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唐臣》 第一章 刚过正午,天空却被几团浮云盖住,给人一种压抑的阴沉。时入深秋,总归挽不住那几分暖意,偶尔一丝凉风拂过,卷起散落的枯叶纵情地在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上跳动着妖冶的舞蹈。远远望去,古城显出有些苍老阴郁;但不容否认,这里依旧是繁华世界的都市,依旧是帝国永恒的中心。 大明宫的琉璃瓦已不复光彩照人,仿佛是一位见证了兴衰成败的暮年老者。青灰色的砖石缝中布满青苔,掩盖住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幕幕刀光血影的痕迹,也柔和了城墙那永远冰冷的严肃。这里,是举世无双、空前绝后的皇宫。巍峨壮丽、气象宏大的宫殿,造型简洁、色调淡雅的建筑散落在无限宽广的空间:撇去笼罩其身的皇家荣耀,这种宽广本身就会让任何一个置身其中的人为之肃然起敬。 闻名遐迩的皇家园林依旧几分盛唐气象。清澈的太液池水倒映着葱绿的蓬莱山,一群红色的鲤鱼泛着波光徜徉其中,远处楼阁幻映,更宛若仙境一般。纵然秋风摘下几行落叶,山头林间却依旧挂着丰硕的果实,仿佛璀璨的珠宝晶莹透亮。凭栏望去,千百年盛世祥和汇集于斯,居安思危的警示已然湮没其中。生活在这里的主人从来没有想过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是.99lib.t>什么模样。 公元九世纪,曾经无比强盛的大唐帝国正悄然滑向没落。统治阶级日趋腐朽,民族矛盾渐渐激化,阶级矛盾甚是尖锐,外有南蛮骚扰,内有河朔兵患。连年天灾,历岁人祸,接连的地震、饥荒让这个王朝中曾经无比自豪和富庶的百姓生活得日趋艰难。然而,正是这恢弘的长安城,正是这奢华的大明宫豢养着士绅官宦们饮酒作乐。身为大唐帝国的主人,懿宗皇帝更是荒淫昏庸:每日设宴美酒珍肴,每月游遍山川美景。南衙朝臣、北司宦官,为了迎合天子的奢靡昏暴,为了填补国库的巨大空虚,为了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私欲,只能加重赋税横征暴敛——于是,天下百姓被逼无奈揭竿而起。咸通年间,一场声势浩大的庞勋起义震动了朝野内外。三年之后,懿宗皇帝驾崩。年仅十二岁的皇五子、普王李儇被扶上了皇帝的宝座。而此时的皇宫奢侈日甚,朝廷用兵不息,赋敛愈急;关东连年水旱,州县不以实闻,上下相蒙;权阉骄恣,人怨沸腾,天变交作,东荒西瘠,饿殍载道,全国各地的百姓更是无以控诉,相继起兵。乾符元年(公元874年)的隆冬,在濮阳,一个名叫王仙芝的贩卖私盐的头领,正酝酿着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大唐帝国的农民起义…… 一缕清风99lib?拉动着闲云微微闪出半个身子,午后轻柔的日光将六王院院门上那斗拱支挑伸出的庞大屋檐的倩影映在平缓却庄重的石阶上。最下面一级石阶旁,兵部侍郎郑畋严肃的表情中带有一些焦急的神色,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前敌送来的折报。折报上说,濮阳草贼王仙芝,率众谋逆。然曹州守军假皇恩浩荡,已将草贼击溃云云。想到这里,郑畋心中泛起焦虑。直觉告诉他,这种表面上报喜的折子只是一种假象,或许在此之下,有一种没有被觉察到的巨大的能量正不断积蓄着。 郑畋身后,一个身材魁梧须发皓白的老人正低着头,来回踱着步。天并不热,但他的额头却渗出汗珠,饱经沧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虽然穿着华丽的绸袍官服,但掩盖不住这位老将军武将的威猛。忽然,他在郑畋一旁驻足,目光顺着长长的台阶望去,台阶尽头依旧没有半个人的影子。 “台文,我回去了!”老将军忽然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像是无限的无奈,“小皇帝还不是听任那阉人摆布,你去求他怕是没个结果!”说着转过身子,迈步而去。 “晋兄留步!”郑畋紧走一步拉住老将军的衣袖。这位老将名叫晋和,时任忠武军节度副使,和郑畋有着近二十年的交情了。晋和为人刚直不阿,什么事情就由着那一股性子,但有半分不顺心便都挂在了脸上。此番回京述职就因为不愿曲意逢迎给大太监田令孜送礼,被皇上连贬了三级。他这个武将的脾气,郑畋再熟悉不过了。 “兄不为自己,也要为天下苍生着想。这些天我寝食不安,预感若不将草贼根除,天下必将大乱!观中原藩镇,皆是鼠辈,或自顾谋利,或欺上瞒下,智谋胆略忠信于一身者,唯兄长一人。兄若遭贬,恐中原再无安宁之日了!” “唉!”晋和低下头看着两人的影子,长叹一声道,“就怕小皇帝做不了这个主啊!” “事已如此,也得等面圣后再议。” 正说着,从高高的台阶尽头传来小太监拖得长长的声音:“皇上有命,传兵部侍郎郑畋、忠武将军晋和觐见。”郑畋连忙正了正官帽,掸了掸朱色的宽大官服,又将腰间佩戴的象征着自己官位的金边纹饰鱼带理了理,这才迈着小心翼翼的脚步拾级而上;晋和又狠狠地呼出一口气,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跟在郑畋后面。 二人穿过一道道粉饰一新的院门,在小太监的引路下来到后院。郑畋见皇帝正和几个王爷在院子中间嬉闹,忙远远地跪拜在院落这一头:“臣郑畋参见皇上。”洪亮的声音顿时惊得假山一头两只乌鸦飞起。 皇帝顺着声音往院落的那头望去,那一瞬间正和晋和四目相对。晋和是第一次见小皇帝,这才看清楚眼前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稚嫩的脸上书写着童真和迷惑。郑畋慌忙拽了拽晋和的衣袖,晋和这才缓过神来,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只能顺从地跪了下来。 “郑爱卿你先等等,朕一会儿再问话于你。”大唐的国君李儇的心里此时并不开心,方才他正和几个弟弟在院子里斗鹅,他心爱的那只小鹅一个不留神被寿王的鹅啄伤了眼睛,这让他很不痛快。而郑畋竟然不识趣地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院子里。 此时,又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抱着一只雪白的大鹅从后院跑来,这让李儇脸上拂过一丝微笑,转过头对他的七弟、年仅九岁的寿王道:“杰,你敢用你的灰毛和朕这只一点红比个高下吗?” “比就比!”寿王李杰不服输道,在他稚嫩的眼中,并不明白他眼前身为皇帝的兄长与自己有着怎样的身份差别。李儇并不在意弟兄们和他说话间带有的这分随意。相反,他喜欢这种感觉,每每在朝堂之上面对一群唯唯诺诺的大臣,他总感到有些不自在。于是,李儇与几个皇弟又围作一团,为院落中间的两只争斗不停的公鹅呐喊助威。新来的这只大鹅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只有额头的肉瘤充血成鲜艳的红色,显得甚是漂亮。这只“一点红”从李儇手中一挣脱开来,便显露出好斗的本性,凶猛地向对面那只灰鹅扑去,仅两三下便将寿王李杰的灰鹅啄伤。 李杰抱着怀中的灰鹅,一面抚摩着伤口,一面问:“皇兄,你这只‘一点红’从哪得来?” 李儇往墙角处站着的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太监努努嘴:“德顺在城里买的,五十缗钱,值!” 晋和听罢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赢了这一局,李儇心里高兴了些,这才想起还跪在那里的郑畋,便道:“郑爱卿,你们过来吧。”郑畋这才敢起身,拖着两条发麻的双腿来到皇帝跟前。 “爱卿有何事启奏?” “陛下,濮阳王仙芝自号天补平均大将军,率尚君长等人谋反……” 不等郑畋说完,李儇打断道:“那几个草贼已经被曹州戍卫击溃,爱卿忧国忧民,但不必杞人忧天。” “陛下,草贼虽然被击溃,但若不根除,必为后患。此外,河南道数个州县都有民众和戍卒起兵,不可轻视。臣恳请陛下传令各州郡修缮城池、加强防护。臣再保举一人统兵前往濮阳,定可一举剿灭草贼。” “爱卿保举何人?” “原忠武节度副使晋和。”说着,便一侧身,将晋和让到皇帝跟前。 李儇上下打量晋和,见这个身材魁梧的老头面色有几分凶狠,“你就是晋和?阿父给朕提过你,说你带兵不力,治民无方,老而无用,可是实情?” 晋和一皱眉,心里咯噔一下。他明白,皇帝所说的“阿父”并不是先帝,而正是当朝权倾一时的大太监田令孜。小皇帝从小被田令孜带大,先帝驾崩后田令孜自恃有拥立新君大功,越发骄横跋扈。而皇帝年幼不喜朝政,尊称大太监为“阿父”,又将大小事务都委任给田令孜一人操持。此番回京述职,他正是不愿巴结这种奸臣,没有像别的官吏那样上下打点,这才被贬官。想必,田令孜早已经在小皇帝面前说尽了自己的坏话。事已如此,要皇帝接纳郑畋的建议,擢升自己为兵马大元帅岂不是天方夜谭。晋和心中存不住话,回道:“臣虽年迈,但非庸才。陛下切不可听阉人挑拨君臣关系!” “大胆!”李儇呵斥道,“你竟用这种口气和朕说话,看来阿父所言非虚。本当治你欺君之罪。念你年事已高,贬为庶民,回家养老去吧!” 郑畋闻听大惊:“陛下不可草断,切以天下苍生为计!” 李儇想了想,说道:“堂堂大唐天国,不缺他一人!爱卿,河南刁民一事,你传朕旨意,令河南各地州县镇压,每州县限期押送至少二十个闹事的刁民到洛阳。朕就想不明白,放着太平的日子不过,这些草民们成天有什么可闹的!” “这……陛下,似有不妥……”郑畋皱了皱眉头。 “好了,不必多言,以后这些小事交由阿父处理即可,不必禀报朕。你们下去吧!” 郑畋见已无力挽回,只能拉着晋和悻悻而去。两人一前一后走下长长的台阶,举目望去,台阶远处已是百芳凋零,冷涩寒风一起,晋和反而觉得心中舒畅了许多。戎马十载,为官半生,心中对这种尔虞我诈的宦海生涯早已厌倦。小皇帝一句话,倒是给了他十足的解脱。也罢,也罢,回到许州老宅,守着三亩田地,春种秋收以度残年,也算是一种幸运了。见晋和沉默不语,郑畋劝道:“是小弟考虑不周,让晋兄丢了官职……” “这不怪你,阉贼乱权,皇帝年幼,我早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晋和驻足,四下打望,对郑畋道,“台文,我今天算开了眼,见识了这皇宫奢靡到怎样的程度!你看看,小皇帝一只鹅就能花去五十缗钱,你可知这足够寻常百姓一家人一年的开销!小皇帝每日只知道玩耍,哪里知道河南的百姓已经穷苦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你总说镇压草贼,可古往今来,但凡老百姓能填饱肚子,他们为什么要反?洪水来了,堵是堵不住的……” 郑畋点点头:“兄长教导的是,可如今官场已经是一团漆黑了。” “唉,我倒是一走了之,你夹在小皇帝和阉贼中间,可要多给自己留个退路啊!” “兄长打算几时返乡?” “不想长住,过两日就走。哦,对了,这回被贬,一无所有了,我想把晖也带回老家去,这些年他住在你府上,给你添麻烦了。” “说这话太见外了!只是……只是光远通习文武,志向远大,又逢而立,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若就此回家务农岂不埋没了人才?” 晋和久久沉默不语。这些年来,他在忠武军任职,七年前把最器重的一个儿子晋晖送到长安郑畋的府上。七年来,他少有尽父亲的责任,相反郑畋却把晋晖看做亲生骨肉一般对待。郑畋手下有两员爱将,一个叫孟图,另一个叫王启则,两人都是身怀绝技、历经沙场而百战不死的虎将。郑畋让这两人教习晋晖武艺,又亲自给晋晖授以兵书战策,可谓煞费苦心。晋和心中明白,郑畋打心眼儿里喜欢他这个儿子,早已经对晋晖寄予厚望,想日后举荐他到兵部任职接替自己。如今,他却一句藏书网话想把晋晖带走,虽说晋晖是他的儿子,可这也好比活生生从郑畋心头剜去了一块肉。可又转念一想,郑畋这人虽然也算清廉正直,可这些年免不了沾染上朝中习气,晋晖倘若跟着他入仕,便难保晋家的铮铮铁骨。想到这里,他面带愧色,拉着郑畋的手道:“台文,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些年你待光远如亲生骨肉一般,我若将他带走,换了谁心里都不会好受。可是你想想,光远他早已经是当爹的人了,翻翻功劳簿,却连个名儿都寻不见。你我这身朝服可都是拿汗水、拿性命换来的。自古当将军的,没有几个不是从将士堆儿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我打算让光远回老家种上两年地,看看眼下穷人锅灶里都对付着吃的是啥。如果日后有机会,再让他去忠武军历练,毕竟我在那十几年,总归认识的人不少。” 郑畋清楚晋和的性子,向来是想到就会做到,要留住晋晖就像挽留晋和一样,同样不大可能。索性,郑畋不再言语。他隐约预感到,晋和父子的远离,注定会让他陷入孤独和清冷的境地。 三驾马车载着晋和一家缓缓驶出城东的春明门。 郑畋骑着一匹雪白的骟马,领着五六个随从一直将晋和送出城外十里的岔道口。故人惜别,洒酒折柳本是风雅之事,可晋和行色匆匆,没有一丝留恋之意。四下望去,早已经是花枯叶落草野苍黄,寻不到半分绿意。偶然,一只白尾鸢划过天际,让人顿生渺小之感。 晋和下马,对郑畋打了个拱手:“台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早些回去吧。” 相比父亲的那种洒脱,晋晖反而在此时觉出一分伤感。他紧走两步来到郑畋面前,深深作了一个揖,说了一句“恩师保重”,竟然有些哽咽。七年间与郑畋朝夕相处的情景快速划过脑海,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依依不舍之情登时萦绕胸怀。郑畋说了两句勉励的话,晋晖又给王启则、孟图两位将军行礼作别。 王启则大约四十开外的年纪,身材修长,是个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之人。他默默地解下腰间那柄宝剑,银色剑鞘上雕饰的那只蟠龙格外引人注目。 “光远,你我也算师徒一场,此番你回许州,为师无以为赠,这把宝剑随我多年,你拿去留个纪念吧……” “这万万不可……”晋晖连忙推让。他清楚地知道,六年前王启则参与镇压庞勋起义立下了赫赫战功,但与草军激战之时伤了右眼,先帝懿宗皇帝御赐了这蟠龙剑,这是一个武将戎马一生的最高荣耀,晋晖无论如何也不敢收下这样的馈赠。 王启则又道:“宝剑随英雄。你是能成大事之人。我如今已是半个废人,这样的宝剑随了我,可惜了它的锋芒。将来你持此剑,定有建功立业之日。” 一旁的孟图也劝晋晖:“光远,收下!他日用这宝剑杀几个谋反的草贼,不枉费我们弟兄俩传你几年武艺!”说着拍了拍身旁那匹浑身披着胭脂色鬃毛的战马,“启则赠剑,我也不能含糊啊!这是匹好马,你带着兴许以后能派上用场。”孟图为人豪爽,平日里对晋晖传藏书网习武艺要求甚严。晋晖从来对孟图言听计从,只得恭恭敬敬从王启则手中双手接过宝剑。 “上路吧!”父亲冷沉的声音打断晋晖无限的离愁。七载长安梦,难舍师徒情。纵手挥别西望,怎知前路的荆棘。 晋和双腿一夹马肚子,毫不留恋地迎着初升的太阳远去。三驾马车载着家人,在几个侍从的护送下吱吱呀呀地驶向远望的官道。晋晖又给三位老师作揖行礼,这才飞身上马。走出百步远,他回头望望,见郑畋一行人仍在岔道口驻足相望。有道是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晋晖狠下心,这才打马追赶已经99lib?远去的父亲…… 宏伟的长安城渐渐远去,两旁贫瘠的土地变得单调和乏味。 与父亲多年不见,晋晖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诉说,但在辞别三位老师的一刻,他分明地感到与父亲的生疏和隔阂。长安是他的第二故乡,惜别时分情深难舍,可父亲对送别之人却很冷漠。这些年,朝中奸臣当道,他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建功立业,可父亲执意将他拉回老宅,这让晋晖的情绪跌落到谷底。 第二章 晋和一直走在前面,但似乎感受到了儿子心中所想。他带住马缰,缓步而行,一直等到晋晖那匹胭脂鬃马和自己的马齐头并进。“晖,你在怨恨爹么?”晋和沉半晌,终于开口。 晋晖一时不知所措:“不……孩儿不敢……” “刚才我对郑大人言辞不恭,但见你懂得尊师重道,我心甚慰。看来你这些年没有白学。”晋晖闻言,反而自觉有些惭愧,方才对父亲疏远之感也去了大半。晋和话锋一转,又道:“但郑大人精于世故,浸染朝廷阿谀奉承之气,这些恰是我不愿意你学的。有郑大人举荐,你本可官居长安,但朝局混乱,身不由己,我担心长此以往,你七年所学将付之东流。” “爹,您的苦心孩儿明白了。” “刚才我想了一路,你跟着我回老宅归隐务?99lib?农,确实有些委屈。我是该告老还乡了,而你正值盛年,当干一番事业。我寻思到许州后,把你荐到忠武军。你所学的武艺,行伍里面能派上用场,将来想要领兵打仗,也少不得这些历练。好在忠武军中故人不少,将你托付他们,我也放心。” “爹,孩儿不愿如此。当年您凭借数场恶战、逐级军功才有了后来的功名,孩儿想同您一样,投身行伍,从头开始。” “好!”晋和面露赞许之色,“这才像我儿子说出的话!忠武节度使杜公为人疑心甚重,不好相处,倘若真将你托付故人,恐他会从中刁难。不如我给杨监军写一封亲笔书信,你带在身上,若有情急之时,便去找他。杨监军爱惜人才,为人宽厚,与我交情不浅,关键时刻有他相助,我也放心。”晋和望着远处荒凉贫瘠的山坡,长叹道:“唉!其实,我早有告老回乡的念想了。估计过不了多少时日,中原又会有一场恶战。身为大唐将领,理应护国平叛。但那些谋逆的可都是穷苦的百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是啊,这些年孩儿也有所耳闻,地方官吏欺榨百姓,中原民不聊生,重重赋税把庄稼人压得喘不过气来。遇到好的年景,也仅能勉强糊口。可这几年天灾不断,百姓大多都吃不上饭。有些手艺的,多跑到江南一带谋生;没有家小的,便占山做了贼人;胆子大些的,都拉帮结伙倒卖私盐。听说,那个叫王仙芝的贼头头,就是如此。” “不错,倒卖私盐还不是因为被黑心的官吏压榨得走投无路,我倒是很欣赏那些敢走这条路的后生。他们大多胆子大,甚至不乏身怀绝技、智谋兼备之人。这年月,不杀人放火,不奸淫掳掠,能给自己谋一碗吃食,那倒还算让人敬重哩!我记得,你以前有个家在舞阳的朋友,这两年也是私下里倒盐为生。那后生我从前见过,是条汉子。” “哦……爹说的可是王光图?您提起他来,我倒有个打算,七年不见了,很是惦念,我想送您老回老宅,顺道去舞阳会会光图。” 晋和不语,算是默许。 一行人一路且走且停,过了四日,便到了许州。一想到今后会在此投军为伍,晋晖索性便将妻儿安顿在一家客栈,又将父亲送回乡村故里,这才只身一人南下前往舞阳,去寻儿时的挚友。 离开故土七年了,这里的一切变化让他感到惊愕,却又心生悲凉。从前,从许州南下舞阳,行不远十几里路便有许多村落集镇。由于当地匠人在这一带远近闻名,往往到了大的集日,许州、长葛乃至洛阳的商人也会慕名而来。在晋晖记忆里,这条繁华之路从来都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儿时爹爹远征他乡,每到农闲总会软磨硬泡心软的娘亲许他来此凑一通热闹。口袋里面如果富余几个铜钱,还有各种当地的吃食可以解馋。运气好,能寻个地势好的土坡头,看打把势的将几根少林棍舞得出神入化。晋晖从小骨子里颇有些杀富济贫的豪气。由于出身武将家庭,一般的孩子不是他的对手,时间一长,这些人提起许州晋晖的名字便都产生了几分畏惧。然而,晋晖也非“常胜将军”,曾经与几个同乡人去集市寻事便逢了敌手。吃了一顿拳脚后,晋晖非但没有懊恼,反而对胜他那个个子不高但相貌堂堂的年轻人钦佩有加。两人携手喝了一通酒,时间一长,更是亲密无间,从此两人有了过命的交情。回想起来,这些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自打两人在许州城外酒醉一别,数载光阴已然逝去。 可如今,一路行来,非但寻不见往昔的集市,而且好几个镇子竟然是破败不堪、十室九空。晋晖不由得想起在长安闻听的河南百姓凄惨的年景,真正到了眼前,他才明晰那些传言竟然真实得这般可怕!儿时最美好的记忆被无情地撕碎抛弃,寻不着一点儿痕迹了…… 寒露十月已秋深,放眼望去,却连一丝一毫农田也寻不见。田埂两侧,往往丛生杂草,远处干涸的鱼塘不时传来阵阵99lib?恶臭,一片凄凉。胭脂鬃马载着新主人一路取道郾城,这才多少寻见些热闹的踪迹。 已经过了晌午,晋晖见前面有一家小店,遂将马拴好,径自步入店门。小店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大概这里确实萧条,店堂里面只散散地坐了两桌客人。 一个跑堂的伙计凑过来:“客爷,来点儿什么?小店特色的烤鸡,十里八村远近闻名。” “既然这样,上一只!” “小店还有自酿的烧酒,客爷尝尝?” “酒不必了,切一斤饼。” “好嘞。”小二冲屋内嚷道,“一只烤鸡一斤饼——” 不大工夫,热腾腾的烤鸡带着香味端上桌来。晋晖赶了大半天路程确是饿了,便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吃了约莫半饱,晋晖只觉得身旁有一人一直在朝这边打望。他不动声色余光看去,见是隔壁一桌的一个客人,也是单身一人。那人似乎没有察觉晋晖也在注意他,反而大大方方站起身来走到近前。晋晖手中的筷子悬在空中,抬起头来仔细打量来人:见此人年岁在四十左右,四方大脸,额头饱满,眼角间泛着精明;身上是一件灰布大褂,衣袖处有几块泥泞和油渍,显然没有洗过,脚下那双马靴上沾满了尘土,一眼便知此人是长途跋涉来到此地。晋晖眼神一动,从领角辨出这人内着一件深蓝色锦缎子夹袄。即使在富庶的长安,在普通人家这也是奢侈。晋晖心里捉摸,这人若非世袭的官宦,便是腰缠万贯的富商。 说来也怪,这人被晋晖如此这般上下打量,却丝毫没有在意。他的目光从头到尾没有和晋晖的目光打过交道,而是一刻不停地注视着身旁长凳上那柄宝剑。 “这位壮士,能否借您宝剑一观?”那人终于开口。见晋晖点头默许,那人便小心翼翼捧起宝剑。他不像一般的练家子先拔剑出鞘以细观宝剑锋利,而是用手来回摸索着剑鞘上雕饰的花纹,又将整柄剑翻来覆去看了足足半炷香的工夫,真是爱不释手。许久之后,这人才将宝剑捧放在桌上,像酒鬼过足了酒瘾一样咂咂嘴,长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双眼敬重地问道:“敢问壮士这是从哪里来啊?” “从长安来。” “听口音,壮士说的不是官话,在长安做的什么营生?” “我是本地人,这些年在长安求学。” “哦……”那人眼珠一转,又道,“恕在下冒昧问一句,这柄先帝懿宗所藏宝剑怎会在壮士手中?” 第三章 晋晖一惊:这人怎知此剑来历?他立时从桌上拿起宝剑,再加细看,见银色鞘端雕有一条蟠龙,栩栩如生煞是喜人,除此之外,寻不见半点儿皇家的痕迹。可大唐本就是一个开明的国度,上至达官、下至平民,以龙为装饰的兵刃并不在少数。虽然,这种做法并不符合礼法,但宽恕的大唐皇帝们并没有追究。尤其是“安史之乱”后,皇家威严荡然无存,地方藩镇割据一方,僭越之行比比皆是。由于郑畋在兵部任职,晋晖在其门下修习时,见过的传世刀剑无数,恩师王启则所赠这柄剑,他从前也见过,除了剑鞘做工比较精细,算不得是万里挑一的宝刃。当时他推托不敢接受馈赠,因为这毕竟是先帝爷御赐的物件,何况还是老师用鲜血和战功换来的荣誉。可眼前这人,并不知底细,仅仅靠着端详剑柄便能辨识出此乃先帝之物,这如何不让晋晖吃惊? “.99lib.敢问足下,从何得知这是先帝之物?” 那人听晋晖这么一问,反而面带从容,一手捋着颌下胡须,自信满满回道:“普天下以龙纹装饰的刀剑不在少数,但大多是地方的工匠凭借着自己的揣摩雕饰而成。皇家宝剑,自有专营铸造之术,即使细枝末节,也断然不会草率处置。壮士你请看,这条蟠龙的眼睛传神之极,仅此一点,绝非民间匠人可为。再看这龙牙,颗颗都有饰纹硫锡石的痕迹,这在我大唐,恐怕只有锡石杨一家才会这么干。” “锡石杨?”晋晖对这个名字一头雾水。 “这一家人姓杨,世代为匠人,祖居山南道兴元府。兴元产锡,这家人喜好在所铸工艺上用锡石留下痕迹,故而行里人唤之锡石杨。大约五十年前,先帝敬宗即位后,老锡石杨被召为御用匠人,从此子孙都留在长安,因此我断定这剑应该出自宫中。传说,六年前桂州庞勋谋逆,平叛后,先帝懿宗将无数御用之物赏赐有功之臣,在下料想这把剑便是那时流出宫的。只是,在下不解,这柄剑如何来到壮士手中?看壮士这般年轻,料想六年前不致为平叛功臣……” 一席话,说得晋晖心生钦佩,心知,今天算是遇到了识宝的行家,仅就方才的言论和精准的眼力,此人绝非是等闲之辈。“足下精妙见解,在下钦佩万分。不错,这柄剑是在下授业恩师功勋受赏之物,分别之日,赠与在下。在下学道不精,受之有愧。” “原来如此……壮士,你这剑……可否……卖与在下……” 晋晖心中暗笑,想这人好不识趣,既然知道这宝贝来历不俗又颇具意义,怎能随意变卖。他冷笑道:“恩师所赠,岂有转卖之理?” 那人却并不放弃,继续问:“壮士当真不再考虑?倘若应允,千万金银,我都舍得。” “恕我实言相告,此剑虽是宫中之物,却并非上等兵刃。不知足下舍得多少钱财换取这普普通通一把剑呢?” 那人见晋晖松口,凑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两枚翡翠扳指,码放在桌上。