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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1·逐鹿中原》
第一回 蒙山狩猎遇马贼 太原设计募义兵
隋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春三月,春寒料峭。入夜一场北风刮来,到了早晨,整个太原郡的山山水水竟然落了一层雪粒。汾水横贯太原郡,它刚刚挣脱了冰层的羁绊变得喧响起来,正欲以奔腾之势向两岸播撒新绿,不料这场倒春寒使其放慢了脚步。
从太原城溯汾水而上,行约四十里,就到了沟壑纵横、林木蔽天的蒙山。只见满山铺满了落叶,树干上残存的黄叶在风中挣扎、颤抖着。经历了一个严冬的枯草镶满了沟沟坎坎,放眼望去,远处和近旁都是苍黄一片。这里是隋炀帝御幸晋阳宫时的狩猎场所,寻常人不许进山,动物保持了安谧的居住环境。这不,几头梅花鹿慢悠悠地走到河边,俯下身来慢慢饮水。小鹿不愿饮水,就撒娇般地偎在妈妈的腹下,用小头抵触抚摩妈妈的奶头。
突然,前方山林中的群鸟被惊起,林间隐隐传来了马蹄声。鹿儿们急忙一仰脖子,撒腿奔回了山中。
马蹄声渐渐由远而近,很快,马群转过了山脚,可以看到共有十三匹马,它们奔跑的时候,马蹄带起的泥巴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到了鹿儿刚才饮水的地方,马群放慢了步伐,居中的白马骑手一扯缰绳,稍稍打量一下周围的山势,扭头对身旁的两人说:“弘基兄,顺德,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如何?”
说话者是位年龄约二十岁的青年,只见他头戴平巾,用簪有十二颗白玉珠的络带拢着。身穿一袭银狐领的鹿皮弁服,腰系白色革带,左右饰有白玉双佩,左边挂着一柄古色斑斓的宝剑,背上则有一张雕弓和一壶箭。脚着白袜,外罩乌皮靴。这样一身短打扮,配上座下那匹通体皆白的骏马,远远望去显得英俊潇洒,俊逸清秀。近观,只见他面如朗月,剑眉凤眼,眼里透出睿智而又内敛的神光,一派富贵之气。他就是现任隋朝河东讨捕使、太原留守、世袭唐公李渊的次子李世民。
旁边两人也驭住了马,左边的长孙顺德个子稍矮,可以说是五短身材,身上肌肉发达,脸上横肉毕现,他是李世民妻子长孙嘉敏的族叔,今年三十一岁。右边的刘弘基则身材颀长,面孔白皙,年龄比李世民长一岁。这两人乘隋炀帝征东时逃避兵役,投奔太原李渊。逃兵役者,按隋律当斩。李渊将两人藏匿在唐公府里,让他们辅佐李世民管理府兵。
刘弘基看了周围的地势,点点头说道:“好,这里不错,谷底平阔,山势跌宕,很适合围猎。若打仗,这里也可以诱敌深入聚歼敌酋。”
长孙顺德用嘴吹了一口气,说道:“弘基,你各方面都不错,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的酸气:我们现在来打猎,你扯到打仗干什么?真是大煞风景。二郎,就让府兵从两边驱赶,我们三人居中射杀如何?”
李世民摇头,说道:“不好,捡现成的就少了狩猎的乐趣。我们各自为战,自赶自射,大家比赛一下,两个时辰里看谁的猎物最多。”
十几个人拍马奔向山中,呈扇形向前推进。
李世民催动坐骑一马当先扑向左边山坡,只见一团白影瞬间就到了山脚下。这匹白色骏马是李世民的心爱宝贝,从马具到马饰的配置李世民都下了不少工夫。辔头的络头串饰有金、银泡饰,额带居中处饰有大型的叶状金当卢,铜衔银镳。镏金马镫在阳光下反射出熠熠光芒。这匹马的来历还有一个故事。大业十一年,隋炀帝北巡雁门遭东突厥始毕可汗围困,他急忙下诏募兵。李世民当时十六岁,与十四岁的长孙嘉敏新婚不到一年,就应募到屯卫将军云定兴手下,并向云定兴献疑兵之计,结果计出功成。战事过后,云定兴将李世民召来询问他的家世,方知是唐公李渊的二郎,不禁叹道:“不料陇中显族尚有如此英武睿智的后代!二郎,说吧,你想得到我什么样的奖赏?”
李世民转动他那漆黑的眼珠,说道:“我应募是悄悄来的,请求赏一匹马好向家父交代。”
云定兴说:“好,你自己去马场挑吧。”
李世民直接到马场里把这匹白马拉了出来。云定兴开始募兵的时候,让人到河西牧场挑选了一批战马,辗转送到雁门时,战事已经结束。李世民在一个黄昏看到了这匹马,其时塞北草长,夕阳如金,这匹马和群马逡巡在草场上,它高头雄姿在群马中显得卓尔不群。李世民说通监马官靠近它,那马将鬃毛一抖,双眼圆睁,探下头用鼻子轻蹭他的衣襟。李世民将鞍镫搭在马身上,然后翻身上马,马儿先是仰天长嘶一声,然后撒蹄向远方飞奔,势如闪电。当时,李世民就为它起好了名字——“银电骥”。如今,它成了李世民心爱的坐骑。
“银电骥”像是懂得主人的心意,它载着主人向一丛丛枯草窝奔去,它高大的身躯掠过静止的林木。很快,野兔和山鸡开始出现在李世民的视野里,他一勒缰绳,取出雕弓搭上羽箭,瞄准刚落到树上受惊的山鸡一箭射去,山鸡应声而落。射野兔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羽箭常常落在奔跑的野兔身后。李世民只好专心射山鸡,他走走停停,一个多时辰,身后已经挂了六只山鸡,这时,马儿已经走到山顶之上。
李世民登高望远,只见山那边也有一片开阔地,他回首将刘弘基等人召过来,看了他们的收获,成绩还不如自己,哈哈一笑说道:“我们今天说什么也要逮到一只大家伙,昨天我还向刘令夸口说,今晚要请他吃上烤野猪肉呢。”李世民所提到的刘令,即是前晋阳令刘文静。
长孙顺德说:“二郎,我们还是集体从山上向下驱赶吧,肯定能弄出大家伙。”
李世民点点头,十三人一字排开,每人手里都掂着一根长木棒。只听长孙顺德一声吆喝,众人开始敲打树木,嘴里发出“喔喔”的声音。顿时,空旷的山林中响起了阵阵回声。走到半山腰,忽然看到一群黄色的影子向山下狂奔,他们急忙扔掉木棒催动马匹向这群黄色动物扑过去,很快就到了山脚下。走近后,他们看清这群东西原来是一群梅花鹿。长孙顺德嘴里哇哇道:“好哇,逮不到野猪,有鹿肉吃也好啊。”他率先张开弓,“嗖”的一声射出箭去,其他人也不甘落后,只见箭羽连发,落后的几只鹿倒下身来。
李世民奔在最前面,看到长孙顺德等人“嗷嗷”向前,几只鹿倒下地来,心里忽然一动。他慢慢将弓插入弓盒内,扯动缰绳让“银电骥”的步伐慢下来,挥手向他们喊道:“好了,不要射了。”很快,未中箭的梅花鹿飞快地跑了。
众人信马走到倒地.99lib.的鹿前,只见鹿血顺着箭柄汩汩地流淌着,转眼间浸湿了身下的泥土。鹿儿已经死了,仍旧大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来人,眼神中透出温驯和无助。府兵们下马拔出箭羽,用绳子将鹿绑在马背上。
李世民挥手让府兵们离开,回顾刘弘基道:“弘基兄,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知道为什么用鹿来形容江山吗?”
刘弘基很不好意思,扭捏道:“二郎,我哪儿有你读的书多呀。我想,鹿是一种很温驯的动物,谁的力量大谁就可以得到它。江山也是只鹿,胜者王侯败者寇,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世民颔首道:“不错,说得挺好嘛。方今皇帝横征暴敛,连年征伐,惹得狼烟四起。现在南边有林士弘在太平建楚,自号皇帝;李密帮助翟让起兵于瓦岗,号为魏公;朔方的梁师都建立梁国;窦建德在乐寿自称为长乐王;薛举在金城自号为西秦霸王;还有江淮间的杜伏威、辅公柘,鲁郡的徐元朗,河南的卢明月都纷纷起兵。在我们太原的北面,刘武周除了自号为大兴皇帝外,还摇头摆尾让东突厥始毕可汗给封了一个什么定杨可汗。现在大家都张弓射箭,这只鹿将不久于当今皇帝的身边了,究竟鹿死谁手呢?”隋朝当今皇帝名为杨广,是隋朝开国皇帝杨坚的第二个儿子,此人暴敛征伐,名声不好,即为后世惯称的隋炀帝。
长孙顺德道:“二郎,我看唐公有些优柔寡断,手下放着这么多兵,迟迟不动。当初我们来投奔唐公,不是简单来找碗饭吃,都想干点事情。像刚才说的那些草头王都是些什么东西,谁有唐公那样非凡的号召力?要让他们得了天下,那才是笑话呢。”
李世民说:“记得好像是孔子说过: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看看今天的世道,我都替当今皇帝难过,当初文帝励精图治,轻徭薄赋,造就了一个繁华世界,没有想到,也就是十几年的工夫,他就把这个大好江山给糟蹋得不成样子。”
这时,只听到后面有人哈哈大笑:“错了,是有马者居之。隋文帝夺了后周的江山不是靠德,还是靠实力。”
三人不禁惊愕,想不到这旷野里还有别人,他们回过头来看,只见从后面树丛里走出一人,手里牵着一匹马。
此人和长孙顺德的体型很像,都是五短身材,走路姿势也都是大摇大摆的。不同的是长孙顺德一脸凶相,而他却像弥勒佛一样,脸上似乎永远带着笑。来人走到三人面前,深深地一揖,满脸的笑容将他那双小眼挤成了一条线:“各位有礼了,想听听我的马论吗?”
长孙顺德说:“你这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想搞什么名堂?有话快说!”
来人笑容更加灿烂:“我肯定不会背后放箭,因为我只会牵马,不用费心了。我们言归正传,知道为什么得马者得天下吗?”他边说话边从身后的马背上掏出一尊雕花银酒壶,仰起脖子喝了一口。看到长孙顺德脸现怒色正欲张嘴,他不及将酒全部咽下就赶忙说话:“昔日赵武灵王尚胡服骑射,赵国遂成为一时霸主;秦穆公拜马贩孟明、白乙乞为将,遂成就秦朝春秋霸业;汉武帝西征求马,由此拓展了万里疆土。这些明君之所以成功,在于他们懂马和善于用马。有了马就可以驰骋千里,攻城略地,成就英雄功业,和有德者扯不上关系。孔夫子有德,然平素接触不到马,周游列国时不过坐了一辆驴车,只能坐在那里读书写字讲课和空发议论,所以他做官不会长久。”
李世民看到他在那里牵强附会,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这家伙敢贸然前来卖弄,肯定不是单纯来推销他的这番马论的。李世民一边若有所思,一边将眼光滑过来人射向其身后的马匹,仔细一看,心里不由得一震,眼里顿时放出了光:好一匹骏马!
这是一匹青白杂色马,其锋棱瘦骨,双耳似竹批一样峻直而上,四蹄弹劲有力。看得出,如跨上马背一抖缰绳,此马将如驭风一般凌空而去。
长孙顺德不耐烦起来,他大声说:“少在这里东拉西扯。你对马又知道多少?这样吧,你有本事就说说我们的这三匹马。”
来人向对面扫了一眼,说道:“你们的这两匹马我不敢恭维,至多比武骑队的战马稍好一些,就是样子好看一点。这位二郎公子的马,哦,勉强算是一匹中马,还行。”
李世民的眉毛挑了一下,来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么今天肯定不是在旷野里偶然遭遇,他是有备而来的。想到这里,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中马?愿闻其详。”
长孙顺德在旁不屑地说:“你说二郎的马为中马,我看你的这匹马也好不到哪里去。知道吗?当初唐公征讨贼帅甄翟儿,在雀鼠谷大战,被数倍的贼兵围困,是二郎骑着这匹‘银电骥’深入敌围,救了唐公,敢情你没有听过这匹马的故事。”
李世民用眼光扫了长孙顺德一眼。来人徐徐说道:“二郎公子的这匹马,在中土算是一匹不错的马了,在战马群里还是出类拔萃的,这里面也有饲养得法的功劳。然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其体态结实,皮毛粗糙,头重额宽,四肢粗壮,蹄质结实,这是乌珠穆沁马的典型特征。特征已经模糊,说明它是乌珠穆沁马和中土马交配的后代。这样的马生命力较强,能够在恶劣条件下生存,然让它在战阵中腾跃驰骋,那就比较勉强了,所以我才说它是中马。看我的这匹马,头中等大,模样清秀,耳朵短,颈细长,蓍甲高,胸消窄,后肢常显刀状,是纯种的西极马后代。知道什么叫西极马吗?当初汉武帝夺回的大宛良马,包括有天马和西极马两种。要在战场上深入敌阵斩将夺旗,非得此类神骏。这匹马是我在西突厥潜心搜索半年多才得到的,有好马还要有会相马的人,在这方面,能比上我的人还不多。”
刘弘基冷冷地说道:“你不要再卖嘴了,张万岁,你这位穿行于漠北的马贼,听说现在为刘武周效力,今天怎么得空来这里闲聊哇?”
一听张万岁的名字,李世民和长孙顺德顿时恍然大悟。张万岁是位大名鼎鼎的马贼,看到好马就要不择手段地弄到手。随着他对马匹痴迷程度的逐渐加深,加上他在这方面的天赋,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相马和养马专家。这人非常自负,自诩为马的皇帝,因而称作“万岁”。这些年,兵乱频繁,许多草头王都想网罗他,刘武周也是软硬兼施才把他收为监马官。
听到刘弘基报出自己的名字,张万岁急忙拉着缰绳向前急跨了几步,单腿跪在李世民面前,说道:“二郎公子,漠北草民张万岁特来投奔唐公府,望乞收录。刘武周外附突厥,内残百姓,属豺狼之人,我被逼为其监马官。然他怎敌我的马快,我一溜烟奔二郎公子而来。我现在无以为献,这匹马就作为见面礼。”
李世民急忙俯身扶起张万岁,说道:“张监,唐公府里现有数千匹马,我正发愁没有人来调教呢。你来了——哈哈,这是天意。弘基兄、顺德,我们要回府置酒庆贺一番啊。”
长孙顺德说:“要置酒,要置酒,我们要好好款待这位盗马头儿,没准我也能再学一番本事呢。张监,把你偷马的本领教教我如何?”
众人大笑,李世民说道:“张监,这匹马你先替我养着,我先送它一个名字,就叫‘玉极骝’吧。”
一行人翻身上马,向太原府疾驰而去。
李世民一行打马来到唐公府前,已近午时。进入大门后,他让长孙顺德与刘弘基领着张万岁去别院安置后再过来吃鹿肉,然后吩咐厨房将猎物带下去洗剥,好好地做出几道菜来。一直跟在身边的家人李安忙不迭地招呼丫鬟菁儿,让她赶快准备水。早已侍立一旁的菁儿横了李安一眼,然后柔声对李世民说道:“姑爷,水已经在厢房里准备好了,瞧您,脸上怎么沾了这么多灰?今天没有刮风啊。”菁儿是长孙嘉敏带来的陪嫁丫鬟,这次李世民随李渊来太原带兵,所有家人都留在河东。临行时,慧心兰质的长孙嘉敏坚决让李世民带着菁儿,说太原寒冷,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跟在他身边她不放心。
李世民吩咐李安:“你到刘令府上,就说我请他过来吃鹿肉。”
李安转身欲去,菁儿伸手拦着他,说道:“姑爷,不用去叫了,今儿您去打猎,刘大人连赶着来找您,看您还没回来,就心急火燎地打马奔蒙山去了,敢情你们没有撞上。”
李世民听说这个消息,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他想刘文静肯定有要紧事情。想到这里,急忙让李安带十个人分成两拨到山里去找他。
菁儿引着李世民走进厢房,这是他素常起居的地方。进房后菁儿服侍李世民除下弁服、净手洗面后,取出一件湖色绣花团袍和一条铺花底镶玉袍带给他换上,然后为他洗了脚,让他蹬上一双软底黑面步云鞋。在她伏在李世民胸前的时候,李世民用手抹了一把菁儿的脖项,赞叹一声:“菁儿,你今天穿上这件红绫袄,衬得这里的肉更白嫩了。”
菁儿急忙抬起头,一绺散发搭在她那清秀的瓜子脸上,遮不住泛开的羞红:“姑爷,您取笑我呀。”
李世民笑了起来,他用手抚着菁儿发烫的脸:“本来嘛,就是好看,不信你问问别人。”菁儿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将李世民的手轻轻拿下,然后一扭身到厢房外去端茶。
看到菁儿离开,李世民收敛神情,慢慢地走到窗前坐在椅子上,用手轻敲几面。他在想刘文静如此着急会有什么事儿,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与太原起兵有关。因为刘文静自从出狱后,满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件事情。
刘文静入狱,起因于他是李密的姻亲。
刘文静生在京兆邑武功县,长得风流倜傥,有潘安之貌,而且学富五车,善于谋断,平日里眼界很高有些恃才傲物。一段时间里,长安仕女将他视为郎君的楷模,最后还是他的好友蒲山公李密捷足先登,设法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刘文静。刘文静在晋阳为令时,李密帮助翟让在瓦岗起兵,天下震动。李密被翟让封为魏公,隋炀帝下诏将与李密有关系的人全都下狱,刘文静也在劫难逃,被关在太原狱中。
隋王朝经历了杨玄感兵乱后,就像导火索点燃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全国一片大乱,义兵群起。刘文静在乱世中看到了机会,就是刚刚被任为太原留守的唐公李渊。李渊既应了“李氏当为天子”的图谶,又有关陇贵族的家世,兼有府兵数万,这是其他草头王所不具备的。刘文静数次用言语试探李渊,但李渊无所回应。由于他往唐公府跑动得多,一来二去,倒是与李世民谈得甚为投机。
得知刘文静下狱,李世民让刘弘基随同,携带一桌酒菜,天擦黑后托人送入狱中。刘弘基进门后乖觉地将狱卒们招到一边喝酒,并给每人塞了一些散碎银子,这是李世民的授意:为他留出空间和时间。
看到李世民,刘文静不由得喜上眉梢,他上前抓住李世民的双手,摇着说:“二郎,我算定你会第一个来看我,果然吧。”李世民惊奇地发现,刘文静的脸上竟没有一点悲戚之容。
李世民拉着刘文静席地而坐,将两只酒樽里斟满了酒,说道:“肇仁兄,来,先给你压压惊。不过看你的神情,与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呢。”
刘文静将酒一饮而尽,他向李世民眨眨眼:“二郎,当晋阳令又有多少趣味?来到这里挺安静,可以多想想事情,强似在外面吵吵嚷嚷。现在又多了你和酒菜,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哈哈。”笑过,他话锋忽然一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唐公。”
李世民很惊奇:“你原来与家父朝夕见面,难道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想透吗?”
刘文静说:“我在琢磨唐公走的几步棋。唐公在京师遭皇帝猜忌,他谋策出外,积极避祸;任太原留守后,全力翦除盗贼,安民靖边,把太原营造成自己扎实的根据地。这和皇帝的初衷大相径庭,皇帝原想让太原成为突厥与长安之间的一道屏障,当时未必安了什么好心,没想到唐公反为其用。然后,唐公开始默默地充实府兵,这件事上你也有功。二郎,你上有兄下有弟,唐公独带你来太原,肯定看上了你胸有大志和善于带兵。唐公素有宽仁待人和任性率真的美名,给别人的印象是他心机不深,然从这些事情看来,能说唐公没有谋略和异志吗?”
李世民默默不语,刘文静的分析应该是有道理的。当初隋炀帝敕命李渊为太原留守时,李渊曾经悄悄对李世民说:“太原是我李家的旧属地,现在由我留守,难道不是天意吗?”其喜悦之色跃然脸上。
刘文静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二郎,根据我的观察,你的潜力还在唐公之上呢。别的不说,仅推心置腹让人愿效死力这一点常人就不能和你相比,更别说你有骁勇善战和临机善断的本事了。”
李世民脸色凝重,自顾自又喝了一杯酒。这酒是居住长安的西域人酿的,颜色呈琥珀色,口感醇香,味稍有一点苦。他心里想,这刘文静才华横溢谋略非凡,然恃才傲物,应该是美中不足。他打断刘文静的话:“肇仁兄,我今天来看你,不是故作儿女姿态来为你忧虑。你这事儿不足杀头,回头我让家父托人去长安打点一下,相信能放你出来。现在天下大乱,随波逐流不是你我的本意,今天我们就摊开来说:若图大计,你有什么好建议?”
刘文静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说道:“很简单,把你正在做的事情干大就成!现在百姓为了躲避盗贼,纷纷流入太原城,我为令多年,深知其中藏龙卧虎。如果义旗一举,可得兵十万人,加上唐公府兵数万人,趁着皇帝南巡江都的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乘虚入关直取长安,然后号令天下,不出半年,帝业即成。”
李世民说道:“然以区区十几万人,怎敌皇帝的百万人马?”
刘文静道:“你们李家为关陇世家,难道不知道府兵制的要害吗?府兵制就像宝塔一样,宝塔尖即是兵制总纲,长安就是宝塔尖,掌握了长安就好比掌握了全国的兵符,就能一呼百应。想想当初隋文帝为什么能够兵不血刃取得后周的天下?就因为他掌握了宫廷进而掌握了京城。这是一样的道理。”
两人一直谈到了深夜,最后刘文静说:“二郎,我观察唐公虽然有四方之志,然他的节奏有些慢,这就需要我们在背后推一把。现在唐公和裴寂打得火热,我和裴寂的关系也不错,若能够把裴寂争取到我们的行列里来,相信效果会更好。可惜,我现在身陷囹圄不自由,无法说项。”
李世民道:“肇仁兄,你放心,我一定想法让你早点出狱。我们就记着这个夜晚吧。三国时诸葛亮有隆中对,今天也听了你肇仁兄的狱中对,只可惜,我不是刘备。”
两个月后,刑部一纸公文驿传到太原留守府,着李渊从狱中将刘文静放出,并就地严加看管。
李世民正在那里沉思,菁儿掀帘进来,说道:“姑爷,刘老爷到门口了。”
李世民急步走出门外,就见刘文静在前、李安居后急匆匆走来。刘文静边走边向李安说着什么,想是让李安回避,李安闻言停下脚步,转身离去。
刘文静看到李世民迎上前来,边走边说道:“二郎,你好悠闲啊,神出鬼没连我都找不到你。”李世民上前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在椅子上,菁儿端过一碗茶放在前面。李世民挥挥手,让菁儿退开,菁儿乖觉地退出门外。李世民看着满头大汗的刘文静,微笑道:“肇仁兄,先喝口茶,再说你的急事儿。”
刘文静抿了一口茶,稍作喘息:“二郎,知道吗?刘武周已经攻陷汾阳宫,他还派人与驻守楼烦郡的阿史那大柰联络,让阿史那大柰叛隋重归突厥怀抱,然后联手向太原进攻。这是今天早上阿史那大柰派人告诉我的,他还具文向太原留守府禀报。”李世民知道,刘文静一直关心北方动静,专门从唐公府兵中挑选了一些会说突厥话的乖巧伶俐之人分散到北方打探消息。
李世民也感到事态严重,刘武周一介武夫不足挂齿,然让他从中一搅和,无疑会影响起兵大计。他沉吟道:“这阿史那大柰对我们还挺忠心的,作为一个突厥人,真难得。肇仁兄,突厥那里,我们应该有个对付的办法,突厥问题解决了,刘武周也就不足为患。依你的意思,我们要加快起兵的步伐,是吗?”
刘文静着急地说:“不错,是该动手的时候了。前时得裴寂的帮助,唐公已经坚定了起兵的决心。可他的行动太缓慢了,让人心焦。听温大雅说,唐公想在刘武周开始南侵时候再动手,唉,我们还能等到那个时候吗?若因为刘武周而耽误了南下长安的大计,太不值得了。至于东突厥,我们先稳着他,不妨向他称臣纳贡,先把中原安定下来再说。”
李世民道:“肇仁兄,不要太着急了。我想家父如此沉稳应该有他的道理。这样吧,中午吃完鹿肉后,我们两人分头行动,你找裴监,我找家父探探口气,晚上我们再碰头,如何?”
刘文静道:“我现在没有心情吃鹿肉,为了你们李家的江山,我这个姓刘的比你们还着急呢。二郎,我们抓紧吧。”
吃完饭,刘文静打马奔向晋阳宫。进入宫门后让小厮向裴寂通报,小厮为难地说裴监正在午睡不让叫,心急火燎的刘文静只好耐下性子,在耳房里煎熬地等待。闲极无聊,他又想起裴寂劝说李渊的往事。
作为隋炀帝的别宫,晋阳宫属于京城外规模较大的一座宫殿。晋阳宫坐落在晋阳城的东北角,濒临汾水,按照长安大兴宫的图样建造而成。隋炀帝遴选三晋美女,又从长安宫中拨出部分嫔妃充入宫中,每到夏天他要移宫太原,到这里来避暑。不过来得多了,就有些厌倦,加上虞世基向他吹嘘江南风光既美,江南少女又漂亮多情,于是便摆驾江南了。但他还忘不了晋阳宫,临行时令李渊为晋阳宫正监,裴寂为副监。隋炀帝毕竟放心不下李渊,下谕由裴寂全权负责晋阳宫事务,仅让李渊挂个名。至于太原军事,他密令太原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严密监视李渊的动静,发现有异动,可以就地处置,无须请旨。
对于隋炀帝的旨意,王威、高君雅很是尽心,而裴寂自从和李渊交往几次后,两人有说不出的投缘。他们整天在一起喝酒、聊天、打猎,看到李渊孤寂难耐,裴寂从宫女中选出几个模样清秀的供李渊消火。
刘文静出狱后,私下里找裴寂谈了几次,让他说动李渊抓住时机起兵。裴寂很是盘算了几天,觉得这样得过且过和寻欢作乐的时光不能长久,如今天下大乱,谁知道将来这里会是哪个草头王的地盘呢?既然这样,还不如说动唐公起兵,闹好了还能混个开国功臣呢!一天晚上,他把李渊邀请到晋阳宫喝酒,叫出晋阳宫中艳名远扬、地位最高的张婕妤、尹德妃陪酒。两个尤物一出来,没喝酒李渊就醉了。两个女人在裴寂的授意下抖擞精神,与李渊推杯换盏。月圆时分,李渊半醉半醒、半推半就地让隋炀帝戴了绿帽子。第二天,裴寂笑着对李渊说:“唐公,昨儿你已经当了一晚上皇上,还想继续当下去吗?不过你既然睡了皇帝的妃子,现在想打退堂鼓,恐怕是没有机会了。”
李渊早就听说张婕妤和尹德妃的艳名,夜里也就罢了,清晨睁开眼,看到两个尤物玉体横陈,更兼她们莺声燕语,浑身骨头都酥了,不由得又张狂了一回,这会儿还在美美地咂摸着后味呢。看到裴寂一脸坏笑立在面前,他呷了一口参茶骂道:“裴监,我们都是老友了,什么话不能明说,还对我来这一套?想你也没有这个本事,定是刘文静、二郎他们在背后撺掇你,你被逼急了才出此下招,对不对?你用美女加身,传出去后世就流为笑柄。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想吗?凡事要慢慢来,当初皇帝派了这么多耳目环伺在我左右,也有你的份儿,我若轻举妄动,恐怕就没有今天了。方今天下大乱,每人都要想想自己的前程,裴监,你既然想套在我的战车上,那么,我们就共同计谋吧。还是那句老话:凡事儿慢慢来。”
后来裴寂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向刘文静炫耀。刘文静忍俊不禁,心想:这老儿整日里溜须拍马、声色犬马,什么法儿都透出特别,可谓亘古未有。
刘文静回想起这些往事,不觉已过了半个多时辰。他起身作势要闯入房内,被门房阻住了。他骂了一声“混蛋”,伸手将那人推到一边,几步就跨到裴寂居住的房门前。门虚掩着,刘文静伸手推开,大声喊道:“裴监,我有急事找你。”
东侧的榻上有了动静,就见裴寂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榻前的搭架上挂着一堆色彩斑斓的衣服,再看其身侧依稀躺着一人。大约裴寂向李渊进奉了尹、张二妃,觉得自己也不能太亏,就将宫内的美女拉来侍奉自己。刘文静见状不由得有些窝火,心中暗怒:眼前正谋大事,声色犬马只会误事。
裴寂看到刘文静闯入门内,心里当然不高兴,问道:“肇仁,你急巴巴跑来,到底有什么烟熏火燎之事?”
刘文静道:“若非急事就不来找你了,你且穿好衣服,我们外面谈。”
刘文静说完退出门外,过了一会儿,就见一女掩面疾步走入后宫,裴寂在内喊道:“肇仁,进来说话。”
刘文静入内耐着性子将事情叙述了一遍,让裴寂向李渊陈说利害,希望早日动手。
裴寂张嘴打了一个哈欠,说道:“肇仁,你的性子也忒急了一些。这种事儿,一定要谋虑清楚。”裴寂认为自己是皇帝的近臣,所以才有资格和李渊厮混在一起,若不顾及刘文静与李世民交好,他才不会把这个刚刚丢掉官帽儿的人放在眼中。
刘文静哼了一声,说道:“不错,这是二郎我们刚刚商量过的,觉得事情紧急,请你转达。”
裴寂心中掂量这件事情的轻重,知道不可忽视。自己将皇帝的妃子进献给李渊,让皇上戴上绿闪闪的帽子,那么就意味着自己从此被绑定在了李渊的战车上,只能和此人一起走下去。他点点头答道:“好吧,等唐公下衙归来,我找他说道说道。肇仁,你的脾性就是有点着急。唐公行事,沉静有度,谋虑而动,那才是王者的风范。你呀,不妨多向唐公学学。”
刘文静听到裴寂教训自己,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无话可说,遂拱手作别。
李世民骑马来到太原留守府前,门房看到是二郎前来急忙入内禀报。自从李渊“临幸”了张婕妤和尹德妃以后,晋阳宫就成了他的后宫,等闲难得回唐公府一趟,李世民要想见他需到晋阳宫去找。李世民进得门后,就见大堂内满满一屋人,副留守王威、高君雅正在和李渊说着什么,鹰扬府司马刘政会、许世绪,记室参军温大雅也聚精会神地听着,李世民想大约和刘武周有关系。这种场合下他无法久留,只好拱手大声道:“父亲大人,河东派人送来换季衣服,并有家书一封,请下衙后回府一阅。”
李渊仔细看了一眼李世民,知道他不会因为一封信前来禀报,肯定有别的事情,他向李世民挥挥手,说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掌灯时分,李渊派人到唐公府叫李世民,让他带着刘文静一起到晋阳宫,说有要事相商。两人急忙赶去,进宫后就见李渊和裴寂正在低头密谈。看到两人进来,李渊让他们坐下,说道:“我们动手吧!肇仁,你今晚拟一道檄令,内容是皇上又准备征伐高丽,开始在各郡县征兵。你将檄令拟好后,找温大雅盖上留守府的大印,明早发往太原郡、离石郡、楼烦郡、雁门郡、西河郡,这样,檄到后百姓肯定恐慌,他们都害怕征东。明天,我以征伐刘武周的名义,说动王威、高君雅开始募兵。募兵令发出后,我们募兵的速度会加快,各路豪杰会一窝蜂前来应募。二郎,你和长孙顺德、刘弘基一起做好募兵的准备,多准备一些人手和募兵点,抓紧组织,争取募到十万人,不要让王、高他们发现什么。若募兵达到我们的目的,届时就开始起事!”
裴寂听后若无其事,刘文静听后则喜形于色。李世民露出微笑,说道:“父亲,事不宜迟,我们要马上派人到河东带回家人。”
李渊说:“对,还要通知柴绍和婉娘儿,他们身在长安最为危险。二郎,这个事情由你安排,今天晚上就要出发。哦,听说张万岁也投奔过来了,这是一个好兆头啊,抽个时间我要见见他,将来想打胜仗,没有好马不行呀。”
李世民和刘文静一起告辞而去。李渊走入香卉园里,张婕妤和尹德妃已经准备好一盆香汤等着他,三人要共同沐浴一番。这是他们三人的香巢,现在李渊尝到了同时揽有两个香艳女人的美妙滋味,乐此不疲再也丢不开了。
第二回 隋将冷眼生疑窦 唐公处变施连环
第二天李渊入留守府后召集王威、高君雅等人议事。他拿着阿史那大柰的密书,说道:“昨天,我们已经议过,现在刘武周据汾阳宫欲攻楼烦郡,皇上令我们负责这里的军事,若不能保土安民,就是杀头的罪。今天,我们一定要议出一个结果来。”
高君雅皱着眉头,忧虑道:“这刘武周凶悍骁勇,更兼有东突厥这个硬后台,倾太原所有兵马,恐也不能敌。我们不如奏明朝廷,请皇上增兵御敌。”
王威道:“不行,现在皇上南巡,等奏章送到江都,再返回来,至少月余,时间太长了。我们应该另想法子。”说完,他目视李渊,想探究李渊的意思。然李渊面无表情,低头翻着各郡的报章。
高君雅按捺不住,大声说道:“唐公,你就拿个主意吧,总之要应付了今天的局面才好。”
李渊抬起头,长叹一声道:“这实在让我为难啊,我们为将出师,要听从朝廷的调度不得擅专。目前太原城虽然墙厚易守,军械、粮秣充足,但放任刘武周攻城略地,万一他成了气候,后果不堪设想。为今之计,我们应该立刻募兵,形成规模后备御刘武周,但这还需要朝廷批准才行。正如刚才王威所言,江都太远,若公文一来一回肯定误事儿。怎么办呢?我也拿不定主意。”
王威、高君雅对视一眼,他们明白其中的利害,若丢土退却,依皇上现在的暴虐脾气,肯定要丢脑袋!两人心意相通,齐声说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唐公,还是募兵要紧。”
李渊缓缓点点头,说道:“?99lib.好吧,既然这样,就由王威兼任太原郡丞,与裴监一起负责检校、发放军粮;高君雅负责巡行城池加强守备,监造军械。至于募兵,就由我牵个头儿,让二郎帮我打打下手,二郎办事还是比较干练的。既然大家的想法一致,从今儿个开始,我们就抓紧办吧。”
刘文静所拟的征兵檄令很快下发到各个郡县,各郡县不敢怠慢,当即张榜公布,令十八岁至二十六岁的丁男三日内到所在县衙登记。以为隋炀帝又要征兵攻打高丽,家有了男的百姓人家为此忧虑万分。群言汹汹,整个太原城以及所属郡县都弥漫在无边的恐惧之中。
隋炀帝暴政多年,且他好大喜功,奢侈铺张,其无尽的贪婪换来了百姓日益加重的负担,导致民不聊生,大家苦不堪言。他劳师远征高丽更是倾全国之力,既征兵又征粮征物,使百姓的承受能力达到极限。几次东征无果,反而令冰天雪地的高丽多了无数战死的冤魂,国人提起高丽就不寒而栗。
丁男们在惶惶不可终日的等待中看到了太原留守府下发的募兵令,明确这次募兵是为了抵御刘武周拱守太原。看到募兵布告,许多人奔走相告,大喜过望,因为在家门口当兵保卫家乡,和东征高丽弃尸于冰天雪地,无疑有天渊之别。一时间,各个郡县募兵点人头攒动。募得的兵丁陆续开往太原兴国寺。李世民和刘弘基、长孙顺德已经在兴国寺安营扎寨,新兵造册登记后,每人依次领了饷粮和兵器,开始进行编练。
募兵第三天,兴国寺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午时过后,王威、高君雅两人大摇大摆迈进寺门。李世民其时正站在房檐下与刘弘基、长孙顺德说话,看见两人进门,急忙迎上前去,施礼道:“两位世叔来此巡查,事先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瞧这里有多乱。”
王威、高君雅还了礼,王威说道:“没什么,我们只是顺路来看看,你接着忙吧,不要管我们,我们随便走走。”高君雅用眼光斜睨着刘弘基两人道:“二郎,这两位是?”
李世民眼光急速一掠,说道:“他们是小侄妻家的亲戚,刚刚来,这几天募兵事情忙不开,家父也没有时间过问。没办法,只好把他们拉过来救救急。”
高君雅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阵,连说了几个好字,又道:“你们忙着吧,唐公抽不开身,募兵如何,就全靠你们的眼光和辛劳了。”
两人在寺院里转了一圈,看到花名册上登记人数已有两万余人。不由得都张大了嘴:什么原因使这次募兵如此神速?他们默默地离开寺院返往住所,虽各怀一腔心事,却心灵相通般走到了高君雅的住所内。两人落座,家童为他们奉上了香茶。两人看着茶碗里蒸腾起的热汽在那里想着心事。还是王威先打破平静:“高兄,怎么这么怪呀?你我募兵多次,从没有遇到过如此火暴的场面:三天不到,竟然募到两万余人,看他们的样子,都兴冲冲地像来领干饷似的。”
高君雅道:“没想到募到这么多人,你看李家二郎他们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好像是在为李家募兵。王兄,我们是不是落入李渊设的套子里了?你知道二郎身边两人姓甚名谁吗?他们一个叫长孙顺德,一个叫刘弘基,都是逃避辽东兵役躲到唐公府里来的。别看李渊老儿整日里随随便便的样子,他的心计深着呢。他已有府兵数万,又阴养死囚,急速募兵,你说,他想干什么?”
王威眼中露出一丝恐惧,失声道:“高兄,以你的说法,李渊很快就要有所动作了?”
高君雅点点头:“不错,现在的形势就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王兄,记得皇上给我们的密谕吗?我们要商量对策了。”
王威问:“怎么行动?太原的兵马大权现在被李渊牢牢控制在手里,我们若轻举妄动,无疑是以卵击石!”
高君雅缓缓道:“王兄,要施巧计,给他一个冷不防。如今太原许久无雨,春旱严重,按老规矩,应由最高长官主祭,率众官祈雨。我们让李渊去晋祠求雨,不怕他不答应。我们事先在晋祠设伏,届时就地擒拿李渊,将其解送长安,你意如何?”
王威沉吟道:“李渊身旁护卫环伺,我们又难以调动大量人马,事先设伏恐是个难题。”
高君雅道:“没问题,我们先拨出身边心腹护卫二十人,然后再找晋阳乡长刘世龙帮忙。我仔细观察过,李渊拼命拉拢周围仕宦,独刘世龙落落寡合。他当能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让他选出一些乡勇完成擒拿李渊的大计。”
三天下来,募兵的总人数已经达到二万六千人。各郡传来消息,应募人员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李世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但如何及时妥善安置应募兵员成为一个难题。裴寂与王威的后勤保障显然有些滞后。李世民正盘算去找李渊和裴寂说这件事情,就见李安急匆匆走来,说李渊让他立刻赶到晋阳宫去,有要事相商。
已是薄暮时分,李世民拨马行在街道上,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晋阳宫,他在小厮的带领下来到承庆殿。殿内已经掌起了灯,李渊、裴寂、刘文静三人正围着圆桌说话。看到李世民进来,李渊向他打了一个手势让他坐下,继续说道:“……募兵近日即可完成,我们如何动作要审慎。你们都想想,我们应该先办哪些事情?”
裴寂看到刘文静正在那里沉思,急忙说道:“太原是唐公的旧属地,既然起事,干脆打出唐国的国号,唐公当然就号称皇帝了。我想,这样才能有号召力,才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刘文静沉吟道:“这样有些不妥,我想应该循序渐进,不能一步到位。太原虽然是唐公旧属地,却没有旧部可以招纳。应该把着眼点放在长安。现在长安基本上由关陇世家把持,唐公就是其中一分子,和其他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若唐公贸然号称皇帝,反对者一定很多。大家想想,当.初隋文帝篡取了后周政权,也仅仅是废掉了一个皇帝,改了一个国号,新朝大臣基本上沿用原班人马。为什么呢?自从西魏宇文泰之后,关陇集团一直是政权的核心,比原来的山东士族还要强大,得不到关陇集团的支持要想取得政权,难度太大了。所以,唐公现在应遥尊隋当今皇帝为太上皇,立现居长安的代王杨侑为皇帝。唐公独霸实权,缓称皇帝,以免引起关陇集团的怨怼之情。”李世民觉得刘文静的见识确实不凡,他满心赞成,说道:“他们不反对唐公,然后再慢慢来。”
“当今皇帝已经民心失尽,我们另立他的孙子为皇帝也是众望所归。我们一旦占领长安,不说‘挟天子以令诸侯’,至少许多人会感到我们是正统所在。”
李渊笑道:“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在搞‘掩耳盗铃’的把戏吗?行啊,就按肇仁说的办,我现在至多当个大将军罢了。另外,南边的事情安定了,北方应该怎么办?肇仁,你曾经说过要‘北和突厥’,有什么具体想法?”
刘文静道:“我观察多时,北方游牧部落对中原土地没有太大奢望,至多想大捞一把,尚没有长远大志。我们起事之初,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攻略中原上,突厥的事情可以向后放一放,但必须给他们一些甜头。唐公,我们要忍辱负重,可以承诺向他们称臣并且纳贡,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出使突厥,相信能和他们达成协议。一介刘武周尚且被封了一个可汗,唐公肯定要比刘武周的分量重得多。只要安定了东突厥,刘武周就不足为患了。”
李渊的颜色有些不忍,裴寂接口道:“肇仁,你怎么胡说呢?能让唐公向胡人称臣吗?若这样办了,传之后世,蒙羞无尽啊!”
李渊摆摆手,说道:“大丈夫行事,当取首要。裴监,忍一时算什么?当初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我向突厥称臣又算什么?今天我向他称臣,明天他说不定还是我的臣子呢。肇仁,你准备好,等募兵结束就出使突厥吧。”
这时,李安在门外探头探脑并向李世民使眼色,李世民站起身来走出门外,见李安指着阶下说道:“二郎爷,这人硬闯进来说有要事见你,拦都拦不住。”灯影下,只见来人一身猎户打扮,李世民待仔细观察,来人已经开了口:“二郎,我刘世龙一身猎户打扮,就认不出来了?”
来人正是晋阳乡长刘世龙,王威、高君雅百密一疏,他们只知道刘世龙和李渊素不来往,没想到他和李世民却有深交。刘世龙是豪杰出身,生性豪爽,李世民每次狩猎,都要和他煮酒大嚼一番,两人谈得很投机。这次高君雅找他帮忙在晋祠设伏擒拿李渊,他当时答应下来,事后却整整思索了一天。到了傍晚下定了决心,要找李世民将王、高的阴谋和盘托出,眼看着隋朝在风雨中飘摇,自己何苦不顺应大势而去当皇帝的殉葬品呢?
早晨,清风吹散薄雾,太阳显得又红又大。看到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大家的心里都不是滋味:天旱得太久了。
李渊一早来到留守府升堂,一会儿,就见王威、高君雅等人鱼贯而入。王威坐下后,用手抹了一把脑门上沁出的细汗,骂道:“这鬼天气,一大早就热得人心烦。”
他们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晋祠去祈雨,话题还是王威先提出来的,他目视李渊说道:“唐公,你看这天热得邪乎,年后除了落下一些雪粒打湿地面外,再没有一点下雨的意思。我昨儿问了当地士绅,他们说官府应该祈雨了。据说,到晋祠求雨还是很灵验的。前两年风调雨顺,今年又是旱灾,又是兵灾,弄得人心惶惶的,现在去求雨,也可以借此安抚一下百姓。”
李渊点点头,扬起案上的一本书说:“不错,我昨晚也夜不能寐,特地找99lib?
来这本《晋阳志》翻看。三晋大地历来少雨,到晋祠祈雨是惯例,而且每次都很灵验。两位副守,我们抓紧把这件事情办了。这样吧,筹备祈雨仪式就由你们两位全权负责了,届时由我主祭。有什么困难吗?”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喜形于色。他们先是连声说没有问题,继而由高君雅提出,由于他们对祈雨仪式不甚了解,要请晋阳乡公所和当地士绅帮忙。李渊当即同意。
李渊又话锋一转,向裴寂道:“裴监,听二郎说现在所募兵员的住处和粮草接济不上。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果真如二郎所说,你和王副守就有点拖后腿了。王副守,你说是吗?”
王威急忙接口:“唐公,现在募兵的速度也忒快了些,毕竟太原府的能力有限,若不加节制,恐怕要难以为继,应当早作筹划才好。”
李渊厉声说道:“大敌当前,最忌推脱掣肘。若有违令者,我要按军法办事。”他向下扫了一眼,说,“募兵是我们的头等大事,当时我也是应大家之请才定下的,既然定下了,大家都要坚决去办。诸位还有什么事情吗?若没有,今天我们就此散了罢。”
坐在下首的刘政会期期艾艾说道:“唐公,我有事情要报。这里有一份密报,上面说有人私通突厥欲里应外合谋夺太原。”
众人一惊,李渊正色道:“既有密报,就给大家念念吧。”
刘政会现出一丝恐惧之色,说道:“唐公,请屏退左右。密报所告,正是我们在座之人。”
高君雅道:“刘司马,你素常是一个干脆爽快之人,今儿为何吞吞吐吐如此难受。你快说,若我们座中有人竟敢通敌谋反,我手中的钢刀第一个饶不了他。”
刘政会神色古怪,他离开座位走到李渊面前:“唐公,这份密报是从突厥内线那里传来的,为此还赔上了一条性命。”他转过身目视高、王两人,“王副守、高副守,这密报上所说的谋反者就是你们两位,你们派人与始毕可汗联系,准备杀唐公再献太原城池呢!”
王威顿时大怒:“刘政会,你血口喷人,想诬陷本官,这把刀先杀了你。”说罢,他“噌”地拔出刀来。一旁的高君雅上去将王威的刀按下去,他哈哈大笑:“王兄,不可造次。刘政会,我倒要问你,你敢拿着一张纸在公堂上颠倒黑白,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他向着李渊道,“唐公,我们要好好审一下刘政会,没准儿,他才是突厥的奸细呢。”
李渊不理他,一挥手大叫:“来人。”
房子周围顿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很快,三十多名甲胄武士在李世民、长孙顺德、刘弘基的带领下分站四角,对王威、高君雅更是特别照顾,十数把刀对准了两人。
王威、高君雅恍然大悟,王威“当啷”..一声将刀扔在地上。看到李世民等三人同时出现,他们明白了今天的幕后主持者正是坐在堂上的李渊。然而他们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清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以致让李渊抢先动手。
李渊让刘政会将密报呈上去,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一拍条案,骂道:“你们这两个狗贼,朝廷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了?竟然敢瞒着本官去通敌谋反,还想拿本官项上人头去邀功请赏。二郎,立刻将他们押进牢狱,严加看管。”
两人脸上没有任何惧色,高君雅叹道:“成者王侯败者寇,李渊,究竟谁是真正的谋反者,大家都心知肚明。人们都说当今皇帝暴虐,然我看他还不够心狠,假如当初不给你兵权,你能翻得了身吗?”
几个甲士上前快速将两人捆成了粽团。
这时,一声长长的“报”声在门外响起,一名探事别将入内仆地,气喘吁吁地报道:“留守大人,现在约有两万突厥兵马犯我边界,已经侵入边界十余里,看其势头,欲奔太原而来。”李渊听后眉头皱起,说道:“知道了。”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堂中众人十分诧异,许世绪骂道:“你们这两个狗贼,果然把突厥兵给引来了。”王威、高君雅不以为然,认为仍然是李渊做戏。李渊看过裴寂和李世民,只见他们也都露出迷惘的神色,这才知道刚才所报是真实的,他又一拍条案:“高君雅,你还敢胡说八道,刚才你也听到了,想抵赖到底吗?”他转向李世民,命道,“二郎,你和长孙顺德、刘弘基一起带领两万府兵,到蒙山一带设伏,另派一些小股部队和突厥接触进行骚扰。总之,要把他们抵抗在太原之外。我在这里密切观察动静,随时准备带领大军去接应你。”
李世民三人齐声答应,转身奔出府外。
王威嗤之以鼻,哂道:“李渊,你的戏还没有演完呀?”
李渊怒火万丈:“狗贼,还敢说风凉话。把他们押下去,待我出征时,就用这两颗狗头祭旗。”
李世民回府集合府兵,一路上都在琢磨如何打好这一仗。他让李安把刘文静叫过来,然后召集长孙顺德、刘弘基、张万岁过来议事。
李世民开门见山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次突厥来犯,对我们既有利也不利。有利的是天赐良机,把王威、高君雅通敌谋反的罪名坐实了;不利的是我们正准备办大事,没有时间和突厥纠缠。我想这次战斗以威慑为主,让突厥看到我们有准备,从而知难而退。肇仁兄,你看呢?”
刘文静点头道:“对,是这个道理。待这次突厥兵退后,我立刻着手修复联络通道。至于军事部署,二郎,你就大胆指挥吧。”
李世民说道:“好,我们这次全出精锐,以示威风。以原有府兵为主,新招募的兵士还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上不了战场。张监,我排出的战阵中缺少一个头儿,只好让你来勉为其难了。”
张万岁说道:“只管吩咐,万岁将鞠躬尽瘁。”
几个人都笑了,从马贼的嘴里蹦出文绉绉的词儿,是一件很可乐的事情。
李世民谈了他的打算,将一万四千八百人分为五军。中军四千人,由刘文静率领;左虞候军二千八百人,由李世民率领;右虞候军二千八百人,由长孙顺德率领;左厢军二千六百人,由刘弘基率领;右厢军二千六百人,由张万岁率领。
李世民分派完毕,大家各自领兵按照秩序出城。太原百姓得知唐公二郎领兵出城抗击突厥兵马,纷纷拥上街头送行,预祝他们凯旋。百姓中已经有许多人知道这次突厥犯边是由于王威、高君雅的缘故,送行的同时都怒极痛骂。
一过蒙山,李世民骑着“玉极骝”带领左虞候军走在最前头,队伍保持阵形依次前进,阵中的一百名鼓手喊着号子擂响大鼓,队伍威风凛凛,过往之处尘土飞扬。右边的长孙顺德按照李世民的命令一直和左军保持固定的距离。蒙山一带,刘文静、刘弘基、张万岁已经安营扎寨,形成稳固后防线。营房里旌旗分明,帅旗猎猎,显得十分威武雄壮。这是李世民的授意:最大程度地壮其声势,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效果是明显的,到了第二天黄昏,李世民和长孙顺德的前锋一直没有发现突厥兵马,在太原郡的边境地带也未见其踪影。想是突厥看到太原之师兵强马壮,不战自退了。李世民看到如此情形,便决定班师回府。
李渊亲临城门迎接班师的队伍,回府后,当即下令由裴寂、李世民监斩,将王威、高君雅拉到汾水口斩首示众。囚车沿街游行的时候,两边民众的唾沫几欲将两人淹没。两人被斩首之后,人们纷纷向尸首投掷石块、木棒,不一会儿,竟然堆起了两座小丘。
看到万众痛恨的情景,李世民默默不语。他在想,百姓被蒙在鼓里,而稍知道一点内情的人则会认为王威、高君雅太不开窍了,逆势而动,结果当了愚忠的牺牲品,白白赔上了性命。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你能说他们都是简单地重犯前人的错误吗?李世民觉得,王、高的行动实际上是很英勇的,假若有一天自己的手下人能够像他们一样对自己如此忠心,那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啊。想到这里,李世民吩咐监斩官,让人把王威、高君雅的尸首装敛起来,交给他们的家人好好埋葬,并让转告地方官,不要难为两人的家人。
李世民长叹一声,心想官场也如战场啊,你若心慈手软晚一会儿动手,别人就会抢到先机。
李世民正在胡思乱想,李安挤过人群来到他的面前,大汗淋漓地说道:“家人都从河东赶过来了,老爷让你速速回府帮助安置。”
第三回 李渊执旌将军府 霍邑大败宋老生
李世民匆匆赶回唐公府。只见大堂内李渊居中坐在太师椅上,其续弦万夫人坐在身边,两旁分别坐着长兄李建成、姐夫柴绍、四弟李元吉和三个小妹妹,长孙嘉敏身旁站着菁儿。看见李世民走进来,长孙嘉敏急忙站起身来,眼睛里现出喜悦的光芒。李世民用眼神向她打了招呼,步子没停,几步跨到李渊和万夫人面前请安。
李渊原配夫人窦氏已于大业九年在涿郡病逝。两人育有四子一女,长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三子李玄霸早夭,四子李元吉。李渊续娶万氏,又生有一子三女。
李渊很高兴,说道:“我们全家这次能够全身而聚,大郎和四郎居功至伟。美中不足的是把智云给落下了。大郎,你当初应该多派些人把他找回来才是。唔,还有婉娘、绍儿,婉娘不愿意随你来太原,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呢?”李智云是万夫人生的儿子,年方十四岁,聪明伶俐,极受李渊的疼爱。李婉娘则是李渊的大女儿,五年前嫁给时任元德太子千牛备身的柴绍为妻。柴绍的家乡在鄂县,距离长安仅有八十里,其家是鄂县的大户,有一处很大的庄园。柴绍的父母已经双亡,家里由李婉娘主持,李婉娘在鄂县家中居住的时候最多。
李建成慌忙伏地,流泪道:“未能找到智云弟,全是儿的不好。当初太原来人传信儿,我感到事情紧迫,就一面打点行装,一面召集家人,其时智云随老师和同学到南山春游去了,实在通知不到。无奈,我只好派一名家人去找他,让他得信后直接奔向太原。总之,是我没有把事情办好。”说完,痛哭出声。李世民听后揣摩,李建成当时肯定慌了手脚,若他当时能够镇静自若,找到智云再走,时间还是充裕的。现在可好,把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儿撇下,李家倾巢而出,地方官员不会没有警觉,智云肯定是凶多吉少。
李渊以手加额道:“大郎,你起来吧,希望智云儿能够遇难呈祥才好。”
柴绍上前拉起李建成,对李渊说道:“岳父大人,婉娘的事情请放心。当初我返鄂县让她一同来太原,婉娘说一起走目标太大,坚持要自己走。婉娘素来刚强,灵敏机智,且武艺出众,我想她自保有余。听她的口气,她还不限于自保呢。”柴绍奔赴太原的路上遇到了李建成带领的家人队伍,他们相遇的当儿,李建成正在犹豫。那些天他惶惶不可终日,总怕被官府逮去,想寻一条小路走,若遇到一处山大王就托庇留身。柴绍听后坚决反对,认为唐公现在尚未起事,所以应从大路走以加快速度。如果投奔山贼,一旦唐公起事,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肯定会把他们送到官府请功邀赏。最后李建成听从了柴绍的意见,加快了行进速度,安然抵达太原。事后,柴绍把这件事情与他丢弃智云的事儿连在一起想,认定李建成当时慌张夺门而出,并没有去找寻智云。但他只是心里想想,没有向别人露出口风。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就散去了,李世民叫来李安等人,依次带领大家进入各自的房间,并帮助他们安顿好行李。
李世民安顿好众人,又陪万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再到厨房里吩咐安排晚饭,这才抽出身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长孙嘉敏正和菁儿一起收拾携来的包袱,听到脚步声,长孙嘉敏回头看到李世民走进来,一团红晕涌上脸颊。她缓步迎上前来,仰起清澈的双眸,张开那张樱桃般的小嘴呢喃道:“二郎……”李世民张开双臂,将她揽在怀中,一时无语,只默默地感受她那颤抖的身体。菁儿见状,抿嘴一笑,乖觉地蹑手蹑脚走出门外。
好一阵子,长孙嘉敏才抬起脸,说道:“那天你派人给大哥送信儿,我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我不敢问,又为你提心吊胆。直到今儿见了你,我才放下心来。”
李世民凝视长孙嘉敏那双细眉下深情的眼睛,眼里忽然有些发酸。那一霎时,他突然知道在这个茫茫世界里除了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外,还有一颗细腻的心在时刻关爱着自己,不论离得有多远,哪怕远在天边。他用手捏了一下长孙嘉敏的玲珑秀鼻,说道:“傻妹妹,从我和无忌一起练兵习武开始,你整天都为我担心,那时你怕我被碰着了,现在你的心思更多。让我说,没有必要,我好得很,知道吗?我昨天还带领两万兵马去追击突厥大军呢。”长孙无忌是长孙嘉敏的哥哥,李世民幼时一直和他一起读书、.习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李世民喜欢上了这个天真无邪、知书达理的小姑娘。到李渊给李世民张罗婚事的时候,长孙嘉敏的父亲长孙晟已经亡故,家道也开始逐渐衰落。李渊想另攀一门高亲。李世民知晓后,在李渊和窦夫人的面前长跪不起,请求家人到长孙家提亲,李渊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了。长孙嘉敏嫁过来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岁,李世民满心喜欢,对她呵护有加,两人相敬如宾。
长孙嘉敏挣脱了李世民的怀抱,嗔道:“听菁儿说她被你欺负了,你给我仔细说说,到底是如何欺负她的。”
李世民一笑:“我怎么欺负你,就怎么欺负她了。怎么?想打抱不平啊,来,干脆让我再欺负你一下。”说完,作势要拉她。
长孙嘉敏急忙拦着他:“瞧你,说着说着就想来真的。你去——一家子都等着你给开饭呢。”说着,她的脸又红了起来,用手扯着李世民道,“等到晚上,你再来说这些疯话好不好?二郎,离别了这么长时间,我天天都在想你呢!”
六月初九,艳阳东起,光照三晋。辰时三刻,晋阳宫周围已经用清水洒遍,一身新衣的兵丁肃立在晨光里。晋阳宫的宫牌已被撤下,代之以金光闪闪的“大将军府”四个大字。景阳钟响起,李渊率领众人进入承庆殿内。殿里也是焕然一新,半黄半蓝的彩色黼扆烘托了殿内的肃穆气氛,地砖上又铺上一层茶色蹑席,雕花青铜熏炉冒出袅袅轻烟,楠木香案则平添了一派富贵之气。在礼乐官的指引下,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长孙顺德、刘弘基等武官立在左侧,右边则站着裴寂、刘文静、刘政会、温大雅、柴绍等人。
李渊缓缓登座,目视众人说道:“我请人看过了,今天是良辰吉日。彦弘,你上前来,将檄书读给大家听。”
温大雅听召,急忙拿起檄书读道:文皇传嗣后主,假权杨素,亡国丧家,其来渐矣。民怨神怒,降兹祸乱。致天之罚,理应其宜。世袭唐公,领河东讨捕使、太原留守李渊寝寐不安,欲匡复正义、扶助神器,因兴义兵行勤王故事,废旧帝立新帝。即日起建太原大将军府,置三军,所属郡县悉随襄助。
温大雅读完退下,李渊道:“裴监、肇仁,你们坚决拥立我为大将军,我就勉为其难吧。既然号称大将军,对你们也要封赏一番。彦弘,还是你来给大家读一读。”
这是大将军的第一道命令,任命了众人的官职:李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统帅左军;李世民为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统帅右军;李元吉为姑臧公,统帅中军。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唐俭、温大雅为记室,刘政会、崔善为、张道源为户曹,姜暮为司功参军,殷开山为府掾,长孙顺德、刘弘基、阿史那大柰、窦琮、王长谐、姜宝谊为统军,柴绍为右领军府长史,张万岁为右领军府参军。其余文武,随才授任。
众人听罢大喜,一齐拱手向李渊呼道:“谨遵大将军令谕。”
李渊摆手道:“罢了,大家还是随便些吧。现在将军府也建了,官也封了,该说说正经事情了。我想目前有四件大事要办:一是传檄各郡县,要看看他们的反应,由彦弘负责吧;二是北和突厥,肇仁,该是你出使的时候了;三是整肃队伍,择日南征,大郎和二郎牵头吧;最后一件事,今天大将军府成立了,要与民同乐,裴监,立刻开仓放粮,我们要营造气氛,为誓师南征作准备。”
放粮之后,全城一片欢腾。那几天,来领粮食的百姓络绎不绝,裴寂感到难以应付,急忙将各郡的户曹召来,让他们统一将粮食搬回各郡就地放粮,如此才减缓了太原的压力。
刘文静带着李渊的亲笔书信,窦琮、姜宝谊率领三百兵士护送车仗出使突厥。车仗内装有马蹄金五千两、潞绸三千匹、上等茶一千斤、玲珑白玉带六围、夜明珠六十颗。队伍出太原向东北方向潜行,意欲绕过刘武周的地盘。那边,张万岁带领人马到河西郡扎营,大将军府决定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养马基地。李渊命令张万岁,不管想什么办法都要保证前线用马,张万岁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转眼间就到了七月,南方已是赤暑炎热,而太原依旧凉风习习,到了晚间还要盖着被子入睡。李渊已经作好出兵的准备,他令李元吉为太原郡守,留守大将军府负责所有文武大事的处理,所有家眷都被安排在晋阳宫内。七月初八,这天西风猎猎,彤云密布,李渊集合三万八千兵马于武德南军门,右边,新募来的四万人也整齐地排列着,为出征将士送行。李渊站在台上,左边,是随他出征的一应将领、文官,李建成居前;右边,是留守太原人员,李元吉居前。
李渊手持白旗,与台下身着白色战袍的将士汇成一体。李渊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素来洪亮的大嗓门朗读出征檄文:夫天地定位,否秦迭其盛衰。日月著明,亏昃贬其贞满。唯神莫测,尚乃盈虚,矧兹王道,能无悔吝。……于是我高祖文皇帝,以后父之尊,周亲入相。豹变陕左,龙飞汉东,诛尉迟于韩魏,则神钲遏响。剿王谦于巴蜀,则灵山斯镂。四罪咸服,……散牛马于山林,铸剑戟为农器。求瘼恤隐,讼息刑清。轻徭薄赋,家给人足。仓库流衍于里闾,职贡委输于帑藏。……然圣人千虑,失于知子。异哉今上行己也,独智自贤,安忍忌刻。拓狂悖为混沌,苟鸩毒为恣睢。饰非好佞,拒谏信谗。敌怨诚良,仇雠骨肉。巡幸无度,穷兵极武。喜怒不恒,亲离众叛。……明明皇祖,贻厥无人。赫赫宗隋,灭为亡国。某以庸愚,谬蒙嘉惠。承七叶之余庆,资五世之克昌。遂得地臣戚里,家称公室。典骁卫之禁兵,守封唐之大宇。义无坐视,缀旒之绝,不举勤王之师。苟利社稷,专之可也。废昏立明,敢尊故实。今便兴甲晋阳,奉尊代邸。扫定咸洛,集宁郡县。放后主于江都,复先帝之鸿绩。固配天于园寝,存司牧于苍生。岂谓一朝,言及于此。事不获己,追增感欷。凡厥士民,义旅豪杰。敏究时难,晓达权谋。家怨国耻,雪乎今日。从我同盟,无为贰志。有渝此盟,神其殛之。
这篇妙文出自温大雅之手,文中赞誉隋文帝的功德,但他“失于知子”,隋炀帝继位后将其大好江山弄得一塌糊涂。所以李渊以天下为己任,举勤王之师,欲“复先帝之鸿绩”。李渊誓罢,几位早已经安排好的晋阳老耄捧起汾水老酒为李渊等人送行,祝他早日克复关中。李渊将一碗酒一饮而尽,挥鞭指向南方。于是,三军拔营而起,大军旌旗蔽天,迤逦南行,直奔关中而去。
李婉娘送走柴绍之后,悄悄寻人低价将家中细软兑换成白银。到了晚上,她将众家丁和丫鬟召集在大厅中,明亮的灯火下,只见条案上堆满了一封封白银。李婉娘一身戎装打扮,腰上挂着那柄众人熟悉的越女剑。她指着那堆银子说道:“现在朝廷无道,义兵群起,家翁唐公近日也将在太原起兵。本娘子心意已决,就地起兵响应家翁。目前,我已经联系好二百名乡勇随我起事,今天特与大家作别。大家知道我干脆利落的脾气,银子都放在这里,愿意回家的,请拿了银子就走;愿意跟着我干的,也拿一封银子连夜回家安置,明晨前返回。现在,由你们自己决定。”
家丁和丫鬟们都知道,目前乱世纷纭,即使回家也难有安稳立锥之地。一些心思深沉的人甚至想到主母娘子素来刚强果敢,又有唐公大军背景,若跟随主母行事,也许一刀一枪就能博个出身呢。李婉娘讲完片刻,一大半人愿意留下。婉娘身边的几个贴身丫鬟最为坚定,在她们的影响下,留下人中女人反而占了一半。
李婉娘动作奇快,到了第二天?99lib.上午,竟然拉起了一支近三百人的队伍。队伍集合起来,李婉娘率领他们向西急行五十里,薄暮时分,来到一个名叫黄石寨的山下。
黄石寨远近闻名,山上悬崖峭壁,犬牙交错,只有一条小路和山下相通,端的是“一人当关,万夫难开”,由于易守难攻,遂成盗贼渊薮。现在盘踞在山上的头目名叫马三宝,拥兵五百余人。李婉娘排阵山下,让关上小校通报马三宝,就说鄂县李婉娘来访。说起来,李婉娘与马三宝还是有过交道的。当初马三宝刚刚出道,不知高低,带领几十人来到李婉娘庄前劫掠,哪知道遭到了迎头痛击,落了个一败涂地,他本人也被擒拿至李婉娘面前。李婉娘细细审问,得知马三宝曾是乡里生员,因逃避兵役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并被奉为首领。李婉娘不由得感叹他的际遇,不送官府,反而悄悄送他银两,让他设法到黄石寨安身,静观其变。马三宝招集旧部,来到黄石寨很是火拼了几场,最终成了山寨的主人,队伍也渐渐发展到五百余人。
马三宝听说李婉娘来到山下,急令大开山门,带领众喽啰徒步下山迎接。到了山下,只见李婉娘仍旧立马阵前,一脸冰霜说道:“马三宝,我今天不是来访故人,而是来占山头的。我当日曾向你说过,占山为寇并非长法,当有鸿鹄大志。现在家翁唐公已经在太原起事,不日就可攻克长安。你也读过书,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我准备以此山为根本,逐渐形成气候以响应家翁。我希望你成为我的麾下,今后也许能够博取功名,建功立业。你若不同意,我们两个先大战三百回合,谁取胜谁就是这里的主人!”
马三宝伏地道:“恩人在上,三宝明白大义所在,响应唐公也是我梦寐以求的。您放心, 4ece." >从今天起,山寨上自我而下都效忠恩人,唯恩人的马首是瞻。山门已开,就请恩人率众上山。”
李婉娘不用一兵一卒在黄石寨安下了营寨。她和马三宝商量,近期一边募兵,一边招抚周围几股小山贼,待队伍壮大之后,再将拥兵两千余人的何潘仁拿下。
李渊堂弟李神通听说李渊在太原起兵的消息,一边躲避长安捕快的缉拿,一面联络号称京城大侠的史万宝等人,潜入鄂县南山。李神通很是埋怨李渊事先不给个消息,致使自己很被动,虽然这样,他还是忙不迭地招兵买马,招抚山贼以响应李渊。队伍很快发展到一万余人,他的动作反而比李婉娘还要迅猛。
本月,隋鹰扬府司马李轨起兵于陇右武威,号称大凉王;后梁后裔萧铣在岳阳杀吏自立,号为梁王;李密攻破回洛仓尝到了甜头,又派徐世率军打下黎阳仓,他大肆开仓放粮,邀买民心,从军者甚众,对外号称五十万。这当儿,李密早已按捺不住,他杀掉翟让自称魏王,整顿兵马欲西征东都洛阳。
李婉娘在黄石寨安顿下来之后,选派一名伶俐的家丁潜往太原报讯。这名家丁行在路上,听行人传说李渊已经兵发太原,屯兵于灵石县贾胡堡,便急忙折头奔向贾胡堡,找到了柴绍,将李婉娘的书信交给他。其时隋炀帝命令武牙郎将宋老生屯兵霍邑,从正面阻挡李渊南下,又令骁卫大将军屈突通率重兵镇守河东郡,与宋老生形成犄角之势,两军遥相呼应钳制李渊大军。
贾胡堡距离霍邑仅三十里,两处相隔一座陌山。李渊率众离开太原的时候,天似乎就没有晴朗过,阴雨绵绵。扎营贾胡堡之后,那雨下得更紧了,密雨像扯不断的雨帘似的,没有一点停止的意思。山水也涨了起来,洪水裹挟着泥浆奔腾而下,泻满了低洼地。道路泥泞,太原接续的粮草久久不至。兵营里,兵士们身着潮湿的被服,已经大面积发生了褥疮。李渊得知这些坏消息,已经下令在此扎营五天了。
三军中,李世民带领右军居前,李渊领中军居后,稍左前方是李建成率领的左军。这天黄昏,长孙顺德因为驻军不前憋不住满腔的无名火,特别向李建成告假来到李世民的营帐里,意欲倾诉一番。其时李世民、柴绍、刘弘基、阿史那大柰、殷开山等人正坐在营帐里讨论进兵之事,李世民坐在最里边,他一边翻看《孙子兵法》,—边和他们搭话。长孙顺德一进帐门,就大着喉咙一迭声骂起鬼天气来。大家都是同样的心情,看到长孙顺德骂得登峰造极,刘弘基上前逗趣道:“长孙统军,为将之道,须泰山崩于前而不皱眉,这么一点小雨,你这位将军就把它当成天大的事情了?”
长孙顺德瞪起眼睛,喝道:“噢,你觉得眼前这雨是小事?还撇着嘴给我掉酸水?知道吗?昨天大将军召大郎过去,说两天内雨仍旧不停的话,就要引军北还了!”
众人听说,一齐把眼光射向李世民,但他埋头兵书,未作理会。
柴绍道:“现在刘文静与突厥始毕可汗谈判未果,听说刘武周正在蠢蠢欲动,若造成腹背受敌的局面,挺被动的,大将军不可能不担心啊。”
李世民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欲行大事,须在错乱形势下准确判断大势,从而把握战机。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出师太原,已经准确衡量了敌我态势,现在箭已出弦,岂有再回头的道理?目前西边,有神通叔和家姐在鄂县起兵,关中民心倾向我们,宋老生和屈突通不能阻挡大军的脚步,这些小雨又算什么?至于北方之事,我有十成的把握,刘令肯定能够谈判成功,刘武周乃癣疥之疾不足为患。告诉你们,昨天大将军也征求了我的意见,我和大哥的意见很一致,就是继续向南,裴监等人的想法有些多虑了。总之,大家耐心等待战机吧。没准儿,明天太阳就出来了。”众人听罢,不由得轻笑起来。
刘弘基点点头,叫道:“二郎,”顿觉语失,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该死,总是改不了口。大都督,我赞成你的说法,现在大军已发,最忌左右摇摆。”
李世民道:“罢了,你们以后还是继续叫我二郎吧,我听习惯了,若你们猛一改口,我还不知道你们叫的是哪个呢。弘基兄,同为武将,你还是善于谋断的。这就对了,今后我们跨马夺天下,一任武力是不行的。昨天我向大将军请求,在敦煌公府设立一个文学馆。今后在进军过程中要广罗一些文学才俊、饱学名儒,大将军已经答应我了。届时,希望你们帮我留留心。我们整日里掂枪舞刀,嗣昌兄,你整天和我们这帮武人扎堆儿,也要沾一些剽悍勇猛之气,争取将来能够带兵为帅,成为一名儒将。”嗣昌是柴绍的表字,李世民素常这样称呼他。
这时,快马奔来一名左军别将,他到了帐篷前滚鞍下马,入帐后伏地向长孙顺德禀道:“长孙统军,奉左领军大都督陇西公命令,请您速回,两个时辰里整顿所部兵马,连夜拔营回师太原。”
众人大惊,想不到李渊又发出回师的命令,他们都无言地看着李世民,李世民惊愕得张大了嘴巴。
目送长孙顺德离去,李世民也穿衣整装,欲找李渊问个究竟。这时,从中军帐传来号令:全线退军,左军连夜拔营,中军明晨出发,右军殿后。李世民将号令交给刘弘基,让他先依令安排,自己则走出帐篷。
李世民策马冲进雨幕,向中军帐奔去,经过左军营帐的时候,只见在火把照耀下,兵士们依次拔营离开。一溜儿火把沿着山道蜿蜒蛇行,在夜幕中影影绰绰很是壮观。一会儿,李世民就跑到了李渊帐前,只见帐内漆黑一团,四名哨卫身着蓑衣在四周站岗,想是父亲已经就寝。李世民让哨卫通报,哨卫说大将军有交代,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李世民扯掉蓑衣,一任大雨浇湿全身。他仰望黑沉沉的天空,想到创业大计也许就此葬送,不禁悲上心来,仰天长啸:“老天啊,你为什么不睁开眼,难道想断送我们李家的基业吗?”啸声透过雨帘散了开去,显得空旷而沉闷。李世民啸完伏地大哭,其声戚戚,听者无不动容。几名哨卫上前来拉李世民,被他一抡胳膊给甩了个趔趄。
李渊已入梦乡,几天来他的精神高度紧张,一直陷入欲攻不能、欲罢不舍的矛盾境地之中。下午,裴寂急匆匆来告诉他,说太原来人报告,刘武周近日有异动,不断向边界屯兵。李渊听后大吃一惊,他始终担心,若让李元吉率领那批新募兵勇去抵挡刘武周,太勉强了。这促使他当即下了决心:撤兵!他签发了命令让裴寂出外布置,看到裴寂的身影在门外消失,他忽然感到轻松极了。由于没有了负担,困意一下子袭来,李渊决心睡一个痛痛快快的囫囵觉。
李渊被李世民的哭声惊醒,他凝神辨别,方听出是二郎的声音,急忙披衣下床打开帐门,只见在闪电中,二郎像一坨泥堆儿伏在水中。李渊吼道:“二郎,你在这里嚎什么丧,我又没死。你们,把他给我拉进来。”
李世民自己走进来,伏地叩头道:“父亲息怒,二郎在此痛哭,是悲我们就此退兵,李家的基业恐将成为泡影。”
李渊勃然大怒:“胡说八道,太原才是我们李家的根本,现在我们驻兵不前,若被刘武周袭了太原,使我们首尾不顾,还谈什么基业?”
李世民再顿首道:“父亲,裴寂等人的话纯粹是危言耸听。现在刘文静正在和始毕谈判,我有十成把握,谈判定能成功。现在国内大乱,始毕可汗也怕引火烧身,不会妄动。若谈判成功,始毕可汗支持我们,则刘武周不敢进犯太原。刘武周虽号称拥兵十万,但据确切情报,他的人马不足两万。现在元吉领兵四万,更兼太原城池坚固,粮秣充足,又有各郡县随时响应支援,短时间内太原将保无虞,刘武周动摇不了我们的根本。”
李渊颜色稍和,说道:“二郎,你站起来吧,坐下慢慢说。”
李世民听后站起身来,抹了一把眼泪:“父亲,我们来到贾胡堡已经五天了,宋老生在那里按兵不动,就是想以逸待劳与我们耗时间,现在退兵正中他的下怀。实际上,我们遭遇苦雨,他宋老生带领两万兵马挤在一座小城里,同样面临粮秣不继、兵困马乏的难题。我已经侦察好了一条小道,只要您下令,我亲提精兵沿小道到霍邑城下悄悄埋伏,待大军掩杀过来时,我率领奇兵打开缺口,可将宋老生一举擒获。”
李世民继续说道:“现在全国义兵群起,他们或因距离远,或因没有觉出占领长安的重要性,短期内长安不为人图。我们当趁此机会快速进军,若占领长安,就无疑多得了数十万雄兵!目前对我们最有威胁的就是李密,他已经看准了一点,就是利用隋朝大粮仓来邀买民心,使其兵力大增。他肯定会进攻东都洛阳,若能顺利拿下,下一步棋必然是西京长安。兵贵神速,战机瞬息即逝,我们若不赶在他的前头拿下长安,将后悔莫及。”
李渊沉吟道:“你说得有道理,今儿李密派人送来一封信,邀我与他一起合围长安。如此说,他已经有了这份心思。二郎,我们如何处理与李密的关系呢?”
“修书与他,称之盟主,以慢其心。我们这边加快步伐,赶在他的前头。”
说到这里,李世民眼圈又红了起来,抽泣道:“父亲,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您,怕伤了您的心。两天前,宋老生在霍邑将智云弟斩首了,并派人送来智云弟的首级。”
李渊听后,顿时泪流满面,哽咽道:“苦命的智云儿啊,都是为父害了你。这个该死的宋老生,不将你挫骨扬灰,难解我心头恨。二郎,你带我的将令,马上去召回大郎,明天就按你的计策,兵发霍邑。”
第二天,李世民命刘弘基、阿史那大柰任左右统军,率领五千精兵,沿小路潜行至霍邑近旁,悄悄埋伏在宋老生的鼻子底下。李世民观察到,霍邑城门守备不严,可能宋老生军觉得大雨滂沱,可以高枕无忧。李世民安排一批兵士穿上老百姓的服装,装作是上山砍柴的城中居民混入城内,约定他们听到三声炮响后开始动手,争取打开城门接应大军攻入城内。
李渊让温大雅给李密修书一封,措辞谦卑尊李密为义军首领,示弱于他,以慢其心。同时,他紧锣密鼓组大军向霍邑杀来。恰在此时,刘文静率领太原粮秣队伍进入营中,他向李渊奉上始毕可汗的书信,信中始毕可汗对李渊向之称臣大加勉励,表示全力支持。并赠送战马两千匹,派五百突厥兵前来助战。信中还说,将约束刘武周的行动,保证不再骚扰太原边境。李渊阅后喜上眉梢,夸赞刘文静不辱使命。
到了中午,急雨突然停下,天上露出了白云,全军一片欢腾。李渊令三军结束停当,轻装疾行,黄昏时分兵临霍邑城前。在地动山摇的喊杀声中,只听三声炮响,城门大开,李世民率领伏兵一跃而起,命令刘弘基、阿史那大柰将伏兵分为两路杀向城门。只见一将头戴一顶乌金盔,身穿一副连环锁子甲,手持一把铁方槊,槊到人到神勇无比,率先杀上城楼。李世民看到不禁大喜,急忙问左右这是何人,旁边的殷开山告诉他,那是军头段志玄,李世民记在心里。随后,大军箭如飞蝗射向城墙,压住守军的抵抗,然后如潮水般拥入城内。
仅用了两个时辰,霍邑就被拿下了。灰头土脸的宋老生被五花大绑押往街心,李渊为报杀子之仇,不让他活到明天。刘弘基威风凛凛手持大刀,只见一道寒光落下,宋老生身首异处,一命呜呼。
李渊攻下霍邑后,又率得胜之师连续拿下临汾郡和绛郡,关中大震,冯翊郡望风而降。李渊率众驻扎长春宫,打开永丰仓放粮。前来投军者日众,旬日间就增兵三万。许多士绅都来投效,那些天,李渊口授笔批,见人就封官,最多的一天竟然封官一千余人,最后连他本人也闹不清到底封了多少官,成了一笔糊涂账。李世民在旁眼疾藏书网手快,看到一些合适的人就说动李渊派至自己麾下。
霍邑不保,隋炀帝构筑的防线就此洞开了一个大口子。李渊面临两个选择:是全力攻打据守河东郡虎视眈眈的屈突通,还是置屈突通于不顾,通过潼关杀向长安?军中为此形成了截然相反的两派意见。裴寂认为应该先把河东郡的屈突通拿下,这样攻打长安就可不战而胜。如果置屈突通于不顾而直接奔袭长安,若一时攻打不下,就形成腹背受敌的局面。他的观点也得到李建成等人的支持。
但李世民与刘文静坚决反对,中军帐里,李世民慷慨陈词:“兵贵神速,我军挟累胜之威,率浩浩荡荡归附之众,一气呵成,长安势必举城震骇,望风而降。如果现在与屈突通在坚城之下相持,只能是耗费时日,反而给了长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从容准备。现在关中义兵群起,更兼东有李密,西有薛举、李轨在那里虎视眈眈,若让他们得到长安,那我们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了。屈突通已经是困守的俘虏,我们先不要管他,放手去进攻长安才是。”
两派的意见针锋相对,李渊不得不仔细思量,最后他综合了两派的意见,作出了自己的决定:由李世民任渭北道行军元帅,率领右军西略渭北和李神通、李婉娘会合,从西面包抄长安;由李建成、刘文静带领左军沿河水而下,占领潼关抵御屈突通;李渊率中军居中策应,采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策略,逐步将营盘向长安方向移动,最终对之形成包围。
李世民的右军已经增加到三万余人,元帅帐内集合有柴绍、殷开山、段志玄、阿史那大柰等人,段志玄升为统军。霍邑战后李世民欣赏段志玄的骁勇,说通李渊简拔而上。其时,长孙顺德和刘弘基已经拨到李建成营中,提拔了段志玄,李世民有了一个合适的先锋人选。他们抓紧备战,做好向渭北出击的准备。这天,李世民的元帅帐里一连来了三个人,使李世民喜出望外。
第一个来的人是李世民的妻兄长孙无忌,见到这位昔日好友进帐,李世民上前一把将他拥抱起来。得知李渊授予他渭北道行军典签,今后两人又可朝夕相处,李世民重重向长孙无忌的胸脯上擂了一拳,以示庆祝。
另外两人都是有名的文人,一个是曾任冠氏县令的于志宁,他学识渊博,尤善律令。李渊先是授给他银青光大夫的虚衔,同时又让他做了渭北道行军记室,让他参赞军谋。另一个叫颜师古,其祖父颜之推写了一部《颜氏家训》的书,是士子们争相传抄的治家范本。不过颜师古有名并非是沾了爷爷的光,而是在于他恪守家训,秉承家族学风,善写文章,尤精训诂之学,一手漂亮的草隶书让人叹为观止。李渊也封了他一个朝散大夫的虚衔,又给了他一个敦煌公府文学的实职。
李世民喜动颜色,晚间就在元帅帐里开了酒筵。李世民推于志宁和颜师古坐了上席,席间觥筹交错、酒令连连,一桶波斯葡萄酒很快就见了底。李世民知道两位先生有饮酒赋诗的习惯,就投其所好。果然,两人醺醺然之时皆赋诗一首。
于志宁诗曰:
陋巷朱轩拥,衡门缇骑来。
俱裁七布咏,同倾三雅杯。
色动迎春柳,花发犯寒梅。
宾筵未半醉,骊歌不用催。
颜师古诗曰:
金兰笃惠好,尊酒畅生平。
既欣投辖赏,暂缓望乡情。
爱景含箱晦,落照带风轻。
于兹欢宴洽,宠辱不相惊。
第四回 进军途中得玄龄 渭水河畔逢婉娘
两路大军在长春宫前向李渊辞行,这边,李建成、刘文静以长孙顺德和刘弘基为左右统军,沿河水快速南下,准备迅速拿下潼关,从而迟滞屈突通大军向长安靠拢的脚步。另一边,李世民以段志玄为前锋,长孙无忌、阿史那大柰作为左右统军随后跟进。李世民命令,两天内要到达京兆郡的富平县。
李世民让段志玄赶制一百面大旗,每面旗皆书上“太原大将军唐公渊”的字样,然后让军士们以一字雁行阵排列,一百名军士手擎大旗为前导。大军一路西行,将士们一律身穿白袍头戴白盔,一溜白旗迎风猎猎,与青山绿水和黄土峭壁相映,煞是扎眼。
颜师古不解地问道:“兵者,诡道也。元帅如此招摇,难道不怕泄密吗?”
李世民笑道:“颜先生多虑了,这些天隋军望风而逃,响应投军者日众,说明我们是得人心的。现在,我令段志玄在前大造声势,就是想利用这种影响啊。”
果然,段志玄旗到之处势如破竹,沿途各县镇抵抗甚微,反而有许多人纷纷投军。长孙无忌和阿史那大柰带领的后续人马成了收容队。他们两个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如何适应人员的持续膨胀上。两天后,队伍到达富平县,兵员增加了一倍,达到七万多人。
李世民在富平县扎下元帅帐时,已近黄昏,晚饭后他约柴绍、于志宁和颜师古一起出外散步。
夜幕已经升起,他们信步登上城南的一个小山岗上。回眸身后,只见军营连绵数里,灯火通明。再往南方看,眼前一片漆黑。微风吹过,送来了一阵阵田野之气。山坳间,点点飘着无数的流萤,周围一片寂静。
西南五十里,就是李世民的下一个攻击目标——三原县。
李世民沉吟半天,开言道:“两位先生,嗣昌兄,看眼前寂然山景,再思身后连营灯火,我在这里赋诗一首,请教于方家,望勿见笑。”说完他吟道:
翠野驻戎轩,卢龙转征旆。
遥山丽如绮,长流萦似带。
海气百重楼,严松千丈盖。
兹焉可邀赏,何必襄城外。
李世民吟罢,柴绍抚掌道:“好诗,既吟风景,又诵征伐。二郎,数年不见,我一直以为你专事习武,不料文笔也没有落下呢。”
颜师古道:“元帅此诗,可谓得齐梁宫体之精髓,却毫无脂粉气,余韵悠长。”
于志宁半刻不言,良久上前抚住李世民的手,动情地说道:“我未到长春宫拜见唐公前,已闻二郎公子名气。数日来又耳闻目睹,深慕你虚怀若谷、指挥若定的才能。这首诗虽然是信手拈来,却隐然有王者之气。这些天我一直在思索,元帅你行军打仗,找我们这帮书呆子有什么用?今天我有答案了。”
李世民微笑道:“诸位过奖了。要说我为什么愿意和你们多亲近,我告诉你们:我自幼习武太多,文学就有些荒疏了。俗话说‘近朱者赤’,与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一长,肯定会使我受益良多。这两天军务繁忙我没时间说,今天忙里偷闲,还想请你们帮我多推荐一些人呢。”
于志宁拈须大笑:“既然让荐人,我先帮你荐一位帅兵之才。这人的原籍就在前面三原。”
柴绍插话道:“三原李靖。”
于志宁说道:“对,就是三原李靖。此人姿貌魁秀,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更兼通晓兵法,智计百出,可谓文武全才。前朝名将韩擒虎曾经感叹道:‘当今能与我谈兵法者,唯李靖一人耳。’若能将他网罗麾下,近者可以攻城略地,远者也可辅弼天下。”
李世民道:“我知道他,当初我随家父来太原的时候,他时任马邑郡丞。后来他自己把自己锁了起来奔长安而去,说是要告家父图谋不轨,找朝廷邀功领赏去了。”
柴绍说:“李靖到了长安,还想往江都赶,无奈道路不通,只好在长安闲居下来。”
于志宁沉思道:“李靖这样做,也许想博个机会带兵吧?”
李世民点头:“李靖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他能看出家父即将起事,说明他还是有眼光的。”他转问颜师古,“颜先生,你交游广阔,知道的人肯定不少。”
颜师古道:“乱世出英雄,然像我们这些手不能缚鸡的书生,多了就是累赘,元帅应该多网罗一些像李靖一样的战将才是。要说我知道的读书人还是有一些的,像陆德明、姚思廉、孔颖达、虞世南、苏世长、褚亮等人都呈一时之瑜亮,各有所长。不过他们都散在各处,短时难以觅到。眼前倒是有两人,都隐居在泾阳:一个叫薛收,一个叫房乔。这薛收的父亲薛道衡诗名满天下,因为两句诗遭皇帝嫉妒而被杀。”
于志宁轻吟道:“暗牗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颜师古接着说:“对,正是这两句诗要了薛道衡的命。薛道衡被杀时薛收刚刚十八岁,他立志不仕隋朝,悄往泾阳乡下过农家生活。此人十二岁时就能写一手好文章,通藏书网晓古今,善谋能断。家逢大难后,又增加一股砥砺之志,为一可用之才。”
李世民道:“好,我记下了,到了泾阳,还望颜先生引路,我登门拜访。”
颜师古点头说:“还有一人叫房乔,字玄龄,十八岁被举进士,授羽骑尉,之后二十年仕途不得意,一直干着此类小官。去年携老母妻女到泾阳隐居,算来今年已有三十八岁了。”
柴绍道:“听说此人处理政务井井有条,谋虑周到。原吏部侍郎高孝基评论他‘仆阅人多矣,未见如此郎者,必成伟器’,可惜他一直怀才不遇。”
夜色更浓了,看到于志宁和颜师古稍显疲惫的神色,李世民就招呼众人返回,边走边说道:“这薛、房两人,到了泾阳我都要专程拜访。嗣昌兄,到了泾阳,你带人去迎接家姐,听说她现在已经和神通叔合兵一处,拥兵七万,好不兴旺啊。”
李婉娘扎营黄石寨,马三宝就充当了她的急先锋,甚是尽心尽力。她采取先抚后平的策略,设巧计荡平了周围的几处小山寨,队伍扩充到千余人。李婉娘在山下设了征兵点,打出李渊的旗号,不拘男女都罗致手下,旬日间又募兵八百余人。这支部队最为耀眼的当数女兵队伍,李婉娘将她们分为三队,分别由贴身丫鬟倩英、倩红、倩紫统领。她们在山下操练,服装分为三色,一队尚红、一队尚紫、一队尚绿,女兵皆手握银枪,腰佩短剑,她们忽而捉对厮杀,忽而排练阵法,成为黄石寨一道靓丽的风景。
正当李渊攻破霍邑挥师南下的时候,李婉娘受到了何潘仁的严重挑战。由于她在黄石寨招兵买马,名声日隆,盘踞在伏虎山上的何潘仁感到芒刺在背。这天,其手下抓到了一个据称是马三宝派来的探子,何潘仁闻讯后勃然大怒:“一个小女人,竟敢到太岁头上动土。”他点齐一千人马,浩浩荡荡杀奔黄石寨,欲找李婉娘讨一个说法。
伏路小校将何潘仁的动向急报给李婉娘,只见她柳眉竖起,说声“来得好”,吩咐马三宝引大队人马率先埋伏,她自己带领三百女兵缓缓迎上前去。
何潘仁率兵走到打鼓场,只见前方红旗招展,三色女兵一字排开,簇拥出一位戎装丽人。双方看到彼此逐步抵近,都规则散开,排成阵势,何潘仁和李婉娘策马迈出阵列上前搭话。
何潘仁勒马问道:“来者莫非柴家李氏娘子吗?”
李婉娘答道:“正是,本娘子知道你是伏虎山大王何潘仁,请问你今天兴兵来此,是来交善,还是交恶?”
何潘仁道:“两者皆不是,我只是想来讨一个说法。李娘子,你扩展地盘我不管,但若想打我的主意,那我手中的这把斧头是不会答应的。”说完,他掂了掂手中的宣花斧,上面的环儿顿时当啷直响。
李婉娘道:“这我就不明白了,黄石寨和伏虎山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什么时候打你的主意了?”
何潘仁道:“你竟然敢派密探,”他扭头向阵中喊道,“带上来。”只见两人推搡着一人走上前来。
何潘仁怒道:“这人你应该认识吧,他交代是马三宝的手下。告诉你,想打我的主意,你还嫩点,你招集的这一点乌合之众,顶个屁用。我现在斧头一摆,立马就能踏平你的山寨。”
李婉娘笑道:“你说得如此轻巧,有这么容易吗?且看你怎样摆平我们?”她也扭过头向阵中喊道,“现身!”
只见倩紫拿出号炮点燃,号炮冲上天空“嘭”的一声响,声音传了开去。一刹那,打鼓场四周的矮山上顿时喊杀声震天,一千二百号人齐刷刷地站满了山坡,强弓硬弩像树林般对准了山下,何潘仁的手下相顾失色。
李婉娘拔出越女剑喝道:“何大王,恐怕你来不及踏平我的山寨,就先要变成刺猬,哈哈。”
何潘仁现出一丝狞笑:“好哇,你倒先埋伏上了。若我变成刺猬,依我的身手你也跑不掉。”他明白自己失算了,原想李婉娘的队伍不足千人,谁知道反被包围。现在对方人多势众,又占据了有利地形,若硬攻突围,他知道自己胜算不大。
李婉娘忽然笑靥如花,说道:“何大王,你现在不要如此悲观,除了一死,应该还有其他的路子。我现在为你筹划,比如我们合兵一处,共谋大事。”
“想吞并我,你就让我死吧。”
“怎么叫吞并你呢?你现在占山为王,说到底还是一个草寇。如今天下大乱你还有生存之道,若天下一统,如何是官府的对手呢?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随本娘子一起响应家翁起事,待功成名就,难道不是一条金光大道吗?”
“归附你难道就不是草寇了?”何潘仁说罢颜色稍和,手中的宣花斧也放了下来。
“现在家翁已经攻下霍邑,连下临汾、绛郡,三晋、河东、关中英雄群起响应,不日就可进入长安。在我们的南面,本家族叔神通已经拥兵两万。举目全国,兵势和影响力难有和家翁相伯仲的,相信家翁大事定能成功!本娘子想好了,我们若合兵一处,立即西向攻略武功、醴泉、盩厔诸县,扩大我们的势力范围,努力壮大队伍,若成功,届时本娘?
子向家翁请求为你论功行赏,强似你占山为王,你仔细考虑吧。”
何潘仁低头沉思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他将宣花斧向地上一抛,下马仆地,嘴中说道:“谨遵李娘子教诲,潘仁愿随娘子号令。”
李婉娘收服何潘仁之后,令何潘仁、马三宝为左右先锋,率军攻略西部三县,降服者日众。待回师黄石寨时,兵员已经发展为三万。这中间,李婉娘派人和李神通取得联系,其时李神通已有兵员四万、战马数千匹。两人互通情报,协同作战,数次击退长安来剿兵马。这一天,李婉娘得知李世民引军西征渭北,兵进富平县,便派马三宝率人前去迎接。
李世民率领大军顺利拿下三原县,稍事休息,段志玄又带领先锋部队向泾阳进发。紧随其后,李世民和阿史那大柰分别领军拔营而起迤逦前进。泾阳守军毫无斗志,看到段志玄引军拥着百面大旗而来,他们大开城门,洒扫道路迎接入城,段志玄兵不血刃就取得了胜利。黄昏时分,李世民也进入了泾阳。看到战事如此顺利,李世民大喜,决定犒劳三军,命全军进入休整。他让段志玄和阿史那大柰派出警戒部队加强城区守备,其余兵士都领上牛肉一斤、酒一瓶。入夜,泾阳城里一片欢腾。
元帅帐里,四角牛油灯火光通明,李世民脱掉甲胄换上一件紫褶绛纱单衣,喜气洋洋地设酒款待众人。他先把盏敬了一圈酒,说道:“我们单军西进,想不到进展如此迅速,沿途少有抵抗而归附者甚众,看样子是苍天灭杨隋啊!待我们与神通叔、家姐合兵之后,就可以与家父联系围攻长安了。”
柴绍道:“二郎,我明天就去鄂县与娘子联络。”
李世民仰头又干了一盏酒,笑道:“嗣昌兄,你若动身要多带些人,听说家姐现在兵强马壮,周围强盗听了她的名字都怕得浑身发抖。万一见了你一时不认识,也想杀戮一番,那可糟了。哈哈。”
藏书网柴绍不禁莞尔。
李世民又转向颜师古、于志宁说道:“两位先生,今天信使报来东线的战况:屈突通对我们直接杀奔长安,置他于不顾大出意外呢。他急忙带领兵马增援长安,走到潼关被家兄挡在关外。在他的侧面,刘文静率领刘弘基和长孙顺德做出奔袭河东郡的样子,抽空子又兜屁股骚扰他一下子,弄得他首尾不能相顾。现在家父已经带领中军进入华阴,长安唾手可得。我们这里,好好休整五天,趁这个空儿,明天,我们一起去拜望那两位隐居高人。”
颜师古道:“甚好,我已经找到他们隐居的具体地址,届时元帅躬身礼士,相信他们会欣然投军的。”
酒过三巡,众人微醺散去。李世民将他们送出帐外,此时他的酒意已有三分,一时不想回帐,看到天上月明星稀,就绕着大帐慢慢散步。周围灯火通明,巡夜梆子声隐隐飘来,他扪心自问:数月来的努力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他正在沉思,忽然听到从辕门处传来一阵嘈杂声,抬头看到那里影影绰绰立着几个人,似乎在争论什么。他信步过去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卫兵正在驱赶一名农人。
这名农人身穿一件皂色麻纱短衣,脚蹬一双敞口草鞋。灯影下可见他生有一副国字脸,凤眼叶眉,留有三绺短须。手里拄一根柳木拐杖,脸上布满与他年龄不相称的风霜,年龄在四十岁左右。在卫兵的推搡下,他不急不躁,沉稳退了几步,怀抱拐杖拱手道:“麻烦你们通报元帅一声,就说泾阳房玄龄来访。我拄杖深一脚浅一脚赶山路到此,总不能白来一趟。拜托了,请帮帮忙。”
一名卫兵大声道:“元帅劳累多日,已经就寝,有事明天再说吧,走,走。”
听到房玄龄的名字,李世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房玄龄面前,他喝退卫兵,兴奋地说:“房先生,不料你肇夜来此,我这里有礼了,请。”
房玄龄看到面前是一位世家公子,虽然心里已经明白几分,但不动声色地问道:“请问你是……”
刚才出声呵斥他的卫兵接口道:“算你有福,这位就是你要见的元帅。”
房玄龄急忙作礼道:“呀,原来是元帅,乡农房玄龄特来拜见。”
李世民拉住他的手,两人一起向里走去。李世民说道:“我久闻先生大名,正准备明儿登门拜访呢。你今天来了,我们正好剪烛夜话,来人,重置酒席,高举明烛,为房先生洗尘。”
房玄龄不胜酒力,浅斟数杯已经红霞扑面,他止住李世民为他斟酒的手,说道:“原来是于志宁和颜师古两位先生推荐我呀,愧不敢当。元帅,我今天找您,是因为有一肚子话想要说。从我十八岁举进士到授羽骑尉,二十年了,总算遇到了您。”
李世民不解地问:“二郎籍籍无名,有何德何能入了先生法眼,愿闻其详。”
房玄龄道:“今天的局面,我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看到了。”他拿出一张发黄的笺递给李世民,说道,“这是二十年前我和家父的一张答问笺,请过目。”
李世民仔细一看,只见房玄龄笺上写道:隋帝本无功德,但诳惑黔黎。不为后嗣长计,混渚嫡庶,使相倾夺,储后藩枝,竞崇淫侈,终当内相诛夷,不足保全家国。今虽清平,其亡可翘足而待。
其父房彦谦时任洛阳令,在上批曰:吾儿敏识,使吾惊而异之。主上忌刻而苛酷,太子卑弱,诸王擅权,天下虽安,方忧危乱。夫乱方海靖,善谋而治,愿儿藏其意勿泄之,度识而待明主。
读罢这篇答问笺,李世民大惊:“二十年前,那时世民还未出世,而房先生已看到今天之境况,可谓深谋远虑啊。”
房玄龄答道:“当时家父让我隐世而待明主,就是我今天投奔元帅的原因。元帅,请受玄龄一拜,愿今后跟随鞍镫。”
李世民急忙起身,拉起房玄龄道:“房先生请起,世民不敢受如此大礼。我久慕先生大名,你今天来,我是求之不得的。”
房玄龄用深邃的目光注视李世民:“元帅,我隐居多时并非想走终南捷径,而是要把握机会率性而出。别看我整天隐居乡下,但天下大事尽入吾目。方今虽然英雄并起,除了唐公,谁都不能长久,因为他们都没有直奔长安。而唐公能够攻向长安,我打听到了,元帅您的功劳最大。您在太原募兵,勇擒高、王,雨夜说服唐公回兵,力排众议挥师长安,这四件事太重要了。我翘足而待二十年,等的就是您啊。”
李世民大为感动,他握着房玄龄的手说:“房先生,感谢你如此看重我。请你先以渭北道行军记室的身份参赞军谋。今夜东方即白,你先去休息,今后我还要好好向你请教天下大事和计谋呢。对了,我们还要一起去拜访薛收先生。”
柴绍带人向鄂县境内进发,路遇马三宝,他们简短地问讯了对方的情况,然后又分手。柴绍去黄石寨与李婉娘相见,马三宝到泾阳拜见李世民。
柴绍来到黄石寨,只见山上红旗招展,山下连营数里,将士甲鲜戈明。闻听柴绍在山下,李婉娘下令大开山门,放炮三声,亲迎柴绍。是夜两人在红纱帐里,道不尽别情离绪。李婉娘顿改白日里的英武模样,似蜜糖儿般瘫在柴绍怀中,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李世民率军移营长安故城,这里距长安仅有三十里,李神通、李婉娘捎来信儿,三军今日要在此会合。
长孙无忌、段志玄和阿史那大柰进长安故城后,井井有条地安置了军务,李世民对三人甚为满意,夸赞他们治军愈来愈娴熟。午后,李世民觉得离李神通和李婉娘到来还有一段时间,就带领一干人到长安故城阿房宫遗址凭吊。看到房玄龄不在跟前,又听左右人说他一到这里就不见了,李世民大为奇怪,派两人去军中寻找,并嘱找到后让他直接到遗址来。
一行人打马奔去,其时盛夏刚过,太阳照在大地上依然炎热,他们来到渭河边,只见一河黄水缓缓东流,与远处终南山的绿影相映,恰似一幅幽雅的水墨画。长安故城就在渭河边上,城内还大致留有汉长安的遗韵,其九市、十六桥、十二门虽然经过历朝的战火,却仍大致保持了原样。他们越过故城,直奔阿房宫遗址而去。
阿房宫遗址近旁荒无人烟,断壁残垣掩映在绿草杂树间。李世民最先下马,其余人相继下来。李世民走进遗址,对于志宁说:“阿房宫大名鼎鼎,我虽在长安生活多年,却一直没有凭吊过。不料今天戎马之际,倒有空儿来闲逛一回。”
于志宁说:“遥想阿房宫当年,三百余里宫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极尽富丽堂皇,不料被项羽一把大火,连烧三月不熄,成了眼前的模样。我以前曾经来过,每来一次都有新的感觉。今天随元帅兴兵来此,又多了一层感慨。”
颜师古道:“始皇一统天下,然二世不知珍惜,统一的秦国反而成了一个短命的王朝。”
李世民说:“我忽然有一个感想,就是这秦朝和现在的隋朝非常相似,当然,两朝也有不同之处。看来一个新王朝的前六十年最为紧要,如汉朝挺了过来,于是祚运较长;秦隋撑不过去,于是短命。你们这些大才子,不妨探讨一下其中的原因。”
这时,房玄龄悄悄走到李世民的面前,说道:“秦人苛政,滥用民财民力,这阿房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而隋炀帝遥追秦人之短,遂致亡国。”
看到房玄龄出现,李世民笑问:“玄龄,你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不辞而别了呢。”
房玄龄道:“禀元帅,玄龄每到一地,首要任务是为元帅物色有用人物,收集图籍。也请元帅下令,请军中今后多给一些方便。”
听完房玄龄的话,于志宁、颜师古相顾点头。想彼此同为文人,自己顶多能读书作诗写文章,人家房玄龄才是济世之才啊。
李世民大为感动,他目视长孙无忌、段志玄和阿史那大柰道:“好,玄龄此举意义深远,传我的命令,今后每到一处,人员名单和图籍必须由玄龄最先过目。此为定例,今后我不再说了。”
李世民看着房玄龄,知道自己真正有了一个忠心之人,终己一生,房玄龄必将馨竭心力辅佐自己。他又想起薛收,那次他们一起登门拜访,不巧薛收外出访友去了,惜未相见,让李世民惆怅半天。临行时他留书一封,也不知道薛收看到没有?
长孙无忌问房玄龄道:“房记室,秦人马上得天下,隋文皇宫中得天下,看样子得天下不拘方式,而治天下又要采用什么方式呢?”
颜师古代答道:“同样,治天下也没有什么单一方式可循。不过这些说起来都很容易,办起来就难了。”
李世民张嘴正要说话,这时,随行卫兵前来报告:“报元帅,左前方尘土飞扬,看样子是一支队伍正向这里奔来。”
他们急忙来到马前,向尘土飞扬处观望。只听马蹄嘚嘚声响,尘雾间可见马上骑士身穿红、绿、紫三色衣裳,人数约有三百人。
阿史那大柰惊道:“别是什么地方的山贼?我们只有二十余人,不好抵挡。”
段志玄道:“元帅,你们先退,让我们断后掩护。”
李世民先是凝神观看,继而微笑,他摇手道:“不用惊慌,你们看,这是一群女兵,方圆百里,什么地方才有女兵呢?定是家姐她们来了。大家想,这条路不是去我们军营的必由之路吗?没想到她们来得挺快。无忌兄,你先上前招呼一下。”
长孙无忌手执一杆长缨枪,飞快上马,迎上前去。
来者果然是李婉娘,只见她和柴绍并排在前,背后是倩红、倩英、倩紫三个丫鬟。长孙无忌迎上前说了几句话,他们顿时放慢了行进速度。李世民等人也随后上马迎上前去,在一片临河的碧绿草地上,两拨人马相会在一起。
李世民急步走到李婉娘面前,不及说话就一把抱住了她,脸儿相贴在一起,李世民感觉到她脸上沁出的细汗凉津津的。他说道:“姐,二郎一直记挂着你呢,没想到,你现在成了我们李家的红妆英雄。”
李婉娘亲昵地按着李世民结实的臂膀,说道:“二郎,为姐在黄石寨占山为王,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草寇。你在那边辅助父亲建功立业,那才叫不容易呢。这两天,嗣昌一直在夸你,我听了高兴得睡不着觉。二郎,我这些兄弟里,唯有你能征善战,计谋周全。”
李世民笑道:“姐,你什么时候学会说恭维话了?我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凑近李婉娘的耳边,悄悄说道,“要说你睡不好觉,我知道原因,敢情是你见了姐夫的缘故。”
李婉娘一把推开李世民,嗔骂道:“瞧你,油嘴滑舌的本领也长进了,你小心啊,我身后有兵,只要我一声令下,不用刀枪,她们用粉拳就会把你揍个稀巴烂。”
李世民看了一眼那帮女兵,又凑到李婉娘耳边说道:“姐,你身后的那三个女将模样不坏,介绍给我吧。”
李婉娘低声道:“你少打她们的歪主意,怎么你和我们的老子一样的脾气,见了好看一点的女人就走不动?”
众人看到两人在那里亲密无间地轻声笑谈,而李世民一改平日端庄威武的神态,眉开眼笑的,还有一点撒娇的样子,大为奇怪。只有柴绍、长孙无忌看在眼里微笑不语,两人都很清楚,这姐弟俩从小就脾气投缘,有说不完的亲密。
两天后,李渊来令,让李世民、李神通、柴绍和李婉娘率领十六万人,兵分三路,向长安城的北面、西面、南面进发。他本人则带领八万人从东面向长安进攻。这样,李家大军形成了合围之势,将长安围得铁桶一般。
第五回 李渊称帝长安城 元吉撒泼承乾殿
李渊大军围困长安已经月余,时序进入十月,已是深秋,远山红叶尽挂,近处树草逐渐变成枯黄。其间,李渊多次派人进城,致书说明自己得长安后仍尊隋为大统,但朝廷不予理睬。二十七日,李渊下令攻城。此时的长安,守备空虚,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京兆郡丞骨仪虽组织人马左抵右挡,但捉襟见肘,自感乏力。不到五个时辰,李渊大军在城墙多处打开缺口,兵士如潮水般拥入城内。统军孙华身先士卒率先登上城墙,不幸中箭身亡。
李渊入城后,尊隋炀帝为太上皇,立代王杨侑为皇帝,是为隋恭帝,改年号为义宁元年。随后李渊让杨侑颁发诏书,以武德殿为大丞相府,诏李渊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晋封唐王。凡军国机务,事无大小,文武设官,位无贵贱,宪章赏罚,都 5f52." >归相府。只有郊祀天地时才奏闻杨侑。
李渊封李建成为唐世子,李世民为秦公、京兆尹,李元吉为齐公,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他一边大举封官,一边对那些顽固对抗自己且没有使用价值的人力加清除,入城不久,便下令将阴世师、骨仪在街心斩首。曾刨了自己祖坟、毁了李氏家族宗庙的卫文升虽已病死,李渊也不肯放过他,下令将他从坟墓中扒出来,曝露三天,鞭尸三百以泄其愤。
这天,李渊在武德殿处理政务,忽然想起李靖来,问裴寂道:“裴监,我记得李靖好像没有逃出长安,他现在什么地方?”
裴寂答道:“禀大丞相,那李靖大胆得很呢,知道我们入了长安,他竟然敢在大街上摇来摆去,让我当即逮进牢里去了。”李世民进入长安后曾让房玄龄找过李靖,但晚了一步,已经先让裴寂抓进了牢里。
李渊忿忿说道:“裴监,你干得好。这个不知道好歹的李靖,竟然想坏我的大事。来人,拿我的手令,将李靖带过来。”
李世民闻听不由一惊,心里盘算,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李靖保下来。于志宁、颜师古也怀?99lib.有同样的心思。他们刚被李渊任命为大丞相府记室。两人向李世民投来探究的目光,李世民向他们点了点头,彼此都了然于心。
李靖很快被带到殿上,只见他身高六尺,骨骼清奇,一副白净面皮,虽然身上戴着枷锁,衣衫褴褛在牢里延宕多日,但双目依然炯炯有神。李靖入殿后,押送他的狱卒令他伏地向李渊叩头。李靖将木枷向地上一顿,双腿跪下,说道:“唐公在上,罪人李靖有礼了。”
李渊神色严峻,哼了一声,沉声说道:“好一个李靖,本王到太原上任,你不思辅佐,反而弃郡逃跑,还想告本王的状。”
李靖直起脖项,轻轻说道:“禀唐公,当初我们一殿为臣,都忠于大隋,所谓忠君爱国是臣子的本分。我觉出你的图谋不小,找朝廷告发,也是臣子的职责。今天唐公已据长安,说明我当时的认识并不差。”
裴寂在旁说道:“李靖,事到如今你还敢嘴硬。当初刘武周寇边,你不思整军抵御,反而弃郡逃跑,即使依隋律,你也当斩!”
李渊喝道:“把李靖拉出去,午时问斩。”
李靖脸上未现惊慌之色,依旧以平常的语气说道:“唐公兴义兵欲平定暴乱,安澜天下。李靖为政为军,薄有微名。方今用人之际,若杀了李靖,我不足惜,传出去说唐公因为私怨而杀一壮士,恐怕有碍大业吧?”
李世民急忙出班,执笏奏道:“父王息怒,李靖当初虽然进谗,但姑念他一心事主,忠心可恕。且他能够带兵,是一可用之人。二郎愿意作保,愿父王暂饶他性命,容他戴罪立功。”
于志宁、颜师古也出班恳求李渊,愿意与李世民一起作保。
李渊对李靖只是逞一时气愤,见李世民他们作保,也冷静下来,内心有些活泛了。毕竟,李靖当初告发自己并非私仇,如此有见识和忠心之人若收为己用,也是合算的。他目视裴寂:“裴监,二郎他们替李靖求情,你以为如何?”
裴寂观察李渊的神色,知道他的心里已经活动了,又明白李世民的分量,便见风使舵道:“丞相,如此就先饶了他,但要有人节制他一段时间,详细观察。”
李渊道:“李靖,看在大家都为你求情的分儿上,我先饶了你这一遭。你去吧,先在二郎那里任幕府。你要记住,你项上的人头是暂时寄在那里,牢靠不牢靠,就看你自己了。”
李世民大喜,急忙出外叫来长孙无忌,让他领着李靖先回府上。
刚刚处理完李靖的事情,李建成、刘文静带领长孙顺德、刘弘基入殿,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屈突通。原来屈突通困守孤城,城外的李家军源源不断地增加,他力战不屈,拒不投降。孤悬无奈之际,他率领守军突围,但被层层包围在一片树林中。刘文静孤身入林,向屈突通晓以利害和大义。屈突通权衡左右,跪倒在地,遥望江都方向,长叹道:“主上,非臣不战,奈势穷力薄,臣就此投降了。”李渊闻听屈突通的忠义之举,大加勉励,当即封他为兵部尚书,兼秦公元帅府长史。
眼看长安已经安定,李渊派人到太原迎接家人。他同时下令,李元吉为镇北将军、太原道行军元帅,都督十五郡诸军事。命右卫将军宇文歆、车骑将军张达辅佐李元吉。对李婉娘,李渊也甚加怜爱,封其为平阳公主,让她和柴绍分置幕府,其手下亲兵号称“娘子军”。
李世民孤寂难耐,自从见了李婉娘的三个丫鬟后念念不忘。他仔细观察,觉得其中的倩紫最为出色。倩紫很早就随李婉娘练武,磨练得骨骼匀称,英气四射,英武且不失女儿本色。她眉似绿柳,面如红杏,一口银牙,凤眼里有说不尽的风情,让李世民越看越爱。到了长安,李世民时常到柴绍府上逗留。柴府在含光门南首的太平坊里,占据好大一个院落。李婉娘住下后,命人将后院扩大,不种花草,却辟作一个小型练武场。三百女兵就住在后院,操练时候,一派肃穆之气,到了闲暇时间,满院莺声燕语。李世民一来,定会走到演武场,看女兵们操练,没事找事地和倩紫搭话。
一来二去,李婉娘看出了端倪,但她佯装不知,静等李世民对她开口。那天午后,李世民实在按捺不住,看到柴绍离身出外,急忙凑近李婉娘身边,说道:“姐,我想求你一件事儿——”李婉娘打断>99lib.他的话:“不要对我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告诉你:不行!”
李世民摸透了李婉娘的脾气,仍旧涎着脸说:“我还没说出来,你能未卜先知啊?”
李婉娘道:“你狐狸尾巴下想拉什么屎,那还用说吗?二郎,你与嘉敏青梅竹马,她模样好看,性子又贤惠,为什么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
李世民举起手,发誓道:“姐,我知道嘉敏对我好,我发誓一辈子对她全心全意。不过我找妾侍,嘉敏也赞成,现在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六妾。谁家像你,河东狮吼,弄得柴嗣昌只有你一个老婆。”
李婉娘柳眉耸起,怒道:“好你个二郎,理由还挺足嘛,还挑唆起嗣昌来。哎,嗣昌,”说话间,柴绍正好走进门,“二郎正在这里炫耀他的狗屁高论,还让我帮你娶个妾。你说,瞧上谁了?”
柴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道:“这,这是什么话?”
李世民笑了:“瞧你们两口儿做的好戏,嗣昌兄,我就不信你如此规矩,见了漂亮女人就不动心,除非你是木头。”
柴绍正色道:“要说想法,我肯定有。但再娶别人,未免太对不起娘子了。二郎,人各有志,就不要勉强他人了。”
听了柴绍的真情流露,李婉娘芳心窃喜,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嗣昌,你不用表白,我从来没有拦过你。”
柴绍摊开手,急道:“这——这——”
李世民看到话题转到柴绍身上,觉得很有趣,但自己的事儿被搁在了一边,不免着急。
李婉娘语重心长地告诫李世民道:“二郎,你能否把好色的毛病改一改?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小心伤了自己。几个兄弟中,大郎淳厚有余,才胆不足;三郎早夭;四郎粗放尚武,然浮动佻脱,田猎无度,难堪大任。只有你英才大略,文武双全,是父亲的好帮手,当好自为之才是。倩紫的事情,我不答应,你死了心吧。”
李世民怏怏而去。
柴绍将之送出大门,回头对李婉娘道:“娘子,你今天回绝二郎有些太过了。我观察,他对倩紫还是很上心的。二郎现为秦公元帅,即使得不到倩紫,另外再找个女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李婉娘抢白道:“你让我做马泊六?别是你也动了花心吧?你们男人一个女人不行,再来第二个、第三个,若让女人也这样找,你们男人干不干?”
柴绍摇手道:“瞧你,就会把气往我的身上撒。娘子,我柴嗣昌向你保证,终己一生,只与你厮守在一起,决不动任何心思,好吗?实际上,我看倩紫若跟了二郎,未必不是一个好归宿,她不可能一辈子都跟在你的身后当丫鬟,终究是要嫁人的。”
李婉娘道:“依你说不妨?这样的话,我们把倩紫叫来,问问她的主意。来人,叫倩紫来。”
倩紫满面红彤彤地跑过来,立在李婉娘面前。李婉娘入神地看着她,指了指椅子:“倩紫,你先坐下,我有话问你。”倩紫不敢坐,李婉娘素常治军甚严,女兵见了她都战战兢兢的。
李婉娘开口道:“倩紫,我那二郎兄弟看上你了,想从我这里要了你去。你意如何?”
倩紫一时无语,李世民那倜傥的身姿和高贵的名气,是她们这些丫头所心仪的,有郎如此,夫复何求?然这是她们平日里不敢奢望的。
李婉娘看倩紫不吭声,立即说:“我已经替你回绝他了,我想将来给你选一门亲事,一夫一妻,就如我这样。”
倩紫听完后先是迟钝一下,然后朗声答道:“奴婢愿听公主吩咐,清清爽爽一夫一妻最好。”
李婉娘哈哈大笑:“如此最好,这才是我的好倩紫呢。天下的便宜事情,总不能都让男人占了去。”
过了两天,柴绍告诉李婉娘,李世民要倩紫碰了钉子,又看上了隋炀帝的三公主,现已迎入府中。这三公主年方十六岁,一副娇滴滴的样子,心甘情愿地做了李世民的侍妾。李婉娘听后,骂声“花心鬼”,就此丢开。
李渊现在已坐拥京兆郡、冯翊郡、河东郡等二十余郡。北面,虽有东突厥和刘武周在那里虎视眈眈,不过有了与始毕可汗的一纸和约,加上李元吉屯兵太原,倒也一时无虞。西面,薛举、薛仁杲父子盘踞金城,他们攻城略地,不断蚕食李轨的地盘,已将李轨压迫到一个很小的区域,俨然以西秦霸王自居。最近鹰视狼顾,用兵重心逐渐东移,其小股部队已经和李渊的队伍交恶数次。东面,李密杀掉翟让后大举进军东都洛阳,隋炀帝令王世充率领五万兵马占据洛口与之相抗,两军正处在相持阶段,李渊乐得作壁上观。南面,萧铣据岳阳大肆扩充兵马,沿着长江攻陷建康城,前锋直逼江都。
义宁二年三月,隋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在江都宫杀掉隋炀帝,立其幼子杨浩为帝,自称大丞相。消息传到洛阳,王世充废掉越王杨侗,立国为郑,自称天子。他抓住李密因杀翟让而将士离心的机会,采取离间计,瓦解李密内部,将其手下骁将罗士信、裴仁基、秦叔宝、程咬金、单雄信等人招到自己的阵营中。李密逐渐势单力薄。五月一场决战,李密大败,他带领王伯当等十余骑落荒而逃,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无奈间想起李渊还算亲善,于是就打马长安投奔了李渊。
已是太原起兵一周年之际,李渊眼看隋炀帝已死,各路诸侯纷纷自称天子,自己若再屈尊在隋恭帝之下,已没有什么必要。他决定拿掉这个幌子,但又不想硬夺,免得后世史官写这段历史时,对自己说三道四。李渊让温大雅起草禅让诏书,然后由隋恭帝加玺发布。诏书中极力称颂李渊的功德,最后说道:“今遵故事,逊于旧邸,庶官群辟,改事唐朝。宜依前典,趋上尊号,若失重负。”诏书明告天下后,杨侑遣人奉皇帝玺绶送与李渊,李渊再三辞让,紧接着裴寂率领百官劝进,他又再三推托。待他将戏演足演够后,方腼腆而受。
五月二十日,李渊即皇帝位于太极殿,改国号为唐,改隋义宁二年为唐武德元年。大赦天下,为官之人,赐爵一级。义师由太原至长安,所经之处,给复三年。罢郡为州,改太守为刺史。以李建成为皇太子,李世民为秦王、尚书令,李元吉为齐王,刘文静为纳言,原隋民部尚书萧瑀为内史令。其余官职如故。
太原郡更名为并州,为齐王李元吉所执掌。他现在握数州政务、军务大权,真正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少年心性,渐生骄横,把一旁虎视眈眈的刘武周不放在眼里,整天弄犬田猎,不理政务。手下群僚中一开始还有数人相劝,惹得他一时性起杀了两人,吓得其他人噤若寒蝉。这些情况早已由暗探报于刘武周,刘武周听后大喜,感觉机会来了。这些年他一方面受始毕可汗的节制,另一方面见李渊整军有道,兵强马壮,不容小觑,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李渊远在长安鞭长莫及,毛头小孩李元吉在这里又自毁长城,岂不是天助我也,遂整军四万,兵发并州。
李元吉得知刘武周入寇的消息,倒是毫无惧色,他领军出城,先派车骑将军张达率领一百余名步卒与刘武周接战。张达认为带领百人与刘武周大军相触,无疑是以羊驱虎,要求增兵,李元吉坚持不许,挺着长槊逼张达速进。张达无奈前去,很快成了刘武周的俘虏。想到李元吉对自己如此无情,且任性瞎指挥,张达一怒之下当了刘武周的前导,刘武周很快攻陷榆次。李元吉闻讯带兵回城,让司马刘德威带领老弱残兵守城,自己则佯称带领强兵出战,趁着夜色,领妻妾逃奔长安。刘武周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并州。
李元吉逃回长安,李渊正在武德殿理事,得知丢了并州,龙颜大怒。其时,右卫将军宇文歆收拢了李元吉丢弃的兵马,后退一百里,扎住阵脚。李渊觉得李元吉幼小,遂迁怒到宇文歆的身上,认为是他没有辅佐好李元吉,准备将其召回斩首。
李世民看到李元吉在一旁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不免有气。李元吉素来与李建成亲善,平日里不爱读书,凭着一身蛮力,耀武于人前。他性好田猎,曾多次说过“我宁三日不食,不能一日不猎”。起初,李世民还认认真真劝他,谁料李元吉白眼一翻,说道:“我就会这样,你能怎样!”几回遭元吉顶嘴,李世民也就懒得理他。久而久之,两人渐渐疏远,见了面也没什么话说。
这会儿李世民看到李渊迁怒别人,恐这般处置,伤了群臣之心,实在忍耐不住,出班奏道:“父皇,儿臣以为,宇文歆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并州之祸,皆是臣弟元吉酿成,他身负并州重任,却不务军事,肆行骄逸。百姓怨毒,各怀愤恨。以此守城,安能自得?而宇文歆多次规劝,已尽了臣子之道,兵败之后,又能收拢军队,稳住阵脚。儿臣建议,夺臣弟并州总管之职,宇文歆官升一级。为挽颜面,儿臣愿提精兵一万赴并州,招抚残部,将刘武周驱出境外。”
李建成现在身为太子,对李元吉在太原的作为也不以为然。毕竟,太原作为李家龙兴的基点,又是北方的门户,如此轻易丢掉,危及了长安的安全,委实为难堪之事。不过现在听了李世民这一番言语,觉得有些刺耳,认为少了一些作为兄长的敦厚之风。他心念及此,看到身侧的李元吉圆睁双眼,作势要与李世民理论,遂伸手拉着其袍带,沉声道:“不许吭声!”看到那边的裴寂眼光正瞧过来,李建成微微抬了一下下颏,示意他出班发言。
裴寂会意,遂出班奏道:“陛下,秦王所奏,有些道理。臣认为宇文歆应该官升一级。至于秦王苛责齐王言语,有些太过。如今天下大乱,一城一池得失非常频繁,不可太过认真,我们再把并州夺回即可。陛下,老臣居并州多年,熟悉地形,深谙风土人物,臣愿提兵征伐,生擒刘武周!”
刘文静听说裴寂要带兵北征,心道这老儿有甚带兵的能耐?一个李元吉已把北边的门户弄丢,再去一个裴寂乱七八糟搞一番,不知道将来的局面如何收拾,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出班奏道:“陛下,秦王能征善战,并州为我朝基业根本,臣以为派秦王为帅方为>.稳妥。”
当初李世民率领右军绕西包抄长安,李建成、刘文静率领左军过潼关向长安攻击前进,结果还是李建成的左军统军孙华最先登上长安城墙。由此看来,李建成的带兵能力也不差。李建成看到他们在那里请战,也奏道:“父皇,儿臣愿提兵北征。”
李渊盘算了一下,觉得让裴寂去征讨刘武周还是挺合适的,遂道:“如此,就偏劳裴监了。裴监,孤任..你为晋州道行军总管,河东诸州由你便宜行事,你选个日子,挑选五万兵马就出发吧。等你班师回来,孤亲自到潼关欢迎。二郎,宇文歆之事就从你之议,你嘱吏部为他晋爵一级。”
杨侑退位搬出了宫城,李渊和家人就居住在太极宫内。李建成居住在东宫,西宫由李世民及其他几个皇子居住。李世民瞧中了西南角的承乾殿,这里约占整个西宫的四分之一,出承乾殿有一长廊,两边点缀亭台、水榭、花坛,然后有一阔大的议事大厅。李世民之所以看中这里就因为有这座大厅。太极宫城戒备森严,人员来往不便。但这里出了大厅即是西宫门,向西行约八百尺,就是宫墙的安福门,门外即是颁政、辅兴两坊。入城后,李世民将手下文臣武将都安排在这两坊内居住。若自己住了承乾殿,两下都可以方便。为此,李世民找到已被封为贵妃的万夫人允准,万夫人笑道:“东宫之外,以你为大,我照准。”
但住在承庆殿里的李元吉却不愿意。他在朝上受了一肚子气,回到家见屋里家什尚未安排齐备,又听说李世民住进了承乾殿,不由得大怒。算着李世民散朝回家的时间,他双拳一攥,怒冲冲跑到承乾殿找茬儿来了。
李世民住进承乾殿后,将议事大厅更名为“仁文厅”。每天散朝之后,秦王府僚属齐聚仁文厅,或议事或论文,已成定例。虽然于志宁、颜师古已离开秦王府,但在房玄龄的经营下,一大批文武才俊一时间齐集秦王府,他们是:文官:记室参军房玄龄,兵曹参军杜如晦,主簿薛收,文学姚思亮、许敬宗、薛元敬、盖文达。
武官:幕府李靖,左虞侯侯君集,车骑将军张亮,长史屈突通,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比部郎中长孙无忌,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骠骑将军段志玄。
这其中的屈突通、刘弘基、长孙顺德、段志玄并非秦王府属下,由于他们与李世民的渊源颇深,就混成一体了。
他们正在议论派裴寂去收复并州之事。刘弘基认为裴寂从未带过兵,并非合适人选。说话的当儿,李元吉闯了进来,他环顾四周,对刘弘基冷笑道:“你说裴寂不行,就你们这干子人有能耐啊?”
众人看到李元吉火气很大,都不再吭声,厅内一时寂静。看到没人理他,李元吉怒冲冲走到李世民面前,撸袖子道:“李世民,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就住了承乾殿?凭什么我就住了阴暗的后殿?”
李世民目无表情,说道:“四郎,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我们兄弟住什么地方,都是万贵妃分配的,再说,长幼有序,我为什么不能住在这里?”
李元吉气急败坏:“承乾,承乾,想承继乾纲啊,上有东宫,你这名字就透着邪门,我住承庆殿,还想让我为你庆祝呀。”
李世民道:“四郎,你不要再闹了,宫殿的名字都是前隋传下来的,父皇也认同,犯得着鸡蛋里面挑骨头吗?你回去休息吧,要不,你也可找万贵妃申诉。”
当着众人的面,李元吉的一阵闹腾,与李世民的冷静相对,使李元吉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知道,单就他们哥俩较阵,无论刀枪剑戟,拳脚身手,或是文才嘴仗,他都讨不到好处。想到这里,他一甩胳膊,说道:“我找万贵妃论论这个理。不错,长幼有序,但你不能就此承乾了去。嘿嘿,你这里文臣武将倒是不少,敢情又可开一个朝会了。”说完,扭身就走。
李世民听出他话中带刺,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一时间,厅里无人说话,显得十分寂静。
还是刘弘基先打破平静,他说道:“秦王,今天张万岁送来了一批战马,还专门为你奉上一匹骏马。我已让他们将马牵到你的马厩里,这会儿我们不如一起去瞧个新鲜。这里,还有张万岁带给你的书信。”
李世民一听骏马,脸上有了笑容,他接过书信,说道:“好哇,我们一起瞧瞧去。既然是张万岁送的马,那就错不了。瞧,张万岁还把他偷马的经历写在这里呢。”
众人起身向外走去。李世民的马厩设在辅兴坊的东北角,从这里步行过去,小半个时辰就能到达。
其时,李世民那匹“银电骥”早已赏给刘弘基,它跟随刘弘基征讨河东,在跨越土墙时,因劳累过度,脱力跨墙破腹而死。现在跟随李世民的就是那匹“玉极骝”了。
走进马厩,就见一匹通体乌毛的骏马正在和“玉极骝”比槽而食。远远望去,这匹马约比“玉极骝”高了半尺,近处看,马身乌毛细润,没有一根杂毛。看到众人近前,它仰起脖子长嘶一声,前蹄跃起,马头直插房顶。众人眼前一亮,虽然仅此一跃,但他们都感到这匹马如乌金闪电。
李世民近前仔细观看,又退后细细欣赏,脸上写着满意。在众人啧啧称赞声中,李世民笑道:“可惜张万岁不在跟前,你们呀,或打仗,或弄文,都是行家里手,然要说马,就只能看看热闹了。张万岁说,这匹马是他潜往极北的一个公国,从一个少汗的马厩里偷来的,这个少汗相当于我们的太子。这个张万岁,真胆大,竟然敢越过刘武周、始毕可汗的防地去偷马。他偷马送与我,我岂不成了贼头了吗?”
李靖说道:“是一匹好马呀,秦王,什么时候让张万岁也送我一匹。”
李世民道:“这样吧,我把‘玉极骝’送与你。据张万岁说,它是西极马的后代。而这匹马则是天马的后代。它们不相伯仲啊。”
房玄龄看到李世民的兴致好了起来,急忙凑趣说:“秦王,您就给它取个名儿吧。”
李世民道:“好。我看这匹马到了阵上,将如倚天长剑,威风八面。既然它原是少汗之物,薛收,突厥语中‘少汗’用汉语来讲,如何念?”
薛收答道:“白蹄。”
李世民道:“这匹马通体皆乌,就叫它‘白蹄乌’吧。”
李世民回府后,长孙嘉敏、菁儿、杨氏已经坐在几案前,上面摆好了晚饭,她们正等着李世民回来。
吃完饭,李世民随长孙嘉敏进入寝殿。也许刚才观马带来的欢喜尚未散去,李世民一团高兴,手忍不住在她的身上乱动弹。长孙嘉敏任他抚摩,伏在他的怀里静静感觉。好一会儿,她才抬脸说道:“二郎,想听喜讯吗?”
李世民道:“什么喜讯?既然是喜讯,当然要听了。”长孙嘉敏欲言又止,脸上渐渐红晕起来,最后轻声道:“我告诉你,快要有人叫你父王了。”
李世民愣了片刻,方才忽然明白,将手伸进她的衣内,触到腹部,惊喜道:“是吗?让我听听。”说完,伏在长孙嘉敏的怀里仔细倾听,那一时刻,屋内非常安静。
待李世民听完,长孙嘉敏又说:“知道吗?不是一个,是两个孩儿喊你父王呢。”
李世民不相信:“你又没有先见之明,敢说你的肚子里怀了两个?”
长孙嘉敏道:“瞎说,我哪儿有这样的本领?我是说,菁儿也怀上了。”
李世民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们不愧曾为主仆哇,干什么都是步调一致。”他慢慢走到窗前,脸色凝重,说道,“我们现在住在承乾殿,若你们两人怀的都是男孩儿,将来取名字,你肚里的叫承乾儿,菁儿肚里的叫宽儿,承乾恒宽嘛。当然,由父皇赐名最好。”
长孙嘉敏道:“你就爱操心,哎,我今晚儿不留你了,菁儿那里也不要去,我们容不得再折腾。前些天,杨氏妹子知道了消息,心里羡慕得不行。你快去,她正候着你呢。”
第六回 陇西血战薛家骑 豳州重整秦王兵
裴寂刚刚率兵耀武扬威地渡过河水去征讨刘武周,陇西又传来快报:薛举病卒之后,其子薛仁杲继位,整军六万大举向东进攻已经击破高柳城。消息传来,李渊召集众官商议兴兵征伐。
武德殿里,李渊环顾群臣,说道:“薛仁杲已重兵犯我边境。现在,裴监领兵北征,请问众爱卿,谁愿意替孤征讨薛仁杲?”说完,目视李世民。
屈突通出班奏道:“臣愿领兵出征。”
李世民也疾步出班:“请父皇下旨由儿臣出征。”
李渊心里早已定下由李世民出征,随即道:“如此就由二郎出征。孤封你为西讨元帅、雍州牧,率军五万。另派刘文静、史大柰、长孙顺德、刘弘基助你。屈爱卿,你为兵部尚书,就辅佐太子居中策应吧。现在,洛阳王世充的羽翼渐丰,也要早作准备才好。”史大柰即阿史那大柰,为了表彰他的忠勇,李世民特别奏请李渊,除升官封赏外,另赐姓史,名大柰。
李世民和屈突通一起跪拜道:“臣遵命。”
李渊又道:“二郎,听说你的秦王府里收拢了不少人物,你列个单子交给吏部,随才授任吧,不要埋没了人才。”
李世bbr>藏书网民答道:“儿臣遵命,并代他们向父皇谢恩。”
李世民回府,首先召来房玄龄,嘱他将府属人员造册上交吏部,除李靖、房玄龄两人暂列秦王府外,其他人都可以外派。
房玄龄听言,急忙道:“秦王,府属其余人不足惜,唯杜如晦不可以放。”
李世民淡淡地说:“当初你把杜如晦介绍给我,经过这一段时间观察,我看他人物猥琐,讷言少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杜如晦现任秦王府兵曹参军,系房玄龄力荐。杜如晦的祖上也挺显赫,其曾祖夫官至后周开府仪同大将军,然而一代不如一代,杜如晦的父亲在隋朝仅当了昌州长史这样一个小官,到了杜如晦,曾经当了几天滏阳县的小尉,马上觉得没意思又跑回家赋闲。房玄龄不知道看中了他的什么特长,将他搜罗来呈给李世民。李世民这样说,明显有些责怪房玄龄不分良莠。
房玄龄争辩道:“殿下,玄龄非今日才识得如晦,我们交往已经多年,我深知他聪悟博识,能断大事,为王佐之才。外人看他身矮貌陋,话语很少,多瞧不起他,我却深知他韬光养晦,才不外露。”
李世民哂道:“他一直在京兆居住,年龄也和李药师差不多,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头呀?”杜如晦的年龄与李靖相当,名气却默默无闻。
房玄龄压低声音道:“殿下,齐王前来撒泼之事,知道如晦如何说吗?”
“四郎啊,不过匹夫之勇,不用大惊小怪。”
房玄龄摇摇头,说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然如晦说我错了。”
“如何说?”
“如晦说,齐王临走时甩出了一句话:‘你这里文臣武将不少,敢情又开了一个朝会了。’这句话大有深意。以齐王的所思所想难出其语,他肯定事先和别人说过此类话题。再说,殿下今日奉皇上旨意裁撤府属,难道是偶然的吗?”
李世民绝顶聪明,房玄龄轻轻一点,他的脑子里马上将来龙去脉想了一遍。
“如晦还说,下一步就要看裴大人和刘大人如何斗法了!”
李世民有点震惊,想不到平时默默无闻的杜如晦竟有如此的眼光!裴寂和刘文静皆是首义功臣,两人平时有些水火不容的味道,杜如晦将此两人和自己兄弟相连,确实勾勒出了一些端倪。
房玄龄又道:“假若殿下满足做一位藩王,没有杜如晦亦可,若想经营四方,断不可少了此人!”
李世民点点头,决然道:“留下他!”
大唐武德元年九月初三巳时,李世民的西征大军排列在金光门外的校场上,等待李渊率百官亲送出师。正是秋高气爽时节,晴空万里,阳光忘情地洒在地上,使满副甲胄的将士感觉身上汗津津的。
正对金光门,耸立着高大的帅字旗。旗下,李世民身跨“白蹄乌”昂然而立,身后,李靖、房玄龄、杜如晦整齐排列。李世民定睛看着金光门内,辘辘声中,李渊的车仗已近门前。李世民大喝一声:“全体下马,起乐。”自己率先下马,趋前迎候李渊车仗。顿时,鼓乐齐鸣。
李渊乘革辂车驶出金光门。革辂车行驶到李世民跪伏处前十步,缓缓停下,李渊步出车外,身后跟随的文武百官也拥上前来。
李世民将手一挥,身后的鼓铙皆停,他朗声奏道:“西讨元帅、领雍州牧、秦王世民整军完毕,请皇上示下,即时出征讨平薛仁杲。”
李渊挥手道:“各位将士,平身。屈爱卿,赐出征酒。”
屈突通双手捧酒先呈李渊一碗,又走到李世民面前递给他一碗。下面的将士也都端起早已经准备好的酒。
李渊举碗道:“众将士,刚才,孤已率百官告于太庙,相信你们能够百战百胜。来,干了这碗酒,孤与百官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众将士进酒之后,匍匐在地,山呼万岁。李世民一声令下,骑兵队居前,步卒在后,前呼后拥着中军向城外开去。
大军一路西行,由于惧怕薛仁杲,沿途州县的恐怖气氛很浓。看到李世民带兵征伐,官员与百姓都喜形于色。府官一路迎候,百姓箪食壶浆以迎大军。李世民意气风发,令刘文静统领骑兵队加快进军速度,争取早日与薛仁杲接战。刘文静得令,率队跨州越县,逐步与中军和步卒队伍拉开了距离。
李靖觉得如此布兵很危险,劝李世民道:“孙子曰‘知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知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不御者胜。’如今薛仁杲已知我军来袭,且其兵多于我,可谓以逸待劳。元帅再把步骑分开,则首尾不能相顾,力量大减,若被薛仁杲猛攻一点,就会出现很危险的局面。”
李世民不同意李靖的观点,他说:“药师兄此话有些过虑了,我们取长安立大唐,势头正旺,周围贼人望者披靡。我听说薛仁杲待人残忍,将士离心,相信一接战,其军肯定会一触即溃。”
房玄龄、杜如晦赞成李靖的意见,杜如晦说道:“元帅,药师的话很有道理,望你审慎。”
看到大家都反对骑兵队突前,李世民说道:“既然大家都认为不宜接战,这样吧,现在骑兵队前锋已抵豳州,我到了那里再议。”
薛举当初雄起陇西,并非偶然。他以凶悍善射、骁武绝伦闻名,因而被授金城尉。加上他家产巨丰,善结豪侠,不声不响地便在陇西形成气候。其建秦国自称皇帝后,扩张势力,整肃队伍,严明纪律。仅骑兵就发展到三万人,号称“薛家骑”。放眼中原,尚没有一支骑兵队伍可与之匹敌。薛举病死,薛仁杲继位。这薛仁杲同样勇猛,人称军中万人敌。但他残忍好杀,勇而无谋。不过“薛家骑”在郝瑗、宗罗睺的经营下,战斗力保持如故。郝、宗两人,一人善谋,一人尚勇,可谓是珠联璧合,如虎添翼。
薛仁杲带领六万兵马屯兵高柳城,欲继续东略唐地。这时,其黄门侍郎褚亮劝薛仁杲降唐,他说:“昔蜀主刘禅仕晋朝,近代萧宗降隋,至今犹贵。转祸为福,自古有之。现在唐皇李渊已据长安,渐成大流,若主能率土归唐,也不失富贵。”郝瑗怒斥褚亮:“褚亮必怀二心,献亡国之计。现在我们兵强马壮,为何拱手让之与唐。皇上,请杀褚亮以安军心,我愿提兵为先锋,拿下长安。”薛仁杲听后觉得有理,但碍于褚亮的文名未杀他,将其赶走了。
薛仁杲赶走了褚亮,即挥兵进攻泾州,以六万大军将泾州城围得密密匝匝。泾州刺史刘感,一面派人向长安求救,一面整顿兵马固守城池。
两军对垒十多天,不分胜负。郝瑗向薛仁杲献上一计:伪装撤兵,作出长安援兵来到的样子,仅留下一些老弱兵士继续攻城。刘感果然上当,他率领城内守军倾巢而出,奋力追击薛仁杲。出城十里,即遭伏击,刘感溃不成军,他本人也被擒至薛仁杲的面前。
薛仁杲手执长剑用剑尖指住刘感道:“你不自量力,竟然敢与我对抗。告诉你,长安现在是自顾不暇,指望他们来救你,简直是痴心妄想。你现在落到我的手里,杀了你简直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我给你一个立功不死的机会,你到泾州城下喊话,就说秦王的援兵已经被我打败,让他们立刻投降。”
刘感佯装恐惧,答应到城下喊话。
薛仁杲将刘感放在一辆高架轩车上,他们一同来到泾州城门下。
刘感整了整衣衫,慢慢抬起头,凝视眼前的城门楼,张口喊道:“大家都听清了,我是泾州刺史刘感,现被薛家骑俘虏,薛仁杲让我劝降你们。”他忽然提高声音,“不要投降!秦王的十万救兵正星夜赶来,薛贼的粮草不继,很快就要失败。希望你们不要忧虑,合力共拒薛贼……”
刘感尚未喊完,薛仁杲大怒,他疾步走到车前将刘感拉下来,令人将他的嘴堵起来。薛仁杲狞笑道:“好你个刘感,敬酒不吃吃罚酒,还给老子玩弯弯绕。好吧,你对长安如此忠贞不贰,老子就赏你个全尸。”他让士兵在城门下挖了一个坑,将刘感推进去。土埋至刘感的大腿,薛仁杲令二百弓箭手向刘感一齐放箭。刘感身上顿时插满了箭羽,成了刺猬。
刘感已死,薛仁杲令全军倾力攻城。由于城中的主力已被歼灭,面对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的薛军,城内难以组织起像样的抵抗。到了晚上,泾州城陷落了。薛家骑入城之后,大肆抢掠、奸淫、杀戮。
占领泾州之后,薛仁杲随即又命郝瑗为将、宗罗睺为副将带领三万骑兵向东进发。
李世民率军西讨的消息络绎不绝地传来,郝瑗多派斥候密切观察李世民的动静。这天他听斥候来报,唐军的先锋已到豳州城,与后方步卒远远脱节。郝瑗大喜,派宗罗睺引军五千与唐军接触,命其只准败不许胜,意欲将唐军引到飞云谷。
李世民一边行军,一边募兵,大队人马集拢在豳州城外的时候,又增加了两万新兵。李世民将这些新兵分散编入了步卒队伍中。
李世民率军到了城边,先期到达的刘文静、刘弘基、长孙顺德、史大柰与豳州刺史一起到城外迎接,刺史还在州衙里摆了一桌酒席为他接风洗尘。
李世民不同意赴宴,他对刺史说:“这一带屡遭薛仁杲的抢掠,百姓日子都很苦,我若赴宴,就是不悯民情了。各位州官,多为征讨薛仁杲出力支援,就是你们最大的功劳。”
众人的午饭是每人一碗盖浇抻面。
豳州刺史将州衙让了出来,用作西讨元帅府。饭后,大家齐聚元帅府召开阵前军机会议。会议一开始,议事者便分成了速战和缓攻两派。
刘文静对兵驻豳州大惑不解,他慷慨激昂道:“我军行进如此顺利,为什么要放慢脚步呢?这些天来,我军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迎,此乃民心所向啊。依我所见,我军应挟摧枯拉朽之势,放马到泾州城下,直捣薛仁杲的老巢。”
长孙顺德附和道:“对呀,外面风传薛家骑如何如何厉害,我看都是吹牛。”
李靖冷冷说道:“所谓骄兵必败!为将之道,在于去伪存真,不能被一些表面现象所迷惑。如你们所言,沿途未见薛家骑,但不能说他们不存在,也许他们正藏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们呢。”
段志玄、侯君集和长孙无忌也是一腔热血:“我们正想找他们呢,见面就打,不打如何见高低?”刘弘基和史大柰比较持重,他俩坐在一边静听大家争论。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望一眼,杜如晦开言道:“为将为帅者正如孙子所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朝开国以来,尚未西征,而薛家世居陇西且藏书网
穿梭征战,对于地理他们比我们熟悉得多。又如我们前进速度很快,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自长安到此,粮道并不十分顺畅,若再继续拉长供应线,万一粮草接济不上,大军将陷入难堪境地。元帅,我军应该稳扎稳打,否则万一有失,则京师震动,危及安定,望你三思。”
李世民点点头,问李靖道:“药师兄,听说薛仁杲有勇无谋,依你估计,他们现在的战斗力如何?”
李靖答道:“薛举素来治军有方,其薛家骑驰骋陇西并非虚名。现在薛举虽然已死,但薛家骑一直由郝瑗、宗罗睺两将掌管,他们两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我估计其骑兵队要强于我们。”
刘文静执不同的看法:“药师这是长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自我皇太原起兵,起初能战兵士仅三万,却能克三晋、略渭北、破长安、收河东而据关中,兵士发展到三十万。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了这一点,即使我们兵少,也能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李靖道:“肇仁此言有失偏颇,李靖自幼熟读兵书,揣摩至今,已成兵书三卷。观古兵家思想,一不能骄,骄则轻敌;二要知己知彼。此两点为兵法之基本。‘得道多助’固然不错,但若一味拔高此点,忘却兵家思想,无疑是胶柱鼓瑟。”
刘文静一张脸被激怒得红了起来。他随李渊起兵太原,北和突厥,说降屈突通,自认为居功至伟,等闲人都不看在眼里。即使是裴寂,他也嗤之以鼻,认为裴寂无德无才,由于李渊的偏爱,才得以窃据高位。平日里,刘文静在言辞中对裴寂一点都不客气,动辄用刻薄的话挖苦他几句,甚至在朝堂上也不留情面,裴寂为此恨得牙根直痒痒。现在听到李靖说自己偏颇,刘文静立即反驳:“京师传言你李药师通晓兵法,我怎么看不出来呢?请问,我们在太原起兵时,你在什么地方?你跑到长安告状去了!另外,你自诩熟谙兵法,可从未见你带过兵啊!古来倒是有一人和你差不多,就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刘文静的这番话可谓刻薄到底了,将李靖比作赵括。李靖听后,摇摇头,微笑一下并不作声。
众人一时无语,齐把目光射向李世民。
李世民眼望房顶,最后下定了决心,他扼腕道:“大唐立国未稳,如今裴寂北拒刘武周战况未明,我们亟须打赢一仗安定民心。我心已定,明日我亲率马军和二团步卒攻击前进。豳州这里,就由侯君集和药师、房玄龄、杜如晦留守。大家都各自回帐,分头准备。”
众人走出府外,房玄龄拉着杜如晦走到李靖的面前,着急地说:“药师,我们应该再找元帅劝谏才是。万一此战不利,定会挫伤士气,惹得京师震动。”
李靖摇摇头,说道:“玄龄、如晦,你们都看到了,今天的情况基本上是一边倒,大家都是一腔热血,年轻气盛啊。即使是元帅,他也被兴兵以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这会儿去劝,是没有什么结果的。既然这样,就让他们先和薛仁杲打上一仗,胜了固然好,败了,也是一次历练。两位放心,他们在前方败了,豳州还是会岿然不动,薛仁杲没办法迈过去一步的。”说完,向两人拱拱手,转身走了。
李世民拿出雕弓用手轻弹弓弦,空气中顿时传来了沉闷的颤动声。说起这张弓,还有一番来历。当初马三宝在终南山发现了一棵乌黑坚韧的上好桑柘木,又在深渊里打死一条大蟒蛇。他用这两件宝物为自己做了一张硬弓,见到它的人无不啧啧称羡。待马三宝到泾阳拜见了李世民,深慕他的名气和风采,见他酷爱弓马,遂找到一名高手匠人,还以这两件宝物为材料,替李世民度身量造了一把好弓。这张弓身长三尺八寸,弦长二尺七寸,比寻常人用的要大上一圈。弓的系弦之处露出闪光的褐色桑柘木,弓身用蟒蛇皮紧紧缠裹,触手处富有弹性。在握柄和系弦处镶有象牙饰品,弓弦用蟒蛇筋制成。李世民拿到弓后,觉得沉甸甸的,试着一拨空弦,就知道弓弦的力度。李世民的臂力非常,寻常硬弓都不称手,这张弓显然合了他的心意。李世民当时就携弓到野外试箭,只见弓如满月,箭如流星,箭镞直直地射中三百六十步外的木靶,入木三分。
这会儿,李世民骑着“白蹄乌”,正站在一座荒丘上。他将弓弦反手插入袋内。身后的千军万马肃穆站立,只听大旗在风中呼呼作响,马儿在兴奋中昂首长嘶。到了出发时刻,李世民将手一挥,身旁的五百骑随他向西北方向行去。紧随其后,是刘文静、长孙顺德、刘弘基和史大柰的四团马队。最后面,是段志玄和长孙无忌的两团步卒队伍。
李世民身为全军的主帅,这时却充当了全军的先锋。这是他素来的习惯,他认为主帅在阵前斩将夺旗,会大大鼓励将士的士气。李靖对他的这种作风不以为然,认为军中主帅不宜脱离主帐,更不宜充当先锋逞匹夫之勇。因为战阵上情况瞬息万变,幸运不会长久眷顾一人,若被飞来的一支流矢击倒,反而会乱了本军的阵脚。
大军一路前行,很快就走过了亭口。李世民命令加快速度,争取晚上赶到高坡扎营。
出亭口十里,就到了一片开阔地,这里长草遮路,苍茫一片。远远地,忽然发现一彪人马旌旗,在一片吆喝声中向他们逼近。
两旁哨探飞马过来,李世民勒着“白蹄乌”,哨探报道:“禀元帅,前方所来人马约五千,皆是马军,估计是薛家骑。”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传令,三团马队立刻摆成扇形向前攻击,左右,随本帅前去与他们接触。”说罢,一踢“白蹄乌”,冲向前去,五百马军都扬起马鞭,大声吆喝向来军迎上去。
来人正是宗罗睺带领的五千薛家骑。这两天,宗罗睺散出探子密切注意着豳州城的动静,李世民的一举一动都及时报到他那里。当他得知李世民率军过了亭口,急忙整军迎上前来。这里,距离飞云谷还有四十里。
马蹄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两军在逐步接近,到了相距三百步的地方,两边同时将马勒住。宗罗睺向后面一摆手,自个儿独骑走上前来。李世民在阵里冷眼观察宗罗睺,只见他头戴闹龙铜盔,身披一件锁子天王甲,外罩暗龙白花朱雀袍,手持一把方天画戟。脸上生满了坑坑洼洼,显得样子很凶。宗罗睺见唐军毫无动静,大声道:“请唐军主帅出来搭话。”
李世民拍马而出,手持青偃回龙大砍刀,迎风喝道:“我乃秦王李世民,你们屡屡犯我边界,有什么话好说,看刀!”说罢,一踢“白蹄乌”冲向宗罗睺,身后的五百马军也一同冲了上来。
宗罗睺原想双方总要说上几句话才会开战,没想到李世民已疾如闪电般冲到面前,他急忙挥戟相迎,两般兵器刹那间就相撞在一起。周围两军很快缠斗成一团,唐军的五百人一下子淹没在薛家骑的战阵中,刀枪撞击声、死伤者哀号声混杂在一起。
宗罗睺仅仅与李世民相持了三个回合,就知道这秦王果然名不虚传,他刀法娴熟下刀沉重,说明李世民的臂力不同一般。他明白自己不是秦王的对手,又见唐军的后续部队已如潮水般地从后面漫过来,便不恋战,急忙虚晃一招,斜刺里落荒而逃。但他的马怎有“白蹄乌”快,李世民一个起落又横在他的面前,大刀迎面砍下。
宗罗睺连忙用戟架住砍来的刀,身上冷汗涔涔。郝瑗派他来的本意是吸引唐军到飞云谷,谁想碰到了秦王这个煞星,未达目的反把小命丢在这里,太不值得了。想到此,宗罗睺声嘶力竭大声吼道:“众将官,快来救难。”
眼前形势是五千对五百,薛家骑大部分人还在闲着。听到宗罗睺叫喊,二十余骑疾冲到两人面前,二十余杆枪、戟一齐刺向李世民。李世民毫不畏惧,他提起压迫宗罗睺的砍刀,向来人横扫过去,这帮人毕竟是寻常军士,仅只一荡,他们手中的兵器便都七倒八歪。
宗罗睺得空钻了出去,命令道:“留下一千人断后,其余人撤退。吹号!”说罢,率先向后撤去,在“呜呜”牛角号声中,薛家骑掉转马头开始撤退。留下断后的一千人边打边撤。
李世民放下青偃回龙大砍刀,反手拔出硬弓,瞅准逃跑的薛家骑射出箭去,一会儿,一壶箭全被射空了,前方横七竖八躺下二十余具尸体。
刘文静、长孙顺德和刘弘基赶了过来,远处,宗罗睺的骑兵还没脱离视野。李世民对三人道:“兵贵神速,我们要追击到底。传我的命令,让后队史大柰、长孙无忌、段志玄他们加快速度,与我们保持距离。你们,随我一起去追击。”
长孙顺德很是遗憾:“元帅,这薛家骑怎么如此不经打,我们还没现身,他们就跑没影了。”
刘弘基道:“不可大意,我看他们倏忽而来,瞬息而散,并非无能之辈。”
李世民道:“不要再讨论了,等打完这一仗再说,我们走!”
三团马队很快变成一字队形,沿着薛家骑的马蹄追击而去。
飞云谷的地形并不十分险峻,中间一条宽阔的大道,两旁是长满矮草的慢坡。要去泾州,这里是一条近路。
李世民带领的三团马队共有一万五千骑,他们进入飞云谷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谷里空无一人,万籁俱寂。李世民和刘文静等人走在前头。刘弘基从进入谷里的时候就起了疑心,他对李世民说:“元帅,我看他们刚才撤退得挺干脆,别是故意把咱们引到这里吧?”
几人都停下马来,李世民观察四周,摇头道:“不会,你看两旁皆是缓而长的慢坡,他们无险可守,难以形成口袋。且他们刚刚战败,怎么能如此迅速地再集结起队伍?放心走吧,出了谷,我们再扎营打尖。”
飞云谷的长度约有十余里,前头部队行到三里的地方,大半马队方才进入谷内。这时,只听一声号炮,两旁响起了牛角声,只见慢坡顶上,齐刷刷地站满了薛家骑的马匹。
听到炮响,李世民知道今日大意了,肯定中了埋伏。但他面无惧色,下令道:“后队变为前队向后撤退,由长孙顺德的团队殿后。”
郝瑗立在坡顶,见李世民在那里变阵,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知道今天李世民败定了,临时变阵反而有利于自己的冲锋。郝瑗挥手下令,让左翼的一万五千铁骑率先冲锋。号令既出,只见马刀闪亮,喊杀阵阵,铁骑似猛龙向下飞奔,他们借下冲的速度,冲入唐军阵内,唐军阵势顿时大乱。
左翼的铁骑发动第一波冲击之后,借着马势飞快地奔上了右面的坡顶。早已严阵以待的右翼一万五千铁骑接着进行第二波冲击,他们奔入谷底砍杀一阵又飞跃到右边的坡顶。很快,刚刚休息一阵的左翼铁骑又发起第三波冲击,如此周而往复,他们像拉锯一样逐渐蚕食唐军队伍。
长孙顺德杀得一身鲜血,他向刘弘基大声吼道:“赶快护送二郎出谷,这里有我。”
李世民看到此种情景,流泪道:“悔不该不听药师之劝,遂有此败。”他吩咐刘弘基道,“我与肇仁先退,你再带一些骁骑去接应顺德,不要恋战,得空就设法突围。”
谷里鏖战正酣,这边李世民和刘文静已快速退出飞云谷。行约三里,遇到史大柰率领的一团马队和长孙无忌、段志玄带领的两团步卒。此时,随李世民出来的从骑不足三千人,李世民判断,再率领他们去增援飞云谷也无济于事,遂令步卒断后,急速向豳州方向退去。
然而郝瑗不容他们从容而退,太阳刚刚落山,薛家骑就漫山遍野追击而来。段志玄和长孙无忌指挥步卒用弓箭退敌。薛家骑见状,立刻四散开来,五骑为一队前来冲杀,二团步卒渐渐抵挡不住,阵脚大乱,向后溃败,一下子退到了亭口。
就在李世民等人六神无主、仓皇而退的时候,只见一彪军马当路而立,为首的正是李靖和侯君集。看到李世民率领败军而来,李靖驱前道:“元帅,你且领军从中路退入亭口,由我来对付薛家骑。”
侯君集手一挥,身后的军士让开一条大道,败军蜂拥而过。
步卒退后,就是史大柰带领的一团马军,他正要随队撤退,李靖喝道:“史将军,你且约束马队站立中军,听我调度。”
这时,暮色已经笼起,薛家骑随身都备有火把,他们点燃起来,半边天顿时被烧得红亮。
李靖挥手道:“掌灯。”命令被逐口传送下去。
李世民退入亭口站立城墙上,看到了一幅壮丽的情景。
只见方圆五里的地方,从左到右,依次掌起赤、碧、白、皂、黄五色灯笼,在灯笼掌起的时候,全军发出一声喊,那声音震彻天宇。听此声音,李世民知道李靖此来,是把所有的兵马都带来了。
薛家骑看到眼前掌起如此多盏灯,而且喊叫的声音,若有十万兵马,他们都吓了一跳。一些收脚不住的马匹冲得过近,立即被强弓硬弩射倒在地,其余被震骇得不敢上前。看到薛家骑在那里迟疑,李靖命令史大柰率领马队手执弓箭,驱前专往火把处射箭。
薛家骑不明虚实,只好后退十里下寨。
李靖登上城楼,见李世民谢罪道:“元帅,李靖未奉将令,且救援来迟,特请罪。”
李世民流泪道:“药师兄,你有何罪?世民才是罪人啊。悔不该不听你劝,致有此败,现在弘基和顺德也不知吉凶如何呢?”
李靖道:“吉人自有天相,想他们应该能够全身而退。元帅,我看亭口非久留之地,现在薛家骑已被我军吓退,我们应该趁此间隙,连夜退回豳州。”
李世民道:“药师兄,你全权安排吧。我现在灰心至极,方寸已乱。”
李靖令掌灯之军士一直站立到午夜,然后令他们将灯笼立在原处,大家按照秩序偃旗息鼓,马摘銮铃,悄悄退回了豳州。
飞云谷一战,唐军损失马军一万三千骑,伤残无数,刘弘基、长孙顺德下落不明。李世民退回豳州,当即具表向李渊报战情。送表之人赶到长安的时候,飞云谷战败的消息早已像一场飓风,从陇西传到了长安。那些天,京师百官纷纷谈论这件事情,忧虑之色形于脸上。
李渊在恬然殿召集李建成、屈突通、殷开山、温大雅、刘政会、于志宁、颜师古等人议事,众人都是一脸忧色。昨天,从并州也传来消息,裴寂率军反攻并州,被刘武周击溃,一路败退直到霍邑方才驻脚,从此以北皆沦为刘武周的属地。裴寂才德平庸,李渊派他出征的时候,许多人并不看好,此次失败许多人感到是意料中的事。唯秦王败绩让人吃惊。长时间以来,秦王勇猛多智,被认为是常胜之王,他若失败,恍如心中的支柱轰然倒下。
看到众人不说话,李渊扬了扬手中的表章说道:“二郎表中奏道,其府属房玄龄献计让孤降表与李轨结连,你们以为如何?”
于志宁说:“此计大妙,若李轨与我朝联合,将会大大减轻薛家骑对西讨大军的压力,薛仁杲肯定要分出精力去防范李轨。请皇上降旨,言辞不妨婉和些,臣愿意亲往陇西为使。”
屈突通道:“世上无常胜将军,秦王此败,亦属正常。望皇上降旨抚慰,相信秦王能够完成使命。”
李渊道:“屈爱卿,现今我们两面受敌,应该向何处增兵呢?”
屈突通道:“依臣主意,秦王此败并未伤及根本,请皇上给予其全权,让他便宜行事即可,无须增兵。臣忧心的是北方,若刘武周再胜就要越过河水,必会危及长安的安定,可使殷开山领兵增援裴总管即可。”
李渊点头道:“增援裴监,就有劳殷爱卿了,孤再使柴绍、平阳公主助阵。你们带领两万兵马渡过河水屯于龙门。至于二郎那里,张万岁已经从河西赶回长安,他告诉孤,想把牧马场挪到陇西去,孤同意了,宣慰西讨大军的事儿就让他办吧。屈爱卿,洛阳王世充那里最近有什么动静?”
屈突通奏道:“据臣派往洛阳的细作来报,王世充最近多派使臣赴黎阳,依臣估计,他想招降徐世。现在徐世成了一个香饽饽,占据山东的窦建德最近已经攻入河北,他也多次派人去找徐世。”这黎阳濒临河水,过了河就是河南,北面是河北,东面是山东。离城十里即是隋朝三大粮仓之一黎阳仓,当初李密攻破回洛仓之后,感觉到据有粮仓的甜头,遂派徐世带兵拿下黎阳,以图向东方和北方发展。谁知李密早早兵败,属下众叛亲离,他自己投唐,把徐世孤零零地撇在那里。王世充和窦建德都想扩大自己的地盘,谁先拥有黎阳,谁就占了先机。
一听此话,李渊着急地问温大雅道:“彦弘,那徐世是李密的瓦岗旧部,前些天,孤嘱咐你以孤的名义与李密一同写信招他,这事儿办了没有?”
温大雅趋前道:“禀皇上,臣已经派专人将皇上的旨意与李密的书信送到黎阳,然至今没有回音。请皇上放心,臣下去再找李密询问。”
李渊的如意算盘是利用李密的关系感召徐世来降,若能成功,则黎阳和潞州连成一线,与长安遥相呼应。徐世就可以像一把锋利的楔子插在王世充和窦建德之间,可以钳制两人的行动,为今后各个击破创造条件。
屈突通道:“这件事情要抓紧,现在王世充和窦建德都在打黎阳的主意,窦建德还调派部队进行军事压制。不论他们谁得了黎阳,对我朝都是不利的。”
李世民兵败之后,百般沮丧,回到豳州一夜未睡。第二天午时得知薛家骑蜂拥而至,就率领 4f17." >众将登上城楼观望,只见下面立满了薛家骑兵。宗罗睺持戟在阵前来回走动,不时令手下人呼喊:“缩头乌龟,有种下来。”一名手摇羽扇的白衣文士指挥军士将李靖在亭口留下的五色灯笼拉到城下,摆成了五个大字“秦王勤败也”。阳光下,五色灯笼色彩斑斓,煞是扎眼。薛家骑极尽侮辱之事,气得侯君集和长孙无忌跳脚大骂,他们对李世民说:“元帅,打开城门与他们战,即使战死沙场,也强似受这口鸟气。”
这豳州城池扼西域至关中要道,两旁夹峰耸立,城楼倚绝壁而建。关险壁坚,只要城楼不失,薛家骑便不能往关中进犯。李靖看到李世民脸上有不豫之色,笑道:“元帅,看到那个白衣文士吗?他就是郝瑗,这会儿他百般想乘胜与我们决战呢。不管他,我们回府歇息如何?”
说话间,忽见郝瑷将手中羽扇一挥,城下鼓噪顿息。郝瑗大声道:“请秦王出来搭话。”
李世民不作理会,向侯君集作了一个手势。侯君集将身子立在城墙垛子间,回答道:“元帅没耐烦与你说话,你有屁快放。”
郝瑗并不恼火,哈哈道:“败军之将,我不与你们一般见识。你告诉秦王,你们入我陇西,光当缩头乌龟是不成的。我薛家骑马壮兵强,粮秣充足,有耐心和你们在这里耗下去。不过,我这里俘虏了两人,一个叫长孙顺德,一个叫刘弘基,现圈在泾州的羊圈里,他们能否熬过冬天,我就不敢保险了。”
听说长孙顺德和刘弘基真的被俘虏了,众人大惊。李世民的脸色更为阴沉,他吩咐长孙无忌和侯君集共守城楼,下令道:“不理他们,就依药师兄之计,谁妄言出战,斩!”
众人回到元帅府,房玄龄和杜如晦迎上前来。他们两人奉李世民之令连夜向李渊写了一份奏章,其中就有房玄龄所献连结李轨之计。看到众人已在房内落座,李世民忽然失声痛哭道:“世民遭此大败,皆因未听药师兄和房、杜二先生的建议啊!我年轻气盛,不单害了自己,还连累弘基和顺德身陷贼营。还有那万余马军,他们喋血飞云谷,这会儿冤魂未散,还在怪我呢……”
唏嘘声中,刘文静也相对而泣,这次遭此败绩,自己也逃脱不掉责任,他抽泣着说道:“元帅,都怪我当初太固执,连累你如此伤心。请上表具言肇仁之罪,也好给长安百官一个交代。”
李靖站起身来,说道:“所谓福祸轮转,元帅、肇仁,依我的看法,此次战败并未伤及我军根本,反把原来我们的骄气转到薛仁杲的身上。虽然刘弘基和长孙顺德被俘,料他薛仁杲一时也不会杀了他俩,现在两军相持,薛仁杲还想把他们当成一个要挟的砝码呢,请两位不要再自责了。”
李世民和刘文静抹去泪痕。
李靖款款而言:“这薛仁杲自恃兵强马壮,横行陇西,把那李轨压迫到西北一隅。现在又新败我军,肯定愈发骄横了。观城楼下藏书网郝瑗、宗罗睺的表现,就可略知一斑。还是那句话,骄兵必败!我们正好以逸待劳,让他们在那里耀武扬威好了。只要我们保持粮道通畅,就有和他们耗下去的本钱。已经进入冬月,寒风将起,据我所知,薛家骑久处陇西,粮草向来需要关中接济,我们在这里卡死其进粮渠道,他们马上就会面临粮草不继的局面。我们再依玄龄之计与李轨联结,薛仁杲势必要分出精力北顾李轨。这边粮草不继加之寒冬来临,城下的巴掌之地不容他们长期安身,半月不到他们就会主动撤退另找安身之地。届时我们再如影子般缠住他们,他们退一步我们跟一步,稳扎营盘与之相持。元帅,最终的胜利还是我们的。”
杜如晦接言道:“药师此言可谓鞭辟入里,我们还可以利用这段相持时间,补充马匹,训练新募之兵,提高我军的战斗力。”
李世民入神地听着,心里快速转着念头。其实他们说的话和战前所言大致相同,不同的是这会儿听着声声入耳,而战前则压根儿听不下去。他抬眼对李靖说道:“药师兄,还有一件事儿你没有说到,趁这个空儿,我要拜你为师,你要将那三卷兵书逐章讲授于我,不知肯赐教吗?”
李靖大惭:“元帅此言太过,李靖那三卷兵书,实际是总结前人兵法思想,纯粹纸上谈兵。若论实际征战,谁不知道元帅十六岁就开始从军,熟谙兵家谋略。此次虽然败了一仗,但胜败乃兵家常事,元帅切不可妄自菲薄。”
李世民道:“药师兄此言差矣,兵法在于因人而用。古之赵括,囿于书上兵法,临机不加变化。而药师兄遍研古代兵家思想,又出新意,且临阵善加变化,活学活用,对前人兵法岂不是一种发扬光大?我虽然从军较早,却只是暗自揣摩,不成系统,望药师兄不要再推托了。”
李靖急忙道:“如此,就与元帅一起探讨吧。”
李世民道:“如此甚好,今后我们每天要拿出两个时辰,齐聚一起,谈兵法、天文地理、诗书文艺,尽展诸长,以互有补益。”
侯君集插言道:“尽展诸长,像我这样无所长的人,只好耸起脖子躲在一旁听了。”
众人哈哈大笑,沉闷气氛顿时散去。
李世民又说道:“就从大家之议:北结李轨以牵制薛仁杲,静作壁上观以待贼变。段志玄、侯君集,你们两人全力负责押运粮草,保持粮道通畅。至于训练兵士,药师兄,就劳烦你了,我另让史大柰和无忌助你。”
众将依令而行。
张万岁迁移牧马场到陇西,又兼作李渊的钦差之臣,这日早晨就离开了长安。为加快行进速度,他令副手携带辎重、拢住母马和小马驹在后面慢慢行走;自己则带领从骑赶着三千匹良马奔向陇西。经过沿途州县时,也只略事休息,补充草料后,就又吆喝着数千马匹呼啸而奔。这样走到第四天的午时,他们已经望见豳州的城墙。
豳州守城兵士看到远方尘土飞扬,听见马蹄声若轰雷,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变故,急忙将城门紧闭。须臾,张万岁打头到了城下,看到自己吃了一个闭门羹,嘟囔道:“这秦王被薛仁杲吓破了胆,自己人来了还如临大敌。”他扬手向城墙上呼道,“喂,请速报秦王,就说张万岁来也,让他快开城门。”恰巧史大柰巡城到此,定睛一看,识得是张万岁,急令大开城门迎入。但史大柰看到众多马匹犯了难,说道:“万岁,现在城里一下子增加了数万兵马,本就拥挤不堪,你这数千匹战马再冲进去,不知又要乱成什么样子。这样,城南五里处现有一座空营,你先把这些宝贝带到那里吧。”
张万岁笑道:“史将军,这么多人呆在一起不去打仗闷在城里,不怕憋坏了?你素来骁勇,不如我们一起出城带兵冲杀一阵,也可以给我的这些马腾出些位置。”
史大柰正色道:“禁口,元帅有令,妄言出战者斩!我劝你到了元帅面前,最好莫提出战二字。”
张万岁一缩脖子:“好家伙,我刚刚入城,就先挨你一顿训。知道吗?我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史将军,你小心过头了。不过你既然有令,那些马就不要入城了,这儿有几匹马是献给秦王等人的,必须入城。”
两人将诸事安排停当,就一同奔往元帅府。进入府内,就见李世民等人正在那里高谈阔论。张万岁一步跨到李世民面前,伏地道:“马贼万岁叩见秦王。”
李世民见到张万岁来到面前,顿时一脸笑意,起身搀起他,说道:“起来吧,张万岁,你现在官至太仆少卿,仍自称马贼,难道我们大唐是贼窝子吗?”众人顿时一阵轻笑。
张万岁一脸惶恐,连声道:“不敢,从今儿起就谨遵秦王号令,不敢自称马贼了。不过我原名万岁,也实在拗口,就请秦王给赐个名吧。”
李世民道:“我朝宽仁,你的名字并不犯忌,咱们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吧。张万岁,你急巴巴地跑到这里来,有什么贵干呢?”
张万岁说:“马贼——噢,我,我在河西呆不下去了,那里已经被刘武周占领,请得皇上同意,将牧马场移到陇西。哎,我该死——怎么把最重要的事儿忘记了,此次我来还担着钦差之任,宣读皇上的旨意。”
一听到这句话,大家都跳起身来,房玄龄和杜如晦急忙排开香案,李世民等全都面向香案跪伏,听张万岁宣读圣旨。
张万岁拿出圣旨,展开读道:大唐皇帝诏曰:秦王所率将士,辛苦征讨,遭受初挫,朕念兵家胜败常事也,不予深责,望抚慰全军,厉兵再战,盼闻捷报。所需兵粮,已嘱兵部善为充实。唯阵亡将士,即具名报,朕当一一抚恤其家。所奏北结李轨事,朕书随带,由秦王专权处置。钦此。
听毕,李世民顿首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起身接过圣旨,供奉在香案上。
张万岁又把李渊写给李轨的书信奉上,李世民打开一瞧,只见李渊称呼李轨为“从弟”,书中言辞谦然,情意恳切。
张万岁又拿出一封信,说道:“秦王,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是李安托我转交给你的一封家书,据他说,长孙夫人和小夫人都为你生了一男,喜上加喜啊。”
众人听言,一齐拱手道:“恭贺元帅,真是大喜呀。”
李世民听说长孙嘉敏和菁儿都为他生了儿子,喜极而狂:“好你个张万岁呀,怎么不早说。”随后又喃喃自语道,“两个儿子,好哇,承乾恒宽,承乾恒宽啊。”
侯君集看到李世民在那里喃喃自语,大声道:“元帅,恭贺你呀,我要喝酒,那定下的禁酒令也该破一破了。”
李世民眼中充满了笑意,向众人拱手道:“世民初为人父有些失态了。这样吧,今晚我请客,让伙房做一些好菜,我从长安还带来一些玉勒浆,大家悄悄喝一些。不能传出去,既然有令就不能破。”
张万岁又趋前道:“秦王,我自从得了这个信儿,比你还激动呢,就琢磨着给你送个什么礼物,想来想去,还是送上一匹马吧。这匹马可是我冒险偷来的。”
李世民眼中更泛出光辉,笑骂道:“你这个马贼,还有什么好消息,一块儿说出来,别像抖包袱一样一点点地逗我们。”
张万岁说:“禀秦王,除了城外带来的三千匹战马外,我实在没有什么了。”
李世民道:“太好了,张万岁,这就叫雪中送炭,将来打败薛仁杲,有你一功!你那匹马在什么地方?走,领我们看看去。”
这匹马已经被牵到了府前,只见它毛色黄里泛白,剽悍雄壮,正在那里昂头嘶鸣。
李世民回首道:“张万岁,这匹马又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
张万岁道:“这匹马是始毕可汗小儿子的坐骑,我早闻其名,前段时间我用半个月的时间潜往东突厥牙帐,费尽心机才盗了出来。秦王,这匹马既有天马、西极马的血缘,又有突厥马的特征,算是杂交马中的神骏,你不妨骑上试一试。”
李世民摇手道:“算了,能入你张万岁的法眼,会是劣马吗?玄龄,你替这匹马起一个名字吧。”
房玄龄想了想问张万岁道:“知道始毕可汗小儿子的官位称呼什么吗?”
