷皆服,确实为盛世之状。” 李世民道:“那日魏卿让朕居安思危,不能有些许懈怠。你这样说,即是有懈怠之意。如今国势固然好了一些,然国内人口及镇抚外藩数目,尚未达到隋文帝开皇年间时的水平,我们的头脑还要时刻清醒才是。 “昔汉武求马,终于拓下西域大片疆土。如今呢,国土向西到了阳关即止,其间更有吐谷浑在那里骚扰,再南面的高山雪域上,近来又兴起一个吐蕃国在那里逞强。听唐俭说,向西贩运货物的商贾经常抱怨说通行不便。朕无意动辄兴兵四处征伐,使百姓受累,可那西域之国貌似恭顺,常来朝贡,其内心里总想来中土讨一些便宜。药师兄,如今北境已安,可这西域之事还要费上一番周折的。你知事兵部,须留心西域的动静。” 李靖点头答应,心里暗暗想,莫非皇上动了西域的心思? 房玄龄说道:“皇上所虑极是。那吐谷浑王伏允一直对大唐持强硬态度,这几年见来硬的不行,遂主动要求和亲与互市,可内心里却不是那么回事。听唐俭说,吐谷浑来朝贡之时固然带来些贡物,可其索去的东西倍之。且来人态度蛮横,甚至对索去之物还挑挑拣拣,嘴里胡说八道。更有甚者,他们徒仗地利,往往中途截走从西域来的朝贡之物。” 李世民神色平静,并不恼怒,淡淡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朕对吐谷浑仁至义尽,其若狂妄,则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的。吐谷浑之流,若再向我国挑衅,我必征之。此为正义之战,想天下百姓定会拍手称快。” 魏征说道:“陛下心存百姓,若征战时仍留意百姓的态度,即为仁主。今后若有这些为维持国内安静的征伐之事,臣不会一味反对。” “对呀,魏卿。你莫非没有发现?朕这些年每定一事,都要事先想一想你们大臣的态度,拿不准的时候还要向你们问讯一遍。朕所以这样做,是想朕所定之事,应该与你们的心意暗合。你若不反对,也就不足为怪了。” 群臣眼望李世民,觉得他所言确是实话。李世民多次说过要君臣一体,看来不是空泛之言,他也是踏踏实实这样做的。 第二十回 君臣感时论封禅 万民闹春庆丰年 临近春节,过年的喜气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此年,李世民宣布恢复原来的春节假期。消息从京中传出,有官身之人顿时欢喜。庶民百姓家中有粮不愁吃穿,到了冬季为农闲之时,从腊月开始即忙碌年货,一些人聚在一起烤火斗牌,这股悠闲更衬托了春节的喜气。 人们若囊中鼓胀,心情也会愉悦。一般人心想可以过个肥年,趁着年关之时争取再添些器物。那些略识诗书的官员心里所想所思就复杂一些,他们瞧着丰厚的俸禄固然欣喜,但追怀国家这几年的作为,也颇有感悟。一些官员默默思索,觉得年后应该劝皇上举行封禅仪式。 李世民安定江山,又大治天下,出现了太平盛世。一些官员心想,皇上有此功绩,若不封禅报功,实在太可惜了,于是上疏请求皇上明年举行封禅大典。 李世民初看了这些上疏,不以为然,将之丢在一边。不料此话题一经提起,渐成燎原之势,连远在安州的高士廉也接连上疏,力劝举行封禅仪式。这日,李世民将高士廉的上疏交给长孙无忌,说道:“汝舅不知何故接连上疏,坚持要搞封禅典礼。” 长孙无忌展开高士廉的上疏凝神观看,然后答道:“眼下天下兴旺,百姓富庶,到处都是一片欢欣景象。舅舅因此上疏,算是随大势而动。且其为皇亲,又佐陛下登基,眼见天下繁 8363." >荣,若陛下能行封禅之礼,势必响震宇宙。他因此想沾上一些荣耀,这种心情也是有的。” “你以为呢?”是时,阁内仅有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人。他们作为至亲,说话比正式场合随便一些。 “国内休养生息这么多年,终于取得了天下大治。这期间,君臣倾力抚民以静,像陛下克制己欲,如修缮宫室、举办大型典礼等基本绝迹。人非为享乐而来,然府库充盈时,依旧过苦行僧一般的日子,亦为太过。观目前胜景,适当地举办一些庆典,既顺乎了民意,又通过庆典激励天下人的精神,其实应该。” “依你所说,封禅典礼可以举行?” “不错。时下百姓富庶,人们安居乐业,且新破东突厥不久,四夷威服,正是举行封禅大礼的时候。” 李世民立起身来,在阁内慢慢踱步,既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天,群臣纷纷颂扬天下大治,似乎外面是一派莺歌燕舞的局面,我听后心里着实高兴,因为事实确实是这样。可是,魏征等人让我居安思危,想想也有些道理。这使我想起了取得洛阳大捷班师回京的情景。古语有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长孙无忌不赞成李世民的观点,说道:“世事变迁,今日之情景与洛阳班师时大为不同,岂可同日而语?” “魏征他们说得对,为君主者须常怀畏惧之心,不能见喜辄狂。无忌,看来这件事还要放一放最好。” 李世民私下里对长孙无忌如此说,但他到了朝堂之上,对群臣则是另外一番言语:“近来群臣上疏者不少,多让朕行封禅大典。朕想啊,封禅确实为帝王盛事。然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有余,就是不举行封禅大典,又有何关系呢?以前秦始皇曾经封禅,而汉文帝不封禅,后世难道会认为汉文帝之贤不及秦始皇吗?且祭祀天地,非要在泰山之巅上才能显示诚敬吗?” 李世民既然表示了不举行封禅大典的意思,群臣??按理不应该再继续这个话题。可是,一些朝臣及外官好像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仍旧频频上疏要求举行封禅大典,其热情丝毫不减。 温彦博属于赞成封禅之人。这日,他趁着李世民召见他和萧瑀的间隙,说道:“皇上那日说不欲举行封禅大典,可这些日子,臣见许多大臣以及一些刺史接连上疏,请求皇上举行大典。臣以为这些人言词切切,并非因为他们好大喜功,实因国家富饶,人心思庆,代表了部分民意。” “民意?须知举办封禅大典,要耗费多少钱粮!朕以前就说过,官家要去奢省费,岂可违之?” “陛下,礼乐自古有之,其作用以教化为重。封禅为大礼,典礼过程中固然需要花费,然与大礼相比,实为小费。通过行此大礼,使国家的强盛以及既定国策散入人心,能起到多大的教化作用啊!且举行大礼为民意所在,若顺势而成,其功大焉。” 李世民笑道:“温卿为劝朕行封禅大礼,竟然将理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朕若违之,就是不顺民意了。” 萧瑀也赞成举行封禅大礼,他插话道:“陛下,人言有声,盖由心意。这一段时间朝堂内外要求行封禅大礼的呼声不绝,其实反映了部分人的真实想法。自隋炀帝大业末年开始,天下动荡,民不聊生,人们渴望安定。太上皇与皇上一起太原首义,成就大唐基业,又东扑西灭,终于一统天下。陛下这些年来抚民以静,实现了天下大治,国家富庶,百姓衣食有余。老臣经历了这些过程,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里着实高兴得很!想国内之官民,有老臣这样好心情之人定然不少。愉而有悦,喜极而狂,人性也。当此之时,举行封禅大典以鼓舞士气,确实有必要,且顺合了众人的心愿。” 萧瑀的这番话把李世民说得有些活泛起来,其嘴内依然说道:“萧公也想来劝说朕了,看来朕若不行封禅大礼,就是违了众人之意。”然心里却在想,自己前些日子回武功县老宅走..了一趟,颇有些衣锦还乡之感,为此兴奋了数日。若举行封禅大典,其实与还乡类同,应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儿。 大凡人之信念并非坚如磐石,尤其在合乎自己心意及对自己声名有好处的时候,极易改变初衷。李世民一开始不赞成行封禅大典,那是他以国家为重,且这些年魏征等人屡屡谏净所致。及至群臣纷纷上疏,李世民心里渐渐起了变化,心想既然是群臣的意思,举行了封禅大典,可以教化天下,震耀寰宇,宣扬了自己的功德,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李世民此时对萧瑀和温彦博没表示什么,而是转向其他的话题。两人退出后,恰巧长孙无忌入宫求见,李世民就与他谈了这个话题。 “无忌,你以为举办封禅大典还算妥当吗?” “当然妥当,凡人有喜乐之事,还要庆贺一番,何况国家呢!陛下,人生一辈子,又有多少可乐之时呢?我们自从攻下长安,此后东征西战,忙碌不已,眼下四夷宾服,国内安定,是难见的好日子啊!若不顺势庆贺一番,无异于锦衣夜行矣!”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我一开始不愿意行此大典,是想居安思危,使人们常怀畏惧之心。这些日子以来,群臣要求行礼之声不绝于耳,所谓群情激切是也。我就又想,若我一人坚持不行礼,就会拂了众人的美意,一场典礼能花多少钱,何不顺势而成呢?” “是啊,必要的花费还是不能省的。像时下每斗米仅值四钱,各级粮仓盈满为患,若不花费一些,难道让这些粮食都喂了老鼠?陛下,不可再犹豫了。历来到泰山封禅都是春日而成,现在若不开始筹备,时间就有些太仓促了。” 李世民沉思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说道:“好吧,就这么办了。无忌,你呆会儿出宫后,可找到李淳风、袁天纲商量一下具体的日子。此次封禅大典,由你总领其务。” 很快,李世民同意举行封禅大典的消息传了出去。长孙无忌那日找到李淳风和袁天纲,初定封禅的日子放在明年二月二十日。长孙无忌既然总领此次封禅大典,自然要与礼部、太常寺等衙署商量具体细节。百官闻听果真要举行封禅大典,精神不由得一振,其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 到了这个时候,魏征那不同一般的性格就要显现出来。他得知李世民欲举行封禅大典,想起李世民原来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他的态度何以转变得如此快。这日,又当堂向李世民进谏。 “陛下,臣知陛下原来已罢封禅之议。然这些日子以来,臣见礼部、太常寺等衙署,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开始忙碌封禅之事,不知是否确实?” “不错,确有此事。朕一开始确实不愿意行礼,奈何群臣请求不已,又想行此大典有教化作用,就准了群臣之请。” “然臣始终未上疏请求啊。” “魏卿,朝中之官这么多,岂能每项意见皆是一统?朕这次所以准了众人之意,是见其中大半皆持此见。温卿,是这样吗?” 温彦博出班答道:“不错。此次上疏要求封禅者,京官共有三百五十三名,外官计有四百七十六名。魏监,皇上说得对,行封禅大典合乎民意,你就不要拦阻了。你若不信,可问问现在列班朝臣的意见。” 魏征摇摇头,说道:“公理岂能以人多势众而论?陛下,臣现在还记得前些日子陛下在这里所言,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难道必须用封禅之举来彰显吗?” 魏征当堂用李世民的原话来反对封禅之举,使李世民脸上又有些挂不住,他心里对魏征又生出些不满,心想许多水到渠成的事儿,都是魏征出来横加挑剔。但他们这些年交锋了无数回,结果大多都是魏征的意见对,将李世民的锐气挫去不少。他现在心里固然不满,脸色上却不敢有所表示,遂淡淡问道:“魏卿,朕决定此事,事先也翻来覆去想了多遍,总觉得行礼并无什么不妥。朕问你,你不让朕去行封禅大礼,是以为朕之功业不高吗?” “陛下文治武功显著,既定天下,又促大治,其功高为天下人共睹。” “难道朕之德化不厚吗?” “陛下以教化治理天下,使臣子服陛下其德,百姓沐陛下之恩,实为恩德之君主。” “难道是国家未安定吗?” “陛下安定天下,抚民以静,眼前盛世之貌,自秦汉以来,未之有也。” “难道是四夷未服吗?” “陛下视华夷为一家,不以强势凌人。前次袭破东突厥,实为自保之举,更能说明德化之力量。如此,使四夷归心纷纷来朝,陛下靖安四夷之举,古往今来,未之有也。” “那么,就是年谷不丰了?” “陛下以农为本,数年之间很快恢复了农桑生机,年年大熟,如今每斗米仅值四钱,官家府库充溢,可谓国力强盛。” “那就是天地之象未显祥瑞了?” 魏征回答到这里,稍微思索了一下,继而回答道:“各地报来的表章中,累累有祥瑞之象。夫天地之间,祥瑞之事比比皆是,报者为显盛世之貌,往往夸大祥瑞之物,那也是有的。其实天下安定,百姓富庶,即为最大的祥瑞。陛下多年来唯重事实结果,不重祥瑞之貌,今日不知为何亦重此事?” 这句话噎得李世民语塞,他顿了顿说道:“好吧,我们不谈祥瑞。像魏卿刚才回答之语,亦是句句可证能行封禅大典嘛!如此,你为何还要苦苦反对封禅呢?” “陛下虽拥有上述六项之美,然我朝承隋末离乱之后,至今户口未恢复到隋文帝开皇年间的人数;府库固然充盈,却也没有达到隋炀帝大业初年的数量。由此来看,现在虽有盛世之貌,户口及粮食却未超隋世,则需要进一步努力,未到庆贺的时候。” 萧瑀出班接话道:“魏监这样说,其实是自相矛盾。你刚才明明说,眼前之盛世,秦汉以来未有之也。缘何马上又说不及隋世?” “萧公,这里稍有区别。贞观初年以来,取得如此成果,令人瞩目,按此势头发展下去,定能超越秦汉以来所有年代。只是刚刚六七年时间,时日太短,不可一蹴而就,像户口、储粮未达到隋世最高水平,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二者其实并不矛盾。” 李世民示意萧瑀退回去,说道:“魏卿,将你的话说完。” “若此次封禅之礼将行,则陛下要率领车驾东巡,其千骑万骑,沿途供给劳费,何其巨也。既要行大礼,势必追求气势恢弘,则一节一礼,不能废弛。臣昨晚翻书看了汉光武帝封禅过程,有更深的感悟。 “汉光武帝为行封禅之事,早早派人在泰山修筑一应祭坛。想那泰山之巅何等高耸,为筑坛须先修坡道,再将砖灰之物一件件搬运上去,工程极其浩大。正月二十八日,汉光武帝从洛阳出发,其随行者有数万人,前面更有数千人修缮道路,一直到了二月十二日,方才到达泰山脚下。这一番花费,要用国库的多少钱粮啊。陛下,臣听有人说,行封禅典礼固然用些钱财,然与行礼教化相比,毕竟是小费。臣对这种观点,实在不敢苟同。臣以汉光武帝所用人数及器物为例,大致算了一笔账。如此往返一次,所耗钱粮需要岁贡之三成,这难道是一笔小费吗?陛下这些年去奢省费,不造宫室,种种俭省之举已深入民心,若行此大典,势必给今后奢费开了个头儿。由此来看,这不是一笔小费!” 李世民没料到魏征竟然将耗费钱粮数目都算了出来,且从深层次说了后续危害。事先,他知道行礼肯定要花钱,但没有想到需用这么多。 魏征接着道:“陛下欲行封禅大典,定然会邀属国之王来此观礼。这些人入国之后,要殷勤接待他们,这又是一笔花费。花费事小,臣还有一层隐忧。想皇上邀请这些君王过来,实想让他们目睹我国强盛,以使其心慕敬服。可是臣听马周说过,出洛阳向东至于海边,沿途烟火尚稀,极是荒凉。如此将这些四夷君主引入腹中,让他们看到这种虚弱之象,就有违陛下的初衷了。” 李世民心里一震,他事先没有想到此点。 魏征最后说道:“陛下这些年给复天下,百姓刚刚缓过劲儿来。若现在行封禅大典,即是图虚名而使百姓受其害,臣以为陛下定然不会这样做。” 李世民心道,魏征这个死老头儿也学会用心机了。你在那里说了半天,最后又捧了朕一句,似乎自己只有接受他的意见,才是唯一途径。但细想想,魏征说得实在有道理,明显比别人要高上一筹。 魏征说完,场面一时现出了片刻沉静。在场的人们都在咀嚼魏征的这一席话,其中有一部分原来赞成封禅的人,心里开始矛盾,最后还是认为魏征说得有理,不自觉就变了态度。更多人将眼光视向李世民,看他到底如何定夺。 李世民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道:“魏卿的这番话显然是深思熟虑而成,你的意见在群臣中固然为极少数,但不能说没有道理。众卿,你们各说各的理儿,倒让朕有些难办了。这样吧,先让无忌继续准备,大家趁着过年的这个空儿,好好思索这个话题。等年后的朝会上,我们再定。好了,魏卿,你退下去吧。众卿,你们还有什么事儿要奏?” 如此,封禅的话题暂时搁置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魏征的这番话给满腹热情的李世民泼了瓢凉水,兴致不由得大减。他数日后接到河南、河北等地遭遇雪灾的消息,即召来有关人布置赈灾之事。待众人走后,他独自对着窗外发呆了半天,又让人唤来长孙无忌,说道:“无忌,封禅之事停止吧。魏征说得有道理,眼下还不是庆贺的时候。” 此后,人们对封禅一事渐渐淡忘了许多。随着节日临近,人们纷纷沉浸在春节的气氛中,就将封禅大典忘得一干二净。 中国人重视春节的习俗,至唐朝时已经完全形成。临近春节,家家都要根据自己的财力添置年货。 是年,天下大熟,民众富足。长安城里的东、西两市中,节前日日拥挤非凡,人们一筐一筐地将年货搬回去,乐坏了众多的商贾们。 除夕之夜,照例要举办驱除疫鬼的傩戏,这是最热闹的庆祝仪式,参加者最多。这几年,因年成皆好,官府里渐有所积,长安、洛阳东西两都率先由官府出资,组织傩戏供民众观看。此后,各州县知闻,纷纷效仿。 是时,各州县的驱傩者已于昨日就住在官衙门外,等夜幕降临后,他们才从四面城门鼓噪而出。 今夜,李世民要在丹霄殿内宴请三品以上官员。宴会过后,并允他们在皇宫内观看傩戏。 申牌三刻,来参加宴会的官员们入承天门,列队向丹霄殿行去。这其中,还有以颉利为首的十数名突厥人。归思州刺史冯智戴恰好也在京中,被李世民特邀入宴。 丹霄殿位于两仪殿的左侧,该殿背依海池,门前有一处极大的阔地,风景甚美。李世民近来宴请群臣,往往选择在该殿举行。是夜殿前,早早随着宫内挂起了一排排的红灯笼,夜色渐起,灯笼的光辉照亮了宫内的道路,显出一片喜庆之色。 丹霄殿内,四周立着一圈檀木人形雕像,其双手平伸以放蜡烛,其实充作烛台之用。这些蜡烛是由交趾所产的香蜡烛,其烟缭绕现异香之气,其光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 殿之最北端,并排摆着两张案子,是李渊和李世民所坐的地方。其下,纵列着一排排的案子,自然是百官所坐。案子上,已经摆满了各种珍奇美肴、新鲜果蔬,殿两旁站满了手执酒壶的宫女。在殿的右后侧的屏风后面,一群乐工手执乐器,时刻准备起奏。 群臣入殿后,在太监的导引下到各自的位置上坐下,静静等候李渊和李世民的到来。 酉牌时分,只听殿内一声高喊:“太上皇、皇上驾到,百官接驾。”既而乐声顿起,可以听出其所奏乐声为《庆善乐》。 群臣齐刷刷站起,跨前一步,然后跪下,同声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渊先坐在左边的案子前,他满面笑容,挥手道:“众爱卿,平身吧。”李世民也随之坐下。 群臣又同声道:“谢太上皇、谢皇上。”然后各归其位。 李渊微笑道:“众卿辅佐二郎……”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也许由此想起了李建成、李元吉已不在人世,又见众目睽睽,遂恢复常态继续说道:“……忙了一年,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孤在宫里,也日日欣喜呢。今夜为除夕,二郎让孤前来与众卿欢宴。好嘛,我们今日就好好庆贺一回。” 李渊的话音一停,群臣的眼光皆移向李世民。只见李世民端起酒盏,也满脸微笑道:“太上皇既然让大家欢乐,来,我们先饮尽此盏。” 此后,大家觚筹交错,开始饮酒夹菜。因为上面坐着太上皇和皇上,群臣不像普通宴会那样随便,不敢大呼小叫,场面依旧沉闷。 李渊显然感觉到了这点。他看了一眼李世民,低头说道:“可惜苏世长不在了,他若在场,场面定会热闹一些。” 李世民听到这句话,接口道:“父皇,苏世长去世,还有欧阳询在嘛。” 一句话提醒了李渊。他面对人丛唤道:“欧阳卿何在?今夜为欢乐之时,你腹中笑料甚多,就来上几段,让大家同乐一场。” 欧阳询起身道:“太上皇有命,臣就为大家凑个趣儿。话说北齐卢思道聘于陈国,那日陈主设酒宴群臣,座中只有卢思道为北方之人。陈主令群臣联诗为乐,其中有一人先唱道:‘榆生欲饱汉,草长正肥驴。’原来北方之人常食榆叶,且吴地无驴,以此来讽刺卢思道来此就职。此句一出,众人纷纷把目光射向卢思道,看他如何应对。” “后来怎样?”李渊问道。 “那卢思道不慌不忙,随口吟出两句:‘共甄分炊米,同铛各煮鱼’,正好与上两句相接。此句用来讥刺南人无情义,且小气,弄得座中之人尴尬万分。” 座中群臣以北方人居多,听罢此语觉得很过瘾,哄然大笑起来。 李渊点头道:“不错,可谓针锋相对,语藏机锋。欧阳卿还有吗?” 这时,长孙无忌立起身来,拱手说道:“太上皇,臣这里有一首诗,却是形容欧阳老先生的。” 李渊示意他快说。群臣都知欧阳询固然有一手好字,然他那副模样如同老猴,长孙无忌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长孙无忌缓缓吟出:“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此诗嘲谑欧阳询生得如猕猴。长孙无忌话音刚落,全殿顿时哄堂大笑。待笑声少歇,李渊笑指长孙无忌道:“无忌,你的话说得太刻薄,不怕欧阳询回敬你吗?” 果然,欧阳询马上说道:“嗯,臣近日也听来一诗,却是形容赵国公的。”他接口念道,“缩头连背暖,俒裆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团团。”原来长孙无忌这些年体重增加了不少,且其肤色白皙,外人见到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肥胖”二字。欧阳询夸大其体态特征,嘲谑其为乌龟模样。殿内又是一番哄堂大笑。 李世民却在那里改换了颜色,待笑声止歇,沉声喝道:“欧阳询,你说此话,难道不怕皇后听到吗?” 长孙嘉敏为长孙无忌之妹,欧阳询骂长孙无忌为乌龟,连带着将长孙嘉敏也骂进去,再往后想,李世民又成了什么。 欧阳询嘲谑之时未想许多,他是受长孙无忌之激脱口而出,没想到事连皇后。总算此人很是机智,急忙躬身辩解道:“陛下错会了臣的意思。臣言此诗,是说赵国公生得仪态万方,有洪福之相。” 欧阳询此语尽管牵强,总算是当时圆了场。李世民怕扫众人之兴,不愿深究,遂一笑释然。 李渊此时又瞧见颉利和冯智戴,遂唤道:“颉利将军,听说你的剑舞得非常好,请依此乐声试舞一回。” 颉利这些年住在京城,一直闷闷不乐。李世民得知了他的境况,以为他不习惯京城里的生活,想起虢州那里多麋鹿,可以游猎,欲改授他为虢州刺史,让他心境好起来。谁知颉利不知如何想,不愿去虢州就职,依旧住在京中。他的心情转不过弯儿来,在宅中与家人相对,往往无缘无故就悲泣起来,形貌日渐消瘦。他今日来到丹霄殿宴饮,不苟言笑,待见到欧阳询在那里插科打诨,心情渐渐好了一些,脸上有了一些笑意。 颉利听到李渊唤自己的名字,急忙起身躬立。待听到李渊让自己舞剑,大合心意,心想在这里舞剑一回,定很畅快,遂答道:“臣遵旨。只是现演此乐不合剑意,乞另演他曲。” 李世民道:“不妨,可改演《七德舞》。” 李渊又唤冯智戴道:“冯刺史,若颉利将军演剑,你可在此当儿新赋一诗。舞止诗成,能成吗?” 冯智戴起立躬身:“臣遵旨。请太上皇先赐下题目来。” “既然演剑,就以剑为题吧。”李渊随口答道。 颉利手执长剑立在殿中左方的空地上,那边的乐工依令停奏《庆善乐》,转而奏起节拍铿锵的《七德舞》。 颉利的剑果然舞得不错,其剑尖随着乐声,大开大阖,极具雄浑之意。只见利剑如箭射空,似龙游翔,动如雷霆,静如凝光。其舞到精彩处,殿中欢声雷动。 李世民入神地观看颉利的剑舞,觉得其舞有草原粗犷之风,一伸一合之间,很是实用,不像中土之舞有那么多的花架子。他看了一会儿,侧头对李渊道:“父皇,这颉利入京城之后,恐怕今日最为欢乐。” 李渊正在全神贯注地观看,没有太留意李世民的话,间歇中,和着众人的呼声叫道:“好哇,好哇。” 一曲《七德舞》演罢,颉利收势仗剑而立。只见他全身热腾腾地冒出汗来,可见他尽了全力。他拱手一揖,说道:“献丑了,请勿见笑。” 李渊道:“舞得太好了。二郎,赏他。” 颉利躬身道:“臣与大家同乐,不敢领赏。臣已得太上皇的夸奖,则已足矣。” 李世民知道颉利心高气傲,他既然能演剑舞,实属不易,也就不再勉强,遂示意他退回座位。 李渊又嚷道:“冯智戴,颉利将军已舞罢剑,新诗作出来没有?” 冯智戴起身道:“臣凑兴作了一首,恐怕难入大家法眼。” 李世民道:“冯卿,你就立在座位上,将该诗吟出。” 殿内的乐声顿时停歇,一时显得很寂静。那冯智戴顿了顿嗓子,大声将新写之诗吟出,诗曰: 今有将军阿史那,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冯智戴将诗吟罢,殿中之人又是欢声雷动,叫好者甚众。大家都说,颉利的剑舞固然不错,而冯智戴此诗更为精妙。若不先睹颉利剑舞,仅从诗面来看,浑如一个高大的神人在那里舞剑,剑法灵动而有气势,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气概。 李渊眼见众人欢乐,不禁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自古以来像今天这样华夷一家,共同宴乐之场面,未之有也。” 是时,宴会气氛之热烈达到最高潮。 宴会结束后,群臣随着李渊和李世民走出殿外,他们要观赏即将开始的傩戏。右边的台阶上,长孙嘉敏带领一应嫔妃、皇子、公主围在一起。李世民定睛一看,就见萧后也杂在其中。 当此欢乐之时,群臣或观舞,或有人下到场子里,戴上假面具,与大家同舞。萧瑀观此场景,心中忽有所感,遂走到李渊、李世民面前,拱手颂道:“臣当隋末离乱之时,心如死灰。不料仅仅十数年时间,国家就富庶祥和如此,臣实在没有料到。臣想所以有如此景象,无非因太上皇、皇上善能理国所至。老臣今日,就代天下之人向陛下谢恩了。” 李渊笑道:“萧郎,我们自家人,还用说如此客套话吗?何况,天下能治理到这种地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 李世民道:“萧公,父皇说得对。所以能形成今日之局面,为我们君臣共同努力的结果。除夕将过,明日就是新年了,天下之事千头万绪,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们努力去做,现在还不是懈怠的时候。” “老臣知道。太上皇,老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允吗?” “萧郎尽管说好了。” “老臣想请太上皇一起,下场去舞上一回,如何?” 李渊哈哈大笑,说道:“孤早有此意。萧郎,走,我们下去吧。” 人们见太上皇加入了傩舞的队列中,不禁欢呼起来……除夕的傩戏结束之后,人们或在庭院里燃起燎火,或在居室内点上灯烛,他们唱歌跳舞,饮酒守岁。宫内也不例外。只见各殿皆明设灯烛,映得殿内诸房绮丽明艳,那些后妃嫔媛皆穿上盛装新衣,显得金翠灿烂。居中的庭院内,数堆燎火已经燃起,其明如昼。火堆边,一些乐士演奏音乐,更有一些舞者伴着乐声,在那里翩翩起舞。 李世民殷勤地陪着李渊一起观赏歌舞。李渊今日兴奋过度,刚才又随着舞队跳跃了一阵,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这番折腾。现在一静下来,就感觉眼皮奇重,昏昏欲睡。李世民已经在太极宫里为他准备了寝殿,见此光景就劝他早点安歇。 李渊走后,李世民与长孙嘉敏等人一起继续观看歌舞。就见燎火明亮,舞者姿势绰约,煞是美妙。李世民在人丛中看见萧后,就将她唤过来,问道:“眼前之景,若与隋朝相比,哪个场面更奢华?” 萧后这些日子在京,知道当今皇上崇尚俭朴,不求奢华,遂小心翼翼答道:“隋朝短命,陛下之朝正是兴旺之时,岂可相比?” 李世民知道萧后心有所忌,就微笑鼓励道:“若每一事皆与朝廷大事相连,就过于沉重了。萧后,朕仅问场面如何,不涉其他,你但说不妨。” 萧后低头道:“若说奢华场面,贱妾以为今日之场面比不上隋世。” “你说细一点。” “炀帝在时,每到除夕之夜,即在殿前各个院子里,设火山数十个。其火大小与眼前相似,只是其燃火之木甚是特别。” “怎么特别?” “当时所燃木根,皆沉香木也。每一火山焚沉香数车。当火焰渐小时,将甲煎投其中以使火发,火焰顿时升起数丈。如此,沉香、甲煎之香,可以飘出数十里。是夜,京城之人皆可闻到此香。” “除夕之夜需用若何呢?” “一夜之中,需用沉香二百余车,甲煎二百石。” 李世民吃惊道:“要用这么多啊!如此贵重之物,一夜焚之,确实奢华。”既而自嘲道:“眼前所焚皆是柴木,唯觉烟气熏人,不闻一丝香气,无法与炀帝相比。” 萧后不敢再接腔,乖觉地低头退回。 长孙嘉敏道:“燃火守岁,图的是明亮,何必要用如此贵重之木?” 李世民这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有物不用,亦是浪费,盖人性使然啊。炀帝好就好在他有一个能干的老子,为他攒下了许多的钱财。他若不用,岂不是傻子?” 长孙嘉敏瞪大了眼睛,想不到从李世民的口中竟然说出这般话。 李世民换颜一笑,说道:“你瞪着我干什么?我想说的是,人只有花费自己挣来的钱物,方才珍惜,不是吗?” “陛下所说极是……” 李世民不待长孙嘉敏说完,就打断她的话:“敏妹,你莫非想在除夕之夜,再来劝谏一番吗?”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都笑了。 这时已是子夜时分,那边的太监开始燃放爆竹。霎时,就听宫城以外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新年到了。 第二十一回 四夷遥尊天可汗 八方搜求羲之墨 大唐当初欲图东突厥的时候,采取了“远交近攻”的策略。贞观三年,李世民遣使册封薛延陀酋长夷男为可汗,即为一漂亮又厉害的招数。此后不久,东突厥灭亡,于是回纥、仆骨、同罗等漠北十三部落相继来归。每年新年元日前,这些大小君长竞相遣使入长安献礼,他们集于京师,有近千人之多。那些日子,京中以鸿胪寺最为忙碌,自唐俭以下,人人忙得疲惫不堪,要竭力招待好这些四方来客。 漠北之地无罕见之物,诸部落所献多是些马、羊、驼、貂皮等物。他们返回之时,大唐朝廷又赏给他们一些丝织品、瓷器、金银器、茶、铁等物。若从价值来衡量,大唐所赐之物要高于他们朝贡之物。不过四夷来朝贡,大唐图的是四夷宾服的名声,对于钱物的多寡并不看重。 贞观八年元日,因薛延陀酋长夷男、回纥酋长菩萨来京朝贺,此次会见仪式显得更加隆重。 是日辰时,通事舍人立于太极殿前台阶上喊道:“皇上有旨,宣真珠毗伽可汗等番国君长觐见。”其话音未落,早已等候在殿前的唐俭即带领夷男、菩萨等二十余人入殿。 众人入殿后向李世民朝拜,拜礼毕,李世民让众人平身,他亲手捧着一袭袭的绯黄瑞锦及褾领袍,赐给夷男等人。夷男等人双手接过,复又拜谢。李世民将物赐毕,复归于御座中,下面已相对排好了两列椅子,夷男等人依令落座。 夷男落座后复又起身,面向李世民拜道:“皇帝陛下,臣受众人之托,现将一篇颂词诵出。”夷男不会说中土之语,其身侧站立一名通译随时转译。 李世民微笑道:“既是颂词,就不要说了。你们千里迢迢来京见朕,这番情谊,比任何华美之词都好,更令朕心存感激。” 夷男不依,坚持要念颂词,李世民遂颔首同意。夷男的这篇颂词想是动身前已经准备好了的,不似中土文辞那般佶屈聱牙,其语句朴素,更似口语。只是内容不免陈腐,无非是颂扬李世民恩德之类。 夷男读毕颂词,又躬身道:“皇帝陛下,臣等议论过了。臣等以为称呼皇帝陛下,不足以表达臣等尊崇之情,且皇帝陛下之称号在中土尚可,若波及四方,少了一些威加海内之气势,因请皇上尊号为天可汗。” “天可汗?”李世民追问了一句。 回纥酋长菩萨立起身来,躬身道:“皇帝陛下册封四方可汗,非天可汗难为。今后,请皇帝陛下从臣等之议,以天可汗威加海内,示上天之意。” 其他部落酋长及来使纷纷起身,皆请李世民从此使用天可汗的称谓。 李世民明白了众人的意思,示意他们归座,然后摇头说道:“朕为大唐天子,足不出中土,岂能代行可汗之事?卿等美意,朕心领之,然不可越轨。” 夷男又立身道:“陛下,臣等所拟尊号,非专为颂扬陛下。请陛下设身处地为臣等想一想,臣等辖下若知皇帝陛下接受天可汗之尊号,更添亲近之意。陛下多次说过华夷一体,缘何连一个简单的尊号都不愿意接受,若如此,要大伤臣等的心情。” 这时,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唐俭上前禀道:“陛下,臣以为真珠可汗所言甚有道理。如今唐土渐大,又有诸多的羁縻府州,更有许多属国。中土臣民熟知皇帝陛下的称号,而四方边远之地唯知可汗,不知皇帝。若陛下接受天可汗的尊号,四方臣民才知其可汗之上更有天可汗皇帝,一来知道京师为天地中央,陛下在此行天子之权;二来心悦诚服,从此华夷一家。” 李世民思索片刻,缓缓说道:“也罢,朕就从卿等之议,今后对西北君长用玺,皆用天可汗皇帝字样。唐卿,你向将作监转述朕之语,让他们觅来良玉,即日刻制成玺。” 唐俭躬身领旨。那夷男、菩萨等人见李世民接受了天可汗的尊号,不禁大喜,纷纷起身复向李世民跪拜,三呼万岁。 从此,漠北诸部落皆称李世民为天可汗皇帝。到了后来,这个尊号渐渐传播开来,四方属国来京师朝拜,皆称李世民为天可汗。 菩萨趁热打铁,又起身向李世民奏道:“陛下既为臣等的天可汗,今后臣等来京朝拜更为频繁。只是来京路上,道路险阻也就罢了,唯越他国国界时,麻烦不少,请天可.99lib?汗戒约他国,让臣等顺利入京才好。” 座中之人除了夷男之外,纷纷赞同菩萨的提议。原来薛延陀之土与唐境接壤,诸部来京之时,若想走近路势必经过薛延陀所辖土地。这些年,薛延陀自恃强盛,当诸部使者经过其境时,往往受到多方刁难,有时其所带贡礼也被夺走。 诸部落来使曾纷纷向唐俭述说自己遭到薛延陀刁难的事,唐俭又把此事禀报给李世民,意欲让李世民告诫夷男,让他约束手下,收敛其行为。菩萨今日当堂提出此事后,众人的目光纷纷射向夷男。 李世民问道:“真珠可汗,朕听说诸部落使者经过你境内时,闹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果有其事吗?” 夷男立起身来,答道:“臣亦风闻有此事,那是一些胡作非为之人瞒着臣干的。陛下,臣之土地甚广,人又良莠不齐,之前发生一些非礼的事固然难免,终归是臣不能严厉约束所致。臣来京之前已下严令,今后再有人敢胡作非为,定遭五马分尸之严刑。” 李世民仰头思索片刻,既而说道:“你如此严厉刑法,手下人定会收敛许多。只是漠北地旷人稀,行旅之时,往往难见人迹,若有一些贼人聚集成匪,在大漠之上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专事劫夺来使的礼物,太难擒拿。真珠可汗,为了保证使者行旅安全,还要有万全之策才好。” 菩萨这时插话道:“陛下,臣入中土之后,见所行道路皆设有驿站,这样既给使者行旅方便,驿站之间首尾相连,又可以相互策应,保证安全。若是能在漠北设置驿道,即是万全之策。” 李世民暗自忖道,若在漠北设一驿道,所费不多,却能使各部落相连,加深他们与中土的联络,是一件一举多得的好事。他点头赞同,说道:“这是一个好想法,朕同意设立。驿道设立之前,朕让户部派员沿线踏勘,以确定道路的取向及驿站的设立,至于驿道建成之后,可让户部拨给钱粮,以资费用。只是驿道之养护及驿站之人,须由各部来管,真珠可汗,你熟悉漠北诸部的地理,且此驿道入你境内最长,朕意将这些庶务,都交由你办理了,你以为如何?” “臣领旨。陛下,踏勘线路可由户部派员去办,至于驿站建成之后所费钱粮,就不要在户部领取了。臣以为,驿道在谁的境内,人员及所费皆由该部负责,这样就省去了许多麻烦。” “好呀,你这是替朕着想,就这样办吧。” 菩萨又拱手道:“陛下,驿道设立之后,方便臣等来京觐见。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此驿道修得又平又直,希望陛下万乘之躯入塞北巡视,使天下臣民能一睹天可汗之威仪。” 这句话使得李世民有了兴致,脸上顿时有了跃跃欲试的神色,他爽朗笑道:“好哇,朕早有此意。史大柰早就向朕描绘过草原的胜景,让朕心慕已久。只是国事太多,一直没有空儿遂此心愿。待此道建成,朕会不带銮驾,像你们一样骑马驰骋而去,完成心愿。” 夷男、菩萨等人又复跪拜,齐声道:“臣等在驿道建成之时,自会日日恭迎大驾。” 李世民在接见漠北诸部朝贺之时,近年来又增加了一项内容,即是要亲自排解诸部的纷争。刚刚商定了设立驿道的事,后面的同罗使者即起身向李世民告状。 “陛下,那仆骨部数次侵入鄙部牧场,陛下去年已经责他,然其稍稍收敛之后,又复旧态,请陛下为鄙部做主。” 这还是去年的旧案。同罗部位于土拉河之支源通勒河两岸,那里水草丰美,是天然的好牧场。仆骨部居于同罗部的正北处,为阿勒丹河沿岸,也有丰茂的牧草。只是因为气候的原因,每至秋末,仆骨部的草场渐枯,而同罗部的草场依旧葱绿。仆骨部倚仗人多,赶着牲口越界到通勒河沿岸放牧,这自然激起同罗部的不满,双方为争夺牧场发生了数场械斗。官司打到李世民面前,李世民让仆骨部退出越界之地,若想要牧草,须拿羊马等物来换。仆骨部当时唯唯答应,然到了去岁秋末,敢是想着天高皇帝远,依旧赶着牲口越界来放牧。同罗部无奈,只好继续找李世民告状。 李世民听完同罗部使者的控诉,眉头皱了起来,唤出仆骨部使者问道:“同罗部所言,果是你们所为吗?” 那仆骨部使者看似不慌不忙,像是事先已有准备,然眉宇之间掩不住一丝恐惧,狡辩道:“鄙部越界放牧是实,然有前因。鄙部遵陛下旨意,欲拿羊马换其牧场,遭其拒绝。陛下,那羊马逐水草而居,其蹄之所至,自是要吃草活命,却也不是鄙部主动赶去。” 李世民听出仆骨使者的话里有无赖的意思,遂动了怒意,斥道:“朕去岁让你部用羊马换其牧草,却不是去换牧场。你们不听朕之言语,莫非倚仗你部人多就想欺凌同罗部吗?” 那使者低下了头不敢再强辩,低声说道:“想是鄙部错会了陛下的意思,那也是有的。小人此次动身入京之前,鄙主谆谆告诫,让遵从陛下的旨意。陛下但凡有旨,鄙部不敢不听。” 李世民改换了颜色,说道:“这就对了。朕于漠北诸部,不取一物一赋,所以愿意接受你们的朝贺,唯思和睦相处而已。你们有事找朕裁决,朕无偏私之心,公平待之。朕这样做,其实也为你们好。若有部落倚仗人多,动辄寻衅,极易酿成祸端。须知‘毙敌一万,自伤八千’的道理,战祸一开,于人于己都不是幸事。仆骨部使者,朕这次说清了,你们若想要同罗部的牧草,须用羊牛来换,你这次不会再听错了吧?” “小人谨记在心,不敢有差。” 李世民又对夷男说道:“真珠可汗,朕离他们太远不能亲至,你可代朕前去巡查。秋末之时,最为紧要,万万不许再起纷争。” 夷男听说李世民让自己代其巡查,无疑是看重自己,心里有了一分自豪,又有一分得意,遂躬身答道:“臣遵旨。明岁此两部若再有此类纷争,就请陛下拿臣问罪。” 说完了这些事,天已近午时,李世民起身道:“走吧,该是进膳的时候了。唐卿早已准备好了美食佳肴,你们陪朕前去吧。” 众人神情激昂,他们知道中土的美食花样繁多,何况是宫中的御菜,更是极致的美味,等闲难尝一回的。 漠北诸部臣服大唐,反映了少数民族与大唐势力的此消彼长。李世民在宫内欢宴诸部来使的时候,同居一城的颉利呆在家里,与家人默默相对。颉利在京城中无疑受到优待,然其心灵的极大失落,不是用锦衣玉食能够弥补的。昔日为大汗之时,他威风八面,心性高昂;如今虽被授为大将军,说到底不过是大唐的俘虏,想出外游历也有诸多的限制,实为一特殊的人质。大凡一个人的性格过于执拗刚强,缺少柔韧,往往遇到重要变故之时,极难转过弯儿来随遇而安。颉利就是这样,他居于京城之中,对所观所见皆感到异样,格格不入,心情异常烦闷,身子也一日日消瘦起来。节前的宴会上,李渊令他持剑起舞,他当时饮酒之后情绪不错,依令起舞了一回,获得了满场喝彩。颉利是夜酣然入睡,第二日醒来睁开眼想起昨夜舞剑之事,不禁羞愧上脸,喃喃道:“想不到汗国昔日的臣子,竟然叱令我来舞剑。我到底怎么了,那样欢快地舞剑来取媚他们,莫非为乞求残生吗?”他脑海中的这个念头挥之不去,心中愁闷异常,竟至卧榻不起。 颉利此后再未起床,进食日少,身子愈来愈弱,未出正月,竟然一命呜呼。 李世民准其家人依突厥风俗焚尸葬之,其归葬之日,长安城内的突厥人皆哀哀切切将颉利送往墓地,突利亦在队列中。只见火光燃起,昔日强盛的东突厥的最后一位大汗随火而逝,颉利的一丝魂灵飘飘荡荡,找寻其先祖而去。 大唐的北境已安,其巩固边疆的注意力就转移到西方。 大唐将其注意力专注于东突厥的时候,对西境的吐谷浑等国采取了相对宽松的策略。像吐谷浑攻占了洮、叠两州,大唐军队仅是将其收复过来,并未深究,两国边境照常互市。待东突厥灭亡,兵部下令将北境之兵移向西面,吐谷浑顿时感觉到了很重的压力,这引起了吐谷浑主慕容伏允的不满。 慕容伏允已六十九岁,统治吐谷浑多年,多次与隋、唐军队交手,有丰富的交战经验。他知道自己的国势无法与大唐相比,若逆来顺受只能沦为大唐属国的地位,所以必须要主动抗争。当唐军陈兵东面的时候,伏允下令撤销互市,亲自领兵出国境向北,突然掳掠了唐朝的鄯、廓两州,将大唐通往西域的道路截断。是时,大唐鸿胪丞赵德楷出使西域正好行驻在廓州,被伏允顺手牵羊给拘留了下来。伏允这样做是想告诉李世民:别想打吐谷浑的主意,若唐朝不主动撤去重兵,吐谷浑就会背靠西突厥,将西域之路完全阻断,不许唐朝一人一骑经过。 消息传到长安,李世民对伏允的挑衅嗤之以鼻:不自量力!京中武官纷纷请战,其中以尉迟敬德、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薛万彻最为热切。 李世民每遇重大战事,任人为帅时,最为看重李靖和李世两人。与东突厥之战后,李世屯兵定襄,后来又移防并州。那里的突厥人固然需要镇抚,北面的薛延陀也不可不防,以李世之威名,可以起到震慑的作用,因此不可轻动。且现在李世丁忧在家,正替其父守孝,李世民也不愿夺情令其赴任。至于李靖,去岁末数次上表,以年老多病为由,坚持要辞掉尚书右仆射的职位。李世民见李靖意志坚决,挽留了数回,最后只好准其所辞。另下诏任李靖为特进(文散官一品),其封爵、禄赐如故,特旨待其疾病有所起色的时候,每隔三两日至门下,中书平章政事。所谓平章政事,即是以宰相职参与朝政,这又是李世民发明的一个新名堂。李世民这样做,无非是看重李靖,让他在朝政之中发挥作用。如此一来,再派李靖出征为帅显然是不可能了。 按说征讨吐谷浑的合适人选,柴绍也算一人。柴绍当初设奇计打败伏允,对吐谷浑还是有相当威慑力的。只是柴绍近来恰好染病在榻,不能出征。 李世民思来想去,最后选定段志玄为出征之帅。贞观八年五月,李世民下诏授段志玄为西海道行军总管,由其总领西境边疆之兵征讨吐谷浑,另诏契苾、党项部落之兵协助段志玄完成征讨之举。段志玄接旨后,即迅速准备停当,既而率众奔赴陇西。 此年又是风调雨顺,初春的时候,天下普降甘霖,春苗茁壮成长,昭示着又是一个丰年。到了夏季,雨水降落适宜,并未酿成洪灾,田里的庄稼开始抽穗、灌浆,农夫们喜上眉梢,知道今年丰收已经有望了。 陈君宾一直在河套地区帮助突利所辖之人耕种,首先将粟米种植成功,到了五月的时候,又从江南引种稻子。他先是手把手教会突厥人育秧,然后引来河水灌溉田亩成为稻田,他挽起裤管示范插秧。当一垄垄的田亩中遍植起秧苗之后,他又在此留驻半月,密切观察秧苗的成活情况。果然,那些秧苗在河水的滋润下,生长得茂盛嫩绿,甚是喜人。陈君宾见状大喜,遂辞别突利,回长安向李世民复命。 李世民得知塞上可以引种水稻,一开始不相信,待求证确实后方才赞道:“塞上能种水稻,其难度不亚于攻坚之战。陈卿,朕本意让你教会突厥人耕种即可,不料你能举一反三,朕定赏你。天下安定,须使百姓衣食有余。像眼下连年丰收,百姓安居乐业,即是官家、百姓的福祉。突厥人过惯了游牧无定居的生活,若不改变,即是祸乱的渊薮。你领他们在塞上耕种成功,就为朕去掉了一块心病。”遂赏陈君宾赤金十斤,帛一千匹。 李世民见天下丰收在望,四夷安定,那吐谷浑虽然祸乱,毕竟动静不大,有段志玄引兵去讨,定然安定,就动了去九成宫避暑的心思。临行之前,想起了马周之谏,即动身到大安宫请见李渊,意欲让李渊一同到九成宫避暑。 不料李渊一听要到九成宫避暑,连连摇手,坚决不去。李世民再三相请,无奈李渊心硬如铁,以自己近来身体欠佳为由,坚辞不行,说道:“人老了,不宜轻出,那隋文帝不是终于九成宫吗?”李世民听了这句话,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李渊因为隋文帝死于九成宫,心有忌讳,两人同为开国皇帝,同样过了知天命之年,去九成宫避暑,福兮祸兮难以预料。李世民明白了此节,也就不再向李渊请行,而是环顾殿内,说道:“父皇居此,殿堂显得狭窄,且地势较低,又显潮湿,该是为父皇起造永安宫的时候了。父皇,数年前将作监已绘好永安宫的图样,现在只要选好日子起造即可。” 李渊叹了一口气,说道:“二郎,我许是年老的缘故,近来感到心力大不如以前。唉,这日子,眼见是过一天少一天了。我感觉在此居住甚好,没必要另造新宫,何况,等新宫造成,焉知我能否有福入住呢?再说呢,你这些年来厉行去奢省费,若大举建造新宫,谏官又会上书,会有失民心吧。” 李世民眼圈一红,哽咽道:“父皇切不可出此不祥之语,父皇龙体康健,好日子还长着呢。父皇,母后已离别儿子多年,您这样说,莫非想让儿子在世上成为一个孤零零的失爱之人吗?儿子欲造新宫,就是想尽孝于父皇,至于谏官来谏,儿子自会说服他们。” 李世民见李渊坚执不去九成宫避暑,遂作别退出。 李世民回到两仪殿,即令人召来魏征、王珪、马周及一应谏官,同时也把将作监一应官员唤来。众人陆续前来肃立殿中,李世民开言说道:“朕刚才从大安宫出来,那里地势较低,宫内潮湿,一到盛夏又闷湿无比,让太上皇继续在那里居住,对其身体极为不利。朕意已决,立即动手营造新宫,以奉太上皇之用。” 魏征说道:“陛下欲奉养太上皇,臣等并无异议。只是臣曾经看过新宫的图样,其规模宏大,耗费太多,方今天下安定不久,边境还有征讨之事,臣以为不可铺张太过。” 李世民道:“太上皇戎马取得天下,一生辛劳,为其建造新宫并不为过。魏卿,人以孝义为先,为太上皇建造新宫,就是朕向太上皇尽孝。朕即位以来,致力于去奢省费,不敢营造新宫,今日若不是为太上皇着想,依旧不敢动土。朕将你们叫来,就是想申明此意,不要再为此事举谏上书了。马卿,记得你曾上书言称大安宫卑小,其中有‘臣愿营雉堞门观,务从高显,以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矣’之语,朕营新宫,正是纳你所谏。” 马周也曾见过新宫图样,知道此宫建造工程宏大,几可与太极宫相媲美。他当初上书时,觉得大安宫太卑小,若另选地势建同等规模的宫室即可。不料将作监所绘图样如此规模宏大,与自己的初衷相违。到了眼前地步,他也无话可说,只好答道:“陛下奉孝义之心,从谏如流,臣感圣恩。只是此宫规模太大,能否缩小一些,以减少钱物投入?” 李世民摇摇头,感伤地说道:“如此巨图绘制,岂是一日之功?朕刚才见过太上皇,见其龙体每况愈下,太上皇能早日移住一日,对其龙体有益,也就尽了朕的心意,此事就不要再费周折了。将作监从即日开始,立即营造新宫。嗯,原将新宫定名为永安宫,难显朕奉太上皇之意,需另定新名。