晋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心里掂量着,这两枚扳指确实出自名贵的翡翠,要说换他这柄剑,单从价格上讲,毫不吃亏。却不料,那人探过头,压低嗓音道:“壮士,我行路匆匆,并未带得多少盘缠,倘若你愿意,我随身还有二十根金条,加上这两枚扳指,一并与你!” 晋晖闻听此言,心中又是一惊。单就这两枚扳指已经价值连城,这人还另加二十条黄金。而他这柄剑即使拿到当铺,如果遇上不识货的掌柜,顶多换上一二百贯钱,倘若换作旁人,铁定愿意这桩买卖。晋晖一是吃惊这人为何愿意花这样的血本做成这桩赔本的生意;再者惊叹此人竟然身上负有巨资,但听口气这点儿金子对他来说似乎又是九牛一毛。不过,吃惊归吃惊,晋晖本就不是贪财之人,更何况此剑乃恩师所赠,怎可轻易与人? “足下美意,在下心领了。恩师所赠之物,情深意厚,非是金银可比,恕在下实难从命。” “呵……”那人赞许地连连点头,“壮士如此重情重义,视钱财如粪土,在下钦佩,钦佩啊!”说着,向晋晖.99lib.一抱拳,“壮士,可否告知你的名姓,我愿高攀,结交你这个朋友。” “不敢,在下晋晖,祖居许州。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孟,唤作彦范,家在洛阳,祖居江南。” 这一番交谈,便将两人拉近了许多。 “孟兄,小弟不解,你为何愿意出此血本来换这样一柄宝剑?” 孟彦范哈哈一笑:“我是做买卖的,专营珠宝玉器古玩字画。平生阅宝无数,却专爱收藏我大唐皇家所藏之物,尤其是皇帝爷给功臣的赏赐,但凡流落到民间,别说是几十条金子,就是舍弃我一半的家产,我也乐意!实不相瞒,在我家中,已集有数百件这样的珍品,其中不乏太宗皇帝赐给魏征的佩刀、玄宗皇帝赏赐贵妃的如意……” “呵呵,孟兄虽然富庶,但这为了心爱之物一掷千金的洒脱,倒是世间难找啊!” 两个人又聊了约莫一个时辰,一直等到太阳偏西。孟彦范来时正巧打舞阳路过,给晋晖指点了前去的近道,而他自己要北上许州探视他的兄弟,于是两人在小店门口道别。临别之时,孟彦范再三交代,若是今后生计上有困难,一定前往洛阳孟字号的玉器古玩店寻他。晋晖再三道谢,这才挎好宝剑,翻身上马,又独自往舞阳拜寻故友去了。 且说当年在集上与晋晖不打不相识的小混混名叫王建,表字光图,原先在项城居住,后随父亲逃荒来到舞阳一带。王建在家中行八,晋晖虽然还长他一岁,但依旧称呼他为“八哥”。晋晖与王建一见如故,虽因欣赏他一身好拳脚,更是看中王建为人重义气。先前王建身边便聚集着一群当地的穷孩子,有的比他还年长。有时候家里揭不开锅了,这帮半大的孩子也会干些偷盗的营生。晋晖也曾参与过一两次,每次“得胜”归来,王建总会和大伙均分“战果”,故而时间一长,这群孩子都对他服服帖帖。所以,当他听父亲说起他的这位故友在做私盐营生时,丝毫不感到意外。他甚至能想象出,王建会依旧如当初那样将赢利所得公平均分。 晋晖赶在日落前到了舞阳。他并没有进入县城,而是径自往记忆中光图所居的城北而去。 绕过一个小河湾,前方是熟悉的麦场。多年没有收成,场子已经荒废了许久。顺着田埂道往西边望去,清晰地见到稀稀落落的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广阔的平原间。西沉的落日余晖将半边天色映得通红,这时候倘若能望见袅袅炊烟,那该是怎样一幅祥和美好的画卷。然而,世事无情,倘若中原的百姓都能够吃上一口饱饭,谁会冒着掉头灭门的危险去偷盗贩盐,甚至揭竿而起呢? 晋晖牵着马正走在田埂道上,忽然远远地看见从村落小道中走出一人。那人低着头,头戴宽檐的斗笠,腰间挎着一把刀,一身上下紧身束带,行色匆匆地正在赶路。红日将这人的影子拽得很长,那快步赶路的每一个姿势都被这影子夸张地放大了好几倍。晋晖心中一阵欢喜,真是想谁来谁啊。不用再细观来人的面庞,仅就这赶路时双手摆动的幅度,晋晖就再熟悉不过了——除了王建王光图,还会是谁! 晋晖本想径直冲上前大叫一声“八哥”,可忽然,他心念一动,想趁此久别重逢之机,找寻一番两人初见相识的感觉。想到这里,他从腰间掏出一根黑布,将面部蒙了起来…… 99lib?此时,王建已经渐近,离他不过一百步的距离,依旧低着头匆匆行路。晋晖忽然快速奔向前去,离王建五步远时猛然从腰间抽出宝剑,剑锋出鞘在空气中苍苍振荡了几下,像一条银白色的水蛇一般直逼王建的咽喉而去。 晋晖现身之时,王建已经察觉到前方的异样,右手悄悄往刀柄上摸去。只在晋晖出剑的瞬间,王建手中的宝刀也哗啦一声飞出刀鞘,两把兵刃就这样在空中嚓一声划出几点火星。晋晖将剑快速收回,猛地又奔王建左肩而去,王建埋头一弓身,宝剑将他头顶的斗笠挑落在地上。 王建正心急赶路,却不料半道上一个不相识的蒙面人不由分说就劫道动手。两人过了十个会合,王建心中不由得奇怪:这人出剑快速凶狠,但除了第一下直捅自己喉咙外,其余每一剑都不奔自己要害,仿佛是朋友比武一般。他的好奇心顿起,急欲一睹此人真容。他卖了一个破绽,那人果然顺势将收回的宝剑又滑向他的右臂——电光火石,王建出乎意料地将刀反手砍向晋晖的宝剑,只这一瞬间的工夫,他身轻盈地旋转了半圈,步伐疾速换动,右手食指和中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了晋晖蒙在脸上的黑布。 晋晖被王建这一系列快得出奇的动作弄得心惊胆战,本以为自己七年苦学可以给故友一些惊喜,却着实没有想到这几年王建竟然练就了这般身手。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就在王建看清晋晖面庞的一瞬间,不由愣住。空气仿佛凝固了好几秒钟,王建才似乎由梦中惊醒,又惊又喜喊道:“光远,是你!” 第四章 久别重逢,两人都丢下手中的兵刃,紧紧拥抱在一起。王建拉着晋晖的手,上下打量一番,感慨道:“打你去了长安,做梦都盼你回来!我这不是在梦里吧。” “我连许州老家的门都没进,就赶着来舞阳,可想死兄弟了!” “我着急赶往县城,先不带你回家了,你随我去一家小酒店。” “我刚才正想问,八哥何事如此行色匆匆?” “唉,下午田威给我报信,说师泰大哥从许州赶来有要事相见,约戌时以前在半仙居碰头。两三句话也说不清楚,我估摸着可能是那批货出事了。” 晋晖大概听明白了,王建指的“那批货”应该正是一桩私盐买卖。提到的田威,是从前跟王建手下浪迹的小混混,是舞阳本地人。而他所说的“师泰大哥”应该是指的李师泰,这人是许州一带一个乡绅的子嗣。从前王建一伙人在许州一带活动时,和李师泰结交。至于此人后来如何也和王建一起入伙贩盐,却不得而知。 二人绕过一个岔道口,在一条有些偏僻的小巷子里,见到一排整齐的阁楼。在二层的楼廊上悬挑出偌大一个红边淡黄底的幌子,上以墨书斗大的“半仙居”三个字。这家饭庄,在舞阳县城虽算不上是数一数二,但仗着有两个手艺不错的厨子,县城内外还算多少有些名气。虽然已经傍晚,但许多买卖还未打烊,走近这家门面宽敞的饭庄,门口悠闲地站着一个店小二,肩上搭着一条干净的白布巾,背倚着红漆的门柱。在楼廊上二层南面靠大街的一间雅间,斜支的插杆顶起半扇窗户。一个三十出头的大汉,一脸虬髯,头顶斗笠,靠于窗边,默默地注视着街上来去的行人。 “客官,您里边请!”店小二忽然紧走两步来到街边,立时满脸堆笑。大汉顺声音往街上观去:见一前一后走过来两个人,走在前面戴着斗笠的是王建,这他认识;后面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长七尺,衣着粗朴而干净,还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那人将马拴在客店门口的马桩上,随着王建走进店门。 楼上的大汉紧走两步,出了雅间,迎到楼梯口,见到二人奔楼上而来,赶紧摘下斗笠道:“老八,你总算来了。”王建一把拉过大汉的手,压低声音道:“师泰大哥久等了。”三个人遂进入雅间,掩上屋门。 “田威送信之后,我就赶来,到底出了什么事?”王建一坐下来就开门见山。 李师泰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下晋晖,欲言又止。 王建这才想起给两人介绍:“这位就是师泰大哥,许州一带有名的钢刀白熊。”晋晖抱了抱拳,打量着这个多次被王建提起过的人物:此人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两腮的胡子黑色而浓密,但偏偏宽大的脸庞却如书生一般白净,难怪得了一个“白熊”的绰号。 “这位便是从前许州赫赫有名的侠士晋光远,光远今天才从许州赶来会我,与我有过命的交情。关上门,咱们是一伙子,端上汤,咱仨也在一个盆里舀。大哥有什么尽管讲来,光远不是外人。” 师泰点点头,颦眉叹了口气,有些懊恼地说道:“上月初八那趟货盐丢了,张劼……也被人抓去了。” “怎么会这样?这批货我特意叮嘱了陈大少,他有官家的背景怎么可能出事?” “哼!”李师泰一攥拳头,愤愤地讲道,“陈德广?我怀疑就是那厮想吞下这批货。听说狗日的小皇帝让河南道每州捉拿二十个刁民问斩,张劼那火暴脾气,加上没心没肺的,一准是惹恼了那厮。如今,那厮正是串通他背后的官家,将张劼也拿了当刁民充数!” 王建双眉紧锁,并未言语。正在这时候,门口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八哥,是我。”门打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前面的人二十出头,尖嘴猴腮、瘦高个子,便是前面提到的田威。田威身后这个后生,年龄超不过二十,名叫周德权,也是从小就跟着王建摸爬滚打。 李师泰继续道:“我这次来就是想听你的主意,这趟货丢了事小,人怎么办,要不要救?” “当然要救!”王建斩钉截铁道。 “老八,你想清楚了,人可以救,但在官家眼里,咱们劫的可是朝廷要犯。事情砸了,可不是倒货这么简单的罪名了。” “人是一定要救的,大哥要有顾忌……” “鸟!我李师泰是那怕死的孬种?我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人可以救,那等于跟陈德广那厮完全翻了脸,今后上下货可就难了。而且倘若从此被官人盯上,咱们只能另谋出路……” “八哥,要我说,为了老张一个人,丢了几十号兄弟的饭碗,没这必要!”田威是个直性子,张口便来,“平日里摇色子、抹刀子、逛窑子什么事情他没干过。姓陈的那厮在许州衙门有路子,和宫里边的骟驴也沾亲带故的,咱们这一带的弟兄使些银子给他这么久也没坏过事。这回老张如果不是动了那厮的相好,也不会出这档子事情。咱许州本地的十几家买卖,单就他一个人砸了货。旁的人落了难,为弟兄插刀子,我这条贱命都可以去换,可为老张,我就是觉得不值!” 田威和张劼是一同找李师泰下的货,所以事情原委他最清楚。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过来,是张劼得罪陈德广在先,导致丢了货还搭上了人。 李师泰道:“老八,田威所说有理。行有行规,老张和上面先撕破脸,咱们不能坏了这个规矩。把几十号兄弟的前程搭上,确实不值。” 王建一直没有言语,仔细听田威、李师泰两人把想法都说罢后,这才道出自己的看法:“你们说的都在理,救人,咱们今后的饭碗就砸了;可如果不救呢?张劼这人是一身毛病,尤其沾个色,丧尽天良的事情确实没少做。可他毕竟是咱们一条船上行、一个碗里吃的弟兄。眼见着落水了,不去伸把手,单不说江湖上的人会在背后指着脊梁骂咱们不仗义,恐怕就自己良心这关,你我也过不去吧!劫陈德广刀下的人,和他就算正经翻脸了不假;可是放任不管,今天结下的梁子始终是个疙瘩,还想要吃这碗饭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了。咱们现在干的,本就不是正道的营生,当官的层层压榨,压得我们填不饱肚子才铤而走险。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年月,活不下去了就反他个狗娘养的!前些日子濮州的王仙芝反了,现在冤句的黄巢也闹腾起来。要我看,他们这回折腾不会比几年前庞勋的动静小。那黄巢连同手下才八个人,咱们要是被逼急了,许州一带的几十号弟兄拉扯起旗子,动静小不过他!” 王建一席话倒将李师泰吓了一跳:“老八,怎么,你动了这心思?你这是随便说说,还是仔细过了脑子的?” “我这是把退路摊出来,最坏的打算都不怕,那别的路子也就好走了。”说着,王建诚恳地看着李师泰,饭桌上仅有的一盏油灯翻动着微弱的火苗,给李师泰本来煞白的面庞染上了红色,“大哥,张劼怎么说是咱们的弟兄,生死关头,得拉他一把啊!我知道,你和他交情没到舍命相救那一步,就算给王建个面子,这件事我要干,还要请大哥搭把手。” 李师泰握紧的拳头一锤桌子:“中了!你王老八?99lib.话给到这个份儿上,我再不帮忙就是不够义气!我听你的,劫囚车劫法场上刀山下火海都中!” 王建又转过头看向田威。田威咬咬牙:“八哥别看我了,既然分铜钱的时候我伸过手,那这闯鬼门关的时候我就掉不了队!你一声吩咐,我提着朴刀就跟着!” “好!”王建见众人没有异议,这才对最小的周德权道,“德权,你去打探一下,他们要怎么处置张劼?” “我早打探清楚了,许州府尹为了应付小皇帝的差事,要押解二十个闹事的刁民去洛阳问斩,摊派到舞阳,是四个人头。舞阳县县令和陈德广是亲戚,陈德广已经通过各种路子抓足了四个人,包括张大哥在内,都关在舞阳牢里。明天午时出发,押往许州。” “老八,你说吧,怎么干?” “舞阳到许州有两条路,县城以北十五里的乱坟岗子便是岔口,是他们必经之路。大哥你今天就在店里休息,这家掌柜的是自己人,放宽心,明早巳时,咱们在乱坟岗子山头接头。” 商议完毕,王建这才引着晋晖往家中而去。此时,夜幕降临,一弯新月冷冷地洒着余晖,指引着两人的归途。晋晖的坐骑有节奏地踩踏着街面,马蹄声传入幽远的寂静。 “光远,你来得不是时候啊,摊上这事,你我连个叙旧的时间都没有……”黑夜里,王建低沉的声音透出一分歉意。 “明天救张劼,我也去。”晋晖的声音平静如水。 “你?不成不成!”王建连连摇头,“你爹是许州的大官,你搅进来算哪门子事?何况,你也知道,事情成不成我们都得落个无家可归,怎能连累你?” “八哥,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为了一个弟兄,不顾自己的前程,这么多年没见,你这性情丝毫没变!何况,我爹得罪了大太监田令孜,被削官为民,他老已经回老家务农去了。这件事既然被我赶上了,我就不能不管!你别劝我,话说多了,你我弟兄就见外了。”王建听晋晖这么诚恳,心中很是感激:“好,我不劝你了。今晚咱俩好好睡一觉,等把明天这件事办妥了,你我弟兄再坐下话他个三天三夜。”王建不再多说,打头前引路,晋晖牵着马,两人一前一后渐远,马踏田埂的节奏远远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初冬的中原草木凋零,已经见不到半分绿意。西北风一起,岔口山头的尘土纷纷扫落,王建一行七八人悄悄地躲藏在山头的枯枝后面,机警地注视着舞阳县城方向的风吹草动。山头下,是一条狭窄的土路,从这里一分为二,两条路都可以通到许州。东北方向的那条路便是晋晖来舞阳时经过的小道。 大约候了一个时辰,远远地便听见“吱吱呀呀”的车轮转动声响。王建探出半个头,望见大约几十号人正押解着两个囚车朝岔口缓缓前行。队伍渐渐近了,王建看得清楚,两个木笼囚车上各自押解着两个人,队伍前面四五个人骑着马,其中最中间的,便是这几年和他多次打交道的陈德广。囚车两侧簇拥着大约四十多号人,其中有七八个县衙的差役,剩下的衣着不整,估计是陈家的家丁。人虽然算不上很多,但个个都是腰挎兵刃全副武装。王建猜想,除了张劼,剩下的那三个被当做刁民抓获的人也绝不是真正的歹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后的路怎么走,王建没有想好,但他有一种预感,他的生活将因此发生彻底的改变。陈家是舞阳第一大户,这人也是当地一个恶霸,又和邻近州县的官员沾亲带故,如果硬生生从他手里拿人,不管成功与否,今后舞阳都无法再待下去……但是眼前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顾不了这许多事情。想到这里,王建从腰间拔出那柄宝刀,在裤腿上擦了擦…… 队伍刚来到岔道口前,便听山头一阵喧哗声。这帮差役和家丁大概没有料到,方走出县城十余里就真遇到劫道的人,一时间有些慌乱。但当他们看清楚,来的不过几个人,便镇定下来,各自手持兵刃,护住囚车。陈德广仔细一看,为首的李师泰、王建二人他都认识,顿时明白对方是为救张劼而来。 “王光图,你胆子不小,不看看是谁的人也敢劫?” “陈大少,我不想和你过不去,你把张劼留下,我立马闪人放你过去。” “呵!好大的口气。我告诉你,今天你趁早乖乖地滚蛋,要人?门儿都没有!” 王建不想和对方多费唇舌,一个健步上前挥刀就向陈德广砍去,田威拎着朴刀左右砍杀直奔关着张劼的囚车。然而守军众多,田威很难招架十几个大个子家丁,更别说接近车。晋晖见状划出剑来从另一侧赶往囚车,霎时间,几十个人围着囚车混战成一团。王建单独将陈德广引在一边,两个人一人马上一人地下一打就是几十个.99lib.回合。而晋晖的剑法应付这些家丁显然是绰绰有余,不多时,就吸引了好几个守军。正在此时,忽然从囚车里传来一声喝彩:“打得好啊!” 晋晖只觉得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熟悉,挥过一剑转身一看,囚车里押着的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竟然是先前在酒店遇到的那个挥金如土的商人孟彦范。晋晖来不及弄清楚孟彦范如何也被关进了囚车,他目前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赶紧救人,不光是救张劼一个人,而是这四个人都得救下来。 就在晋晖越战越猛的时候,田威抓住一个空当,飞身跳上囚车,啪啪两刀劈开木笼,将张劼等人一并放了出来。张劼本来是只猛虎,然而这几日被囚禁起来受尽折磨,如今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周德权抢上前背上张劼,其余几个被囚的人大多还能走动,都躲在田威的刀后庆幸自己也能得救。 王建见张劼得救,冲李师泰大叫:“这边交给我了,大哥赶快带他们走!”李师泰点头说了声小心,便大棍一挥,掩护着田威、周德权等人往东北的岔路奔逃。此时,岔口只剩下王建、晋晖两人还在死死抵挡,
陈德广一声令下,二十几个人将王建弟兄二人团团围住。两人只能背靠着背,挥舞兵刃。晋晖一面拿剑劈刺,一面余光扫见王建竟将手中那把刀上下翻飞使得出神入化。虽然是一把刀,但却能像剑一样使得行云流水。面对身前冲上来的十余个官兵,他不慌不忙,刀法连绵不绝柔中带刚,防守得滴水不漏。忽然,王建手腕一抖,刀锋变向,眨眼之间,几刀刺出,顿时冲在前面的几个人纷纷倒地。陈德广趁机举剑便刺,王建就地一个翻滚飞跳起来,反手在陈德广的脖子上抹了一刀。只听陈德广惨叫一声,扑通一声栽下马来。 众人一看,领头的被砍倒,顿时乱了阵脚。王建一把拉着晋晖便跑。 “大少爷被砍死了!”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王建回头一看,心里庆幸他们没有去往另一条路追赶李师泰等人,心想只要他们平安到达许州,周德权、李师泰都是许州本地人,自然会有办法。于是毫不犹豫,与晋晖二人健步如飞往西北方向的岔道跑去。 跑出半里路,为了甩开身后的追赶,两人索性往西抄小路逃跑。一口气又跑出了三十多里地,身后早已经没有了追兵的声音,这才气喘吁吁放慢了步子。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两人不知不觉进入了崎岖的山路。满山树枝连成一张巨大的网,让人辨不清楚月亮的方位。夜里山风一起,夹杂着狼嚎的声音,甚是怕人。王建心想不好,往西跑了这么一程路,早已经不是舞阳县的地境,平常他几乎没有到过这里,再冒失地继续往前,要是迷了路恐怕就麻烦了。于是他和晋晖商议,看来那些家丁是不可能追到这里了,今晚只能就近找个避风的地方凑合一宿。 借着月光,晋晖和王建在山涧边逆着潺潺的溪流又走了一程,在一处浅滩地境发现一个山洞。两人猫着腰进了洞,洞里伸手不见五指。王建随手从地上捡了一个石子扔进洞内,过了很长时间,深处才传来石子落地的响声。这个洞好深! “有人吗?”晋晖冲着洞里喊了声。漆黑的夜里,来到这样陌生的山洞,纵然是两个亡命之徒也多少心中有些害怕。回声久久、悠悠地传回,洞内静极了,只能隐隐听到洞外山涧流水的清澈缓和的乐音。 第五章 晋晖放下心来,往洞内走了十几步远,已经感受不到外面的寒风,这才叫王建也和自己一同坐下来。两人同四十多人激战大半天,又跑了几十里的路,早已经饥寒交迫全身乏力。王建屁股一沾地,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幸运。 “好在张劼没事了,我也就放下心了。光远,和张劼关在一个囚车的人你认识?”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又和他见面了。那人是个商人,喜好收藏,我来舞阳路上在一家小店歇脚的时候认识的,他当时愿意出二十根金条加两个翡翠大扳指换我的宝剑哩!”说着,晋晖不由得笑了笑,感觉这个孟彦范和自己还真是有缘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糊里糊涂救了这个富商一条命。 “哦?你这柄剑有这么贵重?” “这是皇帝赏给我恩师的剑。” “哦……”歇了一刻,两人的呼吸由急促变得平缓,王建想起,从昨晚到今晚,他和晋晖还没有好好叙叙分别七年各自的经历,便问晋晖这些年去长安都做了些什么。 晋晖又笑了笑,没想到他和故人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山洞里叙旧:“唉,说来话长了……那时候,我爹提了官职,军政事务缠身,每日忙得连觉都睡不好。他老人家对我是寄予殷切希望,见我每天游手好闲怕我耽误前程,便把我送到长安,托付给中书舍人郑大人。” “哪个郑大人?” “就是现在的当朝宰相兵部侍郎郑台文公。” “我听说过这个人,他是荥阳人,据说为官还算清廉的。” “郑公与我爹是世交,待我如亲生一般。我在长安期间,他公务无论多么繁忙也会每日教我习文,还教我处理国家政务的方略。一年后,庞勋谋逆,郑公门下王、孟两位将军跟从朝廷的禁军协同蔚州李刺史平叛立功。王公英勇善战、伤了右眼,从此落下残疾。先帝感念其功,特赐这柄蟠龙佩剑赏赐王公。他二人本可加官晋爵,但却依旧愿在郑公门下听事。不久,郑公擢升户部侍郎,家中也逐渐富贵。但他依旧待我如初,还请王、孟二公教我习武。这次,我爹去长安面圣,由于不愿巴结神策军中尉田公公,竟然惨遭罢黜。我与爹同程回来,临别之时,恩师王公赠我此剑,以留纪念。” “难怪今天见你剑法出奇,原来是受了两位名将指点。” “八哥说笑了,我本以为七年磨炼,定能胜过八哥,不料昨日与你会战几分,依旧不敌。今日见你刀法出神入化,不知是得到哪门哪派的真传?” 王建一笑:“还真让你说中了,我这点小把势是一个老神仙传授的。”见晋晖不解,这才详细道来:“你去长安后,我依旧带着张劼、田威这几个弟兄在舞阳、许州一带混点儿吃喝。咱们中原一带,官府尤其把庄稼人压榨得紧,有一次我和张劼溜进一户人家,想牵上一头牛回家宰了打点牙祭,谁曾想被主人家发现了。那家就剩孤苦伶仃一个老汉,哭着跪着求我把牛留下。那老汉说,他儿子活不下去做了贼,老婆子也病死了,就剩他一个人守着这头老牛等死。唉!我当时心一软,把身上的几个铜钱都给了他。回来的路上,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堂堂七尺汉子,一身的力气和手段,竟然靠偷盗为生,这是什么世道!”王建叹了口气,似乎回想起从前的浪荡岁月,心中有些悔恨。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夜里从老汉家出来,张劼给我出主意,说许州李师泰最近和一个叫李大郎的人相交密切。后来知道,那李大郎名叫李简,干的是走运私盐的买卖。张劼还说,上次他和李师泰喝酒,师泰问我们愿不愿意合伙干。我一听,当时就来了精神!你想想,偷鸡摸狗是犯法,走运私盐也是犯法,但走盐不害着乡亲,是从朝廷嘴里夺点儿吃食,有什么不敢干的!我和李师泰从前也有过交情,于是就和他磕了头、入了伙。买卖的货源是李简那里想法儿搞,我没见过李简,李师泰和他接头,我手下舞阳这几个弟兄再从师泰那儿取货,交给靠得住的商人,赚的钱,和师泰那伙人平摊。舞阳这地境,就是陈德广一手遮天。他有靠山,干我们这行到他那关拿钱使足了,自然没人和我们过不去。没想到,这一回竟然把他给捅了!哼哼,我这算自断财路还是为民除害啊……要说起这几年的经历,那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干我们这行的,把命悬在裤腰带上,不知道哪天找阎王报到了。三年前,我带着几个弟兄押盐走了一趟均州,谁曾想快到交货的地境了遇到了山贼。那为首的两个贼人是我见过的少有的厉害!他们不光抢盐,连我们一行的性命也不放过。我那几个弟兄都被抹了脖子,我命大,腿上、背上被砍了两刀,晕死过去。大概那伙人以为我死了,我这才捡了一条命。醒来以后,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后来才知道,附近武当山上有两个小道童下山打水,发现我还有气,便抬回了道观。