张万岁答道:“我打听过,听说可汗封他为‘特勒’。”
房玄龄道:“元帅,这匹马膘肥体壮,神骏非常,就依‘白蹄乌’故事,称之为‘特勒骠’吧。”
李世民点头,众人鼓掌称善。
第七回 雪夜偷越飞云谷 唐秦决战浅水原
李轨盘踞凉州武威城,定国号为大凉,自号大凉皇帝。因屡受薛仁杲的侵压,地盘日益缩小。若无祁连山和古长城的屏障,李轨恐早被薛仁杲逐入西北方的大漠里去了。
房玄龄带着李渊的玺书,在两名从骑的护卫下,轻车简从避开薛家骑占据的道路,先向东行,再绕道漉州向北,一直走到贺兰山上的古长城脚下。从这里到武威,还有不足三天的路程。
豳州这边依旧按兵不动,但城里人却没有闲着。李靖带着长孙无忌和史大柰,白天训练新兵、排练阵法,晚上陪着李世民一起阅读各种兵报。侯君集和段志玄亲自到岐州押运粮草,两人一前一后护住车队,百般警惕,不敢掉以轻心。
晚上,元帅府里最为热闹,众将研判军事,互通情况,尽言所长。李世民把李靖的三卷兵书要了过来,白日里自己逐章翻看、细致揣摩,到了晚上,把李靖拉到一旁的耳房里,由他逐一解说。
这日李世民读到第一百五十二条,题目叫“军将骄败”,李世民感叹道:“药师兄,前时飞云谷之败至今历历在目,令人痛心疾首。若早读此书,也不会招致错误了。”
李靖道:“为将为帅者,最难的事当属调整本人固有思想。调整之最有效途径,莫过于亲身历练,积累诸多方能有所顿悟。就我这几卷兵书来说,其中诸条古人皆有涉及。如元帅所提此条,当初吴子问孙武道:‘敌勇不惧,骄而无虑,兵众而强,图之奈何?’孙武回答说:‘诎而待之,以顺其意,无令省觉,以益其懈怠,因敌迁移,潜伏候待,前行不瞻,后往不顾,中而击之,虽众可取。攻骄之道,不可争锋。’孙武已经把军将骄败的原因说得很明白。前隋荥阳郡守张须陀可以说是一名善战之人,他连败翟让、李密数阵,吓得翟让不敢再与他交手,然而李密看到了张须陀的毛病,认为‘须陀骤胜骄很,可一战而擒’,李密鼓励翟让主动进攻,果然,此仗张须陀大败并被斩于阵前。”
李世民道:“依药师兄之言,兵书兵法实为常式,关键要由人来活学活用。”他话锋一转,“据你观察,我们面前的对手——郝瑗的谋略如何?”
李靖回答道:“这郝瑗算是一个有见识之人,当初他辅佐薛举经营陇西,居功至伟。就如眼前——他深知速战速决的重要性,变着法子激将我们。此人主事,我们要有十倍小心。不过为将者,总要有一个好主人才能发挥作用。薛仁杲比起他的老子薛举来,相差甚远。他残忍无谋、简单多疑,现在眼见郝瑗在这里停顿不前,时间一长必定催促,自会酿成主将不和,这就是我们等待的变数。”
李世民接口道:“我们示以怯意,让郝瑗夹在薛仁杲和我们中间不好做人,这就是药师兄折磨郝瑗的手段?”
两人对视一笑,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两人互相佩服,心思近了许多。
房玄龄终于到了武威,他当庭向李轨宣读李渊的玺书。李轨听见李渊称呼自己为“从弟”,犹续李家族谱一般,不禁大喜。他厚待房玄龄,派其弟李懋为使,携带珍宝礼物,随同房玄龄一起,奔向关中到长安答谢。
房玄龄到达豳州的时候,已经是半月之后了。李世民得知李轨愿意和唐交好,非常高兴,当即令杜如晦选派人手,潜入陇西腹地散布此消息。不到三天,陇西各州县大大小小官员纷纷谈论唐和大凉交好的消息,大家心情不一,有的恐慌,有的反而盼望薛仁杲早点垮台。
郝瑗和宗罗睺每天派出数队马骑到豳州城下示威索战,一心想把唐军激出城决战。无奈豳州守军在李世民的严令下,坚守城池,按兵不动。
北方寒流悄然而至,大风接连肆虐了三天,气温陡降,冬雨也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天早晨,天色灰暗,乌云密布,冬雨转成了雪粒,一会儿,竟然纷纷扬扬飘下鹅毛大雪。到了午时,积雪已有没脚脖子深。雪仍在不停地下,眼前苍茫一片,视野极窄。
驻守在亭口的三万薛家骑发生了粮草危机。本来薛仁杲转运来的粮草只能维持军士的温饱,这次陡降冬雨和大雪,使道路滑泞难行,粮草难以为继。接连两天,他们都盼望着粮草队伍快快到来。若今天粮草不能及时运到,晚上就有部分军士和马匹要饿肚子。
亭口狭小,三万人马挤在这里无腾挪之地,到了晚上,一大半人没有栖身之处,许多天来,他们都是天作帐篷地当铺。这次寒流骤至,已有数百名军士和缺少草料的马匹冻毙在营地。
郝瑗带着宗罗睺在营中巡视,宗罗睺忧心地说:“该死的唐军躲进豳州硬是不出来,他们在那里暖和,我们在这里受冻,存心要冻死我们。郝帅,我们要想个法子激他们出来才好。”
郝瑗身着一袭白衣,置身在密密的雪花之中显得清雅脱俗。他不发一言,任脚下的积雪在靴子的踩挤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围成一圈,走近一看,原来是几个军士在刨一个土坑,准备掩埋昨晚冻毙的一名同伴。看到主将来到身前,他们急忙伏地叩拜。这几天粮草匮乏,天寒地冻,死去的马匹当即被切成块烧烤后被士兵果腹,人的尸体就地掩埋。
郝瑗上前扶起他们,触手处感觉他们的全身都透着冰凉,近观他们的脸上、耳朵都有不同程度的冻痕。郝瑗温言道:“诸位受苦了,本帅心里也很难受。谁能够告诉我,你们这会儿最想得到什么?”
一名年轻的军士抽泣起来,他哽咽道:“元帅,我好想家。”
宗罗睺吼道:“胡说!出征在外不思建功,妄言想家,知道军律吗?”
郝瑗用手止住宗罗睺,上前抹去年轻军士的眼泪,说道:“你说得对,我们是该回家了。告诉你的同伴,我们立刻回家。”说罢,他扭头大步向来路走去,宗罗睺见状,惊愕中疾步赶上,扯住郝瑗的衣襟问道:“郝帅,你不是在说胡话吧?我们就此回兵,难道不怕皇上降罪吗?”
郝瑗止步,死死盯住宗罗睺,一字一顿说道:“宗将军,我们再呆下去,粮草短少与寒冷会要了我们大家的命。唐军深知我军虚实,他们打定主意和我们耗上了,我们耗得起吗?耗的结果会是什么?”
宗罗睺道:“即使撤军,也得等皇上复旨呀。”
郝瑗道:“来不及了,现在上表再等待复旨需要多长时间?每等一天都要倒下多少人!若大雪不止封了退路,再想撤退,一应辎重都要丢掉。我们不能再等了,皇上那里由我去解释。传我的命令,全军即时拔营,连夜通过飞云谷。过谷后,留二千人马镇守高墌,其余人退回泾州。”
薛家骑拔寨西去,亭口顿时变成了一座空城。
雪越下越大,将眼前装点得银装素裹。李靖一早起来步出户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天寒雪冻,他知道薛家骑这会儿的日子很不好过。昨天,听长孙无忌说道,薛家骑照例前来索战,然仅在城下呆了两个时辰就早早收兵回营了。李靖听后顿起疑心:算起来薛家骑应该抗不过这两天了,莫非准备退兵了?他当即让长孙无忌多派探子,潜往亭口周围观察动静。晚间报来回音,说薛家骑已经拔营西归。李靖其时正和李世民一起议事,李世民面色凝重,令长孙无忌派人再探。探子走后一夜未归,让他们担足了心。
想到这里,李靖翻身上马,向城楼奔去。今天是史大柰当值,远远看到李靖独骑过来,他急忙下阶迎候。这些天他跟随李靖练兵,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深不可测”。以往他倚仗马快人勇,敢于冲锋陷阵,取得了李渊父子的信赖,内心里常自傲不已。但这些天来的经历让他知晓了打仗并非勇敢就成。他替李靖掸落身上的雪花,将他让进城楼内。平日从这里临轩而望,城下方圆数里尽收眼底。现在大雪漫漫,眼前氤氲一片,前方景物模模糊糊。
李靖问道:“史将军,出去的人回来没有?”
史大柰道:“我在这里也是望眼欲穿,想是道路难行耽搁了。”
李靖道:“这郝瑗能退往何处呢?是出飞云谷扎营高墌城,还是西奔泾州?郝瑗还是有眼光的,他赶在雪封之前退兵,既解了自己困顿之厄,又能用大雪阻我们一段时间啊!”
这时,门外一人接口道:“药师兄洞若观火,计将安出呢?”
两人一听声音知道李世民到了,急忙出门迎接。只见李世民头戴羊毛浑脱,身披一件银狐皮细毛大氅,精神抖擞地走了过来。
李靖拱手道:“元帅已成竹在胸,正想在这城楼上乘雪点兵,李靖早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李世民哈哈一笑,执起两人手,共入城楼内。李世民眺望远方说道:“药师兄,我到你住室访你不见,只好顺着马蹄印儿跟踪到此。我若有计,还巴巴儿找你呀?说吧,继续你的话题。”
李靖这些天与李世民讨论兵法,谈话中益发感到不可轻觑了面前这位年轻主人。以往他从别人言谈中感觉李世民英武有才,现在才知道他聪明过人,眼界既高又奇,绝非平庸之辈。李靖素来在兵法上傲视天下,然与李世民谈论,觉得他进步神速。隋唐两朝众多谋士武将,没有一人可以和李世民相比。久而久之,李靖收拾起教授之心,多了一份畏惧之感。他告诫自己今后与李世民谈话要把握火候,既能陈述己见,又不能锋棱尽出。
看到李世民诚挚询问,李靖接答道:“如此,我就抛砖引玉了。现在郝瑗退兵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屯兵高墌城,威慑飞云谷;另一种是大队人马退回泾州,留部分人镇守高墌。依我估计,后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连日来,薛家骑粮草不继,人马冻毙,亟需休整。高墌挡关飞云谷,更兼连天飞雪,天寒地冻,郝瑗认定我们不会轻出,他很可能会选择此种方式。现在我们就等哨探来报,不管他们扎营何处,我意派兵向前,趁他们立脚未稳和麻痹大意之际,将我们的立脚点挪出飞云谷去。”
李世民边听边沉思,来回在房里踱步,脸上显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冷静。
史大柰一直临窗观察城下,这时轻声说道:“来了。”李世民和李靖急忙过来观看,只见漫天的雪幕下,影影绰绰有三个小黑点在晃动。
三乘马很快到了城门下,一名别将下楼将他们放入并带到楼上。三人见到李世民站在面前,伏地叩道:“禀元帅,我们报信来迟,请恕罪。”
李世民扶起三人,温言道:“都起来吧,瞧你们满头大汗,这一趟差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三人站起身来,为首一人言道:“元帅、史将军,我们奉令连夜打探敌情,至亭口时,亭口已是一座空城。到了飞云谷,里面冰冻路滑,马匹无法行走,我们只好下马,一人看着马匹,二人徒步向前,夜半时出了飞云谷。到了高墌城下,我们悄悄翻入城墙,仔细观察,见留守高墌之人,在二千至三千之间,其余人马不见踪影,想是向西退去了。”
李靖问道:“你们曾经翻过城墙,这城墙高度如何?还算坚固吗?”
对方答道:“城墙并不算高,皆用土坯垒成,看样子年久失修,有几处地方还留有大豁口。”
李世民听李靖问高墌城墙,心里一动,他明白李靖这会儿在想什么问题。他向三人挥挥手:“好,有劳你们了,下去歇着吧。史将军,他们冻了一夜,你就破破例,赏他们一碗酒喝,让他们暖和暖和身子,好好睡上一觉。”
史大柰将三人带出门外,屋内仅剩下李世民和李靖两人。李世民言道:“药师兄,果然被你言中。下步棋如何走?愿闻其详。”
李靖拱手道:“就请元帅下令,李靖愿为前驱拿下高墌。”
李世民一笑,说道:“如此,就偏劳药师兄,我让史大柰和长孙无忌助你,你们带领一万马军,一鼓作气连夜拿下高墌,如何?”
李靖答道:“李靖谨听帅令,事不宜迟,我们午后就出发。”
李世民道:“好,我再让豳州刺史抓紧赶制一万张白布单,让全军都披上,以混淆高墌守军的视线。待你拿下高墌,我即统军以为后援,届时我多带木板等物,好及时加固高墌城墙,不能让郝瑗从容反攻。”
午时过后,李靖、长孙无忌、史大柰率领一万马军出征。其时大雪并未减小,李世民将他们送出城外,执手相别,目送他们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刘文静、侯君集、段志玄等人正在城里准备后续兵马,李世民一时不想回城,就带领房玄龄、杜如晦在雪中漫步。雪花飘到脸上化作清水,在冷风中显得冰凉,周围寂静非常,让人引出无数遐想。李世民对房玄龄道:“玄龄,可惜于、颜先生他们不在这里,否则大战在即,雪中漫步,赏雪吟诗,别有一番滋味啊。”
房玄龄道:“元帅暂存此心意,待荡平天下,方圆莫非王土,再领他们饮马西北边陲,赋诗长城塞外,岂不快哉!”
李世民俯身折下一截带雪的枯枝,见上面包裹着一层亮晶晶的冻冰,感叹道:“打仗何尝不是吟诗?两者都要讲究起、承、转、合,现在李药师领兵出谷,可谓我们此次西讨之役的‘转’。对了,玄龄、如晦,你们认为此人到底如何?”
房玄龄道:“朝野之人推崇李靖至极,李靖现在最缺少的就是实际战功。这些天他常与元帅一起切磋兵法,到底如何,想元帅心中已有定论。”
杜如晦缓缓言道:“我观此人兵法谋略、临机善断皆属上乘,其志不小,须有人常制之。放眼天下,唯元帅有这个能力。”
李世民道:“古往今来有成就之人,须有海纳百川的气度。这李靖不失为英雄,你们也是英雄,时势造英雄啊。总之要想光大大唐基业,离开了你们不成,世民言意诚恳,希望不负了皇上圣恩才好。”
两人点点头并不言语。
飞云谷里已经积雪没膝。黄昏时分,李靖带领一万马军到达谷前,命一律下马。放眼谷内,大雪连绵依旧,能见度极差。李靖下令就地埋锅做饭。大家饱餐一顿之后,飞快集合,人人披上白布单子,十人一排,彼此手握住手,并排向谷内行进。
高墌城迎谷而建,城墙连接山势,人马若想向西行走,必须经过那扇阔大的城门进入城内,走出西门即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夏秋之际天降连绵阴雨,草地低洼处常常积上一片片的浅水,当地人称这片草地为浅水原。
郝瑗退兵之时,嘱高墌守将不可懈怠,密切注视唐军动静。守将诺诺答应,私下却怪他多虑,心想大雪封道,谷内难以行走,谅唐军也不会插上翅膀飞过来。他算定唐军不会行动,仅安排了值更人员,其他人等都缩入民房内取暖休息。也难怪,他们在亭口挨冻受饥多时,眼瞅着大队人马退回泾州,留下自己孤零零值守,心里总有那么一点怨气和懈怠。
值更人员并不十分上心,前夜还罢了,巡城者还能沿着城墙来回巡查。.到了后半夜,周围万籁俱寂,寒冷透骨便自觉减少了巡查次数,更多时间缩在城楼内向火取暖。
午夜过后,唐军身着白布单漫野而至。李靖带着史大柰、长孙无忌伏在雪中向着城楼凝神观察,只见雪光下城墙上杳无一人,城楼内倒是人影幢幢。李靖低声下令:“史将军领五百人沿着城墙向左,无忌也领五百人向右,你们想法攀上城墙,合力打开城门,我在这里带领大队策应。”
事情出奇得顺利,城门在沉闷的“吱呀”声中洞开时,守军还没有任何反应。李靖一挥手,九千唐军鱼贯而入。李靖领军登上城楼,长孙无忌带领一队人马奔袭西门,其余人员按照李靖分派去占领四周城墙。
不到半个时辰,长孙无忌就占领了西门。他令人在西城楼上点起了熊熊大火,李靖见状,也令人在东门点起火来,这是两人约定好的信号。两堆火东西相映,夜空里顿时泛出光芒。火光里,可以看到雪下得依然很紧。很快,周围城墙上的兵士也点燃了手中的火把,整个高墌城被围在一个巨大的火圈之中。
高墌守将在睡梦中被叫醒,他忙不迭地集合队伍奔向东门。只见李靖在火光中仗剑而立,迎面喝道:“来人莫非守将?我是大唐李靖,现率两万兵马将你围得如铁桶一般。望你赶快号令手下放下武器,举手投降,否则待天一放亮,我即下令屠城。”
守将眼观李靖,知道他所言非虚,思索半天,长叹一声将手中的砍刀抛在雪地上。从人见状,也都忙不迭地扔掉手中的武器。
李世民赶到高墌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见到李靖,他执手说道:“药师兄,你用兵如神,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高墌纳入囊中。我在豳州,为你担足了心呢。”
李靖爽朗一笑,说道:“李靖不敢贪为己功,一切都在元帅的帷幄之中,我李靖只是一名马前卒罢了。”
身后的房玄龄和杜如晦,看到他们两人在这里互相谦虚,对视一笑。
刘文静、侯君集、段志玄指挥兵士固垒城墙。辎重也源源不断运到高墌。
李世民眼观浅水原,喃喃道:“我们不能不深谋远虑啊,恶仗还在后头。药师兄,你说,薛仁杲若知道我们得了高墌,他会作何感想呢?”
高墌城的薛家骑没有一兵一卒逃出,加上大风大雪又肆虐了三天,道路难行讯息不通,待薛仁杲得知高墌陷落的消息,已经是第四天的午后了。
薛仁杲得知高墌失守,暴跳如雷,大骂郝瑗、宗罗睺:“你们不向朕请旨,就擅自撤兵,谁给了你们权力?现在又把高墌天险丢掉,你们项上有几颗脑袋让朕来砍?姑念你们是先帝老臣,权寄下你们的人头,限十天之内给朕夺回高墌。”
郝瑗道:“皇上,前次退兵的原因,关键在于粮草不继。此次进兵,还望皇上保证后续粮草才好。”
薛仁杲道:“朕这里没有大粮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陇西粮草需要关中的接济,现在唐军断我粮道,此正是我们迫切进兵的原因。你们要速战速决,以战养战。你们手中的刀枪不是吹火筒,粮草不够,难道不会向周围百姓征用吗?朕现在性子还好,别惹得朕急起来,那时就不需要你们,朕要亲征了,你们以为朕不会打仗吗?”
郝瑗不再说什么,遇到这样一个暴虐小子,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临行,他忍不住说道:“皇上,还望宽限时日。方今道路被大雪覆盖,人马难行,且浅水原一带无险可据,高墌易守难攻,要把唐军引出城外决战才是上策。时间太短,恐难以引敌。”
薛仁杲道:“你们一心想引他们出来,就不会去攻城吗?那李世民又不是三头六臂,他为什么能够拿下高墌?好吧,朕再多给五天时间,十五天,够了吧?”
郝瑗出门后仰天叹道:“天不与大秦好运,奈何?罗睺,我们勉力攻伐,不成就此退回西去!”他内心对薛仁杲极度灰心,但想到随薛举创下的基业,就此拱手让与李渊,心里实在不甘。
大雪连续下了七日方停,陇西的山山水水都被厚雪覆盖。太阳出来,积雪开始融化,然官道被行人及车轮碾压,路面上结成了一层难以融化的黑色坚雪。薛家骑沿着官道在浅水原西侧构筑营盘,派出五千人马通过浅水原抵高墌城下,故伎重演,仍旧辱骂不止想引唐军出城。谁知唐军高踞城墙上冷眼看着他们,仍旧不理不睬。
郝瑗一边让人到城下叫战,一边将大队人马隐藏在浅水原的一隅,盼望唐军出城追击时,突然击之。然而一连十二天过去了,大地上积雪已经融尽,唐军仍稳坐钓鱼台,毫无动静。
转眼十五天的时限已到,郝瑗不敢到泾州面见薛仁杲,具表派人送到泾州乞请薛仁杲宽限时日。不知是受高人指点,还是薛仁杲良心发现,他明白现在最需要倚重的就是郝瑗和宗罗睺两人,接表后并未厉言申斥,而是温言抚慰,同意延期。只是说粮草接济真的很困难,时间越长越不利,唯盼郝、宗二人奋勇杀敌,速战速决。
郝瑗在阵前也上了火,回思与李世民接手数阵,除了飞云谷一仗外,其他方面都落了下风。现在唐军固守高墌按兵不动,任自己百般凌辱也不出城,郝瑗再也无招可使。他也曾想绕道向北,从后面抄袭李世民,然粮草不继,绕道远征也势必疲惫不堪,到时候也许连接战的力气都没有。他真是百般无奈。
又过了五日,高墌城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郝瑗按捺不住,带领宗罗睺返回泾州,求见薛仁杲。
薛仁杲虽号称大秦皇帝,然而陇西地蔽,城池简陋,远没有长安繁华物茂。薛仁杲没有条件像李渊那样阔绰,原来的州府权充了他的行宫,也没有严格的上朝制度。他整天出外游猎,晚上回来就搂着掳来的女人寻欢作乐。大臣要见他需要临时奏闻,见与不见全凭他当时的心情。这日郝瑗来见,他正在堂上欣赏龟兹乐舞,他知道郝瑗没有什么要事不会轻易离开前线,遂老大不情愿地挥手让舞者退下。
郝瑗入门奏道:“罪臣郝瑗连日进攻不利,特来领罪。臣另有一计欲奏闻皇上,事关我国存亡,不知当奏不当奏?”
薛仁杲道:“罢了,郝卿,朕知道你的难处。李世民想与我们耗下去,陇西距离长安甚远,时间长了我看他也会失去耐心。你想奏什么?尽管说。”
郝瑗道:“皇上,臣观唐军动作用心险恶,他们深知我军粮草短缺,以逸待劳。臣献上一计:我军主动后撤,一直退到金城,并迁尽附近百姓,将此百里以内变成无人区。现在长安周围北有刘武周,东有王世充、窦建德,南有朱粲、萧铣,都需李渊用兵。我军压力一小,李渊必会抽调李世民回师长安。我们趁此间隙,全力对付李轨,彻底扫平西域,安定陇西。那时再图东进,已无后顾之忧,胜算多矣。”
薛仁杲乜斜着双眼道:“依郝卿之言,我们置李世民于不顾放弃泾州?”
郝瑗道:“对,此为权宜之计,意在长远,待安定陇西之后,再与李唐一争高低。”
薛仁杲大为光火:“郝卿,朕忍无可忍了!你现在连一个小小的高墌都拿不下来,还谈什么安定陇西?薛家骑威震陇西,若大步后退颜面何在?朕还有什么面目号令群臣?你不要再有什么托词了,再给你十天时间,若再拿不下高墌,朕就御驾亲征,你就回来休息吧。”说完,薛仁杲目露凶光。
宗罗睺见状,急忙用脚尖碰了碰郝瑗,制止他再说下去。两人怏怏返回阵前。
还在豳州的时候,李靖就开始思索如何对付薛家骑。若以马队对马队,无论是战阵的默契配合还是骑手的刀法娴熟上唐军都落在下风。李靖朝思暮想,那日突然从步卒对练枪戈缠绕时受到启发。他想在枪尖下面,依戈的形状连体铸成带刃的钩子,再将枪柄加长。这样,步卒手持此种兵器,既可迎刺马上骑手,又可下钩马蹄。李靖令匠人打造数把,自己潜心研究枪、戈的用法,费尽心力创出十式新兵器招数,并挑选十人亲自指 5bfc." >导训练。那天,李靖请来李世民等人在校场上观摩,只见那新训十人身披重甲,特制的头盔将整个头部蒙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眼睛。他们并排站立,手持这把似枪似戈的兵器目视前方。这时,十匹马在骑手的驾驭下飞驰奔来,随着一声低沉的号令,那十人同时伏低身子,只见枪戈闪处,奔来的马匹扑通倒地,上面的骑手也腾跃跌倒。李靖向大家讲解:“我军步卒强,马军弱,以此种兵器装备步卒,对付薛家骑肯定能够收到奇效。”
李世民大喜,击掌赞赏:“好哇,药师兄,你略加改造,就从这枪戈之中悟出了一件对付马军的厉害兵器。现在对付薛家骑有用,将来战事中还能大展身手呢!这兵器系你所选,你就给它取个名吧!”
李靖道:“元帅,我观此物上有枪尖,下似镰刀,就称之为钩镰枪吧。”
李世民道:“好,就名之为钩镰枪。我马上具表给父皇,请长安多调精铁和匠人来此。对付薛家骑,至少要有万余钩镰兵。药师兄,从现在开始,既要造枪,又要教授兵士枪法,时间确实紧了些,能成吗?”
李靖微笑点头。不数日,豳州城内炉火熊熊,后来高墌城内也遍地支上炉火,锻打声铿锵驳杂,经夜不停。校场上,手持钩镰枪的兵士依口令直刺斜钩,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
李世民虽然按兵不动,然探子却如流水般派了出去。这些探子多是世居陇西之人,他们熟谙地理,或近窥薛家骑兵营,或远适泾州查探薛仁杲的动静。李世民虽远在高墌小城,却对敌方情况了如指掌。
接连几天,李世民亲自到西门城楼上察看薛家骑的活动规律。近一个月来,前来索战的薛家骑知道挑逗全无用处,每天只应景般叫骂一阵就返回营盘。以往他们叫骂的时间要持续到午时之后,最近几日明显缩短,每次仅在城下呆上一个多时辰,嗓门也没有以前那样高亢。综合所有情报,李世民和李靖断定薛家骑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这边唐军不与他们接战,那边粮草短少只好减少供应量,人员和马匹每天只能混个半饥半饱,士气明显低落。不数日,薛家骑部将梁胡朗、翟长孙相继带领部分人投降唐军。李世民与他们倾心深谈,详细询问兵力配置和战将情况,更加明白了薛家骑的底细。
武德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李世民召集阵前军机会议,下令全力向薛家骑进攻。
寅时,高墌西门大开,段志玄率领一万新练成的钩镰枪军向西开拔,李世民命令他们在薛家骑前来索战的路上埋伏,一等薛家骑进入伏击圈,就围而歼之。
卯时,段志玄带领的一万人进入指定位置,浅水原大多地势平阔,唯有此处岭多起伏。岭凹处,就是埋伏的理想地点。段志玄将兵士分成了三拨,他带领两千人埋伏在中间低凹处,左边四千尺,右边五千尺分别埋伏四千人。待他分派完毕,已是晨光初露时刻。
高原的早晨,寒气逼人,士兵们刚才行路时并不觉得冷,待他们蹲在地上,不大一会儿就都感到寒冷彻骨。半个时辰不到,许多人的手脚都冻僵了。段志玄遥望东方,只见太阳刚刚露出半拉脸,依薛家骑的活动规律,他们约在辰时经过这里。段志玄心里道,不能让兵士们蹲伏挨冻,否则待薛家骑出现,自己的战斗力就要减弱。想到这里,段志玄派人到高处瞭望,一等薛家骑出现在视线内及时通报。这一段时间里,允许军士就地活动取暖,嚼食干粮。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一点点逝去,太阳已经升起三丈余高。高原的太阳是强烈的,尽管是冬日,它也很快驱散了凝重的寒冷,散开了笼罩在高原上的那层薄薄的轻雾。浅水原向无人烟,近年这里又征战不已,商旅阻绝,冬天里也没了鸟儿的鸣唱,眼前是死一般的寂静。
马蹄声打破了这片静谧。瞭望者急忙向段志玄禀报,队伍很快做好了战斗准备。众人藏在坡后,用心倾听那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如一阵风般,薛家骑转眼就到了眼前。段志玄此时在高处观察薛家骑行进的情形,待其首骑即将上坡的时候,他将手一挥,大声喊道:“现身。”身后三人同时点燃了号炮。
两千步卒同时跃上坡顶,他们身披重甲,手执钩镰枪指向来人。薛家骑见状,领头的统军急忙勒马观察,他看到唐军终于出来了,且人数并不很多,不禁大喜,令人将消息速报给郝瑗。从骑中立即升起了一枚特殊的号炮:这枚号炮先是在空中拖着一条浓浓的黑烟尾巴,到了离地五百尺的地方间隔两声爆炸。过了一会儿,五里外一枚同样的号炮升空爆炸。这是郝瑗设计的传讯方法,每隔五里设一站接力传讯。
薛家骑统军看到讯息已经传了出去,眼光狠狠地射向前方的唐军。这两月来一直是他负责带人前来索战,对方不理不睬,早让他憋了一肚子气。眼前的唐军人数不多,约有两千人。自己带领的五千铁骑满可以表演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这场战斗必立首功。想到这里,他将马刀一挥,嘴里大声吆喝:“冲啊!”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对面的持枪者并不迎刺,而是伏低身体,用重甲作掩护拿枪狠命向马蹄一钩,只听“扑通”一声,马失前蹄倒下身去,统军自己也颠到地上。慌乱中眼见那柄奇怪的枪又向自己刺来,统军还算机灵,就地一滚躲开这致命一击。待他滚到坡下,狼狈起身观看阵势,只见自己的第一波攻击已被打得七零八落。
他连滚带爬奔回自己的队伍,惊魂未定地上马观察交战情况,狠狠骂道:“什么玩意儿?左右,传我号令,大家一齐冲锋,他们就这点儿人毛,我们一齐冲上去,看他们如何来得及钩我们的马蹄。”说完,马刀一挥,指挥手下向正面猛攻。唐军果然挡不住潮水般的进攻,很快,阵线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段志玄见状,命令再放号炮。炮声中,两队伏军一齐在隐藏处现身,从左右杀过来。这位统军见状,大惊失色,急令所有兵马从撕开的口子中通过,到唐军的东面集结,等待援军。算着时间,宗罗睺应该现身了。
众人在杀伐中听不见马蹄声,等宗罗睺带领的三万薛家骑到了近处,只听到马蹄声如一阵风雷滚地而来。宗罗睺眼见索战部队已经退向东面,唐军夹在中间,令从骑散开,呈扇形包抄过去。东面的统军看到援军已经来到,精神大振,也约束余部向西压迫过去。
段志玄眼见众军士皆面露惊惧之色,大声喝道:“大家莫慌,元帅令我等前来引敌,必有妙计收拾薛家骑。各位听令了,就地散开形成三道防御圈,外层用钩镰枪防御,专钩来犯马蹄,中层和内层用弓箭却敌。”各队统军听言,急忙收拢各自队伍,由于平时训练有素,三道防御圈迅速形成。
西来的薛家骑没有领教过钩镰枪的厉害,纵马一窝蜂地冲过来,前排的立刻人仰马翻。宗罗睺立在后面的坡顶上看到如此阵势,一时也闹不清是什么原因。他下令暂停进攻,重新布置了进攻方式,令骑手下马拿出弓箭向唐军防御圈射过去。霎时,箭矢如雨般泼了过去。那边唐军早有准备,他们拿出盾牌竖起来,阵前形成一道盾牌墙,试图将箭雨挡在墙外。然毕竟挡不干净,薛家骑居高临下,箭羽多从高处进入唐军阵中,不时有中箭之人发出哀号声。段志玄一边组织盾牌阻敌,一面令圈内弓箭手射箭,以牙还牙地用箭雨阻挡薛家骑..,争取不让他们再靠近。
两军相持了大半个时辰,宗罗睺在那里暗自得意,心想唐军的箭总有用尽的时候,届时再以全军冲击挤压过去,必能将他们一鼓而擒。这时,郝瑗带了数十骑来到战场,郝瑗的身后,三万步卒正在快速赶来。宗罗睺简单向郝瑗报告了眼前战况,郝瑗皱起眉头思索半天,他既像询问宗罗睺又若自言自语道:“他们在这里苦苦撑持,定有所恃。唔,他们显然在等待援军。”
郝瑗的手中一年四季都离不开那柄羽扇,只见他将羽扇一合,右手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下定了决心:“罗睺,他们在等待援军!让射箭的骑手都退下,统统上马,由一万步卒接替进攻。你带领骑兵和二万步卒绕过去,在他们援军的来路上设伏,打他们个冷不防。”
宗罗睺明白了郝瑗的意思,急忙向前方正在进攻的马队下令退后,很快,秦军后续上来的一万步卒接手了进攻阵地。这些步卒一部分人继续放箭,一部分人手持盾牌向段志玄的防御圈挤压过去。半个时辰不到,秦军的包围圈向内压缩了三百尺。
段志玄带领的队伍有两个作用,其一是作为诱兵之饵,其次用钩镰枪小试牛刀,争取歼灭薛家骑的有生力量,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打击对方的士气。现在这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剩下的就是坚持下去等待援兵。没想到郝瑗阵前识破了唐军的计谋。段志玄带来的一万兵士已经损失掉三千人,箭羽也快用光,若被数倍于自己的秦军攻破防御圈贴身肉搏,自己必败无疑。他看到郝瑗换上步卒围困自己,而大队马队则有向东面开进的意图,心内如火焚烧,援军如果还不能赶到,自己这帮人就要变成郝瑗的刀下之鬼了。正当宗罗睺整军欲向东面开进的当儿,忽见东面尘土飞扬,马蹄声与马嘶声混杂在一起,旌旗闪处,依稀可以看到打头的红旗上书有“骠骑将军史”的字样,自是史大柰领兵到了。
史大柰突然出现,事先绝无端倪,想是他们早已潜行至近旁,算准时辰才猛然出击。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将过来,使从东面围攻段志玄的秦军乱了阵脚,秦军无招架之力,只好一哄而散,动作慢些的则被飞驰过来的骑手斩下了首级。
段志玄见状大喜,下令让防御圈缓缓向东移动,试图和史大柰会合。
宗罗睺不容段志玄的图谋得逞,他一声唿哨,一万薛家骑瞬间起动,马刀如林,径直向段志玄和史大柰两军的结合部冲杀过去。转眼间,史大柰的前锋马骑就被冲散,阻断了段志玄和史大柰会合的企图。
那边,郝瑗的羽扇又一次张开,指点五千步卒加入到进攻段志玄的队伍中。郝瑗感到自己的安排还是慢了一步,他只好重新调整部署,企图暂时挡住史大柰的攻势,加快进攻段志玄的速度,以快速聚歼西面的七千唐军步卒。然后再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史大柰。
史大柰带来马队二万,上面还搭载有长孙无忌率领的一万钩镰枪军。这些步卒在抵近战场八百尺处已经下马,他们略作整队后,就排成两个方阵向秦军逼过来。从双方的总兵力看,秦军拥有马军三万五千,步卒三万;唐军有马军二万,钩镰军不足二万。若是硬拼,于唐军显然不利。
两军又相持了一会儿,各自的胜机可以略微看出来。唐军竭力想将东西两部分军马会合在一起,这样力量可以大大增强,若取守势与秦军相持等待援军,不失为稳妥之计。然从双方的对阵形势看,郝瑗的如意算盘正在实现,西边双方的步卒已经开始贴身肉搏,段志玄的兵员在逐步折损,如此发展下去,估计郝瑗的打算会率先实现。
史大柰眼见己方马骑不利,下令用弓箭射住阵脚。他和长孙无忌简单商量了几句,唐军阵势马上发生了变化。马骑为钩镰枪军让出道路,这些钩镰枪军南北散开成一纵队,身披重甲,手执盾牌和钩镰枪向横在他们与段志玄之间的薛家骑压过去。
这批薛家骑约一万人,已经吃过了钩镰枪的苦头,眼见这一长溜儿只露出眼睛的怪物追过来,慌了手脚,阵脚顿时大乱。未等宗罗睺下令,已一窝蜂退却而去,让出了段志玄和史大柰的结合部。
长孙无忌看到薛家骑退开,对史大柰道:“李药师真是神人啊,一杆小小的钩镰枪,就让纵横陇西的薛家骑闻风丧胆。”
史大柰凝眉道:“长孙郎中,恶仗还在后头呢。我看秦兵数量多于我们,我们还是赶快把段将军接应出来,想法构筑阵地与之相持,等待元帅到来吧。”
宗罗睺看到前方马骑退却,不禁大怒,拍马上去挥剑斩了两名跑在最前面的骑手,大喝道:“谁敢再退,格杀勿论。”身后一队头缠红布的彪形大汉拦住后退的马骑,刀光闪处,数名骑手的头颅落地。
如此一阻,薛家骑后退的趋势被遏制住了。这时,一身白衣的郝瑗冲了过来,对宗罗睺道:“罗睺,你让马骑以弓箭射住阵脚。我观察过了,李世民搞的这柄奇形枪不足畏,让我们的步卒对付他们。一俟他们的步卒阵列被撕破,你就带领马骑冲过去杀散他们,然后直取高墌。李世民这次精锐全出,高墌定是空虚得很了。”
宗罗睺大声答应:“知道了,郝帅,交给我吧。”
秦军变换了阵势,三万步卒列成纵队一层层向唐军逼过去,喊杀声、枪戟碰撞声混杂一片。秦军占了人数众多的优势,渐渐地,长孙无忌带领的一万钩镰枪军抵挡不住,又和段志玄的兵圈拉开了距离。宗罗睺见状,马刀一挥,一旁严阵以待的薛家骑放开马蹄冲将过来,他们越过自己的步卒队伍,向已呈败状的钩镰枪军砍杀过去。长孙无忌竭力想把阵势组织起来,无奈队伍已散无法传令。只见薛家骑马刀闪处,哀号阵阵。长孙无忌回首向史大柰喝道:“史将军,混战局面已成,你们赶快冲杀过来啊。”
史大柰在那里紧张地判断大势,段志玄那里一直被秦军围困,长孙无忌的队伍已散,自己就是冲杀过去,面对骁勇的薛家骑,绝无致胜机会。眼前已成混战局面,若让段志玄、长孙无忌在那里苦苦支撑,断不能持久,唯有自己冲杀进去,也许能够延长一些时间。想到这里,他拍马冲上去,身旁的两万马骑也猛然发动。浅水原里,唐、秦两军一派混战。
李世民让刘文静、房玄龄、杜如晦带领一千兵士留守高墌,自己带领所有人马出城,他们先是向北,再向西行军,这会儿已经到达浅水原两军交战处的正北面。侯君集指挥四万步卒,纵向列成方队悄悄向交战处移动。
李世民和李靖两人纵马奔上一处高坡。“玉极骝”和“白蹄乌”一直比槽而食,它们一样神骏,两马的出蹄节奏非常一致,几乎同时到达坡顶。眼望两军交战处,李世民含笑说道:“药师兄,此战我方稳操胜券,薛仁杲指日可擒。”李靖微笑点头。这些天他掌控情报,探子如流水般往来穿梭,可以时刻了解到敌我态势的细微之处。眼前的交战情况他也了如指掌。现在双方的混战局面已成,虽然己方略处下风,但等侯君集现身阵前给秦军雷霆一击,秦军必败无疑。
侯君集的四万人渐渐抵近交战处,他们擂响钲鼓,大张旗帜。正在战斗的秦军抬眼一看,只见北面又攻来黑压压的唐军,其势凶猛。
李世民看到侯君集的队伍已经加入战斗,他仰天长啸一声,对李靖道:“药师兄,你且在这里守着,我先带领这帮马军前去冲杀一阵。”
后面的坡下,整齐立着张万岁带领的三千马军,这三千匹马正是他从河西带过来的,这一段时间他亲自调教,马阵进退自如,骑手刀法炉火纯青。此次出征,李世民嘱咐张万岁领此三千马军紧随自己身后,说要和薛家骑比试一番。上次马军在飞云谷不敌薛家骑,李世民一直耿耿于怀。
李世民将一面红旗交给张万岁,向坡下三千马军大声喝道:“大家听令了,你们到了阵中要紧随这面红旗,旗到何处你们的马蹄就要跟到何处,不管步卒,只砍马军。走,随本帅出发。”他别转马头,手持那把青偃大砍刀向交战处奔去,张万岁手擎红旗紧随身后,三千马军像一阵轻风,瞬息间就飘到了阵前。
战斗从平明开始,直杀到太阳偏西。夕阳残照下,枯草萋萋的浅水原上战斗仍酣,地上躺满了双方战死的将士和马匹。现在,秦军已经被唐军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李世民催动“白蹄乌”专捡秦军的马队冲杀。红旗到处,三千马军紧密成团,如旋风一般忽东,忽西;马刀闪处,鲜血迸溅如雨。李世民那件白色战袍在阵中格外抢眼,他一把大砍刀使得如泼风一般,胸99lib?前和衣襟上溅满了鲜血。
郝瑗远远立在战场的西首,当他看到侯君集的队伍出现时,明白今天败局已定。想要撤兵收拢队伍,然苦于双方混战一起无法传令。宗罗睺在阵中杀得眼都红了,他领着五千薛家骑专往唐军兵马最厚处冲杀,妄想杀开缺口。无奈唐军太多了,刚刚冲开一个口子,后续兵马就像水淹草地一般,一层层地漫过来,很快便弥合了缺口。郝瑗见状长叹一声,吩咐身旁护卫的兵士:“你们设法入阵告诉宗将军,让他不要恋战,设法突围,最好四散逸去,不让唐军发觉我们的意图,大家想法到泾州城内聚齐。”
这些兵士拼死进入阵中,宗罗睺接令后,将身边的薛家骑分成十骑为一小队,让他们到被围困的秦军中传令。
李世民在冲杀过程中眼观六路,看到秦军从各个小圈中冲杀出来,星散逃走,知道现在大局已定。他招呼李靖:“药师兄,天色将黑,急切中难将秦军彻底剿灭。现在他们已经开始逃散,不能让他们再聚合起来,我现在奔袭泾州切断他们的后路。你在这里,帮我掌握战场,待战事一结束,立刻带领大军向泾州压过去。”
李靖道:“好,元帅,一鼓作气,可获大胜。”
同样杀得一身血污的长孙无忌听说李世民要带不足三千骑奔袭泾州,忧心道:“元帅,秦军已败,不如我们明日休整后再攻泾州。你带这么一点儿人马,又是经历恶战人困马乏之师,还要夜行二百里路,能行吗?”
李世民道:“这些败军若退回泾州聚合起来,经郝瑗、宗罗睺的整顿,终是我们的后顾之忧。我一鼓作气切断他们退路,不给他们喘息之机,他们又摸不清我们的虚实,岂不是速战速决的良机?”
李靖道:“元帅,你放心出发吧,我这里争取早点结束。你早一点到达泾州,长孙顺德和刘弘基的安全就多了一分。”
李世民听罢,带领张万岁向西面奔去。二千余骑随红旗腾尘而去。
郝瑗和宗罗睺半夜之后方才收拢六千余骑,战斗了一天,他们水米未进,人困马乏。这一会儿,四周黑漆漆的,气温在夜色的包裹下逐渐下降,他们都渴望能有火取暖和吃上食物。
郝瑗一身白衣污秽不堪,手中的羽扇也没了影儿。宗罗睺六神无主,眼瞅着郝瑗拿主意。郝瑗道:“罗睺,现在四周敌情不明,天一亮,唐军肯定要向泾州进发。我们只有打起精神,速返泾州合兵一处,方能阻挡唐军的攻势。”宗罗睺听后,觉得目前别无良策。两人摸着黑带领残兵,跌跌撞撞向泾州奔去。
李靖眼见秦军基本丧失抵抗力,就令段志玄带领一万人马打扫战场,押解俘虏。其他人就地埋锅做饭,饱餐以后开始整军向泾州进发。李靖和史大柰带领马队在前,步卒在后。长孙无忌想到李世民深入敌后,心里实在焦急,就让侯君集带领步卒在后行走,自己骑马随马队行进。
李世民和张万岁率领二千余骑,一夜急速行军,平明时分赶到了泾州城下。他令二千骑在各个城门处集队把守,自己领着五百骑来到东门下,令守城者传话给薛仁杲,让他出来答话。
薛仁杲昨晚大醉一场,这会儿还在梦中。泾州守城都尉感到事态紧急,不顾宫人阻挡闯宫报告。薛仁杲一听秦王李世民已经兵临城下,大惊失色,一迭声地问道:“胡说,怎么可能?别是你们看花了眼,是郝卿他们吧?好,朕到城楼上看看,要是你们弄错了,朕砍你们的头!”说罢,他衣衫不整,匆匆跑往城头,定睛一看,城下站立的果然是唐军兵马。
李世民眼见一堆人登上城头向下张望,一人衣衫不整站在罗盖之下,知道薛仁杲到了。他仰头问道:“来者莫非薛仁杲吗?我是秦王李世民。”
薛仁杲语无伦次:“李世民?朕……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想找死吗?”
李世民哈哈大笑:“薛仁杲,现在太阳很大很圆,你还在这里说梦话不成?告诉你,郝瑗已经被我杀败,薛家骑这个名号从此在陇西算是没有了。我的十五万雄兵正源源不断压向泾州城,你现在剩下的仅有开城投降一条路。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让你考虑,到了傍晚若还执迷不悟,不出半个时辰,泾州就会被夷为平地!”
薛仁杲镇定下来,冷笑道:“哼,李世民,凭你的这点人马,还大言不惭让我投降?做你的白日梦吧!别忘了,你的妻叔和好朋友还在我的手上呢!”
李世民道:“废话少说。我知道你城里兵马不足一万,还都是些老弱病残。你的心思,不过想等郝瑗来救你。那你就慢慢等着吧。我已经在陇西等了两个多月,还在乎这么一天吗?你别想拿人质来要挟我,没有一点用处。我正告你,他们两人若少了一根毫毛,你会死得很惨。投降是你的唯一出路,你若投降,我保证你薛家延续香火。”李世民说完,不待薛仁杲回话,别转马头带领五百马军向来路走去。他与薛仁杲搭过话,还要设法堵绝薛家骑的败兵退路。
郝瑗远远望见泾州城,身后众人觉得马上有吃的东西,顿时雀跃起来,人人精神大振。这时,一彪马军斜刺里冲出来拦住他们的去路,领头一人素袍素甲,手执青偃大砍刀。郝瑗识得他是秦王李世民。郝瑗和宗罗睺做梦都没有想到李世民会在这里出现,眼见他所率的唐军虽也有疲惫之色,然人吃饱饭马进草料,精神旺盛。自己这帮人马已经一天一夜没能进食,都指望进了泾州饱餐一顿,哪儿知道唐军如神兵天降闸断了去路,他们实在没有气力再战。
李世民挥手让从骑原地不动,自己骑着“白蹄乌”缓缓向前靠近,与郝瑗相距仅一百步远。
郝瑗见李世民的从骑仅五百左右,又见李世民如此放心大胆,脸含微笑向自己逼近,料定他有恃无恐。李世民走近问郝瑗道:“我认得你是郝瑗,人说你一年四季羽扇不离手,这会儿你的羽扇怎么不见了?”
郝瑗没想到李世民上来会问这个问题,正想作答,李世民又转问宗罗睺:“宗将军果然带兵有方,一夜之间又收拢来这么多人,动作挺快嘛!”
宗罗睺默然不语,他侧头眼盯着郝瑗听他说话。郝瑗这会儿紧张地思索,他想若只对付眼前的五百骑,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然而这位年轻的秦王还有什么厉害的后招呢?
这当儿,李世民收敛起笑容,厉声道:“你们两人并非蠢笨之人,现在泾州已被我围得如铁桶一般,活捉薛仁杲如探囊取物,你们还想入城与他合兵,那是妄想!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你们好好思量吧。若认为我所言非实,我这里只有五百兵马,你们尽可以放马过来将我擒拿。”说完,他一扯缰绳,“白蹄乌”灵巧地转过身去,驮着李世民向回走去。
郝瑗和宗罗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在那里各想各的心事。
忽然,背后马蹄声响,后军疾驶过来一人向宗罗睺报道:“禀将军,后面尘土大起,不知有多少马骑赶来,观其旗帜,依稀是唐军模样。”
两人脸同死灰,郝瑗黯然道:“前有伏兵,后有追军,罗睺,我们没有力量再战,降了吧。唉,皇上和这秦王年龄相仿,为何没有人家这般神威呢?现在大唐气势正旺,今日投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宗罗睺点点头,两人此时心意相通。他们同时下马,脱冠向西走去。到了李世民马前,两人跪伏马下齐声道:“败军之将特来投降,望秦王恕罪。”李世民见状,急忙滚鞍下马,一边扔掉大砍刀,一边紧行几步一手搀起郝瑗,一手拉起宗罗睺,说道:“两位不必多礼,我们为敌多日互相了解,世民久慕你们的才华,现在来投,是大唐之幸啊!”
东面奔来的果然是李靖、史大柰、长孙无忌所率马军,他们饱食后向西追击,骑手手擎火把照明,速度要比郝瑗他们快得多。
唐军后续部队源源不断而至,将泾州城围得密密匝匝。郝瑗和宗罗睺主动向李世民请战,说这薛仁杲残忍暴虐,内心里其实非常脆弱,经不起太多打击,若两人露面向他喊话,肯定能够收到奇效。李世民点头同意,两人到城下喊话劝薛仁杲投降。他果然承受不了这最后一击,他残存的一丝希望,就是郝瑗和宗罗睺引兵来援,即使丢了泾州,退回金城也可喘息一阵。现在这个希望彻底破灭了。不到傍晚时限,薛仁杲大开城门向李世民投降了。
李世民入城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亲迎长孙顺德和刘弘基。其时两人刚刚从牢狱中放出,他们蓬头垢面、面容消瘦,李世民上前一把抱住两人,流泪道:“让你们久在这里受苦了,前次兵败飞云谷累你们被擒,皆是世民之错,弘基兄、顺德,还望你们原谅我才好。”
刘弘基道:“元帅切莫责己太甚,今天总算西征成功了。”
长孙顺德入狱多日,嗓门依旧洪亮,他大声道:“二郎,我听无忌说了,你为救我们,亲带两千骑孤军来袭,一夜间跑了二百余里。我和弘基即使就此死了,在鬼门关里也感激你呀。”
一旁的李靖、史大柰、段志玄、长孙无忌、侯君集不禁唏嘘动容。
第八回 归长安秦王献捷 宴皇子李渊分兵
李世民为了安定陇西,又在泾州住了些日子,将这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后,他上表奏闻李渊,要求授郝瑗为泾州刺史,宗罗睺为骠骑将军。张万岁看中了浅水原的水草肥美,求将这里作为牧马场,李世民赞成他选的这个地点,并奏授张万岁为高墌刺史。李世民这样安排并非灵机一动,是他和房玄龄、杜如晦商量而来的。郝瑗、宗罗睺在陇西多年,深明这里的人情和地理,且他们两人在陇西人士那里名声也不坏。让他们主持这里的军政大权,既可以抚慰当地民心,又可以制约西面的李轨。退一步说,若两人心怀不轨有所图谋,李世民事先在高墌伏下了张万岁这颗棋子,可以确保长安西面的门户坚固无虞。
时间到了腊月中旬,李渊的圣旨到了陇西,对李世民所奏全部照准,令西征大军押送薛仁杲等人班师长安。
听说可以回家过年,全军一片雀跃。腊月十六,大军拔营泾州向东班师。郝瑗、宗罗睺带领一千官宦一直把李世民送出十里之外,两人俯首向李世民保证,定当忠心向唐,无论肝脑涂地。李世民挽着两人之手,极尽温言抚慰之事。大军经过浅水原,前时乱军搏杀的痕迹还在,原上堆起了一座座坟堆。只见长草低伏处,一座座新土堆成的坟丘散布在方圆五里范围内,显得满目萧瑟与悲凉。
褚亮带领家人也在大军行列中。李世民进了泾州,当晚就让房玄龄陪同找到褚亮。褚亮早闻秦王之名,看到他如此折节下士,心中感激涕零,当即答应随李世民举家迁往长安,李世民先给了他一个秦王府文学的职位。这会儿李世民眼望坟丘,回首对褚亮说:“褚先生,我听说你当时因为劝薛仁杲罢战降唐,还差点掉了脑袋。他若听了你的意见,眼前也许就没有这些坟丘了。今日薛仁杲被逼降唐,却有这么多人抛尸荒野。唉,兵者,古往今来皆悲惨啊。”
褚亮道:“所以说天下乱不得,谁都想当皇帝,只有互相打了。瞧薛仁杲那样儿断登不了大宝,如此不识时务者,得一场富贵也就足矣。说起来,我还是替他着想呢。”
李世民哈哈大笑:“褚先生此言妙矣,到了长安,你不妨像孔夫子那样周游列国,让刘武周、王世充等人不要在那里瞎折腾了,让他们都投降大唐贵为王侯。你说如何?哈哈,你肯定会被人家大棒子给打出去,弄不好还会掉脑袋。可惜呀,世上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太多了。”
大军缓缓退到豳州,李渊派出的迎候使李密已到这里。
西征大捷的消息传到长安,李渊大为高兴。李世民飞云谷兵败后,裴寂北征刘武周连遭败绩,最后丢盔卸甲逃回了长安,多亏殷开山和柴绍夫妻坚守龙门才挡住了刘武周前进的势头。那些天,眼见战事不利,李渊连出外狩猎的心情都没有了。长安百官人心惶惶,深恐长安不保,纷纷上奏要求增兵,并严惩逃跑之帅裴寂。李渊一时无兵可派,又不愿意深责裴寂,只好整日里在宫里唉声叹气。现在李世民生擒薛仁杲,长安以西基本安定,可以全力对付刘武周了。李渊如久旱遇甘霖,专派李密到豳州迎候,自己在长安督促百官做好献捷太庙的准备。
这李密降唐后,李渊将他养在长安,封其为光禄卿、邢国公。他到了豳州,算着李世民到达的时辰,与豳州刺史等官出城门立于道边,身边排设香案,身后彩旗猎猎,鼓乐人员持器等候。
凯旋的西征大军抵近豳州,前导马骑过后,李世民骑着那匹高大的“白蹄乌”走在最前面。他行到城前,只听鼓乐声起,众官俯伏迎候。李世民下马,李密向李世民宣读了圣旨和迎候词,一应繁文缛节,不一一细表。
大军在豳州并没有停留。李密也随大军向长安进发。李世民早闻李密之名,这次还是第一次见面,想起他助杨玄感起兵、据瓦岗称魏公、杀翟让自称皇帝的往事,一直觉得他是一位奇人。这次遇到真人,只见李密矮胖身材,肤色较黑,偏又留了一溜儿黑须,样子实在无特别之处。
李密在长安见李渊,时常也有傲慢之心,见李世民天姿英武,将队伍治理得威武肃整,不由将这些轻慢之心都收拾起来,心里惊悚叹服。他对刘文静悄悄感叹道:“这秦王真是英主啊,他若无雄才在胸,如何能够安定陇西呢?”
李世民和李密在归途中并辔而行,他们一边浏览周围的地势,一面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聊着。李世民问道:“现在黎阳那面的形势如何?这一段时间我在这边忙昏了头,外面的消息知道甚少。听说父皇曾让你去劝降,那徐世是你的旧部吧?”
李密答道:“好叫秦王欢喜,那徐世见到皇上和我的书信,已经答应投唐了。不过他太不明白道理,偏偏将降表和兵士名册都交给我,让我再向皇上奏报。秦王你说,那徐世非不明事理之人,怎么显得如此迂腐?”说完,他眼中闪出一丝得意之色,这神色让李世民瞧在了眼里。
李世民手一挥,说道:“好哇,不忘旧主,这徐世真乃忠义之臣!黎阳归唐,那边的形势变得犬牙交错起来,会搅得王世充、窦建德如骨鲠在喉,寝不能安哪!邢公,你应该高兴,大唐从此又多了一名忠将,说起来,这全是你的功劳。”
李密凄然道:“落魄之人,何谈高兴?当初我若多用些如徐世这样的人,能遭大败吗?总之我还要感激皇上,蒙他收留给我一片容身之地bbr>99lib.。”
李世民默默看着李密,这番话肯定是其肺腑之言,相信也一直是其心中之痛。他说道:“既然徐世降唐,父皇应加派人马去增援才是。黎阳的位置太重要了,若被王世充或窦建德先得了手,那就太可惜了。”
李密道:“我出来的时候,皇上已派淮安王李神通为山东道安抚大使,率兵两万前往黎阳。这会儿,想他已经和徐世合兵一处了。”
李世民抚掌大喜:“好,父皇此举可谓高瞻远瞩,若以黎阳为根本逐步向河北、山东发展,大唐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李密听言,眼中忽然现出异样的光芒,那里面有一丝无奈,还有一丝不甘和嫉妒。
这种异样让李世民耿耿于怀。晚上宿营,李世民与房玄龄在一起,他忽然谈起李密:“玄龄,这李密并非一个安分之人啊。谈谈你对他的观感。”
房玄龄道:“李密素来眼界奇高,见识不凡。他相助杨玄感、翟让,又自号为帝,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人,让他从低处向高处走,那是可以的;若从高处向低处跌落,总有失落感,加上自命不凡,也就有了不甘心。李密现居长安,闲为邢国公,但终非池中之物。元帅,我朝断不可轻易赋予其兵权。”
李世民缓缓道:“终非池中物!玄龄,你说得好,我们不能让他再添乱了。”
半年后,李渊听说瓦岗降将多不服王世充指挥,就派李密带领王伯当前去招抚。李密走到中途,李渊忽然反悔,急召两人返回长安。李密认为李渊对自己已经起了疑心,就不从命,率人攻入桃林县举兵叛唐,然终归将寡兵少,形不成气候,不数日就被右翊卫将军史万宝伏兵扑杀。李渊将李密的死讯告诉了徐世,徐世泪流满面奏请李渊愿为李密归葬,李密的尸体被送到黎阳,徐世备君臣之礼,令三军缟素,隆重将之葬于黎阳山南五里处。其时李世民正在长春宫镇守,听到这个消息,对徐世又大加夸赞一番。此为后话。
武德元年六月六日,李渊在通义坊设立了太庙,庙内又设了四庙,分别供奉其先祖李熙、李天赐、李虎、李邴的长生牌位。李渊当了皇帝,连带着他的祖先也要过一把皇帝瘾,分别给这四代祖先封了宣皇帝、光皇帝、景皇帝、元皇帝的谥号。李渊的家族自称为西凉武昭王李呆的正支后裔,是关陇八大柱国之一。实际上,李渊的祖先最早居住在河北赵郡,本是大姓,后来逐渐破落。不知道是他的哪位祖先感到在这里混不下去了,适逢天下大乱,举家迁往陇西。此时,鲜卑人宇文泰的势力逐渐强大起来,一举推翻了北魏政权建立了西魏。李渊的这位祖先想是投军到宇文泰手下,颇立战功有了勋位,其子孙逐渐昌盛。这宇文泰为胡人中的英雄,眼界开阔胸襟宽广,不设胡人和汉人之防,只要他们能为自己出力都能得到重用,终于创下赫赫功业。在此过程中,胡汉融合的速度很快,胡人汉化,汉人胡化。终西魏一世,这些立下军功的武将谋臣,渐渐形成关陇贵族集团。从西魏到隋唐,皇室及佐命功臣大都是西魏以来的关陇集团人物,他们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没有文武之分。宇文泰融洽了其治下胡人、汉人,彼此间通婚很正常。像李虎娶妻梁氏、李邴娶妻独孤氏、李渊娶妻窦氏,皆是汉化之胡人。李世民血管中流淌的血液,胡汉各半。长孙嘉敏的祖上也是胡人。
腊月十九为举行献捷太庙仪式的日子,从前一天开始,房玄龄已嘱全军开始斋戒。寅时,李世民带领从征将官和五百军士,押解薛仁杲等十数名俘虏开始入城。他们从金光门进入,沿街道向东行走。他们一路无言走到朱雀大街上,在朱雀门前稍作整队,礼部侍中带领他们折向南行,向通义坊走去。
太庙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大队到了庙门前,礼部侍中让薛仁杲等人跪在大门南面,李世民等人则立在庙门的左边。右边,文武百官黑压压地站在一起,他们早到了。
平明时分,众人听见车轮辘辘,那是李渊銮驾出宫的车仗声音。李渊乘着革辂车,身着武弁服,前后备有六军,仪仗威武。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李世民趋前几步跪伏李渊脚下,叩首道:“儿臣世民托先祖洪福、父皇积威,已荡平陇西。今遵父皇之命,将俘虏薛仁杲等人带到太庙。”
李渊满心欢喜,朗声道:“二郎,平身;各位爱卿,都平身吧。想朕李家先祖,皆在马上驰骋陇西,薛家癣疥之疾,何患不能平服呢?二郎、众卿家,且随朕入庙告于先祖!”
众人在礼部侍中的引导下,李渊居前,百官在后,依次到里面四庙内完成仪式。晨果之时,温大雅宣读了献捷祭告。之后,李渊銮驾还宫,百官列队上朝参加祝捷的宣露布礼。
薛仁杲跪立在太庙前时,心想自己终归是开城门投降的,一条小命应该保得下来。谁知温大雅宣读的献捷祭告里有“立斩贼酋薛仁杲以绝贼望”的句子,薛仁杲顿时如一堆软泥似的瘫在地上。看到李渊车仗过去,李世民在众官的簇拥下就要迈出庙门,他急忙连爬了几步,伏在李世民脚下顿首道:“秦王救我,当初你曾说过可以保全我薛家一体香脉,怎么到了长安又变卦了呢?”
李世民停下脚步,说道:“薛仁杲,我说过保全你薛家一体香脉,这话不错。你弟弟和你的儿女,他们都会活下去。然不能饶了你。当初你在陇西杀了那么多人,像刘感等人,他们死得多么惨啊!今天若不杀你,这些死去的亡灵都会怪我,陇西百姓也会说我朝是非不分。你放心走吧,我保证你的家人安全。”说完,不再理睬薛仁杲,大步走了。
这天午时,朱雀门前,刽子手大刀一挥,薛仁杲的脑袋被斩了下来。
为表彰李世民的功劳,李渊令温大雅备宣露布礼,使天下闻知此大捷。又授李世民为太尉、陕东道行台尚书令,令其镇守长春宫,关东兵马皆受其节制。其余西征将士,依照功劳大小各有封赏。
百官听了刘感的事迹,非常感动,李渊竟然在朝堂上流下了眼泪。他令人找到刘感的尸体,祭于少牢,赠他为瀛洲刺史,封为平原郡公,谥曰忠壮。
朝会上,裴寂眼看着刘文静在那里得意洋洋,心中实在不是滋味,然自己毕竟吃了败仗,人家又是得胜而归,只好无话可说。
刘文静却不放过他,两人相邻而立,刘文静侧脸轻声嬉问道:“裴监,怎么回事儿?我们的许多兵马竟然如此不堪,连草寇都打不过?”
裴寂微笑着并不搭言。
刘文静还继续刺激裴寂,他奏道:“陛下,现在西线已安,臣愿增援北线。”
是时,北线由殷开山和柴绍夫妇领兵抵挡,他们屯兵龙门背靠河水与刘武周相抗,两军现成相持之势。
李渊问道:“刘爱卿有何方略?”
“臣以为,必须改变目前敌寇兵临城下的局面。可使柴驸马他们继续在龙门拒守,臣领军向北攻击,沿途收复失地;再者,臣毕竟与始毕可汗交往数次,臣愿意出使突厥,请始毕可汗约束刘武周。若采用这种又打又拉的办法,应该能改变目前的态势。”刘文静说完,不忘记又侧脸向裴寂笑了一下。
裴寂看出了他那奚落的神情。
李渊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当即同意,只不过没有马上派刘文静出征,改由刘弘基和长孙顺德领兵北伐,让刘文静准备礼品出使东突厥,答应他出使归来后再上前线。李渊还算知人,他明白刘文静的长处是搞外交和政务,打仗不是他的强项。
李世民本有心领兵北征,看到刘文静拔了头筹,也就不再说什么。当李渊征求他的意见时,李世民全力支持刘文静,认为这是上策。
朝会过后已近午时,李世民兴冲冲地奔回承乾殿,急于见到两个刚刚出世的儿子。一入殿内,只见居中的大火盆儿堆满红彤彤的炭火,室内温暖如春,两只熏香炉里正冒着袅袅青烟,香气扑鼻。宫里早将李世民班师的消息告知了承乾殿,长孙嘉敏、菁儿、杨氏三人一大早就候在正殿里,等候李世民归来,两个奶妈在一旁伺候着两个孩儿。李世民不及脱下朝服,一迭声叫道:“敏妹,菁儿,快让两个孩儿见我。”
长孙嘉敏上前替李世民除去袍服,笑道:“二郎,早给你预备好了,到了家里,还用这样急吗?瞧,大冬天,你的头上还冒出汗来。”奶妈先把承乾递到李世民手里,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抱上自己的孩子,小心翼翼生怕摔了。只见孩儿胖乎乎的脸蛋上红润饱满,忍不住亲了一口,其时承乾正想入睡,让李世民如此一拨弄,“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长孙嘉敏急忙接过抱在怀里。
李世民道:“好小子,见了为父不给笑脸,倒耍起脾气来了,是责怪我来晚了吗?菁儿,宽儿呢?抱来让我瞧瞧。”
两个孩儿生得非常相似,李世民看了一会儿,就让奶妈抱到后房休息。殿内,夫妻四人坐在一起,李世民很高兴,说道:“辛苦 4f60." >你们两位了,我在陇西,听说那里产的枸杞挺好,可以滋阴温补,就带回来一些,你们产后最好补一补。”说完,他让从人将两大包枸杞呈上来。长孙嘉敏打开一看,只见枸杞颗颗饱满,殷红如血。她谢过夫君体贴,让人包好收起,说道:“二郎,最好给万贵妃那里也送上一些,你不在家,她天天念叨你呢。”李世民道:“难得你还想着别人,不用费心,万贵妃,还有太子、四郎那里我都准备好了,回头你给他们送去。”
四人在一起闲话,李世民想起一事,转向菁儿道:“菁儿,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这些天我忽然又想起可怜的智云弟来,可惜他年纪幼小被害,无子无息。承乾是我们的长子也就罢了,我想把宽儿过继给智云弟,承继他的香火,你以为如何?”
菁儿抿嘴一笑:“菁儿和宽儿都是王爷的,你想怎样,菁儿并无意见。”
杨氏在一旁并不多话,眉眼中透出一股淡淡的郁闷轻愁,李世民见状觉得奇怪,然没有多问。长孙嘉敏听完两人说话,满心喜欢。万贵妃现在是后宫之主,她素与万贵妃交好,将宽儿过继给智云,万贵妃肯定会很高兴。
三位夫人侍候着李世民用完午餐,李世民漱漱口打了一个哈欠,满足地说道:“还是家里舒服啊,暖室生春,美人在侧,强似我在冰天雪地里苦熬征战。”
菁儿接口道:“王爷在前方打胜仗,宫里人都在夸你呢,我们听了,心里都透着高兴。”
李世民困意上来了,他站起身来,说道:“敏妹,我先去你房里歇会儿。为了今天的献捷仪式,昨儿一夜几乎没有合眼。菁儿,到了晚上,你再把听到的好话说给我听。”
长孙嘉敏领着李世民来到自己寝室休息,其时奶妈带着承乾已到别屋休息。进房后,长孙嘉敏抖开被子,替他除去夹衣,再将他扶上床。李世民看到床上绛红色的床幔,困意一下子没有了。他侧望长孙嘉敏没有上床的意思,奇怪道:“敏妹,我大老远跑回来,最是想你,你不上床让我搂会儿,想故意为难我呀?”
长孙嘉敏红晕上脸,说道:“二郎,你困乏得很,我若上床,又该睡不好了。”李世民不待她说完,一把将她拽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将她衣服扒下提入被中,嘴里说道:“谁说我困,搂着你睡觉,才是最好的休息。”两人赤条条地搂抱在一起,李世民接触到她那发热的胴体,嘴伏在她的耳根说道:“敏妹,我这两个月一直忙于战事,连女人味儿都没有闻到一点。咦,你生了孩儿,身子丰满了一圈,瞧你的这一对玉乳,圆鼓鼓的,不再似以往小姑娘的样儿了,让我也吃上一口?”长孙嘉敏羞涩无语,只是用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身子。两人干柴烈火,在这红纱帐里有道不完的甜蜜、说不完的亲热。
李世民这一觉直睡到日将落山,长孙嘉敏早已轻轻起床,看到时辰不早,她推醒李世民,说道:“二郎,赶快起来吧。午时刚过,父皇就派人来传旨,晚上他要在恬然殿赐宴呢。”
李世民睡眼惺忪,边揉眼睛边问道:“赐宴?还有别人吗?”
长孙嘉敏道:“听说还有太子和四郎,父皇说,此为家宴,不叫外人。”
李世民于是穿衣洗漱,忽然想起杨氏,问道:“敏妹,我今天回来看到杨琼落落寡合,似有愁闷之事,是菁儿和她拌嘴了?”
长孙嘉敏道:“菁儿怎么会和她拌嘴,二郎,我们姐儿几个融洽得很呢。杨氏妹子愁闷还是因为四郎,前几天硬是把她那不满十二岁的小妹子给带到齐王府里了。”
杨琼的母亲是萧太后,这个被齐王元吉抢去的小妹子是萧太后的小女儿,杨琼和她感情甚好。长孙嘉敏接着说:“前两天杨氏妹子一直暗暗垂泪,我去劝她,她说小妹子太苦了,还是一个孩子就让齐王给糟蹋了。二郎,晚上回来你去杨氏妹子的房里劝劝她。”
李世民点点头。
恬然殿内灯火通明,满室皆暖,幽香绕梁。李渊眼见李建成三人入殿后欲向自己行大礼,挥手道:“罢了,今天我们设家宴,不要如此多礼了。来,就座吧。”中间条案上,已摆满各色菜肴果蔬,每人面前的酒樽里,盛满了琥珀色的三勒浆酒。
李渊举樽道:“今天为父特别高兴。这段日子,大郎和四郎辅佐我处理朝政,二郎一举扫平陇西。今日特别置酒庆贺一番。自从我们入了长安,这样的场合并不算多。来,喝吧,二郎,也算为你洗尘庆功了。”
几人一饮而尽。今天虽是家宴,然李渊贵为皇帝,以前那种家庭气氛,再也回不到餐桌上来了。
李渊又道:“你们随便喝随便吃,我专门让厨上多做了几种野味,味道不错。我们边吃边谈,还要筹划筹划以后的事情。大郎,你了解的事情较多,二郎在外不太清楚,就把眼前形势介绍一下,也说说你的看法。”
李建成身为太子,这些天一直在朝上忙于帮助李渊处理朝政。李元吉因为丢失太原的事儿,还在家里赋闲。李建成呷了一口酒,缓缓言道:“二郎此次扫平陇西,为我朝去了一心腹之患。现在神通叔已经和徐世合兵一处,牵制了王世充和窦建德的精力,只要黎阳不失,他们一时不敢来犯长安。最具威胁的就是刘武周了,还有……”李建成说到这里,李渊插言道:“我准备明天就让刘文静和长孙顺德、刘弘基一起带领三万兵马去增援殷开山他们,刘文静先和始毕可汗联系,争取对刘武周有所制约。二郎,你以为如何?”
李世民点头道:“父亲派兵北上增援,很是必要。这刘武周豺狼之心,不能让他向前再行一步。刘文静他们三人随父太原起兵,经验和武功都算上乘,世民认为是合适人选。”
李建成接着道:“还有南边的巴蜀、南阳、岳阳一带,我朝一直没有力量去剿抚,现在,那里的朱粲、萧铣、辅公柘闹腾得挺欢,前几天,父亲还说要派人去剿灭他们。”
李渊道:“这是屈突通的主意。南方的几个贼人,各自为政,闹腾得虽凶,毕竟势力不大,一时成不了气候。若放任不管,时间长了肯定会增加变数。现在西征的兵力已经撤回,可以腾出手了,我正考虑让孝恭领兵南征。”
李渊的族侄中,李孝恭今年二十六岁,平时喜爱钻研兵法,性好练武,李渊比较看重他。听说要派李孝恭为帅南征,李世民沉吟道:“孝恭兄倒是南征合适人选,不过他从未经历实战,如此重要的担子,恐他独肩难挑啊。”
李元吉插言道:“父亲,就让我随孝恭兄出征吧,当能助他一臂之力。”
李世民见到李元吉又想掺和,本想不说,但还是忍不住道:“四郎,你就不要再去添乱了,南征是大事,你好好在家读书多历练吧。”李元吉见李世民又找自己的茬儿,脸红脖子粗,嘴一动就想发作。李建成见状,向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妄动。
李渊问道:“二郎,你接触的人多,就推荐一人来辅佐孝恭。”
李世民断然道:“李靖最合适,此次西征成功,李靖居功至伟。由他辅佐孝恭兄南征,肯定能够建立奇功。”
李渊道:“好,我相信二郎的眼光,大郎,明日上朝你就让温大雅拟旨吧,授孝恭为山南道招慰大使、行军总管,李靖为行军副总管。”
分兵援北和定南的大事就在这场家宴中定下来,李渊很高兴,几杯酒下肚,红光满面,他说道:“上阵还是父子兵,这话一点都不错,我朝天下大计总还要我们父子四人共同筹划才好。四郎,明日午时过后,你陪我摆驾鄂县狩猎,可惜马三宝随婉娘在龙门,他对鄂县的地理了如指掌。”家宴尽兴而散,李渊转入后宫。现在李渊已把尹德妃、张婕妤丢开了手,后宫佳丽众多,花彩纷呈让他目不暇接。这李渊年龄上了岁数,然龙马精神,入长安这两年时间里,又生出了两个龙子、三个龙女,连李世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弟弟、妹妹。
第二天圣旨下来,两路军马分头准备。李靖这次被封为行军副总管,深知这是李世民举荐的原因。回想当初沦为李渊阶下囚的日子,再看现为朝廷一方大员,真是恍若隔世。
散朝后,他随李世民一起回到承乾殿的仁文厅里,拱手向李世民作谢:“元帅,李靖此次随你西征,都是你拿的主意,怎么把功劳都扣到李靖的头上?让我心里实在不安。元帅,你年龄小我十岁胸襟如此宽阔,李靖自叹弗如。”
李世民笑道:“药师兄何必太谦?世民此次向你讨教兵法,收获颇大,真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金子必然会发光,皇上封你为行军副总管,正是想借重你的才略为大唐建功立业呢。”
李靖大为感动:“元帅,请放心,李靖此次随赵郡王南征,定当倾心倾力,赞襄大计。”
李世民微笑,他忽然问道:“药师兄,我曾听到有关你的一个传说,一直不曾问,今天这里就我们两人,就帮我解解疑吧。说的是你年轻时曾入龙宫,龙母唤出两个青衣女子,一个满脸笑容,一个微有怒色,任你挑选其一,两个都带走也行。想你当时胆不大,只要了那个微有怒色的女子。出了门,那女子告诉你:‘方才郎君若并取二女,则文武兼备,后当出将入相,今舍文而取武,异日但可为一名将耳!’说完她取出兵书相赠。我曾读了你的三卷兵书,这个故事是你兵书的来历吗?”
李靖哈哈大笑:“元帅如此聪明,还会相信这种骗人的故事吗?龙宫谁又见过?龙母何在?要真有这种事,我们都可以不用读书,不用练武了,反正注定你是一位大将军。”
两人相对莞尔。
李世民又道:“药师兄,我原来赠你的那匹‘玉极骝’,这次在陇西中了几箭,脚力大减。一会儿,我让李安领你去马厩把‘白蹄乌’牵走,就算我赠你的送行礼物。”
李靖急忙推辞:“不敢,不敢,元帅你爱马如命,前次相赠‘玉极骝’已是感激万分了,哪儿能再次横刀夺爱?”
李世民不容李靖推辞,坚决让他收下。他调侃道:“我们若是文士,就到灞桥折柳一枝,极富诗情画意。谁让我们都是打仗的命呢,一匹马就权当成柳枝,唯盼你连传捷报,为定大唐天下建立殊功。”
这李靖辅佐李孝恭南征,他们先设计攻破南阳,贼首朱粲落荒而逃,再向西行招抚巴蜀,然后沿江东行屯兵信州。他们沿江首破萧铣,再降辅公柘,将江水沿岸及以南的国土归入大唐版图。李靖诚心向唐、精心设谋,战功赫赫,每场战事的紧要关头,只要李靖在,皆能化险为夷。说起来,这都是李世民的功劳,他救李靖、识李靖、用李靖,成就了一名伟大的军事谋略家,使其三卷兵书《卫公李靖兵法》流传后世,这些都是后话。
第九回 良臣遭诬命归西 北境易帜叹败绩
刘文静出使到东突厥时,始毕可汗身患重病已奄奄一息,刘文静在牙帐延宕多日,终不得相见。无奈,他将李渊所贡宝物交给叶护吐谷浑邪,这叶护吐谷浑邪是始毕可汗的第一要臣,官职为颉利发。他深知刘文静的来意,承诺说只要李渊继续称臣纳贡,东突厥无意侵夺唐境。有了这个承诺,刘文静满意而归,他不指望东突厥对刘武周施加什么影响。东突厥并不希望中土势力一方强盛,反而希望他们势均力敌,自己俨然就是他们的主子,可以居中获利。
刘文静回到长安向李渊禀报,李渊赞他不辱使命。最近长孙顺德和刘弘基率军到晋州,关内压力一下子减轻许多,刘武周的南侵势头受到遏制。李渊不让刘文静再回前线,授他为民部尚书。
武德二年四月,始毕可汗一命呜呼,其弟俟利弗继承汗位,是为处罗可汗。消息传到长安,李渊为始毕可汗废朝三日,遣使节持币前往东突厥牙帐吊问。
刘文静入主民部之后,痛感百姓流离失所。当时大唐所辖民户不足二百万,与前隋最盛时民户九百万相比,差距甚大。朝廷调兵调粮,往往捉襟见肘。这几年,刘文静在征战之隙,基本上行遍大唐所辖地域,眼见土地荒芜,流民无所定居,亟需休养生息。前隋文帝所制定的均田令和租庸调令经隋炀帝和隋末战乱的破坏,基本上丧失了功能。
刘文静上奏李渊要求重订均田令和租庸调令。李渊准奏,让民部到各地调查田亩情况,最后由裴寂、封德彝、萧瑀、于志宁和刘文静一起确定新令。
武德二年七月,均田令和租庸调令出台,李渊颁诏先在京兆范围内试行。
均田令的主要内容是将田亩分成永业田、口分田、勋田、职分田数种,规定百姓、官员的受田数量。隋末战乱,地主死亡逃散的很多。他们遗留下来的田地,有的转移百姓手中,有的成为朝廷控制的荒田。这次初颁的田令既承认百姓占有这些田地的合法性,又使那些无地或少地的百姓可以依令向朝廷请受荒田,进行耕种。这对于快速恢复和发展田亩经济,起到积极作用。
租庸调法规定,每丁每年向朝廷缴纳粟二石,叫租;随乡公所每年缴纳绢二丈,锦三两,不产丝锦的地方,纳布二丈五尺,麻三斤,叫庸;每丁每年服徭役二十日,如无徭役,则纳绢或布替代,每天折合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叫做调。这种赋役令规定了役期的最高限度,并可以庸代役,保证了农民的耕作时间。
制定律令的人中,裴寂官职最高,他对田亩与律令所知甚少,偏偏自以为是,爱发议论而又离题甚远。萧瑀和封德彝是前朝老臣,精明官事,萧瑀有时还指摘几句,封德彝则往往一笑了之。于志宁倒是个真正干活的人,整日里出出进进,搜阅典籍,无暇管这些闲事。独刘文静不理他的茬儿,甚至在李渊主持的廷议中,只要裴寂开口所言中毛病太多,刘文静马上沉着脸反驳过去,弄得裴寂好不尴尬。
裴寂散朝后回到府中,想起刘文静的得意嘴脸,心里的无明火顿时涌上来,就在院里来回转悠。这时下人来报,说齐王来访。
话音未落,李元吉已冲入院中,他边走边嚷道:“裴公,散朝时我叫你,你头都不回,有什么急事儿?”
裴寂和李渊称兄道弟,李元吉到了裴寂面前自认晚辈。不过两人都有一件好处,就是不学无术,对玩乐颇有心得,关系非常亲密。
裴寂摇摇头,叹道:“你喊我了?我怎么没听见?哦,都是刘文静这小子把我气糊涂了。”
李元吉哂道:“刘文静?值得你动这么大的气吗?走,我领你到一个好地方,那里有一个新鲜的乐子,你肯定没见过。”
裴寂再摇头,说道:“唉,我没有心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不出这口气,我寝食难安。”
“这事儿好办,我们找父皇吹吹风,让父皇申斥他一顿就成了。”
“有什么理由申斥?齐王啊,你想刘文静自认为是功臣,二郎又和他交往甚密,若没有过硬的理由,如何说动皇上?”
“父皇最信裴公,刘文静又算什么?”
裴寂不语,心想齐王毕竟是公子哥一个,有些道理和他说不清楚。
李元吉忽然一拍脑袋,说道:“对了,裴公想找好理由,现在倒是有一条好路子。”
“什么路子?”
“刘文静有一个小妾名叫蛾儿,还有点姿色,听说她对刘文静颇为不满。”
裴寂眼前一亮,说道:“好哇,齐王,此事就有劳你了。你可派人与蛾儿私下联络,许以金帛,她不是还有些姿色吗?干脆,你再许诺她将来可以归入齐王府。只要蛾儿死心塌地,不愁找不到扳倒刘文静的好理由。”
两人一拍即合,如此就定下计来。
这天刘文静又与裴寂大吵了一架,心中怒火万丈。回家后,星星已经满天。最近他的家宅中常有怪事出现,文静疑家中有妖,让其弟弟通直散骑常侍刘文起召来巫师,在星下被发衔刀做法事。刘文静把刘文起叫过来喝酒,巫师>在外面大显神通。想到裴寂的官位在自己之上,又一副可恶样子,刘文静气不打一处来,喝得酩酊大醉。酒酣之际,他拔出剑来向房柱击去,骂道:“当斩裴寂首级。”
刘文静的这些情状被蛾儿看得一清二楚。
蛾儿是刘文静入长安后新纳的小妾,此人歌伎出身,虽有妖娆姿色,毕竟有些促狭之气,渐渐为刘文静不喜,近一年来刘文静基本上不理她。蛾儿寂寞难耐,顿生怨怼之意,闲暇时常找以前的姐妹解闷,倾诉自己的苦恼,一来二去,这些话儿就传入李元吉的耳中。
李元吉派人找到蛾儿,许以锦和前程。那蛾儿一听,觉得这是一桩好买卖,就一迭声地答应下来。来人指点到,若想彻底扳倒刘文静,不留后患,须搜集刘文静谋反的证据。
看到刘文静拔剑击柱,这个蠢女人眼光发亮,心中就有了计较。
第二日,蛾儿让其兄到大理寺出首告状,说刘文静心怀怨望,口出对朝廷和皇上的不逊言语,然后将刘文静拔剑击柱和召巫联系在一起,指证刘文静意图谋反。
大理寺将此状子报给李渊,李渊认为刘文静是朝廷重臣,不让大理寺审理,遣裴寂、萧瑀将刘文静下在牢狱问状。
眼见这个对头落到自己的手里,裴寂心里暗自欢喜。他对萧瑀说道:“宋国公,皇上令我等二人去问刘文静,那刘文静对我怨恨甚深,我就不出面了,由你查明其反状再面君吧。”
萧瑀的高祖为梁武帝,其姐即是隋炀帝的皇后萧氏,可谓家世显赫。萧瑀端正耿直,识见非凡,然因数次冲撞隋炀帝而被疏远。李渊入长安后,慕其才学,封他为宋国公,授内史令。萧瑀是李渊母亲独孤氏娘家的女婿,李渊张口闭口称其为“萧郎”,甚是亲近。这天他到狱中问讯刘文静,刘文静正冤屈不已,见到萧瑀,流泪道:“宋国公救我,这次因醉怨言,实是看不惯裴寂老儿那不学无术的样子,文静助皇上太原起兵,这些年东征西讨,那裴寂的官位反在我之上。宋公,望你将此实情向皇上陈述,我心一直忠于大唐,怎么能说我要反呢?”
萧瑀为人正直,平时也讨厌裴寂的嘴脸。他非常肯定一点,就是刘文静对裴寂有怨气不假,但对李渊断无反意。萧瑀现在当着众人之面不好多说,只说道:“你放心,我会据实上奏的。”
然这位不转弯之人却没有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此事与裴寂相关,皇上缘何还派裴寂与自己一同审理呢?
萧瑀拉着裴寂向李渊覆奏,裴寂还是躲在一边不吭声。萧瑀将所审过程说了一遍,然后说出结论:“陛下,刘文静向来口无遮拦,性格率直,他对朝中大臣有怨气不假,然对朝廷和陛下还是忠心耿耿的。臣以为可对其惩戒一番,以为警醒,不能以谋反定罪。”
李渊沉默了一下,然后目视裴寂道:“裴监,萧郎这么.99lib?
说,你以为呢?”
“禀陛下,臣对萧公说过,刘文静平时对臣有怨气,因让萧公主问,臣不敢说得太多,怕召来不公之议。”
李渊摇头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朕让你们共同会审,即示以公平。此事缘起于刘文静家人首告,不可等闲视之。这样吧,你们下去后继续审,不能冤枉了他,然也不能因此脱罪。”
李世民此时正在潼关以北的长春宫镇守,闻听刘文静被拘,快马奔回长安。
李渊看到李世民匆匆来见自己,明白他的来意,心想此子与刘文静的关系非同一般,肯定少不了一番陈词。
果然,李世民直接切入正题:“父皇,儿臣听说刘文静遭人诬告,被下狱中,所以不及向父皇禀报,擅自回京,望父皇恕罪。”
李渊笑道:“你与肇仁平素友善,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若不关注,倒不合情理了。我不怪你。”
“谢父皇。儿臣愿以性命担保刘文静不会谋反,若父皇不放心,可降其官职归于儿臣属下,由儿臣代为管束。”
李渊沉默片刻,颜色稍和,轻声说道:“二郎,起来吧。你放心,我对此事万分持重,嘱咐萧、裴二人慎审之,肯定会有一个妥善的结果。万一他真的有罪,我也会念着他以前的功劳,宽恕他的。你还是放心回长春宫吧,密切注视刘武周的动静。”
李世民心里吃了定心丸,遂入狱探望刘文静。他们在狱房里对饮,两人都坚信,此次场景又重复了以前太原狱中的故事,刘文静很快就会出狱的。
刘文静在酣饮的同时,不忘痛骂裴寂弄权误国。
李世民劝道:“肇仁兄,你经过这次磨练,将来要把你火暴的脾性改一改。你若还坚持,总有一天还要吃亏的。”
不过刘文静终于没有改变脾性的机会,李世民第二日返回长春宫,到了第三日晚间,狱卒给刘文静送来了一根绳子和一杯药酒,让他在两者中选择。
李渊赏了刘文静一个全尸,也算部分实现了对李世民的承诺。
自从产生了要除掉刘文静的念头后裴寂就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够灭掉刘文静的人不是自己,唯有皇帝李渊。
此后的日子,裴寂针对刘文静的特点,偶尔在李渊面前挑拨数句。他掌握一个火候,就是不让李渊感到自己在刻意攻击,而是无意流露。渐渐地,这些话逐步在李渊的脑子里勾勒出这样一个形象:刘文静很有本事,然脑后有反骨。
刘文静下狱后,有一日李渊约裴寂到宫内海池泛舟,君臣二人有这样一番对话。
李渊道:“刘文静的案子,也就这样吧。你们快点结案,将其贬官即可。他原来在秦王府当过属官,就让他还回到二郎那里吧。”
裴寂道:“陛下想养虎成患吗?”
“如何讲?”
“臣听说刘文静在狱中怨气冲天,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再贬其官,那刘文静今生今世,还会念陛下的好吗?”
“你说应该怎么办?”
“杀掉!”裴寂狠狠地做了一个手势。
李渊摇头道:“不好。刘文静毕竟为首义功臣;再者,他出使突厥不辱使命,平时还多立军功。若杀了他,天下人会怎么说?”
“对呀,刘文静正是因为自诩功劳大,所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明知臣对皇上最忠心,然动辄在朝堂之上侮辱我,明显想扫皇上的面子——总有一天,他也会瞧不上皇上的;他出使突厥不错,然他在外面多次宣扬说陛下卑躬屈膝向突厥称臣,突厥现在之所以对我朝还算客气,完全是他机敏应对的结果。这样的人,实为狼子野心,陛下难道不察吗?”
个人能力强且有野心,还对外宣扬唐朝向突厥称臣,这都是李渊最忌讳的事情。
这次海池对话最终决定了刘文静的命运。刘文静死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蛾儿及其兄长也死于非命。
李世民在长春宫得知了刘文静的死讯,不由得悲从心中来,泪飞沾襟。其时,房玄龄和杜如晦正在身侧,两人急忙劝慰。
房玄龄劝道:“秦王不可太伤悲。刘大人毕竟过于刚强,由此堕入了奸人的诡计。听说刘大人的小妾之所以反水,其中还有齐王的功劳。殿下,以裴寂一人之力难将刘大人扳倒,其中必有许多幽微之处。为今之计,秦王不可大肆为刘大人鸣冤,也不可伤心太过。”
杜如晦点头道:“玄龄兄说得不错,此事颇多幽微之处,秦王应谨慎为之。裴寂和齐王知道刘大人平素与秦王交好,他们最近皆兵败并州,那么他们合力对付刘大人,肯定对秦王也有所猜忌。”
李世民冰雪聪明,马上明白了两人话中的意思。
年初,李世民镇守长春宫,秦王府属和妻儿,也随军到了这里。长春宫东临河水,南望潼关,是长安的门户。李渊让李世民在这里节制蒲州、河北诸府兵马,以防备王世充和刘武周。李世民在长春宫一时无事,整天和府属谈论天下大事和诗文。八月,杨琼又为他生下一子,李世民为此子取名李恪。
李世民镇守长春宫的消息传到洛阳,王世充手下大将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率众来降。
当初李密定都金墉城,封了五虎大将,他们是飞虎大将军秦叔宝、猛虎大将军徐世、螭虎大将军程咬金、烈虎大将军单雄信、雄虎大将军罗士信。李密兵败投唐,这五人除了徐世远在黎阳镇守外,其余四人都归了王世充。单雄信到了洛阳,被王世充的妹子看中,招了他为驸马。
这五虎大将,确有过人之处,他们人人弓马娴熟,有万夫不挡之勇。瓦岗军闻名天下,与此五人不无关系。说起来,他们都有一番不凡的来历。秦叔宝名琼,与罗士信同是齐州历城人,程咬金名知节,是济州东阿人。隋末大乱义兵群起,卢明月在下邳纠集十余万人攻郡下县,下邳通守张须陀统领一万人马,奉令前去征讨。两军对阵,张须陀力战不敌,只好后退到离卢明月七里处下栅相持。这样相持十余日,张须陀对众将说道:“卢明月见我们退却,必然轻敌来追,他的后营势必空虚。我们若组织千人潜往偷袭,一定大胜。众将官,此计虽好也很危险,谁愿意替我走一遭?”众人面面相觑,吓得不敢吭声。这时,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三人排众而出,请缨杀敌。
秦叔宝面如淡金,五绺长髯飘扬脑后,腰大膀阔,惯使一杆虎头蘸金枪和一双金装锏。罗士信则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智勇双全,使一杆丈八滚云枪。程咬金生得虎体龙腰,面似青泥,发似朱砂,勇力过人,善用一杆马槊。他们三人分领千军伏于芦苇间,待卢明月带领的人马一过去,一跃而起杀向敌营。罗士信最为勇猛,他拔敌旗帜,杀得浑身血污,又纵火焚烧三十余栅,烟焰冲天。那卢明月看到火起,急忙引军还营,张须陀领兵追击,这边三人断其归路,可怜卢明月的十余万众就此作鸟兽散。经此一役,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三人声名鹊起。
罗士信的名气又比秦、程两人还要大。当时王薄起义,张须陀带兵讨之。罗士信刚刚十四岁前来投军,张须陀不同意接收,说他形貌还是小孩样子,如何能够打仗?当时两军已经对阵,罗士信听言大怒,身披两重甲上马,急速驰到王薄阵前,连杀数人,又拔剑斩掉一人的首级,将之抛往空中,手持丈八滚云枪迎空刺入,将首级挂在枪刃上,举枪绕阵一圈,两军看后无不骇然。
三人跟随王世充日久,逐渐灰心。程咬金不堪忍受,对两人说道:“这王世充器度浅狭,又好妄语,动不动就发誓赌咒,好像一个巫师老太婆一样。你们说,这样的人能够成为拨乱反正的主人吗?”三人都很认同,他们决心离开王世充。看到李唐气势正旺,李世民善于招贤纳士,又听说李世民近在长春官,遂决定去找李世民。那天王世充带领他们三人及单雄信一起出洛阳向西,沿途观察各县的城壕。到了慈涧,三人突然带领十数骑狂奔向西,王世充?和单雄信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惊愕得张大嘴巴。三人驰出三百余步立马,回身拱手道:“我们蒙郑王收录,感激不尽,一直想为你出把力。然你性好猜忌,身旁又多蛊惑之人,我们心有余悸。你这里终究不是托身之地,今天特向你告辞。”
王世充回过神来,听说他们要走,厉声道:“你们说走就走,城中的家眷难道就不想要了吗?”
秦叔宝拱手道:“郑公,大丈夫行事但取大义,不顾小节。我们既然要走,就顾不了这么多了。人各有志,不可勉强,我想郑公也不会因此难为了我们的家眷,雄信兄,还望你多多照应。”
说完,三人带领从骑疾驰而去。王世充和单雄信眼睁睁看着他们西行,知道拦不回来,只好黯然打马返回洛阳。
李世民见到三人来投,急忙倒屣相迎。长春宫里,李世民连日设宴款待三人,并将此喜讯报知李渊。三天后,李渊下旨,授罗士信为陕州道行军总管,让他择日上任。另授秦叔宝为秦王府马军总管,程咬金为秦王府左三统军。
淮安王李神通被授山东安抚大使,率军取道黎阳与徐世会合。随行的还有一人,即秘书丞魏征。这魏征字玄成,钜鹿曲城人,少好读书,多所通涉,见天下渐乱,尤其属意纵横之说。他先随李密,然郁郁不得志,后随李密降唐,久在长安无人所知。这次随李神通到黎阳,还是自请而来的。
当时黎阳的形势非常有利于李唐,徐世举兵归降,使潞州至黎阳连成一线。李神通此来只要以黎阳为根据地,逐州逐县稳扎稳打,当为李唐创下大片基业。一开始他的进展还算顺利,不数月就连下相州、邢州、冀州、魏州等地。其时弑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带领前隋宫室和骁卫沿着运河北上,到了海州用宫内珍宝诱惑王薄等人,使王薄率领手下跟随他守卫聊城,共合兵十余万人。李神通得知这个消息,挥师进攻聊城,将宇文化及连围了十余日,城中粮尽,宇文化及派人找到李神通要求投降,李神通拒不受降,说道:“宇文化及已经支持不下去了,我们正当攻取,以示国威,其玉帛宝物也可散作军赏。若同意他们投降,我如何下手呢?”李神通只为贪图小便宜,拒绝宇文化及投降,使宇文化及完全绝望,只好婴城自守。哪儿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窦建德也闻到了聊城的香味,以尊隋的名义大举进兵,漫山遍野向聊城杀过来。宇文化及见状,举城投降了窦建德。这下子把李神通弄得鸡飞蛋打,唐军和窦建德的部队一触即溃,只好凄惶惶退过相州直奔黎阳,来到徐世那里托庇藏身。得了宇文化及兵马的窦建德,力量更加强大,所到之处,州县望风即降。他将黎阳团团围住,李神通、徐世拼命抵抗,但不敌窦建德的人多,结果城被攻陷,他们一个个都成了窦建德的俘虏。
窦建德每每战胜,其所得资财,皆分给将士,自己一无所取。他个人生活极为简朴,不吃肉,专吃蔬菜粟米。其妻曹氏不衣绫罗,整日里布衣荆钗。夫妻两人的口碑甚好,手下人愿效死力。窦建德很想落一个招贤纳士的好名声,这次宇文化及投降,他将前隋大臣都委以重任,裴矩为左仆射,虞世南为黄门侍郎,欧阳询为太常卿。攻下黎阳,依旧示以宽仁之意,任徐世为左骁卫将军,让他继续镇守黎阳,当然还耍了一个小心眼,让徐世的父亲徐盖经常随同自己身边以为人质。魏征也被授为起居舍人。
徐世此时一颗心向着长安,屈身在窦建德麾下,只好伺机而行。其间李商胡据孟津聚众五千余人,徐世偶然之间与他相遇,两人结为兄弟。他们都有向唐之心,相约待窦建德出黎阳分兵时再起事。谁料李商胡性子太急,不与徐世商量就先下手了。事起仓促,徐世见窦建德已经有所防备,慌乱中来不及叫上李神通和魏征,仅带数骑间道逃往长安。
徐世到了长安,李渊父子和朝廷百官皆赞颂其忠义之举。李渊封其为曹国公、右武侯大将军,赐姓为李,从此徐世更名为李世。
这边黎阳失守,北面的战事也很不妙。刘弘基和长孙顺德进兵到晋州无力前攻,和刘武周成了相持之势。六月,上谷人宋金刚被窦建德杀败,率领残部四千余人来投刘武周。刘武周封他为宋王,委以军事大权。宋金刚感激涕零,听说刘武周有一个妹子待字闺中,遂将自己的发妻赶走,请聘刘武周之妹,这样又成了刘武周的妹夫。
宋金刚报恩心切,他看到前锋和唐军在晋州相持,自告奋勇要亲临阵前厮杀,从而南向与李渊争夺天下。刘武周授之以西南道大行台,令其率领二万人马南攻。
武德二年十月,宋金刚令手下骁将尉迟敬德、寻相为左右先锋,各领兵一万猛然插到晋州城下,从东西两面全力进攻。刘弘基和长孙顺德本来在这里和敌方势均力敌,一下子又冒出如此多的敌军,再也招架不住。宋金刚仅用了一天时间,就把晋州攻下,刘弘基、长孙顺德逃走不及,成了宋金刚的俘虏。宋金刚将两人押解至并州,交给刘武周处置。
宋金刚在晋州略事休息,又令尉迟敬德居前,寻相在后向龙门出发。那尉迟敬德是朔州善阳人,身长腰阔,似烟熏太岁,火烧金刚,善使两条雌雄竹节鞭。其坐骑也甚有特点,身长九尺,浑身如黑漆,没有一点杂毛,肚皮底下,中间圆圆的斗大一圈白毛,好像月亮一般,此马名为“抱月乌骓马”。尉迟敬德得令,一马当先,连挑沿途数座唐军营寨,直逼龙门城下。好在龙门被殷开山、柴绍夫妇经营多时,这里深沟高垒,遍设鹿砦,尉迟敬德急切中一时难以攻下。
这些坏消息接连报到长安,李渊及百官闻讯震惊。他们议论纷纷,李渊手敕道:“贼势如此,难以争锋,宜弃河东之地,谨守关西而已。”
其时李世民正在长春宫镇守,看到李渊手敕,大惊失色,急忙上表星夜送至长安,其中言道:“太原王业所基,国之根本,河东殷实,京邑所资。若举而弃之,臣窃愤恨。愿假精兵三万,必能平殄武周,克复汾、晋。”
李世民让使者送走自己的上表,对身边的房玄龄、杜如晦说道:“我这个父皇啊,一遇到紧要关头就容易摇来摆去。记得起兵时到了霍邑,他在裴寂等人的鼓吹下想退回太原。总算还听得我劝,想起那次雨夜里帐前大哭,今天看还是值得的。”
房玄龄道:“秦王,依我估计,皇上见了你这道上表,肯定会同意发兵出征。如此,我们还要早做准备才好。”
李世民道:“如晦,你说我们若此次与刘武周战,与上次西征之役有何不同?”
杜如晦考虑了一下,说道:“不同之处在于地理,并州多山,宜精兵骁骑。”
李世民接口道:“对,就是如此。玄龄,我们这次多选精兵骁骑,你派人找张万岁,让他再送些马来,要向他强调,这些马最好要善于在山地间驰骋。人言那尉迟敬德如何骁勇,我秦王府里的人才次于他吗?”
李渊果然同意李世民的意见,诏李世民为益州道大行台尚书令,悉发关中之兵由其统领。武德二年十月二十六日,李渊驾临长春宫亲为李世民送行,收复河东、重夺并州之战就要开始了。
第十回 履冰渡河屯柏壁 持刃邀战斗稷水
河水到了壶口地段,水流湍急,瀑布如帘。向下二百里到了禹门口,河水被龙门山所夹,急流从只有三十丈宽的河槽中涌出,这就是有名的“龙门”。龙门这里虽然水速流急,然河道狭窄便于舟楫,历来是连结东西的渡口。河水出龙门而下,河道逐渐变宽,到了风陵渡,汾水、渭水相继加入,水量大增,中间无法再设渡口。
李世民率领三万兵马出长春宫向龙门驰去。其时已是寒冬,龙门那里的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坚冰,大军到了西河畔上,李世民先派段志玄为前哨去联络殷开山和柴绍夫妇,他在后面指挥将士渡河。三十丈宽的冰面上,人人下马手拉缰绳小心行走,人仰马翻的场景比比皆是。待渡了河,大家眼瞅着那些跌得鼻青脸肿的人,不禁相对而嬉。
上岸后离河十里,即是殷开山他们据守的营寨,段志玄已先入营寨通知他们,只见殷开山、柴绍、李婉娘带领一队人马出寨迎接。
李世民不急于进寨,他先骑马绕寨一圈。见这营寨依山而建,当路而立,山上遍设檑木、弓弩。若丢了当路的营寨,他们退往后山用檑木、弓弩却敌,敌人万万前进不了一步,也别想从龙门过河。李世民观赏了一圈,下马道:“这营寨建得好啊,一年中刘武周、宋金刚无法跨过河水威逼长安,多亏了你们在这里据守。姐,这一定是你的主意,想你当过山大王,这营寨是不是比着黄石寨的样儿照葫芦画瓢?”
李婉娘一笑,说道:“二郎,你统兵数万,为何如此油嘴?你到了这里不先与殷公说话,自顾自先去兜风一圈,把我们晾在这里呀?”
众人一齐向营寨内走去,殷开山边走边对李世民说:“秦王,这里营寨结实,抵挡刘武周无法西渡,然那尉迟敬德和寻相连日南攻,现在已经拿下夏县。瞧他们的阵势,是想打通南下道路从风陵渡渡河,去威胁潼关呢。这几天,公主我们正在着急,若皇上再不想办法,我们空守在这里,也没有一点用处。”
柴绍与段志玄一起将西来的将士安排妥善,忙完后,已是掌灯时分了。众人草草一餐,聚在中军帐内商量战事。
柴绍立在帐中,眼瞅着李世民居前,后面人鱼贯而入。两人分别仅仅一年,不意李世民又搜罗来这么多的文臣武将。见他文有房玄龄、杜如晦、薛收、褚亮、姚思亮、许敬宗、薛元敬、盖文达,武有侯君集、段志玄、长孙无忌、秦叔宝、程咬金,柴绍不禁感叹:这二郎确是人中之杰,自个儿战功卓著,还不忘收拢人才。
他们在中军帐里也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眼前宋金刚兵势正猛,殷开山他们力求自保,整日里想着固守龙门,没有心思也没有力量去进攻,对敌方近期活动知之甚少。李世民决定,明日大军先驻扎在龙门,自己亲自带领众将出外侦察。
众人散去,李世民随柴绍、李婉娘到其居处闲话。李世民一入房内,见陈设甚为简单,感叹道:“姐,这一年里,你和嗣昌兄在这里太苦了。瞧你这房间里,像是个公主的闺房吗?”
李婉娘道:“是啊,前一段你镇守长春宫,就没有想到把里面的家什送我一些?好了,父皇、大郎和四郎他们好吗?”
李世民道:“都好,特别是我们那父皇,最会保养自己。太子嘛,干事勤勤恳恳,朝政之事多亏他代父皇料理,让父皇省了不少心。至于四郎,姐,咱们家什么时候养出这么一个公子哥儿?整日里弄犬狩猎,国事家事都不上心,年初时还把杨琼的小妹给夺了去,她还未及成人呢!说实在话,我现在见了他就感到不顺眼,此次出征,父皇原说让他随我来历练一番,让我给辞了。他为并州总管,搞得落花流水,将我们的基业都丢了,再让他来,你说败兴不败兴?”李世民说完拍了下案子,激动起来,“那日他随父皇来长春宫为大军送行,见了我,还阴阳怪气地说:‘秦王,多谢你替我向父皇辞了去,若随你去不就耽误我狩猎的事儿吗?’姐,你说他可气不可气!”
李婉娘先是抿着嘴笑听他说话,到了最后她慢慢收起了笑脸。她知道,这两个弟弟从小就不和,李世民瞧不上李元吉不学无术的样儿,李元吉也瞧李世民不顺眼。她心想,如此长久下去那怎么得了。想到这里,她说道:“二郎,你和四郎现在都称王赐爵,不似儿时可以赌气。你又为兄长,手下文臣武将一大帮,你们两个闹别扭,别人就会看笑话,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不定还要搞什么名堂呢。从今以后,你要从内心里对四郎好,四郎那里,我和嗣昌也去说说他。你说四郎抢了杨琼的小妹,你呢?那杨琼不是你抢走的吗?”
李世民笑了起来,他说道:“姐,你教训我总得有点真章。那杨琼是我抢去的吗?她诚心诚意跟了我,还为你生了一个侄儿。四郎能和我相比吗?当初我找你要倩紫,你把住不给,我敢打保票,你若对倩紫说了,她肯定也会同意。”
李婉娘一撇嘴道:“你恬不知耻,你以为你是谁呀?”脸上薄有怒色。
柴绍一直在旁拿一本书读,他们姐弟两人说话他一般不插嘴。这会儿看到李婉娘激动起来,急忙过来排解:“娘子,瞧你的样儿,想把二郎吃了呀?人各有志,你不能勉强于人。说起来,我们该向二郎祝贺才是,人家已是三个孩儿的父王了。”
李婉娘冷静下来,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她“扑哧”一声,笑容上脸:“对,对,我倒是忘记了,二郎现在做了父王。说起来,我这个当姑姑的还没有送礼物呢。”
李世民道:“礼物就罢了,待孩儿们长大,知道他们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姑姑,够他们骄傲了。对了,姐,若他们长大了,就让随你的娘子军学点本事,如何?”
气氛一下子又缓和起来,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夫妇两人将李世民送出门外。出门时,李婉娘对李世民说:“二郎,你不要再打倩紫的主意,我已将她许给了马三宝,待这次战事结束,就让他们成亲了。”
柴绍回到房内直摇头,埋怨李婉娘道:“娘子,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对二郎有些太过了。二郎已非昔日之二郎,你看了他的那些府属吗?文能安邦定国,武能驰骋征伐,都是一等一的人才。我观察了,二郎整日里惜口如金,没有考虑好的话断不说出口,即使到了皇上和贵妃那里,也是庄肃而不乱言的。只有到了你这里,才露出童稚未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还有那么一点撒娇的味道。你动辄教训他,不出三回,我看他也不会再对你多说什么!”
李婉娘摇头道:“你危言耸听,有那么严重吗?”
柴绍叹道:“大家若是寻常百姓家,可以口无遮拦,谁叫我们身在皇家呢?”
三晋的早晨,要比长安赂显寒冷。早晨卯时三刻,李世民起床走出户外,在一片空地上舞起了宝剑。自大业十三年离开太原,算来也有两年多了。两年多来,李世民晨练不辍,已成习惯。几路剑法练下来,周身热腾腾地冒出了汗。他练的这套剑法,是少林达摩剑法,只见剑势越来越快,猛听他大喝一声,身子跃起,宝剑中宫直向凌空刺去,身姿犹如蛟龙腾空。
最后他收剑立身,神定气闲,用力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这时,有人叫道:“好。”李世民扭头一看,原来是侯君集、段志玄、秦叔宝、程咬金、长孙无忌、马三宝六人站在身后。他们都是一身短打扮,武将本色,想来他们也刚刚结束晨练。
马三宝道:“秦王,我们都看迷了,一招一式皆循古意,又增加了许多变化。”
李世民一笑,说道:“马三宝,你少拍我的马屁,我这三脚猫的本事,还值你来夸。你是秀才半路出家,别让叔宝兄和咬金兄看笑话。”
众人哈哈大笑,一齐返回营中,准备出寨侦察。
李世民与众人走出寨门,他让殷开山带领侯君集、长孙无忌、段志玄向北侦察,自己和程咬金、秦叔宝、马三宝一起向东。李世民不让带从骑,说亲自侦察,远比多派斥候去更准确,更能发现情况,且大家武艺高强,坐骑优良,途中遇险能打则打,能跑则跑,没有累赘。到了三岔路口,两拨人分道而行。
李世民将“白蹄乌”送给了李靖,此次出征骑着“特勒骠”。这匹马仅跟了李世民半个月,似乎就能体察主人的心意,不管是腾越沟坎,或是撒蹄狂奔,都能将主人的坐姿调整得很妥帖,达到“马人一体”的境界。
宋金刚进攻龙门受阻后,尉迟敬德、寻相向他建议,河东向为长安粮草主要供应基地,若向南攻略,既可造成长安恐慌,又可逼向风陵渡向潼关施压。宋金刚听从二人之言转向南攻,为了防备龙门唐军出击,从晋州到龙门或依地势或依老城设了数个营寨,驻兵不等以呼应防御。
李世民四人向东南驰约十里,便离开官道,上了山。山上树木并不茂密,多是些低矮的杂树,在寒冬里颤抖着。一场雪后,山坡上、枝条上还留有积雪,马骑行走非常困难。遇到坡陡处,四人下马步行。
李世民看到秦叔宝、程咬金两人一路无话,想他们两人刚刚来投奔自己,第一趟差事就是随自己出来当探子,很是过意不去,说道:“叔宝兄、咬金兄,你们原是大将,跟我第一遭充了探事之役,不怪我吧?”
两人正在前面行走,靴上和战袍上都沾了许多泥巴,听到李世民发问,两人答道:“那有什么,秦王此举正使我们耳目一新呢。你尚能探事,何况我们。”
李世民道:“可我要比你们年轻啊。”
程咬金道:“叔宝兄和我上山能擒猛虎,下山能夺勇将,身体棒着呢。走这么一点儿路,又算什么?”
马三宝久慕两人名声,接口道:“秦总管,程将军,我老早就闻你们大名,不意今日我们能并排行走,深感荣宠。有点事我不明白,那李密、王世充皆是一时之瑜亮,你们何以就走了呢?”
程咬金道:“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人也如此。我听说你当初为山贼,怎么见了公主就心悦诚服呢?”
马三宝不好意思起来,说道:“我和你们不同,当初被公主所擒,蒙她不杀放归山里,说起来,她是我的恩人。”
秦叔宝长叹一声道:“乱世出猛将,假若天下太平,我们多在桑田劳作,耕织维生,哪儿用打仗啊?秦王,我和咬金兄来投唐,是看到唐俨然有王者之气,皇上和你善待手下,胸襟开阔,我们就有了一个稳定的托庇之所。内心里最大的愿望,是想赶快安定天下,不要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李世民颔首道:“叔宝兄此言大有深意,为将为帅者,打仗其实为最终不打仗,方为仁义之师。”
闲聊中众人登上了稷山报晓顶,从这里向四周眺望,远近景物尽收眼底。马三宝指点道:“宋金刚退兵向南,为了防备我龙门之兵,听说他在柏壁设营屯兵,你们看那座垒有土墙的城池,就是柏壁了。他们为了遥相呼应,又在柏壁的西面因山而建,设了一左一右两座山寨,那里旗幡招展处就是。”
李世民道:“知道那里驻扎有多少兵马吗?”
马三宝摇摇头。
秦叔宝向东仔细观察了半天,开言道:“秦王,我看这柏壁的位置还相当重要呢。从那里向东一点儿,就是自并州通往风陵渡的官道,刘武周、宋金刚向前线转运粮草和联系沟通,皆赖此道。我们若取柏壁而据之,居高临下威胁他们的通路,会使他们进退维谷。”
李世民已经想到这一点,说道:“我们现在只是观察一个大概,还要近一点去看。不过这样粗粗一看,可以知道周围除了这三个点以外,再无其他敌方军马。我们出师关中,若龟缩龙门一动不动,太令人失望。任由宋金刚从容渡河威胁关中,他们也忒舒服了些。叔宝兄、咬金兄,为了摸清他们的兵力,须抵近侦察。你们两人负责那两处山寨,我与三宝一起前去柏壁。我们就此分手吧。”
四匹马左右分开。李世民带领马三宝向柏壁赶去,上山容易下山难,马三宝一个不小心,在一个陡坡上连人带马滑了下去,所幸身上除被石块擦出几道血痕外,其他无甚大碍。
两人下山后向前驰去,行约五里有一小山,马骑一溜烟儿登将上去,从高处看,柏壁城中动静一目了然。只见柏壁城池并不算大,城墙皆用土坯垒成,东西长约二里,南北阔约三里。两人舍马再上前观看,两端守城门兵的面目清晰可辨,城内民房内驻有兵士。他们看了半天,并不见一名百姓在内,想是隋末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柏壁已成为一座空城。
太阳正挂在当空,直射的阳光将大地晒得暖洋洋的。城内的兵士这会儿都出外晒暖,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显得懒散。李世民让马三宝数城东的人数,自己数城西的兵士。两人将人数加在一起,大约有两千人。
李世民指点城下,问道:“三宝,我若给你五千人,让你拿下此城,有把握吗?”
马三宝道:“五千人有些少,若能给我一万人,就先将此城团团围住,再用攻城之具配合,攀墙而入。秦王,你看这城墙并不高,又用土坯垒成,极易攀登。”
李世民点点头,又问:“我再给你一万人,由你固守此城,有把握吗?”
马三宝抚掌道:“哈哈,这正是我的专长。我若守此城,第一步就是加固城墙,城内多囤粮草,看谁能与我耗下去。”
李世民又问:“假若来攻之敌先围城池,再断粮道,你又如何应付?”
马三宝道:“这就需要龙门和那两处山寨的配合了。我们若拿下柏壁,捎带着将那两处山寨也拿下,形成犄角之势。这样柏壁以东皆是我们的地盘,敌军若从东来攻,我们不理他,若越过柏壁东西夹攻,我们就令两处山寨前来袭扰,城内守军相机出击,谅他们终无立锥之地。”
李世民大喜,他拍着马三宝的肩膀说:“好一个三宝,你刚才所说的正是我们下一步要做的。想不到你这个秀才山贼,还很有谋略呀。嘿!家姐手下无弱兵啊。”马三宝笑了。
李世民和马三宝走向马匹,李世民说道:“现在已是中午,我们且到山顶上吃些干粮。”
山顶上有一片平地,恰好还有一泓流淌的清水,两人就着清水嚼食干粮。这里阳光充足,空中无风。吃完干粮,李世民看到旁边有一岩石,说道:“三宝,我们来此任务已完成,又吃得饱饱的,我的困意上来了,且依岩石睡一会儿如何?”
马三宝道:“我也正有此意。”两人将马拴在一旁,然后倚着岩石,晒着太阳,相对而坐。李世民闭着眼睛道:“三宝,听家姐说,她将倩紫许给你为妻,是吗?”
马三宝与倩紫接触多日,心仪已久,碍着李婉娘的威风,心里有这个念头但一直不敢说出口。这次李婉娘主动向他提起,不由得大喜过望。这会儿听李世民提起这事儿,心里甜蜜蜜的,还不知道李世民曾经动过倩紫的心思,他说道:“是啊,公主是我的恩人,连我的家事还要操心,三宝唯有感激涕零。”
李世民微微一笑:“我观倩紫姑娘,大有家姐之风,你们若成了家,保管你服服帖帖地听她指挥。”
马三宝道:“那有什么?公主的恩情我一辈子难报,倩紫将来不管对我如何,想着都是公主的情分,我就听她的罢了。”
李世民听完,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说道:“真是一副奴才相,尚未成婚,就举手缴械投降了。唉,三宝,这一辈子你再想拈花惹草,恐怕是没有机会喽。等这次战事结束,你们回长安成婚之日,我一定具礼到场祝贺。”
马三宝听言,急忙一跃而起,拱手道:“三宝谨谢秦王美意,礼物就罢了,若秦王亲自到场,那是我和倩紫两人莫大的荣幸。”
李世民微笑不语,招手让马三宝坐下。两人不再说话,一会儿,都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睡梦中的马三宝感觉脸上有东西,他睁眼一看,就见一条蛇尾刚从脸上游过上了岩石。他大惊,站起身来,只见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正在追逐一只老鼠。眼看它们到了李世民的身前,马三宝急忙跨几步,一把将李世民拉了起来,李世民还算警觉,一下子醒了过来。
马三宝还在盯着那条蛇,纳闷本来正冬眠的蛇为何惊动起来?李世民睁眼一看,就见山顶周围上来一圈人。遂猛推一把马三宝,大喝道:“三宝,上马,抄家伙。”
山顶上来的人正是柏壁城中守军,他们在城中发现有两人在小山上向内窥探,疑是唐军的探子,派出三十余人前来搜索。他们到了山顶,看到两人正在那里倚岩而睡,不由得大喜,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擒住两名梦中之人。哪儿知道竟然让一只老鼠、一条蛇打搅了他们的好事。
李世民两人飞快上马,一扯缰绳向西奔去,行约百余步,两人一柄刀一杆枪砍杀了数人。这时,其他人都围了上来,为首的手执一把大砍刀,边跑边吆喝着指挥众人。李世民和马三宝两人回转身子,将枪刀挂在马匹上,各自抽出那张桑柘蛇筋大硬弓,取出大羽箭向他们射去。李世民的第一箭射中那名骁将的喉咙,两人箭不虚发,一会儿的工夫就有八人倒在地上,众人看情势不妙,发一声喊,连滚带爬逃回柏壁。
眼见众人逃走,马三宝笑颜上脸,说道:“秦王好气力好箭法啊。”
李世民道:“我们也太大意了些,不是蛇鼠相逐,我们就当了人家的俘虏。”
马三宝道:“吉人自有天相,我今天也是托了秦王的洪福。”
李世民瞪眼道:“滚一边去,什么时候了还不忘拍马屁。你以为这样的好事会常有吗?再大意一回,当了人家的俘虏,那滋味恐怕不太好受吧?”
晚间两路侦察队伍聚齐,各自说了侦察情况,秦叔宝、程咬金所探的山寨里各有五百名兵丁据守。
李世民目视大家,说道:“现在,宋金刚专力南攻,我们趁此机会快速拿下柏壁。我想好了,龙门这里,还由嗣昌兄和公主镇守,殷公多准备木板等物,在龙门听候召唤。”看到马三宝在那里跃跃欲试,李世民说道:“三宝,前线你就不要去了,还是在龙门辅佐公主。你们以为如何?”
柴绍、李婉娘、马三宝点头赞许,殷开山不解地问道:“秦王,请问让我准备木板等物有何用处?”
李世民道:“柏壁那里皆是土城墙,又不很高,极易攀登。此次拿下柏壁后,就要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多备木板,就是要加固城墙,说起来,这还是三宝的主意。”
殷开山恍然大悟,说道:“周围百姓逃散许多,急切中恐难以大量收购木板。秦王,我有一个主意,军中多会垒墙之人,不如把他们召集起来,再备些垒墙木槽、石锤,让他们到了柏壁就地取土升高城墙,如何?”
李世民道:“可以,不过方今隆冬之时,黏土能否垒墙?能否坚固?这些都要事先筹划清楚。”
殷开山点头答应。
李世民又对众人说道:“众位将官,现在宋金刚的生力军在尉迟敬德、寻相的带领下攻打南面,我们前去拿下柏壁,切断他们的粮道,他们必会收缩进攻来打柏壁。叔宝兄,咬金兄,你们各带两千人去拿下那两个小山寨。柏壁那里,由我带领无忌、侯君集、段志玄等人前去攻打。我给大家一个白天的时间做好准备,明日子时三刻,各路军马连夜出发,到了后日的平明,这三处地方都要给我拿下。”
次日晚上酉时,各路军马按时到了指定位置。柏壁和两处山寨守军大多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就当了俘虏。这天早晨,一抹阳光洒到大地上时,柏壁的东门上飘着一面彩色大旗,上书“大唐太尉秦王李”,柏壁从此换了李唐的旗帜。
宋金刚进攻龙门受阻,折转身子又去攻打绛州。这绛州城坚固难攻,更有东面的浩州、潞州前来接应,急切中一时难下。恰在此时,夏县人吕崇茂聚众自称魏王,响应刘武周;王行本据蒲坂,派人到晋州和宋金刚联系。宋金刚得到这两路援军,急令尉迟敬德、寻相丢开绛州,从中间间道南下,与吕崇茂会攻浍州。浍州失陷后,尉迟敬德到了夏县,他一边准备粮草,一边与王行本联络,准备合兵一起。
柏壁逃出来的败兵将唐军来攻的消息告诉宋金刚和尉迟敬德,两人一听大惊失色。宋金刚在晋州整顿兵马,尉迟敬德留下寻相守夏县,自己带领一彪兵马,两边同时向柏壁杀去。
他们到了城下,惊愕地发现城墙已被加高了一丈。原来李世民得城之后,殷开山组织的筑墙队伍及时而至,一日一夜之间,他们城墙建成。待城墙建成,殷开山组织的运粮队伍连夜赶来,运来的粮草足够城内二万守军支用一月。
眼见城墙上军士铠甲鲜明,枪戟如林,一派威武之气。宋金刚一下子沮丧起来,他与尉迟敬德商量:“敬德,不意这李世民如此厉害,我们缺少攻城武器,不如引军向西,切断他们和龙门的联系。”
尉迟敬德道:“宋王,李世民来者不善,他既然能一夜将城墙加固,肯定会防我们截断他们与龙门的联系。现在东面还有绛州与他们呼应,我们不明虚实,还是要谨慎一些才好。”
宋金刚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且让军士辱骂索战,看能否将他们引下城来。”
李世民此时正带领众将立在城墙之上,秦叔宝和程咬金领人拿下两处山寨后,交与偏将镇守,两人已赶来柏壁。他们在城墙上听到宋金刚的军士在城下辱骂,纷纷摩拳擦掌请战。秦叔宝道:“秦王,那个骑一匹乌马、脸似黑金刚之人定是尉迟敬德了。我与咬金新来不久,都说这尉迟敬德如何了得,请你下令,我们两人先下去与他大战三百回合,正好会会他的本事。”
程咬金也极力请战。
李世民只是微笑,俯身又观察了一会儿,说道:“我谅宋金刚也不敢引军西去,他们在这里辱骂,任他们扯破喉咙好了。叔宝兄、咬金兄,想立功也不忙在此一时。如今敌方连破城池,锐气正旺,我们给他们一个坚守不出,挫挫其锐气。我们就在这里等下去,一月不行,再来两月,等得他们泄了气,没有粮草可用,自己就会乖乖撤回去。玄龄,还是你心细,这外派斥候、收集情报的事情,就由你和如晦负责了。”
房玄龄和杜如晦点头答应。
李世民又说:“我们在此坚守,也不能让他们在外面自由自在。叔宝兄、咬金兄,就由你们各选一些精干的骁骑,连夜潜出城外,到晋州、汾州这些地方冷不防给他们一下子。无忌和侯君集准备些人,替换出击。其余众将,就随我守好此城。走吧,听他们在这里骂大街毫无意思,大家忙累数日,该休息一阵了。”
从第二天开始,一到傍晚,秦叔宝和程咬金一组,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一组,他们替换领人出城,到宋金刚盘踞之地骚扰一番。他们趁着夜色突然驰进敌营,大呼小叫逢人砍杀穿营而过,待营中人反应过来,他们已经驰出数里之外。
到了后来,他们的胆儿越来越大,即使在白天也敢直闯敌营,旋风般杀进杀出。他们连连得手的原因是宋金刚的兵力毕竟有限,所有精锐之师都由尉迟敬德率领南攻,后方留下的差不多都是些老弱将士。这种骚扰弄得宋金刚疲于奔命,他一开始还带人到柏壁城下来索战,到了后来,后方自顾不暇,前方那里又不宜频繁调兵。于是,就在后方收缩营地,将军马都集中在几个中心城池里。尉迟敬德那里,让他专事经营河东,如此以来,柏壁这边显得非常安静。
房玄龄、杜如晦两人每天清晨派出斥候,让他们化装成百姓到晋州和浍州、夏县侦察。房玄龄最是细心,他详细询问,将一张山川图上密密麻麻注上了各种符号,周围的山川、河水都了然于心。到了晚间,两人将收集的情况汇总后报给李世民。
眼下柏壁和龙门浑成一体,与东面的绛州遥相呼应,宋金刚难以撼动。河东各州县闻讯精神大振,他们一向安定,这次遭宋金刚侵扰,无不切齿痛恨。杜如晦从斥候的片言只语中敏锐发现这种动向,急忙向李世民献上一计。李世民依计安排人手出城安抚,数日后,各州县纷纷派人来到柏壁面见李世民,表示要人有人,要粮有粮。其时长安存粮无多,李世民令侯君集、段志玄和长孙无忌负责接粮,粮草在柏壁集中装车后,经过龙门送往长安。
李世民在柏壁坚守不动,又联络河东诸州县壮大声势,使宋金刚显得势单力薄。最难受的当数尉迟敬德、寻相两人,寻相据守浍州、尉迟敬德据夏县力图和蒲坂的王行本联络,然而进展甚缓。依尉迟敬德的本意,干脆弃守夏县、浍州,收缩兵力回防晋州。无奈宋金刚立功心切,认为现在后退则前功尽弃,严令尉迟敬德打通南行道路。
转眼间就到了年关,一场大雪骤然而至,河东大地上覆盖上一层厚厚白雪。尽管是战乱之时,过年的气氛还是洋溢在百姓的脸上,撩动起众军士的思乡之情。尉迟敬德看到军心浮动,决定让吕崇茂在夏县镇守,自己带领大部分军士返回浍州,先与寻相合兵一处。待过了年,再行动作。
这个消息被房玄龄、杜如晦得知,晚间两人向李世民禀报,李世民听完皱起眉头问道:“他们要在浍州合兵,玄龄,从夏县到浍州之间,地形如何?”?
房玄龄拿出随身带的山川图,打开指点道:“出夏县向北,先是一片山川,行三十里就到了一个叫美良川的地方,四周为低矮丘陵,中间平阔多泽,稷河横贯其中,再向北行二十里过一山峰就到了浍州。”
“美良川适合设伏吗?”
“太适合了,四周丘陵可以事先伏兵,稷河现在冰水各半,待其半渡之时伏兵一拥而出,定打他们措手不及。”
李世民一敲条案,说道:“好,我们安静多日,该出去活动一下了。如晦,玄龄此谋,你以为如何?”
杜如晦微笑道:“尉迟敬德认为年关将至,我们肯定会坚守不出,这样一个冷不防够他受的,打一胜仗十拿九稳。”
李世民目视众人,问道:“众将官,谁愿意随本王去美良川?”
秦叔宝离座起身道:“秦王,如此小仗就不劳你亲征了,我和咬金一起,再带五千人马,定杀他个片甲不回。”程咬金也起身请战。
李世民看到他们求战心切,心里十分高兴,颔首向殷开山道:“殷公,你意如何?”
殷开山站起身,拱手道:“秦王千金之体,最好不要轻出。我意由秦将军和程将军出战,我为他们掠阵。你们就在城里等待好消息吧。”
李世民想了想,遂下定决心:“如此,就有劳你们三位了。玄龄这里得到确切消息,尉迟敬德明天巳时拔营北归,此前你们要间道在美良川设伏。明晚,我和众人先摆好庆功宴,专候佳音。”
尉迟敬德手执马槊、腰悬双鞭,骑着乌骓马向浍州行去。身后,一千辆独轮车载满了粮草,再向后,一千马军、二千步卒护卫车仗有序进发。雨后路滑,行军速度极为缓慢。尉迟敬德见状下令,让二千步卒上前,一左一右帮助推动独轮车,进军速度顿时快了起来。
天上彤云密布,看样子近日还要降雪。尉迟敬德眼望四周,心中异常烦闷。当初尉迟敬德投军,深慕宋金刚骁勇善战,豪爽义气,又蒙他赏识重用,自己是倾心倾力。哪儿知道宋金刚当了刘武周的妹夫,一下子变了心性,不思自己实力一味想南攻。尉迟敬德为一勇力之人,平时什么事情都不太上心,这件事却让他大为别扭。现在宋金刚不许他退兵晋州,又一时无力南行,柏壁那里李世民又安坐泰山纹丝不动,让他心里七上八下。
他在马上低头沉思,不知不觉已入美良川。稷河水不算太深,乌骓马两个起落就跃到对岸。他策马回首观望,只见军士正纷纷停车脱掉靴子,准备涉水过河,一时间挤成一团,后面的马军等不及,勒转马头从两边超出,纷纷过河。
就在第一拨车辆刚刚涉水上岸,第二拨刚刚入水的时候,只听一声号炮响,丘陵上喊杀声起,唐军漫山遍野向他们冲过来。
看到唐军冲杀过来,尉迟敬德异常镇定,他令马军沿河岸排成纵队保护渡河之军,自己一挺马槊,拍马向前冲去。
这边的秦叔宝和程咬金居前向河岸杀来,看到一名黑将军如闪电般冲出阵来,认得这是尉迟敬德。程咬金将长槊向前一挺,大声喝道:“叔宝兄,你且少歇,看我先与这黑子大战三百回合。”说话间,两匹马已经冲到对面,只听“铛”的一声,两杆槊在空中撞在一起,相撞处冒出了一蓬火星。尉迟敬德和程咬金在此一撞中都感觉到了对方的力量,心中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好家伙”,知道遇到了对手。刹那间,两人青面黑面相映,马槊缠斗在一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两人大战了五十回合,秦叔宝在一旁观战,见这尉迟敬德槊招沉重、挑刺自如,程咬金一开始还能应付,到了后来终归力怯,眼见他的槊法渐散,秦叔宝一摆虎头蘸金枪,大喝道:“咬金,你且退后,让我来斗斗这黑贼。”边说边冲到两人面前,挺枪向尉迟敬德刺去。
尉迟敬德自随宋金刚南侵以来,沿途所遇到的唐将接不了他的三招两式就败下阵来。和程咬金对招,感到这青面将还算对手,正杀得性起渐入佳境,忽见这名黄面将杀入阵来,那杆枪比青面将的马槊还显沉重。他用马槊将叔宝的枪挡了过去,勒马退后五步,一撒手扔掉马槊,拔出双鞭道:“本将不斩无名之将,报上名来,再来受死。”
程咬金退后喘息已定,骂道:“你这黑贼,说了我们的名字会吓死你,你眼前的是秦王府马军总管秦叔宝,本爷爷名叫程咬金,想你久闻大名了。”
尉迟敬德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冷笑道:“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两个背主之人。你们先随李密,再叛王世充,反复无常,还在这里大言不惭!”
秦叔宝喝道:“你随刘武周这个儿皇帝也光彩不到哪里去,废话少说,来,抄家伙吧。”秦叔宝也将长枪挂在马上,拔出那双金装锏迎上前去。
两根锏两条鞭顿时缠斗在一起,两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杀得酣畅淋漓。程咬金在旁边看得呆了,他随秦叔宝多日,从未见他将锏法使得如此漂亮,想是今天遇到强敌将其潜能都发挥了出来。
那边殷开山看到秦叔宝绊住了尉迟敬德,急忙指挥众马军向河岸边猛冲。尉迟敬德的马军很快被唐军杀乱了阵形,将士的鲜血染红了河水。一个时辰不到,稷河两岸留下了二千余具尸体。
尉迟敬德与秦叔宝大战正酣,交战间隙中看到自己的队伍被唐军杀散,心中不由大惧。他将双鞭举过头顶猛力向秦叔宝的双锏砸去,震得秦叔宝退后几步,之后又虚晃一鞭,引得秦叔宝举锏招架。趁此间隙,尉迟敬德一拨乌骓马,向浍州方向逃去。
秦叔宝与程咬金向前追了一阵,无奈两人坐骑的脚力不行,渐渐与尉迟敬德拉开距离。他们勒住马,秦叔宝道:“这黑厮的坐骑不错,估计只有秦王的‘特勒骠’才能跑过它。咬金,我们回去吧。”程咬金骂道:“他娘的,这黑贼满嘴豪言壮语,还没交手几回,就仗着自己的马快,逃命去了。”
秦叔宝用手抚去马颈上沁出的汗,整匹马浑身如同水浇过一遍,99lib.叹道:“这黑厮不好对付哇,我们今天杀了他个措手不及,若换个时间,一对一交手,谁胜谁负,还难预料啊。”程咬金暗暗点头,他虽然嘴硬,然内心里却暗自佩服尉迟敬德。
河边冒起了狼烟,原来是殷开山看到粮草无法搬运回柏壁,遂令军士将车辆集拢在一起,一把大火点烧了事。
李世民在柏壁静候佳音,一直等到半夜,方才看到一溜火把由远及近。此前,他已经得知了美良川大捷的消息,这些火把当属班师队伍所打,急忙招呼房玄龄等人大开城门迎接得胜之军。
庆功宴早已经摆好,李世民左手拉着秦叔宝,右手拉着程咬金入席,推殷开山坐了上席。酒酣宴热之际,三人谈起这次战斗的细节。殷开山成为主谈者,他将秦、程二人与尉迟敬德大战的情况说得绘声绘色,席上人都听得入了神。李世民神驰飞往,喃喃道:“这个黑子!有机会我一定要亲自会会他。”
第十一回 奇兵三千会敬德 神行八阵破金刚
转眼间就到了除夕,接连两天,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柏壁这里,城里粮草充盈,柴炭足备,李世民下令依然坚壁不出,城里人乐得过上一个安安静静的年。
李世民照例出来晨练,雪地上他挥剑起舞,练得浑身热腾腾的。这时,房玄龄和杜如晦并步走来,两人指指点点,一色的紫褶夹袍在雪中更显儒雅。李世民向他们打招呼,说道:“两位先生好兴致,莫非想踏雪寻梅不成?”
杜如晦笑道:“秦王取笑我们,这个时刻谁会有此闲情逸致?玄龄兄和我刚安排好出外的斥候,今天既要过年,也不可掉以轻心。”
房玄龄道:“是啊,雪中寻诗确实风雅,然没有时间揽这份好心情。”
李世民笑道:“我们今天既要准备打仗,还要过年。想长安那里,皇上和群臣正在举行吉礼。记得从周、秦开始即有‘大傩’的礼仪,是吗?玄龄。”
“‘大傩’仪式主要是击鼓驱除疫厉之鬼。”房玄龄点头称是。
“今天午时过后,我们将全军的鼓钲都集合起来,敲上一个时辰。刘武周、宋金刚与我们相持已经数月,依我的估计,他们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此次击鼓,就为驱走这些疫厉之鬼。”
午时过后,柏壁城除留下四周城墙上的守卫之兵外,其他所有人齐集城中空地上。侯君集手执红旗指挥,只见他向中间一挥,万余军士齐声大喊:“来年誓杀刘武周。”声音洪亮而亢奋,远山处传来阵阵回声。紧接着,侯君集的红旗又向左右一点,顿时鼓钲齐鸣。
李世民带领众人站立在中间高台上,耳听喊杀声和鼓钲声,热血沸腾,似乎亲临战场感受金戈铁马一般。
仪式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侯君集将红旗一挥,台下鸦雀无声。李世民走上前来,说道:“佳节即来,倍思家亲。今天我们举行此仪式,是想让大家鼓一把劲,打败刘武周、宋金刚,早日与家人团聚。今天是除夕,我给大家准备了一种很特别的酒,希望大家就着佳肴好好守岁,攒足劲儿来年誓杀刘武周。”
台下军士都欢呼起来。
李世民带领众将向中军帐走去,程咬金凑上前来,说道:“秦王,你还挺有鼓动劲儿,连我听了也恨不得打马出城,现在就找宋金刚交手。”
李世民眼中泛出兴奋的目光,他将后面的秦叔宝招呼过来,说道:“叔宝兄、咬金兄,记得你们在美良川追赶尉迟敬德不及,那是因为坐骑脚力不行,这件事我一直记挂在心。昨天,张万岁又送来一批战马,还特别送我两匹好马,你们有兴趣前去看看吗?若能看中,这两匹马就送给你们。”
秦叔宝和程咬金一听大喜,他们早就听说张万岁的本事,他送秦王的马匹,断不会差。两人拱手道:“蒙秦王错爱,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李世民笑了,说道:“你们倒不客气,推辞的话儿一点都不敢说,生怕我反悔了不成?无忌,现在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你派人将那两匹马牵过来,大家观赏一遍。”
片刻间,两匹马被牵到众人面前。只见一匹马身长九尺,横文五色,鬃尾若龙,嘶鸣如虚笛之音。另一匹马额高九尺,毛拳如鳞,头颈鬃鬣,身披九花。
李世民言道:“据张万岁所言,这两匹马各有灵异:五色马每一嘶,群马不敢近前,嗜好喝酒,名之为忽雷狡;那匹九花马驰若飞龙,性好吃熟肉,名之为九花虬。两位王兄,这两匹马就赠给你们,到了阵上不至于输给尉迟敬德的乌骓马。”
程咬金上前一把拽住九花虬,说道:“谢秦王赏,老程也爱吃肉,这匹九花虬合了我的脾气。叔宝兄好饮酒,和忽雷狡正好一对儿,我们各取所爱吧。”
众人看到程咬金那急巴巴的劲儿,生怕马飞了似的,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这日黄昏,李世民就在中军帐里摆宴款待群将,中间的条案上,摆满了整羊全猪以及大块牛肉,五色果蔬点缀其中。李世民手擎一盏颜色黄澄的酒,说道:“这些酒是皇上令人从长安兼程运来,以此款待前方征战将士。这会儿,孝恭兄和药师兄在信州也正举樽劝酒。这酒配以屠苏、大黄、白术、桔梗等物酿成,名为屠苏酒。按例先由最少者先饮,以示尊长之意。今天此座中,以我年龄最小,就由我先饮了,殷公最后。”
“我先饮此酒,还有一层意思。想我李家起兵太原,渐成气候,皆赖各文臣武将披肝沥胆赞襄而成。皇上运来此酒的含义正有此意,我在这里代皇上向大家致谢。”说罢,他满饮此杯,放下杯子,拱手向大家称谢。
殷开山这会儿正坐在首席,他随李渊从太原起兵至今,一直未与李世民一起共过事,却久闻李世民折节下士,英武睿智,从人皆愿效死力。此次接触数月,深知传言非虚。牛油灯烛里,他看到众人肃穆而又热血沸腾,那一时刻,他也感到自己全身都是热乎乎的。
过年之后转眼就到了二月,其间李渊接到李世民奏报,说王行本据守蒲坂,虽然人数不多,然威胁关中实为心病,要求派人从潼关而出,两下夹攻。李渊从其意,派李世出征。李世率领一万人出潼关渡过风陵渡,不日间就到了蒲坂。
王行本手下仅有五千人,遭李世进攻,自觉招架不住,急忙派人向尉迟敬德求救。尉迟敬德和寻相接报,两人商量后带领一万人前去救援,这样,浍州城只剩下五千人马镇守,夏县在吕崇茂带领下只有二千人守城。
李世民对战场态势了如指掌,他与李世的信使来往不断,派往浍州、夏县的探子如流水般将敌方情况报过来,双方未经交战,李世民的情报就占了先机。
武德三年二月二十三日午时,李世民端坐中军帐内,帐下站满了人,他下令道:“李世兵围蒲坂,其有兵马一万,沿途又招募新兵五千,来信言道拿下蒲坂易如反掌。现在尉迟敬德带人去救援,李世准备分兵抵挡,并建议我们这里出兵截断尉迟敬德的退路,随后他再带人掩杀过来,可一举大破之。李世此谋可谓意味深长,河东大事从此定矣!我与长孙无忌、侯君集带领三千马军今夜出发,间道夜趋安邑,截断尉迟敬德的退路。这边,就由叔宝兄和咬金兄带领一万人去攻浍州,殷公和段志玄带领五千人去攻夏县。你们要多带攻城之具,也是今夜出发,明晨开始攻打,争取晚间前拿下。柏壁这里,就由玄龄和如晦居中策应,我已经派人到龙门通知家姐,让她派马三宝带领援军来此加强守卫力量,玄龄你们要好好接应。各位将官,我们在此养精蓄锐数月,此次发动,先定河东,再攻并州,彻底扫平刘武周。大家现在下去,分头准备吧。”
众人遵命,唯殷开山言道:“秦王如此布置皆有胜算,唯你率领三千人深入敌阵甚为凶险。依我之见,你为主将不可轻动,坐镇柏壁比较稳妥。”
李世民意气风发:“兵不在多在乎善用,截断尉迟敬德的退路重在出奇兵,三千人足矣。殷公,都言那尉迟敬德如何了得,且让我会会他。谢谢你的好意。”
夜色渐浓,李世民等三千人马饱食一顿,只见城门大开,他们急速向西南驰去。到了夜半,另外两路兵马相继出城,他们一向浍州,一走夏县。到了明日,三处战事将同时打响。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侯君集行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们轻控马缰,马儿在火把照耀下,沿着山道敏捷疾行。晨光熹微时,安邑小镇的模样进入眼底。李世民下令甩开安邑折向西行,离安邑二十里处有一山谷,预定的埋伏地点就设在这里。
这处山谷名为离石谷,李世民一马当先来到谷前,仔细观察谷内的地势,不由得惊叹房玄龄的用心细致。来时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人拿着山川图向李世民介绍安邑的地形,特别介绍了离石谷的情况,两人从未来实地观测,然其所言和眼前的景物惊奇地一致。只见离石谷呈喇叭状,西面口阔低洼,东来渐渐狭窄,地势也逐渐抬高。两旁山岭嵯峨,山间涧水潺潺。李世民打定主意,将带来的三千兵马安置在东口,既可固守,又可俯冲攻击。
这时,侯君集向李世民低声请示了几句,李世民点头,侯君集转身下令众兵士按队列到山泉处饮马喂草,各人嚼食自带的干粮。李世民令两千人据守谷口,一千人机动冲锋。安排完,他又派出斥候间道西行与李世联络。
依李世民和李世事先的约定,昨天李世已经与尉迟敬德交过手。李世不愧为善战之将,他以逸待劳依托有利地形用弓箭挡住尉迟敬德进攻的势头。到了今天早上,他以弓箭为掩护,出动马军将尉迟敬德的队伍逐渐向东挤压。他向李世民保证,今天午时左右,将尉迟敬德率领的军马压到离石谷附近。
晨雾散去,东边升起好大一团红日。又困又冷的众人看到红日感觉到了一丝暖意。这三千人是侯君集和长孙无忌从军中百里挑一挑出的顶尖人物,善于打硬仗,能够吃苦。虽然经历了一夜驰骋,精神依然健旺。
李世民拉着“特勒骠”到山泉处饮水,马儿跑了一夜依然精神抖擞,它饮饱了水,打着响鼻用额头轻蹭李世民的双手,李世民取下它身上的草料,放在一片山石上让它嚼食。这时,侯君集和长孙无忌走过来,说已经让随身兵士在谷后起火熬了一锅粟米粥,用热水馏透了带来的夹馅胡饼,邀他过去一起进食。李世民摇摇头,说道:“不可,同来三千人皆就着泉水嚼食干粮,我们怎能单独吃热食呢?无忌,你去,将那些热食赏给身体弱的兵士,换他们的干粮来 6211." >我们同食。军中无小事,切不可因为此事挫了大家的志气。”
长孙无忌依令去办,侯君集道:“主将出征在外吃些热食并不为过,若因此弄坏了身体,损失更大。”
李世民正色道:“君集,你随我多时,还不明白我如何待人吗?万众同心,其利断金。若主将矫饰,将士就会离心。我观察你多时,总体上还为一勇将,然有两点要想法克服,一曰好矜夸,二曰不习智谋。这两点你要拜两人为师:要学房玄龄的谦虚之风,再学李靖的韬略风范,如此才能成大气。”
侯君集不由得大惭:“恭听秦王教诲,君集谨记在心。”
长孙无忌拿着干粮走过来,分给三人同食,说道:“刚才我把热粥热饼分给五名兵士,听说是秦王所赐,且秦王换食他们的干粮,都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二郎,现在军中奉你为天人,敢是你如此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
李世民微笑不语。
午时不到,斥候来报说尉迟敬德、寻相所带兵马已经退至谷前。李世所派信使恰在此时向李世民奉上信札,李世民展开一看,原来李世已经攻破蒲坂,王行本被擒当场斩首。尉迟敬德得信后觉得无救援必要,遂留下殿后之军,大队人马加快速度向夏县退却。如此,尉迟敬德到来的时间比预定的时间要早。
李世民站在离石谷谷口上,看到前方敌军蜂拥而至。他下令全体上马,留下一千人马据守谷口,自己和侯君集、长孙无忌一起带领二千马军缓缓上前,在离谷口一千步处扎下阵脚,三人当路而立,静候敌军。
尉迟敬德的前哨人马发现谷口已有唐军,顿时惊呼起来,尉迟敬德和寻相排众而出观察究竟。
侯君集看到对方停顿收拢在一起,又见两将出来,他和李世民对了一个眼色,遂大喝道:“尉迟黑厮,秦王亲自率领大军来此,识相的快快过来投降。”
尉迟敬德今日头戴一顶飞虎闹珠金盔,身穿一领鱼鳞黄金细甲,脚蹬一双麂皮靴。他连日征战,尘土汗污将身上弄得一团灰暗,配上那张黑脸和乌骓马,还有那杆乌沉沉的马槊,从人到马的色彩很是协调,透出一副狼狈相。听到侯君集喊叫,他和寻相一前一后走上前来,张开喉咙吼道:“哪个是李世民?你不是一直龟缩在柏壁吗?来这里想找死吗?”
李世民三人看到尉迟敬德的样儿,不禁都笑出声来,李世民轻笑指点道:“你就是尉迟藏书网黑子吗?果然名不虚传,像一只地老鼠一般,哈哈,难得你还能说出大话来。”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仰天大笑,身后的兵士听到笑声,好像受到了传染,也一同大笑起来,笑声此起彼伏,本来肃杀的阵前有了一种轻松的气氛。
李世民接着道:“尉迟黑子,本王从不轻出,既然出来,就要有所收获。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你身后有李世的二万兵马追杀,我这里有一万兵马严阵以待,和你交过手的秦叔宝、程咬金正在攻打浍州、夏县。你已经被我们围了,河东这里将无你立锥之地。听说你的武功不错,本王素来爱才,你若明智,就此降了我才算上策。”
尉迟敬德一惊,知道李世民并非虚言恫吓,他扭头和寻相对了一下眼色,看到的也是一张惊恐的脸。尉迟敬德强作镇静,向李世民沉声道:“你大话炎炎,有种的放马过来,我与你先战三百回合再说。”
李世民扬起青偃回龙大砍刀,对侯君集和长孙无忌低声说道:“如此,你们先给我掠阵,让我先会会这黑子。待李世的大队追兵赶到,就号令全军掩杀过去。”说罢,他催动“特勒骠”冲了过去,那边的尉迟敬德也拨马迎上,两人霎时就战在一起。李世民头戴闹龙亮银盔,身穿白绫跨马衣,一柄青偃回龙大砍刀在阳光下银光四射。两边的兵士看到这两员主将一白一黑,槊刀缠斗在一起,初时还能看清他们攻防的招数,待他们加快了砍刺的速度,远远望去,只见那里只有一团白和一团黑滚斗成了一个圆圈。兵士们看得呆了,大家都鸦雀无声观战,四周都沉静下来,唯听见两人那密如鼓点的槊刀磕击声音。
尉迟敬德早闻李世民之名,人言他知人善任、指挥若定,从他西略渭北、横扫陇西的战例可略知一二。然对他敢于冲锋陷阵、武艺绝伦的传闻却似信非信。他总想李世民为一世家公子,能有多少真功夫呢?今天数招刚过,方把那颗轻觑之心尽数收起,惊讶中暗赞这秦王确实了得。李世民的那柄刀有相当的重量,每当他挥刀砍来,尉迟敬德迎槊接招就觉得自己的双臂受到巨震。初时他采取守势,以图观察李世民的刀法,哪儿知道他的砍刀甫一砍来与自己的马槊相触,不得落实,那刀已借反弹之力改砍为刺,直若一条灵活矫健的银龙,顿时闹了个自己手忙脚乱。尉迟敬德看到一味防守只有被动挨打,遂大喝一声,拨马避开刀刃,头未扭,长槊似一条乌龙向李世民的身侧刺过去。
两人直在那里杀了小半个时辰,难分胜负,周围人都看得呆了,竟忘了自己身处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中。
侯君集和长孙无忌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两人一直站在高处向西边眺望。终于,他们看到了西边又拥来许多人马,是一些落荒而逃的敌军,他们知道李世率领追兵到了,想他已将尉迟敬德的殿后之军击溃。侯君集手握一面小红旗,先与长孙无忌商量了几句,然后挥动红旗,唐军除留下一千人守谷口,其他二千人列成纵队,在两人率领下向对方扑去,唐军形成东西两方向中间挤压的态势。
缺粮少衣的刘武周军队数日里疲于奔命,昨夜又一宿未睡,本想撤军回到夏县或浍州去休整,谁知又中了唐军埋伏,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寻相见状,遂声嘶力竭指挥手下向中间靠拢,避免被唐军冲散,以作困兽之斗。
寻相的努力收到效果,东面的唐军毕竟人数少,西面的唐军尚未集齐,一时形不成攻击力,双方成了相持的局面。侯君集见不好冲锋,挥动红旗令兵士放箭,这时,李世也赶到了阵前,看到此种局面,也急令手下放箭。一时,箭羽如飞蝗般飞入敌阵,敌阵中的哀号声响成一片。
过了一会儿,李世看到火候差不多,遂下令冲锋,侯君集在东面看见,也挥动红旗号令冲锋,两军开始混战一起。现在,唐军的人数居于绝对优势,他们一拨又一拨冲向敌军,挥动砍刀如砍西瓜一样随心所欲。不管寻相如何吆喝,手下人一.
下子炸了营,撒开脚丫子四散逃走。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还在那里缠斗,两人都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蓦地,尉迟敬德听到寻相喊叫:“敬德,不要恋战,我们走吧。”尉迟敬德用眼睛余光溜了一眼,只见手下人已经大败,心中明白,今天注定如美良川之战一样的结局。想到这里,他用力逼退李世民砍来的刀,勒马返身向谷口冲去,一旁的寻相也急忙跟随过去。
尉迟敬德挥槊扑向谷口,只见槊到人倒,唐军队列片刻间就被他撕开一个口子,寻相随他跳出圈子。这边,李世民紧随追赶,侯君集和长孙无忌也拨马随同。五匹马撒开蹄子如狂风般向东北方奔去,这样跑出三里,五骑之间渐渐拉开了距离。尉迟敬德的乌骓马和李世民的“特勒骠”比肩齐驱,其余三人拉在后面。尉迟敬德边跑边侧开身子拿马槊后刺李世民,李世民挥刀相迎,两般兵器在空中瞬间一碰立刻分开,两马又复奔驰。如此递了数招,马儿又向前跑了二里,李世民一勒马缰,“特勒骠”前蹄弹起,然后落地站立。李世民一停,尉迟敬德就蹿了老远,李世民大声道:“尉迟将军请少歇,容本王说上几句再走。”尉迟敬德稍一思索,勒马停下,两人相距约有二百步。
李世民喊道:“尉迟将军,我们各向前五十步如何?”尉迟敬德听后,两腿一夹马腹,乌骓马缓缓前行,两人相距百步之遥又复站立,尉迟敬德道:“李世民,有话快说,别指望让我降你。”
这当儿,后面的三匹马也冲了上来,李世民一打手势,让侯君集和长孙无忌先放寻相过去,两人勒马随在他的马后。李世民将砍刀平放在马身上,说道:“尉迟将军、寻相将军,你们两人并非懵懂之人,难道连今日大势都分辨不出来吗?本王今定河东,不日将挥师东进,逐刘武周、宋金刚于塞外。本王今日不擒你们,我们终有一天还要相见,何去何从,望你们三思。”
尉迟敬德道:“废话少说,现在你以三对二,尽可放马过来,我们了不起拼个鱼死网破。我尉迟恭自投军的那一天起就发了誓:或战死沙场,或累立军功,从来没有想到过兵败乞降的招数。”
李世民喜欢上了这个五大三粗的黑子,招降他的愿望愈来愈强烈。然观他宁折不弯的劲头,强压之下未必有好的效果,想到这里,他决定今天放他们走。李世民微微一笑,柔和地说:“尉迟敬德,那日秦叔宝与程咬金和你交手后,回去向本王大加夸赞你的本领。今日一见,果如其然。本王今日先放个话给你,不管何时,只要你想到本王,我的营寨始终为你敞开。这样吧,你们不能再去浍州和夏县,最好绕道直奔晋州。寻相将军,我们再见了。”说完,李世民向他们拱了拱手,招呼身旁两人,缓缓策着缰绳向来路走去。
尉迟敬德在那里呆了半天。
三人来到谷前,谷内的战事已经结束,唐军正在打扫战场。此役共扑杀敌军一千余人,其他的都星散逃走,李世觉得已达目的,下令不再追击。他来见李世民,听说李世民三骑去追尉迟敬德,遂带领数十骑前去迎接。
看到李世民三人缓缓近来,李世拱手道:“末将李世拜见秦王。”
李世民闻言急忙下马,将手中大刀和马缰绳交给长孙无忌,大踏步走向李世,执起李世的双手,说道:“世兄,世民早闻你忠义之名,缘悭未见,不意我们在战场上相逢呢。”
两人对面,李世民仔细观看,只见李世白面剑眉,髭须三绺,身披素锦袍,腰系蓝田碧玉带,显出一派文士儒雅又透出英武神气,遂心中暗暗赞叹。李世听后惭言道:“忠义为人臣基本品德,劳秦王夸赞,世不胜惭愧。我丢了黎阳,皇上不但不问罪,反委以重任,让我十分汗颜。此次来晋,但请秦王调度,世定当忠君体国,鞠躬尽瘁。”
李世民道:“世兄的武功韬略,那是世民羡慕已久的,我们有缘在一起,望不烦讨教。无忌、君集,你们来见过世兄。”
众人见面客套搭话,李世民见天色已近当午,下令大军就地埋锅造饭,不得袭扰百姓。大家饱餐一顿,徐徐退回柏壁。本日,浍州、夏县皆被攻下,吕崇茂见城破自杀。自柏壁、绛州以南的河东之地,皆被唐军所收,李世民的下一步目标,就是据守晋州的宋金刚了。
李渊闻听收复河东,龙颜大喜,摆驾来到长春宫,诏李世民等人前去觐见。李世民、殷开山、柴绍、李婉娘等人离开柏壁、龙门前往长春宫,这个消息被宋金刚的细作得知。宋金刚听说李世民离开柏壁,立刻倾晋州之兵前来围困柏壁。尉迟敬德此时在介州镇守,寻相镇守吕州,前次安邑兵败,使得宋金刚大为光火,斥两人退后,要亲自与李世民交手。
眼见宋金刚在城下耀武扬威,城内一干人只有在那里干着急,不敢下城。李世民临行时有严令,谁妄自出战斩无赦。
李世民等人到了长春宫,得到李渊的大力赞扬。李世民与李渊独处时,李渊执起李世民的双手,温言道:“现在王世充逐步西移,待你打败刘武周,就要接着对付他了。二郎,我李家天下多亏你呢。依本事,大郎、四郎皆不及你,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百年之后,这天下交付与你最为放心。”
李世民急忙跪下:“为父皇奔忙,是儿子的本分。儿臣一心安定天下,断无一点非分之想。”说完,李世民竟然大汗淋淋。
李渊扶起李世民,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总算祖上有德,降生你二郎来辅佐我,我心甚慰。”
得到李渊的鼓励,李世民决定尽快打败刘武周。他赶回柏壁时,恰巧宋金刚刚刚退回晋州。这些天,从征将士将李世民奉为天人,纷纷传言宋金刚撤走是得闻李世民返回而被吓走的。
正当李世民部署北攻的时候,宋金刚因为缺少粮草,决定放弃晋州,全线退回介州。这个消息传到柏壁,李世民决定立刻出发,由他和秦叔宝、程咬金率领一万兵马为前锋,后面李世与长孙无忌、侯君集、段志玄一起带领二万兵马接应。柏壁这里,由殷开山和马三宝留守,房玄龄和杜如晦辅佐,负责向前线供应粮草和安抚河东。
李世民率领的这一万人,以上次赴安邑时三千人为底子,由侯君集和长孙无忌在军中多方挑选,皆配以最壮的军马,人人弓马娴熟,唐军内部称之为“旋风军”。
这日午时,“旋风军”誓师北征,李世民和秦叔宝、程咬金三骑还是走在最前。时已三月,天气一下子暖和起来。沿途的柳树冒出了绿芽儿。太阳已经西斜,李世民脸含春意,挥鞭驱马驰骋。今日重返故地,又想刘武周已经日暮途穷,他的一颗心随着马儿的起伏,有说不出的惬意。他回首对秦叔宝说道:“叔宝兄,我们要加快速度,晚间务必赶到晋州。”
日落时分,他们赶到晋州。城内已空,宋金刚在此盘踞多时劫掠百姓,百姓一哄而散,寻常看不到人。这时,前面斥候来报,宋金刚已退过吕州,留下寻相殿后,明日,寻相也将拔营北归。李世民听罢,凝神思索片刻,说道:“叔宝兄、咬金兄,我们不能让寻相他们从容北归,更不能让他们合兵一处。传我的命令,全军就地埋锅造饭,两个时辰后结束停当向吕州进发。我听说吕州城小易攻,我们连夜奔去,杀寻相一个冷不防,你们以为如何?”
秦叔宝和程咬金齐声道:“谨听秦王将令。”
第二天天未放亮,李世民的“旋风军”已抵达吕州城下。三人立在一处高坡上,指挥兵马将吕州合围。眼前,万籁俱寂,面对即将打响的战斗,三人都很兴奋。李世民眼望吕州,那里还是一片漆黑,说道:“这宋金刚还是不善率兵啊,放着尉迟敬德不用,却让寻相来担当大任,真乃失策!进攻时的先锋,撤退时的后军,为战役之关键。想起三国时的诸葛武侯,深谙此道,其进退皆有度,宋金刚为什么不从其中悟出一些东西呢?”
程咬金道:99lib.
“这个尉迟黑子跟着宋金刚,确实太可惜了,明知秦王有延揽之意,不知好歹。”
秦叔宝道:“咬金,我观尉迟敬德没有别的路可走,终归还会来到秦王的麾下。怎么样,我们赌一把如何?”
程咬金连连摇手,说道:“罢了,和你老秦赌,我从来没有赢过,这一次我不会上当了。尉迟敬德降与不降,再有数日即见分晓。我倒敢打上一赌,若那黑子降了秦王,秦王肯定有酒待你,有肉管我个饱。”
三人一起大笑,李世民说道:“咬金兄此言最合我意,只要有将来归,我们乐得有酒有肉,连日盛宴。”
说话间,总揽兵马调度的都尉来到面前,拱手说道:“禀秦王,我方人马已将吕州围得结结实实,按照殿下的吩咐,四门前各已埋伏好一百名壮士,手持大木准备撞门,四周伏有弓弩手掩护他们。”据斥候得到的情报,吕州城墙不高,且四门破败不堪重击,李世民遂定下撞门进入之策。现在听到皆已准备好,李世民点头道:“那好,开始吧。”
都尉恭敬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取出火褶,避风一晃点燃了身旁的火把。这是进攻的号令,他们约定举火为号,同时进攻。这里火把一亮,吕州城墙四周的火把都亮了起来,万人同时发一声喊,那阵势惊天动地。喊声一落,就听见四门处巨木的撞击声。
守城兵士急忙将异常情况报给寻相。寻相睡眼惺忪来到南城门,恰巧遇到唐军燃起火把开始撞门,他急令手下到城墙上去射箭,另派人加固城门。其时城内仅有守军五千,寻相观城外唐军至少万余,他心知肚明靠此孤军守城断不能挡,遂下定突围的决心。寻相绕城观察,发觉东门唐军稍嫌薄弱,遂暗暗传令:除了四墙守卫之兵继续严阵以待外,其余兵马到东门集合。
东方已现鱼肚色,唐军冒着箭雨攻城甚急。只听一声巨响,西门被巨木撞开,唐军蜂拥而入。此时李世民三人已抵达南门亲自督战,听说西门已破,李世民大喜,下令其余各门加紧撞击,争取一鼓作气杀入城内。这里命令刚刚下罢,又有人来报,说城内守军大开东门,二千余人一拥而出杀开一条血路,向北逃窜而去。
李世民明白,寻相趁自己立脚未稳之际,想混乱中突围而出。他当机立断,命秦叔宝、程咬金收拢五千兵马随自己前去追击。其余五千人留下继续攻打吕州,待李世率领的后续队伍上来后,会合一起再向北行。
不用半个时辰,五千人马集合完毕。天已经大亮,那边的攻城之役激战犹酣。他们都站在东门外的一片开阔地上,李世民策马上了一处高地,俯视下面众人,大声喝道:“你们被称为‘旋风军’,就是因为你们横扫敌军如落叶,不给他们任何机会。现在,敌人已经向北逃窜,我们立刻追击,沿途会有许多恶仗在等着我们。大家一夜未合眼,很困;大家连续作战,很累;大家不及用饭,很饥。然敌人同我们的状态差不多,甚至不如我们,打败他们就需要我们的毅力。大家说,有没有信心?”
所有人热血沸腾,他们举起枪戟回答道:“有!”喊声过后,大军沿着寻相逃跑的踪迹向北追去。
这一天他们米未沾牙,脚不停步。宋金刚沿途伏下多股伏兵抵抗唐军,怎奈唐军斗志昂扬,势不可挡。李世民、秦叔宝、程咬金三人身先士卒,杀得血染战袍,从平明开始到黄昏,他们杀败十二拨宋金刚的伏兵,放马来到雀鼠谷前。
雀鼠谷在介州西南四十里处,汾水出太原向南八十里,水面宽阔渐成一湖泊,名为蒿泽,汾水出蒿泽向下,水面变窄,流速顿急。沿岸一百八十里依山势形成一条走廊,是通往介州乃至并州的捷径,名为雀鼠谷。谷内树木丛生,遍布沼泽,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李渊初到太原,领军征讨贼帅甄翟儿,两军在雀鼠谷相遇,李渊被围,还是李世民率领精兵来增援,最后打败了甄翟儿。李世民深明这里的地理,知道谷内适合设伏,若贸然进入必定吃亏。想到众人一日一夜未曾休息,粟米未曾沾牙,遂下令布置警戒人员,大军就地休息。
“特勒骠”乖乖地跟在身后,李世民怜惜地抚着马头,发现它的神情有些萎靡。他想遇到艰苦环境,人也许能够忍受,马儿再神骏终究还是牲口,就令贴身卫士将“特勒骠”牵到山泉处饮水,并想法喂它一些草料。
这时,程咬金走过来告诉李世民,说粮草辎重并未随军,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随行五千人未进粒米。秦叔宝忧心忡忡走过来说道:“秦王,众将士又困又饥。我们不如驻军在此,等候援军和粮草。我们若孤军深入雀鼠谷,不知要碰上多少凶险。万一中了宋金刚的埋伏损兵折将,就会大挫我们的锐气。”李世民眼望营中篝火,说道:“咬金兄,我们一日夜未食,当能忍受,唯马匹要善加珍爱。你去,嘱他们到四野收些枯草,让马儿进上一些草料。”程咬金听罢,转身去传令。
李世民又对秦叔宝说道:“叔宝兄,宋金刚计穷而走,将士灰心,我们应乘胜追击。若滞留在此,就会失去机会!想我们在柏壁坚壁不出,等待的就是现在的一刻。”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现在我们军中无粮,只有快速通过雀鼠谷,打败宋金刚进入介州方可有粮。我们背水一战,相信能够激起兵士们的斗志。”
秦叔宝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说道:“秦王如此深谋远虑,我将竭忠报国,奋不顾身。你放心,等到明天,就由我老秦打头阵。”
天未放亮,秦叔宝一马当先带领先头部队进入雀鼠谷,才入谷内三里,就遇到宋金刚的伏兵,两军顿时斗在一起。李世民闻讯,令程咬金领军在后掠阵,自己带领十余骑冲上前去。这一天是李世民此役中最为艰难的一天,从早上到晚上,先后遇到了宋金刚的八拨伏兵,他领众人连杀八阵,直杀得天昏地暗。到了太阳落山,他们进兵到雀鼠谷的东首,李世民清点手下,此番战斗已折兵千余。
暮色渐浓,谷内升起了浓雾,依李世民的原意,是想加一把劲冲出谷去。然雾重难辨东西,人困马乏,无力前行。李世民遂令大家就地警戒扎营,扎营后,众人有秩序地或寻找泉水,或寻来枯柴燃起篝火,军中一时安静下来。
李世民斜倚在一处缓坡上,眼望上方,周围被浓雾笼罩,一会儿的工夫,雾丝浸湿了脸庞,打湿了衣甲。算来大家已是三天未解甲衣了。两日来李世民只是饮了一些清水,未有食物下肚,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心里如火烧一般。他实在困得要命,眼皮儿直打架,闭上眼似乎已经睡去,但肚里的饥饿又将他折腾醒了。矇眬间,他闻到了一股喷香的烤肉味,还疑是梦中梦见了精美的食物。睁眼一看,原来是秦叔宝和程咬金站在面前,程咬金满面笑容道:“秦王,好叫你喜欢,刚才一只羊不知怎么跑到我们面前,先拿来一只羊腿让你垫垫饥。”
李世民接过羊腿,问道:“就一只羊吗?真是奇怪,这不是雪中送炭吗?二位王兄,你们吃了没有?”
程咬金道:“我们也留了一只羊腿,剩下的叔宝兄已让分给那些体弱之人了。”
李世民提脚就走,说道:“那好,你们就过去将就食用一些吧,说来你们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他边说话边向近前的一处篝火走去。
这堆篝火前围拢有十余人,众人一见秦王来到,急忙站起,李世民问道:“你们之中,谁的年龄最大?谁最年少?”
众人将两人推到李世民面前,一人满面虬髯,一人脸似少年,年长者道:“禀秦王,我今年三十二岁,居长。他叫常何,今年刚刚十七岁。”
李世民仔细看了看两人,手抚着常何的肩头说道:“常何,你年纪轻轻怎么就来投军了,你是何方人氏呀?”
常何朗声答道:“禀秦王,小人为京兆人氏,从小就渴望建功立业。街谈巷议皆言秦王年少英雄,特来投身麾下得睹尊颜,小人深感幸甚。”
李世民点点头:“好,有志气。这里有一只羊腿,众人无法均食。常何,你就和这位长兄代表大家把它吃了,增添些力气,明日打败宋金刚。”
常何一时手足无措,他眼望年长虬髯者不知如何是好。年长虬髯者眼望羊腿,刚才营中雀跃捉羊,他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急忙叩首道:“秦王,这万万不敢当,小人虽年长,常何年少,然力气棒着呢。我们断不可吃了殿下的食物,跟着殿下打仗,就是我们的福分,望殿下照顾好自个的身体,好领我们打胜仗啊。”
常何也明白了,顿时哽咽起来。
李世民将羊腿放在常何手里,厉声道:“本王的命令,你们难道不听从吗?”说完转身离去。
这只羊腿终究无人食用,就被放在篝火前,众人眼睛直直地看着。秦王让食羊腿的消息很快传遍全营,众人得知李世民如此爱兵恤士,心中万分感动,一下子忘记了饥饿。大家热血沸腾,唯望天快明亮起来,以早早打败宋金刚。
秦叔宝和程咬金一直尾随在李世民身后,看到此情此景,秦叔宝叹道:“咬金,我们确实遇到了一位贤主。有这样的主人,什么事情办不下来呢?”
早晨浓雾散去,现出一个朗朗晴天。
宋金刚领军从晋州撤退到介州驻防,隔了一日,寻相就带领败军奔来。宋金刚没有想到李世民的动作如此迅捷,就将一腔火泼在寻相头上,骂他是个十足的笨蛋。其时为了防备唐军北犯,他已经利用雀鼠谷的地形设伏兵来迟滞唐军的脚步,哪知到了这天晚上,又一拨败军回来禀报:李世民亲自带军杀败所有伏兵,已经打通雀鼠谷,直奔介州而来。
宋金刚闻报既怒且惧,说道:“这李世民又不是三头六臂,待本王去会会他。”介州城内共有兵士三万,他令尉迟敬德、寻相率领八千人守城,自己带领二万二千兵马出城迎战。第二天早晨,他出介州城向雀鼠谷行去,刚刚离开城池十里,就与李世民率领的唐兵遭遇。宋金刚立在一处高坡上观察,看见对方人马不足四千,大喜,令手下分成左、中、右三队,呈扇形向李世民包抄过去。他趾高气扬地对左右说道:“都说李世民善于用兵,我看不然,其乘胜孤军深入,就犯了军将骄败的大忌。今天,我们要力擒李世民,这样,河东等地不费吹灰之力又可夺回。”说罢,他挥动令旗招呼兵马加快速度。
看到宋金刚的队伍包围过来,程咬金对正在思考的李世民说道:“秦王,我看宋金刚的来头不小。我们不如找一合适地形布阵,暂避其锋。”
李世民摇头道:“不可,宋金刚的手下现在如惊弓之鸟,我们若后退,势必激发其锐气。咬金兄,先令兵士放箭,和他们保持接触。”他又问秦叔宝道,“叔宝兄,依你的估计,李世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秦叔宝抬头看了看太阳,说道:“李世步骑各半,行动不如我们迅速,依我的估计,他最快也要到日落时赶到。”
李世民咬牙道:“如此,我们就不要指望李世到来了。待会儿,我先以言语威慑宋金刚,我们三人再各率一队马军冲入敌阵,能将他们吓退最好。”
李世民令众将士紧密成团,然后独自一人驱动“特勒骠”冲出队列,扬刀喝道:“我是秦王李世民,宋金刚,你出来,我有话要说。”
宋金刚不理会李世民的茬儿,挥旗指挥手下向前猛攻。秦叔宝见状,飞马奔到李世民马前,着急地说道:“秦王,看宋金刚的架势,想来包了我们的饺子!我意不再分兵,全体人紧密成团,直捣宋金刚中军。”李世民眼望敌阵,说道:“我们只好如此了,叔宝兄,你和咬金兄一起随我身后,我们三人直杀往宋金刚帅旗处。若能建功最好,然我军毕竟不足四千,以此来对付他们的数万兵马,胜算不大,若我军损失太大,就想法突围吧。”
秦叔宝将手向后一挥,程咬金招呼兵马围上前来。两人同声道:“谨随秦王马后。”
两军霎时间冲杀到一起,李世民三人带领二百骑直奔宋金刚的帅旗处。李世民打头,一柄青偃回龙大砍刀向前猛劈;左侧的秦叔宝挥舞一对金装锏,一上一下直击敌手;右边的程咬金手持马槊横挑直刺;身后的二百骑个个骁勇,他们紧跟主帅,寸步不离。他们如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在波涛中翻翻滚滚,如旋风般忽东忽西。过了半个时辰,三人身上战袍又染上了一层血污,身后的兵士也伤亡百余。宋金刚在帅字旗下显然发现了李世民的意图,招呼手下密密地围了上来。李世民边打边冲,越来越感到前方的压力太大,他来不及细想,向秦叔宝、程咬金喊道:“两位王兄,我们先退回去吧。”两人答应了一声,急忙抽身出来。他们瞅准左边的敌军较稀,一勒马头冲杀过去,以图返回己阵。
李世民带领来的这数千骑手确实是人中之杰,他们看到主帅居前冲锋,就自动保持队形不乱,渐渐形成了一个既能攻又能守的圆圈。他们身上都带有三样兵器:一把马刀,一杆钩镰枪,一副弓箭。一开初他们队列迎向宋金刚攻来之军的时候,圆圈还缓缓前移,到了敌军逐渐增多,前进压力加大的时候,他们马上变换队形,外层兵士下马手执钩镰枪,专钩奔来马蹄;另有人手持马刀,将跌下马来的骑手一刀结果。居中的都尉手执红旗,指挥内层兵士放箭,专拣敌军稠密处放箭。宋金刚的兵士毕竟是乌合之众,从未见过如此阵势,他们顿如潮水般向后退去。
李世民等人趁着这阵混乱冲出敌阵,一个个满脸浑身污血,浑如鬼魅。李世民回到阵中,边喘息边对秦叔宝、程咬金道:“不行,敌人太多,我们难以抵挡。传令,全体退回雀鼠谷,依托地势抵挡敌军,固守待援。”
他们安排好殿后之军,准备退却。那边的宋金刚已经重新组织了攻势,令手下稳扎稳打逐步蚕食唐军的阵地,一场恶战马上就要开始。其时,李世民带来的兵士已经伤折千余,若不撤退,很难逃过此劫。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后面的谷里喊杀声起,一彪人马漫山遍野冒了出来,大呼小叫向这边杀过来。这让李世民和宋金刚都惊呆了,不知道来者何人,更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变故。
转眼间,来军前锋已奔到面前,后面,还有人在源源不断地奔过来。来军前锋到了阵前直冲入宋金刚的阵中砍杀起来。程咬金惊喜地喊道:“好哇,是李世他们,秦王,我们的援军到了。”这时他们都已看清楚,来军打有唐军旗帜,领头的两名将军正是段志玄和侯君集。
李世民想不通李世用了什么法子如此迅速赶来,直若天降神兵!他急忙止住退兵,大声道:“我们的援军到了,众将士,大家抖擞精神,随本王专攻敌营中军。”说罢,他一抖缰绳,“特勒骠”长嘶一声,蹄声嘚嘚飞奔向前。
李世此举彻底改变了战场态势。刚才宋金刚仰仗人多,还想打一胜仗。哪儿知道李世的援军直若无穷无尽,宋金刚的人数又居于劣势。较之唐军,就是一对一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何况人家的人多。宋金刚声嘶力竭号令抵抗,这群乌合之众勉强抵挡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前方同伴一个个中刀倒地,再也承受不下去了,纷纷弃刀逃命。
宋金刚看到大势已去,长叹一声,真正体会到了兵败如山倒的滋味。他率领一百余骑退出战阵,马鞭一扬,直向正北逃去,他和刘武周一样,始终把东突厥当成自己的庇护之地。
很快,宋金刚的二万余军死的死,散的散,唐军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其时夕阳如金,李世民勒马立在高坡上眼望战场,秦叔宝和程咬金站在他的身后,李世带领侯君集、长孙无忌、段志玄来到李世民面前,李世民向迎面而来的李世拱手道:“世兄,不意你们来得如此迅速,敢有神助吗?”