王卿,此宫之名由你和魏卿商量来拟,要显示高显及明堂之意。” 王珪躬身答应。 魏征等人见李世民打着为李渊尽孝的旗号来造新宫,其于情于理不好挑剔,虽心有不甘,然无法再出口反对。三日后,龙首原上人声鼎沸,数千名工匠开始挖掘地基。是时,王珪奉旨拟出新宫名号,称为大明宫,李世民闻奏照准。 十日后,李世民下诏让太子李承乾监国,由房玄龄、王珪、温彦博等人留京辅佐。自己带领一帮臣子,前往九成宫避暑。为示亲切之意,李世民特旨让李靖随行,并准其弃马乘舆。 九成宫位于天台山中,这里每逢夏季,山间气候凉爽,宫室美景宜人,是皇室的避暑胜地。李世民即位之后,因不敢造新宫,又不喜坊州仁智宫,遂将九成宫作为自己的避暑首选。每年夏季,都要在九成宫住上一段时间。其避暑之余,或与群臣讨论政事,或出外狩猎,日子过得很惬意。 九成宫毕竟建造已久,多处宫室显得简陋,如今又遭数年风雨侵蚀,更为不堪。李世民初入九成宫的时候,对群臣说道:“朕不耐热,因而来此避暑。这里宫室虽然破旧,一样能住,不求精妙。”此后,将作监觉得这里实在不成样子,年年奏请另起新殿。到了今年,李世民也许觉得财力许可,遂准其请。阎立德此时为将作大匠,当即绘出图样,并前赴天台山亲自督造,三月间即将阔大新殿造成,殿内光线明亮,宽敞洁净。李世民临行之时,令人将自己所收藏的墨宝悉数运来,意欲与群臣共同鉴赏。 李世民爱好书法,在搜求古人遗墨上,可谓不遗余力。还在他为秦王的时候,征战之时即让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代他搜寻古人遗墨帖,若得知了一点讯息,即穷追不舍,一定要找到持墨之人,采取各种办法将此墨收购到手。后来遭到李渊冷遇的时候,府中学士尽散,广求古代大家遗墨,似乎成了他唯一的乐趣。当然,他最大的心力还是谋求太子之位,不能像求墨那样可以无遮拦罢了。 前代书法之人,李世民最看重的是钟繇、王羲之,其所求得的墨迹之中,以此两人的最多。这其中,他高度推崇王羲之的书法,将其推举到书圣的地位,自称“心慕手追,此人而已”。这些年,经过他以重金大加搜购王羲之故帖,已得其真迹凡一百五十卷,基本上将王羲之所留故帖囊括宫中。 却说李世民入九成宫之后,即令人将携来之墨帖张于新殿之中,供其朝夕观摩。随来的臣子中,像虞世南、欧阳询已是名动天下的书法大家,褚遂良从虞世南学艺,近来其名气直追两人。他们得知皇上携来了许多墨宝,艳羡之极,变着法儿想在殿中停留,以观摩字帖。李世民明白他们的心意,爽朗一笑对三人说:“朕携来这些故帖,又刻意让你们跟从,正有一起探讨之意。你们今后入此殿,不用禀报,随来随观,好好饱饱眼福。”三人大喜,急忙谢恩。 这三人爱书法成癖。欧阳询年轻之时,初学王羲之楷书,曾见到王献之指归图一本,遂以三百缣购之而归,赏玩数月,竟然欣喜而夜不能寐。一次,他因公务出行,路遇晋人索靖所书之古碑立于道旁,遂下马观之,良久上马而去。待马行了数步,欧阳询又拉转马头到碑前,再下马观之。他或站立碑前静观,或近碑前细察,不觉间欧阳询迷恋此碑竟至痴迷,困乏之时则将布毯铺于地上,坐而仰观。到了夜里,他竟然宿在碑旁,如此三日之后方才离去。其痴迷书法如此,时人称之为“书痴”。那虞世南自幼师从智永和尚,深得王羲之书法精髓,又汲取北碑之长,致力于融南北书风于一炉,其勤于苦练书法,不亚于欧阳询,其晚眠布被中,还常以手画肚,练字不止。褚遂良师从虞世南,也禀承其勤练不辍之良行。三人同样爱故帖如命。眼下李世民以皇帝之身,多年来以重金收购故帖真迹,可谓当今天下集大成者。现在受恩遇来此避暑,又有故帖满殿,三人自然恨不得日日流连殿中,以饱眼福。 这日,李世民邀群臣出外狩猎,这三人自然推辞,说自己喜静不喜动,就留在殿中与故帖相伴好了。李世民知道三人的心意已被这些故帖拴住,遂一笑释然,不作强求。午时以后,李世民狩猎归来,其收获颇丰,心意舒坦,回宫后先用清水洗浴一番,然后信步踱至新殿中,就见那三人各处一角观看故帖,殿内显得很寂静。 李世民的脚步声惊动了这三人,他们急忙敛衣向他下拜。李世民微笑道:“平身吧。欧阳卿、虞卿,你们两人埋头于故帖堆里,浸润学究之气,也就罢了。可遂良还很年轻,他若随你们亦步亦趋,也变得老气横秋起来,朕就要怪你们了。” 三人皆知李世民是在开玩笑,那欧阳询是滑稽多智的性子,遂接口道:“陛下之臣子各有其长,臣之长处,也就是这学究气尚能夸口。臣想这长处不可失,身后须有人来继承,只好让遂良勉为其难了。” 李世民毕竟是皇帝,与臣子之间的诙谐之语一般是适可而止。他不再接欧阳询的话题,转问道:“三位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日日在此观摩,有什么感悟吗?” 虞世南说道:“陛下所集故帖真迹,实在让臣等开了眼界。其中王逸少之真迹,其真行书七十卷,草书八十卷,可谓集天下大成,臣今生以来,第一次全面领略了王逸少的书艺。”王羲之字逸少,当时文士皆称其字,不呼其名。 李世民脸上顿时现出得意之色,他这些年将王羲之的故帖搜入宫中,费了不少工夫,所获甚丰,为其一件欢喜之事。他将目光投向褚遂良,说道:“嗯,朕能将逸少这些故帖收入宫中,还多亏遂良有辨别真伪之才,使朕所得逸少之墨名副其实。欧阳卿,虞卿,你们书艺皆与逸少大有渊源,只是这辨别其真迹的功夫,遂良就把你们比了下去。” 欧阳询、虞世南点头称是,心悦诚服。 欧阳询初学王羲之楷书,此后力攻北碑,兼得秦篆、汉隶、魏碑、隋书之法,终于创造出了“若草里惊蛇,云间电发。又如金刚恫目,力士挥拳”以笔法险劲著称的欧体书艺。虞世南自幼师从僧人智永学书,这智永乃王羲之的七世孙,自然以家学相授,虞世南实在是继承了王羲之的书法精妙之处。此后,虞世南又汲取了北碑之长,其下笔如神,不落疏慢,融南北书风于一炉,创下了外柔内刚的新书风。褚遂良师从虞世南,书法婉美华丽。他高中状元入仕之后,一段时间专注于四库经籍之参校,当时天下之人奉朝廷之命争相献古书,这其中,包括有大量的前人墨迹。褚遂良面对这样浩繁的古书,首要者要辨其真伪,因倾注大量心力深入其中,结果有了两项意想不到的收获。一是能够准确地辨别经籍的真伪,他对古人故帖有偏好,其中又接触了许多王羲之的真假故帖,故有了辨别真伪的经验;二是在接触王羲之的故帖过程中,能够潜心识其妙处,又有了新的感悟,使其书艺若“瑶台青琐、睿映春林、美人婵娟”,在秀媚中见劲练,有着美丽大方的神韵,有别于虞世南。由此可见,这三人书法各异成为大家,追根溯源,皆与王羲之大有干系。 李世民钟爱王羲之故帖,他每获一纸,皆要由褚遂良来辨别真伪,因有今日此语。 褚遂良闻言说道:“陛下以重金收购王逸少之帖,可谓倾尽全力。臣等书法源于王逸少,然心爱王逸少者,臣实在难及陛下。” 褚遂良所言不虚,这些年,李世民迷恋王羲之书艺的程度,可以说近乎癫狂。他一方面仔细揣摩王羲之书艺的精妙之处,另一方面,就是大加搜寻王羲之的故帖。其搜寻的方式,以重金收购为主,此外,他还叫来王羲之的后代,温言让其进献家中所存的王羲之的真迹。 李世民听了褚遂良的恭颂之词,脸色顿现萧索,叹道:“唉,朕穷尽心力搜寻逸少之帖,可那《兰亭序》之真帖至今未见踪影。” 褚遂良思索片刻,说道:“陛下,想尊师曾在智永僧那里见过此帖,当时去今不太远,此帖十之八九还存于世上。依臣猜度,此帖现在肯定由辩才和尚秘藏。” 智永为王羲之七世孙,虞世南师从其学之时,智永曾将《兰亭序》法帖展示供其观摩。李世民在购求王羲之故帖之时,曾询问王羲之的后人追寻此帖的踪影。其后人说,当智永临终之时,郑重将此帖交付其弟子辩才。李世民数次召见辩才,表示要以重金收购此帖。那辩才已经年老,说话唯唯诺诺,但在这一点上却不糊涂,矢口否认《兰亭序》法帖在他手中。他只说其师在世时他见过此物,其师去世后不知失落何处。李世民再问,他干脆双手合十,两眼微闭,不再言声。李世民尽管不相信辩才的话,看着他这副软抗死赖的样子不免有气,但终归无法,只好挥手让他退出。 褚遂良提到辩才的名字,李世民的脸上顿时现出怒色,恨恨说道:“这老杀才死乞白赖,朕何尝不知?然朕为君王,为求一帖,总不能将他下在狱中拷问吧!” 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听到李世民的口中说出“老杀才”之语,不禁暗暗好笑。心想皇上若不是爱极了《兰亭序》法帖,断不会说出这等恼火之语。 褚遂良微笑道:“陛下以万乘之躯,当然不能硬取一帖。只是此帖实在美妙,陛下若不能亲眼观之,实为极大的遗憾,臣以为辩才既然混赖,须用智取手段。臣有一计,不知陛下能采纳否?” 李世民大喜,连声道:“你有什么好计?快快说出。” “臣想派一人到辩才居处,想法与辩才接触,再与其热络起来,最终要看见《兰亭序》真帖,则大事成矣。只是所派人选太难寻找,此人要机智过人,又要懂琴棋书画,善诗赋。臣听说辩才和尚眼界奇高,又多才艺,寻常人难以接近。” 欧阳询接口道:“遂良,你说得这么难,我看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最合适。” 褚遂良摇头道:“那辩才和尚一直居于越州,说的一口吴越之语,我连话都和他讲不通,又如何智取宝贝呢?” 李世民绝顶聪明,已经明白了褚遂良所献之计,他盘算了一下,沉吟道:“不错,遂良不懂吴越之语,让他充此任有些勉为其难。嗯,这倒让朕想起一人。朕曾听玄龄说过,新任监察御史萧翼为梁元帝之曾孙,其自幼生长在吴越之地,与辩才说话肯定无妨碍。此人又年轻机智,通诗书,善琴棋书画,定能与辩才相处得投机。好,遂良,就依你之计,派萧翼前去智取《兰亭序》法帖。你此次回京后,可传朕旨,让萧翼前去越州。” 李世民不直接召见萧翼,而让褚遂良间接传旨,自然是想避嫌疑。毕竟,此次名为智取,也是夺人所爱,与强索区别不大。褚遂良心里暗暗一笑,禀道:“臣遵旨。只是萧翼若出行,手头上须有逸少之真帖数幅,如此才能取得辩才信任。如今世上,逸少之真帖多由陛下购入宫中,很难找寻。臣请从陛下这里先借出数幅,待功成之日再归还。” 李世民笑道:“朕未见《兰亭序》法帖,反要先将这里的真帖借出数幅,萧翼若铩羽而归,朕岂不是要折本儿?好吧,朕借给你,遂良,你和萧翼若能将真帖取回,朕重重有赏;若取不回,朕会治你们的罪。” “臣定会小心翼翼,不敢有损。” 欧阳询接口道:“请陛下放心,若辩才果真存有《兰亭序》真帖,萧翼定会手到擒来,臣愿作保。只是真帖取来之后,陛下不能将之藏于深宫,也让臣等一饱眼福才好。” “卿等大可放心。朕若得此帖必觅来高手拓成多幅,分赐群臣。” 欧阳询等三人躬身谢道:“谢陛下。”爱书法之人,皆以得到此帖为最大乐事。《兰亭序》法帖只有真迹一幅,自然由皇帝收藏,他若据此觅高手成就拓本,自然最为逼真。 李世民见虞世南一直默默不语,问道:“虞卿,想你在智永处见到《兰亭序》真帖,算来也有六十年了。此帖若重见天日,你应该最为欣喜才是。” 虞世南心中暗道,辩才和尚爱此帖如命,若被萧翼智取成功,还不要了他的老命?他见李世民来问,不好将心中这番话直接说出,遂含糊答道:“臣追随陛下,又见如此多帖,实为幸甚。” 虞世南话音刚落,就听一阵脚步响,原来是李靖、魏征等一帮臣子走了过来。.一名太监伏地禀道:“皇上,请移驾指示掘泉之地。” 李世民一拍脑门,对三人道:“我们在这里谈逸少之墨,却把这件事忘记了。”他面向李靖等人道:“药师兄,想你们在外面等得太久,就入殿来唤朕了。你们不要再入殿了,走,我们出外踏勘一回,李淳风和袁天纲此次未随行,我们只好勉为其难了。” 原来这里天干太久,汲水之溪流近日已干涸。宫人们为取水,需到五里以外的山下,极为不便。这种情景被李世民看在眼里,斥道:“九成宫周围阴凉,林木茂盛,若无水滋润,这些树木如何成活?你们可选一地势,凿而成泉,即有水可用。” 宫人们面面相觑,良久方才唯唯诺诺说,因九成宫太大,不知何处能掘出泉水。李世民今日狩猎之时,向众人说知此事,约定回宫后一同踏勘开凿位置。 君臣边说边走,李世民对李靖说道:“药师兄,你眼光奇准,这踏勘方位选定泉址由你来定夺如何?” 李靖连连摇手,说道:“臣对此节,委实一窍不通。” “记得诸葛孔明征讨孟获之时,其深入南方不毛之地,行军之时往往掘地见泉。由此来看,药师兄为兵法大家,岂能一窍不通?” 李靖见李世民心情甚好,知道他是出言调笑,遂答道:“陛下龙目所观,定然一举识泉所在。臣等跟随陛下,其实不用多说。” 李世民与李靖内心各有想法。李世民以其文才武功傲视当世之人,他做了皇帝,敢于觊觎其位置的人似乎没有。然人居于高位,不免有患得患失之感,李世民绝顶聪明,早将其臣下的习性都揣摩得透彻。他隐隐觉得,当今天下人能对自己皇位构成威胁者,唯李靖、李世两人。说到底,还是此两人才具出众,且玄武门之变前夕不肯向李世民效忠,因而种下祸因。所以多年来,李世民常对此两人保持警惕之心。李靖也明白李世民的这番心意,知道唯有自己不事张扬方为保全之道。李靖居官之时,明白祸由口出,因沉默寡言轻易不表态。此次主动提出辞去右仆射之职,实想早日归隐还家,免了在朝中的那一分战战兢兢。李世民也明白李靖的心意,稍作挽留后,即爽快答应。他仍许李靖以特进之身参与朝政,一来是不舍李靖之才,二来也想做出姿态让世人观看,以示自己不忘功臣之意。两人各自明白对方的心思,又互相客气退让,不捅破这张窗户纸。满朝文武见李世民称呼李靖为“药师兄”,皆知他们君臣亲密,不知他们心底里还有如此隐秘之处。 说话间,他们渐渐行到殿后的宫墙之处,这里的宫墙依山势而建,墙顶处即是生满青苔的峭壁。李世民此时手执一杖,拄地说道:“众爱卿,朕看这后山峭壁上生满绿苔,墙脚下土地润湿,想地下定然有水。朕意就从此地开凿,你们以为如何?” 群臣自然答应。 那边早已侍立着一帮开凿之人,他们待李世民及大臣们退出,即挥铲在李世民所示之处开凿。 李世民本意要返回殿内,他行了几步忽然改换了态度,对众人说道:“朕想此处见水定然不深,现在左右无事,我们就在这里等候片刻——等他们凿出水来。” 李世民带领群臣来此避暑,本来就有让大家休闲的意思。他们在这里感受山风阵阵,又闻树林之香,比日日呆在屋里面对文牍,自然要有趣许多。 当此间隙,李世民与李靖讨论起西方军事,他高兴地说道:“药师兄,看来那慕容伏允确实经不起一击;朕观报来的战事进程,段志玄挥兵势如破竹,已将慕容伏允逐出其盘踞日久的牙帐。” 是时,李承乾居长安监国,每日将各种重要奏报快马送往九成宫,供李世民阅批。眼下段志玄领兵出征,李世民最为关心其军情,每日最先看的就是这方面的奏报,阅批之后即派人送给李靖,让他也闻知此事。 李靖的面色沉重,缓缓说道:“段志玄行兵顺利,固然可贺,然也正是臣最担心的地方。陛下,吐谷浑以游牧为主,其最值钱的就是其人及牲口,不重视一城一地的得失。臣留心看了,段志玄至今未与伏允有过大的交手。臣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那伏允现在也许不是兵败逃跑,而是避我军锋芒,力图周旋。”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这伏允老奸巨猾,实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先与隋炀帝巧妙周旋,又与太上皇和朕虚与委蛇,不可小视。” 李世民思索片刻,嘱咐李靖道:“药师兄,今夜有劳你修书一封,将我们的忧心及对付伏允的方略详述一遍送与段志玄,让他不可大意。” “臣遵旨。陛下,臣以为吐谷浑必须收服才好,伏允所处地域,正是去西域的咽喉之处。段志玄领兵有方,只是其所将兵力不多,显得有些单薄,陛下不如再增些兵过去。”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段志玄所将之兵不少了,药师兄不是多次说过兵不在多在乎用吗?就让段志玄完成此役吧。若事不济,权当一次投石问路。” 这时,那边掘水之人欢呼起来,喊道:“出水了,出水了。” 君臣急忙过去观看,只见他们当真挖到一个泉眼,一泓清泉汩汩流出,很快漫出了地面。 李世民观罢,面有得色。 欧阳询拱手颂道:“陛下果然圣明,随便以杖指地,果然就是泉眼。” “碰巧罢了。只是此泉随手掘出,不知能否饮用?” 一名掘泉之人俯身猛喝数口,起身喊道:“皇上,各位大人,这里的水甜得很呢。” 李世民一团高兴,想是因为《兰亭序》法帖有望到手的缘故,他将目光投向虞世南,说道:“虞卿,此泉顷刻掘成,水又甘甜,似为之命一名才好,你可拟出。” 虞世南微一思索脱口而出:“水既甘甜,可名为醴泉即可。” “好,就称其为醴泉。既有泉名,似有文配之更好。魏卿,这拟文之事,就由你领之。文成之后,可由欧阳卿精书一帖,制碑立于醴泉边。” 魏征、欧阳询躬身领旨。 数日后,石碑果然立起。魏征所撰之文近千字,其中详述了此泉的来历。欧阳询抖擞精神,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那非凡的书艺。后人评价此帖前半遒劲,后半宽和,若深山主人,瘦硬清寒,而神气充腴,能令王公屈膝。此《九成宫醴泉铭》渐渐名扬天下,许多人来此拓印不绝,将石碑之字弄得模糊不清,可见欧阳询之书要优于魏征之文。 第二十二回 发重兵李靖挂帅 取名帖萧翼入越 李靖所忧心的正在步步成为事实。段志玄领兵到了吐谷浑,令党项部和契苾部为左右两翼,一同杀向伏允的主帐所在地,孰料扑了一个空,仅见有散落在地的衣物及偶尔跑散的羊马。段志玄令人四面打探消息,闻听伏允带领大队逃向西去,即拔营向西追赶。 慕容伏允的脚步似乎一刻都没有停止,段志玄沿着其脚印追赶,始终没有追上。这一日段志玄追到青海湖之畔,再向西去,即是茫茫戈壁以及连绵起伏的祁连山脉。吐谷浑人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不知道他们是躲入茫茫的沙碛之中,还是投奔了西突厥? 段志玄眼望远方,觉得此次征战实在窝囊,自己穷追八百里,却未与伏允交手。他有心再追击下去,又怕孤军深入,反受伏允的暗算。唐军来到这里,早已疲惫不堪,且随带粮草,基本上消耗殆尽。若再追击下去,粮草接续成为大问题。段志玄思来想去,遂萌生退意。于是,他将党项、契苾两部落首领召来,商量退兵之事。 契苾部首领契苾何力年仅二十七岁,其勇力过人,又善谋略,深得部族爱戴。他又一心向唐,很是尽心尽力。听说要退兵,他立刻着急起来,说道:“段总管,我曾与伏允交手数次,知道其奸猾无比。我们穷追八百余里,而未与其交手,摆明是伏允设下的诡计。要想彻底击败吐谷浑,须有耐心。依我意见,可将大队人马化整为零,又彼此联络,一俟发现伏允的踪迹,即围歼之。我们若现在退兵,那伏允势必带领部众卷土重来,此战就前功尽弃。” 段志玄叹道:“伏允的诡计,我岂能不知?只是这里去京师上千里,粮草不继,现在队伍又人困马乏,若贸然深入,实为败招。” “或者段总管带领唐军驻扎于此,我契苾部与党项部追击搜索,若能发现伏允的踪迹,段总管再带领大军掩杀,这样如何?” 段志玄摇头不许,说道:“契苾、党项两部此次虽名为大军两翼,实际上充当了大军的前驱,疲累尤甚。我再使你们深入追击,极易受到重创,我不能下此令。这样吧,我们先退回鄯州,一面休整,观察伏允的动作,一面行文报朝廷,决定下步行止。” 第二日,大军拔营东归,缓缓退到鄯州。 慕容伏允果然处心积虑,想将唐军引入祁连山中,再依托熟悉的地势打败之。看到唐军主动撤回,伏允又露出头来,率领骁骑猛攻凉州。待段志玄引兵去援,伏允早带着战利品,沿途顺手放火烧了许多房屋,不知又奔往何处。 待这些坏消息传入长安,李世民已经结束避暑回京。他览罢这些战情表章,大怒道:“这个老不死的伏允,竟然跟朕捉起迷藏来了。哼,是朕战前过于轻视了,不该让段志玄单兵去讨,好吧,伏允,你等着瞧朕的手段。” 李世民在殿里自言自语,既而立起身绕殿漫步,他这会儿考虑的是要派谁为帅。伏允奸猾无比,其依仗熟悉地势,见到唐军不正面接触,脚底板抹油不知溜往何方,看到有可乘之机再出来猛然骚扰一下子,确实很难办。若派人为帅,此人不可一味勇猛,须全盘考虑,能堵伏允的退路,或者有追击的本领,从而一战能胜。李世民考虑了良久,觉得还是派李靖为帅最为适宜,然李靖刚刚以年老多病为由辞去了尚书右仆射的职位,再派他带领大军深入西域荒凉之地,李世民委实说不出口。 吐谷浑位于西去之路的咽喉之处,其南有吐蕃,西有高昌、焉耆、西突厥诸国。大唐现在与吐谷浑交战,这些国家肯定在瞪着眼睛静观结局。若大唐此战就此罢手,恐怕这些国家连名义的朝贡也不来了。由此来看,此战非同小可,必须取得全胜。段志玄前次出征吐谷浑,固然未受大挫,可那伏允从容驱羊马撤退,未伤皮毛,又趁机袭扰凉州,则此战怎么说都不是大唐完胜,西域之国正密切注意大唐的下步动作。 想到这里,李世民暗暗下决心:非用李靖为帅不可! 李世民召来侯君集,问道:“药师兄退隐之后,你还常常去其府中讨教兵法吗?” 侯君集现在志高意满,又任兵部尚书数年,自认兵法军机傲视天下,早就不找李靖讨教。李世民问此话,他很茫然,答道:“臣日日在衙中忙乱,近日又遇上征讨吐谷浑之事,有心想去找李药师讨教,总是抽不出空儿。” 李世民不喜侯君集的回答,说道:“你日日忙碌,难道比朕还忙?学问一途无穷无尽,兵法军机亦如此,且稍有判误即是流血伤亡之惨事。药师兄为当今天下兵法军机集大成者,你须有谦虚之风才是。行军打仗最为凶险,不可有稍许懈怠。为将为帅者,面似沉静,须将全盘大处及细微皆考虑成熟,方能雷霆一击,取得完胜。这一点,李药师做得最为完善。唉,药师兄一走,每遇战事,朕就有些捉襟见肘之感。” 侯君集见李世民夸赞李靖,心里不以为然,他主动请战:“陛下,臣观朝廷的下步动作,似要继续向吐谷浑用兵。臣虽不才,愿乞提兵杀向吐谷浑,力擒慕容伏允。” 李世民对侯君集的豪言壮语无动于衷,淡淡说道:“征讨吐谷浑之事,朕自有主意。你主掌兵部,须为此战尽心尽力,将调兵调粮之事盘算好。”他又仰头思索片刻,说道,“朕叫你来,是想让你代朕到药师兄府中走一趟。朕已准备好若干赤金、潞绸,你随带赏给他。” 侯君集大惑不解,想不通皇上为何无缘无故去赏李靖,又不敢多问,遂躬身领旨。 李世民又嘱咐道:“你到了药师兄府上,不可转身就走。趁此机会多向药师兄讨教一番,比如如何征讨吐谷浑,你不妨多问一问。你年龄还轻,今后出征的机会还多着呢,也不忙在此一时。” 侯君集躬身退出,立即带同赏物奔向李靖府中。路上,侯君集一直猜想李世民此举的用意,终归什么也想不出来,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到了第二日的朝会上,侯君集方才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 群臣奏事完毕,李世民立起身来,在御台之上行了几步,然后目视群臣道:“眼下天下富足,人们安居乐业,唯有那吐谷浑主慕容伏允不知好歹,将朕的宽宏视为软弱可欺。段志玄领兵去问罪,他应该默察大势,主动来京让朕赦免其罪才是。然他自恃熟悉陇西地理,又想背后有西突厥可依,竟然与朕捉起迷藏。前些天,他见段志玄领兵退回,又出来到凉州大掠一阵。他这样做,认为朕对他无计可施,分明对朕示威。哼,朕意已决,要加派重兵彻底扫荡吐谷浑,将伏允擒拿至京。魏卿,朕欲兴兵,你以为如何?” 魏征出班奏道:“吐谷浑反复无常,不思归化,且其居于我国通往西域之咽喉地带,若不剿灭,后患无穷。边疆稳固为国之大事,且关系国内百姓安居,陛下欲兴兵征讨,臣无异议。” 其他大臣也纷纷出班,众口一声,皆赞同对吐谷浑用兵。 李世民归坐龙椅,说道:“好呀,难得众卿一致赞同。事不宜迟,今日的朝会上要把出征的人员定下来,大家都议一议吧。” 侯君集出班奏道:“陛下,段志玄此次领兵去击,惜未将吐谷浑合围,使其从容逃去。臣以为此次要出重兵,先派人领兵西去闸其逃路,再从南、从北、从东逐渐合围,再分割歼之。陛下,臣忝为兵部尚书,愿领兵去征吐谷浑。” 侯君集话音刚落,刑部尚书李道宗以及尉迟敬德、史大柰、薛万彻、薛万均、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等人纷纷出班,极力请战。 李世民不置可否,问侯君集道:“君集,你这样的话,为什么昨日不对朕讲?缘何一夜之间就有了如此谋略?” 侯君集道:“陛下,臣不敢贪天之功。这番话,却是特进卫公所教。” 李世民目视李靖,说道:“药师兄现在虽不问军事,犹洞若观火,早已筹划好了此次战事。药师兄,你还有什么大计教朕吗?” 李靖出班躬身道:“吐谷浑一战事关重大,且待臣考虑成熟之后,再详细禀于陛下。陛下,臣见众将请战殷殷,若陛下不嫌臣年老,臣愿意主持西征之役。” 李世民大喜,一跃而起几步走到台下,执着李靖之手说道:“药师兄,朕正为西征人选犯愁,你若能去主持,朕有何忧?只是药师兄身体欠佳,再领兵入不毛之地受苦,能行吗?” 昨日侯君集携赏物入李靖宅中,又向李靖请教西征之事,李靖是何等聪明的人儿,早已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试想,现在不年不节,又无特别的事,李世民赏下如此贵重之物,分明是借物说话,意思就是让李靖再出山主持此次军事。到了今日朝堂上,李世民对众将请战不置可否,一双眼睛多次在人群中搜寻李靖的身影,多次与李靖的目光相对视。其目光中的殷切之意,被李靖瞧得一清二楚。 李靖慨然答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臣沐浴皇恩,如今国家危难之时,岂能因小恙而废?只要陛下信任,臣万死莫辞。” 李世民感动地说道:“药师兄如此,让朕心里万分感激。若不是此战事关重大,朕实在不敢让你再出山。”他转对群臣道,“药师兄以国事为重,堪称我朝良臣之楷模。药师兄此举,实为朝廷尽心尽忠,古之忠良之臣毕竟久远,药师兄正站在大家面前。褚卿,吏部考绩之时,要大加弘扬药师兄此行此举。” 李靖躬身道:“陛下如此推崇微臣,让臣感激涕零。臣心意已决,唯听陛下明示臣之职责及出征日期。” 李世民走回台上,说道:“朕就依药师兄此计,发重兵围歼吐谷浑之兵。药师兄,朕授你为西海道行军大都督,总领此次战事,节度诸军,另授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刑部尚书李道宗为鄯善道行军总管,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总管,岷山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行军总管,利州都督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共领兵员二十万。另让突厥、党项、契苾部派兵,协同大军征讨。药师兄,以后的事,就劳你多费心了。” 李世民的这番话,其实已经布好了唐军征讨吐谷浑的临战态势。李靖为此役之主帅,居中指挥,总领各路兵马。各路兵马各有所职,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中管,须领兵西去,堵截吐谷浑西窜道路;李道宗屯兵鄯州、凉州一带,逐步向南施压;侯君集领兵沿积石山西去,与李道宗遥相呼应,向北挤压;李道彦和高甑生则重兵防守岷州、利州一带,防止吐谷浑向东袭扰及向南流窜,这是一个完善的口袋阵。 李靖听了李世民的安排,确实与自己预想的一致。然李世民能在顷刻之间,将所有人员及所处位置都排定,显是深思熟虑而成。由此来看,李世民早就有了主意,绝非仓促之间听了侯君集转述自己的寥寥数语而定。他所以一直不说,主要因为自己未表态愿意挂帅。想到这里,李靖不由得暗赞李世民。 李世民问李靖道:“药师兄,朕这样排兵布阵合你意否?若不妥,朕从你的主意。至于京中武将,由你挑选随你出征,不需再奏闻朕。” 李靖答道:“陛下方略尽善尽美,臣依此行之,克日出征。臣唯有一事请陛下示意,此次深入不毛,须纵深追击,其过程不免艰苦卓绝,且不能速战速胜。如此,粮草转运及补充马匹至为关键,须有得力人物维持才好。” “朕已想到此节。无忌,这转运粮草和补充马匹之事由你主持,须源源不断输往前线。征战能否取胜,最后还是要看谁的粮草充足,段志玄上次所以退守凉州,无非还是粮草接续不上的缘故。” 魏征出班奏道:“陛下,臣想此次西征调派兵马及粮草,需耗费时日,待准备停当及兵马到达各自位置,时辰也该进入冬月了。届时陇西那里又是风寒雪急,我军不熟地理又遇此恶劣天气,会不会正中伏允的下怀?臣以为不如待来年天气转暖,再行进兵。” 李世民爽朗一笑,说道:“不妨,药师兄曾率军深入漠北,一样天寒地冻,相比之下,陇西之寒冷还比不上塞北。药师兄,你以为呢?何时出征,由你决定。” 李靖道:“我国这些年来连年丰收,粮草及兵器充盈仓库。相比之下,那伏允接连对外用兵,消耗很大,无太多储备。方今天寒之际,其牛马无放牧之草,数量顿减,正是其疲困之时。陛下说得对,我军士气高昂,有各种环境之下征战经验,天寒地冻难挡我军之脚步,臣意即时出征。” 大举征讨吐谷浑的方略就此定了下来。 李靖此后忙碌征战之事,不愿意在京中多呆,三日后即带领侯君集、李道宗、薛万彻、薛万均、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等人奔赴鄯州,将此作为其中军所在地。其临行之时,又致书李大亮、李道彦、高甑生,让他们到鄯州会合,召开阵前军机会议。 李靖带人西行,这日经过豳州,又想起了昔日的浅水原之战,更想起了曾在那里牧马的张万岁。这名老马贼去年无疾而终,李世民闻其身死不免流下两行清泪,赠封张万岁甚厚。张万岁死后,陇西牧马场由韦盘提接手管理,此人原在幽州养马,也是天下闻名,他忠实地继承了张万岁的衣钵,使唐朝马政继续兴旺下去。 李靖正在路上感叹张万岁的当儿,这日京中来了一名身着异服之人,前往鸿胪寺求见唐俭。这人说着很怪异的话,其身旁通译之人又语焉不详,弄得唐俭一时不明所以。最后,唐俭费了好大的劲儿,方才明白此人是吐蕃赞普弃宗弄赞派来的使者。那名通译实在糟糕,虽为难得满头大汗,终究词不达意。唐俭脑中这时候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何吉罗来,即派人去唤。 这名使者见到何吉罗,脸上绽出笑容,急忙迎上前去,呜里哇啦与何吉罗对起话来,看来两人相当熟识。唐俭念着何吉罗是尉迟敬德的至交,且二人较熟识,也就没有多余的客套,他笑问道:“吉罗,你认识这名吐蕃使者吗?看样子,你们原来定是熟识得很呀。” 何吉罗道:“小人曾向唐大人禀告了吐蕃的情况,小人与其小论禄东赞甚是交好,这名使者正是其身边之人,甚是熟识。” “刚才他见你喜出望外,都说了些什么?” “使者刚才说,禄东赞让他入京后先找小人。然京城之中如此多人,他寻了二日,实在无头绪,无奈间就先来拜见大人。” “那好,就有劳你转述他的话。刚才那名通译实在糟糕,所译之话让人如坠云雾中。” 何吉罗一笑,侧头与吐蕃使者交谈了片刻,然后对唐俭说道:“唐大人,该使者转达吐蕃赞普的言语,主要有两层意思:一者,吐蕃居处偏僻,渴望与大唐交好,此来即是申明此意;二者,吐蕃赞普听说大唐对吐谷浑用兵,为示今后交好诚意,愿意出兵协助大唐。” 唐俭觉得事体重大,遂引吐蕃使者拜见李世民,何吉罗自然跟随充当通译之职。 李世民对吐蕃的认识还不十分清晰,只是觉得吐蕃近年来迅速崛起,与其赞普弃宗弄赞的能力大有干系,遂多问使者,让其多叙说弃宗弄赞的事。那使者见大唐皇帝如此关心自己的赞普,就眉飞色舞颂扬赞普如何英武,如何有谋略,甚至将弃宗弄赞的体貌特征都叙说了一遍。最后,向李世民请求道:“赞普心慕中华,渴望与中华永结同好,特请小人致意大唐皇帝,请惠赐大唐公主与赞普结为婚姻。今后,赞普将以子婿之礼对待大唐。” 李世民不置可否,内心对吐蕃至今尚未有文字不以为然,就未答复该使者的请婚之言。 何吉罗察言观色,用吐蕃话对使者解释道:“皇帝陛下以为中国与吐蕃以前从未往来,如今吐蕃派使来京,大唐亦会派使答礼。至于求婚之事,待今后徐图之。”这番话说得该使者连连点头,其内心也觉得赞普一上来就求婚,性情不免太着急了一些。 吐蕃主动派使来致修好之意,李世民心中大慰,觉得这弃宗弄赞还是有相当见识的,遂对使者说:“朕向来视华夷为一家,你为使来致修好之意,朕心甚慰。你归国后,可向赞普转述朕之话,自今以后,两国勿相侵扰,要相处融洽。至于征讨吐谷浑之事,我军集合重兵,已将吐谷浑围得如铁桶似的,胜券在握,就不要吐蕃再发兵相助了。” 最后,李世民让唐俭从鸿胪寺派人,随该名使者入吐蕃慰抚答礼。数日后,鸿胪寺录事冯德暇作为大唐使者,动身奔往吐蕃,是为大唐出使吐蕃的第一位使者。 李靖入了鄯州,李大亮早前一日就从凉州到了这里,与段志玄一起迎候李靖等人入城。岷州都督李道彦、利州刺史bbr>99lib?高甑生想是因为路途遥远,尚未到达。李靖见状,脸色顿时一暗,嘱人到驿站催传此两人。 段志玄此战未能取得完胜,李世民亦未下旨让他回京。他这些日子呆在鄯州,心里不免失落。回思战役的经过,检讨自己战前未详细谋划,仅逞一时之勇仓促进击,未堵伏允退路,终使他从容逃走,心中愧疚万分,见到李靖等人来到,段志玄问道:“你们此来,可带来皇上给我的旨意?” 李靖临行之时,李世民让他对段志玄便宜行事,李靖已经为他想了一个好差使,遂接口道:“段将军追击伏允八百里,将其众逐入大漠之中,京中早传为佳话。皇上此次调集重兵,是一举解决伏允的时候了。李靖此来,皇上嘱咐我道,说段将军上次劳累太过,此次不宜再到军前冲锋陷阵,让你佐长孙无忌主持粮草接续之事。” 李世民未有片言相责,给了段志玄很大安慰,然他羞色上脸,不安道:“李大都督此言,使志玄更加羞愧。此役未与伏允交手,他又领兵大掠凉州,使皇上寝寐不安,终又发重兵劳顿大家来此,皆是志玄之罪啊。皇上以宽仁之心,不肯责备志玄半句。然我的心中,这些日子没有一刻安静,实乃负了圣恩,有失天下之望。至于什么佳话之类,让志玄听了更加难受。李大都督,我知道你在宽慰我,可那伏允从容逃去,看似逃跑,实乃奸诈,妄想引诱我军深入,说到底,还是那伏允胜了一筹。” 李大亮在旁接口道:“志玄兄,你这些日子在鄯州,日日追悔己过,难道就没完没了?皇上英明无比,你若有错处,他一样会责怪你。如今皇上准你立功,你应该打点精神,开始筹划粮草之事才是,何必要如此喋喋不休?”李大亮把守凉州,近来与段志玄来往颇多。他早就看明白了前次失利,主要因李世民过于轻视伏允的缘故。他既然不责段志玄,又派李靖带领重兵来征,摆明了不想归咎于臣下。 李靖不喜多言,点头说道:“就是这话。段将军,你毕竟深入过吐谷浑腹地,待战前会议上,你可就吐谷浑风俗地理,谈谈对此战的想法。” 李道彦第二日方赶到鄯州,那高甑生脚步缓慢,姗姗来迟,又过了两日方才来到。高甑生原来是秦王府旧属,在玄武门之变中随同侯君集一起在宫内埋伏,立有功劳。李世民即位后,觉得高甑生既有武功,文才尚可,遂授他为外官,数年之后,他终于升迁为刺史。 高甑生见了李靖,满不在乎,大咧咧地说道:“李都督,此次集会似应在京中为好。你偏偏将地点定在鄯州,害得我疲累不堪,虽快马加鞭,依旧未赶上趟儿。” 李靖一言未发,冷面相对。 到了军前会议上,李靖沉着脸说道:“此次对吐谷浑一战,事关重大,皇上为此调动许多兵马,以求一战而胜。本人忝为行军主帅,为不负皇上圣恩,定当尽心为之。我从军多年,诸位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即是以严令治军。皇上这次共发五路兵马,又使突厥、党项、契苾三部协助,若无严令,势必一盘散沙,我在这里还要重申严令。李总管、高总管,你们为二路兵马主帅,须使你们明白对手的状况,这就是我召集你们来这里的缘故。我算着日程,你们不该延误时日到此。念你们是初犯,本帅此次不惩戒你们,今后若再发生这样的事,休怪李靖铁面无私!” 李道彦是淮安王李神通的长子,高甑生是秦王府旧属,他们又为一州刺史、都督,皆是傲慢不羁的性儿。李靖上来就直言斥责,两人觉得很不舒服。李道彦性格懦弱,不好意思直言相抗。那高甑生却是直筒脾气,他又知道李靖未在玄武门之变前支持李世民,隐隐觉得李世民并不十分信任李靖,遂接腔道:“李都督,下官确实耽误了两日,然这并非战事之时,不可苛责太过,至于说李都督以严令治军,下官也耳闻不少,今后定将严格依令而行。” 李靖听出了高甑生的弦外之音,那是讥刺自己袭破东突厥之时,手下兵士掳掠财宝的事。刹那间,李靖的心头掠过一丝酸楚:“我这些年为唐王朝立下多少大功,可总有人在鸡蛋里挑骨头,硬想攀上我的毛病。我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未有任何异心,他们为何总对我放心不下呢?”不过李靖为人沉静有度,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仅是一掠而过,他此时的思绪,全部集中在眼前的战事上,未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他不理会高甑生的讥诮之言,环视在座诸人说道:“五路兵马合围吐谷浑,最紧要处在于须依本帅号令,在规定时辰内到达指定位置。若有一路兵马延误了日程,就会给伏允可乘之机,万一他又脱逃出去,我军即是全盘皆输。本帅出征之前,皇上亲手赐我金箭。嘱我在前线中对违抗军令者行杀罚之权,不用奏报。本帅这样说,非是吓唬诸位,只是因为此战重要,没有严令约束,必败无疑。诸位都明白这个道理吗?” 帐中众人齐声答应,李道彦、高甑生在此情势下,也出声附和。 侯君集对李靖的态度很是矛盾,一方面,李靖为大唐取得天下立有赫赫战功,实为当世兵法军机大家,他不得不服;另一方面,李靖年老多病,而李世民每遇重要战事仅垂青李靖和李世两人,却对自己熟视无睹,这让心性高傲的侯君集又有些不服。他此次意欲抖擞精神,干出一番功业来,让天下知闻自己的手段。他对李靖重申军令,满心赞成,说道:“慕容伏允奸诈多智,善依托地势与我军周旋,如泥鳅一般。我军若一盘散沙,人数再多,终归无用。只有紧紧抓住其尾巴,大军合围给予其雷霆一击,方见成效。李都督今日上来就强调军令,君集认为实为关键。” 高甑生的资历要比侯君集浅许多,他到了侯君集面前,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侯君集既这样说,他不敢再吭一声。 接下去,李靖谈了对此战的打算,并指定各路兵马进击的路线和时间。 李靖将此战的方案说定,最后说道:“此战禀承皇上的行军方略,本帅仅是排定日期而已。我还想再重申一点,即是各路兵马要严守进军时间到达指定位置,是为此战的成败关键。” 薛万彻这时说道:“此战既然是皇上钦定方略,任何人不遵守即是违旨,抗旨不遵就是杀头的罪过。李都督,这一点其实不用多说。” 李靖点点头道:“就是这样,诸位下去分头准备吧。李总管、高总管,你们毕竟不熟悉陇西风俗及地势,这正是我将你们千里迢迢召到这里的缘故。你们两人不妨在这里多呆数日,我让段将军陪同你们,实地熟悉这里的风俗及地势,对下步战事很有好处。” 李靖让李道彦及高甑生熟悉陇西的风俗及地势,并非心血来潮。他还在京中时,就觉得唐军不明风俗及地势,实为一大短处。他到了鄯州和段志玄呆在一起,多问询这方面的事。段志玄回首往事,觉得还是吃了不熟地势的亏,深悔未及早找寻向导之人。 李靖追问道:“要说熟悉地势的,除了吐谷浑人以外,还有党项人了?” “不错,党项人原来与吐谷浑人为一体,只是这些年以来,党项人不堪伏允的压榨,而反叛向唐。李大都督此来,还要好好利用党项人之长。” 段志玄又思索了一会儿,向李靖建议道:“我与党项部及契苾部交往过程中,觉得两部之人差异很大。相比之下,契苾人豪爽直率,胸怀坦荡;而党项人囿于狭窄胸怀,对自己的地盘很看重,不容外人侵入,且好利重金。李大都督若想用党项人为向导,须谨慎为之。” 李靖点头认可,然后细细盘算。后一日,李靖召来党项部首领拓跋赤辞,以好言抚慰,许以重金,让其挑选精干之人为唐军向导,并誓言不取党项一寸地盘。 拓跋赤辞见能获如此多的金帛,喜出望外,连连答应。其回去后即挑选族人,将其源源不断输入唐军营中,以为各队的向导。 李靖在鄯州这里排兵布阵,忙个不 505c." >停,因各路兵马未开始行动,外人看来并无动静。慕容伏允还以为大唐对他无计可施,经常派兵到大唐边境上骚扰一番,然后得意洋洋而归。慕容伏允不知道,针对他的一场大战即将开始,李世民更是起用了闻名天下的李靖为帅,他的美妙日子已经不多了。 这是战前短暂的平静,平静之中正积聚着无限的杀机。 却说冯德暇随同吐蕃使者,一路上晓行夜宿,更经历了艰苦的高山气候,在路上行有月余方才到达逻些。 弃宗弄赞和禄东赞见大唐使者来到,不免喜出望外,他们以吐.蕃的最高礼仪来接待冯德暇。弃宗弄赞见大唐皇帝并未答应自己的请婚之意,心中有些失落。禄东赞在一旁劝道:“大唐与我国毕竟第一次通使,赞普通婚之意固然殷切,可也需要一来二去的工夫。此事需要慢工夫,想使者此去匆匆,未展开此话题。且留待时日,慢慢为之。” 弃宗弄赞怫然不悦,斥道:“慢慢来?莫非让我等到胡子白了不成?” “赞普尽管放心。大唐公主既然下嫁突厥人,能嫁伏允之子,缘何不能来我国?若事不谐,我可以亲自出马,到长安城里说通大唐天子,为赞普访来一个好公主。” 弃宗弄赞点头道:“好吧,就慢慢为之。我相信你的手段,若大唐皇帝同意和亲,你须往长安为使。” 禄东赞躬身答应。 弃宗弄赞又转向吐谷浑的话题,叹道:“这个老伏允有些不知好歹了,如今大唐强盛,四方皆心慕贡之,独他不以为然,还接连去撩大唐的虎须,简直是自讨没趣。我看呀,大唐定会遣重兵去征吐谷浑,老伏允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禄东赞接口道:“不错,我也正替老伏允担心呢。” 弃宗弄赞担忧地说道:“大唐若攻下吐谷浑,会不会再来图谋我国呢?” “不会。一者,我国地处高山,中原地域广大,向来没有图我之意;二者,大唐这些年致力国内安定,若无他国主动去侵扰,其无意动刀兵。老伏允就是现成的例子,他若老老实实与大唐睦邻友好,何至于与大唐刀兵相见?由此观之,赞普不用忧心。” “嗯,但愿如你所言。和亲的事还要抓紧,若大唐皇帝允将公主嫁我,我即以子婿之礼待大唐。这样,即可高枕无忧了。” 越州今称为绍兴,位于会稽山下,自秦汉以来一直称为会稽郡。这里北靠浙江(今称钱塘江),境内河道纵横,绿水,晶莹,石桥参差,轻舟穿梭,青山如黛,一幅明丽的水乡景色,素有“鱼米之乡”之称。 越州城北三里处,有一处香火甚旺的寺院,名为戒珠寺。该寺自北魏年间设立,到了隋唐二朝又增加规模,寺院比原来扩大了一倍。寺院坐西朝东,依山势而建。院内的正殿为大雄宝殿,其他的如天主殿99lib?、伽蓝殿、千佛阁、洗心殿等一应俱全。在正殿的左边,一溜儿排列了许多廊房,自前面开始,称为东静院、方丈院、上院、下院,是方丈及其他僧人的寝房。东静院内又辟作若干小院,让一些得道的高僧居住,寺院另拨小童侍候。 李世民所恼火的辩才老僧就住在东静院偏西的一处小舍内。 辩才今年已八十九岁,发须皆白。其精通佛理,又是隋朝得道的高僧智永的得意弟子,全寺上下,对他甚是礼敬。辩才又善琴棋书画,尤其是书艺闻名天下。李世民三次召辩才入京,外人不知道李世民的本意是查问《兰亭序》法帖真迹的踪迹,还以为当今皇上闻其名而优待之。如此,辩才的名声更响。 这日日落时分,辩才按例步出寺外,沿着山脚漫步。微风吹过,将辩才的长长银须荡起,与其身着的黄衫相映,愈发显得仙骨庄严。 辩才欲折回寺院的时候,忽见前面匆匆过来一人。待此人走近,辩才方看清此人约二十余岁,有着女性一般白皙的面皮,一双秀丽的大眼,再配上一双修长的剑眉,甚是不俗。但其所穿的飘飘黄衫上布满尘土,加之神色疲惫,显出一副潦倒之相。看其体貌以及打扮,似是山东之地的落拓书生。辩才判定了对方的身份,心里先生出了一些怜悯。 那人到辩才身边,停下脚步,躬身打个问讯,说道:“小人自山东来此贩货,昨日自杭州搭便船,不料舟行太慢,到了这里就错过了宿头。敢问老师父,此处可有歇脚的地方?” 此人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且带有南方韵味,令辩才十分惊讶,遂揖手道:“阿弥陀佛。檀越既自称为北人,缘何会有本地语韵?” “好教老师父知闻,本人为梁元帝之后,这些年虽长住北方,家传缘故说话里就保留了一些原来的韵味。” “檀越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为生计所迫啊!老师父见我体形如此,那是因为幼时一直读书,未在田间里劳作,显得有些纤弱。如今功名不成,无奈何间,只好购些蚕种来卖,以此聊作糊口。” 这句话引起辩才无限感叹:“檀越原为帝胄之家,经乱世沦落至此,委实令人心伤。嗯,时辰不早了。檀越也应该看到了,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没有借宿的地儿。你若不嫌山寺简陋,就先到老衲舍内暂住一宿,明日再寻他处如何?” 那人喜出望外,躬身施礼道:“弟子蒙老师父恩遇,只有感激涕零。”这人一高兴,顿时改变了自己的称呼。 “既是这样,我们走吧。檀越既是梁元帝之后,自然姓萧了。” “不错,弟子确实姓萧。老师父今后称呼弟子,直呼萧生即可。” 这名萧姓青年,即是李世民所派来的监察御史萧翼。他今日好像偶然路遇辩才,殊不知,他已来越州数日,暗暗打探辩才的生活习性。他知道了辩才有晚间到寺外转悠一圈的习惯,遂定下计策,就有了今日巧遇辩才的场景。 辩才初一接触萧翼,既感于其是帝胄之后,又喜其文雅的谈吐,就有了好印象。辩才日常自视才高,又是高龄,周围并没有可以谈得投机之人。他日日伴着晨钟暮鼓,多是独处的时辰,心中不免有许多寂寞。回寺的路上,辩才又与萧翼攀淡了数番,萧翼答话得体。辩才试着一问,得知萧翼对琴棋书画并不生疏,立即有了知音之感。 辩才的房舍甚是精巧,共有三小间。其内间为辩才的卧室,外面两间,一间摆满书卷、案台、古琴等物,另一间为客房,侍候辩才的小童也住在这里。 辩才入室后,吩咐小童道:“萧檀越从北方而来,一路旅途劳顿,肚子还空着,你赶快准备一些缸面、药酒、鲜果、素面等物。” 小童答应后离去。 辩才拿出棋盘,示意道:“萧檀越,趁此间隙,我们先摆上一盘如何?” “弟子奉命。”萧翼边说边坐到辩才对面。 “檀越腹中空空,老衲如此性急,是否有些乘人之危?” “不妨,弟子年轻体壮,少进一二餐饭,不足为虑。” 辩才的棋盘很别致,乃烧就的白瓷。只见棋盘底色白净玉润,上面刻有纹理清晰的棋路。当棋子落在盘上的时候,可听见有清脆的响声,甚是美妙。 辩才让萧翼执白先行,萧翼执棋说道:“老师父,弟子惯好下快棋。今日时辰太短,我们就下一盘快棋如何?”辩才沉吟道:“萧檀越这样说,想来棋艺大非寻常。好呀,老衲虽脑筋迟钝,也爱快棋,就这么办。” 萧翼提出要下快棋,并非盲目为之。他临出京之前,略略打听了辩才的脾性。得知辩才固然年老,然爱性急。其师智永多次说过,习书之人应该心如止水,不可急躁,方成大器。辩才遵从师训,努力将自己的火暴性子化入笔墨之中,以求淡泊。数十年下来,辩才果然磨炼得平和一些,然人之禀性为天成,一遇特殊时刻,他那急性子又会暴露出来,彰显无遗。萧翼现在投其所好,也想亲自试一试辩才的习性。萧翼执白先行,此后下子,嘴里不时叫着弈棋术语,拈指提子轻叩棋盘,姿势美妙,让辩才大为心折。他深居古寺,平时难有如此高明之人过招。所谓棋逢对手精神爽,辩才抖擞精神,全神贯注,与萧翼展开对攻。两人落子如飞,不觉已下了一百三十余手。 这时,萧翼投子入盒,叹道:“不料老师父棋艺如此高深,弟子观棋面形势,已入收官阶段。若再想开辟新天地,弟子委实不能。” 辩才摇头道:“萧檀越不可妄自菲薄,老衲观棋面形势,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呢。”说罢,他也弃子入盒,开始点棋子数。过了片刻,辩才舒了一口气,不好意思说道:“算来算去,老衲侥幸胜了萧檀越数子,可谓不分胜败。” 