那道观主事的,俨然就是个神仙,往我伤口撒了点儿粉末子,两三天伤就全好了。后来我给那仙道说了我的经历,他很是同情我,便留我在山上住了半年多,还传了些功夫给我。你想想,我同他无亲无故,他竟然这般待我,我便求他收我为徒,愿意在山上伺候老神仙一辈子。没想到,他说我尘缘太重,让我还是回舞阳去,回去以后,走盐的买卖可以接着做,但不可再做偷抢穷人的事,而且临走还送了我这把宝刀。后来,我下了山,依旧操着旧业。山贼也常遇到,但那老神仙教的功夫却大有用处……” 晋晖专心致志地听着,好似听的是传奇故事一般。若说不信,可这几年王建的功夫进步如飞,刀法用到这样神出鬼没的境界,不由得他不信。 正在这时候,洞外忽然狂风大作,呼啸的湍流带动着树叶飒飒作响,时急时缓的风声湮没了潺潺溪流。倏地,一阵仿佛被撕碎的旋风翻滚着轻轻飘过山洞,这一丝风隐隐约约夹杂着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尖尖地打着旋,在洞口徘徊,传入洞内渐渐清晰起来:“……今夜颍川设无遮大会,贵贱无分均可往之,尔等去否……”晋晖一惊,还想再听个仔细,却不料从山洞深处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蜀王在此,吾不得相随,尔休要怪罪……” 晋晖猛地从腰间抽出宝剑,冲着山洞喊道:“谁?谁在里面?” 久久地,回音从深深洞内传来,萦绕不息,却没有人应答。当他回过神的时候,洞外的风已经消散,溪流叮当冲撞着卵石的声响依旧,隐隐还能感觉到树林渐渐平静下来时树叶习惯性的沙沙声。 “八哥,你刚才听到了?” 王建点点头:“听到了,像是阴界的小鬼交谈。” “鬼?你过鬼?” “没有,但从前老神仙告诉我,他能与鬼通灵,我便相信这世上确实是有鬼的。” “哦,原来如此,那刚才我恐怕惊扰了这些神灵,罪过罪过。” “应该不碍的。俗话说离地三尺有神灵,这洞里可能远不止我们俩,我们对他们没有恶意,他们自然也不会伤害我们。” 晋晖点点头,见到王建这般镇定,越发的钦佩这位故友。 夜深沉,一天积累的疲倦在这一刻到了极限,漆黑的洞里,闭上眼睛就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两人并肩而坐靠在一块大石上,不多时,一旁的王建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迷迷糊糊地,伴随着有节奏的呼吸晋晖也进入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洞外风声又起,晋晖依旧沉沉入睡,但似乎能够感觉到一阵凉风吹入洞内,刚才那个尖尖的声音:“今夜布施,特携斋饭……”接着,洞内传出那个低沉的声音:“吾独居,尔携三份作何?”尖尖的声音道:“一份与尔,二份与蜀王矣……”很快,两个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晋晖感觉自己不停地在做梦,却又一直无法完全入睡。一天的劳累惹得他双腿酸痛,半日没有进食更是让他腹中饥饿。这时候,一丝糙米的清香入鼻,不由得让他咽下一口唾沫。他似乎感到,自己身前就盛放着热气腾腾的斋饭。有了这一分寄托,晋晖似乎不太饿了,他总觉得如果饿得万分难受,伸手就可拿到解馋的食物;于是,就在这分寄托下,香甜地继续入睡了。 ……清晨的温暖渐渐透过身下的泥土传遍全身,洞外树梢上早起的黄鹂鸣啼着婉转的乐音。晋晖从睡梦中苏醒,感到睡了一觉确实精神了许多。就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见到自己身前并排放着两碗糙米饭。晋晖登时想起昨夜的梦,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伸手摸摸盛饭的陶碗,竟然还有几分余热。他端起一碗送到鼻子前闻了闻,也和梦里的清香差别无二。他连忙推醒还在熟睡的王建,将昨夜自己的梦境和眼前这两碗神奇的米饭一一相告。王建也觉得神奇,他本以为,即使真的有鬼,那和自己也是隔着阴阳两界,可眼前这实实在在的两碗斋饭又如何解释呢? 不过,两个人实在也是饿极了,顾不得许多便先把肚子填了个饱。 晋晖道:“昨夜两鬼口口声声献食蜀王,我观八哥相貌非凡,难道是蜀王转世?” 王建一乐:“我祖上居为郾地,生在项城、长在舞阳,那蜀王管着西川,怎会和我相干?定是小鬼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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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送错了饭,成全了我们一顿饱饭。”这么一说,倒是逗得晋晖大笑。二人站起身来,拍打下身上的尘土,在洞内四处转转,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洞竟然是一个古墓。洞的深处停放着两具棺椁,但除此之外再辨不出墓的年代。想到这一夜已经惊扰了墓主人,两人赶紧冲着棺椁抱拳致歉,接着便走出山洞。出来回头一看,极小的洞口掩映在树丛遮盖之中。要是搁在白天,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是一处古墓,也不知昨天夜里怎就投宿到此。 朝阳洒在清澈见底的溪流上,泛动着粼粼波光。远望溪水上游,是一处两丈来高的小瀑,澄澈如镜的溪水流过这个瀑布,散落如翡翠般的晶莹,配上两岸葱绿的树木、黄鹂的歌声,宛若步入如痴如醉的画卷。远远地,钟声悠然,余音回荡。寻声音望去,一所有些破旧的古刹矗立在对岸的山头。王建没有来过这里,不知道如何从这里绕到许州,索性拉着晋晖往山顶古刹而去,想找个人打听一下道路。 来到山头,才发现是个很小的寺庙,里面只有一间正殿,两旁有几间破败的草屋。殿内,坐着一个老和尚,手把佛珠默默念着佛号;一旁还有一个小和尚,看年纪也就十四五岁,正忙着擦拭佛像前的供桌。见到王建二人进入,小和尚很有礼貌地问了声两位施主可用上香。 王建双手合十,说不必了,只是想打听从这里去许州怎么走。小和尚摇摇头,转身对老和尚道:“老师父,这两位施主打听去许州的路。”老和尚微微睁开双藏书网眼,问道:“两位施主不是本地人?” 晋晖道:“我乃许州人士,昨日被人追杀逃到这里迷了路,想回许州却辨不得路。” 老和尚点点头:“贫僧也是路过此处,不过倒正是从许州而来。过了这个山头往西,就出了舞阳?99lib.县界。这寺庙北边有一条小道可以下山,下山以后往东十里地就上了官道,到那里你们再打探便是。” 王建连忙道谢。刚一转身,便听老和尚挽留:“施主留步。” “老师父有事?” 这和尚将王建上上下下足足打量了老半天,惊异地问道:“敢问施主以何为生?” “这……”王建有些犹豫。 老和尚又道:“我观施主骨相异类,眉宇之间有龙虎之气。施主仪表堂堂、举止不俗,应该是大富大贵之极的面相,故而问之。” 王建脸一红,有些惭愧地回道:“在下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夫,从前杀牛偷盗为生,而今活得艰难,做些盐巴买卖。” “哦,原来如此。不过,这年月要做这档买卖,大多都身手不凡。” 王建也不谦虚,回道:“身手不凡说不上,我自幼喜欢枪棒,浑身也有力气,一般的小混混三个五个拿我无奈何。” 老和尚叹道:“可惜啊!” “哦?可惜什么?” “可惜施主这一身气力和本事,却屈居这穷乡僻县,做着这埋没大才的营生。” 王建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佛菩萨跟前说不得假话。实不相瞒,我昨日摊上了人命官司,今后就这碗饭也恐怕吃不上了。”说着,就把如何营救张劼、杀死陈德广,又如何逃到这里的经过一一讲述。 老和尚听罢王建的述说,背过身去,仿佛自言自语却又声音洪亮地说着:“眼下,四海危乱、百姓流离啊,中华大地举兵谋反者比比皆是。前不久,王仙芝、尚君长等人在长垣揭竿而起,不出数月,天下英雄云集响应,恐怕往后不消半年必会席卷半壁江山,朝野也必将震惊!我观你二人皆是乱世英才,恕贫僧冒昧,眼下正是你二人展示才能、求取荣华富贵之路矣!” 王建、晋晖相互一视,都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晋晖问:“师父可是要我等去投奔王仙芝共反朝廷?” “善哉善哉!朝廷腐朽、幼主童昏、宦臣把权,王仙芝、尚君长起兵谋反也是合天意顺民心。然而,大唐虽国运衰微,却气数未尽!而今,四海之内都是藩镇掌权,南起岭表,北抵塞外,西至陇坂,东暨于海,大唐国内皆是藩镇。朝廷微弱,而各藩镇却兵精粮足。纵然义军四起,虽能震慑长安一时,却不能长久存于藩镇之间!你二人如果心怀大志,则应投军从戎,立下功业,日后倘若上苍垂爱,便能享今日不敢想之富贵!倘若能安抚一州百姓,也是苍生之幸。” 老和尚一席话,说得王建热血沸腾。昨日杀人逃命之后,他一直迷茫于今后的路该如何走。诚然,他想过投奔起义军反了无道的朝廷,可是他却担心眼下看似轰轰烈烈的起义也和之前的庞勋起义一样,最终会被镇压下去。毕竟,唐王朝太强大了!几百年的基业和繁荣让人不敢去妄想有一天天朝也会覆灭。从玄宗朝的“安史之乱”开始,大唐帝国牢固的根基开始动摇。可随后,德宗、宪宗、宣宗几朝帝王也还算有些作为,也让这个庞大的帝国一如既往地存在和发展。有时候,表面的繁华也能掩盖住朝局的糜烂。王建可以切身感受到帝国在一天天地衰败,也能预见有朝一日终归会走向覆灭。可是,这一天有多远,他却无法预知。老和尚的一席话让他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王建、晋晖辞别了老和尚,踏上前往许州的小道。下山路上,王建紧锁了一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他笑着问晋晖:“你爹从前在忠武军当大官的,要不咱们就投奔忠武军吧。” 晋晖听罢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八哥,你来看……”说着,晋晖从衣袖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书笺。王建一皱眉:“你这不戏耍我?斗大的字我识不了几个,这纸上写的什么?” “这是我爹写给忠武军监军杨复光大人的一封书信。昨天忘记告诉你了,我爹还乡之后,许我投奔忠武军,说如果遇有急难,将这封信交与杨大人,他会格外关照。虽说咱俩这交情不用见外,但我多少有些顾虑,倘若你知道我即将投军,定然不会让我和你一道去劫囚车,因此我便没有说出此事。谁曾想,你我二人一番劫难,终究能一同投身行伍,这岂不是天意?” 王建闻听此言,情不自禁在晋晖背上狠狠拍打了几下,笑道:“天意,真是天意!不过……我说这话不怕你不愿意听——咱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要投军,就从零开始拿本事真刀真枪拼他个将军。我倒不愿因你父亲结识忠武军的监军而破格给予关照……” “八哥所言,正合我意!”晋晖说罢,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书信撕得粉碎,接着把手一挥,碎纸片好似飘落的梨花一般撒落空中,又随风飘荡在山间…… 看着撕碎的信纸,两个人不由得会心一笑,随后,并肩而行,渐渐消失在远去的山路尽头…… 第六章 中原大地,是黄河文明的摇篮。千百年来,厚重的历史积淀和悠久的文化熏陶让这里成为无数后人神往的一片“故土”。而在这片土地上,有一个叫做许州的地方将注定在晚唐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传说,远在唐尧时候,这里曾经是著名的高士许由牧耕之地,后来这片土地便被人们称之为“许”。后汉建安元年,曹操胁迫献帝迁许,这里由此成为长江以北重要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中心。大唐贞元二年,德宗在许州设置陈许节度使,八年后赐号忠武军。从此,忠武军的名号响彻中原,这支军队也成了一支守国抑暴、名噪一时的重要藩镇。平淮西、征昭义、援边境、破裘甫、镇庞勋,这支军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在晋晖记事的时候,父亲便以隶于忠武军为荣耀。后来,等他到了长安在郑畋那里了解到忠武军辉煌的历史后,便坚定了他追随家父投军忠武的决心。 许州。 这日清晨,天方放明,忠武军监军杨复光迈着急促的步伐按例前往军府,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这个月,与义军的几次交手,忠武军显示出了出众的战斗力,至少证明这依旧是一支随时能战斗的军队。可杨复光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感到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王仙芝的起义军本已经进入了包围圈,可是各路藩镇丝毫不以大局为重,让起义军轻易地从圈套中溜了出去。杨复光自幼在内常侍杨元价的家中做小黄门监,数年来他不仅得到两朝帝王的重用,更重要的是在忠武军这些年让他经历了实战的砥砺,养成了一种旁人鲜有的大局观。忠武军还没有和起义军的主力过招,但仅仅凭借着王仙芝这机警地一逃,他猛然间察觉到这支起义军有着惊人的集结力和行军速度。这个对手,不是他忠武军一家藩镇所能对付的,而是整个大唐王朝的一支劲敌。目前,义军东进沂州,镇守在那里的宋威的日子应该不会好过……他一面思索着,一面快步前行,远远的,已经望见军府前高挑的旗杆。一个节度使身边的幕僚老远看见了杨复光,紧走两步上前请安:“监军,杜公已等候您多时了。” 复光想:平日都是他先到,会等杜审权很长一段时间,今日如何这般早?他估计,可能朝廷中有了新的部署,便问幕僚:“长安可曾有人来?” “有!早晨四更天加急的圣旨传到。杜公知道监军会起得早,很快会过来,便没有叫您一道接旨。” 杨复光点点头,心中大概有了个数,便撇下一旁的幕僚,径自往正堂而去。果然,忠武军节度使杜审权已经来到了正堂。此时,他站在书案前头,背对着大门正低头沉思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99lib.,这才转过身来,冲杨复光道一声:“监军,圣旨到。” 在这个节骨眼上的圣旨,想必与起义军有关,而且不会是什么喜人的消息。可杜审权脸上却神秘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是忧愁还是欣喜。或许是常年操劳军务,未到花甲,他的胡须已经雪白,额头的皱纹很是明显。杜审权出身在一个显赫的家族,从太宗皇帝一直到懿宗皇帝,几百年来从杜门走出了好几位宰相,除去初唐名相杜如晦,为相的还有杜淹、杜元颖,当然也包括杜审权自己。晚唐时节,政治腐败,鲜有名垂青史的宰相,杜审权虽然没有出色的政绩,但总归算是中规中矩。因此杨复光对杜审权还是有些敬重,当然,也与他那“杜如晦六世孙”的身份密不可分。 “杜公请早啊。”复光出于礼节打了个拱手,便直奔他所关心的事情,“圣旨里说了什么?” “监军,自己看看……”杜审权语气平和,依旧显得沉稳。但凭复光对他的了解,断定此时杜审权的心中应该是充满了纠结和不快。若不然,他大可三两句话将圣旨的要义说明,再和自己详谈。 杨复光双手接过圣旨,展开明黄色的帛书,一面缓缓念道: 王仙芝本为盐贼,自号草军,南至寿庐,北经曹宋,半年烧劫,十五州郡,多为其害。朕上合天意,下顺舆情,导诸道发遣将士,同讨草贼。今平卢军节度使宋威,深愤萑蒲,请行诛讨。 ……今已授指挥诸道兵马招讨草贼使,各属藩镇,圣旨一到,即精选指挥使,并拨给兵马,供给犒设,各道援助指挥都头,凡攻讨进退,取宋威处分…… 读到此处,杨复光猛然明白,杜审权那沉稳的脸色下,掩盖的是无限的焦虑和怨愤。此前,义军在中原一带活动时,平卢节度使宋威一直观望事态发展,不发一兵一卒;如今,王仙芝逃出包围圈兵发沂州,宋威便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请缨讨伐,再明白不过这是想借朝廷之兵替他解围。按理说,这种雕虫小技应该很容易被识破,然而,宋威和朝中另一位宰相王铎交情甚厚,王铎为了成全宋威,竟然不顾朝臣与宦官多年来积下的恩怨,打点好了田令孜的路子。于是,任凭郑畋如何劝说小皇帝,也无济于事。 圣旨既然摆在跟前,忠武军不能开抗旨不遵的先例。但如果真如旨上所说,精选指挥使并供给粮草、兵马听任宋威调遣,换了谁做忠武军的统帅也不会甘心。杨复光合上圣旨,双手递还给杜审权,一面观察杜审权的神色,一面问:“皇上旨意在此,杜公打算选哪位将军为指挥使前往沂州?” “不瞒监军,我正为此事心烦。咱们的精锐刚出征归来数日,将士们都在休整。如今又让我们东进,换了谁也吃不消。何况,这次是将队伍的指挥权交给平卢节度使宋公……监军,人都是有私心的……” “既如此,不知杜公有何打算?” “我想在军中择一偏将,拨其数百骑前往。” 杨复光顿时明白,杜审权是想保存忠武军主力,但为了应付朝廷的圣旨,只能采取这样的策略。他想了想,道:“这恐怕不妥。恕在下直言,王仙芝之流非等闲之辈,若不及早根除,必为大患。宋公虽有假诸道之兵解自身困境之嫌,但毕竟也是为了平定叛乱,还天下一个安宁。在下愚见,杜公还需精选良将,助沂州一臂之力。” 杜审权觉得杨复光说得也在理。现在军中他最信任的将领,无非鹿晏弘、张造二人。但他着实舍不得委任这两人为指挥使,便推托道:“而今许州也不太平,鹿都将戍卫本州不宜出征,张虞侯新近战罢归来,也欠调养。监军带兵多年,比我了解诸位将领,除此二人,不知军中孰人可堪此任?” 杨复光也知道杜审权舍不得鹿、张二将,便道:“前一次出征,张虞侯指挥得当大获全胜。听说,有不少战役都是些年轻将领立下的功勋。我看,待我与张虞侯商议之后,再斟酌一个合适的人选,听候杜公定夺。” 杜审权的心踏实了许多:“如此甚好,那就有劳监军了。” 出了军府,杨复光骑马来到忠武军驻扎的大营。相比杜审权,杨复藏书网光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这或许与他的身世有关。身为一个太监,饱受两朝皇恩,能做到忠武军监军的位置上,足见皇帝对他的信任。也因此,在他的心中,没有忠武军,只有大唐王朝。不管谁统帅天下诸道,只要能还大唐一个盛世太平,哪怕牺牲掉这支队伍,他也毫无怨言。可在许州毕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他必须要照顾着杜审权的想法。来到大营中军,杨复光吩咐请张虞侯前来。候了不多时,一员大将身披铠甲迈着稳重的步伐走了进来: “末将参见监军!” 杨复光和蔼地点点头:“将军请坐。” 张造小心地只坐了半个身子。张造是长社人,父亲曾任齐州长史。他自幼便喜好兵书战策,二十岁的时候应募隶于忠武军,十年来南征北战,赢得了几位节度使的信任和重用。 杨复光简略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请张虞侯举荐一个能堪当重任的将领前往沂州。张造听罢,显得有些兴奋,他一张嘴,两腮打着卷的胡须就颤动个不停:“若不是为沂州择将之事,末将也正想给监军禀报。忠武军中新近招募的士卒中,确有两人非同一般。绝非末将有意夸大其词,这二人征伐勇猛、武艺超群而又智谋兼备,绝非等闲之辈。” 杨复光感到奇怪:“两个新募士卒能得到虞侯这般评价,想来确有过人之处。但不知何处异于常人?” “这二人都是本地人士,一个名叫王建,字光图,另一个叫晋晖,字光远。入伍之后,便赶上了与草军的几场遭遇战。这二人每次作战都冲在最前面,一次混战中,王光图一个人就擒杀了草军两个偏将。后来上将军提拔他二人做了什长。上个月,我忠武军与草军.99lib?大将尚让交锋。那尚让是草军二头目尚君长的弟弟,作战勇猛,鲜有敌手。我军一连三员偏将死于他手。后来双方混战在一起,那王光图力敌尚让,与他大战了四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啊!” 杨复光暗暗吃惊,心想一个新招募的士卒能有这样的本事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刚想问些什么,张造又继续道:“眼见着尚让招架不过的时候,王光图的战马莫名其妙地马失前蹄暴死疆场。幸好一旁的晋光远拼命支开尚让,才救下了这个猛将一命。击溃草军之后,有人提议将那匹惹事的战马尸解,谁知道,剖马之后,马的腹中竟然有一条蛇!这件事在军中很快传遍,现在一提起王光图,几乎没有人不竖大拇指赞叹。末将举荐这两人,便因为他们不光勇猛善战,现在在军中虽然官级甚微但威望很高,如能东去沂州,定能服众。” 杨复光心中一震,冲门外下令:“传王光图、晋光远二人前来见我!”张造起身,给监军抱拳行礼之后,便退出大帐。 王建、晋晖正带着各自属下的十几个将士在烈日下操练拳脚,忽然闻听忠武军监军杨大人召唤颇为意外。王建心中琢磨着,莫不是之前的把戏弄巧成拙让监军知道了?如果是因为这件事,那少说也得吃上几十个板子。可又一想,晋晖说过杨监军明大义、重人才,应该不会为了这样的琐事而专门召见他二人,更何况,晋晖父亲与监军是交情过硬,万般无奈打出这一张牌至少会保全自己的性命。他一面想着,一面和晋晖一前一后来到了中军。 二人进屋之后,给杨复光行大礼:“属下参见监军大人!” 杨复光依旧和颜悦色:“二位请起,请坐下说话。” 两人相互对视了几秒钟,没有敢坐下来。 “不知哪一位是王光图啊?” 王建忙道:“属下便是。” “哦……”杨复光打量王建一番,见此人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头上牛心发髻高束,上别铜色发簪,四方大脸,隆眉广颐,龙睛虎视,心中很有几分喜爱,“如此这位便是晋光远了……”他的目光划向晋晖,久久地停留在晋晖的脸上……这一刻,复光有些惊愕:眼前这个将士年纪不过三十,身高七尺挂零,眉清目秀,脸上透有一分豪气,不留唇须,而他那笔直的鼻梁、眉宇间的英气像极了他的一位故友。忽然,复光猛然惊醒,一个大胆的念头瞬时划过脑海,他慌忙问道:“晋光远,敢问令尊是……” 事到如今,晋晖也无法继续隐瞒,只能如实相告:“回监军,家父曾隶于忠武军,任节度副使,官拜检校工部尚书……” 晋晖话音未落,杨复光激动得站了起来,连忙绕过桌案来到晋晖身前,双手颤抖着抚住晋晖的双肩:“贤侄,果真是你么?你爹可好?” 晋晖含泪点头:“劳监军挂念,家父已归乡务农去了。” “晋公进京之后,一去数月不归,我日夜担心。不久前听说,他得罪了田公公遭罢黜归乡,谁曾想至今不得下落。真没有想到在这儿能见到你。” 晋晖这才把和王建等人劫囚车、投忠武军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杨复光听后责备晋晖:“你既然已经到了许州,隶于忠武,便应早早前来见我,如何隐去你的身世投身为卒?我若知道你就在军中,那还不即刻予你二人列校之位。” 王建道:“投军之前,晋公本给监军写了一封信,让监军多加照看。光远却不愿如此,想真刀真枪地拼出个功名,所以来许州之前,将那封书信撕得粉碎了……” 杨复光赞许地点点头:“你二人这几仗打下来,忠武军的将士没有不知道你们的!”这时候,他才想起张造之前提起的那件蹊跷的事情,便向王建打听马腹中的蛇是怎么一回事。 第七章 王建有些惭愧地说:“监军休要怪罪,那是属下不得已使的花招。当时,我和光远初来军中,拿敌将的人头换了个什长。可是,手下里有好几个许州汉子不服我管教。我心想,倘若手下这二十个人都不能做到一心,遇到强敌便难以取胜。我手下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名叫魏宏夫,据他所说,我手下这几个许州汉子多深信鬼神。那次与尚让激战,恰巧马失前蹄,我便让魏宏夫提早将一只乌蛇藏入马腹中,这才……” 晋晖笑道:“想当年,陈胜起义时为了服众,用朱砂在丝帛上写下了‘陈胜王’,并将它藏在鱼腹里。戍卒买鱼回来,破腹见字,万分意外。八哥这一招与陈胜之举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杨复光听罢大笑:“原来如此!险些将我也糊弄过去了。” “还请监军为属下保守秘密,倘若让将士们知道了,属下便没脸再见大家了。” “这个你尽管放心,眼下正是用你们的时候,定然要叫将士们对你们言听计从!”说着,复光将把二人唤来的原委一一交代。“本来,张虞侯举荐你二人为大将,带兵前往沂州。如今,有了咱们这一层关系,你们更是不二的人选。这次出兵事关重大,只要能够击退草军、建功立业,等你们回来以后,我一定禀明节度使杜公,给你二人加官晋爵。” 晋晖谢道:“监军将如此重任交付我等,晋晖肝脑涂地无以报答!” “我看王光图不但英勇,而且智谋兼备。我打算让光图为我忠武出征沂州指挥使,光远为副使,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 “全凭监军吩咐!” “好!你二人这就下去清点兵马,三日之后,兵发沂州!” 有了杨复光从中斡旋,杜审权最终拨给了王建步兵两千,甲骑八百,皆是精壮之士。王建拿到兵权后,便提若干作战勇猛的士兵为什长、百夫长。接着,又将藏匿于许州的李师泰、张劼、田威等过去的一干弟兄召入军中,随自己一同出征。