李世道:“那天我们到了吕州,闻听秦王率兵兼程追击,我怕殿下孤军深入难以持久,就令两人同乘一匹马,抄直路马不停蹄追赶。总算没有耽误时间,要说神助,还是天佑大唐啊。”
李世民道:“好,刘武周之事今日可定矣。众将军,现在宋金刚已经逃窜,介州那里由尉迟敬德和寻相带领八千人马驻守。事不宜迟,我们留下一些人打扫战场,其他人立刻兵发介州。”
黄昏时分,介州城完全被唐军包围。
第十二回 秦王夜听破阵乐 郑军兵围八陡山
黄昏时分,介州被蜂拥而来的唐军藏书网围得如铁桶一般。尉迟敬德和寻相立在城垛间,眼望下面无穷无尽的唐军,心中的凄楚一时难言。
前方的零散败兵逃回介州,尽管他们语焉不详,但有一点非常肯定,就是宋金刚已经逃走,且向北逃窜,肯定将介州放弃了。那一刻,尉迟敬德和寻相顿时有被他抛弃的感觉。想想也是,战场仅离介州十里之遥,宋金刚应该退回介州收拾兵马与唐军再战。毕竟,唐军数百里奔袭,已是强弩之末,宋金刚为何如此不智成了惊弓之鸟呢?
尉迟敬德盯住寻相的眼睛说道:“寻相兄,现在我们有三条路可以选择:一是突围退回太原;二是固守介州;三是投降唐军。你以为哪条路适合我们?”
寻相蹙眉道:“这三条路都不可取,以我们这八千人马恐难固守,太原那里兵马不多,依旧是溃败的结局。我们若降了唐军,终归是降将,那滋味不太好受啊。”
两人一时无言。
这时,李世民带领众将立在下面,程咬金扯开喉咙叫道:“尉迟黑子,宋金刚已经大败而逃了,秦王有好生之德,奉劝你不要再抵抗了。依我说,良禽择木而栖,你就下城降了吧,今后与我老程同为一殿之臣。”
尉迟敬德没有吭声,寻相忽然道:“敬德,我们不如让这青面贼上来谈谈条件,也可试试李世民的招降诚意。”
尉迟敬德点点头,说道:“好吧,就让那程咬金上来。寻相兄,那日我们与李世民在离石谷相斗,事后我一直在想,这人还是挺仁义的,像秦叔宝、程咬金不都是降将吗?瞧他们那卖力的劲头,主贤臣忠啊!我们投奔宋金刚,到了紧要关头他连个招呼都不打,独个儿跑掉了,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投错了地方呢。”
寻相头伸在城垛外面呼喊,让程咬金入城。
程咬金进了城门,拾阶而上,见到两人就大大咧咧说道:“黑子,我说你还等什么?宋金刚跑了,太原的刘武周估计也呆不长,你们也想随他们逃往北方去瞧突厥人的脸色吗?嗟来之食不是好吃的!如今大唐气势正旺,秦王招贤纳士,像我老程不用去招就白个儿跑过来了。我对你们说实话,秦王很看重你们,趁这个机会赶快跑过去,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们还等什么?”
听完程咬金的这番别致的劝说,尉迟敬德的黑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寻相却无动于衷,沉声说道:“程咬金,我们可以投降,然有两个条件。一是我们降了唐朝,现在城里的八千人马仍旧归我和敬德指挥;二是若今后你们慢待我们,我们拔腿就走。你去吧,若李世民答应这两个条件,我们就大开城门投降。”
看到程咬金离去,尉迟敬德对寻相说道:“寻相兄,你多此一举,既然要降,还留这些尾巴干什么?弄不好李世民和我们又生分了。”
李世民听到程咬金说了寻相的两个条件,又细致问了两人当场表现,扬刀向城上喊道:“尉迟将军、寻相将军,你们提的条件我都答应了,现在当着众将士的面,我李世民郑重立誓:谁若背盟,有若此树!”说罢,他挥刀向面前的一棵齐腕粗的树砍去,只听咔嚓一声树木拦腰被斩断。
尉迟敬德一见,急忙下令大开城门,他和寻相一起徒步走出城门,俯伏地上向李世民请降。李世民下马,小跑奔到他们身前一迭声说道:“尉迟将军、寻相将军,你们来归,世民日思梦想啊!”
尉迟敬德一时感慨万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时,程咬金走上前来,说道:“黑子,赶快搞些吃的,为了今天,秦王我们已是三日三夜衣不解甲、粒米未进。”
尉迟敬德急忙道:“秦王快请入城,我让他们立刻整治宴席,为殿下接风。”
李世民道:“敬德,你嘱咐手下多造一些粟米饭,有些酒最好,我要与众将士同食。他们跟了我,这一趟遭了不少罪。”尉迟敬德和寻相答应后入城安排。
李世民又转向后面,说道:“咬金兄,你传令让大家不可暴食,大家饿了数日,一下子吃多了还会闹出毛病。”
尉迟敬德的这八千人一下子变成了煮食之军,锅里透出的粟米香味引得众人垂涎欲滴。介州城里今晚其乐融融,饿着肚子的唐军吃起粟米饭,如同食了山珍海味。
李世民食量较大,连吃了三碗还不觉得饱,然他终究克制自己放下了饭碗。丢碗后看到程咬金、秦叔宝还在那边狼吞虎咽,上前笑道:“两位王兄,都悠着点吧,我们的事儿还没完呢。”
李世和尉迟敬德等人过来围在李世民身边,李世民抹了一把嘴,说道:“敬德,多谢你管饱了我们的肚子,下面,你还要给我们找一个歇息的地方,该合合眼了。”尉迟敬德连声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城内住处足够,保管大家一觉睡到天亮。”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睡到天亮现在还不是时候,世兄,还由你来安排,今晚三..更造饭,五更出发,兵发并州,去找我们的正主儿刘武周。敬德,介州这里就由你和寻相将军继续镇守。”
刘武周在太原得知宋金刚大败的消息,又听说尉迟敬德、寻相投唐,脚底板似抹了油,天未放亮就匆匆忙忙带领家人等百余骑亡奔东突厥。刘武周、宋金刚到了东突厥牙帐,主政的处罗可汗并不看重他们,两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宋金刚难耐寂寞悄悄招引旧部欲南下,引起了处罗可汗的疑心,派人追杀了他,捎带着也将刘武周斩首示众。此是后话。
李世民率领大军到了太原城下,城中百姓已经将长孙顺德、刘弘基和同时被囚的并州招抚大使唐俭、并州道行军总管李仲文从牢中放出,唐俭、李仲文出来后立刻主持政事,派人洒扫街亭迎接李世民。李世民原在太原的口碑甚好,百姓看到昔日的二郎返回,他们夹道欢迎,拥街塞巷。
李世民轻控“特勒骠”进入城内,看到百姓如此热烈,急忙下马向人示意。此役收复汾、晋,彻底打掉了刘武周这块萦绕多日的心病,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长孙顺德和刘弘基也随众人出来迎接,李世民看到两人,笑道:“顺德、弘基兄,凡事可以一、可以二,不可再三,我已经两次将你们从牢狱中解救,若今后再有第三次,连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刘弘基羞惭不语,长孙顺德道:“二郎,我和弘基已经说了,今后寸步不离你的身后,再被擒的机会估计就没有了。”
李世民笑着摇摇头,回首对李世言道:“世兄,他们两人随父皇在此起兵,功劳很大,然一味勇猛,失于计较,闲下来时不妨将你的谋略给他们讲讲。”
李世拱手道:“秦王言重了,世早闻两位将军大名,胜败乃兵家常事,总算他们毫发无损,实在是可贺的事情。”
李世民哈哈一笑,说道:“世兄,你这是责怪我呀。”上去执起两人之手,恳切地说,“顺德、弘基兄,走,领我们到歇处去,弄些酒给你们压压惊。唐大使、李总管,我们到了太原,如何行止,就由你们这些父母官调遣了。”
数日后,北面的朔州、代州、云州等地率土复归,大唐经此一役,重收汾、晋之地,兵马愈发强盛,东突厥等不敢再来招惹。其间,李世民制表快马递往长安,李渊阅后大喜,诏唐俭仍为并州道安抚大使,李仲文仍为并州道行军总管,令李世民休整后班师返回长安。
唐军在太原歇了数日,唐俭、李仲文勤勉供应,精心备至。李世民安歇在原唐公府内,一众武将也随他在府内休息。两日后,房玄龄、杜如晦带领众秦王府文臣赶到太原,他们来不及休息,在房玄龄率领下接收城内图籍,抚慰将士,忙得不亦乐乎。
李世民在府内令众人各自安歇,不得互相打扰,美美地睡了两天,方觉得缓过劲儿来。这日他晨练结束,用过早膳,独自一人出府到营中巡>视。只见营中遍地摆满了铠甲,兵士洗净的内衣也挂在外面晾晒。他们连续征战,内衣已被汗水和雨露浸透数遍,兵士瘙痒难支,脸现苦楚。长孙无忌提议,让唐俭、李仲文想法为众将士再备一套衣衫。所幸刘武周仓促逃走,原府库内素有积蓄,加之刘武周入太原后又将马邑府库之物移来,每人一套尚有多余。众将士领来衣衫喜形于色,尽管河水尚寒,体壮的仍跑到汾水边洗涤身上污垢,换上新衣衫,似乎过年一般。
李世民贵为秦王身先士卒,其与众将士同甘苦、共患难的事迹深入人心。他刚刚迈步进入营中,就被数人认出,他们先是跪伏致礼,再口呼“秦王”,一下子将许多人都惊动了。很快,四面过来的人团团将李世民围在当中。早有人递给李世民一张几凳,让他坐在上面,李世民也向众人招手,说道:“大家都坐下来,今天本王闲暇,就与大家好好闲聊一回。”
众人不敢与李世民平坐,稍稍退后一点席地而坐。常何坐在最前面,在雀鼠谷里,李世民曾经赠给他羊腿。他们一时无话,都呆呆地看着李世民。
还是李世民打破沉静:“大家为什么不吭声?本王名为世民,其实就是一名百姓,不要拘束,随便说来吧。”他认出常何那张娃娃脸,招手道,“你叫常——,对,常何,那晚上所食的羊腿滋味如何?”常何一阵激动,想不到秦王那日匆匆一面就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朗声道:“禀秦王,那只羊腿没人愿食,大家都说:秦王尚且不食,何况我们?凭空里又憋出一股劲儿,到了第二天狠狠把劲儿使到敌军身上。”
李世民轻叹道:“可惜了那只羊腿,那天到介州食了粟米饭,本王感到是天下最佳的美味,若换了羊腿,不啻是天上龙肉!”众人听言顿时发出一阵轻笑来。
李世民又问道:“这次我们从柏壁兼程攻到太原,路途遥远,无食无援,然刘武周、宋金刚望风而逃,谁能告诉我:我们靠了什么?”众人一时不好作答。
李世民自答道:“就是靠了这股劲儿!上下同心,其利断金。隋炀帝不恤百姓,薛仁杲、刘武周、宋金刚待人残暴,都不能持久。我们以仁义之师荡平天下,让百姓都过上富庶的日子,也是大家的愿望吧?”
众人齐声回答:“是。”常何忽然道:“禀秦王,这几日军中流传一首军歌,我们唱来如何?”李世民颔首鼓励。
常何起了个头,座中十有六七会唱这首歌。他们嗓音不同,齐声唱来显得粗豪旷达,只听他们依旋律开篇唱道:“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李世民听了几句,明白这是以旧曲《破阵乐》为底子,细微之处又增加了新旋律,填了新词。待他听到“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的歌词后,心中重重一震,明白这首歌是颂扬自己的赞歌,细听词义,当是大军进入太原后才创作出来的。
众人歌声已毕,李世民陷入沉思当中,心中鼓荡交集,震撼中觉得,此歌是自己有生以来所获最有意义、分量最重的一份礼物。
李世民激动得站起,拱手向众人道:“世民蒙大家错爱,不胜惶恐。常何,我听此歌词慷慨华美,能将作词之人引见给我吗?”
常何一跃而起,说道:“请秦王稍候片刻,此人就在附近,我去将他叫来。”
来人名叫吕才,博州清平人,年方二十岁。听说秦王召见,小跑过来俯伏在李世民面前,口称:“小人吕才觐见秦王,听说因歌词见召,小人才疏智浅,所撰歌词不要冲撞了秦王才好。”说完,汗流浃背。
李世民上去搀起他,笑道:“看你的年龄与常何差不多,想不到你还有音律才能,且混迹于军中。房玄龄、杜如晦替本王求贤问俊,不料还是把你给遗漏了。哈哈,军中真是藏龙卧虎啊。”
吕才看见李世民喜欢,大胆说道:“禀秦王,吕才随军多听兵士称颂殿下英武才略,他们知我粗通音律,就嘱我将此旧曲演绎,音律略加变化,填了新词,遂成《秦王破阵乐》。”李世民一听此曲词还以自己封号冠以名称,心中又复大喜,一迭声道:“好,好,此曲若用乐器演奏,再配以舞蹈,相信效果更佳。”
吕才道:“军中惜无八具之音,若有器乐再配以八八六十四人演练战阵,那场面好看得很哪。”
李世民眼睛一亮,说道:“好,吕才,这事儿还由你去办。晋阳宫内八音之具齐备,亦有乐工,你再挑选六十四人演练,我让唐大使、李总管全力支持你。给你两天时间将此曲演练娴熟,届时我再带人去观赏。”
两天时间毕竟太短,吕才又多用了一天,果然不负李世民的期望,将《秦王破阵乐》演练成功。
这日晚上李世民用过晚膳之后,带领一班文臣武将步入晋阳宫。居中的承庆殿前有一广场,吕才将广场作为演出地点,面前的承庆殿台阶上摆满了几案阔椅,李世民一行人鱼贯而入在导引下就座。
广场的正中间空出来作为舞者场地,右手已经站立着二十名歌者,他们皆身着皂丝布头巾,绯丝布袍,锦袖,绯布裤。
广场左手为演奏地点,乐器分为两大部按序排列。北首为汉清商乐器,计有编钟一架、编磬一架、竖琴、三弦琴、击琴、瑟、秦琵琶、卧箜篌、恐、筝、节鼓各一,笙、笛、箫、篪、叶各二,乐工身着紫罗帽,饰以鸟羽,黄大袖,紫罗带,大口裤,赤布靴,五色绦绳。南首为龟兹乐器,计有竖琵琶、五弦琵琶、笙、横笛、箫、筚篥、毛员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娄鼓、铜钹、贝各一,乐工身着皂丝布头巾,白练襦,紫绫裤,绯帔。
得知随秦王来欣赏乐舞,众人都很高兴,在连续杀伐、金戈铁马的当儿来观军中自编自演的乐舞,大家心里都有一种很新奇的感觉。长孙顺德、程咬金正好坐在一起,两人第一次看到此种场景,两只眼睛似乎看不过来,样样东西都透出新奇,程咬金道:“这真让我老程开了眼,然我压根就不懂什么叫音律,他们岂不是对牛弹琴?恐怕要辜负秦王的一片好意了。”长孙顺德也深有同感。
其时月上梢头,初春的夜晚,晚风习习,竟还有些凉意。一圈气死风灯将四周照得通亮,只听两名持笛乐工率先起奏,笛声由远而近,呜呜咽咽飘了过来,似一行吟诗人在空阔的江天之间极尽回肠荡气之能事。很快,笙、箫乐音夹注其中,将人带入一个空明朗朗的世界里。编钟、编磬适时奏鸣,现出钟鸣鼎食的繁华场景,紧接着,琴、瑟、琵琶、箜篌相继加入,八名身着红抹额、绯袄、白裤帑、乌皮鞋的舞者进场,描绘出一个歌舞升平的场面。
这时,忽听筚篥发出异音,羯鼓响起,竖琵琶,五弦琵琶铮铮铮拨响,合音顿时发出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随着琵琶声、鼓声渐急,乐音犹如巫峡猿啼、子夜鬼哭,象征着叛军入侵,破坏了原来一片繁华、平和、安然的场景。
蓦地,节鼓震天响起,琵琶模拟号角、马蹄声,表现出战场的紧张气氛和壮阔场面。只听后面齐声发一声喊,六十四名男女披甲持刀、戟武士齐刷刷地冲了进来。音乐节奏马上随之变化,琵琶声变调若唢呐吹奏,使人联想起大将出征的情景……李世民凝神观看、倾听,思绪飞回这些年来的征伐场面,不由得百感交集。身旁众人也看得呆了,脸上表情都很复杂,肯定勾起了许多思绪,连程咬金、长孙顺德这些不懂音律之人,也都看得很专注,喜怒哀乐跃然脸上。
舞共有三变,每变四阵,用时一个多时辰。到了最后,舞者退场,象征秦王破阵成功,乐曲又复开场时的音调,二十名歌者随着乐曲声高唱歌词,随着一阵钟磬齐鸣,声音由高渐低,周围复于寂静。李世民尚未说话,那边的程咬金和长孙顺德已经按捺不住,齐声叫道:“好哇!”惹得众人将目光一齐射向他们,坐在两人身旁的褚亮笑吟吟道:“两位将军未开场时还说是对牛弹琴,看现在,想是看懂了。”
程咬金道:“怎么会看不懂?这曲舞里说的是打仗之事,曲名为《秦王破阵乐》,我们跟随秦王多日,且整日里在战阵里厮杀,我们就是再笨,也能略知一二。”
众人不禁轻笑起来。
薛收离开座位来到李世民面前,拱手道:“秦王武功韬略,天下尽知,不意军中能够自发敷演此曲,此曲舞既慷慨英武又不失雅致,实在可喜可贺!”
李世民立起身对众人道:“本王听演此曲,心亦甚喜。”他招手将吕才叫过来,勉励道,“吕才,今后你就入我秦王府内,这首曲子还要好好琢磨。像舞者仅有六十四人,气魄不够宏大,可再增加六十四人;另外音律和歌词还要推敲,我听其中有些地方流于粗糙。你去吧,今日演此曲人员,本王都有赏赐。还有,唐大使、李总管,这块地方就借给吕才用些日子,让他们接着演奏。不管是城内百姓还是营中将士,只要他们喜欢,都可以来观看。这首曲子既然是军中自创,就让它与民同乐吧。”
李世民忽然语音一变,声调高亢起来:“众将官,想我大唐立国,虽在金戈铁马中打拼,然一直不忘一个‘仁’字。假若我们不恤百姓,像隋炀帝那样只知道穷兵黩武,焉能有此歌?本王今日接报,洛阳的王世充现在蠢蠢欲动,已经开始攻打新安了。我们今后的战事不会少了,唯望大家不要忘了这一点:兴仁义之师,方能攻必克,战必胜。”
众人听罢,齐声答应。此时月已中天,他们仿佛已经看到明晨的曙光。
众人渐渐散去,李世民忽然想起了常何,遂嘱咐房玄龄提升他为军头。虽然仅仅谋面两次,李世民对他印象不坏。
刘武周战败退回东突厥被杀,处罗可汗在中原从此失去了一位最为忠实的仆从。眼见李渊的地位日渐稳固,心中的滋味实在难言。
处罗可汗的祖先阿史那氏很早生活在阿辅水、剑水(俄罗斯叶尼塞河上游两支流)流域,最早以锻铁著名。五世纪中叶被世居于弱洛水(蒙古土拉河)的柔然部征服,从此沦为柔然的锻奴。到了西魏年间,阿史那氏通过与西魏互市,力量逐渐强大起来,不久建立了突厥汗国,称伊利可汗,反把柔然征服。到了隋代,突厥骑兵在东起幽州、西达河西的界线上,经常对隋进行骚扰。隋文帝于开皇三年(公元583年)集合重兵打败了突厥,并促使其分裂成东西两部分。西突厥以达头、阿波为首,占据了东起阿尔泰山至咸海的广大区域;东突厥以沙钵略、突利为首,控制了南到长城,北至贝加尔湖,东达完水,西接剑水的区域。
为了统治辽阔的国土,突厥在各个地区分立许多可汗,下面又设置叶护、特勒等大小官二十八等。由于可汗众多,突厥内部经常发生争权夺利的冲突。隋文帝在东、西突厥分裂后,又针对各可汗的特点或安抚或用兵。开皇十九年,倾向隋朝的东突厥启民可汗被东突厥的都蓝可汗和西突厥的达头可汗联合打败,启民可汗带领部下南下降隋。隋文帝把夏、胜两州之间水草丰美的地带(河套地区)划为启民可汗牧区,并将宗女义安公主下嫁给他。到了其子始毕可汗即位时,隋朝的国势逐渐发生变化,隋炀帝一开始还可利用国威镇抚,国势衰落时,始毕可汗终于不客气,先在雁门围攻炀帝,后来经常派骑兵到内地大捞一把。看到隋末战乱,他抓住起兵者寻求靠山的心理,满口答应众人的请求换取好处,一时,薛举、李轨、刘武周、梁师都等人皆向他北面称臣,受其可汗封号。李渊也未能免俗,派刘文静出使纳表称臣。不过李渊多了一个心眼,知道突厥对中原的诉求不在土地,唯重财物,他投降并不彻底。在纳贡财物时毫不吝啬,始毕可汗有意给他一个可汗的封号,他断不接受,以有别于刘武周等人。
比起始毕可汗来,处罗可汗要比其兄温和得多,只要李渊按时纳贡,从不派兵侵扰。现在刘武周被灭,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叶护吐谷浑邪却觉得事态严重,向他进言道:“大汗,观以往汗国与南朝的故事,历来是此起彼伏。当南朝强盛时,汗国地位岌岌可危,当初汗国一分为二就是实例。这些年南朝内乱不已,各路诸侯皆向我们称臣,东至契丹,西至吐谷浑、高昌诸国皆来降。我们控弦百万,势极强盛。现在长安李渊,先灭薛仁杲、再收李轨定陇西,又逐刘武周出汾晋,其南征之师已经攻破岳阳,如此下去,李渊势必统一南朝。若让他得了手一枝独秀,势力渐大,对我们极为不利。”
处罗可汗觉得叶护吐谷浑邪所思不无道理,迷惘地问道:“依卿之言,李渊其志不小。不过他现在向汗国称臣,即使他一统天下,又有何妨呢?”
“老臣观那李渊为非常之人,与其他人相较,他向我们称臣为一时权宜之计。当初他仅许纳贡称臣,封给他一个可汗的名号,却坚决推辞——其骨子里面压根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也许觉得这是一种耻辱呢!”
“既然如此,我们要提防李渊!”
“老臣这里筹划有上下两策,请大汗定夺。上策,由大汗带领铁骑挥师南下,横扫汾晋,拿下河东,这样东可以和王世充、窦建德联络,西可以制约李渊,让他们各依地势割据,形不成大气候;下策,现在可贺敦已将隋朝萧太后和其孙杨政道迎到牙帐,我们就立杨政道为隋王,以此来吸引招抚南朝向隋之人。另派人与王世充、窦建德联络,许为后盾,让他们竭力抵御李渊,争取形成鼎足之势。现在刘武周、萧铣已败,中原能够有资格和李渊交手的,也就剩下他们两人了。”
突厥习俗,可汗的妻子称为可贺敦,且子可妻母,弟可妻嫂。当初隋文帝将宗女义安公主嫁给启民可汗,后来义安公主病殁,隋帝又将宗女义成公主嫁给他为继室。启民可汗死后,义成公主成了其子始毕可汗的可贺敦。始毕可汗死去,义成公主又嫁给了处罗可汗。这义成公主是萧太后的远房侄女,宇文化及从江都将萧后掳到聊城,城破后被窦建德得之。窦建德对隋室还甚为礼敬,义成公主闻讯,派人到河北找窦建德索要,结果萧后和其孙杨政道被迎接到突厥牙帐。
处罗可汗对叶护吐谷浑邪提出的上下两策稍微考虑了一下,很快决定道:“你所提上策不可取,汗国土地已经太多管不过来,再收些土地更难伺候,只要他们多纳财物就行。你之所虑甚有道理,须提防李渊一统南朝,就依所提下策去办吧。”
数日后,杨政道果然被处罗可汗立为隋王,叶护吐谷浑邪又派出信使,携带马匹为礼物出使洛阳和洺州,联络王世充和窦建德完成其连横之计。
处罗可汗的使者到了洛阳,王世充看到突厥主动联络自己,大喜过望。一面修书备礼回复处罗可汗,一面命太子王玄应加紧攻打新安城。
王世充是西域胡人,其祖父支颓耨迁居新丰后病死,其祖母带其父亲另嫁王氏,故改姓王。王世充以军功被授江都郡丞,隋炀帝多次南巡,他极尽阿谀奉迎之能事,雕饰池台,搜求远方珍物取媚隋炀帝,深得信任并被派往洛阳解瓦岗军之围。他虽然自号为郑帝,割据中原,却无大志,不像李渊那样整日里琢磨经营四方,只想永久占据洛阳足矣。皇帝样儿摆得很足,对属下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猜忌心很强,致使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等一大批将领离他而去。
李世民带领大军屯兵柏壁的时候,李渊拿出大多精力对付刘武周,对王世充采取了守势。这当儿,李渊还听从屈突通的建议,派人联络窦建德,以此来牵制王世充。然唐军东部兵力毕竟有限,王世充看到唐军薄弱,派兵侵夺已经降唐的州县,不数月,河南诸州皆陷落。王世充尝到了甜头,又看到窦建德一时无心南下,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派太子王玄应领兵出慈涧攻打新安,这是唐军面向洛阳的第一道屏障。
得到处罗可汗的鼓励,王世充的胆子更壮了,他增兵一万,要求快速拿下新安,再西向潼关。其时李世民尚未结束汾晋战役。郑军进攻的消息传到长安,李渊大惊,急忙与屈突通等人商议。萧瑀、封德彝皆言新安一失,潼关危矣,断不可退。建议调拨兵马,选一上将东拒王世充,时任陕州道行军总管罗士信骁勇善战,可充此任。李渊接受了建议,调派五万兵马,委罗士信为主将,史大柰为副将,火速进兵出潼关增援新安。
罗士信是一个注定要经常打仗的人,若无战事就感到浑身没劲。眼瞅着同来的秦叔宝和程咬金随秦王北伐,在那里战得如火如荼。为了保证北方战事用兵,李渊命罗士信不得擅自向王世充挑衅,他在陕州日日大事就是保境安民。两相比较,心中的那个急劲难以形容。这日史大柰带着五万将土和李渊的圣旨来见,他顿时一展数月的愁眉,急忙披挂上马,传令所有将士不事休息,兼程出陕州向东。
史大柰这次未随秦王出征,心里也憋了一团火。他们出了陕州,夕阳已没山中,罗士信令二万骑兵脱离步卒队伍,急行五十里再埋锅造饭,史大柰不解,问道:“罗总管,我们再行五十里,约需两个多时辰,今夜不再扎营吗?”
罗士信道:“我素闻秦王善于迅骑劲击,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我罗士信也是位拼命三郎呢。史将军,我们夜半造饭,明天一早冲到新安城下,打郑军一个措手不及,效果肯定不错。”
史大柰心中暗笑,都言罗士信骁勇善战,敢是一位拼命三郎的脾气!听他的口气,还想和李世民比个高低呢。
现在正是武德三年四月十六日的夜晚,树木已吐出嫩芽儿,野草露出了头儿。微风拂来,送来田野上阵阵的清香味儿。月明星稀。二万人马沿着官道行走,不用火把照路就可看见路况。
罗士信打马行在队前,数月来的煎熬一扫而空,心中异常兴奋。别看李渊平时性慢宽简,然深谙驭人之道。当初李渊授罗士信为陕州道行军总管,就是想以罗士信的勇名震慑王世充,让他心有顾忌。为了不影响大局,交给罗士信可调派的兵马仅够防御之用,罗士信数次向他请兵,李渊都以北方战事正急抽不开手挡了回来。这下子给罗士信放开了手脚,就看罗士信的本事了。
新安位于八陡山上,城墙北面下临水流湍急的涧水,南面是一片莽荡巨泽,无路可通,东城门面向洛阳。这八陡山山势并不太高,然坡陡壁滑,易守难攻。自长安至洛阳的官道沿新安南城墙而走,谁占领了新安,退可守、进可攻,且可封锁官道。城内驻有唐军五千,连日来,王玄应领兵一万从东、西、南三面包围了城池,从洛阳运来攻城用的抛石车向城内猛攻,多亏新安城坚壁厚,且城内粮草、弓弩储藏甚多,兵士竭力防守方保城池无虞。不过接战时间太长,城内多有伤亡,这日洛阳又来援兵一万,攻势愈加凌厉,眼看着难以长久支持,守城都尉连派快骑杀出重围向陕州求援。
罗士信、史大柰率领二万马骑到达新安的时候,天刚微明。两人立马在与八陡山相对的小山上观察敌阵,只见郑军旗幡将新安三面围得结结实实。敌营中除了巡查的兵士外,其余人皆在帐中休息,想他们昨日攻打一天后,夜来休息想天亮后抖擞精神再战。
罗士信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人马,只见二万马骑正逐渐在斜坡上集拢。夜里打尖休息时,罗士信令所有骑手在抵近新安时,要将准备好的布帛裹在马蹄上,不让蹄声惊动了敌人。然两万人马齐驱共走声响太大,虽竭力遮掩还是现出一片嘈杂声。再看前方敌人阵营,这会儿他们正大呼小叫,慌乱一团,想是已经发现了动静。
罗士信举起丈八滚云枪,说道:“传令,众将士随我和史将军冲锋,后续人马,随来随入,见敌就砍,不要再拘什么阵势。”说罢,他一抖马缰,驱马冲下坡去,史大柰等人见状,急忙跟上。
唐军居高临下杀入敌营,其时王玄应刚刚得知唐军西援来临的消息,惊恐之余来不及组织抵抗,遂带领中军人马退离新安,勒兵扎住阵脚。那边,罗士信、史大柰冲入阵中见人就砍,逢马便刺。罗士信一杆丈八滚云枪使得出神入化,郑军兵士见枪人仰马翻。杀了一阵,他觉得不过瘾,遂一手执枪,另一手拔出随身宝剑,或砍或刺,势不可挡。
过了一会,后续唐军皆漫过小山加入战团,新安守军眼见援兵来到,他们留军一半,其他人大开西门向城西残余郑军夹击。这场砍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当场斩首郑军三千余人,其余郑军眼看情况不妙,一哄而散,大多数人沿着官道向东退却。这时,守城唐军看见众多郑军拥塞在南墙下官道上,他们调来了弓弩手,弩箭如林射向敌阵,郑军又伤折大半。
罗士信看到郑军败退又见官道狭窄不宜大军行动,遂令史大柰领军三千沿官道掩杀,自己就在城下空地上排定军阵,列队进入新安城内。
当初,罗士信还在洛阳的时候,多次出洛阳向西巡视,深明此处地理。这里涧水东流,官道沿河而建,出新安向东行二十里,就到了一处名为慈涧的关隘,目前由郑军据守。慈涧再向东二十里,就是东都洛阳,这里地势西面高而多山,东面低而多洼,若郑军丢了慈涧,向东相对平阔无险可守,王世充只好依靠城墙来拱守洛阳。罗士信领军进入新安时,已经打定了下步战斗的主意。
罗士信上了南面的城墙,观看史大柰的推进情况。郑军在城上弓弩和地下追兵的双重攻击下,一片狼藉,丢下无数尸体向东快速溃逃。离城三里处,王玄应集合残兵准备再与唐军决战。他现在不明敌情,压根就不知道唐军来了多少人。
罗士信把握火候,看到史大柰的前锋已经冲过关口,就下令大开东门、南门,早已经列队整齐的兵士鱼贯而出,到了城门外稍作整队后,罗士信一马当先带领他们向王玄应冲去。
眼看无数的唐兵从官道和城门里向这边压过来,王玄应大惊失色,毕竟经历战阵甚少,眼见领头的是如狼似虎的宿将罗士信,顿时乱了手脚,连声道:“退军,退军。”手下人也不列队形、一哄而退。
此后的时间里,罗士信约束先头队伍不可冲锋太过,对郑军既要有压力,又不可冲入敌阵,若即若离地保持接触。
史大柰闹不清罗士信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一双大眼疑窦重重,他大声道:“罗总管,我们这样不冲不杀,若让他们入了慈涧,可就放虎归山了。”
罗士信一双眼睛里充满信心,说道:“就是这样,我正想让他们入慈涧呢。史将军,你且莫慌,等着看好戏吧。”
眼前的场景颇为奇特,郑军慌不择路落荒而逃,唐军不急不慢跟在后头,似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罗士信看到史大柰一言不发跟在后面,忽然说:“史将军,你刚才说什么放虎归山?哈哈,他们是虎吗?你太高看他们了,要我说,他们现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呢。知道吗?我们现正是一群饿狼,早饭还没吃呢,慈涧那里已为我们准备好了。”
史大柰稍微明白了罗士信如此用兵的意图,张嘴道:“我明白了,罗总管想趁势拿下慈涧。”然如何拿下慈涧,他还不甚明白。
到了离慈涧一里多处,守军看到太子王玄应领兵回来,急忙开门迎接。当城门刚一打开的时候,罗士信一挥枪,喝道:“听我的号令,大家随我身后,不管两边,中路杀入,专夺城门。”说罢,一夹马腹加快速度,身后的五千骁骑像一阵疾风迅速杀入敌阵。
其时慈涧城门刚刚打开,王玄应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城上守军看到西面唐军突然加快速度,似一匹脱缰野马杀向城门,顿时大呼小叫起来。守将想关门,然把王玄应关在城外任唐军踹杀,那也是杀头的罪名,他站在城门想疏通人群让王玄应快点入城,然人乱如麻,别说指挥,连立脚之处都没有,几次被入城兵士冲击得站脚不稳。无奈,他只好退到城楼上,下面人挤如山,现在想关门,别说王玄应不答应,入城之人如过江之鲫,若发现有人想关门,恐当场就会把他们撕碎。
王玄应的旗幡渐渐抵达城门处,其时罗士信已杀到近前,距离王玄应仅有两百步。若不是人群稠密难以逾越,罗士信几个箭步就会纵跃过来。
王玄应好不容易退入城内,看到罗士信已杀到门前,知道这城门断不能保。惊魂之余,对身边人和慈涧守将说道:“情况危急,只好弃守慈涧,赶快向洛阳退却。单雄信带领援军已经赶来,我们路上会合吧。”他这边说完,手下人一窝蜂向东退去。慈涧以东多是平地,没有关隘山川限制,远远望去,慈涧像炸了营似的,郑军如水银泻地般没命逃窜。
罗士信顺利占领了慈涧,看到王玄应带领败军一窝蜂逃窜,还想乘胜追击下去。史大柰提醒他道:“罗总管,我们自新安出来沿线追击,两万马骑已经直线拉开99lib?,且人困马乏,伤折已多,再往前追击,恐是强弩之末。我意先在慈涧歇马,待马骑过来集拢一起,三万步卒上来,再行动不迟。”
罗士信看了看周围,随行人员脸上、身上皆沾满了鲜血,一些郑军还在那边作困兽之斗。他同意史大柰的建议,说道:“好,史将军,就依你,从慈涧到洛阳,地势平阔,王世充已经无险可守了。我们今天占了慈涧,会成为他的心腹之患。左右,赶快把那些还不投降的家伙收拾掉。”
离慈涧十里的地方,单雄信带领的援军碰上王玄应的败兵。单雄信命手下在左手处留出一大片空地,令败军不许再东退,集合在空地里整队。这边,他令人打探王玄应所处位置,得讯后迎上前来。
单雄信当了王世充的妹夫,就成了王玄应的亲姑父。然太子亦为君,他必须礼数周到。瓦岗军的五虎上将已去唐营四虎,留下他这一虎因为亲戚的分上,肯定要跟随王世充到底了。
单雄信生得面如蓝靛,发赛朱砂,性如烈火,声若巨雷,使一根金钉枣阳槊,有万夫不挡之勇。他到了王玄应马前,看到王玄应丢盔卸甲,一张小脸满含惊恐之状,心里想,让这种公子哥去与罗士信交手,毕竟还是王世充失于计较,欠身拱手道:“太子受惊了,殿下且先退回洛阳。这罗士信一副拼命三郎的脾气,肯定要追,且让雄信在此等他。”
单雄信没想到这次失了算,一直等到太阳西斜,西边的来路上未见唐军身影。这时,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来报,说唐军在慈涧遍树旗帜,整顿队列,看样子驻守慈涧不动了。单雄信听信,命留下殿后之军,大队人马缓缓退回洛阳,心里嘀咕道:“这个罗子,怎么一入了唐营,?性子也变了呢?”
罗士信并非不想来追,还是史大柰挡了他的道儿。
日当中午时,两万马骑皆集于慈涧,听说单雄信兵驻前方,罗士信按捺不住求战的心情,就与史大柰商量让众人饱食一顿后杀向洛阳,自信地说道:“那单雄信我了解,论谋略、论武艺都不是我的对手,史将军,你等着看好戏吧。”
史大柰心里觉得此事万万不可,现在夺得慈涧已是莫大的胜利,再向东追敌就有些冒失。无奈罗士信为主,自己为副,心里转了一个弯劝说道:“罗总管,我们还是等三万步卒到来后再追吧,那单雄信引军六万,再合王玄应的残兵,人数更多了。我们若去进攻胜算不大,不若先据守慈涧,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罗士信想想也是,同意等步卒队伍上来再说。及至步卒队伍到了慈涧,外面郑军每日派人来索战,罗士信欲出击,还是遭到史大柰的拦阻,这下子让罗士信动了肝火,斥道:“为将者不去冲锋,却在这里畏手畏脚。史将军,你屡次拦阻是何用意?”
史大柰并不恼火,说道:“罗总管,你勇猛绝伦,大柰心仪已久。然我们兵员不足五万,洛阳近在咫尺,那里兵多将广,现在出击无疑是以卵击石。”
“依你说,我们就在这里当缩头乌龟不成?”
“大柰亦为武人,知道冲杀击敌为本分。然兵势须全盘衡量,昔日我随秦王征陇西时,常常坚壁不出以骄敌志。听说秦王这次守柏壁,也是用了这条计策。”
罗士信更加恼火:“秦王,秦王,又是秦王,难道朝中仅有秦王一人能打仗吗?想我罗士信上阵杀敌时,那秦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史将军,这样吧,你不愿意出击可以留守,由我带军出外厮杀。”
史大柰现在才真正发现了罗士信的执拗性格,他咽了口唾沫,心想该是拿出杀手锏的时候了,说道:“罗总管,非是我拦阻你去厮杀,实在是皇上的意思。我临行时皇上说北方战事未完,只要把郑军赶出新安,就达到此行目的。你若不信,我这里有皇上的手诏,且听我宣读如何?”
得知是李渊的意思,罗士信只好作罢,然意犹未尽,嘱人制表送往长安。要求李渊再派十万兵马,以谋洛阳。史大柰也悄悄写上一封密奏,派人送交李渊。
一时间,慈涧这里唐、郑两军相安无事。
第十三回 馈金银义释敬德 识缓急图谋中原
李渊这日在武德殿里接连收到罗士信和史大柰的上表,览罢大惊。问群臣道:“罗士信上表请战,勇则勇矣,然失于计较。请众爱卿议一议,现在去攻王世充是时机吗?”
萧瑀出班奏道:“皇上,臣意不可。秦王北征未归,京城兵马捉襟见肘,连续征战实在困难。臣观王世充之野心并不算大,且有潼关天险可以阻挡。不若休兵一段时间,待恢复了元气再说。”
萧瑀说完,裴寂也奏同议。封德彝同样作为两朝大臣,不似萧瑀耿直瑜亮,他脑灵眼活,善于猜度皇上心理。那边萧瑀滔滔不绝,他在这里低头沉思,想李渊既然认为罗藏书网士信失于计较,还当朝询问群臣,说明心里很活泛。此次秦王定北,对长安有威胁的敌手仅剩下王世充和窦建德两人,且离长安不远,当是李渊的一块心病,其内心里肯定想早日解决。看到萧瑀奏完退下,他执笏跨前一步道:“皇上,萧令所言也是臣的心意,然臣还想,眼下天下大部已定,仅剩下王、窦二人,若一鼓作气予以扫平,国家能够休养生息是不争的事实。当然,弓弦也不可绷得太紧,一张一弛嘛。”此番话要旨是主战,让人听来觉得八面玲珑,未伤萧瑀面子,又拿出自己的主意并可试探李渊的真实思想。
屈突通奏道:“臣意主战!臣忝为兵部尚书知道家底,若集京兆之军能收十万,皇上再命秦王南下直插新安,可合有浩浩荡荡三十万军。大军重压洛阳之下,当能破之。”
李渊端坐龙椅之上,听到群臣意见相左,他并不发言,反而微眯双眼,看着左边的立柱沉思。太子李建成立在右首,听到屈突通说完,转身面向李渊奏道:“父皇,儿臣亦觉得应攻洛阳。这些天,儿臣多阅新安来的奏章,罗士信虽急了一些,然可见其拳拳报国心情。如今二弟北征辛劳,且让他歇一些日子,儿臣愿提兵攻破洛阳。”
李渊睁开了眼睛,问李元吉道:“四郎,这是太子的意思,你意下如何呢?”
李元吉急忙出班说道:“父皇,儿臣愿随太子东征。”
李世民这次大破刘武周,让身居长安的李元吉颇不是滋味。这些年来,李渊在军事上倚重李世民是很明显的事情,平日里李渊的言谈举止深为有这个能干的儿子自豪。特别近一段时间,李渊在朝堂之上多次对李世民褒扬,群臣亦深然之,街谈巷议也多颂扬秦王英武。李建成身为太子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李元吉却深为厌恶,直接原因是并州是自己丢的,却让这个并不友好的二哥夺了回来,对比太鲜明了。那日他游说李建成:“大哥,二郎现在不可一世呀,连胜了两回,别人把他捧上天了。等这次回来,他更加趾高气扬了。大哥,你瞧见没有?就是他那秦王府属也自觉高人一等呢。若再发展下去,恐怕他连你也不放在眼里。”李建成很是坦然:“那有什么,我们在京辅佐朝政,二郎出外定边,皆为父皇出力。四弟,你对二郎有些偏见,不要整日里把人想歪了才是。”李元吉道:“我想歪了?你等着瞧吧,等你知道他的意图时,恐怕为时已晚。知道吗?其手下的房、杜二人每到一地不要金箔,专收人才图籍,手下的猛将就不用说了,朝中一大半的大臣都与他交好。你说,作为一个藩王,弄这些名堂,他图什么?大哥,再有出外征战的事情,不能让他再揽了去。他又没有三头六臂,难道我们就不会打仗吗?”李建成心里一震,然没有往深里想,哈哈一笑说道:“四弟,没有那么严重。这样吧,再有打仗的事情,我恳请父皇让我哥俩去走一遭。”这番话于是就引来今天朝堂上李建成的主动请缨。
李渊又沉思片刻,决定道:“彦弘,你来拟旨——下两道旨,授二郎为东征元帅,让他不回长安直奔新安,四郎、屈爱卿,你们再带十万兵马去与他和罗士信会合,萧郎、封爱卿,你们也随军参赞军机。洛阳一战,决定我国国势,大家务须尽心。还有,授殷开山为吏部尚书,让他与平阳公主一同回长安吧。彦弘,朕说得有些乱,就按这个意思去拟旨。太子,你还帮朕在京理事,这儿的担子也不轻啊。”
李渊没有答应李建成的请求,让李建成颇感失落。
窦建德占了黎阳,李商胡起兵来攻,很快被他平复。李世慌不择路逃往长安,藏书网手下人多劝杀掉其父徐盖,窦建德还算仁义,说道:“世原为唐臣,被我所掳不忘本朝,确实为一忠臣!其父何罪之有?”遂将徐盖和李神通、魏征禁在一起。
窦建德在其治下口碑甚好,近来相继攻破聊城、黎阳,可谓一帆风顺。当时河南诸州县分属唐、郑所管,地方偏远的还处于三不管的局面。窦建德听从手下谋士凌敬建议,欲渡河向南扩大地盘。然而此时从都城洺州传来消息:幽州李艺率领铁骑南下,已经攻破衡水。
李艺原名罗艺,隋炀帝时为虎贲郎将。战乱之时,他起兵于涿郡号称拥兵十万,自称幽州总管。宇文化及和窦建德曾经先后招降他,罗艺不齿为伍,骂道:“宇文化及为杀帝之贼,窦建德为一农夫,让我降他们,做梦吧。”涿郡向为隋朝征东的粮草基地,城池坚固,难以攻破,宇文化及和窦建德一时之间也没有办法。恰在此时,李渊听说了这个消息,修书一封派人送到幽州。书中措辞谦诚,若罗艺愿意归了大唐,许他为燕王,且其军队不受中央调度。罗艺接书后思前顾后,觉得李渊势力日大,且据长安渐有正统雏形,近期所战皆捷,王业可期,遂举地降唐。李渊得信后大喜,重赏来使,封罗艺为燕郡公,赐李姓,罗艺因名为李艺。当时窦建德正在进攻黎阳,李渊诏李艺兴兵骚扰其后方以为李世之援,李艺整兵五万挥师南下,不数日就攻下了衡水。窦建德急忙领军北上,带领十万兵马直抵衡水与李艺接战。两人在那里开始拉锯战,互相攻伐各有胜负,呈胶着状态。窦建德被困在这里,一时没有心思渡河南征。
这日李渊给窦建德送来书信,言称愿罢战和兵,且可让李艺归还原占土地。窦建德看罢,拿起李渊书信示意众人,说道:“李渊来信愿意罢战言和,且可归还李艺所夺土地。朕意答应他,你们以为如何?”
大将王伏宝不赞成,说道:“李艺素来强悍,且傲视我朝。现在两军相持,幽州地狭,终究没有我朝幅员广大,再过一段时间他肯定支持不下去。若其退地罢战,李艺又可喘息,终为心腹之患。臣意一鼓作气将之剿灭,然后可以全力向南。”
凌敬道:“李渊现在来求和,有其韬光养晦之策。他现在对刘武周、萧铣用兵,和洛阳王世充又经常摩擦——他想先稳住我们。皇上,李渊求和条件优厚,臣意先答应他,看天下大势如何走向。李艺骁勇,更兼粮多城坚,我们急切不能下,并州那里,听说刘武周连吃败仗,潞州、浩州一直由唐将据守。若我们坚持与李渊为敌,他们再兵出汾晋前来夹攻,将陷我们于很不利的境地。还请皇上三思。”
凌敬的话说到了窦建德的心坎里,他果然答应了李渊言和的建议,复书送与长安。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窦建德将李神通、魏征和李世之父徐盖放出,派专人礼送到长安。窦建德这一下子中了李渊之计,当初对付薛仁杲的时候,唐主动与李轨修好,以分秦势,解决了薛仁杲之后,李渊又采用分化策略将李轨势力散之于无形。现在李渊为了专心对付王世充,必须先把窦建德稳住再说。
李世民接旨后离开太原,带领众将和大队人马向南进发。这日到了介州,李世民令尉迟敬德和寻相率领旧部八千人马随同南征。大军迤逦南行不多时就进入雀鼠谷,只见谷内树木丛茂,鸟鸣虫啾,天上没有一丝风。李世民带领众人在谷内行走,想起来时的紧张困顿情景,恍若隔世。他们指指点点,皆现一片欢愉之情。尉迟敬德的八千人行在队列中,听到唐军大声笑谈来时战事,而自己恰是当时的反面主角,心中的滋味一时难辨。
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其时并辔行走在一起,秦叔宝回想当时一日八阵艰难出谷的情景,百感交集,说道:“敬德,当时秦王我们又困又饥,你若在谷内布置一万弓弩手,我们万难出谷。为什么宋金刚你们只派些小股部队不痛不痒来装点门面呢?”
尉迟敬德道:“我与寻相兄在离石谷败给秦王后,宋金刚火冒三丈,不再看重我们,他要亲自与秦王交手。秦王将兵也太迅速,别说宋金刚,就连我也压根没有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攻了过来。按照常理估计,你们到来当在两日之后。”
程咬金从后面超过来,说道:“黑子,当初你在离石谷不听秦王之言,不还有今天吗?你呀,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尉迟敬德听后倒觉得坦然,反唇相讥道:“青面贼,你也是降了又降,说这般话还轮不上你来多嘴。”程咬金道:“毕竟还是我老程先入为主,黑子,你还是多听我的话为好。否则,我老大耳刮子就扇了去。”尉迟敬德哈哈道:“你还想欺负我?且问我手中的双鞭是否答应!”
李世民在前听到三人在那里笑谈,忍不住插言道:“几位王兄,这倒是一个话题,等有闲暇时候你们不妨比试一番,分出高低来,强似在这里说嘴。”
尉迟敬德说道:“若比试,叔宝兄敦厚谦虚有长兄之风,那是不用打的,我尉迟恭甘拜下风。这个青面贼就没有好运气了,先要把他的嘴打肿,省得整日里胡说八道。”程咬金马上说:“黑子,你别是欺软怕硬吧。叔宝兄,也许他压根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不屑与你交手,连我老程还不如呢。”秦叔宝笑了,说道:“咬金,你挑唆的水平太次了,让人一听就明白你的心意。”众人笑了起来。
比起尉迟敬德这么快就融入这个人群里,寻相就显得落落寡合。李世民对尉迟敬德青眼有加,当即授他为右一府统军,并未明确寻相的职务,仅淡淡地让他协助尉迟敬德管理那八千人马。这使寻相很失落,渐生怨怼之情。
两天后,大军徐徐经过晋州到达柏壁。
李渊的圣旨此前也到了柏壁,殷开山、李婉娘、柴绍等人已经在此驻扎。早前几日,殷开山就令人准备粮草、收拾房屋,做好迎接李世民的准备。这天大军入城,诸事完备,殷开山让马三宝负责安排人马入驻。
李婉娘和柴绍迎出城外,将李世民接入房内叙话。走回的路上,李婉娘笑着道:“二郎,此役你火速逐北,竟然给自己创下了好大的名头。你人未到,《秦王破阵乐》已经传唱到这儿了。”
李世民语调平淡,然神情中掩不去得意:“那是军中闲人无聊之作,姐,这能当真吗?”
柴绍插话道:“怎么不能当真?放眼历来将帅,又有几人能获此殊荣呢?刘邦之《大风歌》、项羽《垓下歌》,一首矫情一曲没落;汉武扬鞭绝域,时人叹之穷兵黩武未赞其武功。二郎,我听此曲连听了三遍。”
他们入了房内,李婉娘除去外罩的团花皂绢铠甲,换上一件小袖短襦,下着紧身长裙。她的身体已显笨重,李世民惊异地发现她的腹部已经隆起,才知她怀孕了。李婉娘初嫁柴绍时曾经诞下一女,到了战乱时,她将此女托人寄养,一直到进入长安时才将此女找回,其间未再生育。
李世民憨笑着扭头对柴绍说:“嗣昌兄,恭喜你了。不意在此戎马倥偬之际,家姐还会忙里偷闲呢。”
李婉娘“扑哧”一笑,说道:“二郎,我撕烂你的油嘴!”转而轻叹道,“唉,谁料想就有了身子呢?当初还是殷开山多嘴告诉了父皇,这次圣旨里专门嘱我回转长安静养。方今靖乱之时,让我回京歇息,还不急坏我吗?”殷开山给李渊的奏章里,曾提及李婉娘有了身子,惹得李婉娘直骂他多嘴。
李世民道:“那有什么不好?你有了身子,就该静养才是。今非昔比,现在天下大部已定,就剩下王世充、窦建德,有二郎代劳就行了。男女有分工,外面有事,就让嗣昌兄去办亦可。”
“二郎,你不出三句话就露出狐狸尾巴,什么叫男女有分工?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如你的长孙嘉敏一样吗?”
李世民急忙讨饶,连声说:“不敢,不敢,我想说,嗣昌兄日思梦想得一个儿子,你天天打仗,又拦着霸着不让嗣昌兄纳妾,这不耽误了他吗?”
李婉娘举手欲打,说道:“二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忙着要替姐夫纳妾,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你。”虽说要打,然眼中满含笑意。
不说他们姐弟在这里嬉闹,却说马三宝负责军马安顿,他指挥各队按照指定位置驻扎。刚刚忙碌完一转脸,就见寻相气哼哼地走过来,喊道:“你就叫马三宝吗?我问你,都有驻地儿,为何我带来的这八千兵马连屁大一块的地儿都没有?”柏壁本就狭小,偏偏打从大军出太原时,传给柏壁的人数未将介州加入的八千计算其中。寻相领兵入城,看到众人都已经安顿下来,等了许久没人理自己,在那里干站了许久,他一时大怒,找到马三宝嚷了起来。
待马三宝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检点城内住房皆已有人,想起城外西首有一小村庄,庄内百姓已散,遂让寻相领人前去驻扎。寻相到了地方,举目一看只见庄内房屋坍塌许多,房内蛛网密结,浮尘没脚,潮湿不堪,其怒火更甚。他领上十骑折转头返回柏壁又找到马三宝,劈头就说:“我们降了秦王即是大唐的人,总不成是后娘养的。你们在城里住得舒舒服服,撇下我们在野外晾着啊!”
当寻相领人前往村庄驻扎的时候,马三宝找到殷开山将此事禀告给他。殷开山知道寻相的来历,点点头说道:“就这样安排吧,他们既然降了我们,还留八千人为亲兵,想留后手吗?我们总不成把他们当成祖宗敬着。”马三宝得了殷开山的话,心里有了底儿。看到寻相又来寻事,他手一挥指向城里,无奈说道:“寻相将军,你看这柏壁如此狭小,现在里面一条炕上要躺上十余人,确实没有再转圜的余地。这样吧,你们先在那里委屈一晚上,到了明日,我再想法挤对挤对,争取给你们腾出些地儿。你看,十几万人到了这里,从早上到现在我的双脚都没停,容我先歇一会儿吧。”不软不硬把寻相顶了回去。
寻相不再说什么,无语狠看了马三宝几眼,扭头去找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和秦叔宝等人住在一起,看见寻相招呼道:“寻相兄,人都安顿下来了?你过来一起住吧,这边已经给你留好了位置。”寻相将尉迟敬德拉到一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临了说:“敬德,人家压根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不如我们一起去找秦王说道说道,任由他们欺负我们,不行!”
尉迟敬德息事宁人:“为这点小事去找秦王,值得吗?寻相兄,我们先让大家打扫干净住下再说,以往我们行军之时多是露宿,没有必要斤斤计较。”
“敬德。非是我等挑剔,你没到那里去瞧,真不是人住的地方,人家把我们当成了后娘养的。从介州出来,他们一路上冷言冷语,你和秦叔宝他们谈得热烈,没有体会。要我说,我们不如拉出去,谁也不靠,强似在这里受人家冷眼。”
尉迟敬德并没有在意寻相这句话,说道:“既然降了唐,就不要再有别的想法。我观秦王待我们并无二心,现在天色已晚,赶快让大家住下来才是正事。走,你领我一起看看去。”
寻相止住尉迟敬德,淡淡说道:“那边不劳你再去了,敬德,我过去安排,这边我就不过来了。”寻相说完,慢慢向马匹走去,骑上马又向尉迟敬德看了一眼,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然后一挥马鞭,一群人向西驰去。
这天晚上,殷开山将早已准备好的酒肉分给众人,满城兵士喜笑颜开。晚饭过后,大家忙累一天,这会儿又酒足饭饱,很多人身子一接触炕沿就进入梦乡。尚未入更,满城除了巡行的兵士外,难看到人影,城内非常寂静。
寻相离开尉迟敬德的那一刻,已经打定主意,今晚要率领众人脱离唐营自立门户。眼望尉迟敬德的时候他的心情很复杂,两人毕竟在一起多时,战阵中两人互相救援,那是在血与火中形成的友谊。然揣摩尉迟敬德此时的心性,他断不会脱离唐营,寻相只好独自干了。回营后,寻相让亲信分发酒肉的当儿,暗暗将叛逃唐营事体安排下去。营中尚有三千人向由尉迟敬德统领,若无尉迟敬德亲临,遇到此等大事他们断不会听令于寻相。寻相明白其中关键,遂令将此三千人安插在村庄最南端驻扎,与自己的队伍隔开距离。子夜过后,寻相带领五千人马悄悄拔营,向北急行渡过汾水,直插慈州。
毕竟同在一庄居住,寻相离开的声响还是惊动了那三千人。他们发现寻相不告而辞,先是一阵惊慌,继而觉得还是要禀告给尉迟敬德。他们派出数人入城去寻尉迟敬德。
巡夜小校截住他们。看到他们神色慌张,心里起疑,围住他们盘问。这天夜里值更的将领还是马三宝,待他见到这几个来寻尉迟敬德的兵士,几句话一问,就明白寻相叛营离去了。马三宝大惊,急忙叫起殷开山。殷开山睡眼惺忪听说寻相叛去,一迭声骂道:“反了,反了,三宝,你点上八千军马先把那剩下的人围上,我带人去擒尉迟敬德。这帮降人,真是一帮喂不熟之狗。”
马三宝到城西点齐八千军马,打起火把将村庄围得水泄不通。这边,殷开山领人闯入尉迟敬德的居室,尉迟敬德还在睡梦中就被捆得结结实实。这些事情完备后,殷开山来到李世民住处叫醒他,让李世民来发落。
还在太原的时候,李仲文看到李世民身边无人照顾,遂进一乐籍女子伺候汤水。此女名为阴梦婕,年方二八,生得粉莹莹一张鹅蛋脸,杏眼如波,一张樱桃小口两侧常常笑靥生晕。李世民一见就喜欢上了,到了其入府的第二个晚上,李世民在堂上设酒,令梦婕演奏琵琶。其时月上梢头,房内红烛劲烧,两人你歌我弹,共饮美酒。数曲演毕,梦婕那张小脸在烛光下映得通红,杏眼水汪汪深情无限。她现在虽是处女之身,然久在乐户中多闻风月之事,眼前的秦王名声显赫,又英武俊俏、识趣多情,一颗心早放在了李世民的身上。月圆时分,她半推半就,将女儿身交给了世民。从那时一直到柏壁,李世民放出百般手段,让梦婕方识情爱滋味,恨不得变成一坨泥化在他身上。殷开山在外面打门,两人还是赤条条搂在一起,做那美妙的春梦。还是李世民多年在军中形成的习惯,惊醒后听出是殷开山在打门,睁眼看窗外依旧黑沉沉的,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低头看梦婕兀自未醒,脸蛋上还挂着笑容,遂爱恋地移开她的粉臂,穿衣下床。
李世民一边结着衣衫一边走出门外,只见火把照耀下,殷开山那张脸显得惊惧和愤怒,劈头说道:“秦王,我们养虎遗患,那寻相连夜叛逃了。”
李世民一惊:“白日都还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就发生了变故?敬德呢?”
“那尉迟敬德住在城里,未来得及逃走,这会儿让我捆得结结实实。”
听说尉迟敬德尚在,李世民静下心,稍微思索一下说道:“来,殷公,我们坐下来慢慢说。不要着急,天不会塌下来。”
殷开山坐下来详细将过程给李世民叙述了一遍,最后说:“这尉迟敬德和寻相一个鼻孔出气,他今天没跑,保不住明天。这次又被我们绑了,心里肯定不是味道。要我说,斩了干净。”
李世民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殷公,你虽语焉不详,然我看这件事错在我们。十几万人皆有住处,为何独把这八千人漏掉了?马三宝处理事情很不稳妥,草草地像打发要饭的一样。殷公,我们打天下,怎么能够小肚鸡肠呢?这八千兵士说到底还是我们的人,因此小事,一下子跑了五千。不好,不好,还是你们没有把事情处理好。”
城中兵马乱哄哄地出城门,将众将都惊醒了过来。他们一时闹不清出了什么事情,秦叔宝、程咬金又见尉迟敬德被绑,急问端底然无人说得清,程咬金在那里急得大喊大叫。没奈何,他们一窝蜂跑到李世民这里来问究竟。
看见众将进门,李世民说道:“玄龄、无忌,你们两人持我令牌出城,先把马三宝唤回来。玄龄向来持重,记住,切不可与他们发生任何冲突!”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问了详情,答应后离去。
李世民让众人坐下,仍然对殷开山说话:“军中发生哗变的原因,说起来也不仅仅是你们的责任。当初寻相过来,提出这八千人仍归他和敬德指挥,我心里就不是滋味——降就降了,还囿在那个小圈子干吗?对他就不太热络。现在想来,还是我的心胸忒窄了些。”
殷开山拱手道:“秦王切莫自责,这件事情还是我和马三宝没有办好,请秦王责罚我们。不过跑了寻相,那尉迟敬德还被我扣着。这些降人心存二心,不可放纵。我意将他就地斩首,杀一儆百!”
李世民摇摇头,手扬了一下,说道:“殷公,这是你的想法,我们也听听大伙的意见。如晦,还有你们几位先生都谈一谈。”
杜如晦点点头,说道:“当初皇上起兵太原,人数不足十万。发展至今,所以渐成王业,其中就是用好了一个‘降’字,既要降人更要降心。这一点,褚亮兄体会良深。”褚亮立起身道:“杀尉迟敬德很简单很容易,然会寒了众人之心。我朝立国以来,招贤纳士、从善如流为定王业之关键。若囿于门户之见,就落了下乘。大至关陇贵族、山东氏族、江南望族,小至一州一县,若一味妄杀,人皆远之——薛仁杲就是现成的例子。”
李世民插言道:“对呀,我朝致力于将士归心,还算满意,然非尽善尽美。譬如李密,当时都说他野心不死以至反叛,我一开始也这样认为,事后我了解,长安里有不少人——他们官秩不一,然都是要紧的人物。他们认为李密家里有金山银山,变着法儿去索要。李密被封为邢国公,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个没落的降人。李密素来心气高傲,能长时间忍这口气吗?如此激将了他,就想离开长安,强似过狗一样的日子。现在我朝新立,前隋那些不好的官风阴魂不散,若不改变,如何显示宽阔胸怀来取信天下人呢?”说到这里,他显然下定了决心,对杜如晦说道,“如晦,你和薛收、褚亮几位先生议一议,把我和褚亮说的意思理出几条,晓谕军中。另写一本奏章请皇上御览,不能寒了降人之心。大家既降了我朝,就是大唐臣民,不能再分彼此。”
程咬金听罢大喜:“秦王这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秦王,我和叔宝兄保那黑子没事,他若叛去,你就斩了这两颗头。”
李世民笑道:“万一敬德真跑了,斩了你头你心不怨,然连带把叔宝兄的头也割了去,叔宝兄,你肯定会大呼冤枉吧?”
秦叔宝连声道:“我愿保敬德,咬金虽然莽撞,但他的话也是我的心意。”
他们这番对话让众人轻笑起来,现场气氛顿时活泛。殷开山悟出了其中道理,急忙要去为尉迟敬德松绑。李世民止住他,说道:“殷公,这件事情还要有个交代。马三宝处事不力应当惩戒,就责他二十军棍,革其统军之职。我们现在一起去见敬德,如晦,前次在太原所得马蹄金,你且去取一箧来。”
李世民领着众人来到囚禁尉迟敬德的地方,进房后,看到尉迟敬德还被绳索牢牢捆绑,李世民泪流满面,亲解其缚,说道:“世民来迟,让敬德兄在这里受苦了。都是马三宝太莽撞,我已经责罚他,你这番委屈——”边说边把他扶起来。
尉迟敬德还在睡梦中被殷开山领人捆绑,先是弄不清怎么回事儿,后来问起守卫兵士方知寻相叛逃,遂在房中大骂:“你们这群家伙不分好歹,连问也不问个明白,寻相走了,我又不走。怎能如此武断把我绑了起来,我要见秦王,我要见秦王。”
这会儿见到李世民来到面前,委屈的泪水流满了那张黑脸,他泣不成声说道:“秦王知我,秦王知我,黑子自从降了你,一片死心塌地啊。”
李世民替他擦去眼泪,说道:“敬德,别人对我说,你骁勇绝伦,这次绑了你肯定会生怨望,留下恐为后患,最好将你斩杀。我一直在想,敬德是一个讲义气之人,走要走得明白,留要留得明白,断不会不辞而别。如晦,把东西提过来。”杜如晦将那一箧子马蹄金提过来放在尉迟敬德的面前,李世民指住道:“大丈夫以义气相通,不以小嫌介意。敬德,我不听他人言斩你。这里有一箧马蹄金,你若愿意留下,这金子你去抚慰那三千名属下;你若愿走,我以此金相赠供作路资。毕竟我们在一起共事一段时间了呢。”
尉迟敬德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秦王如此不如杀了敬德,我被绑多时,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秦王不会如此待我。打从在介州降了秦王,敬德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我生是秦王之人,死是秦王之鬼,再无其他心意。”说罢,连连顿首。李世民急忙上前去搀,身后的秦叔宝、程咬金也跑来相帮。
一场大事就此作风云散,尉迟敬德揩去泪水要去抚慰村庄被围兵士,他不拿马蹄金,说道:“他们降了大唐,已得了秦王恩典。从明日起,这三千军散入大营之中。这些金子,秦王先留下,待谁立了功,再赏赐他们。”说罢跨马离去。
马三宝挨了二十军棍,伤势不轻,躺在床上“哎哟”不停。天亮之后,李婉娘闻讯,带同倩紫前来探望。看了马三宝伤势,李婉娘埋怨道:“这二郎好重的手,为什么单责三宝呢?”倩紫在一旁暗暗垂泪。
语声未落,李世民带领长孙无忌也来探望。李婉娘看见,当头就怪李世民手太辣:“二郎,你如何不分青红皂白?柏壁主事者是殷开山,三宝不过是个跑腿之人,你怎么打得如此狠?”
李世民径直走到马三宝的床前,看了他的伤势,轻言道:“三宝这次受苦了,非是我心狠,势不得已啊。若草率处理此事甚至杀了尉迟敬德,营中降将降卒众多,会寒了他们的心;殷公年岁已大,又是父皇的大臣,没奈何,只好让三宝受苦了。三宝,你怨恨我吗?”
马三宝疼得龇牙咧嘴,见到李世民前来还想欠身为礼,被李世民按了下去,他动情地说道:“三宝非是浑人,明白秦王的心意。当初诸葛孔明挥泪斩马谡,我仅受些皮肉之苦又算什么?秦王,你这一顿打又让我明白了,谋大事不能因小嫌失之。”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你明白就好,不过终归打了你,还是家姐的爱将,瞧她还委屈得不行。无忌,把那箧金银提过来。这些送给你好好养伤,待你伤好,就来新安,我再复你统军之职。”马三宝连连点头,感激涕零。
李婉娘在旁笑骂道:“二郎,真有的你——里外都是你做好人。”李世民起身道:“人不管好坏都抬不过一个理字,三宝毕竟读过书,明白事理。”李婉娘抢白道:“让你这么说就我不明白事理?”李世民连连摆手,急忙转移话题,看到躲在一旁的倩紫,笑道:“倩紫,瞧你泪痕满面,心疼郎君呢?三宝,你回长安完婚,我恐怕到不了场,届时就让嘉敏她们参加。”
马三宝惶恐万分:“我们为李府下人,怎么敢劳王妃大驾呢?”
李婉娘抢过说:“你们结婚,就由我主持,还谈什么下人不下人。”
离开时,李世民求李婉娘将阴梦婕带回长安交给长孙嘉敏。李婉娘答应了,一边又乜斜着李世民道:“我帮你带去一个,等你打下了洛阳,那里的美貌女子多得是,恐怕你又要收回几双吧。”
两天后,李世民自统大军经河东直奔新安。这边,殷开山、李婉娘等人从龙门渡河,缓缓返回长安。
罗士信占了慈涧,静待李渊圣旨。罗士信在这里求战心切,王世充在洛阳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组织兵马主动找上门来。
慈涧一丢,洛阳西面顿失屏障,地势呈一马平川。若唐军来攻,王世充只好依托城墙抵抗,这让他万分难受,发誓非把慈涧拿下来不可。他令单雄信带兵十五万到离慈涧五里处扎营,调集洛阳城内所有的攻城器具送到阵前,要求及早拿下。
这日单雄信率兵来攻,先将抛石车、硬弩座架在城下,对准城墙一阵猛射,打得上面的唐军不见人影。连续发射了一个时辰,单雄信令旗一挥,后面早已严阵以待的兵士携带云梯等物,潮水般向城墙冲去。他们到了城墙近前,抛石车停止发射,城下云梯耸起,手持刀枪的兵士开始沿着云梯向上攀登。眼见他们攀到云梯半腰,唐兵突然从城墙上冒出来,他们皆身披重甲,铁盔护住脑袋仅露出一双眼睛,挡去城下射来的弩箭。只听他们齐发一声喊,城墙上顿时滚下无数的檑木、灰瓶,刚才发射过来的圆石也被他们拾起抛向敌人。一些唐军兵士手执长木杆伸出墙外,杆头叉住云梯顶端,一使力将梯子推翻。霎时间,跌出去的和身受重物而伤的郑兵像下饺子一样趴在墙根下,密密麻麻人人相叠,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身子能动的人拼命向回跑。
罗士信和史大柰出现在城墙之上,眼望下面密密麻麻的郑军,史大柰忧心地说道:“罗总管,这次王世充下了大本钱,看样子,他志在必得啊!”
罗士信凝神观察,好一阵子才说道:“雄信如此攻打,毕竟落了俗套。史将军,我们凭城坚守,他再勇猛也无济于事。我看了,今天我们就这样耗下去,只要将其攀城之兵打掉,躲避其发射过来的石、弩,数日内当保无虞。到了夜里,我再带上五千人马冲入其营中骚扰一番,王世充派来的兵马再多,终无腾挪之地,时间长了,他们还会乖乖地退回洛阳。”
史大柰不再接言,看眼前阵势,正如罗士信所言,完全可以坚守数日。
整个白天,双方你来我往争夺不休。单雄信满怀信心想凭借自己的人多,一味猛攻,手法毕竟单一,终无建树。日落西山,双方罢战,慈涧城内和郑军大营燃起灯火,遥相辉映,平静中透着杀机。到了午夜子时过后,罗士信果然带领五千兵马悄悄接近敌营,顷刻之间,唐军大呼小叫,左冲右突,在郑军营中如旋风般兜了个来回。待单雄信稳下神来,组织人马聚拢包围的时候,唐军齐刷刷折头而返,片刻间已经入了慈涧。
两军就这样相持了数日,眼见无法攻破慈涧,单雄信心头煎熬,整日里绞尽脑汁寻思破敌之法。这天他改变攻击办法,不再派兵登城,而是派弓弩手护住攻城器具,整日里向城内发射。黄昏时分,从洛阳过来的一溜儿油壁车送来了一件厉害兵器。
单雄信那日苦恼之极,站在营房里向外张望。这时,一阵疾风旋起了涧水对岸几间房屋的茅草,这让他受到启发。当初郑军驻扎在慈涧的时候,多从远近山上割来茅草搭建房屋,慈涧狭小,城内多是茅屋。他想在城内燃起一把火,肯定会连绵烧起,届时唐军无处安身,只有乖乖地退走。其时的洛阳,西域诸国商贾往来频繁,异域珍玩器物及中土罕见物品在洛阳都能见到。西域龟兹山间盛产石油,石中日夜不停有油喷出,遇火即燃。洛阳达官贵人宴乐之际,常燃石油以烧鼎煮肉。单雄信这会儿忽发奇想,定下用石油攻击之计。他急令在洛阳城内遍征石油,一车车送到阵前。
兵士们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布团浸入油中,其内为圆石,外裹麻布,经油一浸,顿时变成黑糊糊的一团。兵士小心翼翼将油布团放在抛石机上,机旁皆站立一名手持火把之人,地上蹲着之人负责发射。
单雄信亲临前线指挥,看到天色已黑,诸事完备,他示意发射开始。手持火把的兵士上前点燃了布团,慈涧城下顿时现出一长溜火龙。只听毕毕剥剥一阵声响,抛石机机括被打开,燃烧的油布团腾空而起,像一颗颗流星呈抛物线扑向城内。
火团在空中许多被风刮灭,终有一大半还在燃烧的火团落入了城内,瞬间点燃了大片茅草房,先是一点点燃起,继而燃烧成片。城外,燃烧的布团层出不穷地接连射进来,火势越烧越猛,全城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单雄信一面发射火团,一面组织冲锋队伍准备连夜攻城。
罗士信和史大柰其时正在一起商量防御之法,看到城内火起,又见空中疾如流星的火团若天女散花般撒入城内,罗士信疾步冲出室外,说道:“不好,单雄信还是想出招儿来了,史将军,我们走。”说罢,他提步向城墙奔去。
城内的大火和单雄信阵前的火光相映成辉,将四周照得通亮。火光中,可以看到城内的唐军惊慌失措,狼狈逃窜。罗士信、史大柰无心顾及,想先把单雄信下一步的行动看清再说。
漆黑的夜色背景下,郑军的一举一动在火光辉映下看得非常清楚。看样子,单雄信已经下令攻城队伍开始行动,只见人影幢幢,正列队向这边行来。
火光中,罗士信的一双浓眉紧紧皱起,史大柰说道:“罗总管,单雄信利用火攻已挫我军锐气,其攻城之军已经发动。而我们在城内因熊熊大火已无立锥之地,看样子,不得不放弃慈涧了。”
罗士信明白现在到了紧要关头,断然道:“我们撤!史将军,你马上下城墙去收拢队伍向新安撤退,我这里先抵御单雄信一阵,你在新安接应我。”
史大柰不同意自己先撤,执意要留下断后。惹得罗士信大吼起来:“史大柰,你敢违抗我的军令吗?让你先撤就赶快走,再啰啰嗦嗦,我一剑斩了你。”
史大柰急忙跑步下城,边跑边向罗士信喊道:“我在西门外留下三千马匹,在八陡山脚排阵等你。”
罗士信向他挥了挥手,埋头组织人马抵抗。城下,郑军前锋已将云梯架起,罗士信拔出佩剑,迎空一挥喝道:“听我的号令,打!”话声一落地,城墙上滚下无数檑木,抛出无数灰瓶。本来唐军看到城内火起,正在那里六神无主,见到罗士信总管不避矢石,威风凛凛仗剑而立,精神顿时一振,纷纷上前竭力抵御郑军的攻击。
这场战斗直杀到子夜时分,唐军内受火烤,外受矢石,损折严重,伤亡五千余人。罗士信站在城墙上指挥,被飞来的流矢击中右臂,血流不止。这时罗士信得知史大柰已率众退到八陡山并在那里列阵,遂下令众兵士集合所有的抛打之物向郑军发动一波猛烈攻击,趁郑军略作退却的间隙,率领残兵火速退下火线到西门乘马,慈涧复入王世充之手。
单雄信攻入慈涧,只见满城火光依旧,房屋皆成灰烬。他有心领军西追,又恐怕唐军在黑夜之中设下埋伏,遂按兵不动,唐军得以从容退回新安。
算下来,罗士信夺得慈涧后仅守了二十三日。
罗士信退回新安的第二天,李元吉、屈突通带领十万人马赶到这里。到了第四天,李世民十二万大军也浩浩荡荡渡过黄河向新安赶来。一时间,新安方圆连营十里,周围遍树唐军旗幡。罗士信兵败慈涧,为防郑军西突,就在新安东门外八陡山下遍设壕沟、鹿砦。孰料数日不见郑军动静,想单雄信得了慈涧,深为满足,竟然不思向西挪动一步。
闻听李世民即到新安,李元吉、屈突通、萧瑀、封德彝、罗士信、史大柰等人出城迎候。看见众人来迎接,李世民滚鞍下马,说道:“劳烦各位出城,其实不用如此多礼,世民不胜惶恐。”
李元吉满面笑容,说道:“二哥是北征英雄,又是东征元帅,我若不迎,到了中军还不先拿小弟来开刀吗?”
李世民哈哈一笑,并不直接作答,上前执起萧瑀之手,说道:“萧公、封公、屈公,听说你们在长安向父皇多提妙计,此次东征,你们又力主成行。世民深为父皇有了你们这些忠臣良弼感到欣喜呢!”
萧瑀说道:“二郎抬举我了,此次东征,老臣本意反对,皇上坚意要战,还派我等来军中效力。皇上坚毅敏捷,既有此旨意,那是不会错的。”一旁的封德彝轻笑道:“萧令转变得好快啊。”
待李世民到了罗士信面前,罗士信器宇轩昂而立,泠然说道:“士信无能,丢了慈涧,设若秦王早来数日,不致有今日之局面。”李世民察觉其话语里有不谐和之音,没往深处想,只是对他问候一声,又招呼大家道:“大家先入城吧,炎日当头,我们更是衣不卸甲,身上汗水早出了数遍。士信兄,你是地主,不知预备有酸梅汤没有?”
这天午时过后,众人齐集城内杨氏庄园。这座庄园为隋朝宗室杨绛所建,杨绛家人平日多在洛阳居住,只盛夏时来此避暑。庄园建在城内居中小山的山腰间,周旁流水潺潺,上下杂树森森,盛夏时节迈入园门,一身的热汗顿感冰释。园中房屋众多,入城之人官职大者皆在园中居住。居中建有一座阔约三十丈的大堂,就充作了议事大厅。
众人相继落座,李世民居中,其他人在两排椅子间相对而坐,秦王府属坐在后排,现在的秦王府属日渐增多,在那里坐了密密的一大片。
李世民品咂着盖碗里的酸梅汤,笑对罗士信道:“士信兄,住入这座神仙府邸,再喝酸梅汤,就有些多余了。”李世民很关心此次慈涧之战,入城后不久就将史大柰叫来询问。史大柰原原本本将其间情况详述了一遍,最后提醒李世民道:“这罗士信确实为一猛将,然受其声名之累,等闲人他都不看在眼里。更有甚者,其言谈举止里流露出的意思,连殿下你他也很不以为然呢!”
史大柰这些年随李世民东征西讨,早将李世民敬如神人一般。突厥人与他人交往时,最重义气,若他真正折服一个人的时候就极端忠诚,甚至虔诚,不容别人当面说坏话。李世民听到罗士信对自己不以为然,心里还是一动。这些年他诸事顺利,见者莫不恭维赞颂,猛一听有人对自己不恭敬,心里确实不是味道。他思索片刻,还是说道:“史将军,今日所谈之事到此为止,本王甚谢你的诚心。至于罗总管,只要他诚心向唐,对我有什么看法,那也不算什么。”
这会儿李世民主动向罗士信搭话儿,没想到罗士信缺少幽默,接口道:“秦王,我们言归正传,今天要谈的是如何夺回慈涧,什么汤不汤的,士信没有这般心情谈论。”
看到罗士信如此不识趣,众人一时尴尬,堂内静了下来,他们把眼睛齐刷刷地盯向李世民。冷不防程咬金在角落里传过话来:“这个罗子,好没趣味,你若整日就知道打呀杀的,为何到了陕州又娶了一房媳妇儿?”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罗士信脸上也挂不住,终于憋出了笑容。他深知程咬金的脾气,这会儿程咬金当众抢白,他也无可奈何。
李世民将手挥了一下,止住众人笑声,说道:“士信兄说得有理!世民此次忝为东征元帅,今日堂议,打败王世充是我们的主题。慈涧为攻取洛阳的咽喉之地,必须攻下,此事不用再议!”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漫过萧瑀、封德彝、屈突通三人,笑道,“父皇重视这次战事,特派‘三公’前来督战。还请你们三人先发表高见。”
李元吉忍耐不住,抢先说道:“我们最好先听罗总管的意见,他在这里经营多时,甚为了解王世充的情况。”李元吉现为齐王,除了李世民,位在其他人之上,李世民隔开他去问别人,其心里先有一丝不舒服。看到罗士信桀骜不驯,马上感到遇到了知音,这会儿抢先把话引开,既想引人注意,又想招揽罗士信。
李世民头也不回,用眼光鼓励那三人发言,萧瑀咳了一下嗓子,说道:“要说打仗,我和德彝皆是外行。皇上此次让我们从军,想是借我们修通与朝中管道,说明皇上对此役深为重视,决断杀伐,临机决之。秦王,放眼朝中能征之帅舍你其谁?老臣来此,也像对皇上那样尽力辅佐,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请吩咐好了。”封德彝也持同议,两位朝中重臣上来就亮明了态度。
屈突通缓言道:“皇上意思,是想一举解决洛阳王世充。我朝至今,已非昔日,粮秣军需、能战将士,皆优于王世充。秦王所言必攻慈涧,我很赞同。至于下一步如何,待拿下慈涧后,徐图发展吧。”
李世民遍视众人,鼓励他们说话,说道:“士信兄,四郎刚才所说极是,要攻打洛阳你最有发言权,谈谈你的想法。还有世兄、叔宝兄、咬金兄,你们的意思呢?”
罗士信昂然道:“士信这次丢了慈涧,若再兴兵,愿为前锋,若不能拿下提头来见。”
李世缓缓道:“我军重兵之下,拿下慈涧易如反掌。之后的事情,还要徐徐图之。我知洛阳城坚壁厚,若硬攻死拼,伤亡必大。”
秦叔宝、程咬金点头称是。
褚亮离席说道:“夫战,收心也。方今天下百姓厌战,人心安定,当初收河东百般顺利就是顺了民心。我朝如今渐统国土,士子仰望正统所归。此次出征,既要攻坚,又要派人广出洛阳周围宣知我朝正义,借以收心。我闻王世充貌似宽仁,骨子里处政苛暴,若能抚慰众心当能收到奇效。”
杜如晦深以为然,补充道:“王世充为一机巧胡人,外托勇猛,实无大志,成就今日气候,机遇和其居东都使然!褚亮兄所言极是,攻心为上。”
一时间,堂内众人纷纷议论,李世民倾心听讲,不时插言。那边,李元吉显然无法融入这场议论之中,偶尔插言几句又离题太远,弄得自己冷场半天,到了最后,他自己也觉得实在无趣,干脆闭起了嘴巴不再说话。
堂议到日头偏西,李世民看到已经议论得差不多了,遂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人言本王打仗喜欢坚壁不出,并非常势,此次去攻慈涧我就要变一变法子。明天请士信兄、敬德随我到慈涧阵前走一趟。我的习惯大家都知道,就是要眼见为实。至于拿下慈涧以后的事情,大家还要多想想,屈公,我让玄龄、如晦帮你,你们多琢磨一些办法,随后再议。听说这里的涧水夕照算是一景,左右无事,我们一同去观赏一番如何?”
众人兴致皆高步出园外,唯李元吉心里不是滋味。他从李世民的眼色中可以看出,这个二哥压根就没有把他这个兄弟放在眼里,好像自己不在这里,还在长安似的。
第十四回 陡遇强敌惊突围 夜渡涧水出奇兵
新安距离慈涧二十六里,连日来,唐、郑两军各安城寨,仅在白日派出小股部队出城打探。他们也有遭遇的时候,一般匆匆接触并不恋战,各自收兵回营。到了后来,他们心有灵犀般,皆避开官道,在山莽草丛间辟路,形成各自的巡行路线。唐军沿着涧河行走,郑军则在官道以南。
早晨的露珠尚未消散,李世民骑着“特勒骠”,带领罗士信、尉迟敬德和随从二十人开始上路。沿着涧水边上,唐兵前些日子已经踏出一条清晰可辨的小路。其时太阳刚刚升起,通红的阳光洒过来,渐渐驱散河水上方那一层薄雾。
尉迟敬德跟在李世民身后,罗士信则与他有十步距离。昨天李世民派了这趟差使,罗士信心里很不以为然,心想新安、慈涧方圆以内自己都烂熟于心,何必要再枉走一趟?然不能当场驳了李世民的面子,今天出来,他一路上并无话可说。
他们一行人下了八陡山,向东约行五里就到了涧水拐弯处,水流开始向东南流去,山势也变得舒缓起来。小路上不时窜出一只只野兔,色彩斑斓的雉鸡听到人声振翅离去,美丽的身影在林间一晃而过。李世民在路上也不说话,想起近来戎马倥偬,竟然没有时间出外狩猎,这次若把洛阳拿下来,应该可以喘口气了。思想间,他们不觉已经走了近一个时辰,太阳高高地挂在东方,阳光透进林间,气温渐渐升高,蒸腾出的水汽弥散开来,大家都感到湿热无比。
不觉他们已经登上面向慈涧的小山,李世民率先下马,透过林子向对面观察。只见慈涧城墙上遍树郑军旗幡,一杆帅旗立在西门之上迎风猎猎,上面书有“右辅大将军单”的字样。据斥候来报,因城中狭小,单雄信在城内仅留军五万,其余人马放归洛阳。李世民在那里注视良久,将罗士信叫过来问道:“士信兄,当初单雄信攻城多日,终以火攻奏效,由此看来,城墙还算是坚固吧。我们若再来攻,用什么法儿避免伤亡呢?”
罗士信道:“近来反复攻伐,互相各知路数。攻慈涧别无他路,唯有攻坚。”
李世民叹道:“慈涧西门之前,并无太多腾挪之地,若要硬攻,恐伤亡太大。此山又离慈涧太远,在此发射弓弩纯粹是无效之功。”
他们一时无话,李世民眼光漫过城门,向城北方仔细观察。那里涧水又向东北拐弯,河面宽阔,水流较急,发出的声响远远地传了开去。七月盛夏,平日里河面上多有撒网挥鹰捉鱼之人,近年来战乱频繁,百姓逃亡,加之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河面上见不到一个人影。
李世民眼观河面,心里忽然一动,他问罗士信:“士信兄,你在慈涧城里多时,应该熟悉北城墙的情况。”
罗士信道:“慈涧北面临河,自水面而上为一陡壁,上面生满青苔,壁高约有三丈。壁之上建有一丈高的城墙,与全城相连。这里寻常人难以攀缘上来,我守备时并未派太多人防守。”
李世民若有所思点点头,招呼众人道:“走吧,我们顺着山坡向南行,到单雄信的正门看一看。敬德兄,我们来时从小路行走,回去时不妨大摇大摆顺官道返回,你以为有风险吗?”
尉迟敬德道:“不妨,若有几个小贼拦路,也不是我们的对手。”话未说完,他忽然猛地向西跑去,站在那里探头张望。李世民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跟了过去,问询究竟。
尉迟敬德紧皱眉头,自言自语道:“莫非我听错了吗?”他手指前方,令两人前去察看,“我刚才听到有树枝断裂声音,方圆并无猎户,听如此动静绝对是人所为。什么人躲在那里窥探呢?”
派出去的两人不久返回,言说搜索一圈并无人影。尉迟敬德摇摇头疑虑未去,说道:“秦王,我们还是快点返回吧,万一中了埋伏,我们难以招架。”
李世民笑道:“都说敬德天不怕,地不怕,一点声响吓得你毛骨悚然。哈哈,我们出来,又未通知单雄信,他能未卜先知?走吧,放下心,到那边再看一圈回去。”
一群人手牵马匹,沿着山坡在林中穿行。到了正对慈涧西门的地方,李世民忽发奇想,问道:“士信兄,敬德,你们有胆量吗?随我到西门前巡行一圈如何?也可打消敬德的疑虑。”
尉迟敬德觉得大可不必,罗士信却说:“去就去,那有什么!”内心却想,这秦王身为主帅,依旧天真心性,内心深处也觉得无此必要。
李世民遂让二十名随行人员从西坡下去,沿官道返回新安。他们三人牵着马匹沿东坡而下,出了林子,即到了山底的阔地上,三人翻身上马,慢慢向城门走去。到了可辨守城兵士面目的地方,李世民说道:“好了,我们回去吧。”说完率先拨转马头,他们沿着官道驰过刚才下来的山坡,回首身后,见城中并未出兵追击,遂按辔徐行。
尉迟敬德道:“秦王此举毫无必要,纯粹效匹夫之勇。若单雄信领兵出来,我们寡不敌众,如何是好?”李世民微笑道:“本王经历许多战阵,多轻骑而去,有惊无险,我觉得这是一种乐趣。当初李药师怪我,没想到敬德也不以为然。今天带你们两人同行,本想一样的脾性,谁知还能分出高低来。士信兄,你以为如何?”
罗士信道:“士信亦不以为然,勇猛迅疾须在战阵上展现,到了这里反为莽撞。”李世民脸色瞬间一寒,罗士信此话太直接了些。但这只是一忽儿的事,他很快归于平静,哈哈笑道:“这是世民孟浪了。好,今后不可再有此种行为。”
说话间,他们已在官道上驰行三里。转过一个大弯,忽见前面黑压压一片人,这些人不少于五百人。抵近一看,原来前行的二十人已经与他们接仗,重围之下,十余人沦为刀下之鬼,仅有数人还在那里勉力支持。三人勒马站立,尉迟敬德失声道:“好哇,单雄信真在这里埋伏上了。原来我并非疑神疑鬼。”
李世民当机立断:“看来单雄信是有备而来,硬拼是过不去的,我们只好落荒而逃。士信兄,你熟知这一带地理,你引路,我和敬德随后。”
罗士信稍微一凝神,说道:“我们的来路想也有人埋伏,我们向南走。”说罢,他拨马冲上路南的山坡。西面单雄信的人马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发动马群冲杀过来。
三人慌不择路在林中穿行,其中树丛、荆棘茂密,不大一会儿将身上战袍撕成条缕,亏得他们的马骑神骏,腾跃间落点有度,渐渐把追兵抛在身后。这样跑过这片山坡,开始向对面山坡冲去。三骑瞬间到了坡底,瞪眼一看,他们都傻了眼。原来谷底为一片沼泽,死水里生满了一丛丛的茂草,水面上不时冒出一溜溜的水泡,若想冲过去,万一深陷泥潭怎么办?
尉迟敬德大喝道:“顾不得了,我先探路,你们随我前来。”说罢,他拨马闯入泽中,积水顿时漫过了马腹,乌骓马像是懂得主人此时的心意,不用鞭打,主动探路而行。
所幸沼泽并不算深,淤泥不多,三人在泽中挣扎半天,眼看就要到岸边。忽然,罗土信的马骑前蹄一失,马儿跪在水中,罗士信也一侧身摔入泽中。慌得李世民和尉迟敬德急忙下马,上前搀起罗士信和马儿。经过这番折腾,三人三马皆身裹一层污泥,狼狈不堪。
追兵到了谷底,不敢涉水过泽,眼瞅着三人三马转过山脚,在视线里消失。
李世民他们喘息刚定,只听一声喊,半山腰上又冲下来一百多名伏兵。李世民取出大砍刀,说道:..“前方路狭,急切中难以逃脱,此番不能善罢,我们只有杀出一条血路来。我们不可恋战,要紧密成团,且杀且走。”
三人杀入敌阵中,一柄刀,一杆枪,一杆马槊使得如泼风一般,横劈竖挑。单雄信派来的这些人确实不是庸手,个个身手矫健,一时难以杀散。李世民无奈,只好斜刺里向坡上冲去,待这些人移动阵脚,瞅准薄弱处杀将进去。待他们三人费力杀开一条血路,各人身上和坐骑身上中创多处,伤口流着血来不及包扎,急速向新安跑去。
他们跑到八陡山脚下,追兵方才停下脚步,取出箭来奋力射向李世民三人背后。这会儿,三人和其坐骑已经累脱了力,加上身上有伤,眼见射来的箭羽如蝗,尉迟敬德拔出双鞭击打羽箭,李世民和罗士信则将枪、刀舞成浑圆。然终有数箭漏了进来,其时李世民居后,身上中了两箭,由于有铠甲护持伤不太深。“特勒骠”的胯上和后腿连中两箭,它长嘶一声,猛地向前一跃,脱离了箭雨的范围,拼力向新安东城门奔去,离城门有五百步的时候,终于支持不住,“噗”地倒在地上。
李世民从地上跃起,看到“特勒骠”流血不止,眼中泛出一丝哀戚的神色,发力向城门奔去。其时城门紧闭,李世民仰头向城门呼喊:“快开门,我是秦王李世民。”
城门上的士兵目无神色,一名巡城都尉探头喝道:“何处贼人,赶快离开,小心我的箭就要射下去。秦王是你能冒充的吗?告诉你,我认识秦王。”
这时,罗士信、尉迟敬德也奔了过来,看到彼此的模样,方知城上人不认识自己的原因。他们先是在泥沼里滚了一身泥巴,又浴血奋战挂彩数处,增添许多血污,确实难以辨认。李世民明白了原因,急忙将头盔脱下,从身上掏出一方锦帕在脸上抹了几把,抬头道:“刘都尉,你仔细看我是不是秦王,快开门!”
城上都尉发现真的是秦王,满脸惶恐,几步下来打开了城门迎到面前。李世民指向倒在地上的“特勒骠”说道:“快找马医,赶快救治。”
“特勒骠”还是未能救活,它身受创伤失血太多,中箭后又发力猛奔,流血如泉,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李世民入城后晚间听说了这个消息,令人在八陡山向阳处掘下一坑,自己亲到现场掩埋。看到马儿至死眼睛都大睁着,想起这匹马随自己战柏壁,奔并州,多次忍饥挨饿,今天为救自己丢了性命,不由得眼睛潮湿起来。闻听李世民安葬爱马,众人也都跟了来,罗士信本不想来,想起“特勒骠”为救主人奋力一奔,真乃忠义,也来告别。李世民令人将马放入坑中,双手抓起一把土投入坑内,很快,面前堆就了一处小丘。
李世民转身伤心地说:“今天去观慈涧,伤折二十人,我又失爱马。看样子,对王世充还不可轻视呢。士信兄,想起去慈涧城门之事,确实有些天真。这如何去攻取慈涧,还要好好筹划一番。依我本意,明日就想去攻打,经此变故,先放上两天,你与世兄一起商讨方案,我们再议。”
李世民回到住处,思前顾后越想越觉得今日事情透着蹊跷,急把杜如晦召来,将白日之事说了一遍,问道:“如晦,平素两军相安无事,为何我一出新安就遇到埋伏了呢?”
杜如晦仔细思索,说道:“听秦王之意,是单雄信先知了秦王出城的消息。如此,城内定有他安插的奸细。”
李世民点点头:“对,不然怎会如此凑巧?此事不可大事声张,我们这里洛阳降人不少,不能引起猜疑。你下去后暗暗盘查,另外,你找些当地百姓询问慈涧临河城墙的情况,还要派些人化装到实地踏勘,这些情况要悄悄报我。”
杜如晦领命后离去。
此后两日,李世、罗士信商讨攻城方案,营中兵士在各自驻地整队操练。这天, 674e." >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一起到马厩里挑选战马,“特勒骠”已死,恶仗在即,李世民迫切需要一匹好脚力。马厩里养有六匹骏马,其中有张万岁从陇右马场里送来的两匹,有李渊赏给李世民的三匹,还有在太原挑选的一匹。其中三匹最为出色,李世民已为它们取好了名字,那匹红马是刘武周在太原所养,听养马官介绍是突厥赠与,原为突厥一名“设法”所乘,李世民因之为它取名为“什伐赤”;张万岁送来的那匹紫色骏马,已有名为“飒露紫”,突厥语的含义是“勇健者的紫色骏马”,李世民认同这个名字;最后一匹是西域高昌所贡的一匹波斯马,毛色泛青,李世民为它取名为“青骓”。他与长孙无忌在马厩里走了一遍,对监马官说道:“下次上阵,先用‘飒露紫’。无忌,这几匹马立在一起,一样神骏分不出高低,我还是相信张万岁的眼睛。”
长孙无忌道:“二郎,你为主帅千万不可轻出,昨天的事儿透着玄呢,这次死了一匹马,还算万幸。你之神勇,众人早已叹服。对这次轻出大家虽然不言,心中却不以为然。知道四郎怎么说你?‘数十万兵马不用,独个儿去冲杀,弄得伤兵亡马,这是凶兆啊。’”
李世民大怒:“这个四郎,自己没本事,还来说嘴。无忌,你别再劝我,当初李药师劝我尚且无用,我有我的章法。”
他们走出马厩向住处走去,沿途操练声声,到了居中的校场上,见秦叔宝等众武将聚在一起观阵,李元吉也戎装站在那里。其时他们正在观看眼前的钩镰枪阵演练,皆聚精会神,不觉李世民来到身前。
钩镰枪阵从陇西初创演练至今,阵法愈见纯熟。眼前阵中兵士齐进齐退,钩刺自如,很快将六十四招枪法演练结束,众人躬身向前方的主将行礼。李世民叹道:“睹物思人!药师兄发明此枪法,从陇西到太原皆立大功。与他相别许久,不知他在那边如何?”
众人见李世民来到面前,急忙行礼。史大柰说道:“好叫元帅欢喜,皇上也时刻记挂南方战事。大柰出长安之时,皇上已经派于志宁、颜师古二人前去夔州慰问,并观察那里的战况,这会儿想他们应该返回了。”
侯君集道:“钩镰枪对付马军实在大见神威,到了这平原地带多是步卒上阵,恐无用武之地,还是槊、箭的用处大一些。”
李世民道:“钩镰枪法为药师兄首创,其本意是临阵善加变化,不可拘泥常式。譬如用槊,大可从这钩镰枪法中悟出些变化,以有所变通。敬德,你最善用马槊,是不是这个道理?”尉迟敬德接口道:“当然要变,否则就要沦为他人刀下之鬼了。”
这时,李元吉走到尉迟敬德面前,说道:“尉迟统军,我在长安时已闻你最善马槊,偏我亦甚喜爱。趁着今日大家高兴,我们下场为大家演练一番如何?”
程咬金道:“齐王有所不知,这黑子最最善于躲避马槊,曾有一次,他单骑闯入敌阵,一圈马槊齐来刺他皆刺不中,反被他夺过来反刺过去。齐王,我知道你亦善于使槊,然不可与黑子斗,因为你刺他半天都是无用功,没劲,没劲。”程咬金在这里插科打诨,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李元吉薄有怒色。他一时兴起,下场登上马背,连声道:“来、来、来。”
尉迟敬德十分为难,李元吉毕竟是金玉之身,万一有所伤损,伤了李元吉的面子倒也罢了,若李渊知道肯定会龙颜大怒。他向李世民看去,只见他眼光中露出鼓励的神色,意甚嘉许,如此心里才有一些底,硬着头皮下场来到李元吉马前,说道:“齐王既然有令,敬德失礼了。”说罢跨上战马。
这时李世民喊道:“你们比武不可有伤,皆将铁枪头拔掉再比。”
尉迟敬德一使力,伸手拔掉自己马槊的铁枪头,对李元吉说道:“齐王不用去枪头,敬德竭力来避,万一躲不过,敬德并无怨言。”
李元吉想尉迟敬德如此托大,心中升起怒火,就听言不去枪头,心想刺死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才好。
四对马蹄就在校场上往来奔跑,四周演练兵士看到主将在这里比武,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观看。只见两人急速往来,李元吉招招凶狠,挺槊直刺,尉迟敬德或镫里藏身,或身体扭转,每次化险为夷,将李元吉的招数都躲避过去。李元吉平日间强身练功,喜爱狩猎,马上功夫也着实了得,一杆马槊使得并非虚活儿,将两人比武衬得实在精彩。尉迟敬德一味躲避,并不还手,他们在阵上杀了三十多个来回。这时,李世民大喝一声:“两人少歇,敬德,你且过来。”
尉迟敬德脱离战阵驱马来到李世民面前,李世民问道:“敬德,我问你,你只躲不还手,有什么看头?这样吧,你说,躲槊和夺槊,哪种比较难?”
尉迟敬德脸上沁出了细汗,喘息声中不假思索地说道:“那还用问,当然是夺槊难了。”
“那好,比武就是战场,别管对手是谁,今天你把四郎的马槊夺过来,才见你的真本事。”
尉迟敬德点点头,明白李世民的意思,遂转身返回到李元吉的马前,说道:“齐王,你放手过来,黑子要夺你的马槊,得罪莫怪。”
李元吉冷笑一声,说道:“片刻之间,你就得了二郎的锦囊妙计?好,你接住。”他一夹马腹,挺槊直刺敬德,敬德还是躲避,待李元吉刺到第三回,他瞅准位置,轻展猿臂,轻巧巧地将李元吉的马槊夺了过来,顿时,场外掌声雷动。
李元吉被夺了马槊,脸涨成了猪肝色。这时,尉迟敬德过来双手将马槊奉还,诚恳地说道:“齐王,得罪了,黑子虽胜了,内心却实在佩服殿下槊法。”
李元吉嘿然道:“说我不错,不还是你胜了我吗?”说完,驱马向李世民等人面前走去。行进之中,心想大庭广众下尉迟敬德胜了自己,再出恶言,终不占理,遂脸上堆出微笑,对众人道:“尉迟统军,名不虚传,元吉甘拜下风,不愧为军中猛将。”
败于尉迟敬德,让李元吉耿耿于怀。想起众人皆现欢喜的神色,都透出尽忠李世民的神色,心中暗暗骂道:“这群烦人的二郎狗。”
两日后,杜如晦单独求见李世民,言说经过两日盘查未发现什么踪迹,须暗中派人密切注视慈涧动静,并多派伏路小校藏在路间以发现传信之人。李世民沉思半天,说道:“也只好如此了。如晦,内患不除,我们的行动还是隐蔽些才好。那件事查得如何?”
杜如晦取出一幅图摊在桌子上,李世民一看这是一幅丹青画,将慈涧北首临河处画得活灵活现,遂赞道:“这个好。如晦,你去把无忌和段志玄叫来,对,还有弘基和顺德。”杜如晦急忙出外。
一会儿,五人一齐进房来。李世民让他们看那幅画,说道:“这次攻慈涧,李世和罗士信已经拿出了正面进攻的初步方案,我在这里设一奇计,欲从水路进攻。就从这幅画上入手。”
五人还不甚明白。
李世民道:“你们把这幅画拿走,好好揣摩吧。你们四人从军中挑出一万兵士,今天就拉到河对面。如晦,你派人到方圆各处多征舟船,就在那里演练登舟爬壁,将来就从这画中所示的地方登入慈涧,明白吗?”
五人一齐点头,喜形于色。
李世民道:“这件事要隐秘,我怀疑军中有单雄信的探子。若让慈涧得知做了防备,我们什么都干不成了。”五人领命退下。
又过了三日,李世民决定开始向慈涧进攻,集合马步十万向慈涧开去。
子时三刻,大军饱餐一顿列队出了新安城,五支马军领头,步卒中或手持旗幡,或敲动鼓钲,或手打火把,一溜儿人马沿着官道徐徐前进。只听鼓钲喧天,但见旗幡猎猎,白日里的炎热刚刚被夜色掩了下去,如此众多的火把又将炎热搅闹开来。
李世民带领众将领走在马队之后,后面五万步卒紧随前行。众将看到这种阵势,心里皆犯嘀咕:选了子夜开拔本来就甚奇怪,最怪的是敲鼓举火,唯恐单雄信不知道似的。
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三人行在一起,程咬金看到李世民在前,不敢大声,悄悄说道:“秦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呀?古来至今,如此打仗的恐怕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呢。”
秦叔宝也摸不清头脑,答道:“天机不可泄露,士信,你说呢?”
罗士信瓮声瓮气地说道:“你们随秦王多时最为了解,我正要请教呢。人言秦王善于坚壁怠敌,如此阵势似乎犯了大忌。到了慈涧,人家居高临下,我们张着火把照亮自己,不成了箭靶子吗?”
程咬金道:“是不是单雄信弃暗投明呢?我们到了城下,他会大开城门迎接我们。”
罗士信瞪眼道:“雄信是这样的人吗?咬金兄,你看眼前黑夜,别是一直在做着白日梦吧。”
众将的谈论也飘入到李世民耳中,他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李世民他们到了慈涧,时辰已到寅时。站在对面的小山上,只见唐军马队已经散开,最北端立满持旗兵士,南端人下马在地上继续敲响鼓钲,中间人数最多,皆手持火把。远远望去,慈涧西门外成为一片火的海洋。
李世民带领众人走到阵前,一圈马军手持盾牌把众将领围了起来,防备城上射来的冷箭。唐军前锋来到城下已有一个多时辰,李世民估摸着单雄信早已惊醒,没准正站在城楼下向这边望着呢。
李世民命人传令停止击鼓,不许喧哗,一时间,唐军阵营顿时鸦雀无声,周围静了下来,甚至可以听到田野里的蛙鸣声。
李世民手握成喇叭形,大声喊道:“单雄信在吗?我是秦王李世民。”
那边沉默了片刻,终于,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李世民,你不好好打仗,半夜里敲锣打鼓过来,出丧呀。”
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一听就知道这是单雄信的声音。
李世民大声喊道:“现在天气炎热,下半夜气温宜人正是打仗的好时间。单雄信,有胆量下来吗?”
单雄信哈哈大笑:“你想我会上你的当吗?你大张旗鼓诱我下城,是否有伏兵在两旁?素闻李世民善于坚壁不出,我单雄信今天也要学一学。你们就在下面好好凉快吧,我回去先睡上一觉,等日上三竿我们再谈。”单雄信说完,再也不搭理李世民。
李世民把罗士信和史大柰叫了过来,说道:“上次你们在这里遭到单雄信的火攻,今天也要让他尝尝火的滋味。我也随军带来多车石油,你们两个指挥,也用抛石车发射,另外,在箭镞上裹上布团浸透油点燃,一样能射入城内去。赶快发射起来,我们在旁边观看。”
罗士信觉得李世民像搞儿戏,然这是元帅之令不能违抗,遂与史大柰一起前去布置。
一会儿,抛石车发出的火团射入城内,燃烧的箭镞在空中划过,如满天的繁星,星星点点。
唐军的火攻引起了城内混乱,一阵慌乱之后,看到唐军抛石车不多,郑军密密麻麻立在城墙之上,向城下射箭,力图使射箭的唐军退后,使其火箭落点不好。郑军这种布置收到了效果,唐军的箭羽顿时稀少起来。
前次慈涧遭火攻,城内茅房被火烧毁,单雄信入城,令人在废墟上重建房屋。唐军这次如法炮制又来火攻,虽然不如上次猛烈,毕竟又将茅房燃着,城内兵士一部分上墙射箭,另一部分竭力扑火,一时无力顾及其他。这时,一群身着黑衣、头缠黑巾之人从城北杀了过来,火光中,只见打头的正是长孙顺德、刘弘基、段志玄、长孙无忌。
那天杜如晦等五人带领一万人马到涧水之北扎营,杜如晦一面令人四处收集舟船,一面商讨实施李世民的奇计。
李世民大张旗鼓在慈涧西门处与单雄信对话的时候,慈涧北墙涧水对岸,唐军趁着黑暗已将数十架云梯运到那里。二百名会水的兵士泅水横渡过涧水,站立到绝壁之下砂石滩上,然后扯动绳索,绳索那端连着云梯,很快,云梯越河过来,他们一一将云梯耸立起来,顶端正好靠在城墙垛沿下。
一叶扁舟顺河而下,上面站立段志玄、长孙无忌、长孙顺德、刘弘基四人,在他们的后面,每隔十丈皆有一艘舟船。到了绝壁下,那里站立的兵士伸出挠钩搭着船舷,上面的人一跃而下。人下船后,船向下游漂去。
段志玄手一挥,事先选好的六十人爬上云梯,他们身手矫健,武艺高强,其任务是上了城墙,将那里本来就不多的守卫兵士就地结果,然后接应大队人马潜入城内。只见他们身轻如燕,悄没声地上了城墙,其时西门大乱,城内火起,北城墙守卫之人被调去扑火,这里只剩下十数人守卫,他们聚在一起,探头探脑观看城内扑火情况。他们感到一阵疾风扑来,正想转头看个究竟,只觉脖子一凉,已经身首两处。
段志玄四人上了城墙,看到这里的守卫如此薄弱,心中暗赞道:“秦王之计真乃妙计!”
杜如晦站在河对岸指挥兵士登城,其实不用他指挥,上流下来的舟子不绝地将兵士送过来,然后搭舟、下人,上梯,一个时辰后,入城兵士已有六千余人。
北城墙根空地不大,六千余人集合在这里,黑压压的一大片,在城内火光照耀下,更加惹眼。一开始有数名郑兵好奇地过来观看究竟,到了近前很快被勒了脖子。随着人数逐渐增多,郑兵愈发觉得不对劲,扑火之人也停手围拢过来,最前列之人已经和唐兵交上了手。
四人原想等一万人皆入城后再行动,看如此情况肯定等不及。四人聚头一商量,牢记李世民全力攻破西门接应大军入城的吩咐,决定立刻行?99lib?动,全力攻向西门。
单雄信正站在西门城楼下指挥,确认了城内出现唐军的消息,顿时大惊,匆匆下城。只见北面一群黑衣人沿着西城墙根向西门攻击,距离城门尚有十寻之遥。他马上明白了唐军的企图,就是想里应外合先攻破西门,然他想破了脑袋也闹不清这帮人是如何出现在城内的,他们从何而来?直若天兵天将。
单雄信虽然心里震惊,但没有把这群人放在眼里。他扭头对身边的偏将说道:“去,令城内之人停止扑火,先把这群人杀个干干净净。”单雄信不相信李世民会大规模派兵进来,认为他们是小股部队。城中郑军渐渐向西门处汇集而来,墙上向外射箭之人分兵一半,扭头向城内墙下黑衣之入射箭。顿时,城内唐军的攻势缓了下来。
李世民密切观察慈涧内的动静,听见城内喊杀声起,又见郑军飞来的羽箭明显减少,明白段志玄等人已在里面得了手,遂大声喊道:“侯君集,你带人速去攻城!”
唐营中的抛石车发出的火团和众人射出的带火箭镞不绝地飞入城内,侯君集带人在火光中向前冲去,数十队身披重甲、手抬云梯的登城队伍飞也似的奔向城墙。
这会儿的城内,段志玄他们正处于危急关头,郑军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唐军进攻势头减缓,墙上的郑军居高临下射下箭羽,许多人倒下身来。
长孙顺德一面挥刀拨开飞来的箭羽,一面喊道:“弘基,现在进攻受阻,向前硬冲损伤更多,我们先退回北城墙吧。”
不待刘弘基回答,段志玄喝道:“不能退!秦王谆谆告诫我们,胜负之机在于西门,只有拼下西门,才是我们取胜之道!”
刘弘基道:“对,我们杀向前去,不顾两边。现在后续之人绵绵不绝,一时伤折不算什么,拿下了西门,就是胜利。”
四人很快统一了思想,四柄砍刀奋力砍杀,属下兵士看见主将骁勇,顿时振奋精神,加速向前。
单雄信立在西门下,看见这群黑衣人像疯了一般向这里冲来,顿时骇然。这会儿他意识到自己当初的判断有误:他们不是偶然进入城来,当是有备而来的大队人马。他们的意图也暴露无遗,就是夺取西门接应城外唐军。单雄信明白,现在的关键就是要挡住这帮人的前进脚步。其时城内燃烧的房屋塌下许多带火的房梁,加上人群混乱无法乘马。单雄信大喝一声,手挥金顶枣阳槊,带领身边从人徒步杀向前去。
城墙上的射箭兵士看见自己主帅亲自接仗,深恐误伤遂停止射箭,这样一来唐军的冲锋更甚。单雄信挺起金顶枣阳槊刺倒两人,两旁随从挥刀乱舞掩护主帅,单雄信中宫直进,欲乘胜搏杀。
这时,四柄长刀拨众而出,四人跳到前列,他们正是长孙顺德、刘弘基、段志玄、长孙无忌。四人并不认识单雄信,然观其服饰和众人敬畏的神情,明白此人在城中的重要地位,遂挥刀猛战,志在必得。四柄刀如灵蛇一般,或腾跃劈杀,或横刺猛砍。单雄信抖擞精神,使出全力,随从数人也加入混战。但他一人之力毕竟抵不了这四个铁心绝地求生的猛将。单雄信的数名随从在刀光槊影里被抛出圈外,眼见是活不成了。四人的力量皆压在单雄信身上,单雄信很快就被杀得气喘吁吁。他感觉势头不妙,难再支持下去,遂将枣阳槊凌空一晃,拖槊败下阵来。
兵败如山倒。单雄信败阵后向城东行去,郑兵看到主帅落败,皆无心恋战,纷纷向东退去,就在西墙根下为唐军让出了一条道路。
段志玄等四人看到胜机已现,皆收兵器向前猛冲,后续兵士随之如潮水般前行,很快就到了西门下。
慈涧西门下有数十名守军,然他们不是如狼似虎的唐军敌手,被蜂拥而来的兵士结果了性命。这时,长孙无忌大喝一声:“留下二十人打开城门,其余人随我们上城墙。”
城墙上正乱作一团,及至段志玄等人杀上墙来,这里转眼成了唐军的天下。
李世民发现射来的箭羽越来越少了,喝道:“侯君集,停止发射火器,传令,大队人马向城门逼进,估计西门马上就要开了。”
其时东方已现晨曦,李世等四人将信将疑,程咬金说道:“秦王,攀梯上城之人并不算多,应加派人手增援,我们现在贸然过去,别伤了我们才好。”
李世民道:“哈哈,咬金兄,外人皆言你杀人不眨眼,这会儿怎么犯了踌躇?走吧,听我的没错,西门那里,段志玄他们正在候着呢。”
四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秦王另设计谋,突降奇兵于城内。经此一役,罗士信方知传言秦王善于将兵非虚,其在陇西、柏壁用坚壁之计,到了这里却多进攻。他忍不住问道:“秦王,段志玄等人是从北城墙处进入慈涧的?”
这时慈涧西门已开,侯君集、尉迟敬德率领大队人马进入城内,李世民看见此景知道今日已经大功告成,遂含笑道:“对呀,那日敬德我们一同来观,我见城北临河,郑军肯定懈怠,就让段志玄他们领兵一万驻扎在涧水以北。我们在这里大张旗鼓吸引单雄信注意,他们在那里悄悄登城,然后强攻西门与我们里应外合,给了单雄信一个冷不防!”
程咬金道:“原来如此,那日我问段志玄他们到什么地方?没人能说清楚。秦王,你设奇兵袭了单雄信,连我们也蒙在鼓里。”李世民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单雄信退到城东,眼见守城无望,遂收拾残兵退回洛阳。
太阳已从东方升起,城内余火未熄,袅烟阵阵。李世民入城后,一面命追击残敌,一面令人扑灭余火、清理杂物。他对众人说:“慈涧又回到我们手中,看样子要在这里长驻。玄龄,城内事务由你负责,慈涧连受两次火攻,房屋皆毁,我们要有栖身地方。这茅草房遇火即燃,最好少搭一些。我看沿途有不少窑洞,你组织人在城内掏上一些,听人说窑洞冬暖夏凉,现在还是夏天,此战若拖到冬天,我们可少受些苦。就是再有火攻,我们也不惧怕。”
程咬金插言道:“想不到雄信还会想出火攻的招儿,叔宝兄,士信,我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他只是一味勇猛,没想到他还粗中有细。”
李世民道:“是啊,当初瓦岗五虎上将在洛阳城里仅存其一,又是王世充的妹夫,重压之下独木强撑,他只好殚精竭虑了。世兄,听说你当初与单雄信友情最重,我们能否将他招降过来?这样,你们五虎又可不分开了。”
李世斟词酌句,说道:“这事儿不太好办,容我下去和叔宝他们议一议。”
李世民哈哈一笑:“人各有志,那是强求不来的!单雄信降了最好,否则洛阳一下,玉石俱焚。走吧,我们且上东门城楼上眺望洛阳如何?”
一行人走上东门楼,他们向东一望,只见太阳高悬,满目绿树葱葱,左水右山,中间一条官道直通洛阳。李世民立在城楼上,说道:“我们此次占了慈涧,说什么也不能再失去。世兄、士信兄,我们要接受前次失去慈涧的教训,不能独守慈涧。你们看,那右边的小山之上可以屯兵,你们和叔宝兄、咬金兄带上二万人马在那里扎营,与慈涧遥相呼应,互相支援。单雄信若敢带兵来犯,就不会在山前从容向慈涧放石射箭了。你们说,单雄信这只独虎若见了你们四虎,是不是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儿?”
四人并无笑意,神情肃穆。毕竟,他们与单雄信也是在战阵中拼出来的交情,虽两军对阵各为其主,内心里并不觉得单雄信为十恶不赦的敌人。他们躬身听令。
从此之后,王世充终无力再迈出慈涧以西一步。唐军占了慈涧,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把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第十五回 二十万军罩洛阳 十三棍僧救秦王
此后十余日里,两军相安无事。洛阳城内王世充在那里整军备战,慈涧这里,李世民从容调度兵马。慈涧东南小山上,李世四人领兵两万在那里扎下了营寨,旗幡猎猎,军营严整。
李渊任李世民为东征元帅,河南、河北诸州县皆受其节制。李世民攻下慈涧,眼望洛阳,令帐下诸人献下一步行止之计。褚亮在房中沉思多日,这日走出门外,邀房玄龄、杜如晦一起出东门漫步,他们不走大道,沿着陌田草埂向李世营中行去。褚亮切入正题:“房、杜二先生随秦王多日,对他如何处置下步军务,心里应该有底吧?”
房玄龄道:“我们的这位少主人几日来眉头紧皱,我观他心里其实一时难断。攻洛阳不比以前数仗,王世充在洛阳经营多时,河北的窦建德心思难料,听说他数日前致书皇上,对我们攻打洛阳很不以为然呢!”
杜如晦道:“确实如此,洛阳并非打一仗就能有结果的,背景着实复杂。”
褚亮见前方有一丛野菊花开得正旺,上前折下数枝,探头闻其馥郁的香气,微笑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盛夏已过,马上就到金秋了。房、杜二先生,想起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我们三人皆读书之人,乱世时不去隐逸,却来随秦王东征西讨,这是一种进步吗?”
杜如晦道:“圣人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乱世中性命难保,遑论读书了,我们弃笔从戎,较之陶潜公隐逸南山,我想还是多了一层积极意义。”
褚亮哈哈一笑,说道:“好,这几日我沉思默想,为秦王筹下一策,现在请教你们这两位方家。我观洛阳王世充在那里经营多时,城坚壁厚,急切中难下,且有诸州县与之呼应,他和窦建德还暗中来往。我们急攻不可,徐图又太慢,可用之‘外急内缓’之计。”房玄龄、杜如晦齐声问道:“‘外急内缓’之计?”
褚亮点点头:“所谓‘外急’,就是使各地行军总管廓清与洛阳联系的通道;所谓‘内缓’,就是对洛阳围而不打,断其粮道,使其内乱,我们以逸待劳。”
房、杜二人沉默片刻,这件事情两人心中也曾考虑过,无奈头绪太多,一时理不出总纲。褚亮现在的寥寥数语,如同黑夜中的闪电,虽然光芒极短,却一下子将面前照得澄亮。两人喜形于色,齐声道:“好哇,想不到你这位闻名遐迩的老夫子,还能想出如此好的主意!走,我们找秦王说去。”
说话间,他们不觉走到了李世等人的营寨。李世、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四人正在营寨中巡视,见到三人前来,程咬金道:“三位先生的兴致好得很哪,战阵之余还在这里吟诗作赋。褚先生,你手执菊花,莫非是以花为题吗?来,让我咬金也凑趣哼上几句。”
众人大笑,房玄龄说了褚亮筹划的计策,这边四人沉思一会儿,都觉得是一个好主意。
罗士信也很赞赏,说道:“褚先生此计,正打在王世充的七寸上,先外后里,不愁他不就范。”
程咬金嚷道:“走哇,我们七人一同去找秦王说道说道。”
其实李世民也想到此节,只不过有些模糊。这会儿听了褚亮等七人说了所筹划的计策,心中一下子明亮起来,遂派人叫来萧瑀、封德彝、屈突通等人议事,众人心意共通,三言两语就将此计定了下来。
数日后,各处行军总管接到李世民的书信,这日齐集慈涧。他们是:寿安行军总管史万宝、太行将军刘德威、上谷公王君廓、怀州总管黄君汉。李世民令史万宝将兵出寿安南据东都伊阙之龙门;令刘德威自太行东围河内;令王君廓自洛口切断东都粮道;令黄君汉自河阴攻回洛城。按照他的部署,若诸将皆能完成使命,则洛阳就成了孤城,四周被唐军合围。诸人领命分别离去。
不久,各处总管的动静报到慈涧,李世民接报后大喜,见各处进军顺利,大致实现了自己的意图。李世民一面写好奏章,派人送往长安;一面在慈涧留下守军一万,由李元吉留下统领,其余二十余万大军拔寨而起向东前进,欲进据北邙山进一步压制洛阳。
李元吉不愿镇守慈涧,说有一偏将镇守即足矣,李世民坚持,他只好悻悻作罢。
李世民在这边调兵遣将,王世充在洛阳也忙个不停。王世充自从丢了慈涧,寝食难安,欲亲征重新夺回慈涧。细作报说李世民有兵近三十万,他紧急从辖下州县调兵,想从人数上压倒李世民。不数日,辖下各州县雪片也似送来急报,他览罢大惊又甚为不解。眼瞅着李世民在慈涧按兵不动,为何又凭空冒出如此多的唐军兵马四处攻打?很快,伊阙被唐军攻陷,过了两日,河北的怀州也落入唐军之手。眼见四处起火,他只好将集中来的兵马又分出部分抵挡唐军的攻势。刚刚完成这些事情,细作来报,说李世民率领大军出慈涧向北邙山进发。闻听后,王世充带众将及大臣来到洛阳城西北的青羊宫居住,就近指挥兵马与李世民相持。他在青羊宫刚住下,李世民已在涧水北岸扎营。王世充派人到唐营中下战书,约好明日辰时隔涧水而战,李世民就在营帐里批了战书,同意交战。第二日清晨光照涧水,两军饱餐后隔水而列。涧水对面,李世民带领众将立在河岸上,背后,二十余万马队、步卒整齐排列,旗幡严整,鼓钲轰鸣。河对岸,黄罗伞下,王世充身着衮冕龙袍,乘革辂车当中而立,左右两边,排立当朝文武。两军对阵,前排人可以互相看清彼此眉眼。
李世民眼望王世充的黄罗伞,低头对屈突通说:“屈公,我与王世充先谈几句,就与敬德一起带领五百人杀向敌阵。你看我将敌阵搅动,立刻和众将率大军掩杀过去。”
屈突通一愣:“放着如此多的兵马不用,秦王何故孤身行险?若为前军先锋,这里将领云集,随便挑选两人即可。”
李世民很坚决:“屈公,毋庸多言。我入敌阵,这里由你全权主持!”
王世充还在那里摆他的排场,只见在从人的搀扶下,他跨上战马,与单雄信和太子王玄应向河沿走来。李世民见状,招呼尉迟敬德一齐向前。
涧水东流,此处水流甚缓,听不见水的响声。单雄信和尉迟敬德分别将手一挥,各自阵中的鼓钲响声皆停,顿时,两边数十万大军静寂无声。
王世充到了河边,李世民见他生得一头黄发,鹰钩鼻子,双目深陷,传言他为胡人果然不虚。看到李世民年轻威武,英姿飒爽,想起这样一个年轻人帮李渊东征西讨,打下大片的疆土,王世充心里一时晃过无数念头,不禁长叹一声。他开言道:“来者莫非李世民吗?朕问你,隋室倾覆,唐帝关中,朕帝河南,朕未尝西侵关中,你却兴兵来犯,是何道理?”
李世民听了王世充言语,心中不由得暗笑,人言王世充胸无大志,听其言语颇以割据自足,果如其然,遂答道:“四海皆仰皇风,我皇定都长安,四海皆服,为皇室正统。你在这里擅立帝号,对我皇大不敬,东都士民也向我皇请师,世民奉旨特来讨你!你若愿降,可保富贵,你若抗命,今日也不用多言。”
王世充听李世民言辞决绝,又见唐军威武,昔日手下将领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站在身后甲胄鲜明、威风凛凛。那一会儿,他猛一激灵,已自心怯了,遂温言道:“秦王世民,兵戈之下,焉有完卵?我们不如息兵讲和,各归其所,今后大家相安无事,这样的结局岂不更好?”
李世民冷笑道:“本王奉诏取洛阳,父皇不令与你讲和!王世充,你若愿降,此事还可商量,讲和,那根本不可能。你可后退三思,否则我兵马一出,玉石皆焚!”
王世充一时踌躇不能答,一旁的单雄信忍不住喝道:“要战就战,李世民,谁人怕了你不成?”
李世民并不答言,同尉迟敬德返回阵中。那边王世充也向本阵中走去。这时,尉迟敬德唿哨一声,阵前的五百马骑齐刷刷地奔出阵来,瞬间就奔到李世民的面前。李世民、尉迟敬德猛地一勒缰绳,马头又转向河对面,四对马蹄在草地上踏然向前。到了河边,李世民一提马缰,“飒露紫”率先越过堤岸跃入河中。这里河水并不算深,仅及马腹。马儿似乎明白主人的心意,到了水中并不慢慢行走,而是屈腿一使力,身子带起一溜儿水珠,四蹄竟然飞在水面之上,宛如凌空而飞。“飒露紫”十几个起落之后,后腿又一曲,身子飞起,前蹄已然着地。尉迟敬德的乌骓马也一点不含糊,和“飒露紫”一前一后到了对岸。其时,王世充和单雄信策马返阵仅行其半,闻听自己军阵中惊呼,愕然而顾,见李世民、尉迟敬德二人策动水淋淋的坐骑正向自己冲来。
随后的五百人马刚刚渡过涧水大半,单雄信见状,向王世充喊道:“主公先走。”又大声向身后喝道,“前锋过来,随我击杀李世民。”他那里金顶枣阳槊一挥,向迎面而来的李世民扑去。两般兵器在空中相撞,倏地又分开,两人坐骑转了个半圆又复缠斗在一起。尉迟敬德在后招呼五百人呈扇面为李世民掠阵,看见郑军五千余人跑步围了过来,又见李世民和单雄信鏖战正酣,遂大喝道:“秦王少歇,且请退后。”一挺马槊刺向单雄信。他眼神奇准,马槊刺去的地方正是单雄信的空门,单雄信正全力迎战李世民,毕竟躲闪不及,被刺来的马槊挑中腰胯,一翻身坠下马鞍。尉迟敬德见得了手马上收回马槊,觑准单雄信的脖项直刺过去,想就此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时,郑军团团围了上来,王玄应见事态紧急,雄信性命有忧,遂伸手招架尉迟敬德的马槊,这样一挡,手下人飞奔过去将单雄信救了出来。
李世民见郑军已乱了阵脚,正中自己下怀,大喝道:“敬德,招呼众人随本帅向其中军冲击!”五百人马紧密成团,在密集的郑军营盘里奋力冲杀。
李世民独力拼杀,渐渐与随从拉开了距离,尉迟敬德也落在后面,身边仅跟随车骑将军丘行恭一人一骑。他们两人冲在最前列,郑兵见他们来得凶猛,一齐张弓射出强箭。李世民身上,好似有神明护卫,箭不能人,“飒露紫”迎着箭雨摇着头颅躲避。然马儿终归是马儿,还是躲避不过,一支利箭“嗖”的一声透入“飒露紫”颈项中,马儿负痛,前腿一曲,顿时将李世民颠翻在地。丘行恭紧急跳下马来,一手扶起李世民,一手将自己坐骑的缰绳交给他。李世民翻身上马,这样一缓,后面的尉迟敬德等人已经冲了上来,挺身护住李世民。李世民拔出雕弓,连珠射出大羽箭,前方郑兵接连倒地。那边的“飒露紫”又挣扎着跳起身来,丘行恭上去,只见马项上箭杆直射入骨,鲜血迸溅,那支箭杆兀自在微微颤动。马儿一身紫毛直竖,眼中透出极端痛苦。丘行恭牙一咬,伸手握着箭羽狠力一拔,将箭杆从马肉中拉出,鲜血顿时喷涌如泉。“飒露紫”先是顽强站立了一会儿,支持不久便颓然倒下身去,鼻中和着血沫喷出粗气,身子颤抖不已。这支箭想是伤了它的主动脉,以致血流不止,竟至身亡。丘行恭呆了一呆,见李世民他们杀向前去,遂持刀步战。郑军蜂拥围来,丘行恭在混战中斩杀数人,突围而出。
河那边的屈突通看见李世民陷入重围,郑军的注意力皆集中在阵中五百唐军身上,遂大喝道:“传令,吹号角,全线冲锋!”左右众将见李世民那边事态严重,早就等着这声命令,屈突通的话音刚一落下,秦叔宝、史大柰、长孙顺德、刘弘基、罗士信、程咬金、段志玄、侯君集、张亮等将领已经冲到了河边。
诸将打马冲过涧水,十万大军紧随渡河,再其后,即是十五万步卒队伍。两军就在涧水南岸交战。论兵力,两军旗鼓相当,然他们甫一交战,就分出了强弱。唐军这些年连续征战,队伍经历风雨战法熟练,兵士个个骁勇善战。反观郑军多日无战事,将士久居那繁华奢侈的洛阳东都里,渐染颓靡之气,近来王世充又从各州县调兵来此,未经磨炼,形如一盘散沙。这场战斗从辰时开始起,过了午时,郑军节节败退,营盘逐渐东移,眼见就要退到洛阳城墙之下。
李世民其时已出战阵,站立在魏宣武陵前的高台上观察战事。郑军在前方一边抵抗,一边节节后退,这时洛阳西门大开,从城内又涌出许多郑军兵士加入战斗,唐军的推进速度一下变得缓慢起来。屈突通见状,想下台调兵遣将,李世民止住了他。
“屈公,褚亮先生提出的‘外急内缓’确实有理,设若我们现在去攻打洛阳,要想攻破恐要旷日持久。此役已经达到目的,可以鸣金收兵了。今后我们就在这北邙山上连营十里,量他王世充再也没有胆子来犯。”
屈突通急忙传令,片刻之间,后军鸣金,唐军闻令,有秩序地留下殿后之军,整队退到涧水南岸。
罗士信和史大柰一起在战阵里奋勇厮杀,直逼王世充的中军而去,王世充的冠军大将军陈智略急忙上前抵挡。陈智略本来认识罗士信,远处望去辨不清楚,及至到了跟前,方才发现对手是罗士信,心下早已怯了。罗士信大喝一声,丈八滚云枪一晃架开陈智略所使混金镗,上前提起其袍带,一把掼到地上。罗士信杀得性起,欲同史大柰再向郑军重兵处杀人。这时,只听后方鸣金,知道这是秦王号令退军,遂缚起陈智略,且战且退。
两人退到魏宣武陵前,见李世民立在高台之上眼望兵马,罗士信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异常感觉,对史大柰说道:“人言我罗士信为‘拼命三郎’,没想到秦王更甚于我。我随他轻骑赴慈涧觑敌,其陷入重围颜色依然不惧;今日上阵,又与敬德率五百儿郎深入千军万马中。史将军,你说,我们两人性格可有相似之处?”
史大柰微笑道:“要说上阵拼命,秦王与你确有相似之处,不过你为将,他为帅。军中许多人对秦王此举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效搏浪一击,并不可取。”
罗士信摇头道:“不对,为将为帅者一味在阵外指挥,失却身先士卒锐气,并非良将良帅。这一点,我与秦王心意相通。”
史大柰知道罗士信起初心内并不服李世民,哪知仅仅两仗,罗士信的心意就转了性。他并不说破,说道:“罗总管,你看,秦王在招呼我们呢,走,我们把陈智略带过去请功。”
罗士信并未前去与李世民相见,他独自打马向西驰去。史大柰看其身影渐远,知道此人心高气傲,即使心中认可,决不会口头服输,遂暗笑不已。一边把陈智略带到李世民面前,向他细说交战究竟。
李世民在战场上找到“飒露紫”的尸体,将此马葬在北邙山上,回想此仗凶险之处,又想此马对己忠义,流泪不已。
涧水之战,王世充和手下将士领教了唐军的厉害,经此一役,郑军再也没有组织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与唐军交手,日日龟缩在洛阳城内。城内有两人各怀一件心思,王世充觉得唐军势大,凭己之力断不能挡,遂派能言之人及朝中重臣携带珍玩器物去向窦建德求救。单雄信那日被尉迟敬德刺下马去,养伤之际,对李世民和尉迟敬德痛恨之极,日思暮想报仇。心想若在两军对垒之际,刺杀了李世民,唐军失去主帅肯定会引起混乱,遂在李世民身上打起了主意。
北邙山坐落在洛阳以北,处在涧水和河水之间,东西走向,连绵数十里。李世民一开始扎营在北邙山的西端,到了这年十月,怀州总管黄君汉出怀州击破河阳,夜渡河水与李世民联络,前后夹击拿下回洛城,李世民的兵营又过了北邙山的中段。到了十一月,上谷公王君廓拿下洛口断了洛阳粮道,这样自慈涧到洛口都被唐军占领。回洛城和洛口原是隋朝粮仓,王世充打败李密将其一一接收过来,还是用作囤积粮食。这两个粮仓一失,洛阳的粮食供应顿时紧张。王世充只好向东和向南收集粮食。
史万宝拿下伊阙,又进据颍阳。李世民迫切需要他加强攻势,向北发展,争取与洛口连成一线,彻底形成对洛阳的包围。李世民接连给史万宝增兵加马,谁知他的动作迟缓,眼见已到年底,史万宝始终未将东、西的缺口补上。
洛阳这里,郑军紧守城墙,唐军连营北邙。入冬后已经下了两场雪,两军各自搬出取暖器具,就像要在这里长期扎根过日子一般。
李世民终对史万宝放心不下,闻听史万宝出颍阳向北进击,这日他让尉迟敬德随同,身后仅带二十骑,出北邙山奔向伊阙,然后赶往颍阳。路上,尉迟敬德问起史万宝的来历。
李世民道:“当初淮安王神通在鄂县起兵,史万宝出了大力。史万宝在长安号称‘京都大侠’,一把朴刀使得出神入化,其身轻如燕,人言他能飞檐走壁。前年李密据桃林反叛,还是他带兵去剿灭的。”
尉迟敬德听说史万宝武艺高强,一阵心喜,说道:“等黑子见了史万宝,我们先比试一番。”
李世民沉吟道:“世上皆传有飞檐走壁、凌空飞刀之人,可我至今未见。这史万宝究竟如何?到了战阵上能否与你等一样骁勇?我心里实在没有底。大约江湖术士的武艺与战将的武功是两码事儿,此次史万宝南略大计,若换了李世,甚至是罗士信,恐早已完成。耳听为虚,我们且去实地看看再说。”
李世民又笑道:“敬德,那日与王世充大战,你刺翻单雄信救了本王,回去后我赏给你的那一箧金银,现在何处?等这场仗打完,我要给你张罗一房夫人,否则你有了钱也没有地方花。”
尉迟敬德道:“想是秦王不知,当初黑子投军之前,已在朔州娶了夫人,且生有一子。后来戎马不息,有心接他们娘俩过来,又想他们还不如在家乡安定。等这次仗打完了,我拿秦王赏我的金银在长安置一处宅子,将我的爹娘和他们娘俩接来。”
“你那夫人容貌生得如何?”
“她长相一般,生得胖胖大大。她待我的心肠甚好,想起投军之前,家无余粮,我的食量又大,娘子将家中食物先奉爹娘,再给我和孩儿,她自己常常用些野菜果腹。”说到这里,尉迟敬德的眼圈竟然有些红。
李世民听后也觉得感动,他岔开话题,叹道:“这真是糟糠之妻啊!敬德,说起你的娘子如此贤惠,又让我想起玄龄之妻。知道吗?玄龄之妻年轻时生得美貌,那日房玄龄忽然生了一场重病,眼见就要呜呼哀哉了。这时,玄龄将她召到床前,嘱咐她择人再嫁。她听后一言不发,转身步入后堂,拿起尖刀狠狠向自己左眼一戳,这只眼瞎了。她满面流血如同厉鬼来到玄龄面前,说道:‘今后你若再提改嫁之语,我就死在你的面前。这次你若病愈,我们终当一生相伴;你若离去,我当养育孩儿,终不言再嫁。’玄龄那次终究未死,此后见了娘子敬若天神。”
尉迟敬德一伸舌头,骇然道:“好家伙,房先生的娘子如此节烈,把黑子的娘子又比了下去。看房先生整日里文雅默言,想不到家里还有如此热烈故事。”
李世民眼望前方的嵩山,叹道:“发妻、发妻,确实不同于别的女人。就如我的嘉敏,她对我的情义,我这一辈子也报答不完。”
尉迟敬德暗地里伸了一下舌头,听到李世民谈起长孙嘉敏,他这个粗人心里不由得纳闷。素日里他在军中,与程咬金最为投机,两人说话最多。程咬金多次对他说,这秦王千般好万般好,唯有一件好色的毛病什么时候也丢不开。见到一些年轻美貌的女人,他的眼神都要多转几圈,戎马之际尚无心顾及,一有闲暇时间就开始打女人的主意。那时在太原,李仲文献来一个尤物阴梦婕,让李世民白日黑夜一时不辨东西。这会儿听到李世民谈起发妻长孙嘉敏,自己心头不觉感到滑稽。
李世民看到尉迟敬德脸上透着古怪,微一凝神就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遂骂道:“你这个该死的黑子,以为本王言不由衷吗?男人三妻六妾都属正常,喜欢别的女人又不妨碍对发妻的情义,这才叫本事。你若不信,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咱们走着瞧!对了,等闲暇下来,本王想法赏你和玄龄几房妾侍,既侍候了你们,又可帮助娘子嘛。”
尉迟敬德默然不语,心里想到:秦王若赏给自己妾侍,说通娘子当能接受。然那房玄龄的娘子如此节烈,她若不愿意,不把家里掀个底朝天才怪呢!
说话间,他们已入了颍阳,随从入城询问,方知史万宝因李世民连日催促,已经将中军帐移到嵩阳,靠前指挥战事。李世民听言后,嘱咐从人入城打尖。午时过后,这二十二骑又向嵩阳进发。
其时落雪不久,远望嵩山顶上,积满了皑皑白雪。从颍阳到嵩阳,原本就有一条蜿蜒的小路,最近兵马频繁来往,小路又拓宽了许多。
李世民在林间打头行走,对尉迟敬德说道:“我们从此路去嵩阳,沿途必经过一座大寺院,你知道它的名字吗?”
尉迟敬德摇摇头,他多在汾、晋之间活动,中原之事所知甚少。李世民见他茫然不知,遂言道:“我们所行此山,名叫嵩山,为五岳之中岳。其主峰名为太室山,也称嵩山东峰;中峰叫峻极山;西峰称为少室山。在那西峰少室山北麓五乳峰下,北魏孝文帝在此建了一座寺院,就是名闻天下的少林寺。传说菩提达摩一苇渡江后先去洛阳,又来到五乳峰上面壁九年,今日尚存他面壁之地,名为达摩洞。达摩面壁九年,开创了释家禅宗一脉。说起来,我与这少林寺还有一段渊源呢。”
“秦王与少林寺有何渊源?莫非也曾剃度不成?”
“那倒不是。这少林寺僧人诵经之余,常常习武,打熬内功,创出了一套独步武林的少林功夫。当初父皇为前隋郑州刺史时,我尚年幼,体弱多病,父皇遍引名医竟不能治。一日,一名云游僧人见了父皇,言说可治我病,他先让父皇到近处大海寺祈福,然后要将我带走。也是病急乱投医,父皇将信将疑,同意僧人将我带走。我就随他到了少林寺,在这里日食斋饭,随同练武。过了半年,我的病无影无踪,身体从此健壮起来,还在少林寺学了一套罗汉拳法和达摩剑法。”
“原来秦王现在所习达摩剑法是在少林寺里学来的,如此说,这名云游僧人对殿下还是有恩呢。”
“是啊,那日他将我带到少林寺,就又云游而去不知所踪。那些年,父皇和我多方打听寻找,竟然毫无音讯。”李世民说完,悠然神往。
经历了前几次战阵,李世民看到尉迟敬德勇猛绝伦、武艺精强,他对自己的一颗忠心昭如日月。自己每次出外,常愿带其随行。路途上两人闲话连连,语渐及私。
他们在山路上奔行,不觉已入少室山中。只见山势渐陡,对面山上数道瀑布飞珠溅玉,奔泻而下,与山间大片白色积雪相映照,端的是一片银白世界,静中有动,雄浑开阔。再俯视群山,已如蚁蛭。这时,忽听一阵脚步声从后面传来,他们扭头一看,那里有十数名灰衣僧人身挑薪柴,在山道上健步如飞。李世民看见山道狭窄,急忙跳下“青骓”马,其他人也急忙下马,人马靠在一边为这些僧人让路。前来的僧人见这群武人如此礼貌,为首一人放缓脚步,作揖言道:“阿弥陀佛,谢施主让路。”
李世民身体略微一曲还礼,见此人生得鼻阔脸方,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又见他们担着如此重的薪柴还能在山道上如飞行走,武功肯定不低。李世民问道:“敢问师父,你们可是少林寺僧人吗?”
为首之人答道:“贫僧是少林寺僧人觉远,奉方丈法旨带领众师弟拾柴。”
“原来是觉远师父,请问现在方丈是谁?本人年幼时曾经入寺半年,说来和贵寺也有渊源。”
“回施主话,本寺方丈现为惠觉大师。”
“惠觉大师?想起来了,二十年前本人在寺内时,大师为达摩堂首座。觉远师父,回寺后请代我向他问好,不过我那时为一名小小孩童,时间过了这么久,想大师肯定记不起来了。”
“请问施主名号?”
尉迟敬德张嘴欲言,李世民知道他不愿意暴露自己,遂止住他说道:“我姓李,名世民,好了,我们后会有期。”
觉远脸上顿时掠过一丝震惊,李世民观其颜色,知道自己的名字天下尽知,他此时肯定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果然觉远施礼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大唐秦王,敝寺离此不远,秦>?王若能入寺歇马,阖寺生辉。”
两人又寒暄几句,十三名僧人挑起柴薪担儿向山上走去。
看到僧人们远去,他们牵马而行,尉迟敬德笑道:“想不到秦王大名名动天下,这深山里的僧人应该不问俗务,没想到他们也是如雷贯耳咧。”
李世民叹道:“僧人何尝不是人呢?人只要活在世上,什么声音不能入耳呢?”
他们在山道上迤逦而行,两旁山势嵯峨,山风刮来,松涛阵阵,将松针上面的积雪又吹落下来,扬起一股股雪雾,纷纷扬扬愈见轻柔。到了一个拐弯处,忽听一声吆喝:“呔,来者何人?识相的留下买路钱来!”岩石间“噌噌”跳出三十余名歹徒来。尉迟敬德一笑,对李世民说道:“想不到这里还有剪径的小贼,让我打发他们。”他抽出双鞭,靠前道,“黑爷爷就是贼头儿,你们找爷爷要钱,想找死吗?”
那边人不理睬尉迟敬德的恫吓,只见刀光闪闪,三把朴刀着地卷来。李世民带来的二十人皆军中壮硕兵士,他们紧紧跟随尉迟敬德上前迎战。尉迟敬德挥动双鞭刚一接仗,就觉得不对劲儿。对方为首三人身手矫健,身体跳跃如同飞燕,其手中朴刀刀法奇怪,弄得尉迟敬德手脚忙乱。只听数声哀号声起,随行兵士已有三人被砍翻在地。尉迟敬德侧脸一觑,见李世民上了“青骓”马,手提砍刀欲过来加入,大为着急,喊道:“点子太硬,有点不妙,你先走,我们到嵩阳会合。”
李世民也觉情况异常,想这群人绝非寻常山贼。他有心加入搏杀,又见山道狭窄,数人一挤腾挪不开,听尉迟敬德一喊,有心引走数人减轻尉迟敬德的压力。遂一扣马腹,“青骓”马嘶鸣一声,身体直立起来然后腾跃出去,两个起落就越过人丛,直向山顶奔去。
为首的三名贼人见李世民逸去,他们互递了一下眼色,打头的唿哨一声,三人折头向李世民追去。山道弯曲陡峭,马行走不快,那三人在后追赶,竟然与“青骓”形成了一前一后的局面。
“青骓”奋力爬上山顶,李世民打量地势,只见上面有一片空地,眼光又往前一看,心中顿时一阵欢喜,那刚才碰面的十三位僧人正坐在片石上歇息。这时,三名贼人腾跃上来,他们围成半圆一步步向李世民逼过来。到了跟前,三把刀同时挥出,刀上带风,直向李世民人马身上招呼。好在李世民反应甚快,双脚一蹬,脚掌已离鞍镫。他用刀尖拄地,身子飞起脱离马身,在空中转了一圈借助刀势落在地上,如此摆脱了三把刀的致命一击。
李世民这会儿已经断定,这三人学的不是普通刀法,而是武林中贴身腾挪的小巧功夫。遂抛掉大砍刀,拔出随身的白虹剑,使开达摩剑法与之贴身猱斗。
李世民现在所使的这套达摩剑法为少林功夫的入门剑法,与高手相持,若想发挥威力需借巨大内力才见效果。素日里他练此剑法虽然纯熟,然主旨为强身健体,双臂虽然有力,然一味刚劲缺乏柔韧之力。在战阵中冲杀可以游刃有余,一遇身怀高强功夫的武林之人,顿时相形见绌。他初时还能招架,数招一过已是招缓身重,眼见就要陷入绝境。
这时,只觉四周人影幢幢,疾如闪电般的棍影向贼人身上袭来,很快,就听见“咔嚓”数声响起,三名贼人尖刀落地,身体被制。李世民其时立在中心,虽未看得十分明白,然周围并无他人,自是那十三名僧人上来解救。
觉远喝道:“觉民,你这个少林寺的叛徒。你好好地在洛阳当王世充的鹰犬,何故又来当剪径的山贼?竟然敢到少林寺前撒野?”
名叫觉民的贼人狞笑道:“觉远,我在这里正干正事,谁让你来横加插手?我回去将此事告诉郑帝,不把你们少林寺烧为白地才怪!”
李世民惊魂未定,向觉远拱手道:“多谢师父援手搭救,原来这帮贼人是王世充派来的。”觉远遂将李世民拉过一旁细说究竟,原来隋末战乱,少林寺方丈下了一道严厉法旨:凡门下弟子须潜心向佛,不得弃佛杀生。这觉民见洛阳王世充势大,一日夜里悄悄逃走投奔了王世充,遂被少林寺逐出门墙。
李世民沉吟道:“觉民既被逐出少林门墙,就是方外之人,这件事儿还是由世民来处理为妥。觉远师父,你们先制住他们的穴道,剩下的由我来做。我若杀了觉民,方丈不会责怪我吧?”
“少林寺弃徒一出山门,即与本寺无关。杀与不杀,请施主尊便。”
“这三人不可留下,若他们逃回洛阳惹动王世充前来报复,恐与贵寺不利。”
觉远闭起双目,口念佛号,然后招呼其他师弟退出平地。
李世民走到三人面前,心中怀了好大一个疑窦:此次自己南行行动隐秘,知道的人并不算多,何故在这偏远的山坳里,出现武艺如此高强之人来截杀,显然是有备而来。想到这里,他挥剑指住觉民胸膛,盘问道:“说,谁让你们来的?是专来对付本王的吗?”
觉民内功深湛,刚才李世民与觉远的谈话他在这边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今日不能善罢。遂对李世民的问话不理不睬,最后干脆将双目闭起。
一时间,双方在这里无声地僵持,唯听山间松涛阵阵。过了一会儿,李世民见这三人心硬如铁,知道今天难以问出结果,又怕时间久了再有人上来。他钢牙一咬,手臂一挥给了他们一人一剑,三人顿时了账。为了不留痕迹,李世民轻舒猿臂,将三人直掼入下面的万丈深渊里去。
李世民关心尉迟敬德等人,他走下山顶向下瞭望,并无动静,只好怅然回到山顶。觉远等人邀请他先到少林寺歇息一夜,其时天色已晚,李世民点头答应。一行人下了山,暮色更浓,豁然见森森的柏树间,黄墙碧瓦连绵一片好大一座寺院,赫然就是少林寺。少林寺建在深山之中,远离战火,僧众们日日听那晨钟暮鼓,诵经打坐修习。在那一时刻,李世民忽然觉得,远离尘嚣超凡脱俗,确实为一难得的幸福,无怪乎山林隐士如过江之鲫。
少林寺方丈惠觉今年已七十有二,银髯飘飘,音容庄严肃穆,为一得道的高僧。觉远带领李世民入了寺院,知道事体重大,他先将李世民让到左边偏房客厅里让小沙弥奉茶,自己一溜烟去见达摩堂首座惠明,将所发生事情说了一遍,然后两人才一同来见惠觉。惠觉手捻佛珠,低眉听完,方才说道:“阿弥陀佛,李施主替我少林清除门户,又不留痕迹,不枉了当年的香火之情。觉远,快请,老衲当亲迎之。”
李世民随觉远出了左偏房,只听“吱呀”一声,中门隆隆而开。惠觉、惠明和戒律院首座等人一起出来迎接。惠觉居前到了李世民面前,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李施主光降敝寺,老衲深感荣幸。”
李世民也急忙还礼,说道:“世民少小即受贵寺恩泽,今日觉远师父等人又援手救难,世民来此,专向方丈致谢。”
惠觉将身子一侧,单手作揖道:“且请入堂奉茶。”
一行人到了方丈佛堂,双方又是客套一番,惠觉说道:“老衲敝处深山,然李施主的大名也经常传入耳中。隋末大乱,老衲在本寺中下了一道法旨,命门下弟子不可卷入江湖中的是非之中。说起来,这也是老衲的明哲保身之道。李施主廓清广宇,拯乱世于水火之中。观今日大势,大唐日渐统一明宇。我们为僧之人朝夕念佛,唯望天下太平,也是我佛的慈悲心肠。”
李世民道:“隋炀帝暴虐,遂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我皇兴兵太原,目的就是廓清明宇,使天下太平。想少林寺靠近东都,王世充多来骚扰,世民来此正为征讨他,将洛阳纳入大唐的版图。方丈,世民素知少林寺尚武,寺内藏龙卧虎,若方丈能够惠赐一二,当是我皇天大的福分。”
惠觉和惠明没有想到李世民上来就提出这个问题,两人对了一下眼色。惠觉沉吟道:“这个、这个……且徐图商议。李施主,天色已晚,香积厨已备下素斋。益州来的李淳风施主、袁天纲施主与你同桌共宴,老衲尚有晚课恕不相陪了,且请自用。”
少林寺的素斋甚是简单,桌上摆有几碟寺中自制的腌菜和一盆水煮萝卜,一筐杂面馒头,每人一碗水煮面片。觉远将李世民领到香积厨厅间,他们入了门,就见两人已经坐在那里并不动箸。李世民心里明白他们在等自己,遂向两人递去感激的笑容,自己也坐在桌前,说道:“累两位久等了,请,我们开饭。”
那两人微笑一下,伸手拾箸夹菜。李世民早就饿了,很快将一大碗面片和五个馒头填入肚中,也没顾上吃菜。忽然抬眼见他们两人吃法文雅,自己在这里狼吞虎咽,一时不好意思起来。
那两人皆头戴方士巾,身穿皂色长袍。一人脸膛红润饱满,一人脸庞清癯消瘦。看到李世民在那里停箸不食脸色古怪,脸庞清癯者说道:“秦王今日受惊劳顿,千万别碍了我们,尽管食用。”见他提起自己的名号,李世民心想定是少林寺和尚告诉了他们自己的来历,并不觉为异,遂就着萝卜又下了一个馒头。
三人吃完了饭,脸色红润者说道:“秦王,我名李淳风,他叫袁天纲。今晚室外月白风清,我们且在寺内外漫步一回如何?”
李世民也很有兴致,三人步出户外,踏着寺内甬道向下慢慢行走,两旁的古柏在月下斑驳摇曳。
李世民刚才听他们报了自己的名字,一开始并未留心,这会儿看到地上的暗影浮动,惕然警觉,问道:“袁先生莫非是益州成都人吗?”
袁天纲答道:“正是,秦王曾听过我之微名吗?”
李世民想起其舅窦轨所说的一段往事。大业年末,窦轨少年出游到了益州德阳,听说此地有一名为袁天纲之人尤善相术,他具礼前去拜访。袁天纲说道:“你额上伏犀贯玉枕,辅角又成,以后必在益州大树功业。”弄得窦轨一头雾水,想自己为籍籍无名之人,缘何能创功业?及至李渊起兵太原定都长安,授窦轨为益州行台仆射,窦轨方悟袁天纲前言非虚。他急备重礼又去拜见,袁天纲其时出外云游不知所踪。窦轨回到长安,对李渊说起这段往事,言语中对袁天纲这位异人极为佩服。李世民其时正在旁边侍座,所以知道了袁天纲其人。这会儿想起这段往事,遂答道:“家舅窦轨当年曾托先生吉言,果有成就。先生既有此能,今日能为世民卜之吗?”
袁天纲道:“秦王神色爽澈,龙睛虎颈,贵人之极也。且今日势同日月,风水堪旺,不必为卜。”他转而言他,“目前洛阳城内,有三人我曾为之卜:杜淹、王珪、韦挺。我语杜淹为‘兰台成就,学堂宽博,必得亲纠察之官,以文藻见知’;语王珪曰‘三亭成就,天地相临,从今十年以外,必得五品要职’;谓韦挺曰‘面似大兽之面,交友极诚,必得士友携接,初为武职’。洛阳现在被秦王围困,终为唐土,这三人终为大唐之臣,其宦途曲折,都要应在秦王身上,我们且拭目观之。”
袁天纲的这番话也将李世民弄得一头雾水,有心再问,又恐唐突。这时,袁天纲拱手道:“秦王心里定有许多话要问,一句话,就如今日蒙难,虽然凶险,皆能逢凶化吉。我之相术,终是雕虫小技。要论天地星野,淳风兄最能从大处着手,拨云去雾。淳风兄,你独自向天,莫非有什么发现吗?”
这李淳风也为隋唐时的一位异人,其生于岐州,少时博涉群书,尤明天文、历算、阴阳之学。这会儿听到袁天纲发问,又见李世民注视自己,遂言道:“秦王名为世民,听说是唐皇遵一名书生之‘济世安民’一语取名,愿秦王今后依此二字善待天下苍生。”
李世民于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生于武功县,传说其降生之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其四岁时,有一书生自言善相求见李渊,言说李世民“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矣”。
李淳风接着道:“日月晦明,皆应分野。近来祥风庆云之端,煌煌帝星日见光明,皆应在长安。秦王,我们今日有缘在此相见,有几句话赠予你如何?”
李世民愈加困惑,想两人素昧平生,不明底细怎好贸然交心。然见两人并无恶意,就点点头。
李淳风道:“‘兄弟阋墙,特立独行;济世安民,天下归心;宽仁博大,皇皇盛世。’这几句话也是我和天纲多日谈论的结果,望秦王善加珍视。”
李世民听来愈发莫名其妙,说道:“两位先生言辞深奥,世民才疏智浅,望能浅释之。”
这时,少林寺晚课已毕,浑厚的钟声悠悠扬扬,僧人们鱼贯进入寝室休息,守把山门沙弥招呼他们回寺。袁天纲见状,拱手道:“来日方长,秦王,我们先回寺休息,明日再谈如何?”
李世民怅然回到为他准备好的客房里休息,躺在床板上,想起这两位异人的言语,只觉得莫测高深,甚为不解。不过细细想来,两人对自己甚为推崇,李淳风的几句话,隐隐约约说到自己今后要继承大统,且有和兄弟之间争斗之事,这让他大为震惊。这些年来自己东征西讨,一颗心整日所思所想的都是如何打败敌人。至于父皇百年之后,谁继承大统,自己想都没想。眼前太子位置已定,也不容别人再有非分之想。父皇虽然也曾流露出让自己继统的意思,但都是一忽儿的事,作不了真。没想到这两个外人身处局外洞若观火,已经想到此节,那么父皇、太子和朝中大臣又是如何想的?
朦胧间,李世民决定明早起来后再找这两人详谈一阵。
及至天亮,李世民起床后脸未洗就直奔李淳风他们的客房,拍了半天门并无动静。问正在院中洒扫的小沙弥,才得知这两人天未放亮就飘然走了。李世民在那里愣了半天,怅然若失。
李世民向惠觉方丈告别,惠觉邀他再住两日,李世民忙于军事,心急如火,坚辞惠觉的好意。
好在少林寺离嵩阳已经不远,顺着山势下行,仅有十余里路。见李世民执意要走,惠觉不放心,嘱咐觉远等十三人沿途护送。
及至李世民他们走到中途,忽见一群官兵迎面走来。李世民已经看清是唐军的旗帜,让觉远他们定下心来。到了跟前,只见打头的正是尉迟敬德。原来他昨天脱险后,兼程赶到嵩阳,一大早就找史万宝要兵沿途找寻李世民。现在看到李世民安然无恙,喜极而泣,一颗吊起的心方才放入肚中。
李世民遂与觉远等僧作别。
觉远并无动作,反而一笑说道:“小僧我们行前已得惠明首座言语,让一直跟着秦王到洛阳护持。待秦王打败王世充,我们再回寺里。”李99lib?世民听后大喜。
这十三名棍僧此后一直随李世民行军,颇立军功。洛阳城破之后,李世民想带他们回长安授以官职,只有昙宗一僧受封为大将军,其余十二僧不愿为官,李世民各赏赐他们紫罗袈裟一袭。李世民后来即皇帝位,敕封少林寺为护国禅寺,赐寺田三千亩。
第十六回 王道士短言天机 于志宁细说水战
李世民到了嵩阳,询问史万宝战事进展,对史万宝迟迟不能打通与洛口王君廓的联络甚为不满,厉言其五日内必须完成。之后,他带领尉迟敬德和十三棍僧离开嵩阳。李世民并不从原路返回洛阳,而是间道向北,绕过虎牢关,经过洛口直达北邙山。
三日后,李世民回到北邙大营,众将闻讯,纷纷前来相问。其时,他在少室山遇险之事尚未传到这里,李世民自己也不提起。人散后,李世民留下房玄龄、杜如晦密谈。
杜如晦道:“好叫秦王欢喜,这一段时间我明察暗访,终于知道是谁向单雄信偷送军情。昨天,我和玄龄兄悄悄将此人密捕,现囚在后帐。”
房玄龄道:“说起来秦王也许不相信,这人在战阵上厮杀骁勇善战,刚刚被提拔为军头。”
“是谁?”李世民关切地问道。
“其名翟树仁,现在咬金帐下。当初叔宝、士信他们到长春宫来投秦王,随带十余骑,这翟树仁就是其中之一。我和玄龄兄将之密捕后并未声张,平日里翟树仁和咬金言笑无忌,我们怕因此牵累了咬金。”
李世民抬头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每次出营,单雄信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知道吗?我这次在少室山遇袭,单雄信志在必得啊。”李世民遂将此次遇险简述了一遍。
杜如晦惊道:“该死!说起来,这次发现翟树仁也是必然,前几次秦王遇险透着蹊跷,此次秦王前脚刚走,翟树仁就鬼鬼祟祟外出,我派人暗中跟着他,果见他与王世充的人在接头,他返回后即将他密捕,只不过他的信儿还是传了出去。”
那日翟树仁出营,杜如晦即派人跟随。翟树仁绕城向南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方在洛水岸边停下。过了一会儿,几名农夫打扮的人过来与他接头。监视他的人见对方人多,不敢声张,待翟树仁返营后方把他逮捕。
李世民并不接言,在那里独自盘算,良久方与房玄龄言道:“玄龄,洛阳那里现在什么最为重要?”
“那还用说,当然是粮草。这次我们占了回洛城和洛口,掐断了东都的粮草供应,城里人都饿得发昏。不过东都内线来说,王世充在虎牢那里还有一个大粮仓,若将粮食运回,城里人可支用一月。碍着我军沿途屯兵防备,他怕粮食又落入我手,一时不敢启运。这王世充满腹诡计,将此粮仓遮掩得不见一点痕迹,我曾派人秘密到虎牢一带访查,一点也查不出来。”
李世民笑道:“我接连受惊几回,也要捞回些本钱,这事儿就要落在翟树仁身上。玄龄、如晦,我若放过翟树仁一命,他肯再送一份情报给单雄信吗?我想他肯定会!这件事情与咬金毫无瓜葛,不过咬金口无遮拦,也该敲打敲打他。如晦,你去,把翟树仁带来,也把咬金喊过来。”
过了一会儿,翟树仁被五花大绑带入帐内,程咬金略后几步进来,一见翟树仁,程咬金骂道:“你这狗头,这些天来跑哪里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你现在被绑,莫非得罪秦王了吗?”
李世民脸色严肃,说道:“咬金兄,你知道这翟树仁背着你干了多少勾当?本王数次遇袭,都是这狗头传出的信儿。”
程咬金一听,又恼又惧,伸手拔出剑来去刺翟树仁,被杜如晦把住后腰,劝他道:“程将军,不可造次,此人还有用呢。”程咬金“扑通”跪到地上,对李世民道:“秦王,咬金失察。这狗头整日里变着法儿与我亲热,秦王的行踪倒有一大半都从咬金嘴里透了出去。咬金有罪,甘受责罚。”
李世民上前扶起程咬金,说道:“不知者无罪,我若对你有了嫌隙,今儿还会叫你来吗?不过,咬金兄,你胸怀坦荡生性滑稽,这是你人之本色,有些不当讲的话,还是要三思才好。”
程咬金愈见愧色,血涌上脸来,一张青脸瞬间成了酱紫色。
李世民拍了拍程咬金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对翟树仁说道:“翟树仁,你数次为祸本王,当死几次,你知罪吗?”
翟树仁吓得早成了一摊泥伏在地上。
李世民接着道:“念你还有一点儿用处,本王可以饶你一条性命。你给单雄信写信,就说我欲收缩兵力,已令王君廓、黄君汉退出回洛城、洛口,信写好后照原道送出去。”
翟树仁原想必死无疑,这会儿听到尚有一线生机,眼神中也有了光芒,鸡啄米似的一味磕头,说道:“小人愿听秦王吩咐,小人愿意写信。”李世民一挥手,杜如晦将他带出帐外。
帐内剩下房玄龄、程咬金三人,李世民言道:“玄龄,翟树仁所写密信送出后,你给王君廓、黄君汉写一公文,令他们两日内诈作退军,晚间再悄悄潜入洛阳到虎牢之间的官道两边山间埋伏。咬金兄,你和敬德再带一万兵马去支援他们。那王世充听说我们退军,必定派人到虎牢去运粮,待他们入了你们的埋伏之地,你们就冲散他们。粮食能夺来更好,若不方便,就一把火烧了。”
程咬金急忙离座接令。
房玄龄微笑道:“此举能成,当是对王世充致命一击。秦王,届时洛阳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看他们能支持几天!”
是日晚上,云垂风低,眼看又有一场落雪将至。李世民在帐内向着炭火读起兵书,然心中烦躁,复又丢下。到了几案前欲飞书幅,砚中墨水遇低温不甚流畅,遂又弃笔。他唤来房玄龄和杜如晦,三人一起走出帐外,到涧水边上漫步。
涧水两边河沿,遇水处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凌。两人的靴子间或踏入冰中,只听冰凌作响。那日李世民在少林寺与李淳风、袁天纲的一席晤谈,直到今日也不能释怀,遂将心中郁闷说与两人。
房玄龄听后先是沉默半天,最后狠狠心道:“秦王,这里左右无人,玄龄就将心窝里的话掏出来说。秦王,你至今仍是梦中之人啊!
“皇子之中,皇上最重者就是秦王。你从皇上在太原起兵,此后西征北战,所战皆捷,大唐的一大半天下,都是你打下的。朝中大臣,军中武将,皆视秦王为天人。你又从善如流,将士归心,所出光芒照耀日月,别说太子、齐王,就是皇上的光芒也被你盖了下去:其实大家口中不言,心中都有一个大大的疑窦,就是你秦王的位置今后究竟定在何处?”
李世民不解,问道:“我佐父皇,不过为一藩王。现在大郎已为太子,我还能想到哪儿去?”
“对呀,皇上在世你可安定,然皇上终有龙驭归天的那一刻,其后太子即位,即为皇帝。到那时,论武功文治,论天下归心,他都被你这位皇弟给比了下去。昔日汉时霍光势大,汉宣帝见他每每感到若芒刺在背,此为霍光惹祸的根源。到那时,嘿嘿,秦王,皇帝只有一个位置,你虽不想,然别人要防你啊!”
李世民往深里一想,虽然周围冰天冻地,然身上冷汗涔涔而出,颤声道:“此仗胜后,待天下安定,世民即奏父皇归隐山林,做一富家翁足矣。”房玄龄见他言不由衷,不再接话,由他自己顺着思路想下去。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李世民返身望那满营灯火,轻轻叹了一声:“是啊,我心中所思别人又如何知道呢?”
房玄龄道:“如今对外用兵甚频,剿平天下为头等大事,设若天下太平,朝堂之上,宫廷之中,又见刀光剑影。史官尽管粉饰,然在书缝间终能窥见一二。说起来,淳风先生所言‘兄弟阋墙’为最大的争斗。事情很明显,太子有位无力,秦王功高绩著,若此次洛阳被下,我想不出皇上能再拿出一个什么职位来赏你!俗言‘功高震主’,这会儿太子那里肯定不安,太子与齐王交好,观齐王对你的态度可知一斑。皇上那里也在矛盾,上次在长春宫曾言要传位于你,后来又无话说。其实皇上处大事时常常摇摆,在谁继承大统这件事情上,一面是立嫡长之传统,一面对你甚爱又欣赏你的功劳,主意一时难定。这样摇摆,使你和太子之间嫌隙已成,终无转圜余地。”
“依你所言,我当何法处之?”
“玄龄以为,秦王你万众景仰,应继大统。说句自私的话,我们众人忠心随你,终不忍落个树倒猢狲散的局面。”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这番话,极度震惊。这些年他东奔西走,内心里实想替父亲分忧,处断决伐,往往率性而为。他与建成,两人见面也是彬彬有礼,心里从没有夺嫡之念。至于元吉,确实心恶其能,言语行动中都透着厌烦。然房玄龄这些话,句句入理。皇家虽姓氏不一,然宫廷之中明争暗斗,却大同小异。想到这里,他嘱房玄龄道:“玄龄,我知你对我忠心,你今日所言我当细细琢磨,万勿泄之。走吧,我们回营。”
杜如晦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并不插言,到了现在方才说道:“殿下,还记得我们三人当初在长春宫里说的一番话吗?”
李世民点头道:“记得,那是肇仁兄逝去之后。”
“那日我们提到事件中有许多幽微之处,现在愈发明白。实际上,齐王与裴寂那时候已经视殿下为对手,他们的身后,会不会有太子的影子呢?请问,眼下秦王功震天下,若让太子选择,他愿意和秦王更亲密一些?还是与齐王他们友善?”
李世民沉吟道:“若按玄龄刚才所言,太子不会偏向我。就感情而言,自小及大,还是大郎和四郎的情分更深一些。”
“对呀,眼前之势,其中又有更多大利所在,不管殿下愿意不愿意,从刘大人之死开始,他们已然合在一起视秦王为对手,你必须度势选择。”
李世民听言后陷入了沉思。
玄龄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秦王,玄龄一番话你也许认为偏激,终不能释去李淳风之言所引起的疑惑。我想起来了,这北邙山阴有一名为麻屯的地方,那里结庐居住一位道士,据说他能算定阴阳,知晓身后之事,洛阳达官贵人常请他卜,名气很大。明日若无事,我们一同去访如何?”
李世民早让李淳风、袁天纲的一席话给撩起兴致,听说近旁又有一位奇人,满口答应:“好,我们明日就去,如晦就不用去了,你我两人便服去访,且听他说些什么?”
居住在麻屯的道士确实为一异人,他名为王远知,琅琊人。初师陶弘景,又师宗道先生藏兢。学成出道,天下闻名。隋炀帝召见他,并在长安起玉清玄坛安置。其后炀帝欲幸江都,王远知谏他不宜远离京城,炀帝不听。王远知于是就离开长安,到麻屯结庐而居。
这天一大早,王远知到山上习了一遍吐纳功夫,刚刚回来,就见一长一少两名文士飘然而至,年长者问讯道:“请问王道长在吗?我们游学到此,特来拜见。”
王远知仔细打量两人,只见他们头上所戴的方巾,身上所穿的长袍甚是整洁,脚面和下面衣摆上虽然沾了些浮土,但并不太多。年长者一脸睿智,风霜爬满脸纹愈见老辣;年少者英姿飒爽,脸上虽有书卷气,然一双炯目神光内敛,气度非凡。他想此地战乱,早绝了游学之人,洛阳被困,断无人能出。猛地想起一个人,遂说道:“老道正是王远知,来者中必有圣人,莫非秦王乎?”
来者正是李世民和房玄龄,听到王远知一口道出秦王二字,两人大吃一惊,知道遇到了神人。李世民跨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正是世民,久闻道长大名,今日特来请释悬疑。”
王远知袍袖一拂,说道:“老道庵内肮脏,难留秦王驻足。请秦王回营,那里大事甚多,皆需秦王做主呢。我们来日方长,今后还有相会的时候。至于秦王身后,老道只送你一句话:秦王方作太平天子,愿自惜也。”说完,即将柴扉一闭,把两人关在门外。
李世民和房玄龄一时站在柴扉前诧异,直在那里呆了半天,见王远知再无动静,只好回营。到了路上,房玄龄说道:“恭喜秦王,听那王道士所言,日后你能做太平天子呢。”
李世民并不言语,这几天,他先是和李淳风、袁天纲邂逅夜谈,昨夜听房玄龄直抒胸臆,今天奇异的王道士又说出那短短的一句话,他的心里不禁掀起了狂涛巨澜。在这一刻,他才把一颗雄心牢牢固固地坐实了。
过了数日,王世充果然遣太子王玄应率兵五千前往虎牢关,取出密仓中的粮食运往洛阳。由于前几次翟树仁传出的情报都很准确,王玄应放心大胆,让手下兵士皆驱车运粮,不设护卫之军。他们一路上还算顺利,这样粮队一直到了洛口。王玄应心想,按照如此速度行进,晚间即可到达洛阳。正得意间,只听一声炮响,忽然杀出唐军。北面,王君廓、黄君汉引兵杀出;南面,尉迟敬德、程咬金率兵响应。他们兵临谷下,如虎驱羊,很快将郑军驱散,然后分割包围各个击杀。王玄应见机不好,没命逃窜,所幸坐骑为一千里驹,名叫“玉花骢”,为隋炀帝的御用良马,较之尉迟敬德的乌骓马和程咬金的九花虬还要迅捷,众人追赶不及,最终被他逃逸了去。这边的唐军很快打垮了五千郑军,他们打扫战场,凭空又得到许多粮食。
王君廓、黄君汉又占了洛口、回洛城。这时,南面的史万宝终于有了进展,前军仅距虎牢关二十余里,基本上形成了对洛阳的合围。过了三天,王世充的郑州司兵沈悦看到前途无望,悄悄写了一封信送到驻扎在北邙山的李世手中,信中表示愿意作为唐军内应献出虎牢关。沈悦原来是李世旧部,李世当即将此信交给李世民,李世民阅罢大喜,命李世前往洛口,与王君廓一起率军向东攻击虎牢关。
李世到了洛口,与王君廓带军在黄昏时向虎牢关进发。他们走到关前的时候天还未亮,沈悦就在城内放起火来,并趁乱打开城门放进唐军。虎牢关轻轻松松落入唐军之手。
失去虎牢关,王世充通往河北的唯一通道被堵死了,洛阳真正成了一座孤城。这日李世民下令,大军拔营离开北邙山,开始围困洛阳宫城。为了就近指挥,李世民将中军帐移到青羊宫。青羊宫离洛阳宫城仅有二里,前些时候王世充曾经将这里当成他的行宫,没想到不出两月时间,王世充被步步紧逼龟缩入洛阳宫城内,这里反而成了李世民的前沿帅府。
武德四年二月初八,李世民下令攻打洛阳宫城。
洛阳在战国时代称为雒阳,秦时始在这里置县,西汉时为河南郡、河南府、河南路治所,其后,东汉、三国魏、西晋、北魏、隋皆在这里定都。现在的洛阳城,是隋炀帝于大业初年在汉城西十里处营建。城区周围约有七十里,跨洛渠南北、水东西。当时隋炀帝“发大江之南、五岭以北奇材异石,输之洛阳;又求海内嘉木异草,珍禽奇兽,以实园苑”,依长安城的图样在洛阳造出一座都城。四周城墙皆用青砖垒就,砖缝之间用糯米汁浇灰粘连,城门用厚达二尺的坚木辅以铜钉造就。这样新造的一座城池,远较长安城池坚实。
李世民令李世、秦叔宝、罗士信带领四万人在东面上春门攻打;长孙无忌、段志玄、史大柰、程咬金领四万人在北面尤光门、德猷门、徽安门、喜宁门处攻击;宫城南墙面临洛渠,渠南城各坊早在李密攻打洛阳时,被他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现在唐军兵临城下,王世充令拆除宫城与之相连的桥梁,无法相通。唐军见这里无法驻足不宜派人,仅派少许人警戒,不派重兵攻打。李世民自己和屈突通及一批文臣坐镇青羊宫,眼前的尉迟敬德、长孙顺德、刘弘基正带领五万人马日夜不停攻击西门。
城内的王世充命单雄信排兵四面防御,单雄信一面调度兵马,一面搬出两件城中巧匠制作的厉害兵器,将之架在四周围墙之上。一件名为大炮飞石,抛石重五十斤,可射出二百余步;另一件名为八弓弩箭,每排可发二十箭,箭镞如巨斧,能射出五百步以外。这两件兵器一投入使用,便打得城下唐军鬼哭狼嚎,损伤严重,唐军无法接近城墙。尉迟敬德将飞石和巨箭拿给李世民等人观看,屈突通叹道:“没想到洛阳城内还有这样的能人,竟然能造出这般兵器。”
李世民意志坚定,严令各路将领努力攻打。这日他亲自到西门处观察城内发射石箭的情况,对尉迟敬德等人说道:“你们不能一味上前死拼,可以频繁出击,引 8bf1." >诱他们发射。洛阳现在已成了一座孤城,储备毕竟有限,又外无接济,石镞终有用尽的时候。”
此后唐、郑两军就在城墙下僵持,不觉已过去十余日。
这天刘弘基从阵前下来,求见李世民,说道:“秦王,两军就这样僵持下去,我们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将士皆疲惫不堪。依我之见,我们不若暂且退兵,休整一段时间再来攻打。”
李世民听后觉得诧异,在他的印象中,刘弘基不应该这样:“弘基兄,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大举而来,现在东方诸州县已经望风降服,眼前仅剩下一座洛阳孤城,其势断不能久,我们应该一鼓作气将其拿下。这样,长安以东基本上可以一劳永逸。功在垂成,奈何弃之而去?”李世民的语气颇显得严厉,刘弘基听后仔细一想,觉得李世民所言甚有道理,不由得羞惭万分,说道:“弘基也知此理,不过将士思归,不能因此动了军心,尚请秦王妥为安置。”看到李世民在那里思索,他行礼后转身又奔阵前。
李世民问众人道:“刚才刘弘基所言,你们有何想法?”