萧翼一直观察辩才的神色,发现此老僧如此好胜,不禁暗暗好笑。 小童将酒饭端了上来,原来江东所说的缸面,即是河北所称的甕头,实是初熟之酒。辩才让萧翼饮初熟酒,自己却陪饮药酒。原来寺院中禁止僧人饮酒,若僧人身体有病,饮些药酒倒无妨。辩才年已八十九岁,天天饮药酒亦属正常。 辩才执酒祝道:“老衲居处寂寞,不料今日能与萧檀越相识,可谓一见如故。你棋艺非凡,敢是故意相让,让老衲胜了数子。老衲深自感谢,来,请满饮此盏。” 萧翼感动道:“弟子这些年颠沛流离,极度落拓。今日来到老师父舍中,有一种久违了的宾至如归的感觉。”说完,他举盏向辩才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辩才浅饮一口,微笑道:“老衲深居此寺,与青灯古佛相伴,心如止水。难得你身怀才艺,与老衲极为投缘。老衲只有一点疑惑,想问檀越究竟?” “老师父请问。” “老衲曾入京三回,见过当今皇上。老衲觉得,当今皇上实为不世出的贤主。其有武功韬略,为大唐夺得天下立有奇功。其即位以来,抚民以静,不滥使民力,开一代盛世。老衲又听说他求贤若渴,开科举不依常式,四时听选,不拘一格选人才。马周昔为常何将军的门客,皇上阅上书之时识其才,因简拔之授以重任。老衲以为,大丈夫处盛世之时,不可流于草莽陋巷之间。以你之才,似到朝中建功才好,你如此落拓,老衲实为不解。” “老师父这样说,让弟子实在羞愧。弟子曾经自负才艺,亦到科场中试了几回,无奈运气太差,每次离中榜皆差了几名。如此让弟子实在灰心,因想天下之大,其间藏龙卧虎,许是没有弟子显露的机缘。没办法,只好南北穿梭,行商贾之事,聊以糊口罢了。”辩才点点头,说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许是你机缘未到,才有这些磨难。依老衲之意,檀越这辈子欲显露头角,须从科举功名上入手。老衲的眼光不会错,你不可轻易放弃。” “弟子谨记在心。” 辩才侧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说道:“眼前有酒无令,太过沉闷。萧檀越,我们不行酒令,饮酒赋诗如何?” “弟子从命。” 辩才唤来小童,令他取来诗韵筒,先让萧翼取韵赋诗。萧翼推辞,说道弟子不能先于师父。辩才微微一笑,伸手从简内取出一韵。两人伸头一看,原来是一张来字韵。 辩才起身离座,绕窗漫步,既而吟道: 初酝一缸开,新知万里来。 披云同落寞,步月共徘徊。 夜久孤琴思,风长旅雁哀。 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燃灰。 萧翼也离座起身,走到室右的古琴旁,赞道:“好诗。老师父,弟子有一个不情之请:且让弟子抚曲一首,请老师父将此诗再吟咏一回,以彰其趣。” 辩才喜道:“诗乐一体,是为至趣。好呀,老衲今日得遇良才,实在是欢喜得很了。你先调琴韵,老衲即依曲咏出。” 那边萧翼惊叹道:“好琴。”只见这是一张焦尾桐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凤凰”,琴侧以金玉镶成为龙凤螭鸾。 “不错,此是先师之物。相传此物为汉时赵皇后所有,老衲又见上面刻有秦篆,猜想此物定是秦代所制。” 萧翼赞叹之余,伸手开始抚曲。辩才细辨其音,知道其所抚曲为《水仙操》。该曲相传由春秋时伯牙所作,伯牙学琴三年不成,一日来到东海蓬莱山,闻海水澎湃,群鸟悲号之声,心有所感,乃操琴而歌,遂有此曲。此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在其演奏山顶一节,好似一人登临峰顶,俯视群山,只见春残花落,又听雨声潇潇,一片凄凉肃杀之象。又闻四周细雨绵绵,若有若无,极尽寂寥之状。辩才合着音韵,缓缓将所赋之诗诵出。诗韵相配,甚是和谐。 辩才诵罢所作之诗,见萧翼抚琴未歇,遂闭目倾听。到了最后,只听萧翼所抚琴曲若海水涨潮,海鸟拍击水势,展翅向海内飞去,其鸣叫之声,渐行渐远,既而万籁俱寂。 辩才闭目摇头不止,赞道:“好哇。伯牙此曲在你手中被演绎得活灵活现,自先师仙逝以来,老衲从未再听闻如此美妙的琴曲。” “老师父谬赞了,弟子如此技艺,岂敢班门弄斧?弟子只是想合着老师父的兴致,凑个趣罢了。” 两人旋归其座。 辩才拿起诗韵筒,伸向萧翼道:“萧檀越既让老衲听闻了美妙的琴曲,想诗才也不差。来,速抓一韵,让老衲及早欣赏。” 萧翼也不推却,伸手抓出一韵,却是一张招字韵。萧翼微一沉吟,随口咏出,诗曰: 邂逅款良宵,殷勤荷胜招。 弥天俄若旧,初地岂成遥。 酒蚁倾还泛,心援躁似调。 谁怜失群翼,长若业风飘。 萧翼此诗既合招字韵,又与辩才前诗唱和,引得辩才连连夸赞。 萧翼有所图而来,知道辩才为人孤傲,与其相处肯定不容易,今日只是想与其照一面而已。不料辩才为性情中人,见了萧翼的才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两人通过诗酒联话,又抚琴弈棋,拉近了距离,甚是融洽。萧翼暗暗心想,若依此气氛结交下去,只要《兰亭序》真迹确实在辩才手中,不愁取不到手。只是自己处心积虑,投其所好欺骗面前这位善良的老僧,心中有些不忍。又想皇命不可违,你辩才老僧已是风烛残年,还苦苦地霸住《兰亭序》真迹不示人,枉费了当今皇上及天下爱书之人的心意,其实不该。想到这里,就对自己的欺骗之举顿时释然。 那辩才却不知道萧翼的这番心绪,依旧一团高兴,显得天真烂漫。他们又联了数首诗,既而又谈前代文史。萧翼抖擞精神,将胸中所学尽数抖出,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使得辩才更为折服。 两人舍中漫话,不觉东方已白。小童惜辩才年老,多次催促其入睡,被辩才赶走。待他看到东方已现鱼肚色,方不好意思说道:“这是老衲的不是了。想萧檀越一路长途跋涉,老衲私于自己兴致,竟然不觉时辰,让檀越陪同苦坐。唉,人老了就糊涂,想檀越定是责怪老衲了吧?” “老师父高龄,弟子年轻力壮,要说责备之话,只能责弟子扰了老师父的清修。” “如此,我们撤席各自安歇吧。萧檀越,老衲今日见你,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不知你天明之后,意欲何往?” 萧翼一闪念间,觉得不如就此趁火打铁,干脆就住在这里,想法看到《兰亭序》真帖最好。又一转念想,辩才看似天真烂漫,然他经历多个朝代,可谓阅历丰富,自己若太性急,万一露出马脚,则前功尽弃。想到这里,他缓缓答道:“弟子来越州为贩蚕种。天明之后,弟子要到乡间走一走,须办妥此事为要。” 辩才露出失望的神色,意甚不舍,说道:“萧檀越不会几日就回吧?” “不会。弟子每年来越州,须在此呆上月余时间,方能办妥此事。” “那好,望你办事之余,经常来舍中见见老衲。” “弟子若有闲暇,定置酒来此,以答谢老师父。圣人言:来而不往非礼也。” 辩才哈哈大笑,起身道:“我们实为忘年之交,难道还要随这些俗礼吗?” 第二十三回 老僧痛失《兰亭序》 伏允溃逃茫沙碛 过了一日,萧翼携酒回访辩才。其所携酒为乌城(今浙江湖州市)所产“若下”,该酒初闻时香气酷烈,封贮后再开封饮之味甘辛,系越州惯饮之酒。萧翼为示尊敬,所购来的“若下”酒以泥坛封制,此为酒中之上品,价格不菲。辩才见萧翼赠送如此贵重之酒,大为不悦,拉下脸斥道:“我们萍水相逢,一夕晤谈之后,似前世有缘,气味相投,所重者在于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现在遭际困顿,正是落拓之时,缘何如此破费?你莫非以为老衲是重物之人吗?” 萧翼解释道:“弟子固然困厄,然为商贾之事,囊中所积还有几许,购几瓶酒还是举手之事。弟子想,与老师父吟诗操琴之时,若啜劣酒在口,未免大煞风景,有美酒入口,更添悠然心绪。弟子这样做,其实也有自私的成分,望老师父勿责。” “你今后再来这里,勿带任何物品,否则,老衲就要闭门不纳了。” “弟子谨记。” 辩才唤来小童,令他将酒收起,并让他打开一坛用水温之,然后两人就在舍中对饮吟诗。 僧人自古以来有不茹荤酒的戒条,然到了隋唐,僧人中有许多吟诗作赋,少不了用酒来助兴,于是也悄悄饮起了酒。辩才初识萧翼之时,还饮药酒用来障目,此次萧翼来回访,他视萧翼为知己,大起亲近之感,遂不避嫌疑,开怀畅饮。两人吟诗操琴,意甚融洽。午时小憩之后,两人又对坐下棋,这次他们不下快棋,到了中盘,往往思考许久方才落子,一直到了点灯时分,他们方才进入收官阶段。这次结局与上次不同,萧翼反而赢了三子。 辩才在越州向来无敌手,因常有寂寞之意。今日棋逢对手落败,其神色未有什么懊丧之态,反而欣喜轻松,他投子说道:“萧生下棋的功夫,确实稳妥且犀利,老衲甘拜下风。”辩才现在不再称呼萧翼为“檀越”,直接称呼为“萧生”。 萧翼对他的称呼也有改变,其去掉“老”字,直接呼之为“师父”。他听辩才夸奖自己,遂拱手谦道:“师父毕竟高龄,弟子恃体力与师父熬时辰,说来还是弟子年轻占了便宜。若论快棋,那才能真正品评一个人的棋艺,弟子自愧不如。”他说话自然谦和,让辩才找回了一些安慰。 萧翼此宿未在舍中居住,他说要卖蚕种,须在旅舍中等候来人。辩才满心挽留,见萧翼确实有事,只好不舍地放归。此后的十余日里,萧翼闲暇时候即来辩才舍中逗留。辩才作为智永的弟子,舍内摆满了各种故帖拓本及笔墨。萧翼不能视而不见,有时也淡淡地问上几句。辩才见萧翼对书艺之事不太上心,以为他不精于此道,不想强人所难,也就不深入此话题。哪知道萧翼处心积虑,想使两人关系亲近一层之后,再谈此话题,实乃“欲擒故纵”之计。 萧翼这日又复来访,其随带故帖一张,将之展开对辩才说道:“弟子见师父舍中书墨甚多,想师父书艺定然精湛。弟子有家传墨迹一幅,欲请师父品评一番。” 辩才定睛一看,见此帖为梁元帝自书职贡图,遂凑近又仔细鉴赏了一番。一时间,两人屏息静气,舍内非常寂静。良久,辩才方抬起头来,感叹道:“不错,这确是梁元帝的亲笔。萧生,你若非家传,此物焉能入你手?且此帖遭逢乱世,你能将帖保存完好,确实费了不少心机。” “是呀,弟子遵从祖训,将此物视为至宝,不敢毁伤。弟子现在无家室之累,又身无长物,只好日日将此帖藏于身上,以示珍重之意。”萧翼这样说话,也想解释自己为何在卖蚕种之时,还将故帖带在身上的原因,以免引起辩才的怀疑。 辩才点点头说道:“不错,此帖遭逢乱世,能保存如此完好,实属不易。”他又凝神端详顷刻,评价道,“乃祖之书,凝重含蓄,似欹侧还端庄,似飘逸还浑凝,似精神还冲淡,宽博疏放,静穆平和,雍容大度,气宇非凡。只是,其书若与王逸少之书相比,就少了一丝风流丰腴。” “师父所言甚为精辟,想先祖及王逸少虽然同生活在那杏花春雨、莺飞草长、淡烟疏柳、渔舟唱晚之环境中,书风皆有清朗俊逸之特点。然王逸少饱经忧患乃至放浪形骸,与先祖皇帝之身大为不同,于是其书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式之中,最为风流,虽竭力奔放而不失清远之韵。学生习书之时,最重王逸少之帖,妄想能学其风韵。” 辩才摇摇头,感慨道:“各人际遇不同,须博采众长,形成自己独特之书风。若是亦步亦趋,终究难成上品。萧生,老衲这是转述先师之语,望你谨记。王逸少成为一代书艺大家,那是他集前人经验,加上他潜心体悟,方才得来的。” “弟子谨记。敢问师父先师是……” “萧生既然习书,定然知道智永之名,他就是老衲的先师。” 萧翼惊讶道:“啊,想不到师父是智永大师之传人。弟子为落拓之人,竟然能在此寺中得遇书艺高人,实在幸甚。弟子本想师父仅是一名爱书艺之人,就想展示先祖之帖,其中也有炫耀之意。如此来看,弟子实在是班门弄斧,不免羞愧万分。” 辩才微笑道:“我们数日来交往,老衲觉得你谈吐不俗,颇有见识,且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与你相处很有趣味。这十余日来,你给老衲带来了许多快乐,老衲心怀感激。” 萧翼伸手取过一管笔,悬腕在木案的纸上写了一“永”字,感慨说道:“王逸少首创运笔之‘永字八法’,到了智永大师那里,又发其旨趣,阐发王逸少书艺之精微之处。弟子日常固然揣摩多时,然总不得法,今日正好向师父请教。” 智永僧本名为王法极,是王羲之的七世孙,经历了梁、陈、隋三朝代,活了将近一百岁。其家学渊源,精研书学,后为躲避动乱而入永欣寺为僧。智永一生苦练书法,他在永欣寺中临书,其所废笔头,日积月累,竟然积了五大竹篾,由此可见智永不懈练笔的功夫。智永一方面练笔不辍,成为一代书艺大家;另一方面,他继承了王羲之、王献之的书风,通过自己的实践探究书艺的内在美,推动了书艺的提高和发展。智永又授徒讲学,教了不少徒弟,像虞世南、辩才、智果、释述、释特等均为其弟子。萧翼现在请教“永”字,实为智永一生书艺的精华所在,萧翼以此来投辩才所好。 果然,辩才仔细观看了萧翼所写的“永”字,凝神片刻,就开始以手指字,滔滔不绝地讲解下去。他先以王羲之的“永”字运笔之法,对照萧翼所书,逐点谈了萧翼的运笔之优劣;进而引用智永对书艺的阐述,谈了对书艺的鉴赏法则。 这一老一少在舍中潜心书艺,辩才倾心相授,萧翼虚心求教,两人浑不知时辰在快速地飞逝。两人一直谈论到掌灯时分,方才发现暮色已至,辩才方才住嘴,唤小童备饭。 简单的晚餐之后,萧翼起身告辞,辩才道:“外面夜色已浓,萧生不如今晚留住舍中,我们秉烛夜谈,岂不美妙?” 萧翼拱手道:“弟子得识师父,实为三生有幸。弟子想这几日将手头上的俗务都理一理,然后烦师父接引,也入此寺为僧,从此与师父朝夕相伴。” 辩才摇头不许,说道:“老衲行将就木,已是苟延残喘之人,岂能引你相伴?老衲所以为僧,一者为避乱世,二者得遇先师,你却不然。当今天下太平,老衲又亲眼见当今皇上风采,又听说朝廷不掩贤才,你年龄尚轻,又博闻有才,还要图一出身方为正途。大丈夫立于世上,或沙场建功立业,或朝堂之间惠及黎民。出家为僧为消极之举,对你极不合适。” 辩才言辞恳切,说得萧翼心怀激荡。那一时刻,萧翼觉得自己来此欺骗老僧,实在不忍,心里顿生内疚之意。然皇命不可违,这场戏还要认真演下去。他躬身谢道:“师父的这一席话,弟子定谨记在心。其实弟子欲返旅舍,是想将弟子所藏逸少之遗墨携来,供师父鉴赏一番。” “好呀,原来你藏有逸少之遗墨。是真迹吗?共有几幅?” “弟子多往乡间,偶见有人出示两幅故帖,弟子不辨真伪,看到价钱还合适,遂出资购下。想师父一生定然见过逸少遗墨无数,正好请师父一辨真伪。” 辩才神色跃然,然并不十分喜狂。辩才以智永为师,见过王羲之许多遗墨,所以并不十分新奇。只是其爱书成癖,听说有故帖,也想广睹真颜才好。他现在听说萧翼藏有王羲之遗墨,也就不再坚持留宿,遂将萧翼送出室外,说道:“如此,老衲明日等候你携遗墨光临。” 萧翼拱手作别。 明日,萧翼一大早就来叩辩才舍门。小童将门打开,萧翼入内见过辩才,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绢包,将之放在案几上慢慢打开,只见其中并排摆着二卷轴。他小心将卷轴一一展开,说道:“师父请看,这就是逸少遗墨,请师父一辨真伪。” 辩才抵近观看,就见一帖为《姨母帖》,另一帖为《丧乱帖》,二帖皆为王羲之所书行草。《姨母帖》为王羲之早期所书,字迹横平竖直,横画长而势足,笔画之间很少勾连,气势雍容恢弘,受分书和章草的影响较大;《丧乱帖》则是其后期所书,此时他周游各地,见李斯、曹喜、蔡邕等人书,将之融会贯通,并变法创新,尽去分书和章草痕迹,其结体趋长,点画回环往复,牵丝映带,上下相连,气脉不断。比较而言,《丧乱帖》比《姨母帖》成熟许多,更显贵重。辩才先看帖上运笔之法,再查纸墨、印章,点头道:“不假,是真迹。老衲曾在先师手中见过《丧乱帖》,此帖由王氏家人收藏,不料辗转流落民间,又到了你的手中。” 萧翼喜色上脸,欣然道:“师父这样说,可见此物是真,不枉我一番收藏。” “比较而言,《姨母帖》为逸少早年之作,且随手而写,书艺有些粗糙;而《丧乱帖》为其晚年精心之作,手法臻于完美,为不可多得之佳帖。” “如此说,此为逸少登峰造极之作了?” 辩才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摇头道:“非也。萧生习书多年,难道不知逸少之佳作为何名吗?” “故老相传,逸少之最佳作为《兰亭序》。弟子曾在市面上见过数种拓本,然不知其真伪。许是世事动荡,此帖已被毁.99lib?,弟子无缘观看。” 辩才慢慢踱到窗前,缓缓说道:“《兰亭序》盛名之下,确实名副其实啊。老衲曾在先师处见过此帖,其种种美妙之处,让学书之人如醉如痴。不错,你说得对,逸少墨中,以此帖为首。” 萧翼面露艳羡之色,说道:“说来还是师父有福,毕竟见过《兰亭序》真迹。可惜智永大师逝去之后,这《兰亭序》真迹顿时失了影踪。一件至宝从此失落,让后代学书之人无缘再见,委实是极大的遗憾。唉,师父,早知有今日,师父当初还不如求恳智永大师,让他付与师父收执最好。” 萧翼说此话已有激将之意,辩才却浑然不觉,在那里沉吟不答。他在窗前沉思片刻,扭头决然说道:“萧生,难得我们如此投缘,老衲将这桩秘密对你说了:《兰亭序》帖其实未失,一直由老衲收执。” 萧翼心头狂喜,心想辩才果真吐口了。然他脸上神色很平静,淡淡说道:“师父的话,让弟子有些不信。想那《兰亭序》何等珍贵,多少人求之不得,其又数经乱离,真的《兰亭序》早不知去向,师父手中的必是仿制的伪品。” 萧翼又激将辩才一次。 果然,萧翼的这句话激得辩才老脸上泛出红潮,微带怒意说道:“老衲岁有八十九,向来不打诳语!先师在日,对《兰亭序》倍加珍惜。其临亡之前,将老衲唤至榻前,将此帖托付与我,谆谆告诫要善加珍视,不得轻示他人,并嘱老衲身后,要妥善物色爱书之人收藏,使其能传之万代。萧生,老衲今日说出此语,与你交往投缘固是其因,还有一层意思,老衲风烛残年,能有几许日子?此物今后若能由你收藏,可谓得人,也算了却了老衲最大的心事。” 辩才欲将《兰亭序》交由萧翼收藏,大出萧翼意外,其心中翻江倒海,激动万分。他连忙推却道:“师父若真有《兰亭序》在手,定是受智永大师重托,岂能轻付他人?弟子仅仅与师父谋面数日,蒙师父青眼有加,心中已是万分感激。至于让弟子收藏《兰亭序》,弟子实在不敢。” 辩才下定决心,毅然道:“先师将《兰亭序》交由老衲收执数十年,此帖从未示人。你不愿受此至宝,那是你宅心仁厚,说明你非是势利小人。这样吧,老衲生前不敢离开此帖,待老衲身后,你可将此帖取去,妥为收藏。” 萧翼见辩才在那里自说白话,心想自己此行若见不到《兰亭序》真面目,也是枉然。他心里渐渐焦急起来,又不敢直言相催,遂转换语气道:“师父,有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想那《兰亭序》何等珍贵,天下有多少人想据为己有,弟子听说当今皇上也渴望见到此帖。若此帖真在师父之手,此消息不可泄露出去,否则,定有人前来巧取豪夺,师父的日子就不会安静了。” “老衲知道,眼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我守口如瓶,消息焉能传扬出去?” “弟子一定守口如瓶。”萧翼说完,慢慢踱到古琴旁,意图不再谈论《兰亭序》这个话题。 辩才却不能就此戛然而止,他唤过萧翼,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问道:“萧生,《兰亭序》就藏在此舍中,以你眼光,能知道藏在何处吗?” 萧翼面露凝重之色,眼光四处打量,继而答道:“师父舍中家具简陋,似无处可藏。弟子曾见师父榻侧有一板箱,莫非压在箱底吗?” 辩才哈哈大笑,说道:“外人猜测《兰亭序》定在老衲之手,故当今皇上三次将老衲召入宫中问询。这消息传扬天下,来此光顾的官员以及梁上君子还少吗?那只板箱被人翻过数回,《兰亭序》若在其中,早就不翼而飞了。” “弟子心思愚钝,实在猜不出来。” 辩才唤来小童,吩咐道:“取梯子来。” 小童搬来一张直梯,辩才让他移入自己的卧室,将梯顶搁在房梁之上。辩才挥手让小童退出去,然后自己将直梯扶正,让萧翼双手把着梯子,自己开始攀缘上去。 辩才固然年高,然身手还算敏捷,他步子稳健,渐渐登到房梁处,犹不喘不吁。他在那里摸索了一阵,萧翼依稀看见他从房梁中取出一物。萧翼猜想,辩才定是亲手掏空了一段房梁,然后藏物,看来确实费了不少心机和力气。 辩才落到地面,可以看到其手中所执的是一节发黄的毛竹。他先去净了手,再仔细将手指揩净,然后旋开毛竹顶端,先掏出若干用帛裹就的木炭包儿,这大约是防潮之用,最后方缓缓顺出一束用黄绫密封的卷轴。不用问,这定是辩才珍藏的《兰亭序》帖。 辩才打开黄绫绸,将卷轴摊在案上徐徐展开。就见此帖果然用的是蚕纸,历经如此岁月,纸色尤洁白如雪,上面的墨迹如新,可见执此帖者的保管之功。辩才将帖完全展开后,直起腰来,示意萧翼道:“萧生,此物是真是伪,你一看便知。” 萧翼知道辩才珍爱此帖,就将双手后背,不敢将头太贴近帖纸,以防哈气损伤。他凝视良久,方感叹道:“果然是逸少真迹!想不到我萧翼此生能亲眼目睹此帖,恍如梦中啊。遥想逸少当年,其处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侧,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持鼠须笔挥就此章,那是何等的任意潇洒!” 萧翼的话中引用了《兰亭序》中的句子,显示出他能熟背《兰亭序》,让辩才听来更加欣喜。辩才感叹道:“逸少诸帖中,以此帖尽善尽美。《丧乱帖》显示其书艺臻于成熟,终究比不上此帖显示出的一派潇洒出尘的气息。天下学书之人心慕此帖,并不冤枉他们。” “可惜身边无拓书之人,若能拓来一本,让弟子带在身上,可以日日临摹,那是何等幸事!” “拓书之高手,当世仅有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真四人,可惜,他们都被皇上网罗宫中。其他拓书之人,万不可让他们来此尝试,老衲怕他们糟蹋了此帖。” 萧翼露出失望的神色,意兴索然。 辩才明白他的心事,微微一笑道:“萧生不用太过惋惜。《兰亭序》帖久藏房梁上,老衲许多年来也仅仅是看过几回。老衲每日有临书数遍的习惯,此帖明明藏在舍中,又不敢拿出,这份煎熬难以言表。这样吧,老衲先不将此帖藏回原处,你的这数张帖也暂不取回,就摆在这里,让我们这几日好好地看个够。这样好吗?” 萧翼大喜,躬身谢道:“师父如此安排,实为弟子着想。大恩不言谢,弟子唯望这几日不离《兰亭序》,并多向师父讨教,争取使自己书艺能上一层楼。” “使书艺进步须有水磨工夫,你能在这几日中领会一些韵味,已经不错了。”辩才淡淡说道,显然答应萧翼住此观书。 此后几日,辩才将这几张帖置于案上,与萧翼一起或观摩评点,或挥笔临摹。窗外日起日落,两人沉浸在探讨书艺的快乐之中,浑不知时辰飞逝。 到了第二日午后,小童轻声对辩才说:“师父,方丈派人来催,问师父何时起身?” 辩才茫然不答,思索顷刻,方才恍然大悟,轻拍脑门道:“瞧老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萧生,邑汜桥南有一严家,是爱来本寺的施主,每次布施甚巨,今日家中有事开斋七日,让寺中老僧前去,老衲已经答应了方丈。我这几日习书不停,却将此事忘到九霄云外。” “师父最重言诺,似立刻成行才是,弟子暂且告辞。” 辩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道:“今日若行,到严家时辰已晚,不如明晨赶早前去。老衲出行,你也不用告辞,就和小童一起留舍习书。老衲短则三日,长则六日即回。” 萧翼又在舍中逗留了一个多时辰,他想了想向辩才告辞:“师父,你明日即行,弟子也想赶回旅舍,瞧瞧蚕种卖得如何。这几天忙于书艺,竟将蚕种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万一折了本钱,弟子今年的生计就困窘了。” “好吧,你就去将蚕种之事了结。这几张书帖就放在案上,留童子在此看守。你这几日若有闲暇,可随时来舍临摹。” 萧翼拱手辞去。 第二日清晨,萧翼踏着路上的朝露,迎着彤红的太阳向戒珠寺走去。他揣摩辩才已经上路。果然,他一拍舍门,小童探出头来,见到是熟识的萧翼,说道:“师父天不亮就走了。” 萧翼点点头,说道:“师父昨日已对我讲了。我昨日将一本册子忘在舍中,现在急用,须入房去取。” 萧翼这些天已经和小童混得稔熟,小童闻言,急忙打开舍门,放萧翼入内,自己却在院内整理圃中的花丛。萧翼径直走到案几前,就见那几张帖果然放在案上。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将《兰亭序》帖卷起,继而再将自己的那三张帖也一并收起,将之放入自己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挎在身后,然后轻手轻脚走到门前。他悄悄一望,只见小童正背对着门埋头整理花枝,遂轻步走出,躲过小童视线,转身走出戒珠寺。 小童过了良久方才入室,四顾不见萧翼,也就不作理会,压根想不起他会盗走《兰亭序》帖。 萧翼回到旅舍,打开随带的包袱,取出其中的朝服,逐一穿戴起来。然后,他背起布袋,疾步向永安驿行去。他进入驿中,大咧咧地坐在椅上,面对惊愕的驿长,说道:“我是朝中监察御史萧翼,现奉旨来此公干。你可持此墨敕,报越州都督齐善行,让他来此见我。”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幅墨敕,上面由李世民亲自用毛笔书写,浓墨如新,写有“敕令监察御史萧翼前赴越州公干,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的字样,下面盖有御印。 永安驿驿长就任以来,因越州地处海边,尚未有朝中大官到此驿中安歇。眼前这位萧翼御史身穿鲜亮的官服,又持有皇帝的墨敕,他何曾见过如此阵势?萧翼说完,他忙不迭地接过那道墨敕,躬身施礼,结结巴巴地道:“小人就去,小人就去。” 越州都督齐善行闻听朝中监察御史在驿中,顿时一愣。按说朝中百官来此,须最先见到越州刺史及都督,这名萧御史不知要玩什么花样,却要在小小的永安驿中拿这皇上的墨敕召见自己。想起萧翼为监察御史的身份,别是他拿住了自己或者刺史的什么把柄,要来兴师问罪吗? 齐善行心中七上八下,策马到了永安驿。他与萧翼见过了礼,萧翼劈面说道:“齐都督,本官奉皇上谕旨来越州公干,现事已办妥当,劳你唤戒珠寺老僧辩才来此,本官有话要说。” 齐善行心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他面色顿改,大声呼道:“传辩才和尚拜见御史大人。” “齐都督,那辩才和尚此时不在寺内,须邑汜桥南严家去唤。”萧翼说道。 过了两个时辰,辩才方才在州卒的带领下来到永安驿,今天空中有风,将其人面上蒙上了一层尘土,显得有些憔悴。辩才入驿后,齐善行喝道:“老和尚,速速拜见朝中萧御史。” 辩才此时并未看清对面坐着的是何人,他双手合十,打个问讯道:“老衲辩才,不知官人召见何故?” 萧翼语气平淡,缓缓说道:“辩才师父,你抬起眼来,仔细看看本官是谁?” 辩才这些日子与萧翼一起,对其语气何等熟悉。他听出说话之人似是萧生,心里惊诧万分,遂抬起眼来仔细观看,只见一顶官帽下面,正是那熟悉的脸庞。他瞪大眼睛再看,那不是萧生又是谁?辩才心中觉得这是不可能之事,然周围一群人对萧生的神色中透出恭敬,素日威风凛凛的齐都督也仅是陪坐一侧,再看驿外的天光,那轮太阳正播洒着光芒。辩才摇摇头,颤声说道:“你……你……你不是曾在老衲舍中的萧生吗?我们昨日刚刚分别,你……你缘何就换了装束?” 萧翼神色凛然,俯身从布袋里取出《兰亭序》帖,这是辩才要命的物件。辩才一见卷帖,就知道这是何物。他张开双臂,作势要抢,口中呼道:“你……你为何又窃走老衲的物件?” 后面的州卒见状,急忙上来两人,他们一人架着辩才的一条手臂,使他不好动弹。萧翼扬起《兰亭序》帖,说道:“本官不是卖蚕种的落拓之人,京城监察御史萧翼是也。皇上得知《兰亭序》帖存于你手,三次邀你入京,令你举献。可你将之藏于房梁,秘不示人。本官奉皇上敕命,特来取帖。如今帖已到手,本官欲入京复命。将你召99lib?来,是想告诉你,皇上不会白取此帖,事后定发重金以为补偿。” 辩才顿时老泪纵横,口中呼道:“萧生,萧御史,你骗得老衲好苦哇……”一句话未说完,其身子委顿,昏厥于地。 萧翼急令人去掐辩才人中,又令取湿巾,极力抢救辩才。辩才毕竟年老,要救治他颇费工夫,众人手脚忙乱,一时唤不醒辩才。驿长见状,急忙上马去请郎中。 萧翼感觉愧对辩才,实在不敢再面对辩才。他不待辩才苏醒,即让齐善行派数人护送自己返回。临行之前,萧翼谆谆告诫齐善行,让他这些日子派人照顾辩才的起居,防止他想不开而寻短见。 齐善行连连答应。 李世民见萧翼果然将《兰亭序》帖取回,不禁狂喜。当即擢拔萧翼为员外郎,加五品,另赐银瓶、金缕瓶、玛瑙碗各一,良马两匹兼宝装鞍辔,一处庄园。想起房玄龄、褚遂良举得其人,各赏其锦彩千段。又想房玄龄年龄渐高,出两名貌美宫人以为婢妾。 李世民一开始十分恼怒辩才,只是因为其年老,不忍加刑。萧翼又在其面前多次称赞辩才的德行,使李世民渐渐转回了心意。数日后,李世民赏绸三千段,谷三千石,敕越州支给辩才,以为补偿。 辩才此时已清醒过来,知道《兰亭序》帖不可能再回己手,遂在舍中日日长吁短叹,日渐消瘦。越州送来李世民的赏物,辩才不敢使用,就用其钱在戒珠寺内造了三层宝塔,供人观瞻。塔成之日,辩才疾患愈重,不能正常吃饭,只能喝些稀粥,身子渐渐成了皮包骨。到了年底,辩才终究不能挨到来年,在一个风雪呼号的寒夜,气绝而终。 侯君集率领三万兵马,沿积石山向西推进。积石山的南面,即是河水的源头,到了积石山西端,其山麓与河水之源柏海相望,站在山顶上,即可看到柏海那两汪如镜面的水泊。李靖的意思,是让侯君集领兵沿积石山南麓潜行,尽量不让伏允察觉大军的动静,待他们出了积石山,开始向北运动,此时,唐军北路..军也向南挤压过来,对伏允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党项人充当了南路军的向导,他们熟悉积石山的地势,可以沿着山势顺利地前行,中间并无阻隔。他们临行之时,携带有充足的粮草,免了缺粮之虞。他们路上遇到的最大困难,却是那变化无常的天气。 此时正值四月,中土正是百花盛开、气候宜人的时节,这里却不然。大军行在路上,就见四周荒无人烟,除了午间阳光直射的时候,气候稍微平静以外,其他时候多是大风大雪肆虐。有时候,鸡蛋大的冰雹会突然从天而降。到了夜间,气温陡降,寒冷彻骨,凉意透入骨内,让人感觉好像没有穿衣服。 侯君集临行之时,已经找党项人仔细问了沿途的情况,对抵御恶劣气候预先作了准备。他先让每人皆带上厚厚的棉装,备好塞有绒毛的马靴;又让每三十人为一队,每队带上一顶帐篷,让他们宿营之时打开,三十人紧紧挤在一起休息,可以免去受冻之厄。 侯君集就这样带领人马与恶劣气候相抗,又要加倍小心积雪覆盖的道路。他们小心翼翼前行,终于赶在与李靖约定的日子到达指定位置。从此越过积石山,即可向北攻击伏允现在驻扎的地方。 此时,李靖、李道宗的北路军已在凉州、甘州一带布好防,并逐步南移;李大亮所部兵马已行过阳关,在西面排好了抗击的阵势;唯有东面的李道彦和高甄生二路兵马进兵缓慢,迟迟不能到达指定位置。其所以难行,还是因为得罪了党项部,被绊着了手脚。 李靖此次为帅,知道唐军以前未彻底剿灭吐谷浑,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明地理,遂定下让党项人为向导之策。唐军若要合围吐谷浑,势必经过党项部所辖之境,这使党项酋长拓拔赤辞很犹豫,他当着众将之面对李靖说道:“大都督有令,又赐下如此多的金帛,鄙部定然遵从,当好向导。只是鄙部与中土交往多年,多次吃亏,心有余悸。像隋人无信,动辄欺凌鄙部,族人深以为忧。现在唐军过我境,若无异心,鄙部定当支持;若不然,我将据险阻塞唐军之道,使其难行。” 李靖决然道:“本帅行军打仗,严令当头。此次征战,是剿灭我们的共同敌人吐谷浑,不会占你一寸土地。诸将若有违之,本帅定当严惩。” 拓拔赤辞坚求李靖让与众将一起盟约。李靖依其风俗,歃血为盟,拓拔赤辞方放心而去。 李道彦和高甄生此次任务是领军结于河州及茂州一带,防止伏允带人东窜。他们依次进兵,尚未到达指定位置,看到党项部对他们毫无戒心,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以前受的气,遂聚在一起商议,达成共识:趁着党项部毫不戒备,干脆顺手牵羊将其灭掉,正好一扫以前受的鸟气。 两人说干就干,不再按李靖的要求布防,而是带领兵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捣向党项部的纵深。此举一开始收到了效果,像李道彦领兵袭破了阔水,俘虏千余名党项人,获得羊马数千头。 这一下子惹怒了党项部,其部落内原来有数方势力,互不统属,遭此袭击,顿时团结一致,在拓拔赤辞的指挥下奋力抵御唐军。他们先是占据山险,玩些声东击西的把戏,将唐军调遣得疲于奔命。赤辞又暗设诡计,在野狐峡设下伏兵,将唐军大队人马引到这里,继而大举进攻,杀得唐军大败。此役,唐军伤亡者万余人。李道彦和高甄生眼见抵挡不住,只好撤回兵马,退保松州。 李靖闻讯大为震怒,即派段志玄领人前往松州,拿下李道彦和高甄生解往长安。又向李世民上表一道,其中详述李、高两人的劣行,要求按律惩之。再求派史大柰前往松州,接手东路军布防之事,并修补与党项部的关系。 即将打响的战事受此一阻,日期只好向后推了数日。所幸吐谷浑已经与党项部翻脸,伏允无法带人越过党项部的地盘向东逃窜。如此却苦了侯君集的人马,只好在高寒的气候下又多熬了数日。 侯君集按照李靖的号令,将所部人马排成一字长蛇阵,开始向伏允的主帐扑去。伏允其时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北面,在南面压根就没有布防。如此一来,侯君集的南路军如入无人之境,其进军的速度非常快,三日内就将人马推进到离青海湖仅有五十里的地方。 伏允听说从南面突然冒出唐军队伍,顿时惊慌失措,他一时无力组织起有力的抵抗,只好将自己的主帐逐步北移,渐渐到了库山。 伏允此时已经感觉出大唐此次征战下了大力气,对.?自己采取了合围的态势。他已经得到准确消息,此战的主帅是李靖,此人能征善战,有奇谋,大唐收复江水以南版图以及扑灭东突厥,皆是此人之功。李靖将中军帐设在鄯州,与李道宗一起带领唐军北路军从北面向自己施压;东面为党项部的地盘,那里山高路险,听说唐军已移师驻扎;又听说李大亮率领兵马奔向且末,堵断了自己的西方逃路;眼下侯君集从南杀来。由此看来,唐军的合围之势已经形成。 伏允思索良久,觉得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撕破唐军的包围圈。他将眼光投向北方的库山,准备全力拿下此山,从而经此奔向高昌国,再图与西突厥联手,来共同对付大唐。他说干就干,开始集合重兵,准备给予库山雷霆一击。 唐军的斥候探知了伏允的动静,李道宗将此消息报给李靖。李靖沉思片刻,抬头说道:“这就对了。侯君集快马杀向伏允的纵深,给了伏允一个冷不防,他惊慌之余,要作困兽之斗!库山为一天然屏障,伏允若能拿下此山,即可撕开我军防线,从此一直向西逃去了,伏允已经明白了我军合围的意图,不愧为一只大漠中的老狐狸!” 李道宗意气风发,大声道:“请李大都督放心,那伏允休想越过库山一步。我即刻去库山亲自布置,若被伏允攻破,本人愿提头来见。” “你在山上可多设檑木、灰瓶,让兵士尽量用弓弩与之交战。万万不可与其贴身肉搏,那非我们所长。你只要在库山坚守三日,伏允见无计可施,定然罢手不攻。我对库山之役并不操心,唯思伏允攻山受挫之后,他下一步将有何动作?我们现在固然将其合围,然吐谷浑境内多山多谷,气候又如此恶劣,要想彻底降服伏允,还是要费一番工夫的。” “不妨。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谅伏允有多大能耐?大都督不用思虑太过。”李道宗说完,即转身前往库山布置军事。 伏允让手下弃马步战,他们一手持盾牌,一手持弯刀,妄图攀上峰顶后与唐兵近战。李道宗在山顶上准备了大量的檑木和灰瓶,当吐谷浑兵叫喊着逼近峰顶之时,李道宗见其前锋距自己仅有一百步,他大喝一声:“上啊!”就见躲在壕沟里的唐军齐刷刷地冒出头来,他们或扯开拴系檑木的绳索,或扬手抛出灰瓶。檑木快速地滚下山去,将吐谷浑兵碾得鬼哭狼嚎,灰瓶落入敌阵后炸开,腾起白蒙蒙的烟雾,顿时模糊了他们的视线。唐兵办完这些事,各人手中又马上持起了弓弩,准备射杀来犯之敌。可惜那些吐谷浑兵遭遇了檑木、灰瓶的打击之后,像潮水一般向山下退却,不肯再尝弓弩的滋味。 伏允见状,急忙改换了策略。他先派出人正面进攻,以此来吸引唐兵的注意;另派两路人迂回到库山两侧,让他们攀悬崖登上山顶,以此来偷袭唐兵阵地。这些吐谷浑人仗着身手敏捷,很快实现了伏允的意图。他们从两侧登上山顶,抢入唐兵阵地,用弯刀与唐兵贴身相斗。唐军的山顶阵地顿时一派混乱。山下的伏允见自己得了手,急忙喝令正面进攻之人加快速度,前去接应山顶之人。 李道宗此时正在山顶,他挥剑砍倒来攻击自己的两名吐谷浑人,然后令身边之人挥动红旗,让埋伏在后面之人现身,让他们一部分人前来支援山顶,另派二路兵士前往两翼堵截正在攀缘的吐谷浑人。他冷静地判断形势,发现从两翼攀上来的吐谷浑人不多,己方在山顶上占据着优势;山下的吐谷浑人刚刚吃了檑木和灰瓶的苦头,不敢靠得太近,他们若想登上山顶,毕竟要比己方的援军晚上一步。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快速稳定好山顶的局面。 唐军的援兵已经冲上山顶,他们按照李道宗的意图,二队人分往两翼,前去截杀攀岩上来的吐谷浑人;一队来山顶支援,李道宗见状,挥剑一指,自己先抢入阵地,向山顶上的吐谷浑人砍杀起来。如此一来,他们很快控制了山顶上的局面。待他们将山顶上的吐谷浑人完全制服,山下的吐谷浑人已经攻到距山顶不到二百步的地方。李道宗见没有时间再准备檑木和灰瓶,遂挺立身子亲自张弓,带领兵士齐齐向下射箭。 如此,伏允的这一波疯狂进攻宣告夭折。 到了第二日,伏允又指挥人向山上攻击,皆被唐军打退。过了午后,想是伏允觉得进攻无望,不再遣人来攻山,一时间山上山下显得很平静。 这样又过了一晚,第三日伏允不再来攻山。李道宗遥望山下,见那里未见旗幡飘动,心中生疑,遂派人下山去探。当探事之人气喘吁吁地登上山顶,李道宗观其神色,不用听其言语,心中已经十分明白:伏允跑了。 恰在此时,李靖从后方登临库山来观战事。李道宗将伏允逃跑的消息告诉他,李靖微笑说道:“我算来时间也差不多了。伏允久攻库山不下,南面的侯君集领兵逼近,他若继续在这里死撑,定是一个全军覆没的结果。他若不跑,枉有大漠老狐狸的称号。李总管,你再派人去探,看看侯君集现在何处。这个库山也不用据守了,我们现在就下山,与侯君集合兵一处,想法打探到伏允逃往何处,再定下步行止。” 当李道宗的北路军走下库山,侯君集的南路军前锋恰好不期而至。如此,唐军南北两路大军会合一处,昭示唐军取得了此役第一阶段的胜利。 派出去的斥候纷纷回来,他们还捉来吐谷浑人问询伏允的逃向。所有的消息都表明,伏允带领轻兵向西逃去,其路线通向青海湖之西南名为沙碛的地方。沙碛那里四周为一派茫茫的沙漠,中间有若干个绿洲,其南为昆仑山,西为且末河。伏允逃到这里,是想自己熟悉这里的地势,且适应这里恶劣的气候,以此来和唐军周旋。他在逃跑之时,还使出最为歹毒的一招,即是令人将沿途野草全部放火烧掉。伏允的如意算盘是想沙碛路途遥远,唐军之马若无野草为食,定难前行,妄想唐军就此知难而返。 李靖得知了这些消息,就将众将召集到中军帐内,讨论对付伏允的方略。 李靖居中坐在帅位上,下面的将领对面而坐。李靖缓缓说道:“伏允又故伎重施,大家都议一议,大军如何定下下一步的行止。” 薛万均率先发言,说道:“伏允用心险恶,以火烧去沿途的野草。我军若继续追击,马无野草可食,定疲瘦难行。大军入了大漠,若无马匹代步,靠人力行走,那是难以坚持数日的。” 侯君集问道:“依薛将军之言,我们不入大漠,如何与伏允交手呢?” 薛万均答道:“如今这里方圆荒无人烟,我军既不入大漠,也没必要在此坚守。库山一战,大折伏允锐气,谅他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我的意见,使我军退回境内修整,若伏允再卷土重来,我军正好以逸待劳,猛击其势。” 李道宗摇头道:“库山一役,伏允固然被挫败,然未伤其主力。他现在轻装逃脱,有备而去,焉知他是否又行什么图谋呢?” 契苾何力接口道:“不错,这正是伏允惯使的伎俩。我与他交往多年,知道伏允善避锋芒,不计一土一地的得失,常常仗着地势及气候与外来人巧相周旋。如今,他明明知道李总管率兵在且末布防,他还是奔向沙碛,是欺我们不明那里的地势,使我们不敢追击。若大军一退,伏允定会现身再来侵扰——这是他惯使的法子。” 李靖点头道:“契苾何力说得有理,上次段志玄引兵还鄯州,那伏允即领人露出头来,奔往凉州大掠。他确实不计较一土一地的得失,只要其部众在,就是其为祸的本钱。” 此后,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述自己的意思。话题谈论到最后,归结为对伏允是追还是不追的取舍上。座中大半人赞成薛万均的意见,认为现在去追,太过凶险。不如暂且回军休整,待到了七八月暖季的时候,那时候野草又会生出来,再行进兵。 侯君集的意思也相当明确,就是要深入沙碛彻底降伏吐谷浑。他见众将倾向于退守,就嘿嘿一笑说道:“你们以为到了七八月天气就会晴好吗?错了,那时候照样有大风刮来,且昼夜之间温差更大,白日阳光充足,到了夜间气温陡降,还会下来冰雹。契苾何力,我这样说非是虚言吧?” “侯尚书所言为实,大军若于此时进击,需携带棉衣和单衣,显得非常累赘。”契苾何力点头答道。 侯君集接着说道:“刚才薛将军说伏允大失锐气,其实未必。其攻库山受挫固然不假,然未伤其根本,其部众完备,还有与我军交手的资本。我军现在若退回休整,伏允定引军出沙碛前来袭扰,则我军此来大举围攻,就和段志玄上次进兵有了一样的结果。我们此来大动干戈,未擒获伏允,就此退兵,别说皇上不会答应,我也不会善罢甘休。”他将头转向李靖,大声说道:“李都督,伏允轻装入沙碛,是料定我军不敢去追赶。其入沙碛后,定然不作防备。我军若掩袭而至,定能杀他们个人仰马翻。君集不才,愿领本部兵马为先锋杀入进去,望大都督能调拨来充足的粮草,君集即刻开拔。” 李靖此时心中早有主意,就是伏允逃往天边,也要将其擒拿到手。他让众将发表意见,是想借此机会统一大家的思想。侯君集以主战的姿态站出来,并主动请战,这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侯君集这些年跟随自己学习兵法,看来的确长了不少见识。 李靖立起身来,目视众将说道:“皇上为使此战完胜,让房仆射、长孙无忌居京城为大军调运粮草,可谓使尽全力。侯尚书所言不错,我军若就此退却,让伏允喘过气来再到边境袭扰,就是大违了皇上的心意,也辜负了天下的臣民对此战的期望。伏允以为烧了沿途野草,就可阻退我军,他是痴心妄想。路上没有了,我们就不会随身携带吗?我们就不会快速发现伏允的踪迹,找他的部众去夺吗?” 李靖的这番话,已经很明确地定下了追击伏允的方略。 李靖又目视侯君集,说道:“侯尚书,本人忝为此行军元帅,岂能让你单兵深入不熟之地?我想好了,此次追击伏允,还采用南北二路军齐头向沙碛推进的方略,这样南北呼应,可添胜算。 “北路军由我率领,另通知李大亮引军东移,形成夹击之势。北路军经赤水、积石山西端及河水源头一线,西至且末,从西、从北向沙碛施压。由薛万均、薛万彻、契苾何力带兵完成。 “南路军由侯尚书、任城王道宗带领,辖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拓跋赤辞所部,沿蜀浑山、居茹川、星宿川、柏海一线向沙碛包抄。”史大柰接手了东线的防务之后。主动与拓跋赤辞修补好了关系,拓跋赤辞欣然率领所部来李靖军前效力。 李靖又目视段志玄道:“段将军,大军进击之前,补充粮草最为紧要。另外,我听说沙碛之中难觅清水,你须让每名兵士身上带有水具。” 段志玄将李道彦、高甄生解往京城,又返回前线主持军需之事。他点头答应,补充道:“大都督,方今天寒地冻,天降落雪不止。万一大军缺水,可将冰雪就地烹之饮用。” 李靖摇头道:“天寒地冻,固然有冰雪,可那燃火之薪柴实在难觅。若让兵士吃冰雪解渴,还不闹坏了肚子?他们就无力再打仗。” 李靖又唤契苾何力和拓跋赤辞道:“伏允妄图凭借地势与我军周旋,如此,我军就要多倚仗党项部及契苾部人员先导,一来要识捷径,二来要寻伏允踪迹。想伏允多年来欺压你们,我们借此机会将其彻底降伏,就免了后患。我所以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此战非是大唐独自得益,也事关你们两部,望各自尽力。” 契苾何力和拓跋赤辞躬身答应。 第二十四回 太上皇归葬献陵 老狐狸魂归碛中 慕容伏允逃入沙碛的消息传入京中,让李世民又喜又忧。他初闻消息之时,对面前的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马周说道:“药师兄领兵合围伏允,将其逐入沙碛,算是取得了第一步胜利。可那伏允号称大漠老狐狸,断不会善罢甘休,他肯定会倚仗地势与药师兄周旋。万一让他又得了势,则前功尽弃。想起段志玄前次领兵到了青海湖畔,不正是这种情势吗?” 房玄龄道:“李药师禀承皇上方略,用兵前先将伏允四面包围,伏允现在逃入了沙碛,然还在包围圈以内。臣想李药师不会轻易罢兵,不会使伏允的图谋得逞。”此时,李靖分兵二路进击伏允的消息尚未传入京城。 长孙无忌道:“臣想李药师下一步定会继续用兵,他这些日子连连催运粮草,大约要深入大漠追击。” 李世民欣慰说道:“天降药师兄于我朝,使朕每遇征役之事,委之即可,不用太操心。嗯,我们拭目以待,他此次定能一举克定吐谷浑。” 房玄龄这时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陛下,高甑生现下在狱中,他写了一份密报,告李靖图谋反叛。” 李世民心里一动,问道:“高甑生有什么凭据在手吗?” “似乎没有硬实的凭据。他仅说李靖威权自重,独揽大权,清除异己,因有谋反之心。” 李世民平时对臣下坦明心迹,很少猜疑。但皇帝高高在上,最忌讳的就是臣下心怀异志。遍视朝中,李世民其实对李靖和李世最不放心,现在高甑生作为秦王府旧属,告李靖有谋反之心,他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稍稍思索一下,吩咐房玄龄道:“高甑生既有此报,你可让孙伏伽派人前去查明。不过高甑生犯律被李靖治罪,他是不是挟私诬告呢?何况,李靖正在前方带兵打仗,查验之事若传扬出去很不美,要让他们暗暗查明。” 魏征与马周在侧,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思。高甑生告李靖谋反,明显是挟私诬告,压根就不需要去查明。然皇上金口已开,还让暗暗查明,他们也不好再出言反对。 李世民扭头唤太监取过一摞绢盒来,分赐四人,然后说道:“《兰亭序》帖终于落入我手,朕也不能独享。朕这些日子,让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真四人潜心拓书,以分赠近臣及爱书之人。