于是,这支精锐便在王建、晋晖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开往沂州。 这一日,队伍刚过了徐州约莫二十里地,便见到前方不远处两军正在激战。王建带领几个主将登上一个山头,隐约可见外层是起义军的大旗翻滚,而在中央大约有数百名衣着整齐的官军被团团围住。 “这些官军是哪支部队的?”晋晖定睛望去,见起义军占尽优势,而被困的官军死伤无数。 “回校爷,那是义成军的旗号。” 晋晖一皱眉:“义成军也是朝廷派授给平卢宋公的队伍,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既然是盟军吃了亏,眼下救人要紧。”王建一紧厮缰,侧身对身后的李师泰道:“辛苦师泰大哥跑一趟,救下被困的盟军。” 李师泰马上横刀抱拳:“放心吧,咱弟兄入了朝廷的队伍,这第一仗含糊不了!”说罢,便叫上几个亡命之徒,又点了二百骑兵。李师泰手擎长刀,如猛虎下山一般第一个冲下山头。王建怕李师泰出师不利,又让田威带了五百人从侧面绕道接应,以防不测。不料,李师泰一马当先冲在队伍前面,这支生猛的骑兵队将近千人的起义军拦腰从中间截断。由于弄不清山头上有多少援军,起义军顿时慌了手脚,方才还整齐如一的队伍,如今竟然被李师泰二百骑冲得七零八落。被围困的义成军见有人相救,瞬时也来了精神,这样内外夹击,起义军慌忙往北逃窜。 李师泰早在许州藏匿之时就听说了王建、晋晖二人投军之后战功显赫,心想如今有了他露脸的机会,怎么也不能让先前贩盐的那班弟兄笑话自己是孬种。眼见着义成军溃退,他凭借着自己行走江湖的经验,断定了前面一个骑白马的一定是头领。于是,他双腿点镫,战马飞一般的窜出。说时迟那时快,李师泰将半个身子探出马背,长刀一扫,那人应声落马,被师泰生擒。 王建带领大队人马下了山头,迎面而来的义成军指挥都头张弼千恩万谢。一问方知,此次增援沂州宋威的藩镇,主要是河南诸道的军马,除了忠武军外,大部分节度使都只派出了战斗力极弱的队伍。忠武、义成两队遂合二为一,又行了一段路程。大抵离沂州还有八十里地的时候,天色渐晚,王建吩咐队伍就地安营扎寨。 晋晖看出,王建情绪低落,便道:“八哥,我听杨监军说,节度使杜公原来也打算派一支老弱之旅支援宋公,后来监军一再劝说要以大局为重,这才组建了这支精锐。而且,咱们俩能统帅这队人马,也正是杜公打算保存实力,想挽留住张、鹿二将。你想想,忠武军尚且如此,其他的藩镇怎会动用主力?” “这我知道。平卢节度使宋公想借别镇的兵马归他一人调遣,真可谓煞费苦心。皇帝爷赐给他禁军三千、甲骑五百,还让河南诸道都出兵归他调遣。别的藩镇没有人是傻子,甘心把自己经营的队伍拱手交给别人。但我毕竟没有料到,他们派出的队伍竟然这般不堪一击……” “事已如此,得想个万全之策。歼灭草军那是不可能,但至少要解沂州之危,打出忠武军的气势!” “不错,要想打赢这仗,得知己知彼……”说到这,王建想起白天李师泰活捉了个草军头目,正好可以从他嘴里撬出点儿军情。于是,吩咐田威,召集几个重要将领来大帐,并将那个俘虏带来。 不多时,这个人被押进大帐,歪着脑袋用余光扫视了王建一眼,便昂首挺胸。王建细细打量这个人,见此人也就二十出头,身材魁梧,面白无须。 “你在你们队伍里身居何职?”王建面沉似水,冷冷发问。 俘虏不屑地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你是谁?” “我是忠武军赴沂州指挥都头,你的队伍归哪个藏书网头领调遣?” 那人又斜眼看了王建一眼,便一言不发。 王建不动声色地冲一旁的张劼使了个眼色。张劼一个箭步跨到俘虏身前,揪住那人的领口骂道:“他奶奶的,俺八哥问你话,你他娘哑巴啊!”说罢从腰间拔出匕首,猛地割下了俘虏的耳朵…… 那人疼得哇哇大叫,仿佛鬼哭狼嚎一般,右边脸上淌满了鲜血。 张劼又窜到他的左边,揪住那人左耳,喝道:“给爷爷老实回话,不然也割了你这只耳朵……” “我说我说……我是柴将军手下的一员偏将……” “哪个柴将军?” “我家黄头领麾下先锋柴存。” “哦……”王建没有听过柴存的名字,但却知道黄巢,王仙芝起兵之后,黄巢与子侄黄揆和黄恩邺等八人揭竿而起,很快队伍发展壮大。“我再问你,这次围攻沂州的是王仙芝还是黄巢?” 俘虏刚刚犹豫,张劼立时生生扯住他的耳朵:“说!” “我说我说……天补平均大将军让头领尚君长统兵攻打沂州,我家柴将军便为头阵……” “一派胡言……”王建厉声打断那人,“你刚说柴存是黄巢麾下先锋,如何划归尚君长的队伍?难道黄巢把自己的兵权全交给别人?” 张劼见王建发火,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一咬牙,将俘虏的左耳也割了下来。 那人仿佛杀猪般地号叫了一阵子,才喘着气道:“将军饶命啊!我刚才所言句句属实!天补平均大将军让尚头领统领各路起义军,其中也包括了黄王的精锐。这次围攻沂州便是黄王的主意,尚头领急于南下,只给了黄王十天期限攻下沂州……” 王建冲两个士卒一挥手,俘虏被带了下去。 “八哥,如果这个人说的属实,那么尚君长并不打算在沂州停留,我猜想这可能也是王仙芝的意思。” “不错,王仙芝刚逃出藩镇的包围圈,按理说应当找一个软柿子捏捏,打下一座城池作为自己的根据地,再作长远打算,而沂州这样有重兵把守又四通八达的地方不应该成为他的首选。所以那人刚才说攻沂州是黄巢的主意,这就合情合理了。如果是这样,草军内部已经出现了分歧,只要将时间拖足十日,不仅沂州之围可迎刃而解,而且可以让黄巢与王仙芝不和,到那个时候再分而击之,就好办多了。” 晋晖点点头,认为王建分析得很有道理。 第二天,王建将队伍驻扎在沂州城南十里处,便领着晋晖入城拜见宋威。随后,河南诸道支援宋威的人马陆续来到,但城外起义军的攻势却一日胜过一日。在王建的建议下,宋威一连七日紧闭四城,任草军叫骂,固守不战。第八日,探马来报,有一大队草军绕道东城外,整队南下。宋威猜想大约王仙芝等不及攻下沂州,开始转移寻找新的目标,而此时,正是一举溃敌的绝佳时机。于是,主帅一声令下,各路联军从南门杀出。 此时,柴在城外已经等候了数日。宋威坚守不出,果然让王仙芝失去了耐心,他等不及黄巢、柴存拿下这座坚固的城池,而打算迂回到别的藩镇。可万万没有想到,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宋威的大军杀了出来。王仙芝大军已经撤退,没有了后援,攻破沂州更是痴心妄想。柴存看出,宋威是想趁他们大军转移之时,打一个措手不及。此时,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挡住来势汹汹的联军,让起义军顺利转移。自打跟随黄巢以来,柴存南北征伐,一杆大枪威震中原八州,在他眼中,龟缩城内的无非是一群乌合之众,纵然有千军万马也过不了他这一关。 沂州城外,弥漫着战火的硝烟;沙场之上,战鼓齐鸣;两军阵前,兵戎相见,战马嘶鸣! 冲在最前面的一队人马,被柴存轻易地击退,他的马前,已经横卧两具偏将的尸首。柴存聚枪于尸侧,来回擦拭了一二,忽举枪直指西侧,呵斥道:“宋威,朝廷无道,你却执迷不悟保着昏君。今日某家在此,休得一兵一卒打此经过!”各路将领都被这气势所震慑,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敢应声。 “柴存小儿,嚣张如此,看我将他生擒!”忠武大旗之下,大将李师泰愤愤提马,咬牙切齿道。张劼嘱咐道:“可要当心!”李师泰将大刀一横,正准备打马上前,忽然,一侧军中杀出一员大将,跨下赤色战马,座上顶盔贯甲,手持铜锤一对,说话之间来到两军阵前。李师泰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前几天自己救下的义成节度使征讨先锋张弼。 张弼催马赶到柴存面前,抡起右锤砸向柴存的马头,柴存毫不惊慌,举枪迎接。张弼右锤一晃,左锤紧接着一招劈头盖脸砸将下来,锤带风尘而至,一两足冠千斤。柴存沉着举枪,顿时锤枪相撞,只听得当啷一声,金光四溅——金锤夺路而飞,只在瞬间工夫,柴存拨动手腕,一杆长枪直取咽喉而来,张弼来不及呼叫一声,应声倒地,血溅沙场,战马拨转回头,奔回连营。 双方交战,柴存一人连斩三员大将,惊得主帅宋威瞠目结舌。烈日下,宋威花白的胡须颤动两下,高声呼喝:“诸位将军,谁人出战?”四下寂静。宋威复问:“诸位将军,谁人出战?”远处柴存骂阵之声不绝。宋威高声再问:“诸位将军,有谁人出战?” “末将去战!”李师泰怒目圆瞪,手擎长刀跨马出迎。 刹那间,李师泰与柴存战至一起,马走刀迎枪挺,寒光往来,一时之间战过十余回合。柴存心想此人力大勇猛,力战难以一时取胜,想着虚晃一枪拨马便走,师泰紧紧追赶。突然,柴存勒住缰绳,身贴马背,回枪便刺。李师泰慌忙躲闪,但左臂瞬间被挑刺得血肉模糊。师泰忍痛咬牙,回刀一抡,趁着对手躲闪之际,.99lib.回军败退。柴存大喝“休走”,回马追杀。此时已是千钧一发,阵后传来一声“师泰莫慌,晋晖来也!”只见马蹄下,尘土飞扬,一骑杀出,一剑寒气森森,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但见一弧剑光划向柴存而去,柴存举枪挺迎,万钧力气逼来大枪震个不住;力传到掌心,震得柴存虎口开裂。柴存心中喟叹:此人单臂擎剑竟然有如此气力,真是少见,看来需要小心迎战。二马错镫,再次交战。顿有得二十回合,宋威不禁叫好不绝,一面传令擂鼓助威,一面自言自语道:“老夫十年来刀劈南越,北征沙陀,如今竟见得这般绝妙剑法:这剑力道沉重,却又舞弄得轻盈,招招式式都进攻对方要害,确实绝妙!此人非等闲之辈,定遇过高人指点。” 战罢四十回合,柴存渐渐支撑不住,枪法混乱,趁着晋晖一剑跟得不紧,连忙虚晃一枪,败归本队。宋威大喜,传令追杀,大唐联军冲锋沙场,柴存大败。不到半个时辰,起义军丢盔弃甲,死伤数千。 沂州之战,是王仙芝、黄巢起义以来,唐军对起义军取得的最大的一次胜利。宋威得胜之后,大喜过望,便下令解散了河南诸道的援军。而王仙芝主力趁机南下,很快攻占了阳翟和郏城,而汝州和东都也危在旦夕。 第八章 短短十日,八城告破,一封封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入长安。 在田令孜、郑畋等人的主持下,全国各地郡县藩镇纷纷被调集:昭义节度使五千步骑和义成军枕戈待旦,誓死守卫东都宫殿;汝州、邓州、潼关紧急防御;宣武、感化节度使都接到密诏,各备精兵护运钱粮安全运往洛阳…… 可是,朝廷低估了农民起义军的反抗力量。九月,一纸战报送往长安,整个大明宫为之震惊:汝州失陷!王仙芝数万之众经过十余日合围,南城告破!汝州刺史王镣被生擒而去!去往汝州监军的刑部侍郎刘承雍被杀!此时的大明宫已经乱作一团,面对王仙芝、黄巢咄咄逼人的攻势,小皇帝李儇把心中的闷气一股脑儿撒在了宰相王铎身上:“当初你信誓旦旦保举宋威为诸道行营招讨使,沂州侥幸得胜,他向朕99lib.上奏贼头王仙芝已死。可现在呢?你睁眼看看,申州、光州、庐州、寿州……东都就要陷入贼手了!” “陛下,宋招讨得知草贼大乱中原后,率领大军尾随贼军,一心要大破敌军以报皇恩。只是……如今他孤军深入,实乃孤掌难鸣。以臣愚见,陛下不若将陈许、忠武两路兵马交与宋招讨统领,此番他得陛下信任,必会将功折罪,勇破草军。” “一派胡言!”李儇拍案呵斥,此时他早已经忘却了帝王的威严和体统,他的额头微微渗出汗珠,那双焦急而失望的双眼急切地寻找着什么,仿佛宫殿中会有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抓住它,大唐的江山总还能得以喘息。 忽然,一阵强劲的风吹着窗棂,发出紧促的“啪啦啪啦”的振动声响。猛地,又一阵狂风,大殿紧掩的大门被撞开,顿时龙案上堆砌的公文被大风吹散,七零八落地散在宫殿有些破旧的地砖上。 郑畋慌忙蹲下来,拾掇着被吹散的公文和奏折。 “郑爱卿……”郑畋的这一举动让他忽然映入了李儇迷茫的眼中——郑畋是最先担忧起义军的大臣,或许他就是小皇帝此刻正在苦苦寻觅的那根救命稻草! 听到皇上唤自己,郑畋不由得停了下来,刚拾起一本奏折的右手定格在了半空中。他抬起了头,看见了皇帝期待的眼神。 “郑爱卿,把奏折放下吧,一会儿让太监们拾掇。朕,现在想听听你说话,你看现在这个局面应当怎样应付?” 郑畋的嘴微微颤动了两下,没有出声。他一直在等皇上问他这句话,等了好几个月。他.99lib.最初给皇上进言剿杀王仙芝的时候,皇上殊不在意,甚至连朝臣们也嗤之以鼻;他想继续坚持下去,并冒着被斥责的风险举荐故友晋和——他不怕别人怎么议论,在他看来,举贤不避亲,他自己问心无愧。谁曾想,晋和丢了官,王仙芝点燃的火星被大明宫的一片歌舞升平所掩盖。他愤懑,他懊恼,他甚至暗自乞求这些起义军把火种燃烧得更猛烈,让皇上看看,他郑畋有先见之明,是一心为了朝廷的!可他没想到,这种乞求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成为现实,而且相比较他的预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陛下。”他把拾起的几本奏折整齐地码放在一旁,给李儇磕了三个头,右手微微拄着地面,又缓缓站起身来,“陛下请恕臣妄言,沂州一役,朝廷集结七路大军围攻草寇;城下一战,忠武援将大败尚君长之辈,被歼杀草军众达两千!然而,宋公不思一鼓作气报效皇恩,不但解散众道军兵,而且谎报战功,这才引得今日局面。自打他沂州奏捷之后贼头王仙芝愈肆猖狂,屠陷数州,疮痍千里。宋公妄奏以后,诸道尤不为所服。今拥兵自重,淹留亳州,既无尺寸之功,殊无进讨之意。陛下,倘若贼陷扬州,则江南亦非国有矣!事实如此,安能再将陈许、忠武交付与他?” 李儇点点头,认为郑畋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爱卿,可否为朕保举良将镇压草贼?” “臣斗胆,依旧保举原忠武军节度副使晋和为行营都统!晋老将军戎马半生,战功显赫,屡次带兵出征奏凯,深受陈许将士爱戴。老将军作战勇猛,沙场之上身先士卒,一生忠于大唐;如今虽然告老,但有陛下召唤,他定会重整戎装,领兵报国。” “这个晋和就是那个你领来见朕的身材魁梧的老将军?” “正是。” 李儇皱眉沉思:他丝毫不怀疑郑畋的一片赤诚,也相信他保举的这个老将确实有着过人之处;可他一想起上次见到的晋和那般凶相心中又有些退缩。让这样一个和田令孜有着过节的人代宋威出任行营都统是很不现实的一件事情。或许,这样一个老将留在长安兴许会让他踏实一点儿,至少到了万不得已,长安城外还有最后一道防线,而且这也能多少顺了郑畋的心思。想到这里,他对郑畋说道:“朕知道晋和是个人才,你传朕旨意,让他到长安来。待朕见过他以后,自会委以重任。至于替换宋威,你看李琢、张自勉二人如何?” 郑畋一愣:李琢、张自勉二人是他数月前向皇帝举荐的将领,他没有想到皇上每日嬉戏游玩,竟然还能清楚地记得这两人的名字。虽然没能如愿让晋和领兵,但至少有两点迹象是令人欣喜的:其一,宋威下台,会使皇帝不再完全信任王铎,由此也会对田令孜所言有所怀疑,这将是从宦官手中夺权的一个契机;其二,皇上愿意召见晋和,这多少令他宽心。此前数月间,他一直为故友的罢黜贬官而自责。 离开皇宫,郑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匆匆赶回自己的府邸。 “老爷,今儿什么事让您这么高兴?”一进门,夫人替郑畋宽下官服。这妇人已经年近半百,两鬓微微夹杂着几根白发。嫁作郑畋妻,几十年宦海沉浮,岁月带走了青春,如今貌美不再,但那大家闺秀的气质始终如一地浸润在她的举手投足间,那种端庄既亲和又令人敬重。 郑畋笑道:“你怎知我高兴?” 夫人呵呵一乐:“老爷,身上的一捧铜钱找街边的饼师换了两袋子素饼,一面分食给几个花子,一面朝店里嚷道:“仗着有钱势,也别太欺负穷人!”一句话,说得王建心中一亮,暗挑大指,心说:这小子不光身上有两下子功夫,还有些行侠仗义呢。便向门外招手,示意让那孩子过来。 那孩子将槊拖在一手,迈着大步进了店内,也不怯生地冲王建嚷了一声:“你找我?” 王建点头道:“找你喝两盅酒,可敢么?” 小子一撇嘴:“又不是毒酒,有什么不敢的?” 三人坐了下来。王建叫小二添酒,又添了两个酱肘子。那小子也不客气,拿起一个就送到嘴边,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一旁的晋晖放下筷子,问小孩道:“你姓什么?”小子撕了一大口肉,囫囵地从嘴里挤出三个字:“不知道。” 晋晖惊道:“你连你爹姓什么都不知道?” “俺没爹……俺爹他早死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俺娘叫我三儿,”说着放下了手中的肘子,抽搐两下鼻子,“前年娘过世了。俺娘姓甘,隔壁邻居也就叫我甘三儿。”说着将盘子里的食物吃了个干净。 王建叹道:“倒是个苦孩子……你的武功跟谁学的?” 甘三儿舔舔嘴边的酱:“没吃饱。” 王建一笑:“这有何难?”于是向堂前唤声:“再切一斤酱牛肉!” 甘三儿糊满了泥的脸蛋上浮出笑容:“你对俺还真不赖。俺这槊随一个老花子学的,他说,学会这个,也不至于每顿讨着吃了。可惜老花子半年前也死了。”说到这里,桌上很是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王建打破了沉默:“要不,干脆你随我们去打仗吧。你这两下子在两军前面也还好使呢。” 甘三儿顿时来了精神:“要能参军打仗当然好了!至少不愁没有饭吃,也不用挨冻。就是几次去投兵,人家都嫌俺小。” 第九章 晋晖哈哈一笑:“这个你尽管放心,你要是跟了他,没人敢说不要你。” “真的?” “当然。”说到这里,晋晖打岔道:“八哥,你如今膝下无子,何不收个义子,在身边也能有个照应。” 王建转向三儿问:“我倒乐意,让你做我儿子,你愿意吗?” 甘三儿听完,乐着说道:“俺现在孤儿一个,没人肯要。你是好人,能收留俺赏俺一碗饭,只要不挨饿,我就给您老当儿子了!”说着,推开凳子,咚咚磕了几个头。 乾符四年(877年)是混沌的一年。王仙芝、黄巢继续攻城掠县,山东、湖北、河南……几乎整个中原、关东地区都成为这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军的战场。李儇朝廷只能不停地调兵遣将,被围困,解围,再被围困……一道道招讨诏书纷飞大江南北,一封封劝降信函寄往王仙芝、黄巢处。 这天刚吃罢晌午,王建和晋晖、李师泰、张劼等几员将领正在谋划下一步的战略,忽然帐外一声长报声:“报军尉——节度使大人差人送来朝廷诏书,令各军校尉传阅。”一个兵士跪拜帐前,将一封书信附上。 王建把书信转交给晋晖让他念念。晋晖拿到诏书展开读道: 乱常干纪,天地所不容;伐罪吊人,帝王之大典。历观往代,遍数前朝,其有怙众称兵,凭凶构孽,或疑迷于郡县,或残害于生灵。初则狐假鸱张,自谓骁雄莫敌;旋则鸟焚鱼烂,无非破败而终…… 刚读了两句,张劼不耐烦地嚷嚷道:“这狗日的皇帝,写个啥诏书都文绉绉的,存心让俺听不明白。光远哥,你捡重点的说说,小皇帝想让俺们干些啥?” 晋晖大略将诏书看了一遍,说道:“我看皇上的意思,是想招抚贼头王仙芝。八哥你看这句:‘如王仙芝及诸贼头领能洗心悔过,散卒休兵,所在州府投降,便令具名闻奏,朝廷当议奖升……’” 王建虽然识不得几个字,却也凑上前去,在晋晖的指点下很是认真地将那几行字看了又看,自言自?99lib?语道:“都说开弓难有回头箭,王仙芝犯的是谋逆的大罪,换了我是他,绝没有投降的道理。难道朝中那些大官们不懂这个?眼下草贼气势正盛,怎么会想到招抚这条路子?” 晋晖道:“我估计,这多半是宰相王铎的意思。不久前,汝州刺史王镣被王仙芝生擒而去。这个王镣正是宰相王大人的从弟。你想想,他的兄弟在草贼手里,要保住王刺史的性命,招安是最好的路子。若不然,逼急了草贼,杀几个俘虏还不是像碾死几个臭虫一样容易?另外,别忘了,草贼仙芝虽然转战南北、攻城略地,但这大半年下来他应该能够明白,以他的实力想要撼动大唐王朝毕竟还有些艰难。他为什么要造反?面上仿佛是反对朝廷无道,但论私心还不是想图个荣华富贵。如今皇上既然愿意不究前嫌,他也能够加官晋爵,这何乐而不为呢?” 王建点点头,觉得晋晖分析得有一定道理:“但就不知道那黄巢和其他贼头是否也和他一样有这种心思。如果都愿意受招抚,自然好;如果有的愿意,有的不愿意,那这帮草贼内部就会闹出分歧,到那个时候再各个击破,咱们这仗就更好打了!”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军士来报:“报晋将军,有一红脸汉子自称从长安来,说有要事求见您。” “红脸汉子?莫不是虔裕……他来有什么事?”不知怎么的,晋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中不由一惊:“快让他进来!” 说话间,只见一人满身尘土迈着急促的步伐走了进来。这个人个子不算太高,浓眉大眼,脸色像打了蜡一样通红通红。 “虔裕,果然是你!”晋晖一眼认出了此人。原来,张虔裕从前跟随晋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晋府居住,他与晋晖年纪相仿。虽然张虔裕一直以仆从自居,但晋晖却一直将他看作兄弟一般,对他很是客气。 张虔裕一见到晋晖,堂堂七尺男儿却忍不住泪眼模糊?99lib?:“少爷……我可算找着您了……” 晋晖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心想不好:张虔裕一直在长安,这风尘仆仆显然是从长安赶来,莫不是恩师郑大人府上出了什么事?“郑大人怎么了?”晋晖忙问道。 “少爷,不是郑大人,是咱们老爷……过世了……” “你说什么?”晋晖猛然没有反应过来,跨步一把抓住张虔裕的手,“你再说一遍?” “咱们老爷,晋大人……去世了……” 晴天霹雳!晋晖顿时懵了:“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我爹身子骨那么硬朗,怎么可能?” 王建忙把晋晖扶到椅子上坐下,又问张虔裕:“壮士从哪里来?” “我从长安而来。” “晋老将军已经解甲归田,壮士怎么会知道……” “唉!”张虔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事情是这样的:半个月前,郑大人在朝会上面圣,皇上答应召见我家老爷回长安,于是郑大人便差遣我和孟将军前往许州,请老爷回京。等我们赶到老宅的时候,老爷刚刚过世三日……老管家说,四处派人寻不到少爷的踪迹,连报丧都来不及。我到了许州忠武军一打听,知道少爷您在江西出征,这才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少爷,好容易找到你了,你得赶紧回去一趟……” “八哥,既然如此,我打算立刻起身回许州。按说孝子服孝三年,可眼下国难当头,想必我爹也会理解我的处境。不过这一趟,少说也得两个月。这些时日不能帮助八哥,而且……监军那边恐怕还要劳烦……” “我和你一起去!”没等晋晖说完,王建斩钉截铁一般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父子二人分别七年,团聚之后正是你尽孝的时候,若不是当年你为了跟我劫囚车,也不会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不,这事儿怎么能怨八哥……只是,回许州的事,我想还是我一个人比较妥当。眼下和草军交战,军中离不得八哥……” “光远,你也不用劝我了。你爹从前对我很和善,按理做晚辈的也当去送他老一程,更何况这事情本来就与我有关。”王建又对李师泰道,“我走之后,军中的事就交由大哥代为料理了。” “这你尽管放心,监军那边我会尽量瞒着,只是你得早去早回。” “这是自然,我到灵前插上一炷香便尽早赶回,多则七天,少则三五日。”于是,王建将军中大小事务交付给了李师泰料理,随即换上便装,冒着被处以军法的危险,连夜与晋晖、张虔裕一行三人快马加鞭直奔许州方向。 刚过小暑,天气日渐暖热,疾速赶路更让三个人满头大汗,但很快汗水又被疾驰而过的风吹干。由于走的都是官道,马路还算平坦,三匹马一口气跑了整整一宿几近七八百里的路途,日头高升的时候,来到了蔡州。 张虔裕在蔡州城外歇住马,对晋晖、王建道:“少爷,王将军,这里到了岔口,我得奔西回长安了。” “已经到了这里,何不一起祭奠?”王建问道。 张虔裕冲两人马上一抱拳:“离开许州时,我已经给老爷磕了头。就在去江西的路上,我听到一些关于招讨使宋威的传闻,事关重大,必须立刻禀明郑大人。王将军,你的大名,张虔裕早有耳闻,他日若有缘分,我愿到您军中效力。少爷,我走之后您多保重……”说罢,虔裕扭身,喝着一声“驾——”,烈马驰骋,很快消失在王建、晋晖的视线中。 望着张虔裕远去的身影,王建自言自语道:“这人忠信有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是啊,当年我爹也很是看中他,才将他举荐给郑大人。只可惜七年过去,他却没能得到朝廷的重用,至今没有一官半职。” “走吧,咱们争取今晚就能赶到。”王建转过马头,扬鞭而起,战马又撂开四蹄往北面的岔路驰骋而去。 连夜的赶路,颠簸得座下有些发麻,两腿不断地摩擦着马鬃,时间长了有种火辣辣的疼痛。一路无话,王建、晋晖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匆匆赶路,官道两侧茂密的树木飞一般从身旁闪过……日落西山之后,两人又走了十余里地,终于望见了熟悉的许州城。 “从这里去老宅还有多远?” “出北城还得二十里地……”晋晖抬眼望着满天星辰,远远还能看见城九九藏书内街道两侧的灯火,便对王建道,“我看今晚咱们就在城内住上一宿吧,马也该休息休息了,等明天赶早再回家不迟。”