萧瑀道:“将士疲惫思归自有他们的道理,这场战事也确实长了一些。算来自去年七月出长安,至今已有九个月了。”
封德彝说道:“秦王刚才对刘总管说的话甚是有理!现在箭在弦上,岂可引而不发?自古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现在和王世充既要比勇,更要比耐心。若此时退兵,王世充又可喘息一阵。”
大家又议论了一番,最后众人的观点达成一致,就是要继续攻打洛阳。李世民遂对屈突通说道:“屈公,你马上拟一条军令:洛阳未破,师必不还,敢言班师者斩!”
屈突通点头道:“好,这样可以彻底打消军中一些人的幻想!秦王,我马上就办。”
第二天屈突通把军令通告全军。这天午后,于志宁携带两名从人风尘仆仆自长安来到洛阳青羊宫。于志宁向众人宣读了李渊的圣旨,其中多是抚慰之词。之后他将李世民拉到后堂,悄悄将李渊的密旨交给他。李世民展开一看,原来李渊在长安也得知了这里的战况,密敕李世民若一时难以攻下洛阳,可以退兵。
于志宁在旁边悄悄说道:“秦王,这些日子前线的密奏如雪片般飞到长安,听说齐王是一天一奏。朝中大臣议论纷纷,都说重兵东征,如此旷日持久耗费钱粮,使都城难以支持,群言汹汹要求罢兵。不过我听皇上的口气,对秦王甚是信任,他让你在这里临机定夺。”
李世民道:“于先生,不用你说我就想得出来,想那朝中裴寂老儿,恐怕嚷嚷得最凶。于先生,你在这里也不可多留,明日我让封德彝随你一同返朝,一起向父皇和大臣们陈说其中利害。父皇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得不多,你们要多有准备,我知道,父皇每断大事还是慎重的。”
晚间李世民设宴款待于志宁,席间说起前时于志宁和颜师古出使南方,李世民说道:“于先生,我在这里听说孝恭兄和药师兄大破萧铣的故事,惜未知详。你和颜先生恰逢其盛,今日我们把酒临风,谈兴甚浓,且让我们听一回故事如何?”
于志宁每一提起大破萧铣的故事,都大为兴奋。这会儿听李世民点题,他呷了一口酒,开言道:“诸位若不嫌我啰嗦,我就演说一回。话说那日李药师向赵郡王孝恭献了破敌十策,大军兵发夔州,水陆俱进,沿江而下……”
萧瑀看到于志宁在那里摇头晃脑,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短短一别,志宁又成了一位说书先生了。”
筵席上哄堂大笑,李世民也觉得很有意思,他示意于志宁继续话题。
“其时萧铣都于江陵,江南之土悉归其属。萧铣一统江南过程中,手下将领还能听令征战,及至稍微安定下来,诸将恃功恣横,好专诛杀。这萧铣性褊狭,多猜忌,见诸将跋扈,深恐危及己位,遂宣言罢兵营农,夺诸将之兵权。手下诸将皆有怨望,大司马董景珍弟为将军,领兵作乱,被萧铣扑灭。因惧怕牵连,董景珍率兵来投赵郡王。本来,李药师已经为赵郡王筹划下破敌十策,没想到萧铣自己也来帮忙,乱了自己阵脚,坏了手下将士,反成了李药师所筹划计策之外的最大计策。”
房玄龄插言道:“设若内部精诚团结,外人来攻,终要费一番气力呢。”
于志宁继续道:“那日赵郡王孝恭统领十二总管出了夔州,另有三路兵马也奔向江陵。他们是:庐江王李瑗为荆襄道行军元帅出襄州,黔州刺史田世康出辰州,黄州总管周法明出夏口。合计水陆兵马十八万,浩浩荡荡杀奔江陵。
“大队战舰到了三峡,正值秋汛,江水泛涨,水急难行,诸将中有人提出俟水落之后再行前进。这时李靖言道:‘兵贵神速,机不可失。现在大军刚刚集结,萧铣尚不太明白我们的行动。我们若趁水涨之势,倏忽抵其城下,趁其不备,必获大捷。且萧铣也会认为三峡路险,我军必不可进,定然麻痹不为备。’赵郡王听了李靖的言语,率领两千余艘战舰东下,果然乘虚连夺了荆门和宜都两镇,此后大军战舰舳舻相接直抵夷陵,这下子萧铣慌了手脚,急令屯驻在靖江口的文士弘率精兵五万前来驰援。
“看到文士弘领军来到,赵郡王孝恭失了计较。依李靖的意思,敌军兵锋正锐,不宜马上与其正面交锋,建议己方大军且泊南岸,待其气衰,然后相机图之。谁知赵郡王不听,留下李靖守营,自己率兵去击文士弘,果遭失利,所率大军被击散狼窜于大江南岸。”
李世民叹道:“孝恭兄还是着急了些,文士弘领军仅有五万,又是仓促来援,哪儿有即来即击的道理?想起我在陇西飞云谷一战,当时因不听药师兄等人的劝告,最后遭受败绩。哈哈,药师兄见了我李家兄弟,肯定会大摇其头吧?于先生,你且再饮些酒,润润嗓子。”
于志宁道:“其时我和师古兄还在路途之上,未睹当日情景。”他饮了一口酒,见周围众人听得聚精会神,继续讲道:“这一仗眼见是我军败了,不想那文士弘的手下见我军四处逃跑,地上遗留许多物品,纷纷弃舟抢夺战利品,军阵顿时大乱。其时,那李靖一直在对岸登高观察这边战况,看见这边情况,立刻带领所剩兵马杀奔南岸。这一下子反败为胜,大破文士弘军,其军被斩杀和溺死二万余人,残军向枝江方向逃窜,这时,赵郡王将败兵集拢,迎面又给予一击。此役,获得舟船四百余艘。
“李靖当夜又率轻兵五千往袭江陵,赵郡王统帅大军在后跟进。那天晚上我和师古兄已到军中,随赵郡王孝恭在其座船上沿江而下。天上繁星点点,江水轻拍船舷,江面上两千余艘舟船不张旗鼓,月光下煞是壮观。其时我问赵郡王,此举能否拿下江陵?他豪情万丈,说只要今夜李靖能围住江陵,不令萧铣逃逸,就可稳操胜券。那一忽儿,我忽然又关心起李靖的行程,想江岸旁水塘密布,河汊众多,我军多北方之人,能否在这水乡中跨马驰骋?竟然担足了一夜心事。待我们平明到了江陵,就见李靖那五千军马遍守江陵要道,已经夺取了萧铣的水城。说起来,这还是萧铣帮了我们,他用罢兵营农的方法削弱诸将兵权,此时江陵城内仅留宿卫数千人。他见大军压境,又得知文士弘战败的消息,仓促之间调兵,然其众军皆在江陵以外,难能遽集,只好乖乖守在城里等待援军。”
听到这里,李世民一拍案几,说道:“好哇,药师兄临机变阵,轻骑围城,让那萧铣措手不及。如此先擒贼首,不愁江南不克。”
于志宁笑道:“回想李靖当?99lib?日战法,与秦王极为相似。后来我回长安,听殷尚书谈起秦王你追宋金刚时,三日无食,衣不解甲,在雀鼠谷里日逐八阵,把刘武周和宋金刚都吓跑了。大凡能征之帅,英雄所见略同吧?”
席上之人将两般事略一比较,确实极为相似,遂啧啧连声。封德彝拱手道:“我皇雄才大略,更有秦王、赵郡王南北皆捷,秦王,你们两人皆年少英雄,为大唐建下不世奇功。”
李世民摇头道:“话不能这样说,孝恭兄那里,有药师兄辅佐;我这里,更有一大帮文臣武将。没有你们忠心辅佐,如何能够成就如此功业?想薛举父子、刘武周,甚至眼前的王世充,皆有勇力,不乏智谋,之所以不能持久,就因为众心离间。设若父皇我们单枪匹马,再勇再智,终归无用。于先生,瞧我们扯远了,你接着说。”
“那日就在江陵水城墙上,众人一同商讨下步战法。其时水城里泊有萧铣战舰上千,李靖手指其舰说道:‘擒拿萧铣,就着落在这些战舰身上!’他向赵郡王建议,将这些战舰放归江中,让其顺水向下游漂去。众人一时不解询问究竟。李靖解释道:‘萧铣之地,南出岭表,东距洞庭。我们孤军深入,江陵城坚,若我们现在一时难能攻破,其援军赶来,我们就会陷入里外受敌、进退两难的境地。现在我们把这些战舰沿江放掉,使其塞江而下,萧铣的援军看到这些漂船,他们一定以为江陵已经被我们攻破了,肯定不敢轻易前进。待到他们侦察清楚,至少也要耽搁十天半月,到那时我们早已经将江陵攻破。他们即使得到真正情报,为时已晚。’赵郡王接受了李靖的建议,将水城战舰悉数放入江中。
“果然不出李靖所料,萧铣向各地召来的援军看到顺流而下的船只,以为江陵已被攻破,顿时丧失斗志,踌躇不敢驰援。赵郡王这时指挥大军竭力攻城,萧铣见水城已破,援军又没有指望,无心再等,遂于十月二十二日率群臣开城出降。又过数日,已经在巴陵聚集的十余万援军,闻江陵已破,相继解甲投降,萧军主力遂告瓦解。南方州县闻之,均望风归附。”
萧瑀鼓手道:“好,我且为说书先生续上两句:放舟轻过万重山,送贼径走千湖水。于先生,我这狗尾续貂如何?”
众人哈哈大笑。
李世民举起酒樽:“来,诸位,于先生不辞劳苦,在这酒筵之中演练战阵,我们敬他一杯。”
众人纷纷立起,一起举樽,仰头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
李世民将酒樽放下,拾箸向于志宁示意:“于先生,你光顾说话,菜竟然没有吃上几口。来,你且尝尝这北邙所产的羊羔肉,不膻不腻,爽口清香,想你在江陵,定吃不上这等美味。”
于志宁急忙夹过一块儿,放入嘴里慢慢咀嚼,说道:“味道果然不错,我在江陵,此次算是过足了鱼瘾。那江里的鱼,池塘里的鱼,五花八门,闹不清叫什么名字。就是到了今天,我还在犯糊涂,那些被我吃在肚里的鱼儿,这会儿也许还在大呼冤枉呢。”
众人又是一阵笑,封德彝道:“想不到素常文质彬彬的于老夫子,短短的江南一行,竟然学来这么多的幽默。”
李世民道:“听了于先生的介绍,想我那孝恭兄不负皇上期望,世民大受震动。孝恭兄长我两岁,然他能纳众言,终能成事。这让我想起四郎来,有人说我对他甚是苛求,其实他与孝恭兄相比,确实落了下乘。若自己本身有缺陷,还跋扈拒谏,如何能够成事呢?听说他在慈涧放言,说我故意将他打入冷宫,落得自个儿整日打猎弄犬。我们来攻洛阳,为军国大事,岂可儿戏?”
秦王和齐王不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在这一点上,众人的心思大多都向着秦王。
看到时辰已经不早,李世民遂令众人散筵回房休息。
封德彝和于志宁一起返回长安,两人在路上快马扬鞭,日夜兼程。
封德彝此次果然不辱使命,见了李渊,他陈词道:“王世充得地虽多,.99lib?然其间羁縻相属。现在秦王已经将洛阳四面围困,其所属州县举地来归者不少。王世充真正可以依靠的,唯洛阳一城而已,其已计尽力穷,苟延残喘。我们现在如果退兵,让其喘过气来,贼势必振,以后再来攻打要费更大力气。只有趁他现在处于衰弱之时,一举将之击破才可以图长远。”
李渊听了此话,说道:“朕知道洛阳势孤,实怕那窦建德来援救。当初为图王世充,朕尽撤已夺建德之地与之交好。现在洛阳危急,王世充接连派人前去求援。窦建德在这件事情上向着王世充,他给朕的书信也是劝朕撤兵。若不是窦建德正忙于攻打孟海公绊住了手脚,其结果实在难料。我怕他若来援,二郎受到夹攻,难以招架呢。”
封德彝恳切地说道:“皇上请宽心。秦王现在攻洛阳,仅仅拿出不到一半的兵力。若窦建德来援,他得不到什么好处。”
“好,朕愿听此话!封爱卿,你速返前线,告诉二郎:今取洛阳,止欲息兵!克城之日,乘舆法物、图籍器械由他代朕收取,其余子女玉帛,可以分赐将士。”
封德彝得了李渊的这些言语,星夜赶回洛阳城外。李世民得知李渊同意暂不撤兵,大喜,赞封德彝立了大功,连连督促众将士加紧攻打洛阳。
李世、秦叔宝和罗士信等人见一味猛攻非但无效,反而伤亡重大。商议之后,令众军士在城东上春门前五百步外掘堑筑垒,以此和郑军相持,争取不放郑军一人出城。这样一来,郑军的飞石与弩箭打不到唐军,唐军伤亡顿时为零。那日李世民轻控“青骓”巡视至此,见到如此堑、垒,大赞李世他们会想办法,遂令其他将士推广其法。一时间,洛阳宫城外堑壕纵横,原来四通八达的官道被掘得七零八落。
官道一断,郑军行动更为困难。城中存粮无多,其皇家贵戚及守城兵士尚有少量粮食可以维持,其余人可就遭罪了。为了获取粮食,一开始绢一匹值粟米三升,布十匹可换盐一升。到了后来,粮食罕见的时候,服饰珍玩皆贱如土芥。城内草根树叶先被众人剥光,他们又到水渠边上取水,在桶内澄清后倒去清水,剩下的浮泥加入一些米屑,然后做饼食之。不数日,食饼之人身肿脚弱,死者相枕于道。当初杨侗进入洛阳宫的时候,宫城内共有三万人家,到了现在已经锐减为不足三千家。一些人想逃出城外找粮,然王世充守御极严,见人逃跑,立即射杀。
王世充内无粮草,唐军又在城外闸断了自己和外方的联络通道。那些天,他常常遥望东方,心中唯一的指望,就是窦建德赶快出兵来援。
第十七回 薛收微言献奇计 虎牢精骑觇敌阵
当初窦建德得了黎阳,闻李艺南攻衡水,遂引兵北上与之相持。王世充早就对黎阳垂涎欲滴,此时见窦建德无心顾及南面,急忙派兵渡河前去攻打。孰料黎阳那里早有准备,难以攻克,且军中无粮,只好退回河南。这下子王世充彻底得罪了窦建德,自此两国交恶,信使不通。前面已经说过,正在这个时候,李渊掌握时机致书窦建德愿意交好,唐夏从此联手,把王世充抛在一边。李渊更是全出精锐攻打王世充,李世民带人围困洛阳至今。
李世民在这边攻打洛阳甚急,城内的王世充心急如焚,思来想去别无良策,方悔当初不该攻打黎阳与窦建德交恶。如今到了这个份上,他只好拉下脸皮向窦建德求救。其时窦建德正忙个不停,调兵遣将准备南下找曹州孟海公算账。孟海公于大业十三年起事后,不事张扬,稳扎稳打,势力渐大。他见窦建德忙于在北边和李艺相斗,王世充只顾洛阳,山东成了空虚地带,遂引军向东攻击,接连拿下兖州、郓州,更向济州进发。眼瞅着孟海公在那里趁火打劫,但窦建德陷入和李艺的争斗不好分身。待李渊退回原侵之地,两国交好之后,窦建德分出手来,集合重兵渡河南下,几路兵马齐头并进找孟海公决战。
见了王世充派来的使者,窦建德很为不屑,当堂问道:“王世充怎么今日才想起朕?他当日侵朕黎阳,就没有想到有今天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来向窦建德求救的是王世充的侄子王琬和吏部侍郎长孙安世,王琬年幼嚅嗫不能言,长孙安世却能察言观色、敢辩能言,是王世充朝中一等的外交角色。他见窦建德如此冷淡,哈哈一笑道:“夏帝此言差矣!想夏帝据有河北、山东土地,控弦百万,岂可因一小事耿耿于怀?如今唐家势大,夏郑两家相对势小。当初唐家与夏帝交好,其实包藏祸心,其意先分化我们,再各个击破!此语并非我危言耸听,远者不说,前者李渊一面让李世民在陇西与薛仁杲相持,一面与李轨交好,以分薛仁杲之势,用的就是此计。后来李世民灭了薛仁杲,李轨很快不保。夏帝,李渊最近北上打败刘武周,南下攻破萧铣,举目天下,能和他交手的仅剩下我们两家。今日之势,正如三国时魏蜀吴故事,曹魏势大,只有蜀吴联手,才保天下鼎足之势。若今日夏帝不救洛阳,洛阳城破之后,唐家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夏帝你了。”
长孙安世的这番言语打动了窦建德及其臣下之心,凌敬最有同感。唐军攻下洛阳,则大唐疆土从南到北连成一片,那时的李渊肯定不会如今日这样仁慈有礼,再难容忍窦建德继续割据山东、河北之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到时候,窦建德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继续对抗,然胜算不多;一条是举土归降,然心有不甘。窦建德和其臣下思来想去,终于决定还是与王世充联手。不过眼下脱身不开。窦建德于是修书两封派人送出,一封送往长安,一封送到洛阳李世民手中,信中内容主要是劝李渊父子休兵罢战。毕竟现在与唐尚未翻脸,先礼后兵嘛。谁知李渊父子两人压根不理他,片字未复,让他火冒三丈。窦建德终于剿灭孟海公后,又修书一封,派人送到李世民帐前,依旧劝说他退兵。
这日李世民和萧瑀、封德彝、屈突通数人在青羊宫内研判军事,屈突通道:“我军将洛阳宫城围得如铁桶一般,城内存粮不多,我看他们难再支持五日。”
李世民微笑道:“那日萧公作书一封射入城中,劝王世充体恤城内民众,不要再作困兽之斗。不想杳无回音,萧公的这一番好意尽付洛水东流。萧公,总有一天王世充会举起双手出城投降,你且问他:何故当时理也不理?”
众人发出会心的微笑,眼见洛阳已成瓮中之鳖,此时大家心里都甚是轻松。萧瑀道:“我并非单纯为王世充着想,城内陆德明等人现在正苦得很呢,也许已经饿得半死。”
这时,一名巡官人报道:“禀元帅,夏主窦建德遣使致书,现在来使静候营外。”
李世民心里一沉,似自语般说道:“这个时候他又来书干什么?肯定又想做和事佬。”
封德彝接99lib?口道:“是祸躲不过,秦王,要来的终归要来。”
李世民点点头,对巡官说:“引来人进来。”复对众人说,“窦建德此次到底要玩什么花样,一会儿便知。”
来使名叫李大师,现任夏朝礼部侍郎。他进门后向李世民施礼,并呈上一书。李世民对他还算礼敬,唤左右搬来椅子,请他落座。
李世民将窦建德来书拆开,快速浏览一遍,然后抬起头对李大师微笑道:“李侍郎,夏王来书让我退军潼关、返郑侵地,你既为来使,当知道夏王的真实心意。对夏王所言我甚是不解,你能帮我释疑吗?”
李大师离座站立,拱手道:“既蒙秦王垂问,大师冒昧奉言一二。揣度我皇心意,还是一片仁慈之心。隋末战乱,百姓流离,如今唐、郑、夏各安其地,不宜再相攻伐。郑帝曾经致书我皇,言说他无意西侵。如此不如罢军休息,各自安民休养,对百姓而言为一莫大的幸事。”
李世民笑容未退:“夏王口口声声说要休养生息,然则他却在郓州那里大动兵戈,击杀孟海公,不是言不由衷吗?”
“孟海公与王世充不同,他数侵我地,正该讨伐!”
李世民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有一张利嘴,如此看来窦建德并非有眼无珠。”复厉声道,“然则我军到此历时一年,费去许多粮饷,丧亡许多兵士。今洛阳旦夕可下,你们反劝我退兵返地,你说,天下有没有这般便宜道理?”
李大师并不惧怕,继续说道:“唐帝多次修书我皇,申言自己有志安民,不愿意穷兵黩武。今若罢战修和,一来可休息兵民,二来免伤和气,这也正是唐皇的心意。”
李世民听到“和气”二字,激动并带三分怒意,嗔怒道:“郑本系敌国,有何和气?我灭郑国,与你们有何关系?唐夏本来交好,窦建德却没来由说这般话,其实伤了唐夏两家的和气!”
李大师听见李世民直斥窦建德名字,知道今日不能善罢,心里一横说道:“我国为休兵息民起见,特遣大师前来致书,代郑请和。秦王若不肯应承,我皇手下强兵百万,就要以武力来迫和了。”
李世民这会儿反而归于平静,淡淡说道:“强兵百万?我难道不知道窦建德的底细吗?他窦建德想来,谁也挡不住,就让他来好了。李大师,看你还是一条汉子,且寄下你这颗人头,就在本王营里观看今后的好戏。窦建德那里,你也不用回去了。”
李大师遂被人牵至后帐,羁押军中。
窦建德久候李世民回信不至,又见李大师杳如黄鹤,明白这是李世民拒绝修和,且扣留了李大师。他一时大怒,决定兴兵救援王世充。武德四年三月十一日,窦建德使其手下将军范愿守曹州,自己带领大军十五万人,号称三十万,水陆俱进,沿着河水和永济渠西向救援洛阳。其兵势如同破竹,一举攻下唐属地滑州、酸枣,紧接着分兵攻向河南管州、荥阳、阳翟等地。窦建德大军一发,唐军探子将其进军消息流水也似报到李世民的案前。
得知窦建德西援大军已经发动,李世民觉得事情紧急,召集众人到青羊宫内议事。一时间,各处的众将离开岗位,连在慈涧镇守的李元吉也被召了过来。
众人相继落座,他们事前大部分人已经得知窦建德率军来攻,落座后一时无语,面面相觑。李元吉义愤填膺,张口骂道:“这个窦建德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说翻脸就翻脸!”
长孙顺德和程咬金等人也在一旁直骂娘。
封德彝淡淡说道:“兵者,诡道也。现在群雄相争,唯有实力说话,何谈信义?”
李世民笑对萧瑀说:“萧公,前时我将李大师扣下,本想给窦建德一个不理不睬,争取多延宕一些时日,等先把洛阳拿下再对付窦建德。现在看来,窦建德不给我们缓冲的时间。”
萧瑀忧虑道:“现在洛阳被围,正处于紧要关头。窦建德来军号称三十万,实际也不下于十五万,我们将处于两面受敌的局面。”李世民眉头皱起,对大家说道:“自古以来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如今郑夏联手,兵临城下,我们欲说退窦建德不能,只有放手一战。今天将大家召来,请各抒己见,筹划一策应付今日局面。萧公、封公、屈公,我们现在所筹划计策若再报往长安,恐怕时间上来不及,父皇那里,由世民具表补报,其余由你们三公临机剖断,你们以为如何?”
三人对望了一眼,均觉得眼前形势不可拘泥于常节,互相点了点头。屈突通道:“秦王,你只管定夺,皇上那里,我们几位老臣当具实禀报。”
李世民目视众人,说道:“好,三公如此,大家也谈一谈吧。”想起此举势关大唐成败安危,众人皆很慎重,都在那里默默沉思,一时出现冷场。
屈突通与萧瑀、封德彝三人,常在一起讨论时事,此时心意共通。三人对视一眼,屈突通率先言道:“如此,我先发一言。来时我曾与萧公、封公简单议了几句,以为我军攻打洛阳旷日持久,将士思归,心力疲乏,王世充在那里守御坚城,我们急切中一时难下。窦建德新破孟海公,乘胜而来,锋锐气盛,我军难当其锋。我们若困顿洛阳,窦建德袭来,必然会形成腹背受敌的局面。我们三人想法,全军立刻退保新安,待到有机可乘时候,再行出兵。”
萧瑀和封德彝点头赞同,萧瑀言道:“夏郑素有矛盾,我们若退守新安,他们也许会出现变数,这正是我们等待的机会。”
李元吉也认为此计甚好,叫道:“三公此计有理,我先投上一票。王世充、窦建德皆虎狼之人,让他们在这里争斗,正有好戏看呢。”
李世摇头认为不可:“退保新安最为稳妥,然我军现在主动进攻,向后一退就变为被动。若被动等待王世充和窦建德翻脸,岂不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众武将意见出现分歧,刘弘基、长孙顺德、程咬金、侯君集等人赞同暂时退保新安,其余将领认为洛阳即将攻下,现在撤围而退实在可惜。
这时,杜如晦拿出一幅山川图,指点道:“王世充穷蹙即将面缚,窦建德却远来助之,天意欲两亡也!请看这张山川图,窦建德若想来解洛阳之围,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出管城南下,绕道嵩阳,然那里山峦叠嶂,路险难行,且有史万宝据守;还有一条路就是出管城向虎牢,经洛口、北邙来此,窦建德肯定会行这条路,他想以重兵逐步打通关隘,且有水路可以支援。薛收现有一策,就是我军立即占据虎牢天险阻止窦建德前进,避免他与王世充合兵一处。”
薛收自从在泾阳投奔李世民,平时人们多尊其文名,其沉静有度,不事张扬,将行军文牍整理得有条有理,素常他与杜如晦最谈得来。李世民一听薛收有计,眼睛顿时一亮,直起身来招呼道:“薛先生,世民知你从不轻言,今日有计,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且说出来听听。来来,到前面来坐,在角落里说话我们都听不清楚。”
薛收现为秦王府记室,在一大帮文臣武将面前,的确人微言轻。见李世民招呼自己,慢慢起身走到前面,拿过杜如晦手中的山川图,侃侃言道:“杜兄所言前据虎牢,就为我所献之计的根本!王世充保据东都洛阳,府库充实,手下将士皆江、淮精锐,他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粮食!因为这个缘故,他和我们相持,求战不得,固守又难以持久。窦建德亲率十余万大军远来救援,就如刚才屈公所言,乘胜尽出精锐,想一举致我军于死地!我们若退保新安,拱手让此两寇合军,窦建德肯定会转河北之粟以馈洛阳,如此王世充恢复了生机,我们多日围困洛阳的劲儿就白费了。我军反而与夏、郑的战争刚刚开始,这一局面定会造成偃兵无日,统一无期。如今之计应该分兵继续围困洛阳,依靠已有的深沟高垒与之相持,即使王世充出战也轻易不与他相斗。另一边,派能将身率骁锐,先据虎牢,厉兵训士,以待夏军。我们以逸待劳,定能击破窦建德。若窦建德被击破,王世充见援军无望,城中乏粮,难以支持二旬。如此,我军可一举擒获夏郑两主,大唐从此定矣。”
薛收的这番话并不算长,然分析时势透彻,所提计策针对性强,正如拨云见日。李世民未及听完,已经站起身来,激动得一拍巴掌,喊道:“薛先生,好哇!”欢喜之容,几近失态。
李元吉冷冷说道:“好什么好?我军人疲马倦,虎牢之险能挡得住窦建德的千军万马吗?若窦建德一路西行救了洛阳,届时恐怕连新安也难保!”
其他人交头接耳,一大半人觉得薛收此计大气雍容,甚为可行。虽然看起来有些冒险,然唐军现围洛阳,仅拿出小半兵力,大部兵力还在闲置,有能力抵抗窦建德的进攻。
李世民神情一敛,朗声道:“薛先生,谁又能想到你文雅之人,还能想出如此高明的韬晦之策呢?就如薛先生所言,王世充粮尽,城内上下离心,我们不用力攻,围之即可。窦建德虽新破孟海公,然其将骄卒惰。我军若据虎牢挡其进攻势头,可以扼其咽喉。他们若敢冒险和我们争锋,我取之甚易;若其狐疑不战,旬月之间,王世充因为无粮自溃,届时我军气势自然倍之,可以一举两得。我军若不速进,让窦建德得了虎牢,周围诸州县望风而降,他进而与王世充合兵,则其势更强,我们再想图之就要费大力气了!诸位,本王心意已决:就依薛先生此计,分兵既围洛阳又据虎牢!”
众人见李世民意志坚定,便一一遵从。李元吉心中虽不服,然观众人脸色,也不好再说什么。
李世民又对萧瑀、封德彝、屈突通道:“下去后我让玄龄具表禀与皇上,你们有什么意见也可以专奏,届时让快马送往长安。四郎,你今后就离开慈涧来青羊宫,洛阳现有的围城之军归你指挥,屈公在这里辅佐你。屈公,四郎毕竟经历战阵不多,洛阳大事你要多多尽心。敬德,你选上三千五百骑,我们今日就出发驰援虎牢。其他人分为三队,世兄,你和叔宝兄、咬金兄、士信兄为第一队,明日带领你们的麾下将士杀向虎牢;顺德、弘基兄、侯君集、史大柰作为第二队随后出发;第三队由无忌、段志玄带领,粮草辎重由你们负责押送。”
众将齐声答应。
屈突通忧心未去,说道:“秦王,我赞成分兵之策,然继续围洛阳用兵太多,不若先解其围,将队伍布于慈涧、北邙、伊阙等地,这样据险静观其变。”
李世民不许:“我们围洛之兵多于郑军,又有深沟高垒。屈公,你和四郎只要保持现有之态势,就是莫大的胜利。四郎,你过来,此次你和屈公镇守,责任重大,切不可出现纰漏。我送你们八个字望慎诫之:深沟高垒,慎勿出战!”
这天午时过后,李世民、尉迟敬德率领三千五百骑离营而出,他们沿北邙山脚下向东驰去,马蹄扬起的黄尘经久不息。其时,王世充、单雄信得知唐营有动静,急忙登上北城墙观看,看到数千骑沿着北邙山向东疾驰,一时猜不透李世民此举的目的。
隋朝社稷始建之时,隋文帝着手开凿运河,所开凿的广通渠自大兴城引渭水,东至潼关入黄河。隋炀帝接着大举开凿,建有通济渠、邗沟、江南河和永济渠。通济渠由洛阳西苑引毂谷、洛水入河水,又由板渚分东南行,逶迤至泗州入淮水。邗沟北起山阳,南至扬子;江南河自京口绕太湖之东,直至余杭与钱塘江相合。
永济渠在河水之北,自洛阳起至于涿郡。
隋朝所开凿的五条渠,以长安、洛阳为中心,连结了海河、河水、淮水、江水、浙江五大水系,成为世上最长的人工运河。大运河是南北交通的大动脉,长达一万里,为世界上伟大的工程之一。
大运河的修建和繁荣,带动了一些沿河城镇的兴旺,虎牢关也因之而兴。
虎牢关位于通济渠和黄河的接合处。此处地势特殊,其向东皆为平地,向西多莽荡巨泽,一山如虎坐卧其间,隔断东西行旅,因之名为虎牢关。其时居民不多,及至通济渠一开,隋朝又在此建了虎牢仓,一时成了水陆码头,人员增多,小镇也繁华起来。
李世民午后出了洛阳,三千五百余骑扬鞭奋蹄,出北邙直奔洛口。见了王君廓,李世民令他留下少部分人镇守洛口,其余大部分人马明日整队奔赴虎牢。离了洛口,已近子夜,待他们到了虎牢,时辰已是丑时三刻。
这晚李世民休息不到两个时辰,天刚放亮,他即起身走到户外。太阳刚从东方露出半拉脸儿,晨霭尚未散去,和眼前通济渠水面的雾气合在一起,愈现初春清晨里那种清凉的感觉。
虎牢关依山而建,向东地势渐缓,二里外即是平地,再向东更是一马平川。通济渠就建在关前一里处的天然巨沟里,上面搭有一座拱形石桥,连接了东西官道。
李世民今日的早餐甚是简单,方圆流行一种名为“胡辣汤”的吃食,以面汤为主,里面混有牛肉、野菜、面筋等物,上面再撒上辣椒粉和胡椒粉。李世民要来一大碗,拾箸喝下,又吃下三张面饼,吃得浑身大汗。
窦建德这两日的进军速度甚快,其水军沿着永济渠一路西行,已经在金堤关集结;马步军出滑州快速南下,从原武渡过通济渠,前锋已袭破管州,这里距离虎牢关仅有三十余里。昨天晚上李世民到了虎牢后,连夜派出斥候出关打探,他们天明以后即返回向李世民禀报。
早餐后,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带领五百马军出关向东。这是李世民的习惯,每次大战前必须自己亲身出外侦察敌情,摸清周围地势。
他们出关后行约五里又折向东南而行,这里因为连年战乱,百姓离散,沿途难见人影。只见衰草满地,淹没路径,无叶的树木在阡陌之间连绵相挨,倒是河汊边生满的柳树梢上露出一点绿芽,昭示人们,春天到了。
李世民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他对尉迟敬德说道:“当初父皇曾为隋郑州刺史,那时的这里,水陆交通便利,商旅众多,河渠里多舳舻舟楫,田间农夫忙于稼穑,谁会想到仅仅十数年的工夫,这里竟变得如此萧索啊!”他长叹一声,一脸忧郁之色。
隋朝最盛时候,以长安、洛阳为中心,宽广的驿道向全国各地辐射。驿道上每隔三十里有一所驿站,“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南诣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至于水路交通,更为繁华,“天下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汉,前指闽越,七泽十薮,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舰,千舻万艘,交贸往还,昧旦永日。”
看到李世民在那里长吁短叹,尉迟敬德毕竟肚里墨水太少,不能应答,只好一味点头。
这时,前方出现一处寺院,李世民脸现喜色,紧挥几鞭,驱动“青骓”加快步伐,一边说道:“就是这里了。”尉迟敬德不明所以,一脸迷茫,紧跟前去。到了寺院前,只见寺院内外长草埋径,并无人踪。寺院门上匾额斑驳,依稀可辨出“大海寺”的字样。
尉迟敬德长出一口气,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景呢,原来是一所破败的寺院。”李世民并不言语,下马进入寺门,尉迟敬德见状急忙令数名兵士抢上前去,挥刀砍倒枯草,清出一条道路。李世民站立在门内,令他们向西将寺院左首的杂草清除干净。那边长长的枯草蒿棵间,矗立有一片石碑。
李世民回思往事,悠然说道:“曾经听先慈言道,这大海寺当初香火甚旺,其中立有双王像治病最为灵验。
“我年幼时身弱多病,父皇为我遍引名医延治并无起色,无奈之间,父皇和先慈一同来此寺中祈福,终于病愈。此后我又入少林寺习练武功,身体健硕至今。说起来,终归还是此寺灵验。大业二年正月初八,那时我还年幼,父皇特地来此寺立碑还愿。敬德,你让他们找到此碑。”
过了一会儿,两个兵士嚷了起来:“找到了。”两人疾步上前,其时兵士已用布帛揩去碑上水渍浮土,字迹顿时彰显,只见上面用楷书写道:
郑州刺史李渊为男世民回患先于此寺,其患得损。今为男敬造石碑像一铺,显此功德。资益弟子男及合家大小福德其足,永无灾彰。弟子李渊一心奉养。
大业二年正月初八谨立
李世民下马抚碑逐字诵读,不及读完已是满目泪花。他退后两步,伏地为之三叩首。尉迟敬德等人也随同伏地,一同叩拜。起身后李世民挥手让从人退出寺外,院内仅剩下他和尉迟敬德两人。李世民此时心情鼓荡,举头仰天说道:“父皇和先慈对我的恩德,唯天可鉴!敬德,我问你,在这个世界上,谁人对你全心全意且无私心加以呵护?”
尉迟敬德明白他所问的答案,然一时犯了难,嗫嚅不能答。
李世民道:“只有你的父母!听先慈说过,那些日子我疾患难除,父皇甚至无心公务,一颗心都拴在我的身上。唉,家慈仙逝太早,我这辈子唯有尽心尽力,以报父皇恩德啊!”
尉迟敬德虽是粗人,也能感觉出李世民的这番话确是真情流露,不禁也激动起来,眼中落下泪来,说道:“黑子是个粗人,大义还算明白。这个世界上谁对我好,谁对我坏,黑子心里如明镜似的。当初黑子父母遭劣绅欺压,我一怒之下杀了劣绅全家,连夜与父母逃到朔州,在那里隐姓埋名,后来才伺机投军。在父母那里,黑子当尽孝;对秦王,当是一腔忠心。说真的,秦王,你若要我的这颗心,黑子就拿刀剜出来!”
李世民方才沉浸在回忆之中,这会儿听到尉迟敬德这番话,微一沉吟,觉得自己刚才所思心胸太窄了些:父母对自己养育恩重,那么手下文臣武将对自己皆愿效死力,又该当如何?眼前的尉迟敬德就是例子,你若让他冲锋陷阵,他肯定想也不想不避矢石冲杀向前。想到这里,他上前执起尉迟敬德之手,说道:“敬德,刚才世民所思,囿于家庭小处,心胸忒窄了些。我们名为将帅,实为战阵中厮杀出来的兄弟情分,一言以蔽之,为了一个‘义’字!你的这颗心,不用说我也明白,其实我对你们也是如此。”
二人心意互通,并无太多言语。
一行人继续向东,途中遇到两名去打探消息的斥候。据他们禀报,窦建德将中军大营扎在管州,其前锋出管州向西十里在须水扎营,距离这里仅有五里。
这时,忽听从西面传来马蹄声,他们一时不辨敌友,尉迟敬德令五百马军散到两边埋伏,自己和李世民当路而立。
马蹄声渐近,可以看到来人约有二十余骑。李世民道:“敬德,不用紧张,这里并无敌军,来人定是我们的人。”
瞬间,他们就驰到近前,见了李世民,他们滚鞍下马向他施礼。为首四人,正是李世、罗士信、秦叔宝、程咬金。
李世民向他们还礼,惊异道:“你们应该今日从洛阳启程,缘何现在到了这里?”
李世拱手道:“昨日秦王走后,我们四人觉得秦王带人太少,遂整顿兵马尾随而来,算来只比你们晚了一个时辰出发。途中又耽搁一些时间,所率马军今日才抵虎牢。我们入了虎牢,闻听秦王出来侦察,遂带数骑前来找寻。”
李世民见他们一脸疲惫之色,想是一夜驰骋,未能休息。遂关切地问道:“各位王兄应在关中休息,早饭吃了没有?”
众人连连点头,程咬金答道:“我们每人喝了一大碗胡辣汤,吃了五个面饼,这会儿还撑得慌呢。”
李世民环顾四周,见一条宽阔的驿道通向须水、管州,驿道两旁多山丘河泽,丘上长草低伏,河泽边上多生芦苇。他心思一动,豪情顿生,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先与窦建德打上一仗。”程咬金疑惑道:“打一仗?就我们这五百人?”
“对,打一仗!现在窦建德立脚未稳,我们入虎牢的消息他也许尚未知晓。
“四位王兄,你们各带百余人在驿道两旁埋伏,我与敬德上前去引敌,争取将他们引入伏击圈,杀他们个冷不防!”
李世捻须微笑:这就是秦王的胆魄,似乎每次大战之前,他若不亲身犯险一下子,大战就开不了幕。经历了以前的许多战阵,众人对李世民已经十分信服,并无多言,各自领人前去设伏。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遂带三人向前走去,行到离夏军须水营盘仅有两里处。远远望去夏军营盘隔须水而建,旗幡连绵一直向东延伸。尉迟敬德回首对三名随从说道:“大家拿出箭,要百般小心。”话音刚落,就见从左手转出来十余人。
这十余人骑着马,正是夏军派出来的巡逻小队,他们看见李世民等人,还想是己方派出去的斥候。然细细一打量,发现服饰不同,顿时紧张起来。这时,只听李世民大喝一声:“来人听清了,我是秦王李世民。”说完,“嗖”地射出一箭,只见这箭直如闪电,射翻最前一人。其余人大惊,不及招架,一哄而散向须水奔去。他们刚刚转身,尉迟敬德等人射出的四箭又到身前,“扑通”两声,两人倒落马下。
这些逃兵进入营中直向主将营帐奔去。这次窦建德令王伏宝为前军先锋,率马军五万驻守须水镇。闻听李世民来到营前,他一时大惊,细问后方知对方只有五人,遂言道:“李世民现在洛阳,难道他会插翅膀飞来不成?”他并不十分重视,派手下偏将殷秋、石瓒带领五百人出营。
其时李世民五人一直站在原处,看见对方营门大开,从中拥出五百余人。李世民大喜,笑道:“敬德你看,来的人不多不少,多了,恐怕难以吃下,少了,又没有什么趣味。”尉迟敬德深以为然。
殷秋、石瓒以前仅闻李世民之名,未见李世民之人,他们到了李世民面前三百步处,殷秋大喝道:“何处蟊贼胆敢来此,想来找死吗?”
尉迟敬德这会儿也觉得稳操胜券,策马跨前一步道:“瞎眼的混账东西,秦王在此,还不下马就缚,莫非要我尉迟恭亲自动手吗?”
殷秋见尉迟敬德脸似黑金刚,腰悬两鞭,座下一匹乌马;又见李世民目如朗星,气度非凡,一柄青偃回龙大砍刀在阳光下泛出青光,正是传言中的二人形象。他一时胆怯,张目远眺,见前方并无唐军兵马,心里又镇定下来。心想他们两人果真就是秦王和尉迟敬德,眼前仅有五人,自己这方五百人,不管怎么说也能将他们生擒,到了皇上那里肯定是大功一件。想到这里,他和石瓒招呼众人冲杀过去。
李世民见敌方队伍开始发动,三名从人脸现惊惶,就对他们说道:“你们三人先向后退,本王与敬德断后。”说罢,自己和尉迟敬德按辔徐行。看到敌骑中最前者渐近,他和尉迟敬德扭头张弓射出箭羽,弓弦响处,那边两人应声倒地。殷秋连连催促众人努力向前,李世民二人连珠箭发,夏军骑手接连倒地,追兵大惧,发一声喊,顿时止住脚步。
殷秋、石瓒见状,令人取出弓箭,向前射出一蓬蓬箭雨。李世民两人一拨缰绳,“青骓”和抱月乌骓马向前一跃,撒蹄脱离了箭雨的范围。李世民复又扭身张开那张大弓,大羽箭势如流星般闯入敌阵,不断地射倒敌人。
如此走走停停,五人渐渐将夏军引入伏击圈。李世民看到他们已经全部进入,示意随从点燃号炮。那前行的三人取出号炮依次点燃,只听“啪、啪、啪”三声巨响,埋伏在四周的唐军在草丛间现身。李世、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催动坐骑,数马当先冲入敌阵。李世民和尉迟敬德见状,返身杀了回去。
不到小半个时辰,夏军损伤严重,伤亡者已有大半。这时,秦叔宝翻身冲上一处高丘,用他那洪亮如铜钟的声音喊道:“识相的,快快下马投降,免遭屠戮!”他接连喊了三遍。
殷秋、石瓒见兵陷重围,唐军尽管人数不多,然个个骁勇,己军断不是对手,心中萌生了投降之意。听见秦叔宝喊叫,两人对望一眼,齐声喊道:“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很快,双方结束了厮杀。夏军个个丢弃兵器,下马投降,在包围圈中慢慢排列成队。尉迟敬德将殷秋、石瓒引到李世民面前,两人在那里战栗不已,李世民微笑道:“这会儿你们该相信我是秦王了吧?”
两人急忙伏地叩首,说道:“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秦王虎威,望乞饶命。”
李世民道:“非是你们有眼无珠,这会儿恐怕窦建德也不会相信本王已出洛阳来到这里!本王放你俩回去,告诉窦建德,就说我秦王李世民在虎牢关等着他呢。”
两人连声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李世民厉声道:“就这样说!敬德,给.他们两匹快马,让他们回去。”
两人将信将疑,待走出有一里的地方,方才打马加速,仓皇而去。
王伏宝得知李世民确实到了虎牢关,一时大惊,他做梦都想不到李世民动作会如此之快!接报后,他急忙打马驰往管州,求见窦建德禀报。
听说李世民据守虎牢关,窦建德一时无语,凌敬在旁说道:“这李世民确实有智有勇!当初皇上决定西援洛阳,臣下估计李世民不敢分兵,有可能退守新安,这样我们与郑王合军,可保鼎足之势,不意他用兵神速已据虎牢关。皇上,臣下知虎牢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们若去强攻,李世民有备而来,恐怕会耽延时日,若时间一长,洛阳那里恐难以支持下去。”
窦建德现在兵锋正锐,听凌敬此言,满心不喜,斥道:“你这是书生之言!两军尚未交战,你能卜未来吗?伏宝,你先回须水,明日拔营向虎牢关进发,朕亲率大军随后。”
第二天窦建德尚未动身,李世民派人送来一封书信。窦建德展开一看,只见其中写道:赵魏之地,久为我有,为足下所侵夺。但以淮安见礼,公主得归,故相与袒怀释怨。世充顷与足下修好,已尝反覆,今亡在朝夕,更饰辞相诱。足下乃以三军之众,仰哺他人,千金之资,坐供外费,良非上策。进前茅相遇,彼遽崩摧,郊劳未通,能无怀愧!故抑止锋锐,冀闻择善,若不获命,恐虽悔难追!
窦建德读罢,顿时大怒,他扯破来书,大骂道:“黄口孩童,还想来教训老子。”急令催动三军,进逼虎牢关。
两日内,后续唐军陆续进驻虎牢关。李世民令王君廓、段志玄带领二万兵马扎营河水岸边,从那里到虎牢关沿途放上警戒哨。又令侯君集领军二万向南十里扎营,与虎牢关遥相呼应。事实上,虎牢关以北以南地方,遍布沼泽沟壑,人烟阻绝,商旅不通,夏军并无进军之路。
这日王伏宝带领五万前锋兵马渡过汜水,越过通济渠,到虎牢关前集结。后面,窦建德催动十余万大军,旌旗蔽日,鼓钲齐鸣,沿驿道连绵而来。
窦建德到了关前,仰望关上,见那里毫无动静,就令王伏宝推动抛石车等器具准备攻关。王伏宝接令,招呼众兵士将攻城之具推上前来。此去关前皆为缓坡,推车之人因为使力速度甚缓,等他们到了离关三百步的地方,还未将器具放好,就听关上传来三声炮响,顿时,关上唐军打出旗幡,无数军士冒出头来。
夏军正惊疑间,关上又一声号炮响起,唐军齐齐从关上推下一排排的石磙。石磙溜墙而下,触地后沿着缓坡向下滚动,渐渐速度加快,到了夏军面前,这些石磙先是碾坏了攻城器具,再下来撞倒夏军军士。后面的石磙不绝地翻滚过来,碾得夏军鬼哭狼嚎。后排之人见这些石磙来势凶猛,急忙掉头逃跑。石磙下了缓坡到了平地处,无力再向前滚,终于缓缓地停止滚动。
关上唐军看到夏军退过缓坡,距离关前已有一里之遥,遂一齐停手。
王伏宝见唐军并不出关交锋,欲借关前缓坡地势推出石磙来阻挡自己。他一时无计,急忙到窦建德面前讨教下步行止。
窦建德道:“早闻李世民善于坚壁不出,他这次轻骑占据虎牢关,看样子就是这般打算。我们欲援洛阳,必须打通虎牢,或者溯河而上,从水路进攻。”
王伏宝道:“水路大军现在已沿永济渠集结至金堤关,他们本想溯河而上,或入汜水攻虎牢,或入洛水攻洛口向东都前进。谁知河水上游连下暴雨,河水暴涨,无法行舟,一时无法。如今只有打通虎牢关,沿陆路增援洛阳。”
窦建德沉吟道:“如此,伏宝,你挑选一些善射之人,想法射出箭弩压制关上唐军。李世民既要围困洛阳,又要分兵堵截我们,其力量毕竟有限,我们先与他硬拼一阵。”
王伏宝回头去布置,一会儿,手持弓弩的夏军腾跃向前缓缓推进,手中不绝地射出弓弩。然关前空地毕竟狭小,唐军早有准备,他们一面向关下人群稠密处推去石磙,一面立起盾牌掩护,一些神射手藏在盾牌之间,向夏军猛射。夏军支持不下去,纷纷败下阵来。
李世民带领众将立在城墙内,眼见夏军两次冲锋皆被打了下去,李世民露出微笑,问道:“无忌,关中石磙、硬弩等物备得充足吗?”
长孙无忌道:“我们这次有备而来,弩箭已装满三窖,像眼前这种用法,可支用一月有余。石磙,虎牢关原本就有储备,我又在北邙条石场设立工场,用一千石匠日夜打造,并当即运来。这两日,我怕石磙不够用,又派军士四处征用。”
程咬金接口道:“你这样一征用,方圆百姓算是遭了殃。过了几个月秋熟之后,满亩的粟子无石磙可碾。”
李世民点头道:“对,咬金兄说得有理,我们在这里打仗,以不扰民不殃民为根本。无忌,战阵过后,所征用石磙要一一归还。”
罗士信问道:“秦王,眼前窦建德大举来攻,我们仅用石磙、箭弩之物来对付他吗?”
李世民答道:“对,人言我好用坚壁怠敌之策,这次还要老调重弹一番。洛阳王世充那里身处水火,城中粮草短少,我们只要把窦建德阻在这里,不出二旬,王世充自乱。士信兄,我看窦建德攻关不下,此处又难以扎营,他肯定会退后找寻营地。届时也不能让他太舒服,我们组织精干小股人马前去骚扰他。你最善于轻骑踹营,扰敌之策由你完成如何?”
罗士信点头答应,尉迟敬德和程咬金一听有仗可打,一同向李世民请战。李世民一听笑了,说道:“你们跟着本王,这逞匹夫之勇劲猛杀敌的水平见长啊。”
众人都发出会心的微笑。
窦建德在关前使尽了法子,无奈唐军攻防有度,石磙、箭弩等物无穷无尽,只要夏军前攻,这些东西层出不穷地抛射过来。两天时间,虎牢关前躺满了夏军的尸体,石磙更是横七竖八在坡下堆积如山。窦建德见进攻毫无效果,只好下令退军。他们沿河后退十里,来到一个名为板渚的小镇。这里北依河水,南控通济渠,沿河东北行二十里即是金堤关,大军粮草可以从此接济。窦建德就将中军帐设在板渚镇,其余人马沿河水扎营,连绵十余里。
王世充那日得知窦建德来援,一颗沉重多日的心顿时松弛下来,满心想唐军听此消息,肯定会收兵退回西面,这样自己就可以和窦建德在洛阳相会了。
谁知他等了几日,城外围城的唐军没有任何动静,依旧凭借深沟高垒和自己相持。要说也有变化,就是唐军不再轻易出击,只是坚守。那日他在城墙上看到李世民率领三千余骑向东开拔,后来又有数队人马拔营向东。现在他才回过味来:李世民一面继续围困洛阳,一面亲带人马去阻挡窦建德来援。这一时刻,他忽然感到李世民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他不畏强敌,依旧想分兵给予夏、郑雷霆一击。
其时洛阳宫城内缺粮更甚,人人面黄肌瘦,四肢无力。王世充在宫内长吁短叹,这日招单雄信等人筹划解救之法。单雄信这数日甚是忙乱,他趁夜色派人或坠下城墙,或顺洛水出城,竭力打探唐军消息。现在见了王世充,禀报道:“好叫皇上欢喜,臣下数日来得到确切情报。那李世民为堵截夏王所率军马,全出精锐前往虎牢关。这里仅留下李元吉和屈突通为首围困洛阳,其生力军已去大半。”
王世充长叹道:“尽管其生力军已去大半,然观朕手下之兵,昔日号称江、淮精锐,如今都饿得半死,哪还有劲儿与唐军厮杀?且唐军现在来围城之军还有十余万人,与我军兵力相当,他们又建深沟高垒,要想反攻过去,谈何容易?”
单雄信道:“臣下已经侦察清楚,此去北邙五里有一唐军的粮仓,我们想法将此粮夺回,就可支城中两月之用。李世民所以敢分兵围堵,就是欺我们城中无粮,他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挡住夏王不能西来,我们支持不下去就会走出城外向他投降。眼下城外元帅为李元吉,由屈突通佐之。李元吉勇而无谋,且不纳人言。臣下已筹下一策,请皇上定夺。”
王世充听了单雄信的计策,觉得可行,此计若成功,即可解洛阳之困,遂令单雄信全权指挥。
李元吉这些日子一直住在青羊宫,攻城军事日常调度皆由屈突通负责,他反而显得无事。李世民东去三日过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带人往慈涧以西山上狩猎一回。屈突通知道他的习性,只要不干涉军务,乐得他自由。
李元吉自从来到洛阳,自觉一直罩于李世民影子之下,军中之人对他甚是恭敬,然自己所言所语他们并不重视,多是左耳听右耳出,全没把他放在心上。这次他名为围城元帅,然一切章程皆依李世民“深沟高垒、慎勿出战”的大框子而定,他曾提出搞几次出击,都被屈突通用以上八个字给挡了回去。这日天还未亮,他尚未起床,一名巡官进入房来,禀报道:“齐王,现在宫城西太阳门大开,郑军从门中拥出,直奔青羊宫而来。屈尚书令来叫殿下,一起到前堂议事。”
李元吉到了前堂,就见屈突通率领数名行军总管正在等他,屈突通劈头说道:“齐王,王世充突然在西太阳门发动攻势,不知意欲何为?我们一同前去观看如何?”
李元吉点点头,一行人来到离西太阳门有半里的地方站定,观看那里的阵势。
那边战斗正杀得惨烈,郑军从城内不绝地拥出,个个头缠红布,手持大砍刀,不避矢石。唐军依托深沟高垒,不绝地射出弩箭,郑军一排排倒下身来,然后续队伍连绵不绝,瞧他们的劲头,必欲夺下唐军阵地。
屈突通问道:“郑军除了这里,其他地方有动静吗?”
行军总管卢君谔答道:“王世充甚是奇怪,仅在西太阳门出击,其他地方都平静得很。”
屈突通道:“这里面有鬼!传令,其他守军严阵以待,不可擅离阵地,违令者斩。”
李元吉大怒:“屈公,这还看不出来吗?王世充在城内饿得难受,闻听窦建德来援,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出东门与窦建德会合,二是出西门进攻长安以为声援。他现在猛攻西门,就是想我军主力已去虎牢,关中空虚,他想乘虚而入呀!”
屈突通摇头不信:“此去长安数百里,再借给王世充几个胆他也不敢。齐王所言王世充欲与窦建德会合,很是有理。卢总管,你领人前去东门加强戒备,防止王世充逃逸。西门这里,就由我和齐王镇守。”
李元吉不同意:“屈公,我们现在应该防备西门、东门,北门那里,现屯下如此多的重兵有什么用处,可让他们分兵增援东、西两门。”
屈突通踌躇道:“齐王,秦王临行时候所说的‘深沟高垒,慎勿出战’,甚是有理。如今王世充那里,兵力与我们相当,然他们饿了两月,战斗力大大下降,谅他们插翅难逃。若现在分北门之军,就打乱了原来的防御格局,万一有变,恐难以应付。”
李元吉大怒,吼叫道:“屈公,记着:我是这里的主帅,你为副!本王已经忍耐你多日了,别动不动就拿二郎来压我。传我的命令,立刻分北门之兵。谁若敢拦阻,军法从事!”
屈突通等人看到李元吉动了肝火,不敢再言。
单雄信以西太阳门为饵,寅时又在上春门发起攻击,吸引唐军撤下北面守军增援,使其北面防线顿时空虚。这时,单雄信一面派人继续在西、东门牵制唐军,一面亲率倾城之军从北面尤光门、德猷门、徽安门、喜宁门而出,快速撕破唐军防线,又在东西两端留下重兵筑垒防守,他则亲率三万马军,后面跟随无数车辆,直奔唐军北邙山粮仓而去。
及至唐军明白了单雄信的意图,为时已晚。单雄信将所有粮食都装运出来,指挥大军掩护粮车入城。唐军拼命冲杀,妄图将粮车抢过来。东面领头的行军总管卢君谔最为骁勇,亲带数骑闯入敌阵截住单雄信厮杀,无奈寡不敌众且武艺不行,很快被单雄信挥动金顶枣阳槊刺下马来。单雄信见大功告成,嘱咐手下不可恋战,用弓弩射住阵脚,然后依次退入城中。
王世充得了这些粮草。如同雪中送炭,精神为之一振。当日,全城人饱餐一顿。这天暮色中,王世充让从人远远离开,独自站立在北墙之上,遥望东方天空,心想粮食入城,可保一时无虞,然粮食终有用尽的那一天,内心盼望窦建德的援兵赶快来到。
第十八回 关前布阵御强敌 河北牧马怠建德
屈突通将此次洛阳战事具报给李世民,李世民细细阅了报章,不禁拍案大怒,当堂斥道:“这四郎实在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两军兵力相当,郑军又挨饿多时,只要不是自己乱了阵脚,谅他们也难以冲出重围。这次让王世充得了粮草,如何是好?”
堂下众人一时面面相觑,本来按照他们的如意算盘,洛阳城内存粮无多,只要在虎牢关前挡住窦建德前进的脚步,使他无法救援王世充,则不出两月,王世充自会出城投降。洛阳大事一定,就可倾全力对付窦建德。如今王世充得了粮草,又可支持下去,这把如意算盘就此落空。
萧瑀忧虑地说道:“王世充得了粮草,又可凭坚城与我们相持。眼前的窦建德凭借水陆运输,可将河北之粟源源不断运来供应军中之用。如此一来,我们的粮草供应反成了问题。”
封德彝道:“是啊,我们自去岁出了长安,已延宕一年有余。皇上那里倾国力支持钱粮、调度兵马,已到了强弩之末。如今落了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秦王,我们不若引军退回新安,以求稳妥。”
李世民听到封德彝老调重弹,恼怒更甚,有心想当场驳斥过去,又想在此危急关头,若与他们当堂争吵,终为不妥,按了几按将自己的火气压了下去。看到李世在那边张嘴欲言,说道:“这件事情还是我失了计较,当初若将镇守洛阳事体委与世兄,断不会出现今日局面。屈突通虽有眼光,然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把持不住,难以坚持己见。世兄,你有话要说吗?”
李世道:“仗打到这份上,唯有撑下去。我们在这里难受,窦建德的日子更不好过,他那近二十万兵马龟缩在板渚小镇里,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就看谁最有耐心了。比较而言,王世充凭借坚城和我们相持,虽得了些粮草,终是瓮中之鳖。为今之计,我们先全力打败窦建德,则王世充就可不战而擒。”
一旁的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听言后相对颔首,他们压根不赞成封德彝的主张。本来此次出奇兵占据虎牢,意图就是隔断王世充与窦建德的联系,若退回新安,则前功尽弃,实为败招。
封德彝察言观色,见众人大部分赞同李世的意见,急忙打圆场:“李总管所言也有道理,德彝只想此危急关头,秦王要当即定夺,应付了今日局面。”
萧瑀早对封德彝的人品大为不屑,当堂斥道:“德彝,军中无戏言。我们身为皇上的臣子来到军前,皇上本意是想此战重要,让我们协助秦王打好此仗,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要心向朝廷,不拘对错,尽可剖露心迹。你这番言语,转蓬也忒快了些。”
萧瑀在朝中素以耿直出名,他这番直言如同刀刺,羞得封德彝脸红脖子粗。若在平日里他当能忍受,如今当着众多下属揭了自己老底,心里一股火按捺不下去,当堂就想发作起来。李世民见状,急忙上前劝住二人,说道:“封公,萧公,你们不可再争论。你们心诚向唐,世民唯有代父皇感激。此次世民忝为主帅,且听我分析如今的局面,二公再细辩如何?”
听了李世民的言语,萧瑀和封德彝回身坐下。封德彝见李世民前来圆场,满面满项的红色渐渐消退。
李世民言道:“世兄所言甚是有理,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全力打败窦建德,方可逼王世充授首。虎牢关挡住窦建德不能向前,若让他舒舒服服地龟缩在板渚,也非我意。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要断其粮道,使其自乱。王君廓、段志玄,这断其粮道的事儿就由你们二人筹划。”
那日王君廓、段志玄奉李世民之令率军进驻河水边,这里自虎牢关开始延续过来一溜儿小山,两人就在要紧处布置上人马,自己驻扎在临河的小丘上。丘上树木丛生,北面丘下即是滔滔的河水,其时河水暴涨,舟楫难行,两人原来加倍留意窦建德会溯水而上,现在涨水帮了大忙,一时不用担心窦建德会从这里偷袭。
今日李世民令他们筹划袭断窦建德粮道,两人策马回营,王君廓路上犯了踌躇,说道:“现在窦建德在板渚集合近二十万兵马,我们只有区区二万人,不说路途艰辛,果然接近他们,那也是以卵击石啊。志玄,秦王说让房玄龄协助我们,他为一文士,手无缚鸡之力,有何大用呢?”
段志玄说:“堂会散后我与房先生仅匆匆会了一面,他急着去调舟船,听他言语,此次我们不从陆路进发,乘舟沿河而下。我想秦王素来算无遗策,房先生此举定是大有道理。”
王君廓听说要沿河而下,心中还是不甚明白。
这条计策其实是李世所献,当初他镇守黎阳,对周围地理了如指掌。此次窦建德大举来攻,其军中所需粮秣皆装在船上,沿永济渠和河水溯水西来,沿水舟楫相连,辎重颇多。窦建德令手下将军张青特负责后方供应,张青特率领舟楫到了金堤关扎营,这里距离板渚仅有二十里。张青特一面调度粮草供应板渚,一面令载粮舟楫沿岸抛锚,粮草随用随取,卸下货物的空船摆往下游,重船向前移动一个泊位靠岸,取物显得非常方便。
李世悄悄向李世民建议,派员五千夜间乘船而下,攻其不备直捣张青特营盘,另派人多提引火之物燃其货船,火一燃起,风助火势,可一鼓将其所有货船连绵烧起。窦建德若失去这些粮草,一时难以筹措起大量船只,届时其军中马上就会面临粮草短缺的局面。李世民听后大喜,只问了一个小细节,就是前去进攻之五千人马完成任务后,若从陆路撤回非常困难,他们如何全身而退?李世说他们功成之后再乘船到河对岸,沿岸西行至怀州河内,届时洛口之军可以在那里接应。李世民见此计善全,遂令房玄龄立刻调度船只,并致书洛口之军做好接应准备。
过了三天,房玄龄从新安、回洛城等地共征集舟船三百艘。舟船沿河而下,其时河水汹涌,一些临时征来的操舟之人技术不甚熟练,沿途有十余艘小船倾覆入水。
王君廓、段志玄在河边迎接房玄龄带领的船队,房玄龄舍舟登岸,他们共入营房。这..时,他们听到从虎牢方向传来人声马嘶,急忙出外观看究竟。只见一马当先,打头的正是秦叔宝。原来当初秦叔宝随翟让在瓦岗起兵时,他们西向进攻到了金堤关,当时由秦叔宝率兵八百抢关而过,那日李世民定下夺关之策,知道秦叔宝熟悉这一带地理,遂派他来助战。
王君廓到了此时方才明白李世民的计策,不由得喜形于色,招呼其他三人坐下商议。至于攻击时间,房玄龄说今日不可出战,原因是众兵士惯于陆战,水中的事儿一窍不通,仅登舟下船也须时间演练,众人深然之。
此后几日,段志玄指挥兵士演练上下舟船,王君廓、秦叔宝、房玄龄每日到河边观察水势和天气情况。进入四月以来,河水渐渐止住涨势,逐渐向下回落。房玄龄令人在河边设一标尺,日日记录河水的水位。到了第五日,他们又来观看的时候,只见标尺的水位五天来已经下降了半尺。其时河面上无风,黄色的河水从眼前流过,平缓处若一幅平铺的黄绸,洄水处虽现小旋涡,亦不甚急。初夏的阳光照在河面上,愈觉得这会儿的河水比较温驯。房玄龄言道:“王公,今日天气不错,入夜后定有月亮,我观兵士演练操舟愈见熟练,似可以出发了。”
王君廓道:“房先生,洛口那里做好接应准备了吗?秦将军,若万事俱备,我们可以出发。”
两人一同点头,房玄龄道:“洛口那里早已经做好准备,所准备的舟船已泊北岸,届时接应你们上船返回南岸。”
王君廓道:“如此,我们就定在今夜出发。房先生,你可动身返回虎牢,向秦王陈说这里的情况。”
入夜,上弦月将银亮的光芒洒在大地上,月光下的河水浩浩荡荡,大气磅礴又不乏温柔。此时,房玄龄已经返回虎牢关,五千奇兵准备子时出发,秦叔宝站在河边进行最后一次战前检查,猛然想起一事,急忙返回营帐找到王君廓,说道:“王公,今夜不可出发!”
王军廓疑惑道:“今夜月光甚明,兵士毕竟操舟不熟,正可趁月光的便利下行,如何不好呢?”
“我们此去,目的为断其粮道。张青特将粮船沿河一溜儿相连,只要将这些船只焚毁,就可达到我们的目的。今夜月光虽好,然河面上无风,更别说西风了。若无西风助势,我们所带的二十火船就无用处。”
王君廓大惊:“哎呀,我们怎么将此节忘了呢?连房先生这样思虑缜密之人也给疏忽了。秦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我曾经听杜如晦言道,当今能算定阴阳、深谙天文历算之人,首推李淳风。然此人四处云游,居无定所,现在远水解不了近渴。为今之计,我们只好在军中选取一些灵动之人,让他们站在河边观察风向,届时我们再出发。”
王君廓踌躇道:“这是笨法儿,万一风起不久就转了向,或者风干脆停了,我们行在半路上,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如何是好?何况如今初夏之时,南风颇多,要等西风,确实太稀少了。”
那天晚上他们果然没有出发,王君廓一面派人将此情况报给李世民,一面派人站立河边,十二个时辰里不停观察风起风向情况。
此后三日里,中间曾经有几次虚惊。眼瞅着西风起来,兵士相继登船,然船未开风就停了。还有一次船行到二里的地方风渐渐减弱,他们只好拢舟靠岸返回驻地,折腾得大家颇有怨言。
第三日傍晚,乌云笼罩夕阳,天空早早黑暗起来,西风顺着河面先是慢慢飘过来,渐渐加劲,到了后来竟然呼呼作响。段志玄正在岸边,见状大喜,几步奔入帐内嚷道:“王公,看样子这次是来真的,我们出发吧。”
王君廓也一直在注视天气情况,他走出帐外眼望天空,忧心地说:“风是有了,然暴雨也会随之而至。秦将军,若暴雨浇注,我们的焚船之计又要落空了。”
秦叔宝道:“不妨,只要西风疾劲,我们的火船到了近前,那些船表面惯用桐油覆抹防蚀,很好引燃。王公,我们走吧,想天佑大唐,这次也不例外。”
王君廓令兵士登船,霎时百舸竞发,借助风势,船儿在河面上较往时行驶更快。风卷浪急,不时有船只倾覆河中,落水的一大半兵士不熟水性,竟至溺死,会水的则拼力游向南岸,侥幸逃命。船行中途,大雨果然倾泻而下。
夜半时分,船队前锋抵达金堤关,秦叔宝、段志玄率先上岸。金堤关前有一片很大的开阔地,除用作水陆码头外,近来张青特更在这里屯了许多军需之物以图转运。今夜风大雨急,守卫兵士本就不多,这会儿都躲进帐中避雨。唐军上岸,倒是没有惊动任何人。
秦叔宝、段志玄整军三千到岸上列队,后面的王军廓一面指挥兵士将船只归拢系好,一面带领其余兵士向水城逼近。随带的船只内,有二十艘船装有一应火炮芦苇干柴等引火之物,约有三千余担,为了避免淋湿,上面盖有一层桐油布。另让船上兵士皆手持倒须钩。
暴雨一任倾泻,水密如帘,王君廓在那里忧心如焚。事情很明白,若暴雨一直不停,今日火攻之计就要泡汤。他眼前能做的只有等待,然时间一长,被张青特发现的危险就越大。
他们在这里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雨才渐渐地缓了,然风的劲儿一直未歇,可听到风的哨声响彻两岸。想是劲风将落雨的乌云吹散了去,只见雨越来越小,渐渐成了细雨。
秦叔宝和段志玄在那边严阵以待,防备关上的张青特领兵杀出,这会儿看到雨已经小了起来,又观王君廓在那边毫无动静,秦叔宝忍耐不住,令段志玄继续在这边看守,独个儿跑到河边,见到王君廓劈头说道:“王公,为何还99lib?不动手?现在是难逢的好时机啊!万一被夏军发现我们的意图,他们将粮船散开,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王君廓点点头,说道:“秦将军,你过去挡住那头,这里有我。”说罢,他命令火船开始行动。
二十艘船悄然启碇,风帆水顺,瞬间船就撑到了水城。其时,夏军水城守卫之兵为了躲避风雨,且素日来这里相安无事,放心大胆竞相蒙头大睡。火船抵达粮船前,船上兵士用倒须钩搭着粮船,然后各自放起火来,放火之后他们跳入河水向岸边游去。这二十艘火船上皆有硫磺焰硝、地雷火炮、芦苇干柴,很快,火见火烧将起来。火船引燃起粮船,风助火势,一下子就烧红了半边天。
睡梦中的张青特闻听火起,急忙上关观看,只听呼呼风哨声中,眼见河边的粮船火势蔓延,宛如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他一时摸不清头脑,下关披挂上马,带人前去查看究竟。待他出关不远,火光中但见一彪人马拦路,当头两人,正是秦叔宝和段志玄。秦叔宝已经打定主意,现在去硬抢关毫无必要,只要阻住来援夏军,保证己方全身而退,即为万全之策。这会儿看到关门大开,从中拥出许多夏军人马,大声道:“段将军,我们不问究竟,先把他们杀翻再说。”说罢,他催动忽雷狡,挺枪杀向前去。段志玄见状紧紧跟随冲杀。
张青特仓促来迎,不及三合,就被秦叔宝一枪挑中咽喉,一命呜呼。后面随行的唐军兵士如狼似虎,他们很快抢入敌阵横挑竖劈,周围血肉横飞。未出关的夏军兵士见主将被杀,又见来人凶狠,吓得忙不迭地将关门紧闭,外面未来得及逃回的夏军兵士很快被唐军杀得干干净净。
秦叔宝折转头,喝令兵士在关前放起火来,烧了夏军囤在这里的军需辎重。火光中,唐军有秩序地快速退到河边。王君廓早已望眼欲穿,见他们安全返回,指挥众人登船,然后划船北渡。
一夜之间,窦建德的粮草辎重都化为灰烬,上千艘舟船也被焚毁。再想如往日那般与北岸从容联络运输,眼见是不可能了。
当初窦建德决定增援王世充,手下的将领大多不愿意。他们攻破孟海公后,个人收获颇丰,都收到大批金银珠宝,一些人还掳来标致女子充作妾侍,满心想回到都城家中好好享用一番。不料战马未歇又披战甲西向援助洛阳,所获得的宝贝只好携带军中,倍感累赘。进攻虎牢受阻退守板渚后,这里与河北一河之隔,眼望河北无法归家,心中的焦急劲儿一时难耐。这下子又被唐军袭了金堤关,粮草没了着落,与北岸联络不通,大家更加焦急起来,群言汹汹,要求罢战归家。
王伏宝率先找到窦建德,进言道:“皇上,臣察众将士日夜思归,再如此耽搁下去,恐怕要闹出事儿来。李世民现在一心拿下洛阳,据守虎牢不出战,是想待洛阳粮尽后再一鼓擒之。我们在这里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反而成了王世充的陪绑。皇上,我们的根据地在河北,若困守在此,引起军中哗变,那是很划不来的。”
窦建德这几日也万分烦闷,打了多年的仗,从没有遇到像今天这样憋气的时候。近来气温渐高,他心底里的火也越烧越旺,嘴角上不觉起了几个红泡。这会儿见王伏宝要求退兵,不自禁火又上来,斥道:“打仗如同儿戏吗?如今朕已经同李渊闹翻,唯有和王世充联手,方是保全之策。你去,传令军中,敢言退兵者斩无赦!”
窦建德起身于农家,平素质朴平和,与手下将领打成一片,深得众心,臣下也敢言能劝。王伏宝听了并不惧怕,他一咧嘴,说道:“臣可以去传令,不过军中无粮,难支数日,到时候谁为皇上筹划呢?”
窦建德长叹一声,骂道:“这个该死的李世民,有能耐出关来战,谁胜谁败,那是各自的本事。唉,伏宝,有什么法子与唐军决战一回吗?”
王伏宝顿时默不作声,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儿,他也无计可施。
凌敬自从得悉金堤关的粮草被焚,心里也万分着急。这两日深思熟虑,想出一条计策来。他在一旁观察多时,见眼前一时沉寂,立起身来,说道:“皇上,臣有一计可解洛阳之围,且不用在此困守。”
凌敬胸中素有智谋,窦建德和王伏宝等人素来敬服,这会儿听说有计,他们顿时来了精神,示意他快说。
“兵法有云,临战须善变。我们大举东来,到此虎牢受阻,已在板渚困守两月有余。李世民在那里以不变应万变,而我们却无变化,遂致今日困顿之厄。如今之计,须反客为主,抓住唐军的软肋猛击之,使其疲于应付,如此,才是我军取胜之道。
“那么唐军的软肋何在呢?其京师长安留有镇守之军,我们鞭长莫及;其以重兵围东都洛阳,又出重兵据虎牢,这样从长安到虎牢千里相连,其..头尾结实难击,然其腰部那里可谓软肋。我们如今可以避实就虚,先撇开虎牢,全军渡过河水攻取怀州河内,以重兵戍守形成支撑点,以此联络河北山东之地;全军再西向越过太行山,攻取河东之地。此后兵分两路,一路进壶口以骇蒲津,一路出风陵渡威逼潼关。这样可以达到三个目的,一是可以扩土得众,使河东之地与河北之地相连结;二是我们直插长安至虎牢这条长蛇阵的腰部,李世民必回兵救援,洛阳之围自解;三是乘虚捣入唐境,可得大军安全,无须攻坚。”
窦建德听后大喜,觉得凌敬这条计策既大胆又安全,遂令王伏宝传令军中,三日后启程。
渡河罢攻的消息很快被王世充的使者王琬、长孙安世得知,两人大惊,急忙商量对策。午时过后,两人带着金银珠宝挨个拜访窦建德的重臣大将,王琬不说话只是流泪,长孙安世则鼓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陈说利害。他们久在军中,深明众将心理,知道众人皆爱贪利,且思归心切。长孙安世明白王伏宝的重要,采取了重点攻心的对策。他们第一个拜访了王伏宝,入帐后,王琬在一旁暗暗垂泪,长孙安世说道:“王将军,听说夏帝欲领军渡河,这个消息确实吗?”
王伏宝点点头,说道:“不错,有这回事儿。我们在这里困守,不若依凌敬之计北出太行,占领河东,这样也可解洛阳之围。”
长孙安世微微一笑,摇摇头说道:“王将军,若依此计,难解洛阳之围不说,恐怕贵军要陷入不上不下的境地,太不智了。”
王伏宝询问究竟。
“如今怀州河内那里已被唐军占领,大军渡河之后首先要攻坚,唐军向河内增援是一忽儿的事,他们可以从回洛城、洛口、虎牢三地同时出兵。眼前放着现成的例子,围攻虎牢已近三月不成,再开辟新战场其变数更多。即使你们攻下了河内,近二十万大军要翻过太行山,我知道那里山高壁陡,山间小路皆埋在99lib?草木中,人在那里攀缘而行尚可,马匹却难以逾越,随军辎重要全部丢弃。若翻过太行山,河东向来是李渊的老根据地,早已严阵以待的唐军面对你们这群手无粮草、马匹、辎重的远来之师,他们即使不与你们交战,还如李世民在虎牢关这样坚壁不出,恐怕你们也无力再向西向南发展了。”
王伏宝一听果然有理,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失声道:“对呀,凌敬为何没有想到此节?”
“凌敬为一书生,至多在山川图上指指点点,哪儿像你们亲身经历战阵,明白打仗的凶险?其实你们夏帝没有必要太悲观,金堤关粮草虽失,军中粮草最少可支五天,且可恢复粮道,以利长久。李世民那里比我们更为不堪,他围洛阳已一年有余,几十万大军所需粮草皆需关中接济,关中粮草毕竟有限,为此事其朝中大臣纷纷上书要求李世民罢兵,他现在虎牢关也是硬撑着。前时我皇为配合夏帝进兵,设奇计夺了唐军北邙粮草,虎牢这里已无可转运之粮。这两日我派人化装深入虎牢以西打探,唐营内已无粮草,李世民也无计可施。王将军,其实两军都到了紧要关头,谁能咬牙挺过去,谁就是胜利者。若渡河西攻,前途未卜,且耽误时日,凌敬此计可是大错特错了。”
“依你所说,我们还在这里与李世民对峙?”
“不用对峙!三日之内,唐营因无粮草肯定要有动作。届时我们抓住时机,抢关夺隘,将李世民驱出新安以西,这样夏帝和我皇在洛阳会合,天下鼎足之势从此定矣。”
长孙安世的这番话说得王伏宝心动,长孙安世见火候差不多,就领着王琬到其他将领那里继续游说。较之王伏宝,其他将领更容易说服,一听满帐的金银因翻山越岭可能丢弃,且李世民数日内可能退兵,纷纷大骂凌敬出的馊主意。到了晚间,一帮人一串通,一窝蜂跑到窦建德那里,坚决要求不渡河。
王伏宝说道:“皇上,臣下去默想多时。若渡河西逾太行,变数太多。眼前我们拿虎牢关都没办法,再往河东,一路关隘甚多,且有太行高山。既来之,则安之,现在我们与李世民相持数月,听轻言就弃之,实在可惜。”
当时凌敬不在现场,几名颇有军功且脾气火暴的将领骂道:“皇上,如此军国大事,切不可依书生之言毁了前程。凌敬身上没有硬骨头,一到紧要关头就想退缩,这种人吟诗作赋还行,到了军中纯粹是废物。”
“对呀,筹划决策应该慎重,哪儿能让一名书生将大军挥来喝去?”
窦建德坐在那里一时彷徨无计,眼前的这帮人是随自己起兵的功臣,看来今天是犯了众怒。经过一个下午的思索,窦建德对凌敬所献之计有了疑惑,心想大军若入太行后万一不利,到时候远离河北,再想转圜终无余地。这会儿见众将在眼前情绪激昂,一颗心已经倒向他们。想到这里,他挥手道:“吵什么吵?渡河西出算是千条计百般策中的一条,朕未有定论,你们就认真了,在这里嚷破了天!伏宝,你所说的李世民营中已经缺粮,是否属实?果若如此,我们可以不战而胜了。”
王伏宝道:“皇上,这条消息应该是千真万确的,明日臣再派人前去打探。”
窦建德点点头,挥手让众人退出,又令人召来凌敬。
凌敬其时已经得知窦建德罢了自己所献之计,心中焦急万分,入内伏地,流泪不已,说道:“皇上,臣所献之计实为目前的良策,若依众将所言,恐无葬身之地。”
窦建德温言道:“朕知你忠心,不过眼前唐营缺粮,势不能久,刚才众将心齐力足,可一鼓破敌。此天赞我也,师将大捷。若现在罢兵渡河,就会寒了将士之心,一发不可收拾,我只好从众议了。”
凌敬连连叩首,谏道:“皇上,众将皆有私心!他们舍不得金银美女,一心归家,今日午时后王琬和长孙安世又挨个拜访他们,赠送珍玩。谋天下当弃小我,方成大器,他们拿种种理由阻挠渡河,其实视皇上的天下为无物。譬如说唐营无粮一事,李世民敢和我们长期相持,肯定有其所恃,岂能突然间就无粮了?皇上,谋大事要当机立断,不可有妇人之仁。”
窦建德脸色一寒,斥道:“凌敬大胆,竟敢耻笑朕!不过念你一片忠心,今日不降罪于你。朕心已决,不用多说,你回帐去吧。”
凌敬出门后仰天叹道:“竖子不足为谋!奈何?”回帐后收拾包裹,悄悄溜出板渚向南行去,从此不知所踪。
窦建德的夫人曹氏还算是一位有见识的女人,她在窦建德就寝时劝说道:“凌祭酒所献计策甚好,皇上因何不用之?若依此计攻取河内后乘唐之虚,连营渐进逾太行取河东,再致书突厥让其发兵击关中,李世民肯定会还师自救,洛阳之围自解。我们现在一直困守在虎牢关前,不是自找苦吃吗?”
窦建德的一股无名之火又冒了出来,斥道:“你这是妇人之见!朕既然答应王世充来救援,如此悄没声走了,不是失信于天下人吗?”窦建德这些天的脾气很大,曹氏本想多说几句,然知道他的性子执拗难以说服,只好长叹一声宽衣睡觉。
按照李世民的安排,此次所有粮草供应由长孙无忌统一筹划。单雄信带人夺了北邙粮仓,无法再从那里转运粮食,长孙无忌正在一筹莫展的当儿,王君廓悄悄对李世民说他在洛口仓储有九窖粮食。当初隋朝在洛口建粮仓共有三十窖,每窖可储存三千石粮食。如今王君廓在那里存有九窖,合二万七千石粮食,可保数十万大军食用数月。李世民听后喜出望外,也不问王君廓是如何弄来的,缘何不及早报告,急派长孙无忌前去查实。
长孙无忌到了洛口,王君廓派人随他一同巡查粮窖。洛口北依河水,是洛水的入河口,故称洛口。这里水陆交通方便,转运粮食非常通达。方圆横亘许多道黄土岭,岭间生满了郁郁葱葱的杂树,其中酸枣树最多。隋朝沿岭开凿了许多粮窖。这里土质结实,土壤相对干爽,即使大雨倾盆,雨水快速流入岭下的沟中泻入河水,并无积水,所以这里的粮窖实乃天然良窖,窖内温度、湿度恒常,窖内若存上粮食,三年内不用翻晒,也无虫蛀。隋朝时这里粮食经常满仓,李密当时夺取后开仓放粮,随后弃之;王世充打败李密,又派人前来修整重新启用。这次王君廓夺了洛口,王世充尚在这里存粮四窖,此后王君廓打败王玄应运粮之军,将所获粮食储入窖中,又成五窖,是为九窖。这些情况李世民一时不知,王君廓也一直未报。长孙无忌还算细心,查看粮窖时,也大致摸清了这些粮食的来历。
虎牢军中粮草尚可支用三日,长孙无忌看完了粮窖,一颗心方才放入肚中,他想回虎牢向李世民禀报之后,再行运粮。
长孙无忌带十骑返回虎牢。此时已是四月下旬,天气渐渐炎热。他们打马沿官道向东疾驰。洛口到虎牢,仅有六十里的路程,他们仅用了两个时辰,就到了虎牢关近前,远远可以看到营盘里的旗幡。此时夕阳西下,将它的余晖幻成了漫天的彩霞,大地暮色渐合,一个白天行将结束。这时,他们打马转过山脚,在通过的一刹那,长孙无忌眼睛余光中忽然发现在山脚长草低伏处闪过一个灰影。
长孙无忌勒马站立,别转马头又转回了山脚,指着那处草丛对从人说道:“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东西,你们张满弓,若是一只野鹿将之射杀。好长时间没有吃到野味了。”
十个人拨马围上前去,他们拿出弓搭上箭,准备一有动静就连环射出。他们一步步逼近,这时,就听见有人喊道:“别射,别射。”
众人一时诧异,原来这里有人。只见一名灰衣之人举起双手,慢慢从长草中站起,满脸惊惶之色。
灰衣人转眼被带到长孙无忌面前,他“扑通”跪倒,说道:“小人是此处农夫,不想惊动了大人。”
长孙无忌满腹狐疑,见那人眼珠闪烁不定,并无农夫的木讷质朴,遂骂道:“你这厮鬼鬼祟祟,你为农夫跑到这里干什么?说,你是何处人士?”
那人抬眼道:“小人家住广武,来此是想为牲口打些草。”
“胡扯,广武那里的百姓已经逃散,现空无一人。告诉你,我前日还在广武,你瞒得了别人,能蒙过本将吗?看你这样儿,口音也不对,莫非是窦建德的探子?”
那人连连叩首,拒不承认,长孙无忌遂令将他押往虎牢。入营后,长孙无忌不及吃饭,径直找李世民禀报,只见其帐中已掌起了灯,李世民和房玄龄、杜如晦正围在一张山川图前指指点点。
见到长孙无忌进来,李世民起身道:“是无忌回来了,瞧你满身灰土,今天钻了不少粮窖吧?无忌,你为运粮官,全军都看着你呢。”
李世民让人给长孙无忌送上一杯水,长孙无忌接过一饮而尽,他用手抹了一把嘴,说道:“二郎,九窖粮食已经落实,我逐窖查看,里面都装得满满的,我们明日就启运如何?”
李世民点点头,喃喃自语道:“不意王君廓还有这般深沉,倒是救了急。”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说道:“秦王,那日我和如晦谈起此事,既喜又虑。喜的是我们粮草有了着落,此仗可以稳操胜券;忧的是如此大的事儿,王君廓事先竟然不露一点口风,其心机也太深沉,不可不防啊。”
王君廓原为匪盗,被李密招降。降后见李密不重视自己,遂又引军降了李渊。李渊当时正是用人之际,封其为上谷公,其后,他多有战功,素以勇猛著名。
杜如晦也说:“这王君廓外托勇猛,内怀深沉,这次虽将粮食献了出来,其内心到底如何想,我实在想不出来……”
李世民抬手舒掌,说道:“罢了,此事不可再说,万一传入王君廓之耳,他反会说我疑心太重。毕竟,他还是将粮食献了出来,凭此一点,就是功臣。”
他们不再深入此话题,长孙无忌忽然想起逮住的那名灰衣人,笑道:“我从洛口回来,还顺手牵羊抓到一名窦建德的探子呢。”他将抓捕过程细述了一遍。
房玄龄脸色凝重,说道:“真怪了,这两日窦建德像疯了一样,四面派人来打探消息。今天北面的王君廓和南面的侯君集都抓到一名,细细审问,原来都是来打探我军粮草情况。莫非窦建德嗅到什么味儿,要有什么动作不成?”
杜如晦道:“事情很明白,前次王世充夺了北邙粮食,如今我军中存粮仅够支用三日。窦建德被断了粮道,军中存粮也不多。其来探听情况,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等待我军粮尽自退,他可以西进洛阳与王世充会合;二是待我军粮尽疲敝,他来找我们决战。”李世民眼睛闪亮,笑对长孙无忌说:“无忌,那日萧公曾说,我这秦王府里玄龄善谋,如晦善断。你听他们刚才的寥寥数语,就将窦建德的盘算剖析甚明。哈哈,史大柰、段志玄他们说我算无遗策,其实我是冒用了两位先生的功劳,你说,是不是这样?”
长孙无忌不知如何回应,房玄龄、杜如晦确实给二郎帮了大忙,然二郎本人也是人中之杰,他们其实是相辅相成。
李世民微一凝神,说道:“无忌,你抓的这名探子现在何处?”
“现羁押军前,尚未审问。”
“好,放了他!无忌,你不再出面,就让手下兵士说误会了。可以少送他些粮食,就说军中存粮无多,无法多送。嘱他不要再到这里打草,方圆以内已无草可打,军中马匹还要渡河北上放牧呢。这件事你要办得不露痕迹,具体如何办,你可与房、杜先生商量。”
长孙无忌顿时明白,这是李世民的一条诱兵之计。
第二日一早,李世民让史大柰挑选三千马匹,向北而去。昨日长孙无忌放走了密探,房、杜言说须将渡河牧马的戏做足了,方能使窦建德上当,李世民当场表示,自己要亲带这些马匹渡河。
到了河边,王君廓和段志玄已在那里迎接,两人对李世民亲自带马渡河甚是不解,王君廓道:“如今这里草料充足,缘何不嫌麻烦渡河牧马?”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静极思动,这些战马上阵腾跃须有野性,它们在这里圈养久了,早该出外走走。何况,窦建德在那边大眼瞪小眼,早盼着我们出外牧马了。”
数人顿时明白。
李世民问起渡河用舟船,段志玄报说这里备有三百艘,由于船不大,每只船每次最多能渡五匹马。李世民说:“不妨,够用了。史将军,你先到岸边指挥装船,每船最多装马两匹。窦建德既然想看,我们就摆开架势慢慢渡河。”
众人一算账,按如此渡法,三百舟船须往返五个来回,这样须到未时以后,方能把这些马匹全部运过去。
不说史大柰在河边指挥装船,这边李世民带领王君廓和段志玄慢慢沿河边向东行去,这里一溜儿丘陵,丘下河水滔滔。李世民边走边说:“君廓,志玄,上次你们和叔宝兄一起袭了金堤关,斩了守将张青特,这次打击很有效果。只可惜那些粮草和战船没能带回来。”
段志玄摩拳擦掌:“元帅,我们兵围洛阳已一年有余,又在这里和窦建德纠缠了三个月,这次烧了这老小子的粮草,这会儿恐怕他再也坐不下去,我们该是出去击杀的时候了。”
李世民停下脚步,对王君廓微笑道:“君廓,你此次献粮帮了我们大忙,又有资本与窦建德周旋下去。你说,我们是继续与他相持,还是主动出击?”
王君廓目光闪烁不定,当初他在洛口存了粮食未及时禀报,担足了心事。此次言说后,总怕李世民出声斥责,谁知直到如今李世民并无一句硬话加身,这让他更如惊弓之鸟。闻听李世民欲听自己意见,他字斟句酌答道:“回秦王话,窦建德失了粮草,恐怕不能持久,他会主动出来找我们决战。前时这里曾捕到他派来的探子,审问时探子言道,当初粮草被烧,其祭酒凌敬曾献渡河逾太行攻河东之计,惜被窦建德手下将领阻止。他们既不渡河北归,军中又无粮草,只剩下一条路,就是找我们决战。”
李世民叹了一声:“唉,这凌敬为一有见识之人啊,可惜其计不为窦建德采纳,天欲亡他啊。假若他们果真渡河西攻,则自此到长安,沿线震动,我们如今就不能好端端在这里沿河漫步了。不错,窦建德目前无路可走,不出三日,他定会主动找我们决战。哈哈,志玄,我看你这一段时间憋了许多劲儿,届时你可一并释放出来。”
这时,他们走到一处高丘之上,从这里俯视远处,方圆数里尽收眼底。不远处,自南流来的汜水在阳光下如同一条晶莹的玉带,水光潋滟。李世民手指远方,说道:“出汜水向东五里,有一处名为牛口渚的地方,你们两人知道吗?”
他们点点头,王君廓道:“知道,那里又称为喇叭口,是东西行旅必经之地。”
李世民道:“这些日子我和玄龄、如晦多次查看山川图,认为这个牛口渚是个形胜之地。大战在即,我们与窦建德的决战必在正面进行,这些日我暗暗调兵,别看窦建德号称三十万大军,其实难以当得我军雷霆一击,其兵溃之时必然向后逃窜。届时能否全胜,就看你两人之能了。”
两人顿时凛然,明白这是李世民向他们布置任务。
李世民接着道:“记得我攻慈涧之时,沿涧水出奇兵攻破慈涧北墙。这个法儿此仗还要再试一试,届时你们看到虎牢之兵全线攻击,杀出关外的当儿,立刻率领这两万人马登舟下行,到牛口渚弃舟登岸,就在那里摆阵断了窦建德的退路,待我引大军掩杀过来时一齐杀出。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人齐声答应,没想到沿河漫步之余,李世民胸中又出一条妙计。
李世民抬头见日头已近当午,说道:“你们先回去,我该渡河了。君廓,还有一件事,你见窦建德领兵出来布阵的时候,给对岸的史大柰点上三堆狼烟,让他将战马渡回。这三千马军,还是冲锋陷阵的生力军呢。”王君廓连声答应,两人将李世民送到渡口,只见史大柰正忙于指挥,一大半的马匹已经渡过河去。
见李世民现在要渡河,史大柰招来一艘大船,让手下偏将在此指挥,自己随同李世民一同向河中驶去。
这里水势平缓,船上共有三名舟子,一人摇橹,两人扳桨,船老大将船头略微偏西,底舱压水前行,这样到北岸泊舟不至于偏离太多。李世民和史大柰站立船头,眼望北岸,头顶烈日炎炎,从河面飘过来的风全是热浪,虽在河面上沾了一些水气,却并不凉爽。
李世民感叹道:“史大柰,你随父皇太原起兵,又随我西讨东征,不说你武功卓著,就是你那中土之语也说得熟练了。”
史大柰道:“大柰原在西突厥,久慕中土繁华,天降机缘,让我归了大唐。大柰常常夙夜自矜,以为此生实为幸甚。”
“你说此话并不完全,知道这河水发源何处吗?其实与西突厥之北河源于一山,即昆仑山。这些水日夜流淌,然沿岸朝代更替太过频繁,河水沿岸近百年间相继有梁、魏、陈、北齐、周、隋统治;北河流域更是犬牙交错,龟兹、疏勒、突厥、西突厥接连变换王旗。这样互相攻伐,无非一个‘势’字。中土繁华,学术深沉,然奢靡日久,渐染颓丧;西域诸国,游牧草原,马快犀利,然不能持久。大柰,我说此话你可能不甚明白,简言之,中土和突厥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你现在中土,最好能取长补短,为我朝树一范例才好。”
史大柰一脸迷茫,不知所云。李世民观状哈哈一笑,拍了他一把,说道:“这些话你慢慢体会吧,比如突厥人多骂南人机巧,这机巧并非短处,恰是突厥人要学习的。然机巧太过又流于烦琐,反不如跨马劈杀、攻城略地来得干脆,这又是中土之人要向突厥人学习的地方。常言道‘刚柔相济’,就是这个意思。”
史大柰连连点头,说话间,不觉轻舟已泊北岸,他们下舟登岸,走上堤坝,只见先来的马匹正在坝内啃食青草。史大柰放眼一望,惊叫一声:“好哇,真是个好牧场。”
只见眼前地势平阔,一望无际皆是绿色的草原,原上低洼处杂有水泊,周围水草最为茂盛。李世民侧头见史大柰那雀跃的神情,知道北人生长在草原上,像史大柰在中土日久,等闲难见到这般草地,宛如回到故乡一样。李世民此时来了兴致,嘱人牵来两匹马,招呼史大柰一同上马,两人扬鞭疾驰,马儿驮着他们在这片河边草场上尽情挥洒。
两人直在草场上驰有小半个时辰,胯下战马出了一身汗,如水洗一般,他们放慢马步,折转头来向河边返回。史大柰满足地说道:“秦王,这一番驰骋算是尽了兴!不过这里毕竟不是草原,待战事结束,你若有兴致,我陪你到极北草原上也疾驰一番,那才真叫过瘾呢。”
李世民至今尚未踏上过草原,听到史大柰邀请他,不禁神往。
午时过后,群马方才一一渡过河来。眼见日已偏西,李世民准备动身返回南岸。临上船时他嘱咐史大柰道:“你派专人在此守候,一见对岸有三道狼烟升起,立刻以最快速度将群马渡回。我在虎牢,还盼着这支生力军投入战斗呢。”
李世民登舟渡往南岸,舟子渐向中流划去,远远看见史大柰还站在岸边向自己招手,心想史大柰为一粗豪汉子,然与尉迟敬德相比,两人习性共通,只细微处稍有差别,甚有意思。
第十九回 陈汜水唐夏决战 入牛口建德被擒
李世民大张旗鼓渡河牧马,早有细作报给窦建德。窦建德起初不信,心想李世民何其速也,难道军中粮草说没有就没有了?他带领从人沿河岸而上,到了最前端的高丘上向河面上瞭望。只见那里舟船穿梭,唐军真的在忙于摆渡运马。
窦建德大喜,对王伏宝等人说道:“朕没有想到李世民如此困难,方今正是草茂之际,虎牢周围青草肯定已被马儿啃食殆尽,否则不会做此无奈之举。事不宜迟,伏宝,趁这些战马刚刚运过河不及返回的当儿,我们明日全军出击,一举攻下虎牢关。”
这日午时后夏营里暗暗调兵,准备明日大战。晚间窦建德到营中巡视一遍,见诸事已备,遂放心返回帐内安歇。窦建德每临大战前夜,总是独自焚香祷告一番,然后沐浴香汤就在营帐里安歇,并不要曹氏等妇人服侍。这晚他照例祷告了一遍,就在榻上闭目沉吟,慢慢沉睡过去。恍惚间自己在刚冒出绿芽儿的原野上漫步,到了一处土质松软地方,猛然见自己左手里有一粒豆,手一松豆落地上,霎时长成一株豆稞,开了花,结了豆。他正在那里看着欣喜,一头五花巨牛跑过来,将此豆稞连根带叶都吃下去,他急忙上去驱赶,孰料那牛用尖角一,又将窦建德掀翻在地。窦建德即时惊醒,身出涔涔冷汗,问近侍官现在什么时辰,近侍官答道已入四更了。回想此梦甚为不祥:“我姓窦,怎么那豆子被牛吃了?”之后就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眼睁睁等到天亮。见帐上窗棂已透晨曦,翻身而起,走出户外。
大地已经亮堂起来,东方河面上的天空,先是出现好些灰白色的云块,然后渐渐亮了起来,一轮红日猛然跳出地平线,阳光的大火瞬间在河面上、山岗上和这中原大地上燃烧起来。
李世民昨日返回虎牢关的时候,天上繁星点点,月光泻地。他胡乱进些食物,就见封德彝、萧瑀、房玄龄、杜如晦众人入帐来见自己。原来几路兵马已到指定位置,数人来问下步行止。这些天,李世民暗暗发令调兵,先从洛阳那里调来马军四万,这些人现在已扎营在关后的空地上,李世民让从中分兵二万,连夜向南运动,归属侯君集指挥,其余二万,就作为总预备队在那里做好准备,一见号令立刻杀出。
史万宝也呈来一封书信,报告自己所在的位置。数日前他接到李世民的帅令,撤掉在嵩阳的中军帐,带领五万人马向虎牢关靠拢,此刻已到一个名叫白寨的地方。这里是汜水的上游,距离虎牢仅有三十五里的路程。李世民想起在浅水原时郝瑗传信的办法,嘱咐长孙无忌连夜布置,致书史万宝若见号炮连环燃放,立刻携军全线杀出。
布置完这些事情,李世民长舒了一口气,笑对众人说道:“观窦建德的动静,他以为我们粮草不继,今日又牧马河北,此后两日内定找我们决战。谁料想,数日之间,我又增来生力军九万,人强马壮,数量压倒于他,管叫他有来无回。诸位,经此一战,我大唐即可总揽河南、河北及山东土地,不枉我们这一年多的辛苦。”
当初李世民带来的人马与窦建德的兵力旗鼓相当,现在又增加九万人,总兵力已达二十三万之众。为了此次决战,李世民定下了从中路硬攻、两翼策应之计,两军尚未交战,唐军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
李世民转身从案几上抽出一封信交给房玄龄,说道:“那李大师自洛阳来此,一路上照顾得好吗?”
房玄龄道:“李大师在洛阳的时候,日日三餐甚是丰盛,自依秦王之计将他移往虎牢,日日餐食逐渐减少,今日晚餐只剩下半汤半水的粟米粥了。且其沿途所观和周围人所言,皆军中缺少粮草之相。”
“好,明日一早,你送给李大师一匹快马,让他将此信送给窦建德。大战前夕,再给窦建德一服迷魂药。对了,玄龄,窦建德军中有不少人物,你要多加留心。”
窦建德当时陆续搜罗了不少前隋旧臣,并委以官职,其中较著名的有孔颖达、虞世南、欧阳询、裴矩等人。
李大师骑上快马奔出了虎牢关,东方天刚破晓,田野间偶尔传来鸡鸣声音。昨天晚上他仅喝了一碗很稀的粟米粥,未及半夜,肚子里就“咕噜咕噜”直响,饿得心里发慌。天未放亮,就见房玄龄手持一封书信让他返回夏营。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懵懵懂懂不明白李世民何以在交战之际放了自己。然自己从此又可回营,毕竟是一件欢喜的事情,那时候他肚子里忽然没有了饿的感觉,只想尽快见到窦建德。
窦建德正在吃早餐的时候,听说李大师回营,急忙召来相见。李大师呈上李世民的书信,窦建德展开一看,只见其中写道:唐夏本来交好,不料因谗误会,遂致有今,世民以为甚是不值。今两军相持关前日久,徒费钱粮,不若再修前好,各自引兵而还。自虎牢以东土地,皆由夏辖,世民不敢妄取一寸。伏望夏王悯民恤士,能遂此意。
窦建德读完书信,微微一笑:“大师,你在唐营日久,想那李世民素来刚强好斗,今致书朕愿罢战修和,是何用意?”
李大师此时的肚子又叫了起来,眼望窦建德正吃的食物,舌头不自禁舔了一下嘴唇。他小心答道:“当初臣下书于他,却被羁押军中,臣观他当时的心情并不畏惧。如今两军交战正处于不上不下的境地,他又来求和,与其往日的脾性不相吻合,臣揣摩应当是外势使然。”
“外势?如今多传言唐营内无粮,是不是这个原因?”
“臣被押一路东来,观虎牢周围几无放牧之地。他们给臣所食的餐饭日见差劲,昨晚仅给臣一碗半汤半水的粥食,不到半夜,肚腹已空。由此观之,唐营中粮草委实不富裕。”
窦建德急忙下座,招呼李大师坐下:“大师,这一趟差使苦了你。来,先同朕吃上一些。”
李大师不敢落座,见窦建德来拉自己,急忙伏地叩首道:“臣下不敢,此趟差使若能遂皇上心意,臣已是感激涕零。不过,臣心里头有一个很大的疑窦:李世民此番突然来书求和,若其故意示怯,从而激将皇上主动出战,焉知不是一场阴谋呢?”
窦建德冷笑一声,说道:“李世民素来刚强坚忍,此番来书必是势不得已。你知道吗,王世充在洛阳夺了李世民的北邙山粮仓,唐营内存粮无多。昨日,他们又将军马渡到河北放牧。这些,正与你沿途所见所闻暗合。大师,你且下去好好休息,且看朕去生擒这个不知好歹的李世民。”
李大师嘴张了几张,抬眼见窦建德那坚毅的脸庞,心知再多说也无用处,遂退出营帐。
窦建德走出营帐,就见全体夏军已经饱食一顿,开始在王伏宝的指挥下整队,前锋已经出发向虎牢关前开进。为了壮大声势,王伏宝集合了全军的鼓钲排在最前列,只听鼓声如雷,大队轰鸣而进。窦建德此番倾巢而出,板渚营内仅仅剩下不到一万人留守,其余人马若一字长蛇,连绵二十余里蹚起了厚厚的浮尘。前锋到了汜水边不再前进,后续人马自北向南沿着汜水阵列。这是窦建德的主意:今日天热,须依可饮水之地方可避暑。
早有唐营哨探将夏军进发的消息报给李世民,其时他正带领众人站在关上城楼上向东方眺望。只见炎炎日头下面,夏军前锋已抵汜水边,征尘遮蔽天日,旗幡鲜明,并开始在那里排兵布阵。
李世民回首一笑,对众人道:“窦建德终于按捺不住,还是来了。没想到这名农夫老儿不识气候,偏偏选了这样一个毒太阳的日子来挑战。哈哈,想他当初定是惯在炎日下耕锄,视暑气为无物呢。”
眼见大战在即,众人虽久经沙场,心里头还是有一丝紧张。李世民此番调侃的话儿一出,人群中发出轻松的笑声。
李世民转对长孙无忌道:“无忌,你现在就去河边,让王君廓燃起三堆狼烟,招呼史大柰将那群马渡过河来。”长孙无忌领命而去。
汜水边上的夏兵陆续前来,沿汜水河向南排阵,十余万人马绵延铺排,自北向南列队二十余里,一直忙乱了一个多时辰。李世民带领众人一直在城楼上定睛观看,长孙顺德和程咬金等人劝李世民及早出击,趁夏军立脚未稳就冲杀过去。李世民仰望天上的毒日头,摇头不许,说道:“古来多有‘渡河未济、击其中流’的战例,今天我们却不适合。一者,河北之马尚未返回;二者,我们有险关可守;三者,天上的毒日头是我们的好伙伴。记得春秋时候齐鲁长勺之战,与今日很有相似之处。薛先生,此次兵出虎牢是你的主意,这里现在左右无事,你就将这段故事说说如何?”
薛收微笑道:“秦王,这段故事人皆知之,并不用说。”
程咬金道:“薛先生,你口才甚好,切莫推辞。什么长勺短勺之战,咬金一概不知。”
薛收见尉迟敬德等人也露出渴望的神情,知道他们并不甚明,遂言道:“春秋时代,诸国纷争。鲁庄公十年,与鲁国相邻的齐国君主齐桓公任用管仲等人,将齐国整顿得有条有理,好是兴旺。当初齐桓公即位后,鲁庄公还想支持公子纠为齐国的国君,惜未成功,惹得齐桓公大为恼火,这日整顿兵马来讨鲁国。当时齐强鲁弱甚是明朗,闻听齐国来犯,鲁国内一片大乱。鲁庄公六神无主,无奈间带兵迎战。这时,一名为曹刿之人求见鲁庄公。
“两军相见,齐人击鼓,鲁庄公也令击鼓相斗。曹刿以为不可,上前劝说缓击鼓,庄公从之。待齐军擂了三次鼓,曹刿方才令鲁军击鼓出战,果然打得齐军大败。
“事后鲁庄公询问曹刿何以先不击鼓,曹刿答道:‘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李世民微笑道:“咬金兄,今日之战也用曹刿之计。不过不用鼓声,却用毒日头。若夏军击鼓,我军也可回应鼓声,兵马并不出击。我们在关上饮水休息,就让他们在日头下暴晒,待其气衰之时,我们再一鼓作气。咬金兄,这操鼓回击一事就由你负责如何?诸位,窦建德现在渡险而喧嚣,是无纪律;逼城而阵,有轻我之心;我按甲不出,其勇气自衰。阵久卒饥,势将自退,届时我们追而歼之。为将者不可拘泥古义,这是药师兄常常说的话,我们今日试将曹刿之计稍加变化,且看效果如何?”
程咬金欣然领命,众将领也深然之。
李世民见夏军还在那里排兵布阵,己方这边好整以暇,很是轻松,笑道:“就让他们在那里晒过午后,我们好好观看他们的窘态。萧公,眼前夏营中的孔颖达与你甚是相熟,听说其年少之时学识超凡,竟然惹人嫉妒,遭人暗地里刺杀,真有此事吗?”
萧瑀陷入回忆之中,悠悠说道:“确有此事。孔颖达生于冀州衡水,其年少时就熟谙四书五经,大业初年举明经高第,被授为河内郡博士。那年隋炀帝一时心血来潮,征召各地的儒官齐集东都洛阳,就在太微殿里设立辩堂,让群儒辩经书微言大义,识先贤弘词博论。其时国子监众名儒当堂讲论,各郡来的儒官洗耳恭听,并不敢轻易发言。其中的孔颖达最是年轻,他先是听言,觉得他们的谬误甚多,那日名儒们讲论《尚书》、《周易》,孔颖达实在忍耐不住排众而出,当场斥他们歪解,并且逐条批驳。他词锋犀利,将那干人说得目瞪口呆,无以为对。这群人深以为耻,暗地里买通刺客欲刺杀孔颖达。这事儿被杨玄感得知,将孔颖达接入府内居住多日方才避过此难。”
李世民哈哈一笑:“我真想不出这帮孔夫子的门徒还会来这一手,枉读了圣人的诗书。”
萧瑀叹了一声,说道:“是啊,后来这刺杀之事还是传了出去,学子们顿时哗然。孔颖达经历了这番变故,将锋芒收敛了许多,就在书房里精研训诂之学。我朝的颜师古也是训诂名家,然其学问还在孔颖达之下。”
李世民又问:“除了孔颖达,还有一个虞世南,文名远播。萧公,我知道其兄虞世基的恶名,这虞世南和其兄的品行甚是不同吗?”虞世基在隋炀帝时任内史诗郎,深得隋炀帝宠信。随着权位日重,他对隋炀帝献媚阿谀,隔绝下言;当权鬻官卖狱,贿赂公行,其门若市。隋炀帝的一大半恶行,他都参与其中且推波助澜。及至江都兵变隋炀帝被杀,虞世基因民愤甚大一同被斩。
萧瑀道:“这事儿也透着奇怪,他们两个一母同胞,同为一师所教,同为一殿之臣,又住在一起,两人的性子却截然不同。虞世南那时任秘书郎、起居舍人,平素安分守己,勤恳本分,其更有‘三绝’闻名天下,一曰博学,二曰文辞,三曰书翰。他沉静寡言,笃志勤学,精思不倦,在朝野里口碑甚好。当初助纣为虐的虞世基即将被杀时,虞世南抱着其兄放声大哭,请求宇文化及允许他替兄一死。那宇文化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杀虞世基而不株连虞世南,实是碍于虞世南的好名声。秦王,要说与虞家的熟悉程度,当时德彝和虞世基来往甚频,他所知要比我更多。”
一旁的封德彝顿时脸现惭色,当初他与虞世基交好,世人皆知。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虞世基专任佞谀,封德彝作为其仆从,也好不到哪里去。萧瑀现在话锋一转,其实是轻轻刺了他一下。
李世民明白萧瑀的意思,为了不使封德彝当场难堪,不作深问,转对房玄龄道:“玄龄,此次一定要将虞世南请来当你的助手。你掌理文牍,我又派你办些七杂八乱的差使,虽有如晦助你,你的担子也太重了。”
房玄龄喜道:“世南若入府中,不只是秦王之福,我和如晦也可旦夕学习。”
众人见大战在即,对面的夏军阵列已经排定,李世民视若无睹,反而在这里谈论往事掌故和敌营人物,一时觉得很稀罕。
李世民忽然叹道:“我想不出窦建德将这些人物收罗军中有什么用处,莫非养在那里图取一个虚名吗?”
杜如晦微微一笑,说道:“这些人放在军中纯粹是摆设,并未起到作用。窦建德起身农家,手下将领与他称兄道弟,外人说窦建德最重义气,其实所视不高。窦建德和将领们平素压根就瞧不起读书之人,前次凌敬献了一条绝妙好计,惜未采用,从此事上就可见一斑。”
杜如晦话音刚落,猛听见对面夏营里传来一阵滚雷似的鼓声。声音从二十余里长蛇阵里不绝地发出,在炎热的天空下犹如一阵疾风着地卷来,平添了一层热意。和着鼓声,夏营里兵士齐声喊叫,人声竟然.99lib?盖过了鼓声,这是夏军在邀战。
程咬金指挥众鼓手将鼓搬到城墙上,闻听对方鼓声少歇,程咬金手一挥,唐营鼓声顿时响起。虎牢关城墙并不算长,墙上地方有限,发出的鼓声较之夏营就差得多了,又没有人声配合,唐营声势顿时让对方给比了下去。很快,夏营兵士听到唐营鼓声太弱,不禁发出一阵哄笑。
唐营擂了一阵鼓停了下来,一霎时,阵前出现了一阵难得的寂静。夏军将士眼睁睁瞪着虎牢关大门,想象唐军应该走出关门排阵,谁知一直等了小半个时辰,唐军还没有任何动静。蓦地,如雷般的鼓声又从夏营里发出,这是他们的第二通鼓。关上唐军鼓手应景似的与之回应,随后又复归寂静。
夏军见唐营没有一点出关迎战的意思,实在按捺不住,居中的阵列中拥出一帮人马,人数约有五百名。他们涉过汜水河,直奔关下而来。领头的正是王伏宝,窦建德遣他到关前溺战,王伏宝觉得长孙安世能言会道,就让长孙安世和王琬随行。
五百人马到了离城八百步的地方站定,王伏宝清清喉咙,用他那大嗓门向关上喊道:“关上唐军将领,我皇有书致秦王,望速传递。”说完将一封信绑在箭杆上,驱马前行三百步,弓如满月,“嗖”的一声将信射到关上。
左右将信呈给李世民,他摆摆手看也不看,说道:“不过是些陈词滥调,有什么看头?叔宝兄,你嗓门洪亮,就与关下那将对上几句如何?”
秦叔宝走到城垛间,探头向下喊道:“夏军将领,秦王现正在河北牧马,没有时间看你这封鸟书信。我名秦叔宝,你姓甚名谁快快报上名来,若没有什么话说就回阵去吧。”
王伏宝报了自己姓名,大声喊道:“秦叔宝,我知道你的名头。人言你勇猛刚强,为何今日大军当前,你却缩在关上当缩头乌龟?”
后面的王琬和长孙安世也走上前来,长孙安世道:“秦将军,此前我们同为一殿之臣,如今夏郑联手,唐家势落,你不若反了唐家,我在皇上那里保举你。”
这边的秦叔宝尚未答话,一旁的程咬金忍耐不住,破口大骂道:“简直是做你他妈的春秋大梦。”周围人都笑了起来,李世民也不禁露出微笑,他的目光游移关下,突然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说道:“真是一匹好马也!”原来王琬衣甲鲜明,座下的马骑更是神骏。
罗士信识得此马,说道:“这匹马名为‘玉花骢’,原是隋炀帝的御用之马,被王世充得之,不料现在成了这位纨绔哥儿的坐骑。”
秦叔宝声如铜钟,大声斥道:“长孙安世,王世充朝不保夕,你还在这里厚颜吹牛。我知道你不乏见识,如何似在梦中?王伏宝,秦王已经致书夏王,唐夏不再交战,你退河北,我据关中。事儿说得如此明明白白,你却在这里苦苦纠缠,是何道理?”
“秦叔宝,你是白日做梦!我皇此来,为解洛阳之围,你们若从此退回关中,返郑侵地,早就和了。”
王伏宝话声刚落,就见三骑从关内冲出来,为首一人脸似黑金刚,正是唐将尉迟敬德。王伏宝措手不及,一边抽出兵器,一边往后退。瞬间,尉迟敬德的乌骓马就冲到面前,王伏宝挥刀迎战,谁知尉迟敬德并不与他交手,让随行两人绊着他,自己挥槊直奔王琬。
其时王琬策马几个起落,即将退入五百军阵中,尉迟敬德大喝一声,如同晴空里打下的焦雷。他挥槊刺倒排头的几名兵士,一闪身就到了王琬马前,只见他挺槊直击,一下子就刺中了王琬的腰胯,王琬翻身坠马。尉迟敬德眼疾手快,一把抢过“玉花骢”的缰绳,双腿一夹座下乌骓马马腹,乌骓马知趣地折转头,忽听两匹骏马同声嘶鸣一声bbr>99lib?,似乎两马取得了默契,它们一个起落已脱离夏军阵列。尉迟敬德转头之际觑见自己的两名从人与王伏宝力战,毕竟力怯,刀法已见散乱。他策马跃到他们面前,替下从人,与王伏宝缠斗在一起。一旁的长孙安世不会武功,他衡量眼前形势,欺尉迟敬德人少,挥手招呼五百人马上前,以图包围尉迟敬德三人。
这时,关上的李世民等人发现尉迟敬德周遭形势危急,秦叔宝大声喊道:“敬德,赶快退入关中。”李世民更是命令刘弘基带领五百人马出关接应。
尉迟敬德听见秦叔宝的喊声,眼睛余光中见夏兵四面围了上来,心中也很焦急,一面招架王伏宝的进攻,一面将“玉花骢”的缰绳抛给两名从人,喝令他们先退。这时,一阵呐喊从关门处传来,刘弘基带领众人已经冲出关外。
尉迟敬德奋起神威,大力挺槊横击,一下子磕飞了王伏宝手中的大刀,闹得他顿时手脚忙乱。尉迟敬德忽然放慢进攻节奏,沉声道:“王伏宝,我知道你薄有微名,识相的,赶快带领你的手下退回,否则关前就是你的坟墓。”王伏宝此刻已拔宝剑在手,听了尉迟敬德的言语,又见唐军兵士蜂拥而至,知道再打下去没有任何胜机。他勒马退后,招呼五百人马到东首扎住阵脚,拱手道:“尉迟将军,我早闻你名,今日又亲眼目睹你阵中夺马,确实了得。如今我皇列兵汜水河边,请上复秦王,若有能耐就出兵决战一场,强似在这里不死不活僵持。届时我在战阵里等你,我们再好好交手一番。”
尉迟敬德哼了一声,并无言语作答。
原来刚才李世民在关上赞叹王琬马好,尉迟敬德在一旁见他脸露艳羡之色,知道李世民爱马成癖,对此马更是由衷喜爱。这“玉花骢”系大宛国所献千里马,初到长安时人莫能制。那日隋郎将裴仁基腾身跃上,一手揪耳,一手抠目方才将之制服。该马朝发长安,暮至洛阳,当时名气很大。现在“玉花骢”已有十余岁,齿龄虽长,然神骏并未落暮。尉迟敬德悄悄下关,招呼两名从人随同,启关后前去抢马,不料一举成功。
尉迟敬德在刘弘基的接应下返入关中,就见李世民正在关门下迎接。尉迟敬德翻身下马,上前说道:“禀秦王,敬德幸不辱命,已将此马夺回。”
李世民又是感动又是心酸,执起尉迟敬德双手,责怪道:“敬德,一句戏言如何当得真?为了一匹牲口,几损我一员大将,今后切莫再为之。”
身后众人耸然动容,不料李世民一句轻轻言语,尉迟敬德就如此当真!小事如此,大事就更不用说了。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脸露微笑,都知尉迟敬德这一辈子注定成为秦王的铁杆大将,只要是秦王的一句轻轻言语,就是取其头颅,尉迟敬德眼皮眨都不眨一下也会割了下来。
“玉花骢”其后辗转交给了张万岁,这匹马毕竟已老,让它在战阵上厮杀终归力不从心。张万岁为它精选配种母马,先后诞下五匹千里驹来。
到了午时,李世民命令全军饱餐一顿,长孙无忌和史大柰匆匆赶来,河北的马匹已经悉数运回。
李世民翻身又上城墙,此时日正当午,火辣辣的日头下面,只见夏兵多向河中饮水,或散坐阵前,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李世民看了一会儿,对众将道:“贼势已懈,急击勿迟!”说罢,令李世、程咬金、秦叔宝、长孙顺德、刘弘基五将率领八万人马出关。
房玄龄接令,就令人在关内燃起三堆狼烟。只见在澄澈的晴空下面,三炷狼烟垂直升空,黑色的烟柱煞是醒目。很快,连珠的号炮响起,在空中绽开一朵朵黑云。号炮一路向南,先是通知侯君集开始出兵,继而通知驻扎在白寨的史万宝开始行动。另一路号炮往北,自是通知王君廓和段志玄登舟入河,前去占领牛口渚。
窦建德就在汜水边上直呆了一个上午,满心希望李世民能够知难而退,或者出来交战,谁知等到日正当午,虎牢那里毫无动静,李世民依旧不理不睬。眼见手下将士尚未得食,正下令招集众将商量下步行止,人尚未聚齐,就见虎牢关内冒起了三道狼烟。
王伏宝大惊,嚷道:“皇上,李世民要动手了,赶快整列准备迎战吧。”
窦建德看见虎牢关门大开,从中拥出无数的唐兵,遂遣散众将让他们各归其阵,嘱咐王伏宝道:“伏宝,你先带马军冲杀,朕带步卒随后。”
虎牢关前,唐兵不绝地拥出,很快排成了五个方阵。窦建德这方,众将忙不迭地招呼饮水兵士上岸登马,两军阵前显得一片忙乱。
唐军五个方阵,每个方阵约有一万五千人,浩浩荡荡向前,顺利越过通济渠,过渠后即向左右散开。这里距离汜水边仅有二里。
李世民带领尉迟敬德来到阵前,他手控“青骓”,头戴一顶凤翅盔,穿一领青锦战袍,披一副金锁甲。居中的方阵由李世带领,李世民看到夏军队列已成,招呼道:“世兄,夏兵这会儿又饥又困,我们气势正旺。你可挥动红旗,招呼左右冲杀过去,不要再来那一套交战前的繁文缛节。”
李世明白李世民的心意,他令旗牌官挥动红旗,点燃号炮,中间方阵开始移动,左右四个方阵接到号令,一齐起动,马蹄声音如一阵风响了起来,唐军像一股狂潮扑向汜水河。
王伏宝眼见唐军扑来,前锋已抵汜水河。他令旗一挥,早已张弓以待的夏兵射出弓弩,如雨般连发,将正在渡河的唐兵射倒一排。按照惯例,两军对阵时,须由弓弩手射住阵脚,再由马军排出对阵厮杀。李世民此阵省略这些步骤,他认为夏军已懈怠,己方可以勇猛进攻,所形成的声势与前锋损折相较,后者是微不足道的。还在关内准备出击的时候,李世民嘱咐领头的五将接到攻击命令,要加快冲锋步伐,快速通过汜水河,实现与敌阵的贴身接触。唐兵见前锋前排兵士中箭倒地,未作停留,反而快马加鞭,催动坐骑冲上东河岸,后随人马紧密相连,方阵并未散乱。
射箭的夏兵原想唐军挨箭后会缓下脚步,不料唐兵像不要命似的,手舞马刀,嘴里大声喝叫着,直冲过河堤。许多夏兵刚刚发射完第二支箭,手向箭壶拔箭尚未拔出来,唐兵前锋已经冲到面前。
李世民见两军已经接战,回顾身后,就见尉迟敬德手握马槊,双眼睁如铜铃凝神观战,再往后,却是牧马官携带群马在那里伺候。原来李世民觉得此阵惨烈,想起上次丘行恭阵中换马之事,特命牧.马官带马临阵,一俟大将落马,立刻派人入阵送马。群马中,只见“什伐赤”在那里竖起耳朵,聚精会神聆听前方厮杀声音,李世民心中赞了一声,心想此马也许专为上阵厮杀而生,看其模样透出上阵的兴奋。
李世民提起青偃回龙大砍刀,说道:“敬德,我们上吧,敌阵中挥动红旗处,想是王伏宝在那里指挥,我们就去找他如何?”
尉迟敬德道:“好,秦王,见了王伏宝,请你为我掠阵,看我将他拿下。”
一青一灰的两匹战马弹蹄而出,在两个方阵的接合部快速插上,身旁唐兵在眼花缭乱中,瞅见两匹马疾如闪电,超出众人跃入汜水河中。一名兵士眼尖,识得李世民,他心里一激动,大声嚷道:“秦王上了!”
《秦王破阵乐》传唱军中,唐兵熟知李世民故事,一些善讲之人更是口沫横飞将秦王的神勇故事说得活灵神现。久而久之,唐兵把李世民敬若神人。这会儿听到秦王上阵,周围一些人热血沸腾,同声叫道:“秦王上了!”这四个字一波波地弥散开去,喊声此起彼伏,弄得夏兵摸不清头脑,见唐兵顿时眼光发亮,还以为是唐兵念动的什么厉害咒语。李世民和尉迟敬德两骑透开敌阵,杀入重围,直扑居中的红旗挥处。李世见李世民不顾安危闯入敌阵,连连挥动红旗招呼众方阵加紧攻击,他这个居中的方阵一突前,两旁的四个方阵明白了意图,纷纷加快了进攻的节奏。
夏军居前的马军为八万人,与唐军攻来的八万马军旗鼓相当,唐军渡河时虽遭遇箭雨伤折五千,然攻势猛劲,两军正面相接,夏兵忙于招架,闹了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李世中军挺前,整个唐军形如箭头楔入敌阵,两军开始混杀。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的一把刀和一杆槊神出鬼没,抢阵后接连刺杀十数人,再往前行,愈觉敌阵的压力沉重。只见夏兵围拥过来,枪戟如林向两人身上招呼。其时李世民居前,尉迟敬德居后,很快,“青骓”身上中创数处,它哀号一声四腿曲地卧倒。尉迟敬德见李世民情况危急,就冲过来在马上挥槊横击,接连磕飞了十数杆枪戟,掩护李世民从容站立。
李世民扭头见“青骓”头一触地,眼睛里透出痛苦的光芒,知道它的伤势严重难以再战,侧头向后阵喊道:“马来!”然他站立地上,声音不能远去。尉迟敬德一面招架前方的敌兵,一面扭头大喊一声:“马来!”声音绽若春雷,虽在嘈杂的战阵之中也不掩其声。
须臾,一声“马来了”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只见牧马官伏低身体一手控坐骑缰绳,一手牵着“什伐赤”的马缰,飞快地在人群中穿行,很快奔到李世民的面前。他控引马缰站立,距离李世民一丈,只见他手一挥将“什伐赤”的缰绳一抛,嘴里喊道:“秦王,接住。”李世民腾身一跃,接绳在手,“什伐赤”乖觉地跨前几步,李世民一手拔起大砍刀,认镫上马,一驱马,又与尉迟敬德并肩战斗。
后来说书人讲到此战中李世民阵中换马,将“青骓”的英勇悲壮和“什伐赤”的乖觉救主演绎得神乎其神,将它们说成一对神马。尉迟敬德大吼一声“马来”,更在军中传颂,那名牧马官战后军中不再呼其真名,而是叫他为“马来”,牧马官觉得此名与秦王事迹连在一起,颇为自傲。
窦建德站在后方高丘上,观看两军相斗,他见唐军来兵人数与己方马军人数相当,两军缠斗在一起时,夏军锐气遇挫。他回视身旁人马,尚有六万步卒整装待发,心想今日全力一搏,人数上占了大便宜,胜机已现。想到这里,他下令步卒冲锋。
喊杀声顿起,夏军六万步卒分成三队,每队二万人形成方阵缓缓推进。其时日已西斜,日头依然猛烈,方圆以内万马奔腾,荡起万丈尘埃,竟然将日头遮得有些恍惚。窦建德立在高丘上凝神观看,盼望步卒加入战斗后,彻底改变战场态势。
恍惚间,窦建德猛然发现对面的左前方出现一片银亮在快速移动,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骇然瞪视片刻,见这片银亮正是一拨跑动的马军,银亮是从枪戟尖和铠甲上发射出来的。
一名斥候快马过来滚鞍下马,伏地叩拜,只见他满面浮土被汗水冲刷,满脸的黑道,口称道:“皇上,王将军派小人来报,目前我军正面左方,唐军冲上来四万马军;我军南端,更有唐军沿着汜水 6cb3." >河而来,前锋已抵阵前。”窦建德大惊:“南边?南边?莫非从天上掉下来的人吗?他们有多少人马?”
“小人尚未打探清楚,直觉他们漫山遍野而来,无穷无尽。”
“混蛋!再探,速速报来。”
窦建德唤过一名身旁侍从,吩咐道:“你去通知步卒队伍,让他们加快步伐,快快将眼前这群唐军包围;再入阵知会王将军,让他收拢马军与步卒会合,想法破了唐军阵列,速战速决。”
侍从急忙去传令,窦建德在这里焦急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就见夏军步卒渐渐围了上去,形成一个半圆,开始与唐兵交战。阵中的王伏宝却动作不大,想是阵中唐夏之兵犬牙交错,无法脱身。
时间就此耽搁了下去,只见在前方的唐军马队已冲过汜水河,加入与夏兵马队的对决。一时间,阵中的态势慢慢发生了变化:夏军马队与步卒无法形成紧密联系,马队顿时形成了劣势,唐兵马军的攻势显得凌厉起来。这时,又见南端尘土飞扬,一彪马军腾跃奔来,尘埃里依稀可辨是唐军旗帜。这两路兵马乃是侯君集和史万宝所统领。
窦建德万分焦急,他跳脚吼道:“快!快!鸣金收兵!鸣金收兵!”
夏兵阵后被唐兵紧紧黏着,无法脱身。夏兵本来就人困马乏,厮杀多时人马已现委顿,此刻听到己方鸣金,人人慌乱中想夺路而逃,阵形一时大乱。
王伏宝本在阵中苦苦撑持,闻听后方鸣金声音,知道今日断难胜利,遂带领身旁众人缓缓后退。这时,忽听一声大吼:“王伏宝,想逃吗?来,我们大战一回,我尉迟恭寻你多时了。”
纷乱战阵中,一匹乌骓马腾跃而出,几乎在同时,又一匹红色战马身如影随,自是李世民到了。
王伏宝咬了咬牙,提刀迎上前来。其时乌骓马前蹄刚刚着地,尉迟敬德不待身稳,头未抬就挺槊刺来,两般兵器立刻碰在一起。
两人就在阵中捉对儿厮杀,尉迟敬德招招凶狠,王伏宝也想杀败他及早退回,两人一来一回杀了九个回合。这时,只见青影闪处,一道青光直挥向王伏宝,这道青光将王伏宝挥为两截。尉迟敬德愕然而顾,只见李世民收回刀势,说道:“敬德,我们合力杀了此獠,追击要紧。”
这时,李世冲过来与李世民会合,李世汗流满面,战袍上血污片片,可以看出他拼杀的惨烈。他嚷道:“秦王,贼势已乱,该是全力进击的时候了。”李世民道:“燃号炮,给史大柰信号。”
随着六声巨响,空中现出六朵黑烟团。李世民事先与众将领约定,六声号炮为继续加紧进攻的命令,已经与敌方交手的队伍要加快推进速度。后面,史大柰和长孙无忌带领二万五千马军站立在关前,号炮刚刚炸响,他们甩开脚步向阵中奔来。
唐军这二万五千兵马旋风般杀入阵来,夏兵见唐兵不绝地投入新兵力,极度沮丧,加快了败退的脚步,他们如退潮的海水一般向东退去,唐军保持队形,乘胜追击。
窦建德见败局已定,眼泪迸然而出,向西长叹道:“王世充,你果然累朕成了你的陪绑。”
身旁侍从之人见形势危急,纷纷劝他先退。窦建德瞪起眼睛斥道:“大军在前,朕与他们同进同退。”命挥动令旗,招呼残兵向此高丘处围拢。夏兵张皇之际,混乱中见帅字令旗挥动,就若看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不再星散奔逃,逐渐向高丘围拢过去。很快,高丘周围聚有三万余人。
窦建德令留下五千人断后,其余人马缓缓向东退去。窦建德心想,刚才自己若独自逃走,则唐军收拾好这里的战场后,乘胜追击直攻板渚,那么自己连渡河逃往河北的机会都会失去。
夏兵惶惶然在窦建德的率领下逃往板渚,行约五里,就到了牛口渚。窦建德以往从这里经过多次,那时他意气风发,并未留意这里山川形势。此时他见这里两峰夹峙,峡间谷底状如喇叭口,猛想起其名为牛口渚,顿时想起昨夜惊梦之事。其时他已入牛口渚中途,悚然而惊:豆入牛口,自己姓窦,莫非昨夜噩梦就应在这里吗?
窦建德正在那里满腹狐疑,忽听两端谷峰上发出震天一声喊,那里拥出无数唐兵,前方的谷口也冒出一彪人马,当先两名将领,一名身着白袍,一名身披黑甲,白袍之人大声喝道:“窦建德,赶快下马受降,免你一死。”那名黑甲之人令旗一挥,四边峰顶的唐兵开始向下移动,这里谷峰并不算高,坡亦不陡,眼瞅着唐兵很快又与夏兵接仗。
这两人是王君廓和段志玄,他们乘舟沿河而下,来牛口渚埋伏,以断窦建德的退路。他们在这里阻住溃逃夏兵败退的脚步,很快,后面追击的唐兵也出现在谷口。
夏兵见有伏兵在此,又见追兵现身,一时大乱,没人理会窦建德的命令,纷纷四散逃走。王君廓和段志玄见状,招呼身后将士杀入敌阵,两人当先冲向阵中旗幡最多处,想窦建德定在那里。
夏兵一乱,窦建德的身旁侍从都跑得无影无踪,窦建德见北首人少,遂拨马过去,想逃出峰顶。窦建德一身玄黄衣裳,上披金甲,座下马骑鞍镫鲜明,在乱军中很是耀眼。那段志玄眼尖,他远远瞧见这人金甲灿烂,料非常人,就驱马赶来。窦建德见前方有一丛芦苇,心想四周唐兵多如牛毛,不若在此芦苇丛中躲避喘息一阵,正待进入芦苇丛,段志玄快马已到身后,只见他挥槊一刺,正中窦建德马股,马负痛一蹶,立将窦建德掀翻地上,自己撒蹄奔逃。段志玄见窦建德狼狈倒地,遂挥槊再刺,意图结果了他的性命。窦建德连连摇手,连声道:“壮士,休要杀我,我便是夏王,若能相救,富贵与共。”
段志玄并不认识窦建德,闻听他自行供认,喜得心花怒放,一跃下马,把窦建德捆住,口称道:“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你就是窦建德,又送我大功一件。”
唐军在牛口渚里围歼夏兵,大获全胜。李世民从后面赶了过来,率得胜之师奔往板渚来端窦建德的老窝。他们还在路上的时候,就见板渚方向有黑烟冒起,原来窦建德夫人曹氏闻听大败,率众退回河北,一把火将板渚营寨点燃。
此役,窦建德带来的十四万人被斩杀无数,仅被唐军生擒的就有八万多人。自牛口渚向西直到汜水河边,沿途躺满了两军阵亡兵士的尸体。其时夕阳如血,地上热浪翻涌,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血腥味道。李世民领人退到牛口渚,眼望眼前惨烈景象,悲悯地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世兄,传令下去,令人连夜将这些尸体就地掩埋,不可让他们暴尸荒野。敬德,你去找找‘青骓’的尸体何在,就将它埋在汜水边吧。”
段志玄将窦建德押到李世民面前,窦建德立而不跪,脸色虽然憔悴仍不掩其凛然之色。李世民冷笑道:“你就是窦建德吗?我讨伐王世充,与你何干?你却越境前来,犯我兵锋,今日何如?”
窦建德一时对答不出,想起当初自己挥兵南下征讨孟海公,又挥师西来,何等威武雄壮,不料短短数月就沦为李世民的阶下囚,方悔当初不用凌敬之计。他站在那里,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最后迸出两句话来:“今不自来,恐烦远取。”
众人一愣方才回过味来,发出哄笑,连李世民也露出笑容,想不到窦建德还能幽上一默。他下令将窦建德置入囚车,押往虎牢关。
房玄龄和杜如晦在乱军中还是找到了孔颖达等人,李世民听闻,急忙前去相见,与他们握手共入虎牢不提。
第二十回 克洛阳一统天下 居功勋受封上将
虎牢大战结束,唐兵奉命挑灯夜埋尸体。过了半夜,天上乌云翻滚,雷雨交加,顷刻间大雨滂沱,雨水将地上的血污冲刷得甚为干净,驱散了空气里的血腥味。
雨停之后,太阳露出头来,天空瓦蓝瓦蓝的,似乎这场大雨将整个大地、天空清洗了一遍。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昨夜李世民异常兴奋,翻来覆去经久才睡,至多睡有一个多时辰。每天早晨到了那个时刻,他就会自动醒来,想睡懒觉也不成。他走出户外,照例提剑练了一路达摩剑法。
其时封德彝也在不远处漫步,看见李世民在这里练剑,就悄悄走来凝神观看,待李世民收招还剑,他赞了一声“好剑法”,边说边靠近李世民。
李世民脸上沁出了一层细汗,见封德彝来搭腔,就笑道:“封公,昨日窦建德落入我手,想起当初我们在洛阳青羊宫,你和萧公等人力主退保新安。若我们当时不依薛收之计来虎牢,能有今日大捷吗?”
封德彝脸现惭色,拱手道:“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如今大捷擒虏,德彝甘拜下风,只好收回前言。”
李世民细观封德彝神色一片真诚,并非作伪。前隋朝中大臣多不齿封德彝人品,像萧瑀就常在背后向李世民诉说封德彝狡诈,不可轻信。李世民一开始对封德彝颇有戒心,前次围攻洛阳时,众言要退,封德彝随于志宁返朝向李渊陈说利害,打消了李渊的疑虑。此举令李世民大有好感,认为封德彝并非一名仅仅会阿谀之人,还是有相当见识的。所以今日所问并非斥责,只是轻轻调笑。
说话间,房玄龄、杜如晦、孔颖达、虞世南、欧阳询五人也漫步过来,众人指指点点,想是正谈昨日战事。他们见李世民在前,止住话语,拱手相见。
李世民也拱手道:“昨日忙乱,未多垂询几位先生行止。玄龄,食宿安排得还算妥当吗?”
孔颖达道:“不劳秦王烦心,我们多日漂泊,昨日方才心灵安静。就是不食不睡,也强似在窦贼手下苟活。”孔颖达是当代大儒,屈身在起身于农家的窦建德手下,深以为耻。
李世民叹道:“是啊,诸多英才在手,窦建德惜不能用,实在可惜。”
孔颖达忿忿地道:“我在夏营,直似行尸走肉。秦王,今后若有史官写到此段,就说我避地虎牢,且莫说我在夏营。”
众人见孔颖达那忿忿的样儿,知道这位先生嫉恶如仇,确实是书生意气,不禁莞尔。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当为先生讳之,玄龄、如晦,你们谨记此节,代我传言。”
房玄龄和杜如晦点头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心想史官素以直笔为要,岂可一言废之。
李世民又问道:“玄龄,所俘夏兵都遣散了吗?”
房玄龄答道:“已经安排下去了,昨日仓促,今日后他们就可陆续返乡。檄令所言,愿返乡者给粮五斤,不愿者可留下从军。”
李世民想了想道:“都遣散了吧,自洛阳到这里,山川皆莽荡巨泽,罕见人烟,想山东、河北那里,也不比这里好到哪里去。仗打到现在,我朝尽复原隋之地,再保有这么多的兵,与谁打仗?还不如让他们回家种地,也可早一点恢复生机。”
众人一齐点头,封德彝道:“虎牢一战,奠定胜局,洛阳王世充那里已成瓮中之鳖,自可举城出降。秦王,放着眼前如此多的才子书家,德彝以为可撰一文刻碑志之,以彰虎牢之功。”
李世民微笑道:“好哇,玄龄,你看这书碑之事,由谁领之呢?”
房玄龄道:“人称虞先生为‘三绝’,仅用其中二绝,即能完成。”
虞世南时年已五十七岁,其身材颀长,容貌儒雅,一身的素色长衫和一顶缁布冠使他显得飘飘欲仙。见房玄龄属意于他,并不推辞,说道:“世南遵命制文,然虎牢之战刚烈雄劲,世南笔法似显圆融柔逸,不足以表显此貌。欧阳兄之书险劲峭拔,更显风格。”
一旁的欧阳询生得体矮身瘦,直似老猿,其时年已五十九岁,滑稽多智。他精于各体书法,尤善楷书,其字迹清雅,风骨高尚,险劲尤甚王羲之。他见虞世南推荐自己,张嘴欲言。
李世民又一拱手,说道:“欧阳先生,切莫推辞,你少时与父皇为友,父皇旦夕念着你呢。虞先生,你就制文,欧阳先生挥书,今日就要完成,石碑之事我让无忌精选良匠,有妙文美书,也不能让劣匠糟蹋了。我们今日休息一天,明日该回洛阳找王世充了。”
这块石碑到了晚间果然制成,立在汜水边上。虞世南一手骈体锦绣文章,盛赞虎牢之战武功;欧阳询书意彰显险劲之力,字形魁伟。碑成之后,世人多来临摹。欧阳询的书名远播夷狄,高丽国不久专门遣使来朝求书,并来此石碑前拓片带回。后来五代战乱,此碑被一商贾掘起,辗转运往高丽,竟不知所踪。
两日后,李世民率领大军抵达北邙,李元吉、屈突通闻讯,轻骑来迎。李元吉自从失了北邙粮草,一时气馁,不敢再出外狩猎,与屈突通言语也温和多了,把全部精力用在围城上面。得知虎牢大捷,方悟李世民之能,此番出迎,确实发自内心。他见了李世民,衷心祝贺道:“二哥,这大唐天下即将统一,你这步险棋,真是走对了。”
李世民这会儿也忘记了李元吉丢失北邙粮草的事儿,满面春风说道:“四郎,你和屈公围困洛阳的功劳也不小啊。只要我们兄弟同心,天下何愁有难事儿?你看,窦建德现在槛车内的滋味,与他当初挥师西来时的得意,大为不同吧。”
军中一溜儿槛车,分别押着窦建德、王琬、长孙安世等人,两日来车声辘辘,每人面上都覆有一层厚厚的尘土,显得非常狼狈。窦建德见众人观看他,本来微眯的双眼紧紧闭起,不将目光与他们对视。
李世民对押解他们的长孙无忌说道:“无忌,到了营地,你把他们牵到涧水里洗浴一番,再换上一套新衣裳。明日他们要到洛阳城下与王世充相见,让王世充知道我们宽仁待人,即使是俘虏也一样优待。”又转对屈突通说道,“屈公,你看这种槛车,囚犯仅仅露出一个头颅,若远观之,很难辨清面貌。我们回营后,你找工匠做成三辆平车,人站在上面,只用铁链和脚项相连,身体其他部分都可活动。明日,就将这三人拴在平车上,绕城而行,让王世充看个仔细。”
屈突通连声答应,说道:“好哇,这些日子王世充将窦建德当成救命稻草,日日站在城墙上向东眺望,如今他看到窦建德已成囚徒,该是举城出降的时候了。”
“王世充若能识趣最好,免了我们的一番手脚。屈公,随后大军由你调度驻扎,众位将领和这些先生们就在青羊宫内居住吧。”
屈突通令人做成的平车一早就推到了青羊宫前,只见车上对角各有一道锁链,用以捆缚人脚,车木还露着白茬儿,匠人用桐油在车面抹了厚厚一层,一夜之间尚未干透,散发出浓烈的桐油味儿。李世民带领众人上前观看,一见车子上还抹上了桐油,李世民笑了:“哈哈,屈公,你将此车做得如此结实,又抹油防蛀,莫非想天长地久,日日在洛阳城下巡游吗?”
众人大笑,秦叔宝道:“可惜王世充不会有太大耐性,也可惜今后这种事儿太少了。”
长孙无忌押着窦建德、王琬、长孙安世过来,三人果然给换上了一身新衣裳。李世民见他们的项下被钉着木枷,让长孙无忌派人去掉,然后向窦建德说道:“窦建德,当初你若与我朝继续友好,不鬼迷心窍来援王世充,断不会有今日局面。你既然想援救王世充,今天就给你一个机会,你到城下向王世充呼喊,让他开城投降,免遭生民涂炭。我知你向来悯民恤士,即使今日不为王世充着想,也应该为城中百姓着想吧。”
窦建德依旧不发一言,眼瞅地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世民令将三人放在平车上,用锁链套着其脚项。平车前方皆套有一驴,一名兵士牵驴前行。其后,李世民带领众人上马,按辔徐行,直奔洛阳城下。
李世民离开洛阳数月,只见眼前堑壕依旧,城墙上依旧飘扬郑军旗帜。他们一路向北,绕过北墙,直抵上春门。屈突通说,王世充喜欢独上此楼观望救兵。
昨日唐军大队沿北邙从东向西绕城而过,与外难通讯息的王世充看罢大喜,以为是李世民难挡窦建德退兵回来,喜得他一夜未睡。这日早早起来,依旧入城楼观看,就见一彪人马来到城下。
李世民用鞭指住窦建德所乘的平车,仰呼城上道:“王世充,你看囚车上面是什么人?便是来救你的窦建德。”王世充向下一瞧,果见一人闷立囚车,甚是委顿,便问道:“囚车上是否夏王?”窦建德道:“不必说了,我来救你,先做了囚奴,你真害得我好苦哇。”言毕泣下。王世充也不禁垂泪,正欲出言相答,又见后面二乘囚车上站立着王琬和长孙安世,一时愁上加愁,痛上加痛,大喝一声,昏厥过去。
李世民大声向城上喊道:“王世充!如今夏军已败,你困守孤城没有任何指望,你若识相,早早开城投降,免我屠城。”他说完等了半晌,城上没有任何言语答复。
李世民就令长孙无忌选上三十名大嗓门的兵士,让他们轮班牵着窦建德三人,绕城呼喊:“这是夏王窦建德,这是王世充侄子王琬和你们的吏部侍郎长孙安世,夏军已败,洛阳再无援兵,赶快开城投降,秦王重重有赏。”
窦建德三人被驴牵着绕城巡游了一天,时为五月中旬,日头正当强烈,他们晒了一天,脸都变得黑黝黝的。窦建德被日头暴晒尚在其次,其心智备受折磨。心想自己原为雄踞一方的夏王,落到今日的局面,还不如死了干净。这晚被牵回营后不吃茶饭,回囚室内狠命向墙角一撞,想就此寻死,惜墙体为土坯不算结实,土墙被他撞下一块,头上裂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并没因此致死。守卫兵士闻讯入内,手脚忙乱为他包扎伤口,为防他再次寻死,用绳索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李世民原想明日还让他们继续绕城巡游,听说窦建德寻死且伤重,让人将长孙安世带入帐中。
长孙安世的精神也不太好,他这会儿站在李世民面前,眼望这名令人闻风丧胆的秦王,心中一时惴惴不安。李世民开门见山,张口说道:“长孙安世,我知你能言善辩,想你脑瓜儿不算呆板,明天,我派你入城劝说王世充投降,记你大功一件。”
长孙安世听说派此差事,满心喜欢,他一躬身答道:“如今洛阳被困,夏王已败,洛阳只剩下举城投降一条路。秦王,安世尽力完成这项差事,为百姓计,是免遭生灵涂炭,为我主上计,也是尽了臣子的本分。”
李世民微笑道:“好,明日一早你就入城,若能说动王世充投降,我保你在我朝里谋一官职。”
长孙安世一躬到地,感激涕零。
王世充昏厥倒地,经一番抢救,方才慢慢苏醒过来,他神色木然,一时不知道应该干什么。众人见他神志不清,纷纷散去。王世充又昏昏沉睡了一晚上,早晨醒来方才想起如何应付今日局面,遂传旨召众将入紫微殿议事。
当初李孝恭和李靖击破南阳,南阳王朱粲脱身独逃,被王世充收留。这朱粲生性残忍,一副焦黄牙齿,最爱烹食小儿肉,其在南阳恶名远扬。到了洛阳,城内小儿常常丢失,人人怀疑是朱粲偷食,然碍于王世充的淫威庇护不敢有言。这天朱粲首先发言,他说道:“皇上,如今洛阳被唐军重重围困,粮食终有尽的时候。臣原在南阳,知道襄阳那里一城当关,且唐家势力尚未进入。我们不如结束停当,向南突围,占据襄阳,再图今后。”
襄阳处在江淮之间,群山怀抱,汉水从中流过,易守难攻,向为兵家必争之地。李孝恭、李靖其时正在江州,无暇顾及,这里成为一片相对真空地带。王世充若能拿下襄阳据之,依托山势险关,当可喘息一阵。
诸将议论纷纷,王世充显然赞同朱粲此议,说道:“若能突围最好,困守孤城终不是长法,驸马,你的意见呢?”
单雄信踌躇道:“此议甚好,不过若去襄阳,如何突破重围需要好好计较。城外的唐军现是我们的三倍。”
说话间,黄门侍郎入内仆地,说道:“皇上,长孙侍郎从唐营入城,求见陛下。”
王世充听说长孙安世入城,大为奇怪,说道:“长孙安世?李世民放他入城,莫非来当说客吗?宣他进来。”
长孙安世小跑进入殿内,跪在丹墀前向王世充叩头,口称:“罪臣该死,现为唐营俘虏,请皇上降罪。”
王世充哼了一声,说道:“平身吧,长孙侍郎,你能说动夏王来援,是你大功一件,夏王惜败,那也怨不得你。说吧,李世民今日放你入城,有什么话说?”
长孙安世并不起身,说道:“李世民带话给皇上,让举城投降。罪臣原想被俘之身,无颜来见皇上。又想目前洛阳势孤,举城而降为唯一道路,为皇上着想,特来传话。”
后面的朱粲出班奏道:“皇上,切莫听此贼言语,他来替李世民说项,定是已在唐廷讨得一官半职。如今若降,一败涂地。唯有向南突围占据襄阳才是正路。”
长孙安世慢慢起身,扭头道:“朱粲,你口口声声说为皇上着想,实向皇上指出了一条绝路。当初夏王来援,李世民敢于分兵堵截,又围洛阳,当时之势两军相当。如今李世民已击破夏军,其兵力皆围洛阳,其势已大。我在城外,见唐兵将洛阳围得一层又一层,以城中孤军疲军突围,恐不出五里,就要全军覆灭。”他又转奏王世充,“臣来之时,秦王让告诉皇上,只要开城投降,可免一死,请皇上定夺。”
这句话让王世充颇为动心,座下众将也议论纷纷,都觉得困守洛阳难以持久,突围也难以成功,王玄应听了众人言语,奏道:“父皇,儿臣觉得安世所言有理。前者我们所恃者就是夏王来援,如今夏王已被俘,终无指望。即使我们突围出城,也很难成功。父皇,我们降了吧。”
王世充嘴唇动了几动,头仰上去,最后黯然说道:“我们降了罢。安世,你现在出城向秦王传达我意,请他切莫食言。”
武德四年五月二十一日,王世充举洛阳城投降李世民。
辰时三刻,洛阳四门大开,王世充身着缟衣素服,同太子、驸马、群臣二千余人,手持户口地理、文册,俯伏在西太阳门前请降。李世民头戴金盔,身穿银色铠甲,骑着“什伐赤”,身后一帮文臣武将也衣甲鲜明。他们缓步走到西太阳门前,到了王世充面前站立,王世充手捧户口地理文册,跪伏说道:“罪人世充惶恐请降,望秦王受之。”
李世民跳下马,上前以礼接之,他见王世充俯伏流汗,确实心中恐慌万端,心中十分得意,笑道:“起来吧,王世充,你素日里常常称我为黄口孩童,怎么你今日见了我这位黄口孩童,不事训诫,反而恭敬如此呢?”王世充刚刚站立,尚未直腰,闻听此言,急忙又顿首谢罪:“那是罪人不知好歹,秦王,我今降唐,请秦王记住免死之语。”
李世民声若铿锵:“本王言语,一言九鼎。”说罢,他让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等人将王世充及众官带入青羊宫圈禁。
李世民率众人缓缓从西太阳门进入了宫城,只见隋朝宫室建造雄伟,金碧辉煌,坊间人烟稀少,一片凋敝之相。两者相较,反差甚大。李世民叹道:“逞侈心,穷人欲,焉得国不败亡!”遂令萧瑀、封德彝带人封府库,收金帛;令李世和秦叔宝带领部分兵士,分守街肆,禁止侵掠;又令尉迟敬德领兵二千,将宫殿团团围住,不许行人往来。
这日晚上李世民不敢在宫城内居住,还在入洛阳城前,房玄龄心细如发,悄悄对李世民说,若入了洛阳切不可住在宫城之内,恐怕入长安会惹祸端。李世民何等聪明,一点即透,就在东城的洛园里安歇。他到了洛园内分派众人任务,各得其所,到了日暮之时,诸人来报各事已经安定,城内秩序井然。
李世民长出了一口气,自去年来此,一年有余,今日方把心妥妥帖帖放入肚中。许多天以来,一颗心都放在战事之上,无心考虑女色,现在心一松,肚里似乎有一把无名火烧起,他眺望西首白色宫墙,若有所思,忽然跳起身来,独自向宫城走去。
尉迟敬德带人将宫城围得结结实实,片纸难以出入。他正站在重光门前指挥,忽然见李世民身着便服向这边走来,急忙迎上前去。
李世民向他打了一下手势,说道:“敬德,你随我入宫,一同参观内里的建筑。”
他们从重光门进入,内里正是东宫,这里的人都被尉迟敬德赶到居中的紫微殿里,偌大的庭院里寂无人声。李世民走了半截,听说其中无人,遂停步不走,折向紫微殿走去。
紫微殿为紫微城的主殿,以前是王世充听政办公的地方,大殿的色彩以红、白二色为主,殿柱、额、门、窗都为红色,墙为白色加红线,门钉和栏杆上装饰着镏金。
李世民边走边赞叹:“敬德,见过这等美轮美奂的大殿吗?唉,多少王朝多少事,尽归往日云烟,只有宫城越造越漂亮呢。”
他们尚未到殿前,就闻殿内一片语声,显系女子声音。李世民知道,这殿内正圈禁着隋、郑两朝..的众多嫔妃、女官和宫女。到了殿门前,尉迟敬德掏出钥匙打开大锁,奋力一推,只听“吱呀”一声殿门大开,殿内的声音也顿时停歇。
李世民入门定睛一看,只见满殿内黑压压地站、坐了众多女子,从服色上可以看出各自身份,她们依服色各自站立一片,阵线分明。
李世民不发一语,带同尉迟敬德径直向那群嫔妃走去。尉迟敬德从没有见过如此多的绝色女子聚在一起,到了近前,惊得目瞪口呆。李世民用眼睛快速一瞥,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猎物。那是两名体态轻盈的年少嫔妃,一人脸长,一人脸圆,两人傍在一起颜色互衬,更显明艳。李世民拍了一把尉迟敬德,轻声说道:“敬德,你将此两人悄悄送到洛园。”惊醒过来的尉迟敬德忙不迭地点头。
果然,李世民回洛园不久,这两名女子就被悄悄送到李世民的房间。
晚上李世民细问两名女子,得知两人一名阿显,一名阿梅,系江都人氏。她们初被炀帝召入宫,后来又服侍了王世充,在此战乱之际不明白自己身系何处。现在她们站在李世民面前,战战兢兢,不敢大声说话。夜深之后,二女陪李世民上床,李世民色饿已久,扯过阿显就大战起来,那阿显在身下并不敢动,亦不敢做声,李世民觉得甚没意思。到了后半夜,他又扯过阿梅大弄起来,阿梅也是一般小心翼翼。李世民难以尽兴,骂了一声:“真是一对木头!”沉沉睡去。
李渊闻知了虎牢大捷的消息,又得知李世民挥师杀向东都,知道王世充被擒是旬日的事儿。他降旨抚慰,派温大雅为使前往洛阳,并令温大雅代收前隋图籍制诏和人物。想起洛阳宫内的众多美人,李渊诏尹德妃与温大雅同行,前往洛阳宫室里搜罗美女以充后宫。李渊、李世民不愧为父子,都不约而同想到此节。李渊想不到李世民近水楼台,已经捷足先登了。
李世民接住温大雅和尹德妃两人,遂令房玄龄和杜如晦协助温大雅前去办理;将紫微殿里的一众妇人皆交给尹德妃由她处理。此前,李世民眼疾手快,又让尉迟敬德选出三名容貌、体态姣好的嫔妃送入洛园,算是偷偷地占了李渊一个便宜。
李世民下令将所收金帛悉数赏给众将士,全军一片欢腾,众人有了钱,就想法花出去。洛阳四门大开,与外地交通全部恢复,数日之间,各色酒食商品纷纷输入洛阳。金谷园一带的行院早已寂寞许久,似乎一夜之间,行院门头挂满红灯,老鸨开始营业,不用招徕客人,久已色渴的唐营将领纷至沓来。
房玄龄和杜如晦排定了十四名郑军罪大的将领,其中以单雄信和朱粲为首,李世民批准将他们押到洛水边予以斩首。得知要斩单雄信,罗士信、程咬金、李世、秦叔宝纷纷找到李世民为单雄信求情,李世民此时铁石心肠,说道:“本王饶了王世充,如今洛阳城内民怨沸腾,王世充以下,首推单雄信,若再饶他不死,何以服众?且我观单雄信豺狼心性,今日饶他,他日还会来反我。你们不用再劝,此事已定,我答应你们,我不为难单雄信的家属,你们既有友情,今后也可善待他的家属嘛。”
四人知道李世民脾性,遂黯然退下。
四人中的李世与单雄信最为友善,两人曾誓同生死。此前李世对李世民说单雄信骁健绝伦,愿意尽输己之官爵以赎之,李世民坚决不许,李世涕泣而退。其时单雄信已被绑至洛水边,即将被戮,见李世颓然而来,知道今日必死,遂叹道:“我早就知道你难以成事。”此话激得李世满面羞惭,说道:“我不惜余生,可以与兄俱死;但既以此身许国,事无两遂。且我死之后,谁能善视兄之妻子呢?”说罢拔出尖刀,撩起衣袍,众人惊呼声中,李世在自己大腿上割下一块肉,递给单雄信道:“兄且啖此肉,使此肉随兄为土,也不枉我们当日誓言。”
单雄信接过股肉投入口中,吃得满嘴鲜血,很快将整块肉吞入肚中,说道:“好,我相信你的话,好兄弟,我们不枉结义一番,到了来世,我还来找你为兄弟。”说罢,他昂然就戮。
李世民闻知此事,深叹两人友情深重。
朱粲被杀后,洛阳士民痛恨他残忍,竞投瓦砾击其尸,须臾如冢。
李世民后来几晚又与那三名新来女人试战几回,不甚畅快,惹得他火起大声斥骂几句。可怜这些宫中之女,等闲难沾男人雨露,本来就十分拘谨,此又挨骂,更加战战兢兢。这日晚上,李世民听说金谷园那里行院生意挺火,忽然想去尝尝滋味。遂不叫从人,换上一套便装,骑上“什伐赤”,悄悄赶往那里。
白天一场急雨,浇灭了满天的暑气,夜来一阵小风,送来稍微凉意。李世民策马行走,心中忽然有些忐忑,他知道自己名声显赫,认识自己的人很多,万一被人撞上,传出去名声并不好听。这时他看见有一金漆篱门,门首挂着一盏红灯笼,上书“翠微院”,门前寂静无人。他策马急跨几步到了门前,闪身一跃,牵马进入院内。
看到客人来到,一名半老徐娘迎上前,恰要说话,李世民拿出一块马蹄金拍在她手里,沉声道:“先将马匹拴好,再给我找一间上房。”
老鸨一见手中亮灿灿的金块,早已喜出望外,不敢废话,唤人牵过马匹,将李世民引到楼上。李世民推门一看,只见一间套房,门外是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摆着一只古铜炉,烧着龙诞香饼,里间是卧房。李世民见房间布置甚是雅致,颇觉满意,点点头问道:“房子就罢了,你这里有什么好姑娘吗?”
老鸨见李世民出手阔绰,早将他敬如天人一般,闻听要找姑娘,连声道:“有,有,不知相公喜欢什么样儿的?这样吧,我将她们叫来由你挑选。”
李世民摆摆手,说道:“罢了,你对她们最了解,就替我找一个懂风月之事最有手段的,模样儿也不能太差。”
老鸨一听李世民有这种要求,遂答道:“有一姑娘名为翠微,模样周正,床上功夫没得说的,她更有一件好处,尤善吹箫。”
片刻间,只听楼梯声响,一女推门进来,只见她容颜娇丽,体态轻盈,朱唇一碰,唤声:“官人叫我吗?”嗓音甚是清甜。李世民一见就喜欢上了,遂点点头道:“你就是翠微姑娘吗?过来吧。”翠微身后又有丫鬟跟随,送上六碟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味。
丫鬟转身离去,轻轻将门带上,翠微一阵风似扑到李世民身上,送上一个香吻,说道:“官>人好俊秀,且让翠微服侍你吃酒如何?”
李世民从未与烟花女子接触,此番见她大胆热情,没有任何扭捏之态,颇觉新鲜。两人于是把酒窗前,在潺潺的水声里尽欢畅饮。喝着喝着,翠微竟然趴到李世民的怀里,此时李世民已有三分酒意,又觉怀里尤物身体渐热,难以再把持下去,二人相挽就寝。翠微抖擞精神,先为李世民吹箫一回,其后两人起身沐浴,复又上床云雨。此夜李世民听从翠微指挥,反成了配角。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李世民率先醒来,只见臂弯里的翠微还在甜睡,雪白的胴体上面,乌发如瀑。李世民大为满足,心想和许多女子云雨,从没有如昨夜这般惬意,这般过瘾。
翠微慢慢睁开好看的眼睛,向李世民一眨,说道:“官人,你昨晚好厉害,翠微今后难以离开你了。你住在何处?我愿跟随侍候。”
李世民当即回答:“好哇,你就跟我回长安去。人生在世,昼夜各半,这夜来云雨若味同嚼蜡,那也没有什么趣味。我有几个小妾,云雨之事太差,你就去当一回教师吧。”
翠微果然被李世民带回了长安,两人偶尔贪欢,翠微更多时间都去教练李世民身边女人的床上本领。
房玄龄、杜如晦与温大雅一起,将前隋旧官和王世充朝中百官登记造册。房玄龄细细考察各人的人品和才略,将能将张公谨、刘师立、李君羡、田留安引入秦王府中。至于文学人物,他更是留意,这日说动李世民拜访陆德明。
陆德明的名气很大,所学以儒为主,兼通释、道,善通玄理。陈后主叔宝为太子时,曾在承光殿召集国内才俊展开辩论,那年陆德明刚刚二十岁,挺身而出辩败国子祭酒徐克,从那时开始出名。后来历任陈国子助教、隋秘书学士。王世充称帝后,他困居洛阳,隐然有经学泰斗的身份。
当时李密进攻洛阳时,一把火烧了洛阳外都,洛水以南城池现已成为断壁残垣。陆德明一开始居住在南城宣苑坊里,大火过后他被迁到铜驼坊一处阴暗的房子里。李世民与房玄龄、杜如晦费了好大的劲,方才找到他的居处。
李世民见其门用一张破帘子遮着,一副破败苦寒之相,遂拱手道:“后学晚进,秦王世民拜见陆大师。”
陆德明闻讯一掀帘子迎了出来。只见他满脸长须,形容枯槁。杜如晦和房玄龄也急忙向他施礼。两人心想前一段被困,这名老夫子也肯定饿得不轻,能够活下来就不容易。
陆德明将他们让入房内。
三人进房就见房内狭窄,一股酸闷的味儿扑鼻而来。李世民打量房内陈设,感叹道:“所谓居陋室不坠其志,陆大师,世民尝闻大师曾拒王世充聘师之事,今日到此,深慕大师高风亮节。”
王世充称帝后,摆出一副尊儒好学的姿态,欲让自己儿子王玄恕拜陆德明为师,还要到陆德明家里行拜师礼。陆德明深以为耻,却不敢明着拒绝。他听说王玄恕要来,买了些巴豆散喝下,躺在床上。王玄恕入门刚跪到床下,陆德明就开始在床上拉肚子,臭气熏天,王玄恕夺门而逃,拜师之事从此不提。
陆德明老脸现出羞愧,说道:“我当初被逼无奈,出此下策,招数颇为肮脏,说出来污了读书人的名头。”
房玄龄插话道:“陆大师,天下书生闻先生此行止,都赞先生能持大节。”
李世民道:“世民今日来此,本想先为大师送些粟米,没想到住处如此不堪。如晦,就在洛园里清出三间上房,请大师与家属先过去歇住。父皇有意,要请大师入长安,不知肯屈尊否?”
陆德明并不迟疑,答道:“德明愿奉圣旨,如今天下已定,大唐为正朔所在,我们这些书生躬逢其盛。今日又蒙秦王屈尊来此,德明深感荣宠。”
陆德明与孔颖达等人皆干脆利落答应入唐,除了当时他们所奉的王世充、窦建德等人人品为他们不屑外,很重要的还在于他们的身份不同。长时间以来,上层社会的儒生阶层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即关陇贵族为正统所在,他们的血统高贵,事身其下是很正常的事情。窦建德初为农夫,王世充、刘武周、薛仁杲出身卑微,似暴发户,向为人们不屑。比较而言,李渊世袭唐公,身份相对高贵,如前李艺归唐之事,身份也为一关键要素。
杜如晦在甄别人员的时候遇到一件尴尬事儿。他有一名叔父名叫杜淹,时任王世充的吏部员外郎。杜如晦父亲早逝,其兄持家,与杜淹矛盾甚大。及至杜淹当权,就拨弄是非将如晦兄杀死,又将如晦弟弟楚客下在狱中,几将饿死。及至洛阳城破,杜淹一开始也与单雄信一起列在被斩名单中,这其中自然有杜如晦复仇的因素。杜楚客闻讯顿时泪流满面找杜如晦要求不杀杜淹,杜如晦不从,说道:“你就没想到哥当时惨死的样儿,你又差点儿死在狱中,这老杀才是一片豺狼之心,不杀难泄心头之恨。且如今杀他也非私仇,那是秦王要杀他呀!”杜楚客向杜如晦叩头:“哥,叔父与父亲为亲兄弟,就如我们一般,都是杜家之人。当初叔父杀了大哥,今天你又杀了叔父。且大哥人死不复生,若一门之内,自相残杀而尽,多么令人痛心啊!”说罢,就要撞墙自尽,杜如晦此时也泪流满面,扑前拉住楚客,那一时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位弟弟情深意重,远胜于自己,遂答应找李世民说情。
李世民听说是杜楚客所请,动容道:“有弟如此,夫复何求!如晦,你今后要善待楚客,这是你的福气啊!”脑中一时晃过李元吉的形象,心想李元吉若有杜楚客的十分之一,那该多好。李世民看在杜如晦兄弟的面子上,答应饶杜淹不死。
提起了杜淹的名字,李世民想起那个少林寺之夜,袁天纲曾经提起过杜淹、韦挺、王珪的名字,并为他们卜了前程。想到这里,他不再言语,心想就从三人身上,看看袁天纲的预言是否灵验。
过了数日,窦建德夫人曹氏与其右仆射裴矩带领百官,携带传国八玺和破宇文化及时所得珍宝来洛阳投降。
前次窦建德兵败,曹氏回到河北,其手下之人欲立窦建德养子为主,征兵继续与唐为敌。曹氏思前想后,以为不可,她向众人说道:“隋末丧乱,我们相聚草野,苟求生存。如今唐统一天下,以夏王的英武也一朝被擒,天命有所属,非人力能够与之争!我心已定,率众归唐,这样兵乱不再起,对百姓而言也是好事。”
李世民接了曹氏,盛赞她能识大体。他接过传国八玺细细观看,见其中最为著名的传国玉玺,方圆四寸,上镌五龙交纽,篆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他大喜道:“如今我朝已统天下,独缺此玺。果然是奇瑞异宝,难逢难遇!曹氏,你来献玺,为大功一件。”
又问房玄龄道:“此传国玺是昔日卞和于荆山见凤凰栖于石上得之,秦李斯令良工琢为玺,篆此八字于其上。当初为一块整玉,缘何今日此玺上用金镶其一角?”
房玄龄道:“汉朝王莽篡位,鸩杀了汉平帝,又寻孝元太后取玺。太后不忍给他,将玺撇在假山石上,击损了一角,王莽使金镶完,所以名为金镶玉玺。”
李世民将玺收入盒内,说道:“此物祥瑞,应及早进呈给父皇。萧公、封公,你们二人就作为护玺使者,即日将此八玺护送至京。并代向父皇讨旨,问我们何日班师。”又转向曹氏道,“曹氏,你随二公同去长安,由父皇发落。我所上表之内,已经细细说了你的功劳,父皇英武睿智,你可放心而去。”
当日午后,萧瑀和封德彝护送一溜儿车杖,身旁有六千人马沿途保护,他们带同曹氏等降人,缓缓向长..
安行去。
此后日子里,李世民与众人一面整理洛阳政务,一面享受快乐。
李世民奏明李渊,要求封温大雅为河南道安抚大使、洛阳行军总管,李渊准奏。那些日子,温大雅指挥众人清理洛水以南的城郭,转运木石恢复这里的房屋。
那日李世民观隋宫殿,觉得太过奢侈,就令温大雅派人拆掉端门楼、乾阳殿、则天门阙,所拆下的木石悉数运过洛水,用作重建南郭城。
此后河南道诸州县和徐宋十三州,相继举地来降。自此洛阳以东,直至东海,皆为唐土。
时间不觉就到了七月,这日李渊下旨,诏李世民班师回长安。
李世民接旨准备动身,他极为重视这次班师,早早就让房玄龄和杜如晦筹备。这日早晨,温大雅令人自宫城开始出西太阳门直到青羊宫,沿途清扫干净,又取来洛河之水,将路面喷洒一遍。随后,他带领洛阳众官集于西太阳门前。
辰时,太阳高挂空中,这时,只听城内鼓吹声起,李世民最先走出城外。只见他手控“什伐赤”,头戴银凤盔,身披黄金甲,脸含微笑,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的身后是二十五名身披黄金甲的将领,李元吉走在最前,后面将领每四人一排,再其后,为一众文官及秦王府属,王世充和窦建德等俘虏的囚车一溜儿跟在身后。
前部鼓吹有三十六具大鼓、小鼓、鼙、长鸣和中鸣等,它们一路轰鸣而来。后面即是一万名铁骑,随其身后的为后部鼓吹,最后是三万名甲士队伍。大队人马连绵不绝,直排了十余里长蛇队伍。
沿途州县皆准备了盛大的迎送仪式,百姓摩肩接踵列道观看。武德四年七月九日,班师队伍入了长安。李渊率领百官在太庙迎接,举行了隆重的献捷太庙仪式,在朝上举办了宣露布礼。
此后李渊令斩王世充和窦建德,窦建德面不改色,昂然就戮;王世充却向李渊乞求,说道:“我的确罪可当诛,然当初秦王许我不死。”李渊只好将他贬作庶人谪往巴蜀。王世充带领家人行走途中,独孤修德领人将王世充全家几十口人杀得干干净净。原来独孤修德之父独孤机当初在洛阳被王世充斩杀,他来为父亲报仇。李渊闻讯,免了独孤修德的官职以示惩戒,不久又复起用。大约杀了王世充全家,挺遂李渊的意思。实际上,李渊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处理好。王世充在洛阳民心丧尽,死与不死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而窦建德在其属地甚有威望,且其妻曹氏奉传国玉玺归降,窦建德被杀后河北倒有许多人不服,更有人跑到长安偷偷将窦建德尸身运回,又开始酝酿新的起义。
那些天,李渊满脸春风,瞧着李世民在旁,眼里满是笑意。回想自己从太原起兵至今,多由二郎出力,不由对这个儿子高看几眼。
对李世民,他内心里真心喜爱,曾许过愿,说自己百年之后可以传位于他。然又想起太子日常勤勉辅佐,精心谨慎,并无过错,且自古以来皆立长为储君,断无废黜之理,这实在让李渊犯了踌躇。
李渊接连想了许多天,终于有了一个好主意,这日他下特旨道: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经邦盛则,哲王彝训。是以华衮龙章,允洽希世之勋;玉戚朱干,实表宗臣之贵。太尉尚书令雍州牧丰武侯大将军陕东道行台尚书令凉州总管上柱国秦王世民,缔搏之始,元功夙著,职兼内外,文教聿宣。薛举盗寇秦陇,武周扰乱河汾,受朕专征,屡平妖丑。然而世充僭擅,伊洛未清,建德凭陵,赵魏犹梗。总戎致讨,问罪三川,驭以长算,凶党窘蹙。既而漳滨蚁聚,来渡河津,同恶相求,志图抗拒。三军爰整,一举克定,戎威远畅,九围静谧。鸿勋盛绩,朝野具瞻,申锡宠章,实允佥议。宜崇徽命,位高群品。文物所加,特超恒数;建官命职,因事纪功。肇锡嘉名,用标茂实。可授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上,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增邑一万户,通前三万户,馀官并如故,加赐金辂一,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
如此一来,李世民之上仅有李渊、李建成二人,其天策府俨然一个小朝廷,囊括了许多能人,文学馆内更是将国内最为著名的文学才俊延揽其中。李世民这样功大名重,不知不觉就非常招摇炫目,使李建成坐卧不安。
第二十一回 杜淹求官宴韦挺 秦王作画赞学士
武德四年八月,中秋节将近,秋高夜澄。李渊眼见全国渐趋一统,龙心大悦,下旨大赦天下,率百官于京城南郊大祀天地,并赐酺天下。大酺期间,百官、庶民共同宴饮欢聚,并开百场戏。那几日,长安城里百戏竞作,人潮如涌。
天阔云舒,树绿水碧,秋风抚慰下的曲江池显得更为妩媚。自晋昌坊开始,渠水汇集成股名为曲江,沿岸风景秀美为游乐胜地,朝中各衙署在这里修筑了许多亭馆台榭。
曲江沿岸的亭馆台榭中,以青云楼和芙蓉苑最为著名。不说周边绿树环水,烟水明媚,就是园内的珍木异石也布置得十分精巧,更别说这里闻名天下的珍馐美馔了。像青云楼,就是朝中大型宴会的指定地点。青云楼由于声名显赫,且有官供的支应,日常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是朝中的达官贵人。这里的酒费昂贵,寻常百姓不敢轻易登门。却说这日午时,从城内奔来一匹白色高头大马,骑手头戴一顶皂绢幞头,身穿一袭绯色缺骻袍,脚蹬乌皮六合靴。他一路挺身疾奔,目不斜视,脸现倨傲之气。到了青云楼门首,只见他驭住马,一跨腿蹦到地上,将马缰绳扔给门房,疾步入了园门直奔楼上。后面的门房显然认识他,脸上早就堆出了谄笑,乖觉地将马绑在拴马桩上。
这人入了阁门,一名胡姬迎上前来,她轻启红唇,操着不太熟练的长安话说道:“韦爷,您来了,这一阵子忙什么呀?我们都想着您呢。楼上那人已经等您半个多时辰了。”原来此人名叫韦挺,现在东宫任太子左卫率。其父曾仕隋为民部尚书,韦挺少时在长安与当今的太子李建成成为玩伴,交往甚密竟成莫逆。如今李建成贵为太子,早将韦挺引为心腹,是其第一红人。
韦挺脸上浮起笑容,看得出来,他与眼前的胡姬甚为熟悉。他用手摸了一下胡姬的脸蛋,柔声说道:“小蛮,想我吗?”胡姬用粉拳打落他的手,复又将韦挺向楼上引,嗔道:“韦爷,我想您有什么用?今天若不是楼上那人相邀,您会来这里吗?会想起我吗?”
胡姬将韦挺引到“翠涛阁”前,阁门正开着,想是听见了韦挺的声音,里面马上迎出一人,只见他拱手道:“韦兄弟,有劳大驾践约,为兄感激不尽。”韦挺也急忙拱手,说道:“既蒙杜兄召唤,小弟焉有不从之理?累杜兄在这里久候了。”在他举手之间,身旁的胡姬早已悄悄地闪身下楼。
先来此人名为杜淹,正是杜如晦的叔父。
杜淹伸手请韦挺入席,韦挺迈入阁内定睛一看,只见案上已经摆满了各色果蔬,中间的一只双鱼纹四曲银碟上摆着六只缕金龙凤蟹。韦挺还是识货的,他知道这是由吴中转运而来的糖蟹,厨工用洁布擦净壳面后,再以金缕龙凤花云贴其上,在长安实属珍品。韦挺向藤椅子上坐定,眼光拂过窗外的曲江风景,笑道:“杜兄如此多礼,兄弟前些日子收下你那套团花纹金杯已是唐突,今日又蒙你赐宴,让我如何消受呀。”
杜淹连声道:“韦兄弟能给拙兄如此大面子,不胜感激。来,韦兄弟,这是酒楼新进的蒲桃酒,请满饮此杯。”
青云楼里的酒器甚是讲究,饮蒲桃酒用的是玛瑙兽首杯。韦挺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只觉得入口味辛,那凉意如一缕缕温火,片刻间四体融和,遂赞道:“好酒!”