此盒中所装,即是《兰亭序》帖之拓书。” 四人大喜过望,躬身谢赏。 李世民忽然又想起一事,问房玄龄道:“玄龄,朕听皇后说,朕上次赐给你的两名宫人,又被你退回宫中了?” 房玄龄脸上顿时现出尴尬的神色,答道:“皇上的心意,臣心领了。所赐钱物,臣已收执,唯两名宫女,臣实在不敢受。” 长孙无忌在旁说道:“陛下,房仆射素来惧内。这两名宫女刚到房宅,就被房夫人赶了出来,非是房仆射不愿受。” 李世民哈哈一笑,说道:“朕知道玄龄那独目夫人的故事,所以多年以来,玄龄不置妾侍,朕并不过问。只是玄龄这些年年龄渐长,朝中事务又多繁忙,身边还要有些侍奉汤水的人儿。玄龄,眼前的无忌、魏卿、马卿宅中,都有妾侍,此事最是寻常不过,你毕竟为一家之主,难道就如此畏惧夫人吗?”此时,朝中达官贵人家中多置妾侍,实为平常之事。除此以外,一些人还养歌伎,似为当时的时尚。 长孙无忌、魏征、马周眼望房玄龄,脸上浮出微笑。 房玄龄期期艾艾说道:“陛下,贱内多年来待玄龄忠贞,她既然不同意让臣置妾侍,自有她的道理。” “废话!为人妻者,不得妒忌,方为至理。玄龄,朕问你,难道你心中不想吗?” “皇上之命,臣不敢不从。只是……只是……” “只是你惧内罢了。好吧,此事朕既然有旨,定要办成。玄龄,你现在就入府内,唤你那独眼夫人来见朕。” 看到房玄龄退出殿外,殿内的君臣四人爆出一阵大笑。三名臣子心中暗想,由皇上亲自劝说大臣夫人,要为其夫纳妾,有点不伦不类。 当房玄龄领着夫人进入殿内的时候,长孙无忌等人已退出。两人向李世民行了跪拜礼,李世民一脸严肃,呼其平身。李世民目视玄龄夫人,见她脸上已生出皱纹,再配上那只独目,更显丑陋。心想她强霸着不许玄龄纳妾,玄龄每日对着她这张老脸,不厌烦才怪呢,心中就起了一丝愤怒。他沉声问道:“玄龄是朝中二品大员,按照朝廷的规制,允许他再置姬媵。朕见玄龄迟迟不纳,就选了两名国色天香之宫女赐给他。这是朕玉成的好事,房夫人,朕听说你不许她们进宅,你莫非想抗旨吗?” 房夫人落落大方,拜道:“陛下为家夫着想,贱妾心怀感激。只是妾与玄龄为结发夫妻,俱出微贱,我们互相辅翼,遂有今日的荣耀。玄龄在家有妾一人侍奉,其实已足矣。若再置内媵,容易造成家庭失和,反为不美。妾所以不纳宫女,其实是为玄龄着想,非是自私忌妒的缘故。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为好。” 李世民提高了声调,怒道:“好一个利舌的妇人,你明明是忌妒,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朕金口玉言,岂有收回的道理?哼,你让朕收回成命,就是想成心抗旨,知道抗旨不遵有什么后果吗?” 房玄龄见李世民果然动了怒火,他知道自己夫人性子刚烈,害怕两人会闹僵,急忙禀道:“陛下,臣有夫人侍奉即足矣,不敢再置姬媵。此事却与贱内无关,请皇上治臣之罪。” 李世民立起身来,一拍龙案,喝道:“玄龄,不用你插嘴,朕自有道理。”他将手一挥,喊道:“上鸩酒来。” 一名宫女手托玉盘,上面放有一金壶。不言而喻,壶内装有鸩酒。 李世民目视房夫人道:“此壶内装有鸩酒。你若允许玄龄纳妾,可以不饮;你若不许,须饮此酒,饮之立死。你选择吧。” 房玄龄见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乞求道:“陛下,万万不可呀……” 房玄龄的话音未落,就见夫人走到宫女面前,伸手抓过金壶,将壶嘴伸进口中,一仰脖子,将鸩酒“咕嘟咕嘟”全部灌入了肚中。她将酒喝完,对房玄龄道:“玄龄,我们来生再为夫妻吧。”说完,就地躺倒,静静等死。 房玄龄大惊,眼泪顿时流了出来,连滚带爬伏到夫人身上,泣道:“夫人,你怎能这样……” 房夫人的举动让李世民目瞪口呆,他先是惊愕,既而气急败坏喝道:“来人,速速将此名妒妇抬回家中。” 四名太监将房夫人抬出殿外,房玄龄悲痛欲绝,神情迷失,跌跌撞撞欲跟随夫人回府。李世民这时喝道:“玄龄,你过来。” 房玄龄慑 4e8e." >于李世民的威严,不自禁地来到李世民的面前。他泪眼婆娑,颤声说道:“皇上何必这样?娘子已死,让臣如何独活?” 李世民哈哈大笑,说道:“玄龄,你那夫人死不了!实对你说,她饮的不是鸩酒,却是太原的陈醋。” 房玄龄大喜,一跃而起,上前执着李世民之手,连连摇动,大声道:“真是这样?真是这样?”其情绪大起大落之间,已经忘记了君臣之礼,竟然失态。 李世民感叹说道:“她死不了。唉,玄龄,其性子如此刚烈,连朕亦生畏惧之心,何况你呢?” “谢皇上圣恩,饶贱内不死。” “罢了,此事今后休要再提起。这只是亏了你,想你今后日日对着她那张老脸,终究无可奈何。” 房夫人宁肯饮鸩不肯纳宫女的事传扬了出去,外人盛赞房夫人节烈如此,更叹他们伉俪情深,忠贞无比。只是后来的传言渐渐变了味儿,说房夫人爱妒忌,其“吃醋”的故事更是成了天下妒忌女人的代名词。 李渊于去年夏秋之交时,突然中风,就此卧榻不起。李世民每隔几天,都要入大安宫探望。李渊今年以来,症候似乎加重了许多。李世民闻讯让太医署派人值更,并让尚食官每日晨夕之时送来珍馔,自己和长孙皇后殷勤前来探望。 这日午后,李世民又入大安宫,直奔李渊居住的垂拱殿。将到殿门,就见李渊的第十八个儿子李元名小跑过来。李元名今年刚刚十岁,被封为舒王。小家伙到了李世民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说道:“皇兄,小弟今日不愿向尚食官行礼,这样对吗?” 宫中女官在宫内养尊处优,有权有势,外廷官员更因其在皇帝身边,对她们畏惧三分。此次入大安宫送珍馔的尚食官,位列五品,在女宫中品秩最高。元名的师傅嘱咐他道:“你在宫中若见到尚食官品秩高者,须主动拜之。”小家伙双眼一翻,斥道:“那些尚食官是我二哥家的婢女,我何必拜之?” 李世民听李元名将过程简略地叙述了一遍,听罢大喜,伸出大拇指赞道:“这才是我的好弟弟呢。你今后见了她们,须让她们行礼。”李世民口内这样说,心里却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可想而知,这些尚食官到了太上皇的宫里,竟然安然受别人行礼,她们无非仗了自己的势力。想到这里,他的心头就有了一些愤怒。 小家伙却不能体会这些,他见皇兄赞了自己,就乐颠颠跑了开去。 李世民入殿到了李渊的榻前,就见李渊刚刚醒来。李渊现在瘦了许多,面皮松弛,双眼无神,然神智十分清醒,他侧头见李世民前来,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个招呼。一个人日日躺在榻上,会无端生出许多烦躁。李藏书网渊就是这样,他近来常常斥骂近旁之人。若李世民或者长孙嘉敏前来,他方才恢复平静。 李世民关切地问道:“父皇,儿子这几日送来的膳食,还算可口吗?” 李渊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唉,人躺在榻上,再好的膳食也没了胃口。二郎,我知道你的孝心,然我这一辈子也算是享了口福,你就不要再大费周折了。”李渊所言不假,他这一辈子的确是富贵一生。其出身于贵族之家,在隋朝时仕途顺利,太原起义,似乎也是顺势而成,至于后来当了皇帝,乃至退位为太上皇,皆是锦衣玉食,口福无限,温柔之福更无限。 李世民稍显内疚,说道:“儿子这几年忙于国事,对父皇嘘寒问暖不多。父皇年前中风,还是儿子不留心的缘故。” “这岂是你的缘故?你这些年忙于国事,比为父要勤勉许多,就不要再为我分心了。对了,李靖去征讨吐谷浑,现在进程若何?” “李靖已将伏允围困,并将其逐入沙碛之中。这些日子,李靖又分兵二路,左右包抄,其上表誓言道,此役定将伏允擒拿。” 李渊将眼神移向殿顶,喃喃道:“这只老狐狸,此次恐怕难逃李靖之手。二郎,若吐谷浑从此降服,西域之路就此通畅,算是去掉了我朝的一块心病。”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吐谷浑距离京城最近,其归降后对西域通道大有裨益。然再往西去,即是高昌国,再向西,即是西突厥。他们这些年对我朝貌似恭顺,岁岁来朝贡,骨子里却对我朝强大恐惧不已。想汉武之时,西域之路何其通畅。现在这些小国横亘其间,无理阻隔使者之事,时有发生。若吐谷浑此次大败,定会引起他们的更多猜忌之心。父皇,儿子有时也想带领劲旅,沿着汉武求马的路子打向西去,以恢复汉时土地。只是国内务求安静,若轻易兴兵,怕惹上穷兵黩武的议论。” 李渊听完,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然后侧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李世民道:“二郎,这个天下由你来治理,为父最为放心。二郎,我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有句话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父不是糊涂之人,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今天一定要对你说出来。你英武能战,有见识,有谋略,又能安静治国。为父这些年虽深居宫内,然知道你已将国家治理得如花团锦簇一般。我心里呀,也是万分高兴。”李渊说到这里,感觉有些口干,就示意宫女端盏过来,浅浅地喝了一口水。 李世民劝道:“父皇不可太劳神,有话慢慢说。” 李渊摇摇头,继续说道:“为父见你诸事顺利,唯到了我面前,总有局促之意。我知道,你一直对玄武门的那档子事耿耿于怀,认为一来夺了我的皇位,二来伤了大郎、四郎的性命。你其实大可不必。要说吧,事之初,我对你的确是满腔愤怒。然经过近十年来的岁月,我将许多事反复想了多遍,现在已归于平淡。你当初这样做,也是迫于局势,事也不是你一味做成的。” 对于李渊和李世民来说,玄武门之变一直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多年以来,两人小心翼翼,力图避开谈论这件事,以求免了各人的尴尬之态。今日李渊主动提起,确实大出李世民意外。他事先未有任何准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李渊接着说道:“自古高位,须德才者居之。我让大郎为太子,是遵立嫡长的古训。可是呢,这个天下大部分从你手中得来,可谓功高显著。让你屈身于大郎之下,你可能无怨言,可大郎的心思就难测了。我后来细想前事,大郎、四郎已有对你下手的征兆了。所以说你提前发动,也算是迫于局势。且我们为皇家,只有一个皇帝位,兄弟相残固然不美,然亦合理。”李渊说到这里,已隐隐为自己不能早日摆平他们兄弟争斗之事而不安,毕竟,为止兄弟相残,作为皇帝老子还是应有所为的。 李世民的眼泪流了下来,伏地叩道:“父皇,当时局势太乱,以致被手下伤了大哥和四弟的性命,让儿子追悔莫及。父皇今日重提旧事,使儿臣心中更加不安。”直到这个时候,李渊还不知道是李世民率先射杀李建成。 李渊叹了一口气,轻声唤道:“二郎,起来吧。他们已身死多年,徒说无用。要说手心手背皆是肉,他们身死我不心伤,那也是虚言。好了,你起来吧。”说着,他抬手费力一挥。 几名宫女过来搀起李世民,将他扶坐在椅子上,一名宫女递来汗巾,让李世民揩去泪水。 李渊感叹道:“毕竟是伤心事,还是不提起为好。二郎,这些年来,国势蒸蒸日上,四夷宾服,皆是你之功。你的这番能耐,比为父强多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我李家先祖自陇西发迹,传到我手始立国,又在你手中发扬光大,观眼前国势,自秦汉以来未有也。二郎,你的作为使为父脸上有光,也使先祖倍感荣耀。对国家而言,使国力强盛,百姓衣食有余,实为莫大功德。我刚才说过,高位须有德才者居之,方能泽被苍生。这一点,你就把大郎和四郎比了下去。” 李渊说到这个份儿上,显是衷心之言。他根据李世民的才能及胸怀,得出了为苍生计,李世民做皇帝最为合适的结论,实属不易。他跳出了李世民骨肉相残的圈子,超越自己的悲痛而欣喜李世民治理天下的功业,也彰显了他的胸怀和睿智。 李世民见李渊如此宽宥自己,是他实在想不到的喜讯儿。这些年来,他一直怀有心事,就是在玄武门之变中杀了兄弟,迫父退位,心想当世人如何评价自己?后世之人又如何评说自己?父亲郁郁不乐,是否因此事始终不能释怀?毕竟,骨肉相残,为古今大恶。现在父亲亲口说自己做得对,显是宽宥了自己,他在欣喜之余,也深叹李渊那博大的胸怀。如此,他就彻底地去掉了一桩心事。那一时刻,他悲喜交加,哽咽道:“父皇……儿臣有父若此,让儿臣……让儿臣……”最后竟然说不出话来,复又跪地,向李渊叩拜。 李世民拜别李渊辞出大安宫,一路上默默无语。回到太极殿,他的眼圈依然红彤彤的。这时,长孙无忌有事来奏,看到李世民这般模样,惊问何故。 李世民简略将刚才?99lib.他们父子两人对话的过程叙述了一遍,长孙无忌听完,也是大为感动。 李世民最后感叹道:“无忌,父皇这样说,又使我生出了许多感慨。我即位之后,经过我们君臣努力,终于实现天下大治。群臣议论起来,将这些功劳都堆在我们头上。其实追根溯源,像现在农桑事旺,若非父皇于武德二年初定《租庸调法》和《均田法》,我主政数年之间岂能就成功了?其他如各种律令及主要做法,皆是父皇奠定基础。我所做的,无非是将之更严格执行罢了。” 顿了一顿,李世民又道:“这里面也有大郎的功劳。武德年间,我多在外从事征伐之事,大郎为太子居京城,许多事都是他亲手来做的。” 好半天,李世民的神色方才恢复正常。说道:“无忌,我看父皇的日子已经不多,该是为他准备后事的时候了。” 长孙无忌点头道:“是呀。古者皇帝即位之初就营造陵墓,短者十余岁乃成,长者需五十年才建成。太上皇即位之后,一心扑在天下之事上,无心顾及自己的陵墓。臣那日与嘉敏一起去探望太上皇,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看来时日不多,现在即着手来做,亦已经显得仓促。” “嗯,明日朝会上要与群臣商量此事。我想呀,要依汉长陵故事,建造时务从隆厚。”长陵为汉高祖刘邦的陵墓,其高九丈,规模宏大。 李世民第二日在朝会上说出自己的意思,不料立即遭到了虞世南的反对,其奏曰:“圣人薄葬其亲,非不孝也。如此为何呢?他们深思远虑,以为厚葬其亲反而成为亲人之累,所以不为。陛下之圣德度越唐、虞,然厚葬太上皇却以秦汉为法,臣以为不值。陛下说在陵中不藏金玉,以防人来盗墓,然依汉长陵故事,其陵九丈,外人看见丘垄如此巨大,怎么会相信里面没有金玉呢?且太上皇往日曾对臣说过,其陵寝建造,务从俭约。陛下说要务从隆厚,就是违了太上皇的初衷。” “虞卿以为应如何建造呢?” “臣以为如《白虎通》所规制,造建三仞之坟,其器物制度可加删减,以刻石立于陵旁,另将太上皇之事迹制成一书,将之藏于宗庙,奉为子孙永久之法。” “如此与常人之坟并无分别,父皇为开国之主,这样就太简陋了。” “想汉时造长陵,历时数十年。陛下若造如此规模陵园,以数月之功,万万难成。臣见汉文帝之霸陵因山而成,这样可省人力,若陛下执意要建高陵,如此因山而建,足显宏伟。” 李世民不愿意采用虞世南的建议,他知道厚葬容易引起盗墓的道理,然他现在若省力为李渊建筑陵墓,容易引起后人评说自己不能善待老子,他不愿意担此罪名。 房玄龄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若依长陵制度修建陵墓,过于宏侈,且建造的时间也不够。臣在洛阳之时,曾去瞻仰汉光武帝刘秀之原陵,其陵高六丈,实为攸宜。光武帝为中兴明主,太上皇于乱世中一统天下,足以媲美。臣想太上皇之陵可依原陵制度建造。” 汉光武帝刘秀之原陵位于现孟津之铁谢,其南倚邙山,北临河水,该陵近山傍水,显然是形胜之地。房玄龄那日到原陵,还是围攻洛阳王世充之时,一日陪同李世民经过该陵,在此驻足观看。李世民此时一经提醒,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原陵的模样和周围的环境,他又顾及虞世南苦谏之意,不再坚持建九丈高陵墓,遂说道:“好呀,玄龄之议甚为妥当。今九丈则太崇,三仞则太卑,就按玄龄之议,依原陵之制,为太上皇建造陵园。太上皇以前无暇顾及,朕今日仓促而成,可名之为‘献陵’。袁卿,你善阴阳之术,这踏勘选陵址之事,你须在三日内完成。” 袁天纲出班道:“陛下,臣见三原县之唐朱村,有一处形胜之地,其在汉太上皇陵西十五里处,可在那里堆土为陵,以为太上皇陵址。” 李渊的墓址就此确定了下来,有司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 贞观九年五月十一日,李渊在垂拱殿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七十岁。其临死之前,遗言李世民以天下事为重,不许其为自己守制三年。因为李世民若守制,就不能再临朝视事。太子李承乾毕竟年幼,让他来治理国家,肯定力不从心。然李世民为表孝心,不再临朝听政,诏太子李承乾在东宫平决庶政。一帮大臣请求李世民遵李渊遗言,李世民坚持不许。 十月七日,朝廷举办了规模浩大的李渊丧礼,按照发丧卤簿,以六绋牵 5f15." >引李渊柩车,每绋各长三十丈,围七寸,各有执绋挽士虎贲千余人;另有挽郎二百人,左右各配挽歌二部,各六十四人。其后,李世民和百官缓缓跟随柩车,其身旁左右仪卫以及代哭者,蔚为壮观。经过诸般繁缛细密的葬仪程序,将李渊葬入献陵,同时还将李世民的生母太穆皇后合葬。为了免李渊夫妻在阴间寂寞,李世民准许让李神通、李婉娘等人的遗骨移至献陵周围,以为陪葬。 李渊死后,群臣为其上谥号太武皇帝,庙号高祖,后人多称其庙号,即唐高祖是也。 李靖的北路军以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为前锋,越过青海湖向西推进。这日斥候来报,说在曼头山一带发现吐谷浑人的踪迹。兄弟两人商量后以为,吐谷浑人现在已成惊弓之鸟,他们若见唐军大队的影子,顿时星散而逃,如此不如将大队人马化整为零,分头行动。 这时,契苾何力带领所部聚拢过来,他反对薛氏兄弟的意见,说:“伏允逃入沙碛,其所倚者在于他熟悉这里的地势。唐军所以能将其逐入大漠,所倚仗的在于兵多将广。两位将军若将队伍化整为零,就失却了我们的优势。想那沙碛里的地势,我尚且不熟,何况你们?我们不如依李大都督的方略,步步为营,逐步挤压伏允,待与南路军呼应联络之后,再一举攻克之。” 薛氏兄弟摇头不许,他们两人带领三百骑向曼头山奔去,契苾何力无奈,只好沿着他们的脚印前进,以为后应,防止他们兄弟有失。 孰料曼头山那里,并无伏允大军驻扎,此地向来为吐谷浑人的羊马囤集处,仅有千余人在那里防守。薛氏兄弟带领的三百骑为军中千里挑一的精锐,他们到了曼头山,在吐谷浑人群中来回砍杀,很快将吐谷浑人杀散。如此,他们未费太大的力气,就获得了吐谷浑人的二十余万头羊马牛。获得了这些杂畜,就为大军补充了军食。而对于伏允来说,他妄图以熟悉地势与唐军相抗,然十余万人总要有食物,他现在失去了这些杂畜,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也就少了一些与唐军相抗的资本。 薛氏兄弟大喜,这时后续大军与契苾何力所部也赶到曼头山,薛氏兄弟一面分出千余人来就地照顾这些杂畜,一面得意洋洋地对契苾何力炫耀道:“我们若不轻骑来袭,焉能获得如此多的战利品?” 契苾何力默然无语,人家取得收获为实,自己确实没有话说。 薛万均将此次完胜的过程写成一书,派人送给后面的李靖。书中说明了自己分兵的理由,并说兵贵神速,自己即日将再带领轻骑杀入纵深。李靖此时距离曼头山有一百余里,待他接到薛万均的来书,已是当日日暮之时,此刻薛氏兄弟已领兵出发。李靖阅书后大惊,说道:“二薛首仗得胜,过于轻敌。现在侯君集、李道宗的南路军在何处位置,未有任何消息;伏允的主力何在,也难知其踪影。二薛不明地理,单兵突进,容易中伏允的埋伏。”他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去召回二薛兄弟,遂令后续兵马逐步前移,并令契苾何力率部加快速度,以接应薛氏兄弟。 薛万均、薛万彻带领三百骑入了赤水原,见这里一半为沙碛,一半为水草。他们想不到还有如此美丽的地方,就下令大家下马,让劳累数日的马儿啃食野草并饮水。他们也坐在地上,食些干粮开始歇息,一些人躺倒在地上,眼睛一闭,竟然响起鼾声。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不停地寻找吐谷浑人的踪迹,没有睡上一个囫囵觉,极是疲倦。 此时正当午时,天空瓦蓝瓦蓝,阳光直射下来,其泛起的暖意笼罩赤水原,让人不由得生出一丝慵懒之意。他们厮杀多日,遇到这样一个有阳光、有水草的地方,且四周寂静万分,远处的雪山映入眼帘,很是美丽,让他们感觉到了难得的轻松。赤水原上,还有成群的野驴与羚羊在这里生活。这些动物一点都不怕人,它们甚至慢慢地走过来,瞪着好奇的大眼观察人们。 薛万彻看到这些动物,忽有所感,对薛万均道:“哼,外人不深入这里,将这里说成为不毛之地,说什么无水无食,足以把人困死。看看这里,有水有草,又有这些傻呆的驴羊,怎么会使我们无食可用呢?” 薛万均也有同感,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来外人所言,若不实地眼见,那是当不得真的。” 兄弟两人在那里意气风发,他们想不到一场危机马上就要来临了。 吐谷浑人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看到他们到了赤水原放马歇息,又瞧清了他们的人数,遂集合三千余人悄悄向这里包围过来。 只听一阵急促的羯鼓声响起,蓦地,四角也有羯鼓声回应,又听马蹄声自远而近。薛氏兄弟及随行兵士抬起头来,就见四周有数千吐谷浑人正疾冲过来。薛万均大惊,大喝道:“全体上马,赶快迎敌。”他和薛万彻率先跨上战马,手下人急忙寻找自己的马匹,呈现出一派混乱局面。这时,四面的吐谷浑人已经如旋风般杀入唐军队列之中,其时唐军兵士上马者不及一半。已上马者驱动马匹边躲避,边与敌人相斗,未上马者很多人成了吐谷浑人的刀下之鬼。吐谷浑人的一番冲杀过后,地上躺倒了唐军兵士的七十余具尸体。 薛氏兄弟已经无力再聚拢自己的队伍,因为吐谷浑人已经将他们重重包围起来,将唐军兵士分割得零零散散,以分头聚歼。 战斗未及一个时辰,吐谷浑人仗着己方人多,往往十余人围着唐兵一人砍杀,到了此时已杀死唐军兵士近二百人。薛氏兄弟身边原来有七十余人,现在仅剩下二十余人苦苦与敌人相斗。薛氏兄弟此时已感到今日难以善罢,弄不好这赤水原就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他们没有别的想法,唯想多杀死一名敌人,就可多赚回来点本儿。兄弟两人拼杀在前,已经杀红了眼睛。其坐骑身中数枪,犹驰骋效力,到了最后实在无力坚持,遂脱力仆倒。兄弟两人跳下马来,持刀步战。他们手无盾牌,与马上敌手相斗,就相对处于劣势。不大一会儿,两人身上相继中刀,顿时血流如注。 正当薛氏兄弟万念俱灰的时候,忽见吐谷浑兵士被一彪人马杀得东倒西歪,他们顿时感到周围的压力骤减。远远望去,这彪人马的打扮与吐谷浑人大致相同,他们口中大声吆喝着,将手中弯刀砍向吐谷浑人。为首一人最为神勇,突在最前,所向披靡,挡者皆倒。待他杀到近前,薛氏兄弟一眼认出,原来此人正是契苾何力。不言而喻,其身后之人自是契苾部骁骑。 契苾何力看到二薛兄弟,见他们正在那里浴血奋战,遂唤左右牵来两匹马,呼道:“二薛将军,我奉李大都督之令前来接应你们。来,速速上马,让我们杀退敌人。” 原来契苾何力接到李靖的手令,深为他们的处境担忧,遂命所部加快速度,沿着他们的足迹前进。这样紧赶慢赶,虽为薛氏兄弟解了围,终究晚了一步,薛氏兄弟带来的三百骑士,眼前仅剩下不足一百,显然受到了重创。 吐谷浑人看到唐军援兵来到,他们拼杀一阵感到力不能支,眼见再难占到便宜。这时,其领头之人唿哨一声,其声音在乱军的嘈杂声中,异常响亮。吐谷浑人听到此号令,突然罢手不攻,转身四散逃走。 薛氏兄弟的心目中,一直认为契苾何力是一位异族首领,在此战中处于从属地位。他们在面临灭顶之灾之际,得契苾何力奋力解救,方保性命,本该万分感谢才是,孰料他们两人并不领情,薛万均更是大咧咧地说道:“契苾何力,你应该早到一时,如此就没有这么多的损伤了。” 契苾何力心中大怒,他不甘示弱,反斥道:“李大都督让我们步步为营,你们却分兵冒进,终于酿成此祸。你们若早日依计行军,何来此祸?我是来晚了,看来真不如再晚来一会儿。” 薛万均大怒道:“契苾何力,你莫非心存歹念,让我们身死才好吗?” “行军打仗岂能不伤亡人命?只是有人想自撞刀口,那也怨不了别人。” 薛氏兄弟见契苾何力显是一个硬茬儿,想想终究是自己理亏,也就不再与契苾何力争辩,愤愤然带领残部离开。 契苾何力眼望两人的背影,心想你们以怨报德,其行为无异于禽兽。总有一天,我们要将今日之景剖说明白。 伏允失去了大批杂畜,又感受到了李靖北路军的压力,遂收缩阵线,将所部向南移动,以避开北路军的锋芒。 李靖的北路军与吐谷浑人不断接仗,侯君集、李道宗率领的南路军却一路平静。 南路军所行之地,渺无人迹。他们昼行夜宿,沿居茹川、星宿川一带穿行,其行程二千余里。这日,他们进至逻真谷,其中山深径险,这里更有奇观,眼下正是盛夏之时,谷中竟然降下霜雪。将士愈向前进,感觉愈冷,到了谷中间,又生困难,原来其中无水可汲,无草可依,让众人傻了眼。他们行程二千余里,早将身带粮草食尽,其时他们行军速度很快,后方粮草无法接续。他们只有就地汲水,好在路上有无数的野牛野羊,可为将士口中的美食。眼下到了谷中,无水无食,眼见是陷入了绝境。 一些将士萌生退意,李道宗、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拓跋赤辞觉得事态严重,就找侯君集请示下步行止。 侯君集询问拓跋赤辞道:“赤辞,这逻真谷到底有多长?出了谷外是什么光景?” 拓跋赤辞答道:“逻真谷向来有飞鸟难进的古谚,这些年来,包括吐谷浑人、党项人和契苾人一般都绕开此谷,不轻易进入。只是这里是通往乌海的一条捷径,出了谷,不远就是乌海,那里水草肥美,大军若行到那里,即可脱去困厄。我们已行到谷中央,依我估计,再有三日,即可出谷。” 侯君集决然道:“我们已行到中途,若折头返回,一样是无水无粮。赤辞说那乌海水草肥美,我们就加一把劲儿冲出此谷,赶到乌海,就免了此厄。我看了,谷中固然无水无草,然有冰有雪,我们渴了饿了,就吃冰为食,马儿无草,就让它们吃雪,好歹要熬过这几日。” 阿史那社尔踌躇道:“我们出了此谷,已经人困马乏,万一遇上吐谷浑人,岂不束手就擒?” 侯君集答道:“不妨,想伏允及吐谷浑人,压根就想不到我们会突然出现。他们惊慌之余,焉能有时间想我们肚中有无食物?他们定然会一哄而逃。任城王,你看呢?” 李道宗沉吟道:“我们入了此谷,唯有向前一途。只有这样,才能与北路军相呼应,以包抄吐谷浑。” 众人再无异议,大家鼓足劲儿前行。大家饿了渴了,就取过冰块啃食。人们肚中无食,冰凉的冰块下肚,那份苦楚非言语能表。当此时,将士们完全靠着一股心劲儿,方才越过此谷。许是人们有着求生的愿望,不自觉地加快步伐拉着马匹前行,待出了谷,大家才发现:原本需三日才能走完的路程,提前一日就走完了。 将士们出谷以后,眼睛顿时一亮。只见谷外与谷内风景迥异,这里生长有许多野草,更有许多野驴、野羊在这里悠闲地漫步。如此一来,将士们有了食物,马儿有了青草,人马都饱餐了一回,很快恢复了力气。侯君集眼望前方,思索着伏允现在何处,他派出斥候,出外四处打探。在斥候出外探事的当儿,他命令将士们就地休整,俟探明伏允的踪迹之后,即挥师出发,直捣伏允巢穴。 出去的斥候返回来,其中一路到乌海的斥候禀报,说他们在乌海畔发现了吐谷浑人的许多帐篷。侯君集闻言,说道:“这就对了。外人皆说伏允逃入沙碛,想那沙碛里少水无草,如何能使其十余万人生存?他驻在乌海边,方是长久之道。由此来看,这里正是伏允的巢穴。” 这日平明时分,侯君集、李道宗带领南路军杀向乌海。 伏允前些时在曼头山失去了一半的羊马牛,正自肉痛。他不愿意与唐军正面接仗,妄图凭着熟悉地势巧与周旋,争取使唐军知难而退。他当时感觉到了唐军北路军的压力,为了避其锋锐,主动南退,将其营盘扎在乌海畔。他想在这里观察唐军下步动静。这日午后,侯君集率领南路军踹入伏允营中,他们见人就砍,弄得伏允手脚忙乱。伏允万万想不到唐军会从南边杀来,那里山川险峻,气候恶劣,向无人居住,他们莫非是从天而降?如此,伏允只有仓皇逃跑,其手下番众无心接仗,各自逃生。他们无心恋战,一片混乱,许多人成了唐兵刀下之鬼。 伏允的逃跑线路已经没有太多选择,东有史大柰会同党项部在那里据守;北有李靖北路军;南有侯君集的南路军;他只剩下向西窜逃的路子,在其西南方,那里是一派茫茫沙碛,其中只有几处绿洲才有汲水之处,让如此多的人畜在那里度日,断难持久,因而只有向正西行走,越过蜀浑山后,到于阗一带方可喘息一阵。 伏允定下方略,即收拢残部,一哄向蜀浑山奔去。 他不知道,李大亮率领所部已于十日前到达蜀浑山张网等待。原来李靖默察伏允的逃路,知道他若受到侯君集和自己的南北夹击以后,定会从此路向西逃窜,因令李大亮将营盘东移,以重兵防守蜀浑山。 李大亮在蜀浑山上布下了许多檑木和灰瓶,并令兵士掘挖壕沟,待诸事完毕,李大亮观东面的来路上,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他这样日日等待,渐渐等直了脖子,心里嘀咕道:“李药师向来算无遗策,这一次莫非失了算?伏允能从此路来吗?” 到了这日午后,李大亮看见东面来路上荡起尘埃,长长的人马争先恐后向这边奔来。此时,伏路小校已经探知这些人马正是吐谷浑人,并及时向李大亮禀报。李大亮大喜,对左右道:“看来伏允这只老狐狸毕竟难逃李药师的掌握,尽管迟了数日,他还是乖乖地来自投罗网了。”他又大声命令道:“传令各队,让他们先把头低伏在壕沟里,不能让敌人发现这里有埋伏。待听到中军炮响,再现身出来却敌。” 李大亮的策略收到了效果,伏允的疑心很重,他先是在山下观察片刻,又让人在前探路。看到前锋到了山腰处,山上皆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他方才放下心来,号令大队人马开始登山。伏允派出的前锋让李大亮犯了难,因为这些前锋到了山顶,势必发现唐军,如此一来,伏允的大队人马刚及山腰处,他们若发现这里有唐军埋伏,定会退回山脚处。依照李大亮的脾性,仅仅斩杀伏允的前锋,那是一点都不过瘾的。 这时候,李大亮的脑海中浮现出李靖那沉静的面庞,其谆谆说道:“大亮,你所带人马不多,不可与伏允硬拼。你只要将伏允挡在蜀浑山前,使他不能西进一步,即是完胜。”想到这里,李大亮心中顿时释然,骂了声:“如此,竟便宜了老狐狸,就拿他的这帮人先祭祭刀吧。” 当伏允的前锋到了离山顶二百步的地方,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时候,李大亮手一挥,后面顿时响起三声大炮。唐兵闻听炮响,立刻现出身来。他们先是解开绳索,就见那些檑木快速地滚下山去,其先是撞倒伏允的先锋,后续檑木又不绝地向下滚去,沿途又带动石块,渐渐汇成了巨大的声音。 伏允人马见状,皆大惊失色,慌不迭地扔下辎重,抛下马匹,撒腿没命地向山下逃窜。待伏允在山下好不容易收拢手下,检点人数,才知已在山上丢下了一千余具尸体。 伏允大是烦闷,心想山上的唐军未伤一人一卒,依靠地利让自己伤折千余人,实在是划不来的买卖。想到这里,伏允方才感到了李靖的可怕:自己的招数皆被李靖识破,到了现在,所有先机都被李靖抢占,自己仅剩下被动挨打的份儿。观李靖的动作,不将自己赶尽杀绝,断不会善罢甘休! 伏允无心恋战,喝令大队人马向南逃去。他现在仅剩下这一条路,妄想唐军不敢深入沙碛,能容自己喘息一阵。 由此向南一百余里,有一处名叫突伦川的地方,那里有水有草,是一个能容大军暂时歇脚的所在。 薛万均、薛万彻、契苾何力此时驻扎在柏海。薛氏兄弟惩其前败,不敢再轻易分兵冒进,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契苾何力时刻关注着战事的发展,其手下人熟悉这里的地势,契苾何力选其精干者出外打探消息。伏允在乌海被侯君集袭破,逃向蜀浑山又被堵回,只好南向逃奔突伦川,这些消息都被契苾何力在第一时间掌握。这日他得知伏允已到达突伦川,急忙来见薛氏兄弟,急急说道:“二薛将军,伏允新败之后现逃奔突伦川。我意趁其立足未稳,我们悄悄掩杀袭之。” 薛万均问道:“你说去攻突伦川,莫非得到李都督的将令了?” “没有。然战机稍纵即逝,若再将此消息报给李大都督,这样一来一回,定会耽搁了时间。” “哼,上次我要分兵进击,你坚决反对。你现在要去进击突伦川,又未得李都督将令,莫非想擅专吗?” “我非敢擅专!想那伏允现在已无城郭可凭,随水草而迁徙,他现在带领人马聚于突伦川,新败之后心怀惊悸,正是进击的好时机。若其化整为零,人众星散,实难再寻其踪迹。二薛将军若不愿往,我自己带领部众前去进击了。”契苾何力说完,将手一拱团团一揖,然后决然地出帐而去。帐内的二薛兄弟大眼瞪小眼,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好半天,薛万彻幽幽地说道:“哥,契苾何力此去,定与伏允交战。我们若按兵不动,将来皇上追究起来,定是罪过。” 薛万均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何尝不知?我所以拒绝何力,是气他目中无人,傲视我们,因而故意不听其言。按说吧,这实在是一个战机,我们若按兵不动,也失去了一个机会。” “嗯,我们生气归生气,仗还是要打的。你说呢?哥。” 薛万均沉吟道:“好吧,我们待何力出发以后,也悄悄拔营,紧随其后。这样有两个好处,一者,契苾部从属我们,他们的胜利也是我们的成绩;二者,那何力桀骜不驯,让其为前驱与伏允硬碰,正好煞一煞他的威风,我待其有危难之时,再挺身相救,正好再嘲笑他一番。” 薛万彻有点不以为然,心想大敌当前,如何还能玩心机?他是一名直性子人,虽与兄乃一母同胞,在这一点上却与薛万均很不相同。 契苾何力回帐后,在其部落中挑选出千余骁骑,由自己亲自带领为先导,直奔突伦川,并令其他人紧随其后,以为接应。从柏海到突伦川,其间距离有四百余里,其中的一百余里为茫茫沙碛,其间向无人烟,无水可汲。契苾何力临行前,让从人带足了水、粮,然一路奔驰,尤其入沙碛之后,人喝马饮,将所带水尽数饮完。前方还有近百里无水源可寻,队伍因人马渴甚,行进速度渐渐缓了下来。 沙面上的热浪一阵阵袭来,使缺水的人马感觉头晕,心中又生出无数烦躁。契苾何力眼望前方,眉头紧皱,决然道:“全体下马。可将备用马匹斩杀,供人马止渴。” 轻骑突袭时,往往带有备用马匹,人们来回换乘,以使马儿能歇过劲儿,使行军速度不减。契苾何力为了快速通过这段绝地,号令斩杀备用马匹,让人马饮其血以止渴,不失为一条好计。然契苾人素来爱马如命,何况是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坐骑。契苾何力此令一下,部下许多人顿时眼含热泪,不愿下手。 契苾何力大怒,他下马拔出刀来,返身刺倒自己的备用马匹,大声喝道:“我们铁血男儿,岂能效妇人之仁?来,先饮尽此马之血!” 他顿了一顿,又道:“伏允那里,有无数的羊马,我们只要能到达突伦川,此战必胜,难道还会缺了马儿?” 众人心中尽管不忍,想想也是这个理儿,遂纷纷刺倒马儿,热饮马血。如此,他们方才艰难地越过绝地。后来的薛氏兄弟经过此地,见到这许多被刺倒的马儿,顿时明白契苾何力的用意,不禁也佩服他的决断之才。 这日薄暮时分,契苾何力的千余骁骑潜行至突伦川。他们到了吐谷浑的帐篷边,猛然发动,在其营盘中左冲右突。到了半夜,薛氏兄弟的后续兵马亦至,他们不事休息加入战团。共斩杀吐谷浑人数千名,俘虏无数。到了天明,就见营帐旁边,圈有二..十余万头牲畜,这些也一股脑成了唐军的战利品。 吐谷浑人经过此役,大伤元气,今后再无本钱与大唐为敌。 伏允在黑夜中遭到唐军的袭击,一时惊慌失措,急忙带着自己的身边人向碛中逃去。因行色匆匆,他甚至不及叫起自己的妻子儿女。 顾名思义,碛中即是沙碛的中心地方,这里有一小片绿洲,可供数百人汲水。伏允带领二百余人逃到这里,已是第二日的午时。想到遭此大败,伏允心中万念俱灰,手下人为其送来肉食,他也无心食用,只是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的日头发呆。 到了日落之时,伏允叫来天柱王及十数名王。吐谷浑国官制:伏允之下为天柱王,再其下为三十余个名王,分统各个部落。经过这几场仗,伏允的二十余个名王或被唐军打死,或被俘虏,身边仅剩下这寥寥十数人。 伏允见众人到齐,说道:“我自隋及唐武德年间,采取了与中土相攻的策略,我这样做的原因,是看到天下大乱,借强硬来逐步扩大我们的地盘。这几年,我又看到,那唐朝的新皇帝专心于国内之事,不愿意轻易开战,就想借此机会全力拿下陇西地盘。唉,我想不到李靖如此厉害,对我们如此穷追猛打,将我们赶到此绝地。看来这一次,是我完全错了。” 天柱王等心里也有同感,暗暗埋怨伏允一味强硬,方招致今日结果。 伏允又叹道:“我今年已岁至七十,这些年数与隋、唐为敌,使其大为头痛。我能这样,心里也大为满足了。想外面的唐军,此时最想做的事就是生擒我。嘿嘿,他们的这份图谋,定是难以实现了。 “天柱王,我国遭此大败,今后再无力与唐为敌。为今之计,须要设法保证部众完整。他们中土有句话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族人能够长久繁衍生息,则此战未败。为今之计,唐军若能得到我,就会宽宥我们的族人。天柱王,这件事,只好由你来做了。” 伏允说完立起身来,侧身抽出佩剑,然后快速在自己的脖项上一拉。众人惊呼声中,伏允的身子慢慢地倒在地上。 伏允的意思,是让天柱王带着自己的首级去向唐军乞和,以保全族人。其实伏允若自己向唐军投降,李世民也不会杀他,甚至会授给他一个官职。只是伏允觉得自己一生努力抗争,竟然得到这样一个全军覆灭的结果,不免万念俱灰,遂一死了之。他这样一死,倒是成了吐谷浑族的英雄。 第二十五回 薛万均贪功受辱 李药师闭门谢客 李世民将李渊入葬献陵后,即对群臣说自己要入陵园守孝三年。群臣听后大惊,纷纷上书谏止。 按照古制,父母丧需守孝三年。为官者若遇丧期,需停官归家守孝。若公务确实离不开他,需由皇帝下诏让其停止守孝,谓之夺情。如今李世民要身入陵园守孝,当然不能自己夺自己的情,只好由百官上书来谏止。事实上,国家现在正处于一个关键时期,大至国家大政、征伐外交需由李世民来定夺,小至日常事务也需他来裁定。李承乾名为太子,毕竟年龄幼小,名义上由其监国,小事由百官处之,大事还要来找李世民。若李世民真的入陵三年而不问国事,这个国家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 房玄龄等大臣逐个上书,劝说李世民打消此念。李世民一概不看,斥道:“朕当了皇帝,莫非就不能再为高祖尽孝了?现在国家已经安定,今年天下又大熟,没有什么为难的事,其实不用朕再多操心。你们辅佐好太子,让朕在陵园与高祖静静相伴三年。唉,朕自小开始,与高祖聚少离多,为寄哀思,也该是尽孝的时候了。” 房玄龄见李世民意志坚定,遂让萧瑀、陈叔达、颜师古、于志宁等老臣去面见李世民,说道:“皇上心硬如铁,你们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务必劝说皇上回转了心意。” 是时,李世民早已不上朝视事,而是穿丧服居于偏殿里。萧瑀等人入殿叩拜毕,李世民问道:“你们莫非又想来劝说朕吗?如此的话休要开口。” 萧瑀道:“陛下不让臣等开口,老臣今日宁肯抗命,亦要开口。陛下说过君王之身关系天下,其一举一动须以天下事为念。今陛下欲入献陵守孝,臣私下以为,陛下如此做有碍天下大事。” 陈叔达接口道:“是呀,我朝建立以来,先是扑灭四方诸侯,又灭东突厥安定北境,更抚民以静,休养生息,终于实现天下大治。眼下正是巩固成效,将国家引向繁荣昌盛的关键时候,皇上却要入陵守孝,实在有碍大业。陛下,高祖临崩之前,有遗诰曰不可使丧葬奢费,并嘱皇上不许守陵。臣猜想,高祖所以立下如此遗诰,是让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念,无须守孝,将全身心投入到治理国事上。高祖这样想,其实已经告诉皇上:不懈怠于治理国事,即为大孝!” “朕以前也说过,这治理国家一事,须使君臣共同努力。贞观以来,天下所以有了一些起色,正是我们君臣齐心协力的结果。目前之势,若百官各司本职,朕在不在京城,其实并无大的分别。” 萧瑀道:“怎么会没有分别呢?陛下主政以来,使忠直之人更加勤勉,使奸佞之人敛其恶性,朝野内外,皆以致力兴国为要。所以能形成这种局面,盖因陛下开明理政,任贤选才,剖断如流的缘故,大唐今日,一刻都离不开陛下在位。若陛下去守陵三年,将宏图之志与萧索陵园为伴,实为不值。” 于志宁也接口道:“太子年幼,尚不足以托付大事。像眼前李靖正在征讨吐谷浑,西域之事错综复杂,皆需要陛下来审时度势,以作取舍。国内固然安定,然人心难测,难保没人趁陛下守陵之时兴风作浪,陛下若在京城,他们心服皇上之能,不敢轻举妄动。总而言之,陛下若守陵,是百害而一益,且此益者,仅使世人知闻皇上孝心,与天下之事相较,毕竟为轻。” 陈叔达、颜师古也苦口相劝,并举出古人的例子,力劝李世民不可去守陵。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人若为皇帝之身,看似君临天下,威风无限,其实不如一名凡人。朕去守孝,本为一简单之事,却让你们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这些天,群臣纷纷上书反对,看来若不加理会,其实难能啊!你们说的这些道理,朕都明白。朕所以想去守陵,是觉得天下之事已入正路,群臣只要顺势而行,即不用朕再费心,因想去过几日清静日子,以表孝心。然按你们的说法,朕若去守陵,即是以天下之事为轻,且违了高祖的遗诰。看来,朕只好继续呆在京城了。” 萧瑀等人急忙跪伏地上,齐声道:“陛下在京城,一样能对高祖尽孝,且顾及了天下大事,臣等实在感恩。” 李世民于是打消了去守陵的念头。 这日,李靖袭破吐谷浑,追迫慕容伏允自杀的消息传入京城。李世民闻讯,凭窗西望,喃喃道:“李药师果然不负朕之重托,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完成此役。老狐狸现在自杀,算是去除了朕的一块心病。”由于西征将士大多还要在陇西戍边,李世民让长孙无忌携带赏钱,前往陇西犒赏将士,并诏契苾何力、拓跋赤辞等番将随长孙无忌入京,他要亲自接见他们,示以勉励之意。 侯君集、李道宗率领南路军经星宿川到了柏海,欲继续深入沙碛追击伏允。这时,李靖派人至此,让他们领兵北上,与北路会合。 原来伏允自杀后,天柱王与十余个名王一起,携带伏允的尸身到唐军营中乞降。薛万均不敢做主,即派人护送他们到李靖的中军帐所在地,由李靖定夺。 李靖看到伏允的尸身,心想此人若不是山穷水尽,断不会自杀。又想此人一生与中土为敌,至死方才明白不是中土的对手,以杀身来保族人周全,不失为一名好汉,心里就有了一些敬佩之意。他让天柱王依吐谷浑风俗先将伏允葬了,自己又修书一封,让人带着天柱王及伏允的儿子前往京城,请李世民定夺吐谷浑今后的命运。 这边,李靖分头派人,传令侯君集、李道宗、薛万均、李大亮领兵来中军帐会合,以商议班师的事情。后几日,诸将陆陆续续到齐,李靖排成一宴以犒劳大家。是时,契苾何力与拓跋赤辞带领所部,按照李靖的指令,设法收拢吐谷浑人,并加以安抚,所以需再晚几日才能到。 李靖举酒祝道:“本帅奉皇上旨意来讨吐谷浑,得众将尽力,终于完成此役,实在可喜可贺。想起此役之困厄局面,超出我的预料。本帅仔细想来,我们凭着坚强的心力与伏允缠着不放,是为胜利的关键。若期间稍有懈怠,给了伏允喘息之机,就会功亏一篑。” 李靖稍作停顿,接着道:“我们将吐谷浑合围之后,有三场战事最为精彩:一是侯尚书、任城王领南路军出逻真谷,将伏允逐出乌海;二是李总管占据蜀浑山,挡住了伏允的西逃通路;三是薛氏兄弟、契苾何力奇袭突伦川,使伏允落荒而逃,终于自杀。这里,我要多说说侯尚书的功劳。那时伏允逃入沙碛,是侯尚书力主坚持穷追不舍,此为关键的转折。” 侯君集将酒盏放下,拱手谦道:“李大都督这样说,实在让君集汗颜。不管我们众将有什么意见,终归要由大都督来定夺。世人皆言李大都督用兵如神,此次又被皇上请出山,足证此言。” 李大亮接口道:“大都督明察秋毫,将伏允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因布下铜墙铁壁使其无处可逃,又多出奇兵使其疲于奔命。侯尚书说得对,我们所以能取得一些小胜利,皆是大都督调度之功。要说此役功臣,自然首推大都督。” 李靖摇手道:“罢了。我现在年老多病,本该在家静静养病,为报皇上圣恩,此次只有披挂上阵,以为皇上分忧。我以风烛残年,名利之心早已淡泊。要知我朝对军功赏赐甚厚,你们毕竟年轻,有什么功劳还是要多记给你们才是。本帅此役多坐在中军帐内,在前方冲锋陷阵的都是你们,要说功劳,还是你们为大。” 侯君集、李大亮多年来行军打仗,耳闻目睹了李靖的本事,心中实在敬佩。像侯君集这些年官运亨通,自视军机兵法本领挺高,但在李靖面前不敢张狂。其赞扬李靖之言并非虚饰,实为由衷之言。座中的薛氏兄弟与李靖接触不多,他们先随李艺,后从李建成,到了李世民主政,两人颇受重用,薛万彻又被招为驸马,愈觉春风得意。薛万均由于突伦川一战,由此彻底打散吐谷浑,觉得自己是此役的首功。他始终把契苾何力看成是自己的部属,所以现在早将契苾何力力主进击突伦川,而自己犹豫不决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将契苾何力突袭突伦川的功劳看成是自己所为。他此时不像侯君集、李大亮那样谦逊,得意洋洋道:“李都督所言不错,像此次突伦川之战,若不是我与万彻一起快速进击,让伏允来不及带领部众逃跑,则此战的结束尚需时日。” 李靖点头道:“不错,我听说你们行军途中因缺水而饮马血,就像侯尚书领兵在逻真谷吃冰雪一样,由此战胜了艰难,赢得了与敌接战的时间。”李靖此时尚不知道契苾何力与薛氏兄弟的争执,还以为突袭突伦川是薛氏兄弟的主意。 薛万均面有得色,说道:“此战终于逼迫伏允在沙碛中自杀,皇上闻此消息,也定是欣喜得很了。” 薛万均将大功揽于一身,引起侯君集、李道宗、李大亮心内不满。此战所以能够取得完胜,与之前合围伏允、各路兵马奋力围追堵截大有干系,岂能是一路兵马之功?他们又想这是薛万均的酒后之言,是当不得真的,也就不加理会。 数日后,契苾何力与拓跋赤辞赶来与李靖相会。此时,京城里来的专使传达了李世民的旨意,旨意中说长孙无忌已带领赏物、赏钱前来犒劳大军,让各部回原地驻守,并让契苾何力与拓跋赤辞等番将入京面圣。契苾何力与拓跋赤辞闻讯,即让部众自回原地,自己随李靖一起徐徐向京师赶去。 他们这日走到大斗拔谷,只见谷内旌旗招展,平地上更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绸和耀眼的金银器物。