王建见天色确实已晚,只好听从晋晖的建议。两人甩蹬离鞍,牵着马走进了许州城。许州是忠武节度使驻扎所在,没有经历多少战火的硝烟。到了掌灯时节,临街的商铺外一顺地挂起了灯笼,隐隐约约夹杂的醉酒人的吵闹声,衬出一丝繁华。晋晖引着王建来到一家字号叫做“太白春”的酒肆。 “掌柜的——”晋晖朝店里喊了一嗓子,竟然没有人答应。走进店铺,迎面出来一个小伙计,客客气气地问道:“两位爷喝酒,还是住店?” 见这个小伙计一脸面生,晋晖眉头皱了皱:“你是新来的?从前那个桂娃不在店里了?” “哟,这位爷是老主顾啊?”伙计道,“不巧得很,小店换了东家了,从前的王老板在长安开了家买卖,如今我们东家盘下了小店,正是照顾老客儿,这不,招牌也就没换……” “原来如此。”晋晖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他与从前的掌柜的、伙计都很熟,每次来这里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如今既然小店换了主人,这种感觉顿时便荡然无存。 “嗨!管他谁开店,咱喝咱的酒。”王建劝道,“小二,好酒好菜尽管上!” 不多时,酒菜齐备。王建给晋晖斟上满满一碗酒,道:“累了两天了,喝点儿酒暖暖身子,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去灵前祭奠。”听王建这么说,晋晖只好举起酒碗,刚要和王建碰碗,他的眼神便从王建一旁掠过,举起酒碗的双手悬停在了半空。 “怎么啦?”王建放下酒碗,微微转过头去,顺着晋晖的目光寻找——他的身后是酒肆的柜台,掌柜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柜台后面,一面埋头拨打着算盘,一面时不时用乜斜的眼神这边偷看着。这个掌柜的长得尖嘴猴腮,塌鼻梁上面是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一看就有些奸诈。王建道:“难怪你惦记以前的店主,一看这个掌柜就面相不善。” “八哥,这个人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吗?”王建又扭过头看了一眼,正巧和掌柜的四目相对。那人仿佛心虚一般,看见王建在看他,顿时又低下了头。 “嗨,管他是谁呢。一个开店的买卖人,兴许你从前在别处喝过人家的酒。”说着,王建又举起酒碗,“咱来喝酒住店,他得把咱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晋晖又看了那人一眼,似乎还是没有想起什么,这才端起酒碗,兄弟俩酒碗一碰,痛痛快快地满饮了一碗。 晋晖抹了抹嘴,道:“还说等灭了草贼,做了官,让爹好好高兴高兴,真没想到他老走得这么快……” “人老了,总有这一天,你也别太难过。” “我估计是爹心里忍不了这口恶气,抑郁成疾。若不是田令孜那阉贼,我爹也不至于如此窝囊地解甲归田。”说着,他猛地一拍酒桌,大声喝道:“小二,上酒!” 王建拍了拍晋晖,示意他消消气:“你家还有谁?” 晋晖摇摇头:“娘亲早些年就走了,还有一个兄长、一个弟弟,只是这些年久没见了。八哥你呢?” “这些年我也是一个人,还好有你们这帮兄弟!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咱们也算赶上一个好时候。若在太平年间,一辈子也就是个种田的命,只有赶着这样的世道,咱们这一身本事和力气才有地方花销……” 正说着,小二又捧着一坛子酒放到桌上。王建给自己和晋晖都满上了一碗,又说道:“孔老夫子不是说过那啥嘛,人到三十岁,自己靠自己……” “三十而立。” “哦,对对,呵呵。咱们翻过年,也就是那岁数的人了。”说着,两个许州汉子捧起酒碗又满饮一碗。 “八哥,有件事我一直在想,这个黄巢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我知道你心里面想的是啥。王仙芝、黄巢虽然并兵一处,但我也预感这两个人不大一样。咱们从许州到沂州,再到洪州,这几十仗打下来,胜多负少,但一直都是和王仙芝的队伍在纠缠。也就沂州大捷那次,你去会了会柴存,而黄巢亲率的队伍,咱们还从来没有正面交过手。” “我正是这个意思。眼下中原,河南诸道中唯有咱们监军麾下这支队伍打得硬仗,可黄巢却好似偏偏有意躲着咱们似的。有时候我在想,换了我带着那帮草军,躲得过一两次,也躲不了这么长时间啊。这个人用兵很诡异,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 “我担心,他躲着忠武军,是想积攒实力,冲着东都去的。” “岂止东都。”晋晖又饮了一大口酒,缓缓吟了一首诗: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九九藏书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这是黄巢写的一首诗,中原很多文人都争相传诵。八哥你听这句子,不拘一格,托物言志,平字里掩不住他那般豪情壮志。咱们是在跟这样一个人作战!这样的对手,让人敬重,却又让人胆寒!说实话,若不是世为唐臣,我真想交他这么个英雄!”说着,晋晖举起酒碗,本想再和王建碰上一碗,却忽然间觉得头脑有些发胀,眼前的一切顿时迷糊起来,拿着酒碗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忽然,晋晖手一滑,醉倒在桌上,酒碗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酒香溅起弥漫在空气中。 王建也觉得有些醉意,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冲柜台嚷道:“小二,扶我兄弟到楼上……”话音未落,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嗡的一声,随后便“咣当”倒在桌上。霎时间,两人酒醉得人事不省,小店内鼾声四起。 第十章 也不知道睡了有多长时间,王建模模糊糊地从梦中醒来,发觉自己正靠着一堵墙坐着。眼睑疲倦得支不起来,脑袋仿佛被灌了铅一般沉重,耷拉在自己的肩头。渐渐的,他的嗅觉开始恢复,只觉得一股潮湿发馊的气味窜入鼻孔,让人恶心得难受。又过了好一阵子,王建微微睁开双眼,眼前是漆黑一片。等慢慢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才看清楚,自己身处在一间牢房里。借着牢房远端透过的一丝微弱的光线,王建寻见晋晖也和自己关在一起,正蜷缩在墙角沉睡着。 “光远,快醒醒!”王建拖着疲乏的身躯,爬到晋晖身前摇晃着他的手臂。过了好一阵子,晋晖才好似梦魇一般,喃喃问道:“八哥,咱这是在哪儿?” “你快醒醒,咱们被投入大狱了!”这句话,好似一瓢凉水浇在晋晖的头上一般,他拼命地晃动着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王建扶着他坐了起来,晋晖问道:“我都记不起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只记得咱俩在酒店喝酒,好像喝醉了……” 王建一席话,猛地让晋晖想起了什么,他惊呼道:“我想起来!那个掌柜的——” “你说过有些面熟。” “咱们同他交过手!在舞阳城外,那个人正是和陈德广一同押运囚车的!” “这……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么巧?” “没错!”晋晖肯定地说,“就是他,当时他护在囚车边上,我和他很打了几个回合!” “嗨!”王建苦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咱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撞在人家手里了。” “八哥,你杀了陈德广,我估计那人是想替他主子报仇,把咱俩送官了。” “嗯……所以,咱们现在被投入大狱了。”王建此刻也回过神来,“不过这人也算够仗义的,要是一刀抹了咱们,咱到了阴曹地府还不知道怎么去的呢!” “唉!都是我连累你了,你要不跟着我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回算是落在了别人的手里,怕是九死难有一生。” “这是什么话?要是那会儿你不执意和我们劫囚车,就不会……” “八哥别说了!”晋晖打断了王建,“你我弟兄这一遭都是缘分。这是咱们的一劫啊,要是能活着出去,这辈子你我二人生死不离;要是死在这儿了,也算全了弟兄的情义……” “说得好!”王建有些感动,“我王建此生得你一个生死之交,死而无憾!” 一连过了好几天,王建二人一直被关押在囚牢中,每日两餐饭菜说不上丰盛,但也是荤素搭配,一点儿不像是囚徒的饭菜。从送饭的狱卒口中打听到,这里是许州大狱,原来他们果然是被那酒肆的掌柜遣人押解到此。 又过了两日,这天吃罢了饭菜,两个狱卒打开了牢房,呵斥道:“王建、晋晖!大老爷提审!” 王建二人戴着沉重的脚镣,在狱卒的带领下一步一步走上了公堂。 “下跪之人,通名报姓!” “王建。”“晋晖。” “本府经查,你二人去年于舞阳城外劫持朝廷要犯,又杀死朝廷公差八人,你二人认罪否?” 王建哈哈一笑,镇定自若地说道:“大人,囚车是我劫的,人是我杀的,该怎么处置悉听尊便。” “倒是一条汉子。来人!先给我重打二十大板!” 晋晖一惊,破口骂道:“狗官!杀便杀得,休要折磨我等!” 府尹正欲发怒,忽然,一个狱官打扮的人紧走两步绕到桌后,压低声音说道:“大人,如此用刑恐怕不妥吧?” “哦?有何不妥?” “大人,恕属下直言,这两个囚徒虽然身背人命犯下死罪,但他们却是忠武军的人。一面背后是宫中的田公公,一面是忠武监军杨公公,大人,这两边都不大好得罪呢!” “这个……”府尹紧锁双眉。这个狱官的一句话让他猛然想起,眼下正是战乱时期,忠武军屡次建立功勋,倘若妄然杀了这两人,虽然宫里面好交代,但杨复光那边却难以交代了。“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属下愚见,可将这二人暂且收监,大人差一人禀明宫里。如果宫里让将其押解京城,自然万事大吉;如果让就地处斩,再杀之不迟。可这之前,如果对他们动了刑,恐怕大人会深陷被动。” “嗯……言之有理。来人——将王建、晋晖收监。退堂!” 王建、晋晖只看见这个狱官上去和府尹嘀咕了两句,却听不清楚到底说的是什么。可随后府尹就改变了动刑的念头,这多少让他们感到些许意外。 两人又重新被送回囚牢,牢房的铁门咣当一声冷冷地关上,这里特有的潮湿发馊的气味又一次弥漫在空气中。 “光远,那个人你认识吗?” “你是说那个狱官?……不认识……” “奇怪,我总觉得是他在府尹跟前替咱们说了什么好话,咱们才逃过这一劫难。” “唉……只是暂时逃过了皮肉之苦……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从这里出去……”正在这时,就听到远处牢房的大铁门吱呀呀又被打开,随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把门打开,我要提审这两个人。”单间的牢房外传来一个声音。随即,狱卒取下腰间的钥匙,拧开了有些生锈的牢门铁锁。刚才说话那人的身影便闪入进来。 “把钥匙给我,你们先下去吧,在大门外看着。有事我会叫你们。”还是那人在说话。借着牢房里微弱的光线,王建很快辨认出,说话的人便是方才在公堂之上劝解府尹的那个狱官。 牢门重新被锁上。两个狱卒在狱官的授意下离开。等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远时,狱官猛然转过身来,倒头跪拜在王建、晋晖的身前:“让二位恩公受苦了!”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两个人弄糊涂了,晋晖连忙扶起狱官,问道:“我二人戴罪之身,官爷何故如此大礼?” 狱官起身,感激地看着晋晖,回道:“二位恩公可能并不认识在下,可却救过在下胞兄,也就是在下的大恩人啊!” “哦?”王建奇怪地问道,“你兄长尊姓大名?” “在下姓孟,长兄名讳彦范。” 晋晖恍然大悟,原来眼前站着的这个狱官正是他在去舞阳途中结识的那个富商的兄弟。舞阳城外营救张劼时,他意外发现孟彦范竟然也在囚车之中,于是便顺手救了彦范。之后,他与王建一道逃走,孟彦范与李师泰一行逃走。再往后,也就没有再向师泰等人问及彦范的下落。当初救人,本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却万万没有想到世界竟然这么小。 “不知如何称呼官爷?”王建问道。 “恩公不必如此多礼,直呼我名即可。我叫孟彦晖,家中行三,别人也叫我三郎。” 晋晖又问:“不知令兄近况如何。他当初怎会落在陈德广的囚车之中呢?” “唉,这还得从头说起了……”孟彦晖叹了一口气,这才述说了原委,“二位恩人有所不知啊。我本是江南人士,家中弟兄三人,二哥早年亡故。父母去后,仅剩下我和长兄相依为命。我家世为商贾,家父留下一笔遗产,让我和长兄各谋营生。兄长家资倒是越发殷实,谁曾想我天生就不是经商的料,两年下来,赔得血本无归。当时我正好来到许州,住店的钱交不上,连饭也吃不起。客栈的掌柜感叹我时运不济,推荐我到许州大牢做个狱卒,不但能混口饭吃,而且这差事常遇到囚徒的亲朋上下打点,除了月俸倒也能有些零花的钱财。 “后来,兄长知道我的处境,想要接济我,让我到他的店里给帮一把手。可惜,一来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材料,二来吧,虽说是亲兄弟,但这样寄人篱下感觉也不是很光彩。我在许州大狱,也还觉得自在。一晃数年过去,如今我已经是这大狱的狱长。不怕二位恩公笑话,官阶虽然不大,但手中的权力却不小哩!” 说到这里,王建恍然明白:“想必我二人入牢以后每日的好饭好菜定是孟兄额外关照了!” “二位是我孟家恩公,到我这里,岂能怠慢?”孟彦晖继续道,“去年,家兄前往舞阳做了一桩大买卖,返回洛阳途中,有幸结识了晋将军。可就在你们分手后那晚,他投宿到一家客栈,万没有想到这家店竟然是一家黑店。开店的是当地一家姓牛的大户。这家店掌柜可能看出他身上带着很多金银,便起了歹念,在饭菜中下了蒙汗药,放倒了家兄,劫走了所有钱财。本来他们打算一不做二不休,要加害家兄,可正巧那陈德广一个手下打此经过,说舞阳县令正愁凑不够朝廷索要的钦犯,正好可以用他充数。就这样,家兄就被带到了舞阳,和义士张劼关在一起。再后来,幸亏恩公半路劫持囚车,家兄才得以活命。兄长逃到许州后,找到我,述说以往的经过。后来听说两位恩公杀死了陈德广,真是大快人心啊!这真是为当地百姓除了一害!家兄几次想要寻找恩公,却苦于没有途径。后来听说恩公在沂州剿灭草军,名扬四海,家兄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不久便回许州去了。我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两位恩公竟然会落难到这里。我就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救你们出去!” 晋晖一听,喜出望外:“如果得救,今生今世不忘大恩。只是,不知孟兄如何相救?” “唉,我也正为此事犯愁。许州大狱,戒备森严,我虽然可以放恩公出了这道牢门,外面却还有重兵把守。自打二位恩公来后,我绞尽脑汁却一筹莫展啊。所以,也只能尽量让二位少受些苦。今天我来,正想和二位商议此事。我已经下定决心,大不了豁出这条性命,保护二位逃出死牢。” 王建担心地问道:“可我们一走,你也没法子在这里继续待了啊。” “嗨,只要能救你们出去,我还在乎这些?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们能逃走,我就逃往洛阳去投奔家兄。可就是,咱们三个,怕是很难逃离这里啊!”说到这里,孟彦晖的眼中闪出一丝希望的火花,“恩公,你们都是本地人,如果能找到十几个好身手的弟兄做外应,不愁出不去啊!” “对啊,八哥……”晋晖道,“当初咱们带领忠武军前往沂州时,周德权因为家中的事情没有随咱们同往,如果他能找到帮手,咱们就能出去了!” “让我想想……”孟彦晖、晋晖的话也让王建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我倒想起一个人!” “八哥,是谁?” “你还记得吗,我以前和你提起过,我们贩卖私盐的货源都是从一个叫李简的人手中拿到的。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听师泰说,这个人身手不凡,在许州一带也是颇有威望,他手下有几十号弟兄,如果他肯出手,别说是这许州大牢,就是东都的天牢他也敢劫!” “太好了!那周德权认识他吗?” “周德权家就在许州,有一次随师泰取货的时候,倒是和他见过一面。” 孟彦晖一听有了希望,也来了精神:“这么说,只要我去找到这个周德权,他就能请动李简?” 王建摇摇头:“难!我听师泰说,李简这个人虽然也算是绿林一条汉子,但却贪恋钱财。周德权随我这些年,吃苦不少,但却没有捞着多少好处。想必他家中也拿不出这笔请李简出山的钱。” 孟彦晖着急地问:“需要多少钱,我去借来拼凑,将来我兄长也能替我还清这笔债!” 晋晖忽然问道:“孟兄,当时我二人被绑到大牢时,你可知道我随身那把宝剑何在?” “在!当时府尹还看了看这剑,说只是把普通的利剑,就留在了许州库房。我正好有库房的钥匙!” “好!孟兄,那就有劳你把这柄剑带给周德权,让他转赠给李简。李简行走江湖多年,应该知道这剑非同寻常,有了这柄剑,他应该会出手相救。” “这……”孟彦晖脸上犯难,他听兄长孟彦范说过,当时兄长身上所有钱财都没有换来这柄宝贝,如今就这么轻易赠人,着实感到惋惜。 晋晖看出了孟彦晖的顾虑,劝道:“孟兄,我也舍不得此剑。但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他能救我出去,什么还不比一条命值钱?” “对对对……”孟彦晖点点头。随后,王建又把周德权在许州的住处告诉了彦晖。孟彦晖掏出怀中钥匙拧开牢房铁门,又将牢门反锁,他冲王建、晋晖一抱拳:“二位恩公在此再受苦几日!”说完,一转身,快步离去…… 孟彦晖走后,狭小的牢房又恢复了阴冷和潮湿的凄切。两个人重新坐在了散乱的薪草中,眼前,不时窜过一两只出来觅食的老鼠。 “光远,真没想到,你这一把宝剑能经历这么多的故事……” “八哥,你说周德权真能叫来李简吗?” “应该能!”王建的声音不大,但却很坚定,“他随我多年,弟兄一场,他要是知道我在这里受苦,想尽办法也会来的,这个小子最重情义!” “哦,是的,去年他没和我们前去沂州,听说就是为了照顾他姐姐。” “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没了爹娘,是他姐姐把他拉扯大。后来他姐姐嫁了人,他一个人无牵无挂,便和我们一块儿卖盐。听说,前年他姐夫过世,临走前还欠下一屁股的债。他把这些年积攒的钱都替他死去的姐夫还了债,可他仍然放心不下他姐姐。一个寡妇,拉扯一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唉!当时我去沂州时,本来也想叫上他,他却说:‘要打仗,就会死人。我倒不怕死,就怕我死了姐姐没人照看。八哥,德权这次不能和你们同行了。等我姐姐要是寻觅上一个好人家再嫁了,我一准来找你!’” “难得有这么重情义的人!” 王建二人便这么相互依靠着,一直聊着,同时也在等待。一天一夜过去了,日子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漫长。有时候99lib.,外面的狂风吹动着远处的大铁门发出一丝声响,两个人都会探过头去张望。他们真希望孟彦晖能快一点儿再一次出现。 又到夜里,外面仿佛狂风大作,天窗内挤入的一丝寒流冻得他们不由得打着寒战。两个人蜷缩在牢房的一角,把所有的薪草都凑到一块儿,铺在身上勉强可以抵抗寒冷。进入下半夜了,王建刚刚有了些睡意,便听到牢房门上开锁的声音。他猛地弹起身子,果然看到了孟彦晖熟悉的身影。 孟彦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别出声,接着又做了一个招手的动作,然后便闪出了王建的视线。王建慌忙摇醒晋晖,弟兄二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小小的牢房。牢房外,是通往大狱铁门的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孟彦晖正在向他们招手。 刚一出许州大狱的铁门,王建从来没有觉得空气像这样的纯净。下半夜的风小了些,冰一样的月光覆盖着地面,让人感到愈发寒冷。不远处,是进入大狱院落的大门,只要出了那道门,便可以彻底恢复自由。 孟彦晖压低声音道:“恩公,周德权已经安排妥当,待会儿大狱外一打起来,你们就趁乱冲出去!” 王建问道:“那你呢,你也和我们一块儿出去!” “你们先走,万一有个闪失,我在这里还可以斡旋一阵子。” “不行,留在这里太危险了,咱们一块儿走!” “恩公不要担心。你们逃走,他们注意力全在你们身上,一时半会儿查不到我头上。这时候,我留在这儿是最安全的。等你们没事了,我再想办法脱身!” 正在此时,大狱院门外点燃了火把,有几个守卒刚叫了一声:“有人劫狱!”木门就被劈开,十几个大汉手持钢刀便杀了进来。 “恩公快走!”孟彦晖一面说着,一面把王建、晋晖往外推。 此时此刻,王建不由得心潮澎湃,不知道对孟彦晖如何感谢。猛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将身上囚服的衣襟撕下一角,递给彦晖,眼中噙着感激:“此番牢狱,我二人不曾受刑。今日如果能够得活,全靠你相救了!他日我王建若能当得县令或是别驾,一定不忘公之大恩。这条衣襟,全当是信物!”说罢,王建双手抱拳,领着晋晖往大狱门外冲去…… 二人刚一跑出来,就听见一声呼唤:“八哥!” 第十一章 顺着声音望去,噼啪作响的火把映出他熟悉的周德权的面庞。那一刻,不亚于见到了亲人一般激动。周德权见王建二人已经逃了出来,便将手中的火把狠狠地朝大狱院内一扔,霎时间,便引燃了院内的杂草,燃烧起熊熊的烈焰。许州城内已经是寂静一片,唯有天空的月色柔和地照着大地。周德权引着王建、晋晖撒开腿直奔北城而去。 “有人越狱!”“抓住他们!”…… 身后,狱卒越聚越多,但刚才那十几个手擎钢刀的大汉以一敌十,牢牢挡住他们追赶王建等人的去路。不多时,三个人跑到了北城。城门半掩着,两个蒙面人一左一右守候在两扇城门边上。其中,左面那个瘦高个的蒙面人问了一句:“哪位是王光图?” 王建忙抱拳行礼:“在下便是。”借着深冬的明月,瘦高个上下打量王建.99lib.一番,发出一声感慨:“果然是英雄气概!”说罢,单手较劲儿,嘎吱吱一声响将半扇门推开一条缝:“英雄,你们先走一步,来日方长你我还会相见。” 三个人都不认识眼前这个瘦高个,王建心想这应该是李简手下的人,于是抱拳还礼:“多谢义士!”说罢,一闪身出了城门。三个人一路无话,在周德权带领下一口气跑出足有二十里地,眼前出现了一个村庄。周德权在村口停住,喘着粗气对王建道:“八哥,咱们到家了。” 此时已是五更天,东边的地平线上朦胧出现了薄薄的一缕亮光。王建四下环顾,发现自己并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德权,你啥时候搬到这儿了?” “我住在南城呢。去年我回许州以后,在这里给我姐姐寻好了一家住处。这个村子住的人家少,位置也比较偏僻。我把你们引到这里,许州知府就是要搜寻,也很难想到这里。八哥、晋大哥,你们这两日就先在这里委屈一段时间,避开这个风头。等我打听到忠武军的去处,再安排你们离开这里,你们看看行不?” “好倒是好……只是,你姐姐住在这里,我怕不大方便……” “八哥,你和晋大哥不是外人,眼下先暂避一时,别顾忌太多了!” “好吧。”王建、晋晖点头应许。 绕道村东头几户并排的草屋,周德权上前敲门:“姐,德权回来了!”少许,门开了,探出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见是周德权,冲上来抱着他的大腿撒娇道:“阿舅,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周德权高兴地刮着小外甥的鼻子道:“你怎么起得这么早,你娘呢?”“在里屋呢。” 说着,周德权抱起小孩,又招呼王建、晋晖进门。 屋内有些昏暗,一个角落点燃了一盏桐油灯,照着能看清这个破旧的草屋。屋内不算很大,南北向并排着两间小屋,外面一间除了生火的灶台,显得空空荡荡,角落里放着油灯的那张破旧的桌子仿佛是这家中仅有的陈设。 说话间,里屋的门帘挑开,走出一个妇人。德权高兴地冲上前去:“姐,你看看谁来了!”说着,侧身将王建引到屋子当中,“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八哥王光图。这位是八哥的好朋友,晋光远晋大哥。” 妇人落落大方的冲王建一笑:“常听德权提起你……哦,我这家里破旧成这样,你们也别嫌弃了,就在这里暂时避一避吧。” 