韦挺知道杜淹如此殷勤的用意。杜淹自从入了长安,眼见昔日洛阳同僚纷纷入阁,自己久不得调,心中焦急万分。有心想走秦王府的路子,然李世民诸事忙乱,没有时间想起他。秦王府众人知道杜如晦的心情,都不愿意帮杜淹说话。东宫和齐王府里的人想他是杜如晦的亲叔叔,也没人搭理他。弄得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杜淹落得如此尴尬,还有一个因素。杜淹年轻时候博闻能辩,有心出仕想走终南捷径,就与好友韦福嗣共入太白山隐居。隋文帝洞察了两人的心机,将两人召来申斥一番,然后把他们谪戍到江表以示惩罚,这件事情在长安被传为笑柄。及至杜淹臣服王世充,得宠后威权自重,连自己的亲侄子都不放过,世人甚为不齿。韦挺素来傲慢不羁,对杜淹也很不以为然。然他和杜淹素有旧交,又颇信袁天纲之 8bed." >语,当初袁天纲给自己和王珪、杜淹所留短语,隐隐然三人似乎为一殿之臣。今日杜淹盛情来邀,他虽不十分乐意,还是来了。
韦挺夹过一只糖蟹,揭开盖子,见蟹壳内蟹黄灿然,遂叹道:“秋来蟹肥,让我又想起吴中美景。”他话锋一转,“杜兄,你知道我是一个直性子人,有什么话,请说吧。”
杜淹脸上已有皱纹,黑黑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精亮,他伸手招呼侍者,说道:“上飞刀鲙鲤。韦兄弟,听说这鱼还是洛河里的鲤鱼呢。”所谓“飞刀鲙鲤”,就是将鲤鱼切成细丝然后生食之,青云楼里的庖厨能把鲤鱼肉切得如轻纱一样薄,如丝线一般细,时人誉之“縠薄如丝,轻可吹起”,真乃神乎其技。
韦挺神色漠然,他久在酒宴中穿行,眼前有再好的美馔也视若平常。
杜淹察言观色,知道韦挺性子甚急,也就不再弯弯绕,遂长叹一声:“韦兄弟,为兄已入长安两月有余,同来的人都有了地方,独我一人没有着落孑孑然如孤魂野鬼。今天找你,还想请你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早日为我谋一差使。”
韦挺并不直接回答,轻轻一笑:“杜兄,你的亲侄子现在天策府颇受重用,你又是秦王带回来的,怎么反来求太子呢?”
“这其中的原因你应该知道,当初因受王世充之命杀了我的大侄子,如晦就把这笔账算到我的头上,若不是楚客替我求情,我已经死在洛阳了。现在如晦在秦王面前很得势,能容下我吗?我不想去碰那冷钉子。”
杜淹提到了李世民,韦挺突然来了气,忿忿道:“杜兄,你若不投天策府,实在是不识时务!现在的秦王风光得很呢。知道吗?那日太子带领众皇子观看百司酺宴,秦王多么抢眼啊。”
杜淹点点头。这件事刚过不久,长安城里的好事之人谈起来口沫横飞。此次大酺首日,李渊带领身边重臣和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等人,乘步舆沿着朱雀大街直到曲江池,沿途观看酺宴盛会。第二日,李渊令李建成率领众皇子出行,让他们“体会民情,与民同乐”。李建成居前,其他人依次排开。过往之处,观望士民见了太子皆低头默然,及至李世民到了近前,顿时“秦王”喊声雷动,人人脸上皆现兴奋之色,纷纷要上前一睹李世民的风采。李建成和李世民虽是一母所生,但李建成个子稍矮,这些年又静多动少,身子已经微微发福,而李世民长身玉立,脸现英气,加之他近时战功卓著,长安百姓早将他看成神人一般。李世民现在受众人欢呼,人群簇拥使他难以前行,前边的李建成扭头看了一阵,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向李元吉等人一挥手,先行离开了。那几日,长安百姓纷纷以见到李世民为荣。李世民当街受拥的消息传入朝中,一大半人都以为这是李世民的功劳卓著使然,而裴寂、李建成等人暗地里却酸溜溜的。
韦挺得知了这个消息,忿忿地对李建成说道:“百姓只知秦王,不知太子,皇上也太宠秦王了。”李建成脸色阴沉不吭一声。
此后数天,只要一听李世民的名字,韦挺心里就憋气。
杜淹观察韦挺的神色说道:“这些年来,秦王东征西讨,所战皆捷。尤其是此次围洛阳,他敢于分兵堵截窦建德,这种胆魄非常人所有,难怪百姓拥戴他了。”
“秦王确实功劳不小,然那副得意嘴脸也让人生厌。此次皇上又封他为天策上将,杜兄,他连太子也视若无物了。还有他的那帮府属,也是不可一世跋扈得很呢。知道吗?昨天,房玄龄路过尹德妃父亲尹阿鼠门首的时候,尹阿鼠正站在门首送客,房玄龄连马也不下就想一驰而过,让尹阿鼠指挥门人把他拉下马来打断了手。”
杜淹淡淡一笑,说道:“这还是在洛阳时惹的气,当时尹德妃奉圣旨去洛阳接收内宫,除了收到一些人之外,金珠宝贝一无所获,都让秦王分给有功将士了。听说尹德妃和张婕妤当时就气鼓鼓的,觉得秦王把好东西都独吞了。房玄龄太没眼色,放着那么多路不走,偏偏要从尹阿鼠的门首经过,不是自取其辱吗?”
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声音:“杜先生此言差矣,如今天策府目空一切,正该有人挫挫他们的骄气。”
韦挺一听此言甚合自己心意,大喜,转头向隔壁喊道:“何处高人,能来一聚吗?”
对方回答说:“谨遵台命。”只听脚步声响起,那人起身向这边走来。青云楼里的阁室皆以连地屏风相隔,装饰甚美,然并不隔音。
片刻之间,隔壁之人已走了过来,只见此人长身壮健,英气逼人,拱手施礼道:“晚生杨文干,适才唐突,万望恕罪。”
韦挺已经认出了他,起身道:“杜兄,你识得他吗?此君正是新科举子杨文干。杨文干,闻喜宴已散,你为何还滞留在长安?”
六月,全国士子齐聚长安,街上麻衣似雪,南腔北调充斥店肆。这些士子参加过礼部主持的贡举试后,礼部放榜,及第举子先去拜谢礼部知贡举的知遇之恩,随后在曲江边凑钱举办一宴会,邀请礼部知贡举参加,名为闻喜宴。韦挺和礼部知贡举刘立甚是友善,这日刘立拉着韦挺参加了闻喜宴,韦挺也就在宴会上认识了河间举子杨文干。
三人寒暄一阵入席坐下,杨文干开口道:“两位大人在上,学生冒昧了。学生这些日子也多闻秦王名声,甚是佩服其功业胆识。不过听得多了,反生出一些疑问来。”
看到韦挺坐在对面向自己点头,杨文干好像受到了鼓励,接着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王虽与皇上为父子,与太子为兄弟,然终为臣下。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即使皇上万年之后,亦当由太子继承大统。如今秦王功高显赫,还慨然受之,若发展下去,当成大唐祸乱。文干多读史书,知宫中变故,皆缘于此也。”
韦挺甚是喜欢,说道:“文干不愧为饱学举子,很有见地。”杜淹在一旁不作声,心想这杨文干乳臭未干,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议朝政,想不出他缘何对秦王如此反感。想到这里,杜淹忍不住插了一句:“我听说当初皇上曾经许秦王为太子,因为秦王力辞,才有太子今日之位。”
韦挺的脸红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一拍案子,bbr>大声道:“一派胡言!我久在太子身边,也多听皇上言语,从没有听到这样的混账话,分明是秦王府里的那帮人造的谣。杜兄,我看你还有点相信呢。自古以来立嫡长为储君,此为通例,且当今太子的文才武功也不比李世民差到哪里去,只不过他要在朝中帮助皇上处理政事,无暇外出,诸种风头才让李世民抢了去。”
“是,是,为兄久在洛阳,不了解长安之事,所言皆是道听途说。”看到韦挺发火,杜淹忙不迭地解释。
“这就对了,要知太子为人淳厚,平素干得多,说得少,不愿意与别人争一日之短长;反观李世民和他手下那一帮人,边干边吆喝,实在是鹰视狼顾,咄咄逼人呀。杜兄,你若入了东宫,要能够忍辱负重才行。像我这样的脾气,又口无遮拦,天策府里的那一帮人早将我恨得牙根直痒痒。”
杜淹默然。
一旁的杨文干按捺不住,接过话茬儿说道:“韦大人此言差矣!与人相争相持不能靠口舌之力,关键还要靠实力。如今皇上将日常政务交给太子处置,六部政要皆过其目,官吏任用皆过其手,可谓总揽大局。仅此一点,秦王万不能比。至于外出征战,太子或亲自出征,或选出数名上将代征,只要兵强马壮,一样能打胜仗。韦大人,这就是学生说的实力。”
杜淹见杨文干在那里侃侃而谈,其中观点不乏偏激,然也有相当见地,不由哂道:“这位小兄弟,想不到你整日握笔磨墨,还有一番到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念头。如此看来,你是文武双全哟。”
杨文干并不推却,朗声道:“学生虽读诗书,然也粗知兵法,枪棒使得不十分娴熟,也能到战阵里厮杀一阵。”
杜淹轻笑道:“嗬,可惜现在不开武状元科,否则你就成了双料举子了。”
韦挺已经听出了杜淹言语中的揶揄之音,遂接口道:“好哇,不愧为新科举子,有见地也就罢了,难得还有一身好武艺,将来朝中还要倚靠你这样的人才呢。文干,你近日返家吗?”唐依隋制,及第举子要在来年二月通过吏部的关试,方能具备做官的资格,铨选授任。
杨文干点点头:“学生准备明日动身返乡,年后正月再到长安参加关试。”
韦挺好似发现了一块罕见的宝玉,说道:“你该回去了,‘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待你关试之后,若有兴趣就来找我,我替你向太子引见,如何?”
杨文干大喜,起身拱手道:“早晨房前喜鹊登枝,学生知道今日定会遇到贵人。学生深感韦大人大恩大德,我这里有礼了。”
韦挺连连摇手,三人接着饮酒。韦挺和杨文干谈兴甚浓,好像久违的知音,反把杜淹晾在一边。午时过后,三人酒足饭饱走出青云楼。韦挺显然对杜淹的事儿不太上心,仅淡淡答应帮忙,除向太子举荐外,也找知事吏部的封德彝说项。杜淹心里透出些失望,但脸上还是堆满笑容连连称谢。他们出了门首,韦挺跨马而去,杨文干则背着手绕池而行。杜淹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转身唤来一赁驴小儿,点钱五十文付与他,然后骑上驴背,怅然而归。
安定坊位于宫城西首,北接城墙,居于北墙光化门和景曜门之间。坊内地势北高南低,矮丘洼地错落有致。当李世民收复并州之时,李渊以“秦王有克定天下功”,下旨在安定坊内营建弘义宫,准备赐给李世民为其居所。当李世民从洛阳凯旋的时候,弘义宫已经建成。
李渊对李世民甚是尽心,知道李世民酷爱山水,遂令工匠依安定坊内的地势,做成三座小山,并引水成渠,宫中正殿左右各成一池。宫成之日,长安百姓纷纷前来观看,盛赞长安又多一景。
李世民从承乾殿迁居到弘义宫,俨然是耸动长安的一件大事。早朝之时,李渊亲手将一金匾赏赐给李世民,上面有他亲笔书写的“天策府”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并下特旨,启大驾卤簿,着百官将此匾送往安定坊,言“如朕亲临”。李世民听后大惊,为送一块匾而动用皇上的大驾卤簿,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而跪地力辞。看到李世民如此坚决,李渊同意降为简仗。
如此简仗也非同小可,需动用三千人。从朝廷重官到侍从护卫、鼓乐旗盖、车骑扇辇、清道杂役等等,前后排列计有一百二十多列,耸动了半城百姓。车驾到了弘义宫前,先由太子李建成主持,将金匾立在大门之上。之后,李世民满面春风,拱手将百官迎入府内,里面,早已经准备好了酒席。种种宴乐之欢,不一一细表。
此后数日,李世民将承乾殿里的家什搬入弘义宫内,居中的正殿仍然名为“仁文厅”,又将左池名为迎阳湖,右池名为翠光湖。殿后草木鸟兽,繁息茂盛;桃溪李径,翠荫交合;金猿青鹿,动辄成群。这日李世民带领房玄龄在宫内漫步,观此美景,深为满足,笑道:“玄龄,我有意揽众文学才俊在仁文厅里说诗谈文,这样的环境,不枉我这番心思吧。”
李世民奏请李渊,要求众文学才俊为天策府学士。李渊这些日子眼瞅着李世民的一举一动,心里由衷喜爱,当即准奏。不数日,群贤毕集仁文厅,他们是:府属大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记室、考功郎中房玄龄,从事中郎于志宁,军咨祭酒苏世长,记室薛收,文学褚亮,文学姚思廉,太学博士陆德明,太学博士孔颖达,主簿李玄道,天策仓曹李守素,记室参军虞世南,参军事蔡允恭,参军事颜相时,著作佐郎、摄天策记室许敬宗,著作佐郎、摄天策记室薛元敬,太学助教盖文达,军咨典藏苏勖。
李世民在天策府延揽四方文学之士,也轰动了整个京师。士大夫趋之若鹜,若有人能预其选者,竟然被时人称为“登瀛洲”,可见其位望之殊。
这十八名学士定位之后,李世民将他们分为两班,在仁文厅里更日值宿,讨论经典,为他们供给珍膳,恩礼甚厚。李世民在朝谒公事之闲暇,常到仁文厅里,与他们讨论文籍,漫谈时事,经常说到半夜时分方才就寝。
这日秋日景明,阳光射入天策府内,将夜来的凉意压下去,庭院里依旧温暖融融。出仁文厅向东,沿着迎阳湖畔之曲廊向前,就到了一假山处,上面翘立一亭,亭名为“画境”。亭旁生长一棵百年银杏树,树枝亭亭如盖,树叶婆娑繁茂。从远处看,这里碧水、秋树、静亭,与天空上的瓦蓝相映照,端的是合了秋高气爽四字。
这会儿的画境亭里人声鼎沸,李世民等人正在观看一名画师为人画像。画像之人年约二十五六岁,生得白净面皮,双眉入鬓,凤眼朝天,一身白色襕衫,胸前已经溅满了点点颜色。此人名叫阎立本,乃当朝尚藏书网衣奉御阎立德之弟。两人还在隋朝时候就以丹青驰名天下。阎立德出名早,及至到了武德年间,朝中的衮冕大裘等六服和腰舆伞扇,图样皆出其手,他整日忙得不亦乐乎。此次天策府十八学士毕集,李世民一日忽然想起要为他们每人作画一幅,以彰显当代,传之后世。本想请阎立德来此,无奈他宫内事情太多,无法抽身。这时虞世南建议道:“秦王,我观立德之近画,碍于宫体御制,日显呆板,少了生动灵气。其弟立本之笔法,随类赋彩,气韵生动,骨法清奇,我意不如请他来作。”李世民从其意,派人将阎立本请入府内为十八学士作画。其画能够抓住各人的特点写意,被画之人颇觉满意,今日正轮到为苏世长作画。
对面的苏世长正襟危坐,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皱纹一览无余。这苏世长乃雍州武功县人,隋文帝时任长安令,隋炀帝时为都水少监,与李渊甚是友善,两人正好同龄。此公天生聪明,生性大胆,有学问且能说会道。平素不端架子,还爱喝些酒。李渊当了皇帝,他在李渊面前一点都不拘束,常爱进谏,而且谏得滑稽巧妙。一次他跟随李渊去泾阳打猎,此行猎获甚多,李渊兴致颇高,回到长安问群臣:“今日畋乐乎?”苏世长当头泼了一瓢凉水,说道:“陛下游猎,薄废万机,不满十旬,未为大乐。”李渊一时气得变了脸色,接着又笑了,问苏世长:“狂态发耶?”苏世长得理不让人:“为臣私计则狂,为陛下国计则忠矣。”李渊有一样好处,就是相当念旧、讲交情,并不怪罪他。几件事情下来,朝中之人多说苏世长有点像汉武帝时的东方朔。他所以被李世民列为十八学士之一,很大程度上是李世民看重他与李渊深厚的交情,且他不像裴寂那样令人讨厌。
苏世长在那里已经坐了半天,阳光射得他眯着眼,就伸手揉了一下眼睛,对阎立本说道:“阎画师,人人说你画技如神,我看也不尽然。从早上到现在,你让我在这里一直端坐不动,怎么动作如此慢,莫非存心想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吗?”
阎立本不理会他的茬儿,凝神观察苏世长的神态细微,依旧一笔一笔地认真作画。看到苏世长不耐烦的样子,李世民不禁好笑,说道:“苏先生少安毋躁,你的面部已成,马上就好了。”
虞世南和苏世长最是熟悉,两人见面常常开些玩笑。看到苏世长那猴急的样儿,虞世南忍不住取笑道:“老东西,你就如猴子一样沉不下心来,想当初你在陕州多忍耐一会儿,也就成为一位罕见的良吏了。”
众人一听,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这里有一个典故,也是朝中众人皆知的一个笑谈。去年李渊派苏世长任陕州长史,这位老先生说嘴天下无敌,真正去管地方政事的能力就差了一些。两个月下来,他难驭下属,又多判错案,民怨甚大。怎么办呢?苏世长想了一个收买人心的办法:自我责罚,让人在大街上用鞭子抽打自己。没有想到,这位执鞭的衙吏也恨苏世长仅有嘴上的功夫,平日里不干实事,竟然假戏真做,下手格外狠,鞭鞭见血。苏世长痛得受不了,大喊着逃之夭夭,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李渊闻讯,将苏世长召回了长安,其时这个消息已经传入朝中,百官见了苏世长都忍不住要笑。
李世民先止住笑,责怪虞世南道:“虞先生平日里不苟言笑,揭起疮疤来也刀刀见血,今后不可再为了。”
那边的苏世长并不恼怒,也随着众人大笑,这会儿开言道:“世南,就你的这把瘦骨头,还不如我呢。一鞭子下来,恐怕早把你打昏了。我们不要说嘴,小许子,去拿皮鞭来,打他一鞭子试一试。”虞世南生就一副书生相,文质彬彬,清瘦柔弱,看似弱不禁风,其实内里禀性正直刚烈。
褚亮这时缓步走出人丛,说道:“苏先生,这些日子我为你的赞语不少犯难,这会儿我倒是想起了。”
李世民当初让阎立本为每人作画,又嘱褚亮为每人写一条十六字的赞语,再让虞世南题在画上,即完成了《十八学士写真图》。褚亮这些天已经将前画之人的赞语写出,计有:才兼藻翰思入机神当官励节奉上忘身(房玄龄)建平文雅休有烈光怀忠履义身立名扬(杜如晦)德行淳备文为辞宗夙夜尽心志在忠益(虞世南)道光列第风传阙里精义霞开掞辞飙起(孔颖达)志苦精勤纪言实录临危殉义余风励俗(姚思廉)苏世长一听,急忙站起身来,他显然很在乎褚亮给他下的赞语,连声问道:“为我作的是好话还是坏话?快快讲来。”
场中一时静寂无声,褚亮悠悠吟道:“军咨谐噱,超然辩悟。”
苏世长点头道:“是好话,我聪明能辩是大家都公认的,下两句呢?”
“正色于庭,非躬之故。”
苏世长一听,疾步上前执起褚亮双手,边摇边道:“好哇,知我者,褚亮也!小许子,拿酒来,我为此语当饮尽一大盏。”
虞世南哈哈一笑:“褚亮,你这句话说到这老家伙的心坎上了,我问你,他是不是向你行了贿?”
李世民微微一笑:“褚先生此语甚是恰切,苏先生多次在朝堂向父皇谏诤,无非是一个‘忠’字,忠于我朝。”
说话间,阎立本作画已成,众人细细观看,只见画中的苏世长长髯飘飘,显得庄重超然,眉宇之间露出一丝诙谐之气,皆赞甚是传神。
之后阎立本为许敬宗作画,众人三三两两或观看,或回厅内喝茶。李世民也不与他们谈天说地,任由他们自由行动。这会儿房玄龄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就沿着曲廊信步到了后园。
后园里的菊花开得正浓,将园内装点得甚是娇艳。李世民见房玄龄的左手臂还打着夹板,关切地问道:“玄龄,手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吗?”
房玄龄说道:“快好了,医生说后日即可去除夹板。”
李世民脸现薄怒:“尹阿鼠太不给我面子,仗着尹德妃之势,竟然敢打我的人!玄龄,你说,他到底受什么人的指使?”
房玄龄摇头道:“都怪玄龄没有眼色,不该从他门首经过,又恰恰尹阿鼠站在那里。这件事情并不复杂,根子还是当初在洛阳时,尹德妃索要金珠宝贝未曾到手,所以怨恨至今。”
“尹德妃和张婕妤这下子把我给恨上了,她们太不识大体!父皇有旨,将这些金珠宝贝赏给有功的将士,后宫之人怎能妄取呢?”
“女人心最是狭隘,秦王你拿下了洛阳,她们就以为你掌握了金山银山,理应分她们一杯羹!不过这件事情倒给我们提了一个醒,后宫不可忽视,她们日日身处皇上身侧,谗言多了必然成祸。”
李世民面色凝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房玄龄观察李世民的神色,说道:“秦王,这些天我有一些忧心,如晦也有这样的心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世民一愣,说道:“玄龄,怎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有话就讲。”
房玄龄缓缓言道:“俗话说‘日盈则昃,月满则亏’,我们自从洛阳归来,秦王的声望如日中天。这些天有些闲言碎语,我和如晦细细盘查,发现这些闲言都是从东宫和齐王府里传出来的。言语中说秦王趾高气扬,连太子都不放在眼中。还记得打洛阳时,我们两人在涧水边的那一番夜谈吗?所谓‘功高震主’,这里的‘主’并非指皇上,而是指太子。前次大酺之时你当街受拥,我在一旁,就见太子和齐王的脸难看得很呢。如今嫌隙已成,现在这里又为十八学士作画写赞,引起士林耸动,恐怕又要加深猜疑。我知道秦王你素来谨慎,如此大举炫耀,大违你往日做派,我和如晦甚是不解。”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这就对了,我就是想要这种效果。”
“玄龄,那日晚上我们涧水夜谈,事后我想了许久。正如你所言,如今的格局已成,不容我再打退堂鼓,我必须要争取太子这个位置!当初父皇曾经许我,我推却不受,现在想来,是过于仁弱了。一者,大唐初兴,要承父皇之英烈,光大大唐基业,我最合适;二者,如今嫌隙已成,我手下众多文士猛将因我而折翼,太可惜;三者,我素宽仁,能容兄弟,反观他们,因我盛名天下,他们断不能容我。基于此,定要争取太子这个位置。怎样争取呢?就是要以才能韬略服众,以奇功伟绩打动父皇之心。玄龄,普天之下,我这心里话仅向你一人说知。”
房玄龄凝视眼前这位年少主人,心中热乎乎的,他如此坦诚向自己交托心事,这番信任自不必说,感觉最为沉重的是自己肩上那份责任。
李世民又长叹一声,道:“所谓箭在弦上,跃如也。玄龄,你说是吗?”
“秦王有这般心事,须深藏不露,何必如此张扬呢?”
“你还是不明白?我这样做,都是让父皇看的。若能兵不血刃达到目的,又维护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情分,当是上策。现在让大郎、四郎他们有些不安,实属正常。玄龄,这件事情你和如晦今后不可再谈,如何把握尺度,我自有分寸。”
房玄龄不再说这个话题,他从胸前掏出一张单子递给李世民,说道:“秦王,洛阳所获物品都记在上头。”
李世民接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玲珑白玉带三十围光白玉带三十围夜明珠三百颗白玉玩件一百件马蹄金十万两赤金首饰二百六十件银锞二万锭金、银盏各二百副潞绸一千匹金簪、银簪、玉簪,金钏、玉钏、银钏、琥珀钏若干。
李世民看完后问道:“这些东西放在何处?”原来表上所列的东西是从窦建德营中和洛阳城中得来的,李渊曾让李世民将所得物品赏赐给有功将士,房玄龄和杜如晦看到如此多的战利品,心中若有所思,说服李世民从中挑选了一些保存起来。
“还记得如晦之弟杜楚客吗?他不愿意跟随如晦来长安,想找一个地方隐居。我为他想了一个地方,就是新安城里的那座避暑庄园。我一提起,杜楚客很有兴趣,就去那里当了庄主。这些东西现正藏在那座庄园的秘洞里。”
“好,让楚客看管这些东西,我最放心。不过这些潞绸、簪、钏之类的东西放在那里也无用,时间长了会腐烂、褪色,你派人将这些取回长安,交给嘉敏,让她再转送万贵妃。我想,后宫之人还是喜欢这些东西的。”
自从李世民将菁儿所生的李宽过继给死去的李智云,万贵妃满心喜欢,常常让长孙嘉敏和菁儿带李宽入宫,一呆就是一天。万贵妃位居后宫之首,尹德妃和张婕妤虽然在李渊面前恃宠,但到了万贵妃面前还是要收敛一些。李渊此人好念旧情,对万贵妃,虽不常与她同寝亲热,但还是将后宫之事委托她管理,这样心里最觉放心。万贵妃闲下来的时候,一边像对待亲孙儿那样逗弄李宽,一面与长孙嘉敏、菁儿闲话,日子过得并不寂寞。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李宽长到两岁的时候,一场恶疾夺去了他幼小的生命。那些日子,三个女人相对垂泪,万贵妃反比菁儿还要伤心。待她们情绪平复下来,互相的感情又加深了一层,一有空闲时间,万贵妃就将长孙嘉敏召入后宫。
房玄龄明白李世民的意思,重重点了一下头。李世民又叮嘱道:“运这些东西入城时要隐秘一些,最好选个夜深人静的时辰入府才好。我晚上还要告诉嘉敏,让她慢慢地分批送出。像这些事情,还是少张扬为好。玄龄,还有什么事情吗?”
“还是和如晦有关,他的叔父杜淹,秦王还有印象吗?”.
李世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说道:“唔,我还记得他。想起叔父对待亲侄子竟然会这般绝情,我心里都透出恶心。你知道我,与人交往,尤重其德。这杜淹在什么地方?”
“杜淹自从随秦王来到长安,一直赋闲,尚未理事。昨日封公见我,悄悄说道,杜淹这些天正在托人打通东宫的路子,想到东宫谋一差使呢。封公让我告诉秦王,说这杜淹还有些歪才,若他入了东宫,对天策府而言,是一个小小的损失。”
“杜淹能有什么歪才?他既然愿意去东宫,随他好了。”
“不然,当初杜淹欲走终南捷径,被隋文帝恶之谪戍江表,不久起复为雍州承奉郎,隋炀帝时官至御史中丞;及至他到了洛阳,那里百官云集,鬼蜮伎俩甚多,杜淹在那里如鱼得水,获得了王世充的信任,被任为吏部侍郎。由此观之,不说他钻营逢迎,若没有些真能耐断不能久。他久处倾轧争斗环境之中,须有相当手腕邀宠蒙下,方能生存。我看他为虎作伥的本领已炉火纯青。若在天策府里,这里正气凛然,人才毕集,他断难翻起风浪;若他入了东宫,在太子面前出一些坏主意,将增加不小的变数。我意请如晦出面,招杜淹入府,权当养他在这里。其实东宫和齐王府那里,碍于他是如晦的亲叔叔,也顾虑重重难下决心。此事请秦王三思。”
李世民心里一震,觉得房玄龄所说很有道理,点头道:“好,就按你说的去办,如今府里的兵曹参军还空着一个位置,就委予他吧。”他站在那里又若有所思,“封德彝在这件事情上还想着我,玄龄,人言封德彝狡诈多变,此次洛阳一战,他在关键时刻回长安说转了父皇退兵的念头,说起来,他还是有功劳的。此次又主动提起杜淹之事,你说,他的心向着我吗?”
房玄龄想了一会儿说道:“封德彝的态度到底如何,我实在有点拿不准。皇上身边的几个老臣在对待你的态度上,萧瑀、陈叔达、颜师古他们自不用说,一直都支持你;裴寂与你性情不合,特别在处理刘文静事件上,你们其实已经互相厌恶对方,只不过还维持着面子上的和睦;至于封德彝,他的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我吃不准,还是边走边看吧。”
李世民忽然转颜一笑,说道:“玄龄,我这些日子忙着文学馆的事儿,又在这里作画为赞,好几天没有与那帮武将们在一起了,这些天他们都在忙些什么,你知道吗?”
“他们呀,都在那里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呢。昨儿我遇见了程咬金,秦王你猜,他说些什么?‘秦王现在不要我们了,只顾在那里吟诗作赋,别惹得我老程火起,趁黑夜将那群老夫子劫持到北境大漠,看秦王还到什么地方找他们。’”
“哈,这个口无遮拦的程咬金。不过我也真的有点想他们,明日,我就领他们到九宫山狩猎一回。歇了这么长的日子,久不骑马,身上的肉都有点痒痒。仗嘛,今后还是有得打的,这帮人别闲出事情来,要找个地方,让他们静心研究研究战法。打仗也不能仅靠力气啊,要让他们多点智慧。”
房玄龄点头称是。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长廊中响起,就见几个丽人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人手里抱着小孩子。李世民定睛一看,认得是姐姐李婉娘和倩紫等三个丫头。又见倩紫的腰身笨重,显然是她与马三宝成婚之后有了身孕。那名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自是李婉娘刚生下的儿子。
李世民疾步上前,说道:“姐,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也好让小弟和嘉敏迎接你呀。”
李婉娘生产后腰身明显又胖了一圈,然脚步还算利索,她见李世民迎来,笑容早已上脸,说道:“你现在是位在王公之上的天策上将,怎么敢惊动你呢?我来这里,只想悄悄找嘉敏叙叙话儿,还想让我先拜见你不成?”
李世民也开起了玩笑:“别说好听话儿,我还不了解姐姐的山大王脾气吗?莫非想偷偷摸了我的寨子?”
李婉娘未及答话,就见一群女人如风般围上前来,自是长孙嘉敏带领众姬来迎。
第二十二回 建成生疑信传言 元吉任性结私党
自从李世民从洛阳回到长安,太子李建成的心情一天比一天阴沉。
秋夜寂静,凉意从窗棂里透入室内。李建成放下《汉书》,紧了紧脖子,招呼宫女拿来夹衣穿上。他所居地方名为显德殿,为东宫的主殿。除了上朝觐见李渊,其余大多时间他都在这里接见众臣,处理政务。眼前的灯烛甚是光亮,火焰顶上飘出一缕似隐似现的轻烟,发出的味道弥散整个大殿,李建成感到这味儿有一丝甜香,甚是受用。他披衣立起身来,慢慢踱到长窗前,伸手推开窗扇,就见眼前的庭院幽静无人,半牙月儿的倒影映在池水中,风忽然吹起,一截树枝飘过来落入池中,顿时打散了平静的水面。
李建成有感而发,心里默默吟道:“尔乃龙吟方泽,呼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这是汉代张衡《归田赋》里的句子,本义写其田居吟啸弋钓之乐。李建成此刻吟来,因水而感,想那空中的飞鸟,水中的游鱼,本来自由自在,然而死亡的威胁在那边静悄悄等待。鱼鸟无思,而人呢?李建成不由心事重重起来。
一个宫女入殿奉茶,脚步较重,李建成厌恶地扭过头来,恶狠狠地喝道:“谁让你进来了?”那宫女一惊,手中的茶盘跌落在地,顿时摔得粉碎。李建成大怒,大声叫道:“拉出去,掌嘴四十!”
门外奔来两名太监,将宫女拖了下去。李建成看到地上的碎片,飞起几脚,将茶盘碎碗踢飞,心中的无名火一时难熄。
李建成彻底明白了自己不安的原因,二郎这些年攻城略地,手下将领文士如云,父皇对他青眼有加。后宫里也有传闻,说二郎出征太原前,父皇曾在长春宫里许立二郎为太子。反观自身,这些年忙于在京城处理政事,虽将政务理得井井有条,然这些功劳都是隐性的,外人皆认为皇上有能,太子只是一个辅佐罢了。看二郎这些日子志得意满,见了自己也少了往日的那份亲善,多了一层倨傲。李建成深明这位弟弟的心性,知他向来敢作敢为,思虑周全,从不盲动,那么,二郎现在心里究竟想些什么,李建成难以猜测。
一阵脚步声起,听那脚步声音和节奏,李建成猜出来人是韦挺。东宫向为禁苑,能够从容出入者,也仅有寥寥数人。李建成思想间,就见韦挺匆匆跨入了殿门。看见殿内狼藉,窗门大开,韦挺甚是惊讶,嚷道:“怎么了?太子,看你神色游移不定,莫非有什么变故?”
李建成一挥手,道:“有bbr>99lib?什么变故?不过是一个宫女失手打破了茶盏,你呀,就会小题大做。你深夜入宫,有什么紧要事情?”
韦挺道:“太子,你知道我性子急,有事情难以过夜。今天晚饭时,一位异人来访,所说事情令我实在气愤。”
“什么异人?”
“号称‘京都大侠’的史万宝。”
“史万宝?就是现任河南道行台民部尚书的那个人?”
“是他。这史万宝自恃武艺超群,又因当初拥淮安王在县起兵响应皇上,平日里眼界奇高,难与等闲人攀谈。今日里他不知动了哪根神经,自顾自就闯来找我。我们聊了几句,听他的意思,对时下秦王的所作所为甚为不平呢。”
李建成一愣,难以理解:“洛阳之战,史万宝从嵩阳攻向虎牢,很有功劳。二郎素来善于笼络人心,怎么就把史万宝给落下了?”
“是呀,我也实在想不明白。我们一起喝了几杯酒,脑子一热,就想拉他过来找太子谈谈。现在他正候在宫外,太子想见他吗?”
李建成坐下身来,说道:“你向来冒冒失失,就不会稳妥一点?”他沉思片刻,点头道,“好吧,你让他进来。”
史万宝进殿后向李建成施礼道:“太子在上,请受万宝一拜。”
李建成立起身来,说道:“史尚书免礼。你号称‘京都大侠’,我一直想见你一面。无奈你常常出征,我在京城里又有太多烦务,总也没有时间。今夜月高风清,正是我们说话的好时候。”李建成在百官中的口碑很不错,他待人谦和,平易近人,在处理具体事务时,耐心倾听臣下意见,所断事情差错甚少。
李建成叫来太监为两人搬来椅子,令他们坐下和自己隔案而谈,宫女则蹑手蹑脚上前奉上茶盏,然后低头退下。偌大的显德殿里,在烛火的照耀下,只剩下他们三人。
李建成稍微一欠身,说道:“史尚书深夜来此,不知有什么话说?”
史万宝道:“万宝等闲难得见到太子,知道韦兄弟是太子的亲近之人,便请他相引冒昧来见,有些心里话臣想一吐为快。万宝是一个粗人,生就的直性子,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太子宽恕。”
李建成微微颔首。
史万宝看了一眼韦挺,见他满是鼓励的眼光,心里一横说道:“常言道‘疏不间亲’,万宝对秦王有些疑问,本想按着不说,又想国体事大,万宝还要向太子禀报才是。”他见李建成脸上没有厌恶的神色,接着道,“此次洛阳与虎牢之战,万宝领兵自南端掩杀,王君廓顺着河水向下攻击,及至擒获窦建德、王世充,虽称不上首功,功劳也该很大。哪儿知道洛阳城破之后,秦王令我等二人勒兵驻于龙门,不许入城半寸。回到长安后,秦王所奉的功劳簿上竟然没有我们的功劳,君廓和我谈起,皆甚不平。”其实在虎牢之战中,史万宝领兵自白寨北上攻击,一开始进展还算顺利,及至夏兵一击,史万宝领兵退后五里,此时唐军大举进攻,夏兵忙于照顾后面,还算没有冲散史万宝的阵脚。战役过后,李世民听说此事大怒,联想起当初合围洛阳时,史万宝领兵合围太缓,自己亲自前去督促险遭王世充的暗算,恼怒更甚。至于王君廓,想起他私藏军粮之事,李世民心中更是犹豫,觉得此人深沉阴鸷,不可重用。到了洛阳,李世民就将他们两人远远放在一边。大军回到长安,李渊论功行赏,史万宝好歹混了个河南道行台民部尚书的闲差使,王君廓虽被封为彭公,然整日在家,无事可干。
李建成说道:“如此说,二郎委屈你们两人了。那奉来的功劳簿,还是由我先过目再呈父皇御览。现在想来,那上边确实没多提二位的功劳。”
史万宝眼珠一转,端起茶盏抿了口水,清清喉咙,接着说:“其实秦王少报了我们的功劳,倒是小事,他不该搞亲亲疏疏,培植自己的嫡系。还有,洛阳城破之后,他并没有奉皇上旨意,完全将所获金银财宝赏赐给有功将士,而是指令房、杜二人悄悄昧下一批。这两点,说明秦王图谋不小,以万宝所思所观,首先要不利于太子。”
韦挺在旁张口“啊”了一声,李建成也是一惊,张口道:“真有这..回事儿?”
史万宝道:“当初秦王凯旋,皇上封其为天策上将,更排仪仗送匾至弘义宫。那些日,百官所言、街谈巷议皆赞秦王英武。然也有一些有识之人心中暗想,秦王声望日隆,皇上恩宠日加,把他宠到了天上去,将太子置于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秦王有意为之,如今的天策府里,秦王将东征西讨来的猛将笼络其中,最近又开文学馆,这几日又为其所谓的‘十八学士’写赞作画。说到底,这些文士武将皆是朝廷的人,是皇上、太子的臣下,秦王此举,不是将他们据为己有吗?皇上虽封秦王为位在王公之上的天策上将,但他毕竟还是一位藩王,如此拉拢人才,邀宠圣心,太子,明眼人一看,这其中大有文章。”
李建成心里一震,史万宝的话说到自己心坎里了,然他脸面上不动声色,摆摆手,说道:“史尚书,这是你多心了。二郎有今日荣耀,皆是父皇圣恩。这些年,二郎常胜,不断安定开拓疆土,也是大唐之福。对了,你所说珠宝之事,确切吗?”
史万宝微微一笑,知道李建成此语言不由衷,他并不点破,回答道:“此事千真万确。不瞒太子,万宝轻功甚佳,身轻如燕,房、杜二人搜罗珍宝囤积的时候,让万宝看了个清清楚楚。只不过后来随秦王返回长安,这批货现在究竟还在不在洛阳城内,抑或运出了城外,尚不清楚。不过做任何事情都要留下痕迹,假以时日,自当访查明白。太子,秦王自诩不重钱财,这批货的数目很大呀,他昧下财宝将作何用呢?”
李建成陷入了沉思,一旁的韦挺忍耐不住,嚷道:“秦王此举,实为欺君。太子,这件事一定要抓住不放,否则我们也是欺君了。”此刻的李建成,心里翻江倒海,二郎这些年长年在外,不断收罗人才,囤积珍宝,其图谋不小。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现象,其内心里到底还有多少隐秘呢?
想到这里,李建成缓缓起身,手撑在几案上,眼睛直盯向两人,一字一顿说道:“史尚书,我明白你的一片忠君之心,今日所言,不可再向别人提起,包括王君廓!明日起你和韦挺二人前往洛阳秘密访查,至于过所公文,我妥当为你们提供。好,时间不早了,我有些乏,你们退下吧。”说完,他向二人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去,韦挺见状,急忙说:“太子,那日我提到的杜淹,这些天我又打听了一下,都认为此人还有些能耐。如今天策府极力收罗人物,东宫就显得单薄,我意不如让他过来。”
李建成停顿一下,心情依旧很坏,挥挥手道:“算了,杜如晦现在铁了心跟二郎。我们再把他的叔父弄来,不知将来又要发生什么变故,随他去吧。”
第二日五更二点,只听净鞭三响,李渊驾坐早朝。文武百官朝见已毕,分班站立。李渊近来又新宠上了一个小妃,是李艺从幽州选来的。这女子久处北国,生就一身凝脂似的皮肤,身材婀娜,性好舞枪弄剑,置身于后宫的脂粉堆里,一眼就看出特别。李渊一见就喜欢得不行,两日后就封她为才人。新宠在身边,惹得李渊一旬不再早朝。昨夜又与她闹得太晚,现在坐在龙椅上忍不住还直打哈欠。
通事舍人深谙李渊此时的心理,当堂喝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李建成昨晚也一夜未睡,脑子此时昏昏沉沉,原想有事要奏,一时又想不起来。这时,前排的屈突通跨前一步,执笏奏道:“臣屈突通有事要奏,山东、河北之地多有章奏来,近日那里治安不靖,多处发生骚乱,疑是窦建德余孽兴风作乱。”
一旁的裴寂咳了一声,慢慢说道:“窦建德的阴魂不散呀,老臣听说,埋葬窦建德尸身的地方失了窃,被刨了一个大坑,尸身不翼而飞。”裴寂自恃老资格,奏事的时候也随便插嘴,李渊也不以为异。
李渊仰头舒了口气,对李建成说:“太子,你来处理这件事,以朕的名义告诉李艺,让他派兵前去弹压。裴监,朕看这是件小事,不宜深虑。”
这时,李世民出班奏道:“父皇,儿臣当日擒获窦建德,并未深入其腹地。依儿臣意思,不如派一上将前往坐镇。”
李渊沉吟一下,说道:“二郎说得有理,李艺毕竟在幽州,鞭长莫及。这样吧,神通,你对山东地理较为熟悉,朕任你为山东安抚大使,就替朕去走一遭吧。”
李神通出班道:“臣遵旨。”
听到李渊又派李神通前去安抚山东,百官中倒有一半人心中不以为然。李神通虽然勇猛有力,然谋略太少,当初李世举黎阳投唐,李神通作为安抚大使前去,反而弄得一塌糊涂,使大唐在那里几无立锥之地。多亏李世民围洛阳拒窦建德,方将那边的土地与长安连成一片。现在又派李神通去,别再发生什么变故才好。不过今非昔比,仅是一些小股骚扰,想李神通应该能对付下来。此后散朝,李渊乘辇返回后宫,心想还能再睡个回笼觉。
群臣鱼贯退出太极殿,李建成在人丛中看见李元吉低头而行,心里忽然一动,唤人将他叫了过来。
李元吉日间出外狩猎,每日晨起要练一路槊法,身体健壮有力。他闻听李建成召唤,虎虎几步就走到面前。看见李建成疲惫的样子,很是惊异,问道:“哥,数日不见,你怎么就像老了十岁,背也驼了,怎么回事?”
李建成微微一笑:“四郎,你倒是无忧无虑,精神依旧健旺。我这几天偶感风寒,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转。走,随我回宫去,我让你嫂子熬你喜欢的红豆粥儿。”
李元吉一摆手,道:“别,现在不是我们在河东的时候了,嫂子已经贵为太子妃,岂能再为我做这等贱作之役,兄弟不敢有劳。”
李建成只好作罢,又道:“四郎,我这些天倦得很,想出外活动活动筋骨。这样吧,我今天将手头上的事儿处理一下,明儿你到东宫里聚齐,我们一同到南五台山狩一次猎如何?”
“太子有令,臣弟不敢不从。好,我回府后马上准备,不过南五台山那里大家伙不多,没有多大趣味。”一听要去狩猎,李元吉顿时来了兴趣。他现在的口味甚高,等闲小鸡小兔已经不能满足他的猎瘾。
“就算你陪为兄出去玩一场,若去得太远,恐父皇不放,就这样定了。已经有好长时间了吧,我们兄弟没有好好唠过,此次是机会,我们边玩边唠。”
第二天一早,李建成和李元吉各带从人离开了宫城,他们沿着朱雀大街南行,出明德门斜向偏东,沿途一溜儿官道,路面甚是平坦。
一行人驰约二十里,地势开始升高,道边满是丛生的树木。时辰已经进入了初冬,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尽,满地铺了厚厚的一层。他们的马蹄踏地树叶弹起,纷纷向后面飞去。飞叶和满目光秃99lib?秃的树枝相映,凭空增添了一丝萧瑟之气。他们又向前行进二十里,即入南五台山中,再向南,就是以文士隐居闻名天下的终南山。
李元吉一马当先,他的这匹马也是张万岁选送给李世民的。洛阳之战后,李元吉看中了养在李世民马厩里的这匹黄马,就央求李世民将此马送与他。其时李世民的心情甚好,满口答应。李元吉试骑后觉得此马果然不凡,奔跑起来的时候能把其他的凡马落后好大一截子。今天出城时,李元吉和李建成还能一起并驾齐驱,过了一会儿,李建成就渐渐被落在后面,李元吉只好跑一段再按辔徐行,等待他们追上。
一行人一路疾行,午时就入了南五台山中段。举目四望,周围苍茫一片,沟沟坎坎上杂树丛生。李建成平素喜静不喜动,看到眼前的山坳间树多难行,踌躇道:“四郎,这里的路好难走呀,我们不如沿着山脊慢慢行走,权当来此游览一圈。”
李元吉不同意:“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想游览何必来这里?我如今见猎心喜,若就此罢手,还不急死我吗?”
李建成一笑,说道:“四郎,你可能不知道,前时虞部郎中奏闻父皇,言说采捕畋猎,必以其时。京畿之地不得滥捕,朝中已下诏,在长安、洛阳附近三百里以内不得弋猎采捕。你今日执意要捕,就是违了父皇的禁令。”
李元吉挥起马鞭敲了敲眼前树丛,哈哈笑道:“哥,这禁令是对百姓而言的,如今天下是我们李家的,莫非有人敢来拦我们?这样吧,你若不愿意动手,就作壁上观,且看我来大显身手。”说罢,令从人驱犬入林,身后一人立即将两只鹰奉给李元吉。
李建成提缰让马走了几步,探头观看这两只鹰,啧啧赞道:“四郎,京城之人皆传你有狩猎‘三宝’,这鹰是其中之一吧?”
“当然,”李元吉将两只鹰架在自己的左右肩头,伸手扯掉鹰爪上的细银链,“这两只鹰一名为北山黄鹘,一名为高丽赤鹰,最善扑兔。哥,人言二郎爱马成癖,他哪里懂得鹰的极妙处?等一会儿,你看这鹰凌空扑击的姿势,疾如闪电,恍若流星,比奔马要美妙百倍。”长安人所言李元吉的狩猎“三宝”,一曰此双鹰;二曰四犬,此时已散入林中;三曰罝网。
李建成又问:“可惜今日只见你之‘二宝’,还是我性子急了些,你那三十车罝网没机会运来。”
李元吉得意道:“我既然出行,焉有不带之理?再过一个时辰,这三十车罝网就应该到了。哥,既来之,则安之,我都盘算好了。左近有一太乙宫,里面的道士甚是识趣,我们今晚就栖身在此。夜来将这些罝网张起,明晨来收获猎物。那滋味儿,管教你心花怒放。”
此后两人散开,李建成携弓在近旁射些孤鸟野鸡,李元吉则携从人,拨马冲入林间,一面放开双鹰让其扑兔,一面张开弓箭,搜寻射杀那些被猎犬惊出的动物。
这里动物真是不少,以野兔最多,在林间蹦来蹿往如蚂蚱跳跃,间或其中晃过黄色的影子,那是狸和野羊。从人手持棍棒,一路敲打,大声喝叫,尽力为李元吉提供射杀的便利。李元吉在那里左右开弓,斩获不少。忽然,林间响起一声低吼,只见一黑色之物疾奔如风,一路顶开灌木、枯草,响动甚大。李元吉在马上看到此物大喜,眼睛发亮,大喝道:“儿郎们,好东西来了,抄家伙。”众人一听,齐刷刷扔掉木棒,一抬手拔出长剑,疾步到李元吉马前护持,更有两人站立在马头左右,手持长槊,直指前方。
那物瞬间抵近,原来是一头大个儿的野猪,只见它露出獠牙,吼声连连。那李元吉“嘭嘭嘭”射出连珠箭,箭箭射在野猪的身上,很快,野猪头上插满了箭杆,像一只奇怪的大刺猬。它挨箭后先是跳了起来,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然后复又向前,往人丛中冲来,到了十步开外,它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倒下身来。两名持槊之人急跨几步,两杆槊一齐刺入野猪身体内。
李元吉伸手抹了一把汗,骂道:“这畜生,冲劲还挺大,肉肯定精瘦好吃。左右,抬它下去,趁热洗剥干净,今晚上好好美餐一顿。”
看到李元吉在这里大有收获,李建成也来了兴趣,他一拍马闯入山中,引鹰邀犬,忙得不亦乐乎。不觉日已偏西,李建成扭头看猎获甚丰,感叹道:“四郎,我今日才知狩猎之乐了。”他们一行踏着暮色向太乙宫走去,李建成脸含笑容,口吟一诗,诗曰:角鹰初下秋草稀 铁骢抛鞍去如飞少年猎得平原兔 马后横捎意令归李元吉听言,不禁揶揄道:“你怎么和二郎一样的脾气,刚刚高兴一会儿,就要吟两句酸诗来凑兴?”
李建成微微一笑,并不反驳,三兄弟中,独李元吉不爱读书,整日里弄枪习棒,若让他来读书吟诗,那是勉强不来的。
到了太乙宫,李建成方悟李元吉所言这里的道士如何识趣。原来太乙宫左边有一处精舍,这里修竹流水,甚是幽静。更有一件好处,道士们知道李元吉常来,虔心将精舍又收拾了一遍,还觅来一位良厨,专治狩来的野味,让李元吉白日过完猎瘾后再来这里大快朵颐一番。李建成不由得笑道:“四郎,无怪你知狩猎之乐,这样的狩猎行宫你还有几处?”
李元吉道:“所谓习性不同,因人而异。你在京城里好好当太子,二郎忙于打仗,罗致人才,我吗,就在这里自得其乐了。”
这句话触到李建成的痛处,想乐又乐不起来,只好干笑几声。
这头野猪确是极品,通体皆是精瘦肉,不见一点肥膘。他们甫一入门,厨子就上来接过野猪,先行清洗一遍,然后将猪肉放在笼屉上,以大火蒸之。顷刻间,院内香味弥漫。肉熟后,他将之切成薄薄细片放入盘中奉上。李建成一尝,只觉此肉入口筋酥,味道绝美。
李元吉令从人送上一壶酒。李元吉端起酒杯说道:“哥,吃野猪肉要饮‘郎官清’酒,来,请满饮此杯。”
“郎官清”酒产于虾蟆陵,该酒系家传秘方酿制,酒清味烈,入口醇香,自西魏时开始,因大名远扬且产量有限,历来列为宫廷贡品。
李建成依言饮酒,又复吃肉,嚼后滋味混入酒香,更觉余味绵长,遂赞道:“你狩猎果然弄出了名堂,连带也成了一位美食家。我整日里奔走在宫廷之间,这样的野趣已经很难有了。”
李元吉揶揄道:“你为储君,当理天下大事;我为村夫野人,只好自己找乐趣,我们如何能比呢?”
李建成默然,端起酒杯细细品味。那边的李元吉则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片刻间已经醺醺然。李建成挥手令从人退出,烛火下只剩兄弟两人对坐,他端起酒杯凝视,只见杯中酒在烛火的照耀下清澈透明,光芒直射杯底,他若有所思,缓缓言道:“兄弟,我这几日的心情闷得很,今天约你出来,想借此将郁闷排出,你想知道什么原因吗?”
李元吉此时的酒意已有七八分,全身冒着热汗,头脑反而比平时更为清醒。他听了李建成的问话,心中雪亮,却答非所问:“你当然要闷了,父皇委你治理天下,千头万绪,还不愁煞你吗?”
李元吉对李世民的恶感,早已根深蒂固,觉得这位兄长对自 5df1." >己全无关爱,动辄训斥。时间一长,李元吉觉得大哥对自己慈眉善目,关爱备至,且直言自己短处甚少,就愈来愈近。李世民素日里爱招朋呼友,居家时偏爱读书,也不与兄弟扎堆儿,时间长了,就生出一些隔膜来。李元吉平时在家里遇见二哥,也不搭理一声,全同陌生人一般。此次洛阳之战,李元吉一开始对李世民甚是不屑,及至李世民连打胜仗一举拿下王世充、窦建德两股强敌,这才从心里对这位二哥生出一份敬意和钦佩来。又见上自重臣下至兵士,皆虔心信服二哥之才,那些天,李元吉见了李世民脸上就挂满笑意,兄弟两人打从记事开始,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和睦的时刻。那日他们返回长安,每每到了风景优美的地方,李元吉跨前几步主动和李世民搭讪,他们在那里指指点点,神态甚是亲热。身后的群臣很是纳闷:这兄弟两人素来隔膜,怎么洛阳一破,两人都转了性子呢?
然而好景不长,李元吉回到长安,心境很快又有了变化,嘴脸也跟着翻覆。那日李世民当街受拥,他和太子被晾在一边,他先是愕然,继而脸色阴沉下来。这个二郎,还是原来的二郎啊!他原来对李世民的佩服忽然化成了愤怒,还夹着一丝恐惧。
他想,若二郎真的当了太子,父皇百年之后将由他来继统,到那个时候,凭二郎骨子里对自己的不屑,能给自己好果子吃吗?肯定不会!这时,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大哥,见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忽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大哥这些年日日在京城里协助父皇办事,所有的风光事儿都让二郎抢了去,百姓但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想到这里,李元吉不待李建成回答,借着酒劲儿狠狠地吐出了这八个字。
“你说什么?”这句话弄得李建成一头雾水。
“我在说你呢,大哥,我再说一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其实你难受的事情才刚刚开了个头,今后还有得你烦恼呢。哥,你应该向我学习,整日里架鹰弄犬,徜徉山水,就这样当缩头乌龟,肯定不会招人烦。”
“我招惹谁了?四弟,你在危言耸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谁也没有招惹,只不过天下之大,太子只能有一位。你如今当了太子,就有人在那里眼馋了。还记得我去洛阳前对你说的那番话吗?你当时说我是杞人忧天。哈哈,如今这个杞人怎么变成你了?”
李建成眼望李元吉那张因饮酒而红的眼睛,心中暗忖道:外人皆言四郎粗豪无心,依前言观之,他还是很有心计的。他端杯说道:“兄弟,我们难得自小投缘,今夜我们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以前都怪我眼光迟钝,对你的肺腑之言未加留意。如今二郎咄咄逼人,还望你帮我出出主意才好。来,我们再干一杯。”
李元吉又将酒饮下,眼珠子瞪得溜儿圆,吼道:“哥,自古以来立嫡长为储君,此是通例。你平日里虚怀若谷,就显得仁弱,前车之鉴,炀帝就是设法获得文帝的喜爱,致使太子杨勇失宠,你不妨从中汲取些教训。我观如今的二郎,比炀帝当日还过之,炀帝还知韬光养晦,他却在那里恃宠自傲,总怕张扬得不够。”
李建成挥手示意,让他说话轻一些,然后长叹一声,道:“二郎如今的所作所为,明眼人一看都知他想干什么。然我这些日子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法儿来。有两个难题不好办:一者,父皇恩宠;二者,众人景仰。像今天我们两兄弟在这里说的话,若传扬出去,恐怕父皇和众人要说我心怀嫉妒。”
“什么叫嫉妒?二郎若本本分分做他的藩王,不怀野心,何至今日?说到底,还是他先来招惹你。细究起来,还是父皇不好,既然立你为太子,就要想法树立你的威信,不能脚踩两只船,在那里摇摆不定。这次鼓捣出一个什么天策上将,下次他若再有功,只剩下一条路,就是你将太子之位让与他。再以后呢?父皇总不成将皇帝的位子让与他,哈哈。”
李建成有些恼怒,斥道:“四弟,你怎么敢口无遮拦说出这等话?父皇如何,是你能评价的吗?其实二郎有如今的地位,非唯天力,多由其能。”说到这里,李建成不由得想起李元吉丢失并州之事,同样一母同胞,四郎在那里丢盔卸甲,二郎却能收复失地且彻底打败敌人。他知道李元吉性如烈火,不愿提其当初走麦城的事儿。
然而李元吉并不领情,冷笑道:“你不是想说我并州之败吗?尽管说不妨,我不生气。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儿,你有兴趣听吗?”李建成默然点头。
“那日我遇到一个猎手,他谈起在荒原上遇险的事儿。他先是打死了一只意图伤他之狼,不想一群饿狼闻讯而至,发疯般地向他围攻,他退入一个山洞,用石块堵塞洞口。入夜,透过石缝可以看到外面的群狼那绿莹莹的眼睛,它们围在洞口不走与他耗上了。这人知道,指望群狼退走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向洞内另觅出路,天不绝人,他终于从另一个洞口退出,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此事若让你评判,定会说群狼复仇自有它的道理。然此人与独狼对决,已有胜负,群狼应该讲理不该来复仇。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建成哈哈一笑,道:“四弟你扯远了,狼本异类,岂能与人相比。”
李元吉正色道:“不对,狼和人其实也是一回事儿。所谓同仇敌忾,就是这个道理。此时,你若还在那里夸赞对手正确,就该投械认输。现在,你一面心里难受,一面还盛赞二郎有能,不是迂腐又是什么?”
李建成心里暗自点头,心想李元吉平素不爱读书自有他的好处,遇事直截了当,不拖泥带水。他话锋一转,问道:“四弟所言极是,然我刚才所问的两个难题当如何处置呢?”
“好办得很,你是太子,今后再有露脸的事儿,当仁不让。我们兄弟两人若能接连打几场胜仗,把二郎晾在一边,看父皇还如何宠他。”
“这些说着挺容易,办起来就难了。我为太子,父皇轻易不放我出去,难有机会啊。”
李元吉双手一摊,说道:“那就没办法了,你愿意当太平太子,就不该有坏心情。学学我,就当缩头乌龟吧。”
李元吉的话里充满火药味儿,李建成并不理会,思绪反而飘了出去。心想若真有一场战事来临,父皇也果真同意自己出征,然自己久未上战场,四郎又是刚猛脾气缺少谋略,能打胜仗吗?这一时刻,他猛然想起天策府里的那帮猛将谋士,二郎招揽人才其谋甚远啊。自己虽为太子管理百官,然一遇到实际事儿,手头并没有趁手的人才可用。如今天策府里人才济济,那是二郎手中最宝贵的一笔财富。
想到这里,李建成暗下决心,断然说道:“好,事情就这样定了。四弟,我问你,你到底是支持我还是站在二郎一边?”
“这还用问吗?”
“从今天起,我们哥俩同一条心,不能让二郎的图谋得逞。只要我的地位得保,你就是我最亲密的兄弟。将来有一碗羹,也要分给你半碗。就按你的意思办,再有出征的事情,我要向父皇力请。”
“这就对了,你放心,我今后一定追随你的脚步,不会出现任何偏差。”
两人就在这寒冷月高的夜里,彻底挑明了各自的意思。两人一直谈到深夜,然后各自归宿。李建成许多天来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今夜耳听屋外松涛阵阵,不觉就进入香甜的梦乡。
未及天明,李元吉记挂着他布下的罝网,蓦然惊觉翻身起床,连带着将李建成也拉了起来。他们步出室外,从人打着火把为他们照亮道路,一行人向所布罝网处走去。李元吉边走边想象着网内已圈满了猎物,眉飞色舞。及至他们到了网前,只见网内空无一物,李元吉大为诧异,令从人举着火把绕网巡视。
“真是怪了,何至如此干净?”李元吉自言自语。
领头一人忽然叫了起来:“齐王,快来看,这里有一个大洞。”
众人赶到近前,只见那里的罝网被撞开了一个大洞,李元吉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大洞有一头大牯牛那样粗细,敢情是圈入的动物都从此洞逃掉了。李元吉还在那里茫然不解:“我这罝网系用铁架、鱼鳔线制成,猛虎也难冲出去。到底是什么怪物,坏了我的大事?”
第二十三回 河北聚众举反旗 金殿点将议出征
时间进入了深冬,一场场飞雪落过,气温骤降,长安城里家家户户燃起了南山木炭取暖。
以往的春节,按惯例百官有三天假期。今年特别,李渊下旨自除夕前三日开始,至正月初三皆放假,共有七日。春节期间,人们阖家团聚,设家宴庆祝。
元日晓漏之前,朝中举行早朝大典,以庆贺新年。李渊头戴通天冠,身穿大裘冕服,面南而坐,接受群臣朝贺。例由皇太子献寿,其次李世民、裴寂、封德彝、萧瑀、李元吉、陈叔达等人依次献寿。
其后,中书令封德彝奏诸州进表,黄门侍郎奏新年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番贡献,最后,封德彝又带领众供奉官献寿。
太极殿内的左右两角,乐工在那里演奏宫廷雅乐,群臣祝词连连。李渊脸露笑意,他的眼光漫向群臣,思绪飞出殿外:多么好的时辰,大唐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直忙于翦除诸侯,现在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想到这里,他的眼光又盯向前排的李世民,只见他头戴进德冠,身穿团领窄袖襕袍,腰佩鱼袋,足蹬乌皮履,日常的英气内敛,增加了儒雅之气,心里又是一喜。
这时,群臣齐刷刷跪地,殿内响彻一片“万岁”之声。李渊从座中站起,挥手道:“爱卿们平身。元日气象,朕觉甚旺,望爱卿们亲之珍之。朝事已毕,大家散去吧,各自归家好好与家眷共度佳日。”
群臣依次退出殿外,李建成看到兵部尚书屈突通一脸忧色,虽处喜庆之境也难掩其容。心里一动,走过去悄悄说道:“屈公,且缓数日,这件事儿若今日奏报皇上,恐怕冲散了今日喜庆。还按我们前日所言办事,待下次早朝之时再奏报皇上吧。”
屈突通心里着急,看今天的情况也确实无法可想,点点头道:“太子所言极是,老臣明白,这几日臣再密切观察那边动静,有新的情况就及时报知太子。”
李世民快步离开太极殿,眼睛余光中看见李建成和屈突通在那里说话,知道他们所谈的内容。多年的行伍生涯使他极度重视各地情报,每日,各地的动静源源不断被报到天策府内,统一汇集到杜如晦的手上,再摘要报与李世民。早些时李世民就知道,河北之地已经出了大乱子。
当初李渊杀窦建德,实在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盖李渊家系关陇贵族,骨子里对起身于草莽的首领相当蔑视,认为杀就杀了,不值得惋惜。相反对于曾为隋朝官吏的王世充相当宽仁,仅惩之于流放。其实初为农夫的窦建德发迹之后,待手下宽仁平和,对领地里的百姓不事搜刮,自己和妻子曹氏不衣绫罗,依旧咽粗粝之食,他的好名声在山东、河北等地如雷贯耳,百姓和其臣下甚是景仰。隋末大乱,能遇到这样一位体察民情的好主人,确实相当难得。其在长安被戮的消息传到河北,许多人非常伤心甚至流下眼泪。
李神通此时作为山东安抚大使来到辖地,这是李渊的第二个失策。李神通好勇简单,又自恃皇族,眼界甚高,不听人劝。其东出洛阳之后,沿途经相州、洺州、贝州,最后到了冀州,一路上相当忙乎,忙于向各地调派官吏。这些官吏中的一些人听说窦建德的部将和旧吏回归乡下之时,随身携带了相当多的金珠宝贝,顿时眼红。他们让人指引,专索这些人带入官衙,以法绳之,痛加捶挞,勒逼宝物。一时间,这些消息传遍了山东之地,那些窦建德的故将旧吏皆惊惧不安,乱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时,李神通又广发布告,言说奉李渊旨意,征窦建德故将范愿、董康买、曹湛、高雅贤等人赴长安,欲为他们加授官职。
这几个人闻讯,不约而同聚在一起商议。这一段时间,他们都领教了唐吏的厉害,对李神通的这份布告甚是怀疑。范愿道:“当初王世充举洛阳投降,其手下骁将单雄信、段达等人皆被夷灭,我们若到长安,必无保全之理。且夏王往日擒获李神通,全其性命,遣送还之。李渊俘了夏王,当即杀害,让我辈心寒。既然都是个死,我们不如反了吧,起兵为夏王报仇。”
范愿此语,说到众人的心坎上,大家齐声道:“就是这话,反了吧。”他们就地撮土为香,盟为兄弟。当即卜了一卦,显示为须有刘姓者为主方吉。众人一想,不约而同想起了刘黑闼。范愿道:“汉东公刘黑闼果敢多奇略,宽仁容众,恩结于士卒。今举大事,若想收夏王故旧,若非此人难有号召力。”其他人当即赞成。听说刘黑闼此时隐于漳南县,他们遂起身找寻。
刘黑闼为贝州漳南人,少时为无赖,嗜酒好博弈,长大后不治产业,父兄见他时连连摇头,无可奈何。天下大乱,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先是跟随郝孝德当了占山为王的喽啰,打仗时泼皮玩命,又多狡计,渐渐就有了一些名气。此后又先后入李密的瓦岗军和王世充军中效力,闻听窦建德起兵势大,两人幼时即是好友,就脱身来到窦建德的营中。窦建德当即封他为汉东郡公,专管斥候军。刘黑闼率领斥候间入敌阵中探视虚实,他不仅仅侦察敌情,有时出其不意变侦察为乘机突击,起到了奇兵的效果,往往大胜,军中传他为骁勇之将。窦建德被俘,他落荒逃回漳南,闭门不出躲避搜索。
这日他正在园中锄菜,范愿等人拥入,向他说明来意。刘黑闼听后大喜,扔掉锄头,哈哈笑道:“我正有此意。”牵来一头牛杀掉烹之,众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议论大事。后数日,他们举兵得百余人,袭破漳南县城。同时派人到长安盗来窦建德的尸体,将之厚葬于漳水边,然后打起为窦建德报仇的旗帜,大肆招兵买马。周围百姓多不满唐吏的行为,纷纷起身响应,旬日间,刘黑闼就拉起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此后他自号为大将军,挥师向南进发,很轻松就将鄃县攻陷。窦建德的故将闻讯,皆带领人马向这里集中,归属刘黑闼指挥,人数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不久,兖、郓、陈、杞、伊、铭、曹、戴等八州或刺史自叛,或有人杀唐吏以据之,先后起兵响应刘黑闼。
消息传到长安,时间已入冬月,李渊并不认为事态严重,觉得稍加剿抚即可安定。遂诏在洺州置山东道行台,令李神通为行台右仆射领兵拒之;又诏幽州总管李艺领兵南下,让他们合兵共击刘黑闼。
李神通一开始满不在乎,数次引兵与刘黑闼战,皆遭败绩。这时他才觉得刘黑闼不好对付,一边退回冀州等待李艺,一边发书调邢、洺、相、魏、恒、赵等州兵计五万余人到冀州集合,准备与李艺合兵后将刘黑闼一举扑灭。
腊月二十三,两军相遇于饶阳城南,李神通自带五万人马在前布阵,队伍南北连绵十余里,李艺居后接应。刘黑闼所带人马仅有三万人,在数量上处于劣势。刘黑闼见对方人多,心想若像李神通那样排阵对圆,自己就会被各个击破,讨不到任何好处。因令队伍排成长队,沿着漳河堤攻击前进。
李神通见刘黑闼采取如此阵势,自恃人多,命令变阵沿堤向东压过去。这天从一大早就开始落雪,到了这个时辰,忽然刮起了强劲的西风,风裹挟着雪花向刘黑闼的队伍迎面吹过去,人难以站稳,雪花打在脸上,隐隐生痛。李神通见状大喜,叫道:“天佑我也!”催促部下加紧向前攻击。风助人势,唐军急速插入敌阵中,枪挑刀劈,一时间,刘黑闼的军队显得慌乱。
眼见刘黑闼就要大败,风忽然转了向,瞬间逆转成了强劲的东风,把迎面的唐军吹得东倒西歪。本来陷入绝境的刘黑闼跳下马来,手挥砍刀徒步到了最前列,他一路呼喊:“为夏王报仇,随我冲呀。”范愿等人也纷纷下马跟随,众人见主将如此英勇无畏,都来了精神,借助风势奋勇向前。远远看去,漳河堤上的刘军像一条翻滚的乌龙,很快闯入敌阵将唐军冲得七零八落。
后面的李艺见前方势头不好,急忙引军来援。这时,从东北方杀来一彪人马拦住去路,原来是高雅贤带领的后续叛军来到。他们就地开始厮杀,李艺一时无法前去增援李神通。
这样一耽搁,李神通阵脚已乱,他虽在阵中竭力弹压指挥,但已无大用。所谓兵败如山倒,刘黑闼虽然人少,然冲杀势头不减,以一当十,如旋风般在阵中砍杀唐军。唐军四散逃走,被杀者和在泥水中溺死者不计其数。李神通无奈,匹马向贝州逃去,待他收拢残军,所带人马仅剩下一万余人。
刘黑闼杀败李神通之后,又挥兵与高雅贤合兵一处,共同向李艺冲去。李艺见独木难支,无心恋战,就边战边退,一直退到藁城方才安稳。
刘黑闼并不停顿,带领兵马不事休息又攻向贝州。李神通闻讯,早已成惊弓之鸟,遂弃城向南逃跑。后面的刘黑闼衣不卸甲,紧追不放。李神通刚入了洺州,刘黑闼后脚已到,他只好又奔向相州,孰料刘黑闼的脚步更快,他连入城的机会都没有,只好撒开蹄子向河水边狂奔。所幸刘黑闼得了相州已经满足,不再追击,李神通方能从容渡河赶到洛阳。
刘黑闼此次完胜,名声更是大振,原窦建德所辖之地纷纷举旗响应,窦建德故将卒争杀唐官吏。刘黑闼自起兵开始,仅半年之间,尽复窦建德旧境。
屈突通得知李神通大败的消息,时间已是年关,尚未及奏报李渊。他也不知道长安这里举行元日早朝大典的时候,刘黑闼正在忙他的登基大典。刘黑闼定都洺州,自称汉东王,改元天造,封范愿为左仆射,董康买为兵部尚书,高雅贤为右领军,至于窦建德时的文武官员,悉复本位。这个消息若传到长安,即使快马来报,也要数日时间。
正月初三,天策府大管家李安早早醒来,径自入府开始忙乎今日聚宴之事。李安本来一直跟着李渊,李渊当了皇帝后,李世民觉得李安还算妥当,年近四十甚是稳重,就向李渊要来当了自己的大管家。
李安指挥小厮在仁文厅里设了六张大台子,又在四角升起十数笼红彤彤的炭火,室内顿时温暖如春。秦汉以来,大户人家宴饮之时多采用分食制,南北朝之后,随着高脚椅子的出现,为了增强宴饮气氛,又兴起了众人围台而饮的方式。李世民准备今日请十八学士和天策府属聚饮,李安请示李世民采用何种方式,李世民答道:“佳节之际最好热闹一些,且这些人随我征战日久,其中虽有文士,却已不习惯文绉绉的分食方式。李安,就去弄些大台子摆在大厅里,不用屏风相隔,这样最好。”
巳时三刻开始,天策府属和十八学士络绎不绝入府而来。看见众人已经到齐,李世民端起茶盏,满脸含笑说道:“诸位,今日是七天假的最后一天,想大家这些天日日酒宴,多食油膻之物,该有一物清淡除之。此次彦弘先生从洛阳离职,给大家带来一个好东西。来,请大家先饮一口。”说完,他率先举盏饮下。众人依言端起盏饮下,只觉一股清香沁入心脾。
李世民所说的彦弘先生,就是任河南道安抚大使的温大雅,年前被李渊召回。
李世民轻轻舔了一下舌头,感觉余味悠长,依旧微笑道:“据彦弘先生言道,该茶出于陕州之峻极峰,名为‘碧涧’,每年产量甚少。这水就更可贵了,是彦弘先生派人深入桐柏山内,披荆斩棘,从那淮水源头汲来。诸位,日后谁若见了彦弘先生,须当面谢之。”
众人端盏品之,唯其中武将不解此味,程咬金品茶之后,并不觉特别,见众人纷纷落座,遂言道:“秦王,这茶没有什么特别呢。老程素日里食量大,消化也好,没必要用这劳什子解食。待我见了彦弘先生,就说让他下次不要带茶,听说陕州的野猪甚多,让他扛回一只来,请大家品品。”
此言一出,满堂皆笑。李世民不觉莞尔,指点程咬金道:“程王兄,我原想你这些年来与这些先生朝夕相处,不管怎样也能沾上一点书卷气。谁知我还是错了,听你此语,原来你全身上下浑没有一点雅骨。”
苏世长接口道:“怎么没有?那日我见程将军拼命啃一副牛牙,总有一丝半片牙骨落入肚中。”
众人复又大笑,程咬金也咧开了嘴,并不恼怒。
其后,众人依次入席。
宴饮之中其乐融融,文士武将浑然一体,种种妙语连珠、酒令乐趣,这里也不细表。只是到了最后,尉迟敬德已经红了眼睛,大声喝道:“秦王,这半年久处京师锦绣丛中,愁煞我等。听说刘黑闼现在兴兵作乱,不如向皇上请旨前去剿杀,这样才来得爽快。”尉迟敬德来到长安,亲自前往朔州接来双亲和妻儿,其子尉迟宝琳已经长到四岁,生得虎头虎脑,让尉迟敬德爱得不行,一家人总算共聚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然数月一过,那尉迟敬德生就的武人心性,多日不经厮杀,手心就痒了起来。
尉迟敬德此语一出,举座皆静,大家一同把目光投向李世民。李世民此时酒意也有七八分,只见他霍地立起身来,将手在空中一挥,慨然说道:“刘黑闼纠集一帮乌合之众,不足为患。敬德,你们既然起了出外征战的念头,明儿本王就向父皇禀报,我们就出去走一遭。”
李世民话音一落,在座的武将脸上皆现雀跃之情。坐在一旁的房玄龄默不作声,心想李世民此时盛名正隆,前去剿灭刘黑闼是十拿九稳的事情。若能再添一场胜利,肯定更能博取李渊的欢心,增加其在群臣中的威信,从而促使李渊早日下决心更换太子。
唐依隋制,皇帝每月于朔、望之日在太极殿视朝,其余日常听朝视事的地方则在两仪殿。正月初四,按惯例文官五品以上及武官三品以上者齐集待漏院,他们在这里等待入两仪殿朝见。
其时为五更二点,天色尚黑,这时通事舍人入内,喊声“上朝了”,百官就跟随通事舍人入两仪殿中就位,向李渊行跪拜礼。
李渊的气色显然不错,挥手对群臣道:“罢了,众爱卿平身。有事迅奏。”
李建成回首向班中溜了一眼,见屈突通从群臣中闪出,他执笏奏道:“禀皇上,臣元日前接报,贼首刘黑闼于腊月二十三趁风雪之便,袭破了淮安王和李艺的联军,河北之地悉被所陷。臣奏事延迟,望皇上降罪。”
李渊甚是宽宏,淡淡说道:“屈爱卿,朕知道你的心意,恐怕搅了节日的喜庆,因不来奏。这不怨你,朕不降罪。想那刘贼能成什么气候,谅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昨日臣又接报,刘贼定伪都于洺州,自号汉东王。”
“淮安王呢,他现在什么地方?”
“淮安王如今已退到洛阳,李艺也已退回幽州。”
“这个神通呀,怎么如此不济事。二郎刚刚收复了河北,仅仅数月间又让他给丢了。屈爱卿,看来刘贼的祸害不小,兵部有什么想法呢?”
“禀皇上,此事臣已与太子议过,想趁刘贼立足未稳之际,再令李艺统军南下,另派人统洛阳之军渡河前去夹击,争取一举剿灭。”
“就这么办吧,屈爱卿,你看谁去办这趟差事?”
一边的李建成听言急忙跨出几步,与屈突通站立一排,朗声道:“父皇,儿臣愿领兵前去剿灭。”
这时,李世民也疾步出班奏道:“父皇,太子理国劳烦,不易轻出。儿臣前次擒获窦建德已令贼人胆寒,此次能领旨出兵,当能一鼓擒之。”
李渊哈哈一笑,道:“两名皇儿争相为帅,为朕分忧,朕甚欣慰。四郎,你在那边跃跃欲试,也有此念头吗?”
李元吉也出班来到面前,悠悠言道:“儿臣不敢领兵,愿随兄长效力。”
“你愿跟随太子,还是二郎?”
“儿臣愿随太子出兵,二哥前次出征劳累,不宜再动,望父皇恤之。”
御座上的李渊一时无语,下面的群臣听见李元吉言语,都觉奇怪。他们知道李世民和李元吉平素不和,且李元吉为直筒脾气,向来说话不拐弯,怎么今天会破天荒替李世民着想?
李世民再拜道:“儿臣击破洛阳,至今已半年有余,已经歇过了劲儿。且儿臣深明山东地理,又有一帮降将可以帮忙,望父皇降旨,准许儿臣领兵即时出征。”
李建成也不甘示弱:“请父皇定夺,儿臣坚意出征。”
群臣听到两兄弟在这儿争夺典兵权,另外一个还在那里明里帮衬,许多人不明其中详细,还觉得这李家兄弟为国操心,可谓后继有人。几名略知内幕的老臣洞若观火,已经闻到了其中的火药味。
此时李渊已有决定,说道:“二郎确实深明地理,又有擒拿窦建德的余威,太子,你不要争了,就让四郎随二郎出征去吧。”
皇帝的话金口玉言,即是铁定的圣旨,李建成本想再争一争,嘴唇动了一动,终于收了心,遂低头道:“臣领旨。”当即退下。
此后又有数人上来奏事,待李渊一一下旨,东方已现白色。李渊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如此,大家都散朝吧。裴监、萧郎、封爱卿、陈爱卿,你们随朕进早膳吧。”
李渊的早膳并不复杂,案前摆有九碟清淡小菜,少有肉食。主食为水晶饭、乳酪饼。水晶饭选用吴兴水晶米,用慢火熬煎成粥,汤汁稠黏,饭粒晶莹。乳酪饼是从胡地传来,其馅系用乳酪膏腴所制,外覆以一层擀面饼,在炉中烧烤而成。几名大臣随李渊入了东房,就见每人案前已经摆好了食物,看样子李渊早有安排。
看到众人坐定,李渊举起筷子说道:“众爱卿,进膳吧。你们在家都为长者,这几日定是忙得很。朕本想召你们来聚一聚,又想如今的皇室规矩太大,哪如小户人家那样来去自由。就想趁着今日早膳的机会,我们几个来叙一叙。”
李渊性格宽简,待人随和,尤其对其老臣,平日里呵责甚少,倍加爱抚。
几人急忙立起拜道:“谢皇上赐膳。”
李渊又一挥手,说道:“罢了,大家不要有太多规矩,坐下吧。”他的眼光看到陈叔达面前的乳酪饼,转身斥责侍立的太监道:“陈爱卿不爱食乳酪,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赶快换过!”
座中之人多居长安,已经习惯食乳酪,唯陈叔达为陈宣帝十六子,自幼生长在南方,对马奶、乳酪之类的东西甚不习惯。
片刻间,太监为陈叔达换了一盘蒸饼。所谓蒸饼,即是今日的馒头。
众人不再多话,看到李渊在那里低头进食,遂小心翼翼,伏案进餐。很快,早膳即罢,自有太监蹑手蹑脚将杯盘撤掉。
李渊进餐后,爱食水果。太监将杯盘撤掉后,就为每人跪献了一碟绿李。这绿李原种出于洛阳嘉庆坊,名为嘉庆李。在泾县那里引种后,个大味甜,成为内廷贡品。
李渊拈起一枚李子咬了一口,笑对裴寂说:“食此李子,又想起昔日在太原时的困顿。裴监,那时候托你之福,让朕食了几枚晋阳宫藏绿李。当时的滋味太好了,这些年再也吃不到那样的好李子。”
裴寂心想,你当初仅吃了数枚,所谓物以稀为贵,那滋味当然令人难忘。如今贵为天子,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当然就没有特别的滋味了。他心里这样想,嘴里不这样说,言道:“皇上那时毕竟只管了一个太原郡,事务不多,有心消闲。如今贵为天子,统管天下,日夜辛劳,所以就食不知味了。”
萧瑀等人见怪不怪,知道裴寂此人除了溜须拍马,再没有别的本事。
李渊一听,说道:“胡说,朕再忙,入口食物的滋味还是要品一品的,你说朕食不甘味,无非想讨朕的欢喜。”
裴寂脸也不红,对之也是一笑。
李渊又话锋一转,说起早朝的事儿:“众爱卿,想起早朝时太子和二郎争相出兵,朕心甚慰。当初嬴政自号始皇,希望秦朝可以二世、三世一直传下去,孰料其一撒手,秦二世胡亥就将他的基业丢了,成为一个短命的王朝。可见成就大事,除顾及自身,还要虑及后代。太子这些年淳厚端庄,处事仁义;二郎英勇善战,从善如流;就是那四郎,自跟随二郎一段时间后,也将以往的性子收敛许多,历练得愈来愈成熟了。现在国家有事,他们作为皇子不惧艰险,竞相出征,确实为我朝之幸呢。”
封德彝接言道:“皇上圣明,这些年太子在朝理政,秦王出征接连大捷,两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街谈巷议,皆赞皇上圣裁有方,想是天佑大唐,降生这几个皇子来辅佐皇上。”
封德彝的这番马屁拍得恰是火候,李渊听来很是舒服。其实封德彝心里明镜似的,早就瞧出了太子与秦王之间的争斗。今日早朝上的相争,他当时心里一惊,想起两人之前的矛盾甚是隐秘,明里面上没有任何痕迹,从今以后,两人算是揭开了帷幕,从桌底摆到了桌面上。封德彝曾眼见过隋炀帝巧夺杨勇太子之位的过程,明白朝堂之上,唯此事牵扯面最大也最凶险。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在两人争斗没有明朗化的时候,自己置身事外,紧随李渊脚步,不明显倒向任何一方。
那边的裴寂忍耐不住,长叹一声道:“皇上的圣旨已下,老臣不好再说什么。不过太子为储君,除了在朝中理政之外,似也有必要出外典兵历练一番。作为一名储君久不典兵,老臣觉得不甚妥当。”
萧瑀接口道:“老臣以为裴监此语不通。皇上,兴兵为帅主旨要打胜仗,方今靖乱之时,谁也不敢保证每仗必胜,更不能大度说打仗为历练。皇上今朝委派秦王为帅最是圣明。一者秦王能征善战,所战皆捷;二者,秦王深明地理风情;三者,秦王新擒窦建德,广有积威。如今虽说完胜王世充和窦建德,也不可说天下太平,不能掉以轻心。”裴寂以往朝会时奏事往往出丑卖乖,那时有一个刘文静常揭其疮疤,他弄掉了刘文静,没想到又出来了一个萧瑀。裴寂心里恼怒万分,然对萧瑀一点办法都没有,萧瑀现为国戚,李渊甚是亲善,直呼其为“萧郎”。萧瑀又是两朝重臣,识见诤论确是高明,他也无隙可乘。没办法,裴寂每遇萧瑀斥责自己的时候,只好嘿嘿一笑,此后默不作声。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萧瑀见他举手投降,也就收了痛打落水狗的劲头,不再深责。
然而今天裴寂的表现与往日不同,他嘿嘿一笑对萧瑀道:“萧公当然是护住秦王了,想你与秦王一起近一年的时间,这感情就不同一般了。”
萧瑀“呼”的一声站起,直视裴寂道:“这是什么话?且让皇上评评理儿。”
萧瑀身旁的陈叔达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轻声道:“萧公,皇上在前,不可造次。”
李渊见自己心爱的两名老臣当堂顶撞起来,微有怒色。心想都怪自己平素对他们太宽简,弄得没有一点规矩。他哼了一声,见萧瑀已经坐下,因转向裴寂道:“裴监,你身为国家重臣,怎么能说出这般话来?封卿当时也随二郎一起,岂不连他也说进去了?萧郎,人言人愈老性子越慢,你怎么变得愈急起来了?好了,今后在朕面前不得有如此无理行为。”
李渊未置可否,将他们各打五十大板。
此后李渊也无心再谈,起身离去,四人也缓缓退出宫去。
到了晚间,裴寂唤来四人,抬着保暖肩舆,送他入了东宫。
闻听裴寂欲入宫,李建成急令放行,并疾步出了显德殿门,上前迎接。李建成日常也瞧不起裴寂,觉得他不过是父皇跟前的一个弄臣,两人来往甚少。然而到了去年七月之后,两人关系开始变得密切起来。这种密切其实就是一种默契,两人也弄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现在看来,大概是李世民锋芒毕露让两人心有灵犀。李世民素来讨厌裴寂,尤其是刘文静被杀,更将裴寂痛恨到极点,认为他不学无术,为一弄臣,反坏了国家栋梁。裴寂见李世民名声日隆,又听了些风言风语,心想李世民若势头不减,万一哪天李渊真传了他太子之位,自己断落不了好处,不由得惕然心惊。想起李建成性格平和,待人宽仁,倍感亲切。而李建成遍视朝中老臣,大部分人与李世民交好,除了一个封德彝难明其倾向外,只有一个裴寂与李世民交恶,顿感知音。此后两人相遇时,有事无事就多谈几句,有时李渊赏了裴寂一些罕见的物品,裴寂也会分出部分派人送至东宫。两人心里各明对方心意,只不过没有说透。
俄顷,就见裴寂那蹒跚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李建成迎上前去,执起裴寂右手引向殿内,温言道:“裴监,有事就招呼一声,建成自会到府上相询。现今天寒路滑,何劳轻出呢?”
说话间,他们就入了显德殿。裴寂进去后就觉满殿生香,抽了几下鼻子,说道:“殿下的日子过得挺惬意嘛,方今天寒地冻,香气难以弥散,殿下用什么法儿弄得满室生香?”
李建成微微一笑,说道:“今日点起了几支年前交趾贡来的香烛,火只一燃,香气就扑鼻而出,甚是奇妙。等会儿裴监回去时,不妨带走几支试试。”
“老臣知道此物,炀帝时宫中也有此贡物。不过数量甚少,听说都让萧皇后收了去,老臣但闻其名未见其物。”
两人在那里东拉西扯,都不切入正题。最后还是裴寂忍不住,慢慢引入话题,他看着李建成的面庞道:“想起殿下当初从河东奔往太原的时候,何等英俊,至今也就是短短五六年的时间,这些年殿下日夜操劳国事,额头上已见沧桑了。”
“裴监言重了,建成今年年龄不足三十,精力旺盛,何至就有沧桑感了呢?”
“大约是殿下久处京城,操劳国事思虑太多的缘故。想殿下当初统领左军,出太原后一路杀向潼关,其时跨马驰骋,何等英雄潇洒。自从殿下当了太子,等闲难再出长安一步。”
李建成一听笑了:“裴监此语确为高论,依你所言,这当太子为一苦差使。哈哈,你且将此言渲染开去,只怕没有人愿意来做太子了。”
“殿下之言差矣,太子之位尊崇无比,此风放出,人人来抢,那还不打破了头。不过今日早朝之上,老臣见殿下出征意愿殷切,是不是想脱身出去清闲数日呢?”
“极是、极是,知我者,裴监也。”李建成见裴寂出言试探,也就玩笑般回复过去。
裴寂嘿嘿一笑,道:“恐怕殿下不是想去躲清闲,是看秦王这些年出征连捷,耐不住寂寞。老臣说得对吗?”
李建成一愣,没想到裴寂单刀直入。
裴寂接着道:“请殿下莫怪,恕老臣直言,如今朝廷内外皆颂秦王之能,不提太子之名。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没有了规矩。这些风言风语,想必也入了殿下之耳,你难道就无动于衷?老臣我却有点看不过眼。今日早朝之后,皇上赐膳,为此事我在皇上面前为你争了几句,还挨了萧瑀的一番抢白。老臣越想越不是味儿,今夜来宫,只想给殿下提个醒儿。”
李建成心里大为感动,心想李世民招摇才能,毕竟有人看出了他的门道。像眼前的这个庸臣,竟然为自己打抱不平,可见自己这些日子来的不安,并非无端敏感,当是李世民有意挑衅使之。看到裴寂如此坦诚,李建成也不想再掩饰下去,长叹一声道:“还是裴监知我呀。实不相瞒,二郎自从洛阳返回长安,似乎变了一个人。往常我们相处还算融洽,心思也差不多,遇到什么事儿,他有时还来我这里讨个主意。这一次回来,从不登东宫之门,见了我仅是淡淡地打一个招呼。他日日在天策府里搞什么十八学士,一群武将也簇拥其身侧,天策府似乎成了一个兵部,天下的消息他反而比我知道得还快。有人对我说二郎如今趾高气扬,似乎大唐天下拜其所赐,其实他在前方打仗,我们在京城里为他调派人马,增拨钱粮,这胜仗的功劳难道是他一人的吗?他不过为一前方元帅罢了。裴监,说实话,此次我想争夺出征机会,不过是瞧着二郎的样儿不顺眼,打仗的事儿我也曾经历过,有什么难处?”
“对呀,殿下今在朝堂之上应该力争,怎么说了一句话就99lib?t>不再言语了呢?这一点,秦王就比你强,他敢在皇上面前死争,想是殿下过于仁孝了。”
“能否出征,明争未必就能到手。如今父皇的心意我明白,都一股脑儿放在二郎身上,以为每每危急时刻他能定大局,这一点也确是事实。”
裴寂默然,当初李渊派自己为并州总管前去征讨宋金刚,结果自己被打得大败逃回长安。还是李世民领兵渡河,一举打败刘武周、宋金刚,收复并州,解除了李渊的心腹之患。他忽然冷笑一声,说道:“如此说,殿下心里不该难受,应该让秦王专力出征才是。殿下.99lib.,老臣多观宫廷之事,以你这等仁慈之心,将来会吃大亏的!想那杨勇仁孝为本,平素小心谨慎,结果在杨广的算计下,硬是找出了他的毛病,被废掉太子之位。还请殿下恕老臣直言之罪,你现为太子,满心替秦王说好话,焉知秦王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不可不防啊,当然,除非殿下诚心献出太子之位。”
裴寂这番话说得已相当露骨。这老儿没有别的本领,在宫廷中溜须拍马、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他又多睹宫内阴谋伎俩,现在坦言说出,可谓一针见血。
李建成思索半天,最后下定决心。他知道裴寂没有太多本领,平素人缘又差,然他素得李渊信任,为其第一近臣,若能笼络为己所用,当为一强援。想到这里,李建成起身拜道:“建成幼稚,今后还望裴监多多教我。至于二郎,裴监的心意就是我的想法,还望今后每每关键时刻,能给建成援手。”
裴寂见状,也急忙站起还礼。
李建成紧锁眉头,忧心道:“我也想改变目前的情形,然苦于父皇对二郎信任有加,让我束手无策。裴监若有什么好法子,望能指点一二。”
这句话让裴寂犯了难。他踌躇半天,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了一个人影,顿时灵光一现,展颜道:“殿下问计,你知道老臣的墨水太少,洵是难画。不过让我想起一人,你不妨一试。”
“谁?”
“封德彝,人言他狡诈多变,计谋百出。在这件事情上,我看他并未完全倒向秦王一边,你可以试探他的口气。”
李建成一拍大腿,心想自己怎么忘了这个人,遂赞道:“裴监不必自谦,此计大妙。今日你若不提,我如何想得起来?”
裴寂顿时洋洋得意。
送走了裴寂,李建成独自在殿内想他的心事。心想应该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试探一下封德彝的口气。
窗外暗影浮动,一阵北风刮来,将庭院里的树枝吹得“呜呜”作响。天刚刚晴了几天,今日又复阴沉,也许一场大雪就要翩然而至。这又触动了李建成的心事:史万宝和韦挺两人从洛阳访查归来,言说那批珍宝的去处有了线索,这几日韦挺又悄悄去洛阳访查,不知道现在有进展没有?
第二十四回 万宝衔命探洛阳 士信殉节失洺水
三日之后,李世民点齐将官,与李元吉一起带领从骑三百人,打马奔赴洛阳。李世民认为对付刘黑闼不需要大动干戈,待到了洛阳拨出三万人马就足够了,因而不需大肆调动其他州府之兵。
此次出征,李世民又换了一匹战马,名为“拳毛”。那匹“什伐赤”被张万岁带回陇西配种去了。“拳毛”还是由代州都督许洛仁在虎牢关时进献的,此马为权于麾国的大良马,周身皆是黄色卷毛,唯嘴头为黑色,性子虽烈,却颇通人意。
一行人到了洛阳,暮色已浓。当初李世民返回长安时,奏请温大雅为河南道安抚大使,张亮为洛阳都督。其时温大雅已奉诏回京。张亮为昔日秦王府车骑将军,闻听主人前来,早早地带领一干洛阳官吏出城门五里外迎候。入城后,张亮已为众人准备了住处。他们吃过洗尘宴就散去,李世民依旧住在洛园,闻听张亮已将出征的三万人马准备好,甚为满意。
经历了两天的旅途劳累,李世民想早早地休息,然而房玄龄和杜如晦突然推门撞入,脸现惊慌之色。
这两人平日里谨慎端正,沉静大度,很少这般,李世民不解地问道:“什么事儿让你们如此慌张?”
杜如晦擦了把头上沁出的细汗,说道:“今日玄龄兄与我到了新安,想顺路看看楚客,于是就下了路。我们见了楚客,见他正紧锁眉头在那里发愁。细问究竟,原来近日新安来了一撮人,他们散在庄园周围暗中窥探,显然要不利于山庄。”
“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来历吗?”李世民一听也紧张起来。
“楚客发现了这帮人,派庄丁前去打探搭话,对方躲躲闪闪,偶尔露出一句半句话,系京城口音。”
“我和如晦一听,觉得这帮人来者不善,就急忙打马赶来。路上我们议论,这帮人肯定不是寻常盗贼,其后定有背景,他们显然是冲着那批宝货而来。秦王,事不宜迟,要将宝货尽快转移,以防夜长梦多。”房玄龄语声急促,焦急地插话道。
李世民低头陷入了沉思。
那日韦挺和史万宝脱下官服换上常服,又去市上买了两匹马,出长安慢慢向洛阳行去。到了洛阳,他们不去拜见温大雅等人,而是悄悄寻了一处僻静的客舍住下。到了晚间,史万宝换上一袭夜行衣,凭借轻功爬屋上瓦,四处打探消息。
时间不觉匆匆过了两个月,眼见要到年关,两人依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消息。韦挺灰心至极,几次嚷嚷着要返回长安,被史万宝劝住。
当晚史万宝又整装出外。这些日,他已将侦察重点锁定在几名昔日郑朝的黄门官身上。自从唐军入了洛阳,这些人就丢了职业。待唐军大队离去,他们仗着有些积蓄,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史万宝访得他们今晚要在陈宝历家聚会,就攀到其客厅房顶上,揭下一片瓦,凝神听他们说话。
陈宝历原任王世充的黄门侍郎,现在俨然是数人的头领。酒过三巡,座中有人说陈宝历:“现在你也会对付了,这餐中的瑶柱就是陈年的宿货。”陈宝历哂道:“别挑三拣四了,再过几年,恐怕连这也难以吃上。”
座中有人笑道:“你当初为黄门侍郎,最知道宫中宝贝在什么地方。若你能随便拿出一件两件远走高飞,怎会有今日之困呢?”
陈宝历道:“说得轻巧。唐军入城后如狼似虎,有时为争一件宝物打得头破血流,何况宫中重宝呢?唉,眼见那成匣成匣的宝货被唐军搬出,要说不眼红,那是假话。”
席中你一言我一语,边饮边说,闹到半夜。待众人散去,陈宝历醉眼蒙眬转身欲就寝的时候,史万宝从天而降,一把尖刀抵住陈宝历的喉咙,逼问这批宝货的去向。..t>
陈宝历吓得魂飞魄散,酒醒大半,颤声道:“好汉饶命,当时这批宝货被唐军封存,我辈皆被驱出宫外,究竟落在何处,小人真的不知道。”
史万宝冷笑道:“不知道?你在洛阳经营多年,我就不信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好好想想!”
“这……这……让我好好想想。对了,我听说这批货后来被运出洛阳,直奔长安去了。”
“到底运往何处?”“好汉,小人委实不知道。噢,我想起来了,听说为了运送稳妥,唐军让经营油壁车的掌柜陈老倌儿帮忙,你不妨找他问问。”
史万宝问明了陈老倌的地址,尖刀一闪,登时结果了陈宝历的性命。
史万宝寻到陈老倌,威逼利诱,用尽了手段,终于问清那批宝货的去处。原来唐军付下定金,雇用陈老倌所有的油壁车,让他两日之后再到新安城取车。陈老倌也不知实情,迷迷糊糊说了这些,史万宝总算满意,并未杀他。
史万宝与韦挺得到这个线索,顿时欢喜雀跃。两人结束停当欲去新安探个究竟,然而此时李建成捎信来,让两人先返回长安。原来李神通其时在河北忙得不亦乐乎,要求派将增援,朝中改授史万宝为山东道行台郎中,令他速去就任,同去的还有王君廓等人。如此一来,探访宝货的事儿就落在韦挺身上。年关刚过,韦挺在东宫选上二十人,悄悄潜入新安秘密访查。一日韦挺得知避暑山庄里新来一位庄主,算算时间他正是去年七月间才来入住。韦挺疑云重重,一面想法打探此人来历,一面派人在庄园四角暗地里监视。
房玄龄、杜如晦所说的正是韦挺这帮人。
李世民抬头道:“不管他们是何方人士,我们小心为妙。如晦,你去将无忌叫来,事不宜迟,今夜要将这批货转移走。”
杜如晦转身出外,李世民目视房玄龄道:“这批货放在什么地方最为妥当?”
房玄龄默想片刻,断然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当初将此货放在新安,其实百密一疏,那里人少路静,稍有动静就有迹可寻。洛阳城大,人员来往多,我们可将货物运回,让张亮找一安稳地方收藏。”
这时,杜如晦和长孙无忌走入房来。
片刻间,李世民已经想好了对策,对三人道:“你们挑选一些妥当之人,分成两队。一队由玄龄、如晦率领,寻来一批油壁车,将其装满陕州稻米,一路大张火把先奔新安庄园。稍作停留后,连夜再向长安行去,入长安后将米送入宫中,就说是我送给父皇之米。另一队由无忌带领,你们见车出了庄园,从后墙依次将宝货搬出送入涧水船上,然后放舟下行,我再让张亮到渡口接应。”
三人知道这是李世民使出的障眼法儿,急忙躬身出外各自安排。
第二日一大早,李神通满面惶然来见李世民。其时李世民刚刚用过早膳,见叔父前来,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想他毕竟为自己的叔父,嘴里说出的话儿很是得体,将李神通的一颗心熨得甚是妥帖。李神通誓言声声,坚持一同出征,定报一箭之仇。
巳时,北伐之军整顿停当,张亮将兵器、粮草之物也一一备好。李世民一声令下,三万大军沿北邙山奔向回洛城,由这里开始渡河,当日就齐集河阳。
闻听李世民率领大军前来,许多被刘黑闼打散的唐吏前来相聚,其中就有被杀败的王君廓、史万宝等人。数日间,北征大军从出洛阳时的三万人壮大到五万人。这日傍晚,大军进至获嘉县。李世民计划在这里短暂休整后,一鼓作气杀向刘黑闼据守的相州城。
许是李世民的名声太大,刘黑闼听说李世民已经进兵至获嘉,心中大惧。又见相州城小,且自己战线拉得太长,恐难挡李世民之一击。他与众将商量后,拔寨离开相州,直奔洺州据守。这样,李世民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相州。
程咬金掩饰不住满心的狂喜,大声向众将炫耀:“如今的秦王啊,本身就是一块金字招牌,贼人一听就吓得浑身发抖。像刘黑闼前些日子多么猖狂啊,一听秦王来到,立即溜之大吉。”
众人皆然其言,唯其中的李元吉、王君廓、史万宝听着不是滋味。
次日,李世民整军北上,其时天寒地冻,道路一时难行。李世民下令,兵贵神速,全军顶风冒雪而行,行进甚疾。这日大军行到肥乡,刘黑闼布下的守城之军不堪一击,很快被迫出降。肥乡一失,周围的刘军闻讯大惧,纷纷来降。数日间,豫章守将张善安携虔、吉等五州来降,阳孝成、冯伯让等人也举城来归,这日藏书网,刘黑闼的洺水城守将李去惑派人来见李世民,言说欲献洺水城出降。
洺水城位于漳水和洺水的交汇处,距离刘黑闼的都城洺州仅有二十余里。该城地势紧要,是洺州联络山东之地的第一要道,历来和洺州依为唇齿。李世民闻言后大喜,知道若得了洺水城,近可以直接威胁洺州,远可以闸断刘黑闼与东方诸州县的联络。遂重赏来使,并派王君廓带领一千五百骑随来使进入洺水城据守。
李艺得了李渊的旨意,也整顿兵马三万出幽州向南攻击。其时刘黑闼尚在相州,主力大部随其南下,其北方防守甚是空虚。李艺挥师快速夺下定、栾、廉、赵四州,兵锋所指,直逼刘黑闼都城洺州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邢州。李艺的推进速度甚快,竟然比李世民所领大军的速度还要迅疾。刘黑闼感到了危机,就令范愿带领三万人镇守洺州,自己亲带主力前往邢州,准备先把李艺打败,再转过头来对付李世民。
刘黑闼没有想到尚未与李艺接战,李去惑就早早将洺水城献给了李世民。王君廓入了洺水,入夜派手下将领程名振携带六十具大鼓,趁黑来到洺州城西的二里堤上猛然敲响。鼓声甚急,鼓点声似将洺州城内的土地都敲得震动起来。范愿摸不清头脑,心想定是唐军开始攻城,一面调派人手加强防备,一面派人将此消息告知刘黑闼。刘黑闼一听老巢不稳,留下一万人入邢州抵挡李艺,自带其他人马星夜返回洺州。
及至天亮,刘黑闼才知道受了一场虚惊,恰在此时,有人来报洺水城池已经遍树唐军旗帜,想到如今北有李艺、南有李世民,若洺水城陷入敌手,自己这里只好被唐军包了饺子,刘黑闼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遂令高雅贤统兵一万人前去攻下洺水城。
高雅贤领兵刚刚过了漳水,忽见从河谷里奔出了数千铁骑,为首之人正是秦叔宝。高雅贤措手不及,当时被杀个大败,败兵复又退过漳水。秦叔宝因为己方人少,不敢深入追击,高雅贤才能从容回到洺州。刘黑闼大怒,集合重兵渡过漳水,将洺水城围得水泄不通。
李世民判断形势,觉得趁刘黑闼围困洺水城的当儿,快速分兵与李艺联手,先拿下邢州,再进逼洺州。这样逐渐合围,只要洺水城不失,像一颗钉子锲在那里,就可一鼓擒拿刘黑闼。
李世民主意一定,遂修书一封,派侯君集前去李艺大营联络。没想到,侯君集此去,惹出一桩事儿。
侯君集为豳州三水人,自幼好玩弓矢,以武勇闻名乡里。他入秦王府后,因骁勇善战,渐得李世民的赏识。还在陇西的时候,李世民让侯君集多随李靖一起学习兵法,对其期望甚高,现为天策府左虞侯。侯君集有一个毛病,就是好矫饰矜夸,如今秦王声望日隆,连带他也日益骄傲起来,常常目空一切。
这日,侯君集兼程到了李艺大营,他入了辕门竟然不肯下马,被李艺门将扯下马来。李艺当初降唐的时候,李渊正处困顿之境,对李艺自然是恩宠有加。李艺被赐李姓,李渊又亲许他的军队许宣不许调。李艺本来性格骄横,他在幽州掌握着生杀大权,认为普天之下也仅有一个李渊可以买买面子。这会儿他闻听侯君集入辕门竟然不肯下马,立即火冒三丈,令人将侯君集打得皮开肉绽。侯君集痛得呼天喊地,想起自己的使命,只好让人撑持着入帐来见李艺。
李艺见侯君集入帐,那副痛苦样儿惹得他更是生厌,沉声道:“你是秦王的来使?想必你不知道老夫的规矩,今日若不看在秦王的面上,早将你就地斩首了。”
侯君集拿出李世民的书信,颤声道:“小人冒犯了燕公虎威,实在该打。这是秦王的书信,请燕公阅览。”
.李艺并不接信,神色漠然地问道:“你为来使,当知道书信的内容,说给我听。”
“秦王如何写的,小人未看,不甚明白。大意是秦王如今占了洺水城,想约齐燕公一同攻下邢州、洺州。”
李艺拿起书信,缓缓将之撕成碎片儿,神色依旧冷漠,冷冷说道:“老夫原想你为下人不懂规矩,尚有可恕之道。现在看来都是李世民不懂规矩使然。普天之下,老夫仅奉皇上之诏,李世民作为一名藩王,能来号令老夫吗?你保条小命儿回去告诉李世民,让他今后凡事想明白了再办,不要再像今日这样毛毛糙糙。”说完,李艺手一挥,令人将侯君集赶出帐外。
侯君集一路凄凄惶惶浑身负痛回到肥乡,见了李世民泪流满面,遂添油加醋将李艺的所作所为叙说一遍。李世民听完脸色铁青,怒道:“本王现为东征元帅,总理此战军务,你李艺不过为一燕公,有什么理由拒抗我令,且殴打本王府属?”转身让侯君集退下休息,并嘱随军医生善为诊治。
李神通见李世民愤愤不平,遂劝道:“罢了,二郎,不要再生气。那李艺的脾气我也曾领教过的,当初我致书与他,他亦是不理。说起来,我们当时如果合兵一处不各自为政,刘黑闼怎么能逞凶呢?”
李元吉见侯君集被殴,心中如怒放了一朵鲜花,那一时刻,早将李艺视为知己,心想总算有人敢和二郎硬碰硬了。他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反而煽风点火,说道:“就是,神通叔所言甚是有理。二哥,那李艺如此跋扈,不若修道表章,奏与父皇知道,好让父皇申斥于他。”
李世民怒气冲冲,说道:“李艺不愿意配合,随他去吧。刘黑闼蕞尔小贼,何足道哉?神通叔,四郎,我们不用李艺,也一样能收拾了刘黑闼!”说罢,当即下令由段志玄、史大柰、张公谨带领一万人马,出肥乡经邯郸北上,直插邢州。临行前,李世民面色凝重对三人说道:“刘黑闼在邢州留有一万余人守城,你们领兵前去,人数上并不占优势,须用巧计巧力,及早拿下邢州。我这里兵马要守洺水,要攻洺州,再也拿不出人马支持你们。”
段志玄道:“请秦王放心,我们三人若拿不下邢州,愿提头来见。”
李世民手一挥,说道:“那就好,你们去吧。”
刘黑闼整军再攻洺水,他先派高雅贤领兵五千去顶住秦叔宝的骚扰,自己亲带重兵将洺水城围得结结实实,不分昼夜,连续攻打。
这洺水城四面环水,刘黑闼见强攻无效,计上心来,令人在城北、城东挖掘地道,试图穿城而入。王君廓见状,惊恐万分,连连派人向李世民求救。李世民领军前来,那刘黑闼早有提防,其军依托有利地势连连放箭,或从高处抛下檑木灰瓶,唐军无法前进救援。
李世民就在阵前召集众人商量此事,他说:“洺水位置极其重要,刘贼势在必得,我们若就此放弃,实在太可惜了。”
李世忧心地说道:“目前城内有王君廓的一千五百人,加上李去惑的守城之军,不足三千人。如今刘黑闼一面派兵拒我,一面挖地道破城,若这样僵持下去,不到十日,洺水城必失。”
史万宝插嘴道:“是啊,若洺水一失,王君廓就要当俘虏了。”
李世民甚为不满:“为将为帅者,须坚刚难夺其志。这王君廓守城,不思破解之法,反而一封信一封信言说退兵。世兄,你说能维持十日,还是太乐观了,我看他王君廓连五日也难以固守下去。”
李世道:“如今情况危急,请秦王及早定夺。”
李世民道:“如今段志玄三人领兵,想已到邢州外围,我意他们若得了手,可以挥师南攻洺州,则刘黑闼必然会回兵救援,我们就可集合洺水之军夹击过去。若我们现在放弃洺水,那就是另外一种打法。”
众将默然点头。
这时,罗士信站立起来说道:“秦王主意堪称绝妙,那刘黑闼拥乌合之众,正应该如此雷霆一击,方能收到奇效。”
李元吉现在对罗士信甚是愤恨。当初在洛阳时,罗士信对李世民不以为然,李元吉心里还将他引为知己,哪儿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李世民不知用什么法儿将罗士信收拾得服服帖帖。这令李元吉大为不解。其实罗士信此人好勇直爽,心里存不下话儿,起初闻言李世民有能,心里有了比比高低的念头。待他亲眼目睹李世民擒拿王世充、窦建德,方知李世民既有勇力,更有谋略,其心思渐渐发生了变化,对李世民满腔佩服,而且死心塌地。
李元吉笑吟吟问道:“罗总管身经百战,如今洺水城危急将陷,你定有法儿渡过难关。”
罗士信虽是武人,也听出了李元吉的弦外之音,然并不理会,拱手向李世民道:“秦王,士信不才,愿接替王君廓入城坚守。”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王君廓在洺水城内自认朝不保夕,要求突围。谁会想到,罗士信在这当儿还敢请命入城,这份儿勇气,非常人所有。
李世民大为感动,起身来到罗士信面前,执手说道:“士信兄,你这份胆气昭如日月,我深为叹服。不过行军打仗不可行险,我心已定,让王君廓突围返回,我们给刘黑闼来一个坚壁不出,两月内其定然授首。”
“秦王不可,我军如今挟累胜气势,正当一鼓破之。若现在撤出洺水,无疑是半途而废。士信薄有微名,若入城代王君廓守之,刘贼定有所忌。这样我在城中坚守十日,秦王这边加紧攻击,刘贼定当撤围,则大事成矣。”
李世民目视李世,问道:“世兄,士信坚意如此,你认为怎样?”
李世沉吟道:“如今天寒地冻,气候无常,十日内我军冲阻解围,我也没有十分把握。士信,如此确实有些行险。”
罗士信昂然道:“大丈夫行事,当率性而为之。我此去守城,早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万一城破,相信我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秦王,事不宜迟,不可再犹豫,请下令吧。”
李世民见罗士信如此坚决,心中本有些不忍,想起罗士信素来勇猛无敌,万一洺水城不能守,他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全身而退,遂从罗士信主意,令人登高处挥动红旗,招呼王君廓从城中撤出。
王君廓见李世民招呼自己突围,喜出望外,就从军中挑选三百名壮健兵士随同身后,然后开了南门,冲围而出。刘黑闼见有人闯营,急忙号令兵士堵截。那王君廓逃命心切,自己身为前锋死战,三百壮士一点点向东挪动。这时,站立高台之上的罗士信见敌阵乱了阵形,回视左右二百骑,大喝一声:“走,随我冲。”他们如旋风般冲下高台,快速向敌阵冲去。刘黑闼一时闹不清唐军的目的,原想他们是弃城出逃,又观对方人数不多似乎不像,就在那里犯了踌躇。瞬间,王君廓在罗士信的接应下冲出重围,罗士信趁着敌人乱势抢入内去。其时刘黑闼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堵截唐军南逃上,没想到罗士信这二百人却反向里冲,沿途堵截甚少,这样,罗士信很快就入了洺水城。
刘黑闼眼见唐军处在重围之下,竟然敢轻松换将,将自己视若无物,顿时恼怒异常。他令范愿领兵阻击李世民北攻之势,自己亲到洺水城下,指挥兵士一面挖掘地道,一面不分昼夜向城池猛攻。
罗士信入城后的第二天,天又降大雪,雪不停地下,午时过后,近旁的漳水和洺水顿失滔滔。原来这些日子气温极低,河面结了一层冰凌,未下雪时仅有中流窄窄一溜儿还见水流动,及至大雪一起,雪落在流水中的冰块之上,遇拐弯时拥塞不动,竟将流水覆盖其下。洺水城四周的水面也是白白一层,远远望去,感觉是一溜儿平地。如此天气,加重了双方的进攻难度,刘黑闼见道路积滑,城墙无可攀缘处,且风雪强劲,不宜大队出击作战,遂令地面队伍停止攻城,连连催促加快挖掘地道速度。
这边刘黑闼下令停止攻城,那边的秦叔宝、程咬金、长孙无忌等人眼看着天气也无可奈何。道路积滑难行不说,这几日的天气格外地冷,兵士在外出击,所穿衣服似乎不能御寒,风将他们全身吹透,雪将每人装点成一个个的白人,军中多有冻伤之人。
两军在这里僵持了两日,范愿令人多备檑木之物,见唐军前来,将檑木推下,顿时碾得唐军人仰马翻,并不需用其他兵器。秦叔宝等人无计可施,一时间,唐军难以前行半步。
李世民闻听进攻受阻,就在中军帐里来回踱步,心里甚是烦躁。早晨接报,昨晚段志玄他们挥兵破城,总算有了进展,不想邢州守敌甚是顽强,与唐军展开了逐街的巷战。天明时分,段志玄他们仅得全城的一小半,若想肃清残敌,最少还需要一昼夜的时间。这样一来唐军无暇分身冲出邢州逼向洺州,难解洺水城之围。眼前的范愿凭借地势和风雪天气,以逸待劳地轻松挡住唐军的步伐。如此下去,洺水城里罗士信的处境就越来越危险了。想到这里,李世民出帐骑上“拳毛”,带领尉迟敬德等人,顶风冒雪向前线驰去。
秦叔宝、程咬金、长孙无忌见李世民到来,急忙迎了出来。李世民见他们神色疲惫,知道他们数日内也受了不少苦。心想自己经历了多少恶仗,眼前的一个小小范愿竟然将自己阻在这里,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阵烦躁。他不入帐门,下马说道:“两位王兄,无忌,这几日累你们受苦了,走,你们领我到前线看看。”
他们舍马徒步前行,来到一个高丘之上瞭望,只见满目暴雪横飞,前方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秦叔宝比画道:“秦王,你知道这里地势,刘贼人马伏在高处以檑木相攻,实在难以前行。”
李世民道:“叔宝兄,我想士信在城中,处境比我们难多了。刘黑闼虽罢攻城之势,但其掏地道的活儿一刻都没停,若如此延迟下去,士信兄危矣。”
众人默然。
李世民眼望左边,那里是依地势流淌的漳水,无奈说道:“两位王兄,无忌,你们还要想一些主意,想法打通道路,你们这里前进一分,士信兄那里就减轻一分压力。我听说那边漳水,此时已被冻,我再让敬德领兵沿漳水向前冲击,你们互通声息,协力作战,看能不能收到效果。”
尉迟敬德回营后集合二千步卒,出肥乡沿漳水向下游走去。不料到了中途,刘黑闼已料到此招,伏兵齐出,将唐军杀得大败,尉迟敬德收拢残兵返回。
李世民闻听此讯,顿时大怒,连连给秦叔宝增兵,令他们不计伤亡加紧攻击,以早日打通道路。
罗士信在城中的日子确实艰难,大雪连绵不止,屈指算来他入城已经六天。眼前的敌军虽停止攻城,然他们挖地道一刻也没停。为了防止对方挖通地道穿城进来,罗士信想了一计,令人找来多口大缸安在四面城墙根上,这样来监听对方的挖进速度。昨晚,敌军一条地道已挖至城墙下,隔着大缸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说话声音。罗士信亲自踏勘方位,令人迎头掘下直井,待敌人刚一露头,大石、灰瓶迎面砸了去,顿时将此地道的去路堵住。
罗士信虽暂时挡住刘黑闼的地道攻势,然此时城中已经断了粮。他心里明白,尽管找到了对付敌方的挖地道法子,可以喘息一时,若己方援军不至,在刘黑闼凶猛的攻击之下,自己断难守到十日以上。那些天,他常常立在城墙之上眼望南方,无数次想象风雪中突然响起喊杀声音,迎面现出两张熟悉的面孔,自是刚猛沉稳的秦叔宝和嬉笑滑稽的程咬金。但雪中寂静无声,那不过是自己美好的幻想。有一点可以肯定,秦叔宝和程咬金在那边定会猛力攻击,想方设法打通道路来救援自己。无奈天不与人便,风雪挡住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罗士信在城中一直坚持到第八日,外面敌方攻击甚急,只听城墙四周都有他们掏洞的声音。他通夜不睡,来回在城中指挥,两眼熬得通红。到了早晨,只听一声震天价响,紧接着喊杀声群起。罗士信听出是城南动静,急忙驱马前去察看。他驰到近前,见南墙一溜儿倒塌,刘黑闼的人马正如潮水般漫过断墙向城内拥来。
原来刘黑闼见掏地道入城多次无功而返,遂又变计。他令人掏空南墙下之土,待墙下土一空,城墙自会倒塌。一时间,多条地道齐头并进,为设疑阵,他们在四周也挖土。这天南墙终于倒塌,刘黑闼见办法奏效,急令大军破城而入。
城中守军坚守多日,人困马乏,更兼肚里无食,突见城墙轰然倒下,人人都发呆了。罗士信在那里声嘶力竭号令抵御,众人才奋力向前,然怎敌刘黑闼人多,他们很快被逼至城内东墙角。罗士信断后且杀且退,一杆丈八滚云枪使得神出鬼没,到了东门下,罗士信下令开门突围。此时的唐军仅剩下七百余人,他们冲门而出,很快冲过护城河,然后向东驰去。
罗士信身旁所带人马,皆是王君廓携来之人,降将李去惑等人已死于乱军之中。罗士信领着这群人向东疾驰,其中没有一人了解周围地形。却说这洺水城东面,离漳水和洺水交汇处不远,每至夏秋水涨,皆成一片汪洋,到了冬春水势退去,这里成了一片淤泥深深的沼泽。接连数日的大雪,已将这片沼泽覆盖成一片平坦的雪地。罗士信他们不知深浅,狂奔而入,边缘处由于冰层较厚,不易陷进,及到了沼泽的中心,一人一马的重量顿时踏破雪原下面的冰层,数百人相继陷入淤泥中。他们在这里手忙脚乱,后面的追兵已到沼泽边,又见前方人影幢幢,显然也是敌军。罗士信见此阵势,知道不能善罢,仍旧竭力挣扎想逃出泥坑。
刘黑闼此时也来到沼泽边,他将手一挥,手下人皆张弓矢对准唐军。刘黑闼下马款款向前行进了几步,大声喊道:“哎,罗士信,你还活着吗?本王想与你说话。”
罗士信应了一声:“刘贼未死,我怎么能死呢?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刘黑闼哈哈大笑:“人言罗士信勇猛无敌,果然不虚,你虽处如此困境还有如此豪情。本王久闻你之大名,倾慕甚深,我们能够交手也是有缘。如今你已重重被围,插翅难飞。劝你不若降了我吧,本王愿与你结为兄弟,如何?”
罗士信破口大骂:“刘贼,做你的青天大梦!我罗士信是何等样人,岂能与你称兄道弟。不错,你如今围困重重,然你扪心自问,秦王大兵压境,你还能蹦跶几天呢?我罗士信生是大唐之人,死是大唐之鬼,今日之势,唯死而已!你的箭不是准备好了吗?你放箭吧,我若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说完,罗士信遍视周围兵士,说道:“众位儿郎,士信今日决心精忠报国,你们不可随我,现在去向刘黑闼投降,士信并不怪你们。”
周围兵士此时热血沸腾,齐声言道:“愿随罗总管精忠报国。”
罗士信哈哈大笑:“好,我们一同入了阴间,还是好兄弟,还一样整军来杀刘贼。刘贼,你听见了吗?”
刘黑闼脸色铁青,知道难以劝降罗士信,遂退后数步,手向下一斩。顿时,岸上万箭齐发,直直射向泥中的唐军。说也奇怪,岸上接连射了三番箭,泥中唐军默不作声,不闻一丝疼痛呼号声。刘黑闼派人入沼探查,见唐兵全部气绝。刘黑闼长叹一声,说道:“真英雄也。”
又过了两日,史大柰、段志玄、张公谨袭破邢州残敌,拔营向洺州逼去。北边的李艺见李世民对他不理不睬,有心想退回幽州,又恐李渊怪罪,遂令部将薛万彻、薛万均兄弟两人领兵一万,自赵州也向洺州开去。这样,唐军从西面、北面对洺州形成了合围之势。刘黑闼闻讯,急忙引军回洺州救援。此时,天已放晴,秦叔宝、程咬金、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四将已闻罗士信战死的噩耗,他们满腔悲愤,加力攻打,范愿抵敌不住,只好也随刘黑闼退回洺州。这样,洺水城又入唐军之手。
李世民入了洺水城,不事歇息,带领众人东出城门来到那片沼泽前。此时,长孙无忌正派人将泽中死亡之人一一搬出,只见他们满身泥浆,每人身上都插着几十支箭羽。
罗士信的尸首刚刚被找到,身上箭羽如林,血浆早已凝固布满全身。其脸色安详,犹如生前一般。李世民见到大为悲恸,上前一一替他拔出箭羽,众人也围上前来,纷纷流泪。李世民一边拔箭一面说道:“士信兄,是我害了你呀。不该让你来此犯险,这下子,我怎么向父皇交代?”言罢大哭,声震旷野。
李世劝住李世民,说道:“秦王不可太过悲痛,想我们武人本分,或战死疆场,或凯旋,都是一样的荣耀。人生苦短,罗兄弟不愿苟全性命,至死不愿降贼,这份心情昭如日月,他虽死犹荣。”
身后的史万宝听言一颤,回头看看远处的王君廓。只见他低着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世民止住悲痛,吩咐道:“无忌,你去找一重棺将士信兄盛殓,然后你亲自扶棺送入长安。我再写一专表奏与父皇,要让我朝发扬光大士信兄这种忠义。还有,这些战死的将士也要一一装入棺材,送给他们的家人,另要给他们的家人以优厚的抚恤。”
长孙无忌专程将罗士信的尸体送入长安,李渊果然下诏,赠罗士信谥号为勇, 4ee4." >令百官亲送厚葬之。当初罗士信居洛阳时,裴仁基待之甚礼,及王世充杀了裴仁基,罗士信出家财将之葬于北邙山,并说道:“我死后,当葬其墓侧。”家人从其意,将之尸首运到洛阳北邙山,葬于裴仁基之墓左首。
李世民见刘黑闼缩入洺州,已被唐军合围,又伤罗士信死节之事,不愿强攻。他算计洺州存粮肯定无多,刘黑闼的数万兵马难支一月。遂令众将坚壁不出,设法断其粮道,使其自乱。
刘黑闼在城中忍了数日,终于按捺不住,引兵前来挑战。唐军任他在那里跳脚大骂,擂鼓挑衅,给他个不理不睬。不觉日子就过去十余日,刘黑闼闻报粮草紧张,急忙派人出外调粮。
此时,冀、贝、沧、瀛诸州依旧归刘黑闼节制,见刘黑闼前来调粮,急忙安排车子船儿,水陆俱进,向洺州送粮。哪儿知道,中途唐军已在那里枕戈以待,陆路上,由秦叔宝、程咬金、尉迟敬德分遣队伍截住厮杀,待他们驱散了运粮之人,一把火将粮草点燃;水路上,程名振素习水战,先是以舟阻塞河道,然后派水鬼凿透对方粮船,将粮草沉入河中。
李世民坐镇洺水城,不理睬刘黑闼前来索战,专攻其运粮队。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这天,房玄龄和杜如晦从长安来到阵前,他们已将那批宝货安置妥当,此刻向李世民回复。
李世民问道:“那批车儿送入宫中了吗?”杜如晦答道:“那日我和玄龄护着车儿到了长安,此时天已黑透,我们正要入城,就见一彪人马举着火把拦住去路。”
“什么人?”
“灯火下,我们见为首之人正是东宫府属韦挺。他见了我们,脸色古怪,笑问车里装的是什么。我说是陕州稻米,是秦王贡给皇上的。”
“他信吗?”
“当然不信,他说奉太子之令,专程来接这批车。我和玄龄故作为难,显得十分不愿,没奈何才将车子交给了他,并让他打了一张收条。”杜如晦说完,就和房玄龄轻笑起来。
房玄龄道:“想韦挺小心翼翼将这些车送入东宫,他和太子满心想有什么发现,不料,一车车翻开,除了米,什么也没有。哈哈。”
李世民没有笑,神色凝重:“这么说,在新安窥探之人是韦挺安插的。如晦、玄龄,看样子有人早就打我们的主意了,不可太大意呀。”两人点头称是。
第二十五回 太子巧施离间计 世民水淹刘黑闼
韦挺那日截住房玄龄带领的车队,依李建成的主意将车赶到城内交给殿中省侍中陈叔达,让他转交尚食局。李建成知道陈叔达与李世民交好,有了这个验货之人,若真的从车中抖出珍宝,由陈叔达奏与李渊更为可信。谁知韦挺睁着大眼察看,只见车内确实装满了一包包的陕州大米,哪儿有什么金珠宝贝,他顿时傻了眼。
“怎么会是这样?肯定是二郎掉了包。”李建成得知了这个结果,满心的期望化成一片冰凉,在显德殿内焦虑地来回转悠。
韦挺道:“应该不会有错,我们派去的人一直盯着庄园之门,哪怕是有人从中提出一个包裹,也要想法盘查清楚。”
“万一东西没从庄园门出来,万一这溜车是二郎使的障眼法,转移了你的视线,另行将财宝转移呢?”
韦挺一想,这件事儿上确实存在漏洞。当时他们看见车子出门,认定其中夹有珍宝,就将庄园四周监视之人撤掉,沿途监视。现在看来,也许房玄龄真是虚晃一招呢。想到这里,韦挺心中不由得沮丧万分,叹道:“太子,还是我无能,未将事情办好,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下一步怎么办?”
李建成停止转悠,断然道:“这批货现在肯定已经不在庄园之内!你带人前去,看那位庄主到底是谁,悄悄将之绑回长安,好好问个清楚。”韦挺领命而去。
时间不觉到了三月,天气一天天变得暖和起来,渭水中冰凌早已融化,水流哗哗向下泻去。这一段时间,李建成一直想找机会与封德彝聊聊,谁知春节过后,封德彝被李渊派往东突厥为使,直到三月初方回。
大唐现在和东突厥的关系,很是微妙。封德彝此次出使东突厥,两邦正处在一个对抗的时刻。还在李世民围攻洛阳的时候,东突厥处罗可汗听从老叶护的主意,立了隋炀帝之孙杨政道为隋王,以分唐势。处罗可汗还派人密切与王世充、窦建德联络,想以此牵制李渊,争取让唐、郑、夏形成鼎足之势,这样突厥就可从中得到些便宜。孰料王世充和窦建德很快垮了台,让老叶护在那里傻了眼。这时,朔方梁师都兴兵日盛,与大唐势同水火,主动来突厥这里巴结,以争取突厥的援手。老叶护一计不成又思二计,见梁师都主动前来投怀送抱,他顿时计上心来,又向处罗可汗献计。处罗可汗处事仁弱,心想李渊现在毕竟向自己纳贡称臣,一时不好拉下脸皮直接出兵去攻,内心里还以间接制约为上策。他听从老叶护的主意,封梁师都为大度毗伽可汗,向他赐钱赠马,让梁师都当了骚扰唐境的急先锋。
可贺敦(突厥可汗妻子的称谓)义成公主觉得处罗可汗优柔寡断,性格懦弱,她满心想帮助杨政道复隋,现在感觉若靠处罗可汗的力量,希望太渺茫,渐渐灰了心。这时她见处罗可汗的弟弟莫贺咄设已成了一位壮健的青年,更兼他性格坚强,骑术高超,武艺出众,就有心前去勾搭。其时义成公主年龄刚刚三十出头,她有着美丽的面庞和娇媚的身材。尽管已经养了两个孩子,然她天生丽质和多年在长安城里养成的大家气质,使她举止优雅,置身于北国众女丛里,依旧显得非常出众。莫贺咄设此时不满二十岁,哪儿挡得了义成公主的几度撩拨,很快就拜倒在其石榴裙下。不久,处罗可汗生病,义成公主服侍他吃药,处罗可汗不明何故很快发疽而死。莫贺咄设在义成公主的鼎力支持下很快继位,被称为颉利可汗,义成公主顺理成章地当了他的可贺敦。算起来,他是义成公主的第四任丈夫,其父亲启民可汗和两位兄长始毕可汗、处罗可汗为其前任。
颉利可汗上台后对唐态度大变,先是扣留了唐使者长孙顺德、郑元,又令梁师都出朔方攻唐,自统十五万大军分成三路,到唐边境骚扰掳掠。无奈大唐国势已非往日,边防早已相当稳固,见突厥来攻,各地官吏据城坚守,颉利可汗无法深入,只好在边境游荡数日后退回。
李渊此时不愿与颉利可汗翻脸,主要因为国内尚未完全安定,如今刘黑闼在河北作乱,又要防备各地发生的骚乱,一时难于全力调兵前去保卫边境。他见颉利可汗退兵,即派封德彝带大批珍宝前去求和。封德彝到了突厥牙帐,一面悄悄向突厥重臣逐个送礼,一面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向颉利可汗陈说李渊求和之意,并许和亲。几日后,颉利可汗左思右想,且架不住一些受贿重臣的劝说,遂许与唐言和,并放回长孙顺德和郑元。
北方边境得以平静。李渊见卑膝求和又送出大批珍宝,不免心疼,然毕竟为安定国内又争取了时间,遂当廷夸赞封德彝不辱使命,并让李建成代为赐宴。
李建成大喜,心想正好就此与封德彝好好叙说一回。下朝后回宫,一面令尚食局送来精美酒食,一面令人去请封德彝。李建成将酒宴摆好,即让众人退下,封德彝此时也入宫就坐,房中仅剩两人对饮。
共同浅斟数杯后,李建成说起这次出使之事,连连称赞封德彝不辱使命。
封德彝摇头,满脸愧色,说道:“太子莫再夸老臣,其实直到现在,我的心里都不是滋味。想那游牧胡族,昔日隋文帝在其最困顿时伸以援手,哪儿知道他们趁国内大乱,即来趁火打劫。唉,国势不强,即招侮辱呀。”
李建成道:“无妨,假以时日,待我朝整顿江山,不怕他不来朝。”
“是这个理儿,老臣日日盼着这一天呢。”
“依封公所见,我们向颉利称臣还需多长时间?”
“不会太长,此次颉利领兵南下,本想势如破竹,谁知他仅及边境就铩羽而归。我朝边疆稳固,颉利一开始也想不到我朝已非同往日。由此观之,双方势力此长彼消,已经发生了悄悄的变化。老臣有一个想法,当奏皇上定夺,就是我朝今后对颉利的态度,不能一味就软,他若来攻,我亦击之,胜后而和,则恩威兼著矣!”
“对,我赞成封公此议。突厥狼子野心,须让他们吃点苦头,方能明白些道理。来,封公,请满饮此杯。”
两人又聊了几句,李建成慢慢将话题转到李世民的身上:“唉,我朝这些年给突厥送去多少珍宝啊,若不是二郎连连战捷多有所获,恐早早将国库掏空了。对了,封公,我听裴监说起,他抓住了一帮私藏珍宝者,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封德彝瞧了一眼李建成,心想你为太子什么事情不知道,还在这里明知故问。他心里明白,这是李建成在试探自己,遂说道:“老臣刚刚出使回来,只是听说了几句,知之甚少。”
那日韦挺奉令去抓杜楚客,连带着将庄园中所有人都带了回来。韦挺设了刑堂,日夜拷打,杜楚客紧咬牙关,只字不说。最后实在熬不过,竟然在一个黑夜里咬舌自尽。韦挺弄清了杜楚客的身份,劲头更大,将庄丁逐个勒逼口供。无奈这些庄丁不甚知情,仅知后园秘洞里藏有东西,且有人把守。那日一帮人将货起出,逾后墙运走。韦挺闻言,如获至宝,令他们人人写出伏辩,并按上手印,然后报给李建成。
李建成苦苦思索,觉得虽知庄主为杜如晦之弟,又有庄丁证言,毕竟那批宝货不知去向,正所谓捉贼未曾拿赃。他想了一个主意,令韦挺将这些伏辩交给裴寂,让裴寂奏闻李渊,这样可以不露痕迹。
裴寂果然卖力,就在早朝之时当堂奏闻此事。李渊听后,并无特别表示,说了一声“知道了”,遂丢开不理。
封德彝知道裴寂的本事,又风闻此事是韦挺在后主持,明白幕后的真主儿是李建成。这会儿见李建成主动提起,不想深谈,便淡淡地搪塞几句。又想他所以问起必定有其深意,停顿一下,又说道:“若果如裴监所言,这帮人组织如此严密,杜如晦的弟弟又为庄主,可谓大有来历,秦王似乎脱不了干系。”
“是啊,常理确是如此。不过二郎素来光明磊落,我想他不会弄这些名堂,可能是裴监过于捕风捉影了。”
封德彝点头称是,心中暗道,太子近时脾气大改,像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伎俩,也想在我面前卖弄,太走了眼。他心里这样想,嘴里又说出另外一番话:“秦王这些年连战皆捷,甚为大气。这种私藏珍宝的事儿,依老臣看来似乎不像其所为,其实秦王这些年已积三宝,最为宝贵。”
“哪三宝?”
“一为自身胆略非常,能断大事,且沉静有度,虚怀若谷,此为首要。”
“不错,二郎这些年已经磨炼出来了,所谓锋自磨砺出啊。”
“二者,秦王身边有一群出谋之人,例如十八学士。秦王能够连征皆捷,这一群智囊功不可没。当初在洛阳,窦建德来援,我和萧公等人想退保新安,独薛收力排群言,要求分兵去堵。现在看来,我们的意见还是保守了些,不如薛收站得高,看得远啊。”
这句话显然触动了李建成的心事,李世民将众多人才网罗府中,可谓深谋远虑,他长叹一声道:“封公所言极是,二郎这些年延揽人才,已将顶尖人才收入囊中。天下之大,这样的人确实寥若晨星。”
封德彝一笑,说道:“其实太子不可妄自菲薄,像殿下府中的王珪、魏征、欧阳询等人皆是一顶一的人才,也差不到哪里去。太子今后,让他们人尽其才即可。”其时,王珪在东宫任太子中允,魏征任太子洗马,欧阳询任率更令。
“还有一宝呢?”
“秦王吐哺,猛将归心,此为其第三宝。譬如东都洛阳,秦王令一张亮镇之,则外人莫入。”
封德彝说到这里,已经非常露骨地为李建成出主意。他所说的后面二宝,就是委婉地告诉李建成,让他设法培植自己的势力,想法充实幕府,招揽猛将,并在京城之外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封德彝早就判断出李建成和李世民必然相争,比较起来,他觉得李建成性格宽简,若为其臣下相当舒服。反观李世民,他个人能力超群,手下文士猛将如云,自己若为其治下难有任何建树。且李世民性格好猜疑,自己在朝中的名声不太好,时间久了难为所容。封德彝本来打算不陷入两人争斗的旋涡之中,然内心深处却对李世民有所抵触,又见李建成如今身处太子之位,平素进退有据难有失措,遂将心内的天平倒向了李建成。
李建成此时细细品味封德彝言语,顿时明白了其深意。他眉头顿展,举盏道:“封公言语精辟,让建成领悟不少。来,建成再敬你一杯,望今后还来时时教我。你说得对,二郎如今已有‘三宝’,哪儿还在乎那么一点破金烂铜。看来这件事儿还是裴监多虑了。”李建成明白了封德彝的心意,也不想把话儿说得太白。只要封德彝今后心向着自己,从此朝中多了一位貌似中立的自己人,也许效果更好。
封德彝不敢多饮,遂拱手告辞。李建成满面春风,亲自将他送出宫门。
李世民带领众人在洺水城里坚壁不出,李艺领军屯于洺州城北。其时两人不通讯息,李艺连连致书李渊,说李世民按兵不动,不知何意?李渊接报后连连询问究竟。李世民见前奏表章叙说即使再细,也不如有人当面向李渊禀报,遂派房玄龄入长安叙说原因。
李渊就在两仪殿东暖阁里接见房玄龄,其时阁内还有李建成、萧瑀、裴寂、封德彝、屈突通等人。房玄龄入阁后先向李渊叩拜,又逐个拜了众人,方才将李世民所奏表章交给屈突通,让他转送给李渊。
李渊令萧瑀当众朗读所奏表章,其中多是李世民叙说不能强攻的原因。李渊听后,就其中不解地方询问房玄龄。房玄龄言简意赅,声音顿挫明晰,将所询问题答得十分透彻。李渊听来甚觉满意,最后道:“这件事情总算弄明白了,房记室,你速回山东,让秦王临机断之,朕不干预。你退下去吧。”
看见房玄龄退出了阁门,李渊叹道:“此人深识机宜,每为我儿陈事,必会人心,千里之外,犹对面语耳。”
封德彝附和道:“陛下所观极是,天策府属中,以此人为韬略之首。”
李渊的眉头忽然皱了一下,叹道:“二郎这些年典兵在外,收罗的人物不少。这些日子朕静静想来,是不是良莠不齐呢?裴监,你前些日子所奏之事,朕在朝上并未明言。后来细想此事有点蹊跷,若有人打着二郎旗号为非作歹,也未可知呢!”
裴寂眼中一亮,起身道:“陛下圣明。若果是秦王手下所为,当让秦王约束手下,不能乱了国法。”
萧瑀也起身道:“陛下,捕风捉影之事不足采信。如今秦王典兵在外苦战,若让此事渲染开来,恐怕会寒了秦王及众将士之心。”
李渊不置可否,转而言道:“这些日子李艺多来奏章,言说二郎手下无理闯营,二郎对李艺又不理不睬。这件事儿朕曾派人核实,确实如此。萧郎,你多次说二郎虚怀若谷,怎么这件事儿就透出乖张呢?李艺当初投唐,使朕轻易据有幽州之地,功劳很大。朕许他许宣不许调,二郎又不是不明白,为何弄得如此剑拔弩张呢?”
李建成听李渊的话音里已透出了对李世民的不满,心里一阵狂喜,他起身言道:“父皇勿虑,想李艺这些年久镇幽州,不习惯中央调度,二郎难以指挥,这件事情似不能怪二郎。”
李渊愠道:“太子不必为二郎遮掩,这里面也有二郎的错儿。所谓胜不骄,败不馁,朕这些年有些太宠二郎,让他骄傲起来,毕竟年轻啊。裴监、萧郎,你们为朝中老臣,不能一味惯着二郎,尽说好听话儿,这样对二郎并不好。”
群臣默然无语,心中怀着两般心思。萧瑀、陈叔达和屈突通难以理解李渊平素对李世民慈爱有加,为何今日言语之中透出不满。而李建成、裴寂内心窃喜,心想这一段的工夫终于没有白费,果然让李渊转变了态度。
李渊一直对李世民甚是喜爱,此次言语中透出他的不满,看似突然,其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裴寂那日与李建成结为同盟,此后就开始不停地在李渊面前吹风。这裴寂有一件特别的本事,就是与李渊貌似言笑无忌,其实自己时刻把握着分寸,不说任何过头的话,让李渊觉得裴寂甚为交心又不至于讨厌。裴寂并不直接说李世民的坏话,他常常以赞颂的口气,言说李世民之能、天策府之隆、士民之景仰。这样时间一长,让李渊不自觉地产生了一丝忧心。李渊并不认为李世民如此光芒四射对李建成形成了威胁,而是怕如此发展下去会对自己不利。此年李渊为五十七岁,身体健康,精力旺盛。他想历史上因臣子及儿子权重,发生的逼宫事件比比皆是,甚为担心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过李渊不爱喜怒形于色,裴寂并不能体味他心情的变化。裴寂见多日言说无功,又使出了他在太原时对付李渊的一招,就是寻求尹德妃和张婕妤之援。其时尹阿鼠痛殴房玄龄之事轰传长安士林,众人都知道了李世民与她们的矛盾。裴寂想让两女在李渊跟前吹吹枕头风,就与李建成商量,两人共同从家中挑选些珍宝,由裴寂出面送给两个女人。裴寂并不隐瞒来意,当场向她们托出了李建成的想法。两女闻言,一拍即合。
李渊虽多宠年轻嫔妃,然也难忘尹、张二人的风情,每月三人总要共宿数晚。这日见两人相邀,他满口答应,到了晚间,令人抬舆将自己送至尹德妃居住的明善殿内,其时张婕妤已经早早过来等候。
李渊入了殿门,两女跪地相迎。李渊一手拉起一个,三人向暖阁走去。这时,李渊见尹德妃梨花带雨,一张脂粉脸儿画出了几道泪痕,遂不解地问道:“有什么事儿不高兴?莫非讨厌朕吗?”
尹德妃一听,猛然伏地,痛哭出声,连连叩首道:“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李渊细问究竟,尹德妃泣不成声,张婕妤在一旁叙说了原委。
原来洛阳之北邙,风水堪旺,素来为历朝达官贵人的墓葬之地。尹德妃的父亲尹阿鼠早闻其名,在尹德妃奉旨赴洛阳的时候,嘱她到洛阳后找一片田地,求作本家荫田,待自己身死之后即为墓地。尹德妃入了洛阳,见有几十顷良田背靠北邙,坡面向阳,正对龙门,又请来风水先生勘查,皆说此为风水宝地。其时尹德妃对李世民甚为不满,怕再碰钉子,并不向他索99lib?求。她回了长安,在枕边向李渊言说此事,李渊那时心情甚好,满口答应,就在榻上写了手诏,将此田赐给尹阿鼠。
尹阿鼠兴冲冲拿着李渊的手诏到了洛阳,大大咧咧地求见温大雅示之以求地。温大雅一见面露难色,说这块地已由秦王下令拨给了李神通,让尹阿鼠先找李神通商量。李神通正在冀州忙于对付刘黑闼,待李神通败回洛阳后,不识时务的尹阿鼠拿出李渊手诏让他看。李神通此时正在气头上,找不到发泄处,当场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找老子的晦气。你不就是拿了皇上的一份手诏吗?我回长安一趟,能到皇上那里拿出十份让你看。你滚得远远的,别惹得老子火起,有你的好看。”这一顿骂让尹阿鼠灰溜溜地回到了长安。
后来李神通见了李世民,说起此事,李世民觉得李神通做得对,说道:“当初父皇让将洛阳的金珠宝贝赏给有功将士,也是圣旨。神通叔在义兵起时即兴兵响应,此后多立军功,功劳甚大。他尹阿鼠有什么功劳,有什么理由来争这块地?”
此后,尹阿鼠又来洛阳,温大雅已被李渊召回长安,洛阳事务由张亮主持。张亮秉承李世民的意思,言语之间很不客气,又弄得尹阿鼠灰头土脸。
尹德妃听了尹阿鼠叙说,一张粉脸早气得歪了起来。她有心找李渊哭闹,又见如今李世民势大,加之李神通又是当今皇弟,不敢太过造次。此次见李建成和裴寂主动来联络自己,就与张婕妤商量,今晚演一场戏。
果然,李渊听完了张婕妤叙说原委,顿时大怒,拍案道:“这二郎简直是无法无天!朕还没死,手诏就不管用了吗?尹妃,别再哭了,朕答应的事儿一定要办成。”
尹德妃止住哭泣,小声言道:“皇上莫怒,别因为臣妾的这点儿小事伤了龙体。其实臣妾还有一肚子的话儿,一直不敢在皇上面前提起,陛下严令后宫不得干预朝政,怕因此坏了朝廷的规矩。”
李渊挥手道:“但说不妨,今晚不管你们说什么话,朕恕你们无罪。”
尹德妃和张婕妤对了一下眼神,尹德妃先说道:“其实皇上应该有所察觉,每年元日,皇上设宴宫中,本是喜庆事儿,大家都是一团高兴。座中唯有秦王,每次都是唏嘘流涕,思慕太穆皇后早终,不得见皇上一统天下。”太穆皇后即是李渊发妻窦氏,为李世民的生母,已于隋大业九年病逝,现被李渊追赠为太穆皇后。
李渊点头道:“不错,太穆皇后确实没福。朕当时为唐公,她给予朕内助甚多,今日想来,朕也很怀念她。不过二郎在喜庆节宴上流泪,终为不祥,朕当场已经怪他。”
尹德妃突然抽泣出声,断断续续道:“陛……陛下,臣妾私下相议,秦王思……思慕太穆皇后,看似仁孝,实为憎嫉妾等。臣妾很……很是忧心,若陛下在,可以相娱乐,若陛下万……万岁后,臣妾母子必不为秦王所容。观陛下赐与臣妾家之田地,秦王竟……竟敢抗旨,可见他对待臣妾之态度。”
张婕妤愤愤道:“是啊,秦王为陛下的皇子,臣妾所生,也是陛下的骨肉啊。”
李渊听后不作言语,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他内心一直非常喜爱李世民,曾经产生过立他为储君的念头并当面许之。现在看来,他自恃功高,所作所为日见跋扈,若..
如此发展下去,终有一天,自己也许要被动地让出皇位。想到这儿,李渊心头忽然涌出一丝恐惧,从这一刻开始,李渊萌生了警惕之心。
尹德妃和张婕妤见李渊在那里独自沉思,知道今天的这场戏起到了效果,两人相视一笑,意甚满足。两人久处宫中,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遂起身挽起李渊,一人一侧为之宽衣,将他扶入纱帐之中。两人打点精神,媚态百生,将李渊伺候得满满意意,三人叠股相拥,酣然而眠。
李世民驻兵洺水城,与刘黑闼日日相持,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六十余日。只见眼前的漳水和洺水又复碧波,河岸上的柳树慢慢透出绿芽儿,春天已经到了。
刘黑闼见久被困在洺州城内,粮草不继,人心思动,就与范愿、高雅贤等人商议,想突围向贝州方向转移。李世民早已防备此节,派李世率领五千人到洺水下游一名为柳树屯的地方驻防。柳树屯位于漳水和洺水的交汇处,正西面五十里即是洺州,李世驻扎在这里,南与李世民相呼应,北与李艺大营和史大柰等人连接,可以防备刘黑闼东窜。
刘黑闼定下计策,准备今晚摸黑去偷袭李世兵营,从而打通东向道路,摆脱唐军的围困,甩身向东寻求可以腾挪的地域,以图发展。是夜,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和星斗,大地显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刘黑闼先派范愿、高雅贤领兵一万前去柳树屯摸营,自己和董康买分兵两支,一路向北,一路投南,试图挡住唐军来援之兵。
范愿、高雅贤至二更时到达柳树屯,他们打起火把,向李世的寨门猛冲。李世闻听敌人来攻,披衣而起指挥若定。李世又令营中放起号炮,只听两路炮声向北向南间隔响起,自是通知友军来援。李世民听说刘黑闼已经发动,带领一万人前往驰援。行到半路,只听周围发出一声喊,四周火把顿起,火光中只见一将招呼众人杀来,李世民识得此人,正是贼帅刘黑闼。
刘黑闼此次共带领将士近二万人在这里埋伏,人数比唐军多,一下子就将唐军重重包围起来。李世民见敌人来势凶猛,面色不惧,对身旁的程咬金和秦叔宝说道:“两位王兄,我们不可杀散了,要避免被他们各个击破,我们只要紧密成团,撑上一个时辰,援军自会来到。”两人明白李世民的心意,遂将命令逐级传达。
过了大半个时辰,只见一溜火光从南边急速而至,显是洺水城唐军的援兵到了。只见他们迅猛撕开刘黑闼的包围圈,一将声若洪雷,手中的两条竹节鞭左右横打,触者纷纷落地。很快,这彪兵马打开了一个缺口,与阵中的李世民相会。众人早已看清,来人正是尉迟敬德。李世民在那里喝了一声彩,回顾程咬金和秦叔宝道:“好一个了得的敬德!乱军之中,轻取人首;重围之下,敢破敌阵。敬德能让敌人闻风丧胆,想古来之樊哙、张翼德,也难挡其勇啊。”
刘黑闼手下兵士,皆是短期内招募来的乌合之众,哪里挡得了训练有素唐军的里应外合,很快向洺州败去。李世民收拢队伍,不向洺州方向追击,而是挥师东进,从后面包围进攻柳树屯之敌。那范愿、高雅贤久攻柳树屯不下,又听说刘黑闼败退,遂下令队伍向洺州狂奔。这时,李世下令大开寨门出击,李世民的援军此时已赶到,总算困住了敌军的一个尾巴,吃掉三千人。
第二天一早,曙光已现,混战了一晚上的唐军聚在一起。这时李世民下令,让各路将领入柳树屯议事。其时西面唐军由史大柰、段志玄领兵来援,李艺也派出薛万均、薛万彻兄弟领兵一万人出兵来迎。薛氏兄弟最先与董康买的人马遭遇,兄弟两人领兵厮杀,冲散了敌军阵列,其后段志玄和史大柰领兵来到,董康买只好知难而退。李世民见了薛氏兄弟二人,温言夸奖他们解了柳树屯之围。这一段时间,李世民和李艺两人心存芥蒂,薛氏兄弟也对李世民疙疙瘩瘩。今天初次见到李世民,见他甚为谦虚且温言有加,心里顿时舒服不少,觉得彼此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李世民遍视众人,说道:“大家一夜劳顿,定是疲惫得很了。不过经此一役,让我们明白了刘贼的虚实。”
“我们与刘贼相持已经两个月有余,我们坚壁不出,并非示以怯意,其实为少伤人命。那刘贼久困洺州之内,我们断其粮道,其城中存粮已经无多,观夜来其拼命突围的劲头,他大概已经撑不下去了。诸位,破敌之机,就在今日。我们现在就找刘贼决战。”
众将听说要和刘黑闼决战,群情振奋,一迭声叫好。李世民低头对薛氏兄弟道:“两位薛将军,请你们上复燕公,将世民这番心意讲明。若要一鼓作气击破洺州,断断少不了燕公的协助。”
薛氏兄弟点头称诺。
李世民又道:“此次决战,本王不想全凭人力,一月以前已让史将军他们在洺水上游准备了一件厉害兵器。届时上阵,请各位将军约束手下,密切注意中军令旗和号炮,按计行事。”
众将对李世民的指挥早已心悦诚服,知道若按中军之令行事,或进或退,并无太多差失。大家满心喜欢,眼瞅着此次战役即可一战结束。
李世民准备的这件厉害兵器,即是洺水那奔腾的碧波。
洺水河床并不太宽,仅有二十余丈。其缓缓东流,到了洺州沿西墙向南,绕过南墙复又向北,顺东墙而流,然后猛一转弯折向东北,直到与漳水交汇。这样,洺水从三面绕着洺州城墙而走,成了洺州天然的护城河。刘黑闼觉得可以倚势防守,不需要投入太多的兵力,因而把主要防守重兵放在了北城墙。
李世民为了摸清敌情,曾多次轻骑来到洺州城外观察。随行众将见了洺州的地势,都说刘黑闼有眼,寻到了这个绝佳的易守难攻的城堡。李世民不这样认为,他对李世说道:“世兄,如今洺水上游由段志玄他们把持,若在那里垒堰阻水,然后决堤放流,能否就此冲了洺州?”
李世眼睛一亮,觉得此计大妙,兴奋地说道:“洺州城墙较高,水难入城。不过刘贼日日前来索战,可以将之引到一低洼地,再以水冲之,定能收到奇效。”
水淹敌军之计,就这样很快定了下来。段志玄、史大柰、张公谨三将接到李世民的将令,一面防备刘黑闼前来进攻,一面派人在洺水上游闸了一道高高的堤坝,用来蓄水。
三月二十六日,唐军列队向洺州进发。刘黑闼闻讯,觉得昨夜固然兵败,毕竟损失不多,如今唐军想乘胜来占些便宜,正可趁其疲乏之际将之打败以求突围。他对众将道:“我们能否突围,就看现在能否打胜此仗。现在李世民驱疲惫之军,明显轻慢我等。我们可激励大家士气,拿出韩信过河焚舟的劲头,与唐军浴血决战。”说完,他带领步骑二万出北门,然后南渡洺水,向唐军迎去。
李世民早已摸清周围地势,令各营在指定位置排定,那里是扇形的高地,面前是一片开阔的低洼地。巳时三刻,刘黑闼的步骑缓缓东来,渐渐入了唐兵的视线。他们在低洼地里排成阵列,手持盾牌开始冲锋,一抵近前,唐兵的弩箭纷纷迎面射来,逼迫他们又退了下去。这样,唐军占领了三面高地,恰恰将敌军围在前方的低地里。
此时日近中天,温暖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双方可以看清彼此的脸孔。相较之下,坡上的唐军旗幡严整,衣甲鲜明;而坡下的敌军因饥饿已久,人人脸现菜色,透出狼狈之相。李世民骑着“拳毛”,迎风站立在南面高坡之上,仔细观察刘黑闼军队的阵势,冷寂的脸上透出一丝轻松,觉得今日已稳操胜券。他回首对李世说道:“世兄,我带人冲锋,中军由你把持。可让步卒坚守高地,不许他们妄动。你待洺水决堰之后,可点燃号炮,约束大军齐进齐退。”说完,他将大手一挥,一扯缰绳,“拳毛”撒开蹄子率先冲下高坡。身后的秦叔宝、程咬金、尉迟敬德见状,急忙控马跟随,八千马军随后冲杀。
这八千人霎时就冲到了敌军阵前,他们入阵后横挑竖劈,杀得血肉横飞。刘黑闼见状,急忙驱使手下马队前去接战。无奈唐军马队领了先杀敌步卒的方略,不主动与他们交战,往往一触即离。两方马骑就在刘军步卒方阵里来回奔驰,许多刘军步卒成了蹄下之鬼。
北边的薛氏兄弟见李世民已经发动,带领五千马骑飞快闯入敌阵。一时间,偌大洼地里人马往来,人们的喊杀声和伤马的哀鸣声混成一团。
刘黑闼见难以截住唐军马队的厮杀脚步,遂令手下放箭。很快,他们箭发如雨,纷纷射向阵中的唐兵,然箭羽入阵后不认敌我,连带着伤了自家不少人。
李世民的“拳毛”躲避不及中了几箭,它负痛嘶鸣一声,继而身子直竖起来,险些把李世民颠下马来。李世民紧贴马背稳住身体,大喝道:“敬德,你带领三千人冲散刘贼马队,阻止他们放箭。”尉迟敬德领命而去。李世民俯身看“拳毛”的伤势,见几处伤并不致命。其中三处所伤甚浅,剩下一箭贯穿了马尾,他伸手为马拔出箭羽,叫道:“好马儿,且再忍耐一会儿,看我为你报仇。”
尉迟敬德领人迎着箭雨冲锋,双方形成了混战局面。战斗进行到未时,李世民见己方显得力薄,遂命令秦叔宝道:“放号炮。”
混战军阵里响起了三声号炮响声,李世听到后,知道这是李世民的命令,就将手中红旗招起,唐军步卒队伍立刻起动,从三面蜂拥入阵。这二万步卒加入战团,顿时改变了双方态势。唐军渐渐将敌阵压迫后退。
此时天已经黄昏,范愿见大势已去,无奈对刘黑闼说道:“大王,唐军势大,西面的唐军还没有发动,不知又有什么名堂。我看今天凶多吉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要先找一条生路。现在向北突围已经无望,不如少带人马从唐军夹缝中逸出,向北投奔突厥,今后再徐图发展。”
刘黑闼此时人困马乏,又见喊杀声中,唐军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遂叹道:“也罢。范将军,你派人去通知高雅贤他们,让他们也想法冲出去,我们先走,待潜出幽州后再会齐。”范愿一面派人通知高雅贤等人,一面和身边的二百余人掩护着刘黑闼,他们且战且退,悄悄脱离了战场。
这时,李世在中军又燃起了三声号炮,声音在夜空中异常响亮。这是退兵信号,唐军遂止住脚步,手执军械护身向高地撤退。刘军本来就陷入绝阵,见对方主动收手,一时不明所以,他们此时已经散了队列,凄惶惶如一群乱羊,踉踉跄跄向洺州退去。
这边的唐军缓缓上了高坡。
天色已经黑透,高雅贤、董康买等人向洺州狂奔,已经遥遥望见了城内的灯火。原来范愿派出通知之人乱军中没有找到高、董二人,反而遭到杀戮。这样,高、董二人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陷入绝境。他们先是听到一阵如惊雷的声音隆隆而来,继而听到前列之人呼喊惊号,很快,一片白漫漫的大水扑面而来,瞬间将他们冲得无影无踪。
李世民站在高坡上听见上面来的水声,知道大势已定。他令大军退回各自营地,好好睡上一觉,待明日天亮之后再来打扫战场,接收洺州。他习惯地拍了一下马颈,却触手空空。李世民忽然想起,那匹心爱的“拳毛”今日共中了九箭,力战而死。这会儿马尸被洪水裹挟,其身不知漂到何处去了,一刹那间,他心头泛出了无限伤感。
洺水一战,除了刘黑闼本人带领二百余骑投奔突厥之外,其余叛军悉被平定,大唐又重新控制了河北诸州。
由于刘黑闼的影响,任城的徐圆朗和渔阳的高开道起兵与之响应。李世民如今打败了刘黑闼,他与李艺商量,由李艺领兵北上剿灭高开道,自己则与李元吉一起向东南进发,准备擒拿徐圆朗,以彻底安定山东之地。
李元吉此次跟随李世民,一路上如同摆设,每及战事,皆让他守营,每议大事,压根就不与他商量。李元吉身在河北,有专使与长安相通,李建成写给他许多书信,将朝中之事通报于他。李元吉已经知道了父皇现在对李世民的态度,这天他见了李世民准备去进攻徐圆朗,觉得机会来了,遂修书一封,派专人送往长安。李元吉认为,父皇仅让你李世民讨伐刘黑闼,如今事已平息,却又节外生枝,而且当奏不奏擅自行事,其祸必咎由自取矣!
第二十六回 唐皇苦心理家事 秦王悲情感落魄
却说李世民逐走刘黑闼,顺利得了洺州,正整军准备南下进攻徐圆朗的时候,忽然长安接连来了三拨快马,使者传达李渊的圣旨,让李世民速返京城。
李世民接了圣旨非常纳闷,眼下正是一举荡平山东的关键时刻,父皇缘何在此节骨眼上将自己召回?他心中不解,见房玄龄和杜如晦正在身侧,遂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房玄龄和杜如晦也不太明白李渊急召李世民的真正原因,两人对视良久,杜如晦方缓缓言道:“皇上为何急召秦王,属下也一时不太明白。表面看来似是想垂问河北形势,不过这一段时间京城里很是热闹。皇上是不是听了什么言语,也未可知。”
“京城里有什么动静?”
房玄龄道:“如晦得到一些京城里的消息,本想当即报给殿下。又见殿下这些天忙于攻克洺州之事,我们商量,不能让秦王为此分心,就缓了些日子。如晦,现在大事已了,你可以摘要说上一说。”
杜如晦道:“属下先从新安的事儿说起,一日来了一帮人,将庄园内的人悉数押走。”
“啊,什么人干的?楚客现在何处?”
杜如晦听到“楚客”二字,低头不语,眼泪潸潸而下。
房玄龄插话道:“这帮人将楚客带到京城,百般讯问,严刑拷打,楚客被逼不过,终于咬舌自尽。”
李世民大惊,上前拉着杜如晦之手,颤声道:“如晦,这件事儿怪我思虑不周全,当时应将楚客转走为是,没想到一疏忽就连累了楚客。不想楚客竟如此屈死,我,我心痛如割……”话没说完,他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杜如晦擦了一把眼泪,说道:“秦王切莫为此伤心。如今楚客已死,徒思无益。不管怎样,楚客没有坏了秦王的事儿。”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心伤楚客,不仅仅因为他舍生取义。如晦,记得在洛阳时我说你有福气,能摊上这样一位好弟弟,难得啊。”
场中气氛顿时沉闷,还是杜如晦最先止住悲痛,转移话题,说道:“秦王,这群人的来历甚是蹊跷,他们拷问庄丁,最后是裴寂拿着伏辩向皇上启奏。其实这帮人的正主儿却是东宫的韦挺,由此看来,东宫和裴寂已经联上手了。”
李世民冷冷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奇怪呢?当初诛杀刘文静的时候,他们就很默契。算起来,这至少是他们第二遭联手了。”
“还有,李安来信儿说,万贵妃告诉秦王妃,近时裴寂和尹德妃、张婕妤往来甚密。宫女们私下里说,尹张二人最近得了不少宝贝,明显是裴寂所赠。”
“嗬,还闹到宫里去了。”
“是啊,树欲静而风不止。京城那里不太平,李艺和我们大营里每天送往京城的密奏也不少。若皇上信了其中的什么谗言,那么此次所下旨意就大有深意了。”
房玄龄忧心地说:“许是前一段秦王风光无限,如今又得大捷,一些人心存忌妒而上谗言,让皇上在那里举棋不定。秦王,也许玄龄下此结论太早,不过树大招风,还是要有几分警惕才好。”李世民点头称是,默默沉思。
李渊连下旨意急召李世民回京,果然是在两仪殿东暖阁读了李元吉的奏章,心中一时大怒,下手诏让快马送出。
李渊大怒的时候,只有裴寂一人在他身侧。裴寂见李渊脸上阴晴不定,一时不敢插言,待见他将手诏发出,方缓缓言道:“秦王英武能战,若擅行其事,时间久了恐酿成祸端。”
李渊然其言,说道:“不错,裴监,你所忧甚是有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儿。当初我在太原首义,及其后削平天下,二郎还是很有功劳的。为什么到了今年,二郎就有了变化呢?其原因不在自身,关键在于外力。此儿久典兵在外,为读书郎所教,非昔日之二郎也!”
裴寂心里窃喜,添油加醋道:“皇上圣明,其实二郎原来是一个挺好的人儿,只不过他现在变了。其身边的房玄龄、杜如晦、褚亮、薛收等人,原来都很落魄,他们臣事于大唐应该尽心辅佐才是,然心思难测,偏爱在历朝典章中搜寻字眼,以此来游说二郎,妄想有所图谋。说起来,他们皆是山东寒族,历来对关陇贵族看不顺眼儿,也许想借二郎之力翻身呢。”
这是一个敏感话题,李渊如今在朝中所倚,大多是关陇贵族的老班底。他们依靠父祖积荫抱成团儿,不容许另外的势力集团崛起插足。在朝中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已经形成了惯例。李渊听后警惕地问道:“裴监,这些话儿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裴寂笑道:“皇上知道老臣的本事,除了陪皇上喝酒、说话儿,不敢想其他事儿,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点子。老臣刚才所言,是从朝中听来的。他们说,秦王如今多用东人。”
山东士族以诗书传家治业,历来为宦中主流,只不过北朝之后渐趋式微。关陇贵族起身草莽,以武立国,多年来始终对山东士族保持高度警惕,他们心里形成默契,庙堂高位不容许山东之人居之。李渊听后心里一震,心想二郎多任用东人,可谓大有深意。若山东之人果真借二郎之力入朝参政,弄不好朝中就会大乱。李渊在这一点上秉承了祖上的训诫,即是联络关陇贵族为其强援,形成朝中的政治基础,若谁想动此基石,李渊会不含糊坚决反对。李渊在那里沉默半天,目视裴寂道:“裴监,看来我刚才所发手诏并不为错。二郎久典兵在外,该让他回来歇歇了。如今天下大定,有人作乱也难起大浪,二郎在那里也是大材小用,正好让其他子侄们出外历练历练。”
裴寂不失时机说道:“皇上圣明,其实太子也该出外历练一番才是,他为储君,仅习朝政失于单调。”
李渊点点头,遂唤来颜师古拟旨:封李道玄为淮阳王,任为洺州行军总管;封李瑗为庐江王,为任冀州行军总管。
这两人皆为李渊的族侄,他们与皇子的关系也透着玄机:李道玄长年跟随李世民东征西讨,弓马娴熟,性格刚强,敢于冲锋陷阵,他此时尚在洺州。那李瑗性格温和,与李建成来往甚密。由此看来,李渊在人事任用上力求平衡,可谓煞费苦心。
不数日,李世民带领尉迟敬德数人,轻骑入了长安。他不回天策府直奔宫城,到了宫门前,听说朝会已散,就让通事舍人禀报李渊要求觐见。李渊当时正和几位近臣在东暖阁议事,闻听李世民到了宫门前,就向几位臣子挥挥手道:“走,随朕前去接接二郎。”此后李渊乘腰舆出了东暖阁,几名大臣随其后。
众人到了长乐门,只见李世民已经跪伏在那里,口称万岁,又说道:“儿臣奉旨回京,累父皇大驾来此,儿臣诚惶诚恐。”
李渊伸手拉起他,说道:“我儿平身,这一次你又替为父辛劳。走,先入阁叙话儿。”
他们折头又回到东暖阁,裴寂见李渊如此做派,心里打起了小鼓。心想李渊当了皇帝果真不简单,不管心里如何想,面子上的事儿都做得不显山露水。像面前的这件小事儿,不用到明天,皇帝亲迎皇儿的话儿自然会传出去,外人都会想李世民依旧蒙圣眷宠爱,不会想到别处。
李世民入阁后,详细向李渊陈述了此次攻打刘黑闼的过程,最后说道:“儿臣此次定了河北,又见东边还有徐圆朗、辅公柘为乱,就想乘胜一鼓灭之。当时想赶时间,就一面给父皇上表章请旨,一面准备兵马攻之,请父皇赦儿臣擅专之罪。”
李渊温和地说道:“你替为父分忧,何罪之有?我此次召你回来,实是怕你太累,别因此伤了身体。说起来,这些年你一直在外,弓弦已经拉得太紧。现在那里仅剩下一些小贼,辅公柘处于江淮之间,可让孝恭、李靖他们顺手除去;至于徐圆朗,让四郎去对付他就足够了。你呀,就不要事必躬亲了。”
李世民听后,顿时焦急起来,说道:“父皇,不可小瞧了那帮贼人,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刘黑闼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儿臣以为应乘胜剿之,方可一举安定天下。临阵换将为兵家大忌,这群人一直由儿臣统领,若再换帅又要让他们熟悉许多时日,恐会贻误战机。请父皇让儿臣在山东多呆几天,待扫荡贼酋后再行班师。”
几名大臣不明白李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眼看李世民大胜,正好一举安定山东,缘何让他中途撤下来?其中只有裴寂心知肚明,然脸上未露出一丝得意的痕迹。
李渊的立场很坚定,慢慢说道:“二郎,你的意思我明白,还是想替我分忧啊!要是别的皇子和皇侄都如你这样,那该多好哇。眼前的事儿,你可以先返回,在那里主持一段时间,过上月余时间,可将那里的事情逐步交给四郎。对了,我刚刚任道玄、瑗儿为行军总管,就让四郎带领他们在那里多历练历练,万一将来有事,你又有几个得力的帮手。”
李世民低头思索了一下,觉得月余时间可以将那边的事情办好,就说道:“儿臣遵旨。”
“你先回去吧,过些日子,你让嘉敏将几个孙儿带入宫内,让我好好瞧瞧。”
李世民点点头,又和其他大臣寒暄了几句,然后准备退出。李渊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叫着他说道:“对了,你回洺州后告诉神通,让他把洛阳那块地交给尹妃家人。”
“儿臣知道这件事儿,神通叔不愿意交地。”
“你找神通好好说说,就说朕已有诏,将这块地赐给尹妃家,让他别再争了。”
李世民为难地说道:“父皇,当初在洛阳时神通叔找儿臣求要这块地,儿臣答应了他。后来尹妃家想要,毕竟在其后嘛。”
李渊的声音没有提高,然口气却严厉起来:“不行,要按朕的诏令办!天下之大,还能有什么人的话大于朕的诏令吗?”
李世民见李渊上火,不敢再争,遂再拜退下。两日后,他带领尉迟敬德等人又返回洺州。李世民听出了李渊的意思,觉得不好再抗,就劝说李神通遵诏退地。李神通老大不愿意,嘴中诟骂尹阿鼠不停,最后无可奈何点头同意。
尹德妃终于胜了这一仗。
李建成那天听了封德彝的言语,顿时大悟。他遍视府内,检点朝中,开始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这日他奏报李渊,要求将裴矩、郑善果任为太子左右庶子,李渊照准。这两人皆是前隋老臣,李建成将他们迎入东宫内,主要想为自己装点门面。其时在东宫内,有太子少保李纲、太子詹事窦轨、太子洗马魏征、太子中允王珪、太子舍人徐师漠、太子率更令欧阳询、直典书坊唐临、太子左卫率韦挺、记室参军事庾抱、长史唐宪。一段时间里,李建成把握时机,分别与他们一一进行了交谈,并以与李世民有关的言语相试探。最后,李建成得出结论:除了韦挺之外,还可以和王珪与魏征推心置腹,商讨相争大计。
魏征自从被窦建德放回长安,即被任为太子洗马。这个差使主要是掌管东宫之文翰图籍,说起来也是一个较清闲的职位。李建成起初并不看重他,魏征就日日在房内整理图籍,等闲难见上李建成一面。
王珪今年四十二岁,其家族也为关陇贵胄。李渊刚刚入长安的时候,王珪正因为获罪躲避在南山中,在那里一呆就是十多年的时间。李纲当时跟随何潘仁占山为王,与王珪来往甚多,知道王珪的本事,因而向李渊举荐。李渊先任王珪为世子府咨议参军,后东宫建,又任为太子中舍人,寻转中允。
李建成一开始将李纲和王珪一样看待,后来逐渐发生了变化。
李纲自幼慷慨有志节,每以忠义相许。其为隋太子洗马时,敢于当庭与隋文帝面争,后来又惹了一些朝中权贵,无法在朝中立足,只好隐居在鄂县,被何潘仁任为长史。及至何潘仁被李婉娘收伏,李渊攻下了长安,李纲随之入了长安。李渊对他甚是礼敬,拜他为礼部尚书,后来又兼太子詹事。李纲虽然经历了许多变故,然性格一点儿都没变,只要见到不平之事,当即出言直抒胸臆。那时李元吉丢了并州逃回长安,?李纲与李世民旗帜鲜明站在一起,要求处罚李元吉。李纲又见李建成好饮酒,多猜忌之心,遂上书相劝。李建成不理他的劝告,李纲因此郁郁不得志,向李渊上表要求告老还乡。李渊见表大怒,谩骂道:“你既然能当何潘仁的长史,难道还羞于当朕的尚书吗?”李纲顿首答道:“何潘仁想杀戮之时,每听臣谏,即停手不杀,所以臣为其长史并不为羞。陛下功成业泰,臣以凡劣,安敢久为尚书?且臣事太子,所怀鄙见,复不采纳,既无补益,所以请退。”李渊不是糊涂人,以李纲为隋代名臣且一片忠心,并不加罪,反而待之以优礼,另擢拜其为太子少保。李建成经过此事,心里非常厌恶,其后李纲患有脚疾,来往不便,李建成也乐得不去招惹他,落个耳目清净。李建成又见王珪性格沉静,平素默言少语,不似李纲那样霹雳如火,渐渐就远了李纲而与王珪亲近。
武德五年四月一日,李渊见刘黑闼被平定,正好宫廷果园献来樱桃,遂大摆樱桃宴以示庆祝。宴后,李渊将新熟的樱桃赏赐给近臣,并说东宫人多,要加倍发给。李建成携带樱桃回到东宫,将樱桃分送给诸官。他又移步到弘文殿西的兰台阁,这是他日常喜爱独居的书房,令人召韦挺、王珪、魏征入内共食樱桃。
三人很快依次入阁,韦挺入内见桌上摆着红艳艳的樱桃,赞道:“这樱桃好新鲜,刚才见宫女为众官分发,还想殿下忘了我们呢。”他招呼宫女:“去,取一些糖、酪来,这样食之更佳。”
李建成微微笑道:“人言韦挺最会享受,果如其..然。我风闻今年流行以糖、酪拌食樱桃,想是你已经尝过鲜了。”
王珪也微微一笑,并不作声。魏征入阁后已经坐在案前,伸手拈起一枚樱桃放入口中,只觉得满口香甜,开口道:“樱桃为果中珍品,本身已经极甜,又透出馥郁香气,若再以糖、酪拌之,反遮去原味儿。韦兄弟,你不妨品尝对比一下。现在长安人人以流行时尚为美,其实时尚仅是一种时髦,去浮华留质朴,才是至理。”
韦挺平时不甚谦虚,不过很服气魏征,答道:“魏洗马既这样说,那是不会错的,韦挺一向心悦诚服。想魏洗马在酿酒之时,早已经尝遍了天下的果味儿。”魏征年轻时曾经出家为道士,他不炼丹药,专揣摩酿酒,已有很深的酿酒功夫。这些年京师传言,魏征所酿佳酒味道极美,一些大臣纷纷找魏征索酒,惜魏征轻易不示人。见尝不到美酒,部分人退出索酒行列,并言说魏征浪得虚名,酒未必就好。还有部分人深信不疑,艳羡更甚。
李建成招呼三人:“来,大家请吃吧。”
众人拈食樱桃,不大一会儿,一盘红艳艳的樱桃被食尽。
魏征先起身去净了手,问李建成道:“殿下,听说秦王奉诏返京,今日又返回洺州。皇上因何召见他呢?”
李建成道:“我听裴监说,父皇因二郎擅自向徐圆朗用兵,大为震怒,因而将他召回。不过我见父皇这几日待二郎的态度,并不严厉,温和得很呢。这不,又将他打发回前线指挥去了。”
王珪道:“皇上素来宽简仁厚,又待秦王宠爱有加。如今虽将秦王放回,但其心中的震怒看似熄了火,其实并未善罢。说起来,这些年秦王风光无限,无非因皇上喜爱,现在皇上心中有了反复,依臣看大有文章可做。”
“有什么文章呢?”李建成问道。
“臣曾听殿下言道,李艺多来奏章说与秦王不睦。现在殿下与齐王交好,可派人通过齐王与李艺联络。举目天下,外藩中以李艺最强,皇上对他也最为看重。若殿下能与李艺联手,就有了一支强援。秦王打下了洛阳,奏请皇上让温大雅和张亮经营,洛阳形胜之地,已为秦王的后院。这一点,还望殿下三思。”
李建成心里一动,觉得王珪所言与封德彝当初的点拨不谋而合。现在自己着手积累东宫力量,然连结外藩和掌握典兵权收罗武将之举没有一点着落。若真能和李艺联手,这方面就有了突破。
韦挺说道:“王中允此计大妙,殿下,韦挺愿为使去河北。”
李建成思索了半天,摇摇头道:“我从未与李艺谋面,此人究竟怎样,我心里没有一点底儿。王中允说得对,在二郎的事儿上,东宫之人不能露出一点儿的作对痕迹,有什么话还是让别人来说。至于联络李艺,此事为时尚早,不可莽撞行事,等有机会再说吧。魏洗马,你认为如何呢?”