长孙无忌笑盈盈地立于谷口,对李靖等人说道:“无忌奉旨来迎西征大军东归,昨晚到此,闻听大军离此不远,就候在这里专等你们。皇上赐有赏物、赏钱,无忌想早日分发给将士,这里条件简陋,也只好将就了。” 李靖等人下马,跪听长孙无忌宣读李世民的旨意。宣旨完毕,长孙无忌将赏物分发给大家,赏物中包括给兵士每人酒一瓶、牛肉一斤,此时已近中午,兵士们席地而坐,开始喝酒吃肉,一些相熟之人更是围坐在一起,他们行令猜拳,好不热闹。 长孙无忌令人在谷中的阔地上摆好了数案简单的宴席,无非是些随身携来的熟肉、饼等物,当然还有成坛的美酒。长孙无忌与李靖、李道宗、李大亮、侯君集、段志玄、薛万彻、薛万均坐在一席,众人推李靖坐在上首;相挨的一席上,史大柰坐在上首,同席的还有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拓跋赤辞等人。 长孙无忌立起身,举酒祝道:“卫公率领众将来讨吐谷浑,皇上在京日日牵挂,闻听捷报,因派无忌来劳军。无忌想早日将皇上的旨意传达,就在此野外与大军相遇。惜菜肴太少,薄酒不多,请诸位明白皇上的此番心意,不要计较。来,请满饮此盏。” 众将纷纷起身,仰头饮酒。待酒饮尽,大家又复坐下。 李靖不善饮酒,仅浅斟一口即罢。他坐下后,举盏对长孙无忌道:“皇上的圣恩,臣等唯存感激。其实此战能胜,还是皇上事先筹划好的方略,我们只是遵令行之而已。还有一点,此战前后历时半年有余,大军深入大漠日久,所有粮草唯靠后方源源不断接济。多亏齐公你与房仆射在京城居中调度,又有段将军竭尽心力按时转运,使大军行到哪儿,粮草也随之而至。” 段志玄接口道:“李大都督过于谦逊了。想侯尚书与任城王经过逻真谷时,以及薛将军直捣突伦川时,因为志玄无能,未及时将粮草转运上去,以致让将士饿了数日的肚子。则此战能胜,皆是前方将士有报国之心,不畏艰难险阻所致。” 长孙无忌说道:“卫公,志玄说得对。如今天下富足,粮草盈满仓库,为大军转运粮草是很容易的事。此战能胜,还是多亏了卫公运筹帷幄,前方将士浴血奋战而成。” 其实每次行军打仗,粮草充实为必胜的基础。至于交战之时,将帅的谋略以及兵士的士气最为重要,这就需要把握好稍纵即逝的战机,给敌手以出人意料的猛烈打击,往往收到奇效。此战中,侯君集的南路军兵出逻真谷,将伏允逐向西去,而契苾何力不给伏允喘息之机,奇兵突袭突伦川,就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 大家酒酣之际,自然多说得意之事。薛万均这些日子得李靖及众将夸奖,早将奇袭突伦川之功归于己身。长孙无忌对突伦川之战最感兴趣,毕竟这是逼迫伏允自杀的关键之役,他就向薛万均追问交战详细。薛万均大为兴奋,绘声绘色说了为早日到达突伦川,将马匹斩杀热饮马血的事。长孙无忌听到此节,不由得啧啧连声,盛赞薛万均面临紧急关头能够当机立断。 这边正说得热闹,忽听隔席有人“哐啷”一声拔出剑来,其大声喝道:“薛万均,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撒下如此弥天大谎,我拼着一死,须由你不得。” 众人愕然而顾,只见契苾何力手执明晃晃的长剑离座直奔薛万均。 与契苾何力同坐一起的阿史那社尔和执失思力急忙起身,欲扯住契苾何力。但契苾何力的动作太迅疾,两人要比他晚了数步。 契苾何力堪堪奔到薛万均的面前,众人眼瞅相救不及,这时只听“当”的一声响,一人飞身离座,同时跃起拔剑,其剑与契苾何力之剑相交,将契苾何力震退了一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薛万彻拔剑相救哥哥。 契苾何力奋力前冲,与薛万彻猛斗在一起,两人旗鼓相当,一时分不出高低。薛万均眼喷怒火,也立起身来,欲拔剑加入战团,相助薛万彻。 身边的李大亮见状,?99lib.大声喝道:“万均,不可如此。”他拔剑冲到正在苦苦相斗的两人前,觑准两人之剑就要相碰的一瞬间,伸出自己那柄黑沉沉的重剑猛压过去。只听一声震响,契苾何力与薛万彻只觉自己的虎口一震,只见自己伸出的长剑当腰断折。李大亮将己剑横伸在两人之间,凝立不动,口中大喝道:“两位各退三步,我有话说。” 契苾何力与薛万彻受此巨震,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时候,阿史那社尔和执失思力上来执住契苾何力的双臂,那边的段志玄和侯君集捉住薛万彻的双手。 李大亮收去剑势,说道:“你们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缘何要以性命相拼?今日当着皇上钦使齐公和李大都督,须分说明白。” 契苾何力气喘吁吁,指住薛氏兄弟,骂道:“你们真是一对狼狈为奸的好兄弟,要想贪冒大功,须将我杀死方能称你们心愿。” 薛万彻回骂道:“你这条桀骜不驯的番狗,此战累累羞辱我们兄弟。你归了我朝,就不能依你往日的性子为非作歹,你以为还能依你为狗酋长时的光景吗?哼,不说我朝有制度,就说你这份嚣张的样子,我薛万彻就先容你不得。” 薛万彻骂契苾何力为番狗,阿史那社尔和执失思力顿时脸上变色,阿史那社尔喝道:“薛将军怎能说出这等言语?我们以前固然是番邦,然现在归了我朝,即是大唐的臣民。你歧视我等,须到皇上面前剖说明白。” 李靖和长孙无忌一时不明白契苾何力拔剑欲刺薛万均的原因,然看到薛万彻开口羞辱来归附之人,若不及时制止,场面就会失控。李靖走到二席间,面向薛万彻斥道:“薛驸马,此战完胜是诸君共同努力的结果,像契苾部与党项部一心向唐,为此战立下不世之功。你身为朝廷的将军,又是当今驸马,却说出这等不堪的言语,太不应该。不说执失思力他们心寒,我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李大都督不可太偏心番将,我不过回骂于他,可他呢?却要提剑来杀吾兄。”薛万彻不服气地嚷道。 “此事因何而起?本帅自然要查问清楚,自会秉公办理。左右,先把此三人押走看管起来,不许他们再起争执。” 李靖与长孙无忌此后找人询问个中原因,李靖还把契苾何力叫到跟前详细询问。契苾何力把此次与薛氏兄弟的恩怨说了一遍,最后愤然说道:“我们所以能奇袭突伦川一举成功,是全体将士戮力攻战的结果,更是北路军乃至西征大军的功劳,岂是一人之功?他薛万均若果真设谋攻击也就罢了,可他在阵前退缩,无奈之间才随我身后,怎么就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我久居边鄙,思虑简单,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若与此等人为伍,我不敢入京面圣,宁肯回到族人之间。” 李靖赞道:“好呀,想不到你有如此胸怀!薛万均以前善战,想不到他现在把功劳看得如此之重。契苾何力,当今皇上推行清明政治,是容不得宵小之人兴风作浪的。像薛万均仅能瞒得一时,终归要败露的,如此,定为我朝所不容。嗯,本帅自会去诫约薛万均,让他今后如实叙说战情,不可再夸大其功。今天的事,你也有错。你若将其中详细说给本帅听,本帅非不明白之人,焉能容薛万均无端夸说?你却擅动刀剑,要取人性命,这就不对了,今后不可这样。” 李靖又叫来薛氏兄弟,疾言厉色将他们斥责一番,嘱他们今后要实事求是,不得妄说。薛万彻对其兄的作为也很不屑,只是见契苾何力要来杀薛万均,兄弟之情,不免同仇敌忾。事后,薛万彻想起此事缘起,骂薛万均道:“哥,你今后不可再厚着脸皮胡说,明明是人家的功劳,你要硬揽入自己的怀里,让我都替你脸红。” 经李靖的排解,双方在返京路上各自偃旗息鼓,不再寻衅。 事后,李靖对长孙无忌说道:“薛万均本来是一个好好的人儿,缘何受名利之累,竟然恬不知耻?” 长孙无忌道:“是呀,我初闻此事,也大吃一惊。想是薛万均以为契苾何力为外番之人,将其忽视。不料想契苾何力为如此烈性之人,顿时闹得他灰头土脸。” 李靖不再接腔,心想自己已为致仕之身,此次被皇上点将,终于完成此役,此时再无牵挂。至于薛万均与契苾何力争执一事,只要他们不再以性命相拼,自己也不想再替他们进一步排解。 大家一路无话,不一日到达京中。是时,李世民依旧在宫中守丧,不能出宫迎接,就让房玄龄主持,由李承乾出面,在太庙举行了献捷仪式。 李世民这日在两仪殿召见契苾何力和拓跋赤辞,对契苾部和党项部此次协助大军征讨伏允一事大加赞扬。皇上金口须有赏赐相配,契苾何力和拓跋赤辞自然收到无数赏物。李世民最后话锋一转,说道:“吐谷浑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其新王已立,我让李大亮带领精兵就近驻扎,以为声援。契苾部和党项部与吐谷浑相邻,今后要和睦相处,不得倚势欺凌弱小。” 契苾何力和拓跋赤辞明白李世民的意思,急忙伏地叩道:“臣等归附了天朝,从此就是大唐的臣民。吐谷浑以前与大唐为敌,是为鄙部的共同敌人。吐谷浑现在归了大唐,我们唯听皇上号令,彼此和睦相处才是。” 李世民让两人平身,他又忽然想起一事,问契苾何力道:“何力,朕听说你在归京途中,拔剑欲刺薛万均。你既然归了大唐,就不可再依往日的性子,动辄发狂。须知薛万均亦为官身,你们若有争执,可请上官予以排解,不可妄动刀兵。” 契苾何力这些日子经过数人解劝,又见薛万均不敢再夸口,其满腔怒火已渐渐淡了许多。李世民现在又突然问起此事,他马上想到这是薛万均在恶人先告状,又勾起了他满腔的怒火,其伏地叩道:“陛下,臣固然性如烈火,然亦明理。薛万均本无功劳,偏又想冒功,臣实在不忿,因激动要杀之。” 拓跋赤辞道:“臣一直随侯尚书的南路军行走,一开始不知北路军的许多恩怨。归京途中,臣听了大家的谈论,觉得还是薛将军不好。赤水之战,薛氏兄弟贸然深入遭重兵围困,是契苾何力不避凶险,深入重围将其兄弟解救出来,并使此战转败为胜;突伦川之战,还是契苾何力不顾薛氏兄弟的拦阻,领兵直捣伏允牙帐,为取得最后平定吐谷浑的胜利立下了赫赫战功。可是战后呢?他们兄弟以怨报德,排挤何力,贪功为己有,并出口侮辱番夷之言,太让臣等寒心。” 李世民听人说契苾何力好凭勇力,并想刺杀薛万均,因想今日要训诫一番。不料听了这两人之言,才知其中尚有无数的曲曲折折,遂说道:“哦,还有这么多的曲折啊。何力,你可据实将此战过程详细对朕说一遍。” 契苾何力即详细将战事的过程说了一遍。 李世民越听脸色越凝重,他不待契苾何力说完,脸色铁青打断了契苾何力的话,说道:“朕知道了。何力,你的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朕也容不下薛万均如此行为。朕即位以来,魏征等臣子多次谏朕要开‘君明臣直’之风气,朕亦努力行之。若任由薛万均此等小人猖狂,是君不明,臣不直。此事不能善罢,朕定要重.重惩处薛万均。还有,他们口口声声辱骂你们,也是违了朕的本意。这些年来,朕视华夷为一家,四方酋长尊朕为‘天可汗’,则朕非单单为中土的皇上,亦是四方的天子。凡是朕的臣子,不许再有任何区别。薛氏兄弟出此恶语,是白白跟随了朕多年。” 拓跋赤辞接口道:“陛下这样说,让臣等更加放心了。此战之初,李大都督郑重与鄙部盟约,鄙部族人更全力为大军先导。却不料李道宗、高甄生趁族人不备,不想法去攻吐谷浑,却在鄙部境内攻城略地。由此来看,他们和薛氏兄弟一样,是未能领会皇上旨意所致。” “高、李两人,朕已将他们流放边鄙,以为惩戒。何力,薛万均既想贪功,朕就遂他的心愿,干脆夺其官职再授予你,让他名副其实。你以为如何?” 契苾何力躬身答道:“陛下的心意,臣心领了。只是夺薛万均官职再转授臣身,臣以为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陛下若以臣的缘故而解薛万均之官,四夷若知,必认为陛下重胡轻汉。一些心怀叵测之人竞相效法,其转相诬告,让陛下难辨真伪,就乱了章程。还有,若万均此劣行传扬出去,四夷皆知朝中诸将与万均一样,由此就产生轻视汉人之心,进而削弱了大唐的威望。陛下说要视华夷为一体,既不可重汉轻夷,亦不能重胡轻华。” 李世民心里大为震惊,想不到从此胡人口中竟然能说出这般言语,这是何等的胸怀!他听了契苾何力的叙述,生出相惜之意,遂说道:“好吧,你心地高尚,朕就依你所请,不取薛万均之官职,但要罚俸一年,以示警诫。何力,你有如此功劳,让朕如何赏你呢?嗯,你但有所请,朕即照准。” “臣来到京城,心慕中华繁荣,又见陛下多留番将在京。臣想追随陛下左右,若能为陛下守门,臣不胜荣幸。” 那些番将在京城中为官,其实是将他们留在京中,以羁縻其部众的意思,是为一种特殊的人质。李世民想不到契苾何力主动请求不回属地,来追随自己,不由得大为感动。他思索了一下,遂说道:“你若留在京城,契苾部众是否会群龙无首?” “不妨,臣临行之时,已对大家说了这般意思。他们一开始不愿意,经臣晓以道理,已认可臣留京举措。” “既然如此,朕就授你检校屯营事,宿工北门。待你今后再有功劳,朕另行封赏。” 契苾何力急忙跪倒谢恩。拓跋赤辞却没有这般心意。数日后,他即辞别京城西归。 李世民后来召见薛氏兄弟,疾言厉色将他们重重责骂一番。薛万均被罚俸一年,并让他们兄弟居家思过一月。薛氏兄弟这下子被弄得灰头土脸,不敢再见人,让他们居家思过,倒是免了不少尴尬。 契苾何力从此就留在京城,李世民很欣赏他的德行和才能,授其为左领军将军。过了一些日子,李世民见契苾何力尚未婚配,从宗族中选出一名年龄与契苾何力相当的姑娘,封此女为临洮县主,诏此>女妻之。 李靖这日欲往政事堂平章政事,行在半路上,见数人乘马迎面走来。是时,因李靖腿脚不便,李世民特诏李靖可以乘舆行走。那群人行到李靖面前,居前一人滚鞍下马,躬身拜道:“卫公取得西征大捷,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靖定睛一看,原来此人是多日未见的李世。 李世随李靖袭破东突厥之后,一直驻在北境监视那里的动静。他此时来京,却是他的父亲徐盖三年前亡故,按照制度需解官回家守孝三年。如今丁忧期满,他回京面圣,李世民准其复归旧职,继续回并州防守,他带领从人出京准备奔向并州,谁知碰巧遇上了李靖。 李靖令抬舆之人落舆,自己下舆落地。李世急忙说道:“卫公腿脚不便,何劳如此?” 李靖微笑道:“我们多日不见,我若乘舆与你交谈,岂是待客之道?” 两人原来交往不多,但互相佩服各自的本事,有惺惺相惜之感。两人都怀有一样的心病,就是玄武门之变前夕,他们不理李世民的bbr>..招揽之意。他们这些年来忠心为朝廷办事,其实是常怀谨慎之心,不敢有稍许差池。两人有时也想倾心交谈一番,又怕遭李世民所忌,所以几乎就不来往。像李世此次来京,有心想到李靖府上拜访,然忽然听到一些传言,遂打消此念,再不敢想此念头。 李世拱手道:“卫公老当益壮,以有病之身挂帅西征,在大漠中穿行,终于荡平吐谷浑。那伏允号称老狐狸,不想还是折在卫公的手里。世近日所行之处,皆听到国人谈论此役,其言语之间,早将卫公敬如神人一般。” “英公这样说,让李靖实在羞愧。其实皇上也想让英公挂帅,惜你丁忧在身,不好夺情。且现在国势已旺,人强马壮,皇上调派倍于吐谷浑的兵力去围堵,随便一人为帅,也能手到擒来。” 两人在这里客套了一番,李世听说李靖要去政事堂,知道去那里议事有时辰限制,急忙道:“如此,就请卫公上舆行走,我也该赶路了。” 李靖上前执着李世之手,摇了摇说道:“北境那里,还需要英公多操心了。终当今皇上一生,北境那里有英公镇守,边疆定会波澜不惊,勿复为忧。可是北境素来为中土祸乱之渊薮,皇上现在以羁縻之策镇抚,又有强盛国威为底,夷狄之人不敢作乱。然五十年后,又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李世哈哈一笑,也重重地摇了摇李靖之手,说道:“五十年后,你我肯定已经作古,却也不需要我们操心了。”李世忽然敛起笑容,脸色变得凝重,问道:“卫公,我听说前段时间高甄生告你要谋反,且有李道彦在旁为证,果有其事吗?” “纯粹是诬告!这两人耽误军期,又背信弃义掳掠党项部落,险些误了大事,我将他们解往京城让皇上发落。他们心怀私怨,妄想来诬告我,那也由不得他们。他们最后,毕竟被皇上发配至边疆流放!” “是啊,李道彦是准安王李神通的长子,为皇族之人;那高甄生为秦王府旧人。皇上此举不徇私,不念旧情,委实是大义灭亲。”李世又话锋一转,说道,“我此次听说大理寺奉旨查验高、李两人诬告之事,颇费了一些工夫,大理寺曾派人到军前查验吗?” 李靖心里顿时一沉,答道:“其明明诬告,何须查验!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哪儿顾得上这些闲事?” 李世拱手道:“好歹大理寺秉公办理,终于洗雪了诬告卫公的不实之词。卫公,我不敢再耽误你的时辰,我们就此告别吧。” 李靖也拱手道:“如此,就请英公先上马。并州离京城千里,路途遥远艰辛,也请英公事事小心。” 李世听出了李靖语含双关,遂说了一声:“世谨听卫公嘱咐。”他一边说一边飞身上马,向李靖又一招手,方才策马向城门走去。两人是何等的睿智之人,他们不用将言语挑明,已经互相了知了各人深沉的含义。 李靖呆立在当地,怔怔地望着李世和他的从人在视线中消失。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想李世民还是不放心自己。事情很明显,自己已请退归家,还是在李世民的盛邀之下方才出山为帅。为讨平吐谷浑,自己在前线竭尽心力,带领将士浴血奋战。为严军令,将李道彦和高甄生解往京城,这两人明显是挟私怨报复。以李世民之英明,他难道看不出这两人是发泄私愤而行诬告之事,有必要让大理寺再来查验吗? 这一时刻,李靖感到心底冷飕飕的,那股凉意直透脚底。 想到这里,李靖缓步上舆,挥手招呼抬舆之人:“折头回府。”李靖此后再不出府门一步,派人到政事堂告假,说自己身体不适难再议事。他又嘱家人紧闭府门,杜绝宾客来访,即使是亲戚,也不可频繁相见。好在李靖豁达大度,幽闭府内倒也会享受清闲。铁马一生,此时实为难得的安闲。闲时逗弄孙辈,颇享天伦之乐。他又将所著三卷兵法取出,增补这些年来的心得,使其更加完善。 这日午后,李世民见室外阳光甚暖,遂唤人牵来马匹,要到西内苑驰骋一回。他策马出了玄武门,进入西内苑,就见沿途花草枯败,水面萧索无物。因想现在正是隆冬之时,万物正在冬眠,所以难以感受春天的赏心悦目。他游了一会儿,感觉没有什么趣味,就想折返宫中。 李世民其时居于西内苑之东首,向东一墙之隔,即是热火朝天的大明宫建筑工地。李世民听到外面夯土的号子声,忽然若有所思,让人去唤来将作大匠阎立德。 阎立德此时日夜在工地上监工,闻听李世民召唤,即在太监的带领下从东墙角门进入,见了李世民,他先跪拜行礼。 李世民问道:“阎卿,大明宫的建造进度若何?” 阎立德答道:“禀皇上,建造宫室最难处莫过于缺少钱物与人力。此宫是陛下为高祖避暑而建造,内府拨给的钱物皆能到位。其后公卿百官闻听皇上为高祖尽孝,纷纷捐助财物,让臣多取人力,以加快建造速度。陛下在这里应该能听到工地上人声鼎沸,这些工役之人,其实未用内府之财,皆是百官捐助之财雇来之人。更有甚者,京城之内,往往有多人来此出义工,分文不取。如此,宫室建造速度很快。臣预计,此宫原定需三年乃成,然有这些人加入,两年之内即可完工。” 李世民感伤道:“群臣及百姓如此爱戴高祖,让朕心内万分感动。只是高祖无福呀,宫室未成,却驾崩而去。空留此宫,又有何用?” 阎立德低头不语。 李世民又想起一事,说道:“高祖一生为国辛劳,其驾崩之时连陵墓都未选定。看来人生苦短,且有不测风云。阎卿,朕之陵园由你现在着手选定。” “选定陵园,其事关重大,以臣绵薄之力,恐难以完成。” “朕不会像始皇那样穷天下之力建造,简简单单即成。记得上次虞卿说过,汉文帝之霸陵因山而建,既现高显,又不费器物。朕之陵园,可选一山凿出一洞,能容一棺即可。阎卿,你可找袁天纲、李淳风两人,让他们助你踏勘风水、方位,就不要再大动干戈了。” “臣遵旨。” 李世民又笑道:“阎卿,你雅擅丹青,然做了朕的将作大匠,整日忙于宫室及器物的图样,丹青之功就被落下了。现在有人说,尔弟立本的丹青功力已隐隐在你之上。说起来,这是你受宫中之事所累,以致疏于练习。其实你在劳作之余,还是要勤于练习才好。像朕爱好书艺,虽忙于国事,每日也要临摹数篇方罢。” “臣今后定遵皇上训诫。不过画艺之道,亦讲究灵性。臣心思愚钝,对画艺之道不能穷究,与臣弟立本相比,就少了一分生动。这一点,臣自愧不如,因想在六服及腰舆伞扇方面多下一些力气,为宫室添一些色彩。” “看来这是勉强不来的。你对腰舆伞扇及宫室图样,穷究颇深,立本不及你。然在绘制人物一节,立本可谓得其精髓。像其近作《外国图》,将四夷之人物面貌及服饰色彩,皆绘制得惟妙惟肖,煞是好看。” “皇上能尽各人之才,臣下得皇上重视,无不竭尽心力,争取将事做得更好一些。” 李世民又与阎立德闲聊了几句,看到太阳已经西斜,遂上马要回宫中。他又看了一眼东墙外的大明宫工地,嘱咐道:“事不可半途而废,阎卿,你这些日子还要驻守在此,争取将大明宫早日建成。” “臣明白。” “对了,为建造此宫,内府拨来不少钱物,现在公卿百官又捐助不少,若此宫建成,这些钱物肯定使用不完,是吗?” “不错,就是将多余钱物再造一处宫室,亦绰绰有余。” “既有如此多的钱物,若不用之亦是暴殄天物。朕去年到洛阳,见那里的宫室破旧不堪,该是修缮的时候了。阎卿,你可到洛阳实地查看,如何修缮由你定之。朕想洛阳宫室由炀帝所建,历经王世充及战火破坏,修缮时不能按原样修复。新朝要有新气象嘛,可依你聪明才智将之略加改造,要有新意才好。”李世民还在武德四年的时候,见洛阳宫修建得奢侈堂皇,遂令人拆掉则天门等处,发感叹道:“逞侈心,穷人欲,焉得国不败亡!”从此之后,洛阳宫从未修缮过。 阎立德躬身答应。 李世民想了想又道:“此次平定吐谷浑,本来应该宴请诸将庆贺一番才是,然国丧之日不能呈欢。朕想呀,今后如此庆贺胜利的场面定然不少,然京城之中没有一处可以宴欢的好场合。朕上次去洛阳飞山,见那里环境适宜,若建一宫殿以为宴饮之所,确实别有风味,阎卿,你得空的时候,就去踏勘一番,并绘制出图样来。” 阎立德又复躬身答应。 一会儿的工夫,李世民先让阎立德为自己选定陵园,再让他修缮洛阳宫,最后又要新造飞山宫,这些活儿足够阎立德忙上一阵了。 第二十六回 武媚娘承恩驯马 李世民夜读谏章 当李渊驾崩未及周年的时候,李世民终于架不住群臣的劝说,开始穿常服临正殿听政。想想也是,李承乾以太子名义监国,什么事都没有主意,空担了监国的虚名,大臣们有事还是要找李世民禀报,显得十分麻烦。 是年国内粮食又取得大丰收,谷价又向下落了一钱。经过这十余年的休养生息,加上原来逃亡外出的百姓纷纷回归,人口较贞观初年,增加有二成以上。边境方面,由于新取得平复吐谷浑大捷,四夷尤其是西域诸国感受到了大唐强盛,来长安朝贡及通使者又骤然多了起来。 那名吐蕃使者又入长安,他先找到何吉罗,然后入鸿胪寺通禀。其临行之时,弃宗弄赞谆谆交代,让他入京后一定要面见大唐皇帝,明确申明通婚之意。弃宗弄赞说道:“吐谷浑还强盛之时,慕容顺能尚大唐公主,现在诺曷钵也能娶大唐公主。我吐蕃国雄霸高原,我累累向大唐皇帝致以殷切之意,他应该不会无动于衷。你此次出使,请婚为首要之事。若不能办成,你就不要回来了。”弃宗弄赞如此性急与大唐通婚,其首要原因是看到大唐强盛,吐蕃若能与其通婚,两国就可相对亲密,互不侵扰;其次,吐蕃此时尚未有文字,弃宗弄赞感到其国中之女大多粗鄙,比较而言,若能娶来一名大唐公主,其颜色定然珠圆玉润,又知书达理,无疑似天人一般。 使者向唐俭转达了弃宗弄赞的意思,唐俭不敢做主,恰巧吐谷浑王诺曷钵此次也来京朝拜,唐俭就让他们一起去拜见李世民。 李世民听说弃宗弄赞要求通婚,无动于衷,淡淡说道:“大唐与吐蕃通使不久,时日太短,此事要从长计议才是。”他又问了吐蕃的现状,然后就不再理会这名使者,转而与吐谷浑王诺曷钵说话。诺曷钵此时尚年幼,李世民谈话之间多教导他一些治国的道理。 吐蕃使者无限惆怅地迈出皇宫,愁思百结问何吉罗道:“大唐皇帝不答应请婚,如何是好?” 何吉罗道:“皇上的意思,因两国通使不久,此事不可性急。你回去后,向赞普说明皇上的意思,想他会理解的。” “不可能。我临行之时,赞普说,若此事办不成,不许我回去。我此行空手而归,弄不好就被赞普砍掉了脑袋。” “不妨,你可先找禄东赞讨一个主意,他定然有计,自然会在赞普面前过关。” 吐蕃使者一路上魂飞魄散,凄惶惶在山川之间穿行。他这日经过吐谷浑的地界,忽然灵机一动,倒是想出一个活命主意来。 他回到逻些,不按何吉罗所说的找禄东赞讨主意,而是直奔弃宗弄赞的大帐,见到弃宗弄赞施礼之后,气愤愤地说道:“赞普,小人见了大唐皇帝致以请婚之意,皇上盛赞你年轻英武,观其神色似要答应了。” “好呀,结果如何?” “可恨那吐谷浑王诺曷钵在侧,他见大唐欲与我国联姻,心里不知起了什么坏主意,就在皇上耳边说我国如何粗鄙,赞普如何不堪,若将大唐公主嫁与赞普,实在不值。经他一搅,让小人功败垂成,遂被大唐皇帝绝了请婚之意,说要从长计议。” 弃宗弄赞闻此言语,顿时怒由心底起,其咬牙切齿道:“好一个无耻的小人,我不寻你的事,你反来坏我的好事!哼,乳臭小儿,若不让你尝些厉害,也难知我的手段。” 弃宗弄赞说干就干,旬日间召集铁骑数万,亲自带领,杀奔吐谷浑不提。 李世民在致力于国家大治的时候,其后宫之福亦可谓如花似锦。是年,李世民将近四十,已生子十一人,生女十八人。这其中,太子李承乾、四子李泰、九子李治及长乐公主、新城公主、东阳公主由长孙皇后所生,其余的由其他后妃及宫人所生。 李世民现在志得意满,这日对长孙皇后说起,数年来陆续裁撤宫人,宫人已经无多,如今满目所见皆是熟面孔,该是选拔新人的时候了。长孙皇后自然言听计从,即下懿旨让官宦之家举荐秀女。经过一应选拔程序,共有一百一十名新人选入宫来。这其中,有两名美人儿最为出众,一个是容貌最美,另一个以才艺闻名。 这名容貌最美的女子,年方二七,是现任荆州都督武士彟的次女。李渊还在任太原留守的时候,武士彟在留守府内任行军司铠。李渊杀了王威、高君雅,自任为大将军开始起兵,武士彟又被授为大将军府铠曹,可见他与李渊是一伙的,算来也是一名开国功臣。此后,武士彟先后被封为光禄大夫,兼义原郡公,被授为利州刺史,荆州都督,官运也算很平衡。其原配为相里氏,生有二子,又继娶杨氏,生下三女。其次女乳名为媚娘(武媚娘原名已不可考,此名系其入宫后由李世民所取,此处暂先使用),降生之时,武士彟还在利州刺史的任上。相传袁天纲此时正准备入京求见李世民,这日行到荆州地面,因与武士彟为旧识,遂入府拜见。是时,李淳风与袁天纲以晓阴阳、明天文、兼知相术闻名天下,武士彟先是设宴招待,继而叫出家人一一请袁天纲为之相面。当杨氏被袁天纲相面时,袁天纲端详良久,转对武士彟说道:“观夫人骨法,必生骨子。”武士彟心想杨氏皆生为女,哪有儿子,遂唤出相里氏所生的二子来,袁天纲摇头道:“此二子难以大贵,长大后至多官为刺史。请唤出杨氏夫人所生。” 杨氏长女此时年仅三岁,而次女媚娘尚在襁褓之中。袁天纲看罢了杨氏长女,点头道:“此女主大贵,然终将不利。”此女后来先嫁给贺兰氏,青年守寡,后来被唐高宗李治宠爱,被封为韩国夫人。武媚娘此时为高宗皇后,传说其恐怕姐姐夺宫,设计谋杀了韩国夫人。 襁褓中的武媚娘衣着男装,由乳母抱出。想是杨氏夫人渴望生男,就将媚娘当成男儿来养。袁天纲一见媚娘模样,大惊道:“此郎君神采奥澈,不易可知。”武士彟心想他将媚娘错认为男子,有些好笑,就让他仔细再看。袁天纲又细细观之,说道:“此子龙睛凤颈,将来贵之极也。可惜呀,他不是女身。”武士彟急问若是女身怎样?袁天纲郑重答道:“此子若为女身,其今后必成为天子。”这种传说是否真实,今日已不可考。想是此女以后当了则天皇帝,手下一班攀龙附凤之人,假托袁天纲的名义来求证武则天能当皇帝,是为天命所定,也是有的。武媚娘后来在宅中静静长大,渐渐生成了花一般的容貌,玉一样的肌肤,腰肢袅娜,更有一双俏眼似能说出话来。如此一来,武媚娘的艳名在官宦之家中传播,渐渐也传入宫中去。那日武家骤然接敕,得知媚娘被征入宫,不由得举家大恸。要知宫中美女数千,又有几人能沾皇上的雨露?绝大多数后宫之人只有常年独守空房,终日以泪洗面,以伤春悲秋,是为“宫怨”,有诗为证: 雨滴长门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 泪痕不共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 宫殿沈沈月欲分,昭阳更漏不堪闻。 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 杨氏夫人自从得知媚娘被征入宫,终日以泪洗面,当媚娘临行之时,其握媚娘手诀别道:“女儿此入深宫,为娘再难见到。天公为何如此不长眼,偏要将女儿送入深宫呢?” 武媚娘此时没有任何悲戚之容,满脸是渴望的喜气,劝母道:“女儿此入宫室,能够得睹天子之颜,怎么会是祸事呢?母亲勿忧,焉知不是好事呢?”言罢,决然与家人告别。武媚娘自小被家人当成男孩来养,其母无子,在家中地位甚低,多受前房之子相欺。武媚娘渐渐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性子,当同父异母之兄欺凌其母时,她往往挺身而出甚至拳脚相加。如此一来,其性格中又增添了坚韧之力,与一般的少女很不相同,透出特别。 武媚娘入宫后数日,即被李世民召来侍寝。她见了李世民,一点儿都不慌张,盈盈下拜,口称:“臣妾武氏觐见皇上。”然后三呼万岁,各项礼仪完成得无不合体,与其他新人的张皇失措很不相同。李世民见此女不拖泥带水,心中喜欢,即唤她平身,再观其貌,果然生得芙蓉颜面,正值豆蔻年华。他伸手一召,媚娘即纵体入怀,李世民手拥这个娇小娃儿,在其耳边轻轻说道:“想不到乃父有如此好本领,数年不见,竟然生出你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尤物来。”那媚娘成年之后第一次被男人揽在怀中。她闻着李世民身上发出的男人气息,不由得心动神摇,身子变得毫无力气,任李世民随便摆布自己。 到了第二天扶桑日上,李世民要去早朝。媚娘乖觉地早起,与宫女一起服侍李世民穿好衣衫。李世民观其惺忪蜡黄的小脸儿,心中升起了怜惜之意,遂问道:“你原在家中,有什么爱好?” “臣妾遵母命,随师识书描红,然臣妾自小被当成男子来养,最爱的还是随父兄出外骑射。” “哦,原来你爱骑射?好哇,西域诸国最近贡来良马数匹,朕午后要带人骑射一回。你若有兴趣,身子又不碍的话,可陪朕一起,让朕见识见识你的骑射功夫。” “陛下若不嫌臣妾累赘,臣妾奉旨。” 武媚娘见李世民愿带自己去骑射,心中大喜,觉得皇上定是喜欢上了自己。她自早膳过后,即慵懒地伏在窗前,观望着日光的穿行,巴巴地盼着太阳早点西斜,以陪驾苑中。 到了午后,李世民果然差人来唤武媚娘。武媚娘此时已换上一袭男装,头戴幞头巾,身着团领袍,脚蹬乌皮靴。李世民乍一见她的装束,不由得赞道:“好一个飒爽英姿的男儿。”确实,如今宫内三千粉黛,从无人有如此装束,让李世民感到很新鲜。 武媚娘陪着李世民在苑中骑射了几回,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想是她昨晚初尝李世民的雨露,身体毕竟幼嫩,以致现在还疼痛。李世民见状知道原因,遂让她到一边休息。 李世民试乘了那几匹西域良马,先乘三匹都很顺手,唯有最后一匹性子暴烈,人一到近前,即张蹄乱踢,已经蹬倒数人。李世民自诩为驯马高手,一生制服了无数烈马,眼前这匹马的模样并无特别,何足道哉?他挥手让从人散开,说了声:“大家且退,让朕来对付它。” 只见他慢慢走到马近前,慢慢挽过马缰绳,然后飞身认镫,意欲快速攀上马背。谁知此马颇有灵性,当李世民飞身之时,其后蹄一弹,身子迅疾转了半圈,让李世民扑了一个空,它又趁着李世民身子失重的当儿,长嘶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忍着鼻子上的疼痛,将缰绳从李世民手中挣脱,继而扬蹄疾奔,向苑北冲去。李世民先是失重悬空,又遭缰绳一扯,身子自然凌空向前冲去,只听“扑通”一声,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众人惊呼声中,常何率先抢到李世民身边,小心地扶起李世民,口中说道:“皇上不碍事吧?臣护卫不周,死罪死罪。” 李世民的身上和脸上沾满了尘土,左脸上还蹭破一层皮,微见鲜血慢慢地渗出来。其脸上神色既有懊丧又有恼怒,他抹了一把脸,骂道:“该死的马儿,朕不信制不服你。常何,你速将此马给我圈回来。” 常何劝道:“陛下,此马野性未泯,须在栏中圈养一段时间,待将其性子消磨一些,再来制服它不迟。” “胡说,如此还有什么趣味?”这时,随侍太监递来湿巾,让李世民擦脸,更有两名太监轻轻拂去其身上的浮尘。这使李世民很不耐烦,挥手推开两人。 马儿很快被人用套索圈了回来,李世民走了几步,注视着马儿,思索着用何种方法制服它。这时,身后传来武媚娘的声音:“陛下,要想制服此马,臣妾有办法。” 李世民想不到如此弱女子,竟然有制服烈马的办法,不由得惊愕地转过头来,问道:“你有何法?” “请陛下赐给臣妾三样物件,臣妾即能制服。” “哪三样?” “铁鞭,铁锤,匕首。” “你如何用之?” “臣妾先用铁鞭抽它;其不服,臣妾再用铁锤砸其头;再不服,臣妾用匕首刺其喉。” 李世民一惊,想不到从她的口中竟然能说出这般决绝的主意来。然细想想,对付烈马用此法,也算是一条招数,只是一味勇猛,过于蛮横。他哈哈一笑道:“媚娘,你若为男儿身,定能成为一名杀伐决断的猛将。可惜呀,须知马儿也有灵性,不能一味以刚对刚,如此就失却了柔韧。” “马儿有千匹万匹,为了一匹顽劣之马,哪儿值得用许多耐心?陛下以万乘之躯君临天下,岂能因小事耽搁时辰?” 李世民瞧着武媚娘那激昂的脸庞,觉得此女小小年龄,却有这般犀利心肠,心中颇不是滋味,遂斥道:“你小小年龄,又懂得什么?朕为君主,一举一动势关天下,若一味用刚猛法子断天下之事,就是暴政,朕也就成了隋炀帝。后宫之人不可妄谈国事,你今后在宫中须谨记此点。你今日出此言语,其实不该,朕念你年龄小,不谙事理,此次就不罚你了,今后不许这样。” 李世民的这番疾言厉色,吓得武媚娘顿时跪在地上,叩头不已,再也不敢说话。 是日晚上,李世民又令武媚娘侍寝。武媚娘毕竟年幼,身躯娇嫩,其在承恩之际,固然能婉转娇滴,惹得李世民轻怜热爱。然身子难受李世民的数番大弄,加上白日受的这番惊吓,到了第二日,竟然周身无力酿成一场大病,在榻上接连躺了二十余日。 李世民看到武媚娘这番光景,嘱太医好生诊治,并好言抚慰,然没有心情再让她来侍寝。武媚娘一人倒下,与她同时进宫的新人还有一百余名,皆是鲜花一般的容颜和稚嫩的年龄,让李世民能日日尝新且滋味不同。数日后,李世民开始宠上一性格温婉的女子,名为徐才人。 徐才人名叫徐惠,传说其生下之后五日,即能开口说话,四岁时能背诵 href='2195/im'>《论语》、 href='2283/im'>《诗经》,八岁时能写文章。其爱读经史,终日手不释卷。当其生到十四岁,才名远播天下,号为“才女”。此次她能入宫,亦是受其才名所累。李世民在其第一次侍寝之时,观其镂雪为胸,揉酥作骨,丰艳中带着数分秀雅,禁不住心怡神迷。两人春风一度,那徐才人脸带羞涩,一双温婉的眼中弥漫出无尽的爱意,让李世民观来如痴如迷。 白日里,李世民与徐惠独处在一起,也觉得非常惬意。徐惠通晓琴棋书画,其或抚琴,或挥墨,让李世民瞧着都样样欣喜。两人说到书艺得意处,惹得李世民将所有故帖都搬来,那幅《兰亭序》帖自然也在其中。论书艺的精湛程度,徐惠万万不及李世民,这使李世民指指点点,颇过足了教师的瘾。 长孙嘉敏为后宫之主,李世民这些日子忙于尝鲜,她自然百般清楚。作为皇后,不能妒忌,然也不能容许李世民在那里日日鏖战。如此定然毁伤龙体,须加劝谏,让他有张有弛才好。 这日黄昏之时,长孙皇后派人去请李世民,说自己亲手熬了一碗粟米粥,让李世民来喝。他们夫妻情深,互知心意,李世民自然明白长孙皇后的真实意思。何况,长孙皇后所熬的粟米粥堪称一绝。按说粟米实在普通,然皇后的粟米粥配料比较讲究,先取简胜所产粟米一石,再加五斗招摇桂一起舂之,这样,使招摇桂的馨香浸润入粟米之中。以此粟米熬粥,粥成之时弥漫着满室桂香,入口之后更加美妙,是李世民百食不厌的美食。 李世民此时已用过晚膳,他不愿乘舆,信步向长孙皇后居住的立政殿行去。刚入殿门,就闻到了满室桂香,这时长孙皇后迎上前来与他见礼,并说道:“臣妾知道陛下刚刚用过晚膳,现在定无食欲,嘱她们将粟米粥以文火慢熬,以为陛下夜宵之用。”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还是敏妹心细,我就先闻其香,呆会儿再用吧。”说完,情不自禁张嘴打了一个哈欠。 长孙呈后抿嘴一笑,伸手牵住李世民之手,将他带到一个软椅上坐定,关切地说道:“陛下这几日定是很劳乏了,臣妾算着明日不用早朝,今夜就在这里好好歇息一晚,把精神儿缓过来。”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也好。敏妹,只要你在身边,我就感到全身放松,歇息时加倍惬意。敏妹,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这些日子多阅新人,想是你看不过眼,要来劝谏一番。” “陛下圣明。臣妾心想,这些新人入宫,终归都要侍候陛下的,日子长着呢,也不忙在此一时。陛下心爱她们,那是她们的福分,只是皇上龙体要紧,须张弛有度才是。” 长孙皇后的话儿说得很得体,让李世民听着很顺耳。他知道,后宫粉黛三千,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才最关心自己。李世民想到这里,调笑道:“莫非敏妹这几日觉得寂寞,就念起我了?” 长孙皇后听后羞色上脸,这是李世民熟悉的神情。她用手轻拍了一下李世民的手掌,说道:“罢了,我这几日身子刚巧来了,实在不能侍候你。瞧你,我们在一起,难道只会做这些事吗?二郎,你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番,有许多事等着你呢。” 李世民哈哈一笑,说道:“难道你怕了不成?”长孙皇后不再说这个话题,期期艾艾说道:“陛下,臣妾听泰儿说,你许他在府中设文学馆,这样好吗?” 李世民对长孙皇后所生的儿女,最为重视。长子李承乾被立为太子,次子李泰被封为魏王,三子李治年幼,亦被立为晋王。当其长女长乐公主出嫁时,李世民因其是长孙皇后所生,敕有司陪送嫁妆时要倍于其他公主。此事尽管被魏征发现,上书谏止,其嫁妆依旧按常例陪送,然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李世民对待儿女的不同。 李承乾现为太子,因患足疾,行动上不免猥猥琐琐,让李世民瞧着不喜。然最令李世民可恼的是,承乾生于深宫之中,染上了竞事奢侈、喜爱漫游且嬉戏废学的毛病。一开始,李世民对其寄予重望,先后派李纲、于志宁、李百药等人为其良师,以期匡正其过失,成为一名合格的储君。李承乾遇到此严父良师,不敢怠慢,在他们面前恭顺非常,做出虚心求学的样子。待这些人一不在面前,他立刻恢复了本性,带领下人在东宫内嬉戏玩乐。近来又有一人成为承乾的莫逆,即是李渊的七子李元昌,被封为汉王,前段时间任梁州都督,其在任上放荡不羁,动辄违制,被言官参了多本。李世民手诏责他,解其职令其归京思过。李元昌回京后,想是因为与李承乾习性相近,两人一来二去成为至交,近来又喜欢上了突厥武戏。他们在宫内造五狼头纛,分戟为阵,系幡旗,设穹庐自居,每人皆穿上突厥服装。然后两人各领一队,在东宫内大声呼叫,互相刺击为乐。种种荒唐之事,李承乾尽管百般隐瞒,终久还有一些风声传入了李世民的耳中。贞观初年,李世民常常亲自驾临东宫,了解李承乾学业进展,到了贞观十年之后,李世民竟然绝足不入东宫,由此可看出其好恶的变化。 至于魏王李泰,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此子固然与李承乾一母同胞,然其幼时就聪敏绝伦,少年时就善作诗文,长大后爱好经籍、舆地之学,和李承乾的性儿截然相反。李世民在对李承乾失望之余,在李泰身上发现了一些自己昔日的影子,深为欢心。这日李泰奏请撰著《括地志》,李世民大喜,当即同意李泰可以在其府内设置文学馆,令其引召学士,以早日将书修成。 长孙皇后现在所问,包含有二层忧心:一者,是否李世民已生废立之意;二者,当初李建成为太子,李渊让李世民在府内设文学馆,终于酿成玄武门之变。长孙皇后当时是事件的参与者,她全力支持李世民。可现在事过境迁,李承乾和李泰皆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实在不愿意看到他们兄弟相残的局面。 李世民对李泰设文学馆的事不愿意过多解释,仅淡淡说道:“泰儿要撰著《括地志》,这是一件好事嘛。如此浩大之著作,若靠泰儿一人之力如何能成?设立文学馆,泰儿就可广招宾客,收集图籍,使事早成。” “可有一些不明真相之人,将此举与当初天策府文学馆相比。” “唉,敏妹,天下众口难调,你能堵住他们的嘴吗?就由得他们随便说吧。敏妹,赶快把粟米粥端上来,我的眼皮要打架了。” 长孙皇后抿嘴一笑,急令人去端粥。 李世民很快将一碗粥喝光,身边的宫女早已备好净水供其漱口。李世民漱口毕,起身道:“敏妹,我有些乏了,我们去歇息吧。” 长孙皇后急忙道:“陛下刚刚食罢即上榻休息,这样不好。不如让臣妾相陪,我们到殿前绕上一周,借以消食,这样最好。” “罢了,改日吧。想不到你颇知养生之道啊。”李世民说完,即自顾自走到榻前,长孙皇后急忙上前,服侍他除下衣衫,将其扶入被中。看来李世民实在疲乏,其头刚刚接触到枕头,就听鼾声响起,他已经睡熟了。 人的年龄一过四十,睡眠的时辰就逐步缩短。李世民沉沉睡去,想是他今晚睡得较早,至三更时就醒了,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能入睡。他稍稍一动,身侧的长孙皇后也惊醒过来,她欠身问掌时宫女现在的时辰,劝道:“陛下,现在时辰刚交三更,外面黑沉沉的,我们还接着睡吧。” 李世民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入睡,遂起身道:“算了,你接着睡吧。我现在要到两仪殿去,这些日子压了不少奏章,该是阅批的时候了。” 长孙皇后见状,急忙唤来宫女上来替他们更衣,并传旨让尚食局为李世民准备一些早膳。 到了两仪殿内,他凭案而坐,开始阅读那摞尺余厚的奏章。 奏章中多是一些六部的具体事务,李世民随阅随批,倒是不费太大的工夫。到了后来,有四封上疏引起李世民的极大震撼。 第一封是马周所奏,其疏中列举百姓现在颇有怨言,究其原因,“贞观之初,天下饥歉,斗米值匹绢,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忧念不忘故也。今此年丰稔,匹绢得粟十余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复念之,多营不急之务也。”读到这里,李世民喃喃道:“多营不急之务?什么是不急之务?我操心国事,哪一件事不是急务?” 他又接着看下去,只见下面又写道:“夫俭以息人,陛下已于贞观之初亲所履行,在于今日为之,固不难也。陛下必欲为久长之谋,不必远求上古,但如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马周写到这里,已经很明确指出,随着财富的逐渐积累,李世民已不如贞观之初那样俭省,开始奢费起来。 李世民这些年来的手脚确实开始大起来,像修建宫室,动辄宴欢,又穷究书艺,以追求一些悠然逸趣,与其贞观初年时的作为大不相同。外人能看出他的这些变化,然他自己却没有任何感受,觉得诸事皆顺势而成,没有特殊的地方。李世民阅罢马周的上疏,认为其中多是一些空泛的道理,遂不作理会,随手丢在一边。 第二封是黄门侍郎刘洎所奏。刘洎是荆州江陵人,其初为萧铣的黄门侍郎,归唐后,因其好恃才直言,在贞观初年谏诤成风的大环境中渐渐获得了李世民的重视,升迁很快。此次上疏,其意也是劝谏李世民要善始善终,其中说道:“今四夷宾服,天下无事,诚旷古所未有。然自古帝王初即位者,皆欲励精图治,此迹于尧、舜;及其安乐时,则骄奢放逸,莫能终其善。人臣初见任用者,皆欲匡主济时,追纵于稷、契;及其富贵也,则思苟全官爵,莫能尽其忠节。若使君臣常无懈怠,各保其终,则天下无忧不理,自可超迈前古也。”其反复说明,君臣在生活环境变化时,往往不自觉地改变一些做法,刘洎的疏中其实直接指明,李世民现在的作为与贞观初年的做法已经有些变化。 李世民藏书网接连读了马周和刘洎的上疏,其疏中不约而同说了一样的意思,使他开始重视起来。他起座离案,在殿内踱步,喃喃道:“我真的这样吗?”他将近几年的所作所为又想了一遍,觉得不像两人说得这么严重,因为这些年的作为与贞观初年是一脉相承的。当然,在花费时肯定与以前不同,毕竟,贞观初年钱物困窘,要节省着花;现在财货堆积,手脚当然要大一些。有句话叫做“量入为出”,说的不是这个道理吗? 此后,李世民又读了后面的两封疏,皆是魏征所上,其读罢就换了另一种念头。 魏征的第一封上疏,其内容与马周、刘洎上疏大致相同,讲的多是一些大道理。其中一段最为精彩,让李世民击节赞赏,原话为:“人主善始者多,克终者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盖以殷忧则竭诚以尽下,安逸则骄恣而轻物;尽下则胡、越同心,轻物则六亲离德。虽震之以威怒,亦皆貌从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并用,垂拱而治。何必劳神苦思,代百司之职役哉!” 李世民对魏征所言极为重视,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定式。他看到此疏中所言的“十思”,认为堪为经典,遂唤太监磨墨,挥毫将其书成楷书。当其一丝不苟将“十思”书成后,晨曦已透入窗棂。李世民令人将字幅挂在屏风上,既默识魏征的深意,又欣赏自己的书艺。 魏征所言的“十思”,其实是用凝练的语言,高度概括了君主修身养性的法则,这也是李世民郑重将其高悬的原因,便于他时刻诵读。 李世民办完了这些事,暗自沉吟道:“上天降生魏征在侧,能够时刻警醒自己,实乃幸事。” 李世民怀着这样的心情读魏征的第二封上疏,慢慢就失去了轻松。 魏征开篇言道:“臣观自古帝王受图定鼎,皆欲传之万代,贻厥孙谋。故其垂拱檐廊,布政天下,其语道也必先淳朴而抑浮华,其论人也必贵忠良而鄙邪佞,言制度也则绝奢靡而崇俭约,谈物产也则重谷帛而贱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后,多反之而败俗。其故何哉?岂不以居万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为而人必从,公道溺于私情,礼节亏于嗜欲故也?语曰:‘非知之难,行之唯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所言信矣。” 李世民读到这里,随手翻了后面的折子,发现此文写得挺长。心想这老儿不知又动了哪一根筋,接连上二疏不说,还一篇比一篇长。观其中“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后,多反之而败俗”的意思,其大约要在这方面大做文章,以劝谏自己在国家富康之时不可懈怠。 果然,魏征下面的话先是猛捧李世民,其赞扬道:“伏唯陛下,年甫弱冠,大拯横流,削平寰宇,肇开帝业。”