平和而亲切的口吻仿佛如冬日的暖风一般,不由得让王建心中一热:“多谢大姐!” “八哥,”看到王建算是安稳了下来,德权说道,“你们在这里住两日,我得去南城和李大郎会和。” “现在?不行!现在太危险了!”一听德藏书网权要去找李简,王建一把将他拉住,担心地说。 “八哥放心吧,现在他们应该在清点大狱,没人会注意到我的。再说,李大郎他们杀了一晚上,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眼下你们都不能出去,可我于情于理都当去问问。” 妇人也道:“你让德权去吧,如今他都是大人了,我放心着哩。” 王建见妇人这么说,只好叮嘱德权一定小心,又把他送出了草屋。 德权走了,天已经蒙蒙亮。折腾了整整一夜,晋晖疲倦地蜷缩在屋子一角,王建蹲在一旁,也觉得眼皮子直打架。妇人忙说道:“要是困了,就到里屋睡会儿。” “这怎么使得,我俩就在这里打个盹儿就行,不碍的。” “对对。”晋晖也觉得到女人的里屋休息不大方便,便主动将屋子里的一些干草拾掇到角落里堆放在一起。接着,便蜷在草堆上,招呼王建过去。妇人见此也不好再劝,起身入了里屋,不多时,抱出一件有些破旧的袄子给他二人盖上。晋晖实在是太困,身子一沾地便死沉沉地入了梦乡。王建也睡了下来,虽然屋里还有些寒意,但半个月来都没有这么踏实地躺着,没有牢房里恶心的气味,第一次感觉是在家里睡觉。不多时,两个大男人的鼾声便此起彼伏萦绕在草屋中。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王建忽然觉得扑面而来一股热气,好像炭火生起一般,全身僵硬的汗毛孔顿时都十二分舒坦地微微张开。他以为是在做梦,但鼻孔里确是传来了炭火刺激的味道。他微微睁开眼,果然,那妇人正蹲在火盆边生着火。 “把你吵醒了吧?” “哦……没有……我俩到这儿来,给你添麻烦了……”王建说的是心里话。漂泊这么些年,从来没有人像这样关照过自己。 “看你说哪里去了……要说起来,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呢!”妇人一面用火钳拨弄着炭块,一面说着,“我那当家的死了以后,欠的债我娘俩儿这辈子也还不起啊。德权这孩子我从小带大,他一心想帮我,可哪儿去搞这么多钱?菩萨保佑,他能和你这样的英雄认识了,虽然做的买卖朝廷说是犯法的,但咋说我家这道坎儿算是过去了。不怕你笑话,虽然现在这个家穷得啥都没有,但感觉活得踏实,至少能填饱肚子。” 王建点点头,心想着这回要是没有周德权前后打点,他和晋晖两人非死在牢里不可。那孟彦晖虽然也是做到仁至义尽,但毕竟官卑言微,想要全活他两人出那大狱,势必难如登天。妇人继续用钳子拨弄着炭火,时不时火盆里发出几声噼啪的炸裂声。忽然一块木炭从火堆里迸裂开,弹落出来,一落到冰冷的地板上,燃烧的炭火瞬时变得赤红。王建伸手,用两个指头将它捻起,迅速地投入火盆。 “烫着了吧?”妇人关切地问道。 “不碍的。”王建一笑,拍了拍手指,抬起头来正好和妇人四目相对。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女人,心中不由得怦怦一跳:他恐怕没有料到这样一个穷困的家中竟然有这么一位秀气而端庄的女子。这女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虽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她的双手早已经磨出了老趼,但脸上的皮肤却保养得很好,在火光的映衬下红彤彤的,很是动人。 妇人此时显出一丝矜持,起身道:“你们睡了一整天了,大概饿了,我去做些饭……”说着便自顾自忙起来。不多时,房间里就传来了菜汤的香味。晋晖此时也醒了过来,两人帮着妇人又蒸了几个发黑的高粱面馒头。 接下来的两天,平静地度过。虽然吃着最简单的农家饭菜,就地睡着干草堆,但王建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在这里,他依稀能够回忆起儿时娘亲在世时那种家的温暖——多年的漂泊,让他似乎早已淡忘。 又是新的一天。 “光远,咱们住这里几天了?” “五天了。” “周德权应该回来了啊!”王建隐隐地有些担心。 “八哥别着急,再等等。德权这小子很精明,一般的大事小事他都能应付过来,不会出事的。” 王建点点头,用手抚摩着下巴散乱的胡须,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咱们在这儿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我想等德权一回来,问明了外面的形势,就离开这里。” “打算去哪儿?回忠武军吗?” 王建沉默了许久,摇摇头:“忠武军怕是回不去了……咱们走的时候,就瞒着监军的。当时想来去得快,误不了啥事儿。可这半个月,都在大狱待着。这一来,让监军没法和知府对付;另一方面,咱们这么回去,怕是下边的弟兄都不会服气……” 正说着,啪啪有人打门。周氏小心地拉开半个门缝,看清了门外的人,这才将一颗悬空的心放了下来。门一开,进来的果然是周德权,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陌生人。周氏见几个男人可能会谈大事,便领着孩子进了内屋。王建仔细打量着周德权身后的两个人,出乎他意料,都是看似和周德权年龄相仿的后生。其中一个是瘦高个,大约二十四五岁,唇上留着淡淡的须,面相很有些书生气,然眉宇之间又透出一分武夫的傲气。另外一个似乎更加年轻,看样子就二十出头,四方棱的大盘子脸,浓眉大眼,高鼻梁,五官棱角分明颇有几分帅气。 周德权指着年轻的壮汉道:“八哥,这位就是长葛赫赫有名的铁拳李大郎。” 王建大吃一惊。原来,周德权所说的长葛县铁拳李大郎正是李简。王建自打经营私盐买卖以来,李简一直是他货源的上家。他虽然也听师泰、德权说起过,这个李大郎年轻有为,在长葛一带名声响亮,但他估计李简怎么的也和他是同龄人。今天第一次见面,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传说中一呼百应似的人物,在他眼里居然是个半大的娃娃。 李简却显得很有规矩,给王建行礼:“早就听过八哥的威名,一直无缘相见,不曾想你我今日有缘在这里一聚。”说着,又冲晋晖道:“这位应该就是晋光远了?”说着,他从腰间解下那把宝剑,双手递还给晋晖道:“光远兄,这是你的宝剑。当时德权来找我,说你们两人有难,需要我李简搭把手。德权把宝剑送来,说这作为酬谢。我李简虽然爱财,但这是你随身的兵刃,我是无论如何不敢要的!” 晋晖没有接剑,会心一笑:“生死之恩,无以为报。晋晖没有金银,只有这把宝剑随身。大郎拼死相救,我理应有所表示。” 李简收住笑容,正色道:“光远兄这么说,便是看不起我了!” “不然,”晋晖一摆手,仍然执意不肯收回宝剑,“你我二人有缘今日相见,这把宝剑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吧。大郎要是愿意结交晋晖这个朋友,就收下此剑。” 李简哈哈大笑:“爽快!既然光远兄这么说,那这剑,我收下了!你这个朋友,我也交定了!”接着,又对王建道:“八哥,那天德权来找我,说事情特别紧急。恰巧我身边只有九个弟兄,人数显得有些单薄。正好,佐时兄那天在,我便请他帮忙,要是没有他,那天晚上还不好办哩!”说着,手指身后的瘦高个,介绍道,“这位便是许州韩佐时.99lib.。都说许州的‘二建’乃是龙虎英雄,今天八哥和佐时相见,是天赐的机缘啊!” 王建也早听说许州有个韩建,擅使一把银色花枪,颇有些武艺,没想到今天见了面。韩建冲王建一抱拳,呵呵一笑:“听说光图兄、光远兄威震沂州,今日有幸拜会,实乃是三生有幸!”话音未落,王建便很快听出这个人的声音,正是那晚给他开城门的蒙面义士。顿时,五个人被拉近了许多。周德权生起了火盆,和其余四人席地而坐,相互间就好像故友一般交谈起来。 “前线咋样啦?”王建很关心起义军的动向,因为这与忠武军的命运息息相关。 “你们被困这段时间,天下大变了。”果然,韩建一句话出口,便令王建、晋晖大吃一惊。韩建继续道:“草贼一号头目王仙芝被杀了,如今黄巢将草军合二为一,继续转战南北,侵扰州县。” “王仙芝死了?”晋晖惊讶道。 “朝廷让忠武军监军杨复光去游说王仙芝。王仙芝本已经有了招安之意,一连给宋威上了七状请降表,然而朝廷却一道也没有收到。”韩建用他那沉稳略带沙哑的声音讲述道。 “难道宋威敢将降表压而不发?” “正是!我估计,宋威是怕王仙芝投降以后,会抖落出他之前围而不剿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没过多久,王仙芝果然再次被高官厚禄所诱惑,派尚君长等人去长安请降。宋威知道这一消息后,竟然派兵在颍州劫获了尚君长一行,囚送长安,还谎称是自己与尚君长等交战生擒的。” 王建忿忿道:“宋威欺君罔上,怎配统帅天下兵马!” “所以,忠武杨监军得知后,连续上奏说明尚君长等人确实是奉王仙芝之命去请降的。只可惜,虽然小皇帝还几次三番差遣调查,可终于在宋威的严密安排之下不了了之。尚君长等也在长安被正法。” “那后来呢?” “尚君长死了,王仙芝一怒之下绝地反击。就在不久前,宋威派人在蕲州黄梅县与王仙芝展开决战。谁曾想,这一战草军五万人全军覆没。王仙芝亲自提刀上阵,终因寡不敌众死于乱军之中。”听着韩建的讲述,王建心中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王仙芝、尚君长的死无疑给起义军传达着一个分明的信号——除了血战,没有别的出路。眼下黄巢掌握大权,大唐王朝即将面临的是更为艰苦卓绝的战争。 “佐时,谢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个消息。” “先别忙谢,我还有另外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们。” “哦?请讲!” “实不相瞒,我如今顶替我父亲的差事,在蔡州刺史秦公手下听事,镇守淮西军侯事。”王建在忠武军时,听监军杨复光说起过这个蔡州刺史秦宗权,知道这是一个奸猾狡诈性情残忍的人。原来,韩建是秦宗权手下的人!韩建继续道:“秦公早闻听两位的大名,甚是钦佩。知道两位落难许州之后,特地嘱咐在下,如今朝廷用人之际,英雄岂能惜屈牢狱。如果两位愿意,便随我前往蔡州,两位官职不会在我之下。至于许州这里,你等也不必担心,秦公自会禀明上司,给你二人以机会将功赎过。不知,八哥和晋大哥意下如何?” 王建心中暗喜:如果能够暂时借居到秦宗权门下,等以后有机会再投奔杨复光,也不失为一条妙计。于是,王建故作惊讶,站起身来对韩建道:“哎呀呀,如此大恩大德,王建无以为报啊!” 见王建答应投奔蔡州,韩建也高兴道:“如此甚好。八哥、晋大哥,你们今晚就收拾一下吧,明天一大早,我会派人来接你。如果有别的英雄愿意与你一同而去,秦公正在广纳贤才,一律来者不拒!” 闻听此言,李简也起身向王建一抱拳:“八哥,李简愿随你前往蔡州,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就这样,几个人约定,次日一早在村东头会合。王建、晋晖和周德权三人一直将韩建、李简送到村口,
这才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两人走了,王建一动不动地站在村口,目送两人的背影远去,又一次陷入了沉沉的思绪。 “八哥,你在想啥呢?”周德权问。 “德权,要不你和我们一同走吧。你一个人在许州,我总是有些放不下心。” “八哥,这事儿……”周德权欲言又止,“你也知道,我自小没爹没娘,姐姐像娘亲一样辛苦地把我拉扯大。我就这一个姐姐!我要是一走,她带着个孩子,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八哥,你别怪我不追随你,我在想,等我给姐姐寻个好人家嫁了,她娘儿俩吃穿不愁了,我再找你!天南海北,不管你和晋大哥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们!” 王建撇着嘴,点点头。他心想,这乱世道,像周德权这样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的人实在太少了!他想起了周德权的姐姐,想起了这几日那种温暖的家的感觉,忽然间,一股冲动油然而生,忍不住对周德权道:“德权,你回去告诉周大姐,就说王建高攀,愿意娶她为妻。” 周德权连连晃动着脑袋,以为自己听错了:“八哥,这怎么使得?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我姐姐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她咋配得上你?”听了这话,王建的脸上挂出一丝幸福的笑容:“德权,我说的是心里话。不怕你笑话,我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过的女人多了,但像你姐姐这样会持家、明大理的却很少。我王建何德何能,要说配不上,当是我配不上呢!”说着,他一手搭在德权肩上,感慨地说道:“何况,我不想把你一个人丢在许州。跟我一起去蔡州吧!你放心,有我王建一碗饭,你姐姐娘儿俩就不会饿着。你小外甥,我会当亲生儿子一样养着。” “八哥,我这就回去和姐姐说!姐姐一答应,我就生死跟着你!” 第十二章 冬日的长安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与此时千里之外的东都洛阳浑然两个风景。东市西市,商贾云集货物繁多,来往人群川流不息,街上店铺杂繁不一。 远远地,两架来自虢州的马车离这个世界最大的都市越来越近了,车里的人掀开车帘,依稀能看见长安的城墙。行走在前面的马车上,正中端坐有一中年男子,身边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大约都是十来岁的年纪,一左一右簇拥着他。后面的马车里,是他的妻子,还有一个年轻一些的姬妾,怀抱一个婴儿。 “爹爹,快到家了么?”男孩问道。 “快啦快啦,再过一会儿就到杜陵了——那里就是我们的家。”男主人一边回答,一边望着窗外。 “爹爹,杜陵美么?” “当然美啦!那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啊。那里是诗圣杜先生的故乡,也是诗人真正的家。”这家的男主人已经年过四十,面庞清瘦,脸上的表情却异常沉着坚毅。他姓韦名庄,字端己,他所说的杜陵,也正是他出生的地方,如今十余年过去了,中原的战乱让他终于有一个借口回来,回到这他钟爱而心痛的长安,回到这生他养他的故里。 想到自己祖上夺目的光辉,想到这些年来的屡屡名落孙山,想到天下苦难的百姓,想到胸中那无法抒发的志向,韦庄不由得感叹地吟出自己曾经的诗句:“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长安,我又回来了,杜陵,我终究还是回来了!是啊,漂泊这些年,儿女都大了,应该让他们安定下来,去学馆上学了。可是,一想到中原依旧的战乱,他又摇了摇头,心里道:“平生志业匡尧舜,又拟沧浪学钓翁!真想永远隐居下来,过些男耕女织与世无争的生活,远离那无边无际的科场。可读书人,天下为己任,不能匡扶国家安定百姓,百年之后,我有何脸面见祖上,有何脸面求教于杜少陵啊。” 想到此处,韦庄又想起不久前给从兄的一封诗信: 江上秋风正钓鲈,九重天子梦翘车。 不将高卧邀刘主,自吐清谈护汉储。 沧海十年龙景断,碧云千里雁行疏。 相逢莫话归山计,明日东封待直庐。 杜陵位于长安城东南二十里,杜陵南园乃是汉宣帝和许皇后的陵墓,因坟冢较小,故又称之为少陵。 “到家了,到家了。阿汪,快去叫门。” “是,老爷。”赶车的女仆,跳下马车,赶上前去催打屋门。半晌,一个男仆打开门来,惊讶和欢喜的表情挂在了脸上:“阿汪,是你?” “杨金!十年不见,你可老多了!”阿汪眼睛里已经挂着泪痕,“哦,老爷回来啦!老爷一家都回来啦!”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又多了一分喜悦。“真的啊?!”惊喜绽放在杨金的脸上九九藏书,他顾不得出门来先见过故主一家,慌忙地跑进屋里:“二老爷、三老爷、姑奶奶,大老爷回来啦!”韦庄的弟弟妹妹们这才迎接出了大门,十年阔别,真是感慨万分,大家拥抱哭泣,喜不自言。 韦庄童年曾在长安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求学时光。自幼聪明好学的他,却在此后经历了一段漫长的科考生涯。然而,晚唐科场的黑暗,让这位满腹才学、胸怀天下的秀才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磨难。重复的苦难和漫长的等待磨去了他青少年时锋芒的棱角,蹉跎的岁月不经意间将他两鬓的几缕青丝染成银灰色。万古行人离别地,不堪吟罢夕阳钟。秦月楼的歌声酒令,灞陵道的离别感伤,无不浸润着他的无奈与凄凉。自打他出生以后,经历了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五朝君王,可唯一不变的依旧是惨淡的失落情怀。再往后,韦庄一家迁往虢州,在那里度过了十多年看似平静、与世无争的乡村生活。随着王仙芝、黄巢起义的爆发,中原战乱频频,不再安定,也正在这个时候,韦庄下定决心,回到长安,回到杜陵,回到这寄托了他全部梦想和书写过辛酸记忆的故地。 这些年,韦庄很少给家中写信,杜陵发生的一切,他都知之甚少。于是,这才问起家中景况。三弟韦霭不由摇摇头:“从父前年过世,姑母一家依旧没有下落。而今家中守着一片庄地,虽然还不至于愁吃忧穿,但毕竟家道中落。我与二哥年年赴京,岁岁落第,已是心灰意冷了。大哥从虢州回来,可曾是前线又遭不幸,虢州陷落?” 韦庄叹道:“这倒还不曾。只是黄巢草军猖獗,久居中原非是长久之计,你嫂侄日夜担惊受怕,我思考再三,还是回归故里。毕竟这里是长安边角,天子脚下,总归是安全的。我听说,朝廷准备招抚草贼,那王仙芝也应允谈判。倘若真能招安成功,便是天下百姓的幸事……九九藏书” 韦庄在家中住了大约一年光景,有一天忽然得知草军领袖王仙芝阵亡的消息。韦庄思前想后,认为黄巢统领兵权之后,势必发起绝地反击,而这或许是一个转机:按理朝廷应当启用一些新人,而此时两年一次的科考又临近了。那么,不如卷土重来,再次踏上那漫漫的赶考之路吧。韦霭得知兄长的决定后,便坚持要一同前去。韦霭了解兄长的才华和志向,他清楚,如果科考的所有程序都是公平的,兄长没有理由不金榜题名。可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这种假设是多么的苍白和不切实际。如果朝中没有人帮忙照顾打点,即使是一篇胸怀锦绣、治国平天下的鸿篇华文,也不过换来考官不屑一顾地付之一炬罢了。有了兄长那十年屡试不第的教训,这一回,他执意劝说韦庄,一定要在考前打点好一切。韦庄刚开始不大乐意,但静下来想想,觉得韦霭说得很在理。但偌大一个长安,他去找谁呢?这时,他想起了很早以前结识的一个人,如今这个人已经在朝中担任举足轻重的官职。对,去找找他,或许能碰碰运气。 这一天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数百的官吏、宰辅、将佐从安化门进入了大唐的皇宫,等候在太极宫的永安门前——这天,几乎从来不理朝政的李儇召集百官早朝。 宫门开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宰相卢九九藏书携,紧接着的是郑畋、王铎,再后面是三省六部的官吏、神策军的将领,还有亲王和郡王…… 这是寿王李杰第一次走上朝堂。这一年,李杰只有十三岁。自从出生在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家庭中,他的童年也就注定了更多的约束。尽管连年战乱,然而李杰居住的六王院却永远是那么安静和祥和。每天,读书习字从不间断:从“四书五经”到李白、杜甫。良好的教育让李杰深深地喜爱着做一个文人。他的兄长,已经身为皇帝的李儇,虽然也常常来六王院与他们娱乐,不过最近,他感到外面的流寇似乎让皇兄很是不高兴。虽然此时的李杰还不明白,流寇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为什么过了多年都赶杀不尽。 此时的朝政,虽然南衙北司依旧争个不停,但大宦官田令孜却得到了卢携的逢迎和依赖。很大程度上,此时朝中最举足轻重的两个宰相——卢携、郑畋总是意见相左,每有大事,两人争执不下,毕竟两人心中都有自身的利益。 “桂管沦陷,广州危在旦夕。今日召众卿家前来,商议破敌大策。”身为一国之君,面临严峻的形势,李儇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郑畋立刻进言道:“启奏陛下,广州节度使李迢、福州观察使崔璆联名奏报:那黄巢书信福州,言语中有归降之意。李迢言道,黄巢多年征战,祈愿一方领地得以安身,如得广州即可心满意足。臣以为,可以暂时招抚,以解天下战乱。” 李儇问道:“郑爱卿一向主张征剿,今日何又言道招抚?” 郑畋道:“那黄巢常年征杀南北,虽然尚有余威,但已是厌倦兵戈。广州之地,地处粤南,天高地远,土旷人稀,无非是蛮荒之地,若他安于治理,倒是一举两得。而在此期间,中原藩镇可得以休养生息,黄巢但有不臣之举,再合而歼之不迟。” 一旁的卢携冷冷说道:“郑大人此言何其荒谬!倘若将广州交予黄巢,累年之后,他兵精粮足再起兵谋反,朝廷奈之何?” 郑畋道:“若使黄巢就地任职,编遣其部,各还本土,待明岁秋熟食足,黄巢纵然再欲啸聚,何人肯从?” 卢携道:“国家大计,岂能行此诡道,郑大人不见河北三镇之痛,至今不已乎?” 朝堂之上的人都能看出,这两位权利最大的宰相针尖对麦芒,可见矛盾已经积累了很长时间。老宰相王铎看出卢、郑二人各怀心事,无论是主战还是主抚,都隔着一层私欲,这时候,或许是他出头的关键时机。他来不及掂量自己的分量,依仗着为官多年积攒的资历,出列一步,拜倒廷前:“陛下,老臣历受皇恩,虽然鲜有带兵出征,但也愿为陛下分忧。” “哦?老爱卿有何恳请?” “老臣恳请陛下让臣带兵出征。老臣愿意镇守荆南。荆南乃是江陵重镇,右控巴蜀,左联吴越,南通五岭,北走上都。镇据荆南,即可扼住咽喉,阻止黄贼沿荆襄北上。此乃攻守之策。” 李儇很高兴。他没料到身为一国宰相的王铎能够主动领兵作战,于是爽快地答应道:“好!朕就封你荆南节度使,南面行营招讨都统。即日起程,以破黄巢。” “遵旨!” 郑畋闷闷不乐地下了朝。这天与卢携在朝堂之上一番争吵其实缘于他得知卢携逢迎和巴结了田令孜。虽然从前他也屡次向田令孜示弱,但士人心中总有一丝隐隐的不服——太监就是太监,是乱臣贼子!表面上可以和这些权倾一时的太监示弱,作为权宜之计,但如果将整个灵魂出卖,那却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他心中何尝不希望能征剿,以保天下太平之万安。然而如今朝廷内外还有谁能率兵为国分忧呢?当朝的将领,他一生只敬重一个人,那就是晋和。却可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除了忠武军,或许天下能有实力与黄巢一决高下的有三支力量——前西川节度使高骈、蔡州的秦宗权,此外就是沙陀族的铁骑。高骈在任西川节度使的时候,一举击溃南诏的进攻,平定了西川二十年的战乱,这当然是大功一件。然而,自打高骈受命征讨草军以来,迁延顽寇,无意剪除,可偏偏卢携依旧举荐高骈。仅此一点,便让郑畋对卢携完全没有好感,而且高骈的所作所为也让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再说蔡州的秦宗权,到任之后不听朝廷调遣,却私下里招兵买马,观望时局发展,大有效仿宋威拥兵之势。而北面沙陀部落虽然是一支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师,但这帮外族怎么看怎么像是朝廷的大患。沙陀族的领袖是李国昌,而近年来他的儿子李克用也在几次战役中初露锋芒。就在数月之前,李克用还兵犯河东。这些外族人倘若与黄巢一同谋反,大唐实在是危在旦夕! 郑畋何尝不愿请缨出战,可一想到他只是一介书生,何有定国安邦之策,便只能隐隐自嘲。王铎的毛遂自荐,让他感到意外,然而他钦佩王铎的勇气。 郑畋回到府上,王启则、孟图二人也闻讯赶来,想知道今日朝会的情况。管家给郑畋倒了一杯茶,便告退下去。 “恩相,听说你今天在朝上向皇上进言招抚黄巢?”孟图是个直肠子,心里有话总是存不住,“末将愚钝,这帮草寇只能赶尽杀绝,怎能够招降?” 郑畋看看孟图,又问王启则:“启则将军如何看?” “哦,我和老孟想的一样,也觉得眼下不是招抚的时候。大概恩相比我们想得远,愿听恩相教诲。” “其实,我也知道,黄巢断然不肯轻易受降。只是,眼下偌大一个中国,找不到一个帅才!” “恩相……”王启则小心地说道,“末将以为,忠武军的杨监军还算有所作为。” 郑畋摇摇头:“他是宦官,靠不住。咱们大唐这一百多年来,吃尽了宦官的苦头。你想想,如果不是这帮宦官飞扬跋扈,晋公何以忍辱而终?杨复光虽然带兵有方,但他也是一个主和派!”郑畋这句话,指的是前不久杨复光受诏几次招降王仙芝的事情。正说着,管家走进正堂:“相爷,有个秀才说要见你。” “秀才?”郑畋眉头一皱,这么大胆求见的秀才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就说我公务缠身,无暇相见。” “他说他是相爷的故友,一定要见一面的。” “我的故友?”