魏征一直在一旁低头不语,听见李建成问询自己,抬头道:“殿下所言甚是稳妥,臣以为这样最好。臣刚才所思是另外一件事儿,将来也许还要为之大费踌躇呢。”
几人的目光一齐射向魏征。
魏征悠悠言道:“臣想,那刘黑闼此次逃往突厥,突厥的颉利可汗不是善罢之人,定会借兵给刘黑闼让他入中土为乱。谅刘黑闼为一匹夫不足为患,可他顺应了河北百姓的民心,这事儿就麻烦了。说起来,秦王此次虽定河北,但仅是暂时剿灭,他忘了还有一个‘抚’字。”
魏征是魏州曲城人,深明河北的地理人情。他洞若观火,明白刘黑闼起乱的原因在于朝廷一味强压,不抚民心所致。这些日子,他密切注视那边的战事,一听刘黑闼逃走,就知道这事儿没完。他接着说道:“想刘黑闼有多大本事,却能在半年之内啸聚徒众,尽复窦建德田地。无非因为朝廷官吏治御甚严,因而激起民变。秦王自恃英武能战,把剿灭刘黑闼看成是一场简单的战事。嘿,这一次秦王可是大大错了。臣一直想不明白,天策府里的那一群谋士为什么不给秦王提个醒儿?想是他们素服秦王之能,奉为神明。殊不知军国之事,靠一人之力毕竟还有缺陷。只要河北之地百姓心不向唐,别说是刘黑闼,就是一个什么张黑闼、李黑闼振臂一呼,那里的形势又会危急。”
三人觉得魏征所说确有道理,然心中并不十分信服。韦挺呵呵笑道:“想不到魏洗马还能未卜先知,可惜李淳风、袁天纲不知云游何处?他们若在长安,那么你们三人当能够形成默契。”
魏征正色道:“事情如何,请拭目以待。殿下,秦王功盖天下,中外归心;殿下但以年长居东宫,无大功以镇服海内。若刘黑闼果真复叛,请殿下抓住这次机会,向皇上请旨,率兵击之以取功名,且可结纳山东豪杰。”
李建成不十分相信刘黑闼还会作乱,觉得魏征将事态说得太严重,遂敷衍道:“好,我相信洗马此言。若果真有机会,我自会向父皇请旨。”
李建成不想与魏征讨论刘黑闼的话题,向韦挺道:“那杨文干宿卫东宫之后,算来已经三个多月了。我细细观察,见他读书之余,常常与卫士练武习马,本领要高出卫士们一大截子。一个人能文会武,着实难得,看来他为一可用之人。韦挺,看来你的眼光不错。”
韦挺听后喜形于色,心想不枉了那次青云楼之遇。杨文干参加关试之后,按例要回家守选,三年后才有资格铨选授任。关试刚刚结束,他果然找到韦挺,韦挺将他引见给李建成。此后,杨文干成为东宫一名卫士,日日宿卫东宫之中。王珪道:“杨文干虽然能文会武,却毕竟为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要想有大用,仅将他放在宫中充卫士之役,似明珠暗投,还需让他多历练才是。”
李建成然其言,说道:“是啊,若按铨选程序,杨文干需三年之后才能为官。王中允,你说得对,要早些日子将他派出宫去。”
王珪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情放在太子这里,实在是小事一件。只要太子随便编个理由,把杨文干塞进非时选的名册中,就可将他堂而皇之派为外任了。”
李建成点头道:“好,王中允,这件事情由你来办。你先以我的名义找封德彝谈一谈,赶快把事情办了,最好给他弄个武职。”
李世民指挥兵马向徐圆朗逼去,两军如拉锯般在那里相持月余时间。这个时候,李渊又下诏让李世民返回长安。六月二十三日,李世民将典兵大权交给李元吉,自己身带天策府属向长安奔去。
数日后,李世民一行人入了长安。他先入宫向李渊交旨。此前,在李世民的凌厉攻势下,徐圆朗节节败退,唐军声震淮、泗。坐镇历城的杜伏威、辅公柘闻讯,又见南面的李孝恭、李靖统领的大军向这边压迫过来,心中大惧,遂推举杜伏威入长安向李渊请求投降。李世民入宫的时候,李渊刚刚接受了杜伏威的降表,当即封杜伏威为吴王、拜太子少保;封辅公柘为越王,拜为淮南道行台仆射。李渊见李世民回来,想起这里面也有二郎的功劳,心情又好起来,遂大加勉励,赐班师人员金银、潞绸一批。
李世民入了天策府,长孙嘉敏已经闻讯,带领家人将他迎入府内。李世民与众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忽然想起儿子们,就叫长孙嘉敏道:“敏妹,把承乾他们叫出来。我在洺州,梦里除了见你们,更想儿子们。”
众人抿嘴一笑,阴梦婕道:“王爷在外征战不回,我们姐儿们曾经说起,许是王爷爱打仗,以家事为轻。”众夫人中,长孙嘉敏居长,她端庄贤淑,与李世民恩爱有加,甚是默契。至于菁儿、杨琼和翠微,平素见了李世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有这个阴梦婕,性格爽朗,口无遮拦,在李世民面前比较随便。长孙嘉敏虽私下里教导她要音容端庄,无奈阴梦婕生就的性儿,刚好了几天又复原状。总算李世民对她甚是宽宥,想是李世民也喜欢她特别的性儿,长孙嘉敏也就随她去了。
李世民道:“胡说,所谓举国、齐家,都是人伦的正理,岂可偏废?”
这时就听一片童音涌入室内,几名儿童被带到李世民面前。其中的老大为承乾,为长孙嘉敏所生,今年六岁,已被李渊封为恒山王;老三为李恪,杨琼所生,今年四岁,被李渊封为蜀王;老四为李泰,长孙嘉敏所生,今年三岁,被李渊封为卫王;老五名为李祐,阴梦婕所生,今年不足两岁,尚未受封。
菁儿看到他们,心里一阵难过,她想起早夭的宽儿,宽儿与承乾同岁,若活到今天,也该如承乾一样入学就读了。她悄悄背转了头,长孙嘉敏见状,知道她此时心里难过,遂轻抚其肩头以示安慰。
承乾领头,口称父王,绕在李世民身侧。李世民将他们拢在怀里,一一查看,并将李祐接过抱在手中,心中一时大乐。他抬头对长孙嘉敏道:“敏妹,这些年我出征在外,戎马倥偬,家里的事儿累你照料。瞧,儿子们个个长得十分精神,我若再出外数年,回来后他们也许不认得我这个为父的了。”
长孙嘉敏微笑道:“二郎,你为他们的父亲,不知是他们哪一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和姐妹们多次说起,要好好教导他们,让他们长大了懂诗书,能上阵,不能堕了你的威风才是。”
李世民挥手将承乾召到身边,问道:“承乾,你现在读什么书?”
李承乾朗声道:“父王,儿现已入小学读经,已读过 href='2195/im'>《论语》,现正在背诵 href='2283/im'>《诗经》。”李渊于武德元年,在秘书外省别立小学,诏皇族子孙及功臣子弟入学就读。
李世民大喜道:“哟,已经学了这么多。承乾,给父王背上一段如何?”
李承乾点点头,张口诵道: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直其然乎。
李承乾磕磕巴巴背诵这首拗口的诗,李世民先是含着笑意,送去满是鼓励的眼光。听了几句,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这首诗赞颂兄弟之间的情义,其中饱蘸真挚的情感。他忽然想起自己与兄弟的微妙关系,不觉心中发冷。
李承乾总算将这首诗背完,李世民兀自陷入沉思之中,室内一时寂静起来,数人向李世民投去诧异的眼光。好一会儿,李世民才从沉思中醒了过来,看见李承乾正眼巴巴看着自己,遂笑道:“好承乾,果然大有长进了,知道这首诗出自何处吗?”
“知道,出自小雅二,前日方才学会的。”
“知道其中说了什么道理吗?”李承乾摇摇头。
李世民用手抚了一下承乾的小脑袋,柔声说道:“父王告诉你,诗中讲了兄弟之间要友好相处,你为他们的大哥,要多让着他们一些。等你大了,就会明白这个道理。好了,父王给你们带回件好玩的东西。李安,你将他们领去观看傀儡戏。”
李世民此次到了相州,见有人在那里玩弄木偶,俗称傀儡戏,觉得很好玩。他让长孙无忌寻来一名玩弄木偶的匠人带回长安,想让孩子们看个新鲜。
一听有好戏看,孩子们顿时雀跃起来。阴梦婕等人也想看个稀罕,便蜂拥而去。长孙嘉敏见李世民还不能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遂转移话题,轻轻说道:“二郎,你现在回来正好。不知道怎么回事,姐姐从今年春上开始染病,越来越重,前天我去看她,竟然开始咯血。她很念着你呢,得空儿赶紧去看看她。”
李世民惊道:“真的这么严重?敏妹,你帮我准备一些礼物,今晚就去看她。”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八月。颉利可汗突然发兵,率十万骑入雁门,准备进攻并州。梁师都领兵五万出朔方,准备攻秦州。李渊闻讯,就在朝上询问群臣是战是和。裴寂答道:“战则怨深,不如和利。”封德彝不同意裴寂的意见,奏道:“突厥恃犬羊之众,有轻中国之意,若不战而和,示之以弱,明年将复来。臣以为不如击之,小胜后再与其和,则恩威兼收矣!”
李渊当初在太原起兵时,主动向突厥纳贡称臣,一直到现在,纳贡不断且年年加码。突厥以为李渊统领土地日益增多,胃口也越来越大,索贡的单子越来越长。李渊稍微不愿意,立即出兵犯边给以颜色。然而突厥忘记了一点,如今大唐国势日益强大,非复弱小时候的毕恭毕敬。封德彝的这番奏论,正反映了唐对突厥不愿翻脸又不想痛快纳贡的矛盾心理。其时李世民出班奏道:“父皇,儿臣以为?99lib.封令所言有理,儿臣愿领兵出并州,御突厥于国门之外。”
李渊非常赞成封德彝的意见,说道:“不错,我朝不可向突厥示之以弱。这样吧,由太子领兵出幽州道,二郎领兵出秦州道,兵分两路以御之。”
两日后,李建成和李世民各带领八万人出长安去抵御颉利可汗和梁师都。李渊现在已经改变了态度,不再让李世民单兵出击,而是让两名皇子分兵帅之,想以此在他们兄弟之间找回一点平衡。
颉利可汗和老叶护本想让梁师都充当攻唐的急先锋,谁知梁师都非常不争气。他在朔方忙了近一年时间,颉利可汗又给马又给人,然一直难以打开局面,始终偏安一隅,这让颉利可汗和老叶护非常失望。颉利可汗脾气暴躁,近来一见梁师都,心里就没好气,辱骂的言语一串串劈头盖脸撒向他。梁师都灰溜溜如同孙子一般,见了颉利可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刘黑闼和范愿带领二百骑来到突厥牙帐,老叶护见之顿时眼睛一亮,急忙将他们引见给颉利可汗。听说刘黑闼半年之内就能尽复窦建德之地,颉利可汗明白刘黑闼有非凡的号召力,可以善加利用。他答应借给刘黑闼兵骑五千,让刘黑闼引兵还击山东。自己领兵十万骑出雁门关直攻并州,又让梁师都发兵五万出朔方,以此来策应支援刘黑闼的行动。颉利可汗和老叶护的如意算盘是:若刘黑闼进入山东,利用他的号召力尽复山东之地,自己又大兵压境逼向并州,肯定会让李渊手脚忙乱。这时再向李渊提出苛刻的条件,不愁李渊不就范。
李世民出了秦州,直向梁师都逼去。梁师都早闻李世民的英名,闻听秦王来到,吓得他不敢再前进,退后三十里倚一石寨固守。李世民见梁师都退回,觉得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遂按兵不动。那边的李建成到了定州,令人在大震关设伏,先吃掉了颉利可汗的三千前锋。颉利可汗大怒,挥兵冲过了大震关,十余万精骑溢满上百里的山谷。李建成一面亲自引兵去堵,一面令交州刺史权土通、弘州总管宇文歆、灵州总管杨师道、定州总管双土洛等引兵合围,在三观山、崇岗镇等地连破突厥兵数阵,大挫了颉利可汗的锐气。这时,远在长安的李渊掌握火候,派出曾经五次入突厥为使的郑元来到阵前。郑元入阵见了颉利可汗,先以言语责备颉利失约,领兵深入内地,使颉利感到理亏,然后和颜悦色道:“唐与突厥,风俗不同,突厥虽得唐地,却不能居。可汗入内沿途,虽掳掠不少,然都入了将官个人腰包,于可汗何干呢?我劝可汗不如退兵,与唐复修和亲,这样可免跋涉之劳,坐收金币,财宝入可汗府库,岂不是美事?”说完,他向颉利可汗奉上准备好的纳贡单子。
颉利见单子上所列贡物甚丰,又见唐兵防备甚严,不能再有大作为,遂转颜一笑,就坡下驴,下令全军回师。他这里一退,西边的梁师都也知趣而返。
九月,李建成和李世民双双班师,李渊的亦战亦和策略收到了效果。
然而刘黑闼在河北却得了手,他先是引突厥兵越过李艺的幽州防区,直奔河北腹地。到了定州,其故将曹湛、董康买等人聚兵应之。旬日之间,其部下之众又有了三万余人。消息传到长安,李渊诏李元吉为领军大将军、并州大总管,让他掉头北上讨伐之。又诏李艺出幽州西下,以形成对刘黑闼的夹击之势。
李元吉漫不经心缓缓北上,他命时任河北道行军总管的李道玄和副将史万宝为先锋,先期迎战刘黑闼。
李道玄今年刚刚十九岁,他已跟随李世民行军打仗二年有余,亲眼目睹了李世民战胜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的过程,早将李世民视为自己行事为人的楷模。现在李渊封他为淮阳王,累加重用,他自己想如李世民那样冲锋陷阵,屡建殊功。然而李元吉作为领军元帅,觉得李道玄素来与二哥友善,心中颇不是滋味。现在若助了李道玄成就功名,无疑又为二哥增添了强援,所以他事事掣肘,此次专门派史万宝为李道玄的副将,秘密嘱咐史万宝直接听令于自己。
李道玄和史万宝领兵三万,到了下博与刘黑闼相遇。两军对阵,李道玄对史万宝道:“史将军,我们今天要学习秦王打仗的法儿。我先带领五百骑闯入敌阵,搅动其乱,然后你率领大军开始攻击,这样杀他们个人仰马翻。”史万宝未置可否。
李道玄说完,点出五百骑大呼小叫冲入敌阵。
五百骑瞬间就冲了过去,只听一片刀枪撞击声。刘黑闼见唐兵来者人少,指挥两翼合围上去,很快将李道玄等五百骑没入阵中不见踪影。这边的史万宝拥兵不前,他目无神色无动于衷,还对左右的亲兵说道:“淮阳小儿,只会行事莽撞,让他自己去闯吧。我奉有齐王手敕,此行军事皆委老夫。现在他轻脱妄进,若听他的话一同入阵,必同败没。为今之计,不如以他为饵,他那里一败,刘黑闼必然争进。我这里坚阵待之,必能破敌。”
史万宝在这里打着他的如意算盘,陷入敌阵的五百骑却在那里浴血奋战。敌人一重重围了上来,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竟全部被杀。李道玄凭着自己武艺高强坚持到最后,无奈寡不敌众,身伤多处,血流如泉,至死仍睁着不解的眼睛。
刘黑闼全数歼灭了这五百唐兵,精神为之一振,令人挑起李道玄的首级,挥手招呼全军攻击。那边的唐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帅死在面前,顿时气馁。两军还未完全接触,唐军已乱了阵脚,一些人开始逃窜。史万宝竭力想止住败势,挥刀砍了两名逃兵的脑壳,然为时已晚。唐军兵无斗志,全线崩溃,刘军乘胜追杀。
李道玄、史万宝此败,引起山东震动,洺州行军总管庐江王李瑗闻讯大惊,当即弃城西走。李元吉此时正行到相州,闻刘黑闼势大,甚是恐惧,驻兵不前。旬日间,相州以北之河北州县悉数叛复于刘黑闼。如此一来,刘黑闼第二次占据窦建德旧地。
李元吉在相州连派快马将这些不好的消息报给李渊。李渊阅报后,心中暗暗恼怒。心想这四郎真是个常败将军,简直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又想李道玄和李瑗相比,一个勇猛就义,一个畏惧丢城,不啻天渊之别。想到这里,他令人将史万宝锁拿京城问罪。
如何安定河北的危急形势?李渊心里不再有什么犹豫。他不再临朝询问群臣意见,就在东暖阁里令颜师古拟出《命太子建成讨刘黑闼诏》。
李建成得了旨意,满心欢喜,当即进宫来谢恩。李渊嘱咐他道:“前次你领兵拒突厥,大获全胜,甚慰我意。此次去讨刘黑闼,我相信你的本事。不过打胜仗不为最终目的,关键要彻底解决那里的问题。不能像韭菜一样,刚割了一茬儿,又冒出新芽儿。这件事儿你要好好琢磨琢磨。”
李建成道:“儿臣谨记圣意,定当妥善为之。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求。想那史万宝虽有败军之罪,念其以往忠勇报国,能否容他这一遭儿,先让他在军中戴罪立功如何?”
李渊点头答应。
李世民很快知道了李渊的旨意。这些日子他已经体察了父皇态度的变化,虽对这个结果早有思想准备,然事儿真正来的时候,心里还是很失落。
李世民得知这个旨意,还是颜师古通过颜相时给他透的信儿,颜相时通报的时候,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褚亮、薛收数人都在李世民的身侧,他们听言后一齐静静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失落的心情并未现在脸上,淡淡地说道:“知道了。太子最近一直要求出外将兵,父皇总算遂了他的心意。”
褚亮道:“太子既然出兵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保史万宝?此次兵败及淮阳王身亡,史万宝难辞其咎。”
杜如晦哼了一声,说道:“这不奇怪。我细细盘查楚客之死事件,始作俑者就是史万宝!他带同韦挺自洛阳查到新安,终于引出楚客之事儿。他如此卖力,说明早已成了太子党。”
李世民叹了一声,说道:“听说道玄身亡,我这些日子一直很难受。说起来,还是我害了道玄。他从我身边观征伐之事,见我常常率轻骑深入敌阵,往往收到奇效,因而心慕效之,以致身亡。”说完,泪流不已。
众人见李世民在那里伤感,也陪着唏嘘半天,然后慢慢散去。
第二十七回 婉娘临终劝世民 建成阵前联李艺
一将打马来到天策府前,他见府前的拴马桩上皆系有马,遂嚷嚷道:“喂,我的马拴在何处?”他的声音惊动了值守的门卫,一人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马缰绳,答道:“马将军且请入内,马的事儿由下人来办,不劳费心。”这时,尉迟敬德“噔噔噔”走出门外,见到来人嚷道:“噢,是三宝呀。听说你随柴驸马出陇右大胜吐谷浑,什么时候回来的?”
马三宝笑容满面,说道:“尉迟统军如此急匆匆地闯出门外,有什么要紧事儿?三宝昨日才随驸马回到京城,今日一早就来拜见秦王,也很想见见你们。”
尉迟敬德上前拉着马三宝之手,摇了两摇,说道:“你先进去吧,我们回头再说话儿。刚才我那宝琳儿来寻,说拙荆患了急症儿,我赶快去看看。”
马三宝一听,急忙松开手,说道:“你快点走吧。唉,为什么女人多得疾病呢?眼瞅着公主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啊。”
尉迟敬德不再接话,返身到了马前,门卫将他扶上马。马三宝目视他离去,然后直奔仁文厅去见李世民。
李世民正在厅内和陆德明、孔颖达等人一起谈论突厥之事。正说着,马三宝入门向李世民下拜。李世民急忙上前拉起马三宝,将他让在椅子上。李世民笑吟吟地说道:“三宝,我们一别已经两年未见面了。前些日子我在朝上,听说嗣昌兄带领你们大败吐谷浑,心里的欢喜不用说了。来来,你且把战斗的盛况给我们叙说一遍。”
其时唐王朝忙于统一中土,对边疆诸部采取怀柔政策。李渊与东方的新罗、百济、高丽罢战言和,并互相遣送俘虏;与北方的东突厥(辖铁勒、薛延陀诸部)先战后和,纳贡称臣;与西方的西突厥(辖龟兹、于阗、焉耆、高昌诸部)和西南的吐蕃礼尚往来;唯居于唐陇右地区和吐蕃之间的吐谷浑觉得唐此时忙于东方战事,无暇顾及陇右,吐谷浑王伏允领兵攻打洮州,妄想讨些便宜。谁知李渊不理他的茬儿,采取强硬姿态,派出柴绍领兵迎战。
马三宝很不好意思,说道:“秦王这些年来北伐东征,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哪儿还看得上这场小战?不过这是驸马之功,三宝也不敢太谦虚了。”
李世民笑道:“是啊,让你说你就说,你三宝什么时候学会了谦虚?”
马三宝顿了顿嗓子,朗声道:“那日驸马遵旨出征,领兵到了洮州,见伏允攻打甚急,遂引兵掩杀。吐谷浑军一触即退,不想这是伏允设好的诡计。他将我们引入一个山谷中,忽然伏兵齐出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更倚在高处张弓射箭,我军伤亡甚多。这样对峙到入夜,驸马见围不能解,忽然计上心来,令我寻来胡琵琶,让人奏起。又让善舞之人假扮女子,依乐声起舞。原来吐谷浑喜好龟兹之乐,其兵士见此场景又闻乐声,大感奇怪,遂停住弓矢相与聚观。这时,驸马察其无备,悄悄地遣出精骑抄后,兜屁股猛给他们一下子。伏允弹压不住,军中大乱,此时驸马整顿兵马,全力攻击。待至天明,竟获大捷。”
马三宝三言两语说完,李世民似乎不相信,问道:“就如此简单吗?三宝,你别是在乐坊里听来的故事,到此演义吧?哈哈,陆先生,你饱读史书,可曾见过如此香艳的战例吗?”
陆德明微笑不语。
马三宝着急道:“三宝所言句句属实,就是再借给我几个胆子,也不敢在秦王面前吹牛说谎。”
李世民点点头:“别着急,我相信你的话。三宝,我原来算着嗣昌兄应该再晚几日才能bbr>到长安,缘何提前了?”
马三宝眼中顿时涌出泪花,哽咽道:“还不是因为公主吗?皇上的圣旨里说公主身体欠安,让驸马早回。倩紫更派小厮与我叙说详细,这样紧赶慢赶,日夜兼程就早了几日。”
李世民颤声道:“我前些日子去看家姐,其状况还算稳定。难道这几日又有反复吗?”
“是啊,从昨日开始,公主一直咯血不止。”
李世民霍地站起,拱手道:“陆先生、孔先生,世民先走一步。三宝,我们赶快去看看。”
李婉娘自从患病,身子日益沉重。宫中御医和长安城里的高明医生皆束手无策。
李世民和马三宝急匆匆入了平阳公主府。李世民入室探视,就见李婉娘昏沉沉地躺在榻上,面色蜡黄。柴绍候在榻侧,正指挥侍女揩净榻边血痕。
李世民慢慢走到榻前,向柴绍打了一个手势,然后站立一边,无语看着李婉娘。这时门外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就见长孙嘉敏带同菁儿前来探询。她们入了房门,悄悄在李世民身后侍立。
只见李婉娘的头略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还是柴绍明白她的意思,抬头招呼侍女道:“水来。”长孙嘉敏止住要往盏中倒水的侍女,轻声道:“菁儿,你去,将带来的柑橘汁儿调些水,喂公主服下。”
菁儿亲手调好柑橘汁儿,一匙儿一匙儿喂入李婉娘口中。许是滋味独特,李婉娘慢慢睁开眼睛,将碗中汁水喝得干干净净,脸上渐渐有了一丝血色,柴绍示意众人将她扶坐起来。
她在那里喘息半天,缓缓道:“这汁儿真好喝,好菁儿,定是你和嘉敏一起琢磨出来的是吗?”气息尚促,然依旧透出爽朗劲儿。
长孙嘉敏轻声道:“姐若喜欢此汁,我让菁儿趁着新鲜日日送来。不过太医说柑橘性火,不知饮多了对姐的身子有没有妨碍。”
李婉娘道:“我去日无多,只要图了眼下舒坦,哪儿顾了许多?菁儿,就按嘉敏说的去办。”
李婉娘一出此语,室中众人的眼里顿时噙着泪花。李世民哽咽道:“姐,你不该说此不祥之语。你的身子正慢慢好起来,切莫想岔了念头。”
李婉娘轻叹了一声,缓缓道:“我自个儿的身子,难道你们比我还清楚吗?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嗣昌,你领他们先出去一会儿。我要与二郎说说话儿。”
众人轻轻走出室外,李世民劝慰道:“姐,我曾听太医说过,你这病只要到了来年春上,天气一暖就会慢慢好起。”
李婉娘道:“我能挺到那个时间吗?二郎,只怕不能啊。这些日子我躺在榻上,心中想过了无数的念头。想我们跟随父皇起兵,经历了诸多难事困境,眼瞅着好日子一天天多了起来,谁知道身体却不争气。说句实在话,我若现在就死,心中确实不甘呀。”言讫,泪水涌出眼眶。
李世民替她擦去泪水,李婉娘忽然有一丝不好意思,说道:“我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不想现在还是害了怕,让你见笑。”
李世民摇头道:“不然,对生之眷恋并非怕死,而是人之常情。”
李婉娘伸手将李世民的左手抓住,颤声道:“二郎,姐之将死,其言必善。如今父皇一统天下,你和大郎、四郎等人各安其所,嗣昌和孩儿们也安居家中,我若死了,应该无甚牵挂。不过有两件事儿还要求你,你知道,姐这一辈子最疼爱的兄弟就是你了。”
李世民颤声道:“姐,二郎知道。”
李婉娘又喘息一阵,李世民端起盏又喂她几口水,她眼神忽然黯淡下来,断断续续道:“第一件事儿,就是你与大郎争位。现在你们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儿,然已势同水火。姐虽卧榻已久,却也洞若观火。母亲早已仙逝,我若再走,这世上就剩下父皇和你们兄弟三人是最亲密的人儿了。你们兄弟若再相斗,我心里实在难安啊!”
“姐不要忧心,其实事情没有你想的如此严重。不过是四郎少不更事,在我和大郎之间来回拨弄是非,遂致误会。”
“二郎,你莫嘴硬,姐不是睁眼瞎。我知道,即使大郎和四郎联手,以你的本事,他们也断不是你的对手。我想求你,就是将来你们真有这么一天,你不可将事情做绝。看在我们一母同胞的份上,留他们一条性命好吗?”
“姐,你真是糊涂了?这样的念头,二郎连想都不敢想,怎么会有这般事呢?”
李婉娘手紧了一紧,摇了一下头,口气依然很坚决:“二郎,你要答应我。”
李世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说道:“姐,你真要陷二郎于不义境地吗?怎么可能发生这等事儿?好,姐,二郎答应你:终二郎一生,定当珍视兄弟手足之亲,不忘姐姐今日之言。”
李婉娘长舒一口气,说道:“姐知道你一言九鼎,我就是现在死了,也算去了我最大的心事。还有一件,嗣昌待我恩爱有加,还有那两个孩儿与我连着骨肉。我若死了,就将他们托付于你,替我多照看他们。”
李世民点头道:“这一点姐不用多说,二郎谨记在心。”
李婉娘说了这些话,像是去掉了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顿时轻松起来。她松开李世民的手,说道:“好了,二郎,我有些乏,想歇会儿,你回府去吧。你今日答应我的话,望你铭记在心,姐今后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
李世民心痛如割,擦着眼泪走出公主府。
李婉娘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她终究没有挨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武德六年二月初九午时,李婉娘在病榻之上咽了最后一口气。
消息传入宫中,李渊十分悲痛,当即下诏为她举办隆重的葬礼。其葬礼规格为加前后部鼓吹,班剑四十人,武贲甲卒随后。按唐礼,这样的规格须王公以上者才能享用,寻常公主没有此种规格。礼部侍中戴胄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见到李渊的诏令,觉得不合礼制,遂在早朝时向李渊奏道:“陛下,臣读罢诏令,遍索礼法,见其中没有妇人葬礼时使用鼓吹。”
李渊知道戴胄是一名极认真之人,并不当堂斥责,耐心说道:“朕知道这个理儿。然当初公主亲执金鼓,兴义兵以辅成大业,难道她能和寻常女子相比吗?戴卿,毋庸多言,公主戎马一生,就让军乐送她安息吧。”
李婉娘大名鼎鼎,戴胄也素服其勇。他今日所以指摘李渊诏令不合礼制,只想尽了臣子本分。现在见李渊坚持原议,遂退下不再言语。
二月十五日,李婉娘的葬礼开始举行。其时,李婉娘和她的“娘子军”大大有名,闻听她现在逝去,许多人哀伤不已。河东之地的百姓为了怀念她,将一道雄关命名为“娘子关”,以彰其传奇的一生。
李婉娘死后数日,尉迟敬德妻子久病不治,也撒手西去,遗下独子尉迟宝琳。
李建成领军出了长安直奔相州,李元吉早已屯兵在此,率人将他迎入城内。
刘黑闼拥兵向南,自相州以北州县皆归附,唯魏州总管田留安勒兵拒之,刘黑闼久攻不下。多亏了田留安保卫下的魏州不失,成了相州北面门户的一道屏障,方保相州一时无虞。李建成听完李元吉的介绍,当即说:“田留安居功至伟,四郎,可曾添兵与他?”
李元吉道:“我曾派兵五千去增援,无奈刘贼势大,又给挡了回来。”
“那怎么行?赶快添兵三万前去增援,万一魏州有失,相州门户顿时大开,那怎么得了?”
李建成当即令刘弘基为正将,史万宝为副将,带领三万人星夜前去魏州驰援。
次日,李建成、李元吉统领大军出了相州,杀奔魏州。他们军至昌乐,刘黑闼不知李建成已来,还以为是李元吉为帅。他对李元吉的本事早就蔑视,遂引军来迎。谁知李建成调兵有方,一面令大军排阵,猛攻敌营,一面令刘弘基和史万宝引兵出魏州城前来夹击。刘黑闼手下毕竟是仓促之间聚拢来的人,顿时败退北逃。
李建成见敌方兵败,遂挥兵掩杀。这样一直追到邢州,刘黑闼入城后关紧四门,凭城坚守,方才歇住了脚。随后,唐兵蜂拥而至,将邢州紧紧围住。
一路上,唐军俘敌甚众。魏征向李建成建议:“太子,要想彻底安定河北,须用好‘抚’字。”
刘黑闼果然复叛,李建成方悟魏征前言甚确,多次赞其目光长远。魏征胸怀韬略,然有一样毛病,就是自恃清高,说话直来直去,让人听着不舒服。这也是魏征久在东宫未曾被重用的原因。不过李建成现在用人之际,也知道魏征的见识确实高人一筹,就耐着性子听其建议,并时时采纳。这会儿听魏征说要用好“抚”字,遂笑道:“魏洗马,如今正是攻坚之时,这‘抚’字如何用之呀?”
魏征没有听出李建成话中的揶揄之音,自顾自说道:“秦王前次破刘黑闼,一味勇猛示以强势,对俘来将帅皆悬名处死,收其妻子为奴。秦王这样的方略,若用在一战或者一时,当能威慑敌众气势;若想河北之地长治久安,就是下策了。我前次说过,只要刘黑闼不死,或者再出一个张黑闼、赵黑闼,他们振臂一呼,民众顿时响应,这就是大军一来即安定,大军一走又复叛的原因。须知强压之下难能安靖的道理。”
李元吉以前只是听说魏征的名字,今日见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小洗马,竟敢在太子和自己面前摆出模样说嘴,心里很不舒服,遂抢白道:“魏洗马有所不知,我在河北,早已请父皇下诏书,赦免刘贼其党的罪过,然也没见有什么效果呢。”
魏征冷笑道:“百姓毕竟智浅,不甚明白大道理,只想眼见为实。齐王在这里征战不已,未见有任何示以宽仁的措施,这正是他们不信任的原因。”
李建成听来觉得有道理,见李元吉张嘴又要说话,遂挥手止住他,问魏征道:“依洗马之见,如何‘抚’呢?”
“太子,刘黑闼送给我们的俘虏,正是我们可以示之宽仁的好对象。今宜悉解其囚俘,然后将皇上之谕晓慰他们,我们就可坐视其自行离散矣。”
李建成接受了魏征所提建议,令将俘虏悉数放还,并赠送他们钱粮,说明皇上罢战休民的圣谕。
魏征的这一招儿果然厉害,散归各处的刘黑闼将士纷纷将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其时河北百姓遭遇连年战乱,苦不堪言,早想过上太平日子。一时间,各州县倒有一半儿来降,更有甚者,一些州县之首不愿降唐,其手下民众一哄而起,绑其首脑来见李建成,请求举城而降。
李元吉见了如此效果,不得不佩服魏征之能。
这时,李艺统兵收复定、廉两州,薛氏兄弟更引兵攻下赵州。李建成闻讯大喜,他听李元吉细说了侯君集去李艺大营下书被殴的过程,顿时计上心来,就令李元吉继续围困邢州,自己带同王珪、韦挺、魏征,让史万宝带领五百人为卫,轻骑驰向赵州去见李艺。
将近李艺中军帐的时候,魏征说道:“太子,想那李艺为藩多年,已经养就了桀骜不驯的性子。如今太子亲自来访示以宽仁,也不可让李艺失了礼数。且请殿下按辔徐行,容属下先去通报。”
魏征得到李建成的允许,扬鞭疾驰,很快就到了李艺中军辕门前。他先下马,然后让守门校尉入内禀报。这样他在校尉的引导下入了中军帐,见正中坐着一名长髯之人,知道他就是李艺,遂长揖道:“燕公在上,下官魏征奉太子敕令,先来拜见。随后太子将亲至,现距燕公中军帐仅有二里路。”
李艺闻听太子即将来到,颇出他的意外。他和李神通、李世民数度交往,觉得这些皇族之人浑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所以激起了自己的怒意,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如今听说太子亲临,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热流。心想太子为国之储君,如此折节下士,委实令人感动。要知外人皆观李艺桀骜不驯,其实他是一个直筒脾气之人,若与人不合就冲冠一怒;若与人合了脾气,彼此相处也相当痛快。想到这里,李艺定了心神,脸上依旧淡然,问魏征道:“你名魏征,现居何官呀?”
“禀燕公,下官魏征现官居太子洗马之职,日侍太子左右。太子昨日说,现在刘黑闼已成瓮中之鳖,燕公久在河北与之辛苦相抗,该来探望一回,魏征也因之到来,并先睹燕公英容。”
“太子行事也太简单,既然要来,为何不先打个招呼?这下子弄得老夫手脚忙乱。魏征,老夫明白你前来之意,我不会失了礼数。左右,速排仪仗,迎候太子。”说罢,起身离座,招呼众人随他出帐迎候。
魏征在旁心中窃喜,本来还想费一番口舌,哪儿知道李艺如此明白礼数,两句话未说完,已经动作起来。看样子还要眼见为实,以往所听有关李艺的传言看来并不准确。
李建成被李艺隆重迎入帐中,李艺待之以储君之礼。李建成也甚谦虚,口称:“燕公切莫太谦,建成忝为太子,国体事大,按理我们相会应合规则。然论族家辈分,建成似应忝列燕公侄辈之列。”
李建成的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当初李渊封李艺为燕公,并赐李姓,诏书中称之为“皇弟”。其实李艺本姓罗,与李渊家族没有任何血脉关系,李渊这样做无非是出于政治原因。
李艺听后果然诚惶诚恐,口称:“太子切莫折煞老夫了,老夫不敢妄自托大,毕竟要尽臣子的本分。”
李建成此次屈尊来访,本意就想结交李艺这位强劲的藩镇。李艺接连得罪李神通、李世民,外面看他似乎强硬,其实他内里也不免惴惴。李艺粗中有细,心想如今的李唐非复往日的李唐,所谓时过境迁,别看当日李渊迁就自己,若其翅膀一硬,肯定不会长久保持自己独立的地位。自己又接连得罪皇族,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自己反其道而行之,焉能长久?如今太子主动来亲近自己,简直是天上凭空掉下一张大馅饼儿。两人的心思不一,然一拍即合,其乐融融。
是夜,李艺大摆宴席,为李建成接风洗尘。酒宴之上,李艺唤出舞姬,为李建成表演了一回古燕长袖舞。舞中颇现燕赵慷慨悲歌遗风,与长安浸润了胡风的歌舞迥异,让李建成等人观之耳目一新,皆击节赞赏。
此后在融洽的气氛中,李建成又在这里盘桓了两日。李建成和李艺两人如影随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李建成觉得毕竟与他是初次见面,未将与李世民相争的心事显露。李建成临走前,与李艺商定,即日起李艺大营拔寨而起,全员悉数逼向邢州,与南面唐军一前一后形成挤压之势。这样,李建成一手使用安抚政策以攻河北百姓之心,一手采取强劲攻势对刘黑闼进行军事压制,刘黑闼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起来。
刘黑闼困在邢州城内已经二十余日,北边有薛氏兄弟带领幽州之兵日日防备,南边的刘弘基和史万宝见李艺兵来,遂抽回原布在城北之兵,加强城南的防守。南北两路大军互通声气,将邢州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城中粮草渐渐用尽,刘黑闼无法出外补充。城中之人坐井观天,肚中饥饿难忍。闻李建成优待俘虏..,将所俘之人悉数放归乡里,一时人心思动。每到夜晚,许多人趁黑沿绳缒到城下,或悄悄亡奔,或入唐营投降。数日间,竟有万余人逃出城外,刘黑闼组织人员四处巡查,然无法一一弹压,眼看制止不住。
李建成见城中之人三成已去一成,觉得可以发起总攻了。他派人与李艺联络,约定了攻城时间,准备同时发动。
战斗从辰时开始,城上城下两军反复争夺城墙,厮杀激烈,墙根下铺满了两军的死尸和枪戟。到了午时,南门率先突破。一将带领四十余名头缠红布条,双臂赤膊的壮士,在云梯上腾跃如飞,齐刷刷地跨上城墙,刀影如电,很快解决了上面据守的刘军兵士。他们一边在那里厮杀,一边掩护后续唐兵登墙。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轰然一声,南门被他们打开,城外唐兵潮水般冲入城去。
李建成看见攻破南门,心中大喜,回顾李元吉道:“四郎,此人英勇骁健,立下如此大功,应该提拔。你知道他是谁吗?”
李元吉对刘弘基道:“刘将军,此人应该为你属下。”
刘弘基道:“太子,齐王,此人姓常,名何,现充任左营步卒军头。此人英勇善战,曾参加过讨伐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之役。其官职虽小,然军中传言其是罗士信再世,颇有名气。”
李建成点点头,心中记下了常何这个名字。这时,北面李艺派人来报,言说薛氏二兄弟领兵打破北门,已攻入城内。李建成听后仰天一笑,大声道:“哈哈,刘将军有常何,燕公有二薛,此三人可谓三剑客,不愁刘贼不束手就擒。刘将军,依我看,日暮时分,城内巷战就可结束。”
刘弘基道:“太子之言极是。不错,刘贼困厄多日,难挡我军雷霆一击。天黑之后,即可见分晓。”
李建成吩咐韦挺道:“韦挺,你速派人与燕公联络,让他防备刘贼突围,要增派人手在城外防护。刘将军,你也立刻依此布置。大军重压之下,千万不能让贼兵走了一人一骑。”
城内巷战一直持续到天黑,刘黑闼见大势已去,欲故伎重施。他唤来范愿等将,挑选二百余骑精兵,乘乱逸出东门。他们刚刚驰出两里,就被常何发现了踪迹,常何令人打起火把沿途追击。两支人马你追我赶一直到了下半夜,刘黑闼才过了馆陶。前面的永济渠上仅有一座简单搭就的木桥,刘黑闼见追兵甚急,又见永济渠水波涛汹涌,近旁并无舟楫,遂计上心来,令留下五十骑挡住追兵,自己带领众骑跨桥而过,然后令人毁掉木桥。只听一声响,木桥塌入水中,木板随水漂向下游。这样,刘黑闼将自己的五十骑和唐军追兵撂在了对岸。唐兵杀散敌人追到渠边,见渠水水势甚大无法涉水而过,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刘黑闼从容逃向东去。李建成取得了河北大捷,一面申奏表章送往长安,一面将治所移到洺州。他发表抚民公告,逐个向各州县派驻官吏。这时,王珪向他言说京兆之地这些年自从试行新的租庸调法和均田法,出现了百姓乐居其业,荒芜土地被开垦种植的好气象,建议推广此法。李建成不同意,说目前的第一要务为安定,诸多方略须徐徐图之。
刘黑闼一路向东北逃窜,两日后到了饶州地界。这饶州为其属地,三个月前他派诸葛德威为饶州刺史。果然,诸葛德威迎出城外,刘黑闼毫无戒心随他入城。诸葛德威就在衙内摆设酒宴为他们接风,可怜这一百多人惶惶然如惊弓之鸟,数日来未食一顿囫囵饭,一见食物上来,顿时眼睛发亮狼吞虎咽起来。他们吃到中途,就见诸葛德威领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刘黑闼并不惊愕,问道:“德威,莫非你也叛我吗?”
诸葛德威点点头,说道:“不错,你大势已去,且人心向唐,德威思前顾后,觉得投唐才是上策。对不起,只好把你当成见太子的见面礼。”
刘黑闼等人被诸葛德威押送到洺州,李建成见到这名为祸河北之人终于被擒,仰天长笑。他当场赏了诸葛德威,并令他仍为饶州刺史。随后,李建成令人将刘黑闼和范愿、高雅贤等八人押至洺水边,就地斩首。刘黑闼行将就戮的时候,心中忽然生出悔意,说道:“范愿、高雅贤,都是你们害了我呀。那时我在家中种菜,你们若不来寻,何至有今日?”言讫头已落地。
李艺早前几日就被李建成约来洺州,在安定河北诸事上,李建成征询李艺的意见并纳之,有一半的官吏皆是李艺手下之人。李艺见刘黑闼授首,欣然对李建成说道:“太子英才大略,老夫衷心佩服。我居幽州多年,从未想到过用‘抚’字来安定河北,殿下行此攻心之举,远胜雄师百万啊。”
李建成拱手道:“燕公不必太谦,我朝能有河北之地,全仗燕公当日义举。”
两人在这里互相吹捧,心思越走越近,话儿也就越说越多。这日天气晴好,李建成邀李艺出外游春并观邯郸故城。两人仅带数骑,出了洺州向南行去。沿途青草绿叶,花香鸟鸣,正是初春三月的美丽景象。
邯郸故城经历了诸多朝代更替,已经衰败,只有几处断垣残壁,了无人烟,远不如洺州繁华。一行人马在那里转了一圈,观此衰败之相,意兴索然。
李建成携起李艺之手,说道:“燕公,你看那边青草如茵,还有一片桃花,我们一起过去漫步一回如何?”
两人慢慢迈着步子向东首行去。不远处,有一片桃林,粉红色的桃花连成一片,将那里装点得花团锦簇。
李建成若有所思,边走边问道:“燕公,刘黑闼已经授首,河北即将安定。我在这里至多再待上月余时间,就该返回长安了。不知道燕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那还用说,老夫当然收兵回幽州。”
“我这些天琢磨了一个想法,不知道燕公是否有兴趣?”
“太子心细,所思肯定不会错,请说来让老夫听听。”
“那好,我这里就冒昧了。想燕公自从归了大唐,至今已三年有余。幽州地偏且气候恶劣,哪儿比得上长安繁华?燕公不如向父皇请旨,要求入长安为臣,这样我们就可以朝夕在一起了。”
李艺一怔,当即停下脚步,问道:“太子怎么起了这个念头?殊不知皇上当初许老夫永镇幽州,老夫从未有过离开幽州的念头。”
李建成凝视李艺,意味深长地说道:“想是燕公不知,还在建成未出长安之时,朝中大臣的议论和下面报来的奏章,多说燕公专横,恐酿成如刘黑闼一样的祸端。当然,父皇明察秋毫,狠狠斥责了两名为首之人,才将这场风波压了下去。”
李艺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难怪,老夫以前见到淮安王、秦王的时候,尚事事顶撞。朝中之人这样说我,不足为奇。”李艺这些天来回想前事,看到大唐如今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四方割据诸侯纷纷被剿落马。所谓时过境迁,李渊肯定不会再像当初那样迁就自己。自己事事与皇族之人顶撞,甚至是炙手可热的秦王,简直有点不识时务,想起来有些后悔。其实当初侯君集诣营被殴,李艺完全是想端一下架子,满以为李世民还会再派人来,哪儿知道他给了自己一个不理不睬,说明李世民压根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想到这里,李艺深以今天与李建成有了密切交往为喜,不禁说道:“说来都是因为老夫与朝中之人交往甚少,遂致误会。这次蒙太子垂青,老夫实为幸甚。”
“燕公不用介意这些闲言碎语,当初你毅然易帜归唐,这场功劳太大,父皇永不会忘。不过防众之口,甚于防川,任谁也难以禁止那些人在背后乱说。”
李艺默然了一阵,然后拱手道:“太子,老夫这些天来与你相交,觉得你很是爽快,老夫武人本色,向来直截了当,不会搞花花肠子。如今之势,若让皇上犯难,老夫情愿释去兵权,归田为民。”
李建成刚才说了半天,无非是想激李艺说出这句话来。李建成知道,李艺多年以来养成的自专不服管的性格,哪儿能一下子转弯?其内心里肯定不会真的这么想,此话当是言不由衷。李建成遂微微一笑,上前执起李艺之手,摇了几摇,说道:“燕公怎么能说出这般话来?父皇若听了,肯定会怪建成言语不当。我朝宽仁,何况是立下奇功的重藩,岂能天下刚定就将良弓收藏?燕公归田不打紧,如此一来定会惹得天下之人众说纷纭,定将陷父皇于不义之地。我今天所以来问你,并非是禀父皇旨意,其实是想了一个主意,想与燕公共同商议。”
“太子请说,老夫信你的话。”
“如今河北已定,河北所属官吏多是燕公手下之人。自此以北,只要燕公振臂一呼,响应者甚众。”
“老夫..不敢!他们做的是大唐之官吏,须效忠皇上。太子这样说,实在让我汗流浃背。”
“燕公本来镇守幽州,今又据河北。土地虽广,但毕竟偏远。燕公骁勇威风,闻名天下,长居此偏地似有小用之感。不若诣京师为一朝廷重臣,既可在朝中为父皇划策,又可达边关靖除边患。大丈夫既生一世,当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如此轰轰烈烈,方是燕公的真正胸怀。燕公,你说是吗?”
这番话说得李艺血脉贲张,大声道:“好,太子的这番话说到老夫的心坎上了。”他说到这里,心里忽然一激灵,觉得李建成这样来劝自己,肯定大有深意。他虽为武人,然心里并不糊涂。他也曾风闻李建成和李世民相争之事,此次李建成虽绝口不提李世民,但他从李建成竭力笼络自己的劲头上,已隐隐约约感到其中大有文章。今日李建成对自己可谓全托心底,李艺想何不把一切事情都说透,因此试探问道:“老夫今日回去,立刻奏请皇上入朝办事。请太子放心,老夫今后唯太子马首是瞻,用得着老夫的地方,尽管吩咐。比如,我风闻太子与秦王不睦,在这一点上,老夫就坚决站在太子一边。”
李建成的脸色微微一变,想是让李艺窥到了自己的心事,因而有些不安。他沉思片刻,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大可向李艺交托心事,今后就真正有了一个强援,遂言道:“不瞒燕公说,二郎这些年风光无限,他得意过了头就开始觊觎东宫之位。我有心相让,奈何父皇不许,只好勉强为之。比如此次典兵来河北,就是父皇想让我积些功劳,以堵不怀好意之人的嘴。其实太子之位已定,二郎的心思想是让别人煽动起来的,我并不忧心。只要我们今后各司其职,不负了父皇的期望,事情慢慢就会平息下来。”
李艺冷笑道:“太子仁孝,不能过于仁弱。依老夫所观,秦王竭力笼络文士武将,其志不小,恐非外人能劝。前次我和他相遇,其下属跋扈无礼,傲视我等,即可见一斑。太子不可大意啊!请太子放心,若皇上准奏,老夫入朝后当为你一个强援,就是这幽州、河北之地面,秦王的话来了也不好使。”
李建成听李艺的话感到非常顺耳,满心喜欢,拱手道:“建成谨谢燕公信任!不过燕公若入了朝,幽州之兵也不可散了,更不能让二郎之手伸向那里。燕公经营幽州多年,练成了雄壮之兵。想起那薛氏兄弟,他们英勇善战,实为罕见良将。”
“太子若喜欢他们,可将他们拨入东宫内使唤。至于幽州之兵如何安置,我入朝后难带一兵一卒,他们就全凭太子处置。”
李建成点点头,说道:“这件事情可慢慢商量,还由燕公拿主意。”
李艺回到洺州,当即写了一道奏章送往长安。其中言辞恳切,要求罢自己幽州总管之职,入朝奉事。
李建成也送出一道表章,要求授庐江王李瑗为幽州行军总管,王君廓为幽州行军副总管,让他们接替李艺镇守幽州。
薛万彻、薛万均兄弟不久就归属了东宫,李建成授他们为东宫左卫率府左右郎将。同日,李建成又简拔常何为东宫翊卫府中郎将。此举令旁人大惊,因为将一名普通的军头直接提拔为东宫亲卫官,甚是罕见。
李艺的表章到了长安,李渊览罢大喜,当即准奏,授他为左翊卫大将军。又览李建成的奏章,也一一照准。
李渊在听朝之余,还爱两件休闲的事儿:一件是出外狩猎,另一件是在宫内海池上亲自荡桨泛舟。李渊私下里曾对裴寂说过,如今宫内美人众多,眼瞅着个个可爱,要想让她们皆沾皇上雨露,定要调养好身子。
这日他在朝中批了李艺和李建成的奏章,下朝出殿,约裴寂一同入池泛舟。会水性的侍卫乘六艘小舟,不远不近在四周防护。
李渊双手扳桨,船儿慢慢向池心划去,舟尾的裴寂反而坐在那里无事可做。他见池中的鸭鹅不惧怕人,依然在舟旁来回游动,遂搭讪道:“皇上,这宫内的海池也透出灵性,每年都有不少天鹅来此驻足觅食。所谓物华天宝,想我朝如今辉煌,鸟儿也纷纷前来喜报祥瑞。”
李渊笑骂道:“裴监,你不长学问也就罢了,为何不愿意多动动脑子?天鹅为候鸟,每年迁徙上万里,路途上总要下来歇歇脚儿。这宫内池大,又无人打扰,它们当然要落下来寻点食儿。”
“皇上博识,老臣实在太笨。”
“别在那里说嘴了,来,你划一会儿。”李渊说完,将桨把儿交给裴寂。李渊看不远处临湖殿上的装饰,忽然若有所思,叹道:“裴监,你怎么看李艺主动上表要求入朝这件事儿?他果真是自愿吗?”
裴寂不假思索,答道:“当然,那李艺也许早就想入京城了。幽州天寒地冻,哪儿有这里繁华?”
“恐怕非其自愿吧!太子的奏章与他的奏章一前一后而来,说的都是一件事情。由此看来,事先太子肯定与李艺一同商量过。裴监,还是太子知道我的心啊。他能顺利说服李艺入朝,算是了却我的一件难事儿。”
“是啊,皇上圣明。此次太子出征,打一胜仗并不为难,难的是战后能将河北安定。现在又说动李艺来朝,功劳甚大。皇上这次选太子出征,真是英明。”
“裴监,我听你的话中怎么透出古怪味儿。难道说让二郎去出征,就是我选错人了吗?”
“老臣不敢。”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其实太子与二郎,两人的本事都差不多,细较起来,二郎带兵的本事还要出众一些。他们都是我能干的儿子,岂可厚此薄彼?这次让太子出征,无非是想让他积些功劳,可平朝中之人的妄议。裴监,你明白我的心意吗?”
“老臣知道,前些日子秦王连征皆捷,那天策府里之人就有些得意忘形。皇上此举,正是想告诉他们:太子一样能打胜仗。”
“瞧你,又想岔了念头不是?我为他们的父皇,岂能施以心机?他们作为我的儿臣,须各司其责,又不分彼此才好。”
这番话让裴寂如坠云雾中,不明所以,喃喃道:“老臣愚钝,难猜圣心,望皇上降罪。”
“我的心思还要你来费神猜吗?真是混账话!”李渊出语斥责,然脸上并无怒意。
裴寂心中翻江倒海,想起前一段时间李渊对李世民的震怒态度,想不透为何如今太子在河北取胜,李渊又对李世民转变了态度?心想圣心难测,还是少说为佳。
第二十八回 安居储位行新令 痛失股肱哭薛收
武德六年四月初八,李建成排开太子仪仗,出了洺州,一路上耀武扬威向长安行去,沿途州县依令迎接欢送,这番威风比起李世民当初自洛阳返京时的排场还要大。
及至他们到了长安,李渊率领百官亲自到春明门迎接。之后举行了献捷太庙的仪式,紧接着,李渊又在朝上举行了宣露布礼,并让颜师古拟旨,大赦天下。
李世民一直参与了这些仪式,他瞅准下朝的空儿,移步到李建成面前向他祝贺,满面笑容说道:“大哥此去河北,一举荡平贼势,更用安抚手法彻底安定地面。臣弟细想,这法儿委实高明,臣弟自叹弗如啊。”
李建成未及回答,一旁的李元吉却来插话:“二哥言之有理,小弟随同两位兄长经历这两番战阵,确实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大哥宽仁抚民,又布阵有方;二哥勇猛善战,攻城略地,都是小弟心仪的榜样。”
李世民心中稍稍一愣,想不到这位素来莽撞的四郎,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识理的话儿,莫非是转了性子?他忽然看到李元吉眼中有一丝狡黠的余光,心里顿时释然,明白他是言不由衷。
李建成哈哈一笑,说道:“二弟何必太谦,为兄此次取胜,多亏你上次打下的底子。”
兄弟三人在这里一团和气,彼此互相吹捧,心中各有自己的主意。他们说了几句,就无法深入下去,遂拱手作别。李世民出宫后向西行去,李建成和李元吉并肩向北行走。李建成居住在东宫,李元吉仍然居住在宫城之北的承庆殿。两人住所相距甚近,来往颇便。
李元吉注视着李世民的背影,说道:“二郎真有好本事,哥,你打了胜仗,又蒙父皇如此恩宠,他依然笑容灿烂,他心里真的这样想吗?这事儿要放在我的身上,肯定做不出来这般模样,最少也要讥刺几句才算过瘾。”
李建成道:“这就是二郎和我们的差别所在。他向来以光明磊落之容来蒙蔽群臣,蒙蔽父皇,就是我们,不也刚刚回过味儿来吗?四郎,别管他,我们回府去。”
李建成的这句话并非空言,而是大有深意。果然,到了五月一日的大朝会上,李建成潜心准备,侃侃而谈,建议促成几件大事。
这日朝会上,百官依秩启奏。李建成最后言道:“父皇,儿臣以为,如今大唐初定,戎马征战势不可免,然最紧要的,莫过于立制抚民,休养生息。”
李渊满面笑容,说道:“太子此次出征,收获良多,你有什么想法,一一奏来。”
李建成道:“炀帝苛政,失于严酷。父皇即位以来,宽以待民,已播仁政。如今国土已安,然流民失所,盗贼扰民,更有一些官吏为非作歹,胡作非为。此次河北刘黑闼为乱,即是显例。儿臣以为,应着手修订律令,颁行天下,使官民皆有所依,以此作为大唐政务之基石。”
“不错,律令为国之大法,若荒弛无备,遂致生乱。此事可行,太子,你看此事由谁主之呢?”
“儿臣想领个头儿,由于志宁、颜师古、戴胄、孔颖达、陆德明辅佐,另由刑部抽调若干人员完成此事。”
“好,朕准奏。太子,还有什么要说吗?”
“有。父皇,武德二年在京兆范围推行新租庸调法和均田法,如今已见成效。儿臣以为,此两法可在全国范围内推广,短期内即能达到休养生息的效果。此事重大,儿臣建议此事由裴公、封令和萧公主之。”
“准奏。”
李建成所奏两事,可谓把握有利时机,适时推出,顺应了时代的潮流,有力促进了初唐经济的发展。此后数月,李建成带领于志宁、颜师古、戴胄等人,在隋文帝所制的《开皇律》的基础上,结合初唐实际,充分汲取了历朝律令中有益部分,增加新格五十三条,以《武德律》行天下。有唐二百八十九载,《武德律》为匡行天下的法律基础。
李建成通过出征河北这件事儿,让朝中百官见识了他的征战本领。他又当朝奏请颁布推行新律令,更使人深切地感到了他治理国家的能力。一些阿谀之人开始在李渊和李建成面前赞颂太子之能,言说大唐后继有人。李渊听来也龙颜大悦,顺口夸赞李建成几句。圣意之下,百官立刻意会,一些原来与李世民交好的官吏也转而逢迎太子,天策府门前的马车顿时稀落起来。
不觉又到了秋季,天气一日日凉了起来。李世民这些日子久处京城,很少出外,日日呆在府里,与众学士一起谈文说诗。十八学土中的孔颖达、陆德明、姚思廉、许敬宗、薛元敬被李建成抽去完成新令,这五人一段时间内很难再入府值宿,李世民不免有些缺憾之感。因此罢更日值宿制度,改为不定时的会聚。这日散朝之后,李世民将他们召集到仁文厅,讨论齐梁宫体诗。这个话题非房玄龄、杜如晦所长,两人辞别出来,经迎阳湖曲廊来到画镜亭里站定。
杜如晦看着湖水中漂着的银杏叶儿,叹道:“玄龄兄,所谓一叶知秋,昨日树上仅飘下数叶,不想到了今日,这水面上已经漂满了一层。”
房玄龄微笑道:“如晦,你有此感悟,还有一层意>99lib?思是什么?”
“玄龄兄最知我心。我看到眼前的叶儿,想起当初秦王在洺州奉诏回京的事儿,从那个时候开始,秦王也许就开始步入秋天了。按理说,秦王功盖天下,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现在看来其实不尽然。秦王从洛阳凯旋,到今日太子安定河北,不到三年的工夫,这事儿就翻了一个个儿。”
房玄龄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现在看来,秦王当初太乐观了一些。他当初想既蒙圣眷,又得众心,只要将功劳往大处炫耀开去,就可水到渠成,这想法也太天真。唉,说起来,我们都失了眼,其实我们两人,也大大低估了太子的能量。”
杜如晦眨动着他那双小眼儿,精光闪烁,说道:“玄龄兄现在怎么想?不会是随遇而安吧?所谓事在人为,遇机而发。我问你,秦王如今足不出户,整日在那里谈诗弄文,难道他也灰心了吗?”
“哈哈,你还来问我吗?举目天下,能大致揣摩秦王心思者,莫过你我。秦王这一招儿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他不过在那里示之以静,慢慢等待机会。当初秦王奉诏回京,皇上对他的态度可谓严厉,经过这一段时间,皇上的态度不是又有变化了吗?”
两人对视一笑。
两人沉默良久,杜如晦又缓缓道:“不管怎么说,秦王与太子对阵的这一遭儿,毕竟落了下风。看来,若想炫以功劳取悦皇上,促使皇上易储,这一招儿完全行不通了。要想取胜,须变换招法!”
“怎么变呢?”
杜如晦又眨动小眼,笑道:“世人皆言玄龄兄善谋,若玄龄兄想不出法儿,那就是天下的难事儿。我想,处大事不可拘泥小节,正道不行,也可以尝试一下旁门左道。”
“听你的口气,已经有了主意?”
“现在还比较模糊,那日家叔说起一人,我觉得有文章可做。”杜如晦所提到的家叔,即是杜淹。
房玄龄正欲张嘴问询详细,就听到府门处一片喧哗,李安急匆匆跑过来,说道:“两位先生,王妃之舅高治中来府,秦王让你们过去。”
来人名高俭,字士廉,现任雍州治中,为长孙嘉敏、长孙无忌的亲舅舅。李世民如此隆重迎接,实有很深的渊源。
当初长孙无忌的父亲长孙晟为隋朝重臣,隋朝与诸藩的交往皆赖他来回周旋,颇受隋文帝、隋炀帝的青睐。不料一日忽染重疾,竟一命呜呼。家中只剩下寡妻幼子,家道从此中落。无奈之间,其妻带领长孙嘉敏、长孙无忌投奔渤海的兄长高士廉。此时,李世民与长孙嘉敏已缔有婚约,无奈长孙嘉敏年龄幼小无法迎娶。这样过了三年,长孙嘉敏长到十六岁,李渊在李世民的央求下,派人远赴渤海找到高士廉致以迎娶之意。高士廉从未见过李世民,觉得这样一位世家哥儿,未必就好,虽未开口悔婚,也没有说句利索话儿,只是对来人说让李世民亲自来一趟。
李世民果然依约前往,在高士廉那里住了三日。高士廉试探几场,看到李世民有龙凤之姿和不凡的谈吐,十分心仪,遂爽快答应李世民年内来迎娶,并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
此后,世道纷乱,日子一天天艰难起来,高士廉将祖传的大房卖掉,另购一小屋让其妹和长孙无忌居住,并分给他们一些银两度日。自己则带领家人南下,投奔交趾太守丘和。武德六年,丘和向李渊上表要求归国,李渊任高士廉为雍州治中。
高士廉今年四十八岁,身材壮健,脸膛红润。他见众人来迎,笑还其礼,口称:“士廉来府,皆是家事,众官这样多礼,岂不折煞下官了。”唐制,高士廉此时的品秩为正七品,而天策府内的官属多在从六品以上。
褚亮拱手道:“久闻高治中之高义,我辈心甚慕之。今日一见,也算了却心事。”高士廉刚在雍州居官,今天是第一次登天策府之门。
李世民唤来李安,让他在仁文厅里设宴侍候。高士廉止住他,说道:“不用忙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我们且入后堂叙话,不可耽误了众官的清谈。”高士廉虽未入府,却早已闻十八学士的大名。
李世民从其意,和长孙无忌、长孙嘉敏一起拥着高士廉步入后堂。
长孙嘉敏入后堂后招呼侍女上茶,一张圆脸上满是笑意。郎君如今贵为天策上将,却能带领众人出门迎候自己的舅舅,给足自己面子,实在因为郎君对自己的满腔爱意。
菁儿牵着承乾和李泰来见高士廉,两个小家伙睁着大眼,齐声叫他“舅姥爷”,喊得高士廉心花怒放。一返身从随身包裹里掏出两把金质长命锁,亲手挂在两人项下,笑吟吟道:“两个小家伙,比我想象中还要可爱。这两把锁是我早就打好的,喜欢吗?”
两人齐声答道:“喜欢。”然后欢欢喜喜跑出门外。
李世民笑道:“外人皆说舅舅善战能谋,不想这等小事儿上还能如此细心。”
高士廉道:“自从奉旨返北赴任,一直忙乱,竟然没有机会入府见你们。”
李世民道:“昨儿我还和敏妹、无忌说起,等舅舅把住处安定后,要去拜见您。谁想舅舅今日就亲自来了呢?”
“二郎,今后我们同住京城,来往还会少吗?”雍州即是隋时的京兆府,辖长安周围十二县,武德元年改为雍州,治所在长安之西首。
此后四人一起叙起别来经历,种种惊险之处,虽已成往事,毕竟惊心动魄。吃饭时,李世民心想高士廉历经坎坷,经验丰富,今后当有可用之处。还有一般好处,那是别人比不来的,就是两人至亲,心思绝对相近。饭后,高士廉食了一颗长孙嘉敏奉上的绿李,问道:“二郎,我在交趾以及归京路途中,多闻你英勇善战,从善如流。这两日到了长安,耳边多听对太子的颂扬之声,你反而没有了任何声息。如此反差之大,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此前也多次听说,太子与秦王相争,实为朝中的一个公开秘密。”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儿说来话长,你现已入京,且让无忌慢慢与你叙说详细。”乍一见面,李世民不愿意尽表心机。
长孙无忌接过话头,说道:“舅舅,这里面曲折甚多,且待你安顿下来之后,容我慢慢说给你听。”
高士廉点点头。
长孙嘉敏坐在一旁,从头至尾并不插一言。
其实李世民在这些日子里,内心里翻江倒海,滋味并不算好。他体会出父皇对自己已经有了戒心,深悔当初未听房、杜二人之劝,招摇太过,以致引起兄弟妒忌和父皇猜疑。不过他尽管后悔,然多年磨炼出来的坚毅持重性格,使他没有任何外露之痕迹。近一段时间,李建成取胜河北,风光无限班师回京,李世民一面衷心地称赞,一面收敛自己的行为,上朝理政之余,足不出府,与一帮学士在那里静心讨论典籍。只不过他近两日有些暗暗恼火,缘由李建成奏请颁布新律令,推行两法,在朝中多抽人手,连自己的十八学士也去其五。李世民明白这是李建成得某位高人指点,行此“一石二鸟”之计:既可表现政绩,又可笼络人员,甚至想分化天策府的人员基础。
李世民十分了解自己的这位哥哥,知道他为人宽简仁厚,大有父风。李世民自小颇得李建成的关爱,两人年龄相差不多,一直很是亲密。较之李元吉,两人在各方面似乎有更多的默契。这就是李世民出师洛阳前,李元吉多次在李建成面前说二哥的坏话,李建成不以为然,反而相劝的原因。然而现在有了明显变化,这位大哥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开始组织反击。
李世民从内心里尊敬这位哥哥,然在才能和谋略上,李世民深以自傲。李世民始终以为,大哥淳厚宽仁,但主动性上就差了些。无论什么行动,他永远都要比自己慢半拍。然而这两年他的动作,大出李世民的意料,从行事上的周密长远和手法上的老辣练达上看,李世民不相信这是他的手笔。检点东宫和齐王府之人,也没有人能出房、杜二人之右,究竟是何人当了哥哥的幕僚呢?李世民一时弄不明白。东宫里的韦挺为一介武夫,王珪书生气十足,听说近来哥哥很是信任魏征,李世民曾经见过魏征几面,看他人物猥琐,不一定有什么真本领。然而哥哥的这几招确实做得漂亮,李世民感觉似有一张无形之手在那里潇洒指挥。这一刻,李世民明白自己以前所想太天真了。
李渊现在对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二人,力求一碗水端平。不过每遇国中起乱时,最先想到的还是李世民。却说杜伏威、辅公柘投降唐朝后,李渊拜杜伏威为太子太保,兼淮南道行台左仆射镇守历阳,实际上掌握着旧部兵权。李渊这样任命,内心想将杜伏威留在长安为质,达到牵制辅公柘并分而治之的目的。孰料杜伏威、辅公柘两人各怀其心,杜伏威为了继续遥控指挥,任其养子阚为左将军,王雄诞为右将军,谋求掌握兵权,架空辅公柘。杜伏威这样做引起辅公柘深深不满,渐渐产生了反叛之心。他先是入谷与一道人相伴,明为学道,实为隐晦。继而设诡计杀掉王雄诞,掌其兵权,然后发书江南,言称李渊扣留杜伏威,因起兵救之。号召既出,他在丹阳招募兵勇,大修铠仗。不久即在丹阳称帝,国号为宋,修整后陈宫室以居之。
李渊闻讯,大为震怒,一面命将杜伏威锁入狱中,一面诏发赵郡王李孝恭、岭南道大使李靖、怀州总管黄君汉、齐州总管李世将兵讨之。又闻贼势汹汹,进而诏李世民为江州道行军元帅,让他前去统一指挥,一举剿灭。
李渊的诏令让李世民大为兴奋,他顿时活跃起来。一面列出随员名单,一面叫来杜如晦,商讨行军大计。然而这时李渊忽然改了主意。原来那日下朝后,裴寂和封德彝随他入了东暖阁,因为封德彝的一句话,李渊打消了派李世民为帅的念头。
裴寂内心里实在不愿意李世民再领兵出征,他极度反感李世民。刚入阁坐定,裴寂就着急地说道:“陛下,此次江南为乱,老臣觉得似应派太子前去剿灭为妥。河北一仗,贼人闻之丧胆,太子若去,将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李渊笑了笑,他早已经瞧出了裴寂亲太子远二郎的苗头,因而不太在意他此时的态度,淡淡说道:“裴监,你呀,就不要操这么多的心了。天下有事,究竟谁人能平,朕心里有数。”他将头微侧,问封德彝道:“封爱卿,你如何看这件事儿?”
封德彝愣怔了一下,稍作停顿,才缓缓言道:“回皇上话,臣以为辅公柘为乱江淮,不足为患。且皇上调派各路大军,从数量上优于辅贼。那里更有赵郡王和李靖主持大局,当能一举剿之。”封德彝所言客观地评价了江淮间的敌我态势,避开了是派太子还是秦王前去主持的敏感问题。
李渊仰头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封爱卿所言很有道理,缘何上朝时不早说?现在看来,朕当时把事态看得太严重了些,有点小题大做。算了,我们不议这件事情。裴监,我们找个轻松的话题聊一聊。”
此后,君臣三人说了一阵闲话。
后两日,并州刺史唐俭、并州安抚大使李大亮联名送来急报,言说东突厥颉利可汗派苑君璋为将,领兵一万犯马邑,朔州总管高满政引兵相拒,击溃苑君璋之队伍。颉利闻讯大怒,遂率领大军进犯唐境。
东突厥是李渊的心腹之患,较之辅公柘的江淮之乱,这事儿要重要得多。他决定不让李世民前去江淮,改派其领兵前往并州,以御突厥之兵。又遣李建成兵屯延州、庆州一带,防备突厥和梁师都自北南下。
唐俭、李大亮将李世民迎入太原,他们稍事休息,即引兵北上。大军迤逦而行,渐渐入了山中,地势明显陡峭起来。一场秋雨刚刚下过,将山上的青岩、树丛洗得干干净净,只见周围的山峰如斧头的利刃一样,矗立天际。正北方的两山夹峙间,隐隐露出一片豁口,那里即是闻名天下的雁门关。
行进队伍中,房玄龄与李大亮一前一后骑马行走。李大亮遥指前方那块豁口,说道:“房先生,依我们的行进速度,天擦黑时应该能到关前。”李大亮为泾阳人,生得面白唇红,腰圆膀宽,以文武才略著名。李渊入关时,李大亮即来投奔,被授为土门令,他在那里劝人垦田,抚平盗贼,渐渐小有名气。其后他累迁金州总管府司马、安州刺史、越州都督等职,多立战功,尤其他用计擒获辅公柘爱将张善安一事,名声更是响亮。此次北境有事,李渊任他为并州安抚大使,掌控并州军事。一路上,他听说房玄龄曾在泾阳居住多年,顿时亲热许多,言语中多了一分乡亲之情。
李世民停马问道:“大亮,突厥此次为何专攻马邑,不攻雁门?”马邑即是朔州,武德初年改名易之。不过他们言语中,觉得说马邑还是顺口,并不提朔州。
“禀秦王,想是突厥觉得雁门关险峻,不如马邑好攻吧。”
李世民眼望前方连绵的山峰,叹道:“雁门关,雁门关,大雁难越。这儿的地势太重要了,设若易手被突厥攻占,他们就可进能攻,退能守。大亮,那雁门关的城墙又加固了吗?”
“又加高了三尺,不管突厥如何来攻,当保雄关岿然不动。”
“好,只要此关不失,则是我大唐北境的第一道铜墙铁壁。”
李大亮又说道:“险关固然难攻,然还有一件难事儿。殿下请看,这里山路崎岖,转运粮草委实不便。若被突厥截断了粮道,关上缺粮就难以坚守。”
“不错,你所虑甚是。”李世民以前遇敌,往往坚壁不出待敌粮尽,使其自乱,这法儿若被突厥使用,当能收到奇效。
“殿下,大亮默思数日,想起我当初为土门令时劝人耕田的事儿,更联系起诸葛武侯屯田养战的招法,觉得在并州也可让兵士屯田。”
李世民一听大喜,说道:“这法儿大妙,若使兵士屯田,既能安定戍边形势,又可免除朝廷支应之困和转运之苦。大亮,此战后你回太原,可与唐俭一起奏明皇上,言说屯田之利,请父皇恩准。这件事情若办成了,就是你的大功一件。”
李大亮得了李世民的夸奖,顿时喜形于色。
晚间他们到了雁门关,大军依次安歇。李世民抽空对房玄龄道:“李大亮果然文武全才,今日一席话,使我真正识得此人。玄龄,天下之大,还有多少英雄没于草莽之中呢?你和如晦还要多多留心,勿使明珠暗投才是。”
房玄龄点头答应。
颉利可汗领兵猛攻马邑,高满政凭城坚守,眼看就要抵挡不住,李世民率领唐军援兵出现在马邑东面。李世民此次来援,采取了两条计策,一条是派出尉迟敬德、秦叔宝、段志玄、程咬金、侯君集、长孙无忌等骁将,率领精骑突前猛击,一下子就将接触之突厥兵打了个落花流水;另一条就是令后续兵士马后拖上树枝,沿途扬起无边的征尘,并广散流言,夸说唐军援兵有十二万人。颉利可汗所带人马不足五万,闻讯大惧,又亲身体会到唐军攻势犀利,他急忙撤掉马邑之围,勒兵退后十里扎住营盘。喘息一阵后,颉利派人入唐营,责怪李渊不守信用,纳贡不及时且悔婚。以此反客为主,说明自己出兵的理由。
李世民出征前,李渊向他面授机宜。言说现在还不是和突厥开战的时候,稍稍击其退后,可适时许以金币并答应和亲,即达到此行的目的。此时,李世民见突厥使入营,令唐俭出面接待,并复往突厥大营回复。如此一来二去,颉利见难再得到更多的油水,又听说李渊答应及时纳贡并许和亲,不禁大喜。第二日,他即拔营返回牙帐。
眼见大事已定,唐俭和李大亮向李世民辞行,两人带领所部人马返回太原。李世民未得李渊旨意,不敢班师,就住在马邑日日等待。
却说李大亮返回太原后,当即上表请求在太原置屯田以省转运。李大亮的表章入朝,李渊令宣示让群臣相议。群臣认为兵士须专心戍边,自有后方转运粮草,若使屯田,不胜烦扰,其中的裴寂、萧瑀、封德彝三人言辞最为激烈。李渊和李建成觉得李大亮的建议可行,因令李大亮入朝陈述。李大亮入朝后,就在李渊面前与裴寂等三人争论不已,详述屯田的好处,说得他们三人理屈不能再争,李渊遂从李大亮之议,并授任他为并州大总管。
李世民在马邑听说李建成早已班师返回了长安,想不通父皇缘何让自己一直呆在这里,又不敢相问。这时闻听父皇准了李大亮的屯田之议,又看手下的兵士在这里左右无事,也置表报往长安,要求在并州之境增置屯田,李渊准奏。
李大亮的屯田之举可谓意义深远,来年岁熟,并州境内因屯田收谷上万斛。既满足了戍边兵士的口粮之需,又极大地繁荣了当地的经济,兵士和百姓竞相垦田,使这里恢复了生机,促进了边疆稳固。此前,突厥每每攻唐,多选择从并州入境。此后突厥见这里难以撼动,只好罢手,将进攻线路选择到延州、坊州、豳州一带,多借梁师都之辅助,来出兵威胁长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时间不觉就进入了十一月。不多日,一场飞雪翩然而至,仅仅两个时辰,就将大地罩成一片雪白。
李世民在帐内眼望飞雪,脸上神色木然。他生在锦衣玉食之家,长在繁华的都市,虽也十分喜爱飞雪,然难耐这彻骨的寒冷。塞北之地,向来无木炭,这里人冬天取暖多用薪柴或者是干牛粪。向火之时虽温暖,然薪柴的烟雾和牛粪的异味儿,让李世民很是不习惯。
李世民一面令人唤来房、杜二人,一面穿上绯绣紫绦葵花战袄,套上高腰六合靴,戴上羊皮搭耳帽。他见两人入内,说道:“两位先生,还记得那年我们在豳州时雪中漫步吗?走吧,我们三人再一同出去乘兴一回。你们穿得有点薄,来,把那两件战袄拿过来,你们穿上,我们走吧。”
房玄龄这些日子见李世民的心情越来越不好,就和杜如晦私下里说起,要想法缓释一下李世民郁闷的心情。两人齐声说了声:“好哇。”欢欢喜喜穿上战袄,随同李世民步入外面的雪幕之中。十名贴身卫士,远远跟随保护。
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到几个人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咯吱咯吱”声,李世民行在最前,默默观看前方的雪幕。这时,忽听左近“扑通”一声,几人注目观看,原来是一棵老树经不起连绵雪层的压迫,竟然拦腰折断。
李世民慢慢走到树前,轻声叹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是晋时王粲的一句话,李世民吟出此言,可见其心中的灰暗。
房、杜两人对视了一眼,觉得他说这话虽曲解了古意,有点不伦不类,然也真正反映了他此时的心境。杜如晦言道:“秦王此话有些偏差,人岂能和病树相比?雪落虽无声,那雪层下的土地却已经涌动春意。”
房玄龄微笑道:“如晦此语颇有新意,不错,别看现在飞雪银妆,若太阳一出,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呢。”
李世民明白两人以眼前景物劝解自己,是想宽慰自己失落的心情,心中不禁涌出一阵热流,笑道:“这个道理我很明白,毋庸多言。然有一件事儿我实在不明白,如今颉利早已退却,父皇缘何让我一直呆在这里,却不下旨召回?”
房玄龄道:“圣心难猜,既然皇上不下旨召回,秦王权在这里流连雪景吧。以往征战不息,虽有美景,然终无闲暇时间,现在正好将这段遗憾补足,强似在京城里延宕时日。”
“是啊,眼不见心不烦,还是玄龄知我呀。”李世民忽然想起李建成和李元吉如今得意的嘴脸,心中掠过一丝不快。
杜如晦道:“秦王,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太子如今蒙圣上恩宠及臣下颂扬,无非得其前段时间暗暗筹划之利。如今我们闲在边塞,难道就不能筹划一二吗?”
李世民不作言语,忽然抬头向天,继而极目远眺,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方缓缓言道:“玄龄、如晦,我现在忽然想起那帮老先生们。他们若在,我们就可围炉饮酒,好好欣赏雪景了。虞先生和苏先生若在这里,不知能添多少乐儿呢。”
杜如晦听到李世民提起府中学士,忽然想起一事儿,说道:“那帮老先生的身板儿都不错,可惜薛收年纪轻轻,竟然染病不起。昨日里京城传来消息,薛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看样子势头不妙。”
李世民早就知道了薛收染病的消息,听说其病加重,一丝忧色上脸,叹道:“汉武屈贾谊于长沙,惜不知才。如今正是我们大展宏图之时,薛收深陷沉疴,只能说天不与便了。”他仰天长啸一声,复对二人说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我们横刀立马,岂能让这些烦恼事儿困扰我等?玄龄、如晦,我们今天就以《饮马长城窟行》为题,我先吟一首,你们两人可以和之,以酬此良辰美景。”李世民所吟两句,为汉时贾谊《鸟赋》中的话。意思是说人与万物活在世上,如在一只大炉子里熬炼那样苦恼。
李世民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吟诗,诗曰: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迥戍危峰火,层峦引高节。
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
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
绝漠干戈戢,车徙振原隰。
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
荒裔一戎衣,云台凯歌入。
房、杜两人不善诗赋,听李世民吟毕,两人脸现难色,不愿作和。房玄龄道:“殿下此诗慷慨雄奇,极尽豪迈之气。玄龄记得陈叔达侍中有近作一首,名为《赋饮马长城窟》,我凭记忆试加吟出,来与殿下凑兴。”说罢,他开口吟道:
朔风动秋草,清跸长安道。
长城连不穷,所以隔华戎。
规模唯圣作,负荷晓成功。
鸟庭已向内,龙荒更凿空。
玉关尘卷静,金微路已通。
汤征随北怨,舜咏起南风。bbr>
画地功初立,绥边事云集。
朝服践狼居,凯歌旋马邑。
山响传风吹,霜华藻琼钑。
属国拥节归,单于款关入。
日落寒风起,惊沙被原隰。
零落叶已寒,河流清且急。
四时徭役尽,千载干戈戢。
李世民体察陈叔达诗中之意,诗中充满平靖边塞的渴望,不禁说道:“陈侍中的想法挺好,这首诗的立意要比我的诗高得多。不错,历代多修长城,试图将夷狄挡在城外,又有李广、霍去病等人在边塞威震诸夷,看样子,用挡和杀这两种法儿,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边塞问题。我们今日来这里和颉利应付,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要想长治久安,还要另想别法儿呀。”
杜如晦道:“建长城却敌,为被动防守;深入敌境,斩将夺关,则是用进攻的手段杀敌人,也是一种防守的延续手段。现在我国与东突厥,正处于一个既有对抗又要怀柔的时刻,我想,随着国内逐渐稳固富强,这对付的法儿也该变一变。”
李世民似乎无心再说,就招呼他们回到了马邑。
到了这年十二月,许是年关将近,李渊诏李世民班师还京。李世民接诏后,带领随从一路向南,只见满目的山水皆现寒意,山上的树枝枯草上挂着冰条,大小水流顿失滔滔。以往每次班师,众人脸上都挂满笑意,沿途州县组织百姓夹道欢迎。这一路上却多是静悄悄的,他们到了太原,唐俭、李大亮还迎来送往一番,及至到了其他州县,四周了无声息。一行人得了李世民的命令,往往绕城而过,不去惊动他们。这样数日后,他们就到了龙门。其时河水已封冻,他们履冰过河。经此旧地,想起当初带领大军履冰渡河来征讨刘武周、宋金刚的情景,李世民觉得非常模糊,好像时间很久远似的。
隆冬之际,李渊依旧耐不住寂寞,想出外活动一下筋骨。几天前,他带领近臣摆驾到了华山之阴,一连在这里狩了好几日猎。这天听说李世民已从龙门渡过河水,抵近华阴,想起以前每每亲迎二郎的情景,决定还要做做姿态。遂收下弓矢,令銮驾移到忠武顿,专迎李世民到来。
李世民回京后,急忙去探视薛收的病况。
薛收躺在床上已两月有余,李世民去探视的时候,他正倚在床头咳嗽,咳得双颊泛出潮红,胸间一起一伏,呼吸很是急促。他见李世民来探,眼睛顿时发亮,继而挥手喘道:“秦……王请出,这……这里太……太肮脏,别污了你……你的贵体。”
李世民一个箭步跨到薛收床前,握着他的手流泪道:“薛先生久病榻上,世民无缘来见,我在塞北,一直记挂着你啊。你让我出去,莫非怪我吗?”
薛收急了起来,然喘得厉害,无法出语说话。
薛收的侄子薛元敬候在身侧,他端起茶盏,喂薛收喝上几口清水,然薛收又呛了气,咳得更厉害。薛元敬用手掌轻拍其背,以舒缓其气。慢慢地,薛收缓过劲来,平卧榻上,张口大喘粗气,脸上依旧红得厉害。
薛元敬趁这个空儿对李世民说道:“禀秦王,叔父这些日子,天天挂念着殿下。他总怕今生今世难再见到你,每天他都让我到府上打探殿下的消息。”
李世民眼光中闪着泪花,握起薛收之手,颤声道:“薛先生,我知道你有话对我说。你且歇缓过劲来,我在这里慢慢等你。”
薛收的手紧了紧,用力点了点头。
众人见薛收有话要说,遂识趣地慢慢退出房外。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薛收止住了喘,脸上的潮红也褪下许多,方缓缓言道:“秦王……我看如今朝中形势……显然要不利于殿下。”
李世民点点头。
薛收继续言道:“祸福相伏……事在人为……秦王切不可堕了志气。”
忽然,薛收的言语流畅起来:“好多事情,看似复杂,其实简单。殿下,所谓静如处女,动如脱兔,此中之味唯殿下体会最深。”
李世民明白薛收隐晦所指,他其实是告诉自己,在争夺储位这件事情上,要主动。
李世民不接话,场面顿时静默了片刻,薛收费力地摇了摇手,长叹道:“殿下,就是这话。可惜,我恐怕不能再为殿下尽力了。”
李世民又流出了泪水,说道:“先生尽管养病,世民回去,当寻找天下良医,定为先生祛除疾患。”他见薛收神情委顿,不忍再扰,遂起身离去。
李世民出门后,问薛元敬道:“薛先生所患何病?缘何没有起色?”
薛元敬压低嗓音道:“听来的医生说,叔父这是患了痨病,所下药石毫无用处,眼见叔父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虚了,近时还常常发烧。”
李世民心里一震,明白人若患了痨病,无药可治,他说道:“既然患的是痨病,为何不早一点把他送往岭南,却在这里苦苦相捱?”其时人们对付痨病,多将病人送往阳光充足的地方静养,往往也能收到一些效果。
“瞧叔父的身子,经不起大动,若将他转运到岭南,恐怕路上……”薛元敬忍不住也抽泣起来。
李世民回府后,伤心不已,对房玄龄道:“当初你和薛收在泾阳投我,已历七载有余。你的功劳,那就不用说了。薛收偏爱典籍,其诗赋文章,年轻一代中,他与褚亮最为拔尖。至于谋略胆识,当初在洛阳,窦建德来攻,独薛收敢于和朝中重臣相争,坚持分兵虎牢。仅此一件功劳,尽掩其书生本色,将彪炳史册。我看他的病,恐怕是好不起来了。”
房玄龄黯然道:“薛收今年刚刚三十三岁,正是为秦王出力的时候,现在若走,实在可惜。”
薛收又在榻上躺了一个月后,终于逝去。
李世民闻讯,亲往薛收府中恸哭。薛收出殡之日,李世民身带天策府属送葬,自己亲自扶棺,当街大哭。李世民作为一名皇子,封号为天策上将、秦王,竟为一名府属扶棺,明显不合礼制,礼官颇有微言。
李元吉听说了这件事儿,心里不甚明白,问李建成道:“不过是一名府属死了嘛,他二郎何至于呼天抢地,当街大哭?”
李建成冷笑道,“二郎这样做作,无非是给他的手下看,想让他们更加死心塌地。若失了这班府属,他还有什么呢?”
薛收死后,李世民十分挂念其家属,写信嘱托薛元敬多照顾其妻儿。
李世民对薛收的真情流露,深深感动了天策府内的众人。都想李世民能够这样善待手下,自己不枉了这番追随。
第二十九回 房杜凭计说秦王 倩紫依理劝三宝
转眼间已过了除夕,长安城里自正月初五开始,夜夜张灯结彩,诸州献来的花灯开始沿街展览。到了正月十三日,大型花灯统一到曲江两岸布置,其中蜀州等地所献花灯皆是由船载之,散布于曲江中。入夜,岸上、水中的花灯次第点燃,光芒遥相辉映,远远望去,曲江成了一条宽阔的光带。
正月十五天色刚一擦黑,满城人就走出户外观灯看火,人们摩肩接踵,拥街塞巷。房玄龄一家早早吃过晚饭,也准备出外,次子房遗爱心急如火,连连催促快走。这时,推门进来一人,原是他家的常客——杜如晦。
杜如晦见众人结束停当,知道他们要外出观灯,向房玄龄夫人卢氏拱手道:“嫂夫人,如晦来得不巧,你们要出门吗?玄龄兄,我改日再来。”
卢氏听说杜如晦要走,微笑一下,接话道:“人言克明算无遗策,你拣定这个时刻来家,不过想让玄龄留下。你既然来了,就老老实实入后堂与玄龄叙话喝茶。”
房玄龄道:“夫人,如晦既来,我就不再陪你们看灯了。遗直,这一趟出去你要多操点心。”房遗直为房玄龄的长子,今年二十三岁,已娶妻生子。
说话间,他们已入后堂。卢氏持家有方,不雇婢仆,家务事皆由自己操劳。入堂后,房玄龄不用他人,自己很快就为杜如晦沏上了一壶清茶。
杜如晦举盏饮茶间,房玄龄问道:“如晦,你巴巴地跑来,有什么重要事体相商吗?”
杜如晦放下茶盏,说道:“想起那日秦王当街恸哭薛收,我的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从除夕之夜开始,我一直睡不好觉。若不将这件事商量定了,心头里的这块石头难以放下。”
房玄龄用指头轻敲了一下案几,沉吟道:“是啊,那日秦王当街恸哭薛收,如此放浪形骸,让礼官颇有忿言。我们的这位年少主人啊,喜怒不形于色,就是对我们两人,有些话他也不轻易说出。现在看来,他悲薛收是真,多日的郁闷不经意间借此宣泄而出。如晦,你说是吗?”
“不错,他积累了太多的失落。”
“如晦,你说,秦王此时的心里到底想些什么?”房玄龄又问。
杜如晦微微一笑,说道:“玄龄兄定有高见,何必问我?”
房玄龄道:“我看,他现在一时想不出太好的法子。如晦,那日尊叔所提之事,现在又有什么新进展吗?”
杜如晦点点头。
原来杜淹入了天策府后,李世民并不看重他,出征在外不带他去,在家时仅把他当成一名泛泛的属下。杜淹见天策府里文士毕集,猛将众多,自己论文论武都不拔尖,虽不为李世民注意,心里倒也坦然。他除了在天策府里当值,剩余的时间爱到曲江一带酒肆混迹。青云楼里的胡姬小蛮,颇有异域风情,杜淹打从第一次见面就对她留意起来,往青云楼去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一心想把小蛮勾搭到手。
那小蛮阅人多矣,压根看不上杜淹那副猥猥琐琐的样子。虽心里百般不愿意,面子上还摆出春风和气的模样,巧妙与他周旋。杜淹见一时难以奏效,妄想用水磨功夫迫使小蛮就范。
韦挺暗地里和小蛮有一腿儿,这件事儿传到了他的耳中,他十分恼怒,骂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便想找机会教训杜淹几句。
说来也巧,这日午后,杜淹见天策府中无事,一溜烟儿又来到了青云楼。他唤来小蛮,令给自己摆上几碟精致小菜,要来一壶酒,凭窗自斟自饮。酒饮至半酣的时候,韦挺和王珪领着薛氏二兄弟也来到这里,韦挺眼尖,一下就看见杜淹独自坐在那里。
韦挺并不声张,待自己这桌酒席宴饮过半,方唤来小蛮道:“去,把那老头儿叫来,就说我韦挺有请。”
小蛮将杜淹引入韦挺等人面前,韦挺起身道:“呀,杜兄怎么来了?请恕小弟失礼之罪。小蛮,去,为杜兄拿一套杯盏来。”
杜淹迷迷糊糊的,见到众人,也急忙施礼,口称道:“韦兄弟,王中允,原来是你们呀,这两位看着眼生,韦兄弟,能介绍一下吗?”
“他们呀,想是你没有见过,然燕公手下的二薛将军,你肯定有所耳闻。他们原来跟随燕公斩将夺旗,现在已入东宫,跟随太子立功。”韦挺转向薛万彻、薛万均道,“想是二薛将军不知,你们面前的可是一位大有来头之人。他名为杜淹,是我韦挺尊敬的兄长,现任天策府兵曹参军。杜兄曾是隋炀帝、王世充的重臣,现在归了大唐,异日定当重现光彩。”
韦挺又道:“杜兄,前次我们青云楼一会,我已向太子举荐你,不想你已经悄悄地入了天策府。这件事儿,弄得兄弟灰头土脸不好做人,太子每每说起,总责怪我太莽撞。”
杜淹期期艾艾:“这件事儿说来确实是为兄的不是,我见兄弟久bbr>?不召见,正好秦王愿意收我,就入了天策府。这一段时间事情忙乱,为兄一直想找个机会向韦兄弟道歉,可惜没有机会。总而言之,我辜负了韦兄弟的一片心意,今天向你赔个不是。”
“罢了,秦王英名远播,天下归心,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杜兄跟了秦王,应该庆贺才是,何至如此谦逊呢?”
一旁的二薛见韦挺把杜淹奚落得很是狼狈,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王珪比较持重,见韦挺锋芒甚利,杜淹无言以答,说道:“韦挺,你好意把杜参军唤来,怎么酒不喝,净在这里说话了?”
韦挺连声说道:“是、是,韦挺失礼了,来,杜兄,请满饮此盏,权当兄弟给你赔礼了。”
杜淹接盏在手,说道:“我已经喝得太过了,来,我们大家同饮一杯吧。请。”说罢,他先一饮而尽,然后一抹嘴巴,问韦挺道,“韦兄弟,记得我们上次一起时,同饮的是一位年少举子,好像他也会武。看来韦兄弟生性豪爽,连带着喜欢和武人在一起。对了,他好像叫杨什么来着,如今被授何职呢?”
“他呀,名叫杨文干,如今任庆州都督。文士为武职,说来也是自西魏以来的传统。”韦挺得意洋洋道。
杜淹心里一动,觉得这杨文干被铨选为官的时间也太短了,有心想问,又恐再碰韦挺的钉子,遂缄口不言。
场内一时出现了冷场,这时王珪说道:“大家既入一席,莫谈杂事,好好喝酒才能尽兴。”
韦挺不听王珪之劝,有心将杜淹羞辱到底。他唤来小蛮,令她坐在自己大腿上,说道:“杜兄,有件事情今天一定要说清,如今在我们的圈子里,都知道小蛮是我的知己。听小蛮说,这些日子你常来缠她,唉,按说吧,小蛮若喜欢你,那就罢了。谁让小蛮对我有情分了?小蛮,你说是吗?”小蛮在他怀中抛给他一个媚眼。
杜淹实在忍不住,霍地起身,作势要急。不过他久经历练,忍了忍,酒意也醒了几分,咽了口唾沫,抱拳道:“诸位,杜某酒意已深,容我先告辞了。”说罢,推开椅子,快步离席而出,到了走廊上,他听到韦挺发出的爆笑声。
王珪觉得韦挺今日的行为有点过火,斥道:“韦挺,太子常说你太莽撞,怎么就没有一点改正?你今日羞辱杜淹,恐怕已经结仇。逢人且给三分面,你将杜淹弄得斯文扫地,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哼,这厮逢迎媚上,要将他羞辱得在长安无处藏身才好。”
薛氏兄弟连连点头。薛万彻道:“不错,正该如此。到了阵上一刀一枪,到了人前干脆利落,韦兄此举甚合我的脾气。”
王珪不满道:“你们只图痛快,不往深处想,这是大忌啊。看到了吗?那杜淹恼怒非常,然很快镇定下来,仅这镇静的功夫,你们能学来吗?人们说起杜淹,往往十分不屑,要我看,这人也是个厉害角色啊。”
韦挺和薛氏兄弟不以为然,他们回宫后,大肆渲染羞辱杜淹的场面。不久,杜淹青云楼受辱的故事“誉”满京城。明眼人细究其中滋味,知道在这一则普通的事件中,蕴涵了东宫与天策府之间微妙的关系。
此后数日,杜淹深居简出,觉得在天策府中也抬不起头来。他细细回想,从薛氏二兄弟想到杨文干,感觉李建成正暗中积蓄力量。
印象中,杨文干乳臭未干,且浮动佻脱,好为狂言,不知他什么地方入了李建成的法眼,一下子就被授为庆州都督。按照铨选的正常程序,这么快就得了这样的实缺,且手绾兵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杜淹觉得此人大有文章可做,遂花费时日暗暗打听杨文干的所作所为。果然,杨文干到了庆州,大肆训练乡勇,由于兵甲枪戟缺少,就向李建成求援,李建成隔些日子就应所求派人送去。杜淹闻讯大喜,又联想李建成近来调派薛氏兄弟入东宫,又到幽州选来二千甲士充实东宫宿卫,因他们驻地在长林,外人称之为“长林军”。如此这般就可告太子意图不轨,意欲夺宫,这条计策若成,肯定能得李世民的信任。杜淹将他的想法悄悄地告诉了杜如晦,杜如晦今日来到房玄龄家中,正是想细谈这件事儿。
杜如晦说:“不错,听家叔说,那杨文干近来练兵更勤,还口出狂言,说誓死捍卫太子的威信,若有人对太子不敬,定当率兵勇为勤王之师。”
“狂妄!如今皇上安在,他兴的是哪一门子的勤王之师?太子并不昏庸,缘何对他如此看重?不过人都有糊涂之时,太子有此缺失,不就是秦王的机会吗?”房玄龄忽然笑了一声,说道,“如晦,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你的这位叔叔。他入天策府算是来对了,否则这些主意若翻了个个儿,为太子所用,秦王岂不是要多费些心思吗?”
杜如晦一时不好回答,只好干笑了几声。
“事不宜迟,如晦,我们现在就入天策府,找秦王说说这个主意如何?”
“不好,等明日找个时间谈吧。我们深夜匆匆而去,若为人知,徒惹猜疑。”第二天,李世民听了房、杜两人的主意,眉头紧皱,说道:“这是你们两人的主意?”
两人说是杜淹最早提出来的。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我想你们不会出这样的主意,如晦,想是你叔父久处鬼蜮环境,方能出此下策。”
房、杜两人见李世民对这个主意不感兴趣,一时不敢说话。
李世民道:“你们想一想,我们这里手无凭据,仅凭一些道听途说,到父皇那里妄说太子图谋夺宫,父皇会相信吗?肯定不会,弄不好,父皇还会疑我陷害太子呢。”
杜如晦道:“秦王,这个想法并不十分详细,仅是一个粗略的框框。如何来办,有许多路径可走,可以徐徐图之。”
李世民沉思半天,然后缓缓言道:“如晦,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太子为国之储君,应一心一意为父皇办事,不该有其他的念头。东宫宿卫一直很强,京城之中除了父皇所居太极宫,就属东宫了,似乎没有必要如此大张旗鼓。这件事儿容我细想一想,至少也该给父皇提个醒儿。”
说完,他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房、杜两人见李世民没有下语,就起身告退。这时李世民对杜如晦道:“如晦,你回去告诉你叔父,难得他能替父皇操心,这件事儿关乎重大,不可再对外人提及。”
这日晚间,李世民令人召来高士廉、长孙无忌入府。
李世民将杜淹的主意叙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刚听说了他的这个主意,觉得匪夷所思。试想,如今大郎正蒙父皇宠爱,这样的小事若告到父皇那里,肯定没有一点用处,大郎已为太子,没有必要提早发动。不过到了后来,我觉得杜淹的主意也有可取之处,譬如那杨文干一介儒生,却口出狂言,在那里大练兵马,当是别有用心。”
长孙无忌道:“不错,我也曾听说过此厮之名。王珪为了将他早日授任,又是跑吏部,又是找封德彝套近乎,终于办成此事。京城内外,有多少散官尚未授实职,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却能青云直上,无非是仗了太子之势。”
李世民摇摇头道:“这封德彝越来越让我看不 61c2." >懂了。前时杜淹到东宫求官,他悄悄说与玄龄让入我府,现在又为太子如此卖力,他究竟意欲何为?”
“人之性情一经形成,就难以改变。前隋之臣,皆知封德彝善于逢迎。我来京城时间不长,不知太多详细。但想在你与太子相争这件事情上,封德彝若不费些心思来左右逢源,那就不是他了。我曾与一些旧僚交谈,对皇上这样重用封德彝,感到大为不解。”高士廉提起封德彝之名,脸上顿现鄙夷之色。
“唔,封德彝还是有一些见识,毕竟在为父皇勤勉办事。比起裴寂来,他还是很不错的。无忌,你对我刚才说的事儿,有什么看法?”
长孙无忌断然道:“找皇上告发他们!当初杜楚客被绑来京,乃至身死,不都是他们搞的鬼名堂?这一段时间以来,你埋头在府中作学问,任由太子、齐王他们在外面招摇得意,府属众人早就看不过眼了。如今杨文干反迹已著,应该告知皇上将之擒拿勘问。”
“舅舅,你认为呢?”
高士廉咳了一下,沉思片刻,方悠悠道:“这件事情嘛,肯定要告诉皇上。然如何告诉,还要好好思量。正如二郎所说,若由天策府去告,恐怕会适得其反。比如,可以让一些谏官向皇上上奏章。”
李世民冷冷一笑,说道:“哼,他们敢吗?朝中那些跟风的官员,近来见大郎势大,又居储位,拍马的话唯恐说不及,让他们来弹劾太子,岂不吓死他们?”说到这里,李世民稍作停顿,忽然爽朗一笑,接着道,“瞧我,这心态怎么也变得歹毒起来?父皇朝中,多任用前隋旧吏,他们久在炀帝淫威之下,若不阿谀奉承或者善变风向,恐不能持久。他们现在这样做,无非沿袭了往日旧习,也不能怪他们。舅舅,你宦途曲折,多识玄机,对这政治清明与主昏臣庸两节,有什么辨悟吗?”
高士廉道:“主昏臣庸,反过来说就是圣贤臣能,事分两极,然其间的差别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应该看到,这些隋时旧吏如今为大唐新臣,虽为一人,然所言行事判若两人,何者?毕竟所奉君主不同。不错,像那封德彝,原来终日追随虞世基以图炀帝信任,如今确实尽心尽力为皇上办事,性子依旧,但毕竟收敛许多。”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然则依舅舅所见,这人之习性到底是善还是恶呢?”
“孟子曰‘人之初,性本善’,人性恶之成分,盖环境使然。比如封德彝,他今日逐步向善,就是恢复了本性。”
“封德彝、封德彝,他怎么成了我们今日的话题?一时还挥之不去。”
三人不禁笑了起来,一旁的长孙嘉敏见郎君心情好,也抿着嘴儿浅浅一笑。她走过来为他们添水,对李世民道:“二郎,时候不早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不如让舅舅早点回府。”
李世民斜目打量了长孙嘉敏一眼,见她穿一件宽袖紫色毛裙,一张粉脸被炭火烘热,在烛光下红艳艳的,心里不由得一动,说道:“时辰不早了,舅舅,你们该回去了。无忌,你这两日去找一下马三.99lib?宝,让他多了解一些杨文干的消息。我看这事儿不能让谏官来说,最好由东宫里的人向父皇禀报,这样最好。”
长孙无忌疑惑地问道:“娘子军归了东宫,马三宝靠得住吗?”
李世民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脑海里浮现出马三宝的形象,他来来回回将马三宝琢磨了好几遍,坚决说道:“没问题,你去找他,申明我意,他不会坏事儿。”
高士廉点头道:“这样最好,无忌,这事儿要做得万分隐秘,事发之前,不可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李世民摇头道:“岂止事发之前不露痕迹?就是事后,也不可将三宝张扬出去。今后用三宝的地方,还多着呢,我要将三宝作为大郎、四郎身边的一颗收官棋子。无忌,你要牢记此点。”
送走高士廉和长孙无忌,夫妻两人转身回房。灯火下,长孙嘉敏的脸色依旧红艳,李世民禁不住捏了一下,感觉她脸上很热,遂笑道:“敏妹,你催促舅舅早走,是何用意?”
长孙嘉敏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笑着打落李世民之手,嗔道:“你会错了念头不是?雪夜不宜留客太久,这是书上说的道理。二郎,你难道不明白吗?”
李世民浅浅一笑,说道:“我看不是,许是你想雪夜留客吧?不过,我为你的夫君,也不是你的客人呀。”
长孙嘉敏羞红了脸,一抹红晕浮上眉梢。李世民熟悉她的这种神情,那是她为少女时的娇羞模样,心中不自禁涌出无限爱意,遂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说,留不留我?”
此时长孙嘉敏已为李世民生了两儿一女,女儿尚在襁褓之中,长孙嘉敏一直忙于养育,久未与李世民亲热。今日雪夜之下,室外雪落无声,室内温暖如春,长孙嘉敏心中早已萌动了春意。是夜,两人相扶入榻,长孙嘉敏一腔柔意,都化在与郎君的耳鬓厮磨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99lib.一时事毕,长孙嘉敏静静地躺在李世民的臂弯之中,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那张轮廓清楚的脸庞,闻到其鼻中呼出的气息。她知道郎君的兴奋期未过,遂轻轻摇动李世民的右臂,说道:“二郎,你既然睡不着,陪我说会儿话,好吗?”
李世民微微睁开眼道:“敏妹,你今夜如此兴奋,莫非想春风再度吗?”
“瞧你,就没点正经话。”
“什么叫正经话?你玉体横陈在我怀中,我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最正经不过?”
长孙嘉敏啐道:“二郎你……不知跟谁学了这般油嘴?不跟你说了。”说罢,她搬开头下的手臂,将身子斜到一边。
李世民不依不饶,一把将她又拉了过来,说道:“嗬,你也学会给我耍小性儿来了。好,你想说什么?我老老实实听着,这样行吗?”
长孙嘉敏嫣然一笑,用手环着李世民的头颅,道:“这就对了。人家想给你说点正经话儿,你就会捣乱。二郎,我问你,像今晚说的这般紧要事儿,舅舅也就罢了,像无忌那样行事简单之人,他能给你多少帮助?还不如召来房、杜两人说呢。”
李世民爱抚地理了理她那散乱的黑亮头发,说道:“敏妹,你其实并不太了解无忌,你们虽为兄妹,他的一些优点你并没有发现。像你那族叔顺德,与无忌相比,就显得粗犷有余,精细不足,难成大事。无忌嘛,就比顺德强多了。”
“至于房、杜两人,毕竟为我的属下。他们与无忌相比,有些话,就不能和他们直言。敏妹,我问你。如今我在世上,谁是我的最亲密之人?”
长孙嘉敏眨巴一下大眼睛,说道:“这还用说,当然是父皇了,再下来,就是兄弟之谊了,还有婉娘姐姐,可惜她不幸早逝。”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是人伦至理,然我们为藏书网皇家,此中关系就错综复杂得很了。你在我身边明白目前局势,如今父皇身边多谗言,早对我产生了猜疑。至于大郎、四郎,他们更是联起手来,日日疏远我。唉,这父子情分,兄弟之谊,现在都难说了。”
长孙嘉敏闻言,黑暗中紧紧搂着他,两人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方缓缓道:“要说和我最亲之人,除了你,还有外人能比吗?”他又转作调笑,“比如说肌肤之亲,你恨不得将肉儿化在我的身上,瞧,你的身子又发烧了。”
长孙嘉敏轻轻推开他,说道:“又来了不是?说得好好的,又想不老实。”
李世民拿手轻抚其脸,轻声道:“敏妹,你以为我在调笑你吗?我最亲者,莫过你了,要谋大事,我只能和舅舅与无忌商量,你难道不明白我的用心吗?”
长孙嘉敏大为感动,喃喃道:“二郎,我知道你心。我们姐妹们当尽心尽力,将你侍候好。”
提起姐妹二字,李世民脑中灵光一现,似自言自语说道:“哎,敏妹,那杨琼之妹现在出落得比杨琼还要标致,看来,四郎还是有眼光的。”前时李渊设元日家宴,各皇子依例带领家眷前去祝寿,正是在此次宴会上,李世民见到了杨琼之妹杨琚。其年龄不及二八,生得体态婀娜,仪态万方,让李世民看呆了。
长孙嘉敏已经沉沉睡去,朦胧间哼了几声,并未答话。
李婉娘死后,其幕府“娘子军”归属了东宫。起初有人说,“娘子军”似归柴绍统领最好,然若“娘子军”归入其属下,其规模增大了一倍,不符合规制。李建成和李世民同时要求指挥“娘子军”,此时正值李渊警惕李世民之际,李渊很快答应了李建成的要求。“娘子军”在李婉娘调理下,其中虽有女兵,然铠甲鲜明,人马精壮,是京城内颇具战斗力的一支队伍。李渊虽同意“娘子军”归属东宫序列中,然并不彻底,点名让马三宝任“娘子军”统制,这样“娘子军”名义上归属东宫,但李建成若下命令,还须通过马三宝这一关,其效力就大打折扣。
马三宝时任翊卫羽林郎将,颇得李渊宠信。李渊每每出外狩猎,皆让马三宝节制卫兵护驾左右。一次马三宝跟随李渊到鄂县狩猎,经过司竹黄石寨,李渊回头对马三宝说:“这是你建功立业之处,如今你已有卫青之功,应当怀念旧地。”此时李婉娘已死,马三宝闻言泣涕道:“臣当时落草为寇,多亏公主拨迷正道。臣今日经过旧地,不敢居功,唯思公主大恩。”李渊赞道:“好哇,三宝,不忘故主,真忠义也。”
李建成既知马三宝是父皇的爱将,不敢怠慢,日常里极力笼络。每每与马三宝说起“娘子军”的事务,多和颜悦色,尊重马三宝的意见。闻听马三宝府居简陋,特拨出钱物予以修缮。
长孙无忌得李世民之令,一日晚间悄悄单骑来到马三宝府上,让马三宝屏退左右,申明了李世民之意,随后告辞。
马三宝送走长孙无忌,转身入室,倩紫迎上前来,见他一脸沉重,遂问道:“长孙无忌刚才与你说了什么难事儿?为何一脸愁云?”
倩紫这些年为马三宝生了一子一女,两人伉俪情深,感情弥笃,马三宝未娶妾侍。
马三宝挥挥手:“罢了,你别多问。你让她们把孩儿安顿好,等一会儿我慢慢说给你听。”
倩紫不再多问,令侍女端来热水,为马三宝洗面泡脚。
一日的劳顿,似乎因热水泡脚都消散了去。马三宝长长舒了一口气,令侍女端水出门。倩紫立在身后,为他除去衣衫,扶他躺在榻上。
马三宝眼望房顶,喃喃道:“是祸躲不过,我以前总想跟在皇上身边,可以远离矛盾漩涡,不料想还是躲不过,且来得这么快。”
倩紫将鞋一脱,上榻与马三宝并排躺在一起,说道:“到底有什么难事儿,一个多时辰了,瞧你魂不守舍,好似灵魂出了窍。”
“夫人不知,今日长孙无忌来府,并非谈一些寻常之事,他是替秦王传话来着。”
“秦王对我们一直很好哇,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
马三宝长叹一声:“自从公主逝去,你日日在府内操持家务,养育孩儿,外面的讯息关心得就少了。知道吗?如今京城里看似平静如水,内里却暗流涌动,长孙无忌此来所言,眼见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嗯,我知道,不过是太子与秦王相争之事嘛。前一段听人们吵得挺凶,听说秦王这一段时间日日在府内读书谈文,似乎已置身事外,只要秦王不争,难起大浪。”
“夫人天真得很呢,长孙无忌此来,句句所言,无非让我忠心秦王。你说秦王不争,他何必派长孙无忌来说项?”
倩紫直起身来,双目直直视向马三宝:“你怎么回答?”
“我说事体重大,容我考虑几日..
再说。”
倩紫赞道:“好,人言我的夫君忠诚爽直,遇到这等大事,确实要细细思量,看样子你并非一个莽撞匹夫。”
马三宝笑道:“三宝日日听夫人教诲,焉能没有些许进步?”倩紫日常行事大有李婉娘风格,与马三宝成婚之后,一面对他体贴甚微,一面抓着几件事儿据理训导,将马三宝收伏得服服帖帖。
倩紫也笑道:“你将长孙无忌所说之话叙说清楚,我俩拼着一夜不睡,总能想个法儿。”
马三宝先将太子和秦王争储形势说了一遍,然后一字不差将方才与长孙无忌的对话复述清楚。
倩紫听后沉默半天,然后抬头笑道:“没想到我的夫君现在成了香饽饽儿,你现在手绾宫中宿卫大权,又是皇上宠信的近臣,若太子和秦王不笼络你,他们确实走了眼。现在只要你对太子有所求,恐怕他会诸事答应吧?”
“是啊,所以我真正犯了难。太子现为国之储君,皇上行事宽简,军国大事,一大半儿皆是太子来主持。而秦王呢,自从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大起亲近之意。唉,夫人你说,这让我如何割舍呢?”
倩紫笑道:“依你看,太子与秦王所争,最后谁能胜出呢?”
马三宝摇头道:“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其实朝中许多人也看不明白,大部分人都目光短浅,跟着大溜儿走罢了。”
“你久在皇上身边,总能听到片言只语,知道皇上的态度吗?”
马三宝摇头,然后长叹道:“夫人,对于他们兄弟相争,我早就抱定了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之意。若遇到这等话题,我早早就躲到一边去了。”
倩紫也摇摇头,说道:“有些事儿,是你想躲都躲不开的。你想模糊其言,两头都讨不了好处。与其这样,不如权衡利弊,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选准我们要行的路子。”
“依夫人所见,我们如何行之呢?”
倩紫正色道:“我们横下一条心,这辈子跟定秦王!他若成功,你就是勋臣;他若事败,我们一同经历磨难。”
马三宝悠悠道:“我早料定夫人会有此语,但不知你怎么能够判定秦王能胜呢?”
“说秦王能胜,这话不是我说的,公主在病中时,一日身旁无人,她悄悄对我说大郎性格简慢,他是争不过二郎的。”
马三宝第一次从倩紫口里听到已故去的李婉娘有这般见识,埋怨道:“你也真能沉得住气,这么重要的事儿,平日里也没有给我露出半句。”
“你忘了,我是公主的心腹,她嘱咐我不可对外人说起,你虽是我的至亲,也不可违了公主的意愿。今天若不是你给我说了这么多,我也不会露出此语。”
此话说完,倩紫一笑,又嫣然道:“我随公主养成的性格,这些年也许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在这件事情上,我无非受公主的影响,才有此议。你在朝中身居高位,眼界甚宽,心中所思所断,那是不会错的,这件事还要由你来拿主意。”
马三宝将双手枕在头下,闭目想了半天,然后翻身起来,坚定地说:“我马三宝当初被公主所擒,蒙她不杀,已经捡回一条命来。此后又随公主征战为官,有了这等荣耀,还蒙她给了我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夫人。这辈子,我已经知足了。好倩紫,我听你的话,此生定当跟随秦王。”
倩紫一开始意志很坚定,这会儿细想后果,觉得不管是跟随太子或秦王,都有无限凶险。她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猛然伏在马三宝的胸前,泣涕道:“我们并不足惜,只可惜了那一双孩儿,三宝,我实在舍不得他们啊。”
马三宝一口吹熄灯火,紧紧搂着倩紫,满腔豪情化作无限柔意。此时已到子时,只听值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夫妻相拥无语,不觉沉沉睡去。
第三十回 唐皇避暑造新宫 文干中计发义兵
马三宝听了倩紫之劝,决定追随李世民,他默默盘算了几日,就开始了动作。此后他往东宫去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除了向李建成请示军务事宜之外,更主动接近东宫官属。马三宝毕竟是读书人出身,其识见谈吐与寻常武人差别较大,且现在又蒙李渊宠信,东宫官属中倒有一大半人愿意与他交往。至于那帮宿卫统领,早就有心结交马三宝,马三宝本来就豪爽大方,此次长孙无忌奉李世民之令到洛阳调拨了一批钱物与他,其囊中较往日要丰富得多,马三宝花得更为畅快。钱如流水般花了出去,换来了一片叫好声。
李建成见马三宝日日与自己亲近,并和东宫官属厮混得熟,心想这是前一段时间自己倾心拉拢的结果,心里非常高兴。一日埋怨马三宝手脚太大,花费昂贵,让他今后稍稍收敛一些,不能惯坏了众人。李建成还当场赏了马三宝银锞二十锭,潞绸五十匹,以此作为补偿。李建成此举引来李元吉的不满,埋怨道:“马三宝不过为婉娘姐的一个下人,还是贼寇出身,你这样偏爱他,又是修其府居,又是赠送钱物,不怕招致其他人的嫉妒吗?”李建成反驳道:“他今日所处的位置,不亚于裴监,别人能比吗?你无须多言,我自有道理。”其时王珪、魏征也在身侧,点头赞许李建成的主意。
日子一天天变得炎热起来。这两年虽兵革不息,但毕竟规模不大,所费银粮大多能就地解决。加上这两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库里的钱粮日渐充实。李渊本性惯会享受,现在府库渐丰,就想花费一番。他这些年久居京城,身子渐渐发胖,最难耐热。为了能在夏日避暑,他先是修了一座九成宫,住了一夏之后,觉得这里的风向、山水不算太好,遂弃置不用。想起在坊州狩猎的时候,其属地宜君县有一处山水甚佳,气候宜人,遂下诏在那里修筑离宫,命名为仁智宫。准备六月入暑时,带上一帮老臣去住上一段时间。
某日,朝堂上李渊对李建成道:“届时朕去避暑,这监国之事儿就交与你。说到底,今后朕的天下都是儿孙的,要让你多多历练才是。”座下群臣听到此语,心中不免耸动,因为这是李渊第一次在大朝会说这般话。一些心思灵动的大臣更是心想,李渊是不是动了退位的心思?然而看着又不像,眼瞅着李渊身体甚健,满面红光,现在不是退位的时候。不过有一点肯定无疑,就是李建成的太子之位日渐巩固,不是吗?几个人偷眼打量站在前排的李世民,只见他目光炯炯,神色安然,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依照唐制,每逢大朝会,文官五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依例觐见皇上。马三宝现为翊卫羽林郎将,名列五品,此次朝会也在列。散朝后他闷闷不语,打马奔回府居,入室后闻到一股异香扑鼻,又见倩紫正对着铜镜梳妆,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味儿,如此奇怪?”倩紫回眸一笑道:“都是你拿回来的东西,还用问我吗?”
“我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真是贵人多忘事,来,”倩紫立起身来,执起马三宝之手,将他拉到榻前,掀起被褥,只见被里躺着一只银质球形熏炉,里面正冒出袅袅轻烟,房中的香气皆是从中散出,倩紫笑吟吟道,“这熏炉,这铜镜,不都是你拿回来的吗?”
马三宝想起来了,那日李建成拿出一件海兽葡萄镜和一只熏炉,让他拿回家转赠给夫人。马三宝当时仔细观看,见铜镜做工精巧,装饰精美,银熏炉遍体镂空,焚香其中,可熏被褥衣服,知道这是宫中珍品,遂谢赏领出。回府后交给倩紫,心想倩紫爱武并不喜妆饰,觉得无甚大用,不想她还是用上了。
看到李建成所赏器物,马三宝心中更是沉重,遂伸手从被中掂出熏炉,将之放在地上,自己一挺身躺在榻上。
倩紫慌不迭地拾起熏炉,责怪?99lib?道:“这个物件不能放在地上,是被服里用的东西。你怎么了?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马三宝并不回答,将脸侧向里面,背向倩紫。好半天,马三宝方才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夫人,我们那日所言,莫非错了吗?”
倩紫又问究竟。
马三宝道:“看皇上今日朝会上的动静,他有心要让位给太子呢。”他将早朝时的情景说了一遍。
倩紫听后,也是半天无语。她想了许久,才迟迟疑疑道:“皇上既然说这般话,显是中意于太子。三宝你说,我们究竟怎么办?”
“家里的主意多由夫人来拿,我们一同商量商量,争取有一个万全之策。”
“唉,遇到这等事儿,想有万全之策,那就太难了。”
两人相对沉默半天。
好一阵子,倩紫又问:“皇上说让太子监国,可曾说将兵符交与太子?”
马三宝摇摇头道:“皇上仅是泛泛说了一句,至于是否将兵符交给太子,他倒是没说。”
倩紫眼睛一亮,说道:“只要皇上不将兵符交给太子,则太子虽监国,却无从调动天下兵马,说到底,他还是太子。知道吗?公主曾经说过,皇上依旧体设府兵制.99lib?,他们唯听兵符调遣,所以最紧要处就是这个兵符。”府兵之制,起自西魏、后周,隋、唐袭之。李渊入长安后,将关中地区分为十二道,诸道皆置军府,计有十二军:万年道为参旗军、长安道为鼓旗军、富平道为玄戈军、醴泉道为井钺军、同州道为羽林军、华州道为骑官军、宁州道为折威军、歧州道为平道军、豳州道为招摇军、西麟州道为苑游军、泾州道为天纪军、宜州道为天节军。每军置将、副一人,以督耕战。这十二军皆由设在长安的骠骑、车骑两将军府统领,骠骑、车骑将军无权调兵,直接听令于皇上的指令,且以兵符为凭。府兵们居无事时耕于田野,并轮番到京师宿卫。若四方有事时,则根据皇命出征,战事完结,即兵散于府,将归于朝。历朝设置府兵的本意是兵士不失农业,将帅无握兵之重,以绝祸乱的萌芽。初唐之时,这十二军为唐军之基本精锐,大权独揽于李渊一手。
马三宝岂不明白这个道理?哂道:“又是公主之语,你以为我不知道兵符的重要吗?”
“是呀,公主就是这样说的。别看天下之大,重要处皆集于这个小物件上,这就是皇权。三宝,我看你有点小题大做了,皇上仅仅这样说了一句,又未交托兵权,弄得你满脸愁云,这是男子大丈夫所为吗?”
倩紫见马三宝不语,又捅了他一下,说道:“上次我们说事在人为,如今太子和秦王都来拉你,兵刃相见,那是要见真章本领的。太子既然来拉你,说明他心中并无十足的把握,还是那句话,论智谋论上阵,太子岂是秦王的对手?现在还在角力阶段,并未见分晓嘛。”
倩紫这话说得马三宝脸浮笑容,一翻身起来握着倩紫之手,说道:“真有你的,不枉跟随公主多年,你 8fd9." >这番见识让我等须眉男子也望尘莫及啊。”
“又来了不是?男子大丈夫行事不能犹豫,既然决定要做,就不能顾忌太多。上次我说过,若你不幸,我定当追随你去见公主,今天我还是这话。”
“好夫人,我就听你的。”马三宝立起身来,定下心来。
武德七年六月初一,李渊起驾前往仁智宫避暑。李建成果然依令在京城监国,李世民和李元吉随驾出城。李渊所带的官员,还是那一帮老臣,有裴寂、封德彝、萧瑀、陈叔达、屈突通等人,马三宝当了护驾的主官,一路用心指挥,甚是忙碌。
李元吉见李世民所带府属中,除了房玄龄、杜如晦为文官,其他的如尉迟敬德、秦叔宝、程咬金、长孙无忌、侯君集、张公谨等人皆是清一色的武将,心里觉得奇怪。他悄悄问裴寂道:“二郎惯会附庸风雅,父皇此次避暑,毕竟在殿内的时间为多,他那一帮读书人正好有机会来卖弄本事。他如今带来了一帮武将,一个马三宝来护驾就足够了,敢是他们喜欢游山玩水吗?”
裴寂道:“二郎此举,大有深意。敢是他知道皇上爱狩猎,带了这一帮人来显露本领,也未可知。”
“狩猎?他们谁又能比上我的本事?”
“是啊,所以皇上每次外出狩猎,总是喜欢带上四郎嘛。”
“可惜仁智宫新成,没有趁手的厨子。否则将所猎野味趁鲜烹之,一定会让裴监吃得心花怒放呢。”
两人说到兴奋处,不禁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传到后面,众天策府属觉得异常刺耳,不自觉都皱起眉头。程咬金悄悄对侯君集道:“这老儿生得獐头鼠脑,听说他并没有什么真本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能做到如此高官呢?”
侯君集伸鞭在程咬金的“九花虬”上拍了一鞭,也悄声道:“什么本事?看到了吗?就是这个本领。”
两人一人一句说个不停,渐渐说到不堪处。他们声音虽小,身旁众人还能听到,不觉微笑上脸,其中的秦叔宝还算持重,斥道:“你们不可再胡说了,小心让秦王听到。”
程咬金一伸舌头,看了一眼前面行走的李世民,见他正专注地和杜如晦说话。
李世民眼望前方,那里即见泾阳的城池。泾阳官员们闻听皇上大驾光临,早将路面上铺了一层黄土,路两旁每隔五步皆有一名乡勇守卫。李世民道:“如晦,过了泾阳再有二百四十里,即是坊州吧?”
杜如晦这些年掌控情报,早将天下山川图尽收囊中,随李世民出行时,更将沿途山川形势再看一遍,默熟于心。这会儿见李世民问询,点头称是。
李世民问:“那庆州在坊州之西,稍稍偏北一些,相距约有三百里吧?”
“不错,直线距离为三百里,然中间山川相隔,极不好走,须绕道而行,这样就不止三百里了。”
“是了,杨文干在那里山高皇帝远,可以为所欲为,勤练兵勇。如晦,这几日庆州那里有无新消息?”
“杨文干依旧练兵不止,听说他这几日将城墙又加高了一尺。”
“哼,果然异志不小啊。”这时銮驾前卫已抵泾阳城下,李世民复对房玄龄道,“玄龄,八年前你在这里投军,脚穿草鞋,拄着沾满泥浆的长杖,那模样儿好似一位刚刚从田里劳作回来的老农,谁会想到你有满腹的智计呢?”
房玄龄忆起旧事,感触甚深,拱手道:“玄龄蒙秦王青眼有加,遂有今日,这是秦王的恩遇。”
李世民忽然笑了,说道:“我有玄龄、如晦,犹如古有管仲、张良,不知太子今日恩宠杨文干,这又算是哪一招呢?”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了一眼,不敢接李世民的话茬儿。年关之时,两人找到李世民将杜淹所献之计说出,不想李世民不再提起,两人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大驾又行了两日,不觉就入了坊州境内。
仁智宫依山而建,坐北朝南。宫内有两座一大一小的自然山峰,主殿依大峰环建,与峰相连的回廊直通峰上,上面又依峰势建有亭台楼阁,掩映在奇花珍树间。偏殿建在小峰旁,与主殿的建筑格局大致相同,只是规模小了一些。
李渊入了仁智宫,沿途见房舍精美,又感气候宜人,果然比长安凉爽许多,心中大乐。这几日连续行走,李渊虽坐在辂车内不用骑马,还是觉得劳乏,遂令太监备下御汤洗浴。
李渊更衣后在宫女的扶持下进入了御池,心里又是一喜。只见御池周环数丈,全部用白玉石砌成,走近一点看,石上雕刻为鱼龙鸟雁等形状,李渊轻轻入池,只觉池水温暖,原来此宫中还有一般好处,就是山间原有一泉,汩汩流出的皆是温水,他们将温泉引入御池,就有了这等天然之水。李渊舒坦地在池中舒张四臂,觉得温水刺激着周身的毛孔,遍体通泰。
李渊出浴后,顿觉周身舒服,精神焕发。遂点了严妃侍寝。这严妃是蜀州刺史献来的蜀中女子,生得身材婀娜,仪态风流,年龄未及二八,是李渊新宠上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李渊现在逐渐丢开尹德妃、张婕妤等人,觉得她们床上功夫虽厉害,然是熟了的套路,她们又张狂过度,李渊渐渐觉得被动,感觉有点吃不消,就转而喜欢娇羞的小妃。不过后宫之中,除了万贵妃,李渊还倚重尹德妃和张婕妤两人,她们毕竟与自己是老交情了。
不大一会儿,身披粉红色轻纱的严妃飘飘而来,身上未穿内衣,玲珑毕现。她乖觉地走到龙榻前脱掉纱衣,如一条白鱼,娇羞地伏在李渊身边。已经六十岁的皇帝揽着这个娇小的躯体,触手处觉得其皮肤滑腻如凝脂,心里不觉激动起来。一时事毕,他满足地环着严妃的身儿,心想当皇帝还是美妙,阅尽了天下的春色,思想间,便沉沉睡去,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进入仁智宫后,李世民与李元吉及各位老臣一起居住在偏殿,其他天策府属驻扎在西门外的营盘里。这天早起,他用过早膳,见阳光透过窗棂射入室内,遂上前推开窗扇,让阳光和山间的清凉一同泻入。他忽然诗兴大发,倚窗吟咏一首,诗曰:
重峦俯溪水,碧嶂插遥天。
山红扶岭日,入翠贮岩烟。
叠松朝若夜,复岫阙疑全。
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
吟罢,李世民觉得还不能完全尽兴,遂摊宣纸,将所吟诗句挥毫书成。
这时,只听门“吱呀”一声,三人走入房内,李世民抬头见是萧瑀、陈叔达、封德彝他们,慌忙将笔搁在砚上,快步迎上。
原来他们来此避暑,免去了早朝之苦,用过早膳后即到园内信步观赏,不觉就聚到一起。返回时,看到李世民的窗户大开,隐隐听到吟咏声音,遂相约来探。
萧瑀信步走到案前,低头细观,说道:“果然好诗,二郎,你真正得了怡情之妙。”
李世民谦虚道:“不敢,小子智疏才浅,不过觉得这里风景之妙,乘兴哼了几句,别污了你们的法眼。”
封德彝和陈叔达也走过来观看,皆点头称赞。
他们又在这里闲话了几句,这时一名太监进来,宣李渊之旨,让他们过去相见。
李渊身穿便装,惬意地坐在龙椅上,见众人进来,挥手道:“罢了,免礼。既然来到这里,名为避暑,就要名副其实,不要让那些俗礼拘束我等。你们,别傻站在那儿,两边不是已经给你们备好了椅子吗?”
众人小心翼翼坐到椅子上。
李渊忽然双拳伸开,举手过顶,夸张地伸了一下懒腰,说道:“这个地方不错,甚合我意,舒服极了。哎,你们,别在那里正襟危坐可好?大家松弛一下,可以随便说些闲话儿。”
封德彝道:“陛下,许是以前弓弦张得太紧,现在不用上朝,也不用考虑杂事,这弓弦一下子松了下来,臣委实感到不适应。”
萧瑀道:“嘿,你又来了不是?皇上让我们随驾来此避暑,只要好好陪着皇上,玩痛快就行。”
李渊点头赞同,又道:“不错,所谓有张有弛,张弛有度,应该如此。二郎、四郎,古人说要修身养性,你们两人都年轻,这一点上要多注意。你们两人尚武有余,须好好养性,这天下之事,太子将来还要赖你们辅佐。现在兵革渐息,治理国家不能一味用武。”
李世民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李元吉侧头看了一眼李世民,转向李渊道:“父皇,儿臣从今日开始也要读一些书。说到修身养性此节,我比起二哥就差远了。二哥的底子本来就好,这一段时间又置文学馆,日日在那里谈经弄典,吟诗作文,所以有了处变不惊,决胜帷幄的本领。”他又转向李世民,“二哥,能修到这等本领,有什么速成的法儿吗?”
李世民微笑不语,心想四郎以前心直口快,说话不会拐弯儿,现在却能藏起锋芒,尽说些捧人的言语,细细听来,可以听出其话语之中暗藏机锋。
裴寂笑道:“四郎也好得很呀,你是我朝出名的猛将,现在又想读书。皇上,这是我大唐之幸啊。”
李世民见裴寂处处维护李元吉,心中不是滋味儿。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悔意,心想这裴寂虽不学无术,但与父皇亲密,自己满可以与他虚与委蛇,使他持中立地位。奈何自己不识其中滋味,示之以刚,生生地将他推入大郎和四郎的怀抱之中,使自己多了一名强敌。不过现在的局面已成,再悔从前,徒添烦恼。
李渊不明白两派的斗争目前已是水火之势,见李世民默默无语,日处府内与众学士谈经说文,还以为自己的一些平衡举措收到了好效果,因而不再往深里想。现在听李元吉要读书,心里大为高兴,赞许道:“好呀,说起读书此节,四郎自小就深厌之,小时候没少挨我的训诫。四郎,你若想读书,太学里的陆德明、孔颖达是当代大儒,你可拜他们为师,肯定会有教益。”
李元吉道:“谢父皇关爱,现在儿臣多从府中袁郎等人读书,陆、孔两人学问博达,儿臣须循序渐进,一时不敢惊动此两人。待儿臣有些进步后,再去请教他们不迟。”
李世民觉得李元吉在这里胡说鬼话,心想他若能潜心读书,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说道:“父皇,四弟想潜心读书,是我家之福,也为其他弟妹们树立了榜样。儿臣蒙父皇恩准,在府内设了文学馆,四弟若想读书,不必另起炉灶,可入府一同研讨。这样,我们兄弟在一起,可以日日读书习文,增进兄弟之间的情谊。”
李渊一听大喜,说道:“二郎此议甚好,四郎,你与二郎在一起最好,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两人若拧成一股绳儿共同辅佐太子,我与这帮老臣不用操心,大可出外游玩围猎,也许能多活些日子。二郎,你若看众弟中有才识卓异者,就多替我操一份心,早加培养,使他们长成后能堪大用,也算你尽了一份兄长的职责。”
这是皇帝的旨意,李世民起身恭恭敬敬道:“儿臣谨遵圣意,上辅父皇与太子,下抚皇弟,助其才略,精心为父皇出力。”
李元吉听了李渊的话,心想让自己入天策府与这位讨厌的二哥日日在一起,还不如把自己杀了来得畅快。他打定主意,可以当面敷衍父皇,但让自己去登天策府门,他李世民用一顶八抬大轿来抬,也休想让自己挪动一步。
李渊丢开这个话题,转对众人说:“这几日鞍马劳顿,想大家昨儿一晚都歇过劲儿来了。我昨日路过西山,见那里山势不算太险,又无人迹,很适合围猎。今日午时过后,我们就一同去那里猎上一回。陈卿,这事儿你先去安排一下。唔,二郎、四郎,今日围猎,你们所带府属都可参加,正好让我见识一下他们的本事。”
裴寂向李元吉看了一眼,意思是:瞧瞧,果然被我言中,二郎深谋远虑,有心再显一番本事吧。
午时过后,李渊在仪仗的护卫下来到西山。
裴寂注意李世民所带从人,发现他除了长孙无忌跟随外,其他府属未见踪影。他一时大惑不解,悄悄对李元吉说:“这二郎到底弄什么名堂?既然带了这帮猛将,又不来皇上面前显露本事,他意欲何为?”李元吉很讨厌这帮人,没好气地回答道:“他们不来最好,他们若来了,围着二郎像一群苍蝇一样,不弄得我头昏脑闷才怪,还有什么好心情来围猎?裴监,你现在怎么变得好操心了,上赶着想见他们不成?”
裴寂被李元吉抢白一顿,不以为难堪,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李渊下车后,目光在群臣中搜索了一遍,问立在陈叔达身边的五坊使道:“刘卿,我那只豹儿来了没有?”唐初即设五坊使,专门负责狩猎事宜。五坊即指雕坊、鹘坊、鹰坊、鹞坊和狗坊。
五坊使刘爱素答道:“这只豹儿是陛下的爱物,臣不敢怠慢。”说完,他令人将李渊的马匹牵过来,此马系“玉花骢”的后代,由张万岁精心培育的,是去年李世民献给李渊的。
这匹马到了众人面前,只见它身材高大,依稀可见“玉花骢”当年的雄姿,身上披着耀眼的黄金鞍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最奇特的是其尻上的圆垫上,蹲踞着一头猎豹。猎豹两耳直竖,双目炯炯,前肢俯踞,后肢弓蹬,全身紧绷,力量集中在紧抓圆垫的前爪上,好像随时都会弹射而出。这只猎豹身上黄皮黑斑,脖项上戴着一枚黑色的项圈,是西突厥统叶护可汗送给李渊的礼物。
李渊笑容满面,对刘爱素道:“朕狩猎多次,从未用过猎豹,今儿个要尝尝鲜了。刘卿,若猎豹堪用,你这五坊使的名称就要改一改,当称为六坊使吧。裴监,刘卿那里还有一只豹儿,你也试试如何?”
裴寂连连摇手,说道:“老臣不敢,只要皇上能够尽兴,就是臣下的欢喜。”
李渊哈哈大笑,移步过去上马。
随后,李渊驱马前行,众官和护卫围绕左右,开始驱赶猎杀。李渊性好围猎,众人心意共通,皆想法将猎物驱赶到李渊面前,由他张弓射之。李元吉就没有这份心思,他见猎心喜,嘴里大声吆喝,手下一刻不停射出连珠箭,野兽纷纷倒地。
他们在这里围猎,直进行了两个时辰,人人弄得浑身大汗。那只猎豹果然厉害,专寻大兽下口,每每看见猎物,就弹射而出,腾空时发出吼声,野猪等物一听见这声音顿时都吓呆了,很快就被猎豹冲上去擒获。
这场猎事下来,李渊猎获最多。再下来,就要数李元吉了,其他人都是寥寥无几。
李渊很是兴奋,觉得这场射杀爽快极了,遂笑对群臣说:“知道朕为何爱出行狩猎吗?当然狩猎本身是令人高兴的一件事儿,然我大唐以武立国,不能忘了尚武的本分,这其实是朕心里最记挂的。”
李渊在这里自鸣得意,裴寂、封德彝急忙来颂扬数句,萧瑀、陈叔达、屈突通也点头附和。
父皇到底怎么了?李世民听着群臣在那里恭维李渊,又见李渊面带微笑,心中着实受用,思绪因飞开了去。近年来,国势渐强之后,他开始少问政事,例行的早朝他动辄不来,整日里与年轻的妃子厮混在一起,或者出外狩猎,俨然一个太平皇帝的模样。自去年开始,仅避暑的宫殿就连修了三处。
诸代皇帝中爱享受者多,励精图治者少,莫非父皇现在开始松弛心志,只想一味贪图享受吗?
想起父皇在处理自己与大哥相争的事情时,李世民不由得顿生怨怼之情。既立大郎为太子,不该再怂恿自己的夺储之想;既想立自己为太子,就该废立分明,不该拖泥带水。如今已酿成了争位之势,父皇又不分青红皂白,试图用平衡的手法来换取眼前的清净。如此重要事体,父皇不认真从根源上来消弥,仅仅做一些表面文章,岂有用处?
说到底,这都是父皇的性格使然。..犹豫不定,左右摇摆,当为国君之忌。想到这里,李世民忽然心间涌出了一丝忧虑:眼前正准备的这一场大事,父皇当何以处之呢?
李世民在这里独自发呆,目光直直如傻了一般。这时李渊车仗开始返回,群臣骑马随后,李元吉诧异地看到李世民那木呆的样子,喊了一声:“二哥,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该走了。”
李世民方才惊醒过来,想起刚才自己失态的样子,自嘲地笑了一笑,打马随上前去。临近西门桥边,大队人员依例返回驻地,不能再往前行。这时李世民驭住了马,唤过长孙无忌,问道:“张万岁那里有什么新消息吗?”
长孙无忌见身旁无人,靠前几步,轻声说道:“自从我们离京时得了张万岁的飞鹘传书,此后再无消息。当时他已经动身,依时间估计,他现在应该得手了。”李世民在府里养了两只白鹘,可以用来传递书信。李世民为它们固定了两条路线,一路飞往洛阳,每天可以往返数次;一路飞往陇西张万岁的牧马场,每天可以往返一次。这样他在京师,每日可以与洛阳张亮、陇西张万岁频繁联络。如今来了坊州,白鹘不能随行,两地讯息就要滞后很多。
“京城里的人到了没有?”李世民临行前交代李安,让他每天将白鹘所传书信快马送到自己手中。
长孙无忌回答道:“算着时间应该到了,二郎,你先入宫,我到大路上迎候,一有消息,我立刻入宫禀告你。”
李世民点点头,轻声道:“事发之初,不可毫厘有错,这点.t>你要切记。”说完,他拨马回宫。
李元吉要博李渊的欢喜,他从猎获的野味中挑出几种,亲自入后厨指点厨子洗剥、烹制,果然做出了几道独特的美味,李渊和群臣交相称赞。裴寂边吃边道:“陛下,老臣以为,要说这烹制野味的道儿,举目天下,难有人与四郎比肩。”
李渊笑道:“人言四郎善狩能食,果然不错。四郎,你今后若将这等聪明之处用在读书上,相信效果也会不错。”
李元吉很是得意:“可惜这次来未将趁手的厨子带来,父皇的御厨呆板得很,一招一式皆循老法,不求新变化,滋味就差了一些。”
李世民心中有事,不知食之滋味。他见李元吉沾沾自喜,心想他不务正业,偏爱在这些无聊的事儿上下工夫,若让他读书,无疑是痴人说梦。遂不发一言,伺候李渊吃完,然后离座返室。
李世民回房后先去洗浴一番,然后披上一件长衫端坐在孤灯前,拿出一本老子的 href='2523/im'>《道德经》静读。不大一会儿,长孙无忌推门进来,取出一个管状的绢纸卷儿递过来,低声道:“二郎,来了。”
李世民起身放下书卷,接过绢纸,小心在灯前除去上面密封的蜡泥,轻轻展开绢纸,只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李世民凑近灯前凝神观看。
李世民细细看完,眉头顿时舒展,轻声微笑道:“这事儿成了,张万岁的戏做得挺足。”说罢,他将绢纸放在烛火上点燃,那纸片儿化成青烟,很快燃烧殆尽。
长孙无忌也不禁狂喜,轻声道:“数月里的努力终于有成,二郎,没想到这事儿如此容易。我们等着看看好戏逐步登台吧。”
李世民沉吟道:“世事难料,不到最后,我们也不可将话说足了。无忌,你趁早回营吧,可以先将杨文干谋反的事儿,给玄龄、如晦等人透个信,让他们有个准备。”
“要不要将此消息透给三宝?”
“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找三宝说。嗯,我们要把握好节奏,不可乱了章法。你去吧。”
长孙无忌告辞退出。
第二天未时三刻,西门守卫急匆匆来见马三宝,说外面路上来了一溜装满甲戈的车。领头两人自称是东宫之人,口称有紧要事情求见马三宝,并要求觐见皇上。
马三宝急忙赶往西门,过了桥就见那两人立在当路,他细细一看认得他们,原来是东宫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
平日里,马三宝与他们甚是相熟,经常开玩笑,今天在这个场合见面,马三宝不敢造次,冷面问道:“两位不在长安,却随带甲戈来此,到底有什么紧要事儿?说吧。”
尔朱焕、桥公山脸色凝重,..桥公山跨前几步凑到马三宝的耳边轻声说道:“马将军,事关重大,请借一步说话。”
三人一起过桥到了西门守卫房内,马三宝关上房门,目视两人道:“有什么事儿,现在可以说了。”
两人对视一眼,尔朱焕道:“马将军,这事儿说来实在令人胆寒。外面的车装满甲戈,是太子送给庆州都督杨文干的。”
马三宝点头道:“我知道,太子送给杨文干甲戈,也不是一回了。”
“是的,我们领太子之命送甲戈给杨文干,非复一次。然这一次事儿却很奇特,临行前,太子将我等两人叫入殿内,他屏退左右,秘密给我们说了一席话。我和公山领命出长安后,愈觉事关重大,到了豳州,说什么也不敢再前行了,听说皇上在坊州仁智宫,就来这里先见马将军,并请转禀皇上:太子要谋反了!”马三宝大惊:“什么?太子要谋反?怎么可能?你可将太子给你们说的话细述出来。”
“太子对我们两人说,如今杨文干练兵已成,让我们将此批甲戈送过去之后,就跟随杨文干一起举兵直奔仁智宫,想法捉拿皇上、秦王及众大臣。长安那边,太子也起兵响应,以此废了当今皇上,太子可登皇位。”
“啊,太子怎能这样?他可有书信交给杨文干?”
“没有。太子说,事关重大,让我们将话儿记熟,然后口传给杨文干。”
“好,你们所说的是实话吗?”
“我们两人愿以头作保。”
“你们若见了皇上,敢将这般话儿原封不动说出吗?”
“怎么不敢?我们拼了身家性命,原是为了一片忠君之心。”
“好,事不宜迟。你们随我马上觐见皇上。”
李渊冷眼看着尔朱焕、桥公山在那里跪诉,觉得事情不可思议。心想那杨文干居于弹丸之地,敢有什么胆子来举兵谋反,且太子一向忠厚淳朴,自己刚刚出京,他就想夺位,不似他一贯的作风。待两人将事情说完,李渊哼了一声,斥道:“你们两人好大的胆子,受了何人指使,敢来诬告太子?”
两人闻言浑身发抖,颤言道:“小人说的句句是实,不敢诬告太子半分,请皇上明察。”
这时马三宝跨前一步奏道:“陛下,臣一开始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事儿非同小可,总能核查清楚。臣想,再借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到皇上面前胡说。”
李渊点头道:“不错,这事儿一定要查个清楚。三宝,你先将这两人关押起来,慢慢再审。你出去后可将群臣叫进来,朕要见他们。”
封德彝却不请自来,他领着一人候在门外。马三宝领着尔朱焕、桥公山出门看见他,说道:“封令,皇上正找你呢,赶快进去吧。”
封德彝所领之人大有来历,原来是宁州刺史杜凤举。只见他满面蒙尘,浑身衣衫褴褛,显是经历了一番艰苦跋涉。他们入宫后,封德彝先向李渊介绍了杜凤举的身份,杜凤举匍匐在地,颤声道:“陛下,臣星夜来此,是想亲口向皇上禀报一件大事儿。那庆州都督杨文干,久怀不轨之心,一直勤练兵勇。前日他在庆州易帜举兵,宣称要拥立太子居皇位,并约臣一同反叛。臣不敢大意,一面约束手下拱卫城池,一面独身来此向皇上禀报。”
李渊大惊,诧异道:“真有此事?那杨文干到底仗了谁的势力,竟然敢起兵反朕。”
封德彝简要向李渊说了杨文干的来历,最后说:“杨文干起兵肯定事连太子,他虽居偏地,却事关全身,皇上,此事不可轻视。”
李渊听罢,急召群臣进殿。
第三十一回 李渊仓皇应突变 世民雷霆荡庆州
李渊起初听了尔朱焕、桥公山的诉状心里将信将疑,这下又得了杜凤举的佐证,才觉得果有此事。他的脑子如炸了一般,一段时间里成了空白。看到封德彝带同杜凤举要出门,急忙唤道:“封卿,你把马三宝和屈突通叫来,朕在这里等你们三人,别的人一概不见。”
李渊就在这一闪念之间,已经拿定了主意。其实李渊不是一个糊涂之人,这些年大郎和二郎相争,他心里有数,像此次出行,他让李世民和李元吉随同,就是有意为之,不想让他们留在京城惹出事端。就是臣下偏向两人的态度,他也能分辨清楚。像现在随行众人中,裴寂和四郎无疑替大郎说话,而萧瑀和陈叔达,向来偏向二郎,如今杨文干举兵反叛事连太子,若让这帮人来面前争吵,是非愈说不清。李渊思来想去,觉得封德彝、屈突通和马三宝三人位居中立,多为自己着想,与他们三人商量眼前的99lib?大事,也许还能弄个明白。
不大一会儿,封德彝、屈突通和马三宝进了殿门,屈突通显是已经得到庆州反叛的消息,三人脸上都是很沉重的神色。
李渊招呼他们三人坐下,然后道:“这庆州反叛的事儿,想是你们已经知道了,朕现在方寸已乱,你们说说怎么办?”
三人相对默然半天,都不敢说话,惹得李渊心烦,怒道:“朕遭逢大事,不叫别人,你们不知朕的苦心吗?屈卿,你手掌天下兵马大权,明白攻退取舍;封卿,你善智谋识大体,能理错乱复杂形势;至于三宝,这守卫宫禁皆赖于你。如今遇到紧要时刻,你们默然无语,莫非想要朕的难堪吗?”
马三宝连忙站起,拱手道:“陛下息怒,臣下不敢。”
屈突通道:“陛下,杨文干谋反,事前无先兆且事起仓促,让臣等措手不及。臣下心想,庆州那里的局面若何,还要核实清楚。现在要等周围州县报来消息,我们这里,是否派人前往宣召?”
“宣召?杨文干反就反了,朕还能宣召他吗?屈卿,你在这里痴人说梦!”
封德彝见李渊火气很大,沉思片刻,拱手言道:“皇上,屈尚书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如今事故猝发,变起仓促,事情到底如何?是该弄个清楚。然目前混乱之际,须有防范措施举之,以策万全。臣想,首要者要保皇上安全,然后就近调动兵马,以消弭叛乱。”
李渊难熄怒火,骂道:“大郎日常淳厚朴素,看样子都是假装出来的,竟背着朕搞这些鬼名堂。封卿,那杨文干没有授任资格,却能这么快当了庆州都督,你主管吏部,当初怎么就走了眼?”
杨文干事发之后,封德彝心里不免惴惴,因为当时王珪、韦挺找他,要求为杨文干授职,还说是太子的主意。现在李渊问询杨文干的来历,他是逃不脱干系的,遂斟字酌句答道:“陛下为兴国运,下诏征集天下人才,因有非时选一道。杨文干由东宫举荐,臣当时也曾细细核查,见他为及第举子,且礼部、吏部的考核也为卓异,因而放了他为外官。”
“杨文干既然是及第举子,例授文官,缘何给了他一个武职身份?不伦不类。”
“具体细节,臣委实不知,待返京后,臣一定查个明白,再行禀报皇上。”
“哼,大郎暗地里搞这些鬼名堂,仅他给杨文干运送甲戈这一件事儿,即是图谋不轨!朕一向宽仁待人,对儿子们也要求他们常怀此心,这些年来看他们勤勉办事,还想收到了效果,心里宽慰得很。没想到——唉,还是朕错了。儿子打老子的主意,他们之间又勾心斗角,皇门之内,难道逃不掉这个轮回吗?”李渊说到这里,脸色黯淡下来,意甚恻然,“还是封卿说得对,目前最紧要还是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啊。三宝,目前宫内外宿卫之兵共有多少人?”
马三宝答道:“陛下,守宫之人共有五千,另西门外营中还有一万人。”
“好,三宝,你立刻前去布置,我们连夜拔营向北移动,不可在此驻留。这仁智宫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然后面山势险峻。万一有人将来路堵断,我们插翅难飞。三宝,你赶快去吧,让他们前军先发,朕随后就走。”
“要通知其他大臣和后宫之人吗?”
“不用,你们三人随我身侧,不要他人。”
马三宝领命而去。
李渊又问屈突通道:“屈卿,离这里最近的军府是哪几个?”
屈突通拿出地图,指点道:“若调兵马,十个时辰内能赶到这里的当数同州道的羽林军。”
李渊先取出一支兵符交给屈突通道:“你派人速去同州,让羽林军简装即来,不可延误。”他又取出三支兵符,说道,“除了羽林军,还要召宁州道的折威军、万年道的参旗军、长安道的鼓旗军过来,这些军马的来路远了一些,但一定要来。”
屈突通手拿兵符匆匆离去。
殿内就剩下李渊和封德彝两人,李渊叹道:“封卿,出京前朕本来想将兵符也交给大郎,既然让他监国,岂能名不副实?现在看来,这样一犹豫还是大有道理的。”
封德彝沉吟道:“陛下已将护卫之事安排妥帖,还要防备杨文干西窜。此事是否连着太子,现在不好下定论,然杨文干举兵反叛的事儿,肯定无疑。”
“对,你的提醒很有道理。封卿,你来拟旨,也要连夜发出去。可令左武威将军钱九陇和灵州都督杨师道分别领兵,夹击庆州。”
封德彝取来笔墨,飞快地将旨拟出,送李渊过目后加盖御印,然后派出两拨快骑送了出去。
马三宝、屈突通将事情安排停当,然后又入宫侍驾。此时已近子时,月色溶溶,禁卫之前队向北先发,李渊也升车出宫。大队人马一直向北行了三十里,寻到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驻扎,当此时,东方已露出鱼肚色,一个早晨又来了。
李渊等人一夜未眠,各怀心思。李渊依然对李建成此举恼怒不已,决心待此事平复,废掉太子。屈突通忙于调派兵马,其心内着急,连连派人前去催促。那马三宝明白事情底细,心里很是从容,因肩负守卫之任,打起精神勤勉布置,显得很是忙碌。
唯有一个封德彝的心思与众不同,一路上脑海里思绪一刻不停。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透着蹊跷:杨文干举兵反叛是事实,太子给杨文干送甲戈也是事实,然太子已居储位,皇上又很信任,他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来夺皇位,何况还想依靠一个小小的杨文干来奇袭仁智宫,简直是异想天开,匪夷所思!太子不是糊涂之人,明知道调兵大权还在皇上之手,他这样做不是以卵击石吗?
皇上的车驾和大队侍卫出宫远去,弄得后宫之人和未随行的臣子莫名其妙。有一点很明白,就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裴寂、萧瑀、陈叔达三人住处相邻,他们听到外面动静,不约而同走出户外,想入主殿见李渊问个明白,然被侍卫挡了回去。这时,李世民和李元吉也欲过去看个究竟,却得到了同样的遭遇。他们在那里着急,裴寂更是破口大骂:“你们竟然敢拦老夫,想找死吗?”李元吉拔剑欲砍面前的侍卫。
一名太监疾步过来,口传李渊之旨:“皇上有旨,诸官谨守房舍,不得擅离,违旨者斩。”如此,裴寂和李元吉顿时泄了劲儿。
几人就在殿前的台阶上观看出宫的队伍,他们见李渊的革辂车缓缓出了宫门,后面仅跟随封德彝和屈突通两位大臣,马三宝骑着马来回忙碌。他们面面相觑,自从李渊即皇帝位之后,还从来没有这般慌乱而又神秘的阵势。裴寂、萧瑀、陈叔达三人心里不是滋味儿,心想皇上平时与自己亲善,到底遇到什..么急事,把自己撇在一边。其中的裴寂最为心酸,想不透李渊素来与自己敞开心扉,诸事儿不瞒,缘何突然之间变了性子?
他们三人向李世民、李元吉问询究竟,两名皇子也是一头雾水,皆茫然不知。李世民道:“父皇如此匆匆离开,肯定有大事发生。我们只有耐心等待,总会水落石出。”李元吉哂道:“这不是废话吗?若无大事,怎会这样?”他们一直看到人马皆出,西门关闭,又见议不出结果,方各自回房。
裴寂留了一个心眼,听说后宫之人并未随皇上离开,令人去主殿寻来张婕妤身边的管事太监,查问究竟。这名太监一开始也愕然不知,复返身回宫找到主殿值日太监询问,方才知道了大概。这名太监告诉裴寂:“听说是庆州那边出事了,好像是一名叫杨什么的起兵逼宫反叛。”
裴寂一听大惊,知道这事儿连着太子,急忙叫来李元吉商量。李元吉一听,愕然不解:“怎么可能?杨文干为什么要起兵反叛?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裴寂道:“杨文干既然出事,一定事连太子。皇上出行不带我们,定然认为我们与太子亲善。我揣摩,皇上这样做,肯定已经开始防备太子了。”裴寂不愧居官多年,虽平时无甚见识,然遇到这等宫中突然变故,毕竟经验老到,较常人要高上一筹。
“杨文干乳臭小儿在那里胡折腾,怎么和太子有关了?父皇不会想大哥要反叛他吧?”
“杨文干是东宫推举的非时选官,又曾在东宫宿卫,他若有事儿,岂能与太子无关?齐王,这宫中之事,哪怕一点儿小事,也能酿成大事啊。”
李元吉细细一想,也惊出了一身冷汗,颤声道:“这怎么办?若父皇因此疑了大哥,他的太子之位岂不被废了?”
“被废?极有可能。四郎,太子这一段时间政声不坏,皇上又眼瞅着心里喜欢,是谁为他出此下策?”
“没有哇,我出京以前,从未听大哥说过这般事儿。他若行这等大事,肯定要和我商量,难道就这几天时间又有什么变化不成?不会,裴监,我敢断定,杨文干起兵若真有其事,肯定不是大哥的指使。”
“这样就好。四郎,不管怎么说,要把这边的事儿赶快给太子透个信儿,让他早有准备。”
“还来得及吗?你看那一拨儿一拨儿的快马接连奔出,肯定是父皇的专使。”
“不妨,你赶快修书一封,派快骑送往京城,这样相差不到一个时辰。何况,那些人未必就是往京城去的。皇上匆匆出宫,显是觉得这里不安全,为保自己安全,他首先要办的事儿是什么?”
“调动兵马。”
“对呀,这里人马不足二万,显得单薄,须就近调动十二军来护驾。太子那里,皇上也许还未来得及派人去呢。”
“裴监不愧为老谋深算,这等事儿,就是打破了我的脑壳,也想不出来。”李元吉的脸色到了现在,方显出一丝笑意。
“齐王切莫高兴太早,事情结果如何,现在实难辨清。总而言之,要帮太子度过这场劫难才是。”
李渊一夜未眠,情绪异常,在帐内走来走去,心绪难平。午时过后,屈突通进帐禀告,说羽林军星夜赶来,已到宜君,其他三路兵马,业已出发,正快速前来护驾。到了这个时候,李渊的一颗心方才落入肚中。
听说羽林军要过宜君前来护驾,李渊挥手道:“不用,就让他们在宜君面南面西防守,这个鬼地方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蚊子又多得厉害,怎么能住?你告诉三宝,午膳过后,拔营返回仁智宫。”
屈突通转身出外安排,这时封德彝在帐外求见。
君臣面对,两人眼中都布满了血丝,李渊叹道:“封卿,年龄不饶人啊。一夜休息不好,皆现疲惫之色。如今羽林军已到,自身安全一节可以高枕无忧,我们返回仁智宫,好好休息一下。你说,下一步该如何办?”
封德彝奏道:“臣昨晚想了一夜,一直想不出结果来。那杨文干起兵反叛,不足为患。只是事连太子,这事儿就颇费踌躇了。若处置不当,天下震动。如今国有外患,内乱未靖,臣想还要稳妥处之。”
李渊忿忿道:“怎么稳妥?大郎胡作非为,极伤朕心,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待朕回到仁智宫,即令人锁拿他来勘问。封卿,朕方寸已乱,如何查问处置,由你主之。”
“皇上不可,臣想此事曲折,内里定有蹊跷。若贸然锁拿太子,万一此事与他无涉,岂不扫了太子的威望,他现为储君,将来如何君临天下?”
“以你的意思,难道让朕请他来吗?”
“臣思来一计,正好用来试探太子。请陛下发给太子手诏,让他前来仁智宫。”
“他会来吗?”
“太子若见诏不来,说明他心里有鬼,皇上兴兵锁拿师出有名。太子若奉诏前来,说明他心里坦荡,臣可以弄清其中原委,帮其洗雪冤屈。”
“他有什么冤屈?朕早说过,仅他怂恿杨文干练兵之事,就是大不敬。好吧,就依你所言,诏他速来见朕。”
过了午时,李渊的车仗在万余名侍卫护持下,缓缓退回宜君。这番阵势比起昨晚仓皇而逃,要从容许多。
李建成接到李元吉的来书,也是大吃一惊。他心里透亮,明白此事的严重性,因而傻傻地坐在显德殿里,直瞪着殿门发呆,吓得宫女一时不敢近前。
阳光透过窗户和殿门斜射殿内,将夏日的暑气带了进来。空气里的热气和心中的烦躁混在一起,弄得李建成头上冒出汗水。这时,黄门官来报,说户部侍郎来访,李建成不耐烦地挥手道:“不见。午时以前我不见任何人,都给我挡住了。”说完,他立起身来,烦躁地在殿内来回踱步。
他百思不得其解,杨文干到底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敢举兵反叛,这不是给自己添乱吗?
怎么办?怎么办?李建成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好的对策。无奈之间,他看到瑟瑟躲在墙角里的宫女,不禁大怒,吼道:“你们躲在墙角里装什么鬼?赶快去把王珪、韦挺、魏征给我找来,迟一会儿,小心我扒了你们的皮。”
几个宫女疾步出殿,这唤人之事,并非她们的职责。现在见太子震怒,不敢再出一声,惶惶然夺门而出,分头去叫这三个人。
他们三人每日都入东宫,办事之地离显德殿不远。闻听太子召唤,遂三步并成两步,疾步赶来。李建成见他们入殿,令闲人皆出,拿出李元吉来书,说道:“你们看看,这杨文干到底是怎么了?竟然干出如此狂逆之事。”
三人看后,面面相觑,心中的震惊不亚于李建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韦挺说道:“这杨文干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怎么能这样做?这——这——这如何是好?”
王珪道:“杨文干不是蠢笨之人,若行这等大事,事前绝无先兆,其中定有原因。太子,不如速派一人前去查问,到时候若皇上问起,心里也有个底儿。”
李建成斥道:“都火烧眉毛了,长安去庆州,一来一回至少需要数日时间,能来得及吗?真是异想天开。”
魏征缓缓言道:“这件事儿究竟结果如何,就看皇上下步如何行止了。他若雷霆一怒,前来锁拿太子,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他若手诏太子,说明皇上并无太多的凭据,需进一步核查,太子就有周旋的余地。事儿明摆着,杨文干谋反是他自个儿的事情,与太子无涉,硬要攀在太子身上,岂不形成一桩冤案?唉,我以前就说过,杨文干浮动佻脱,难谋大事,太子不察,把他当成一件宝贝供着。瞧,事儿不是出来了吗?”
韦挺抢白道:“魏洗马怎么能说这般话儿?当初文干入宫,我好像记得你也没反对。为何现在事儿出来了,你却在这里指手画脚?”
“不错,我对太子招纳贤才大为推崇,然也不能良莠不齐,不分好坏一股脑儿搜罗进来。”魏征平素不喜韦挺那桀骜不驯的样儿,忍不住反驳过去。
李建成更为恼怒,吼道:“好了,大事当前,不筹谋办法,却在这里顶嘴。韦挺,你不要再说了,杨文干今日出事,难道没有你的责任?天策府随便拿出一人,也不会闯下如此大祸。究根溯源,还是你失察所致。”他缓了一口气,又道,“魏洗马所言甚有道理,事情明摆着,这事儿与我无关,父皇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将我锁拿了事。”
李建成又想了一下,说道:“韦挺,你速派得力人前往庆州,找到杨文干问询究竟。王中允说得对,将来父皇问起,我总要有应对之词。现在时间虽然晚了一些,然毕竟还能补救。”
韦挺道:“太子不可一味服软,杨文干既然在那面起兵,我们不妨假戏真做。就让杨文干杀向坊州。我们这里集合东宫宿卫也杀奔过去,让皇上让位给太子,岂不一劳永逸?”
李建成斥道:“你越说越没谱儿了,难道你想把大家的脑袋都弄掉不成?这样才称了你的心意?”
王珪说道:“韦兄弟,你不知道其中的凶险啊!这会儿,想皇上已经调动十二军前去坊州护卫,我们集合手下之兵,再加上杨文干的那点人马,人数难有三万,岂是十二军的对手?”
几人商量之后,形成共识,目前之势,唯有等待李渊的来书,再定下步应对之策。韦挺派出一名与杨文干相熟的心腹,让他携带太子的手令,利用沿途的驿马,不停换马疾驰,找到杨文干问清举兵原因后,立刻返回。
李渊的手诏过了午时被送往东宫,上面未提及杨文干举兵之事,仅说让太子赶赴仁智宫有事相商。
四人看罢顿时释然,王珪道:“魏洗马,皇上的心思果然被你算准了。太子,皇上既然相召,说明他对你犹豫不定,如何摆脱这场厄难,就看殿下如何向皇上陈说了。”
李建成忧心忡忡,叹道:“这一行凶吉如何,我实在没有底儿。韦挺,若去庆州之人带回消息,你可速速派人送给我。”
魏征冷笑道:“只怕太子一入仁智宫,就难与外人见面。太子,这宫外的布置,比如与裴寂和齐王的联络,你还要好好筹划一番。”
李建成道:“仁智宫现在防卫严密,外人休想入内,想与裴监和四郎联络,说着容易,做起来就太难了。算了,听天由命吧。”
魏征道:“事不宜迟,请太子立刻上路。此去仁智宫,不可带人太多,免遭猜疑。”
“我知道。”李建成说罢,即出宫离京。身旁共带三百名随从,出京城未至六十里,到了一个名叫毛鸿宾堡的地方,他觉得带的人还是太多,随身只带十人,让其余人返回京城。他们这样行到仁智宫,已是四更天了。
正当李建成在东宫惶恐不安的时候,李渊又回到了仁智宫。回到宫内的第一件事儿,先是睡了一觉,现在仁智宫周围重兵防守,当保无虞。一觉醒来,他默默盘算,目前自身安全已保,又诏太子来见,该腾出手儿去收拾杨文干了。想到这里,他令太监去唤来李世民。
李世民也是一夜未眠,两眼熬得通红,他入宫见了李渊,“扑通”一声跪地泣声道:“父皇,到底出了什么急事儿?累父皇奔波惊惧,儿子这一夜担足了心事。”
李渊挥手让他起来,说道:“起来吧,当时事起仓促,又是晚间,难辨真伪,我就出外暂避一阵。二郎,那日东宫里的尔朱焕、桥公山来告,言说大郎给庆州的杨文干运送兵戈,让他起兵来袭仁智宫,逼我退位。”
“这怎么可能?大哥日常端庄淳朴,以仁孝事父皇,不可能会有反叛之心。是不是有小人来诬告大哥呢?”
“起初我也不信,紧接着宁州刺史杜凤举又来,说杨文干果然起兵,不由得我不信。”
李世民怒道:“文干竖子,敢为狂逆。父皇,杨文干不足为患,派一将讨之足矣。”
李渊道:“不错,杨文干不足为患。然杨文干为东宫所荐,又曾宿卫东宫,其事连大郎。若处理不好,别人以为我要废太子,大郎这些年培植势力不小,我恐怕尾大不掉,应之者众啊。”
李世民揣摩李渊的心意,觉得他想让自己带兵去剿灭杨文干,而且要不事张扬,影响越小越好。遂问道:“父皇,您的意思是让儿臣速去剿灭此贼吗?”
“对,你行军打仗,快刀斩乱麻,所战皆捷,甚合吾意。你今日不事张扬,带领天策府属悄悄到了宁州,我让折威军归属你指挥,前去捉拿杨文干。”说到这里,李渊语调一转,变得柔情起来,“二郎,当初我许你为太子,非是我对你偏爱,只是想我大唐天下,要有一个能干的儿子来传续。奈你推托不就,此事就作罢。如今大郎如此作为,太伤我心,我们不说别的,杨文干一个小小的都督,大郎如此关心,累送兵戈与他,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大郎已居储位,天下早晚是他的,犯得上如此着急,恨不得立刻就把我打入冷宫去吗?其心可诛啊!”
李世民又复顿首,涕泣曰:“父皇,儿臣想大哥不是这样的人,请父皇息怒,给大哥辩白的机会。”
“冤屈?他怂恿杨文干起兵,这是他的冤吗?二郎,我心已定,勿复多言。等你这次平定杨文干回来,我当立你为太子。”
李世民又伏地恳求:“父皇万万不可,自古以来皆立嫡长为储君,世民断断不敢窥视储位。”
李渊走过来扶起李世民,叹道:“唉,我们李家岂能步前朝杨家的后尘?你放心,我不会效法隋文帝自诛其子。我想好了,今后立你为太子,不杀大郎,就封他为蜀王。蜀地兵势脆弱,大郎在那里难成气候。他日大郎若能诚心事你为君,你可敬其为兄全其一生;若他不能事你,则自取其咎,由你处之。”
李世民见李渊说到这个份儿上,不敢再多为李建成求情,遂抹了一下眼泪,说道:“父皇既这样说,儿子定当忠君体国,以身报之。儿臣今日就出发前往宁州,一定斩杀杨文干此贼。”
“杨文干嘛,还是活捉最好。我要亲口问他,为何大逆不道,敢来叛朕?”
李世民拿着李渊的手诏出了殿门,见马三宝正在殿前张罗,就对他使了一下眼色。马三宝很识趣,很自然 5730." >地走过来招呼道:“秦王好走啊。”
李世民握着马三宝之手大声道:“马将军,父皇身旁护卫之事,还要累你多操心了。”看到左近无人,侍卫不在身侧,他快速沉声说道:“三宝,我现在奉父皇旨意前去剿灭杨文干,我将房玄龄、杜如晦留下,你有事可和他们商议。近两天,这边的事儿肯定不会少了,你要多加小心。”
马三宝手紧了紧,大声道:“秦王放心,望你凯旋。”
李世民很快结束停当,打马出了西门,来到天策府属的驻地,要带众将前往庆州捉拿杨文干。
房玄龄和杜如晦见众将出门,就将李世民邀到一旁,悄悄说了自己的忧虑。
房玄龄和杜如晦那日得到长孙无忌的通知,已经明白了杨文干举兵,定然有李世民的功劳。两人私下议论,觉得拿杨文干谋反之事来扳倒李建成,分量显得太轻。不过事情既然做出来了,肯定会对李建成不利。两人议到最后,对李世民做此事绕开他们,单独运作,大为不解。杜如晦微笑道:“玄龄兄,看样子秦王对我们两人并未全托心事呀,这件事儿的提议者是我们,自始至终,秦王却未与我们商量一句。”房玄龄的心情也很复杂,叹道:“我们毕竟是秦王的属下,不是至亲,所以这件事儿就分出远近来。如晦,我们既为秦王属下,此事全当不知,关键时候,还是要向秦王提出建议的。”杜如晦点头称是。
李世民这会儿正好有话给他们说,低声道:“我去庆州,这里的大局由你们两位主持,数日之间,宫中也许有大变。我已嘱咐马三宝,宫中若有事儿,他会来找你们两人商量。”房、杜两人点头答应,房玄龄说道:“秦王,杨文干的事儿不闹明白,恐怕皇上一时不好下定论,这里面有许多变数。”杜如晦也道:“属下和房兄这几日私下议论,觉得杨文干谋反事连太子,似过牵强,唯望秦王明察。秦王此次典兵去剿杨文干,应将杨贼造反的证据都拿到了,方能取信皇上。”
李世民明白他们两人言语中的深意,点头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
为了赶时间,李世民令众将不从官道上行走,而是翻山越岭直插宁州,这样天亮之前即能赶到。
杨文干果然不堪一击,其时他正率人准备进击宁州,半路上遇到了李世民的大军。可怜杨文干费尽心力训练的乡勇不堪一击,稍稍与折威军一接触,即作鸟兽散。杨文干见势头不好,急忙收拢少数败军退回庆州,龟缩防守。
李世民并不忙着攻打,他令人从军中选出一些大嗓门的兵士,让他们对着庆州城喊话。先宣李渊圣旨,再说只擒元凶不问胁从之意。这一招儿果然管用,城中之人见大军压境,早已惶恐不安,这会儿听到不再追究众人的责任,只办杨文干一人,心里顿时活泛。原来杨文干刚一到职,即将他的骄横劲儿都拿了出来,对庆州一应官吏呼来喝去,对普通百姓就更不用说了,弄得大家敢怒不敢言。现在李世民在城外一呼喊,他们稍稍一商量,就一拥而上把杨文干绑了起来,然后大开城门,将杨文干送到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看到杨文干被捆成一团,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土,痛得龇牙咧嘴,模样很是狼狈。他早闻杨文干之名,今日第一次见面,心中好奇,就走近多看了几眼。
杨文干却认得李世民,嚷道:“李世民,你别在这里得意。你以为打着皇上的旗号来捉我,这事儿就完了吗?告诉你,太子已经洞察了你的阴谋,他会替我报仇的。”
李世民一皱眉头,对尉迟敬德道:“敬德,去把他的狗嘴堵上,我不耐烦听这只疯狗乱咬。”
“殿下,瞧我先把这狗贼的舌头割下来。”
“敬德不可,父皇还要听他的口供呢。”
杨文干的嘴巴被一团破布堵上,仍旧在那里呜呜乱叫。
李世民一挥手道:“敬德,先把这厮关押起来。诸位,天色已晚,我们且入庆州城内歇息一晚,明日返回坊州。”
众人簇拥着李世民向城内走去,李世民将长孙无忌唤到近前,悄声道:“入城后,你设法把那封信找到。”长孙无忌点点头,明白这封信的紧要。
杨文干举兵反叛是李世民一手导演而成的。
李世民暗暗打听杨文干的性格,知道他为人浮动佻脱,好为虚言,到任后又染上了骄横的毛病,且性如烈火动辄激动,不顾其余。他针对杨文干的性格,与高士廉、长孙无忌一起商谈了数日,决定先挑起杨文干起兵。这次李渊到仁智宫避暑,所带兵马甚少,李世民以为是最好的时机,因而走了三步棋。
第一步棋,是针对杨文干唯听李建成号令的特点,伪造一封李建成的亲笔书信送至庆州。这件事儿不难,李世民与李建成的字迹非常相像,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长孙无忌又拿来李建成的图章图样,找高手刻了一枚,这章盖在书信上,绝无破绽。这封书信这样写道:吾居太子之位,为秦王所觊觎。吾虽蒙皇上信任,然秦王势大,宫中宫外,为秦王说项者众,长此以往,恐父皇反复。今父皇至坊州仁智宫避暑,所带人少,秦王随行,此天赐良机也,卿练兵不懈,颇有成效,为一奇兵。唯六月初一,卿可领兵奔赴仁智宫,吾自长安出兵响应,则大事可成。事成之日,吾当授汝为兵部尚书。
其实信中破绽甚多,惜杨文干早就抱定了为太子效忠的主意,将李世民视为最大敌人,接信后见是李建成的亲笔,且押有图章,一点儿都没有怀疑。
第二步棋,是让张万岁挑选三十名心腹之人,然后李世民让长孙无忌送去一批财宝给张万岁。入夜,张万岁将这三十人召到一密室里,指着三十堆财宝说道:“这里的财宝一人一份,你们的家人三辈子也花不完。我拿这些钱想买你们的一双耳朵,嗯,还有半条命,要去完成一项绝密的任务。具体来说,出发前我要刺聋你们的双耳,然后到一处城池前走一趟,待我与对方将话说完,你们即可四散逃回。我已挑选了几十匹最快的骏马作为你们的坐骑,逃命的机会还是有的。回来后,我再送你们一批财物,你们可以继续在营中呆下去,也可回家与妻儿团聚。怎么样?愿意干的人就留下,不愿干的就给我滚蛋。”
众人看着眼前这金灿灿的财物,眼都发直了,这是他们一辈子都难见到的宝物呀。他们内心里还有更深的忧虑,眼前的张万岁是马贼出身,平素就是一副杆子脾气,如今既然把机密说出,不愿干者也许一出此房门,就会被干掉。他们又一想,虽然从此成为聋子,然眼不瞎,口能说,换来了这么多的钱物,还是很合算的买卖。何况上阵后不用厮杀,只是一哄而散,放眼天下,又有谁的马儿能比上张万岁的马儿脚力快?最后,这三十个人倒是没有一个人退出,齐刷刷地答应参加。
张万岁那日接到李世民的飞鹘传书,夜间即带领这三十名死士出发,他们避开州县,直奔庆州。到了庆州城下,只见张万岁身穿官服,脸上涂作黑锅也似,对着城门大叫:“喂,城上的人听着,杨文干反迹已著,秦王奉皇上圣旨,令我等前来锁拿杨文干入京。”
其时杨文干刚刚接到那封伪造书信,正准备兵马掩袭仁智宫,听说城下有人来捉拿自己,心里透出奇怪,即上城门一看,见那里仅有稀稀拉拉的三十余人,心中不由得大怒,认为这又是秦王捣的鬼,遂点起五百甲士,杀下城来。
张万岁见一将杀下城来,知道他就是杨文干,遂大喝道:“杨文干,你图谋造反,不来束手就擒,还想等我来拿你吗?”