这是说李世民年轻英武,纵横天下,取得辉煌功业。“贞观之初,时方克壮,抑损嗜欲,躬行节俭,内外康宁,遂臻至治。论功则汤、武不足方;语德则尧、舜未为远。臣自擢居左右,十有余年,每侍帷幄,屡奉明旨。常怀仁义之道,守之而不失;俭约之志,终始而不渝:一言兴邦,斯之谓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这是赞颂李世民在贞观初年采取各种措施,以文治武功,终于取得天下大治。说其功劳连商汤、周武王都不足以相比,其道德则与尧、舜相差不远。 李世民读到这里不免有些得意,能从魏征的口中说自己与古代贤君尧、舜、商汤、周武王相比肩,委实不容易,不由得面露欣喜。然他知道,魏征在开篇先赞自己,以使有一个可比照之物,后面的话好不到哪里去。果真,就见魏征语气一转:“而顷年以来,稍乖曩志,淳朴之理,渐不克终。谨以所闻,列之如左。”这是说李世民近年违背了原来的一些志向,将那些淳真朴素的道理,渐渐不能坚持。 李世民瞪大双眼仔细向左看去。 “陛下贞观之初,无为无欲,清净之化,远被遐荒。考之于今,其风渐坠,听言则远超于上圣,论事则未逾于中主。何以言之?汉文、晋武俱非上哲,汉文辞千里之马,晋武焚雉头之裘。今则求骏马于万里,市珍奇于域外,取怪于道路,见轻于戎狄,此其渐不克终,一也。” 魏征在这里说李世民贞观初年无为无欲,近年来却有变化,像去西域诸国求马,到国外购买珍奇之物,这些都是事实,因而说李世民连中等君主都不如。 魏征的话让李世民难以接受,李世民认为他只顾一点,不顾其余,自己求马买珍奇是实,然各项有益措施未失,国运蒸蒸日上,岂能因一点小事就将举国抹黑?但魏征举出了汉文帝拒收千里马,晋武帝焚烧雉头裘的例子,这些都是事实,此两人的功业只能算是中等君主,则所说并不为错。李世民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向左看。 “昔子贡问理人于孔子,孔子曰:‘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子贡曰:‘何其畏也?’子曰:‘不以道导之,则吾仇也,若何其不畏?’故 href='/article/3229.htm'>《书》曰:‘民唯邦本,本固邦宁。’为人上者奈何不敬?陛下贞观之初,视人如伤,恤其勤劳,爱民犹子,每存简约,无所营为。顷年以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以来,未有由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也,何有逆畏其骄逸,而故欲劳役者哉?恐非兴邦之至言,岂安人之长算?此其渐不克终,二也。” 李世民某一日偶然对群臣感叹道:“看来百姓无事就骄奢安逸,让其劳役则容易驱使。”这句话是其随口说来,不料被魏征记得如此牢固。他先用圣贤道理铺垫,说明百姓是唯一的国家根本,继而直斥自己的妄言,嘲笑道:“没听说过因为百姓逸乐而导致国家败亡的事。”这使李世民面红耳赤,觉得魏征真是揭了自己的疮疤:自己贞观初年心想百姓,近来对百姓确实有奴役之意。 下面的这段话,即是直斥李世民追求享乐,往往编造理由营造宫殿(如大明宫、飞山宫、洛阳宫),以杜绝谏官之口:“陛下贞观之初,损己以利物,至于今日,纵欲以劳人,卑俭之迹岁改,骄侈之情日异。虽忧人之言不绝于口,而乐身之事实切于心。或时欲有所营,虑人致谏,乃云:‘若不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复争?此直意在杜绝谏者之口,岂曰择善而行者乎?此其渐不克终,三也。” 李世民每次欲营造新宫的时候,因怕群臣谏止,先找来爱谏诤的臣子说明自己的理由,不料还是被魏征瞧出了自己的真实心思。读到这里,李世民又无奈地摇摇头。 “立身成败,在于所染,兰芷鲍鱼,与之俱化,慎乎所习,不可不思。陛下贞观之初,砥砺名节,不私于物,唯善是与,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今则不然,轻亵小人,礼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远之;轻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则不见其非,远之则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则不间自疏;不见其非,则有时而自昵。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远君子,岂兴邦之义?此其渐不克终,四也。” 李世民读到这里,见魏征说自己亲小人远君子,不禁拍案怒道:“好一个利嘴的魏征,竟然将我说得如此不堪!”想想这些年来,自己能纳谏言,朝中的忠直之臣蔚为壮观,他们在朝中发挥着主要作用,怎么能说自己远君子呢?回忆这些年亲小人的事,无非是那次听信权万纪和李仁发之言,因而错杀张蕴古的那档子事。然自己明白真相之后,已经断然改错,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谁是小人呢?如此,自己怎么算是亲近小人呢?李世民觉得魏征夸大其词,断难接受此点。他哼了一声,又坐下继续看。 “ href='/article/3229.htm'>《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人乃足。犬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兽弗育于国。’陛下贞观之初,动遵尧舜,捐金抵璧,返璞归真。顷年以来,好尚奇异,难得之货,无远不臻;珍玩之作,无时能止。上好奢靡而望下淳朴,未之有也。末作滋兴,而求丰实,其不可得亦已明矣。此其渐不克终,五也。” 李世民读到这里,不禁有些上火。魏征在前面已经说过自己到外国求马取珍,到了这里又重复一次。这些年,外番知道李世民爱马,因常常进贡宝马。其朝贡之时,将其珍奇之物选来送入宫中,那也是有的。魏征借此大做文章,说自己好尚奇珍,追求奢靡,何其危言耸听! 李世民喃喃自语:“这老儿,前面说我不及中等之君,到了这里,我恐怕要与隋炀帝等昏君为伍了。若按他所说,外番贡来之物只好锁入仓库,这样才是返璞归真吗?” 人之欲望是无穷尽的,对于钱物的追求也如是。美的东西赏心悦目,好吃的东西撩起食欲,以及大屋、美色,都是人孜孜追求的东西。试想想,当国家富足,钱物充实的时候,李世民作为皇帝,可以支配天下的钱物,阅尽人间美色。其置身于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环境中,魏征却让他像贞观初年那样克制己欲,来返璞归真,不由得李世民不恼火。 李世民愤愤道:“这老儿,终究要让我如苦行僧那样去生活,他才满意。难道说,百姓尚且能够从容生活,我就不能吗?我什么都没干,却把我说得如此不堪。” 他强压火气,埋头向左看。 “贞观之初,求贤若渴,善人所举,信而用之,取其所长,唯恐不及。近岁以来,由心好恶,或众善举而用之,或一人毁而弃之,或积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远之。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迹,所毁之人,未必可信于所举;积年之行,不应顿失于一朝。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谗佞以为身谋。陛下不审察其根源,而轻为之臧否,是以守道者日疏,干求者日进,所以人思苟免,莫能尽力。此其渐不克终,六也。” 魏征在这里说李世民现在用人之时,根据自己的好恶而随意舍弃,不像贞观初年那样,能够求贤若渴,用其所长。李世民读到这里,心中怒火腾腾而起,猛然立起,骂道:“我若是如此不堪,焉能容忍你这老儿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至今?” 李 4e16." >世民求贤若渴,善用人之所长,为朝野所共赞,也是李世民得意之事。 如此的得意之事却被魏征说得一团黑,怎么不让李世民分外恼火?李世民回味了前面列举的五件事,其手法大致相同。即是抓住一点小事,然后尽力往大道理上扯,无限上纲,夸大其词,竭力渲染紧张的气氛,以达到耸人听闻的效果。想到这里,李世民怒言出声:“好一个魏征,你整日让我处事要不偏不倚,力求中正。可你呢?难道只会教训他人,自己行事之时就可以肆无忌惮,就可以刻薄谩骂吗?” 李世民心想,我为国家大计包容了你们多少的难听话儿,可你们也不能视皇帝威严于不见,来任意羞辱我呀!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透过窗棂射入殿内。一名太监看到李?世民低着头在殿内转悠,不知道此时的皇帝正怒火万丈,遂在其后面轻声提醒道:“皇上,该是进早膳的时候了。” 李世民正在恼火之时,听到这名不识趣的太监在这里多嘴,遂唤人将其拖下掌嘴。他现在无心进膳,唤人道:“去,传魏征即刻见朕。” 第二十七回 纳谏言停建新宫 退吐蕃急出劲兵 待传唤魏征的太监走出殿门,李世民的心中怒火中烧,心想待魏征入殿之后,定劈头盖脸将其斥责一番,以解心头之恨。至于如何定其罪,则是之后的事情。 李世民想到这里,心里忽然一激灵,心道:“对呀,如何定其罪呢?是说他狂悖逆忤,还是说他侮慢君王?” 想起以前的无数次交手,李世民大多落在下风。魏征觑准了李世民希望治理好国家,方肯折节纳谏这个软肋,每次出击多获全胜。想起此篇上疏条理清楚,语句凝练,且旁征博引,显然是魏征多日琢磨而成。李世民知道,这老儿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所以敢这样大胆,必有所恃! 李世民又走到案前,快速翻到上疏的末篇,赫然看到魏征在篇末这样写道:“伏愿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参以刍荛之议,冀千虑一得,衮职有补,则死日生年,甘从斧钺。”看到此节,李世民暗暗恨道:“哼,这老儿原来也知道所写是狂逆之言,已抱有必死之心。怎么了?你原来不是想当良臣吗?缘何这次要当忠臣?想以此让我当昏君吗?” 他又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好一个处心积虑的老儿,你魏征似抱有必死之心,知道我定然不会杀你,所以才如此大胆,将我羞辱到极致。” 李世民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十余年来,魏征所上谏章无数,其中固然言辞激烈,直揭其短,让李世民多次下不了台,然其谏章高屋建瓴,多是真知灼见,纳其言确实对国家有利。李世民多年来感到,采纳了魏征的意见,除了面子上有点委屈以外,其他的对己对国都非常有利。眼前的这篇奏章也是这样,因为魏征到了现在的年龄和地位,他不会再以言语邀宠,也不会存心找皇帝的别扭,他所以写出如此激烈的话来,定是禀承其一贯的宗旨。 这样又促使李世民坐到案前,耐下心来,继续藏书网看魏征的谏章。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视,事唯清静,心无嗜欲,内除毕弋之物,外绝畋猎之源。数载之后,不能固志,虽无十旬之逸,或过三驱之礼,遂使盘游之娱,见讥于百姓,鹰犬之贡,远及于四夷。或时教习之处,道路遥远,侵晨而出,入夜方还,以驰骋为欢,莫虑不虞之变,事之不测,其可救乎?此其渐不克终,七也。” 这几年,李世民见天下安定,出外围猎、游历的机会比较多起来。按照魏征等人的意思,若百姓见皇上动辄带领从人出外围猎,会认为这是嬉于国事的行为,因此要尽量减少。李世民读到这里,点点头,心道:“这段话还算说得恰切,并未夸大,我出外的次数确实频繁一些。” “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然则君之待臣,义不可薄。陛下初践大位,敬以接下,君思下流,臣情上达,咸思竭力,心无所隐。顷年以来,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奏事入朝,思睹阙庭,将陈所见,欲言则颜色不接,欲请又恩礼不加,间因所短,诘其细过,虽有聪辩之略,莫能申其忠款,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不亦难乎?此其渐不克终,八也。” 近年以来,因天下大治,李世民自视其能力超卓使然,不自觉地变换了态度,群臣奏事时,他或对不感兴趣的话题“颜色不接”,或打断奏事者的话而直斥其短,使群臣奏事时心有所忌,不敢随意说话。魏征认为这样会堵塞言路,渐渐会使君臣产生隔膜。 李世民此时的心情渐渐平复起来,心道:“所谓旁观者清,许是我果真如此,然不自觉。” “傲不可长,欲不可取,乐不可极,志不可满。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贤以为深戒。陛下贞观之初,孜孜不怠,屈己从人,恒若不足。顷年以来,微有矜放,恃功业之大,意蔑前王,负圣智之明,心轻当代,此傲之长也。欲有所为,皆取遂意,纵或抑情从谏,终是不能忘怀,此欲之纵也。志在嬉游,情无厌倦,虽未全妨政事,不复专心治道,此乐将极也。率土义安,四夷款服,仍远劳士马,问罪遐裔,此志将满也。亲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远者畏威而莫敢谏,积而不已,将亏圣德。此其渐不克终,九也。 “昔陶唐、成汤之时,非无灾患,而称其圣德者,以其有始有终,无为无欲,遇灾则极其忧勤,时安则不骄不逸故也。贞观之初,频年霜旱,畿内户口并就关外,携扶老幼,来往数年,曾无一户逃之,一人怨苦。此诚由识陛下矜育之怀,所以至死无携贰。顷年以来,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敝尤甚。杂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辈,上番多所驱使;和市之物不绝于乡闾,递送之夫相继于道路。既有积弊,易为惊扰,脱因水旱,谷麦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宁帖。此其渐不克终,十也。” 魏征说李世民不能有始有终的第九件事,是其自恃功业很大,蔑视前代帝王,自负聪明才智,内心轻视当代贤人,渐渐生出了骄傲之心。由此放纵自己的欲望,喜爱嬉戏游玩,消磨了远大的志向。 李世民读罢也承认这点,近年来他在多个场合说过,贞观之治不输于前代圣贤之功业。 至于第十件事,魏征说李世民现在渐渐违背了贞观初年使百姓安静的初衷,表现为征役开始增多。像前一段时间,李世民当众说出若百姓太闲容易产生安逸之心,所以要让他们不停地劳役才可避免生乱,此谬论当场被魏征等人驳斥,由此可看出李世民心性的转变。 李世民读到这里,感叹道:“防微杜渐,魏征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看来人若能三省己身,犹不能全察自身之失呀。” 这时,那名去传唤魏征的太监入殿禀道:“皇上,魏征现候在殿外。” 李世民此时已经失去了向魏征问罪的兴致,不愿意接见魏征,说道:“朕今日不见他了,可传魏卿先回。” 李世民的语气明显温和起来。 李世民又继续埋头看谏章。 “臣闻‘祸福无门,唯人所召’。人无衅焉,妖不妄作。伏唯陛下统天御宇十有数年,道洽寰中,威加海内,年谷丰稔,礼教聿兴,比屋喻于可封,菽粟同于水火。暨乎今岁,天灾流行,炎气致旱,乃远被于郡国;凶丑作孽,忽近起于毂下。夫天何言哉?垂象示戒,斯诚陛下惊惧之辰,忧勤之日也。若见诫而惧,择善而从,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汤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理者,勤而行之;今时所以败德者,思而改之。与物更新,易人视听,则宝祚无疆,普天幸甚,何祸败之有乎?然则社稷安危,国家治乱,在于一人而已。当今太平之基,既崇极天之峻;九仞之积,犹亏一篑之功。千载休期,时难再得,明主可为而不为,微臣所以郁结而长叹者也。 “臣诚愚鄙,不达事机,略举所见十条,辄以上闻圣听。伏愿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参以刍荛之议,冀千虑一得,衮职有补,则死日生年,甘从斧钺。” 李世民读完此章,不禁微笑上脸,心道:“我向来不信种种凶吉先兆,你魏征比我更甚。你这里却以种种凶象警诫我,说什么该是惊惧之时,忧虑勤苦之日。莫非你黔驴技穷,实在搜不出我的短处,只好拿这些虚妄之象来滥竽充数吗? “‘九仞之积,犹亏一篑之功’,这句话没错,可是魏征,难道你认定我能成为一名完人,不能有一点越轨之处吗?若整日里循规蹈矩,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甘从斧钺!甘从斧钺!你知道我的心思,明有必死之心,心中早已断定我不会杀你。你知道我爱护自己贤君的名誉,犹胜于生命。哼,你却是满腹心机呀。可是你想过没有,万一我真的杀了你,又有何妨?哼,你此次实在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回呢。不过这样一来,我当我的贤君,你当你的忠臣,我们君臣两人各得其所,这是不是你的初衷?” 李世民的心思很活跃,又想刚才盛怒之时,不能仔细体会魏征的意思,遂折返将其谏章再看一遍。 他此时的心绪已经彻底平复了下来,很细心地逐字阅读,并反复揣摩魏征的意思。殿内的太监、宫女见他火气很大,皆悄悄地退往殿角,屏声连大气都不敢出,殿内显得异常安静。阳光渐渐上移,透入殿内的光柱收缩了一截,时辰在不知不觉地飞逝,待李世民读到结尾句“甘从斧钺”时,一个多时辰又过去了。 李世民抬起头来,此时的心境已完全换了一个样儿。 如果说,他初读魏征谏章因触其颜面产生怒意,是人类弱点所致的话,那么,他现在以平静心情细辨其味,终于明白魏征的拳拳报国之心,则是他历来形成的超越凡人的优点所致。 读完魏征的谏章,李世民感触颇深的是“居安思危”四字,他明白魏征所以用如此激昂的言语,所以选取自己的单个事例来危言耸听,无非让自己在天下实现大治之时,不能忘乎所以,应该常怀谨慎才是。 何况,魏征此次上谏言并未在朝堂之上当众宣讲,而是采取了一对一上疏的方式,也算是顾及了自己的颜面。 想到这里,李世民忽然想起了铜镜:魏征在侧,不是一面铜镜吗?他站在那里,可以时刻照出自己所失所短,帝王之身一举一动事关天下,若据此修补,这对国祚大运是何等的幸事啊! 是日,李世民一直呆在两仪殿,反复诵读魏征的这封谏章,细加揣摩,间或又拿出马周和刘洎的上疏对照阅读,感触良多。 第二日的朝会上,群臣奏事毕,李世民唤出魏征,说道:“魏卿,朕昨日宣你入宫,既而又让你退回,知道是何缘故吗?” 魏征对曰:“臣猜想,定是陛下御览了臣的上疏,因宣来问询。”魏征自从上疏之后,也知道自己疏中言语太过激切,若招致皇上的龙颜一怒,那也是一忽儿的事,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昨日被宣入宫,一路上心里也是敲上数面小鼓,莫知后果,然后来李世民让他退回,又弄得他一头雾水。魏征在此反复之间,尚不知道李世民的心头正风云际会,一反一正对其命运影响颇大。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朕正为此事。你的这两封上疏,朕昨日已经仔细研读,朕为之取了名字,第一封可称为‘十思疏’,第二封可称为‘十渐疏’。魏卿,所谓奇文共赏,你上来,当堂将此二疏向诸卿宣读。” 魏征见李世民的颜色平静,然也难知祸福。就趋至御台前,接过自己的那两封上疏,转身向群臣诵读起来。 群臣听了“十思疏”,场面还算平静,待听完“十渐疏”,场面有些嘈杂起来。许多人心想,魏征缘何如此大胆,竟然不顾君王颜面将李世民驳得体无完肤。孔子还推崇中庸之道,魏征为士大夫多年,浸润儒家学说日久,为何不能以平和心态及中和的语句致疏皇上?一些人甚至猜度李世民的意思,更有人埋怨李世民:如此激烈文字,自己看看也就罢了,何必还要在此当堂宣读?岂不是自扫颜面? 李世民说道:“众卿家,你们听了魏卿的谏章,有何想法?魏卿,你不要动,就面对群臣听听他们如何说。” 萧瑀出班道:“臣以为魏征所言,实为忧国忧民之警句。臣有时也想上如此谏章,奈何智力所限,难有如此精辟之思虑写成章句。陛下,魏征之言率真直切,其本意是让陛下居安思危,其中不免有犯颜的地方,念其忠心为上,望恕其罪。” 李世民暗道:“萧瑀与魏征都是耿直的性子,心思接近,其能不揣摩我的心意而当堂赞扬,这份胆量其实难得啊。” 房玄龄出班奏道:“臣赞同萧公所言,如今天下大治,应该常怀警惕之心。魏特进的这番话固然是对皇上说的,其对群臣,也有警诫的作用。” 但也有人提出异议,中书舍人许敬宗出班奏道:“魏特进心忧国家,此次直言上疏,委实可敬。只是其疏中言辞激烈,少了一分淳厚之意。以此言语来谏皇上,似为不敬。臣以为,魏特进应将此疏收回,另变语句为妥。” 许敬宗此言一出,群臣中一大半人纷纷点头,显然赞同许敬宗的话。 李世民看到群臣开始争执,觉得还要先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样,一些臣子即不会再猜度自己的意思,免得以后多费口舌,遂说道:“罢了,众卿不要再争执了,朕有话说。魏卿,你转过身来。 “魏卿,人臣事奉君主,顺从旨意是非常容易的事,而违背上情犯颜直谏就非常难了。朕自从看了你的这篇上疏后,反复揣摩,深觉其中词强理直,已将其书为屏障,以朝夕瞻念。 “朕这一段时间,确实有些懈怠了。朕今日当着群臣之面,保证闻过即改,有生之年,定坚持贞观初年的那些做法。魏卿,朕今后若违背此言,实在没有面目再与你及群臣见面。” 魏征躬身道:“陛下接纳臣言,实.为开明。臣的话激烈狂放,能为陛下所容,实为天下苍生的福祉。” “不错,朕不想当昏君,你要做良臣,我们君臣彼此克制,相得益彰吧。魏卿,你写就此章,显然费了许多工夫,让朕如何赏你呢?” “陛下能纳谏言,即是对臣的极大奖赏。” “你劝朕要居安思危,这番功劳极大,朕一定要赏,还有马周、刘洎,朕也有赏赐。你的‘十思疏’和‘十渐疏’词直意切,字字珠玑,朕已让人誊来后交付史馆,要让千年以后的人也能知道我们君臣的情义。”李世民说罢,即宣人赐给魏征黄金十斤,良马二匹,同时,马周、刘洎也得了相应的赏赐。 李世民让魏征退回班中,然后立起身道:“魏卿的‘十思疏’和‘十渐疏’,堪与经典并列。朕已将之悬列左右,以朝夕观瞻。玄龄说得对,魏卿此疏不唯对朕有益,对众卿也有好处。朕已让人誊录,使众卿能够人手一份,日夕诵读以体会魏卿的深意。另外,可将此疏明发天下,要让天下的官吏知闻。” 李世民此言一出,令群臣大为震惊。看来皇上不仅在朝堂上自曝其短,还要天下大大小小的官吏也知道这件事,这是何等的胸怀! 李世民接着说道:“朕闻过即改,就要有所表示。朕现在说几件事,有司要立刻去办。 “一者,立即停建洛阳宫和飞山宫,已备好的木石,可就近赈给受灾的百姓,让其修缮房屋之用; “二者,由户部和大理寺联手,清查一下各级官府征用劳役的情况。若有人敢违反《租庸调法》额外滥用民力,要重重责罚。今后,自朕以下,任何人不得妄取民力,若朕违背,亦要按法责罚; “三者,鸿胪寺今后收到外番朝贡珍奇之物,不得送往宫中,可将之造册登记藏于府库,遇节日时,可选其中一些贡品列于凌烟阁内,供百姓赏玩。有良马贡来,可将之输往陇西牧马场内,不得送入宫中。魏卿,自今以后,朕不再围猎,朕若有违反,卿可随时谏止; “四者,朕今后除授、贬黜官吏,皆经过政事堂议定后,再行册授。 “这四件事,有司马上要办。玄龄,此事由你主之。” 房玄龄出班领旨。 李世民又目视魏征道:“魏卿,至于篇中所阐述的微言大义,朕自会慢慢咀嚼,将之化入朕之日常行动之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闻过即改,善莫大焉,这些话朕都明白。只是人之欲望为天成,若靠己身之力来克制之,实在不易且难以自觉。你这些日子可在朕身边,看到朕有失处,随时举谏。魏卿,朕昨日把你比成一面铜镜,可以随时照出朕本身的缺失来。” 魏征听李世民将自己比做一面铜镜,心道:“以人为镜?倒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颇有新意。” 李世民与魏征这一番交锋,以魏征完胜而结束。李世民闻过即改,并举一反三,努力戒除骄逸之心,恢复贞观初年的心志和做法。皇帝如此,臣下自然不敢怠慢,皆各司本职,勤政为民,继续以“抚民以静,唯重教化”的宗旨治理国事。 弃宗弄赞那日带领数万兵马杀奔吐谷浑,这数万铁骑在吐谷浑境内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攻击到诺曷钵的牙帐前。吐谷浑新被大唐打败后,其军力已经式微,难以抵挡吐蕃兵如狼似虎的进攻。诺曷钵闻惊之初,根本就没有抵抗的念头,急忙召集族人向凉州、鄯州方向撤退,以寻求李大亮的保护。 弃宗弄赞扑了一个空,听说吐谷浑人入了凉州、鄯州,心中怒火更盛,骂道:“多嘴的毛孩子,你以为躲入大唐城池内,就可高枕无忧吗?我天不怕,地不怕,此次就与唐军碰硬一回,定将你从城中揪出来。” 吐蕃兵遂拥到凉州城下猛力攻城,兵士们呼唤着诺曷钵的名字,让其早早出城投降。凉州城居于通往西域的要道上,向为兵家必争之地,唐军这些年来为防敌进攻,将城池修得非常坚固。城内粮草充足,没有缺食之虞。守城唐兵恃城坚有粮,一般对来攻之人不理不睬,现在他们也任吐蕃兵在下面跳脚大骂,只要他们不攻城,不撞门,压根就不管他们。如此,两军倒是相安无事。 黄昏之时,李大亮率领大军掩杀至凉州城。李大亮令唐兵自东首一字排开,兵士手擎火把,场面煞是壮观。李大亮又令燃号炮,号令凉州城内守军大开城门出战。吐蕃兵从无夜战的经验,弃宗弄赞见此阵势不敢怠慢,急忙唤人吹起犀牛号,顿时,吐蕃兵如潮水一般向南退却。 第二日,弃宗弄赞衡量双方力量,觉得无法攻下凉、鄯两州,实在无计可施。然自己此次挥师北上,未施予诺曷钵任何颜色,闹了个铩羽而归,归去后岂不被国人耻笑?弃宗弄赞想到这里,不愿善罢。欲领兵向东进击,先打败附属大唐的党项部,再经此窜入唐境,好好出出这口恶气。 禄东赞显然不赞成继续进攻,劝道:“赞普,我军此次出战的目的就是惩罚多嘴的诺曷钵。现在诺曷钵已经逃窜,则此战的目的已经达到,似可班师了。若再袭党项部,乃至侵入唐境,即是与大唐为敌。赞普,如今大唐强盛,四方弱小皆不是对手,我国若与大唐为敌,实为不智。” “可那诺曷钵躲在凉州城内,毫毛未损,我焉能咽下这口气?” “赞普的意思,是想与大唐联姻。我们班师之后,我携带珍宝,亲自入长安,定要说服大唐皇帝,为赞普访来一名好公主。若两国开战,事就会变得麻烦起来,弄不好要大费周折呢。” “哼,我数次派使入长安请婚,可那大唐皇帝压根就没把我看在眼里,一味拒绝,甚至连诺曷钵都不如。此次更是百般保护诺曷钵,我若就此收手,他们难知我的手段。你不用再劝,我们且战且说。” 禄东赞忧心道:“赞普,我只怕事越弄越糟。” 弃宗弄赞不听禄东赞之劝,执意要引军东掠。于是,这数万吐蕃铁骑轰然发动,直接杀向党项部。拓跋赤辞闻听吐蕃来攻,打破脑袋也想不通吐蕃和自己交恶的原因。他只好一面依托地势抵挡吐蕃兵的进攻,一面派人入大唐求救。 吐蕃兵这些年纵横高原,有着犀利的战斗力。党项部竭力抵抗,终究不是对手,很快败下阵来,拓跋赤辞也在乱军中被杀。吐蕃兵横扫党项部的地盘后,不事停留,快马杀向松州。松州都督韩威见吐蕃来攻,组织人马迎战,但很快被杀败。韩威只好退回松州城内,派人入长安求救。 弃宗弄赞领兵在松州一带耀武扬威,邻近的一些羁縻州见吐蕃力强,纷纷叛大唐降吐蕃。数日间,阎州刺史别丛卧施、诺州刺史把利步利率族人降了吐蕃。 李世民那日得魏征谏言后,日日三省自身,努力匡正所失,勤勉理政,似乎与前段相较换了一个人儿。 这日,李世民将虞世南、魏征、房玄龄、马周、褚遂良、温彦博、王珪、刘洎等人召入两仪殿内,唤太监为他们搬来椅子,让他们围坐在自己面前。 李世民待大家坐定,缓缓说道:“朕那日读了魏卿、马卿、刘卿的谏章,后来反复研读,愈觉其味无穷。昨日,朕随手翻到这本《群书理要》,细研其意,发现其中也有魏卿等人说的道理,只是慎始慎终的道理不免薄了一些。”李世民即皇帝位之后,为配合励精图治的需要,让魏征、虞世南等人删编《百代帝王所以兴衰者》的节本,以历代帝王所为,彰善斥恶,以为自己的规诫,书成之后,定名为《群书理要》。 王珪说道:“圣贤道理,古今大致相同。像慎始慎终的道理,人皆能知,然终其一生,能做到者其实寥寥无几。” “不错,王卿说得对。像朕即位以来,为从史籍中寻找治理天下的借鉴,手不释卷,披览忘倦,每达宵分。如此能明其理,然不能善终,还要魏卿等人规谏才能警醒。看来人之一生,许多事说着容易,然要彻底战胜自己的心魔,实非易事啊。” 褚遂良说道:“陛下能采谏言,这种胸怀古今帝王实在难及。”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遂良,若是乃父在侧,断不会说出这种话。览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机,须常怀谨慎之心。朕为君王,不能有些许沾沾自喜之情,若渐升渐积,朕就会爱听恭维之言,实为祸端。”褚遂良之父褚亮此时已致仕归家,褚亮一生谨慎耿直,素为李世民所钦敬。所以其致仕后,李世民还常常派人入其宅中问讯。褚遂良上来就闹了个没趣,顿时满面羞惭,不敢再吭声。 李世民接着道:“虞卿、魏卿,《群书理要》编得不错,只是‘慎始慎终’一节还要增益,你们近日可增补之。书成之后,朕要分发给诸王以及重臣,让他们人手一本,使他们能经常诵读,以体会理国的大义。” 这是一件严肃且有益的事,虞世南、魏征皆敛容答应。 李世民目视房玄龄道:“朕听了魏卿的言语,不敢再大造宫室。又让户部和大理寺,去查验各级官府滥征民力的事。不增加百姓的额外负担,只要官府节约其行,当保无虞。然这些年来,粮食年年大熟,粮价直线下落,有句话叫做‘谷贱伤农’,长此以往,恐怕也不是个好事,你认为呢?” 房玄龄对曰:“臣这些日子也在想,若府库充实,任其溢满,粮价更贱。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前世君王,当其国家府库充实之时,或大造陵墓,或奢修宫室,以此来消耗财富。陛下欲百姓安静,断然不为。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儿?这让臣想起贞观之初,陛下曾让百姓自发修筑水利的事。这些年风询雨顺,无旱涝之虞,然天时无常,趁着丰年修筑水利,臣想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温彦博接口道:“欲修水利,须由官府出面引领。一些大宗的水利,除了百姓及其他人捐助之外,官家也要出一部分钱物,方能建成。” 君臣接着谈论一些文史经籍,他们似乎又回到贞观初年一同以史为鉴、补益时政的谈话场景。 适时,一名太监伏地禀道:“皇上,兵部侯尚书送来六百里加急文书,现候在殿外。” 李世民惊道:“吐蕃攻凉州不下,不是已经归国了吗?现在又来加急文书,又是何处起战事了?宣他进来。” 侯君集走入殿来,先向李世民行礼,然后禀道:“陛下,吐蕃兵犯凉州,被李大亮杀退。他们又折头东窜,先袭破党项部,拓跋赤辞力战而死。其后他们又兵犯我境,现在围困松州。这是松州都督韩威送来的告急文书,请陛下过目。” 李世民问道:“记得前一阵子吐蕃王接连派使来我国,致以通好之意,缘何现在兴兵来犯我境?” 侯君集一时不好回答李世民的问话。当吐蕃兵侵入吐谷浑境内,继而又犯凉州,李大亮曾派人送来军情文书,书中说定能击退吐蕃兵。侯君集心想若吐蕃兵攻凉州不下,捞不到便宜,定会引兵回国,也就没多理会,更没有向李世民禀报。他没有想到此事越闹越大,此次入宫时还生怕李世民责难。到了眼前的地步,他只好实话实说:“陛下,据李大亮所言,那吐蕃赞普来我朝求婚不成,认为是吐谷浑从中挑拨,由此迁怒吐谷浑,因有此役。” 李世民笑了,说道:“哈哈,朕听说这位弃宗弄赞年轻英武,不料却因一名女子就妄动刀兵,其胸怀也忒窄了一些。” “吐蕃至今尚未有文字,上上下下皆凭勇力,其行事难以常理度之。” “嗯,他们崇尚武力,若以此对付一些小部落尚可,以其区区数万兵马来我国耀武扬威,那是不成的。魏卿,你以为我们应该如何对付来犯之敌?” 魏征答道:“不管吐蕃的出兵意图如何,他们现在来犯我国边境,骚扰百姓,只有以牙还牙,给以颜色。只不过战事过后,求得边境安静为上策,不可一味用武。吐蕃国近年崛起于高原,若与其连年相攻,也不是长法。唯想陛下审时度势,以威镇之,以恩抚之,以取得长治久安才好。”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如何安抚吐蕃,须长久为计。眼前的事,唯有出兵将其击退。君集,松州那里,我军形势如何?” “目前松州城内,有韩威在那里坚守。松州城池坚固,城内有充足的粮草维持,只要韩威轻易不出城,可保坚守两月。在松州的左右两翼,左武卫将军牛进达拥兵驻扎于阔水,左领军将军刘简率兵居于洮河,他们连成一线防止吐蕃兵再深入内地,这也正是吐蕃兵不敢轻易再前进的原因。” 李世民让侯君集呈上当地山川图,凝神观看了一阵子,很快有了决断,毅然说道:“君集,此次军事由你主持。朕授你为当弥道行军大总管,克日奔赴前线。朕再授执失思力为白兰道行军总管,牛进达为阔水道行军总管,刘简为洮河道行军总管,他们皆归你节制。你此次进兵,可依李药师上次击破吐谷浑的行军方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将吐蕃兵逐出国境。嗯,你可持此兵符,调动五万兵马完成此役。” 侯君集见李世民让自己主持此次军事,不由得大喜过望。心想自己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当主帅的机会。然听到只许自己带领五万兵马,感到兵力太少,很不满足,遂说道:“臣领兵进攻,定杀得吐蕃兵有去无回,力争生擒弃宗弄赞献给陛下。只是五万兵力稍嫌单薄了一些,乞陛下多给些兵马,以保完胜。” 李世民摇头不许,说道:“此番迎战吐蕃,与前次进剿吐谷浑略有不同。吐蕃国居于高原之上,其只要与我国通好,不扰我境,这样最好,朕没有心思再派重兵。费尽许多力气破袭其国,这样对我国没有任何好处。你此次进兵,一者,先解松州之围,将吐蕃兵逐出国境;二者,设法联络党项部,联手恢复党项部土地,立其头领;三者,与李大亮联络,共同进兵将吐蕃兵逐出吐谷浑地盘,以恢复吐谷浑旧地。想那弃宗弄赞仅带来数万兵马,你统辖五万兵马,再得党项部、李大亮之助,定能将吐蕃兵逐回其国。” 李世民又道:“你恢复党项部旧地,立其首领之后,要好好代朕祭奠一下拓跋赤辞。唉,此人数月前来京面见朕,不料今日已经战死,让朕万分伤感。” 侯君集接过兵符,急忙出殿开始布置此次军事。 魏征、房玄龄等人见李世民如此心情平和地布置此次军事,又适可而止决定此战的目的,不由得大为感动。魏征说道:“陛下在遭他国侵扰之时,犹能心念百姓,适可而止,不穷兵黩武,此是我国之福,也是他国之福。” 李世民看到日已正午,遂留下众人赐宴,唤太监取出魏征所献之酒让众人饮用。他又在案上取过一纸,说道:“魏卿,朕饮你所献之‘醽醁翠涛’,觉得余味悠长,实为美味。朕这里写成一诗,现赐予你。” 魏征双手接过此纸,仔细观看,只见上面写道: 赐魏征诗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 十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诗中所称的“兰生”,相传是汉武帝时的百味旨酒,而“玉薤”则是隋炀帝享用的酒。李世民用此二物相喻,可见他对魏征所献之酒的推崇。 席间,大家品尝魏征自酿的“醽醁翠涛”,纷纷赞叹不已。李世民含笑问道:“魏卿,这些酒都是你亲手酿成的吗?” 魏征答道:“此酒名为‘醽醁翠涛’,须精选纯色葡萄,且个头也要相等,如此酿出酒之颜色方显翠绿。还有一点,酒成之后芳香酷烈,味兼醍醐藏书网,十年内其味不散,须以十蒸十酿之法为之。臣苦研酿酒之法数十年,对每道工序须亲手操之。若失之毫厘,则差之千里,不敢让他人代酿。” 萧瑀接口道:“依你所言,此酒须由你亲手操作乃成,万一你百年之后,此酒酿法岂非要失传,世上也从此见不到如此美味!” “是呀,凡手工活皆须个人悟性,靠言传身教,他人仅能知些皮毛,其中细微之处还要靠各人悟性领会。” 李世民举盏饮了一口酒,笑道:“魏卿,想不到你以重臣之身,却沉迷于如此的劳役之中。朕问你,你痴迷于酿酒,对你行朝中之事有碍吗?” 魏征听出了李世民话中的意思,这是微讽他仅知举谏皇帝要克制己欲,不得做游戏之事,而自己却躲在宅中,黑天昏地猛酿美酒,显然也是不务正业。他一时语塞,只好端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温彦博取笑道:“魏特进的‘醽醁翠涛’大名鼎鼎,我若致仕归家,要到东市里寻一店铺,再求魏特进书一牌匾,名为‘翠涛酒轩’。定能大发其财。” 这句话逗得李世民也笑起来,说道:“哈哈,届时二卿一人酿酒,一人卖酒,定是耸动天下之事。不过如此一来,天下人定会指摘朕的不是。天下富足多年,二卿又为朝中贤相,你们现在当街卖酒,人们定说是朕短了你们的薪俸,以致你们潦倒如此。” 席上之人闻言皆轻笑起来,在此轻松之际,魏征也就免了回话。 侯君集和执失思力带领从人向松州奔去。 侯君集出京之前,派人分二路向牛进达、刘简传达命令,让他们接讯后立刻带领所部向松州移动,以解松州之围。侯君集还行在路上的时候,牛进达与刘简已经到达松州前线,战斗已经打响了。 是时,吐蕃兵已经猛攻松州城二十余日,吐蕃兵惯在高原之上跨马搏杀,没有攻坚的经验,其在松州城下吼声连连,然面对高耸的城池和固守不出的唐兵,无计可施,只好在城池四周扎寨,妄图困死城内唐兵。 牛进达率领两万兵马出阔水潜行奔往松州,北面的刘简也带领一万兵马出洮河快速南下。两人运动之时,密切联络,商定进攻的时间和步骤,他们约定先由牛进达发起攻击,刘简再及时现身予以支援。待共同吃掉吐蕃兵一股之后,即安营扎寨,与吐蕃大队人马相持,以等候侯君集、执失思力前来,进行下一步的大行动。 牛进达和刘简的这二路兵马行进之时,吐蕃兵毫无觉察。这日薄暮时分,牛进达所部突然出现在松州城东面,那里有二千吐蕃兵驻扎,暮色渐合,唐军分成无数小队围着这二千吐蕃兵,猛然攻打。很快,有一千余名吐蕃兵被斩下头来,仅有二百余人逃出重围,仓皇奔向弃宗弄赞的主帐所在地。 弃宗弄赞得知唐军来攻,看着外面漆黑的夜幕,镇定说道:“传令,各队人马不得妄离营盘,须坚守不动,有事明日再说。”吐蕃兵不善夜战,若在此黑夜调兵往攻,弄不好会先乱了自己的阵脚。弃宗弄赞此举,可谓决断得宜。 到了第二日,天刚麻麻亮,弃宗弄赞带领禄东赞等人来到松州城前的一面高坡上,抵近观察唐军形势。 这时,禄东赞已派人侦知面前的这二路兵马由牛进达、刘简所率,又听说大唐皇帝遣兵部尚书侯君集带领大队人马,星夜从长安向松州赶来。弃宗弄赞闻讯,不禁忧色上脸,对禄东赞道:“大唐皇帝调兵何其迅速?唐境国土巨大,我本想攻其一点,其难以为备。不料其旬日之间,重兵接踵而至,看来我还是失算了。” 弃宗弄赞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有一丝不服气,怒道:“唐军此次与我交手,或凭城池坚固,或欺我不善夜战,他们若有种,何不与我这高原铁骑对阵一番?如此才能见我的手段。” 禄东赞对此次攻战不以为然,这些日子一直侧面劝说弃宗弄赞退兵:“赞普,臣以前听何吉罗说过,大唐皇帝爱马成癖,大唐马政在其手中兴旺发达,中土之马已不输于四夷之马。昔日东突厥号称控弦百万,何其强盛,结果到了大唐面前,还是不堪一击。由是观之,我们不可轻视唐军。再说中土多有兵法大家,像古代有孙子,当代有李靖,其兵家谋略即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完胜,以其所长制敌所短,他们凭借坚固城池,多发动夜战,即是此例。” 这句话令弃宗弄赞为之气沮,其叹道:“中土越国千年,可谓博大精深,我国草创未久,与其相比委实粗陋。我苦求与大唐通婚,即是想若两国从此通好,我国也可见识上邦礼仪多加交往。可惜呀,大唐不知我的这番心意,屡次拒绝通婚,将我看得连那小小的诺曷钵都不如,你说可气不可气?” 禄东赞摇头道:“不然,我们仅与大唐通使数回,想那大唐皇帝至今难知我国全貌。换句话说,我国与今日吐谷浑相比,实有天渊之别,小小的诺曷钵尚能请婚大唐公主,赞普为何不能呢?其实唯时日长短而已!赞普,臣听何吉罗说过,这名大唐皇帝年轻英武,与赞普有相似之处。其征战之时,遇强则强,杀伐决断游刃有余,终于一统中土江山。他还有另一般好处,就是胸怀宽阔,没有华夷之分,四夷之人皆愿效力。像前次袭破吐谷浑,固然由李靖为帅,然契苾部、党项部、突厥部充当了急先锋,对此役贡献可谓居功至伟,由此可见一斑。” 弃宗弄赞听出了禄东赞的话里含有深意,问道:“你在这里大赞大唐皇帝,到底有何话说?” “臣想问赞普,我国若与大唐为敌,如此可行吗?”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西突厥99lib?现在面似与大唐和睦,其实互相猜忌。大唐皇帝封了泥孰可汗,使得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大为生气。我国若与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联手,定会使大唐手脚忙乱。” 前几年,李世民看到这两派在那里征战不已,将西域搅得乌烟瘴气,影响了大唐的商贾通路,遂决定支持东方的莫贺咄侯突利俟毗可汗,册其为泥孰可汗。泥孰可汗在大唐的支持下,渐渐由弱变强,很快打败了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将其逐向更西方。由此,泥孰可汗在西突厥内部斗争中取得了绝对优势。弃宗弄赞说要与西突厥联手,自然不会找与大唐友善的泥孰可汗。 禄东赞显然不赞同弃宗弄赞的话,知道这是他气急败坏之时说的偏激之言,遂劝道:“与西突厥联手?如此,我们须隔过泥孰可汗,若大唐来攻,我国势必独当其锋,那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居于西鄙之地救援不及,何谈联手?臣请问,赞普此次出兵,到底意欲何为?莫非要坚持与大唐为敌吗?” 弃宗弄赞想想自己此次为争一口气大举出兵,不免有些效小儿女之态,遂微笑上脸。弃宗弄赞这些年雄起于高原,并非一任武力,亦是辅以相当的谋略而成。他默识大势,知道与大唐和睦相处才符合自己的利益,这也是他一直坚持与大唐通婚的原因。想到这里,他又反问禄东赞道:“我们已出兵与大唐交恶,现在又处于如此不尴不尬的境地,你有何妙法?” 禄东赞年龄与弃宗弄赞相当,这些年相伴弃宗弄赞左右,两人名为君臣,然心意融洽,实为莫逆。大至宗国大计,小至排解纠纷,弃宗弄赞每遇事皆要找禄东赞相商,且多言听计从。禄东赞现在观察弃宗弄赞的神色,知道他的心意已经有了转变,遂决然道:“主动罢兵!” “主动罢兵?” “对。赞普,以眼前的这数万兵马,与唐军决战,有必胜把握吗?” “我们若决心与唐军一战,即可回国调兵,再调二十万人马来,足可一战。”禄东赞的话激起弃宗弄赞的满腔豪气,慨然喝道。 “然我们所立的地方为大唐的地盘,是为其西境边缘,其后方广大,后续兵马可源源不断开来,且粮草充足。我们与其相比,就失了地利。何况,若此战一开,我军千里出战,须倾举国之力来支援。不出半年,定损折我国无数钱粮,更有许多人战死域外,我国定然疲敝不堪。到了那时候,国内若有部落发难,则赞普首尾难顾,悔之不及矣。” 弃宗弄赞微笑点头。 禄东赞接着说道:“赞普此次出兵,本意是与大唐通婚。若此战一开,请婚之事肯定成为泡影。臣以为,赞普此次出兵,已达到耀武扬威的目的,大唐皇帝定能掂出赞普的分量。以大唐皇帝的英武才智,他岂能惜一女子而使两国交恶?这样对两国皆不利,大唐皇帝肯定不会采用如此下策。” 弃宗弄赞此时已经完全拿定了主意,待他听完了禄东赞下面的话,不禁哈哈笑起来,说道:“好吧,我们立刻退兵!我回国后即着手建造宫殿,殿成之日,即是我迎娶大唐公主之时。我就先信了你这一回。” 禄东赞说道:“我们先退兵回国,使大唐明白赞普的诚意。待缓一些时日,臣亲身往长安面见大唐皇帝,年底之前定为赞普访来一名好公主。” 弃宗弄赞弯刀一挥,吐蕃兵徐徐退回吐蕃国内。 待侯君集到了松州城,见这里已见不到吐蕃人的踪迹,不禁大为奇怪。又想此次兵不血刃,吐蕃自退,实乃幸事,遂举章向李世民禀报。他又知会党项部、吐谷浑,让他们复归旧地,他又到拓跋赤辞的灵前祭奠一番,方才班师回京。 第二十八回 高昌国渐生离心 贤皇后病作《女则》 李世民得知吐蕃兵已经全身而退,不禁大为奇怪,对前来奏事的唐俭说道:“这个弃宗弄赞,到底搞什么玄虚?为了一名女子,竟然大动干戈,横扫吐谷浑、党项之境,又侵入我国。侯君集领兵去讨,他尚未谋面,就勒兵而退,如此倒免了侯君集一番手脚。” 唐俭道:“弃宗弄赞数次派来使者,殷殷致以修好之意。臣听何吉罗说过,弃宗弄赞请尚公主之心,最为迫切。此次他听说是诺曷钵从中作梗,遂迁怒袭之。侯君集领兵去讨,他主动撤军,以臣猜度,许是请婚之心不死,不愿与我国撕破脸皮,因有此举动。” 李世民叹道:“看来,此人毕竟年轻啊,为一己私愤,竟然大举出兵。不过他最后终于主动罢兵,看样子还是镇静了下来。” “陛下所言极是。臣这一段时间定百般注意吐蕃的动静,其若有异动,臣立刻奏报。” 李世民点点头,就抛开了这个话题。 唐俭所奏之事,却是高昌国近来开始劫夺西域之国朝贡之物,西域通道渐渐阻绝。各国使者来京,怨声载道,纷纷要求惩罚高昌国。 是时,大唐与四夷通商甚频,这些国家往往以朝贡的名义与大唐建立友好的关系,然后开展广泛的贸易。像西域诸国,往往输来香料、羊马、毛皮等物,再从大唐购走丝织品、瓷器、铜铁器等,通商贸易异常繁忙。这样,经阳关至高昌再通往西域的通道就成了一条黄金捷径。高昌国若从此设阻,或者劫夺通商之物,确实波及了大唐的利益。 李世民皱着眉头问道:“高昌国一向与我国友好,缘何现在转变了态度?贞观四年,高昌王麴文泰入朝,朕封其妻宇文氏为常乐公主,赐予李姓,是何等的恩遇?” 唐俭答道:“麴文泰渐渐变了心性,却是从我朝同意伊吾内附时开始。陛下去年决定将西伊州易名为伊州,使麴文泰更加猜忌,臣听说,从那个时候开始,麴文泰主动与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通使。” 李世民闻言,关切地问道:“肆叶护可汗现在有什么动静吗?” “目前泥孰可汗势强,又有焉耆、龟兹诸国相助,肆叶护可汗一时无法,只好偏居西隅。不过高昌现在主动来投怀送抱,无疑得一强助。臣听说肆叶护可汗蠢蠢欲动,欲使其势力东侵。” 