郑畋脑海中转动许久,也没有搜寻出答案。好奇心驱使着他想弄明白这个胆大的秀才究竟是谁,“你把他带进来。” 不多时,管家引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草民参见宰相大人。”说罢,来人一拱到底。 郑畋打量着这个人,头戴方巾,一身蓝色的粗布长袍显得干净而清爽。看此人面相,生得和善温顺——这个人自己仿佛确是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便问道:“你是?” “大人不记得啦?在下杜陵韦庄。” “哦!你是端己?”郑畋恍然回想起来,“哎呀呀,你看,咱们这有十多年不见了吧?” “上次一别,至今一十八年。” 郑畋忙招呼韦庄坐下。其实,他和韦庄只见过几面,交情并不甚厚。但是当他得知韦庄是大名鼎鼎的韦见素的后代时,便油然升起一种对前宰相后裔的敬。那时,郑畋只是一个藩镇幕府,还未入朝为官。结识韦庄之后,也非常欣赏他的才华,曾许诺,将来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来找他。 韦庄告诉郑畋,自己兄弟二人再次从杜陵前来长安赶考,住在东市的聚宾客栈。此时进士科举已经结束,客栈中住着各地赶考的考生,等待着出榜之日。韦庄道出自己对判阅不公的担忧,以及想为朝廷尽忠的愿望,希望郑畋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郑畋从前读过韦庄写的诗,虽然与他接触不多,但不容否认韦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没想到,一晃十多年过去,他如今已经贵为宰相,而这样一个难得的才子依旧奔波在赶考的途中。韦庄的请求,其实并不过分,而且,郑畋也希望多有一些像韦庄这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读书人出任朝中要臣,与那些和宦官妥协的势力分庭抗礼。于是,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韦庄,说自己会尽力想办法。 送走了韦庄,郑畋思忖着,考虑到科场舞弊现象本身就很严重,况且由他出面向主考官吏提请,也有作弊之嫌。思前想后,干脆入朝面圣,向皇上举荐韦庄,这可能是最便捷的途径。于是,吃罢午饭后,他便匆匆前往皇宫。 一进皇宫,郑畋直奔六王院。他印象里,无论战局多么紧张,皇帝这个时候应该总在那里和其他王爷们对弈或者闲聊。他刚绕过一个影壁,远远地见着田令孜一行人正簇拥着皇帝从六王院走出来。隐隐约约地,能听到田令孜谄媚的声音:“皇上不仅围棋下得好,这球艺更是出众啊,大唐内外恐是无人能及呢!” 李儇听到这番话语,高兴地开怀一笑:“阿父如此夸奖,不会是又有什么事情要禀奏了吧。” “皇上说哪里去了,这个时间,当是皇上休息的时间。皇上想打马球,老奴当然是奉陪了。不过,老奴是想给皇上举荐几个人陪着皇上玩玩。” “呵呵,既然如此,那咱们到球场上去吧。”说.99lib?话间,李儇和田令孜等人已经来到了郑畋面前。 “臣郑畋见过皇上。” “爱卿有事找朕?” “唿……”郑畋觉得此时不是举荐韦庄的时候,便推辞道,“臣也想陪皇上去看看马球呢。” 李儇仿佛不认识郑畋一样,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不由得笑出声来。郑畋每次来六王院找他不是禀告国家大事,就是给自己讲述朝局利害,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难得爱卿有此雅兴,那就一同前往吧。”说着,在田令孜和其余几个小太监陪同下快步朝球场走去。郑畋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郑畋,你啥时候变成这样?99lib.了?你真糊涂啊!”可转念一想,此时此刻如果贸然进言,可能就像当初举荐晋和一样弄得事与愿违。他低着头,悻悻地跟在后面。 “郑大人……”郑畋听到身后有人叫他,转身抬起头,见是年轻的寿王爷李杰。 “王爷找臣下有事?”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大人。” 第十三章 见寿王这样一本正经,郑畋微笑着,躬着腰问:“何敢言请教?王爷想知道什么,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郑大人从前一直主战,为何今日朝会的时候,要主抚呢?”李杰轻描淡写般的问话,不由得让郑畋愣住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六王院中竟然隐藏着这么一个对时局关切的小王爷。唉,可惜,他不是皇帝,不然大唐就有救了,他在心里默默道。 “王爷,其实剿与抚并不矛盾,也不是对草军策略的根本所在。臣以为,平定叛乱之根本,在于还天下一个安宁,而非治其于死地。叛乱之初,草军气盛,战斗力强,势必不肯受抚,故而只能征缴,给其沉重打击。而此一时,彼一时,王仙芝伏法后,草军军心涣散,黄巢似乎也有归降之意。倘若此时招抚能够奏效,无疑可以减少伤亡,而同样可还天下一个太平。臣朝会之时还说过,中原藩镇不可懈怠,黄巢但有不臣之举,势必要歼之!” 李杰认真地听着,谦卑地点点头:“感谢郑大人教诲。”说完,转身往六王院而去。 “王爷,你不去看马球吗?” 李杰停住脚步,笑着摇摇头:“不了,我想将《贞观政要》里面几段再琢磨琢磨……”李杰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石阶的尽头,郑畋久久驻足望去,心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感动:原来他一直在误解这个院落。六王院中,竟然住着这么一位贤明好学的小王爷! 李儇来到马球场。 坐定后,田令孜冲球场外击掌三声,接着,四位衣着华丽的官员来到近前,一一向李儇行礼。李儇仔细一看,认得这四个人:居中的胖子是田令孜的兄长,担任左金吾大将军的陈敬瑄,另三个人都是神策军的将领:杨师立、牛勖、罗元杲。李儇就是再糊涂也能够看出来,这四个人都是田令孜的心腹。 “阿父安排这四个‘忠臣良将’陪朕玩球?”李儇的话语夹带着讽刺。 “皇上英明啊。老奴确是想借这个机会给皇上举荐几个贤良之才。” “他们四个人都在禁军中担任要职,朕也颇为重用,不知阿父还想如何举荐?” 田令孜赔笑道:“皇上,高千里离任之后,蜀中没有良臣治理实为不妥啊。”他心里暗自道:三川之地,乃是大唐的后花园。当年玄宗皇帝就是在成都躲过了“安史之乱”。如今黄巢贼兵猖獗,倘若长安有个闪失,仿照明皇幸蜀不失为上上之策。可在此之前,他必须把他最信任的几个人安插到三川去,尤其是西川的成都。 李儇心头划过一丝悲哀:他知道,田令孜明着客客气气,可暗地里却逼着他将三川要职封赏给他的亲信。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尽管他是大唐国君,可他并没有多少实权。儿时,他总是贪玩,不愿意受理朝政,王仙芝、黄巢揭竿而起,让他猛然间成熟了不少。可此时,他才发现,朝中大权竟然已经旁落在这个当初拥立他为帝、如今他口口声声叫着“阿父”的宦官手中。 李儇乜斜着眼睛扫视着四个人,对田令孜冷冷地说道:“三川,乃是我大唐的粮仓和安定的庇护,是该精选良才了。只是,西川有三道,阿父给朕举荐了四个人,让朕为难啊!这成都府,更是仅次于扬州的肥差,不知阿父有意让谁出任呢?” 李儇开门见山的问话,倒把田令孜的嘴堵住了。他本想立刻举荐兄长陈敬瑄为西川节度使,可转念一想,这是一个试探小皇帝的机会,于是又把问题踢还给了李儇:“臣自然知道西川之主责任重大,故而多给皇上推荐了一个候选的良臣,请皇上决断!” 李儇狠狠地咬了咬牙,却不露声色。他如果指定陈敬瑄为西川节度使,那便等于卑躬屈膝向田令孜讨好。尽管他手中没有实权,但他不愿意轻易屈服退让。可一旦他指定其他三个人,那么后果他自然清楚——田令孜有能力将他扶上皇位,也就可以废掉他。李儇转过头,望着马球场边的战马,忽然心生一念,向陈敬瑄等四个人问道:“你等都是我神策军将领,护卫征杀自是不在话下,可不知球技如何?”不等几个人回答,李儇接着说:“你等四人,且击球一局,以赌三川。” 四个人面面相觑,都转过头来看田令孜。田令孜心中得意的一笑,他很满意,因为在他看来,小皇帝根本没有理会到其中的轻重,只不过是着急想看马球罢了。他冲陈敬瑄等人会心一笑,几个人明白过来,慌忙答应。 受到皇帝悬赏,又蒙天子亲临观摩,这可能是大唐最高级的马球赛事了。按照规矩,一群侍卫在球场之上立好球门。李儇亲自升登御座,田令孜站立一旁。李儇一挥手,四个将军、众卫士跪倒接旨。受到李儇会意以后,小太监德顺立于武榭左侧,高声宣读:“……凡击中头筹者,领剑南西川道,治?99lib?成都府;击中第二筹者,领剑南东川道,治梓州县;击中第三筹者,领山南西道,治兴元府……钦赐!”众将拜接,待都教练使放球于球场中。杨师立、牛勖、罗元杲三人相互看看,知道无非要博天子一笑,遂相互一让,陈敬瑄也不客气,驰马举杆,拔得头筹,遂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杨师立、牛勖分任剑南东川和山南西道的节度使。 郑畋眼见着这一切,感到心痛:大唐最重要的官吏竟然如这样儿戏一般任命。他想想韦庄的托付,不由得摇摇头,皇帝眼中、田令孜眼中,哪有真正的人才!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宦官专权、习惯了皇帝不理政事以及做出的许多荒唐的抉择。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眼下大唐唯一可以依仗的三川重镇竟然这样就被田令孜握在了掌心。那种心痛、愤恨和绝望,逼迫着他冲到了李儇的跟前,跪拜道:“皇上,三川乃国家命脉,切不可草率啊!” 一句话,把李儇推上了尴尬的位置,他心里埋怨郑畋:你真以为朕是昏君吗?可朕没有半分实权,如何拒绝田令孜?他用眼角瞟了一眼一旁趾高气扬的田令孜,咬咬牙,违心地冷冷对郑畋道:“爱卿多虑了,田军容举荐的这几个人都是忠臣良将,三川交给他们,朕放心。” “皇上,三川重镇,岂可儿戏赌之?臣恳请陛下三思!” “皇上,”田令孜觉得郑畋这分明是在挑衅于他,忍无可忍道,“今日朝会之时,郑大人与卢大人公然吵闹朝堂,无以为百官表率。而今,无视天子金口玉言,出言不逊,请治郑畋之罪!” “你……”郑畋气得冷眉倒竖,狠狠地瞪着田令孜。田令孜把话逼到了这个地步,李儇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他心里道:台文莫要怪朕,朕实在是身不由己!只能先让你离开朝廷一段时间,等日后,朕会加倍重用你! “军容言之有理,”李儇木讷地一字一顿道,“朝臣任免乃国家大事,卿贵为宰辅,有权质疑,朕不怪罪。然99lib.而,今日早朝之时,卿与卢卿争吵,确乃无以为百官表率,罢为太子宾客,闭门思过一月,以观后效。” “臣……谢主隆恩……” 一场少有的击球赌三川便如此结局,而田令孜心满意足地将自己的心腹安置在了大唐的后方。 且说,起义军攻陷广州之后,确有暂安一隅、以观时局之想。然而,岭表气候湿热,将士们多患瘴疠而死。情势所逼,起义军众将领都劝黄巢北上,以图大利。一想到王仙芝起初也有归顺朝廷之意,最终落得个身死人亡的下场,黄巢一咬牙,决意北上,与这个腐朽的王朝一拼到底。 与此同时,受命南面行营招讨都统的王铎,正屯兵江陵。王铎不善统兵,任命了李系为行营副都统兼湖南观察使。李系虽是名将李晟之后,却只会纸上谈兵。听说黄巢率精兵而至,便望风而溃。黄巢趁机直趋北上。有趣的是,王铎赴任时带了一群小妾,却将正房夫人留在了长安;夫人得知后妒火中烧,亲自前往江陵问罪,得到书信之后,王铎大惊失色,慌忙向属下讨个主意:“黄巢北上,夫人南来,早晚忧心,如何是好?”身边幕僚打趣道:“不如投降黄巢以避夫人。” 无可奈何的王铎只有慌忙逃窜,半月之后,江陵失守。 黄巢一鼓作气,连续攻克宣州、汝州,随后又大破东都。一夜之间,潼关要塞成为长安最后一道屏障。一时间,朝野上下震惊! 隆冬时节。长安城虽然依旧熙来攘往,然而却在这个季节、这个境地之下显出了几分荒凉。在这条秋应试的道路上,韦庄已经走过了近二十个年头。科场昏暗,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依旧没有功名在身,更没有机会得以施展心中的凌云之志。每日,韦庄只在客栈居下,一来入秋之后,自己的身体愈发不爽,不能像年轻的时候一样闲游长安街市;二来这铺下的茶肆人来人往,倒也能听到前方的战事。连连的败仗,让韦庄已经没有心思挂念自己的科考结果,而前方每有战报传来,都牵动着这个才子的心。 几时闻唱凯旋歌,处处屯兵未倒戈。 天子只凭红旆壮,将军空恃紫髯多。 尸填汉水连荆阜,血染湘云接楚波。 莫问流离南越事,战余空有旧山河。 吟罢此诗,韦庄不禁眼中模糊。 第十四章 “大哥,今日可曾感觉好些?”韦霭坐在床沿。些许年来,韦霭虽然也奔波于应试的途中,却知道自己毕竟不算是济世之才,只觉得像哥哥这样的人才被埋没实在太可惜。 “服过你和小妹煎的药,好多了。” 兄弟二人正说着,忽然楼下一阵喧哗。 “出什么事了?”韦庄强支着虚弱的身体,在韦霭的搀扶下,执意要下楼去。 客栈的前院有一家很大的酒肆。要搁在平日,这里可是无比繁华绚烂的场所。京城的官宦、东都的富商、波斯的贵戚、新罗的学子往来穿梭,络绎不绝。身姿婀娜,高鼻碧眼的胡姬跳起千匝万周的胡旋舞,觥筹交错间挥洒着葡萄美酒、三勒甘浆,再加上海阔天空的高谈阔论,让人不觉疑惑回到了开元盛世。 刚才那阵喧闹,惊得箜篌音住、美人儿散,客人们一时都慌了手脚,不知道是该往哪里去,一个个呆在原地着急地跺着脚。韦庄刚进到前院,一个熟识的叫做郑顼的秀才猛地迎面跑过来,神色间略带惊慌:“韦大哥,潼关失守了……” “什么?潼关?这怎么可能!”在韦庄心中,齐克让将军驻守的潼关可谓固若金汤,更何况,不久前他还听说,皇上让张承范率领长安精锐支援潼关。可仅仅几天的工夫,潼关就已失守?这怎么可能! 郑顼扶韦庄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一脸忧郁:“齐将军纵然英勇盖世,孤军作战怎可敌黄巢十万之众!” 韦庄疑惑地问:“怎么会是孤军?张承范不是带去了长安精锐援救吗?” 听了韦庄的话,一旁的店主哭笑不得:“这位客爷,您最近是身子骨不好,都在屋子里歇息呢!这张承范带去的是怎样的兵,我们可是一清二楚呢!”接着,便把前些日子街面上见到和听到的实情告诉给韦庄: “那些日子,店外老有一些官兵押着贫弱的市民经过,那哭喊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心碎呢!我在西市开店二十多年了,说实话,这样的景象见得并不多。后来一打听,您猜怎么着?这些穷人都是被拉去充军的!” “充军?”韦庄疑惑不解,“神策军前往潼关援助,难道还要强迫百姓充军?” “嗨!要不说您这些日卧床不起,外边的事情您不知道呢……”店主环顾四周一番,便压低嗓音说道,“这神策军,全是京师富家子弟充任。搁在太平年间,那可是领薪俸饷、华衣怒马、横行街头;可这国家要打仗了,就靠这些位爷也能上前线么?这不,这豪门府第纷纷花钱,就雇这些穷苦市民冒名顶替啊!” 韦庄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气:“如此神策军,怎能解潼关之围啊?” “谁说不是啊!没过几天,张承范将军带兵出征,恐怕他清楚着这支兵能不能打仗哩!我听说啊,临走时拜别皇帝,估计是怕去了就回不来,哭着给皇上说,‘关外黄贼数十万,鼓行而西,潼关只有齐克让将军饥卒万人死守,臣仅带领区区两千之众屯兵关上,也没有后继粮草支援。以此拒贼,臣窃寒心!’” “唉!可怜齐将军忠烈悲凉啊!”郑顼叹道,“刚才从潼关逃回来的商人说,齐将军听说只有数千饥馑之兵援御黄贼十万之众,慷慨却悲凉地说,为保潼关,哪怕一死,也要.99lib.战他一回!说着,就开城迎战。齐将军身先士卒,连斩两员贼将,草军军威大溃,被杀得后撤五里。可是没过多久,黄巢一来,草军又有了士气。齐将军孤军奋战一下午,士卒饥甚,烧营而溃,万般无奈,只得和溃兵一起逃入关内。接下来,黄巢军盛,猛攻潼关。咱们的残兵凭险坚守,箭矢用尽,搬石击敌。唉!只可惜内无援兵,外无接应。坚守了数日之后,潼关……还是失守了!”郑顼说到这里,眼里已经噙着泪花。 一连几天,酒肆热闹不再,西域的陪酒美女也不再扭动起迷人的曲线。偶尔来几个熟客,一张口无非议论着长安城最后的保卫战怎么打。有的客商已经决定逃往别处以暂避风头,也有的执意说他曾经见过黄巢,说黄巢手下的起义军都是穷苦百姓出身,纪律严明,对城里的百姓秋毫无犯……韦庄本打算先回杜陵老宅躲上一段日子,可是转念一想,长安乃大唐国都,皇上拼死也会留在这里与草军做最后一战。覆99lib?巢之下安有完卵,逃,又能逃到哪里呢。 这一日清晨,韦庄刚醒来,就听到楼下客栈掌柜的叫他,说楼下有人急着要见自己。韦庄让掌柜把来人引到自己的客房。来人是一个红脸大汉,进门便问:“哪位是韦秀才?” “在下便是。”韦庄上下打量此人一番,并不认识,“敢问足下是……” “在下张虔裕,是刑部李尚书府里的人,有要事要见足下。” 韦庄木讷地将张虔裕延请到屋里,又将房门反插上。心里却犯着嘀咕:自己与李尚书非亲非故,眼下长安又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门人怎会找到自己? 张虔裕看出了韦庄的心思,凑到近前压低嗓音道:“韦兄,皇上已经连夜离开长安了!你也赶紧逃吧!” 韦庄大吃一惊:“你……你说什么?皇上走了?怎么可能!” “此事千真万确!”张虔裕着急地说着,“潼关失守以后,仅仅过了一天华州就被敌军攻破。皇上紧急召集群臣,商议如何保全长安。田军容见大势已去,把一切罪责推给了宰相卢大人,想让他做替死鬼。皇上被逼无奈,就将卢大人罢相。卢大人知道自己成了田军容和皇上的替罪羊。听说他回到府里以后,万念俱灰,当夜就服毒自尽了!我家李大人今晨得知此噩耗,赶往皇宫告急,却被告之,皇上和田军容一行连夜已经出了长安了!” 韦庄听后想了想,觉得眼前这个人所说的不像是假话。“在下冒昧,足下缘何冒如此风险将这天大的机密告诉我这一介草民?” “唉,说来惭愧,我有负郑大人所托啊!”虔裕道,“在下曾经隶于忠武军晋老将军门下,受郑大人举荐才留在京城。前不久,郑大人被罢相之后,又被贬为凤翔节度使。离开长安之时,他嘱咐我前来给韦兄带一句话。” “郑大人说什么?”一听说郑畋曾经有话带给自己,韦庄不由得心中一亮。 “郑大人说,足下托付的事情,他已经尽力了。可是宦官把持朝政,皇帝做不了主,他连自己的相位都无法保全,这个事情实在无可奈何。他还说,黄巢势如破竹,让韦兄早日寻一个安宁的地境,别在长安待了。”虔裕说到这里,有些惭愧,“都怪我,这些天忙于别的事情,一直没有来给韦兄带这个口信。直到知道了皇上离开长安的消息,这才想起来找你!” “多谢足下!”韦庄感激地说道,“只是……眼下往哪里逃啊?” 两人正说着,啪啪有人敲门。 韦庄开门一看,原来是秀才郑顼,他的脸上挂着不安和惊恐:“韦大哥,黄巢进城了!楼下街市上满是兵呢!” 韦庄慌道:“我那弟妹二人晌午去了城南,如今还没有回来,这可如何是好啊!倘若被贼兵所伤……” 郑顼劝道:“韦大哥不要着急,我听说那黄巢虽是一介草寇,但他部将兵士军规严谨,先前进城的兵马对百姓并无伤害。” 韦庄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看——只见得,起义军大队排列整齐,甲骑如流,辎重塞途,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边际。大队两侧,街市百姓都侧立两旁,有的观望着,有的小声议论着。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远远而来,越过行进的队伍奔往前方,时而又带马呼喝。一个衣着整齐军校模样的骑马人,在客栈楼下带住缰绳,冲四周高声喊话:“京城百姓知晓,黄王传谕,我义军起兵,本为天下百姓;李氏朝廷,昏庸无道,百姓受苦,今我义军进城,军民一家,定将善待长安居户,大家只需如从前安居乐业,不必惊恐。”一旁便有个把市民叫了声好,接着便掌声夹道。 韦庄不由得关上了窗户。尽管他没有看到黄巢进城后的屠戮,但他依旧担心着自己的三弟和小妹。四十余年光阴如逝,他一直在为雁塔题名而忙碌着他的人生,也曾在洛阳的烟花酒肆挥霍着年轻的岁藏书网月。或许是这样,他很少去关注那些为了活命而造反的义军的生活。在他的脑海中,有一个传统的理念已经根深蒂固、无从更改,那便是:皇上永远是皇上,贼永远是贼!李唐的江山不容更易,而他的生命将只属于这个恢弘的帝国。 此时此刻,他幻想着,当那个盐商出身的黄巢来到世界第一繁华的都市时,会是怎样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在这人口百万、楼阁延绵的繁华市井,他一定会感到自己有多么渺小。长安,长安!黄巢在梦中难道真的敢幻想这里是他的国都,幻想他能成为这里的主人? 是的!这样一个城市,太庞大,太宏伟,太奢靡了!这里有一望无垠的百姓,有商贾云集的街市,除了真正的李唐皇室,谁又可以拥有这样的长安!望着那笔直的朱雀大街,延绵到让人神往的紫宸天宫。或许此时此刻,读过诗书的黄巢一定会想起初唐卢照邻的那首《长安古意》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 第十五章 就在起义军进入长安的时候,田令孜点了五百禁军簇拥着大唐天子李儇从金光门出宫。而这一行动,没有通知任何朝中的官员,随行的仅仅是四位王爷以及八位受宠嫔妃。 或许,李儇不会想到,他刚一踏上离京的征程,卢携便服毒自尽,成了黄巢入京的第一个悲惨的人物。随后,义军先锋大将柴存率先占领了长安,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领文武官员数十人到灞上向黄巢投降,迎接这位名震大江南北的义军将领入主长安。 而此时此刻,连夜的颠簸已经让这位年轻的大唐君主第一次经受了流离的痛苦。一想到昔日大明宫的华丽逐渐远去在身后,望着身边步履不整的军兵,他不由得.99lib?伏在马背上痛哭流涕。 “皇上,不要难过了。当年安史之乱时,先帝玄宗不也是暂时避难一时么。咱们先找一个寓所庇护一段时间,再谋收复长安不迟啊。”田令孜骑着一匹高头青鬃马,和李儇并行在队伍的前面。 李儇愁眉不展:“哪里是庇护的良处呢?” “自然是入往剑南道!那里恃有蜀地,会很安全的。” “西蜀在万里之外,还要跋山涉水,这一路不知道会多苦啊!” 田令孜又劝道:“皇上,如今可是要找一个安全的地界,关内距长安太近,不能让皇上高枕无忧。想那巴蜀膏沃之地,成都乃是富庶之乡,内有兵谷钱粮不愁,外有剑阁天险无忧,这正是陛下的首选之地。” 李儇沉默不语。从自身安全考虑,他知道田令孜说的全是实话,同时也不是不明白扬一益二的道理。可是他几乎从来没有远离过长安城,这万里迢迢的入蜀之路,一路会有怎样的艰辛,他不敢想象。想到这里,李儇伤感地抚摩着马鬃。 “皇上,您看前面。”顺着田令孜手指方向,李儇见到有一队人马远远地行来,一骑踏着尘土越来越近——“郑台文!是他!”李儇惊喜交加地喊出声来。这个时候,他顾不得天子的尊严,忙不迭地下了坐骑,小跑着迎了过去。 离李儇尚有两百步,马上之人甩镫离鞍,奔了过来,等冲到了近前,扑通一声跪拜在李儇脚下,哭泣道:“皇上,臣……臣郑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啊!” “郑爱卿,朕,想死你了!”说罢李儇一把抱住郑畋的头。 “皇上,您吃苦了!” 这一句话,仿佛一把钢针插入了李儇的心窝,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他脱口吟诵了两句杜甫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皇上……”此时此景,郑畋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李儇叹道:“长安城破,朕愧对列祖列宗!”郑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劝李儇道:“皇上您别担心,京城四周都是咱们的人马,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收复长安的。”见李儇不语,又道:“此去凤翔不远,臣恳请皇上临幸。” “哦,不……不不……”李儇慌忙摇头。他虽然仍然在迟疑田令孜的西蜀计划,但是出逃的惊惶让他不敢西去凤翔城。毕竟,凤翔离长安太近了! 郑畋见李儇态度如此坚决,不好复请,小心地问:“皇上而今打算去哪里?” 李儇想了想,他拿不准是否真的会远去西蜀成都,便先搪塞道:“朕欲往兴元暂避。”兴元是山南西道的治所,虽然比凤翔远,但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地方。郑畋点点头,放下心来:“如此,臣甘愿护送皇上南行。” 听到这话,李儇的心中一阵温暖。困境之后,才知道忠臣是什么样的,“不必了,有神策军护送就行了。爱卿乃镇国安邦之才,需要担当更重要的任务。” “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好!