杨文干冷笑道:“何方蟊贼?竟然敢假冒官府来蒙骗我等。”
张万岁一扬手中的绢纸,喝道:“这是秦王的教令,难道还有假吗?你速速下马,跪听宣教。”
“胡说,我为大唐之官,只听皇上和太子的号令,秦王又是什么东西,敢来号令我?少废话,左右,给我拿下这帮贼人。”
五百人催动马匹,杀向张万岁等人。张万岁故作慌张,手一抖,将那张纸落在地上。然后一扬鞭,发出撤退的号令,只见他们这三十一骑撒开蹄子四散狂奔,一霎时就不见了踪影。
杨藏书网文干受到张万岁的这番袭扰,怒火更甚,更信太子书信之言,觉得秦王果然开始下手了。他与宁州刺史杜凤举平时颇有来往,遂修书一封,谋求联手。宁州为通往坊州的必经之路,若杜凤举明白事理借条道儿,也可省去许多麻烦。
第三步棋,即是让东宫之人到仁智宫去首告太子,不言而喻,尔朱焕、桥公山反戈一击,当是马三宝的功劳。至于杜凤举前来密告,则是意料之外的神来之笔了。
西面天际收回了最后一抹晚霞,将夜幕降临庆州。庆州为一边陲小城,方圆不过五里,城内草房土路,较之京畿周围的县城,要简陋许多。
李世民用过晚膳即独自回房,令人将灯火张起,拿出太史公所著的 href='9038/im'>《史记》读了起来。晨练晚读,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这套 href='9038/im'>《史记》随他身侧已历多时,书卷角儿露出发白的痕迹,书页间也被磨得不相连接,书中布满他密密麻麻的圈点。房玄龄见此书破旧,建议他再换一套,李世民道:“书为人用,岂可作为摆设?这套书已随我多日,两相熟稔,若寻要读之卷,眼不视即可用手翻到此页,我不能辜负了这个老友。”
李世民信手翻卷,正好翻到《殷本纪第三》,读到“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汉,然后肯碗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忽然触动心事,开始掩卷遐思起来。
成汤有了伊尹,两人可谓明主贤臣。及成汤死,伊尹立其孙太甲为帝,惜太甲不遵汤法,暴虐乱德,伊尹于是放太甲于桐宫三年,使其反思。三年后,太甲洗心革面变了一人,伊尹乃复太甲帝位。李世民心想,伊尹手握重权而不自私,太甲修德三年成就新人,古人之精神境界确实清明。这让他又想起了隋炀帝,假若也有一名隋时的伊尹,将隋炀帝流放三年,然后返回成为一代明君,这可能吗?李世民摇摇头,觉得不可想象,如此说,今人确实不如古人。
李世民正在这里胡思乱想,长孙无忌推门进来,他脸带欣喜,轻声道:“那两封书信找回来了。嗨,费了我好大的劲儿。二郎,你猜猜,杨文干将这信件藏于何处?”
李世民摇摇头,长孙无忌将信递过来,一封即是伪造之书,另一张则是张万岁故意落在阵前的。
“这小子将之缝在贴身的亵衣上,我遍寻不着,就扒光了他的衣服,方才找到。”
李世民默默将两张纸烧掉。一路上,李世民最担心的就是这些纸片儿落到东宫的手里,现在付之一炬,从此再无心事。
李世民低头想了半天,说道:“无忌,信是找到了,可还有一事儿,那杨文干之嘴不好堵啊。”
“一杀了之,看他还对谁说。”
“不行啊,临行前父皇让我生擒杨文干,还说要亲自问话儿呢。我们若把他杀了,父皇找我要人,我以何对之呢?”
长孙无忌也觉得不好办,喃喃道:“杀不能杀,活不能活,这怎么办?”忽然眼睛一亮,说道:“对了,我们不如把他的舌头割掉,这样他还是活人一个,可什么话也说不成了。”
李世民摇头。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想到了一个主意,说道:“杨文干是被城内百姓擒拿的,可见其不得人心,民愤极大。若他死于百姓之手,父皇向来爱民如子,恐他也说不出什么。”
长孙无忌大喜,说道:“这个主意好,我马上去办。”说完转身就走。
李世民唤他止步,叮嘱道:“现在尉迟敬德正在看押杨文干,无忌,你对敬德说若百姓来攻,让他退让就是。至于百姓起事,你也不可抛头露面。要知道,军中说不定就有东宫安插之人,何况,杨文干起事多日,长安那里该有人来联络了。这件事儿要做得没有一点痕迹,不能让别人抓住我的把柄。”
长孙无忌点头答应,然后出门安排。
那日李渊许李世民为太子,李世民面子上又是推辞,又是替李建成说话,心里其实是满腔的狂喜。
然如今父皇正当盛年,性格虽然简慢,却毕竟有相当的见识。他现在恼怒之时许自己为太子,待他性子平复下来,又听了别人言语,再转别议怎么办?李世民深明父皇那犹豫不决、多好反复的性格。
李世民心里烦躁起来,他丢掉书卷,慢慢踱出门外。
这时,只听到西城那里一片人声喧哗,动静很大。一名郎将急匆匆奔过来,报道:“禀秦王,城内百姓突然啸聚数百,一窝蜂拥向关押杨文干的地方,他们是不是要劫夺杨文干?”
李世民已经明白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儿,脸色很沉静,说道:“杨文干在庆州民心失尽,百姓恨不得生食其肉,劫夺他干什么?是想把他拉回家做成干肉吗?”
郎将听到李世民说出这等奇怪的话,不禁愣了。
李世民瞪了他一眼,喝道:“你愣在这里干什么?赶快传我之令,请秦、程、段、张四将军紧把四门,不可走了一个。”
过了小半个时辰,西边的喧哗渐渐平息下来,这时,长孙无忌悄悄走了进来,轻声道:“二郎,事儿成了,百姓恨死了杨文干,用砖头瓦块将之击死。”
李世民舒了一口气:“好,此事已成,明日我们就可班师了。无忌,那杨文干的尸体要以棺盛之,一者,他毕竟是朝廷的命官,再者,父皇也要死见其尸。”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杂沓声音,就见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张公谨拉着尉迟敬德走了进来。未到李世民的身边,程咬金的大嗓门已经传了过来:“秦王,你看尉迟黑子办的好事,他连一个小小的杨文干都看不住,竟然让人击死。”
尉迟敬德低眉顺眼,显得让众人奚落得够呛。程咬金得理不让人,继续道:“黑子,你若难守,该叫我们帮忙才是,你却一声不吭,反而令兵士给他们让开一条道儿。唉,你怎么也改了性子?开始变得懦弱起来。”
李世民截住程咬金的话儿,说道:“杨文干叛逆之人,什么时候都是一死。如今他死在百姓之手,说明他为民贼。父皇若知道,肯定也会欢喜的。敬德,我想你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是吗?”
尉迟敬德平时难受半点委屈,今日被程咬金等人奚落,一声不吭,已是大违常性。他嗫嚅道:“殿下知我……”
秦叔宝悄声道:“殿下,杨文干谋反,应该将他带回长安交有司审讯才是。他现在轻易死了,岂不便宜他了?”
“不妨,杨文干谋反是天下皆知的事儿,事情明摆着,他死与不死,无须辩驳。不过叔宝兄说得对,这厮现在死了,毕竟可免许多苦楚。”李世民脸现喜色,声音渐大。
尉迟敬德接过话儿:“殿下,那杨文干临死时受的苦楚,也不算小。嘴里塞着布团,一开始发出呜呜的声音,如猪叫一般,到了最后,他竟然将布团吞入肚中,那番滋味,委实难受。”
长孙无忌道:“程将军说得不错,敬德现在变得铁骨柔肠起来。”
程咬金道:“当然,黑子现在又娶了林刺史的女儿。这名夫人生得既美,又有似水柔肠,黑子转了性子,与她有关哪!”
尉迟敬德的夫人苏氏病逝后,经长孙无忌说合,尉迟敬德娶了绵州刺史林同洲的女儿为继室。蜀中女儿身材窈窕面容姣好,更有一番水蜜似的风情。两人成婚后甚是恩爱,这林氏夫人还有一般好处,就是善待前房独子尉迟宝琳,使尉迟敬德更是敬重她。其成婚之日,尉迟敬德邀天策府众属吃酒。见到他那娇小的新夫人,众文官也还罢了,唯这帮武将见敬德那黑粗的身材配上这个娇娘儿,不免心热,取笑说尉迟敬德是老牛吃了嫩草。武将之间说话最为不堪,种种粗俗之处难于尽表。
众人见程咬金又想取笑尉迟敬德,那是听熟的老套子,遂一笑即散。
第三十二回 太子负荆诉冤屈 封公鼓舌释疑窦
那日凌晨,李建成带领十人走到离仁智宫还有十里的地方,就被守卫之兵拦下。羽林军副将亲自前来盘问,又入宫向马三宝请示,这样一来一回折腾到天色微明。李建成被准一人入宫,他在羽林军兵士的夹持下行到西门,又被告知在西门外等待。李建成贵为太子多年,何尝如此落魄,心里灰暗之极。
到了用早膳的时候,马三宝令人给李建成端来膳食。李建成满腹心事,无心进膳,他这几日一直难以入眠,又经此长途跋涉,神色显得很疲惫。马三宝见他这个样儿,两人毕竟共事多时,心中就升起了怜悯之意,低声道:“太子,皇上现在未起,殿下知道,他这几日也倦得很。他若召见殿下,看来至少要过上一个多时辰。殿下先将就着吃些饭,我再让他们弄些温水过来,你再净净面。这样,呆会儿去见皇上,就有些精神气儿。”
李建成心急如焚,试着夹起饭菜送入口中又难以下咽。他还是听了马三宝的建议,用温水好好地洗了一把脸。这样稍微整理一下,样子就清爽了许多。李建成知道李渊素有洁癖,自己若以邋遢的样儿去见,定会招致更多的厌烦。
巳时三刻,一名太监匆匆过来传旨,宣李建成入殿觐见。
李建成一路行走,脑海里一片空白。待他即将跨入殿门的时候,脑子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临行时魏征的那番话:“太子,此行凶险。皇上面前,你须临机表现,剖说明白,方能救助自己,别人是帮不了你一丝一毫的。”他顿时恢复了常态,凝神打量殿内的情景。
只见李渊坐在居中的龙案之后,双手按在案上,脸现怒色。他急忙急行几步,“扑通”跪倒,口里说道:“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李渊沉声说道:“孽畜,你知罪吗?”
李建成叩首答道:“儿臣奉父皇之命居京城监国,牢记自己的责任,终日勤勉办事,不敢负了父皇的嘱托。要说日日处理政务,难免挂一漏千,父皇但有训诫,儿臣定当改正。”
“哼,你还在这里嘴硬,知道我为何将你召来吗?”
“儿臣委实不知。”
“你自己做的好事儿,事到如今,还在这里佯装不知?我问你,你认得杨文干这人吗?你教唆他举兵反我,想谋夺我的皇位!”说到这里,李渊怒火更盛,立起身来,抓起案上的一个玉石镇纸,“呼”地掷向李建成,李建成本能地闪身躲避,镇纸“啪”地落在其侧,摔得粉碎,这更激发了李渊的怒火,吼道:“我已立你为太子,为何如此性急?你若想早日登皇位,可以明对我说,我自会让你,难道定要取我这项上人头才算达到你的目的?”
李建成一听,急忙磕头不已,须臾间,满额流血,他辩白道:“父皇,那杨文干确实由儿臣举荐,被授任庆州都督。儿臣见他能文能武,为一可造之材,对他也较为看重。杨文干说庆州居于边陲之地,想练兵以防突厥,儿臣应他之求助其一些戈甲,这些事都是有的。然说儿臣教唆他反叛,这是没有的事儿,望父皇明察。”
“你还在这里嘴硬!告你的人就是东宫之人,他们现在这里,我让他们过来,你与他们对质。”说罢,他转向一旁的马三宝说道,“去,把尔朱焕、桥公山给我带上来。”
马三宝转身出殿,很快将尔朱焕、桥公山两人带上殿来。
李渊手一伸,指向两人道:“孽畜,好好看清了,别对我说你不认识他们两人。”
李建成抬起头,只见他两人满面沾满血迹,模样着实可怖。他的目光来回在两人脸上绕了好几回,敢是心中有鬼,尔朱焕、桥公山两人不敢与他正视。李建成看了一会儿,又复低头对李渊道:“父皇,这两人确实是儿臣府中之人。前些日子,儿臣派他们前往庆州,给杨文干送去一些旧戈甲,至今未回。”
“好,你既然认账,那他们的话也是不会错的。尔朱焕、桥公山,朕为你们做主,当着太子的面,不要有什么顾虑,把太子曾给你们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两人先是踌躇了一会儿,方由桥公山将太子令杨文干举兵的事儿说了一遍。
李建成听完,“腾”地起身,作势要抢侍卫之剑,被马三宝拦腰抱住。李建成气得脸色灰白,语不成句,骂道:“你们——你们两人害我!好哇,不料想,我养了你们这两只白眼狼。你们到底受了何人的指使?竟然敢来陷害我?”
“孽畜,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建成长号一声,其声凄厉惨痛,又向李渊磕头不止,泣声道:“父皇啊,这尔、桥两人明显受人指使,是想来陷害儿臣的。儿臣现在已居太子之位,位居尊位,夫复何想?再退一步说,儿臣果有异志,这尔、桥两人在东宫之内位居卑微,此等机密大事,儿臣岂能与他们商议?且他们说儿臣传话给杨文干,就是一个极大的破绽。若杨文干听命于儿臣,他若举兵,儿臣难道没有一信物为凭?他们传话给杨文干,杨文干会相信吗?”
这席话说得很有道理,李渊听来不觉心里一动。觉得这几日一味恼火大郎,并未将事件的诸种细节详加考虑。一旁的马三宝却心里打起鼓来,他瞟了一眼尔朱焕、桥公山,见他们两人脸色惊惧,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
李渊很快镇定下来,喝道:“巧舌如簧!我问你,你既为太子,该当勤勉办事,精心辅佐才是。你却从幽州调来甲士,号称什么‘长林兵’;又送兵甲给杨文干,暗中培植身边势力,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养兵蓄士,那是有司负责的事情,至于调兵出行,朝廷自有规制。你这样做,不是图谋不轨又是什么?”
李建成再顿首道:“所谓‘长林兵’,那是京中一些心怀叵测之人给喊出来的,请父皇查一查,朝廷按例为东宫配备的宿卫人数却是不敢超了一个。”
“你还敢嘴硬!自从你入殿以来,句句顶撞于我,难道是朕错了吗?”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觉得此事太冤,唯想辩个明白,为父皇释疑。”
“你辩吧,终归什么时候气死了我,才称了你的心意。”
这一刻,李建成的心思变得清明起来,忽然变得刚硬,他立起身来,说道:“看来儿臣今天不管说什么,父皇终归不信。好吧,儿臣只有一死,方能释父皇之疑。”说完,他猛然用头向左边的圆柱撞去,只见他身影一闪,头已触柱,人马上昏了过去,身子也轰然倒地。
这一举动仓促,马三宝及旁边众人竟然来不及反应。待得他们抢上前去,只见李建成昏厥于地,头上裂开一个大口子,鲜血不绝涌出。马三宝撕下衣摆一角,胡乱在其头上缠了几下,然后一迭声召御医前来。
李渊见状惊愕万分,毕竟父子之情相牵,他情不自禁绕过龙案,上前查看究竟。这时御医匆匆赶来,为李建成仔细包扎。看样子伤势很重,流出的血很快又浸透了绷带。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李建成悠悠醒转过来,看见李渊正看着自己,眼神中透出关切的样子,他有心想说话,然嘴张了几张,终归无力,无法言说。
李渊挥挥手,说道:“抬下去,抬下去。”说完,他又回到龙案前,颓然坐在龙椅上。
马三宝走过来,问他如何发落李建成。李渊叹了一声,说道:“他现在这个样子,还怕他跑了不成。他在宫里是不能住的,你把他抬到西门外的营中好好看管,养伤为主吧。”
马三宝低头道:“三宝为太子的属下,若让臣去看管太子,别人会不会以为不妥?”
李渊不禁有些恼怒:“怕什么?就这几日的工夫,你怎么也变得疑神疑鬼了?你但去无妨,朕信你就成。”
马三宝安顿好李建成,想起李建成说的那番话,心里越想越怕。他趁着现在来西门营中的机会,悄悄来到房玄龄、杜如晦的帐前。
李建成被圈禁的消息,这会儿已像一阵风传遍了整个营中,房玄龄、杜如晦正站在帐外观看那边的动静。见到马三宝向这边走过来,两人忙将他迎入帐中,房玄龄最是心细,又出外绕帐看了一遍,见无闲人在侧,遂唤来侯君集立在帐外把风。
帐中马三宝将殿内刚才发生的事儿简要地叙述一遍,最后说:“这确实是一个极大的破绽,万一有人追着不放,那尔朱焕、桥公山两人难以自圆其说,何况——”他欲言又止,脸现忧色。
“何况这尔、桥两人的嘴到底紧不紧,你的心里也没有底儿,是吗?”杜如晦接过话来。
马三宝点点头。帐内三人一时沉默起来。
马三宝立起身来,说道:“这里人多杂乱,我不能多呆。请两位先生拿一个主意,晚间我可趁来看太子的空儿再来。如今秦王不在,事不宜迟,这事儿要早些定夺才是。”
说完,他匆匆掀开帐门,疾步而去。
房、杜两人在帐内坐定,沉默了许久。房玄龄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晦,你瞧这事儿,怎么越办越没底儿?”
杜如晦道:“秦王的这步棋,现在看来过于轻率,只好慢慢补救了。为今之计,只好斩断一切凭据,让他们心中虽有疑问,然端不到台上,若能成,即是上策。”
杜如晦又道:“杨文干迟早必死,他一死,此事就无对证。玄龄兄,现在最紧要处就是如何妥善处理这尔、桥两人。按说吧,有一法儿最是干脆。”他手一挥,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
房玄龄摇头道:“不好,这个法儿太伤阴骘,且秦王若知道肯定不愿意。如晦,跟随秦王者众多,若他们知道秦王如此行事,定会伤了他们的心。”
“若不能这样行事,就只有藏了。”
“是的,只好将他们两人藏起来。然现在方圆十里以内,防卫兵士众多,外人进不来,内里之人又出不去,能将他们藏在何处呢?如晦,我一直在为此事大费踌躇呢。”
杜如晦喃喃道:“不错,目前之势,确实无法可想。”
两人复又沉默。
晚间,马三宝又悄悄来寻房、杜两人,房玄龄道:“为绝后患,必须将尔朱焕、桥公山两人藏起来。现在一时无法可想,只好慢慢等待机会,再谋别法吧。”
李建成头伤虽重,但毕竟为外伤,养了两日之后,即无大碍。他的脑子刚一清醒,即索来笔墨,伏在榻上,写了一道洋洋万言的表奏与李渊。表中自太原首义说起,详述了这些年来他的作为,行文恳词切切,声言自己一心辅佐父皇理国,日夜辛劳勤勉办事之意。
李渊拿到这本表章,倒是很详细地看了一遍。经过那日殿上大郎撞柱一事,李渊的满腔怒火已平复许多。若换了数日前,李建成来进这本表章,李渊会看也不看就摔到一边的。
“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翻侧。儿臣三尺微命,残躯不惜,唯事孝父皇,此生足矣。”这是李建成表章里的一段话,李渊读来觉得余味悠长,不自觉复诵了几遍。
几日来,群臣一同议起杨文干举兵之事,多骂杨文干大逆不道,而说太子之事者少。裴寂、李元吉除了在殿上帮李建成说话,私下又求见李渊,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太子无罪,系被别人诬陷所致。到了晚间,张婕妤又主动要求侍寝,枕席之间也是为李建成说情。李渊知道他们和大郎是一路的,听了几句就觉得不耐烦,令他们不许再提。萧瑀、陈叔达的态度很是客观,认为李建成身为太子,不可能行此愚蠢之举。唯有一个封德彝,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在那里默默观察动静。
李渊内心一直以为,大郎淳朴忠厚,办事稳妥;二郎思虑深沉,英气夺人。在选择两人中谁当太子时,李渊心中多次摇摆不定。有时候他想,论治国兴邦的本领,当属二郎,然他锋芒外露,他若当了太子,难容兄弟,这一点上就违了李渊的本意。而大郎有长兄之风,又是嫡长,自古废嫡长立其他人居储位,多要经过一番刀光剑影,结果都不太好,前朝的隋文帝废掉杨勇立杨广,不是把整个儿江山都丢了吗?这正是李渊一直不愿轻易更换太子的原因。
李建成那日直斥尔朱焕、桥公山两人,确实对李渊震动很大。事后,李渊令马三宝严加看管尔、桥两人,说待此事平静下来,还要好好问个清楚。那一时刻,他的心里忽然晃过二郎的身影,心想此事若是二郎插手其中,事儿就复杂了。想起那日许二郎为太子,又派他去剿灭杨文干,顿生悔意。
想到这里,李渊心上忽然浮出了柔情。他唤来马三宝,询问李建成的伤势,又令马三宝收拾出一间偏殿,挪李建成入宫来住。
这样又过了数日,从庆州传来消息,说叛乱已平,杨文干激起众怒被百姓活活打死。李渊不悦道:“二郎如何办的事儿?身旁这么多人,连一个杨文干都保护不了?”
李渊见庆州反叛已平,李建成的伤势慢慢好起来,遂下令车驾还京。羽林军沿途护送,到了泾阳已离京畿不远,羽林军方才止步。是夜他们就 9a7b." >驻扎在泾阳。第二天一大早,几个人匆匆来报马三宝,说尔朱焕、桥公山夜里被人劫走。
马三宝一听很是着急,嚷道:“夜来城内戒备森严,这两人怎么会无影无踪,皇上还有话问他们呢,这让我如何向皇上交代?”
马三宝急忙赶到尔朱焕、桥公山住的房子前,只见后墙被掏了一个大洞,显是让人从这里接应走的。马三宝令留下一队人马,进行全城搜捕,说什么也要将这两个人找出来。
这两个人肯定是找不回来了,昨晚侯君集带领数人将尔朱焕、桥公山从房内救出,沿着马三宝指引的路线偷偷出了西门。这会儿他们正骑在马上往陇西张万岁那里赶呢。
李渊得知尔、桥两人被劫的消息时,已经过了午后。马三宝原想他会大发雷霆,没想到李渊稍稍一愣,继而很平和地道:“被劫了!这样被劫走也很好嘛!这两个人已经毫无用处,他们走了岂不是干干净净?”
这句话说得马三宝摸不着头脑。
李渊回京后,仍旧让关押着李建成。此时仍是仲夏,天气依然炎热,宫城内虽绿树成荫,但热气随着蝉声无孔不入地钻入殿内。这几年每逢夏日,李渊偏好在太极殿内居住,缘于宫城内以此殿最高最大,暑气稍轻。太监们见皇上怕热,已于武德三年在宫城之北掘下了一个极深的大地窖,冬天从渭水里取来大冰块贮入其中,到夏日时逐块取出分成小块,将之放到李渊的居室内,以此来降低暑气。
这日晚间,李渊在室内阅读各地来的奏章。李渊看到李世民的奏章,上面言说已将庆州安定,即日起即班师回京。算起来,李世民他们应该上路两天了。这时,一丝烦躁从李渊的心底涌出,他推案下地,绕室踱步。
他在室内绕了几圈,忽然停下脚步,对值日太监道:“去,宣封德彝来见朕。”
封德彝的府居离太极殿不算太远。不大一会儿,封德彝就匆匆入殿。一进门,只觉一阵凉气扑面而来,他心中不由得叹道:“普天之下,还是皇帝最享福啊。”
李渊令宫女端上一盘葡萄,说道:“封卿,来尝尝鲜儿,这是朕让他们以冰镇之的,既凉又甜,比较特别。朕现在禁苑内植有东、西葡萄园,果实累累,你尽可放心吃。”
封德彝听后微微一笑,起身接过盘子道:“谢陛下赏。”
封德彝吃了一口葡萄,只觉满口清凉,满口酸甜,因说道:“这葡萄本生于西域之地,今移植长安,未失原味。想此物以炎热培之,陛下圣手又用寒冰裹之,真正成了天下的珍味。”他见李渊单独召见自己,定有要事相商,思来想去,不过还是刚刚发生的这档子事儿。就在心里一面盘算如何应对,一面口中说些恭维之词。
李渊果然说道:“封卿,我们回长安已有两日了,太子尚在圈禁之中。太子到底有没有罪?裴监他们这些日子已在朕耳边说了不少言语。朕看你默默无言,今日就想听听你的见识。”
封德彝没想到李渊这么快就切入正题,遂起身道:“陛下,这件事儿事关重大,其间扑朔迷离,臣一时难辨清楚。臣观陛下这些日子已展欢颜,想来乾纲圣断,皇上已有定论。”
“你不要再给朕兜圈子了,朕若有什么定论,还召见你干什么?封卿,朕知你有见识,你但有所想,尽说不妨。”
封德彝道:“陛下,这件事儿也太蹊跷,很不合常理。太子既然要谋反,他必定有谋反的原因,首先这原因就站不住脚。”
“嗯?你接着说。”
“太子为储君,陛下身后即为国君。他若想夺位,古来多两种事例。一者,其储位将不保;二者,皇上昏庸,难制国权。如今太子之位稳固,新近有平河北之功,又有促新法施政之效,陛下恩宠日加,此为其一;陛下方当盛年,英武睿智,治驭有道,为开国兴邦之明君,此为其二。因而太子无谋反之理由,他正好好地做他的太子,为何要自寻烦恼,无端谋反呢?”
“未必,大郎也许久居太子之位,屈身于朕的统驭下,想早日挣脱羁绊,早日过上当皇帝的日子,也未可知呢。”
“好,太子既然要谋反,当明白事不成即为阶下囚的结果,因而要谋虑周全,力求一击即中。此次陛下出巡,虽令其监国,然节制十二军的兵符却未交与他。不错,太子有所谓的‘长林军’二千余人,杨文干在庆州招募有近二万人的乡勇,然以这些力量来谋反,本钱毕竟小了一些。太子不是蠢笨之人,普通人都能明白的道理,他不会不知道。明知道以卵击石,还要硬着头皮去碰,陛下,你最知太子的心性,他会这样做吗?”
“他不会。然他阴养甲士,又助杨文干练兵,这件事儿就透出乖张。封卿,听你的口气,朕觉得像极了裴监和四郎的口吻。”封德彝又复站起,然后跪在地上叩首道:“臣不敢,陛下眼睛雪亮,臣实在不敢陷入朝中党争之旋涡。臣蒙陛下信任,这一颗心都交给了皇上,不敢再想其余。”
李渊笑了一下,宽慰道:“瞧你,朕轻轻说了一句,你就当真了。朕知道,这些年你忠心为朕,一心办事,朕不怪你。起来吧,接着好好说话。”
封德彝再顿首道:“皇上这样看臣下,臣心存感激,唯有鞠躬尽瘁,以报皇上之恩。”说完起身回坐椅上,接着说道,“臣今日听裴监说,杨文干起兵之后,太子曾派人前去责问。这人还真的见到杨文干,杨文干拿出太子书信,说秦王要夺储位,又逼皇上,故起兵来袭。太子运送甲戈是实,却未曾修书给杨文干。”
“噢,还有这事儿?等二郎回来,就可水落石出了。”
封德彝轻笑一声,说道:“臣观庆州来的奏报,说杨文干已被百姓打死。人尚且见不到,何况书信呢?陛下,这场事儿到现在,若想查询清楚,需有两样见证。一者,是杨文干本人;二者,是尔朱焕、桥公山两人。如今他们或死或失,死无对证,这件事儿就成了无头案子了。其实那日在泾阳,尔朱焕、桥公山能从万军丛中从容逃出,这件事儿不用证据,即能说明太子无罪。”
“你是说尔朱焕、桥公山两人是受人指使?”
“不错,他们若心中无鬼,何至于片刻即到京城,又仓皇逃走呢?”
“这指使之人胆大包天,封卿,你以为这幕后主使之人到底是谁?”
“臣心里这样想,然手中无真凭实据,臣委实不敢说。”
“朕一开始就说了,赦你无罪,但说不妨。”
“陛下,若太子被废,谁能得益?这得益之人即为幕后主使!”
“你是说——二郎?”
“不错,就是秦王。”
李渊这些天也隐隐感觉事情背后有二郎的影子,现在经封德彝层层剖析,认定是二郎干的。他叹了一口气,沉声骂道:“这帮孽畜,就会学这些鬼蜮伎俩,唯恐朕死得晚啊。”言讫忽然流泪,说道,“封卿,朕多次说过隋文帝只知道得天下,不能察后代贤明,遂使国朝倾覆。朕即位不到七年时间,没想到报应就来得这么快。朕常常自诩大郎二郎他们能征善战,又能施政,为朕得意的儿郎。唉,朕还没死,他们已经真刀真枪在这里戳窟窿,家室不幸啊,还能望他们昌盛国运吗?”言罢大哭不止。
封德彝急忙起身劝慰道:“臣该死,如此胡说惹得皇上伤了龙体。陛下切莫伤心,其实太子和秦王都是一等一的治国人才,前朝的杨勇杨广兄弟与他们相比,差得太远了。错就错在太子和秦王都太能干,且秦王似乎又略胜一筹,这事儿就犯难了。”
李渊抬起泪眼道:“若按封卿说的道理,无法再治太子之罪。二郎呢?难道让他逍遥法外不成?”
“现在无凭无据,岂可妄治秦王之罪?那日跑了尔朱焕和桥公山,陛下说得很好。他们这样一走,什么都干净了,事儿就像没有发生一样,大家依旧各治其事。陛下今后心明所以,可以缓缓图之。”
“缓缓图之?如此大事就此作烟云散,对臣下天下没个交代,岂不是荒唐透顶?”
“当然要有个交代。臣已经想好了,就说此事因受下人蒙蔽,太子和秦王产生不睦所致。前一段时间,京城纷纷传言,说东宫里的韦挺和天策府里的杜淹斗得很厉害,正好把事儿推在他们的身上。杨文干由东宫里的王珪举荐,也要薄加惩戒才是。太子和秦王都是聪明人,见皇上顾全了他们的面子,定会收敛许多。”
李渊脸上又有了笑意,满意地说道:“封卿,你果然智计百出,如此大的事儿,就被你举重若轻给化解了。好,你如此费心费力,朕重重有赏。来人。”一名太监趋步来到,李渊道:“传旨,封卿有大功于朕,增采邑五十顷,赏黄金一百斤。”封德彝急忙伏地谢赏。
李渊收起笑容,说道:“今日所说的话儿,你不可传出一句。”
“陛下放心,臣明白事儿的轻重。”
“明白就好,封卿,你智计百出,这番功夫,今后不可用错了地方。”
房间里很是凉爽,封德彝身上早消去细汗,听了这句话,他伏在地上一下子又冒出冷汗。
封德彝施礼退出了太极殿,此时满天星斗,夜空里早洒出一些清凉来。他用衣袖又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心想自己此生什么时候敢有胆子如此和皇上说话?算来这还是第一遭儿。不过毕竟说动了李渊之心,终是美事。假若李渊果然糊里糊涂地治了太子的罪,肯定要追究杨文干的事儿。当初举荐杨文干为官,自己还是出了大力的,李渊若是稍微一联系,自己是逃脱不掉的。
李世民班师回到长安,见宫内安安静静,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似的。他将平定杨文干之事奏与李渊,李渊仅淡淡地说了一声“知道了。”就此丢开。李世民又听说还在自己回京之前,李建成已复太子之位,照常在东宫里处理政务,心中一时很纳闷。
两日后,李渊下诏,责东宫里的王珪、韦挺和天策府里的杜淹不恪守职责,搬弄是非,蒙蔽主人,遂致太子与秦王兄弟不睦,因将他们三人同时流放至蜀南巂州。朝中之人顿时愕然。没想到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竟然会以这个结果收场。
李世民看到太子已复其位,心里明白父皇已经改了主意,当日说要立自己为太子的话成为虚妄。当李渊下达流放杜淹诏令的时候,他的心很平静,只是觉得归罪于杜淹,有些太牵强。那杜淹经历了诸多大风大浪,这种宦途曲折早已习以为常。他明白皇帝下此流放诏令,明似惩罚自己,实是对太子和秦王的训诫。他想开了此节,心中顿时豁亮,神情变得自如起来,就开始与家人打点征途的行装。
平时许多天策府属都很讨厌杜淹,这一下子他似乎成了府中的英雄,人人皆有厚礼相赠。程咬金、尉迟敬德等武将更是排宴相送,每次皆推杜淹坐了首席,宴会一场接着一场。杜淹何曾受过如此殊遇,竟然想时间就此凝固,驻足不走,那该有多好。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杜淹想拖延一日是一日,然诏令上规定有他离开长安的日子。临行前几日,大理卿即派人日日来催。不过大理寺顾及天策府的面子,来人言语上很是温和。
到了杜淹上路的日子,一家人凄凄惨惨将行装搬到马匹之上。原来巂州位于泸水上游之西,与吐蕃接壤,那里尚是蛮荒地带,人烟稀少,瘴疠流行,且崇山野林,气候苦寒。长孙无忌奉李世民之令,让张万岁送来了二十匹能耐长途跋涉的突厥马,充当杜淹搬运行李的脚力。杜淹令家人购足了随用的衣物等生活用品,辎装甚丰。一溜儿马匹现在载满了鼓囊囊的行装,这些随带的东西足够杜淹一家人用上三年。
车仗辘辘,马蹄声声,杜淹一家开始上路。他们出了安化门,斜向西南行去。长安去巂州,直线距离有二千余里,中间多是山路,崎岖难行,没有一个月时间难以到达。他们一路行走,渐渐走了近十里,再往前面走一点,即有一亭,那是有人去巴蜀的时候,长安人多在这里送别的地方。昨天杜如晦对杜淹说,今天秦王要带领全体府属前来送别。杜淹人近长亭,心中不免心热,他翘首仰望,果见那里站着一群人。
到了近前,杜淹才发觉这帮人实际分成两团,一帮人由秦王率领,显是来送别自己;另一帮人则由李建成、李元吉带领的东宫府属,他们自是来送别王珪、韦挺的。看样子王珪和韦挺比自己早到了一步,他们正在靠南一边举盏饮酒。
杜淹走到亭前急忙下马,向李世民拜道:“杜淹已蒙秦王赠物许多,何至于亲身来此,杜淹心内实在不安。”他又拱手向李世民身后站立的黑压压的府属道:“谢谢诸位了。”
李世民挥了一下手,后面即上来一人端两盏酒,一盏递给李世民,一盏递给杜淹。李世民执盏道:“杜先生,你受世民之累陷入苦行,世民内心万分愧疚。来,今日长亭之侧,我们一同饮了这三盏送别酒。”
众人默默地将三盏酒饮尽。
李世民执起杜淹之手,哽咽道:“杜先生,此去巂州数千里,一路上要多加珍重。就是到了那里,也要珍爱自身和家人。否则先生万一有亏,即是世民的罪愆。”
杜淹很感动,这些日子他与众天策府属在一起,大家诚心相待,令他第一次感到了人与人之间那种淳厚的真挚情谊。他现在听了李世民的衷心话语,顿时泪眼婆娑:“秦王也须珍重,杜淹此去巂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我心中唯一的憾事,就是难以再为秦王办事。”他忽然伏近李世民的耳边,低声道,“今当远离,杜淹心里很是沉重。太子和齐王那边,秦王切不可掉以轻心。这斗阵的事儿,现在只是刚刚开始。”
李世民点头道:“我知道。杜先生,总而言之,你要善待自身才是。”
杜淹走入后面人丛中,与诸人一一告别。他嘱托杜如晦道:“我府居里的家什,就累你照看了。”杜如晦点头答应,经历这番事儿,叔侄两人的感情又好了起来。
杜淹走到程咬金、尉迟敬德面前,这两个粗人也动了感情。程咬金向那边望了一眼,说道:“杜先生,皇命不可违,你尽可去吧。到了那边,韦挺这混球老老实实也就罢了,他若敢欺负你,就给老程捎个信儿。老程拼上前程不要,也要拉着黑子一起前去,定将他拍成一个扁扁的肉饼。”
众人听了程咬金的话都微微一笑,冲淡了众人的离情别绪。
这时,大理寺派来押解他们的两名差官走过来,他们先拱手对李世民道:“殿下,时候不早,我们该上路了。”李世民点头,就对杜淹说道:“杜先生,千里相送,终须一别,你上马吧。”
那边的韦挺、王珪的车仗已动,差官带领杜淹一行人加快速度赶了上去,两拨人很快汇成一行。李世民他们眼望杜淹渐渐走远,直到车仗、马匹转过山脚,再也看不见。
李建成、李元吉等人已上马,缓步走到李世民面前。李建成笑容满面,说道:“二弟,他们已经上了路,我们也该回去了。”李世民道:“太子先行,小弟随后就走。”
李建成看了一眼李元吉,见他目不斜视,脸无表情,又对李世民道:“二弟,上马吧,我们兄弟三人难得有一同出城的机会。我们边走边说些闲话儿,也不辜负了眼前的这番良辰美景。”
李世民爽朗一笑,回视众人道:“太子既然有令,诸位就一同上马吧。”说罢,他率先翻身上马。
兄弟三人领头行走,后面的东宫府属和天策府属先是混成一体,大家都觉得很别扭。众人走了不远,就渐渐形成了三拨。最前面,是他们兄弟三人并排行走,其后是东宫府属,最后是天策府属。
李建成和李世民先是聊起巂州的地势,两人从未到过那里,所知多是听人所言。李建成忧心道:“韦挺和杜淹也就罢了,他们两人的身体毕竟健壮。唯有那王珪,他在京中即体弱多病,他这一去,唉,会不会就将身子骨埋在那里呢?”
李世民道:“吉人自有天相,我见王中允虽体弱多病,然性格爽朗,精神头儿不坏,所谓乐天豁达,其势必久。其实他们三人中,我最忧心韦挺,他性格刚直又复暴躁,到了那恶劣环境之中,若不能好好调适心理,太刚易折啊。”
李元吉本来默默无语,听到此话忍不住抢白道:“二哥就好为人卜?”
李世民微笑一下,不接他的话茬儿。
李建成又叹道:“二弟,父皇不知信了何人言语,竟然将这三人流放。唉,这不是极大的冤屈吗?我们经历此事,今后兄弟之间定要和睦亲善,不可再让外人钻了空子。”
李世民点头称是,李元吉心里却暗暗生气。心想大哥果然为一懦弱之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幻想与二郎握手言欢,是不是又犯了老毛病?
兄弟三人就说些闲话儿,面子上都很平和,然内心深处都有各自的主意。他们不觉就行到了城门前。因李世民居于宫城之西,李建成和李元吉居于宫城之东,兄弟即分道扬镳,后面的人也随他们分成了两拨,很快东西而去。
却说杜淹、韦挺、王珪三人到了巂州,三家比邻而居。一开始,韦挺、王珪两人不与杜淹来往。一次,韦挺在山脚遇见杜淹,两人似仇人相见,无语对峙片刻。还是韦挺先说话:“杜淹,你果然好本事,躲在天策府里整日里搞些阴谋诡计,这下子你心满意足了?”杜淹微微一笑,说道:“韦兄弟抬举我了,你在长安,日日耀武扬威,我杜淹有何德何能,岂能将你撼动?就是那小蛮,我自从听了韦兄弟威吓之语后,再也不敢妄动心思了。”
想起在京时的锦衣玉食,又见今日流放到如此陋地,韦挺心中又起怒火,骂道:“来日方长,总有一天太子要登皇位,到那个时候,嘿嘿,你再来和我说嘴吧。”
杜淹并不害怕,轻轻道:“韦兄弟,世事难料,历朝之皇位都有许多变故,嘿嘿,你也不可将话过早说死了。韦兄弟,我们三人同时被贬此蛮荒之地,远离了官场尘嚣,平日里应多来往才是,何苦继续为此无谓地争斗呢?”
韦挺回去后将这一番经历说给王珪听,王珪认可杜淹之语,劝道:“韦兄弟,杜淹之话有些道理。我们同居京城的时候,各为其主,可以争斗。到了这里,我们要争斗的目标是共同的,即是这恶劣之境地。至于太子与秦王的事儿,这里讯息不通,与世隔绝,你就是有浑身的劲儿,也难帮上太子一丝一毫。算了,你不可再与杜淹斗气,我们处境如此,你这样做,不是徒添烦恼吗?”
韦挺道:“皇上实在是糊涂得很,明明知道我们和杜淹属于两派,还偏偏将我们弄到一块儿。”
“这也不错嘛,多一个人儿,在这蛮荒的地界上不是又多了一番情趣吗?韦兄弟,你的性格急躁莽撞,到了这里正好养养性子。至于杜淹,我们也可以慢慢与他交谈,这样谈谈说说,日子就不觉打发掉了。”
此后三人果然忘掉了以前的党争之事,一同开荒种地,或结伴探取幽景,或唱和诗章,日子过得不错。他们虽是戴罪流放之身,然毕竟是京城官员,隔些日子,巂州刺史会派人前来探望他们一回。他们因此还能听到京城里的一点消息,这些消息传到这里虽滞后很长时间,但仍有亲切之感。不过现在置身事外,只是听听罢了,少了以前的过分热衷。
李渊这日又下诏,罢李艺左诩卫大将军之职,另委之以天节大将军,令其往镇泾州,以备突厥。
李建成得知这个消息,心中忧喜参半。忧的是,李艺从此出京,身边又少了一名可信之人;喜的是,李艺出为外镇又揽兵权,可为自己的有力强援。现在幽州那里,有李瑗、王君廓典兵镇守,惜离京城太远。而李艺现在镇守泾州,离长安不远,有事即可迅速召之。
李艺即将前往泾州就任的时候,李建成少不得在东宫内置酒相送。酒宴过程中,李艺手拍胸脯,誓言今生今世定当维护太子的周全。李建成提醒他道:“张万岁的牧马场与泾州相邻,他这些年与二郎来往甚密。燕公此去泾州,须防张万岁。”
李艺不以为然:“一个马贼,能当何用?太子若看他不顺眼,老夫找个理由把他杀掉就是。”
李建成不同意再惹事端。
第二日送走了李艺,李建成和李元吉两兄弟回到显德殿,李元吉又提起了尔朱焕和桥公山失踪之事。
李元吉道:“这尔朱焕和桥公山实在可恨,不知得了二郎的什么好处,竟然敢卖主!大哥,我近日曾派人在泾阳、京城里暗暗搜了一遍,难见他们的踪影。他们显是藏到别处去了。”
一提起这两人的名字,李建成恨得咬牙切齿,说道:“不错,他们定是逃远了。不过他们若无二郎之助,也难藏太久。这两个混蛋久在东宫,我待他们不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四郎,我这些日子忙乱得紧,你就想些法儿把他们找到。找到他们后,先问谁是幕后主使,再斩其首以消我恨。”
“要想找到他们,肯定要费一番劲儿。若让我们手下这帮寻常人儿去寻,恐怕要耽误时日。大哥,听说史万宝还有些本事,他手下又训练了一帮徒弟,若让他出马,定能事半功倍。史万宝买你的面子,你去找他说说?”
李建成点点头。
李建成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四郎,你说,这尔、桥两人日日在东宫,平日里也没见他们与二郎来往,他们怎么就叛了我呢?其中定有蹊跷。”
李元吉一开始没意识到尔、桥两人叛了李建成的细节,现在细细一想觉得大有文章,一拍大腿,嚷道:“对呀,他们两人背后,定有人居中联络。大哥,说来你这东宫之内也不平安呢。”
“小声点,你怕别人听不见吗?不过到底是谁倒向了二郎呢?”
两人在那里思索许久,将东宫里的府属逐个想了一遍,也议不出结果。
这时,魏征走入殿来。自从王珪、韦挺被逐,李建成眼前能用的也仅就一个魏征了。本来欧阳询也有智计,惜被李渊抽去修史,等闲难见其面。这魏征虽言语可憎,李建成、李元吉素来不喜,然其见识高人一筹,两人心里不情愿,也只好听下去。
魏征手拿着一沓册子,那是诸州报来的秋熟数字。魏征道:“好叫太子喜欢,这均田两法果然有效果。太子请看,诸州秋熟之后,收成比去年增加了三成。”
李建成却没有心思谈论秋熟之事,淡淡地道:“放下吧,我回头再看。”然后说,“魏洗马,我正与齐王谈论一件蹊跷事儿,你可谈谈你的见识。”他将刚才兄弟两人所言简单复述了一遍。
魏征听后眉毛一挑,不以为然,说道:“太子,臣下以为,这等事儿上不可用心太过。皇上此次将韦挺等三人流放,可谓用心良苦,是想维护太子和秦王的面子。殿下如此穷追不舍,就是真的找到尔、桥两人,不过将他们杀头出一口气而已,若想到皇上那里非要评个理儿,以说秦王之不是,我看恐怕会更惹皇上怒火。”
李元吉冷冷说道:“若按你的理儿,就让这两个狗头逃脱了不成?”
魏征不理李元吉,依旧对李建成说道:“殿下如今居于太子之位,皇上又是信任,其实不用玩诸般伎俩,只要一心办事,辅佐皇上把国家治理好,即为正道。就是有人想找些空子来钻,也难以撼动。”
两人听魏征的话都觉得不顺耳,李建成敷衍道:“魏洗马所言极是。”魏征见李建成不感兴趣,心里叹了一口气,不想多说,当即施礼告辞。他走了几步,回头道:“殿下若有心想查个究竟,臣下倒是想起个人儿。那个马三宝,平素与秦王比较亲密,前一段又往东宫跑动甚多,殿下不妨注意注意他。”魏征话一说完,即轻步出宫。
“马三宝?”两人一时愣在那里,刚才他们遍索府属,独独把马三宝给漏掉了。他们想了一遍,觉得马三宝若真地倒向二郎,那么通过他来收买尔朱焕、桥公山,当是最佳人选。
李元吉道:“大哥,若真是马三宝在这里捣蛋,当初bbr>还多亏你引狼入室呢。”
李建成不语。
李元吉急着说:“马三宝若真是二郎之人,留下总是个祸胎。大哥,我找人悄悄杀了他,这样耳目清静。”
“不可,马三宝是父皇身边的人,万一将来事情泄露,对我们极为不利。四郎,我们今后防着他就行了。”
“杀了最干净,大哥,你这仁弱的毛病还是改不了啊。”
“四郎啊,你怎么张嘴闭嘴都是个杀呢?待我找个机会,想法让马三宝离开父皇身边,不是一样有效果吗?四郎,这一点上你要替我多操操心,就?是严防二郎再收买我这府中之人,你那齐王府里,也要小心!”
“小弟省得。哼,我不仅要防他收买我们的人,还要想法去收买他的人呢。来而不往非礼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哥,是这个道理吗?”
李建成摇摇头。这一段时间李元吉装模作样读了几本书,有空儿就想卖弄几句,然许多时候将典用错,惹得人窃笑不已。
第三十三回 元吉恶意赠烈马 世民怒言道曲直
李渊览罢诸州报来的秋熟表章,见收成较去年增加了三成,心中大乐。因思这是推行均田两法的功劳,遂对当初修订两法人员厚加赏赐。李世民见到此诏令,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刘文静的影子,若论修订均田两法的倡议者,首功应推刘文静。如今新法已见成效,惜刘文静已逝去数年,墓木早拱矣。
此时距离杨文干反叛已历三月,事情早已平息下来,东宫与天策府两帮人员固然各怀心事,暗中不免变着法较劲儿,然毕竟较以往收敛许多,朝中显得很平静。如今秋收又获大熟,李渊高兴,群臣的脸上也皆绽开喜庆之容,上上下下沉浸在一种久违的歌舞升平的气氛之中。
李渊怕官吏妄报收成,就想出外巡视一番。这日他令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兄弟三人随同,一帮身前近臣自然跟随,他们名义上去终南山狩猎,其实也想沿途查看百姓收成情况。
李渊此次不乘辂车,与众人一起乘马,他们沿着朱雀大街前呼后拥出了明德门。出城后,即见官道两旁阡陌纵横,一捆儿一捆儿黄色粟秆散布于田间。长安周围八百里间,土地肥沃,人们又引来渭水导渠灌溉,庄稼岁岁皆能大熟。现在正是播麦种之时,只见田间有人收起粟米秆儿,再驭牛耕地,熟耕数遍后再撒上草粪,最后架耧将麦籽儿播下。
李渊看着田间繁忙的景象,对三个儿子说道:“朕一茶一饭,每每思其来之不易。想我李家坐定天下,这不误农时,劝人稼穑,为治国之根本。大郎此次力主推行均田两法,收到如此好的效果,甚合吾意。”
李建成对道:“儿臣经略河北时,见那里田园荒芜,百姓流离。这里是京畿之地,父皇恩情可以就近泽被。而国土之远,能否如眼前繁华?想来必有差距。”
李渊赞许道:“大郎能虑远事,实属不易。二郎、四郎,你们两人要多随太子,多想些勤政爱民之事,我一日比一日老,将来这个天下毕竟要由你们三人来操心。”
李世民和李元吉齐声答道:“儿臣谨记在心。”
他们这样边走边看,不觉就过了午时。尚食官几次催着李渊进膳,李渊兴致勃勃不愿就食。这时,他们已出了京畿平原,官道渐渐抬高,两旁已成山丘。李渊瞧见拐弯处有几座青色房舍,挥鞭指向那里,对马三宝说:“三宝,我看那里有山有水,风景不错,午膳就在那里用吧。可让其余大队人马就地不动,不要惊吓了百姓。”
那里果然是几户山间人家,房舍无疑是新造的,房顶不用茅草,却用一色的青瓦铺就。李渊慢慢走过来见到屋上青瓦,奇道:“没想到这山坳之中竟然用瓦造房,三宝,这房子里的人呢?把他们叫过来见朕。”
马三宝事先将这里的百姓都赶了出去,没想到李渊要见,遂慌不迭地叫回他们。
李渊令群臣一起在院内的青石板上共同进膳。
膳食甚是简单,主食为稻米饭、铧锣,配上几个精致的小菜,食来很是清爽。李渊性格简慢,对饮食要求不高,觉得吃饱就行,遂诏简易菜谱,这样简来简去,就成了寻常的家常饭。
李渊吃完,马三宝带领一群人走了过来,李渊见领头的是一位年约六十的老翁,遂招呼老翁过来并让尚食局人员赏给那些人果子吃。
这名老翁胡须银白,面色红润,他从未经历过这等场面,站立在那里哆哆嗦嗦,一时不知该讲些什么话。
李渊和颜悦色,指着面前的青石凳说道:“嘿,你怎么傻傻地站在这里?到了你的家里,莫非要我给你让座吗?”
群臣听后轻笑不已,那老翁闻言慢慢坐在青石凳上。
李渊问明这位老翁姓张,今年六十二岁,就说道:“我就称你为张翁吧,你比我大了两岁,我俩年龄差不多,你也称我为李翁吧。”
群臣平时见了李渊,那是皇帝威风,不敢妄说一语。没想到李渊今日见了这名老翁却如此随和,不免诧异万分。
老翁渐渐回过神儿来,瞅着李渊的面庞说道:“李翁,你仅比我小两岁,我看着不像,总觉得你才五十出头呢。”
李渊笑容上脸,老翁说自己年轻肯定不是恭维之词,当是真情,心想自己这些年狩猎划舟,还是没错的。他又说道:“你的精神头儿也不差呀,看你的身子骨还挺硬朗,还能到田里劳作吗?”
“能,你看我能吃能睡,再不干点活儿来,岂不成了废物吗?前些年家里有些薄田不算太忙,到了冬天我还要去烧炭。这几年朝廷又给分了不少地,忙着呢,你看,田里的麦子还没种完呢。”
“你家现有多少田地呀?”
老翁扳起指头算了一阵,点头道:“有三百来亩吧,我有两个儿子皆已娶妻,算来也是一个大家。”
李渊目视李建成,李建成点点头。按照均田制,丁男、中男给一百亩,妇人四十亩,其中的十分之二为世业田,可由儿孙继承,其他的为口分田,若其身死则入官另行分配。
“收成还好吗?”
“好,好,这几年风调雨顺,粮食多得都吃不完。李翁,看你的装束,定是京城里的大官,肯定见过当今皇上。当今皇上好哇,我经历过前朝,那时候的收成还不够交租子呢,现在朝廷每年仅收我十几石的租子,剩余的都是我自己的。看,我这房子用上了新瓦。李翁,要说到了我这个年龄还能活几天?只要手头有东西,享受享受也不为过吧?”
李渊平日听臣子颂扬,心里虽很高兴,然听得多了,也就不以为然。如今听了面前这位老翁颂扬自己,那是真情流露,没有一点假的成分,遂大喜对马三宝道:“好哇,赏他。”
马三宝见李渊仅说打赏,并未说赏赐数量,有心想问又不敢,就令人捧出二十匹潞绸,二十个银锞子拿到张翁的面前。
李渊指着这些赏物道:“张翁,你说得对,不能光过苦日子。你现在有粮吃,有瓦房住,回头再让你的巧手媳妇儿为你做上几套衣裳,拿这些银子到京城里的东西两市逛逛,那才叫不虚此生呢。”
张翁见这么多东西横在面前,一时惊呆了,他颤声道:“这——这——这如何能够?李翁,你家在什么地方?回头我带些粟米和山珍去答谢你。”
裴寂在旁插嘴道:“还不跪下谢赏,你面前的即是当今皇上。”
张翁一听,吓得“扑通”跪地,那边的家人也齐刷刷地跪下来,都颤栗不已,再也不敢说话。
李渊不悦地瞪了裴寂一眼,斥道:“多嘴!这样还有什么趣味?”他复对张翁说,“你到了京城,看哪儿的房子最大,就可进去找我。”说完,招呼群臣离开。
李渊和张翁的这段对话,后来在京城内很长时间被传为佳话。张翁被李渊赏赐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地方官另眼相待。那块被李渊坐过的青石凳,后来被当地人称为“青龙石”,有好事者起一小庙将之供起,周围人来此顶礼膜拜,香火甚旺。
李渊一团高兴来到狩猎的地方,瞅着三个儿子,他忽然来了情绪。令人在四角设了箭垛,让三兄弟骑射比武,言称优胜者有赏。
封德彝明白李渊的苦心,知道他想竭力弥合儿子之间的裂痕。那一时刻,封德彝不免笑李渊的天真:都什么时候了,现在再来做这些表面文章,不是有点晚了吗?
群臣围在一旁,静静看着三兄弟在那里比武。只见他们披挂上马,然后催开了马蹄,弓如满月,箭如流星,一会儿工夫就分出了高下:李世民和李元吉战成平手,李建成的武艺毕竟差了些,有三箭竟然脱靶。
三兄弟齐齐来到李渊面前复命,李渊哈哈大笑,令马三宝捧出两套黄金甲赏给李世民和李元吉,然后对李建成道:“太子,知道朕为什么没有赏你吗?”
李建成低头道:“儿臣武艺低劣,因此不赏。”
李渊敛容道:“错了,你以为朕没有赏你吗?”
“儿臣愚钝,不知父皇所赏何物?”
“你有两个英武能战的弟弟,将来能保你江山稳固,有了他们,又有什么赏物能比呢?朕赏他们,其实就是赏你!”
李建成大为感动,涕泣道:“父皇恩重如山,儿臣……恐有失父皇重托。”
李世民和李元吉也明白了李渊的意思,齐齐跪在李渊面前,顿首道:“父皇谆谆教诲,儿臣谨记在心。此生为父皇和太子的臣子,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李渊又哈哈一笑:“你们明白就好,起来吧。今日出来狩猎,朕心情甚好。朕就在这里观猎,你们兄弟一同,可以纵情,去吧。”
此后五坊使撒开鹰犬,漫山遍野间响起了人声。李建成兄弟准备上马驰骋围猎。
李元吉对李渊今日的举动很是不解,心想二郎的脾气谁人不知?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谁都难拉回头。杨文干谋反,明明就是二郎捣的鬼,可父皇不痛不痒地将韦挺三人流放蛮荒,每人各打五十大板,就此丢开。外人看起来,东宫里被逐两人,而天策府仅走一人。错儿还是大哥的为多,父皇明显处置不公。现在父皇又在这里做戏给众人看,不想法把各人的心结儿解了,净搞些表面文章,能成吗?
看到两位兄长在前面神态亲热地边说边走,李元吉心中涌上一层对李世民的厌恶之情。这时,他看到前面那群马匹,忽然计上心来,有心要给二哥一个难堪。他大声叫道:“二哥。”李世民扭过头来,问道:“四弟有何话说?”李元吉紧走几步,说道:“二哥,外人皆说你最善驯马,敢是张万岁传你的把式?我这里有一匹新进的烈马,我和大哥两人折腾了好几天,谁都驯不了,怎么样,敢试试吗?”李世民听出了李元吉话中有激将的意思,心想什么样的烈马自己没见过,嘴里还谦道:“这么厉害的马呀,大哥和四弟尚且驯不了,我恐怕也难成。”
李建成不想多事儿,说道:“两位兄弟,父皇让我们去狩猎,现在也不是驯马的时机。”
李元吉将头仰了仰,说道:“二哥,你看,我已把这匹马带过来了。”
李世民扭头一看,见一马被拴在树干上。只见这匹马通体红毛,身材高大且肥硕,四只蹄子比寻常马蹄要粗上一圈,耳朵挺直,显然不是中土之马。他不禁来了兴趣,问李元吉道:“四弟,此马从何得之?”
“说起这匹马呀,还真有一番来历。一名波斯商人来长安贩货折了本儿,无钱回家,只好将这匹马牵到东市上卖掉。然出的价钱太高无人愿买,好事之人就找到我了。我看此马挺特别,就没再还价把马牵回来。谁知道这畜生性子烈得很,不让我们上它的背,我花了大价钱却买回一个废物。”
“四弟,若我能将此马驯服,为兄就恕不还你了。”李世民见马心喜,不禁跃跃欲试。
“当然,当然,我情愿奉送。二哥,你且在这里慢慢驯马,我和大哥去那边狩猎去了。你爱马,我爱猎,我们就各取所好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上马,自向西首狩猎。两人走出不远,李建成即埋怨道:“四弟,你怎么如此多事?这匹马性子暴烈,二郎万一有失传入父皇之耳,父皇定然怪你不怀好意。”
“我就是不怀好意,真是摔他个头破血流,他就没有空儿再琢磨坏事了。”
“那怎么可以?父皇刚刚还说让我们兄弟同心,你又来生事,父皇肯定会怪你。”
“你别管,有我呢。父皇在那里异想天开,你也就当真了,莫非又犯了老毛病?大哥,不可仁慈啊,你现在想善待二郎,可他呢?他是这样的主吗?”
李世民目送他们两人离开,然后走近红马前仔细观看。那马儿见有人近前,突然振鬣长嘶,四蹄交替弹起,似想显露自己的威风。
李世民走近树干,一手搭上绳扣儿,眼中盯着红马的移动方向,待马儿离自己稍近,他忽地跃起,一手拉开绳扣儿,另一手飞快拽上马项上的缰绳,身子已落在马鞍之上,时刻方位把握得不差分毫。那马儿一惊,发力狂奔,如箭般往前窜了出去,然后猛然急停,前蹄扒地,后蹄弹起,想将李世民蹶下地来。
李世民感觉此马力大,若硬生生地紧贴马背,弄不好人马会一同摔到地上。他松开缰绳,顺势从马头上飞去,在空中转了一个身位,然后轻巧巧地落在四步之外。其时,一些人见李世民驯马,都走过来观看,在外面远远地围了一圈。看到李世民轻身飞出化险为夷,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红马好像要跟李世民较劲似的,它并不跑开,鼻子里甩出重重的响鼻,前蹄猛踢,接着挑战。李世民镇定一下心神,先是稳步不动,继而慢慢行了两步,见红马转身就要移动的当儿,他猛然发动,斜刺里飞身又跨上了马背。那马儿故伎重演,还想把他蹶下地来,李世民又是一个空中轻轻的翻身,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这马儿显然觉得遇到了对手,开始烦躁起来,它先是直身站立长嘶一声,然后迎着李世民冲了过去,想将他撞倒在地。李世民双目圆睁,觑准了它的来路,稍一侧身,人又飞上了马背。
红马两度蹶而无功,遂变换了招式。它狂奔乱跃,时而前足人立,时而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一般,想把背上之人颠将下来。李世民紧抓马缰,双腿夹紧马腹,将自己牢牢贴在马背上。红马无法,只好兜着圈子狂奔,不觉就奔了小半个时辰。
李世民先是让红马随意奔跑,一手渐渐控紧马缰绳,一手抓紧鬣毛,强制导引其奔跑方向。红马一开始不乐意,毕竟忍受不了因违拗而招致的疼痛,无奈只好接受李世民的指挥。到了最后,李世民发现红马已遂自己的心意,可以调控自如,心道:“成了。”他翻身下马,见自己和马的身上皆冒出一层汗水,如用水浇了一遍。那马儿知道遇到了真正的主人,模样显得温驯,还伸出舌头,来舔李世民的手背,神态十分亲热。
周围掌声雷动,几名天策府卫士走过来,接过马缰绳,递上汗巾让他擦汗。
到了这会儿,李世民才想起李元吉不安好心。这匹马如此暴烈,若换了别人来骑,轻则伤损皮肉,重则伤筋动骨。他一面挥手向喝彩的人们示谢,一面忿忿道:“这个黑心的四郎,心地竟然如此坏!”
李世民抬头向天,悠悠言道:“哼,你四郎不安好心,想以此来伤折我身。可惜呀,死生有命,我不是一点都没有受伤吗?”
及至李建成、李元吉他们围猎回来,见李世民果然驯服了此马,且毫发无损,不免惊讶。李元吉心里不是滋味,面子上还假惺惺上来夸赞几句。李渊在那边观猎,早就知道二郎在这面驯马,见面后也夸道:“二郎,要说起爱马,普天之下,除了那个张万岁,恐怕就要数你了。”
李世民谦道:“儿臣但知爱马,不知养马,这就比张万岁差得远了。想父皇太原首义之时,可用的战马仅有几千匹,如今出征,动辄可得战马数十万匹,其中的大半儿功劳,当归张万岁。”
“是呀,若论养马,张万岁居功至伟。对了,张万岁久在陇西,少来京城。算下来,朕至少有五年时间未见到他了。”
大队人马疾步向京城赶去。李渊在路上又起了一个念头,就是来年也要在这终南山上造一处离宫。有了离宫再来狩猎,时间上就从容多了。
李渊自从听了那名张氏老翁的夸赞,好几日心情极好,似觉身体也是轻飘飘的。
翌日,李渊召见尹、张两人侍寝。两人久未沾皇上雨露,今日见召,弥觉珍贵,放出了百般手段,将李渊侍候得妥妥帖帖。事毕之后,李渊又把张翁的言语问两位妇人,她们答得果然巧妙。尹德妃道:“陛下仁政治国,天下率土来归,百姓安居乐业。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陛下又善修身养体,这年龄嘛,当然越活越年轻了。那名老翁说得不对,依臣妾看来,陛下才刚刚入壮年呢。”张婕妤的话中不免就夹有酸味儿:“陛下这些年不爱理我们,偏爱和那些年轻的在一起,分明是返老还童了。”李渊听来,只觉句句入耳,就是张婕妤说出这等微含忌妒的话,也不为怪,三人你一言我一句,在那里说得甚是畅快。
他们又提到前日那场狩猎之事,两妃对李渊当时谆谆教导三名皇子的手段夸赞不已。这时尹德妃忽然提到:“陛下,臣妾听来一段话,觉得大违陛下本意,不知当讲不当讲?”李渊答道:“但讲不妨。”尹德妃道:“事关秦王,臣妾委实不敢讲呢。”李渊用手分别拍了两人一把,佯怒道:“我们夫妇一体,还有什么话可以遮遮掩掩?”
尹德妃方小心翼翼说道:“陛下,那日齐王送了秦王一匹烈马,可有此事?”
“不错,二郎驯马有方,当场将之驯服,朕还夸他有张万岁之能呢。”
“可秦王以为,齐王送马与他,本意想害他。他下马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太为狂逆。”
“什么话?”
“秦王说:‘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
李渊听后大怒,骂道:“这个不知好歹的孽畜,朕诚心让他们兄弟和睦,他怎能如此不知好歹?尹妃,这句话确实吗?别是你编来哄骗于朕?”
“臣妾不敢,秦王说这句话时,有数人听见。陛下若不信,自可找他们验证。”
李渊此夜,辗转反侧睡不好觉,心中恼极了李世民,决定明日把他召来好好问问。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李渊忽然睁开眼,再也睡不着。他翻身起床。宫女忙穿梭服侍李渊洗面、漱口、梳头。李渊看着铜镜,只见自己双眼松弛,眼中布满了血丝,细究原因,还是缘于二郎所致。他心底里一股无名火又复涌起,就一面令尚食局摆早膳,一面令通事舍人:“传太子、秦王、齐王速来见朕。”
就在李渊行将用完早膳的时候,门外通事舍人禀报:“太子、齐王奉旨觐见。”李建成、李元吉离太极殿较近,他们过来要比李世民迅捷得多。
李渊没好气地说:“没看见朕正在进膳吗?让他们门外等候。”他继续慢慢进膳,一时吃完,方才对尹、张两人道:“你们去吧。”尹德妃、张婕妤低头退出门外,见李建成、李元吉正立在那里等候,两人一齐将目光射向李建成,微微地点点头。原来她们昨晚给李渊吹的枕头风儿,原是李建成的授意,经裴寂带话给这两名妇人依计行事的。
李渊倚在椅上闭目养神,他听见李建成和李元吉入室,眼睛微微张开,说道:“你们先候着,等二郎来后再说话。”
很快,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音。李世民脸上热腾腾的,显是正在晨练的当儿被召,因而疾步赶来。李世民入室后伏地道:“儿臣奉诏来到,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渊不耐烦地说道:“起来吧。什么万岁不万岁的,我若能活这么久,岂不让你们兄弟急死?”
这句话明显有气,且不是专指李世民的。李建成和李元吉听言后,急忙同时跪地叩首道:“请父皇息怒,不可伤了龙体。若儿臣有错,就请父皇重重责罚就是。”
李渊哼了一声,厉言道:“你们嘴里说得好听,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
三人又复叩首,齐声道:“儿臣不敢蒙蔽父皇。”
李渊立起身来,来回在三人面前踱步,骂道:“你们三人到了我的面前,嘴都甜蜜得令人发腻,背后呢?你们互相拆台,培植各自势力,又拼命拉拢老臣,这样勾心斗角为何呢?不就是瞅着我这个位置吗?我现在还没死,你们这样做,太令我心寒。”他忽然停步,手指点道,“为了保全你们的脸面,那次杨文干谋反之事,我不追究你们,仅将韦挺三人流放了事。我这样隐忍不发,你们以为我已经老糊涂了,什么都不明白吗?”
三人吓得一声都不敢吭。
“大郎,你既身为太子,本该勤勉办事,心无旁骛,却与四郎一起,又是选幽州甲士,又是搞什么‘长林军’,将京城里弄得乌烟瘴气。你们这样做,莫非想趁我不留神的时候将我打入冷宫吗?妄想!我告诉你们,从今日开始,每人府中只允许配属五百人。若多了一人,就是想图谋不轨。听到了吗?”
三人齐齐叩首道:“谨遵父皇圣谕。”
“大郎、四郎,平日里你们能说会道,今日怎么一声不吭了?”
“禀父皇,儿臣以为听父皇训诫,须默记在心,不用多言。”李元吉代李建成答道。
“哼,看你们两人这样儿。须发不整,脸上睡意惺忪,肯定刚从被窝里出来。自古以来能成大事者须闻鸡起舞,悬梁刺股,你们年纪轻轻,现在就学会享乐了?”李渊看见两人没有.t>精神头儿,心里顿时又来了气。
“儿臣昨晚与四弟一起,逐章审阅各地秋熟数字,又一一汇总,忙到三更才睡,望父皇明察。”李建成辩白道。
“如此说,还是我错怪你们了?你们两人起来吧,站到一边去,我有话问二郎。”
两人又叩了一下头,口称:“谢父皇恩典。”
“二郎,我问你,那庆州杨文干谋反之事,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李渊厉声问道。
李渊一开始训斥李建成和李元吉两人时,他们心中不免惴惴。他们本来接到了尹、张二妃的暗号,知道告发了李世民所说的言语已惹父皇动怒,没想到今日一入门,父皇先给他们两人来了一个下马威,让他们一时摸不着头脑。现在父皇令他们兄弟两人站立一边,转而问二郎,这才是今日的主要话题,之前的那些问话不过是一些铺垫。两人心头掠过一阵惊喜,互相使了一下眼色,然后静等好戏登台。
李世民抬头道:“父皇,那日在仁智宫闻听杨文干起兵,父皇令儿臣领兵去剿,将其一举剿灭。儿臣返京后,已将这件事儿报与父皇。要说儿臣扮演的角色,皆是父皇交办的呀。”
李元吉在旁边插了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渊斥道:“我在这里问话,用得上你插嘴吗?再说话,就把你给叉出去。”他对李世民道:“你以为这场戏做得天衣无缝吗?二郎,我实在看不出来,你那真诚正直的外表之下,竟然隐藏着如此心机,差点儿将我骗了过去。”
李世民顿首道:“父皇说什么,儿臣委实不知。”
“不知?我问你,当初我让你将杨文干生擒至京,你为何违抗我的命令仅带回杨文干的尸首给朕?”
“此事已禀父皇知悉,那杨文干惹动众怒,被百姓活活打死,儿臣实在弹压不住。”
“哼,弹压不住?你所带军马何止五万?庆州百姓不过三万,且手无寸铁,他们竟能撕破层层护卫击杀杨文干。听说你那时派尉迟敬德看守杨文干,这尉迟敬德勇冠三军,能单枪匹马入敌阵斩夺敌旗,为何连一个小小的杨文干都保护不了?杨文干之死,我看是别有隐情吧?”
“儿臣并无隐情。”
“你还嘴硬。大郎,你来说。听说事发之时你曾派人与杨文干联络,那杨文干是怎么说的?”
李建成跨前一步,朗声道:“父皇,为辩儿臣冤屈,儿臣曾派去一人与杨文干联络。据杨文干当时说,他接了儿臣一书令其造反。儿臣当时送他一些旧甲戈是实,然未有片言书信。”
“好,二郎,你可曾见到这封书信?”
“儿臣曾令人细细搜了杨文干的府中和身上,未见有任何书信,想是他怕留下证据,早已烧毁。”
“烧毁了,这岂不成了无头案子?”
李建成急急接话道:“父皇,儿臣的字迹和图章皆有特征,若果有书信,可细细对照,即可辨出真伪。”
“没你的事儿,你退回去。”李渊接着问道,“二郎,我再问你,这尔朱焕、桥公山两人,现在到了何处?”
李世民摇头道:“当时儿臣还在庆州,这边发生的事儿,儿臣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尔、桥两人被劫,其中大有奥妙,望父皇增派人手,早日将这两人搜出才好。”
李渊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一跺脚厉声骂道:“好你个孽畜,还想在我面前做戏吗?那天你在仁智宫,苦苦在我面前替大郎恳求,摆出一副忠厚敬兄的样子,你内心里到底作何想呢?不是想早日把大郎赶下太子的位置由你来坐吗?你口是心非,口蜜腹剑,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以为你的戏法高明,我一直会受你蒙蔽吗?妄想!”
李世民听后忽然流下泪来,抽泣道:“父皇这样说,实在让儿臣无地自容。父皇啊,儿臣自从太原首义开始,这些年来东征西战,不过想为父皇出一把力。其间言语坦直、性情率真,盖缘于既处大事不顾小节的心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由此招致一些人的猜忌和忌妒,那是避免不了的。外人所传,言说儿臣觊觎太子之位,其实父皇心里最明白。当初父皇亲口许我为太子,是儿臣力辞才免。儿臣若想当太子,当时为何不顺水推舟?请父皇明察。”
这番话说得李渊很是尴尬。李世民当着李建成的面提起这件事,李建成心里又作何想?李渊斜眼瞟了一眼李建成,见其脸上透出一分不自然。他不好抵赖,遂强辩道:“不错,当时未立太子时,我的确有这样的考虑。然如今已立大郎为太子,你就不该再痴心妄想。我问你,那日狩猎之时,我赐你黄金甲,婉转嘱你维护兄长之意。你为何一转脸,就在背后大发妄言?说什么:‘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
李世民除掉冠带,伏地连连叩首,大哭道:“儿臣终日勤勉谨慎,岂能说出这等妄语?父皇,这等诬陷之言,您也信吗?”
“你若没有一连串的乖张行为,我焉能相信?二郎,你多读经史,应当知道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你求之何急耶!”
“父皇,这传言者定是心怀叵测之人。儿臣也望父皇查个明白,请即时将儿臣下狱,让有司具案查验,瞧瞧儿臣那日到底说了什么话。”他抬头向李元吉道:“四弟,你那日送我一匹烈马,到底安了什么心?终南山坡陡峭怪,那日若换了别人来驯这匹烈马,不给摔个皮烂骨损才怪。”
李元吉又插话道:“是你自恃骑术了得,如今怎么又怨了我?”
李世民复对李渊道:“父皇,那日儿臣驯罢烈马,因怨四弟心毒,就说了几句话,却不是传言之人杜撰来的不臣之言,唯望父皇查个明白。”说完,因他跪伏时间太长,双膝已是麻木,忽然一个趔趄,歪倒一旁。
李渊想不到此中还有这么多的曲折,心里又有反复,遂退往椅子上坐定,长叹一声道:“原来都是你们这帮孽畜弄的玄虚。二郎,你也起来吧。”
李世民右手撑地,缓缓地站起身来。李建成和李元吉看着他那困难的动作,身子一动不动,没有一点伸手相扶的意思。
李渊也流下泪来,哽咽道:“你们小时在一起,何等亲密,就是入了长安之后,也遇事互相商量,依旧亲善。我看着你们,心里着实欢喜,常对臣下自诩,说我李家后继有人。何至于现在天下方定,你们就开始施展鬼蜮伎俩,全没了一点兄弟之间的情分呢?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还不如做一富家翁足矣,这样也不会有今日的烦恼。”
三人见李渊动了真情,都低下头,不敢再接话。
李渊止住泪水,断然道:“我们父子四人今天说了这么多,有一件事儿必须说个明白。我心已定,只要我还活着,这太子之位由大郎承之,你们两个不得再有任何妄想。二郎,大郎是你的兄长,也是你的君主,今后若再发生如杨文干之类的事儿,我不必查验,即断你为图谋不轨,此罪如何处之,《武德律》里说得明明白白,你心自度之。四郎,你今后要善待兄长,大郎和二郎都是你的哥哥,你要一样对待,不可区分轩轾,不要再帮着大郎来算计二郎。”
李渊能说出这番话,还是父子的情分占了上风,是他作为一个父亲谆谆告诫儿子,而非皇帝威严断之。三人何等聪明,早听出了李渊已较刚才变了口气,遂又伏地叩首道:“儿臣谨遵圣谕,今后定当兄弟和睦,忠心办事。”
李渊仰头道:“你们今后真的能这样做,那就太好了。我只怕你们口是心非,现在答应得好,下去后依然各行其是。”
“儿臣不敢。”
李渊现在压根不信三人的承诺,他明白三人的性子,岂能一句轻轻的言语就能痛改前非?他又叹了一口气,挥手道:“二郎、四郎,我有些乏了,你们先退下去吧。”
李世民和李元吉依言退下,房内仅剩下李渊和李建成两人。李渊柔声对李建成道:“你过来一些,我有话说。”
李建成怯怯地行到案前。
李渊道:“当初我曾想立二郎为太子,是瞧中他能临机决断,所战能捷。不过为太子者,须宽仁为本,能容兄弟,这一点上二郎比不上你,遂立你为太子。你明白我的心意?”
李建成低头流泪道:“儿臣蒙父皇恩宠,常常惶恐不已,实怕自己能耐太小,辜负了父皇的重托。若论理事能力,儿臣比不上二郎,若父皇议立二郎为太子,儿臣并无怨言。”
“你——你怎么也学会了二郎那样说话?言不由衷,即是诛心之语。”
“儿臣不敢,儿臣明白治国之君唯贤是举。”
“好了,不管你说的是真心话或是虚言,我不再追究。唔,我单独把你留下来,就是想告诉你,你既为太子,就应该有个太子的样儿,不可效妇人之仁,这样会误国误民。”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打从今儿起,我逐步将朝中之事交你掌之。譬如人事安排及批阅奏章等,你可先拿一个主意,我皆照准。你理解我的意思吗?盖为君者,须经历诸多磨练方能成器,你可慢慢为之。”
李渊上来先给了李建成和李元吉一顿训斥,让李建成摸不着头脑。没想到到了最后,形势却急转而下,父皇在这里主动向自己交权。这让李建成大喜过望,有心想再推让恭维两句,又觉得这样做显得矫情,遂拱手言道:“谢父皇信任,儿臣定当鞠躬尽瘁,忠心为之。儿臣若理朝政,有一事儿相求。”
李渊微微颔首,鼓励他说下去。
李建成道:“三省之中,以尚书省事务最细最烦,总理国务皆赖此省。儿臣不敢隐瞒,这些年二郎担任尚书令之职,他若出征在外则理事颇顺;他一回来,则掣肘甚多,政令难以上通下达。儿臣想求父皇,能否将二郎的位置调一调?”
“可以,你有什么具体方案?”李渊很干脆地答道。
“儿臣以为,封德彝谋虑周到,他现任中书令,虽位在中枢,惜未尽其才。能否将他和二郎的位置调一调?这样,儿臣今后办事就方便多了。”
李渊沉吟道:“封德彝能识机变,是一个治事儿的好人才。唔,这样很好,就将他任为尚书左仆射,专管尚书省的事务。还让二郎挂一个尚书令的名儿不用管事,另补他为中书令,可以多管一管中书省的事儿。不过四郎的位置也要动一动,现在陈叔达忙于治史,门下省的事儿忙不过来,可将四郎进位为侍中,先主持一段门下省的事体。这件事儿嘛——你可让颜师古先拟诏,后日早朝时候再宣布。”
李建成谢恩后退下。
唐于武德七年重新修订了官制,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尚书、门下、中书、秘书、殿中、内侍为六省,次御史台,次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为九寺,次将作监,次国子学,次天策上将府、次十四卫府。这些都是“京职事官”,为唐朝的中央机构。这其中,三公地位最高,多为亲王或文武大臣加官,是一种荣誉职务。六省中,秘书省负责图籍管理、殿中省为皇帝的衣食住行服务、内侍省管理宦官,与政权无大关系;另外三省负责全国的政务管理,像尚书省,主管一切庶务,其首脑为尚书令;门下省,掌出纳帝令、相礼仪,其首脑为藏书网侍中;中书省,掌佐天子执大政,而总判省事,其首脑为中书令。这三省长官皆为宰相职,佐天子总百官、治万事。起初,他们常常集于门下省之政事堂议事,及至后来李世民常常出外征战,李建成居京城监国,议事的地方就改为东宫的显德殿。
尚书省下设六部,即秦汉以来形成惯例而设的吏部、民部、礼部、户部、刑部、兵部,总理全国的具体政务。后世人常说的“三省六部”,即是指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和尚书省之下设的六部。大唐建国以来,李世民一直任尚书令,其出征在外时,六部例由李建成统摄;其回京后,李建成感到诸事不顺,早想把李世民扳下此位。可惜李渊一直想维持几个儿子间的平衡,李建成数次言语试探都被挡了回去,他不敢再提。今日见李渊倾向自己,因轻轻提出,没想到李渊竟然爽快地答应了,总算去掉了李建成心头上的一块心事。这样将李世民改为中书令,仍为宰相之职,然仅掌诏旨制敕,玺书册命,每字每句须由李渊过目,那是没有多大实权的。
李建成回宫后高兴异常,即把李元吉召来告诉这个好消息。两人在那里密谋了半天,决定抓住这个有利机会彻底击败李世民。李建成又令人将史万宝找来,嘱他不用再寻尔朱焕、桥公山两人。他认为父皇有现在的态度,则是一次完胜。再去寻找尔、桥两人,无疑是画蛇添足。
李世民当时退出房门,神情恍惚,身后的李元吉气昂昂地走了,把他落在后面。他呆立门前,想不透父皇今日为何火气如此大,且一波三折,最终明确了李建成的太子之位。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自己的身边人出了奸细,因为那天自己说话时,身旁只有府内的三名近侍听到。他看着李元吉渐渐走远的背影,心想能拉拢自己身边人者,主谋的就是四郎,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儿将自己人收买过去的呢?李世民实在想不通,平时他自诩能够善待下人,这一闷棍把他打蔫了,心里变得空空落落起来。
李世民出了太极殿折向北行,地上是一溜儿用鹅卵石铺就的甬道,甬道两旁植满了花草,正是菊花盛开的时候,可以闻到飘来的一阵阵花香。
李世民无心观看这些美景,他低着头迈着大步沿湖边甬道前行。从这里走到池北首,那里建有一殿,名为临湖殿,即是宫城最北的一座殿宇。临湖殿正对宫城玄武门,出了玄武门,即可跨马返回府中。李世民边走边想,回府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要把那三名近卫逐出。另嘱长孙无忌将府中之人细细考核一遍,不能再让四郎他们钻了空子。
然防四郎来拉拢府中人还算是容易的,眼前父皇对自己的态度却不敢深想。为夺太子之位,自己连使了两步招儿,然皆败下阵来。眼瞅着大郎的太子之位日渐稳固,父皇对自己日渐警惕,到底再使什么法儿来改变这种颓势呢?李世民思来想去,心里一片混乱。
他这样边想边走,不觉就来到了玄武门前。
宫城北墙有三个门,玄武门为通向宫禁中的唯一门户,居于宫城北墙之西;墙东首有一门名为玄德门,即是东宫的北门户,中间的安礼门则是李元吉居住的承庆殿之出口。臣子朝见李渊的时候,按例应从南边的承天门进入。而皇子们被临时召见的时候,李渊恩准他们可以从玄武门入内。像李建成和李元吉从玄德门和安礼门出来后,西行不远即是玄武门;李世民居于西墙根处的弘义宫,从玄武门进入宫禁之内,也很方便。
玄武门的城楼建得很是雄伟,厚厚的青砖砌就了门楼,留出了一个阔大的门洞,门洞里有三重门,皆用终南山上的千年椴木制成,并用阔如手掌的青铜钉镶嵌。
李世民无心看玄武门,目不斜视大跨步欲走出门外。守卫的宿卫见秦王走来,早已挺直了腰板齐刷刷地排成两行。这时,只听身后一人叫道:“秦王请留步,容小人参见。”
李世民愕然回过头来,就见身后站立一人。只见他身穿裆甲,右佩胡禄,左佩弓袋,头戴兜鍪顿项,看到李世民转过身来,他急忙屈膝为礼。又见李世民愕然的神色,那人除掉兜鍪顿项,笑道:“秦王,小人名叫常何,难道殿下不记得我了?”
李世民细观他的容貌,喃喃道:“常何——常何——噢,我想起来了。当初征讨宋金刚时,我在雀鼠谷内送你羊腿。是你吗?”
常何笑容满面,说道:“殿下真是好记性,算来已过去四年了,难得殿下还记得小人。”
李世民走前几步,拍了拍常何的肩膀,笑道:“若我们行在路上,我断然不会认出你。你在雀鼠谷时,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如今你脸上胡须这么长,我实在不敢认啊。”
“殿下见过那么多的人,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还能记得小人的名字。人言秦王素有过目不忘之能,果然如此。”
“不要再张嘴闭口称呼自己为小人了,看你的装束,现在必有品秩。我这些年来久不典兵,一直不知你的音讯,你这些年来都干了些什么?”
“禀秦王,小人自从离开殿下指挥后,又随太子扫平刘黑闼,因积有微功,被太子简拔为校尉,后又入东宫宿卫。昨日,又被任为左羽林军兵曹,专掌玄武门守卫之事。”
“噢,想不到你还有如此的际遇。”李世民胡乱应了一声,思绪又飞开了去。心想大哥这些年果然忙碌,手伸得很长,竟然能把常何这样的人物都笼络怀中。
“唉,要说这些年蒙太子垂青,又蒙皇上圣眷,小人忝列近卫之侧,心里应该满足才是。然小人是个急性子,总想随秦王上阵劈杀,以此博取功名,这样才来得畅快。日日守在这宫禁之中,把人都快憋死了。”
李世民仔细观看常何的神色,见他满脸真情,眼光中不似作伪,看样子他还真是好武厮杀,依稀像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人的脾气。这样一个人物被大哥网罗过去,实在可惜。他不禁有些后悔,嘴里说道:“你年纪轻轻就升为禁军兵曹,一般人难有如此际遇,那是你拼杀积功所得。这玄武门位置重要,事关父皇的安全,岂能委之常人?你守此重地,今后要小心谨慎,不能有微小差错。这件事若做好了,可比你上阵斩将夺旗的功劳要大得多。”
常何道:“小人谨记秦王训诫,今后不敢马虎。”他见李世民神色游移,不敢再多说,遂问道:“秦王的马在门外吗?容小人为殿下牵马。”
“不用,那里有人侍候。”李世民见常何的殷勤劲儿发自真心,其对自己的恭敬与雀鼠谷时无异,一直紧绷的精神稍有松弛,展颜笑道:“常何,我看你与我府内的程咬金、尉迟敬德的性格相仿,你有空闲时间可入天策府与他们会会,相信你们定会谈得投缘。”
常何点头道:“一定去,一定去,程将军和尉迟将军是我早就心仪的人物,只怕他们不肯与我结交呢。”
李世民嘴唇又动了动,有心想问你这样做太子会不会高兴?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就在常何陪同下出门,然后上马回府。
第三十四回 零落势去天策府 疑阵退散突厥兵
这个冬天不算太冷,仅是飘了两场不大的雪,即应景般地了事。
李世民的心境却未随这个暖冬而增添些暖意,反而渐渐沉重起来。天策府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其时,十八学士中的薛收已病逝,陆德明、孔颖达正与东宫的欧阳询等人一起修撰《艺文类聚》,姚思廉、盖文达、颜相时、许敬宗、李守素、李玄道、蔡允恭奉李渊的指令修撰前史,至于苏世长、于志宁两人,他们日日随侍在李渊身侧,无暇分身,原来的更日值宿制度已名存实亡。如今李世民的身边,仅有房玄龄、杜如晦、褚亮、薛元敬四人时常跟随。
李世民被任为中书省中书令之后,渐渐感到无事可做。中书省须按照李渊的意思负责进奏表章,起草诏敕策命,再由门下省进行审议,最后由尚书省执行。这样,他上有李渊口授批改,下有李元吉瞩目挑剔,那边还有一个李建成瞪目眈眈,其一章一句不可违了李渊的意思。李世民做了两个月中书令之后,感到没有什么趣味,渐渐将中书省的事务交由中书侍郎办理,自己落个清闲。其时位列宰相之职者为李世民、李元吉、封德彝、陈叔达、萧瑀五人,陈叔达和萧瑀近日奉李渊之诏前去主持修史,不来参加政事。每每到东宫议事,李建成和李元吉一个鼻孔出气,封德彝善于左右逢源,暗暗地倒是附和李建成的地方多。李世民冷眼相视,知道自己在这个场合居于绝对劣势,也就敷衍了事,闭嘴的时候要比张嘴的时候多。
李建成果然说动李渊,将马三宝封为云梦县男,授为同州刺史。李渊一开始不太乐意,架不住李建成多次游说,遂征求封德彝意见,封德彝说马三宝为近臣多年,须放到外任上磨练一番,这样才能成为大唐的有用之材。李渊点头答应,李建成终于搬开秦王设在父皇身边的这枚钉子。
马三宝见自己被授为外任,心里倒是一下子轻松起来。前次杨文干兵变,他满想可以此将李建成的太子之位拿下来,没料想李渊却反其道而行之,又给了李建成更大的权力。眼瞅着李世民在那里形影相吊,日渐势穷,他不免心下恻然。又见李建成对自己失却了往日的热情,渐渐冷漠,知道他们对自己若有所思,心里不免忐忑不安。这下子被授为外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从此可以脱身他们兄弟之间争斗的旋涡,离开这是非之地,真正是一种解脱。
到了?99lib.马三宝带同倩紫前去赴任的日子,李世民并未到场相送。李世民让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代表自己给他送了一些礼物,其中一幅字是李世民亲笔书写,上面仅写了一句话“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江淹名篇《别赋》的开卷语。其依依惜别之情,跃然纸上。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送别马三宝之后回府,见李世民仍在庭院里转悠,知道他此时心中郁闷。两人在那里商量半天,还是硬着头皮过来,说了一个坏消息。
原来两人回府的半路上,正好遇见封德彝奉李建成之召往东宫赶去。三人寒暄了一阵,然后封德彝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你们敢是去送马三宝赴任吧?将来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看皇上和太子的意思,如今天下太平,将京官放为外任正是时机。秦王的天策府里人才济济,太子说这样闲置下去太可惜,过两天不知谁又要走了。”
房玄龄明白这是封德彝向秦王透信儿,说明李建成准备打天策府的主意。
李世民听完并未评论此事,只是说了一声:“又是这个封德彝,每每关键时刻,怎么都有他的影子?”
李世民平淡地打发着日子,平日里处事低调为之,在朝中渐渐无声无息。终于有一天,东突厥不甘寂寞杀向长安,又给李世民带来了际遇,他又有了露脸的机会。
自从李大亮在并州屯田,雁门关、马邑的防守日益巩固,颉利可汗领兵来此骚扰,碰了几回钉子见这里难以撼动,遂从此不从这里进兵,另选择西路进攻。武德八年七月,颉利可汗得梁师都之助,带领大军经过朔方向南直攻泾州,袭破阴盘城后,带兵又抵达陇州,这里向东距离长安仅有四百里的路程。李艺见突厥势大,不敢出泾州城与其交战。那几日,各地急报像雪片也似飞往长安,纷纷要求李渊增兵。
消息传到长安,百官震动。李渊气急败坏,骂道:“突厥贪婪无厌,朕将征之,自今勿复为书,皆用诏敕。”他口中虽说要御驾亲征,然心里没有一点底儿,不自觉将目光射向李世民。这时裴寂先与数名官员低声商量了几句,然后献上一个馊主意,奏道:“陛下,突厥屡寇关中来威胁长安,只是认为我国府藏财帛皆在京师的缘故。如果现在将长安焚烧另行迁都,则胡寇无计可施自然退兵。”李渊道:“裴监的这个主意挺有新意,依卿所言,国都迁往何处为宜呢?”裴寂道:“若迁都山南,则突厥难以深入,最为安全。”这时,李建成、李元吉也附和同意,李渊即当堂指派中书侍郎宇文士及越过南山前往樊州、邓州一带,寻找迁都的地方。
宇文士及即是弑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的弟弟,现任中书侍郎,又兼任天策府司马。
萧瑀、陈叔达、殷开山、屈突通等人认为此议不妥,然这一段时间以来,朝中大事皆由李建成、李元吉、裴寂等人剖断,现在李渊又同意,他们有心谏止又实在不敢。封德彝内心认为迁都不是好法儿,也不出言谏诤。
李世民在堂上隐忍半天,没想到裴寂所提的荒唐法儿竟获父皇确认,他实在忍不住,出班谏道:“父皇,儿臣以为现在迁都不妥。”
李渊虽心里厌恶李世民,然知二郎的见识和所断皆超常人,又见萧瑀等人脸上透出热切的神色,遂示意他说下去。
李世民道:“戎狄为患,自古有之。陛下有精兵百万,所征无敌,奈何胡寇扰边,就轻易迁都远避?若迁都,恐为四海所羞,为百州之笑,望父皇慎思之。”李世民的这番话,先拍李渊的马屁,又说不可失了大唐的威仪。李渊刚刚说了今后与突厥之书皆用诏敕,那是待属国之礼,他听后也觉得顺耳。
李世民接着道:“陛下太原首义之时,国势何等弱小,犹不卑不亢,巧与突厥周旋。如今国势已强,父皇唯不愿与突厥发生大规模冲突者,盖缘于国内亟须休养生息,并非向之示怯。今颉利可汗上门来欺,若不还以颜色,其豺狼心性,今后更狂。想古时的霍去病,不过为汉廷的一将帅,犹且志灭匈奴,穿行于漠北。儿臣忝备藩维,却使胡尘不息,遂令陛下议欲迁都,这是儿臣的责任。父皇,儿臣愿假数年之期,请系颉利之项,致之阙下。若儿臣无能使之,那时再提迁都也不为晚。”
这番话说得李渊心花怒放,拍案赞道:“好哇。”
那边的李建成却有些着急,怕李世民从此又揽兵权,当着群臣的面又不好说破这个意思,遂冷言道:“秦王之语未免托大,昔樊哙也有豪言壮语,欲以十万横行匈奴中,结果呢?不过虚妄罢了,我听秦王的言语怎么和樊哙有些相似呢?”
李世民不示弱,当堂反驳过去,说话简短铿锵有力:“形势各异,用兵不同,樊哙小竖,何足道哉!我不说诳语,敢定不出十年,必定漠北!”
群臣见兄弟两人当堂折辩,这是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的场面,他们窃窃私语,其中倒有一大半人赞成李世民的意见,认为目前国势尽可放手与突厥一搏,不可示之以弱。
李建成复向李渊道:“父皇,儿臣以为突厥虽屡为边患,得赂则退。可遣一大臣前往相谋,不用大动兵戈。”
李渊此时已拿定主意,向李建成摆了一下手,说道:“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不错,突厥得赂即退,然如今深入国境,若一味相让,其势必得寸进尺。二郎、四郎,朕与你们十万兵,兵出豳州以御突厥。你们可与李艺一道,陇右诸州军事皆由你们主之,得以便宜从事。众卿,明日你们同朕一起,设宴于兰池,为二郎、四郎送行。”
众臣纷纷答应,这样,久违了典兵权的李世民抖擞精神,重又披挂上阵。
颉利可汗此次势在必得,除率领手下铁骑六万以外,又说动突利可汗一同出兵。突利可汗本名为阿史那什钵苾,为始毕可汗的儿子,即是颉利可汗的侄儿。颉利可汗接替处罗可汗即位后,为笼络人心,封什钵苾为小可汗,管辖契丹、靺鞨一带地方。这突利可汗今年刚刚二十岁,其年龄虽轻,然性格温和,处事大度,没有父兄那样的骄横跋扈劲儿,赢得所辖部落的拥护,后势渐壮。此次突利可汗出兵三万,与颉利可汗合兵一处后,人马即有十万之众,对外号称二十万。他们一路南下,铁骑所到之处势不可挡,将诸州唐军吓得紧紧龟缩在城池之中。
颉利、突利两位可汗强攻陇州不下,这日听说李世民、李元吉带领十万大军到了豳州,两人遂弃下陇州不攻,挥师东进,欲与唐军决战。
李世民与李元吉带领大军出了长安,天空就开始下雨。一开始雨势不大,过了两天,大雨滂沱,山洪冲垮了官道路基,阻隔了后面尾随而来的运粮车队。这样就使唐军陷入缺粮的不堪境地,使李世民未与颉利交手,就要先考虑筹粮之策。他一面令军中集中粮草,统一供应;又令长孙无忌、史大柰、段志玄领人去两厢州县征集存粮。
军中烦心的事儿并非缺粮一桩,将士们遭遇苦雨,衣甲和军械皆被大雨淋湿,也是苦不堪言。许多人渐渐生出了瘙痒疙瘩,加上身上甲装被水泡透,凭空又多了不少重量。沿途路上都是一色的黄土,被水淋湿后,就成为很深的泥浆,后来人众经过,弄不好就陷了进去,折腾得如泥人般地翻滚爬出。那些日子,军中怨言顿起,皆以为忧,这些消息传入长安,李渊和群臣也感忧心。
这日大军好歹入了豳州,未及歇息,就听颉利、突利两位可汗率领一万余骑到了城西,布阵于五陇阪,并派人前来邀战。豳州刺史眼望源源而至的唐军,见他们周身泥巴,模样狼狈,人困马乏,心道他们这样如何能战?
众将一听突厥兵已列城西,其中的一大半人皆惊恐不已。倒是天策府的那帮将领求战心切,他们摩拳擦掌,坚决求战。尉迟敬德道:“大雨奄至,突厥一样遭遇苦雨。这样我们就扯平了,谁能胜出,还要看各自的真本领。”秦叔宝也道:“黑子说得不错,突厥深入我国腹地,这里不是北方的大漠,他们往往倚仗马快刀利,到了这儿,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李世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这帮府属,心想烈火见真金,关键时刻才能显出各人的本性。他眼望外面如注的大雨,豪情又起,对李元吉道:“四弟,如今突厥陈兵于外向我求战,我们不可示之以怯意。他们领兵万余,我们也领兵一万与他们对阵如何?”
李元吉这些日子连连咒骂苦雨,刚入了豳州城,就想好好洗个澡儿,再睡上一大觉,以释去数日来的疲乏。现在听说要出城战斗,满心不愿,说道:“突厥兵现在以逸待劳,知道我军疲乏,想一举击之。形势如此,我们不如先坚城固守歇息一阵,再定行止。万一现在轻出失利,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啊。”
“不然,突厥素来欺软怕硬,若不见于颜色,其更跋扈。刚才叔宝说得对,突厥兵往往倚仗马快刀利驰骋大漠,到了这里山丘之间就无用武之地,反不如我军的战斗力。”
“你们天策府之人,素来傲视群雄。只不过,眼前的突厥兵不是山寨里寻常的草鸡队伍。二哥,我劝你要慎重啊。这里距离京师仅有三百里,若豳州一失,京师震动,悔之不及呀。要我说,还是稳妥一些为好,你以前好坚壁怠敌,怎么现在变了性儿呢?”
李世民见李元吉的坚守立场很坚决,神气中似有一丝儿怠懒之态,心里的火慢慢升起来。然他惯常喜怒不形于色,语调依旧平缓,商量道:“四弟所说有道理。这样吧,就由我领兵出外,你在此坚守,万一我失了手,你且接应如何?”
李元吉冷冷说道:“此次典兵,父皇授你为行军主帅。你既然坚持要出城,我不好拦阻,我自听吩咐罢了。”
李世民点起五千马军、五千步卒,大开西门,向十里外的五陇阪行去。
行军路上,李世民向杜如晦道:“自从那次和突利相遇,算来已有两年了吧?听说他现在将辖下整顿得有声有色,其威望隐隐然凌于颉利之上,是吗?”
杜如晦答道:“是啊,突利年龄虽轻,然宽厚随和,不欺凌辖下部落,能够一样看待,如契丹部等对他很是尊敬。从其父始毕开始,至于处罗、颉利,往往蛮横霸道,唯重突厥部落,对薛延陀、契丹等外族部落既索牛羊奴隶,又厉言有加,现在怨言日重。这突利与其父其叔不是一样的性情,确实透出特别。想起那日秦王与突利相遇,你们言语投机,又英武相当,如今相见堪称故人。只不过眼下为敌对阵,不免有些尴尬。”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那日我在朝上对父皇言道,十年之内,定能谋下突厥。我说此言,并非虚妄,也不是一味凭武力取之。我今日领兵前来与他们对阵,主要是不想示之以怯意,若想彻底打败颉利,现在还不是时机啊。”
杜如晦眼光一亮,喜道:“秦王想先稳住突厥,然后徐徐图之。”
“不错,以我国目前国势,若倾全力一举击溃突厥,虽有其能力,然定会劳民伤财,大伤元气。我知道颉利那骄横的性格,若突利的声望凌于其上,他肯定会不舒服。且其待外族部落的态度,时间长了也难以持久,定招怨望。现在颉利那里,变数很多啊。”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觉得李世民的这步棋意义深远。房玄龄微微一笑,说道:“如此看来,秦王那次与突利相遇,不是巧合,莫非是上苍的刻意安排?”
李世民哈哈一笑:“玄龄,你莫非开始信天命了吗?”李世民和突利的相识,确实充满了离奇色彩。那年李世民被李渊放在马邑,久不召回,让李世民顿生愁烦之意。他为排除郁闷,就想出外狩猎一回。马邑周围因人声已多,大兽猛禽寻常难以见到,一日程咬金听乡农说,马邑东北的山林间,时有猛虎出没。他将这话儿传给李世民,李世民一听来了兴趣,即收拾行装,带同尉迟敬德、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四将,又挑了精壮兵士一百人,携带强弓硬弩,要去那里射虎。
他们一路向西北行去,渐渐就脱离了马邑、雁门所辖之境。迎面就见一山生满了松树、白桦,残雪散落在林间,山势连绵不绝,杳无人迹。程咬金此时嚷道:“好远的路程,该是这里了。”
杜如晦毕竟多识山川形势,他忧心地说道:“秦王,过了此山,即是契丹所辖地境。我们不可往行太远,恐有意外。”
李世民兴致勃勃,挥鞭打马道:“不妨,我观此山中定有猛虎,若就此止步,岂不可惜?走吧,且随我入此山中。”
马蹄踏过枯草、残雪,惊起了众多的小兽和栖鸟。他们今日的猎获目标只在猛虎,对其他动物视而不见。众人行到山顶,只听一声低吼,林中草丛间跳出一只吊睛猛虎,只见它慌不择路,一味夺路奔逃。李世民等人早已张弓以待,见到猛虎出现,就见箭雨连绵,一蓬蓬的长箭向它猛射过去。那猛虎中了几箭,大吼一声,身子凭空一跃,后腿弹动,竟然如一支利箭扑向李世民等人。无奈它在半空之中又遭遇了蓬蓬箭羽,身子尚未落地已经气绝。
李世民叹道:“这虎恐怕至死也不服气,我们人数众多,胜之不武啊。”众人听后不觉莞尔。
兵士正在翻检虎尸的时候,只听到山顶传来一声断喝:“何方来人?怎么就昧了我们大王的猎物。”这人说的也是中土之语,然语调怪异拗口,显然非中土之人所说。众人抬头一看,只见说话之人的身后还有六七十个骑马之人,看他们的打扮,就知道是北境胡族之人。
程咬金见这群人逐渐走近,不甘示弱,笑道:“好可笑呀,我们刚刚将这只猛虎射杀,虎体尚温,怎么又成了你们的,莫非这只虎是你们家养的不成?”
那名说话之人毫无畏色,下马走近虎身前,在箭羽间翻检一阵,然后拔出一支到程咬金面前晃道:“我们大王射中此虎在前,这支箭是你们的吗?”
李世民见对方前首站立的两人器宇轩昂,身披胡服头戴双鹃尾,慷慨英武,知道这两人为他们的首领。遂拱手道:“我们同山狩猎,此虎引我们相见,且下马相识可好?”
那两人对望一眼,见李世民他们的人数比自己人多,其时中土和胡族对峙日久,动辄刀戈相见,觉得现在若动武,自己讨不到好处去。两人遂下马言道:“谨遵台命,且请到那边空阔之处坐地。”
自从启民可汗率众归了隋朝,突厥等部落渐习中土之语。他们与南朝之人相见,往往以中土之语交谈,虽语调不免怪异,然并不碍彼此交谈。
李世民和这两名首领一同到了左边的一处阔地,他们相让后就相对坐在山石上。尉迟敬德等四将站在李世民身后,紧紧保护。李世民见气氛不免沉闷,遂对程咬金道:“咬金兄,这只虎既是我们两家所射,就不要再分彼此了。虎皮到处是洞已不堪用,可将虎皮扒下,取肉烹之,再将我们带来的‘土窖春’酒温上,我们一同享用吧。”“土窖春”酒即荥阳所产烧酒,因酒味醇厚,博得李世民及天策府府属的喜爱,自从虎牢之战后常备至今。
那两名首领一高一矮,高者身上穿着突厥服,矮者则是一身契丹人的打扮。高者听到李世民称呼程咬金的姓名,眉毛一挑,说道:“咬金?我听说南朝秦王李世民,现驻军马邑,其手下猛将名为程咬金,莫非就是他吗?”李世民等人听到面前这人道出程咬金的来历,不禁愕然,李世民镇静道:“不错,他就是程咬金,没想到咬金的名字传闻这么远啊。”
高者又打量李世民身后数人,说道:“传说秦王手下脸如锅底者名为尉迟敬德,脸如淡金者名为秦叔宝。若将军身后即是此二人,则将军即是秦王无疑。”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阁下真是好眼力,我正是李世民。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迟疑片刻,与矮者对望一眼,然后朗声道:“素闻秦王英武能战,且宽于待人。我们今日在此相见,即是有缘。我不敢隐瞒,我名为什钵苾,身旁此人名为孙敖曹,为契丹之大酋。”
这边数人听后不禁动容,他们虽想这两人为胡族中的首领,没想到一人为突利可汗,另一人为契丹的大头领。李世民听后,不自禁站起身来。
突利和孙敖曹也起身,突利说道:“秦王,如今我们为敌国,在此遭遇,若要兵刃相见,虽你人数多于我们,我方多为剽悍男儿,尽可放手一拼。”
李世民向后做了一下手势,独自一人走上前来,握着突利之手,说道:“可汗怎么能说出这般话来,我们以虎相识,正如你刚才所说即是有缘,岂可兵刃相见?我们今日不想其他,只想是山中相识的同猎朋友,在这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若我们今后战场上见到,那时再拼个你死我活如何?”李世民之前也听过突利可汗的一些事迹,今日见面虽仅寥寥数语,觉得突利为人坦直爽朗,与颉利可汗的性情大异,心里不免喜欢。
突利扭头对孙敖曹道:“早闻秦王英雄了得,你以为如何?我们今天就与秦王结纳一回,日后相遇或战或和,那是战场上的事儿。”孙敖曹点头赞许,眼中露出欢喜之意。
须臾间,那边虎肉已熟,程咬金唤人端肉奉酒,放在众人面前。李世民和突利可汗席地而坐,就在这山间松涛之中饮酒谈笑,所说虽多,并不语涉两国交恶。待肉尽酒干,两人醺醺然间拱手作别。归去的路上,李世民笑对房、杜两人道:“今日来射虎,不料却与突利晤谈。这真是世事难料啊。”
如今颉利、突利领兵来袭,果然应了那日言语,李世民要和突利可汗在战场上兵刃相见了。
说来也怪,李世民率领大军出城五里后,大雨忽然停了,全军一片欢腾。将近五陇阪,李世民令全军变阵。由秦叔宝、程咬金各带两千马军以为左右两翼;由史大柰为主,段志玄、张公谨为副带领五千步卒为中军;自己带领尉迟敬德率一千马军突前。地上仍然泥泞难行,唐军毕竟训练有素,在众将的招呼下很快到达各自的位置,队列逐渐整齐。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两骑一前一后走在最前面,这样又行了三里,即到五陇阪。原来五陇阪为一长约五里的黄土高陵,只见上面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突厥马骑。颉利选中这个地方当战场,是想居高临下可以快速冲锋,以此占上一点便宜。唐军到了离高陵有八百步的地方,李世民挥挥手,令停止前进,就地设阵。又对尉迟敬德道:“你去传话,就说我要会会颉利、突利两人。”
尉迟敬德撒开乌骓马奔向敌阵,李世民一面指挥摆阵,一面观察对面的动静。他见尉迟敬德已从对面返回,遂向史大柰交代了几句,自己带领一百骑缓缓向对面行去。他这里一动,突厥队列里也有了动静,就见其中走出来两帮人马,一左一右向中间迎了过来。
两方渐渐走近,已经可以看清楚彼此的面貌。李世民识得右边的突利可汗,与左边的颉利可汗却是第一次见面。他令从骑停足,独带着尉迟敬德迎向颉利可汗。只见颉利可汗头顶着长长的双鹃尾,脸现剽悍之气,一双鹰目炯炯有神。李世民在马上稍微一躬身,执手为礼道:“来者莫非是颉利可汗吗?在下秦王李世民,现在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可汗谅解。”
颉利可汗早闻李世民之名,他见李世民上来就彬彬有礼问讯,遂拱手还礼道:“罢了,你既是秦王,当知乃父答应过的话。”
若论两人年龄,以李世民为长。两人仅各说了一句话,就显出颉利可汗的稚嫩。李世民暗暗想到,人言颉利简单横蛮,果不其然。看他那毛躁的样子,有些地方似乎与李元吉相似。想到这里,李世民敛容道:“是啊,我今日此来,正是想问问可汗这句话。父皇答应和亲,又年年送去金币。然你动辄出兵骚扰边境,今又深入我地,累累失约,你到底想干什么?”
颉利可汗一点都不脸红,答道:“当初乃父欲攻长安,派人找吾兄借兵,承诺向我称臣,所获城池归乃父,所获金帛归汗国。如今乃父国土一统,金帛日多,依旧想拿以前的那点儿数目来打发我,这是不成的。你既是秦王,那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都是你给灭的。他们都是我的属国,岁贡为乃父的数倍。你灭了他们,国土即归乃父,这数份儿的金帛理应由你贡来,若不找你们,我又找谁要去?”
李世民听颉利说出这番奇谈怪论,心中不由得大怒,斥道:“我朝江山,向为一统,岂有裂土纳贡之说?当初你父被逼无奈,入中土为隋文帝收留,文帝更划出河套肥沃土地由你等繁衍生息,没有我南朝的包容,哪儿有你们的今天?按理说你该向父皇纳贡才是,这样本末倒置不以为羞吗?”
颉利可汗也激起三分怒意,说道:“谁让你们自相攻伐,竞相衰落呢?我们草原上的男儿都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谁的马快刀利,谁就是大汗。”
这句话更激起了李世民的豪气,他沉声道:“好,就依你的道理。今天我们是群斗或是单斗?”
“群斗如何说?单斗如何说?”
“我的身后,现有十万雄兵,我今天罢归不用。若论群斗,我仅带领身后的一百骑挡你的千军万马;若论单斗,你我且到那边的草地上,就我们两人,先马战,再步战,分出个高低来。”
颉利可汗没有想到李世民上来就如此强硬,他今天仅带领万余骑,满想示威一番以挫唐军锐气,不想唐军敢于冒雨前来硬碰硬。眼看唐军后续队伍源源不绝,心想李世民所言非虚,心里就存了怯意。他又见李世民身长体壮,一柄大砍刀黑沉沉的很是沉重,素闻李世民上阵后敢于轻骑驰入敌阵,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现在若与他单打独斗,其心中实在没底儿。他在这里踌躇不答,笑也不是,怒也不行,脸上的神色很尴尬。
那边的突利可汗见他们两人高声谈话,似乎已经谈僵了。他松开缰绳,驱马走了过来,拱手对李世民道:“秦王别来无恙?没想到我们今天却在这里相见了。”突利这样一说话,倒是打破了僵持场面。
李世民颜色不改,依旧冷面冷言,拱手还礼道:“是啊,没想到我们今日在战场上成了敌手。突利可汗,我们上次盟于山间,言犹在耳。皆说有急难时互相救援,你来入侵,我又找谁救难呢?我们相盟犹在昨日,何故就没有一点香火之情呢?”
那次他们山中相遇,酒酣之际,两人顿起惺惺相惜之意。突利睁着醉眼说道:“素闻秦王能征善战,今后我若有难,还望伸与援手才是。”李世民爽快答道:“我们既为近邻,相互帮忙是分内之事。”两人那会儿似乎忘记了两国正在互相攻伐。
李世民如今提起旧话,让突利可汗感到很是羞愧,不觉低下头来。那边的颉利可汗听见此语,不禁顿生疑窦。突利与李世民相遇的事儿,他曾听突利说起过,然而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惜未知详。
李世民神色冷峻,挺直腰板打量着他们两人。这样静默了片刻,李世民不再等他们答话,一拨马头向阵中归去,尉迟敬德和那百骑随后跟了过去,将颉利和突利晾在那里。李世民归阵后,让史大柰挥动令旗,招呼前队缓缓向高陵移动。在两军的中央,有一道浅浅的水沟,唐军渐渐行到水沟之前,眼看着就要涉水而过。
颉利向突利看了一眼,无语返身回了己阵。颉利平素横蛮霸道,还有一桩坏处,就是猜疑心很强。他刚才听李世民说出与突利香火之情的言语,怀疑两人盟誓确有其事。事实上,如今东突厥汗国内暗流涌动,不说其控制辖下异族部落日渐乏力,就是其上层贵族间也猜忌重重。像颉利可汗与突利可汗日渐貌合神离,与处罗可汗之子阿史那社尔和郁射设也矛盾重重,这次来攻唐境,突利可汗还顾及面子随同前来,郁射设和阿史那社尔借口兵马弱缺粮草,压根不听颉利的号令。为了弥合他们之间的裂痕,老叶护不忘始毕可汗之托,经常劝说颉利让他设法笼络人心。颉利没有看到这些危机,觉得自己毕竟势强,谅他们也难以翻起大浪,并不主动修复裂痕,如今大敌当前,颉利不思两军对阵之法,满脑子想的都是突利为何与李世民有了香火之情。
看到唐军前锋已抵水沟前,颉利慌了阵脚,他压根就没打算今天与唐军开战。他又斜眼看了那边突利率领的队伍,只见他们站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动静。颉利可汗此时觉得今日不能开战,原因有二:一是唐军号称十万之众难与争锋;二是突利姿态不明。遂派人入唐军阵对李世民言道:“秦王不须渡水,我今日来并无他意,只是想重新商定一下盟约罢了。且请两军各自退回,另定日子商议。”
李世民听后,嘴角边浮出一丝让人难以觉察的微笑。他答应了颉利派来的使者,声言双方同时徐徐退兵。
唐军退回了豳州城内,豳州刺史在房玄龄、杜如晦的协助下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歇息的房屋。兵士们入房后换上干爽的衣服,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再酣然入睡,这份香甜要较往日来得爽快美妙。李元吉今日在城内,本想二哥要闹个灰头土脸回来,没想到反而折了颉利可汗的锐气,他不愿再见二哥之面,遂闷闷睡下。
大雨又下了一夜未停,到了第二天雨水依然不止,将豳州城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颉利可汗原说今日要派人来,约定商议盟约的时候地点,然一直过了未时,也未见有人来。李世民见此光景,就召集众将议事。众将到场后,李世民开宗明义,令准备好六万兵马,今夜冒雨潜出,前去袭击颉利大营。李世民这次不让李元吉与自己同去,只是让他带领剩余人马固守城池。李世民最后遗憾地说道:“可惜李艺在泾州不能前来,他若不被颉利吓破了胆儿,我们两下一夹击,定能全胜。”
李元吉大惑不解,问道:“如今颉利已同意盟约,我们再冒雨夜出,万一有失,岂不前功尽弃?”
李世民慨然道:“突厥兵所恃者为弓矢,现在大雨滂沱已久,其筋胶俱解,弓不可用,正如飞鸟折断了翅膀;我们比屋而居,能用热食,刀槊犀利,正好以逸待劳。现在若不抓住这个时机,还等待何时呢?”
李世民此次带来将领以天策府府属为主,其余的也多是旧部,这些人早就养成了对李世民言听计从的习惯。只要李世民言语一出,他们不用考虑别的,只要将麾下兵士指挥好依计行事就行。在这种情势下,李元吉的言语不起任何作用,他只得讪讪而退。
夜幕降临,六万兵马结束停当,准备出发。李世民这时召来房玄龄、杜如晦两人,令他们少带从骑,快速奔往突利可汗大营,通报唐军出行的消息。李世民微微笑道:“如何向突利陈说其中的利害,正是你们两人之长。”
房玄龄凝神思索片刻,说道:“我思秦王之意,此行意在威慑,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杜如晦也缓缓地点头。
李世民悠悠地道:“是呀,我不愿现在就与突厥开战,毕竟现在不是时候。也许此战能胜,只是如此一来,突厥内部精诚团结一致对外,与其他部落一致对我,这倒是一件难事儿。如今突厥内部已出现争斗的苗头,我们所做的应是添一把火泼一瓢油,让火更旺才是。若贸然开战,反把这火引向我们。”
房玄龄道:“我明白秦王的意思了。”他遂与杜如晦一起,身边只带十骑,先行出城,悄悄潜往突利大营。
李世民为房、杜两人留足了两个时辰,让他们有与突利说项的时间。亥时,雨水渐小,六万兵马分为三路,李世民令他们大张火把,只听人声马嘶,三条火龙直取颉利大营。
唐军前来摸营的消息很快报到颉利那里,颉利暴跳如雷,心想李世民欺人太甚,要坚决还以颜色,遂令将突利等人召来议事。
突利此时已接待过房、杜两人,他们原来就已相识,此次相见,寒暄两句后即话奔主题。突利这些年越来越不满意颉利的行为,又见唐朝日渐势大,且与李世民甚为投缘,就有心与李世民交好,没有一点与唐军开战的意思。
颉利见他们入帐站定,满腔怒火说道:“李世民太狂妄了,竟然想来摸营,还大打火把,分明不把我们瞧在眼里。我意已决,定要还以颜色,打他个有来无去。”想起昨日李世民要与自己单打独斗,颉利深感受到了羞辱。
突利劝道:“大汗昨日已答应盟约,想是秦王未见我们人至,故而出兵。”
颉利道:“这雨下得如此大,再等两天也不妨,何至如此性急?事不宜迟,我们分头布置,准备迎战。”
跟随其来的夹毕特勒阿史那思摩叹道:“大汗,如今大雨历久,我们的弓矢筋胶俱解,如何应之呀?我们深入腹地已久,又遇苦雨,人身马匹周身湿漉,困顿疲乏,军中已有怨言。依臣意,不如早日与唐盟约,引兵北还为..上策。”
颉利可汗横了阿史那思摩一眼,鼻中哼了一声。
阿史那思摩为一老臣,处罗可汗时即官至夹毕特勒,因他生得不像突厥人,而貌似其他异族,处罗可汗认为他非阿史那族,疑心颇重,不加重用。到了颉利可汗时,按辈分他是颉利的从叔,然颉利依旧如是,不交给他一兵一卒的典兵权,官位依然为夹毕特勒。阿史那思摩渐渐明白了这个原因,觉得自己不被族人认同,心中不免愁闷。
颉利在帐中烦躁地转了半天,最后目视突利道:“这么说,你不愿随我出兵了?”
突利点点头,说道:“依特勒刚才所言,此战不利。若贸然出战,使儿郎们抛尸疆场,恐亦非族人所愿。你不妨问问大家的意思。”
颉利可汗巡视帐中之人,见他们的眼光中大多是赞许突利的意思,心里一惊。以往每次征战,尤其是与南朝之藏书网战,意见基本上统一。像现在这种阵势,却是头一遭啊。这颉利可汗性格虽然横蛮,但毕竟不是糊涂之人。他脑子中快速转了几圈,将事儿翻来覆去想了几遍,心中的怒火慢慢熄了下去,转头目视突利和阿史那思摩道:“如此,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不过,要想盟约,需退眼前之兵,这件事儿就由你们两人去办。”
突利和阿史那思摩大喜,慨然应诺。
颉利复又阴沉着脸道:“盟约的事儿也由你们去办。告诉那李世民,岁贡金帛要比往年增加一成,少了一两都不行!”颉利想从这上面捞回面子来。
此时,房玄龄、杜如晦还在突利的帐中。突利回帐,将颉利的意思告诉两人。他们随即迎上来袭营的唐军,找到居前的李世民。突利和阿史那思摩申明颉利之意,李世民在那里沉吟半天,方才令唐军调头。临行时,李世民让突利两人明日一早入豳州城来议事。
接下来的事儿就很容易了,李世民早就抱定了拿金帛换休战的念头,他临行前已向李渊请命并获得同意,现在只是一些谈判的细节。突利和阿史那思摩谦恭有礼,盟约极为顺利。李世民最后说,只要今日此约签成,明日突厥兵须当即返回北境,且不许骚扰沿途百姓。为求稳妥,李世民让程咬金和秦叔宝各带五千马军沿途护送,突利当场答应。这样,突厥兵在前,唐军在后,好像被押送出境,如此光景,算来也是第一遭儿。
谈判间隙,突利悄悄要求与李世民密谈。密室里,突利言辞恳切,要求从此将自己托付给李世民,并愿与李世民结为兄弟。李世民点头应允,令人拿来牺牲之物,两人就依中土规矩行了八拜之礼。李世民年长为兄,突利为弟。
阿史那思摩目睹了唐军的雄壮和中土的国势,顿生羡慕之心。李世民对他甚是礼敬让他又感到暖意,与族人对他的冷漠有了强烈的对比。他回到突厥牙帐后,整天若有所思,终于趁着一个月黑之夜,带领家人轻装逃出了突厥之境直奔长安。李渊见他来投,大为高兴,将他引坐在御榻之上,温言慰劳之。又令有司为他拨造房屋居住,赐爵为和顺王,食邑一千户。
李世民此次不费一刀一兵解除了危难,实为大功一件。他又感近时突厥入侵常常从此路进入,就带领众将沿途勘察地形,筹划应对之策。李元吉却不与他同往,而是向北狩猎一回,顺势到了李艺那里。
李艺自从颉利入侵之后,日日缩在泾州城内,无甚作为。李世民来书邀他一同出击,他借口兵少且雨水冲垮了道路无法前行,坚决不去。没想到不到三天的工夫,突厥兵竟然在唐军的押送下出境而去。他在感叹李世民有能之余,心中又不免存有惊悸。
他为李元吉摆宴洗尘,李元吉问他:“燕公,你眼前的张万岁还算老实吗?”
李艺轻蔑地一笑,说道:“这个马贼近来只会乖乖地养马,没有什么异动,不足为患,只是秦王现在的举动,却有些令人忧心呢。”
“何以见得?”李元吉抬眼问道。
李艺嘿嘿一笑,说道:“秦王这一段儿已经变得无声无息了,天赐其缘突厥来袭,让他有了典兵的机会。如今突厥兵已走,他滞留在此,又是勘察地形,又是布置兵马,他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
“他舍不得手中的典兵权呀,你要速告太子,让皇上把他召回,若留得久了,恐会成患。”
李元吉一激灵,急忙站起,说道:“燕公不愧为官多时,真是老而弥辣。不错,不能给他一点机会。我说走就走,燕公,谢谢你的茶饭。”
回到豳州后,李元吉即修书一封,与李建成报信儿。
第三十五回 酒肆结识不明客 狱中遭受皮肉苦
“对呀,如今突厥已退,二郎应该及早返京才是。他滞留豳州不归,难道真有什么想法吗?”
“陛下圣明。秦王这些年来屡屡在外征战,经常掌握典兵权。他这一段时间为中书令,忙于文牍之事,臣听说他早已不耐烦了。这次突厥来攻让他有了典兵的机会,还不好好地过一把瘾?皇上,秦王和太子现在势如水火,秦王又不是甘居人下的主儿,他在陇西手握十万雄兵,万一……唉。”
“看你,就会危言耸听!什么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二郎他有胆子领兵来攻京城吗?简直是白日说梦!”
“臣只是想给皇上提个醒儿,并无他意。不过,皇上啊,听说秦王此次出征,所带将领皆为天策府府属。这些将领们确实了不得,只要手下有兵,其布阵攻退,要比寻常将领有能耐得多。外面流传一句顺口溜儿,说什么‘天策猛将,不同凡响;望者披靡,杀敌精光’。”
“胡说。天策府里的人谁能比上李靖、李世?纯粹是在那里瞎嚼舌头。咳,你既然这样说,就让二郎速速回京不就成了吗?”
“皇上圣明。”
这段话自然是李渊和裴寂的对话,两人说话时正在海池里荡舟。李渊虽斥裴寂无端妄说,心中却若有所思。他想,看样子今后不可再轻易将典兵权交托给二郎了,他若觊觎太子之位,又拥兵自重,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李世民回京后依然轻松,他按时上朝,按时回府,中书省的事务自有两名侍郎打理,不用他多烦心。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如今国内基本安定,突厥也不来犯境,没有紧急军务,李渊也想不起用他。不觉夏去秋来,又复入冬,几场寒流掠过,飞雪翩然而至。
天策府里一群武将见无仗可打,又见李世民渐遭李渊冷遇,遂各安其身,当值之外,不敢再到李世民眼前添扰。尉迟敬德、程咬金、段志玄好吃肉喝酒,当值之后三人扎堆儿寻到酒肆,在那里吆五喝六;秦叔宝起了读书的念头,请许敬宗为自己授课,史大柰、张公谨和侯君集闻讯,也前来加入读书的行列。这样,这帮武人各自找到了活儿。
尉迟敬德三人一直饮用荥阳的“土窖春”,时间一长就想变变口味。他们满长安转悠,终于寻到一处名为“寻醉轩”的酒肆。三人尝了这里的酒,觉得滋味特别,三天两头都要来此一聚。
这家酒肆的主人为一年近七十的老翁,姓杨名春,自称家在剑南。酒肆里所鬻之酒为其家传自酿,取名为“烧春”。该酒有一般好处,就是不管人喝得再多,酒劲却不上头,且满嘴噙香。杨春还会做一道拿手菜,名为“豉杂黄牛肉”,系选用优质黄牛肉经豉汁腌泡,再用文火慢煮而成。当时人们认为“牛为耕稼之本,马即致远供军”,故唐律规定故意屠宰官马、牛者徒一年半,马、牛的主人故意屠杀者,徒一年。所以杨春的“豉杂黄牛肉”轻易不示人,仅向熟客供应。程咬金三人一开始慕名“烧春”酒而来,并不知道还有如此美味,及至他们来了几回之后,杨春主动将“豉杂黄牛肉”献出,三人一尝,叹为美味。程咬金更是笑骂道:“你这老儿,想不到还有慢慢吊胃口的本领。还有什么压箱底的好货?都一总拿出来。”
唐人喝酒,多行酒令,且有音乐歌舞相伴。当时的酒令有二十余种,这种文绉绉的行令喝酒方式称为“雅饮”,多在达官贵人和文士喝酒时使用。如程咬金、尉迟敬德这等武人,最不耐烦行此“雅令”,他们到了杨春的酒肆里,不用别法,三人轮流把玩“酒胡子”相嬉劝酒。
“酒胡子”是唐人饮酒风俗中非常特殊的一种器具,即是雕刻为高鼻碧眼的胡人形象的偶人。喝酒时,将此偶人放在居中的盘中,由饮酒之人拨动,待偶人停下来指到谁,谁就须饮酒。
今天三人来此斗酒,“酒胡子”很是奇怪,不管怎样拨动,那偶人的手指十之七八指向程咬金,将程咬金灌得哇哇直叫。他说..此“酒胡子”有毛病,唤来杨春,令他再换来一个,孰料依旧如是。
程咬金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们另换别的玩法喝酒。老杨春的酒虽不上头,可喝多了,肚里实在撑得难受。”
尉迟敬德不干:“不行,你这狗头想耍赖呀。以往我们皆用此法,那次志玄也是喝得直瞪眼,也没听说要换法儿。”
“对呀,酒刚刚喝到中途,不能再变法儿。”段志玄也不同意换招法。
程咬金见他们两人坚执不从,只好无奈地继续拨动“酒胡子”。说来也怪,“酒胡子”的手指依旧不偏不斜地指定程咬金,这下子程咬金彻底不干了,连声嚷嚷道:“有鬼,有鬼。”最后一杯说什么也不喝了,让免掉一杯。
这时,从灯影里走过来一人,他向三人行礼道:“尉迟将军、段将军,这杯酒且让我代程将军饮下去行吗?”三人一听,觉得他说的长安话很不地道,透出一股怪异的味儿,就在影影绰绰的灯影里打量他。只见他个子甚高,脸上一副红色虬髯,外身罩了一袭缺胯袍,一看就知道此人定是西域人无疑。
程咬金斜眼一瞪,冷言道:“你是谁?我说过要让你代酒吗?”
那人团手一揖,躬身道:“小人名叫何吉罗,系波斯人氏。自前朝时即专事贩运香料,已居长安十余年了。小人虽是西域之人,这些年居长安日久,习练了一些拳脚功夫,故早闻三位将军大名。小人也是此店中的常客,一直想拜见你们,今日有缘,不免有些冒昧了。”
隋唐之时,其对外经济、文化交往异常繁荣,欧亚大陆各地的商人纷纷来此兴贩贸易。其中以长安、洛阳两京为政治中心所在,外来人及胡商杂凑云集。走在街上,每每见到高鼻深目的异域之人,长安人早习以为常。
何吉罗此时显然已入籍唐朝,除了其面貌有异之外,长安话说得还算顺口,身上的打扮与中土人无异。他见程咬金来抢白他,并不觉尴尬,而是眼珠一转,笑道:“想是程将军不知,这‘酒胡子’自西域传入中土,其中有一个消息儿许多人不知,请看。”何吉罗边说边拿起“酒胡子”,揭开底座,就见里面有一按钮,他扳了一下,合上底座然后放在案上,用手一转,这次“酒胡子”的手臂却指向尉迟敬德。
程咬金恍然大悟,起座喝道:“好哇,我就感觉其中有鬼。黑子,定是你与那杨春合伙来捉弄我的。”
何吉罗微微笑道:“程将军,这事儿怨不了别人。如今长安城里,明白这个诀窍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且杨春哪儿有胆子敢来糊弄您呢?想是这东西因震动合了机关,又阴差阳错指向了您。”
尉迟敬德道:“就是嘛。杀了我头尚且眼都不眨,还在乎这几盏酒吗?你这狗头,就会混赖。”
何吉罗道:“小人想和诸位将军结识一回,故想了个主意。如今程将军已经喝了不少,小人就与程将军凑个对儿,算是一方;尉迟将军和段将军算是另一方。我们两方还用这‘酒胡子’指引,接着斗酒。程将军,我方若输了,就由您随意饮,由小人兜底儿,如何?”
程咬金觉得今天喝了这么多酒,若现在罢手不喝,委实冤枉。何吉罗主动请战,看来也很识趣,不由得勾起了他的兴致,遂大喜道:“好呀,就这样办。黑子,我吃了这么多亏就不说了,你敢不敢?”
“嘿,谁怕了你这狗头不成。志玄,要说拼酒,我们什么时候失了下风?”
段志玄微笑不语,他眼望着何吉罗,觉得这个波斯人已成了一个长安通,那眼神和动作都与一个真正的长安人无异。
于是,“酒胡子”开始频繁地转动,其手臂指向双方的次数却是平分秋色。程咬金这方输的酒基本上都灌入了何吉罗的肚中,孰料这位波斯人的酒量甚宏,只见他喝得肚腹渐渐隆起,脸上颜色未见任何异常。
尉迟敬德喝到最后,觉得已经过量,遂说道:“好了,不喝了。这样太不公平,真正便宜了这个狗头。”
程咬金起身离座,哈哈笑道:“好呀,这样才算扯平了。”他拍了何吉罗一掌,赞道:“波斯人,真有你的。下次再来,我俩还是一伙。”
几个人尽欢而散。
此后他们每来“寻醉轩”,十之八九要遇见何吉罗,他们渐渐就熟悉开来,三人也喜欢上了何吉罗豪爽能饮的劲头,隐隐然觉得甚是投机。到了他们相聚的第三次,何吉罗带来了三个香囊,让他们转送给各自夫人。此时的长安,人们酷爱香料。像皇帝出行时,即先以龙脑、郁金等香料铺地。朝中达官贵人日日生活在香云缭绕的环境之中,他们的身上散发着香味,浴缸中加了香料,而衣服上则挂着香囊。何吉罗所送的香囊中,盛的是蝉蚕形瑞龙脑香,打开后其香气可透十步开外,为罕见异物。三人的夫人一加试用,众官宦夫人皆现羡色,听了夫人的夸赞,三人心中不免得意,与何吉罗的关系不由得又近了一层。
长安每年消费香料的数量很大,许多香料和香材多是进口而来。像沉香出自天竺诸国,没香出自波斯回及拂林国,丁香出自东海及昆仑国,紫真檀出自昆仑盘盘国……何吉罗刚入长安时,以经营没香为主,后来渐渐做大,俨然成了香贩的首领。后来域外也需要中土之物,何吉罗就在中土收购瓷器、丝绸等物,输往外国。
何吉罗向三人家眷细说香料的种类和成色,让她们长了不少见识。她们从何吉罗手中购买的香料,质地就不用说了,价钱要比到市面上买便宜一半。妇人们不免在三人面前炫耀一番,他们愈发觉得这名波斯人很识趣。其中只有一个段志玄曾经晃出一些疑问来,觉得这样一个富商大贾在小酒肆里撞见,且日益投缘,似是刻意为之。随着他们日渐稔熟,段志玄的疑问也慢慢淡了。
三人观了何吉罗的武艺,见他皆是小巧擒拿功夫,并无特别之处。唯其轻身之功很不一般,只见他腾身一跃,偌大的身躯在空中腾挪自如,圆转如意,显是名师所授。三人问他投师何人?何吉罗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并不回答。
时间很快进入腊月。尉迟敬德用过晚饭后,坐在堂上挑灯看书。他识字不多,若不是李世民多次让他读书识字,他断断难以安静地坐下来。所幸小夫人家学渊源,识书达理,就依在他身边逐字念诵,让尉迟敬德省了不少事儿。他们书还没有读过一页,就听何吉罗叩门来访。
何吉罗并非单身到此,身后跟随一人赶着一辆黑沉沉的驴车儿。何吉罗见尉迟敬德来迎,一面令那人将车赶入府中,一面拱手道:“尉迟将军,年关将至,小人特备下一点年货表达心意,望勿推却。”
尉迟敬德道:“什么年货?还需要用车大张旗鼓运来?”
何吉罗脸上透出神秘,说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到左厢房内说话。”何吉罗来府中次数已多,知道左厢房那里比较僻静,且房门只有一道低矮的石门槛儿,可以将车子推入房内。
尉迟敬德满腹狐疑,边走边说道:“老何,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先给你说好,若是寻常东西,我自有薄礼回赠;若东西贵重,我经受不起,你只好再赶回去了。”
车子入了左厢房,何吉罗挥手令从人牵驴退出去,房中仅剩下他和尉迟敬德两人。他将尉迟敬德拉到车前,说道:“这些东西并非我送的,而是受人所托。尉迟将军,请看。”他边说边掀起车子上的黑帐幔。
尉迟敬德搭眼一瞧,脸上顿时变色。只见车内装满了金银器具,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厉声道:“老何,你受何人所托?为何送了如此重的礼?”
何吉罗脸上堆满了笑容,轻声道:“尉迟将军切莫惊慌,我们结识多日,小人不敢有一丝儿歹意。您请坐下,容小人慢慢说与您听。”
尉迟敬德哼了一声,说道:“你知道我的脾气,这等来历不明的金银,你若不说个明白,有你好瞧的。”他依言退后几步,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何吉罗不敢坐,探身说道:“那日您和程将军问小人的武艺为谁所授,我不敢回答,今日可以说明白了。早两年,小人闻听‘京都大侠’史师父的名气,又听说他好收徒弟,就托人投至史师父的门下。”
“史师父?就是那个史万宝吧?”
“正是。小人为一异域之人,长居京城,一来想学些武艺护身,二来想借重史师父的名望,托庇于其门下。”
“这样说来,这车东西是史万宝送来的?我和他素无交往,且他官职又高于我,他送我金银,意欲何为?”
“东西并非史师父所送,其中又有隐情,容小人慢慢说来。尉迟将军,您知道我平日多贩香料,宫中和官宦之家用得最多,若让他们多采买须人头熟。那日小人将这番心意说给师父听,史师父满口答应,此后果然引来许多人与小人认识,其中还入东宫见到了太子。”
“太子?想不到你为胡人,还有如此神通?你这样说,总不成这车东西是太子所送?想我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正是,的确是太子所送。”
尉迟敬德大为震惊,一下子蹦了起来,扯着何吉罗的手道:“老何,你别骗我,如此大的事儿不可瞎编派。谅你为一游方胡人,岂能受太子所托?”
何吉罗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将之递给尉迟敬德.t>,说道:“尉迟将军请看。此是太子亲笔所书。”
尉迟敬德接过信,眼睛盯着何吉罗,说道:“若真是太子之书,这事儿就不同一般。这么说,那日我们在酒肆里相见,并非无意之中撞见,却是太子你们有意安排了?”
何吉罗不敢接话,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然被满面胡子遮掩,并无异样。
尉迟敬德低头看信,见上面盖有李建成的图章。他从头看信,惜不认识其中的一些字,何吉罗的识字能力也有限。无奈,他只好将小夫人唤来,让她逐句解说。只听信中措辞谦诚,满是推许敬德之意。信中的最后两句是“愿迂长者之眷,以敦布衣之交”,经小夫人解之,尉迟敬德明白,这是李建成在招诱自己。他日常随侍李世民左右,早已知道太子与秦王争斗的形势。今日太子又送金银,又写信招诱,他知道这是太子想分离天策府人员,以去秦王之势。
尉迟敬德让小夫人退出,然后瞪着何吉罗道:“想不到太子竟然让一名波斯商贾来为说客,老何,你不怕我一刀斩了你吗?”
“早就听说尉迟敬德将军性如烈火,小人内心确实担忧。正因为这样,小人才想法在酒肆里接近你们,这样先有一些亲近之意。”
“你处心积虑,其心可诛。不过我看你平日里还算爽快,今日不为难你,何况,我还要留下你这颗脑壳儿给太子传话。”
何吉罗听了尉迟敬德这种语气,知道今日的使命就此完结,遂不发一言,静听后话。
“这辆车子你还给太子,就说我尉迟恭为一介武夫,不劳太子挂念。我现为天策府左二副护军,为秦王的属下,此生此世,定为秦王的走卒。太子想用一车金银买走我的心意,他也太小瞧我了。”
说到这里,他挥手令何吉罗出门,“老何,你走吧。你既然是太子之人,当知水火不相容,从今之后,你不可再登我府中一步。”
何吉罗勾肩低背,带着车儿出了府门。尉迟敬德心如烈火,让小夫人为他准备衣衫,意欲找李世民说知此事。小夫人劝他不要去,说现在时辰已经不早了,秦王想已歇息。这样,尉迟敬德满怀心事熬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尉迟敬德早早就赶到了天策府。进入仁文厅后,就见李世民正与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一起说话,四人脸色都很凝重,显是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尉迟敬德见状,作势要退出厅外。李世民向他招手,令他坐在近前。这时,长孙无忌悄悄告诉他:“昨儿晚上,大理寺派人去洛阳,将张亮捉拿,说他谋反。”
李世民的消息能够这么快,自是白鹘传书的功劳。
李世民沉吟道:“大理寺捉拿张亮,事发前绝无先兆。既然说他谋反,有何凭据呢?”
房玄龄道:“今年以来,张亮从府中要去王保不少,算来也有一千多人了。那次皇上不让皇子有太多王保,仅留五百,张亮将多余的人都带往洛阳,想来定是这件事儿太惹眼。”
“张亮带走这些人,也是合朝廷规制的。若从这件事儿上下工夫,也太牵强。”李世民忿忿地说道。
杜如晦悠悠言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件事儿的背后,定是东宫和齐王府在那里使劲。莫非他们也想如杨文干那样,从张亮身上打开缺口?”
李世民哼了一声,说道:“这一次怕是他们走了眼,明明什么都没有,硬想加罪,妄想。无忌,你今日找人打听一下,到底内幕是什么?还有,张亮若坐囚车来长安,需三日之后。你先去牢里打点一下,别让张亮来了受苦。”
长孙无忌领命而去。
李世民的目光移向尉迟敬德,问道:“敬德,你一大早就急急跑来,有什么事儿?”
尉迟敬德听说张亮被囚,愈发感到事情紧迫,说道:“太子和齐王也许有所行动。”他将昨晚的事儿说了一遍。
正当尉迟敬德说话的时候,程咬金和段志玄也匆匆赶到藏书网厅内,他们也听了一个大概。
程咬金张大了嘴巴,说道:“啊,黑子这样说,那何吉罗敢是被黑子赶出门外,又赶着车儿来找志玄的。”
李世民眼中精光闪现,问段志玄道:“这么说,何吉罗也去你府上当了回说客?”
段志玄道:“是的,晚间咬金兄来访,我们正在堂上说话的时候,何吉罗神神秘秘地走了进来。他说受太子之托,来送我金银,被我拒绝了。”
程咬金也说道:“何吉罗还说,太子另备有一车金银送我,被我当场骂了起来。我还说,算是我们瞎了眼,没看清你何吉罗原来是太子养的洋狗。”
若放在平日,程咬金说这些话,众人定是一阵轻笑,然现在都乐不起来。房玄龄幽幽地说道:“太子与齐王莫非真要动手了?”杜如晦也皱着眉头,说道:“太子与齐王若这样做,手段并不高明。试想想,秦王平日里善待众将,那是在战场中厮杀出来的情分,岂是用一车金银就能买走的吗?”
李世民默然片刻,缓缓起身,看着尉迟敬德、程咬金、段志玄道:“你们心如山岳,虽积金至斗,其心不移。世民平日待你们,严峻而多苛刻之处,我实在愧对你们的这片心意。”
三人急忙站起,拱手道:“秦王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的心若偏了一毫一厘,才是愧对秦王的恩情呢。”
李世民叹了一声,说道:“如今我日渐失势,东宫和齐王府日日车水马龙,嘿,朝中的许多人惯会扯顺风旗。其实太子送你们金银,你们也可将计就计先收下来。一者可以慢慢察知他们的下一步计谋,二者可保你们自身安全。”
三人相对看了一眼,皆摇了一下头。尉迟敬德道:“这等背主私收金银的事儿,打死我也做不来的。”程咬金道:“是啊,我们若收了金银,就不是我们了。”
李世民又复沉思,转向房玄龄道:“玄龄,太子既然来找敬德他们,也不会放过其他人。他现在一手使软的,拿金银来收买;另一手来硬的,此次囚困张亮定是想以严刑撬出话儿来。今后,想他们还有别的花样。你通知府内的其他人,让他们这些日子尽量不要出外,谨慎守门。若有事儿须出外时,最好结伴而行。”
房玄龄宽慰道:“秦王曾说过,国破者不在外侮,唯在内部。如今虽形势险恶,但只要上上下下一条心,任谁也没有法儿。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也应该有应对之策。”
杜如晦神色沉重地点点头,说道:“秦王,玄龄兄说得不错。目前之势,不能再任其发展下去,若无应对之策,即是束手就擒。”
李世民对两人的话没有任何表示藏书网。
这时,长孙无忌匆匆回来,想是已将诸事办妥。李世民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有找到人?”
“找到了,我们约好今天晚上再细谈。”
“嗯,你一定要把此事办好,不能让张亮受苦。若迫不得已,我也可找封德彝谈谈。”李世民又对尉迟敬德说,“你和咬金兄、志玄去找一下叔宝兄等人,让他们诸事小心,千万不能出岔子。”
尉迟敬德等三人点头答应,起身就要离去。这时杜如晦叫住尉迟敬德,叮嘱道:“敬德,你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太子和齐王认为你是秦王的贴身护卫,如今收买不成,一定还会打你的主意,且不会是善招儿。”
尉迟敬德哈哈笑道:“不管他们使什么招儿,我都能对付,放心吧。”说罢向门外走去。平日里当府属出门的时候,李世民并不起身相送,今日却特别,直把他们送出大门外。
此时仁文厅内仅剩下房玄龄、杜如晦和长孙无忌三人,房玄龄趁着这个空儿,对长孙无忌说道:“无忌,你与秦王是至亲,今天定将这要紧的话儿说给他听。”
“什么话?”
“敬德和张亮同时出事,说明太子和齐王已经开始了动作。他们如今和秦王的嫌隙已成,若其把握了先机,一旦变起,则秦王命运叵测。”
杜如晦道:“无忌,玄龄兄所忧,非是杞人忧天。存亡之机,间不容发,正在今日。为秦王计则是顾及其自身安危;为社稷计,秦王功盖天下,有明君之相,若其君临天下,则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然而皇上时下对二郎已失去信任,太子又把持朝政巨细,二郎实在没有办法翻身。两位先生,你们有什么高见呢?”
房玄龄和杜如晦又对视了一眼,房玄龄说道:“要改变眼前这种颓势,必须使用雷霆手段。上次杨文干兵变,太子闻皇上召他,他乖乖地离开京城前去仁智宫请罪。为什么呢?缘于太子手中未掌握兵权。因而要施手段,既要诛杀太子和齐王,同时也要控制皇上,使他交出兵权,如此方能成大事。”
房玄龄此语一出,惊得长孙无忌目瞪口呆,张口结舌道:“这……这不是谋反吗?房记室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出格了?杜先生,你以为呢?”
杜如晦缓缓地点点头,一字一句道:“不错,要想改变颓势,别无他法,仅此一途。”
长孙无忌镇定下来,将此事前前后后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实在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也点点头道:“是的,也只好如此了。不错,要行大事,奉行温良恭俭让,那是不成的,二郎定会明白这个道理。等一会儿二郎回来,我先找他单独说,你们到时候也要帮助说说。”
房、杜两人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回到厅中。长孙无忌上前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两人到旁边的侧室里密谈。房、杜两人焦急地在厅内等待,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李世民方低着头,慢慢走了出来,身后的长孙无忌一脸不高兴。看得出来,两人谈得并不投机。
李世民走到两人身边问道:“刚才无忌所言,想是你们也很赞同了。”
房、杜两人点点头,他们闹不清李世民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世民正色道:“杀兄弟而囚皇父,岂是为人臣做的事儿?你们三人书读得不算少,为何都忘得干干净净?”他语气忽然低沉,“我想不到事情果真到了今天的地步,想起家姐病危之际,唉,其情切切,其意真真,那是一番肺腑之言啊!你们知道她当时说了什么吗?”
三人都摇摇头,不敢接腔。
“她说,若兄弟相争,大郎和四郎不是我的对手,让我一定要留下他们的性命。你们说,我真有这样的狠心吗?”
长孙无忌讷讷地说道:“公主的话并不为错,她既知兄弟相争,二郎不会束手就擒。”
李世民搓搓手,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一片真心为我,我意存感激。不过我当初既然答应了婉娘姐,你们知道我的脾气,那是改变不了的。这件事儿到此为止,此后再也休提。”
房、杜两人见李世民的语气如此决绝,只好闭口不言,闷闷散去。
房玄龄考虑事儿周密详细,他见尉迟敬德大咧咧地离去,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很不以为然,心里就存了忧虑。他专程找到尉迟敬德,嘱咐他一定要小心谨慎。尉迟敬德不以为然,说道:“不妨,白日里他们能奈我何?就是到了晚间,我夜不闭户,难道还有谁敢来找麻烦不成?”
尉迟敬德多年行伍生涯练就了一种特别的本领,就是不管晚上睡得再沉,稍有响动即能惊醒。他艺高人胆大,到了夜里,令家人皆在后房居住,自己独卧迎门的正堂当中,然后大开堂门,酣然入睡。
就在何吉罗来招降后的第三个夜晚,子时过后,尉迟敬德早已安睡。只听他鼾声如雷,间或放上几个响屁,万籁俱寂之中显得异常响亮。时节正是腊月,夜空里此时虽无风雪,那夜来的寒冷透过门洞侵入进来,尉迟敬德虽盖着厚厚的被子,脸面却也觉冰凉。忽然,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耳中竭力捕捉门外的声响。原来他在屋顶那瑟草抖动的微细声音中,发觉了几声沉闷的声响,显是有人从房上跳到地面。
他悄悄握紧双鞭,严阵以待。然过有半炷香的时刻,外面仍寂静无声。尉迟敬德不耐烦起来,双手一撑坐了起来,对着正门大吼道:“何方贼子?进不敢进,走又不走,想一直干耗下去吗?有种的进来说话!”
尉迟敬德给家人交代过话儿,不管这里有多大动静,不许他们来前。
这时,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听来那脚步不疾不徐,显得很镇定。很快,一人到了门首,灯火照亮了他的脸庞,只见此人赫然正是何吉罗。
“何吉罗?”尉迟敬德不免惊诧万分。
何吉罗抛掉了手中所提的弯刀,抢前几步跪地道:“尉迟将军,小人夜来耽误了您的清睡,望乞恕罪。”
尉迟敬德哼了一声,说道:“老何,那日我说过不许你再来我府。你今日半夜摸来,又手提刀子,显然不怀好意。既然这样,我们就厮杀一回,莫辜负了派你来的人的心意。”
“不错,小人今日来不怀好意,要取你项上之头。尉迟将军,你且端灯随我出门看看。”
尉迟敬德放下一鞭,然后端起烛火随何吉罗出门,就见墙角下正委顿有两人,他们和何吉罗一样,皆身穿黑色夜行衣。
“唔,原来你还有帮手。”尉迟敬德点头咕哝了一句,然后问道,“他们现在委顿在地,想来是你动的手脚了?”
“不错,小人点了他们的穴道。”
“这两人是谁?”
“他们和小人同门学艺,都是史师父的徒弟。若论入门前后,我为师兄;若论武艺,他们两人还强于小人。”
“强于你?怎么又被你点了穴道?”
“小人趁他们专注于门内的时候,从后面双指齐出,将他们同时点倒在地。”
尉迟敬德颜色稍和,转身回房,边走边说道:“随我进房说话。看样子,你对偷袭之道挺有造诣,我现在你前面,也给我来一指头如何?”
“小人不敢。”
进房后,尉迟敬德说道:“你今晚到底怎么回事?好好说与我听。”
何吉罗道:“那日您拒绝了太子的好意。史万宝派了我们三人来杀你,约定今晚动手。谁知我们入府后,我忽然后悔起来。”
“后悔什么?”
“当初小人跟随史师父学武,是想以此为机缘寻个靠山。谁知道史师父先指示小人与您交往,又派我来刺杀将军您,大违小人之初衷。小人毕竟为域外之人,陷身于此旋涡中,岂非极度凶险?”
何吉罗停顿一下又说:“何况自从与你们三人交往之后,小人深慕你们义气深重,气度凛然,不禁大为心折。我们波斯之人,最为崇敬的就是忠义勇士。且今晚来此,小人见您坦然开门,高卧堂上,这一份儿英雄气概,可把史师父给比了下去。因此小人下定决心,今夜远走高飞,再也不为史师父卖命。”
尉迟敬德听完,扔掉双鞭起身,说道:“老何,看来你是一条汉子,不枉我们结识一场。你若不愿刺杀我,这长安城里是呆不下去了,今后不管你到什么地方,我交定了你这个朋友。老何,我们就结拜为兄弟可好?”
何吉罗大喜:“好哇,能与尉迟敬德将军结为兄弟,实乃三生有幸。”
两人就对着灯火拜了八拜,结为异姓异域兄弟。算起来,何吉罗年长二岁为兄,尉迟敬德为弟。
此时时辰已交三更,尉迟敬德听到远处传来的刁斗声,关切地说道:“何兄,此地不可久留,你速速离去。现在城门已闭,你有办法出去吗?”
“有办法,我有鸿胪寺发给的公验路证,不论时间,皆能进出自由。”
“比及天明,那史万宝见你不能杀我,又无影无踪,定会让太子颁下海捕文书。公验路证有你的名字,不管你走到何处,定会留下痕迹。”
“放心,公验路证的名字是别人的。我为贩多年,这样的公验路证身上常备数张,请您不用担心。”
尉迟敬德疾步出门,说道:“何兄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片刻间,他很快返回,只见他手拉乌骓马,站立门外,说道:“请何兄出来。”他将马缰绳递给何吉罗,殷切说道,“我们既为结拜兄弟,兄将临行,为弟将此马相赠。东宫及齐王府之人如狼似虎,见你失踪,定会遍索不止。此马跟随我多年,脚力上要比一般马好得多,你骑此马出行,就可减少几分危险。”
何吉罗知道尉迟敬德爱此马犹如生命,现在慷慨相赠,对自己的情分可谓大矣。他连连摇手推辞,坚决不受。
尉迟敬德火又冒了起来,沉声道:“你还要你的小命不要?现在耽误一点时光,你就多了一层危险。少啰嗦,快快上马!那褡裢里有一些散碎银子,可在路上使用。”
何吉罗见他执意如此,又见时间紧迫,遂翻身上马,拱手道:“好,我们后会有期。他日相逢,为兄定当送来十匹良马,以报此恩。”
尉迟敬德向他挥了挥手,何吉罗勒转马头小跑出了府门。尉迟敬德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看见依旧昏迷在墙角的两名刺客,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心想他们若这样冻到天亮,肯定会冻死;若现在将他们送给史万宝,又怕时间过早暴露了何吉罗的行踪。于是,他一手抓起一个,将他们搬入房内,用绳子将之紧紧捆起来。
这两个刺客一直昏睡,过了两个多时辰方穴道自解慢慢苏醒过来。他们听见尉迟敬德卧在榻上鼾声如雷,一时不明所以。
第二日,尉迟敬德将这两名刺客放在马背之上,然后独自驱马来到史万宝的府前。他一伸手将两人摔在地上,对其门卫说道:“告诉你们的史大人,他的这两名徒弟太脓包,刺我不成,现在原物奉还。”然后打马离去。
李世民听了尉迟敬德昨晚的遭遇,不禁怒火万丈,骂道:“欺人太甚!那史万宝为朝廷官员,却阴养死士,意图不轨。这帮御史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早早弹劾他?”他暴怒不已,在厅内来回转悠。过了片刻,方才平静下来,对尉迟敬德道:“你今后更要加倍小心,不可着了他们的道儿。这样吧,我将前殿腾空,你通知叔宝、咬金等人,让他们这一段时间都来府中居住。唉,如今多事之际,若能退保求安,也是大家之福了。”不等尉迟敬德入天策府居住,这日正午,大理寺派来四名差役,手拿公文和索子,宣称敬德昨晚打死两人,大理寺要带去问话。尉迟敬德明白朝廷礼制,不敢反抗,乖乖地到了大理寺。
尉迟敬德入门后,见地上放有两袭草席,上面躺着两名遍体鳞伤之人,看他们的脸色灰白,眼睛大睁,显然已气绝多时。
堂上坐着大理少卿,他见尉迟敬德身穿官服,遂将惊堂木一拍,说道:“尉迟恭,你为何杀了这两人?左右,先将他的官服扒了,上锁。”
尉迟敬德伸臂推开前来的四人,冷冷说道:“不错,这两人我认识。他们昨晚上潜我府中欲行刺,被我擒拿后,今日早晨好好地将他们送入史大人的府中。他们现在死了,关我什么事?”
“大胆!我这里现有史大人的亲笔书信,说这两人被你殴打,伤重致死。你看,这里还有证人在此,你以为抵赖就能蒙混过关吗?”
一人在旁边怯怯地言道:“大人,小人亲眼所见。这黑厮一早将这两人驮至史大人门前,狠很摔在地上,然后扬长而去。小人上前查看,就见他们口鼻流血,已气绝多时。”
尉迟敬德斜目一看,认得他是史万宝的守门之人。他一下子明白这是史万宝在给自己栽赃,史万宝也够狠的,为了罗织自己的罪名,竟然不惜杀掉他的两名手下。
尉迟敬德大怒,骂道:“无耻小人,你这栽赃的法儿太不高明。这两人从我府出来,一直活生生的,怎么到了史大人的府中,他们竟然死了。嘿嘿,我有许多证人可以证明,到底是谁杀了他们,不愁弄不明白。”
“你有证人?好呀,你说出来他们的名字,传来问问便知。”大理少卿问道。
这一下子弄得尉迟敬德张口结舌,他匹马驮着这两人出了府门,沿途并没人留意。若找证人,只能叫自己府中之人来佐证,别人会信吗?按说何吉罗可以证明,然他此时已经远走高飞,了无踪影。
大理少卿又一拍惊堂木,喝道:“好你个尉迟恭,现有人证物证在此,还能混赖不成?左右,给我拿下了。”
尉迟敬德被下狱后,狱卒们奉命逼问口供。他们先是将尉迟敬德衣衫剥下,然后绑在庭柱上,用皮鞭乱打一阵。此鞭有个名堂,名为“杀威鞭”。此后刑法五花八门,花样百出。无奈尉迟敬德心刚如铁,除了满口大骂,再无别的言语。这时他们动用一种酷刑,有个很形象的名字叫做“披麻拷”。即是先把鱼胶化烊,然后将之涂在人身上,再用麻皮和钩搭在上面,这样,麻皮和钩紧紧地粘在人肉上。若扯去一钩,就连皮带肉掉下一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这日狱卒如此这般将尉迟敬德浑身披满了麻皮和钩子,竟像野人一般。牢头狞笑道:“尉迟恭,天下皆知你是一个硬汉子。可你来错了地方,这个地方任你是铁人儿也难熬过去。我劝你呀,识时务者为俊杰,早早招供,这样大家都好做人。”
尉迟敬德骂道:“你这狗头,看你能奈我何!别看你现在闹腾得挺欢,以为冤屈了我就万事大吉吗?秦王能放过你们?皇上也知我尉迟恭的名字,他能容你们将我冤死?哼哼,只要我尉迟敬德今后有一口气在,定将你们杀个干干净净。”
牢头哈哈笑道:“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再问你一句,招是不招?”
尉迟敬德啐了一口,斥道:“来吧,我尉迟恭至死也不会做出乞降的事儿。”
牢头皱着眉头也犯了难,上面让他来拷问尉迟敬德的时候交代有话:“一是要狠,定要套出口供;二是不许将他弄死。”看尉迟敬德那副死硬劲儿,恐怕难以达到目的。牢头一咬牙,向狱卒们做了一个手势。
一名狱卒走到尉迟敬德的面前,伸手抓起一只钩子,狠命一扯,钩子末端的麻皮登时扯下一块好大的肉来。只听尉迟99lib.敬德大叫一声,皮落处鲜血涌出。
牢头道:“尉迟恭,这滋味好受吗?”
尉迟敬德疼得龇牙咧嘴,叫道:“啊唷!痛杀我也。你这狗头,是谁吩咐你用此厉害的酷刑招待我?”
“招是不招?”
“招个什么鸟?哎哟!真疼啊!”
牢头吩咐再扯,很快又连皮带肉扯下了一大块。可怜尉迟敬德什么时候受过如此酷刑,只见他疼得脸都变了形,如杀猪一般地号叫,直喊得周围的狱卒们心颤不已。
扯到最后,尉迟敬德浑身流淌着鲜血,如同血人一般,竟然昏死过去。
牢头见他昏死过去,不敢再扯。遂唤人将他拖入牢房,又觅人为他止血。
张亮从洛阳解到长安,因有长孙无忌事先打点,虽受了一些苦楚,毕竟不似尉迟敬德这样难受。及至李世民得知尉迟敬德入狱,急忙派人前来打点,尉迟敬德已经受了严刑,正昏沉沉地躺在牢房中。
如此,李世民的两名得力干将同时陷入牢狱之中。
第三十六回 建成怀仁宴兄弟 世民忍痛散府属
尉迟敬德和张亮身陷牢中,李世民一时也无可奈何。他只有派长孙无忌等人设法打通若干关节,争取让两人少受些苦,但牢头等人都是李元吉早已经安排好的心腹,此举也收效甚微。让李世民感到欣慰的是,两人在牢中虽然受刑,然坚强不屈,不论别人如何威逼利诱,他们坚不开口。
转眼间就到了元日,长安城里和宫内自有一番庆贺。往年的这个时候,天策府前车水马龙,如今门可罗雀,喜爱热闹的李世民深切地感到了前后的巨大反差。
正月初五上朝后,李建成在殿前的台阶上等着李世民过来,主动说道:“二弟,今晚我备下家宴,你和四郎过来,我们兄弟三人聚聚如何?”李世民听完此话,迟疑了片刻,说道:“节后忙乱,大哥日理万机,小弟怎么敢打扰呢?”
李建成明白了他的心意,微笑道:“二弟,这些年我们之间的误会不少,主要原因在于沟通不够,若能及时说开也许就没事了。我为长兄,应该给兄弟们找一个沟通的机会,今晚家宴正是为此。”
“大哥胸襟宽阔,是我们为弟者的福气。可是四郎呢?他现在抓住我的人投入到牢中,妄想屈打成招。唉,我为这件事情,这个年都没有过好。”
李世民上来就咄咄逼人,让李建成很不舒服,他还是柔和地说道:“不妨,到时候有什么话都可以摊开来说。”
李世民见李神通从后面走过来,忽然计上心来,点头道:“小弟先谢谢大哥的美意,晚间定遵嘱前去赴宴。不过,晚上我想让神通叔同往,有一个长辈在身旁,四郎也许不会太放肆。”
李建成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道:“随你。二郎,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啊。”
“大哥言重了。小弟只想叔父和我们是至亲,万一遇到绕不过弯的地方,叔父还能把把舵。”
“那好,今晚酉时,我和四郎在东宫专候你们。”
两人拱了一下手作别。
到了晚间,李世民果然约上李神通一起到东宫赴宴。李世民一边走一边想,大哥摆此酒宴,是真心谈和?还是当场摊牌?依照大哥的性情,前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身旁的李神通却不知道此行的真实含义,他头脑简单,平时好凭武力,思虑的功夫就差了一些。这些年,他知道太子和秦王相争甚急,自己为他们的叔父,也不好明着帮哪一派,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干脆糊里糊涂两不相帮。然他毕竟和李世民相处的时间要多一些,内里的感情还是偏向李世民。今日李世民约他去东宫赴宴,他想这三兄弟终于又能坐在一起,当是美事,就一团高兴,满口答应。
两人不带从人,双骑很快就到了东宫门首。就见李建成和李元吉已经候在那里迎接他们。几人携手入宫,殿内早就备好了丰盛的晚宴。三人推李神通坐在上席,然后分头坐下。李建成端盏劝酒,晚宴的气氛渐渐活泛起来。座中之人以李神通饮酒最多,过了一会儿酒劲上来,脸庞变得通红。
“好哇。”李神通又饮下去一盏酒,不知道是赞扬酒好还是说别的事情,慢慢就有点语无伦次,“太子,皇兄每每说起你们兄弟三人,神色间颇为自豪。哈哈,我们李家,不仅能取得天下,还要传之万代呢。你们三兄弟今天就挺好,今后遇事有商量,遇难共同当,这才叫真兄弟呢。”
李建成拱手道:“叔父之言甚是,小侄今晚请你们来,正是要说明白了此事。”
李神通摆手道:“这样就挺好,只要你们兄弟今后能经常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则万事大吉。”
“不然,这一段发生的许多事情,应该说个明白。神通叔,你正好在这里作个见证。”李元吉冷冷地说道。
“什么见证?”
“大哥坚执将二哥请来说个明白,其实非我本意。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既然来了,不妨直截了当。二哥,大哥的太子之位,是由父皇钦定的。我劝你呀,今后不如收起锋芒,老老实实做你的藩王,不要再有非分之想。这样,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李元吉这样咄咄逼人,弄得李神通张口结舌:“哎……哎,怎么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吵什么?都是四郎在那里自说自话,我什么时候加入了?”李世民也冷冷地说道。
“哼,你倒是成了高人了。现在神通叔在旁,我问你,你若胸怀坦荡,为何要昧下洛阳的金珠宝贝?为何要买通马三宝诬陷杨文干谋反?”
李世民愀然不乐,目视李建成道:“大哥,你今日想是兴师问罪吗?”
李建成叹了一口气,说道:“二郎,我们兄弟到了今日的处境,确实非我所愿。我不想兴师问罪,不过你扪心自问,我们所以走到今天,你难道就能脱掉干系吗?有句话说得好,叫做化干戈为玉帛。我们今后各安其位,兄弟的情分也要逐渐加深起来,这才是我今天找你来的初衷。”
李神通见场面气氛有些尴尬,就鼓掌道:“大郎的这句话说得好呀。难时依然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兄弟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和了就好,和了就好。”
李世民观察李建成的神色,见他不似作伪,遂言道:“大哥有如此心意,小弟唯存感激。今天既然想摊开来说,小弟就冒昧直言。自从那日得父皇训诫之后,我尽量内敛,日常谨慎办事。可是你们呢?先是派人携带金银来收买我府中之人,现在又无凭无据将尉迟敬德、张亮下在牢中,将诸般酷刑加之身上。四弟,你刚才所说,皆是猜测妄谈,无凭无据。我这里却有凭据在手,这又如何说?”
李建成脸现尴尬,而李元吉却若无其事。要说他们办的这几件事情,皆由李元吉主之,经过李建成点头赞同。其间,独魏征全力反对。魏征以为李世民性情刚烈,且谋虑深沉,若这样妄动其身边之人,定然撩拨起李世民的性子,弄不好会出大乱子。魏征说道:“要想一劳永逸,须除秦王本身。只要他一倒,则树倒猢狲散,其身边之人自然离去。”李建成和李元吉不以为然,觉得李世民如今势单力孤,又在父皇那里失宠,只要将其府属弄散,则李世民不足为患,遂不听魏征之言。此后魏征又多次说起,两人充耳不闻,让魏征伤心不已,私下里叹道:“时至今日,尚不知秦王是何许人也,真是枉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
李元吉见李建成脸现愧疚颜色,遂强辩道:“二哥的话,兄弟可有些听不懂了。尉迟敬德和张亮被捉,那是大理寺的事儿,和大哥我们又有什么干系?至于说有大哥的书信,二哥,当初既然有人能伪造大哥的手迹挑起杨文干兵变,这封信又焉能是真?”
李世民不理李元吉,目视李建成道:“大哥,这话到底如何说?”
李建成长叹了一声,心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以往所发生的许多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他不直接回答李世民的问话,而是回头唤宫女道:“去,取来些柑橘汁儿为我们醒醒酒。”片刻间,宫女们为他们每人奉上一盏橙黄的柑橘汁儿。
李建成端起玉盏,目视李世民道:“二弟,如今神通叔在侧可以作个见证,我今日请你来无非是为了兄弟的情分。神通叔,你定然赞成这个理儿。”
李神通点点头,说道:“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李建成接着道:“我们喝了不少酒,饮了这盏柑橘汁儿,当能清醒一些。来,请饮此盏。”说罢,他先仰头一饮而尽。
李世民目视盏中的汁儿,只见盏是青色,汁儿是黄色,青黄相衬在烛光下透出温润。他先品咂了一口,觉得和菁儿调的汁儿差不多,口感甜酸滋味不错,遂一饮而尽。李神通品了一口就丢开,说道:“这汁儿有什么好喝的?酸不拉叽的,哪儿有美酒好喝?”就自顾自地斟了一盏酒,仰头喝下。
李建成又对李世民说道:“二弟,我的这番心意不管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总算是尽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情义。刚才你和四郎说的事情,毕竟过去了。我们自今日开始,兄弟亲近如初,这样可好?”
“我相信大哥之言,然则尉迟敬德和张亮两人呢?他们现在还在牢中。若我们不咎既往,我回府后是否能见到他们?”
“二哥,你不可逼人太甚。我刚才已经说过,那是大理寺的事情,怎么能硬往大哥我们身上攀呢?”
“大哥,你说,这件事儿如何处之?”
李建成此刻也不敢说句干脆话儿,嗫嚅道:“这……这……等到明日,我叫来大理卿问一问,若真是虚妄之事,当然应将他们放掉。”说着,向李元吉扫了一眼。
李世民瞧清了他的动作,心里不由得叹他有些可怜。遇到这等大事,不能断然处之,却在这里犹犹豫豫、左右摇摆,莫非也学了父皇的性子?李世民知道今日的这场酒宴枉费了大哥的一片心意,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遂起身道:“如此,小弟就不劳烦大哥了。就让大理寺为他们定罪,然后处之吧。神通叔,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李神通站起身来,说道:“该走了,该走了。大郎,谢谢你的这顿酒饭。”他很识趣,见场中气氛越来越紧张,若他们冲突起来,自己万万弹压不住,还不如早点脱身为好。
兄弟三人再也无话好说,各自打着自己的主意。他们一路默默出了殿门,李神通和李世民先行,李建成和李元吉还要回去说上几句。
李神通和李世民出了安礼门,经北风一吹,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李神通轻声道:“好冷,按说我喝了这么多酒应该暖和才是,怎么不见效果?”
“神通叔,须知酒入口时为暖,久之即成寒的道理。我的身上,此时也满是寒意。”
两人并辔徐行,只听马蹄踏在青石路面上的踢踏声音。过了一会儿,李神通忧心地说道:“二郎呀,我没有想到你们兄弟之间的成见会如此深。皇兄那里,怎么也不管不问呢?若这样下去,那怎么得了?”
“神通叔大可放心,我今后只要消沉居家,不与他们争一日之短长,不会再有什么事儿。”
“大郎嘛,还行。只是那四郎性如烈火,需有人去劝诫一番才行。”
“嗯。”
他们又行了一阵,李世民忽然哼了几声,然后放慢马行速度,头耷拉下来,低声道:“唉,这肚儿怎么疼得如此厉害?”其声现苦楚,很快,头上冒出黄豆般的汗珠子。
李神通关切地上前观看,还没到马前,只听“扑通”一声,李世民那高大的身躯倒撞于马下。李神通大急,连声唤道:“二郎,怎么了?怎么了?”
李世民声音微弱,说道:“神通叔……这……这情势儿有些不对,我——我莫非中了什么毒。”说罢,他“哇”地一口吐出些什么东西来。
李神通只觉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凑前借着月光一看,只见地面上有一片血迹,遂颤声道:“不好,这是血呀。”
李世民微合着双眼,断断续续道:“那盏……那盏柑橘汁儿,许是有……有问题呢。神……通叔,你……你帮我回府,赶快找人来瞧。”
李神通不敢怠藏书网慢,遂躬身将李世民放在自己背上,加快步伐向弘义宫赶去。
说来也凑巧,近些日子长孙嘉敏觉得身子不适,长孙无忌为她请来一名医生正好在府中未走。李世民入府后,众人手脚忙乱将李世民放在榻上,只见他脸色灰白,已陷昏迷之中。医生上前翻起李世民的眼睑观察,又见他的嘴唇发乌,皱眉说道:“看此光景,似为中毒之相。不可再耽误下去了,马上要为他洗肠。”说罢,他从箱中取出白色粉末,令人用水调之,然后让人将李世民抬起身来,撬开其嘴灌入腹中。片刻之间,只听李世民腹中“咕噜咕噜”直响,然后开始上吐下泻,房内弥散出恶臭的味道。
医生说道:“刚才秦王所服为泻散灵,这里还有一帖药,请煎之令其服下,此药可调理脾胃。若秦王能够慢慢醒来,则无大碍,此后慢慢将养即可。”
长孙嘉敏等人六神无主,自然对医生的话唯命是听。李世民服下药剂之后,脸色慢慢从灰白变得有了一些红润。
医生此时舒了一口气,说道:“看样子是不碍事了,我这药内还有镇定安神的成分,秦王今晚不会醒来了。王妃,只要这里留下侍候之人,大家都可安歇去了。”
长孙嘉敏泪眼婆娑,抽泣道:“好端端的一个人儿,怎么出去一趟就变成这样?大家都出去吧,今晚我和菁儿在这里照料,好歹要看着他醒来。”
长孙无忌道:“妹妹,你的身体这么弱,别为此再劳累伤身。”
长孙嘉敏不听,众人只好作罢。
众人出了外房,高士廉问李神通道:“淮安王,二郎到东宫内吃酒,到底吃了什么?”
李神通不解地说道:“是呀,我也弄不明白。我们一同喝酒,一同夹菜,众人都没有事儿,二郎就何至于如此呢?对了,二郎刚刚肚痛的时候,说了一句好像是那盏柑橘汁儿有问题,可是我也喝了呀。”
长孙无忌忿忿地说道:“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二郎要去赴宴的时候,我就劝他不要去,可他不听,这不真弄出事儿来了?淮安王,你们喝汁儿的时候肯定不是共盏饮用,他们若想弄鬼,机会就太多了。”
“嗯,要是这样,太子就是早有所图了。不过太子也不能如此大胆呀?他若敢公然下药,我一直在身边,就不怕皇上责罚吗?”
“他们怎么不敢?如今他们公然将尉迟敬德和张亮下在狱中,日夜拷打,这暗中下毒的事儿难道就不敢做吗?”
高士廉止住长孙无忌的话头,语重心长地对李神通道:“二郎这些年功高名著,太子和齐王如坐针毡,想淮安王定有耳闻。其实二郎一心为国,一心为皇上办事,怎么又碍着太子了?想是他们胸襟不宽,就做下如此下作的事儿。其实二郎这些日子以来,深敛锋芒,不与太子争一日之短长,实际就是对太子示之以谦恭。唉,今日的事儿,你一直在身侧,眼见太子下毒为实。二郎今后的安危,那就难说了。”
李神通思索了片刻,慨然道:“不妨,我当保二郎无虞。我与二郎相知甚深,他是我李家的优秀儿郎,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夭折了。要止他们兄弟相斗,唯有皇上。等明日上朝之后,我定要找皇兄说上一番,定谋保全二郎之道。”
高士廉拱手道:“淮安王如此高义,我这里代二郎向你表示感恩了。”
“那有什么,他们都是我的子侄,我岂有看不明白的?时间不早了,我们各自回府,你们明日等我的消息。”
李神通果然不负其言,第二日散朝过后,李渊轻车简从,由李神通陪同来天策府探望李世民。
李世民直到早晨方醒,听见外面传过太监那哑哑的嗓音:“皇上驾到!”遂沉声说道:“来,扶我下榻接驾。”
李渊见李世民挣扎着来拜,急忙道:“吾儿免礼,你依旧躺在榻上吧。人都这样了,还摆这些虚礼干吗?”李渊言语中透出对李世民的关心,李世民眼睛一热,哽咽道:“孩儿该死,累父皇操心。”
“罢了,你先躺到榻上去,我们再说话儿。你的事情,神通已经对我讲得很明白了。”几个女子遵旨将李世民又架回到榻上去,然后轻轻地低头退出房内。那边,太监为李渊奉上锦凳,父子两人一人在榻上,一人坐在凳子上,相对默默。
李渊挥挥手,令太监们也退出门外,这样房中仅剩下他们三人。
李世民侧过脸来,眼中流泪,说道:“父皇既然知道了昨晚的事儿,孩儿也不想多说什么。孩儿想向父皇请求,看在我曾积有薄功的份上,放我出京,不管是天涯海角,还是边鄙蛮荒,我带着嘉敏她们归隐那里,再不敢入京城一步。”
李渊长叹一声,然后道:“唉,你们兄弟三人,真的就水火不相容吗?我听了神通的诉说,刚才已将大郎和四郎训斥了一番。我知道你不善于饮酒,已嘱他们今后不可再召你夜饮。二郎,我为你们的父皇,岂是糊涂之人,怎么能将你流放于鄙荒?我若这样做,天下人会怎么看?就是你那地下的母亲,她也会责怪我呀。你今后再不许起此念头。”李渊的这番话,的确是真情流露,李世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温情了。
李神通插话道:“可是皇兄啊,大郎和四郎如今已联起手来,二郎势单力薄,怎能自保呢?”
这句话将李渊问住了,他一愣神答不上来。过了好一阵子,方说出一番话来:“说起来,二郎首建大谋,削平海内,应该立为太子。可二郎当初固辞,因立大郎为太子。现在大郎为嗣日久,我也不忍心换他。神通,你知道,大郎平时勤勉办事,很有能力,实在找不出废他的理由,你说该如何办呢?”
李神通道:“这是皇兄的家事,臣弟不敢妄言。还是那句话,要保全二郎周全。”
“是呀,怎么保呢?”