李世民叹道:“西域形势看来似犬牙交错,其实内里皆是西突厥在那里左右其势力。西突厥若国势不乱,内部精诚团结,则西域形势就是铁板一块,西域诸国也会望风而降。现在其两派争斗,任何一方势力稍占上风,那里形势就会有变。” 其实高昌国对大唐渐生离心,根本的原因在于大唐对西突厥派系的取向上。 当西突厥内部两部相争,大唐起初采取了中立态度,对其两部不偏不向。此时,昔日臣属于西突厥的西域诸国,纷纷脱离西突厥的控制而保持相对独立。像高昌国与大唐接壤,其采取了亲唐的态度,渐渐在西域独树一帜,其投靠大唐有了靠山,又与大唐通商获得许多经济利益,使得其他小国纷纷效尤。这样,高昌国在西域成为一个相对的经济中心,对提升其国家地位及经济实力,极有好处。 然而打从大唐决定支持泥孰可汗开始,西域的形势就为之一变。泥孰可汗得大唐支持,势力渐强,与其相邻的龟兹、焉耆等国纷纷来归。因为泥孰可汗背后有大唐支持,诸国与泥孰可汗亲近,既免了遭西突厥侵扰,又可与大唐亲善,实在是笔划得来的买卖。高昌国近年来受西域诸国礼敬,他们现在去投奔泥孰可汗,又曲线与大唐友好,麴文泰顿时感到失落,其心中的滋味一时难辨。恰在此时,焉耆国又向李世民请准开辟新路,使麴文泰更加恼火。 隋末之乱以前,焉耆等国入长安,除了经过高昌这条大道可以入京外,另向南通过大漠直奔沙州,亦可通行。隋末大乱,这条道路无人养护,又有贼匪穿行,竟至闭塞。焉耆王突骑支此次遣使入贡,要求得大唐之助开通这条道路。李世民认为西域通道仅有一条,容易受高昌的制约,就同意突骑支之请,遂调拨钱粮,让李大亮督促予以修通。路成之后,商贾之人通过西域时就有了选择道路的余地,如此高昌国的独霸地位大受削弱,引起了麴文泰的极为不满。 麴文泰此时还不敢与大唐和西域诸国公开翻脸,他暗使小动作,派出骁骑扮成贼匪之人,到此通路上杀人劫货,以出出这口恶气。 待李世民将西伊州改为伊州,正式成为大唐的州县,麴文泰更加恐惧。现在,其东有大唐戍边之兵士,西有泥孰可汗及龟兹诸国,让其感到有东西压迫之感。他万般无奈,又不肯受气,遂主动联络肆叶护可汗。 唐俭见李世民在那里感叹,建议道:“陛下,如今我国势强,高昌向来为中土属地。麴文泰包藏祸心,在那里暗中捣乱,若放任自流,久必成祸。臣以为,不如派一上将征之,由此疏通西域道路,是为上策。” 李世民摇头不许,说道:“魏征的‘十渐疏’,想你也应该研读了。如今国家刚刚安定,若动辄对外用兵,就违了‘抚民以静’的初衷。且高昌国从高祖时开始,即与我国通使友好,若率然征之,天下人定会说朕穷兵黩武。嗯,此事放放再说。万一将来有变,征之亦未迟。” “然麴文泰勾结肆叶护可汗,不久肯定与泥孰可汗为敌。肆叶护可汗现在势弱无力东侵,其得了高昌之助,万一势力渐强,势必使西域征战不已。如此,西域那里就会商旅阻绝,弄不好,其战乱会波及我国。肆叶护可汗成了气候再向东来,极易和吐蕃联手,这样就太麻烦了。” 李世民赞道:“唐卿,你为鸿胪卿,却能深谋远虑,堪为称职。至于你所言的后果,依朕看来其 5b9e." >实未必。贞观之初,有人劝朕要‘耀兵振武,慑服四夷’,独魏征劝朕‘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远人自服’。朕听了魏征的言语,这些年对四夷轻易不用兵,而是绥之以德。你为鸿胪卿,这些年四方来朝,络绎不绝,使你很忙碌,这就是德化的力量。想汉武帝穷兵三十余年,结果使国力疲敝,而所获无几,哪儿有德化的力量大?唐卿,鸿胪寺接待四方来使,须使德化深入人心。像前些日子,你派那高表仁出使倭国,高表仁不能完成使命,就该重重治罪。”.. 却说在新罗东南的大海中,有一国家依山岛而居,其居为城郭,以木为栅,以草为屋,名为倭国。其王姓阿每氏,辖周围小岛五十余国。其与新罗素有通使,因此其衣服之制,颇似新罗。这日,其王阿每氏听说中土大唐繁华,就派来使者贡来方物,要求大唐与其通使。李世民念其路远,嘱其今后不用岁贡,并遣高表仁持节入倭国答礼。孰料这高表仁自恃上国特使,到了倭国,当堂与其王争执礼节不休,既而扭身就走,不宣李世民之意就回国。从此,倭国一直不再来通使,二十年后,才随新罗奉表再通讯息。 唐俭答道:“臣奉皇上之旨,已知会高表仁去职归宅,并罚二年俸以示惩罚。” “是了。你要以高表仁之例,为鸿胪寺人员鉴诫。这些人最先接近外番使臣,其一言一行事关国家威仪,不得疏忽。那高表仁实在荒唐得很,既为上国特使,其身后本来就有我朝无尽的威严,外番何人敢小觑于你?难道到了他国,将双眼上翻,让外人来礼拜即是威风吗?须知势强者愈虚怀若谷,礼数备至,愈使外人敬重。高表仁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焉能为使?” “臣谨记陛下圣训,回去后定诫约手下。” “好了。高昌国的事,你可密切注视动静,朕也会留心。你退下吧。” 唐俭走后,李世民伏在案前,亲手写了一道诏令,其名为“答房玄龄请解尚书左仆射诏”。 原来前些日子,李世民加房玄龄为太子少师,本意让其多关心太子的成长,实为寻常事。孰料房玄龄因此事而忧虑重重,他私下里暗想,自己居相位已十余年,次子房遗爱娶了高阳公主,女儿又成了韩王李元嘉的妃子,普天之下,自己威权之重,皇恩殊遇,任何臣子都不能相比。古语有“满盈易招损”之训,房玄龄深以为然,遂上表要求逊职。 房玄龄此时六十余岁,随着年龄的增长,其患得患失的心虑愈发变重。他整日伴随李世民的左右,这些年也发现了李世民的性格较贞观之初有不小的变化。像李世民口口声声说要推行清明政治,君臣互不猜忌,然他在对待李靖的事上,可见其疑心颇深。自古帝王君临天下,最大忌者就是恐怕他人夺其天下,因防备甚严。李世民恃其文治武功,等闲人不敢打他的主意。但李世民作为帝王,对此事心里也很防范,疑心渐重亦属正常。房玄龄的这种担忧,其实有些过虑了。但房玄龄向来行事谨小慎微,年龄愈大,其明哲保身的念头愈重,深恐一言不合,自己的富贵全部化为乌有。他现在见了李世民,只知道忠心办事,不敢提反对意见,若李世民颜色稍严,他一味唯唯诺诺,磕头谢罪。像在察知李世民疑心加重的这件事,他和魏征就透出了分别。他怕李世民疑心自己,就想功成身退,明哲保身;而魏征则不然,上疏直斥李世民道:“好善而不甚择人,疾恶而未能远佞。又出言无隐,疾恶太深,闻人之善或未全信,闻人之恶以为必然。”即可看出两人的根本区别来。 李世民却不知道房玄龄是如此心思,阅罢房玄龄上表,坚决不同意辞其职,其写道:“夫选贤之义,无私为本;奉上之道,当仁是贵。列代所以宏风,通贤所以协德。公忠肃恭懿,明允笃诚,草昧霸图,绸缪帝道。仪则黄阁,庶政唯和,辅翼春宫,实望斯著。而忘彼大体,徇兹小节,虽恭教谕之职,乃辞机衡之务,岂所谓弼予一人,共安四海者也?” 李世民的诏文中肯定了房玄龄辅佐自己取得帝位、匡定天下的功劳,同时指出他请求解去尚书左仆射的职务,是十分不恰当的。李世民写完此诏,即让人立即送给房玄龄。 若按房玄龄往日的态度,他接到此诏,见李世民真心挽留自己,应该丢掉此念,继续履行尚书左仆射的职责。然房玄龄此时执意要退,又上表一封,其中洋洋数千字,词恳意切,让李世民念其年老,以使自己早日致仕为念。 李世民读罢此表,心想房玄龄这是怎么了?缘何会如此固执不依不饶?心里就有些不耐烦,耐着性子又写一手诏,其中说道:“玄龄德为时秀,位隆朝右。业履恭俭,志怀冲退。频表陈诚,固辞执法。朕昃食思治,虚己钦贤,方资启沃,共康兆庶。岂得申其雅尚,用亏彝典。便可断表,即令摄职。”此诏的言语明显比上一篇严厉起来,让房玄龄丢掉杂念,立即就职。 孰料房玄龄接诏后,仍然上表请退。如此激起了李世民的怒火,让人将房玄龄宣入殿来。 待房玄龄叩礼毕,李世民强压火气,温言说道:“玄龄,你如此数番上表,要求去职,莫非朕亏待过你吗?” “臣得逢英主,以一布衣之身直至相位,可谓沐皇恩浩荡,臣窃以为,天下之人能有此际遇者,唯臣一人。” “嗯,莫非你以为现在天下大治,是我们君臣该松一口气的时候了?” “陛下上次转发魏征之上疏,其中固然是劝谏陛下,其实也是规诫臣等。治理天下如履薄冰,不敢稍存懈怠。” “嗬,看来你什么都明白嘛。玄龄,你现在固然已六十有余,然身体康健,思虑清楚,还能为朝廷效力嘛,自如晦逝去,朕在朝中最重者,唯你一人,你莫非不知朕的心思吗?想起如晦那些年为国劬劳,终于劳累成疾乃至身死。你现在若是如晦那样,朕自然会主动劝你回家休息。”李世民说到这里,想是又提起了杜如晦的话99lib.头,眼圈禁不住红了起来,说话也有些哽咽。 房玄龄知道李世民对杜如晦与自己的情感,心底也颤然对应,在那里一时默然。 李世民又接着问一句:“玄龄,想起如晦当日,你这样做该是不该?” 房玄龄默然片刻,突然跪在地上,叩道:“陛下,臣所以接连上表要求去职,其实也是思虑了良久。臣居端揆十余年,其间殚精竭虑,犹出错连连,皆赖陛下信任有加,未加治罪,臣心怀感激,然心深为愧疚。近年来,想是臣年老精力不济,这种愧疚之心愈益强烈。又见朝中人才辈出,就想江水后浪推前浪,臣固然得陛下信任,然为朝廷大计,应该主动提出去职才好。陛下,臣与如晦相比实在不如,念陛下能识臣想推陈出新的苦心,就准了臣的请求吧。”说完,他泣涕出声,叩头不已。 李世民见状大怒,在其面前来回转悠,心中怒道:“一向言听计从的玄龄,今日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你冥顽不化,真是榆木脑袋。”他强压火气,又低声问道:“玄龄,你真的执迷不悟吗?” 房玄龄不敢抬头,将头伏在地上,可以听见其轻轻的泣涕声。 如此更加撩起了李世民的怒火,他停下步来,大声喝道:“房玄龄,你要舍我而去图清闲。好呀,朕要让你清闲个够。来人。” 两位太监来到李世民面前,跪下听命。 李世民指住房玄龄,大声道:“你们把他叉出去,告诉常何,让他派人将这名不知好歹之人圈入府里,不许他出府>藏书网一步。房玄龄,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见朕。” 两名太监急忙将房玄龄拖出殿。 恰巧此时,长孙无忌求见李世民。他入殿后看到房玄龄被拖出,又见李世民面带怒色,一时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开口问李世民。 其实不待长孙无忌开口询问,暴怒的李世民已经气咻咻地指向殿外,说道:“无忌,你说一向明理的玄龄,缘何变成了这种人儿?”他边说边把房玄龄的三道上表推向长孙无忌,骂道:“你看,这老儿连上数表,不识我的好言。唉,无忌,是不是人老了,就会变了心性呢?” 长孙无忌听了心中暗笑,心想向来配合默契的这对君臣,还会演出这场戏来。他们一人霸王硬上弓,另一人执拗硬抗,实在好笑。他沉默片刻,觉得不能随着李世民的意思说,其心中还想为房玄龄说情,斟词酌句道:“臣以为玄龄说得也有些道理,像现在朝中重臣,多是高祖时的老臣以及跟随陛下多年的秦王府属,算来为我朝尽力二十余年了。有句话叫做‘吐故纳新’,为保证朝中时刻有新气象,选出一些年轻才俊逐步擢其职位,其实应该。陛下,若朝中皆是老面孔,其理政之时就会墨守成规,这样对天下大计并无好处。” 李世民缓缓点头,赞同道:“吐故纳新确实有必要,近年来,我逐步擢拔马周、褚遂良、岑文本、杜正伦、侯君集、刘洎等人职位,像此次退吐蕃,我让侯君集独立为帅,正为是思。可是呀,天下大计不能有些许差池,须让那些有经验的臣子们各司其职,方得无失败。更迭朝臣,这事一点都急不得。像玄龄居相位十余年,其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随能收叙,无隔疏贱,他竭其智,尽其能,毕其力,以我眼光,尚书左仆射一职尚无人能代替。他守此职位能尽其长,我也最放心,这正是我坚持不让他去职的原因。唉,人人皆想高位,可这高位之人若无才具,焉能坐之?玄龄这老儿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外人皆说唯有他能察知我心意,这一次实在是错了。” 长孙无忌微笑道:“臣呆会儿出宫即到玄龄府上,将皇上的心意说给他听,也许他能幡然醒悟呢。” “不用!就让他在家里好好静思一段时间,要让他自己能觉悟过来,这样才对他有好处。” 长孙无忌微笑不语,心想李世民直到现在还难灭心头之火。 李世民又问道:“你来见我,有何事要说?” 长孙无忌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叹道:“唉,臣前来还是想说说嘉敏的事呀。” 李世民闻言,心情也沉了下去,也叹道:“是呀,敏妹此病,还是由我而起。其得病后,太医署百般诊治,缘何未见起色,反而愈加沉重呢?” 长孙皇后生完了小女儿,其坐月子期间不知怎么染上气疾,整日咳嗽不止。经太医署诊治,稍有起色。李世民见其身子很弱,嘱其注意调理,并关心其饮食起居。去年盛夏之初,李世民见后宫酷热,就带着长孙皇后入九成宫避暑,希望这里凉爽的气候对其身体有好处。谁知李世民入了九成宫,一日夜里身子突然发起热来,直烧得昏迷过去。长孙皇后不顾自己身子弱,抱病在其榻前接连伺候了两日两夜。待李世民病愈,长孙皇后却又倒在榻上。其后,她的病情因之而加重了。到了今年,她只能整日呆在宫内,不敢出门一步,身子愈发虚弱,咳嗽之时难以遏止,竟然将脸膛憋得通红,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长孙无忌说道:“是呀,太医署使尽了法儿,嘉敏也尝尽百药,终无效果。太子仁孝,想请陛下赦免罪人,同时让僧人开道场来度之,不料嘉敏坚决不许。太子无法,又不敢直接找陛下奏闻,只好向臣说知代为转奏。”当时民间崇佛,一遇疑难事,往往祈求佛祖保佑。太子李承乾见母后药物用尽,而病体不见好转,因出此策。 李世民问道:“太子这样说,敏妹当时如何答的?” “嘉敏当时回答道:‘若修福可延病体,我向来不做恶事,以行善为本,看来祈福终归无用。且赦免天下罪人为国之大事,岂能以一妇人而乱天下大法?’” 李世民感叹道:“是呀,敏妹与我一样,向来重视自己修身慎行,不愿意在虚妄境界里耗费光阴。太子这样做,也是一片孝心,因有此请。无忌,你以为此事可行吗?” 长孙无忌想了想,回答道:“太子固然是一片孝心,然臣见嘉敏这样,同样内心如焚,民间有俗,若遇疑难之事,以喜事冲之,往往也能收到效果。臣想呀,嘉敏之病难以好转,若以此事冲之,也许能见效果,不妨一试。” 李世民闭目不语,显然一时难下决心。他知道,以长孙嘉敏眼前的病情,自己就是同意赦放天下囚犯,恐怕对其病也无补。然自己与她夫妻情深,现在儿子来求情为她祈福,自己若不许,也实在不忍。他又想了一会儿,最后决然道:“好吧,我就允了太子之请。无忌,你可传旨刑部,让他们准备释放天下囚犯。至于祈福一事,可宣少林寺僧人来办。” 长孙无忌躬身答应,然后急急离去。 这日,太子李承乾的乳母刘柳氏入宫来见长孙皇后。刘柳氏自小哺育李承乾,现在也一直在其宫侍候李承乾的生活起居,长孙皇后是一个宽厚的人儿,多年来一直很看重刘柳氏,任其随便进出后宫。 刘柳氏进入立政殿,就见长孙皇后正病歪歪地倚在榻上,榻前跪着一名宫女聆听皇后的教训。 长孙皇后说道:“我在宫内,视众人无主仆之分。然我也多次说过,皇上日理万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若入后宫,我们都要谨慎伺候才是。可你呢,无眼无色,终于惹出如此祸端。” 前日李世民来立政殿看望皇后,他正在低声问询病情的时候,这名宫女端药进来,显然没有看到皇帝在侧,脚步显得有些急促,被李世民瞧见,顿时大怒,轻声喝道:“真是无规无矩,皇后患有气疾,最忌讳脚步带风,你竟然敢快步闯入。来人,将这名不知好歹的小蹄子拉出去,乱棒打死。” 那宫女闻言,顿时吓呆了,手中的杯盏“当啷”一声掉在地面,碎片及汁水溅得四处都是。 这时皇后伸过手来,轻轻扯着李世民的衣襟,说道:“陛下不可动怒,陛下多次说过臣妾为后宫之主,此女不知好歹,就让臣妾治其罪吧。” 李世民此时不愿意逆皇后之意,他因心里烦躁易生火气,看到皇后那双乞求的眼睛,满腔的火气顿时化为柔情,遂对来拖宫女的两名太监说道:“按皇后说的办,先把她拉下,随后听皇后发落。” 长孙皇后见李世民正在气头上,不好相劝,又不想草菅人命,就想了一个缓兵之计。她决定先顺着李世民的性子,将此宫女圈禁起来,然不滥动刑罚。此后待李世民心情平复之后,再慢慢为其央求,以求得宽免。 那名宫女伏在地上,不敢说话。李世民要将她乱棒打死,当时她魂飞魄散,如雷轰顶,后来她得皇后央求,保下小命,由此在生死关里转悠了一回,此时对皇后唯有满心的感谢。 长孙皇后继续道:“你先下去吧,且在禁房内静思十天半月,届时再给你派活儿。” 宫女连连叩头,随后起身低头退出。就见其一张蜡黄的小脸儿之上,满满皆是泪痕。 刘柳氏见宫女退出,也跪下叩拜,口称:“奴婢叩见皇后。”“起来吧,不要多礼。” 刘柳氏站起身来,恭维道:“皇后宅心仁厚,我们作为下人,不知前世修来的什么福,能遇见皇后这样一位好主人。” “罢了,你今日来有何话说?” “奴婢前来,一者是想瞧瞧皇后的身子是否见好一些,二者是遵太子之命,想促请皇后准了太子赦囚修福的请求。” 皇后摇摇手道:“此事今后不许再提。死生有命,岂能因修福而延年?你日侍太子左右,不许教授他深信这些虚妄之言。” 这是皇后的懿旨,刘柳氏急忙敛身领旨。 皇后又说道:“你回去告诉太子,让他多操心一些国事,我的身子就这样,太子你们不要牵挂许多,今后也不许频繁来瞧。你若无他事,就回东宫去吧,我的身子也有些乏了。” 刘柳氏急忙敛身下拜,意欲告退,又期期艾艾说道:“皇后,奴婢还有一事相求。太子如今贵为储君,然宫中器物常嫌不足,乞皇后能够给予调度。” 长孙皇后森然道:“嫌东宫器物不足?这是太子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刘柳氏支支吾吾不敢接腔。 长孙皇后借势坐起身来,抬手指点道:“承乾现为太子,其所患在于德行不立,名声不扬,何患器物不足呢?此话若是太子所说,你可将我的原话告诉他,东宫器物多寡,皆依朝廷制度配备,让他不许专注于此。此话若是你所说,刘柳氏,你哺育太子,可谓有功,我又见你待太子甚亲,未将你看做外人。然说此话,其实不该,太子非昔日幼童,岂能以锦衣玉食溺爱之,你固然为一妇人,然须明白太子如今志向在于天下,而非宫室之间。” 刘柳氏不料得到皇后的这番训斥,只好唯唯诺诺,心悚而退。 刘柳氏走后,长孙皇后想是因为刚才一阵激动,又禁不住咳了起来。宫女们又是替她捶背,又是喂饮汁水,方慢慢安静下来。她平卧榻上,闭目静静养神,殿内一时显得很寂静。 过了一会儿,长孙皇后令宫女将她又扶起来,唤道:“蕊儿,替我磨墨。” 长孙皇后自从得病之后,太医逐个为其诊治,又用药石无数,然这些药石犹如石沉大海,身子未见任何起色。这时,她的心里渐渐有了一些灰心,心想是自己的大限将到。她这时并不为自己的身子无治而悲伤,反而遍视后宫,觉得若自己撒手西归,留下二郎一人治理纷乱的国事,而后宫无主而治,未免劳其神,就想自己临死之前再为二郎办一件事。春天过后,她让菁儿随侍身边,替她翻检书籍,然后自己亲自动笔,开始著述一书,书名题为《女则》。 长孙皇后写此书的本意,是想自己身死之后,让后宫之人依此书的法则行事。所以她检索古书,将历史上妇人的得失事整理过来,并加以系列编纂,其中将后宫效法古贤以砥砺自己的事,编为十篇;察古代妇人之失以为借鉴的,编为二十篇。全书计划编为三十篇,长孙皇后写到现在,正好写到第二十五篇。 此篇所写是东汉马皇后之事。贞观之初,李世民欲授长孙无忌为尚书右仆射。长孙皇后闻讯,一面让长孙无忌找李世民苦求逊职,一面动手写了一篇《马皇后论》呈与李世民观看。她认为马皇后史称贤后,然她不能抑退外戚,遂开了后代外戚专权的先例。在长孙皇后的坚求下,李世民只好收回成命,转授杜如晦为尚书右仆射,既从长孙皇后所请,又成就了房玄龄、杜如晦的“房、杜贤相”之美名。长孙皇后写就第二十五篇,即是以《马皇后论》为底子,细致地赞扬马皇后之贤德,又剖析马皇后之失,嘱后宫之人要修妇德,不能凭裙带风加重本族父兄的权势。 长孙皇后写完此篇,神情倦怠,菁儿在侧关切说道:“皇后不可如此劳苦,后面数篇,奴婢以为可在宫内寻找识文墨之人,由皇后口述,让其撰写,这样可以少费心智。听说新来的徐才人文笔不错,不如让她来助皇后。” 长孙嘉敏摇摇头,说道:“我著述此书,心中已有了大概,别人是替代不来的。像徐才人固然文笔灿烂,然她毕竟年幼,哪儿有我们随皇上多年,遍视天下危亡之事的际遇?此事就不用烦劳别人了。何况,此书已完成大半,仅余五篇未成,我们再加一把力就成了。” “唉,也只好这样了。皇后,你著述此书,是光明正大的事,奴婢闹不明白,你为何要瞒着皇上?” “唉,菁儿呀,你枉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现在病成这样,若被皇上得知我抱病写书,他定会心疼我的身子,深恐加重病情,断不肯我再写书。如此一来,此事就要半途而废,你想让我抱憾而死吗?菁儿,这件事还是瞒着皇上为好。” 菁儿禁不住落下泪来,说道:“皇后,皇上终有一日要知道此事,到时候岂不让他更为伤心吗?” “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吧……”其语声未歇,忽听殿外有太监喊道:“皇上驾到。” 长孙皇后急忙吩咐菁儿:“快,快,赶快把这些收起来。”她边说边起身迎接李世民。 李世民进入殿来,见长孙皇后神情疲惫,就责怪道:“敏妹,你身子不好,还来这些虚礼干吗?来,赶快躺到榻上去。”他一边说一边过来搀扶长孙皇后,皇后也就乖觉地随他移到榻前,然后仰面躺着。 菁儿过来向李世民见了礼,李世民说道:“菁儿,皇后这些日身子不适,你毕竟服侍她多年,最知她的心意,比这些粗手粗脚的宫女要强得多。你今后就随侍左右,不得擅离。” 菁儿敛衽答应。 李世民目光游移,忽然看到案上放着笔墨。眼见墨砚新磨,知道长孙皇后又动笔墨,遂责怪道:“敏妹,你现在最好要静养,想练书艺,今后日子长着呢,待身子见好之后再练也不迟。” 长孙嘉敏微微一笑,说道:“陛下,臣妾这些日子整天闷在殿内,心里有些烦躁,就想练练字儿排遣一下郁闷。瞧你,总不至于让我整日躺在榻上,诸事不干吧?” 李世民脸上漾出些笑意,说道:“那倒不必。然你现在脸色疲惫,再强撑着去干事,终归不好。” 长孙嘉敏不再言声。 李世民握住长孙嘉敏之手,轻声说道:“敏妹,难得承乾如此孝心,他请我为你赦囚修福,我已经答应了。此次事毕,你的身子定会慢慢好起来,也不枉了承乾的这份心意。” 长孙嘉敏手上一使劲儿,挺直坐起身来,着急道:“承乾这话,果真还是对陛下说了?当初承乾这样来劝臣妾,臣妾向来不信虚妄之事,何况还事关国家大计,就让他绝了此荒唐念头。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别急。敏妹,你还是躺下来,我们慢慢说。什么国家大计?只要能对你的身子有半点好处,天大的事我都会答应。何况,我让刑部、大理寺宽法慎刑,不让他们轻易判死刑。若此次大赦,又使那些死刑之人保下命来,无疑是好事。敏妹,我心已定,你就不要再阻拦了。” 长孙嘉敏哽咽道:“陛下,臣妾不敢插言国事,然此次事关妾身,只好说了。宽法慎刑其实应该,可是一些十恶不赦之人因为妾身逃了性命,天下人定会说陛下良莠不分,易生失望之心。陛下,此事万万不可,若陛下执意行之,臣妾宁肯现在就去死了。” 一向温顺的长孙嘉敏竟然说出这等决然之语,使李世民心里大为震惊,震惊之余,又深为钦佩她的这种胸怀,大为感动。看着她那殷切的眼睛,李世民实在不忍让她失望,遂捏紧她的小手,重重说道:“好吧,敏妹,我听你的话,就罢了赦囚之意。” 长孙嘉敏一阵轻松,李世民感到其手也顿时柔软了许多。李世民见她因为激动气粗了许多,遂示意她不许再说话,让她闭目养神。 长孙嘉敏缓了一阵子,方才出气顺畅。她睁开眼,轻轻说道:“难为承乾有如此孝心,也难为陛下对臣妾如此关心。不管怎样,臣妾就是现在死了,心里也实在满足。” 李世民轻声怪她不该出此不祥之语。 长孙嘉敏注视着李世民的眼睛,柔声说道:“陛下,臣妾听说玄龄又被授为太子少师,承乾原来有于志宁、李百药、杜正伦诸人教导,现在又增此良臣辅弼,他日定能成为一名明君。” 李世民刚把房玄龄撵回家,长孙嘉敏尚未知闻。 李世民哼了一声,不想说房玄龄已被自己圈禁在家,他不想增添她的心理负担。 长孙嘉敏察言观色,关切问道:“莫非承乾又惹陛下生气了?他此次请求赦囚修福,固然有些荒唐,然念其一片孝心,不可再责怪他。” 李世民摇摇头,心头晃过李承乾这些年办的事,感到有些厌恶。 李承乾八岁时被立为太子,他自小就感受到了父皇的雄才大略,身边的于志宁、李百药整日里向他灌输一些圣贤大道,让他从小以储君的要求来规范自己。随着年岁渐大,加上李世民出京时常常令他监国,他明白了为君者须勤政以及纳谏的道理。其在监国之时,每临朝视事,必言忠孝之道,处理庶务时,颇识大体。遇到于志宁、李百药举谏时,他危坐敛容,引咎自责,甚至会痛哭流涕。是时,李世民及群臣认为他举止有度,且性聪敏,觉得此子为可造之才。 然李承乾本性贪玩,没有治国大志,他的这些作为都是让李世民及群臣看的。其退朝之后,或者于志宁等人不在身边之时,就立刻恢复了本性。他亲近宫嫔、宠信宦官,在东宫内嬉戏无度。当于志宁等人一开始举谏的时候,他还能咬紧牙关装模作样听,到了后来,他不耐烦于志宁在眼前晃来晃去,竟然派人去暗杀于志宁。只是这两名刺客潜入于志宁家,见他正住在苦庐中为母守孝,不忍心杀了这名孝子,于志宁方才免了杀身之祸。 李百药一日见李承乾在宫内嬉戏,遂叩门请见,极力劝谏,惹得承乾大怒。他气哼哼地举起正敲着的鼓,摔在李百药的面前。他还不解气,第二日派人伏在李百药必经的路边,看李百药骑马经过,上前挥大棒猛击,将李百药击在马下,差一点要了李百药的性命。 李承乾的这些劣行慢慢传入了李世民的耳中,当然,像李承乾派人打杀于志宁、李百药的事并未传出来。李世民心头不免失望,望着李承乾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心里更是生厌。但他对李承乾并未丧失信心,过了一段时间,又让孔颖达任东宫官属,想让孔颖达就近匡其失处。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日魏王李泰悄悄向李世民禀报,说李承乾近来宠上了一名男童,名叫称心。李世民闻言大怒,心想李承乾今年刚刚二十余岁,你日常爱与嫔妃游乐,也就罢了,现在却宠上一名男童,让他实在难忍。想想也是,李承乾现为储君,即是今后的国君。像宠爱男童的事,也只有隋炀帝这样的昏君才能为。高祖和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创立了唐朝,若三世未出,将大唐交给这样一个嬉戏无度的人儿来打理,定会误国。 李世民说干就干,带领常何闯入东宫之中。事情也凑巧,李承乾此时正在显德殿里搂着称心,正一口一口地喂酒呢。李世民大步迈入显德殿,恰巧看到这种场面,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李承乾看到父亲闯入殿来,脸色也顿时吓得煞白。 李世民大喝道:“常何,速将这名小贼拿下,当殿乱棒打死。” 常何带领数名如狼似虎的宿卫,上前从李承乾怀里扯过称心,将他按在显德殿地面上,几条大棒迅疾向其身上招呼。称心一开始还扯着尖厉嗓子大叫,挨了数棒之后,声音一下子戛然中止,就见棒落处其身上血肉横飞,眼见是活不成了。 李承乾魂飞魄散,连滚带爬伏在李世民的脚下,一味叩头,间或以留恋的眼光扫向称心那凄惨的身影。 李世民伸手掂起李承乾,让他立在自己面前,然后左右开弓在他那失神的面庞上各给了一记,厉声道:“孽子,你知道这是何处吗?” 李承乾的脸庞上顿时现出两个大手印,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答。 “这是显德殿!”李世民代其回答,接着说道,“这是太子理政的地方,可你呢?却将它变成了淫乐之所。这是太子的作为吗?” 李世民骂声不绝,既而把东宫属官都叫了进来,先责他们管束太子不严,再让他们借此机会训诫太子。 发生了这档子事,李世民才产生了授房玄龄为太子少师的念头,显然,他并未完全对李承乾失望,还想让明师将太子训练出来。孰料房玄龄不体会他的这份心情,反而执意要求逊职。 两件窝心的事连在一起,实在让李世民心烦。现在入宫又见皇后如此病恹恹的样儿,其心情愈发低落。 李世民与长孙嘉敏毕竟夫妻情深,他现在心里有难受事,也不愿向她说知,深恐由此加重了她的病情。想到这里,李世民微笑上脸,低声道:“我怎么会怪承乾呢?他一腔孝心,为图你病好转,可谓殚精竭虑,想了无数的法儿。有儿如此,夫复何求?敏妹,你只须静养,万事不可上心。” 长孙嘉敏见郎君出言诚恳,深信其言,就闭目微微点头。 眼见到了进晚膳的时候,李世民唤过菁儿,问道:“晚膳备好了吗?” 菁儿答道:“备好了。今晚还有陛下爱喝的粟米粥,却是皇后手把手教会臣妾做的。要不要上来?” “嗯,上来吧,先端来一盏。” 菁儿端来一盏热腾腾的粟米粥,轻轻地递到李世民手中。 李世民又唤道:“菁儿,把皇后扶坐起来,拿一高枕垫在其腰后。”他又微笑着对长孙嘉敏说:“敏妹,不知道菁儿的手艺如何?这一碗粥儿,就让我先喂你尝尝。若菁儿的手艺果然不差,你一定要赏她啊!” 李世民要亲手喂妻子喝粥,这是从未有的事。长孙嘉敏闻言,眼中顿时噙满泪花。她乖觉地在菁儿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然后无语任李世民一匙儿一匙儿喂粥。 是时,殿内异常寂静,宫女们远远站定,默默地注视皇上为皇后喂粥。榻前的三人,温情无限,李世民和长孙嘉敏时相凝视,他们不用说话,皆知对方的深情蜜意。长孙嘉敏身后,菁儿一面扶着皇后的肩头,一面悄悄地低头,伸手揩去忍不住流出的眼泪。 第二十九回 皇心亲疏思易储 夫妻情长珍别离 李世民自从在东宫显德殿棒杀称心之后,对太子李承乾的厌恶之感愈益加重起来。那些日子,他见了太子就没有好脸色,太子见了他,也是畏畏缩缩不敢言声。待太子拜辞退去,李世民瞧着他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心中多次想过:“这样的人,能成为泱泱大国的威严君主吗?” 李世民倚仗自己的文才武功傲视许多君主,那么自己身后,若?99lib.由承乾这样一个庸陋之人来继统,他的心里实在不甘。魏王李泰与太子相比,长相威武,爱读书,多艺能,且折节下士,颇有李世民之风,渐渐获得了李世民的宠爱。李世民上次允许李泰在府中设立文学馆,其实已经动了易储的心思。 这日午休过后,李世民翻身起床。他稍稍愣怔一会儿,即起步向两仪殿走去,意欲到那里阅批奏章。行到半途,他又改变了主意,唤人抬舆过来,然后乘舆出了宫门。 李世民此次出宫为临时决定,随行之人仅是抬舆的太监以及十余名护卫,可谓轻车简从。他们出了承天门向西,又出了安福门再折向南,沿途动静不大,丝毫都不招摇。是时,李世民常常允许一些年老重臣可以乘舆行走,舆具并非皇帝专用,所以他们行在大街上,来往行人至多注视一眼,根本想不到这名乘舆之人即是当今皇上。 一行人沿着街道南行,渐渐走过了皇城东墙,又越过延寿坊、光德坊,到了延康坊,又折向西去,转弯处就是一片宏伟的宅第,高大的门楼上面,居中镶嵌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魏王府”。原来,李世民灵机一动,是想来瞧瞧李泰。李泰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府中,专心领人修撰《括地志》。 李泰得知父皇来府,其时他正在王府西首新辟的文学馆内,急忙带领一帮修撰《括地志》有品秩的人迎了出来。他们行出馆门不远,就见李世民的舆驾已经迎面走来。李泰立刻伏地跪迎,身后的人也伏在路左迎候。 李世民到了近前,令他们平身,看到李泰身后肃立二十余人,笑道:“泰儿,想不到你时间不长,竟然网罗来如此多的人物。嗯,有萧卿、顾卿等人来助你,此事也许能成。” 为了修撰《括地志》,李泰奏请著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等人入府主持,李世民自然一一照准。是时,李泰在文学馆中已延揽了不少饱学名士,像记室参军蒋亚卿、功曹参军谢偃、司马苏勖等人皆是当时名士,再加上一些颇有知名度的年轻才俊,魏王府文学馆内一时间人物辐辏,门庭若市。 众人中以萧德言品秩最高,年龄最长,李世民刚刚即位时,他即是弘文馆学士,曾与魏征、虞世南等人一起修撰《群书理要>》,深得李世民赏识,此番以著作郎之身入魏王府文学馆,亦是李世民钦点。李世民话音刚落,他就开口奏道:“陛下,魏王此次主持修撰《括地志》,可谓使尽全力。京城文学之士及贵游子弟知闻魏王倾力修撰,纷纷来归,前些时府内来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此书工程浩大,凭臣等数人之力难以完成,多亏魏王多引人物,才使臣等心内有了底儿。” 李世民见萧德言赞扬李泰,心中欣喜,笑道:“他小小年龄,至多在庶务上有些能耐,至于修撰《括地志》,没有你们这些饱学名儒来主持,他是摸不出门道的。好了,我们到馆内去谈吧。” 众人随着舆驾进入文学馆。 李世民居中坐下,招呼众人道:“都坐下吧。朕今日来,没有什么要事,主要是想起昔日秦王府文学馆的场景,因来这里感受一番。” 李世民看到柴绍之子柴令武、房玄龄之子房遗爱坐在后排,点头对李泰说道:“泰儿,你此次修撰《括地志》,招揽天下才俊是人人都能想到的。难得的是,你能将这些功臣子弟延揽其中。朕多次说过,功臣子弟往往依靠父荫,容易滋生骄逸之心,须使他们习文练武,不坠青云之志,方为正途。你这样做,朕心甚慰。” 李泰答道:“儿臣无福见到父皇跨马征战的场景,然多听母后说过。至于父皇偃武修文,以文治天下,终于取得天下大治,儿臣倒是亲眼目睹的。儿臣有福,赶上了这个昌盛清静的年代,就想多学些诗书,将来能助父皇一把力。儿臣与令武、遗爱都是一样的心思,父辈的功业是他们靠才智取得的,后辈若无德无才,靠积荫吃饭难以长久。” 李泰的这番话也是老生常谈,然李世民现在心爱李泰,不管他说什么话都感觉非常顺耳,遂问柴令武、房遗爱道:“令武、遗爱,你们果真是这样想的吗?” 两人急忙立起,躬身道:“臣等跟随魏王殿下,日常都是这样想的。” 李世民看到柴令武,又想起李婉娘来,心中泛起了一阵柔情,轻声道:“令武,乃母临终之时,让朕照顾你们。你能这样,毕竟没有辜负了她的嘱托。朕想她在阴世间,知道你这样,亦可告慰了。”柴令武是柴绍与李婉娘所生的次子,李婉娘死后,李世民对其所生子女爱护有加。像其长子柴哲威长成,即授其为右屯卫将军;柴令武也刚刚被授为太仆少卿。李世民又见柴令武生得英气逼人,就将自己的第七个女儿巴陵公主嫁给他。这样,柴令武既是自己的外甥,又成了自己的女婿,可谓亲上加亲。 柴令武听李世民提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禁眼眶红了起来,显得他很爱亡母,李世民见状,心中更加感动,说道:“令武,乃母在世时,以英武著名,朕现在每经其故地,动辄想起她手创娘子军助高祖克定天下的功绩。现在,哲威身为右屯卫将军,要沿着乃父乃母的路子走下去,以建功立业。你呢,如今随泰儿一起修撰《括地志》,要勤学苦读,虚心向萧卿等人求教学问,沿着学问一途走下去。这样,你们哥俩一文一武,不坠乃母当日的威风。” 柴令武躬身答应。 李世民说到李婉娘,在座之人皆知道皇上与其亡姐非凡的亲情,皆神情肃穆,不敢轻易插话。 李世民转向李泰道:“泰儿,修撰《括地志》,实为一项浩大之工程。你毕竟浸润学问日浅,年纪又轻,须向萧卿等人多多求教才是。譬如修撰之前,要列出总目,然后按图索骥,这样就有些条理。若胡子眉毛一把抓,既耗费了时日,又难出效果。” “儿臣明白。这些日子经萧公等人一番劳作,已大致列出了分卷名目。” 萧德言起身取过一卷册子,进呈李世民面前,说道:“陛下,别看魏王殿下年轻,然他深识修撰程序。修撰之初,魏王即召集臣等讨论总目。现总目已成,凡五百五十卷,请皇上过目。” 李世民接过册子,从头到尾一页页翻看,看得非常仔细。 萧德言接着奏道:“总目即成,魏王觉得若按常例来修撰,需穷十年之工夫,遂遣人分赴各道、州,缙辑疏录,以加快进度。” 李世民看着册子,随口问道:“遣人到各道、州辑录?泰儿,你府内有这么多人吗?且辑录之事一般人难为。” 李泰尚未回答,魏王府司马苏勖奏道:“陛下,京中贵胄子弟及爱文学之人,闻听魏王府主修《括地志》,纷纷来府要求加入,并说分文不取。前些日子,这里门庭若市,实在热闹。臣等检索其中善文之人,让他们分道辑录。后来,各州得知魏王修志的消息,纷纷将各州地理图籍、山川沿革辑录成册,如此就省了许多工夫。” 李世民放下册子,注视李泰道:“泰儿,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的号召力嘛。” 李泰的回答也很得体:“儿臣能做一些事,无非是靠父皇的威望,顺势而成。想是这些人得知父皇准许儿臣修志,他们方才踊跃而来。”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做有益的事情,众人方才拥护。泰儿,高祖与朕立国至今,所以能天下大治,四夷宾服,无非是顺乎民意而已。俗话说,盛世修史,你主动要求修撰《括地志》,亦是顺应了大家的心意。” “儿臣明白。” 李世民看到苏勖,微笑道:“苏勖,朕听泰儿说,此次修撰《括地志》是你力主劝他来请。好呀,你为魏王府属,就应该多劝主人行正道,办正事,是为属下的职责。” 苏勖躬身道:“臣多听房、杜仆射昔日在秦王府的故事,心慕效之。只是臣才力浅薄,唯恐辅佐魏王不周。” 李世民听了这句话,心里不觉一沉。苏勖说要效房、杜故事,那么李泰呢?岂不是要效自己的故事?他又转念一想,李泰府内设文学馆,是遵从自己的意思,自己另有深意,却与自己昔日为秦王时大为不同。他想到这里,又复微笑道:“你能想出这等主意,足证你的才力可堪为用。为人臣者,须忠心为上,你今后只要倾心辅佐泰儿,就是尽了臣子的本分。”李世民知道,大凡一个人若想成就一番事业,手下须有一班能干的人马。苏勖能为李泰尽心,房遗爱、柴令武以功臣子弟之身不尚纨绔,围绕李泰左右办正事,看来李泰似乎能识人。这时,他想起太子与李元昌一起整日在东宫嬉戏的事情,又想起太子宠爱男童,想起来真令人恶心,心中对承乾的厌烦之情顿时升起。 李世民的这些想法仅是转瞬之间,颜色上未见任何异常,他将话题又拉回到修撰之事上。他目视李泰道:“泰儿,你想得对,若修此书用十年之工夫,时间上太久了一些。各州能主动帮助你辑录,这样很好。朕回宫后再让中书省批旨一道,让其明发天下。须使各州举献典籍,并指定专人负责各州辑录之务,以助你早日完成。以前兵荒马乱,想修书而不能。如今天下安静,正是将各种史籍整理—下的时候。泰儿,这《括地志》固然由你主修,然也是国家的大事,户部按例拨来钱物吗?” “自从父皇准了儿臣之请,户部按时将修书所费拨给。” “嗯,若要加快修撰进度,这些钱物还很不够。泰儿,你向户部传达朕的旨意,凡是修撰所费,凭魏王府的单子,要照章拨给。还有,若人手不够,可让国子监的学生来此帮忙。他们通过检索典籍以修习学业,较之死记硬背更有裨益。” 李泰见李世民如此支持自己修撰之事,喜出望外,急忙谢恩。 李世民又与萧德言等人谈了些修撰体例,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李世民看到时辰不早,起身欲返宫中。 当李世民刚刚起身的时候,苏勖又趋前请奏道:“陛下,《括地志》章目已成,魏王欲请陛下题写《括地志》卷名。臣已备好笔墨。请陛下移步去题写。” 李世民哈哈笑道:“泰儿,《括地志》需数年后方成,现在就让朕题写卷名,是不是有些太性急了?” 李泰道:“萧公等人的意思,想让父皇先题写卷名,制成金匾悬于文学馆正堂,以时时鼓励儿臣等人不忘陛下重托,早日修撰成功。待书成之日,再将卷名刻版印制,却是两全其美之事。” 李世民点点头,就走到案前。他提起笔来,先用“飞白”笔法书成“括地志”三字,既而摇摇头,对众人说:“不好,飞白笔法固然飘逸,然少了端庄凝重,以此来配书卷,不够整肃。萧卿,你以为如何?”萧德言道:“陛下所言极是,此书卷定能流传后世,卷名似与内容一致才好。臣听说陛下近来推崇王逸少之书艺,臣想用王氏楷体即成。” “好哇,就用楷体。” 李世民说完,又凝神书写了一回,却是饱含王羲之意韵的楷体。是时,朝中文官习书成风,萧德言、顾胤等人为饱学名士,在书学方面都有一定的造诣。李世民写完,他们在背后观看,不由得啧啧赞叹。李世民这一段时间痴迷王羲之的书艺,每日临摹数遍,愈加体会到了王羲之的书意,使其笔法隐约能见王羲之的韵味。萧德言等人赞颂,其实并非谬赞,委实名副其实。 李世民这会儿的兴致颇高,他并不搁笔,说道:“泰儿,难得朕今日心情不错,朕就多写几遍。其后,你可从中选出一幅最佳者,以为卷名。”说完,他认真地又写了五六遍。 李世民题完书卷名,就移步出馆升舆回宫,李泰一帮人肃然将其送出府门。 李世民此行入魏王府,其实非为灵机一动。皇帝驾临何处,非是随意而至,那是有一定目的的。李承乾被立为太子,李世民起初不时入东宫问询,其中包含他对太子的期望。贞观十年之后,李世民绝足不再入东宫,可见他对李承乾的极端失望。他现在动辄入魏王府来见李泰,两相比较,外人显然感到李泰的行情看涨。到了李世民允许李泰设立文学馆,许多人想起了昔日秦王府的情景,他们纷纷猜测:莫非皇上动了易储的心思? 李渊当初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允许其在府内设立文学馆,其心中固然想表彰李世民的功业,然更多的是顺势而为。结果,李渊受其禀性所限,在易储的事上左右摇摆,终于酿成了玄武门之变,自己也被逼下皇位。许多人事后暗暗想到,你李渊既立李建成为太子,就不该允许李世民设立文学馆来培植自己的势力。以李世民的聪明才智和他善于以史为鉴,断然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再为储位争得头破血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承乾既为太子,李世民又允李泰设立文学馆,此举动只能有一个解释:李世民暗示要易储。 李世民即位后手不释卷,最爱读史书。他深知,储位的变动最易引起朝中动乱,乃至波及天下,所以要极端谨慎。李承乾为太子已十数年,天下知闻,他虽有爱嬉戏、宠男童的毛病,然终无大恶。若贸然将其废去,朝中大臣定会反对,天下及四夷之人又会无端猜疑。于是,他选取了一条渐进易储的道路。 这个夏天非常炎热,人们呆在家里和在日头下面一样,皆汗流涔涔。有时候,天忽然下起了暴雨,那如帘的雨水浇不去弥漫的暑气。雨急停后,通红的太阳又很快露出面来,将刚刚湿润的空气变成热浪。李世民每到夏天,往往要带领臣子到九成宫等地方避暑,今年由于长孙皇后病重,他不忍离开,一直呆在京城里。 长孙皇后的病愈来愈重了,外面天气炎热,李世民让人搬来冰块放入立政殿内,以为散热。然皇后接触到冰块上散出的凉气,愈益咳嗽不止。太监见状,急忙将冰块移出殿外,外面的暑气马上弥漫全殿,又惹得她在榻上大口喘气,连日连夜难眠。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她进食日少,身体渐瘦,虚弱不堪。 李世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些日子,他来立政殿的次数很频繁。这日他在立政殿里呆了一会儿,看着皇后那难受的样子心伤不已,他又亲手喂她喝粟米粥,无奈皇后实在咽不下,勉强喝了几口,身子一震颤,又将喝进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李世民要来湿巾,轻轻揩去她口边的污物,皇后无神的眼光中向他投来深沉的谢意。李世民心有所触,眼角不自禁滚出两行清泪。 李世民怕自己的悲伤又引起她的不适,遂轻轻走出立政殿。他迈出殿门,斜眼见太医令正带领一帮人候在廊上,其心头顿时涌出一股无名火。他伸手向太医令一招,说道:.“你们,随朕到前殿说话。” 那群人看见皇上眼角兀自挂着泪痕,又见他神色凝重,他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连班当值,穷尽心力医治皇后,奈何不见效果,现在跟着李世民行走,心中不免敲上数面小鼓,惴惴不安,生怕李世民责怪他们。 果然,李世民到了前殿颓然坐下,那班人跪在前面行礼,李世民闭目坐在那里浑然不觉,似乎忘记让他们平身,一任他们跪在面前。 好半天,李世民方才睁开眼睛,斥道:“你们平日里号称名医圣手,朕又授给你们官品,可谓有名有职,实在是风光得很呀。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皇后患疾之后,正是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你们缘何医治皇后显得一筹莫展不说,还越医越糟?” 这群人知道李世民心爱皇后,所以医治之时也尽了心力,然皇后之病没有起色,反而更加严重起来,他们心中早就怕皇上呵斥,不料果真有今天。太医令小心翼翼道:“臣等医术浅陋,实在有罪。臣前些日子已派人出京,让他们到各州遍访名医,好歹要将皇后医好。” “哼,皇后在榻上苦挨时日,你们这样慢慢悠悠,何时能访来名医?朕看呀,你们不唯是庸医,还是庸官、庸人!” 这句话吓得下面人的头低得更低,也算他们不走运,李世民心伤皇后之病,正好看见他们,就将一腔火撒在他们的头上。 李世民接见群臣,以和颜悦色的时候为多,太医令何尝见过他如此震怒的样儿?早吓得将头贴近地面,好半天,方才慢慢抬起头,说道:“臣等委实无用,请陛下重重责罚。” 这时,太医令身后有一名医博士小心翼翼道:“陛下,要治皇后之病,寻常药石难以见效,须觅奇草异药来一试。” “朕早就说过,为医皇后之病,普天之下不管是何人何物,只要你们说有用,朕定当访来。过了这么多时间,你不早说,现在不是废话吗?” 医博士吓得不敢再接腔。 李世民见他低头不语,怒道:“说呀,你低头不语,莫非让朕去求恳你吗?” “臣……臣听说,西域的天山顶上,生有一种异草,名曰雪莲,新鲜的雪莲花颇有疗沉疴之功效。若能取来让皇后服下,也许能使皇后病体有起色。” 李世民目视太医令,问道:“这天山雪莲果然能医皇后之病吗?” 太医令吓怕了,不敢说行,也不敢说不行,斟酌半天,方才答道:“臣确实听说过天山雪莲可以入药,想那雪莲生长在极高极寒的山上,与寻常花草肯定不同。只是西域通行不便,太医署不能常备此药。至于说将新鲜雪莲花入药,想天山来京,路途何等遥远,其实难能啊。” “不怕。只要你们说出名目,能治皇后之病,就是天上的龙肝凤胆,朕也要取来。来人,传常何前来。” 须臾,常何进入前殿叩见李世民。 李世民此时已让太医令等人平身,让他们立在一侧。李世民让常何起身,手指太医令等人说道:“常何,刚才他们提出疗治皇后之法,其中一味药需大费周折,你即时带人到天山走一趟。” “臣领旨。” “他们说须用天山上的新鲜雪莲花来医皇后之病,你带人到天山上带土刨其雪莲,一路用水润之,好歹要将其活着带到京城。” 常何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心想这帮太医狗急跳墙,竟然想出这样一个馊主意来。他躬身道:“陛下,臣去取雪莲,看似不难,其实有三件难事不好办。” “哪三件?” “第一件,此去天山,不远万里,臣一来一回,非数月不可。若因此耽搁了皇后的病情,臣吃罪不起。” “不妨。你去取雪莲,也不能让这帮人闲着,难道能让他们空等雪莲而眼睁睁看着皇后病情加重吗?不能!你们,”李世民抬手点着太医令等人,“即日起,要将所有人分成两拨儿,一拨儿人在此值更,密切观察皇后病情,随时诊治;另一拨儿,要遍索古书,搜集百姓手中的偏方儿,还要努力想出好法子。” “臣遵旨。”太医令等人又惶恐地跪下。 李世民抬起头,眼中又涌出泪花,悠悠说道:“常何,你放心去吧,总之要加快步伐才是。万一……唉,死生由命,若皇后其间有什么好歹来,朕不怪你。” 常何又说第二件事:“此去西域,须途经高昌。臣听说高昌王现在对我朝有失礼貌,万一他不放行,如何是好?” “嗯,你可多携带金珠送给麴文泰,就说朕为救治皇后需借道,让他速速放行。朕想那麴文泰毕竟是汉人,颇知一些礼仪,此行为救皇后性命,想他不至于阻难。” “第三件,想那雪莲生在极高极寒的地域,臣固然将其连根刨起,然到了山下,其能否成活?回京路上,还要经过号称火焰山的地方,臣怕难将鲜活的雪莲带回来。” 这的确是一个难题,李世民的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他凝思半天,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尽力而为吧。你出京时要多带些人,随带许多棉被,取雪莲之时,就势将山上的寒冰也多取一些,将之放入棉被之中贮存。这样,你沿途逐步将冰块取出一些,使雪莲能持续浸润一些寒气。”李世民口中这样说,心里其实也没有一些底。想想也是,归途非止一日,那些冰块照样会化。 李世民又补充道:“你即刻传旨给韦盘提,让他将陇右马场里的千里马都牵出来,从西州开始至京,每隔百里,都要放上数匹。待你取回雪莲,就让这些千里马接力传递,早日将雪莲传入京城。” 常何领旨后立即退出。 李世民看到太医令等人还在那里呆立不动,心中的火气又冒了起来,吼道:“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干你们的活儿?” 众人走后,前殿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李世民独自呆在那里,心中想起皇后的病情,不自禁又垂下泪来。 长孙皇后最终未能等到雪莲花。 这日黄昏,李世民又来立政殿陪伴皇后。未入殿的时候,太医令紧行几步立在甬道边,躬身对李世民说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李世民停下步子,示意太医令说话。 太医令小心翼翼地道:“臣刚才探了皇后的脉息,觉得脉象不稳。只怕……只怕……”他结结巴巴,愣是说不出最后一句话。 李世民此时看到太医令,不像那日暴怒时的状态。他柔声道:“朕知道,你和太医们为诊治皇后已然尽了力。朕那日责怪你们,实因盛怒之下而失态。皇后到底如何?你可如实奏来。” 太医令听了这番话,方才放下心来,他说道:“臣探皇后的脉息,觉得脉象已乱。臣拿不准,又让数名稳妥的太医复诊,他们与臣的诊断一样。这样的脉象,是人之将终的征兆。许是臣等诊断不对,然常人的脉象显示这样,即为临终之前夕。臣不敢说皇后临终不远,然也不敢不奏。但愿皇后吉人天相,能度过这阵厄难才好。” 李世民听他的话虽遮遮掩掩,然断定皇后不久于人世也很决然。李 4e16." >世民脑子里突然一阵眩晕,随后眼角不绝地滚出清泪。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皇后久病不愈,他许多次也往最坏处想过,但总觉得那个时辰很遥远,也就慢慢释然。现在乍一听噩耗,脑子顿时空落落的,心中轻轻唤道:“敏妹,你莫非真要离我而去吗?” 当夜色渐浓的时候,李世民抬眼见太医令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遂唤道:“你去吧,把最后的事办好即可。朕知道,你们这一段日子侍候皇后,也费了不少心力。” 太医令躬身退往一旁,头上犹汗涔涔的。 李世民伸手将眼睛揉了几下,试图抹去泪痕,以免皇后瞧见。 殿内已掌起了灯烛,为了怕光线刺眼,灯烛上皆蒙上绛红色的纱罩。李世民轻步走到榻前,就见皇后正昏沉沉地闭着双眼在那里轻睡,枯瘦的脸庞上,几绺散发垂在那里,衬托其肤色更加苍白。 李世民挥手让菁儿及宫女等人轻步移开,独自一人坐在榻前。专注地凝视着长孙嘉敏的脸庞。心中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李世民端坐在长孙嘉敏榻前,不知过了多长时辰,他想起了此生与她一起的许许多多场景,心想这样一个相亲相近的人儿,转眼间要与自己永诀,不禁悲从心来,眼泪又不绝地涌出眼眶。 泪眼模糊间,忽听一声柔柔的声音传入耳鼓:“陛下,你又为臣妾伤心了。” 原来长孙嘉敏醒了过来。 长孙嘉敏枯瘦的左手费劲地抬起来,欲来握李世民之手,无奈其力气实在不济,手掌伸到半途,又颓然跌在榻上。 李世民先用手抹去泪痕,再将双手捉着长孙嘉敏的左手,露出笑颜道:“敏妹,我一人枯坐这里,慢慢就想偏了心思,却与你无关。我看你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身子定显得轻松了。对了,常何带人离京已十多日了,按其行程估计,他该是返程的时候了。待你服了新鲜的雪莲,身子肯定大好。” 长孙嘉敏叹了一口气,费劲说道:“臣妾知道自己的身子,陛下就不要再为臣妾费神了。常何为取一株花草,带领人马远赴西域,此行要费多少钱粮?太不值了。” 李世民摇了摇她的左手,说道:“敏妹,莫提不值的话。为了治好你的病,就是要用东海的龙鳞,或者瑶池的异草,我也要造大船造天梯前去弄来,天山雪莲实在不算什么。敏妹,你现在要安心静养,勿为外事操心。” 长孙嘉敏摇摇头,闭目养神。她说了这一阵子话,显然劳神不少。 良久,长孙嘉敏费劲地睁开眼睛,说道:“二郎,我这几日睡过去以后,心中恍恍惚惚,总觉得到了幽冥境。由此来看,我去日不远。我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今日一定要对你说清了。”说完,她右手抬起,递给李世民一只布囊。 “这是什么?”李世民疑惑地问道。 “毒药。当你那日在九成宫患病的时候,我就备下此物常带身侧。万一你龙驭宾天,我誓不独生,当吞药随你一起。” “这是何苦呢?” 长孙嘉敏的脸上露出一丝悦色,接着说道:“然天有不测风云,谁料想,我却要先你而去,这包药也就没有了用处。二郎,我走后,你要择一贤良之人继为皇后,这后宫里不可一日无人主持呀。” “敏妹……你怎能出此语?你生是我的皇后,就是到了地下,你还是我的皇后,此话休要再提。” 长孙嘉敏不愿意再说这个话题,柔声道:“二郎,我想再见见孩子们。” 是时,李承乾、李泰、李治及小女儿新城公主一直候在殿外。李世民见长孙嘉敏要见他们,遂扭头唤道:“宣太子他们入殿。” 新城公主最先跑进殿来,一径到了榻前,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长孙嘉敏。长孙嘉敏伸手拉着她,眼眶中忽然滚出了泪水。 李承乾等三人随后进殿,先在榻前跪伏问安。 长孙嘉敏将李承乾唤到眼前,轻声道:“太子,你年龄渐长,知道肩头上的责任吗?” “儿子知道。儿子定当上孝父皇、母后,下抚弟、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恰恰忘了。你现为太子,即是日后的国君,要胸怀天下,增长才智,将来要像你父皇这样,最最紧要。” “儿子谨记。” 长孙嘉敏又叫过李泰和李治,吩咐道:“太子既是储君,又是你们的兄长,你们要相亲相爱,要尽力辅佐他。” 李治年龄尚小,不明所以,李泰现在已经隐隐明白了父皇的心思,遂答道:“母后尽管安心养病,儿子定当尊重太子,对他言听计从。” 李世民坐在那里不吭一声,知道这是皇后在向儿女们交代后事。他看到长孙嘉敏说了这番话,在那里气喘吁吁,脸色潮红,露出咳嗽之状,急忙说道:“你们退出去吧,让你们的母后歇息一阵。” 李承乾等三人急忙跪伏退出,只有那新城公主不依,她不愿意离去。这时李治走过来,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想是两人年龄相若,不知李治对她说了什么,她听完后很乖觉地离去。 李世民唤菁儿过来,让她喂长孙嘉敏喝几口水。如此平抚了一番,长孙嘉敏方才缓过劲儿来。 看着菁儿离去的背影,长孙嘉敏说道:“二郎,我走之后,菁儿就累你多看顾了。这丫头性格温顺,宽儿又早夭折,切莫让别人欺负她。” 李世民点点头。 长孙嘉敏缓了一下,又说道:“二郎,我知道你的心思。承乾不太争气,贪玩不上正路,你很生气。不过他还是一个孝顺的孩儿,心地很好,这一点我不会看走眼。” 李世民从未将易储的想法告诉长孙嘉敏,不过听她现在话里的意思,分明已看出了自己的企图。李世民嘴巴动了动,又想把此事说透了费许多时辰不说,弄不好要大伤其心,遂住口不说。 长孙嘉敏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二郎,我求你一件事,好吗?” “敏妹请说。” “想起你当初与太子、齐王争斗的情景,直到今日我心有余悸,他们固然不肖,然你们毕竟是亲兄弟啊!二郎,我走之后,承乾他们就累你多照顾了。不管他们今后谁任皇帝,千万不能让他们为争皇位,再弄得头破血流,甚至伤了性命。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敏妹,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人伤了性命,他们也是我的儿子呀。”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夫妻默默相望,彼此明白了各自的心意。 长孙嘉敏意犹未尽,又说道:“二郎,我再求你一件事。” “说吧。” “我听说房玄龄近来戴罪在家。我想呀,玄龄事你已久,他终身小心谨慎,为朝廷设下了许多奇谋秘计,而未曾泄密一点。若他此次真的没有什么大罪,愿你还要继续使用他。此生此世,希你善待玄龄。” 长孙嘉敏向来不参与政事,李世民刚刚夺得大权时,向她问询政事,她以“牝鸡司晨,唯家之索”之词来推托。不料其临终之时,竟然来替房玄龄说情。李世民在那一瞬间,忽然知道了她时时刻刻在关注着朝中之事,一直碍于“后宫不干政”的古训而从未说出片言只语,心里又复感动,重重回答道:“敏妹,我答应你。明日,我亲往玄龄宅中请他上朝,今后,不管玄龄如何,我不会一句恶语相加,终我一生,定当善待玄龄。” 长孙嘉敏脸上泛出一丝喜色,说道:“我所以这样说,其实也是为了你呀。像逝去的如晦,还有玄龄,你有了这样的臣子,实在是天降斯人佐你。” “我知道。敏妹,你尽管放宽心,我今后会善待大臣的。” 长孙嘉敏轻轻点点头,不再言声。她又闭目养神一阵,徐徐说道:“二郎,我还有一件事请托。当初我力劝无忌哥不能占据朝中重位,并非矫情,实有自私之心。” “敏妹,我多次说过,无忌为官,非为你的缘故。” “我知道。无忌哥随你多年,立有功劳,然他毕竟为外戚之身啊。汉朝时吕、霍专权,对朝廷不利,也使这些外戚家族覆灭。二郎,我死后,你能使我族家有些微薄禄俸即足矣,万万不可让他们身居朝中高位,这样方保我族家子孙安全。二郎,我求求你了。” “好,敏妹,我答应你。” 说完了这些事,长孙嘉敏像摘除了多日的心病,对尘世再无牵挂,身子也随之一松,软软地放松身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世民见她交托遗言,句句都是为别人着想的,不禁哽咽道:“敏妹,你这一.99lib.辈子,莫非都是为别人而活的吗?你该打起精神,好好调养身子,你今年才三十六岁,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不是多次说过,要伴我白头到老吗?” 长孙嘉敏摇摇头,说道:“二郎,我这一辈子跟了你,真是上天有眼,我心足矣。我自得病以来,你倾尽心力,整日操心。闻听雪莲能有功效,即遣常何带人去取,你的这番心情,我唯有万分感激。可是呀,我这些日子感到身子越来越沉重,太医们所下药石如泥牛入海,就是服了天山雪莲,也难有起色。我知道,天意注定的事,是勉强不来的。我想伴你左右,可是,老天能答应吗?” 李世民无语,默默地落泪。 长孙嘉敏忽然一笑,精神头儿似乎好了一些,说道:“二郎,我刚才梦中,又见到我们儿时的时光。你那时,整日里和无忌哥一起跨马射箭,不肯与我多说话,让我好委屈。” 李世民心里一动:敢是自己刚才陷入回忆的时辰,她也正梦到儿时的事,看来是心有灵犀啊。想到这里,他也展颜一笑,说道:“是了,你那时就不爱动,一张小脸如桃花似的,实在美得很呀。” 李世民口中附和着长孙嘉敏,看到她精神头颇好,心里又是一动:怎么精神头儿健旺起来了?莫非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吗? 长孙嘉敏又幽幽地道:“二郎,夫妻若黄泉相见,还是夫妻吗?” 李世民随口答道:“怎么不是?夫妻死后同穴,正为此意。” 李世民提起坟墓,倒是又勾起了长孙嘉敏的一件心事,她说道:“对了,二郎,我差点忘了一件事,还是要有求于你。” “什么事?” “我此生无益于人,死后也不能劳累他人。我死后,请你寻一石山,开凿洞穴,以山为坟。洞穴开凿时不能太大,能容下棺木即可。棺木中也不要放有金玉之物,至多放上一二件瓦器即可。” “你见过高祖的葬仪,已经很节省了。我们身死之后,可仿其制,这样称不上奢费。” 长孙嘉敏连连摇手:“我怎能与高祖相比?其实呀,我说要薄葬,也是爱护己身骸骨。像盗贼之心,止求珍货,坟中无珍宝,他们无所求也不会来打扰。” 李世民想了想,答道:“好吧,敏妹,我答应你。” 长孙嘉敏又想了想,欲言又止。 李世民见状,关切地问道:“敏妹,你还有什么事?我一总答应你。” 长孙嘉敏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还说些魏征爱说的话,不知你爱听不爱听?” “你但说不妨。” “我那日见到魏征的谏章,觉得上天降生此人,实是我朝之福。我读前史,像这样有见识有勇气者,唯此一人而已,愿你珍视。二郎,你跨马征服天下,又施仁德取得天下大治,此份功业已傲视前世。可是呀,要将许多事一直做下去,就太难了。” “我知道。魏征的‘十渐疏’说得很明白,我已将它抄于屏风,旦夕观之,以时刻警醒。” “无非就是那几句话,愿你今后能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臣,省劳役,止游畋,则是天下之福。我就是在地下,再无任何憾恨了。” 李世民点头答应。他扭头问掌时宫女什么时辰了,宫女答应初交二更,就劝长孙嘉敏早点歇息。 长孙嘉敏微微点头,又不舍得,问道:“二郎,你今夜就在这里陪我吗?” 李世民见长孙嘉敏的神情健旺,愈发想到她正处在“回光返照”的关头。若现在别去,今夜也许就要永诀了,他实在难以割舍,又不愿当地说破。遂答道:“敏妹,难得你今日神情好了许多,我今夜就陪你在一起。” 长孙嘉敏脸上忽然又露出一丝娇羞之色,说道:“二郎,你坐在那里好长时辰了,难道不累吗?不如就躺在榻上休息一阵。” 李世民依言脱衣上床,与长孙嘉敏并排躺在一起。 长孙嘉敏侧过脸来,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抽抽噎噎道:“二郎,我实在不愿意离开你呀!我若到了阴间,孤零零一个,万一我害怕了,如何找你们呢?” 李世民也流下泪来,伸手揩去长孙嘉敏的泪珠,说道:“别瞎想。” 长孙嘉敏又求道:“二郎,你抱紧我。我就是死了,也要死在你的怀里。这样,我到了阴间,肯定没人欺负我。” 李世民一手环着长孙嘉敏那枯瘦如柴的身子,一手去堵她的嘴巴,轻声斥道:“敏妹,不许再说这些无来由的话。你还是睡吧。” 长孙嘉敏依言闭起了双眼。 李世民说完这句话,又很后悔。他生怕长孙嘉敏因此睡过去,再也不醒。 李世民此时忽然感觉臂弯中的她身体一沉,又见她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顿时感觉不好,一边急晃,一边大吼:“敏妹,敏妹,你醒醒,你醒……” 长孙嘉敏走到了她生命的尽头,死后的容颜很安然,现出一派恬静。想是她知道自己死在李世民怀里,于是放心地离去。 第三十回 建昭陵贤后入葬 赚孝名魏王刻石 待常何风尘仆仆从西域赶回,带回了数丛已经枯萎的雪莲,皇后已经逝去十多日。 那日长孙嘉敏死在李世民的怀中,李世民悲痛欲绝,连续数日不上朝理事。当其独自在立政殿悲伤垂泪之时,菁儿为了释其愁闷,将长孙嘉敏所著的三十卷《女则》呈上,李世民读罢,更加悲恸。这日他召来长孙无忌、温彦博、王珪、阎立德、袁天纲、李淳风等人,商议皇后入葬的事。 阎立德奏道:“臣奉皇上旨意,与李淳风、袁天纲一起选取陵园位置。我们三人那日到了醴泉县境内,见到一山高有三百六十丈,名为九山,觉得依此山为陵最好。”袁天纲插话道:“臣等一起测算陵园方位,觉得京城西北方最佳。臣等还有一层考虑,高祖归葬在献陵,则陛下之陵园不能离得太远。我们依此踏勘,见九山南为峭壁,北为陡岩,形如一卧龙昂首向天。此山天造地设,正是为陛下及皇后所备。” 李世民问道:“阎卿,你准备如何建造此陵。” 阎立德答道:“臣想既然因山为陵,须使陵墓固同山岳,浑为一体。臣想在山南搭建栈道,至山腰处建立宫门,然后开始建墓道,深入七十五丈建造玄宫。待玄宫造成奉安之后,以铁浆灌注石条之间,封闭墓道,再拆除栈道等物,这样,玄宫门下面悬绝百仞,上面飞鸟难落,真正与山成为一体。”历代君王陵墓建造时的一个难题,就是怕贼人来盗。阎立德这样来设计,其实让山体包下了地宫,让贼人无从下手。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不可。若依你的设计建造,恐怕至少数年才成。皇后临终,提请朕为其薄葬。说要因山而葬,无须起坟,不用棺椁,所需器物皆用木瓦。好吧,朕同意因九山为陵,然不用这么大规模,凿一穴能容一棺即可,穴内不藏人马、金玉、器皿,皆用土木,形具而已。阎卿,若这样来做,需要多长时间能成?” 阎立本默默地算了一下,答道:“陛下,若按此等规模建造,可使数百名工匠前往,不出一月即成。” “好吧,就依此议,由阎卿领人前去,即时开工。此陵建造简陋,须使天下之人皆知皇后虽死犹不忘俭朴,可名为昭陵,以示彰显之意。” 李世民又对温彦博道:“温卿,你可拟旨一道。今后有谋臣武将、明德异材及密戚懿臣等建功立业者,其身薨之日,所司要立即奏闻,朕即在昭陵周围赐以墓地,准其陪葬。” 温彦博躬身领旨,又奏道:“陛下,臣想已故勋臣,在世时追随皇上左右。若皇上准许,是否容他们迁坟过来?” “照准。” 是时,像杜如晦、秦叔宝、长孙顺德等人已逝,李世民准其陪葬昭陵,对其后人实为无上之荣耀。 李世民定下建造昭陵的事,转身取过皇后所著的《女则》,将其传示众人,感叹道:“皇后此书,足以垂范百世。朕心伤其亡,非仅为亲情,今后朕入宫后不复闻规谏之言,实失一良佐,所以不能忘怀啊。” 长孙嘉敏贤惠之名,也素为群臣所钦敬。群臣传看《女则》的时候,心中想起长孙皇后的种种好处,将其视为历代后妃的楷模,皆惜其享年不永,心中不免遗憾。 李世民又唤过阎立德,说道:“阎卿,你稍等一会儿,待朕写成一文,你再寻来良石,将其刻上立于皇后墓前。皇后崇尚俭朴,这般美名须传扬后世。”说完,他走到案前提起笔来,微一凝神,即以楷书书成一文:皇后节俭,遗言薄葬,以为“盗贼之心,止求珍货,既无珍货,复何所求”。朕之本志,亦复如此。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因九嵕山为陵,凿石之工才百余人,数十.99lib?日而毕。不藏金玉、人马、器皿,皆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奸盗息心,存没无累,当使百世子孙奉以为法。 李世民书罢,将其递给阎立德。想是与皇后的节俭相得益彰,李世民此文也写得极为质朴,堪为相配。 待昭陵营造好以后,袁天纲择定发丧之时辰。李世民亲自扶灵,将皇后之薄棺葬在昭陵。其起灵之时,长安百姓纷纷拥上街头,与这位贤惠的皇后告别。 皇后下葬的时候,菁儿哭得昏厥过去。是时,菁儿向李世民请求,要在昭陵结庐相伴长孙嘉敏,以尽昔日的主仆情分。李世民不同意,说自己已答应过皇后,此生定当善待她,岂能让她在此荒凉之地了其一生?他当即册封菁儿为淑妃,按照嫔妃制度,皇后之下为贵妃,贵妃下面为淑妃,李世民从此不设皇后,贵妃之位也空缺,则淑妃即为后宫之尊,可见李世民对菁儿的恩遇。但在菁儿的极力哀求下,李世民答应她可以在昭陵陪伴皇后一段时间,届时再派人来接她回宫。 李世民从昭陵回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轻车简从来到房玄龄府内。 房玄龄自从被责回家,不敢出门一步。一直到皇后病逝,他方才出府随群臣一起到皇后灵前致祭,再往昭陵送葬,其间他低着头躲在群臣丛中,不敢与李世民照面。他从昭陵回京后,又将自己圈在府中,不敢出门一步。 他这日正在堂上呆坐,闻听皇上来府,慌得带领家人出门来,其时李世民已至二门,他们就在甬路两旁跪接。 李世民走到房玄龄面前,说道:“玄龄,起来吧。朕这一段时间忙于皇后之事,一直不能来看你。” 房玄龄不敢起身,奏道:“罪臣戴罪在家,不敢劳烦陛下垂问。陛下,罪臣这些日子居家思过,越想越羞愧,深思罪臣的所作所为,实在辜负了圣恩。”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伸手搀起房玄龄,说道:“唉,玄龄,你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我们君臣之间已经有些生分。想起那年你在泾阳来投军,我们秉烛夜话,是何等的融洽!此后二十余年,你伴朕左右,替朕办了多少事。玄龄,朕见你现在的样子,实在有些心酸啊。” 房玄龄道:“陛下,外面风寒,请到房中说话可好?” “嗯。玄龄,让你夫人她们都起来吧。” 房玄龄陪着李世民进入中堂,按照制度,玄龄夫人和其子房遗直、房遗爱有品秩在身,亦可入堂,其他人则候在堂外。 随行太监将李世民引到堂中的右手椅子中坐定,并奉上香茶。李世民看到房玄龄等人垂手站在面前,说道:“玄龄,这里不是朝堂,不必如此拘束,都坐下吧。”他示意太监道:“你们,替玄龄他们搬过椅子来。” 太监搬来四把椅子,将其东西相对摆好,房玄龄一家人谢恩坐下。 房玄龄说道:“皇上日理万机,加上皇后宾天不久,该是多歇息的时候。罪臣惹皇上生气,又劳皇上入府垂问,臣心中不胜惶恐。” 李世民摇头道:“朕固然日理万机,然若没有臣子分掌其事,这日理万机就无从说起。玄龄,朕上次生你的气,非为他故,实因你不愿为朕办事,让朕伤心。人都有老的时候,你现在六十有余,精力尚可,还能替朕分忧。若你真是到了不能动弹的时候,朕自会让你颐养天年,得以善终。如晦逝后,朕一日难以离弃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罪臣知道。” “玄龄,不许自称罪臣!你若有罪,朕还能入你府中吗?” “是。陛下,臣这一段时间居家思过,确实悟出些道理。刚才陛下提起臣投军的事,臣那时方当中年,有建功立业的愿望,此后随陛下二十余年来,竭尽心力为陛下办事,心中想法,无非是得遇明主,尽自己绵薄之力精心辅佐为是。不料近年以来,竟然萌生了功成身退的想法。唉,陛下如此善待微臣,而臣却有这等卑下心情,实在不该。” “玄龄,你萌生功成身退的心意,或者想提拔后进,皆为人之常情。朕刚才说过,遍视朝中,唯有你一人,朕最难舍。这种情分,非是你善谋,非是你忠心,盖因多年以来,我们心思互通,不管大事细微,皆能融会贯通,以致成事,早已超越了君臣的职分。玄龄,你明白朕的心思吗?” 房玄龄心中大为感动,知道李世民对待自己确实大为不同。就拿李靖相比而言,李靖提出辞去尚书右仆射之职,李世民仅仅虚让了数回,即同意李靖逊职。别人告发李靖,哪怕是明显的诬陷,李世民也要让人去认真地查处一回。自己居相位多年,得罪的人还能少了,其间也有许多人到李世民面前告御状,然李世民听罢不作理会,甚至连风也不透给自己一丝。自己此次苦求逊职,李世民真心挽留,挽留不成,以致动怒。由此来看,有句话叫做“皇恩浩荡”,用在自己身上最为恰切不过。房玄龄想到这里,起身跪伏道:“陛下待臣如此,臣虽肝脑涂地,犹未为报。” “起来吧。玄龄,朕起初对你确实着恼,皇后临终时说了一番话,方才让朕心情平复下来。”李世民说到这里,眼圈忽然红了起来,其声音变得低沉:“皇后说,‘玄龄事陛下已久,小心缜密,奇谋秘计,未尝宣泄,苟无大故,愿勿弃之。’玄龄,这是皇后的原话,她向来不愿意干预朝政,这次却为了你而破了例,你能明白皇后的这番苦心吗?” 房夫人、房遗直、房遗爱闻言,立即起身与房玄龄跪伏在一起,皇上口中转述皇后之语,可以看出皇上又动了感情,他们心想皇家对本家如此看顾,心中哀皇后之伤、悦恩遇之隆诸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不禁都流下泪来。房玄龄涕泣说道:“皇上、皇后待臣如此,让臣……让臣……”他的话难以说下去,竟然泣不成声。 李世民眼中的热泪也随之夺眶而出,他叹口气说道:“皇后不幸早逝,让朕这些日子以来,如失魂一般。算了,天命如此,那是人力勉强不来。遗直、遗爱,你们扶他们起来说话。玄龄,皇后视你为皇家知己,你今后若能记住皇后的诸种美德,时时缅怀之,也就够了。” 房玄龄回坐到椅子上,用衣襟擦去满面的泪痕,说道:“陛下,臣想得到允许,臣明日就想入朝理事。臣这一辈子,身子能动之时定为朝廷忙碌奔走;若身子不能动还有一口气,时刻想着朝廷之事,以呈心力。” 李世民换颜微笑,说道:“对呀,这正是朕今日来的目的。你以前总揆百事,事情梳理得井井有条。你这次赋闲在家,对你而言毕竟休息了一阵子,然朝廷却因此压下许多事来。玄龄,你放心,如晦当初积劳成疾,朕未留心,使其劳累而死,朕岂能让你再蹈覆辙?” “陛下提起如晦,更令臣羞愧万分。唉,想起如晦,还有戴胄,臣来日到了阴间见到他们,他们定耻笑臣有患得患失之心。” “好了,玄龄,此事已过,今后不用再提。朕多次说过,朕待臣下一视同仁,不搞亲亲疏疏,然对待你呀,朕确实难抑己情,将你视为兄长一样。”事实上,李世民与房玄龄在一起二十余年,他们共同征战,策划及实施玄武门之变,君臣协力治理国家,基本上聚多离少,他们亲密无间,李世民早将宽厚的房玄龄视为嫡亲的兄长一般。如此,李世民也算是弥补了亲兄逝去的遗憾。 李世民将目光转向房夫人,问道:“房夫人,朕那日赐你的鸩酒滋味如何?” 房夫人脸上顿时现出尴尬之色,那日她见了鸩酒,心中想皇上实在荒唐,竟然逼着臣子去纳妾。皇命不可违,自己还不如死了干净,从此也可以眼不见为净,她于是决然吞下毒酒。孰料那毒酒酸得很,喝了之后也无异状。待房玄龄说知此毒酒为陈醋时,她方知是虚惊一场。经历了这一番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的经历,她的心性也有了转变,过后她对房玄龄说:“我不愿你纳妾,是想我们夫妻一体何等单纯,岂能让别人来染指?我以死明志,现在想有些后悔了,我死不足惜,却让你独自寂寞一生,又对我死生出无限愧疚来,这岂是我的初衷?还是我的心胸太窄狭了。玄龄,你今后若愿意纳妾,只要是你看上眼的人儿,我一概不拦阻。” 房玄龄当时正色道:“夫人在玄龄重病之时,剜目明志,这次为拒皇上,又以死明志。玄龄若再生出异心,岂不是和禽兽无异?” 房夫人却不能把他们夫妻的话说给李世民听,而是微笑说道:“贱妾蒙皇上赐酒后,至今再不敢吃醋。” 李世民听出了她的双关语,感叹道:“玄龄,有句古话叫做‘女子无才就是德。’看来需要改一改。妇人哺育后代,儿女长成赖其教养,人之禀性自动长成,可见妇人对儿女至关重要。妇人相夫教子,长居幕后,实为家兴之关键。玄龄,你有此贤妇,朕有贤后,我们应该感激上天的眷顾。” “陛下所言甚是。臣许多年来在外,家中皆赖夫人主持。只是她以简陋之身,万不能与皇后相提并论。臣听说皇后临终之时,抱病著成《女则》三十篇,以垂范后宫。皇后的所作所为,历代之后妃难以相比。” “是的,朕看了皇后的《女则》,对群臣说过,此书足以垂范后世。朕欲让人刻制一批,使后宫之人时刻诵读,再分赐朝臣,相信也会有所助益。玄龄,你这夫人也挺好嘛,她教养子女皆能成才。像遗直宽厚谦逊,大有父风;遗爱不尚贵族子女浮玩之风,其在尽职之余,还与泰儿一起编撰《括地志》;你的女儿嫁给韩王,听说她也很贤惠。母亲如何,一看其子女作为便知。” 李世民提到了魏王李泰,房玄龄欲言又止。李世民这些年渐渐宠爱魏王李泰,朝中重臣明白他已经动了易储之心,深恐由此酿出祸端,心中忧虑日甚。房玄龄从房遗爱口中多知李泰之事,有心想向李世民劝谏一番。又想自己在家中被圈禁多日,刚刚被皇上允可返朝理事,现在若直言劝谏毕竟不合时宜,遂住口不说。 房玄龄回到朝中开始理事,尚书左仆射的职位让其耗去大多精力,按说太子少师主要职责是教谕太子道德,似为闲职,然李承乾的太子之位正是岌岌可危的关头,太子少师的职位极重,不轻易授人,李世民此时授房玄龄此职,可见他对房玄龄教谕太子有着很深的希冀。房玄龄不敢怠慢,理政之余就赶往东宫,显得很忙碌。 李世民一俟房玄龄入朝理政,就觉得轻松起来。他现在心伤皇后离去,除了朔望日大朝之外,很少再上朝理政。皇后昔日的寝殿立政殿成了他日夕起居的地方,一些大臣要奏重要事情时,需来立政殿觐见。 这日魏征入立政殿觐见,其所谏事体与魏王李泰有关。 李世民现在宠爱魏王李泰,爱得有点过分。前几天,李泰对他说道,朝中三品以上官员见了他不下马礼拜,往往像看不见似的,打马一驰而过。李泰这样说,其实有恃宠逞尊的心理,李世民本该驳斥他才是。然李世民此时有意心许,不免大为偏袒,他闻言大怒,放言道:“当隋文帝时,一品以下官员见了诸王都要下马礼拜,这些诸王难道不是天子的儿子吗?朕即位以来,屡屡教导诸子尊敬大臣。可这些大臣们呢?三品以上官员若见了诸王不礼拜也就罢了,可他们见了魏王,依旧桀骜不驯,朕实在难忍。”他意欲召集京中三品以上官员,让他们今后在路上遇到诸王,皆要下马礼拜。 李世民的这些话辗转传到魏征耳中,他今日来觐见,就是要劝谏这件事。 魏征今日来进谏言不像往日那样直来直去,他知道李世民现在思念皇后,就先从皇后所著《女则》说起。 “陛下,臣得了皇后所撰的《女则》,将之交给贱藏书网内及二女观看。贱内读罢,说此书足见后宫清新之风,对天下妇人皆有鉴戒之劝。臣这些年规谏陛下最多,其中言语颇为直率,所谏事体涉猎甚多。然细想想,其中没有一件事与皇后有关。皇后一生事迹实在淳正清明,臣唯有赞其贤惠,赞其英达。陛下取得天下大治,皇后治理后宫呈现清新之气,可谓相得益彰。惜皇后早逝,使陛下失一良佐,臣深为遗憾。” 李世民点头道:“魏卿,若是你能赞许的事,那是不会错的。皇后一生,循礼而行,举止有度,实为历代后妃之良模。妇人往往居于幕后,其对家庭作用实属大焉,朕那日在玄龄府上就说过类似的话。可惜呀,人若过于完美,寿祚往往不长,正所谓此消彼长,无可奈何。” “皇后逝去是无可奈何之事,陛下万万不可消磨志气,将英雄之气陷入颓丧之中。陛下多次说过,君王之身势关天下,不可稍有闪失。” “魏卿,朕明白这个道理。朕心伤皇后,总有一日会平复过来。”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由于魏征一直赞颂皇后,颇合李世民心意,李世民的情绪变得很轻松,他们谈话的气氛很融洽。bbr>.. 魏征看到火候差不多,抓住机会道:“陛下,臣听说三品以上官员路遇诸王不下马,惹得皇上很生气,果有此事吗?” “不错,果有此事。” “皇上刚才说皇后平素循礼而行,举止有度。其实三品以上官员见到诸王不下马,亦是循礼而行,陛下没必要生气。魏王虽蒙皇上重视,亦是诸王之一,有什么特别呢?” “不然。朕问你,若臣子见了太子,他们都要下马礼拜吗?” “当然,太子为储君,臣子见时,须行君臣之礼。” “太子为嫡长,魏王次之。人生寿夭难测,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储君呢?朕以为,要废除臣子见诸王不下马礼拜的制度。” 魏征听言一惊,觉得李世民的这句话,已经很露骨地显示了他要易储的心思。魏征在易储的事上,不赞成废除现太子而另立魏王,认为李承乾固然有些毛病,然终无大恶,若轻易废之,首先是不合乎礼法,再就是极易引起皇位争夺的局面,对天下不利。魏征心中是这种想法,因见李世民未有易储的实际行动,不好直言相谏,而从侧面力劝。 魏征思索了一阵,斟词酌句道:“陛下这样说,臣以为有些牵强。太子年轻力壮,只要不失德,怎么会有不幸呢?自周代建礼之后,延续至今,现行礼仪由臣与玄龄、王珪等人主持修订,由陛下钦定施行,每篇每节皆采三代之英华,择善而修复。像三品以上官员见诸王不下马一节,即采于古礼。《礼》曰:‘臣、子一也。’《春秋》曰:‘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三品以上皆公卿,为陛下所尊礼,岂能以魏王一人而使纪纲大坏呢?” “魏卿修礼之时,博采群书,朕说不过你。” “陛下心爱魏王,此为人之常情。陛下欲使公卿下马礼拜魏王,无非让群臣不能轻视魏王。其实臣下皆明白陛下的心思,他们路遇魏王不下马,是遵守礼法,他们的心中谁敢轻视魏王?陛下提起隋文帝时情景,隋文帝骄其诸子,使礼纲大坏,终于养成了隋炀帝骄逸不法的性格,想陛下定然不会效法隋文帝。” 李世民今日的心情不错,就觉得魏征所言颇为顺耳,遂微笑道:“魏卿,你不要说了,朕明白。朕今后不变此条礼法,三品以上官员见到诸王依旧不下马,这样成吗?” 魏征躬身道:“臣代群臣谢陛下英明。” 李世民微笑道:“朕依了你的意见,即为英明,若不依意,就是昏庸了?” “臣不敢。” 李世民起身道:“今日天气不错,魏卿,你有兴致随朕到苑内行走一回吗?” “臣奉旨。” 今年进入冬季后,天气似乎冷得不快。往往一阵寒流过来,阴冷数日后,复又艳阳高照。 魏征随着李世民打马入了西内苑,李世民入苑后并不歇息,打马直奔苑北首,到了那座楼观前方才停马落地。魏征知道这座楼观的用处,但佯作不知,而是赞了一句:“这座楼观建得好哇,登高四望,远处景色可以尽收眼底。” 李世民瞪了魏征一眼,显然不满他竟然不知此楼观的用处,说了句:“你懂什么?朕建此楼观若仅仅为了观望景色,难道会如此无聊吗?”他说罢,开始拾阶登高。魏征不敢再吭声,默默随其身后攀登。 到了观顶,李世民手倚护栏,眼望昭陵方向,轻轻说了句:“敏妹,我又来看你了。” 魏征并不理会李世民在那里长吁短叹,独自背着手,向楼观西首踱去,摆出一副欣赏景色的样子。 李世民还在那里喃喃自语:“敏妹,你独自在那里,定是寂寞得很。好歹这些日子有菁儿在陵前陪你,倒是免了一些孤单。”说到这里,李世民脑海中浮现出长孙嘉敏闭目躺在墓中,四周皆是冰凉的石壁,心中一阵抽紧,眼泪不禁又流了出来。 过了良久,李世民的心情方才平复下来,他呆呆地望着远方,似乎难以摆脱长孙嘉敏已逝去的现实。 待李世民平复下情绪,他才想起魏征随自己登上台来,遂唤道:“魏卿,你过来。” 魏征依言缓缓走过来。 李世民问道:“魏卿,朕在这边垂泪伤心,你缘何无动于衷?” “陛下,臣上台来觉得四周风景实在美妙,就在这里默默观赏。陛下为何伤心垂泪?咳,想是台上风大,加之臣年老之后,耳朵有点背,就此忽略了。” “哼,你耳朵可能有点背,可眼睛却不瞎呀。”李世民显然不相信魏征的话。 “臣不敢欺君。” “好,朕姑且信你。魏卿,知道朕为何建此楼观吗?” “臣不知。想是苑中花木池水秀丽,再造此观登高而望,将远处景色也尽收眼底,如此可以阅尽周围美色吧?” “看来你真是昏聩了。朕建此观,可以登高望见昭陵,以此可以凭吊逝去的皇后。魏卿,你向那里看。”李世民手指昭陵方向,“可以看到九嵕山的模样,朕居宫中,到此就可以与皇后相会。魏卿,你看到了吗?” 魏征此时心中也深为李世民对长孙嘉敏的情感所感动。李世民如此难忘皇后,长孙嘉敏虽在幽冥界,也应该心满意足了。然魏征此时想的是另一件事,他不动声色,摇头探脑向西北遥望,眼睛眯缝着,好半天才答道:“臣老眼昏花,实在看不见什么。” “怎么会看不见呢?现在阳光明媚,九山高耸在那里,皇后现在正躺在山中的昭陵之中。” “昭陵?” “想是魏卿已经看见了。” “唉,原来陛下看的是昭陵,臣还以为陛下说望见献陵如昭陵一般。若说是昭陵,臣倒是能看见。” 李世民听罢此言,心中一寒,马上知道魏征是在讽刺自己:对自己的皇后如此上心,却忘了昭陵之西埋葬着高祖的献陵! 李世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魏征又问道:“陛下,夫妻之情难道胜于父子之情吗?” 唐王朝建立之后,李渊开始提倡周、孔之道,武德二年,他令国子学立周公、孔子庙各一所;武德七年,以周公为先圣,孔子配享,并封孔子的后代为褒圣侯。及至李世民即位,他于贞观二年诏停周公为先圣,而尊孔子为先圣,颜回为先师,大力尊儒崇经。李世民这样做,是他和群臣在弘文馆里多次讨论出来的结果,即治理天下要靠儒家的“王道”,即以尊儒崇经来教化天下,达到“正君臣,明贵贱,美教化,移风俗”的效果。 儒家学说中,有一套严格的纲常伦理道德,简言之,就是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中心的等级秩序,其他关系不能撼动此柱石。李世民现在一味怀念皇后,却将埋得离皇后不远的高祖忘得一干二净,显然与这套伦理有悖。其为君王这样做,若传扬天下,人们私下会说:当今皇上口口声声让大家尊儒崇经,可他自己却不是那么回事,皇上尚且如此,又如何教化天下呢? 李世民听言品出味儿来,又潸然流下眼泪,说道:“魏卿,你不要说了。朕思昭陵而忘献陵,是朕不对。” 魏征见李世民已经认错,也就不再穷追猛打。 眼见天色将晚,君臣两人缓缓步下楼观。 李世民走到地面,扭头对侍立一旁的太监说道:“传朕的话,明日让将作监来此拆掉楼观。” 魏征忽然跪下,叩首道:“陛下,臣一再冒犯龙颜,望皇上恕罪。” 李世民搀起魏征,说道:“魏卿,你怎么了?大丈夫行事敢作敢当,你既然敢累上诤言,难道说过之后又后悔了?” “臣不后悔。臣其实也心伤皇后,如此贤德之皇后,却寿夭早终,使陛下失一良佐,臣亦恨苍天无眼。”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朕拆掉楼观,是慑于你所言之人伦大义。朕为君王,一举一动事关天下,不得不谨慎。为了教化天下,朕尊儒崇经,将其视为治国纲脉,不能因小事毁之。” 君臣两人未上马,并排沿着池畔慢慢行走。 他们行了一段,李世民忽然侧头问道:“魏卿,你刚才心伤皇后,是发乎真情吗?” “臣确实发乎真情。为妇人者受其眼光所限,往往富..贵之时会变了性子,古来为皇后者弄权者有之,营私者有之,施暴者有之,而长孙皇后深敛私情,大公无私,实为罕见。这让臣又想起贞观六年时,当时长乐公主出降,陛下认为她是长孙皇后所生,欲厚送其妆,被臣谏止。谁想皇后却因此赏钱四百缗,赐绢四百匹,并说:‘闻公正直,乃今见之,故以相赏。公宜常秉此心,勿转移也。’臣以直谏闻名,若无陛下、皇后呵护有加,臣难有今天。” “魏卿说起这件事,又让朕想起皇后对朕说的话。她说:‘妾亟闻陛下称重魏征,不知何故,今观其引礼义以抑人主之情,乃知真社稷之臣也!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妇,曲承恩礼,每言必先候颜色,不敢轻犯威严;况以人臣之疏远,乃能抗言如是,陛下不可不从也。’朕此生有幸,得遇皇后,她深敛其行为,不敢参与朝政。然朕今天想来,朕理政之时,受其良行益言颇深,让朕避免了许多错处。” 君臣两人在这里缅怀长孙皇后,皆发乎真情。 李世民又问道:“魏卿,我们现在抛开礼义大道,平心而论,你说,到底父子之情与夫妇之情,哪个更亲近一些?” 魏征脱开答道:“若夫妇两情相悦,且肌肤之亲日久,较之父子之情,毕竟要更近一些。” “嗯,你接着说。” “然则夫妇两情不悦,甚至同床异梦,就无亲近可言。相比之下,父子之情由血脉相连,亲情恒久,又远胜于此时的夫妇之情了。” “难得你能说真话。” “臣一直说真话,臣若说一句假话,恐怕陛下早将臣拿下问罪,现在也不能与陛下说话了。” 李世民此时的情绪好了起来,又问道:“朕与皇后两情相悦吗?” “陛下与皇后相互敬重,犹胜凡人的恩爱夫妇。” “那么,朕建此楼观来缅怀皇后,这有错吗?” “没错。陛下重情明义,饱有爱心。若推而广之,陛下善待臣下,爱护百姓,恒由此起。然陛下为国君,与皇后之情为小爱,与天下之情为大爱,当大爱与小爱冲突之时,只好弃小爱而顾大义了。” “哈哈,魏卿,朕实在服了你了。来,我们上马回宫,今晚你同朕一起进膳。” 长孙皇后逝去,其三名儿子李承乾、李泰、李治一样悲戚。然李泰缅怀母后的法子很特别,事成之后赚取美名一片,李承乾闻知李泰之举,心中泛出了淡淡酸味。 当长孙皇后逝去不久,魏王李泰即带领府属,身穿素服来到洛阳。是时,洛阳都督仍是张亮,闻听魏王到此,急忙出衙来迎。 李泰拱手道:“张都督,我来洛阳为的是私事,本来不想叨扰,又想毕竟是洛阳地面,还是要来打个招呼才好,不能失了礼数。”张亮是李世民的心腹之人,李世民未取得皇位之时,洛阳由张亮镇守,为其坚固的后方根据地。其即位之后,觉得东都洛阳位置重要,还让张亮在此镇守,由此可见张亮在李世民心中的地位。李泰明白张亮的分量,其言语之间透出谦逊,以前辈之礼待之。 张亮道:“殿下何出此言?皇子来到洛阳,对张亮来说皆是公事。万一有什么闪失,让我如何向皇上交代,事情闹大了,这颗脑袋也许就交待了。” 李泰笑道:“谁不知道张都督是父皇的股肱之臣?你治理洛阳多年,将这里整治得花团锦簇,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能有什么闪失?”张亮躬身请李泰入衙。 李泰摇手道:“不用了。我来拜见你之后,就要直奔龙门。办完了这些事,我还要回京为母后守丧。唉,我来这里,事先连父皇都没有禀报。” “啊,殿下何至如此匆忙?” 李泰低头不语,其身后的苏勖代答道:“张都督,殿下此来,要亲往龙门选一地址。他要用自己的年俸,为皇后做功德造石像。皇后居丧之日,皇子不能轻易外出,殿下为表孝心,也只好破例了。” 这使张亮肃然起敬,说道:“原来殿下要行此大孝啊,这是善事,就是皇上知道了殿下来办此事,肯定不会怪罪。好吧,事不宜迟,殿下欲往龙门,我来带路。” 李泰不许,奈何张亮坚持要去,他只好作罢。 张亮就引着一行人到了龙门,张亮平素信佛,多次来到龙门,对各个石窟及石像甚是熟悉。他向李泰建议道:“山上石室多是人们崇佛而建,只有宾阳洞有些特别。” “有何特别?”李泰问道。 “北魏宣武帝元格即位后,为彰其父孝文帝及其母文昭皇太后之德,下令开凿宾阳洞。据传用工八十万零二千三百六十六个,开凿二十四年乃成。殿下欲彰皇后之德,可在宾阳洞旁边开凿,这样能使众人更加明白殿下之孝。” 李泰来了兴趣:“是吗?这样最好。张都督,你速速领我前去观瞻。” 宾阳洞位于龙门山北首,李泰现在所处的位置离洞不远,很快,一行人就到了洞前。张亮以手指道:“殿下请看,这里即是宾阳洞。” 李泰进入洞内抬目观看,只见此洞高有三丈,进深和宽各有三丈六尺,迎面雕有以释迦牟尼像为中心的五尊雕像。 李泰又向前行了几步,发现在诸像的后壁上,雕饰有众菩萨,弟子闻法浮雕像。再仰观窟顶,见其为穹隆形,中央雕刻重瓣大莲花,构成莲花宝善,莲花周转是八个会乐天和两个供养天人。正是《法华经·譬喻品》中所描绘的“诸大会乐,百千万神,于虚空中一时俱作,雨众天华”的场景。 李泰感叹道:“张都督,北魏宣武帝以皇帝之身,可以取天下财力,累年建造。我呢,只能靠本身的俸禄来造,像这样的规模,我是万万造不起的。” “不妨。若殿下钱财不够,我多年的宦中所积,可以捐出一些来。” “不行。我为母后发愿造像,是为表自己的心意,岂能敛外人之钱?” 张亮点头道:“不错。殿下为表心意,不在于铺张宏侈。” 苏勖这时插言道:“殿下,下官观此洞,最难处在于开凿石洞,再其次就是雕刻石像。若能去其一,就可省下一半钱,且能缩短建造时间。殿下说得对,殿下来此发愿造像,主旨在于表达孝心。皇后在日,以俭朴为务,若殿下宏侈建造,亦非皇后本意。”苏勖是李泰的心腹,此人智计百出,像此次来洛阳造像,就是他极力让李泰这样做的。 张亮说道:“如此,就请殿下移步出洞。我记得此山上有许多开凿一半的石洞,若借此修像,就可省下一半力气。” 一行人走出洞外,开始找寻已成洞窟。事情也巧,他们出洞向南行了几步,又见一石洞。走入洞内,只见石壁开凿粗糙,高约三丈,宽约二丈六尺,进深亦为三丈,四周石壁上有一些小佛龛。李泰看罢很满意,说道:“就是这里了。此洞想是有人依宾阳洞那样的规模建造,惜中途而废,后来又有些人依势造一些小佛龛。” “殿下推测甚是。”苏勖接口道。 张亮绕室转悠了一圈,点头道:“许是菩萨显灵,让殿下得遂心愿。若依势开凿,不费太多力气就能建造得如宾阳洞一样。” 李泰摇头道:“不用再扩大,如此规模建造下来,亦足以表达我的心愿了。” 张亮殷勤说道:“殿下不愿意接受外人的捐助,然殿下居京城,毕竟离龙门太远。这精选良匠及工役之事,我可以代劳,也算是为皇后尽一分心意。” “如此,就有劳张都督了。” 张亮从此帮助李泰建造佛像,他比照宾阳洞的格式,穷三年之力,将此洞建造得非常精美。此洞建成,外人称之为宾阳南洞。人若居于室中,眼望洞顶,就见天衣当空,可以感受到“宝良降祥,敞五云之色,天乐振响,夺万籁之音”的典雅飘逸的意境。 宾阳南洞建成之后,来此观摩礼拜者络绎不绝。他们在惊叹佛像精美绝伦的同时,又得知此洞的建造来历,不由得遥追长孙皇后之贤德,盛赞李泰奉母的孝心。 李泰回到长安,此时他到龙门造像的消息已经传扬开来,这其中,魏王府属卖力宣传功不可没。人们纷纷赞扬李泰,说他爱文修德,现在又爱母呈孝,有李世民遗风。李世民闻听李泰此举,也赞道:“此儿敬母奉孝,深合吾意。”李世民与长孙嘉敏平时并不十分崇佛,按说李泰以此种方式怀念母亲不一定十分合李世民的心意,只不过他此时有意心许李泰,则李泰不管做什么事,他唯有大加赞扬了。 李承乾闻讯后,心里颇不是滋味。李泰能想出这样的好主意来邀宠父皇,博得一片美名,他自叹弗如。李泰这样做,明显是觊觎自己的太子之位,李承乾不由得心生警惕。然父皇明显偏袒李泰,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李承乾想到此节,又生出无奈之心。 李承乾此后怕丢太子之位,开始暗暗积蓄力量,在他周围,有汉王李元昌,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洋州刺史赵节,驸马都尉杜荷,古郎将纥干承基等人成为其心腹。 魏王府中,房遗爱、柴令武、苏勖等人早就跟随李泰左右,他们不断培植其势力,采取各种手法拉拢朝臣。李泰被允设立文学馆,他又可借此渠道招贤纳士。比较而言,李泰此时的势力要比东宫强大。 当然,这其中最紧要的地方,就是李世民对其二子的态度。李泰知道父皇宠爱自己,方才对李承乾采取攻势。李世民不像李渊那样优柔寡断,他既然属意李泰,则废立太子是迟早的事。许多人都这样想,对待李泰就大不一般。像张亮为秦王府旧属,现在又被李世民委以重任,他所以对李泰殷勤伺候,无非是也听了这些风声,就想早点向李泰表达一些忠心。 这并不奇怪。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