“臣弟素来愚鲁,想不出好法子。皇兄英武睿智,定有可行之道。”
李世民知道废立太子一途已走入死胡同,无法可想,故说道:“父皇,孩儿的妻舅原在交趾,那里离京甚远,不如请父皇降旨,我可去那里安家,以终其一生。”
李渊忽然动了感情:“二郎,交趾那里地偏人稀,离京师何止千里?我现在一日比一日老,你若去了那里,我此生还能见到你几回?”
“孩儿不孝,不过这样在京常常生事,惹得父皇不得安静,也为不孝。我这样躲远一些,一者可避己祸,二者也可使父皇耳目清净。”
“不可,让我好好想想。唉,神通,知道什么事儿难处置吗?就是家事。他们兄弟同处京邑,互不相容,将来必有纷争。我看二郎说的离京的法儿,似也可行,但不能走得太远,你以为呢?”
李神通想也不想,当即答道:“好哇,二郎若出京,则大郎他们不相见,就没有了生事的机会。”
“那就这样吧,二郎,我想起了汉梁孝王的故事,今遵行之。你现在不是还任为陕东道大行台吗?你可带领家人和府属前往洛阳居住,我许你建天子旌旗,这样自潼关以东皆由你主之。我死之后,这天下由大郎和你分别统领,如何?”
李世民没想到李渊会出此语,心中大喜,心想若将自己放归洛阳,则今后要征要伐,那是自己的本领。心里这样想,脸上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一边挣扎着要起来,一边涕泣道:“父皇怎能这样想?一国难容二主,孩儿怎么敢建天子旌旗?要是这样,还不如将孩儿就此赐死。”
“胡说,你以为我不是真心吗?咳,我们李家的天下,终归还要你们兄弟掌之,以使之千秋万代。我这样做,看似权宜之计,其实大有深意。将来你和大郎居于东、西两都,只要都能勤政爱民,又互有比较,天下不是更加繁华吗?我心已定,你勿复再言。”
李神通长舒了一口气,心想此事若能这样解决,也的确是一个好办法,因喜道:“还是皇兄的主意好哇,这样一来,既不伤兄弟之情,又使他们各安其事。”其实李渊的这条法儿并不是高招,若李建成和李世民平分天下,则日后他们凭借各自的力量,定会攻伐不已,两人中定有一人胜出,然这番劳民伤财,兵戈相见,恐怕就不是李渊的初衷了。
这时李世民又提起尉迟敬德的事儿,说道:“父皇,尉迟敬德和张亮以往随儿臣多立战功,可现在有人以一些捕风捉影之事将他们关在牢中,日日拷打,妄图攀上儿臣的干系。请父皇下旨,他们若真有罪就按律惩之,若无罪也不能再让他们在牢中受苦。”
“还有这般事儿吗?敬德这样一员虎将,对我朝忠心耿耿,又有什么事儿了。神通,一会儿你去问问此事,传我的话,若没有什么真实凭据,就要当即放人。”
李神通点头答应,到了午后,尉迟敬德和张亮果然被从牢中放出。
李建成和李元吉听说了李世民要去洛阳的消息,大为惊惧,李建成忧心地说道:“二郎若至洛阳,那里有土地甲兵,他极易形成气候,到那个时候,我们就难以制99lib?服了。”李元吉咬牙切齿道:“二郎,就会搞些鬼名堂,我们什么时间喂他毒药了?全是他自说自话,以此来蒙蔽父皇。父皇也是的,就这样轻易信他了,还分了半个天下给他,怎么会这样荒唐呢?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二郎的阴谋得逞,必须将他留在长安。他在京内,势单力孤,则一匹夫耳,取之易矣。”李建成然其言,两人就在那里商量了半天。他们先是让数人到李渊面前游说,言道“秦王左右闻往洛阳,无不喜欢,观其志趣,恐不复来”之类,果然又引起了李渊的忧虑。此后,裴寂、封德彝与张、尹二妃又向李渊陈说其中利害,弄得李渊又改变了主意,再也不提让李世民往赴洛阳的话了。
张亮出狱后,因实在没有什么罪状,依旧回洛阳官复原职。而尉迟敬德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遍体鳞伤不说,大理寺还放出话来,因其杀人一案还要继续审讯,让他在家不可出城,时时等候传讯。
李世民带领众府属前去看望尉迟敬德,见他全身伤痕,除了面部和手足之外,全身似乎没有一处好肉。众人不禁垂泪,李世民道:“敬德真是铁打之人,为了我,受了如此苦楚,依旧骂不绝口,这让我说什么好呢?”
尉迟敬德痛得龇牙咧嘴,说道:“为报秦王厚恩,敬德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要说这一次的事儿,还是我太大意了,若将两名刺客交给大理寺,也会弄得他们灰头土脸。谁知他们的心这么狠,反而不惜丢掉手下两条性命来陷害我。”
程咬金道:“黑子也许不知道吧,前些日子秦王去东宫赴宴,差点儿被毒翻。这般人行事,手段越来越毒辣了。”
尉迟敬德咬牙切齿道:“血债要用血来还,他们别撞在我尉迟恭的手里。”
尉迟敬德起了个头,群属愤恨痛骂,房内的声音很是嘈杂。这时李世民握着尉迟敬德的手道:“敬德,你好好在家将养,缺什么东西,派人告诉我一声。”然后转头对众人道:“大家都散去吧,别在这里扰了敬德。”众人静了下来,缓缓地退出房外。李世民又嘱咐大家道:“现在是多事之秋,没来由的话不能再说,请大家切记此点。”
程咬金嘟囔了一句:“不让说没来由的话,人家现在已经欺负到脸上了,难道打了左脸再伸右脸不成?”众人脸上皆现赞成之色,秦叔宝也说道:“秦王,他们现在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敬德就是现成的例子,利诱不成又来刺杀,刺杀不成又加陷害,今天是敬德,明天不知又轮到谁呢。我们也有双手,岂能束手待毙?”
众人齐刷刷地说道:“请秦王明示。”
李世民长叹一声,挥挥手道:“你们不要这样逼我,都散去吧。”说罢,他转身先走了出去。
房玄龄、杜如晦和长孙无忌紧跟着李世民入了天策府,李世民颓然地走入仁文厅坐下,眼神呆板,坐了好长时间不发一言。另外三人也不敢发言,或仰头看着房顶,或斜视其余,厅里一时很寂静。
房玄龄最先打破平静,小心翼翼道:“秦王,此次皇上先许你去洛阳,后来又悔之,此举更能长东宫的气焰。以属下观之,此时已到了紧要关头。”
李世民脸色阴沉,淡淡说道:“父皇这样反复变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唉,为君如此,臣何以堪啊!”
他语声到最后愈加低沉,其中蕴涵了无穷无尽的酸楚之意。
长孙无忌道:“刚才众人群情激奋,也是多日郁积而来。二郎,若府中之人自身难保,恐怕不是长法。为今之计,须采取断然措施,主动出击才是。”
李世民说道:“这件事儿我想了许多,谈何容易啊。我现在长安,势危力薄,又有何能力来办此大事呢?”
杜如晦道:“秦王不可妄自菲薄,勾践卧薪尝胆数载一击而中,成为一时霸主。此次太子和齐王不愿放你去洛阳,他们以为只要你身在长安就无腾挪的机会,这正是天赐良机。当其无备之时,我们暗暗准备然后猛然发动,则可成就伟业。”
“成就伟业?又怎样成就伟业呢?玄龄,你先说说看。”
房玄龄道:“我和如晦、无忌议了多次,以为如今之计,须使雷霆手段。”
“什么雷霆手段?不要语焉不详。”
“八个字:逼皇易储,斩草除根。”
李世民脸上变色,斥道:“胡说,如此逼父皇杀兄弟之行,岂是世民所为?即使将我贬于蛮荒之地流放,也强于此法百倍。”
杜如晦冷冷一笑,说道:“秦王,若太子掌权,你能独善其身吗?不唯你尸骨无存,就是这天策府之人也决无好下场。以上皆是小事,男子大丈夫须以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玄龄兄所言是我们多次商量过的,殿下若能登上储位即为大事,不可效妇人之仁。”
长孙无忌道:“二郎,房、杜二位先生所忧甚是。当此危急时刻,若不抢占先机,则今后就要步步被动。”
李世民断然道:“你们今日所说之话到此为止,今后想也不要想。让我逼父杀兄,打死我也不会做出来的。”
房玄龄、杜如晦平时和李世民在一起的时候,房玄龄最为谨慎,从来不敢违拗李世民半分。比较起来,杜如晦若以为自己意见正确,还敢犯颜诤言几句。现在李世民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吓得房玄龄不敢再说,杜如晦却马上接过话头,说道:“秦王仁慈不愿意行此果断之举,终有一日太子之刀会架在殿下的脖项之上,到那个时候,殿下还能慨然受之吗?”
房玄龄听得出来,杜如晦的话里含有激将的意思。
李世民并不为所动,悠悠言道:“我实在难忘家姐的临终嘱托,他们真要杀我,我也无法可想。至于今后时势究竟如何发展,现在无法料定,徒思无益,只好听之任之。你们请回吧。”说罢,他先起身转入后堂。
后两日,吏部的一纸公文送到天策府,知告天策府的左一马军总管程咬金出为康州刺史,右二护军段志玄出为邓州都督,右三统军秦叔宝出为灵州刺史。公文上说,这三人战功卓著,特加官晋品云云。
所有入府公文例由记室房玄龄最先过目,看到这三项授任,他嘴里说道:“到底还是来了。”一边拿着公文前去见李世民。
李世民知道后也很坦然,他平静地看完所有文字,说道:“玄龄,看样子他们以为这三人是我府中最紧要人物,所谓盛名之下啊!对了,还有一个敬德,他现在若不被事儿绊着,恐怕也要被授为外任。嗯,大哥他们也是煞费苦心啊。”
“不错,他们以为府中以此四人最为紧要。”李世民轻轻一笑,转言道,“咳,其实他们还是走了眼。玄龄你说,我这府中最紧要的人物到底是谁?”
“当然是秦王了。”
“错了,是你和如晦二人。只要你们两人在我身边,不管众将星散何方,照旧呼之即来。哈哈,玄龄,你说是吗?”
房玄龄赔笑了一声,心想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秦王还有心情开玩笑,真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两人说话间,就见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和杜如晦走了进来。就见程咬金扬起纸卷道:“秦王,看看他们又在搞什么鬼名堂,想把我们赶出天策府呢。我老程拼着前程不要,决不离开天策府一步。”
李世民微笑道:“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儿,你却推托不要。咬金兄,若让外人说起,定会怪你不知好歹。”
众人却笑不起来。
秦叔宝正色道:“大家都看得很明白,若像我们这样,都渐渐出为外任,则秦王股肱羽翼尽矣,殿下自身又能维持多久呢?秦王,咬金刚才说得对,我们拼着前程不要,决不离开殿下身边半步。也请秦王早早决断,以行大计。”
众人皆热切地望着李世民。
李世民缓缓起身,走到秦叔宝、程咬金和段志玄的身边,逐个与他们拉了一下手,然后说道:“你们的这番心意我心领了,然将你们放为外任,这是国家的制度,岂能因我而废?不管你们走向何方,只要我们心心相连,你们还如同在府中一样。你们不要将事情想偏差了,我有大功在身,又是二皇子,谁又能撼动半分?好了,你们速速回府打点行装,早早赴任去吧。等你们临行之前,我自有礼物分送你们。”
程咬金坚执不走,秦叔宝和段志玄也坚持不去。
李世民薄有怒意,说道:“你们这样,定要陷我于不义之地吗?再说此语,即是不智,此后休登此门。”看到别人有些惴惴然,他的言语忽然变得柔和起来,接着说道:“我明白你们的一片忠心,然你们细想一想,此番出为外任并不是坏事。你们在天策府里毕竟是单独个人,到任后,则是一方大员,手下人员众多,岂不壮哉?”
李世民好说歹说,方才把他们劝回心意。几名硬汉子平日里难得落泪,步出天策府的时候,他们禁不住热泪盈眶,心中柔肠百结。
房玄龄和杜如晦将他们三人送出门外,一返身又找到李世民,继续陈说其中利害。李世民意兴索然,不愿意多谈,仅说了句:“京师禁卫甚严,以我府中区区不及千人,能当何用?”
房玄龄道:“府兵之制,大权独揽于皇上一人手中。当初隋文帝病中呼曰‘独孤误我’,命柳述、元岩召废太子杨勇入宫,欲交托大事,不让杨广为嗣。然杨广矫诏先拿下柳述、元岩,又发东宫之兵围于文帝寝殿,继而文帝驾崩,杨广不动刀兵就谋了皇帝之位。其实欲行大事不一定就要大动干戈,只要掌握了皇上,就把握了大局。因小搏大,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房玄龄说的这段往事,正是隋炀帝谋得皇位的关键之举。此前杨广为谋夺其兄杨勇的太子之位,一面内敛自己的行为,扮出一副忠孝、仁智的样子来取悦隋文帝和独孤皇后,一面交结权臣杨素为己股肱,终于被立为太子。然其荒淫的毛病收敛日久,实在难以掩盖下去。仁寿四年正月,隋文帝生病居于仁寿宫,杨广、杨素等人入宫侍疾。杨素怕杨广忍不住露出马脚,就将注意事项写成一书,令宫人送给杨广。孰料这封书误送到文帝手中,让文帝觉察到杨广和权臣的勾结之事,才知杨勇被废其实并不简单。那边,杨广正色迷迷地注视着其父的两名妃子,一名为宣华夫人陈氏,一名为容华夫人蔡氏。那陈夫人为陈文帝之女,金枝玉叶,生长在锦绣丛中,更有说不尽的齐整。一日陈夫人欲入殿,杨广从旁过来动手动脚,陈夫人将此情形告知了文帝,文帝大怒连呼“独孤误我”,又要废储。孰料杨广的羽翼已成,其事不谐终于酿成大变。
李世民愠道:“玄龄怎能说得如此离谱?我岂能如隋炀帝般行事,后人定会像骂炀帝一样来骂我。”
房玄龄背上冒出了冷汗,心想自己怎么顺口说了隋炀帝的例子?若拿隋文帝逼宫后周帝的例子来说,李世民也许更容易接受一些。
杜如晦圆场道:“玄龄兄举的例子虽不妥当,然现在就是这样的形势。为今之计,唯有雷霆一击方能改变形势。”
李世民叹道:“宫城守卫已逾万余,且城坚门固,要想掌握皇宫,谈何容易?那天我已经说过,此等不义之事我断不能为。逼父杀兄,劣行犹甚隋炀帝,此事今后不可再说。”
房玄龄和杜如晦见李世民立场坚定,遂告辞退出厅外。两人行在迎阳湖边的石头路面上,一时默默无言。好半天房玄龄方说道:“如晦,秦王这一段时间怎么了?他原来不是一名固执之人啊!”
杜如晦答道:“我们的心意已经向秦王剖说明白,最后的主意还要由他来拿。玄龄兄,秦王所说之话也许发自内心,不过在此等危急关头,他一味避缩退让,并非他一贯的作风。”
“是啊,我也很是纳闷。”
“玄龄兄,还记得杨文干的事儿吗?”
“嗯。”
“那次还是我们两人最先提议,然秦王却把我们抛在一边,独自操作。我想呀,眼前的形势比上次更为险恶,秦王素来是默然独断的性格,此时他的心中若无所思,反倒是奇怪的事情。”
房玄龄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说秦王现在定有所思,然并没有完全思虑明白?”
“对呀。我们跟随他多日,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脾气?事发之前绝无先兆,行动之时雷霆万钧,然后一击而中。”
“嗯,若是这样,我们今后不要再以此类言语挑之了。总有一天,他会来主动找我们。”
两人哈哈一笑,相携步出大门外。
三日后,房玄龄和杜如晦也被逐出天策府。一纸敕命授两人为国子学助教,这纸敕书想是经过李渊亲自过目,其中措辞严厉,有句云“尔今后不得复事秦王,若相私谒,必坐死”。原来一日李建成对李元吉说道:“秦府智略之士,可惮者独房玄龄、杜如晦耳。此二人现在秦府中,一以当十,必当逐之。”李元吉又将这番话说给裴寂听,裴寂大包大揽,说道:“这事儿好办,包在我身上。”裴寂记得李渊以前说过,大意是二郎本来是个很好的人,现在也学会了争权夺利,原是因为被读书郎所教。果然,李渊听了裴寂的话语,大为震怒,将一腔恼火都撒在房玄龄、杜如晦身上,说道:“速速拟旨,将此二人赶出天策府之外,且不许他们再见二郎之面。”
李建成的计策收到了效果。只见昔日车水马龙的天策府前,等闲难见到有人出入。如今的天策府里,仅仅剩下长孙无忌和侯君集这两名得力的人,尉迟敬德依旧是戴罪之身,进出天策府也不敢大摇大摆,生怕再惹出什么事情来。
尉迟敬德将养了一段时间,身体渐渐平复?99lib.。他在养伤过程中,对史万宝的怒火是日甚一日。这天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即将到外地赴任,三人结成伴儿到尉迟敬德府中辞行。尉迟敬德眼望他们,恨恨地说道:“你们要走我不拦阻,这是没法的事儿。离开京城之前,你们要帮我办成一件小事。”
“什么小事?还用劳我们出手吗?”程咬金问道。
“帮我将史万宝杀了!这厮为太子、齐王的鹰犬,手段挺硬。你们若走了,留下秦王独自在京城,我怕这厮又会弄出什么花样来。”
几人相看了一眼,面露难色。段志玄道:“史万宝有官品在身,且武艺出众,又有一帮徒弟环在身侧,要想除掉他委实是一件难缠的事情。”
秦叔宝也说道:“黑子,小不忍则乱大谋。除掉史万宝事小,万一因此攀上了秦王,事情不就闹大了吗?”
尉迟敬德说道:“怎么了?素常你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就这般小事难住你们了?你们尽可放心,这事儿说什么也不会牵扯到秦王身上,黑子自有主意。”然后他说出一计。
原来史万宝也十分好色,看见有姿色的女子乃至自己稍微出众一点的女弟子,他都要想法弄到手。由于内宠甚多,他多置外宅。最近李元吉赏给他一名从扬州征来的乐籍女子,风流婀娜,让他迷恋不已,遂在延康坊为她置下一宅,近时日日流连其中。他自恃武艺高强,晚间来时并不用人随侍。尉迟敬德的主意是潜入其宅杀了史万宝,然后将那名女子移走,在现场制造此女子移情别恋,因而害命卷财潜逃的假相。
程咬金见猎心喜,说道:“好哇,如此美事若不干上一把再走,岂不可惜了?你们要走就走,我反正要和黑子做完这把。”
尉迟敬德道:“事毕后,这名女子就由咬金兄带至康州。今后是将她送人或者杀掉,抑或自己留下,就听凭咬金兄处置。唯有一点,不能让她漏出任何口风。”
四人说干就干,他们悄悄来到延康坊,找到史万宝的那处住宅。到了掌灯时分,觑准房中之人皆在厅中吃饭的当儿,他们一闪身入了卧房。只见房内居中的榻床甚是阔大和别致,原来史万宝为讨此女子的欢喜,不用长安官宦之家惯用的带帐幔屏床,选用了波斯人传来的四角帷帐大木床。这床要比中土之床高上一尺,床侧皆用帐幔罩起,四角伸出木杆以挂帷帐。他们见屋内并无其他藏身之处,仅床下还能容人,四人就掀开帐幔一一钻了进去。
秦叔宝低声道:“大家噤声,这厮既然武艺高强,耳朵也定然灵敏得很。待他进入此房之后,我们千万不可再出粗气。”另外三人心领神会,就屏着呼吸伏在地上。可怜这四位驰骋疆场的威风将军,这会儿如梁上君子一样潜伏,那模样儿着实狼狈。此时天色尚早,要等到半夜后方能下手,时间实在难熬。
后来又有一件尴尬事儿,让他们更是难熬。那史万宝入房后就赤条条地上床,在那里与那女子巫山云雨。只见床体摇动,又听史万宝吼声如雷,女子呻吟不已。
好歹等到史万宝的鼾声响起,那女子也沉睡过去。秦叔宝和段志玄一起,尉迟敬德和程咬金一道,分别从床的两侧钻了出来。只听尉迟敬德低吼一声,一张黑黝黝的大网飞起罩在床上。四人一人执起一角的网绳,将之绑在床腿上。尉迟敬德腾出手来,挥动利刃狠命向史万宝的身子扎了过去。只听史万宝惨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自是程咬金的利刃也戳入其身内。
他们早闻史万宝身轻如燕,不敢大意,怕他惊起后逃逸,遂定下先用大网罩之之法。谁知史万宝的动作并非传说中的那么快,身子尚未大动利刃已经加身,顿时了账。
段志玄打火点亮灯烛,见史万宝已经大睁着双眼死去,那名女子也吓昏死了过去。这时,尉迟敬德推门而出到了侧房,将宅中的唯一侍女也一刀杀了。那边,程咬金先用布团塞着女子之嘴,然后用一根索子将其捆在锦被之中。秦叔宝和段志玄挨屋搜索,将房中细软尽数裹起。这样他们很快将现场布置好,制造了女子与人潜逃的假相。
四人悄悄地退出了宅子。那名女子由程咬金带入府中,然后往康州赴任时偷偷将她带走。
秦叔宝和段志玄的住处较近,他们一同行走,段志玄恨恨地说道:“看尉迟敬德弄的是什么事儿?虽把史万宝杀了,然这过程也太晦气了。”
秦叔宝哭笑不得,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第三十七回 敬德直言促大计 常何婉转表忠心
“昨天晚上,我们四人将史万宝那厮做了。”尉迟敬德一大早就来到天策府,看到左右无人,轻声对李世民说了昨天晚上办的事儿。
李世民喟然叹道:“你怎么事先不对我言一声?敬德,要知京城里被杀了一名大员,不是小事。唉,你们这么做,真是太莽撞了。”
“不妨。我们离开前将房内布置了一番,仵作若去验尸,定会说是那女子恋奸情热,因而杀夫卷财而走。”
“哼,你不要自以为得意!这事若让我来看,就有两处极大的破绽。你想那史万宝号称‘京都大侠’,等闲人难近其身,一个小白脸就能把他杀了?还有,既然说这女子恋奸情热,她定会和其身边的侍女做同一路,又何必将侍女杀掉?”
尉迟敬德张口结舌答不上来,良久方才咕哝道:“反正——反正——反正事儿已经做出来了。把史万宝拿掉,就是去掉一个极大的祸胎。”
李世民摆摆手道:“算了,今后不可再提此事。敬德,眼前的处境如此艰难,说句风声鹤唳也不为过,你不可再给我添麻烦了。”
尉迟敬德咂摸一下嘴巴,有心想再辩驳几句,终归不敢。他就顺着李世民的话头说道:“是啊,以前的天策府何等辉煌,不想现在就到了这等寥落的境地。秦王啊,如今府内景物依旧,然人影星散,仅仅剩下无忌我们几人。”
李世民眼睛看着门外,不言不语。
房玄龄和杜如晦被逐出府外之后,两人逐个找尉迟敬德、长孙无忌和侯君集说了一番话。两人说,如今自己不能自由地随侍秦王左右,如何劝说秦王早定大计、提早动手的事儿皆赖他们三人来游说。两人说到动情处,不禁潸然泪下,另外三人也陪同落泪。尉迟敬德今日来,也正想劝说李世民一番。这时,只听门外有脚步声音,就见长孙无忌和侯君集走了进来。侯君集进门就说道:“秦王,想不到史万宝还能让人给杀了,如今外面正风传此事呢。”
李世民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
长孙无忌坐下之后忧心地说:“外面传说史万宝新纳的小妾水性杨花,因而杀人图财逃走。可人们都知道史万宝和太子、齐王的关系不同一般,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诸事敏感,别因此再牵扯上我们。”
李世民看了一眼尉迟敬德,眼光里有责怪的意思,然后轻叹一声道:“多事之秋,没有什么不可联系的。嗨,随它去吧,再添上这一件也不为多。”
尉迟敬德说道:“秦王不可如此颓然,我们跟随你多日,遇到过多少难事儿,从未见你皱过眉头。属下知道,你所以犹豫不决,其缘在顾及兄弟情谊。敬德是名粗人,不明圣贤道理,然在战阵之间,若一味顾及小节,就会失却大势。还请秦王早定大计。”
“早定大计?我知道,你们定是听了玄龄和如晦的言语,想来劝说我。可是,那边是我的亲兄弟,让我像对付敌人那样去算计他们,这事儿若放在你们的身上,能做得出来吗?”
座中三人中,长孙无忌为李世民的妻兄,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侯君集在府中毕竟名头不响,自认人微言轻,不敢正面作答;尉迟敬德向为李世民的忠心贴身之将,李世民的什么话到了他那里都不折不扣地执行,从来不敢有半分违拗的地方。李世民此话一出,顿时出现了冷场。
今天的尉迟敬德却有点特别,只见他思索了片刻,昂然道:“秦王,敬德向来不敢指摘你的不是,今日却要违背一回。不错,太子和齐王是你的亲兄弟,你有这样的好心,他们却未必。观他们对付我的手段,残酷至极。他们能这样来对付我,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用如此手段来对付秦王你呢?如今天策府已经名存实空,还不是他们捣的鬼吗?要我说,存仁爱之小情,忘社稷之大计,此等事情非秦王所为。”
长孙无忌、侯君集听了这番话暗中高兴,觉得尉迟敬德不枉了房玄龄和杜如晦的一番教授。尉迟敬德作为一名武人,平时哪里有这般深刻的见识?
李世民转颜一笑道:“哈哈,想不到敬德还能说出这样一番文绉绉的话来。嗯,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难得你背诵得一字不差。”
“圣贤道理存乎心中,岂能死记硬背?秦王啊,你如今处事犹豫,是为不智;临难不决,是为不勇。你这样做,对家国有什么好处?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这不是你一贯的秉性啊!秦王,你须及早定下诛灭太子、齐王之策。”
李世民这一次的态度有所改变,不是一味叱责,哂道:“你说来说去,不还是这条路子吗?”
“只有这一条路子,并无他途可走!秦王若不这样做,黑子就要考虑考虑自己的这条小命了。”
“嗯,你怎么考虑?”
“我受了这一番苦楚,说什么也不敢再来第二次。如秦王不早定计,黑子即要奔逃亡命,不能坐以待毙。”尉迟敬德看了一眼长孙无忌,接着道,“黑子今若逃亡,无忌亦欲同去。”
李世民目视长孙无忌道:“无忌,这是真话?”
长孙无忌缓缓地点点头。
“那么敏妹呢?你也带走不成?”
“不错,她跟着我也许还能捡回一条命来,总不能把命白白地丢在这里。”
李世民目视侯君集道:“你呢?你怎么说?”
侯君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毅然说道:“属下不敢相瞒,若敬德出走,我也想到康州投奔咬金。”
李世民立起身来,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们一圈,点点头道:“好呀,你们都走吧,这样才最干净。”又对长孙无忌说道:“无忌,你尽管走,然我想敏妹是不会跟你走的。”他折转身,慢慢向后堂走去。
三人坐在那里发呆了片刻,忽见尉迟敬德一拍脑门,说道:“嘿,我今天胆子怎么如此大?竟然对秦王说了这么多话。”
侯君集道:“敬德兄一身都是胆,难道现在后怕了吗?”
“当然后怕,若换在平时,打死我也不敢用这样的口吻和秦王说话。若不是想行房、杜二先生之计,再给我几个胆子也不敢啊。”
长孙无忌微笑道:“好,应该这样,今后这样的戏还要多演几场。”
李孝恭、李靖、李世等人终于攻入了丹杨,灭掉了辅公柘。此后,他们又剿灭了江南的几股反叛势力,使江南和山东之地连成了一片,其所辖之境逐步安定。李渊见江南事平,又想起东突厥动辄犯境的头疼事,遂下诏令李靖、李世回京。
李渊现在不喜欢李世民,不想逢东突厥入侵时再派李世民为帅,就想在北境上派上几名能干的将帅镇之以早做防备。因为前面有先例,像马邑、雁门有了李大亮为统领,颉利可汗再也不能从此入侵。他召李靖、李世返京,就为布置此事。两人奉旨到太极殿觐见李渊,李渊当着群臣之面,大力夸赞二人,说道:“李靖此次随孝恭扫平江南,实为萧铣、辅公柘之膏肓也。想古之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也难有李靖之功劳。世与李靖的功劳相比肩,又奉上忠、事亲孝、性廉慎,堪为人臣的楷模。”遂授李靖为灵州大都督,李世为朔方道行军总管。让他们一人驻灵州、一人驻银州,近可形成对梁师都的夹击之势,远可防备东突厥前来犯境。
李靖在金殿之上得到了李渊的夸奖,心中百感交集。想起当初还是在这个殿上,自己被捆绑来见李渊的情景。那时的李渊和裴寂,满腔怒火要砍下这颗项上之头,多亏了李世民、于志宁和颜师古等人的劝谏,才有了今日的风光。这使他更加感激李世民的知遇之恩,下朝后他挑选了一些礼物,前往天策府拜见李世民。
李世民见李靖送来的礼物甚丰,执手责怪道:“药师兄,我们恬淡相交,你现在怎么也学会了这套俗礼?”
李靖笑道:“没什么,这些东西皆是江南的寻常物品,别看堆儿大,其实也不值几个钱。只是想博王妃她们瞧个新鲜,实在称不上什么贵重礼物。”
李世民让李靖坐下,又令人上来奉茶。两人自从武德二年分别,已经数年不见。他们在大江南北皆创下了巨大功业,谈话间各自心头不由得都浮起惺惺相惜之意。李世民赞道:“父皇在今日之朝会上,赞扬药师兄超过古之韩、白、卫、霍之功,果然如此。想是我李家有福,上天降生药师兄来佑大唐。如今东突厥在北境为乱,是为父皇的最大心事,药师兄此去,定能马到成功。”
李靖拱手道:“秦王说这等言语,让李靖不胜惶恐。若无秦王当日慧目识拙,李靖焉能有今日?恐怕早已成黄泉幽梦。其实若论功业,殿下才是天下第一人啊。李靖的这点小功与秦王相比,实乃萤烛之火与日月之光相对,不能比的。”
李世民摆摆手道:“罢了,我们再这样说下去,就成了相互吹捧了。我既为朝廷之臣,又是父皇次子,办的这些事儿,皆是分内所当,何况还是家事。如今天下渐平,我多在京城办事,今后巩固边疆、降伏诸夷皆赖于你和世兄等人了。”说到这里,李世民的脸上现出寂寥之色,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靖实为绝顶聪明之人,这些年他虽处江南,然对朝中的动态了如指掌。像他们兄弟之间相争的事儿,也能仔细察觉。他见李世民此刻的神色,知道其已触动了内心的难言之事,就宽慰道:“天下虽然渐平,可是四方诸夷未靖,国内人口及财富尚未恢复到隋仁寿年间的水平。殿下,今后需要你施展雄才大略的地方,还多着呢。”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嗯,不错。父皇和太子操劳万机,我自当全尽心力。”他的眼神飘忽,接着说道,“药师兄,你眼光长远,谋虑周到。我现在有一件烦心的事儿,想向你讨教一番。”
李靖起身说道:“秦王何出此语?李靖实在担当不起。”其心中灵光一现,隐隐约约感到李世民将要说出的话,定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儿。
果然,就见李世民缓缓地说道:“药师兄不可太谦,请坐。其实这件事儿,你以前定有所闻。唉,我这些年多为父皇出力,立有薄功,谁又能想到,竟然惹起了太子和四郎的猜忌呢?你看,我这府中之人如今皆被他们遣散;我有心出京避让,奈何父皇又不许。药师兄,我处在这等尴尬境地,当如何处之呢?”
李靖心中一震,觉得一时不好回答,就面带微笑,在那里暗中斟字酌句。
李靖自小就有了忠心辅国的念头,随着年龄渐长,这种念头愈加清晰。他为马邑郡丞的时候,觉察到李渊有异志,虽与李渊没有私怨,隋炀帝又是那样暴虐无良,但他还是毅然赴京首告。及至后来李渊成事将他捉拿,其神色安然,说道:“岂以私怨杀壮士乎?”他后来征战时或从李世民,或从李孝恭,其殚精竭虑,唯以事成为念。
他其实是自负文武才略,以为只要忠心为国,不依附任何个人,即能克定大功,尽了臣子的本分。以隋炀帝之暴虐,李渊之猜疑,他不移其志,始终以忠国为上。
至于在李建成和李世民相争的这件事情上,李靖看来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若从感情上来说,李世民当初致力救下自己,继而又荐自己为行军副总管,可谓恩情甚大。且李世民能征善战,善纳人物,他衷心佩服。按说李世民今日既有此问,他应该毫不犹豫当即回答才是,以表达忠心,然他思索良久,缓缓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李靖素来以为,只要抱定了忠心为国的决心,则有才必为国所用,有能必为君王识。至于殿下与太子、齐王的纷争,一来可能是世人无端妄说,二来也许是太子胸襟不宽的缘故。殿下的心胸向来能海纳百川,相信时间一长定能感动他们。总而言之,这是殿下的家事,李靖为一外人,且刚刚回京不久,不甚了解其中详细,因不敢妄加评说。”
“药师兄能这样说,定是怜悯世民现在的处境了?”李世民又逼问了一句。
李靖挺直身体,正色道:“请殿下理解李靖此时的心意,对这件事情我委实不敢多说。凡是家事,外人若掺和其中,则局面愈加混乱。请殿下放心,就是皇上问起,李靖还是这番话,不敢多置一言。”
李靖的话说到这种程度,不免让李世民有些失望。
李世民这些日子一直在默默地盘算,心想自己若一旦与大郎形成抗争的局面,朝中之人在对待自己的态度上,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坚决反对自己的,如裴寂和东宫、齐王府属;第二类是支持自己的,如萧瑀、陈叔达、屈突通、柴绍、温大雅、于志宁、颜师古等人,至于天策府属,绝对是冲锋陷阵的亲兵;第三类是两不相帮的,如封德彝、戴胄等人。若这样来衡量双方的人气,还是帮衬自己的人要多一些。
这次李靖、李世被委以重任,两人手握重兵,李世民心想他们若能明确支持自己,则可增加两名强援。李世民本想这两人与自己相处日久,感情颇深,他们倒向自己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孰料还没有见到李世,李靖在这里坚辞不答,让自己先碰了软钉子。
李世民不露一丝恼火神色,哈哈笑道:“药师兄果然高义,世民钦佩之至。对了,你此次去灵州驻防,须了解周围山川形势。杜如晦那里有现成的山川图,他现在国子学为助教,你可找他取来,对你当有小助。”
李靖拱手称谢,两人又谈了一阵梁师都和东突厥的事务。这时,午时已至,李世民留李靖在府内用了饭,李靖方辞谢而去。
第二日,李世也来拜访,李世民在谈话中间又以言语试探,没想到李世也和李靖一样,躲躲闪闪并不直接回答。李世民虽然失望,依旧高兴地与他叙话,让他到杜如晦那里去取山川图,然后留饭送走。
天策府如今门前车马稀少,若有人上门很是显眼。算起来,能经常上门的人寥寥无几,高士廉算是一个经常上门之人。缘于他是长孙嘉敏的亲舅舅,又兼他官职微小,因而可以从容出入天策府,并不显眼。李世民以前与房玄龄和杜如晦所谈最多,如今他们不敢登门,李世民再有什么心里话,只好对高士廉和长孙无忌细说。这日晚间,高士廉又登府门,李世民就将李靖和李世来访的事情说给他们听。
高士廉思忖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他们二人如今正蒙皇上宠信,且手握重兵,若能将他们召为麾下,当为大助。如此看来,他们的心意已定,就是再做努力也没有用处。可惜,可惜了。”
李世民道:“我对他们有恩,本来是水到渠成之事,终成泡影。他们别是见大郎如今势大,因而心思活动,想作壁上观吧?”
“不会。二郎,你应该看出这两人的禀性:李靖自负文武才略,不事一人唯事国家;李世英勇善战,追求忠义之名唯事君王。他们有这样的禀性,断然不会陷入皇子纷争之中。他们这样做,是想置身事外而非壁上观。”
李世民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事后也在想,我有恩于他们,他们尚且不追随。若大郎去招揽他们,定然也会遭到拒绝。这番谈话其实也有收获,就是明白了他们的真正态度。”
高士廉点头称是,忽然又想起一事,说道:“外镇之中,李瑗远在幽州,毕竟鞭长莫及。可是泾州的李艺在那里手握重兵,且离京城不远,二郎,你不可不防。”
李世民叹道:“是呀,我本想若能说通李靖和李世为援,即可让他们制约李艺。现在陇西虽有张万岁,可他除了马匹稍多以外,人力形不成气候,难当李艺一击。不错,所谓未雨绸缪,还是要另想防备之策。”
李世民此次以言语试探,明白了李靖和李世两不相帮的态度。虽释去其倒向太子一方的存疑,然他们受恩于己,如今关键时刻却置身事外,心中不免怅然。他口中不说,心中已有定论:今生今世,这两人可为己用,但永远不能成为自己的心腹之人。
时间很快进入了五月,天气一日日地暖和起来,暑气扑面而来。连日里,朝中为了争论一件事情,大家争得脸红脖子粗,缘起太史令傅奕接连上疏要求灭佛。
佛法传入中土至今,崇佛者甚众。像现在的殿中之人,倒有一大半儿信仰佛法。傅奕此疏一出,李渊当堂诏百官议之,殿内顿时乱了营。殿中之人除了太仆卿张道源赞同傅奕之言以外,其余人多是反对,其中以萧瑀最为激烈。萧瑀平时醉心于佛法,且精研有成,常常光顾国内的诸大名刹,有时候还开堂讲道。因其官大名扬,已经俨然为佛界中的领袖人物。傅奕宣读疏议的时候,他气得眼歪嘴斜,待李渊的话音一落地,即向李渊奏道:“佛,圣人也,而傅奕非之。陛下,非圣人者即为大逆不道,请治傅奕之罪。”傅奕不甘示弱,当堂顶了回去:“人之大伦,莫如君父。佛以世嫡而叛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陛下,萧瑀不生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其罪大焉,请治其罪。”
两人争论的焦点,即是当时佛法和儒学尚未融合时的一个最突出的矛盾。儒家要求从个人本身开始,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积极的入世思想。而佛法则认为人生是痛苦,世上是苦海,要求人们出家以脱离实际,以达成佛的目的,这是消极的出世思想。当时的儒学处于正统地位,傅奕提出抑制佛法泛滥和尊崇儒学是为了加强皇权。然佛法已得到广泛的普及,为许多人心中的信仰所在。
傅奕搬出了佛法不敬君父的大帽子,让萧瑀无法在皇上面前对答。只见他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他微闭双目,双手合十,喃喃道:“地狱之设,正为傅奕。”宛似念动咒语一般。
李渊很赞成傅奕的意见,其时天下正处于战后重建、亟待恢复生机的关头,对丁男的需求最为紧要,若放归僧尼还俗,即可匹配成十余万户。这样,他们既满足了本身对粮食、帛绢的需求,又为国家贡献了相应的租赋,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于是,李渊下诏命有司沙汰天下僧、尼、道士、女冠,对其精勤练行者,迁居入大寺观,给其衣食,无令阙乏。其余者,悉令罢道,勒还乡里。李渊又规定了寺观的数目,京师之内仅留寺三所、观二所,诸州仅各留一所,其余的全部取消。
李渊此举有其积极的意义,然.因佛法深入人心,其诏令一出,天下人言汹汹,以为朝廷又要灭佛。此后形势不稳,发生了不少僧徒及民众围攻当地官府的事件,这就不是李渊的初衷了。
下朝后,李世民心中有事,故意晚行了一会儿。待群臣散尽,他方迈着方步,慢慢沿着甬道走到海池边上。之后继续前行,绕过临湖殿,就到了高大的玄武门城楼前。
李世民并不急着出门,而是一拐弯到了登楼的台阶前,然后拾阶而上。守门的卫兵见秦王突然要登城楼,早有一人慌不迭地上来引路,另有一人飞奔去西侧的临凤阁,自是去通知在那里的常何。
玄武门在宫城之中规模上仅次于承天门,设有三个宽三丈的门道,门道之间的隔墙的宽度都达到一丈二尺。门上设有楼阁建筑,供皇帝临御。整个门楼高有二十余丈,显得高敞雄伟。墙体皆用大青砖砌成,中间的勾缝用糯米汁儿和着白灰黏结,实为坚固的门户。
李世民登到城楼上,只觉一阵轻风刮来,登时消去了刚才登级时沁出的细汗。玄武门的确是京城中的高建筑,向南望去,只见远处的终南山在晴日之下轮廓分明;近处的坊市街陌,俯视如在槛内。李世民极目远眺,更兼和风拂面,不由得心旷神怡。
这时听到一阵脚步声,就见常何疾步赶了上来,他脸色通红冒出细汗,显然对李世民突然来到有些意外,遂慌乱来见。李世民见常何赶到,此时心情甚好,首先言道:“常何,我擅闯你所辖禁地,该当何罪呀?”
常何拱手道:“小人岂敢?秦王位列宰辅,又是天策上将,来此巡视为例内之事。秦王来到,是我等的无上荣宠。”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想不到你入宫禁不久,也学会说如此得体的话儿,哈哈。你不要如临大敌,我来此并无他意,只觉这里风景甚好,来此观赏一回。”说罢,他移步到了北面墙垛之间,指着远方道,“那条白亮亮的带子,自是渭水了。从渭水直到宫城,其间一马平川,并无阻隔。常何,玄武门的地势实在重要啊,你应该牢记肩上的责任。”
“谢秦王训诫,常何不敢有一丝儿的懈怠。”
“唔,这样就好。”说完这句话,李世民将目光移到常何脸上。只见常何模样恭顺,眼神满是敬仰。他忽然又柔声道:“时间真快呀,想起那时你在雀鼠谷里的样子,当时你才十六岁吧?就这几年的时间,你已成为守卫宫禁的将领。”
“是的,别人都说小人的机缘好,小人也是这样以为。想当初一同投军时的伙伴,如今以小人的官职最高。追根溯源,无非是因蒙秦王和太子赏识,从万人丛中简拔而上。”
李世民目光闪烁,稍作沉吟,然后说道:“你的话bbr>并不全对。你有今日的地位,主要还是你英勇善战。说我识你,也有些牵强,主要还是太子慧眼识俊才,才有你之今日。”
常何朗然道:“殿下此言,实在让常何汗颜。常何所以投军,缘起那时闻秦王年少英雄,心慕随之。其后太子对我有恩,然探寻源头,还是秦王在雀鼠谷内励我心智,既而拔为军头所致。常何今生今世,实不敢忘了秦王的恩情。”
李世民听了他的这句话,心里顿时释然。看样子常何虽由太子提拔来守卫宫禁,但毕竟官职不大,太子并未将他列为心腹。其中最重要的,常何有着豪爽正直的脾气,其对自己的初衷不改,这里面就大有文章可做。
李世民话锋一转,温言道:“嗯,你有此心,我也着实感动。上次我曾经说过,你和我府中的程咬金等人的脾气相仿。唉,可惜他们都出外为官,你们无甚机会见面。”
常何也很是遗憾,内疚地说道:“总之还是常何没福。”
李世民抬步向楼梯口走过去,常何急忙跟随。李世民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看完了这里的风景,我该走了。嗯,常何,我们谈了几句,我觉得甚是投缘,晚间你若是无事,就到我府上去深谈一番,如何?”
常何并不迟疑,答道:“好哇,小人定当前去拜见。只不过小人位微人卑,心里有些惴惴。”
李世民停步道:“嗯?我不是老虎吧?好吧,就这样说。等你下值之后,我让无忌来接你。”
“小人知道府中道路,不敢劳动长孙郎中大驾。”
李世民微微笑道:“无忌发现了一个吃酒的好去处,须他引路才行。就这样定了,你下值之后,无忌在嘉猷门那里等你。”
常何点头答应,在此一刻,他发现李世民的眼光中有一丝异样。
这日到了傍晚,常何果然依约走到嘉猷门。嘉猷门是太极宫的西门之一,位于西面宫墙偏北处,西与掖庭宫相通,是与玄武门距离较近的宫城门。现在守卫嘉猷门的将领为安元寿,常何走到门前的时候,就见他正与长孙无忌立在门侧谈话,显然是在等待自己。常何知道安元寿的来历,他自从武德五年归唐后,即被授为秦王府右府真,长孙无忌和他同为秦王的幕府,两人当然相熟。这时,两人见常何已经来到,安元寿先笑容满面向常何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转入门内。长孙无忌出门上马,也招呼了一声,然后居前领路,引着常何向城南走去。
两人先是沿着朱雀大街缓缓南行,渐渐就出了明德门,长孙无忌并不停止,又向东首行去,此时天已经完全黑透。常何见越行越远,不免诧异问道:“长孙郎中,这荒郊野外能有什么好去处?”
长孙无忌但笑不答,只是一味挥鞭疾驰。常何虽然满腹疑云,也只好紧紧跟随。他们这样又行了一阵,就见前面有一处房舍,里面透出亮光,这时长孙无忌道:“到了。”说罢到房前先跳下马来,门前上来一人接过了马缰绳,常何也遵嘱将马缰绳递了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线,常何影影绰绰中觉得此人似是尉迟敬德,因见无人吭声,也不好问询。
如此阵势不免透出些神秘,常何心里惴惴起来,但想秦王和长孙无忌约自己来此,定然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歹意,就随着长孙无忌进入了院中。他们推门而入房内,灯影下站起一人,那人开口说道:“好常何,你果然依约来了。”常何一听声音,知道说话者正是李世民。
常何急忙下拜道:“秦王有令,小人焉敢不从?只是长孙郎中将我引到这等隐秘荒僻之地,让小人一时难解。”
李世民上前拉起常何,说道:“城内嘈杂,是我让他们寻到了这个所在。我们既然要清谈,还是这里最好。来,你先坐下。”
李世民令长孙无忌打开放在墙角的两口箱子,指着箱子道:“常何,听说你这些年来不事搜刮,名声很好,若靠你那点儿官俸定然积蓄不多。你现在尚未娶妻,到了这个年龄,该有个家了。你拿这些钱先去置一处宅子,再看城中官宦之家谁有出众的小姐,娶来就是。嗯,若其家不愿意,我可帮你前去说项,让你趁了心愿才是。”
常何顺着手指望去,就见箱子里面满满地装着金银玉器,在灯火的映照下,箱子里的黄白之物熠熠生辉。他心里不由得大为震惊,心想这些东西若靠自己的官俸,一辈子也难以积累起来。此时的常何,愈益明白李世民有事情求于自己,遂起身拜道:“小人聘妇之时若有阻难,定然找殿下帮忙。可如此多的金银器物,小人实在担待不起,自古皆言无功不受禄,我委实不能受。望殿下能够体察小人的心意。”
李世民微笑道:“你将有大功于我,这点东西和你的功劳相比,简直是微乎其微。常何,我今日找你,要谈一件大事。”
“小人恭听殿下吩咐。”
“我和大哥的事情,想你定有耳闻,可能所知不详。我今日就将其中详细之处给你说上一遍,待你评判其中是非曲直之后,还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常何到了现在,明白自己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是跟随太子?还是投靠秦王?按照常理,自己蒙太子垂青,将自己简拔而上,又授为宫中禁卫之官,这是天大的恩情,应该跟随太子才是,至少也不能背叛他。可是追根溯源,还是秦王当初在万军之中瞧中了自己,因而才有了出头之日。这让常何一时踌躇难断,遂拱手道:“小人官微言轻,只知忠心奉职。且太子和秦王,都有恩于小人,若让小人来评判其中是非曲直,一者为不忠,二者也委实不敢。”
李世民柔言道:“瞧你,不要这样紧张嘛。我说过喜欢你的脾性,今天根本就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待。你且坐下听我说完,就是不置一词,我也不会怪你的。”随后,李世民将自己和李建成以往冲突的过程摘要说了一遍。长孙无忌在旁不免诧异万分,实在想不透二郎今日缘何这样?面对这样一位小官,如此详尽地叙说轻易不向外人道的秘密,真是破天荒的事儿。
常何静静倾听,心中也是震惊万分。想不到太子和秦王已经到了这等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言听之余,他对李世民对自己的毫无保留心怀感激。
最后李世民说道:“我已经息心归隐,不与大哥争一日之短长。可大哥和四郎并不罢休,前几日东宫记室参军事庾抱和齐王府典签裴宣俨告诉我说,大哥和四郎要将我府中之人全部调出,然后再全力对付我。你看,程咬金等人已被远远调开,府内所剩无几,下一步,唉,我也许朝夕难保了。”
长孙无忌第一次从李世民的口中听说了庾抱和裴宣俨来传话的事儿,心中大惊。心想眼前的常何态度不明,万一他不愿意投奔二郎,岂不害了这二人之命?
常何低头听完了这段长长的叙述,默默沉思了半天,然后抬头道:“小人性子直,素日里口无遮拦。若让我说,秦王替大唐打下大半国土,又深得人望,太子和齐王这样做,是他们心中嫉妒所至,实在不该。此事不用评判,确实是太子和齐王做得不对。”
李世民直视常何的双眼,见里面透出的神色坦荡透彻,不似作伪,遂问道:“常何,我这里先打个比方。若我和太子对阵,你选择哪一方?记着,你不能置之度外。”
常何又想了一会儿,断然道:“秦王,我心已定,此生定当追随秦王。殿下,今后只要有用得着常何的地方,哪怕是掉了脑袋,常何决不皱一下眉头,请尽管吩咐。”继而又补充道,“但今后若有与太子面对的时候,我不敢动他一指头。”
看到常何如此干脆利落,长孙无忌不免惊异,心道如此天大的事儿,你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别是其中有诈?李世民却满脸坦然,之前他已将常何的脾性琢磨得十分透彻,翻来覆去何止几百遍?常何今日的表态,实在其意料之中。他遂起身走到常何面前,感激道:“常何,你能说出这般话,就是不替我办一丁点事儿,我亦甚慰。要你办的事儿,以后慢慢再说。眼前最关紧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小人不知。”
李世民缓缓道:“我今日将你请到此处,就是要避人耳目。你回去后,依旧和平时无什么两样,在太子和齐王面前,也不可露出我与你相交的痕迹。你明白此节吗?”
“明白。”
“好,此地不可久留,你可先行回城。今后我有什么话儿,自有安元寿传给你。这些东西你先带走。”
常何一听此语,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说道:“殿下莫非信不过常何吗?要知我愿追随秦王,并非为了名利,无非信义罢了。殿下若坚持让我收下这点东西,即是不信我。”其颜色之间,颇有忿忿之意。
李世民劝慰道:“我若不懂你的这番性情,定不会召你。这两箱东西并非赠你,可你手下之人良莠不齐,也许会有用处。你先拿去,若真的用不上,今后再还我也行呀。”
常何颜色稍和,说道:“殿下既然这样说,小人就先将这些东西带回去。万一真的用不上,将来原物送还,请秦王莫怪。”
李世民点点头,让尉迟敬德牵来一匹马,将两口箱子架在马背上,然后交给常何。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站在门前,目送常何一人二马慢慢消逝在前方的黑暗之中,两人方才折头回屋。李世民吩咐尉迟敬德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今晚不用回城,就在这里将就着过上一夜。你和他们在耳房内安歇,我和无忌住在一房。”尉迟敬德接令后即去安排。
长孙无忌目送尉迟敬德走出门外,轻声叹道:“二郎,常何这人靠得住吗?他今天答应得如此轻易,今后别有什么曲折才好。”
李世民道:“刚才常何说的两个字很好,就是信义。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他,大郎对他有恩,我若上来就用名利说动他,以我现在的落魄处境,恐怕难以奏效。常何年轻气盛,对我万分崇敬,只有以信义打动他,方能收到一些效果。他说面对大郎时不会动大郎一指,即是他信义的体现。至于他是否有诈,且待我们观察一段时间后才能断定。无忌,我很有信心,这次应该不会走了眼。”
“万一走了眼,岂不连带着将庾抱和裴宣俨两人都卖了出去?”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我正要从这两人身上,瞧出常何是否可靠。裴宣俨现在已经和四郎闹翻,正准备脱离四郎来投奔我,他已经成为明棋;庾抱却与我没有一丝瓜葛,我这样说实在是冤枉了他。”
长孙无忌喜道:“原来如此。这样一虚一实,若常何向大郎告密,则他自己也会露出馅儿,对我们却没有任何损失。”
李世民神色忽然一暗,叹道:“唉,我这样做,也是为防万一。无忌,你别看常何官小人微,可他处于四两拨千钧的地位,不由得我不慎重。”
“常何有什么重要的地方?玄武门守卫之兵不足五百,又受北军节制,实在起不到什么作用。”
“玄武门是大郎、四郎的必经之路,又是宫城重门,岂不重要?我这些日子心里有番计较,等明日回城后,你将舅舅叫来,我们要好好议论一番。”
长孙无忌大喜,心想二郎终于开始有所动作了。他跟随李世民多年,知道他喜怒之时不形于颜色。现在他既然说有计策,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成。此后两人见夜色已深,遂宽衣就寝。临睡之时,长孙无忌忽然又想起一事,起身问道:“二郎,若行大计,东宫和齐府内须有我们的眼线。如今裴宣俨的行迹已露,实在可惜。”李世民已经展被躺下,口中答道:“不妨,那边还有人为我传话。我已给他捎信儿,让他这几日刻意留神大郎对庾抱的态度。若稍有异常,则常何就不可靠,此事就须终止。”
长孙无忌大为心折,说道:“二郎,想不到你在不动声色之间就布下了如此隐秘的棋子,我随侍你身边日久,怎么就没有发现一点痕迹呢?”
“咳,也难得你不知道啊。说起来,这还是马三宝之功。唉,想起杨文干的那档子事儿,让我白白地损失了马三宝这位紧要人物,今天看来,实在是得不偿失啊!”李世民直到近日,方悔上次未能全盘谋划形势,使杨文干兵变之事成了虎头蛇尾,白白浪费了心力不说,还遭到了父皇的疑心。
此后数日,李世民、高士廉、长孙无忌三人关在房内,秘密商谈了数回。此时,李渊的禁佛诏令已经发往各地,官吏们先是驱赶僧侣回乡,继而毁掉寺观。当时的僧侣有数十万,百姓信仰者也很多,闻听朝廷禁止,天下人心惶惶,一时怨声载道,更有激烈者与官府发生了冲突。朝廷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方面来。李建成在那里忙个不已,无暇分心李世民的事儿。李世民以为时机来了,决心依大计行事。此前,他已经有一个大致方案,就向两人侃侃谈了出来。
“上次逼杨文干兵变的事情,虽未达到我们的目的,然也给我提了个醒。杜如晦说得对,不能专事于大郎和四郎本身,还要想法控制父皇手中的兵权。具体做法就是要以小搏大,因为我们的兵力有限。这样既要擒拿大郎和四郎,也要同时控制父皇,两者缺一不可。”
长孙无忌忧虑道:“宫城守卫这么多,东宫和齐府里的宿卫也不少,以我们府内的这点人马,实在难与他们相抗,又如何以小搏大呢?”
“所以就要打玄武门的主意。我这几天留意大郎的动静,见他对庾抱并没有什么异常之举。如此看来,常何还是靠得住的。”高士廉已经知道了联络常何的事情,插言道:“大郎也许以为其已控制了朝中大局,像常何这样的小人物他压根就想不起来。嗯,选准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猛然发动,肯定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就是二郎说的以小搏大!”
李世民道:“只要常何决意跟我,此事就成功了一半。玄武门是大郎和四郎上朝的必经之地,我们先埋伏在门内,就可一鼓擒拿,此后再挥兵深入宫内,以夺父皇之兵权,则大事成矣。”
高士廉沉吟道:“若事情顺利,则此法可行。不过事分两极,反过来说,若不能一击而中,此事也很凶险。我想,有几件事情要早做准备:一者,兵马相比悬殊太大,如今常何归附,另有一个嘉猷门由安元寿领之,宫城之中我们仅有二门,兵马太少;二者,东bbr>宫和齐府与玄武门相邻,后宫之中又有和他们通气之人,若东宫和齐府之卫闻讯来援,能否阻之?三者,皇上身边近卫环伺,如何出奇兵突降皇上身边?二郎,说到底,我们手中之兵毕竟有限,须巧做安排。届时若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会一败涂地!”
“嗯,是这样。我许多日以来,一直都在盘算这个难题。事情是明摆着的,我们事先须隐秘为之,不能大肆从京城以外调来兵马。舅舅说得对,我们要用好这个‘巧’字。”
长孙无忌道:“二郎,你不是已经让敬德召来了一些壮士吗?若能召来五千人,就能多些胜算。”
李世民这些日子暗暗安排,让张亮将昔?99lib?日秦王府中的王保放归京城,由尉迟敬德暗中统领,如今已集合了八百王保。
李世民摇头道:“五千人?太多了。须知人多嘴杂,若弄来五千人入京,定会传出风声。我已经向敬德说过,此次召人京城之人不能超过一千,这样才不至于招摇过分。我们现有人马确实不多,可也没有其他的法子。要知道,我们举事处于劣势,隐秘是最要紧的,若动静过大,就会打草惊蛇。嗯,舅舅说得对,此次举事必须环环相扣,不能出现任何差池。我这几日正为这件事情绞尽脑汁。对了,这房玄龄和杜如晦自从出府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莫非他们在外面躲清闲吗?”
长孙无忌轻声道:“二郎莫非忘记了?当初敕书上严令,不许他们再入府来见你,违之则问斩。”
“这两人智计百出,我这府中四门皆通,又不是大郎派人来守把,难道真的进不来吗?无忌,你明日去把他们两人叫过来,还有敬德、侯君集和张公谨,明晚都到这里来议事。”
长孙无忌点头答应,即让尉迟敬德去叫房玄龄和杜如晦。孰料房玄龄和杜如晦不敢前来,让尉迟敬德白跑了一趟。
第三十八回 显德殿黄粱未醒 天策府秣马厉兵
李世民听说房玄龄和杜如晦不愿意前来,怒道:“当初我不愿举事时,你们围在身边劝来劝去,以他们两人最为热切。我现在用得上他们了,却又推托不来。敬德,你再去唤他们一回。”
尉迟敬德领命前去,回来时仍旧是一人,摊着手道:“秦王,他们坚执不来,说皇上有敕令,若来必坐死。”
李世民听后大怒,拔出佩剑交给尉迟敬德道:“你持此剑前去,若他们仍旧说不来,可断其首再回。”
尉迟敬德为难道:“黑子口笨,已经空跑了两趟。不如让无忌随我同去,这样一同说服他们,连带着持剑威吓,想他们也许能来。”
李世民挥挥手,尉迟敬德与长孙无忌一道出了府门。两人到了房玄龄的家中,四人相对而笑,杜如晦道:“秦王用剑来逼我们,看样子这次是认真的。玄龄兄,你这条计策用得好呀。”
原来尉迟敬德第一次来叫他们的时候,房玄龄不同意马上就走,说秦王在这件事上始终遮遮掩掩,不愿意说囫囵话儿,不如在他最心急火燎的时候,再给他加上一把火。尉迟敬德依计而行,他又悄悄将此计策告诉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道:“我看火候差不多了,二位先生可以入府议事。为这件事情,二郎已经和我们议了好长时间,已有大概,就差些具体细节需要商定。”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了一眼,杜如晦道:“我们这些天也在想,该是动手的时候了。如今朝廷正行傅奕之议,天下动荡,所有的注意力都专注于京城之外。行啊,我们这就走吧。”
房玄龄心思缜密,说道:“我们等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再走。现在虽天下动荡,然太子和齐王安插在天策府周围的鹰犬依旧勤勉得很,若见我们入府,定惹祸端。”
“不错,越是到这个时候,越是要心细谨慎。敬德和无忌先走,先去给秦王报个讯儿,就说我们随后就到。你们出外,也要一前一后,最好分开,方不惹眼目。”杜如晦觉得有理,补充说道。
黄昏之后,房玄龄和杜如晦闪身出了门,两人头戴方巾,身穿月白道袍,一副游方道士的打扮。他们沿着街道阴影行走,并不惹人注目。到了天策府,见大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两人即闪身入内。
李世民正在仁文厅里焦急地等待。厅中还坐着高士廉、长孙无忌、侯君集、尉迟敬德和张公谨五人,他们谁也不吭一声,厅中显得很静。
看见房玄龄和杜如晦走入厅门,李世民余怒未息,低声道:“你们的架子挺大嘛,让我连请了三次,莫非还要本王亲自去唤吗?哼,刚刚才出府了几天?”
房玄龄和杜如晦听后不敢怠慢,满面惶恐,伏地拜道:“属下该死,惹殿下生气。我们本意,是想坚定殿下之志,实不敢相欺。”
李世民神色严峻,冷言道:“我若是不想做的事儿,你们以为如此相激就能成吗?好了,你们起来吧。”
这时长孙嘉敏走过来,一手搀起一个人,说道:“两位先生乔装而来,也是不得已的事儿。来,坐到这边来,我已经为你们沏好了茶。”
李世民颜色稍和,说道:“玄龄、如晦,来我这里就座。今天晚上,你们是这里的主角,许多事情,还要由你们来筹划呢。”
长孙嘉敏将茶盏端到房玄龄和杜如晦面前的案几上,然后悄步返回东偏阁。
李世民见众人坐定齐齐望着自己,转向房玄龄道:“玄龄,我不想负了家姐的临终嘱托,然今日大郎、四郎相逼,难有后退余地,我心已定,须用雷霆手段回击,不敢再耽误下去。”
房玄龄点头称是,心里暗暗想,为了等待秦王的这句话,我们已经耗了多长时间呀。
李世民目视杜如晦道:“如晦,你说得对。要行大事,须顾及根本兼顾其余,方能一劳永逸。我们此次行动,不能仅仅对大郎动手,还要设法控制父皇,使天下兵马不可妄动。这个举事的地点,我已经想好了,就是玄武门。”
杜如晦面带微笑,赞道:“这个地点好,属下和玄龄兄多次议过,此门既是太子和齐王上朝之地,又离皇上寝宫不远,若控制此门,则两下都可顾及。秦王请看,我已备下宫城全图。”说完,他伸手从道袍里取出一卷纸,然后徐徐展开,果然是一张详尽的宫城全图。
李世民随口赞了一声:“还是如晦心细啊。”然后指着图说,“来,大家都过来。玄武门位置得天独厚,守将常何又愿意追随我,我选此门为此次举事的起点,亦为全盘的关键。”
众人都耸起耳朵来,静听李世民谈其方案。
李世民说道:“其一,我亲带六百人入玄武门埋伏。其中一百人伏于门侧,待大郎、四郎入朝时将之就地擒拿;另五百人设法悄悄包围父皇寝宫。这里有一件难事儿,就是宫中宿卫逾万,我们仅能掌握玄武门、嘉猷门宿卫,力量太薄。其间万万不能与宫中宿卫酿成冲突,若混成一团则大事难成。
“其二,由常何领玄武门守卫,张公谨率领二百人拱守玄武门,防备东宫、齐府之兵来援,要将之挡于门外。另安元寿等人做好驰援的准备。”
这时高士廉插话道:“雍州狱事由我主管,其中囚犯约有三百人。届时我率狱卒再释囚犯,可合有五百人,也来增援。”
李世民点点头,接着说道:“其三,由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设法募集五千人集于潼关附近。若大事有望则来京驰援;若功败垂成则就地接应,然后东出潼关,与洛阳张亮合势,再徐图发展。”
众人听后,觉得李世民将手中的兵力分配得很适当,且环环相扣,脉络清楚,显是他多日深思熟虑而成。房玄龄点头道:“此计大妙,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拿太子和齐王,又控制皇上,则可事半功倍,以小搏大。不过此间最紧要者为常何,首先他不能对秦王阳奉阴违,反和太子做了一路;其次他若真心跟随秦王,不能让太子有一丝一毫的疑心,否则就难以掌握。”
李世民沉吟道:“嗯,常何是此次举事关键之关键。直到今日,东宫那边没有一丝异常,应该没有问题,我有这个把握。无忌,你昨天见常何,他对你说了什么?”
长孙无忌道:“常何不知道我们要在玄武门举事,还以为要利用他的手下之兵。他说,已经与手下人说好,届时听从指挥。”
李世民抬头向天,然后断然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万一常何到时候口是心非,只有怨我的命不好。”
房玄龄和杜如晦一直在盘算举事的诸种细节,两人对李世民选定玄武门作为动手地点心折不已。若选定玄武门,则常何忠诚与否至关重要。常何受太子恩惠不浅,若能在太子不知不觉间将他招揽过来,太子肯定不为防备,就能收到出奇兵的效果。想到这里,房玄龄问李世民道:“常何的态度举足轻重,殿下说东宫那边没有异常,这事儿又和常何什么关系?”
长孙无忌看了一眼李世民,见他眼光中有默许之意,遂将试探常何的招法说了一遍。房玄龄听后沉吟道:“太子对庾抱无任何表示,说明常何并未漏出任何口风。可是,万一这是太子的欲擒故纵手段,不是更加凶险吗?”
李世民摇头道:“不会。我知道大郎的性情,他的心机尚没有如此深沉。他若心中有事,肯定会在颜色之间表现出来,父皇不是多次赞他爱憎分明吗?何况,我是让大郎身边之人观察大郎的动静,那是不会错的。嗯,这个人就是东宫率更丞王晊,当初由三宝将他引见给我,对我还是忠心的。”
说到王晊的名字,房玄龄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王晊已在东宫任职多年,平日里不声不响,不爱与人交往,想不到他竟然成了李世民设在太子身边的眼线。
杜如晦默然半天,这时插言道:“太子未对庾抱采取行动,说明秦王的眼光不错,应该信任常何。不过为了万全,举事之前还要再试探常何一次,这样才能彻底心安。”
“怎样试探?”李世民目视杜如晦道。
“可以先与常何约定,令他某日某时到某地埋伏,以擒拿太子,然后再观察东宫那面的动静。若常何果然忠心,我们再告诉他详情开始举事。”
“好吧,就再试探常何一次。不过,这事儿要做得不露半点痕迹才好,所谓用人不疑,这样对待常何,已经大违了我往日的本性。”
杜如晦言道:“殿下刚才所谈计策,将人员分配得甚是恰当,且环环相扣,浑成一体。不过这里面有一件难处,就是我们兵力太少,难免捉襟见肘。我刚才默思两点,想作为此计的辅助之法。”
李世民微微点头,众人静静地看着杜如晦。
“如今宫城宿卫之兵逾万,若以天策府中之兵,再合以玄武门、嘉猷门之卒,无法与之相抗,所以须用巧法消散之。怎样消散?宫城之卫看似严密,然其中有一个极大的破绽,就是他们分散由各门统领,他们须严守本门,不得擅离各自岗位,若有违反即被斩首。他们由北军统领,若驰援他门需由北军大将持符调度。这样,宫城各门就处于各自为战的局面,若无北军将领居中调度,其战斗力就大打折扣。可让屈突通将北军主事之人设法稳住,不让他们入宫城指挥,其他各门宿卫不敢妄动,则我们即可在宫内来去自如。这样,城内的万余宿卫就成了摆设。”
尉迟敬德大喜,说道:“杜先生果然目光深邃,一下子就瞧中了关键。我知道北军的那几个人,都是嗜酒如命,到时候若让屈尚书找一个美妙之处请他们饮酒,定会饮到天亮之后。此计大妙。”
李世民眼中露出笑意,说道:“玄龄,如晦,看来你们两人这一段日子也没有闲着。接着说。”“若想就近控制皇上,须在举事之日将皇上调到离玄武门不远的地方。否则,若皇上在宫深之处,我们再穿行其中,虽各门守卫各管其段,不免啰嗦,其中万一变起不测,则功败垂成。可使宇文士及居中联络,再让萧瑀、陈叔达等人环伺皇上身边。”
李世民皱眉道:“让宇文士及居中联络,这没有问题。可萧瑀、陈叔达他们,平时虽在父皇那里偏向我一些,然将欲行之事全盘托出,他们到底是何态度?我实在吃不准。”
房玄龄道:“殿下所忧甚是。像萧瑀虽有正直之心,可他平时泥古不化,中规中矩,若将事儿说给他听,这事儿毕竟牵扯皇上——他肯定要拦阻。”
李世民点头道:“这事儿我记下了。对萧瑀、陈叔达等人,还要利用他们的长处。至于如何使用,由我来把握。如晦说得对,事发之后要逼退东宫、齐府之兵,再约束京师乃至天下兵马,非用父皇手诏不可。这一环节委实重要,不能耽误半分,敬德,这率兵深入宫内之事,由你主之。”尉迟敬德面露难色,说道:“殿下,刚才已让我埋伏玄武门侧,现在又让我领兵突内,恐怕有些措手不及吧。若让我说,可将咬金、叔宝、志玄他们秘密调入京城,再分兵统之,即能所向披靡。>99lib?毕竟,他们呆在潼关,远没有在这里的作用大。”
侯君集插言道:“敬德兄错了,秦王这样安排其实是深谋远虑,叔宝兄他们在潼关,看似闲置,实则为一厉害的后招。若一掷不中,又无后续之力,即为败招。”
李世民向侯君集投去嘉许的目光,赞道:“君集能说出这般话,不枉了这些年来的磨练。看来让你随药师学些兵法,还是有效果的。敬德,君集说得对,此事不可更改,由你一力承之。再说句后话,将来你也不能仅凭一味勇力,也要多学些谋略才是。像你前些日子杀了史万宝,事先就想得太简单。”
尉迟敬德顿时低下头来。
李世民刚才提到了李靖的名字,心中又生感慨,叹道:“可惜了,李靖和李世若能参与此事儿,我们又可多几分把握。”说完,脸上透出了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和的颜色。
是夜星空澄澈,月色溶溶。仁文厅里灯火一夜未熄,众人在这里进行秘密长谈。直到天色微明,房玄龄等人方一一辞去,悄悄从角门里走出。
待众人散尽,李世民作势又要提剑出外晨练,长孙嘉敏心疼地一把拉住他的衣襟,怪道:“二郎,你又不是铁打的身子,今天就不要再晨练了。来,趁着现在天色还没有亮,赶快歇息一会儿。”
李世民停步转身,柔言道:“我的身子没问题,征战时几日几夜不睡都没事。敏妹,你已生过了几个孩儿,眼瞅着身子大不如以前,最该将息才是。昨晚又耗了一晚,今后不能再这样。”
长孙嘉敏不依不饶,上前拿下李世民手中的长剑,扯着他走到榻前,并替他宽衣之后硬将他推坐到榻上。李世民无奈道:“如此,我今日就睡一遭懒觉,但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
“你必须陪我。”
长孙嘉敏的眼角顿时湿润了,就依言和衣躺在李世民的身侧。
李世民抚着长孙嘉敏的秀发,轻声道:“这些日子我的脑子昏昏沉沉,倒让我疏忽了一件大事儿。”
长孙嘉敏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前些日子张亮来信儿说,洛阳的牡丹园又增加了一倍,今年该开花了。这几日阳光明媚,牡丹花应该开了。我想,你和菁儿她们领着孩儿到洛阳住上一段日子,好好地观赏牡丹。洛阳那里好玩的物事很多,想孩儿们定会乐而忘返,你们就在那里多住些日子,最好等到秋天的时候,我再把你们接回来。”
长孙嘉敏马上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眼泪夺眶而出,抽泣道:“二郎,你莫非不想要我们娘儿们了吗?”
李世民替她揩去眼泪,轻声斥道:“胡说,何出此语?”
长孙嘉敏泪眼模糊道:“二郎,我明白你的心意,然我却不能。这些日子,我定当随你左右,若大事能成,争取能助你一些绵薄之力;若大事不谐——”其声音哽咽,有点说不下去了。
李世民喃喃道:“大事不谐?唉,若天不假便,奈何?”
长孙嘉敏用手抹去眼泪,说道:“若大事不谐,二郎,我岂能离你而独生?”
李世民听完此语,眼角也湿润起来,就紧紧地将长孙嘉敏搂在怀里,目光炯炯,并无一点倦意。
李世民在这边磨刀霍霍,李建成和李元吉也没有放松警惕。
两人原想将天策府折腾得府属离散,李世民就会成为一条僵死之虫,不料想就发生了史万宝被杀的事儿。
“这事儿肯定是二郎干的。”李元吉忿忿地说道。
李建成神色游移,在殿内来回踱步,似自言自语道:“二郎干的?他杀史万宝到底意欲何为?是为泄私愤?还是想给我们一个警告?”
“当然是警告了。然他这样做,已经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
“黔驴技穷?”
“是啊,你想想,二郎善于不动声色,他如今竟然做出这等招摇的事儿,说明他已经耐不住性子了。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趁着现在天策府已无人的空儿,让薛万彻找几个人趁黑夜摸过去,将二郎宰了最干净。”
李建成瞪了李元吉一眼,说道:“你怎么能起这样的念头?如今二郎已经是人去府空,他再想生事惜无能力,这就够了。四郎,说到底,他毕竟是我们的手足兄弟,你怎么能想出这般残忍的主意?”
李元吉很不高兴,怫然曰:“唉,大哥性颇仁厚,总有一天,你要吃苦头的。”
李元吉看似简单,内心其实十分凶残。这些年随着其年岁渐长,又目睹并参与了大哥与二哥相争之事,内心渐渐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你李世民敢觊觎太子之位,那么我李元吉亦为皇子,为什么就不能?有一次,善向李元吉溜须的护军薛实恭维他道:“大王之名,合之成‘唐’字,大王终主唐祀。”这句马屁话正好拍在李元吉的心坎上,他顿时喜笑颜开,得意忘形地答道:“不错,本王也是这么想。如今秦王已经失势,太子又太懦弱,这治理天下的事儿,终究还是要落在我的头上。”从那时候开始,李元吉就暗暗下决心,先与大哥联手除掉二哥藏书网,然后再想法谋夺大哥之位,谅大哥的本事,终归不是自己的对手。
有了这种心思,李元吉想除掉李世民的念头比李建成迫切许多。他除了不停地在李建成耳边吹风之外,还到李渊面前搞小动作。李世民失宠时,李元吉看准父皇正在恼怒的当头,密见李渊道:“父皇,二哥有不臣之心,须当抑之,若久不能制,终成祸害。”李元吉又举出杨广谋夺太子之位的例子。李渊不以为然,说道:“我已遂你和大郎之意,尽散二郎的府属,摘其羽翼。如此这般,你还不满足吗?”
李元吉道:“二哥的羽翼已成,虽散其府属,其心不散。为防其酿成祸乱,又替国脉着想,恳望父皇下定决心,将其斩杀为上策。”
李渊面露不悦神色,斥曰:“二郎有定天下之功,罪状未著,何以为辞?”
李元吉坚请道:“二哥当初平定东都之时,顾望不还,散钱帛以树私恩,又屡违敕令,其心已存反意!父皇将他诛杀,何患无辞?”
李渊说道:“让二郎散钱帛给有功将士,那还是我的主意。四郎,二郎毕竟是你的兄长,动辄要杀,怎么就没有一点兄弟情分?”
李元吉见李渊不理自己的茬儿,就想鼓动李建成完成这个心愿。孰料李建成心怀仁慈,不愿意行此不义之事,惹得李元吉心烦。他突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大哥,除掉二郎势在必行。你不听我的言语可以,然魏征也是这样的主意,你素服其能,何不听听他的意见呢?”
李建成想起魏征以前确实说过这样的话,然自己当时很不耐烦,惹得魏征拂袖而去。自己这一阵子忙于遣散天策府府属,又要应付天下的动乱,与东宫官属相聚不多,算来已有十余日未见到魏征了。想到这里,他令人去叫魏征。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魏征才迈着方步缓缓入殿,看到他那慢吞吞的样子,李建成有了一丝恼火,问道:“魏洗马,你莫非患了什么症候,缘何步子迈得如此慢?”
魏征拱手施礼道:“属下这些日子有些胸闷,天又热了起来,愈发感到身子不适,因而来迟,望太子恕罪。”其实魏征说的不是实话,他并非患病,而是心闷所致。这些天他见李建成连连出拳,将天策府府属大部分逐出府外,还以为击中了李世民的要害,模样显得很得意。魏征瞧在眼里,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涌出了无尽的忧虑。
魏征是一个明白大势的人儿,他私下里比较李建成和李世民两人,觉得各方面李建成都落于下风。现在李建成依靠李渊之势,又据太子之位,看似暂时占了上风。可那李世民不是一个轻言失败的人儿,不会善罢甘休,其看似偃旗息鼓,可暗地里玩些什么花样,明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正是凶险所在。魏征早就向李建成建议除掉李世民,惜他不以为然当成了耳旁风,整日和眼前这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齐王混在一起,不看事情根本,却对一些细枝末节如临大敌。魏征这些日子思来想去,对李建成渐渐失望。
李建成对魏征的情绪变化毫不觉察,信以为真,温言道:“也许是天热的缘故,你可多喝些酸梅汤,消消暑气,就会慢慢好起来。”魏征拱手称谢,心想太子果然厚道。
李建成挥手招来一宫女,令她沏一盏酸梅汤来。那边的李元吉已经开始不耐烦,心想大哥婆婆妈妈,如何能成大事。他走近魏征身边,直截了当地说道:“魏洗马,我刚才向大哥说,若想稳固大哥的太子之位,须除二郎本身。我们知你满腹智计,请你在这件事情上发表一些高论。”
魏征看了一眼李元吉那张生满疙瘩的脸,心中微微生厌,他实在想不透这位不学无术的哥儿为何起了这种念头?这时,宫女将酸梅汤端进殿内,魏征说声:“谢太子赏。”恭恭敬敬接过酸梅汤,然后一饮而尽。
他在仰头喝汤的时候,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怜悯之意。一盏酸梅汤看似平常,里面却融进了李建成的厚道和关心,仅此一点,自己追随他就为不枉。李建成比起李世民稍微弱了一些,可他毕竟也是出众的。将来若进位为君,则其待属下待百姓肯定是宽仁为本,为天下之福啊。这时,魏征原来的那些失望忽然飞得无影无踪,心中的豪气顿生,决意要为李建成尽力。
魏征不再揣摩李元吉心里到底想些什么,而是依着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谈。
“不错,属下赞同齐王的意思。要想国泰民安,眼前最要紧的事就是除掉秦王!眼下,秦王在那里韬光养晦,似无痕迹可寻,谁知道他又在那里酝酿着什么呢?”
魏征的这句话不免让二人疑惑万分,李元吉想除李世民,是从私心出发,并未觉察到李世民有什么异常,因而不屑地问道:“魏洗马就爱危言耸听,二郎如今已成闲人,实在是废人一个,还能翻起什么大浪?”李建成接口道:“是啊,天策府羽翼已尽,凭二郎一人之力,确实很难再有作为。”
魏征冷冷一笑,严肃说道:“正因为殿下去除其府属,方埋下了巨变的祸根。据属下所知,秦王能谋善断,性格刚强,若稍加挫抑,则不胜忧愤,定有不测之疾。殿下今散其府属,其实已经触怒秦王。依属下估计,半年之内若还是这样形势,秦王定然忍耐不下去,他肯定会有动作。”
李建成还是不以为然,说道:“他会有什么动作?莫非他会带领其府中之兵来攻打我吗?哼,我让薛万彻一人独当宫门,则他那五百人难入我宫一步。”
李元吉虽然觉得魏征的话说得太过, 4f46." >但毕竟和自己的意思相合,遂劝李建成道:“大哥,魏洗马说得有道理。大哥,你不能再犹豫了,迟则生乱。”
魏征点头道:“不错,愿殿下早做决断。”
魏征的这番话确实打动了李建成,说道:“既然如此,就寻他一个错处,让父皇将他贬到边远之地。”
魏征急忙道:“万万不可!殿下若这样做,正好趁了秦王的心意。秦王在京城,毕竟势单力薄;若其出外,万一振臂一呼,则其旧吏故将啸聚在一起,不定又出什么乱子。”
李元吉不耐烦道:“大哥,你不能再迟疑了。事情明摆着,只有一刀将二郎杀了,方能摆脱无穷的祸患。你为人厚道,不想坏了名声,尽可退后,此事由我一人承担就是。”
李建成摇摇头,说道:“罢了,你们先退下,让我好好想想。”此后数日,李建成常常独自闷坐,其心中到底想了些什么,外人一时难明。
当是时,东突厥郁射设率领数万骑屯于河套之南。郁射设是处罗可汗的儿子,近来与颉利可汗有了矛盾,故单独驻扎,隐然与颉利可汗相抗。李渊对颉利可汗防备甚严,而对郁射设就不太上心。然郁射设忽然瞧中了乌城这个地方,这日带领所部精锐围着乌城猛打,意欲拿下扩充自己属地。消息传到长安,李渊就在朝上与群臣商议救援乌城的办法。
李渊忿忿地说道:“朕原想郁射设与颉利不同,对他不做防备。没想到突厥人皆有豺狼之心性,想是郁射设看到国内动乱,以为朕无暇顾及边境,就来凑热闹了。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谅他也难讨到半分好处。”
李建成奏道:“父皇,儿臣以为北境已有李靖、李世、李艺三员能将镇之,可令他们发兵,即可解乌城之围。不过他们分屯各处,朝中须派一人前往主持,以协调他们进兵。”
李渊点点头,说道:“不错,朕派李靖三人分镇北境,正为防突厥南侵,不料想这么快就用上了。太子,你以为派何人为主帅呢?”
李建成望了李世民一眼,奏道:“以往每临战事,多由秦王为主帅。不过秦王现在忙于主持中书省的事务,分身乏术,儿臣愿保齐王为此次主帅。”
李渊为防李世民再持兵权,特地将李靖和李世从江南调往北境。此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能再让李世民出征,李建成的奏语,正好说到自己心坎上,遂满面堆笑道:“好呀,四郎往日多随二郎出征,该是单独出外历练的时候了。四郎,你以为如何?”
李元吉出班朗声道:“儿臣愿领命出征,那边有李靖等人为得力臂助,儿臣定然不负了父皇的期望。”
看到李元吉现在也学会了谦逊,李渊心中更喜,不由得赞扬道:“你能不掩李靖等人的功劳,朕就更放心了。拟旨吧,授四郎为征北元帅,克日起程。太子、二郎,待四郎起程之日,你们二人代朕于昆明池设宴,为他饯行。”
李建成、李世民齐声答应。
这时李元吉又说道:“父皇,为保此仗大捷,儿臣还有一个请求。”
“你但有所求,朕当照准。”
“儿臣以为,秦王这些年与突厥接仗最多,其帐下将领猛士能战又有经验。儿臣想请父皇恩准,拨秦王帐下以资北征之军,当能多几分取胜把握。”
“好哇,你既有此想法,朕就更放心了。二郎,你说呢?”
李世民跨前一步道:“对国家有益,儿臣定当全力照办。只不过如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等人,现散归各地,若猝然召之,恐怕时间来不及。”
李渊道:“不妨,可让他们从任所直奔灵州,再与四郎会合。待此战结束后,他们依旧各复本职。可速速拟旨,快马送出。”
李元吉又道:“尉迟敬德现为戴罪之身闲在京师,然他为一猛将有可用之处。父皇,儿臣想将尉迟敬德带走,容他到战阵上戴罪立功。”
“这等小事,不用问朕,你看着办就行。”
李世民早已明白了李元吉的用意,现在见他连尉迟敬德也不放过,心中不免大震。他明白,是该断然采取措施的时候了。
李世民令长孙无忌召来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六人,待他们围成一圈坐定,李世民神色严峻,缓缓说道:“四郎要将兵去解乌城之围,想你们都知道了。”
众人点头。
“四郎此次既领敬德等人,又拨我帐下精锐之士以益其军,其理由看似冠冕堂皇,其实隐藏着一个好大的奸谋。王晊告诉我说,那日大郎和四郎散朝后回府,两人又叫来魏征在那里秘密商议了半天。据说四郎和魏征坚持要杀我,大郎一开始犹豫,最后也从了那两人之意。”
房玄龄道:“他们定要不利于敬德等人。”
李世民冷笑道:“哼,我实在想不通大郎也有此蛇蝎之心。他对四郎说道:‘现在你得了二郎的骁将精兵,拥数万之众。届时我与二郎到昆明池为你饯行,可使壮士将他杀于幕下。然后奏闻父皇,就说他暴死,父皇定然相信。尉迟敬德等人既入你手,要杀要剐不拘形式。’”
房玄龄道:“是了,然后他们带领大军返回城内,再逼皇上授予太子国事,则大事成矣。”
李世民道:“不错,大郎就是这样说的。”
杜如晦道:“如此说,我们须赶在他们前头动手。”李世民叹道:“骨肉相残,为古今大恶。他们既有此想,不如俟其先发,然后以义讨之。这样我就会出师有名,天下定说他们的不是。”
尉迟敬德一听此语,马上着急起来,说道:“如今祸机垂发,而殿下犹晏然不以为忧,殿下纵然自轻其身,然将社稷宗庙置于何处?殿下若不先动手,则为交手受戮,敬德将窜身草泽,不敢留居大王左右。”
长孙无忌也劝道:“不错,若不用敬德此语,事情必败无疑。”房玄龄和杜如晦今日被召,又听了刚才那番话,知道李世民要有动作。两人见李世民又在那里推托,心想这不是他的本意,他们又不敢说破,遂将目光视向高士廉,眼神中的意思是让他先说话。
高士廉动了一下身子,劝说道:“二郎,敬德和无忌的话不错,事情现在很紧急了,容不得一丝的犹豫。当然,若行事也不能操之过急,须谨慎为之。好在我们以前所议论之事已有眉目,今天只要将一些细节敲定,再选定日子,即可动手。”
李世民不再坚持,然还是留下一个尾巴,说道:“大家既然这样说,我们就将诸事再议一遍。不过希望你们理解我的难处,我刚才所说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最好有一个万全之策。”李世民此时想的是长远之事,骨肉相残不为美事,若能形成被动为之的局面,则后世青史传之,自己不担待责任。可是,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的鱼与熊掌兼得的美事呢?李世民心里明白得很,现在无非是做做样子。
这时,杜如晦说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请殿下定下举事日子,即可速速办好。”
尉迟敬德道:“齐王已经选定了出征日子,要六月初六出发,若举事,须赶在此日之前。”
众人屈指一算日子,今天是五月三十日,离出征之日也没有几天了。
李世民凝神片刻,然后说道:“嗯,时间太早有些仓促,太迟又怕再生变故。六月初四不为上朝时辰,就初定此日吧。”他缓缓地看了众人一圈,接着道:“你们今天开始,按原定计策分头准备,晚上还来这里,届时再各自叙说一遍,不能有一点漏洞。如晦,想叔宝他们已经得了朝廷的敕命,正率领人马向灵州赶去,你可派出快马,通知他们改道,到潼关之前集结。四郎这样做也有好处,不用他们再分头募兵了,倒省了我们一番工夫。”
众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房玄龄道:“殿下,事发之前的那几件事儿,还要你谨慎操作。”
李世民点头道:“我知道。”
此后,众人分头散去。
第二日,李世民找到屈突通,邀他一同出城骑射。然屈突通作为兵部尚书,这些天为了压制各地的暴乱,加上郁射设兵围乌城需要增兵,正在那里忙得团团转,自然没有时间陪同李世民出城。李世民见他那忙乱的劲儿,也不忍心再邀,就向他招招手,说道:“屈公,你找个僻静的房间,我与你说上几句话儿就走。”
屈突通现在虽为兵部尚书,不归李世民节制,然其毕竟曾经被授为秦王府长史,两人的感情就不同一般。他依言将李世民领到一间耳房内,吩咐手下不许来打扰。
李世民开门见山,说道:“屈公,你与那几名北军将领定是相熟。”
屈突通点点头。
“后天晚上,我想办些事儿,不喜欢看见他们在那里啰嗦。你既与他们相熟,就找个理由邀其聚在一起,最好到第二日午时,再放他们回归。”
屈突通不细问李世民到底要办什么事儿,爽快地答应道:“为防郁射设来攻,皇上让加强京城戒备。等到后日,我可召集这些禁卫将领出城巡视,这样大约需要两日时间,可使他们不在京城。”
李世民摇头道:“不好,他们若从容离去,则诸事皆有安顿,须另寻别的法儿。”
屈突通此时隐约猜到了李世民的意图,就在那里苦苦筹思良策。这时,李世民提醒他道:“听说那几人善饮,屈公何不从这方面打些主意?”
“若请他们饮酒,这事儿好办。只是朝中之人皆知我不善饮,突然间请了这几个低品官儿,未免惊世骇俗。对,有了,刘政会新近又筑了一处宅子,他好饮酒,我就拉着这几人前去祝贺,然后让他们陪政会饮酒,这样事儿就做得自然了。”刘政会即是李渊起兵时告王威、高君雅者,此时任刑部尚书,与屈突通也是多年老友。
李世民微笑上脸,说道:“这样最好,你再对刘公说,让他找几个善饮之人与这几人好好对饮一场,直饮个天昏地暗最好。他们若烂醉如泥,一觉定能睡到第二日午时。”屈突通连声答应,说定将此事办妥,然后恭恭敬敬将李世民送出门外。
天策府内上上下下开始忙乱起来,不觉就到了六月初三。这日傍晚,西面天上铺满红云,落日的余晖将长安城内的房舍罩成一片金黄。李世民单骑出了天策府门,很快就来到玄武门前,就见大门已经紧闭,仅留下一个角门供人出入。守门禁卫见秦王来到,神情顿时恭顺,一面让李世民少歇,一面去飞报常何。
常何很快来到,口称道:“皇上有旨,准秦王入宫。”原来宫城制度,入夜后即禁人入内,没有李渊口谕,禁卫不敢放任何人入城。此前,李世民让长孙无忌持自己亲笔书信传入宫中,言说自己有秘事相告请见李渊,已获准进宫。
常何陪同李世民走了一段,看到左右无人,常何悄悄说道:“奉殿下教令,小人已将诸事办妥,望秦王放心。”
李世民并不言语,仅拿眼睛定定注视常何,四目相对,两人都读懂了各人的意思。李世民伸手重重地捏了一下常何之臂膀,然后大步流星向宫内行去。
李渊刚刚用过晚膳,正独自坐在烛火之下默默沉思。李世民被准进入殿内,即伏地叩首道:“儿臣求见父皇,惊扰了父皇的安静,委实罪该万死。”
李渊说道:“罢了,起来吧,有什么话坐下来说。”
李世民起身道:“儿臣紧急来见父皇,实在因事关重大,不得不来。”
李渊哼了一声,说道:“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是不是又与四郎闹别扭了?”
“父皇圣明。儿臣今日来,正是想告大哥和四弟淫乱后宫、图谋害我的事儿。”
李渊大为震惊:“淫乱后宫?图谋害你?有这么严重吗?二郎,我知你一直对大郎和四郎耿耿于怀,你不可妄说啊!”
“儿臣现有真实凭据,不敢欺瞒父皇半分。”
“如此,你可慢慢讲来。”
“大哥和四弟淫乱后宫,已非复一日。这两名贱妇即是尹德妃和张婕妤,她们私下里抱怨父皇又有新宠,就与大哥和四弟做同了一路。尹、张两人每每出宫,即与大哥和四弟厮混在一起。他们买通了其身旁的宫女、太监,独独瞒了父皇一人。”
李渊勃然大怒:“该死!”
“儿臣现有人证物证。父皇给诸妃的月例,皆有定数,请父皇到尹、张两人房中搜上一搜,其中的金银器物,何止万金,这皆是大哥和四弟所.奉。至于她们为家人广置田宅,儿臣这里有一份单子,请父皇核查。”李世民从身上掏出一张单子,起身递给李渊。
李渊不接单子,脸上颜色铁青,显然恼怒万分,沉声道:“人证呢?”
“万贵妃为后宫之主,多闻她们劣行,已训诫多次。为顾父皇脸面,万贵妃隐忍至今,父皇一问便知。”
李渊大声向殿外喊道:“召万贵妃。”
很快,万贵妃轻步疾来,她此时五十五岁,虽平时修身养性,举止优雅,毕竟已现出了老态。她走到李渊面前拜道:“陛下召臣妾前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李渊伸手掸落面前的那张单子,严厉说道:“二郎告说大郎、四郎淫乱后宫,那尹、张两人果然如此淫荡吗?你为后宫之首,可据实道来。”
万贵妃看了一眼李世民,然后跪下奏道:“臣妾该死,实不该瞒了皇上。臣妾曾规诫过她们多次,然其自恃曾助陛下夺了江山,将臣妾也不放在眼里,依旧我行我素。”
李渊脸如死灰,挥手让万贵妃退下,万贵妃寥寥数语,足证二女行为不轨,他不想再听细说。李渊见万贵妃退出了殿门,眼眶中忽然涌出泪花,哽咽道:“李门不幸,竟然出了此等龌龊兽行。二郎,你说他们要图谋你,到底是什么事儿?”
“此次四弟将兵,将儿臣手下骁将精兵皆纳入其手下。大哥和四弟又悄悄商议,欲俟儿臣去昆明池为四弟饯行的时候,悄悄伏下猛士来刺杀儿臣,然后返兵入城,再逼父皇退位。”
李渊有点不相信,冷冷说道:“大郎为人忠厚宽仁,不是这样的性情。二郎,大郎和四郎悄悄说的话,又如何传入了你的耳中?”
“儿臣不敢说半句假话。东宫率更丞王晊秉性正直,不忍看儿臣因此丧命,故秘密将此话告我。父皇,大哥和四弟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有东宫洗马魏征在场。父皇若不信,可将这两人召来询问,即知个中详细。”
李渊拍案立起,大怒道:“反了,反了。我生了你们这帮孽畜,若不把我气死,就难称了你们的心意。”这句话连带着将李世民也骂了进去。
李渊在殿内来回转悠,暴怒不已。李世民的眼珠子跟着他的脚步来回转动,不敢再发一声。过了一会儿,李渊走到李世民的身边停下,问道:“他们何至于对你有如此刻骨仇恨呢?我现在已经明确大郎为储君,正在逐步交权给他,你这段时间还算乖觉,到底为了什么?”
李世民伏地涕泣道:“父皇啊,儿臣自忖没有什么地方负于他们,然其坚执要杀儿臣,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儿这几日细细想来,他们似是想替王世充、窦建德报仇。儿今日若死,永违君亲,也就罢了。然魂归地下,实在耻见王、窦诸贼。”李世民的这番话实在有点牵强,李建成何至于要替王世充、窦建德报仇呢?不过李渊在盛怒之下,并未细究,倒是又想起了李世民的诸多功劳。
李渊沉思片刻,觉得李建成和李元吉实在可恨。又转念一想,他们兄弟之间前一段时间争斗不已,事情虚虚实实、难辨真假,还是要稳妥为上。想到这里,他召来通事舍人道:“传太子、齐王、裴监、萧郎、陈侍中明晨到两仪殿来见朕。”然后转向李世民柔声道,“二郎,你先回去,明晨也同时来见我。大郎和四郎若真有此劣行,定当鞫问。你们的事儿这次要彻底解决,今后不能再有反复。”
李世民见李渊的态度很坚决,心中大喜,遂谢恩退出。他出了宫城之门,并不直接回府,而是打马直奔开化坊,萧瑀的府第即在该坊的东南角。
萧瑀刚刚送走了通事舍人,正在让家人为他准备明日上朝之服饰。他愣在那里纳闷,明晨不是早朝之例日,皇上夜来传令去朝,定有非常事情。这时门房传言,说秦王来访,他急忙迎出门外。
两人到屋中坐定,李世民当头问道:“想是萧公已知道明日朝见的事儿?”
“是呀,老臣正在这里纳闷,皇上到底有什么急事儿?”
李世民顿时垂下泪来,哽咽着将刚才的事儿说了一遍。
萧瑀大为震惊,颤声道:“太子和齐王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做?二郎,你尽管放心,老臣我明日定当在皇上面前据理力争,好歹要让你有个安稳之地。我想皇上也不会太糊涂,怎能任由他们糟蹋我朝的有功之臣呢?”
“世民来此正为萧公之言。我们兄弟之间的嫌隙已成,势不能弥合。我旧话重提,望萧公向父皇进言,容放我出京,只要有一处能够安身的地方,即使为一农夫,我心亦足矣。”
“秦王不可。你有如此能耐,岂能去做一农夫?嗯,你放心,老臣定当努力争取。说句实在话,太子也就罢了,那齐王跋扈的样儿,老臣也实在看不惯,若他在朝中横行,会成什么样子?”
“世民谨拜萧公高义。”
李世民见已经把话说到了位,遂起身告辞,萧瑀也起身送客。这时,李世民忽然想起一事,叮嘱道:“萧公,我现在去陈侍中府上一趟,明日你们可约往一起,共同上朝。要知道裴监和大郎他们素来交好,不可让他赶在前头。事不宜迟,届时请你们先行一步。”
萧瑀点头答应。
李世民到了陈叔达的府中,又是声泪俱下一番,让陈叔达陪同落泪。陈叔达誓言声声,说拼着今晚一夜不睡,要起草一道奏章,其中历数太子和齐王的不是之处,明晨进呈皇上。李世民又将让他与萧瑀一同上朝的话嘱咐一遍,陈叔达答应明日定早早入宫侍候。
第三十九回 玄武门同胞受刃 海池畔唐皇交柄
六月初三晚上,满城的暑气尚未消散,天上已经布满了繁星,澄澈的夜空里没有一丝儿云彩,显得很透明,可以看到星儿在闪烁,似乎在不停地眨动着有神的眼睛。群星辉映下,那轮窄窄的月牙儿发出清辉,将其幽凉的光洒在城中以及城外的田野上,让人们感受到渐渐浮起的清凉。
这是一个很平静的夜晚,许多人傍晚之时或去曲江两岸,或出城到城墙之下纳凉。曲江两侧和城外田野里蛙声一片,和着树上那悠扬的蝉声,构成了一幅动感的夜景。随着夜色渐深,清露在不知不觉之间弥散开来,人们开始入房安歇,不耐热的半大不小的男孩儿嚷着在院中铺上木板,露宿屋外。
子时一刻,刘政会外宅。
刘政会因岁数最长,被推为主席。他和几名北军将领棋逢对..手,哄笑声中,喝得甚为畅快。刘政会眉开眼笑,侧头说道:“屈尚书,你今天带来的酒,滋味实在不错。难得的是,这几名小将也识趣得很,他们酒量既宏且不耍赖皮,甚合我的脾胃。哈哈,亏得我早有准备,若不是事先在府中选来这几位会酒之人,我恐怕早就被他们灌趴下了。”
屈突通道:“我不善饮,故做此无奈之举,所幸你们甚是投缘,我为旁观者也瞧着欢喜。”
一名北军将领恭恭敬敬道:“卑职早闻荥阳‘土窖春’的名声,艳羡已久。今日蒙屈尚书和刘尚书恩情,得与二位大人亲近,又尝此酒,实在是感激涕零。”
屈突通哈哈大笑,说道:“刘兄,你看他们的话儿说得多么得体,你就多饮几盏吧。小子们,老夫今天带来了数坛酒,你们尽管饮用。然有一件事儿要说明,若不能把刘尚书及他的陪酒之人给打发好,小心我回头踢你们的屁股。嗯,刘兄上了岁数,又是皇上起事时的功臣,你们不可太上脸,然他的手下之人,若不能放倒了,就是抹了我的面子。”
屈突通此话一出,满席哄然叫好。几个北军将领摩拳擦掌,信誓旦旦道:“屈尚书尽管放心,若不能遂了大人的心意,明日就是把我们投到昆明池里喂王八,我们也决无怨言。”
屈突通笑对刘政会说:“刘兄,你要悠着点。兵部和刑部等闲难聚在一起,今天就让他们做个对手,在酒量上分出个高低来。”
刘政会也是哈哈一笑:“屈尚书,要说行军打仗,兵部是正管。若说喝酒的事儿,恐怕你们就要甘拜下风了。”
屈突通微笑不语,他临来时,让送来五坛泥封的荥阳“土窖春”,眼下刚刚喝了一坛,若将其余酒全部喝掉,恐怕至少要折腾到明天的辰时。“土窖春”酒味儿醇厚,后劲儿甚大,这些酒若尽入他们腹中,定将他们灌得烂醉如泥。
刘政会看着眼前的热闹劲儿,忽然叹道:“唉,可惜开山没福,他也是一名善饮之人,我们原来在太原时常常扎堆儿喝酒。现在他若在世,该有多好呀。”殷开山已于武德五年得暴病逝去,生前与刘政会最要好。
屈突通不接他的话茬儿,实不愿提起殷开山扫了今晚宴饮的兴头,他伸手拍了一下刘政会的肩头,说道:“刘兄,瞧,那酒胡子的手怎么又指向你了?来,来,饮酒,饮酒。”说着替刘政会端起了酒盏。
刘政会瞪眼一看,酒胡子正稳稳地指向自己,不免诧异道:“嗯,怎么会这么快?”就接过酒盏一饮而尽,不经意之间将殷开山的话题丢到一边。
子时一刻,天策府内。
李世民回府后无心茶饭,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沉思。这时长孙无忌走进来,轻声说道:“二郎,事情都办妥了。”李世民点点头,问道:“咬金、叔宝他们有消息吗?”长孙无忌答道:“有。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各带二千人,已经集结在一起。秦叔宝来信儿说,为了便于接应,他们将队伍西移二十里。”
李世民沉思一会儿,然后说道:“还是叔宝心思比较缜密,这样最好。唉,可惜顺德、弘基和史大柰远离京城,他们若在这里,我的心里更有些底儿。”李世民在此大战前夕,心里忽然七上八下,有一股无名的烦躁涌上来,让他难以自已。
长孙无忌不明他的心事,依旧说道:“那八百王保此时散在坊陌之间,子时过后,他们按吩咐悄悄潜入玄武门。再过一会儿,玄龄他们也该到了。”
李世民不作言语,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外的黑暗,不知在想些什么。长孙嘉敏端着一碗馄饨走到他的面前,柔声说道:“二郎,你从午时到现在,水米未曾沾牙。来,先趁热把这碗馄饨吃下。等会儿有大事要办,空着肚子会没有力气的。”
李世民抬眼看了看长孙嘉敏那张恬静的脸庞,那上面透出的安然与镇静让他回复到往日的宁静。他感激地向她露出一丝笑容,伸手接过碗筷,然后大口咽下,虽食不甘味,毕竟熨帖许多。
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侯君集陆陆续续进入厅来,李世民草草一饱,心事还是难平。他见众人坐定,站起身道:“现在诸事基本安定,大家且在这里候上一候,容我先龟卜一回,可知此后吉凶。”说罢,转头对李安说道,“去,把那名卜师叫来。”
房玄龄和杜如晦听说李世民请了卜师来行龟卜之事,不免面面相觑。都到了这个时刻了,李世民还要用龟卜来安定心神,说明他心里并不是很踏实。
卜师很快随着李安走入厅内,其身后跟着两名童子,一人手捧香炉,一人怀抱木托,木托上缚着一只硕大的乌龟。卜师先是在香炉内插上香点燃,口内念念有词,然后示意众人随他一同叩拜。待香燃到一半的时候,卜师解开缚龟的细绳,拿红红的香火头儿去烧灼乌龟的肢体。
隋唐二朝皆重卜筮,在太常寺中设了太卜署专掌此职。卜筮之法主要有四种:龟、兆、易、式,其中又以龟卜为最常用的卜法。龟卜之法很讲究,既要辨别龟的种类、颜色,又要根据季节不同施灼,像春天时灼后右足,夏灼前左足,秋灼前右足,冬灼后左足。这样根据龟受灼的不同形状,由卜师判断所求的吉凶。
卜师烧灼乌龟之后,皱着眉头开始仔细观察,以定吉凶。这时,张公谨最后进入大厅内,他见李世民正在龟卜吉凶,心中激动,大步走到卜师面前,伸手抓起乌龟掷在地上,厅中之人一时愣了。李世民满脸怒容,斥道:“本王正行大事,你莫非疯了不成?”张公谨神色激动,昂然对曰:“末将未疯,此举其实要阻止殿下行此糊涂之事。”
李世民沉声道:“到底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
“殿下,人所以要龟卜,无非为了决断疑问。现在行事迫在眉睫,已经毫无疑问,也没有了犹豫的时间,何必还要再行龟卜之事呢?若现在龟卜不吉,难道大事就要中途而废吗?”
众人听后暗暗叫好,李世民也猛地一激灵,觉得脑子清醒许多。杜如晦满意地看着张公谨,想他日常在府中恭敬有礼,不事张扬,却在这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犯颜直谏,有相当的气魄,就对他有了新的认识。杜如晦站起身来,劝慰李世民道:“殿下,公谨说得有理。此次筹划甚细,定能一击而中,望殿下勿疑。”
李世民此前因思虑过多,就有了患得患失之感。张公谨如此粗鲁作为,如同当头棒喝,一下子使他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他换颜一笑,上前执起张公谨之手,说道:“公谨,是我想得太多了。”转身吩咐李安道,“就用公谨之言,不再行龟卜之事,你引卜师下去,好好将他安顿。”
李安引着卜师走出厅外,为防事泄,这名卜师在事发之前不能出府。
李世民恢复了往日明快决断的风格,他逐个问了众人一遍,将其各司之职又落实了一番,最后将目光直直地盯向尉迟敬德,说道:“敬德,此次举事以你所司之职最为要紧,那日我让你寻几名得力之人为你帮手,这事儿落实没有?”
“已经办好了,.他们正候在厅外。”
“几个人?”
“他们是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方、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吴广,共七人。”尉迟敬德选的这七个人,皆是天策府内的勇悍之士。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刘师立多与公谨在一起,此次公谨据守玄武门,他身上的担子也不轻,可拨出刘师立随公谨。敬德,你去把他们都叫进来。”
尉迟敬德领着这七个人鱼贯而入,厅内众人也站起来,并排站在李世民面前。
厅内的烛火不算太亮,红暗的光芒映照在他们脸上,愈发现出众人凝重的神色。李世民目光炯炯,缓缓地从众人脸上滑过,然后沉声说道:“大事能否成功,在此一举。待会儿,府中由玄龄和如晦留守,其余人按计到达各自位置。我现在不想多说,仅叮嘱大家一句:各司其责,沉静为之。”
众人轻声答应。
长孙嘉敏领着菁儿走了过来,长孙嘉敏手执一把大酒壶,菁儿托着一只大托盘,上面放满了杯子。
长孙嘉敏走到李世民面前轻声道:“二郎,你们将行,容我为你们敬一杯壮行酒。”李世民微感惊异,他事先并不知道还有这道仪式。
长孙嘉敏扬起酒壶给盘中之杯斟满酒,菁儿走动着将酒敬给各人。
长孙嘉敏先是走到高士廉面前,招呼长孙无忌道:“哥,我们将这第一杯酒,先服侍舅舅喝下。舅舅,你为我们算是操尽了心。”
高士廉一饮而尽。
长孙嘉敏又端起一杯酒站立到李世民前面,面对众人说道:“这一杯酒,是小女子代夫君敬诸位的。小女子有一想法,自明日开始,想与诸位夫人结为姐妹,也请诸位回府后代我向各位夫人致意。来,请饮此杯。”
众人心想,若此事能成,则今日的王妃即是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自己夫人若与皇后结为姊妹,真是莫大的荣宠。他们心怀激动,慌不迭地饮酒称谢。
长孙嘉敏转身,双手为李世民奉上一杯酒,小声道:“二郎,这些话我事先没对你说,怪我吗?来,我陪你喝了这杯酒,到了后半夜,外面毕竟清凉,你可先暖暖身子。”
李世民想不到长孙嘉敏还有这番举动,心里一阵激动,柔声道:“敏妹,我怎么会怪你呢?我走后,可能要到明日午后方回,你在家里,千万不要操心太过。”
两人相互凝视将酒饮下,当此时,厅内寂静万分,似乎落下一根针都能听见声音。
李世民目送长孙嘉敏和菁儿走入后堂,然后转头道:“时辰到了,大家分头走吧。”
次日丑时三刻,玄武门内。
常何在玄武门城楼之上巡视一遍,然后步下台阶,对戎装站立在面前的敬君弘、吕世衡说道:“时辰快到了。”
敬君弘现任北军云麾将军,吕世衡现任北军中郎将,二人皆是常何的换帖子把兄弟。若按常例,今晚不需他们值守,由于知悉了秦王要夜入玄武门,遂与常何一起候在这里接应。
敬君弘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牙儿,其正在头顶发出幽暗的光芒,他依此大致判断了现在的时辰,点点头道:“不妨,角门都虚掩着,为防响动,我又让他们在门轴上注了油,他们尽可放心进入。”
说话间,门洞里走过来几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常何迎上前去,就见领头的正是侯君集。原来李世民令侯君集先入门与常何接头,并指引众王保有秩序地埋伏到事先指定位置。
丑时四刻,雍州牢狱。
高士廉带领李世民拨给他的二十名健壮王保,押着数辆装满兵器和食物的车,径直到了雍州牢狱。牢头事先得了他的吩咐,一直不敢睡,眼睁睁地正等着他。
高士廉入门后问牢头道:“牢卒们都在吗?”
“都在,他们一直在狱压前房里候着,静听高大人的吩咐。”牢头恭恭敬敬答道。
“好,你让他们先把车内的酒肉摆在大堂上,然后开锁,将里面的囚犯尽数领到大堂内,我有话说。”
牢头慌不迭地去安排布置。很快,就听开锁之后,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音。过了小半个时辰,牢头过来请高士廉到大堂去,说道:“高大人,事情都办好了。”
高士廉入了大堂,就见堂内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囚犯居中,狱卒们站立四周维持秩序。囚犯们不知道黑更半夜把他们叫起要办什么事儿,迷迷瞪瞪的都是茫然的眼神。一些人显然注意到了案上的酒肉,闻到了飘来的酒肉香气,禁不住流出了口水。
牢头大喝了一声:“不要吵了,高大人有话要说。”
高士廉站在一张高脚凳上,清了清喉咙,大声说道:“你们都是戴罪的囚犯,按律当判严刑。现在有一件天大的好事等着你们,若能办成,明日即可赦去你们所犯之罪,可以归家。我问你们:是愿意戴罪立功?还是继续呆在牢中?”
下面一阵嗡嗡声响。囚犯们在那里交头接耳。
牢头又大吼一声:“吵什么吵?你们推选出几个头儿,好好回高大人的话。”
几个平时在狱中比较泼皮的人被推选出来,他们走到高士廉面前,小心翼翼地答道:“回高大人话,小人们自然愿意回家。只不过要去办的事儿是否凶险?”
牢头斥道:“混账,与大人说话,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高士廉挥了一下手,然后说道:“我给你们说明,今晚有人在京城内叛乱,现发给你们兵器去保卫皇城。这事儿要说也有凶险,然你们不立功,难道就轻易赦去你们所犯之罪吗?大家好好想想,愿干的随我走,不愿干的继续在这里坐牢。”
囚犯们又是嗡嗡了一阵,到了最后,三百余囚犯都愿意出外立功,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
高士廉满意地说道:“既然这样,这里有酒有肉,你们可饱餐一顿,然后去领各自趁手的兵器,听我号令。”
囚犯们早已馋涎欲滴,高士廉话音刚落,他们一拥而上去抢酒肉。
丑时四刻,潼关以西。
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带领六千人沿着山间潜行,生怕惊动了沿途的官府,他们到了原定的宿营地,几个人又聚在一起商量了一番,觉得要离京城再近些最好,这样可以及时接应秦王。遂马不停蹄,继续西行。
寅时四刻,玄武门内。
天策府的八百王保陆续进入玄武门内,共耗时近两个时辰。为了避人耳目,他们不穿盔甲,皆身穿便衣、足蹬草鞋,或三人一起,或五人一堆悄悄地潜入。张公谨、刘师立率领三百人留在玄武门,准备与常何一起抗击来援之敌;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带领二百人埋伏在临湖殿前,其中有公孙武达、独孤彦方、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吴广六人环伺二人左右;侯君集带领剩下的三百人,封锁宫内与玄武门的各条要道。
李世民事先已经侦察好了临湖殿周围的地势,殿前为一片空阔之地,可以藏身的地方不多。李世民带领一百人悄悄打开临湖殿的后门,一拥而进伏于木门之后,可以透过木格观察外面的动静。尉迟敬德则带领其余人到对面的神龙阁内埋伏。
李世民入殿后,令众人沿后墙根一溜儿伏下,让他们静静地等待。
临湖殿还是隋炀帝时专为赏目玩景和宴饮而建的,四周围以雕花长窗,人坐在殿内,可将前方的水面及后面的亭苑美景尽收眼底。
李世民在玄武门这样布置,是专门来伏击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到了天亮之后,这两人入宫觐见李渊,必然经过这里。现在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多时辰,李世民先是在门后站立了一会儿,然后就地坐下,透过门上首的栅栏眺望外面的星空。
那轮月牙儿临近拂晓时,似乎显得更为明亮。柔和的光芒洒在宫内的楼台、水面和甬道上,像是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这层轻纱似将白日的喧闹都包裹了起来,显出一片诱人的寂静。此时的京城内,除了值更的更夫和宿卫的禁兵,其他人都沉浸在浓浓的梦乡之中。李世民看着月牙儿,各种思绪纷至沓来,竟然有些管不住自己,就像失眠时的那种状态。
卯时二刻,东宫显德殿。
李元吉夜里睡得不安稳,恍恍惚惚也不知道到底睡沉没有?
猛一激灵睁开双眼,再也不能入睡。身边的杨琚睡得正香。他觉得时辰差不多了,遂起床穿衣,稍为梳洗一番,便出门而去,待到了东宫,时辰刚交卯时二刻。
李建成正在显德殿里掌灯阅读奏章,近两年来,李建成已经养成早起阅读奏章的习惯,为此得到了李渊的多次夸奖。他见李元吉匆匆赶来,不解地问道:“四弟,你好晏睡晚起,缘何今日起得这么早?父皇说今日召见我们,也是天亮以后的事儿。”
李元吉摇摇头道:“怪了,晚上横竖睡不着,就想来你这里用些饭,再一同入宫去见父皇。”李建成推开面前的奏章,皱眉说道:“你来了正好,知道父皇为何召见我们吗?”李元吉摇头。
“张婕妤派人传信儿说,晚上二郎去密见了父皇,还说二郎在那里很是哭诉了一阵子,父皇显得很震怒。由此看来,父皇让我们入宫定和此事有关,且今日也不是上朝的日子,别是二郎又玩什么花样吧?”
李元吉不屑地说:“他能玩什么花样?再大的事儿到了父皇那里不都做烟云散吗?不妨,我们且忍耐这几日,后日依计行事即可。”
“还有一个消息,我们布在天策府周围的人来报说,昨晚房玄龄和杜如晦入了天策府。”
李元吉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对房玄龄和杜如晦进入天策府不能释怀,郑重说道:“大哥,父皇当时严禁房、杜二人再入天策府,他们敢冒险进入,其志不小啊,我们不可不防。若按我说,我们今日入宫的事儿先缓上一缓,等把二郎向父皇说了什么弄清楚之后,我们再定下步行止。”
李建成站起身来,在殿内慢慢踱步,这样走了数圈,眉头一展道:“四弟,你现在有些草木皆兵了。二郎找父皇诉说,说明他别无他法,只有让父皇帮他一条道儿。我们现在若不进宫,父皇定然怪罪,岂不弄巧成拙?等一会儿我们先用些饭,待天色微明即可进宫,不能让二郎抢了先机。我们此去,沿途仅有玄德门至玄武门这截宫外道路,能有什么变故?玄武门是常何在那里把守,宫内若有异常,他定然会通知我们。”
李元吉点头道:“也是这个理儿,二郎府中仅有五百人,我们府中人马近两千,他难以相抗。”
“对嘛,我们尽可放心入宫。为求万全,可让我们两府之兵都披挂起来,再让薛万彻随同到玄武门,令他和常何密切联络,若有异动,立即领兵来援。”
“行呀,就这样说。等我们见了父皇,不管二郎玩了什么花样,我们据理分辩。大哥,万一有什么难辩之处,也不能与父皇硬顶。且忍耐两日,就是有天大的事儿也不争在这一时。”
李建成叫来薛万彻,令他依计安排。
卯时三刻,玄武门内。
李建成和李元吉到了玄武门,就见常何正在那里迎候。常何笑容满面、谦然有礼,李建成本想多问常何两句,见此光景觉得宫内定然没有异常之处,遂罢言不问。
两人骑马入了玄武门,蹄声嘚嘚向前行走。本来按宫中规矩,任何人不得骑马进入,然前不久李渊下特旨,为便于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在宫内行走,准许他们三人可坐步舆,亦可骑马。三人年轻,不耐乘坐缓慢的步舆,都选择了骑马。
此时天已微明,天上的繁星尚未隐去,月牙儿依然悬在头顶,只不过因为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色。李建成和李元吉按辔徐行,远远望去,两骑在周围的亭台楼阁映衬下,静中有动,朦朦胧胧,似梦中一幅美妙的图画。
他们渐渐就行到了临湖殿前,还是李元吉眼尖,猛然发现左手的神龙阁内有人影闪动。他立即拉紧马缰绳,坐骑的前蹄顿时悬空,不待马身站稳,急声说道:“大哥,你看,那边有人。”
李建成定睛一看,见那里人影幢幢,人数显然不少。此时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常何叛了自己。这里是常何的辖地,拂晓之时按理不该有人,现在有人在这里埋伏,定然不怀好意,他们能够进来,若无常何允可断然难入。李建成脑子一闪念间,已使坐骑停了下来,然后一拨马头,向后折回,口中喊道:“四弟,我们赶快冲出玄武门。”
李建成话音未落,就听后面一声巨响,原来是神龙阁和临湖殿的门窗皆倒,里面冲出了一拨人。右边的李世民冲在最前,只见他张开大弓,搭上大羽箭,觑准李建成的后身,“嗖”的一声放了第一箭。那箭羽势如流星,直奔李建成的后脑勺,恰好他又前行了一步,箭羽“噗”的一声穿透了李建成的喉咙,他未发一声,“扑通”一声倒撞马下。
李元吉拔出佩剑,拨开了飞来的箭羽,他看见李世民的身影,又见李建成中箭落马,明白这是李世民精心预谋的行动。他的脑子一动,觉得再往玄武门行走,那里有常何据守,常何已经不可靠,再去玄武门岂不自投罗网?他忽然想起,现在能救自己的仅有父皇一人。就拨转马头,抢入左首的一条林间甬道,想从此奔往两仪殿,去向父皇求救。
尉迟敬德看到李世民射杀了李建成,顿时惊愕地张大了口。来之前,他们所定计策中仅说要擒拿太子和齐王,并未提及当场斩杀,不料想,李世民上来就树立了榜样。他见李元吉逃往旁路,也一闪身跨过栏杆,斜刺里飞奔去截。
卯时四刻,玄武门前。
薛万彻带领着冯翊、冯立二兄弟,立在玄武门前。他们负责与常何联络,及时掌握宫中动静。
李建成和李元吉进入宫门后不久,先是从门中走出二人,撤下了门首上挂着的风灯,然后又回门内。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厚重的两扇大红门轰然关上。
薛万彻瞪大了双眼,不明白常何为何有此举动。此时天色已明,按例除中门以外,其他侧门都要洞开,供洒扫之用。现在常何突然将门关上,他要闹什么玄虚?
薛万彻想起了太子临行前谆谆告诫自己的话,心中不由得大急。他跨前几步冲到门前,用刀柄猛击大门,磕得门上红漆脱落,口中喊道:“常何,常何。”
然门内悄无声息。
薛万彻扯起他那大嗓门,吼道:“常何,你捣什么鬼?赶快把门打开。”
常何依旧不理不睬。
薛万彻扭头对冯翊、冯立道:“不好,宫中有变。常何这狗头定然不可靠,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召东宫和齐府之兵。太子和齐王在宫内,其形势难明,我们只好闯宫救助了。”
两人齐声答道:“就这样办,薛将军速去速回。”
此时东宫之兵由薛万均带领,齐府之兵由屈嘎、谢叔方带领,皆奉令在门前等候。薛万彻匹马飞一般赶来,吼道:“宫中有变,你们速去玄武门前集合。万均,将那几根檩木抬上。”
很快,杂沓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不多时,两千多人就围在玄武门前。薛万彻指挥众人抬起檩木向中门撞击。
城楼上的常何、张公谨、刘师立见薛万彻来势凶猛,指挥兵士点起火把抛下,试图用火阵阻住他们撞门的步伐。他们见火攻不奏效,又指挥兵士张弓射箭,抛下灰瓶。冯立见状,一声令下,下面顿时也射上密密麻麻的箭羽。这样,城楼上的人可以?99lib.凭借城垛的掩护,而城下毕竟人多,双方似乎战成了平手,有点僵持不下。
卯时四刻,芳林门前。
高士廉带领五百狱卒和囚犯,已经渐渐接近了芳林门。此时,玄武门那边已经隐隐地传来了厮杀声音,高士廉扭头对牢头说:“你约束这帮人先在芳林门前等候,待我与嘉猷门的安元寿取得联络后,再定下步行止。”
辰时一刻,宫内林苑。
李元吉拨马入了林间甬道,那里树枝低垂、花木茂盛,马儿行了一段,被花刺刺得鲜血直流,慢慢就缓了下来。李元吉见后面追兵迫近,心中大急,遂弃马落地,没命地奔跑起来。
辰时一刻,两仪殿前。
李渊昨晚大怒,就在两仪殿内歇息。萧瑀、陈叔达结伴入宫,来到两仪殿前,就见裴寂正在那里等候。
裴寂一头雾水,不知道李渊紧急召见的缘故,向两人道:“皇上马上出来,已传旨让我们在这里等候。二位大人,皇上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儿?”
萧瑀、陈叔达连连摇头,说道:“我们心里也有疑问,裴公与皇上相处时间最多,你若不知道,我们就更加不明所以了。”
这时,只听两仪殿中门“轧轧”作响,一名太监在内喊道:“皇上起驾了。”很快,数名太监、宫女簇拥着一抬四人肩舆出了中门。舆上的李渊满脸疲倦,神色阴沉,对三人说道:“我们先去海池泛舟一回,随朕走吧。”
一行人折向西行,又复向北,大家一路无话,慢慢向海池行去。
辰时二刻,宫内林苑。
李元吉没命地狂奔,忽见眼前站立一名黑铁塔似的人,定睛一看,识得正是尉迟敬德。李元吉将手中剑一横,说道:“尉迟将军,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缘何拦我?请放行,必有所报。”
此时天色已亮,东方的太阳露出头儿,将璀璨的朝霞洒在大地上,映得尉迟敬德浑身上下亮堂堂的,如沐了一身光芒。尉迟敬德手持双鞭,慢慢向李元吉靠近,边走边说道:“今日若不杀你,就会给秦王留下无穷祸患,此为公仇。若说私怨,前时我在狱中被‘披麻拷’折磨,也是拜你所赐。废话少说,来,抄家伙吧。”
李元吉看后面的追兵渐近,已无退路,知道面临着生死关头,遂一咬牙关,挺剑中宫直进,大声吼道:“尉迟黑贼,本王定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两人一剑双鞭在那里厮杀不已,若论勇力,李元吉毕竟比尉迟敬德差了一筹,现在心惊胆战,刚才又狂奔不止,力气就怯了许多。数招过后,李元吉忽然脚一软,“噗”地歪倒在地。尉迟敬德见状,奋力举起双鞭,使出泰山压顶之势将双鞭直击下去。只听一声闷响,李元吉惨呼一声,身子斜躺到地上,肩上皮开肉绽,不绝地冒出鲜血。
尉迟敬德击飞李元吉手中的单剑,伸脚踏在他的胸膛上,照定其脖项上又是一鞭,李元吉身子弹动数下,呼出的气多,呼入的气少,眼见是活不成了。
尉迟敬德听到玄武门那里人声鼎沸,又听见其中夹杂有撞门的声音,微一沉吟,拔出佩剑一下子斩落李元吉的头颅,提头在手,然后飞快向临湖殿那里奔去。
李世民站立在临湖殿门前,见到尉迟敬德飞奔过来,遂大声道:“敬德,玄武门那里危急,你可速去增援。”
尉迟敬德应了一声,见李建成的坐骑站立在侧,遂一把抓过来飞身上去。到了李建成卧尸的地方,他又飞身下马,一剑斩下李建成的首级,复又上马,这样,他一手紧控马缰绳,一手提着李建成和李元吉的首级,飞快地向玄武门奔去。
辰时二刻,玄武门前。
玄武门在猛烈的撞击之下,第一道门终于“轰隆”一声倒了下来,薛万彻再接再厉,指挥众人去撞第二道门。
门楼上的张公谨见状,急忙对常何说道:“形势危急,须主动迎击。常何,你在这里观察调度,设法用弓弩阻断其后续之人,我带人下去冲杀一阵。”
张公谨带领刘师立、敬君弘、吕世衡冲下门楼,指挥兵士打开中门向外冲击。
张公谨勇力过人,双臂尤其有劲,他好使两根狼牙棒,乱军之中最逞其威。现在他冲在最前头,先是大吼一声,舌绽春雷,然后双棒挥杀过去,只听闷声连响,棒落处鲜血迸溅。撞门之人齐齐发出了一声喊,丢下撞门之木,连滚带爬退了回去。
薛万彻见状大怒,骂道:“几个人毛,还敢逞凶?屈咥、叔方,随我冲杀过去。”
张公谨带领众人冲了出来,就在门前排开阵势,齐齐地张弓搭箭,以拒东宫之兵。薛万彻挥刀杀来,直取张公谨相斗。身后的冯翊、冯立、屈咥、谢叔方分别领着人马围拢过来,开始厮杀。
张公谨他们居于少数,虽竭力阻拦,毕竟不敌对方人多,只好慢慢后退。就在这片刻间,冯立一刀斩了敬君弘,冯翊一槊刺死了吕世衡。张公谨见势不好,一面竭力用双棒敌住薛万彻的进攻,一面大声喊道:“大家退回门中,退回门中。”
张公谨、刘师立满身鲜血退回门后,想将二道门再关上,然薛万彻已经带领人尾随进入,无法关门。张公谨且战且退,渐渐就出了门洞。这时,只听身后有人叫道:“张将军不可恋战,速速脱身退到这里来。”张公谨百忙中向后一看,就见常何带领数百名弓弩手站在那里。张公谨明白了常何的意思,遂加快速度向后猛撤。
常何见己方已经无人与敌方贴身缠绕,将手一挥,吼道:“放箭。”顿时,箭林如雨,将其前排之人射倒。薛万彻手挥大刀拨开箭杆,大声叫道:“退出去,退出去。”
辰时二刻,嘉猷门前。
玄武门的厮杀声和撞门声惊动了其他门的守卫,他们纷纷派人前来打探究竟,渐渐就聚在嘉猷门前七嘴八舌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东宫和齐府之人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攻打玄武门!”
“是啊,薛万彻在那里拼命得狠哪。”
“我们怎么办?现在北军的几个头儿都不露面,我们应该如何应之呢?”
来此探听消息的人皆是各门的宿卫将领,其中一人问安元寿道:“元寿,你与玄武门离得最近,你想怎么办呢?”
安元寿神色自若,说道:“事发仓促,难辨其明。当此混沌之时,若没有上面的符令,还是把好自己的门为上策。这样最为稳妥,不管将来发生任何变故,都追究不了我们的责任。各位兄弟,你们以为呢?”
众人想了想,觉得安元寿说得很有道理,遂各归其门,加强戒备。
辰时三刻,玄武门前。
薛万彻见门洞狭小,内里之人用强弓硬弩封住了自己的前进道路,任你有通天的本领也难进一步。他将眉头一皱,对众人道:“玄武门坚固,硬攻难入,我们先退出去,再想别的法儿。我想,张公谨既然来到这里,则天策府内定然空虚。我们不如分兵一部去攻天策府,若能一股脑儿拿下秦王家人,秦王定会投鼠忌器,不会对太子和齐王太无礼。”
众人然诺,准备留下五百人继续在这里攻打,其余人马杀向天策府。其时天策府内人马尽出,仅留下众女眷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若薛万彻领兵来攻,定然能轻松擒拿他们。
说话间,就听玄武门城楼上有人在那里大叫:“喂,薛万彻,你仔细看看,我手中提的是谁的脑袋?”这声音粗壮洪亮,薛万彻听出这是尉迟敬德的声音。
薛万彻抬头一看,就见那里用绳索悬着两颗人头。众人上前细细观看,虽然人头已血肉模糊,还能认出是李建成和李元吉的脑袋。薛万彻、冯立、冯翊等人看罢,顿时惊呆在地。
尉迟敬德探出身来,大声吼道:“薛万彻、冯立、冯翊,你们好好听清了:李建成和李元吉谋反,秦王奉皇上之命,已令我等立斩此二贼。你们速速放下兵器,返回驻地,可免一死;若执迷不悟,依旧在这里鼓噪不已,此二贼就是你们的榜样。”
下面的近二千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停顿有片刻时间,一些人抛下手中兵器,慢慢走出囤外。
薛万彻、冯立、冯翊心如死灰,他们相视良久,不发一言。过了好一阵子,薛万彻见众人已经散去大半,遂叹道:“唉,事情若失了先机,即招致一败涂地。二位兄弟,我们走吧。”
三人简单地商量了几句,然后飞身上马,身边仅带数十骑,亡命终南山中。
辰时四刻,海池之畔。
李渊到了海池之畔下了肩舆,对裴寂等人说道:“知道朕今日为何召见你们吗?”
“臣不知。”三人拱手齐声道。
“唉,这件事情真是难办。”李渊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朕一直想让他们三兄弟各安其位,不忍责之太深。可是他们愈闹愈烈,再听之任之就难以控制了。他们三兄弟等一会儿过来,定然各说各理,就请你们三位爱卿辨析明白,供朕裁之。总而言之,今后不能再拖泥带水,将他们或贬或扬,有一个彻底的处置之道,以去掉朕心头上的这块心事。”说完,他将昨天晚上李世民进宫告状的事情说了一遍。
裴寂马上着急起来,顿时涨红了脸辩道:“陛下,这定是秦王的妄说之词。若说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纯粹是无事生非。尹、张二妃帮助陛下立国,这些年又深居宫中,等闲难见太子和齐王之面,何来淫乱?”
萧瑀不悦道:“裴监,陛下让我们来,是想让我们以公正的立场来辨析这件事情。你出此语,已经摆明了是偏向太子一边,就失了公允。我问你,若尹、张二妃不交结宫外,何来那么多的钱财?”
裴寂马上反唇相讥:“萧公常替秦王说话,也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你为何不能多一些公允呢?”
李渊见他们又当面吵了起来,怒道:“吵什么吵!他们兄弟还没有过来,你们先吵起来,又如何来判断他们兄弟的好坏呢?”说话间,李渊忽然耸起耳朵静静听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们听听,玄武门那里为何如此喧闹?”
裴寂三人仔细一听,果然听到玄武门那里传来喧闹声。
李渊喃喃道:“别是他们兄弟在那里碰面,就闹将起来。嗯,速速派人去看一看。”
过了一会儿,前去打探消息的太监返了回来,禀报道:“皇上,前面有兵封锁,不许任何人过去。”
李渊骂道:“笨蛋,连这种小事情都办不来,要你有何用处?太监不能在宫中行走,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谁人敢到宫中来伏兵?他定是不想活了。”
太监如鸡啄米一样叩头,连声道:“小人无能,小人无能。”
李渊实在是冤枉了这位太监,他正要再派人前去打探的时候,就见海池北首出现了一溜人,疾步向这边跑来。他们到了近前,为首之人挥槊一指,数百名甲士有秩序地散开,将李渊他们包围起来。
为首之人身披重甲,手持长槊,缓步走到李渊面前。他到了李渊面前略微一拜,然后挺直身子说道:“末将尉迟敬德奉秦王教令,特来拜见皇上,并行守卫之职。”
李渊大惊,问道:“刚才玄武门那里为何喧哗?莫非有人作乱吗?你来见朕意欲何为?”
裴寂斥道:“大胆!尉迟敬德,你见了皇上为何不跪,莫非想造反吗?”
“敬德不敢。秦王让末将禀报皇上,今日太子和齐王作乱,欲谋害皇上,秦王已经举兵平叛,并将此二人诛杀。因恐怕有人来惊动圣驾,特遣末将来此守卫。”
李渊听说李建成和李元吉已经被诛杀,仿佛听到晴天霹雳,张大了嘴惊呆在那里。他又见周围那些甲士虎视眈眈,方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泪飞如雨,颓然坐地,用手捶地说道:“冤孽,冤孽,事情果然做出来了。二郎,你对自己的亲兄弟手段也这样狠吗?”
裴寂凑近李渊的耳边说道:“陛下,今日之乱元凶为秦王。现今之计,须马上调动天下兵马,让他们火速入京勤王,方能消弭此祸。”
李渊明白眼前的处境,叹道:“裴监,你真是糊涂之人。二郎兵围于此,你以为我们还能从容出入吗?”他想起以往许多宫中之变的结局,心里不免惴惴不安,目视尉迟敬德道:“二郎现在什么地方?你让他来见朕。”
“陛下,秦王正在那边忙于劝说东宫和齐王府中之兵,无暇过来。秦王说道,请陛下速降手诏、兵符,使诸军皆受秦王处分,以应付眼前的危急局面。”
李渊哼了一声,怒道:“朕若不降手诏,不交兵符,你难道敢来弑君吗?”
“末将不敢。秦王仅说让皇上降诏,实在没有说其他言语。”
听说李世民不让尉迟敬德来杀自己,李渊放下了心,转头问萧瑀和陈叔达道:“朕现在方寸大乱,你们说,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这二人此时也是万分震惊,想不到李世民在不动声色之间,竟然做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二人震惊之余,又对李建成和李元吉生出了一些怜悯之情。然李世民毕竟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这是任谁也阻挡不了的事情。想到这里,二人遂劝说李渊道:“陛下,建成和元吉无功于天下,却又嫉妒秦王功高望重,迭施奸谋,正该讨之。现在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为陛下的元良之后,陛下委之以国务,则是大唐之福。”
裴寂冷冷地嘲讽道:“你们二人攀龙附凤,现在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尉迟敬德听到裴寂还在那里冷言冷语,心中大怒,大吼道:“裴寂老儿,你为二位奸王的帮凶,这账还没有算呢!别惹得黑子火起,也一把拧下你的脑袋来。”
裴寂顿时不敢再吭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李世民既然敢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再杀他这个糟老头儿,自然也不在话下。
尉迟敬德又逼李渊道:“事情紧急,请陛下速降手诏。宇文先生已经候在这里,可为陛下拟旨。”
宇文士及果然端着笔墨及御宝候在一侧,李渊心道:二郎果然处心积虑已久,连这等小事,事先都筹划得很清楚。
李渊在尉迟敬德的连连催促下,接连写了两道手诏。一道令宇文士及出上门宣敕,令诸军皆受秦王处分,并将所有兵符交给了李世民;另一道手诏由黄门侍郎裴矩入东宫和齐王府,由其晓谕诸将卒,令其罢散。
如此,李渊的权柄彻底地交给了李世民。
办完这些事情,李渊长出了一口气,对尉迟敬德说道:“朕到现在还没有进早膳,你可去告诉二郎,朕要入殿歇息进膳,行吗?”
尉迟敬德到了此时方才抛去长槊,跪伏在李渊面前说道:“陛下,末将立刻派人禀报秦王。然末将奉秦王教令,不敢擅离陛下左右,以尽守卫之责。”
李渊横了他一眼,说道:“你对二郎,实在是忠心得很呀!”
第四十回 平内乱文武并举 登皇位朝野同贺
李世民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太极殿。他入了殿门,就见李渊正默默坐在那里看着自己,遂叩首涕泣道:“儿臣叩见父皇。”李渊的心态此时依旧难平,失声道:“二郎,你杀了大郎和四郎,他们可是你的亲兄弟啊!你若觉得杀得还不过瘾,不妨连我这把老骨头也杀了最好。”
李世民抢前几步>,扑入李渊怀中,恸哭道:“父皇这样说,儿臣真是百死难恕。其实大哥和四弟身死,儿臣并不知道。事先儿臣谆谆告诫手下,只许他们就地擒拿,不许伤及性命,然后再交给父皇发落。谁料想,局势一乱,儿臣也控制不住,竟然惹出了天大的祸事。说起来,这都是儿臣不好,请父皇重重责罚。”
李渊看了一眼身侧的尉迟敬德,他从海池到这里,一直带领甲士环卫自己身侧,明显是奉二郎之令来监视自己。李世民现在说不知道大郎和四郎身死,李渊压根就不相信。他本想推开李世民,将其重重责骂一番,然看到身边的阵势,知道自己也是不自由之身。自己虽然名为皇上,真正实权却掌握在怀中恸哭的二郎之手,他只好将满腔怒火压了下去。
此时,尉迟敬德已经将裴寂圈入侧房,令人就地看管。殿中仅剩下萧瑀、陈叔达随侍李渊身边。萧瑀看到他们父子两人相拥一起垂泪不已,走过来劝慰道:“陛下,太子和齐王在乱军中身亡,已经无可挽回。老臣刚才听说,他们两人欲后日在昆明池击杀秦王,则祸始者为他们,似不可怪罪秦王。”
李渊老泪纵横,心伤不已,怀中李世民的眼泪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已经浸透及肉,可以感到泪水的凉意。他听了萧瑀此言,脑子忽然清醒了一些。到了此时,他方才将事情的前后连在一起想了一遍,隐约感到李世民昨天晚上来宫中哭诉,也许是他整个行动的组成部分。此子杀伐决断可谓凌厉,谋事筹划可谓周密。想到这里,李渊的背上不由得冒出了冷汗,心间涌出了许多恐惧:二郎眼前哀哀切切,似对自己万分恭顺,然其内心里到底如何想呢?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既然已夺自己手中兵权,则早已经想好了处置自己的法儿。李渊脸上忽然浮起了慈和之色,他轻轻地推开李世民,用袖口揩去脸上之泪,说道:“二郎,十指连心,他们也是我的儿郎,我心伤其亡亦为性情之中。萧郎说得对,他们心怀歹意,完全是自取其咎,我不怪你,起来吧。”
陈叔达拱手奏道:“陛下,如今京师震动,则安定其乱为第一要务。建成已亡,应早立太子,以平复眼前之乱。”
李渊点头道:“不错,陈卿所言极是。二郎,这太子之位本来就是你的,此次万万不能推辞了。士及,你过来,马上拟一道册书,立二郎世民为皇太子。”
次日,这道册书颁行天下。六月七日,李渊又复下诏,诏曰:“自今后军机兵仗仓粮,凡厥庶政,事无大小,悉委皇太子断决,然后闻奏。”如此,李世民彻底掌握了军国大权,此年,李世民年仅二十九岁。
李世民既然当了太子,自然要入东宫居住。六月四日那天随着薛万彻为首的东宫宿卫一哄而散,东宫就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宫殿。侯君集带领一帮如狼似虎的手下,旋风般地杀入东宫,搜检出李建成之子承道、承德、承训、承明、承义,将他们拉出宫门斩之。随后,他们又入了齐王府,找出李元吉之子承业、承鸾、承奖、承裕、承度,也是一刀斩之。侯君集又指挥众人将两府中人尽数赶出,将他们圈入大理寺狱中。独杨琚一人被侯君集带入天策府,原来李世民有交代,说杨琼独怜其妹,可将她交给杨琼看管。这样,东宫就为李世民空了出来,待李渊的册书一下,李世民即刻搬入了东宫。
李世民奏闻李渊,说为保安定,朝中官职一概不动,唯东宫官属需要重新授任,李渊准奏。当日,李世民任宇文士及为太子詹事,长孙无忌、杜如晦为左庶子,高士廉、房玄龄为右庶子,尉迟敬德为左卫率,程咬金为右卫率,虞世南为中舍人,褚亮为舍人,姚思廉为洗马。
李世民当了皇太子,其首先面临的就是如何处理东宫及齐王府旧属。
当时,侯君集正带领人员满城搜捕两府人员,已经逮捕了一百余人。按侯君集及一些将领的主意,这些人为李建成及李元吉鹰犬多年,作恶甚多,应将他们尽数诛杀,然后籍没其家。众将中独尉迟敬德不以为然,他在显德殿里向李世民说道:“如今二凶已伏诛,其子亦绝籍。至于其党,他们各为其主,也是朝廷任用的官吏。太子,敬德以为应赦其罪,这样对安定天下有好处。”
尉迟敬德在此次事件中功劳最大,李世民已将齐王府内的金帛器什尽数赏给他。李世民听了此话连连点头,赞道:“敬德有智有勇也就罢了,难得还有这般宽阔的胸襟。玄龄,你以为呢?”
房玄龄说道:“敬德所言其实为太子初政的第一要事。如今京城之内,因大肆搜捕建成和元吉余党,人心惶惶,亟须安定。玄龄以为,凶逆之罪,止于建成、元吉,对其余党,可以一概不问。可请皇上下诏大赦天下,以安人心。”
杜如晦道:“还有,天下因傅奕灭佛、道,至今民众言论汹汹。可请皇上一并下诏,罢傅奕原意,使天下僧、尼、道士、女冠各复依旧,则天下即安。”
李世民点头道:“对,此二事当请父皇下诏。然李艺据泾州,李瑗、王君廓据幽州,他们手握重兵,且与大郎生前最为亲善。我可以不问他们,然他们万一起兵反叛,能同时赦免他们吗?”
房玄龄说道:“李艺和李瑗又与东宫旧属不同,他们居兵在外,心思难测,应该早做防备。”
第二日,李渊果然下诏,主要内容是赦免东宫与齐王府之罪,另罢傅奕之议。后二日,屈突通领命出镇洛阳,长孙无忌为行军总管出镇京城之西。
冯立、冯翊、谢叔方等人见了朝廷的诏令,走出终南山向李世民投降,李世民好言抚慰,另为他们授任官职。其中只有一个薛万彻自以为得罪李世民太过,加之其性格倔强,仍旧藏身于终南山中。李世民闻讯,唤来薛万均道:“乃弟也是忠于所事,真义士也。你可前去诏谕他,申言我意赦免其罪,让他速速返京为朝廷出力。”薛万均那日未及逃亡,后被赦免,亲眼目睹了李世民确实不再为难原太子之人。他欣然领命,入终南山找到薛万彻,如此往返三次,终于把薛万彻劝说回来。
李世民却对魏征耿耿于怀,他派人将魏征带到显德殿,劈面问道:“魏征,你为原东宫洗马,好好掌握文章图籍也就罢了,缘何不务正业,专事挑拨离间我们兄弟之情?”
座下的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甚惜魏征其才,不忍见魏征因此有罪。现在见李世民雷霆动怒,有心想替魏征说话,终于碍于李世民的威严不敢吭声,内心里暗暗替魏征担心。
孰料魏征神色自若,脸上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坦言对曰:“若先太子早从魏征之言,必无今日之祸。”他又微笑着对房玄龄等人道,“若是这样,则魏征今日之位就是你们站的地方。”
李世民看着魏征此时的表情,忽然想起了李靖当初被缚来见李渊时的情景,遂改容悠悠问道:“魏征,我知道你有才能。可是你毕竟投错了门庭,心中难道没有遗憾吗?”魏征眉目间晃过一丝无奈之色,然后昂然道:“不然,先太子虽没有殿下如此决断凌厉,然他宽仁为怀,属下归心。魏征仅冲着这一点,就是死了也终究不后悔。”
李世民冷笑道:“好一个魏征,你竟然先用话儿扣着我。你定是想说我不如先太子,对你有些斤斤计较了吗?你既有如此机心,我问你,若复你官职,当前能为朝廷办些什么事情?”
“魏征心想,殿下如今以安定天下为第一要务,这就有用得上魏征的地方。殿下势力向东仅止洛阳,而山东、河北之地,先太子在那里树恩不少,若殿下放魏征去宣慰,则魏征就成了一个活靶子,那里的人定会体会到殿下的宽仁之意。”房玄龄、杜如晦听魏征说出这样一个主意,甚是钦佩他的心智敏锐,想李世民定然不会再为难他,刚才吊起的心又落了下来。
果然,李世民改容待之,哈哈一笑说道:“魏征,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大郎若对你言听计从,我焉有翻身的余地?你今日若对我摇尾乞怜,那就不是你了。玄龄、如晦,我意委魏征东宫詹事主簿之职,你们以为如何?”
房玄龄道:“魏征今入东宫,我和如晦最为高兴,想他定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李世民正色道:“魏征,你从今日成为我的幕僚,唯勤谨办事方为正道,此点你要切记,以前的鬼蜮伎俩不可再使,且想也不要想!”顿了顿,他又说道,“至于我是否宽仁,你可留待时日观察,到时候再作结论。”
魏征到了此时,方拜道:“魏征其实早知殿下之英名,惜缘分不好未早追随。今后我定当恪尽职守,忠心办事。只是我性格正直,言语之间不顾忌许多,若因此触怒殿下,唯望殿下能体会大节,不追究属下的一言之失。”
这次轮到高士廉笑了,说道:“魏征,你怎么会是这样的脾气,什么事情都要辩个清清楚楚吗?”
殿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后数日,朝中下诏授魏征为谏议大夫,并遣其前去宣慰山东、河北之地。与魏征同时被授为谏议大夫的还有三人,即是结束流放生活的王珪、韦挺、杜淹。
当朝廷的诏令辗转送到巂州的时候,韦挺他们刚刚听到玄武门之变的消息。此时,韦挺的火暴脾气已经收敛许多,他听从王珪的意见,与杜淹释去前嫌,慢慢地相处融洽起来。听到李建成、李元吉被诛的消息,王珪和韦挺不免伤心垂泪,其中又以韦挺最为悲痛,他呼天抢地,几至涕泣绝声。
杜淹劝慰二人道:“太子和秦王相争,必有一失。这是很明白的事儿,你们不可太伤心了。我们被流放于此,对各自的主人尽了自己的力量,再无什么牵挂。秦王现在主政朝中,我知他胸襟甚宽,定然不会为难你们。”
韦挺和李建成的感情以友情为主,王珪则是一名爱讲正义的主儿,听了杜淹此言,不禁恼怒道:“我们拥太子,也是朝廷赋予的职责和义务,更是做人之本分。若依你所说,凡人但奉有奶便是娘的信条,岂不是与禽兽无异吗?”
王珪的这番义正词严之语,令杜淹为之气夺。
慢慢地,王珪和韦挺的情绪平复了下来。这日他们接到朝廷的诏令,就开始打点行装,然后三人结伴起身上路,迤逦向京师赶去。
李艺听到李世民做了太子的消息,就在泾州城里如坐针毡。他思来想去,现在自己举兵在外,李世民一时没有办法来收拾自己,待他的位子逐步稳固,则是自己的凶险之始。恰巧此时,曹州巫师李五戒专程来探,李艺就向他问自己的前程。李五戒煞有其事地为他卜了一卦,惊呼道:“燕公贵色已发,当据天下。”李艺以前也很迷信卜筮之事,每遇到大事皆卜之,遇吉则行,遇凶则避。现在听了李五戒之语,觉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杀一回。趁着李世民立足未稳,自己率先起兵,也许能得到天下的响应。若大事能成,可继续拥李渊为帝,自己就成了第一功臣。
李艺说干就干,对手下诈称奉李渊密旨,要领兵入京勤王。他整顿手下兵马出了泾州城,一路向东行进。李艺知道高墌刺史张万岁是李世民的死党,先下令全力击破高墌城擒拿张万岁。张万岁已经得知了李艺举兵的消息,自忖势单力薄难以相抗,就身带十余骑,飞快向东奔跑,向长孙无忌报讯。这样,李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高墌,他意气风发,下令加快行军速度,直奔豳州。
豳州治中赵慈皓闻听李艺统兵到了城下,他不明底细,急忙出城来迎。李艺装模作样,说明自己奉密旨兴勤王之师,赵慈皓自然相信,连忙将他迎入城内。
这时,长孙无忌已经见到了张万岁,遂提调大军向西开拔。为了防止李艺裹挟不明真相之人,长孙无忌派出密使送信给沿途州县的官吏,说明李艺反叛的真相,让他们认清大势,不可助逆为虐。
赵慈皓闻听长孙无忌统领大军来迎战李艺,又得到了长孙无忌的书信,决心与他联手,设法擒拿李艺。赵慈皓将豳州统军杨岌找来,向他说明了事情真相,然后两人细细商量了行动步骤,此时的李艺尚蒙在鼓里。这日,长孙无忌统领大军到了豳州城下,令人高声宣读了李艺反叛的罪状。李艺正在城墙之上与长孙无忌来回辩驳的时候,赵慈皓、杨岌领人大开城门,引长孙无忌大军入城。
看到赵慈皓里应外合叛了自己,又闻城里城外鼓声连..天,喊杀阵阵,李艺明白大势已去。他仓皇溜下城墙,顾不上去唤家人,就匹马落荒而逃。李艺出城后一路向北,想跑到颉利可汗那里苟延残喘,以图东山再起。然他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半路经过乌代国时被人认出。乌代王此时奉行亲唐的国策,遂将李艺就地斩首,将其首级贮在一匣子内送往长安,作为向李世民的进见之礼。如此,李艺反叛之事彻底平复。
李瑗被授为幽州都督,因其性格懦弱无主见,大事皆听幽州副都督王君廓来决断。李世民兵变成功后,派通事舍人崔敦礼持诏令前往幽州召李瑗回京。李瑗因自己往日与李建成交好,见了诏令心中忐忑不安,就找王君廓商量。王君廓断然道:“大王若就此入京,必无全身之道。大王现在拥兵数万,奈何受崔敦礼之召,而自投网罟呢?”其实此时的李世民为减少事变的影响,不愿意再追究李建成余党的责任,多宽大待之,像魏征、韦挺就是例子。李瑗若能及时回京,至多会丢掉手中实权,并无性命之忧。
李瑗听了王君廓的判断,不禁垂下泪来,心中惊惶不安。王君廓假惺惺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并催促李瑗先发制人。
李瑗终于在王君廓的鼓动下决心反叛,决然道:“好吧,与其入京一死,不如放手一搏。王公,我今天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望你能全力助我。”李瑗遂将崔敦礼囚下,令人日夜拷打,询问京师兵变的真相。崔敦礼坚强不屈,闭口不言。
李瑗一面开始征兵,准备入京勤王;一面招燕州刺史王诜来幽州,与之商量一同进兵的事情。这时,都督府兵曹参军王利涉觉得李瑗行事有些草率,委婉劝说李瑗道:“大王,王君廓性好反复,不能将重任委之。大王若举大事,宜早去王君廓,以王诜代之。”此时的李瑗,早已将王君廓奉为主心骨,认为王利涉挑拨离间,将他斥责一顿然后逐出门外。
王利涉的这番话被王君廓辗转得知,遂加快了行动的步伐。他先带领数十人来到王诜的寓所,此时王诜刚刚沐浴之后,听说王君廓来访,急忙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相见。王君廓见面后拔出佩剑,一剑将他的头颅砍了下来,然后持其首级召见众下属,说道:“李瑗与王诜囚执敕使,擅自征兵,图谋叛逆。我现在已将王诜斩首,剩下一个李瑗也难以翻起大浪。我问你们,是愿意随同李瑗反叛而致使灭族呢?还是愿从我去擒拿李瑗以图富贵呢?”李瑗平时不问军事,军中大权集于王君廓一手,王君廓现在这样说,下面的人哄然叫响:“愿意随王都督平定叛逆。”
王君廓带领一千余人去捉拿李瑗,李瑗惊恐万状,束手无策,只会瞪大着双眼听王君廓宣读自己的罪状。当二人前去绑缚李瑗的时候,只见他跳起身来,大声骂道:“王君廓,你这个卑鄙的小人!你以为出卖了我,就能长保富贵吗?李世民不是一名糊涂之人,他岂能容你来蒙蔽他?你等着吧,我现在若死,在地府里很快就能见到你。”王君廓阴沉着脸,令人当即缢死李瑗。
王君廓入狱放出了崔敦礼,让他回长安将幽州的事情报告给李世民。李世民听说李瑗欲反叛被诛,倒是免了自己的一番手脚,很是高兴,遂授王君廓为左领军大将军兼幽州都督,令他继续镇守幽州。
后来李瑗诅咒王君廓的话果然应验。原来此次王君廓劝李瑗举兵,本来就居心不良。他知道李世民会将自己视为李建成之党,有心想用李瑗之头取信于李世民,换来自己的富贵。事情过了大半年之后,李世民授李玄道为幽州长史,让他来协助王君廓维持府事。王君廓心中有鬼,以为李玄道是来监视自己的。偏偏李玄道是一位清静无为的人,有那么一股学究气,对王君廓纵逸不法的事情常常阻止,经常拿王法来吓唬他。一次王君廓奉命进京朝见,李玄道托他捎一封信给房玄龄。王君廓怕李玄道告自己的状,就偷偷拆了信看。谁知这信是狂草而成,满纸烟云,没一个认识的字。王君廓此时走到渭南,更加心虚,就打定主意,要逃往东突厥。他知道,凭自己的本事,说什么也斗不过李世民的。但他没跑多远,半路上就被人莫名其妙地杀掉了。
李渊被困在宫城之中不能出外一步,除了在宫殿之间流连,唯一的适心活动就是在海池里泛舟。周围的禁卫皆换了一遍,他们听命于侯君集,将李渊等人看管甚严。李渊在宫中不能出城去狩猎,也见不到臣子们来奏事,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让他顿生烦躁。
李渊非常明白眼前的处境,自己虽名为皇帝,然没有任何皇权,唯一能做的就是管好自己。李世民除了那日见过一面之后,再也没有入宫一步。李渊叹其不顾亲情之余,常想起李建成和李元吉已经魂归地府,更有众多皇孙受了池鱼之殃,实为人生之大哀。
这日落晖无限,夕阳如金,李渊独自一人在两仪殿内闭目养神。这时,侯君集径直走了进来,施礼奏道:“臣奉太子之命,将此书奉于皇上。”
李渊微眯双眼,说道:“呈上来。”他展开一看,上面仅有寥寥数语,大意是张婕妤、尹德妃淫乱后宫,德行有亏,不宜再随侍皇上身边,特请李渊将二妇人赐死。
侯君集见李渊已经读完书信,又奏道:“皇上,臣带来白练一段和鸩酒一瓶,只要皇上下旨,剩下的即可由臣来办。”
李渊忽然大怒,立起身来将信一抛,骂道:“混账,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朕这样说话。你把二郎叫来,朕有话问他。”
侯君集急忙跪下道:“陛下息怒。太子令臣来办这件事情,若办不好,太子就要臣的脑袋了。”
李渊见侯君集使出这般无赖的架势,心想他既然为二郎的心腹,又负责守卫宫城的职责,他若坚持,自己就是再吹胡子瞪眼,终归是虚张声势。想到这里,李渊颓然坐下,眼中流出眼泪,叹道:“朕连自己的妃子都保不住,还称什么皇上?侯君集,你告诉二郎,他若瞧我不顺眼,趁早一刀把我也砍了,这样才最干净!”
侯君集连连叩头,说道:“臣不会办事,惹动皇上生气,实在是罪该万死,望皇上重重责罚。只不过这尹、张两人,人言其德行有亏,陛下不可留之,皇上的后宫之中也不差了这两人。”
李渊有心再斥骂,又想侯君集是受二郎指使,二郎不露面,对侯君集只能是白说。事情明摆着,今天若不把尹、张二人交出,侯君集不会善罢甘休。李渊长叹了一口气,唤来太监道:“召尹、张二妃过来。”又对侯君集道,“你先退出去,朕既然不差了这两个女人,你也不差这一时。”
侯君集急忙退出殿外。
过了一会儿,尹德妃、张婕妤款款而来,她们全然不知道大祸已经临头,见了李渊盈盈下拜,口称:“这些日子宫中大变,陛下一直没有召见我们,臣妾正为陛下担忧呢。”
李渊的脑海里忽然晃过当时在晋阳宫的情景,这两个女人在那些日子为自己带来了许多欢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想到这里,李渊心中涌出了无限柔情,眼圈又红了起来,叹道:“你们——唉——你们若能安安稳稳做你们的妃子,不去与大郎他们扯出诸多恩怨,何至有今日呢?”
张婕妤的心思比较灵动,她马上听出了李渊的话音中透出蹊跷,急忙问道:“陛下这样说,难道有什么变故不成?”
李渊抬手指向殿外,说道:“你们来时定然看到侯君集正候在殿外,他奉二郎之命,让我赐死你们两人。唉,此次玄武门之变,起因还是二郎说你们两人与大郎一起淫乱后宫啊!”
二女大惊,她们抢前几步伏在李渊脚下,失声痛哭,尹德妃抽泣道:“陛下,这明显是秦王诬陷臣妾,他嫉恨大郎,无孔不入,妄想从臣妾身上攀下大郎。陛下,你要为我们做主呀。”
张婕妤抱着李渊的右腿,说道:“我们与大郎交往多一些,这是事实。我们只是觉得秦王跋扈飞扬,心思就与大郎有点相近。其实我们这样做,都是为陛下着想,秦王既然想夺太子之位,下一步就是要夺陛下的皇上之位。现在终于酿成玄武门之变,说明我们当时的眼光不差。陛下如今还是皇帝,当明白臣妾的心事,拼着不听秦王的摆布,看他有什么办法。”
李渊幽幽说道:“秦王?二郎如今已为太子,非复昔日的秦王了。他名为太子,实际上已夺朕之权柄,我现在日日被困宫中,难出外一步,你们连这一点都看不出吗?”
尹德妃伏在李渊的脚面上,说道:“臣妾今后日日随侍在皇上身边,不问外事。请陛下对秦王说,只要能留下臣妾的一条命,今后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他若不相信,就是割下我们的舌头也成。”
李渊泪飞如雨,大颗泪珠儿滴落在二女的头发之上,他伸手揽起她们,说道:“难道我不是这样想吗?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把握。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尹德妃泪眼模糊,乞求道:“陛下,或者将我们逐出宫外,削籍为民,这样不行吗?”
李渊摇摇头,说道:“你们在宫中多年,还不知道宫中的凶险吗?眼前的处境,我实在是做不了主的。你们若不信,我将侯君集叫来,你们听听他的言语。”说罢,李渊将侯君集唤入殿来,让他传话给李世民,只要能保此二女之命,可以将她们逐出宫外。
侯君集为难道:“陛下,太子令臣来办此事,还让臣两个时辰之内回东宫复命。臣现在空手回东宫,恐怕臣就要自斩己头了。”
李渊知道李世民心硬如铁,其志难改,又想尹、张二女与李世民积怨甚深,难有转圜的余地,遂叹道:“朕为一国之君,尚乞求自己的儿子保全身边嫔妃之命,其实已非君主。你们两人,不要怪朕心肠刚硬,实在是势不得已。你们就随侯君集去吧,朕说过,要给你们一个全尸。”言罢,李渊将头埋在面前的案几上,失声大哭。
二女呼天抢地,瘫在地上不走。尹德妃更是说:“我们姐妹自从跟了皇上,本想这辈子可以风光无限,厮守到老,不料想皇上中途把我们就撇开了。早知这样,还不如在晋阳宫时出宫为一农妇,也可全其一生。”
张婕妤嚷道:“皇上,秦王会不会连臣妾的儿子也一同杀了,他们可是陛下的骨血啊。”
李渊脸色很难看,向侯君集挥了挥手。侯君集扭头使了一下眼色,身后的人一拥而上将尹德妃、张婕妤拖出殿外。
侯君集不忍再在殿内与李渊相对,遂施礼准备退出。这时,李渊叫住他,说道:“你转告太子,让萧瑀、裴寂、陈叔达、宇文士及明日来这里,朕有话说。”
侯君集长揖道:“臣今日扰了皇上,实在罪该万死。臣定当遵旨,将此旨意转告太子。”
尹、张二女的哭声还能传入殿内,李渊的神色游移,无力地坐了下去,眼光呆呆地盯着殿上的画梁,仿佛入定了一般。
李世民自从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之后,一到晚上,就梦见李建成和李元吉带领他们的儿子前来索命,其后还跟着王世充、薛仁杲、窦建德、刘武周、杨文干、史万宝、李艺、李瑗等人,将其连连惊起,无法入睡。
长孙无忌接连找了几个和尚和道士,在东宫设坛镇压,然收效甚微,李世民依旧无法安睡,弄得神情恍惚,到了白日里竟然无法理事。房玄龄问清了原因,对李世民说道:“不妨,今日晚上,定能让殿下安睡。”他下去后即去找尉迟敬德等人。
玄武门之变中,以尉迟敬德功劳最著。
房玄龄来此说了李世民惊梦难眠的事儿,最后说道:“你们跟随秦王南征北战,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秦王没有因此皱一下眉头,他现在这样,无非因为原太子和齐王是他至亲。你们若能在他身侧,也许能渡过此关。”李世民现在已成太子,昔日天策府旧属因口顺,依旧呼之为秦王。
众人纷纷答应,这时尉迟敬德道:“这种事儿其实不用劳烦多人,只要我与叔宝两人前去即可。房先生,这件事儿你不用管了,到了晚间,我让秦王歇息的殿门大开,我和叔宝兄全身披挂各把一门,任何妖魔鬼怪休想近得身来。”
当晚,尉迟敬德和秦叔宝两人全身披挂,佩齐了长短兵器,直竖竖地站立在李世民的寝殿门前,这样一直站立了一夜。说也奇怪,李世民这晚一个噩梦也未做,甜甜地睡到了天明。
尉迟敬德和秦叔宝又接连站立了两个夜晚,让李世民彻底地消了疲倦之态。这日李世民一早醒来,睁眼看到他们两人直挺挺立在门侧,就翻身起床,走到门前,心疼地说道:“叔宝兄、敬德,你们这样为我值夜,让我如何心安?”
秦叔宝道:“殿下为国为民日夜操劳,我们不过出了一把力气,实在不足挂齿。”
尉迟敬德道:“我们晚上值夜,早晨回家休息,也累不到哪里去。”
李世民说道:“不可,你们为国之栋梁,岂可常劳此役?这样吧,我现在已经能够安然入睡,从今日开始,你们不要再来值夜。”
“万一再有反复,岂不前功尽弃?”尉迟敬德着急地说道。
李世民道:“我昨天想了一个主意,可让阎立本将你们两人的英武之像绘出,然后贴在两扇门上,也许一样有效。”
阎立本当日果然为秦叔宝和尉迟敬德绘了像,画面栩栩如生,又涂以颜色,更显生动。李世民是夜令人将之挂在门扇之上,然后掩门而睡,果然一夜无梦,又一觉睡到了天明。这件事儿慢慢传到民间,到了这年春节,有人临摹阎立本的画儿将之贴在自己家门之上,称为“门神”。
这日萧瑀、裴寂、陈叔达和宇文士及出了太极殿直奔东宫,他们见了李世民,将李渊的一道诏书交给他。
原来李渊召见他们,仅说了一句话:“朕当加尊号为太上皇,士及,你来拟旨,朕即日禅位于太子。”
裴寂当时满目含泪,萧瑀和陈叔达也以为不妥。无奈李渊心硬如铁,坚持要禅位。
李世民看完诏书,似乎觉得很突然,说道:“父皇怎么能这样呢?我刚刚进位为太子,天下尚不安定,还有赖父皇来..安定天下呢。裴司空,你与父皇交厚,可前去劝说,让父皇千万不能有此想法。”
裴寂拜道:“殿下,皇上这样做,实在是一片苦心啊。皇上这些年岁数渐高,精力有些不济;而殿下却精力过人,文武俱备,在此百业待兴之际,正该大展宏图。老臣以为,殿下可从皇上之意,早早接位,则对天下庶民百姓即是福音。”
众人听后都一愣,想不到裴寂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其实裴寂说的这些话,实在是言不由衷。他的内心里还想让李渊挂名为皇帝,这样李世民就多了一层顾忌。还是李渊给他说了几句话,让他转变了心意。他们要出太极殿的时候,李渊见裴寂眼含热泪,就让其他三人先行一步,留下裴寂有话说。
殿中仅仅剩下他们两人,裴寂哽咽道:“陛下,你怎么能这样做呢?老臣——老臣我实在难以接受。”
李渊走过来,轻抚裴寂之背,语重心长说道:“裴监,我们是多年的老友了。都到了眼前的这般境地,你难道还看不出事情的大小吗?我了解二郎的脾性,他有能耐,今后由他来治理国家尽可放心。然二郎的猜疑心也重,我若继续留在皇帝位置上,时间一久,不知他又做何想。既然这样,我干脆彻底退位,将天下全交给他好了。至于你自己,我劝你也要好自为之。你与大郎以前交往甚密,没少替大郎说话,即使二郎今后不为难你,可他那帮如狼似虎的属下不定会找你的什么麻烦。记住我的话,今后是二郎的天下,我们能保一个富足安定的晚年即足矣。”
裴寂现在能这样乖觉地回答李世民的问话,缘于李渊的这番教导。
无奈李世民坚决不同意继位。
李渊想起了当初自己逼隋恭帝禅位时的情景,不料想今日又复昨天故事。只不过故事的主角成了自己,那边虎视眈眈的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就将裴寂等人又叫入宫内,令他们将传国八玺送往东宫。
朝中大臣见状,连连上书请李世民遵从李渊的圣意;诸州官员见了京城来的诏书,他们判断大势,揣摩李世民的真实思想,也连连上书请求李世民早日继位。那几日,通往京城的驿站异常繁忙,雪片似的上表堆在李世民的案上。
这日,众大臣齐集东宫显德殿里,公举萧瑀向李世民进言,让他早日即位。
后面的大臣群情激昂,齐声喊道:“请太子早日即位。”说完,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李世民急忙从案后站立起来,说道:“世民不能顺了你们的心意,请起,请起,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这时后面有人喊道:“殿下若不答应我们,臣下就在这里长跪不起了。”
殿内一时沉静了下来。
良久,李世民方长舒了一声,说道:“唉,这实在让世民为难。你们说的也有理,父皇执意要将这千钧重担交给我,我若不接,愧对你们和天下百姓。好吧,我答应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脸现喜色,慢慢站立起来。太史令傅奕跨前几步,奏道:“殿下,臣已经看好了日子,明日即是良辰吉日,事不宜迟,请殿下明日即位。”
李世民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世民不忍拂了父皇和众大臣的心意,就按太史令所选日子即位吧。不过,有两件事情要先说明,一者,如今国内民穷,不宜举办铺张的登基仪式,明日由我率领大家祭于南郊,告于太庙,再发一道诏令颁于天下,即为登基;二者,父皇要搬出太极宫,此事万万不可。我今后视事的地方即在此显德殿内,明日登基的地方也在这里。”
李世民既然这样说,群臣不再有异议,此后众人分头准备明日的登基事宜。
李世民晚间回到寝殿,长孙嘉敏已经为他备好了晚膳。
共进晚膳时,李世民瞧着长孙嘉敏那消瘦的脸庞,心疼地说道:“敏妹,你这一段时间为我担足了心事。瞧,你比以前瘦多了。”
长孙嘉敏满脸喜色,说道:“我担一点心又算什么,谁能比上你这样日夜操劳呢?总算大事有成,不枉了一番心血。”
李世民想起举事前夜她为众人添酒壮行的情景,心中对她又多了一层感激,柔声道:“敏妹,你这些年操持家务,遵循礼法,堪称贤人。尤其难得的是,你能奉事父皇,承顺父皇之妃嫔,弥缝我与大郎之阙,更有添酒壮行的男儿气概,实为我的贤内助。明日,父皇传位给我,今后治理天下之时,你还要帮我出一些好主意。”
长孙嘉敏心里一沉,正色说道:“古语有云‘牝鸡司晨,唯家之索’,我前段时间所以做了一些事情,盖因你身边人手不够之故。如今你做了太子,明日又成了天子,则天下文臣武将皆为你所用。我为妇人,安能再谈政事?不过后宫之中,我将殚精竭虑,请你放心。”
李世民听后心里感动,对她又加深了一层敬重。此后两人说话,颇有默契,不再涉于政事。
长孙嘉敏忽然提起了杨琼之妹杨琚,说道:“我这些日子细细观察,那杨琚确实生得国色天香,且举手投足之间中规中矩。可惜了,她若不随四郎,就是另外一番天地。”
杨琚和李元吉已经生有一子,此次乱军之中被人斩杀。杨琚自从被带入天策府后,一直跟随杨琼居住。
李世民抬眼问道:“我这些日子太忙乱,无暇顾及。她的情绪怎么样?”
“她初来之时,因心伤其子,整日呆呆地坐在那里不思茶饭。这些日子已经好了,慢慢也有了一些胃口,脸色红润起来。琼妹妹还说,杨琚能有今天,还多亏你看在她的面子上有些照顾。”
“唔,这样最好。她们姐妹相处在一起,谈谈说说,可以免除寂寞。敏妹,女人最好健忘,日子久了,杨琚也许会慢慢好起来,你说是吗?”
长孙嘉敏眼含笑意,默默地盯着李世民并不言语。
次日卯时,李世民依次去南郊、宗庙祭祀,然后回到东宫显德殿即皇帝位。李世民就在这里颁布了他的第一道诏令,其内容为大赦天下,关内及蒲、芮、虞、泰、陕、鼎六州免除租调二年,其余地方给复一年。
李世民当了新皇帝,为免朝中动荡,如裴寂等大多数大臣不做调整,诸州县官吏亦各司其职。当然,为了行事方便,对一些重要职位做了一些调整,其即位之日,即以高士廉为侍中,房玄龄为中书令,萧瑀为尚书左仆射,长孙无忌为吏部尚书,杜如晦为兵部尚书,封德彝为尚书右仆射,颜师古、刘林甫为中书侍郎。一开始,李世民坚决让萧瑀任尚书令,然此职最早由李世民领之,萧瑀也坚决不同意,群臣纷纷附和。这 6837." >样,尚书令一职因没有人敢就任,就空了起来,主持尚书省的事务实际上由尚书左右仆射领之,即为宰相职。
李世民对此次事变有功的人员,除了厚加赏赐外,另外皆委以重要武职,秦叔宝为左卫大将军,程咬金为右武卫大将军,尉迟敬德为右武侯大将军,马三宝为右卫大将军,段志玄为骁卫将军,侯君集为左卫将军,张公谨为右武侯将军,长孙安业为右监门将军,常何为中郎将。薛万彻投降之后,李世民很是欣赏他的忠心与勇猛,亦授他为右领军将军。如此,军中重要武职基本上由原天策府府属把持。
登基事毕,诏令发出。李世民身穿衮冕端坐龙椅之上,他目视座下整齐恭肃的群臣,第一次感受到了皇帝的威严。他对群臣说道:“朕今日登基,深感天下百废待兴,望众爱卿竭尽心力,为天下苍生计,多思、多述治国方略。朕想起昔日天策府的学士制度,当时使朕受益不浅。欧阳爱卿、魏爱卿,朕看弘文殿内藏书不少,共有多少卷?”
欧阳询出班答道:“回陛下,弘文殿中共有四部书籍计二十二万卷。”
李世民点点头道:“朕想在弘文殿侧再辟一文学馆,可称之为弘文馆,丰富其藏书,精选天下文学之士于其中,这样,朕在听朝之余,可以入弘文馆检言咨学,商榷政事。玄龄,此事由你来办。”
封德彝出班奏道:“陛下初登大宝,即虑国事,又采纳群言,则我朝幸甚。老臣还想,陛下居于东宫,似嫌狭小,能否再造新宫,以显我朝新气象。”
李世民答道:“不好。朕初登皇位,不顾天下之水火,为了一己安乐另造新宫,岂不寒了天下人之心?封卿,这样的话今后不可再说。”
魏征前去山东宣慰,刚刚回到京城,待李世民的话音一落,即出班奏道:“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委实圣明。臣以为,眼前的一件大事,要比置弘文馆更重要。”
“魏卿快说。”
“陛下宽赦原东宫、齐府属下之罪,并信用我们委以官职,更派臣往山东宣慰,免除关东赋税一年,这些都是英明之策。可有一件最紧要的事情,陛下恰恰忘了。”
群臣听后不禁皱起眉头,觉得魏征的话委实刺耳。果然,李世民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问道:“朕有何不当之处,你不妨直说。”
“先太子和齐王至今身首异处,望陛下能将他们好好礼葬。臣与王大夫有表一道,请陛下御览。”
这句话戳到了李世民的痛处,然魏征和王珪现为谏议大夫,说这些话也是分内所当。李世民让将其表呈上来,只见这篇上表写得感情真切,又极富策略。李世民读罢不禁悚然动容,立起身道:“王卿、魏卿,你们所言极是。朕这一段时间诸事忙乱,倒是忽略了此事。他们为朕的亲兄弟,当礼葬至墓所。礼葬之前,可追封建成为息王,元吉为海陵王,还要定下他们的谥号。陆卿,你为渊博之大儒,可先提之。”
陆德明斟字酌句,默默思索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奏道:“《谥法》云‘隐拂不成曰隐。不思忘爱曰剌,暴戾无亲曰剌’,老臣以为,可将息王谥曰‘隐’,海陵王谥曰‘剌’。请陛下定夺。”
陆德明的提议让李世民和群臣都很满意,这样先追封李建成和李元吉为王,维持了他们和李世民的兄弟名分;又加以如此谥号,则申明了玄武门之变的正义性,很是恰当。
李世民感激地看了一眼陆德明,觉得他为自己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难题,脸上的神色依然沉重,说道:“就依陆卿之议,虞卿,拟旨吧。礼葬之日,朕当亲往致祭。王卿、魏卿,此事就由你们二人负责,知会原东宫、齐府僚属统统前往送葬。还有,可嗣赵王福为息王之后。”赵王福是李世民和杨琼生的儿子,年方三岁。
李世民话锋一转,说道:“王、魏二卿今日的行为,让朕又想起了李卿世,他当时礼葬李密,太上皇曾经多次赞其忠义。他们三人殊途同归,都是臣子的本分,朕心甚慰,唯望众卿亦怀忠义之心,是为人之大伦。”
魏征和王珪伏地叩首道:“陛下心术豁达,昭如日月,臣等今后唯忠于陛下,不敢再有一丝儿疑阻。”
解决了这个难题,李世民满意地又复坐下。这时,只见杜如晦匆匆从殿外进来,走到前列奏道:“陛下,颉利可汗带领二十万兵马,突破泾州长驱直入,现在已经到了武功县西。”
李世民大惊,他知道泾州的城防因为李艺之乱尚未修复,以致让颉利可汗钻了空子。他一激灵站起身来,问道:“颉利何来之速也?他长驱直入如进无人之境,沿途州县为何没有一点动静?还有,李靖、李世手握重兵,为何就没有一点动作?”
颉利可汗听说长安内乱,遂引兵来袭,很顺利地就到了武功县西,这里距离长安仅有二百里。这样,李世民在他的登基之日,马上又要面临着突厥大军兵临城下的难题。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