朕就命你联络诸道节度使,给朕夺回长安!” “蒙皇上如此信任,臣就是万死也不能报答!” 李儇又拉着郑畋:“朕走之后,爱卿重任在肩,务99lib.必东捍贼锋,西抚诸藩,纠合邻道,勉建大勋!朕此去兴元道路崎岖,恐交通不便,倘若遇到大事,卿可便宜从事,可自行决断,可墨赦除官!”李儇一连斩钉截铁说出了三个“可”。尤其是最后这“墨赦除官”四个字,可谓一字千钧,将大唐官吏的任免大权信任地交给了郑畋。从这一刻起,郑畋便成了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李儇赋予了他至高无上的权力。 郑畋慌忙拜倒:“皇上,臣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皇上的信任!皇上请放心,但有我郑畋一口气在,皇上就能回到长安!”这种悲壮感人的场景,就是田令孜看见了也不无感慨。 君臣洒泪分别之后。李儇继续南行,前往兴元;而郑畋则西往凤翔城以图联络诸道。 且说,这凤翔府地处关中平原西部,东连长安,南去兴元。上古时期,炎帝诞生于此,夏朝称之为雍川,西周起都于此,秦朝发祥于斯,至唐以来设改凤翔,自古此处乃是枢纽之所。凤翔虽然算不上是军事要塞,然而回到凤翔的郑畋却由衷地感到,这里即将成为反攻长安的核心。并非凤翔自身有这个责任,而是郑畋赋予了它这种使命。 五更天,凤翔城上空的天黑黑的没有一丝明光的迹象,浓浓的云雾既见不到星辰更看不到明月。一阵猎猎的寒风推开了书房的朱漆木窗,吹灭了案上的烛灯。郑畋不由得咂了一下嘴。烛灯扑灭,一滴墨迹洒在了宣纸上,浸染了一列蝇头小楷。 “春桃,掌灯!”郑畋趁此机会揉揉干燥的眼角,站起身来,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一个娇弱的身影,手掌一根明烛绕过屏风步入书房。“快,点上。我急着赶写书信。”郑畋复又坐下,闭上眼睛靠在木椅上。此时方才觉得有些许寒意。正欲叫侍女春桃带件皮袄过来,却感到肩头披过一件风衣,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老爷,您这是第三宿了。这么熬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啊!” “哎呀,夫人,你怎么来啦?”郑畋一面埋怨,心里却是暖意融融。 郑夫人借着烛光,看着自己的丈夫——昔日的当朝宰相,而今掌管凤翔军政大权的节度使——虽然未过花甲,却是两鬓斑白,额头间布满了皱纹。夫人不由得一阵心酸:“老爷,您还是先歇息一个时辰吧。这联络诸道的信折,一两日也写不完啊!” “今天就要把写给河中、朔方、泾原的信折发送出去。还有几个字了,夫人先休息吧。”说完郑畋不再言语,从镇纸下面抽出一张新的宣纸,将方才墨染的一折又誊抄一遍…… 天方放明,郑畋急忙叫过五个心腹,将彻夜赶写的信折交给各人,再三嘱咐。又传令城中别驾、长史、录事参军事、军校、将佐等到殿堂议事。辰时三刻,众人到齐,郑畋稳坐案后,慷慨激昂道:“本使业已通报八州,举兵收复长安。今日召集众位,商议举兵日期。” 凤翔尹上前一步道:“大人,此时举兵,是否时日尚早啊?” “早?圣上流离颠沛,百姓水火之中。此时不图早日举兵,方待何时?” “司马虽然通信八州,然而回应者寥寥无几!如今黄贼登基,四方称臣,难辨敌我。我看,咱们凤翔不如暂且屈辱一时,待到各州起兵,再追随不迟……” “你是要我郑畋给贼称臣吗?”郑畋怒得拍案而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府尹。 “司马息怒,下官……只是提个建议……” “混账!”郑畋怒道,“你我身为唐臣,岂可……”话音到此,突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气闷填膺,遂昏厥仆地…… “大人!大人!”一旁的副将王启则、孟图赶紧上前扶起主子,大堂之上乱作一团,唤医护的、搀拥郑畋的、私下议论的…… 过了一会儿,郑畋被两个副将抬扶到后宅。正当堂上一时缺了主心骨之刻,一个报事冲进门来,高声一个“报——”单腿着地跪报:“报诸位大人,黄巢使臣到!”这一声倒一下子将几十个人压得没了声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拿不定个主意。 监军彭敬柔皱皱眉头,高声道:“有请!”随后径自出迎,将佐官吏只得随行身后。 在四个侍从簇拥下,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矮个子出现在了凤翔官吏眼前。矮个子用斜眼扫视了下这一帮人,道声:“哪个是凤翔使郑大人?”话语出声,使官的嘴似乎并没有动,只是那一撮小胡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彭敬柔又习惯性地皱皱眉头,拱手道声:“郑大人身患风痹,病卧高榻,不能远迎。在下唐凤翔监军彭敬柔,拜会使官。” 来使斜着眼将彭敬柔上下乜了一遍,道:“恕在下不拐弯抹角了。如今长安易主,唐朝灭败,你家主人亡命天涯生死不卜。自古天下有德者居之,我大齐皇帝自起兵以来,天下拥戴百姓臣服。天下归顺我大齐者十有七八,别说你小小凤翔,就是那威震江东的秦宗权也都俯首称臣。我家丞相差我前来,问候郑大人,如果愿意为我大齐臣子,你我今后也是同殿称臣,这话自然好说;倘若一意孤行,哼哼,到时天兵降临,这个中轻重,掂量掂量吧。” 突然,只听见“噌”一声,孟图将腰间的利剑抽出,怒斥道:“贼人,唐将岂可降草寇?”正气凛然,让人闻之生畏。 彭敬柔呵斥道:“住手!你乃区区七品侍从,此处安有你讲话的地儿,还不退下!”一面向王启则使了个眼色,王启则会意地拉着孟图离开。这方未走,彭敬柔会同几个府尹、别驾慌忙向来使赔礼。 使官倒是“大度”,说声:“罢了,”又道,“赦书在此,郑大人可否出来署个名姓,在下也好回去交差。” 彭敬柔看看左右,回道:“使官稍候,待我等小议片刻。”说罢不等旁人发话,退出大堂。一个幕僚赶紧追了出,附在彭敬柔耳旁嘀咕了几句。 彭敬柔摇摇头:“如今郑大人未醒人事,我怎可代劳投贼?” 幕僚道:“现在是敌强我弱。天下归心不一,我凤翔势单力孤,如若拒他黄巢,岂不以卵击石?大丈夫能屈能伸,姑且暂居人下,也算是蒙过一时,待四处勤王之师一到,你我再反戈一击,此乃上策啊。至于郑大人,累受皇恩,如今签署投诚,这面子上自然是过不去。趁现在郑大人不在现场,你我姑且代署一名,既解了眼下燃眉之急,天下也不会耻笑郑大人的懦弱!”彭敬柔眉头锁得紧紧的,半晌才道:“倘若百年之后是个骂名,我愿为郑大人背负!”说罢又是径自回报来使。唤来笔墨,在赦书之上署下了凤翔数州县归附云云,末了,99lib.将自己的名字落于纸端。 看到凤翔归降,矮个子赦使心头的石头落地,笑着拉住彭敬柔:“彭监军,你我今后也就是一家人了。凤翔州县吏官,一并如初。烦劳转告郑大人,倘若郑大人愿意,可以求得更大的功名。”彭敬柔憋着口气,点点头,脸上的赔笑让肌肉很是难过。索性招呼大宴,将前堂之事交给旁人,自己踱步归去。 且说这大宴之上,既无节度使、又无监军,几个文官陪着来使推杯换盏,武将无不低头不语。许多将吏手扶腰悬刀剑,大有起而攻击之意,然而没有将令,谁也不敢开这个头。凤翔尹招呼来了许多歌伎,厅堂之上,乐舞升平,一番和睦太平的景象。王启则听到这般舞乐,想到气绝堂上的主子,想到自己身为武将却不能杀敌立功,不由得泪落杯盘。一旁的孟图见此情形,也顾自抹泪,其余军士无不为其感染,四下抽泣声一片。齐使不由惊愕,不悦道:“难道归附我大齐,非尔等所愿?”一言令四下文臣张口难对。那个谋士起身道:“使官莫怪。座下军吏多与我家郑大人情深意长,眼下大人风痹不能出席,众将以为悲悯,故而哭泣。”听罢这般解围的话,王启则感觉自己失态,忙抹去泪痕,立言道:“启则不胜酒力,不陪各位了!”说罢按剑离去,孟图随后跟出。身后又是那个幕僚打着圆场:“武夫多无礼仪,使官莫怪。”“哦,军人性情,常事常事。”遂又饮酒。 王启则闷闷不乐地出了宴场,见孟图跟来,便怒道:“倘若恩相知道今日之事,你我脸面何存?”孟图点头称是:“不如你我去探望恩相,以求计谋。”说罢两人直往府第,拜见郑畋。休整一日余,郑畋倒也清醒了下来,此时见到两个心腹爱将前来探病,心情也好多了,但见到两人都有泪痕,便问缘故。王启则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郑畋闻罢,惊从榻上起,愤言道:“要我背唐降贼,除非我死!”说完,他看看王启则,又看看孟图,问道:“你二人跟随我多年,.99lib?我待你等如何?” “恩重如山!启则死也难报!” 孟图也道:“我与启则,本乞讨为生,蒙大人提拔,这才能随军征讨庞勋建立功勋。孟图就是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大人的知遇之恩啊!” “好,”郑畋抖动一下花白的胡须,“我要你二人杀来使,与凤翔、与我大唐同生死,可愿意?” 两人同声答到:“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好!……”郑畋话方出口,但闻推门之声,转眼间,监军彭敬柔已来到内室:“郑公!敬柔愧对郑公,愧对凤翔百姓……”话音未落,彭敬柔已经跪倒在地。“监军这是何故?”郑畋惊问道。彭敬柔一脸苦相,眉头缩成一个疙瘩:“我糊涂啊!我本想替郑公寻个万全之策,便签下了这背弃大唐祖宗的臣约啊!刚才我顾自街上巡视,方得知百姓恨我等之深!我就忘却了,这天下到底还是大唐的,民心到底归不了他黄巢啊!” “监军啊,大唐遭此不幸,我们做臣子的当竭尽生死以图兴复,只要我凤翔上下团结一心,黄贼能奈我何?如若我等西结天雄,东联邓、许,北约河中,众志成城,黄贼坐在长安,犹如鱼鳖进瓮。如若再收复沙陀之兵为我所用,何愁长安不得兴复?”一席话说得在场之人热血沸腾,王启则按捺不住道:“大人您就吩咐吧,要我等怎么做?” 郑畋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众人连连点头。接着,郑畋又吩咐人备下水酒,带头刺破手指,血滴杯中,众人一一仿效,立誓云:如若背盟,天诛地灭。 次日巳时,郑畋摆九九藏书下席宴,为黄巢的使臣饯行。使臣见到郑畋业已默许了赦令,便放宽了心。 就在前一日,这里还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如今却是箜篌声起,众人推杯换盏,宛若一家人。矮个子使臣大概得意于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使命,回到长安就可以等待“大齐皇帝”的恩赏,于是不由得多喝了几杯。此刻他或许没有想到,一旁作陪的郑畋,正咬牙切齿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使臣喝到兴头上,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端起酒碗冲郑畋走了过来。郑畋见时机已到,突然间左手猛地一拍桌子,顺手将右手中的一碗酒泼到那人的身上。 王启则早已等候在一旁,见主人发出信号,机警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等那矮个子回过神来,一剑直刺对方咽喉,刹那间结果了这个人的性命。 一下子,屋内惊慌声不断,人们一时愣住,谁也不敢轻易地离开自己的位置。随黄巢赦使而来的几个随行侍卫万万没有料到会发生这一幕,慌忙放下酒杯,各自拔剑取刀。彭敬柔早有准备,一声“来人”,埋伏的孟图带领二十个亲信一拥而上杀入帐中,干净利落地几刀将几个侍卫劈倒在地。 “监军,你闯下大祸了!你杀了大齐皇帝的赦使,咱们凤翔大祸临头了!”说话的是先前主张投降的凤翔尹。 郑畋早已经看不惯这个贪生怕死的狗官,他给王启则使了个眼色,启则悄悄绕到府尹身后,只听得“噗”的一声,一剑刺穿府尹的背部。这下子,谁也不敢高声言语,都低下头,一面小声议论,一面偷眼看着郑畋。王启则将剑抽出,府尹应声倒地,接着,连步带着甲叶子哗哗作响,来到郑畋面前,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带血的宝剑递了上去:“末将向大人交命!” 第十六章 郑畋威风凛凛地接过宝剑,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句:“王将军请起!”说罢,将剑拿至案下,在使臣的身上蹭了蹭血迹,环顾四周,提高了声音对四下道:“数日前,本使得见天子!天子在临行时留下口谕,‘朕走之后,爱卿重任在肩——务必东捍贼锋,西抚诸藩,纠合邻道,勉建大勋!朕此去兴元道路崎岖,恐交通不便,倘若遇到大事,卿可便宜从事,可自行决断,可墨赦除官!’今天,我杀了黄贼伪使,以是表我凤翔忠心。凤翔尹饱受皇恩,不思报国,惑乱军心,死有余辜。倘若谁有二心,下场与此人同!” 众将臣慌忙称是,表明决心。于是,郑畋又与在场所有人歃血为盟,然后吩咐下去完城堑,缮器械,训士卒,密约邻道合兵讨贼。不到一个月,收到郑畋信函的邻道纷纷许诺发兵,将会大军于凤翔,交付郑畋统领。然而郑畋心里清楚:如果没有中原那支威名四海的忠武军协助,很难轻易收复长安。此时,忠武军节度使已经换成了周岌,监军依旧.99lib.是杨复光。郑畋虽然对这个周岌并不了解,但他骨子里认为,像杨复光这样的宦官大多是贪生怕死之辈,要想说服忠武军再反黄贼,只能从周岌身上下手。于是,他将一纸密信交给了孟图,让他连夜奔往河南道,劝说那已经投降了黄巢的忠武节度使周岌。 又一年过去了。这一年的许州,大抵还是在战乱和饥寒交迫中度过的。 小寒过后,这里顿生变得死寂和与世隔绝。除了寒冷的天气,恐怕再没有什么比长安沦陷的消息更让人愤懑悲怆了。毕竟这不像丢失一两座城池那么简单!如今,民心所向不一,天下饥荒战乱依旧,各路兵马也屯峙观望着……难道,真的要改朝换代了?——杨复光望着鼓楼下送黄巢使臣前往传舍的节度使周岌,心中忐忑不安。 这屈辱的投诚协议,便在不经意间签订了。这宣告着治理许州境地的忠武军从此之后便要效命长安的大齐政权了。这两年,与起义军大小战斗打了近百场,虽然胜多负少,但毕竟折损了不少兵力。曾经威震中原的忠武军,如今只剩下散乱的数千人。王建、晋晖等人离开后,他依旧只能重用鹿晏弘、张造这两员悍将。他尽管也提拔过一些年轻将领,但毕竟缺乏作战经验,与如今锐不可当的大齐军队相比,还显得稚嫩。 杨复光最终选择了在鼓楼上目送这对得罪不起的官员。毕竟,监军不同于节度使,他身上肩负着一份更重要的使命,这份使命让这个宦臣想保持着一分对李唐的贞洁入土——尽管他也知道,这样的念头和举动,无非是自欺欺人、徒劳的一点安慰之术。他回想一生的仕途,也就是忠于李唐的一生,这一点他可以问心无愧。 “监军,凤翔来人了。”鹿晏弘打断了杨复光的思索。 “你说什么?哪里来人?” “回监军,凤翔。周大人已经差人安排下了。” “哦,还是原话,说我头疼,不去了。”杨复光一面答道,心里却犯了嘀咕:郑畋差人来许州做什么?劝降,长安赦使刚离去;勤王,许州去三川尚有关隘无数,从哪里说也轮不到忠武军,何况忠武的处境并不比凤翔好;如果是结盟以图兴复呢……不会!杨复光清楚,如果要是这样,那郑畋一定和黄巢翻了脸。在他看来,郑畋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更没有这个胆量。虽然同是唐臣,但多年“南北之争”让杨复光打心眼儿里还是看不惯这些自恃清高的宰相们。 用罢晚饭,杨复光感觉心里闷得很,吩咐使女打水洗脚。正在此时,鹿晏弘又来到了他的住处,说节度使来人传话说周大人有请。复光起身,应声随后就到。 鹿晏弘小心地对杨复光咬了咬耳朵:“监军不可前往!恕晏弘斗胆,忠武军业已降贼,周公与监军难保心怀不一。倘若周公真心叛唐,则必然加害监军,您这么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杨复光点点头:“我也有所顾虑。然而事势如此,义不图全。倘若周将军当真叛降,我当舍生取义,以表忠诚!”说罢,便径自出到院落,往节度使府走去。来到府门,便有老管家出门相迎,将复光迎至院内。周岌一身便装打扮,着圆领青色长袍,外罩宽袖皂色葛衫,头戴幞头,足蹬软靴已经恭候在了影壁侧后:“监军病未痊愈,周某强求邀宴,先当令罪。”说罢拱手。 “深夜叨扰将军一杯酒喝,还望不要吝啬啊。”巧妙的一句话,让这几日的尴尬化为轻松。周岌一面延请复光入室,一面道:“我这里倒是有不少酒,监军是尝黄酒还是果子酒呢?”说罢命人端出一坛红葡萄酒:“这是年初西域上好的果子酒,乃是上等葡萄酿制而成,今日特与监军一醉。”复光佯嗔道:“将军好是小气,一坛果子酿便要打发在下?”见周岌惑然,继而笑道:“我听说将军刚从剑南得到十坛上等的宫廷烧春……怎么,舍不得么?”周岌恍然,哈哈一笑,这才唤人取酒而来。 两人分宾主落座。但见那桌上早已摆上丰盛佳肴:桌子中间几大盘鲜嫩的牛脯、羊脯、鹿脯散发出阵阵肉香,四周的拼盘上码放着骆驼蹄羹,以及毕罗饼、胡麻饼、返糕、水晶龙凤糕、玉露团等精致的点心……周岌指着一盘生鱼片对复光道:“这可是上等的鲈鱼,以上等的刀工制成,号曰丁子香淋脍。我也是刚得了会做这道佳肴的厨子,今日特地与监军同品美味。” 见到周岌如此大张旗鼓,复光心中更是疑惑,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又不好多问,只有赔笑对饮。酒席间,两人只言吃食,不道时事。酒过三巡之后,杨复光自觉有几分翩然,斜眼四下偷望,猛地看见屏风之后有人影在晃动。他顿时明白:周岌果然想要加害自己,在屏风后面设下了埋伏,单等自己酒醉之后,便要下毒手。可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看来,周岌对自己也是心生畏惧。想我复光虽然柔弱一宦臣,但毕竟戎马十载,曾驾驭忠武数万雄师。你周岌就是想要加害,也不敢妄然在我清醒的时候下手。此刻,他心里倒是坦然了起来,心想,今天无非就是个死,但就是死了也要弄个清楚,周岌隐而不言,不如我先发制人,探探他究竟作何打算。想罢,将手中的残酒一饮而尽,伸手掏出一张丝绢,故意掩面涕泪。 这一举动完全出乎周岌意料,忙问监军因何事伤心。复光也不理睬,索性放声大哭,哭声中悲苦辛酸尽然。周岌更是慌了神怡,连忙劝道:“我与监军共主忠武,情同兄弟。您经营忠武军十载,是我尊敬的兄长啊!兄长,您有什么为难伤心之处,尽管道来,周某愿意相助。” 杨复光这才止住哭声,抹泪言道:“将军认为,什么人能称之为大丈夫?” 周岌道:“顶天立地、响盈恩义,方能称之丈夫99lib?。” 杨复光顿时厉声道:“生于天地之间,能有今日荣华富贵,难道不拜天子所赐?眼下天子蒙难,坐享不助,何堪恩哉?你我多年与河中三川同朝称臣,今彼军举义,以图兴复,而我等贪图黄巢荣华、惧畏草贼兵戈,何堪义哉?既然如将军所说,大丈夫所感者乃是恩义二字,而规利害则非丈夫也!我杨复光区区阉臣,名节生死有何顾惜?可将军您自匹夫享公侯之贵,岂舍十八叶天子而北面臣贼,何恩义利害之可言乎?!”说罢,杨复光猛地站起身来,双目怒视着周岌。 周岌激动道:“周某人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见复光不解,便向屏风后面喊道:“孟将军,请出来吧。”说罢,但见屏风后面走出一人,丹凤眼炯炯中透出武将英气,一身紧身素色胡服,腰悬宝剑,来到厅堂施礼道:“见过二位大人。” 周岌引荐道:“这位将军姓孟名图,乃是凤翔节度使郑公帐前名将。” “可是曾会李国昌征讨庞勋的启则、孟图之孟将军?” “正是末将。” “原来是英雄啊!” 孟图道:“二位大人过誉了。末将此来是奉了我家郑公的差遣,特邀两位大人共谋收复长安大业的!” 复光惊疑道:“这么说来,郑公他已经——” “已经斩来使,以绝长安。如今,郑公受天子所差,会同诸道的英雄共兴我李唐王室。” 复光责备周岌道:“嗨!此等大事,你怎不早说!” 周岌惭愧道:“我是担心监军不与我等一心,这才——” “这才摆下这鸿门宴?” 三人笑过之后,又歃血为盟。 周岌又对孟图道:“孟将军,要兴复长安,势必当拿下荆襄。荆襄乃是长安屏障,地处要塞,攻守自如。可如今,贼将朱温重兵镇守,要靠我区区许州兴复唐室,实在勉为其难了。” 孟图问道:“大人,我听说忠武将士军镇许州诸县,威名广播河南,为何说是勉为其难?” 周岌叹道:“孟将军有所不知啊,我是担忧蔡州——蔡州是我的一块心病。秦刺史在那里握有重兵,叛我忠武,虎踞蔡州,如今也已降贼,怕是与我等不是一条心啊!” 杨复光早听说蔡州的秦宗权与周岌不和,而且这些年一直在招兵买马、囤积自己的势力。最近又听说,就连王建、晋晖都投在了秦宗权的门下,于是他决然道:“将军,我与宗权还有数年交情,倘若将军信任,杨某愿为一行。” “壮哉!”孟图拾起桌上的酒盏,“孟图借周公之宴,壮监军一行!我大唐各州如能同结一心,还恐他区区黄贼?”孟图一席话,更是说得周岌热血沸腾。他当即传下话,命人连夜斩杀了黄巢的使节。次日清晨,杨复光打点好行囊,辞别了周岌和孟图,只身前往蔡州劝说秦宗权。 面对势如破竹的义军,就连高骈这样因为平定西南南诏叛乱而名声显赫的战将都闻风丧胆,更不用说胸无点墨、以残暴闻名的秦宗权了。然而,自从占据蔡州,秦宗权倒是听从了谋士的建议,在中原一带招兵买马、广聚才能之士,不到一年,他的麾下就聚集了一大群骁勇善战的将士。 王建一行人来到蔡州已经大半年了。这几个月,秦宗权待他们确实不错,还提拔王建为淮西军侯事。然而,时间一长,王建渐渐发现,秦宗权广招贤能并非以图报国,而是有着他自己的打算。这时的中原,已经被起义军的一次次冲击折磨得混乱不堪,许多州县早已经不听朝廷的号令。一些军将,只要手下有些武装,就可以趁着国家之乱而为所欲为。黄巢起兵前后,忠武军节度使更迭了几任,当工部尚书薛能走马上任不久,许州悍将周岌便起兵谋逆,杀了薛能一家。此时的唐廷早已经无力节制,只能默许周岌为新一任的忠武军节度使,这也是杨复光之所以害怕周岌谋害自己的原因。王建后来得知,秦宗权当上这个蔡州刺史的经过竟然和周岌惊人的相似,也是靠着兵变。在这个混乱的年月,这样的事情已不鲜见。王建一直等待着秦宗权能够借此机会全身心投入到镇压起义军的战斗中。这几年的南北征战,他渐渐预感到,或许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在将来获得朝廷正式的封赏。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样的念想变得越发不切实际。他亲眼见到黄巢率领的起义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潼关天险,攻占国都长安……他期盼着秦宗权能够此时发兵勤王,然而事实却与之相反:黄巢的伪使一到,秦宗权立刻向远在大明宫的新主人——大齐皇帝称臣。 就在王建心灰意冷,认为大唐可能真的会灭亡时,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消息骤然传来:杨复光到蔡州了!王建与杨复光相处过一段时间,虽然接触的时间不算太长,但他能够分明地感觉到这个宦官身上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对李唐王室的忠诚——这种忠臣甚至近乎于执著!他马上意识到,杨复光很有可能是来说服秦宗权反齐保唐的!无论秦宗权是否会答应,倘若能够重新回到忠武军,那必然可以参与到新一轮的决战中——这不是他一直期望的么?但他一想到当初违反军令,私自出逃,又觉得就是回去了也无颜号令将士。 “姐夫——”王建正想着,周德权忽然走入他的房内,一声亲切的称呼让他觉得温暖。与周氏成婚后,王建将德权的小外甥改名为王宗范,一家人从许州迁到蔡州,日子虽然过得平静,但却很是温暖。“姐夫,杨监军到蔡州了!” “我已经听说了……” “那要趁早拜会他,好重回许州啊!” 王建摇摇头。 “这是为何?”周德权的眼里充满着疑惑,“你不是朝思暮想要回去吗?回到师泰大哥他们身边去!” “你说,我还回得去吗?监军还会收留我吗?” “姐夫,我看杨监军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当初事出有因,是晋大哥急着奔丧,我想监军和忠武将士们要知道了其中的原委,不会怪你们不辞而别的。况且,眼下是非常时期,不能以常理而论。姐夫你想,长安陷入贼军之手,身为中原的铁军,忠武军必然会肩负起勤王的重任。监军此来,定然想扩充力量,倘若你在这个时候主动请缨,他一定会既往不咎,重用你的!” 王建觉得周德权分析得有道理。要是留在蔡州,一不能报国、二不能赎过,而且随着秦宗权野心的膨胀很可能成为他手下的一枚棋子——这是他不愿的。 “姐夫,我刚才打听过了,杨监军已经和秦刺史见过了面,刺史答应明日召集众将商议勤王大计!” “好!”王建猛然站起身来,“德权,我想明白了,不管监军和忠武的弟兄们怎么看我,明天我一定要请命回去!” 伴随着初升的红日,蔡州刺史衙门前的虎皮大鼓被有节奏地敲响,声音远去,震撼着宁静的县城。 杨复光的突然到来让秦宗权有些意外。虽然他并不情愿,可毕竟不敢明目张胆地拒绝这位在中原一带享有崇高威望的忠武军监军。更何况,杨复光的身后是郑畋,郑畋的身后是当朝的天子。眼下蔡州明着是降了大齐,可倘若果真要与李唐决裂,自己麾下的将士们恐怕都不会答应的——想到这里,秦宗权索性给足杨复光这个面子,传令震鼓聚将。 杨复光被请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侧眼望去,大堂之内,两列武将五十余人分立,个个盔甲整齐,气宇轩昂。他起身掸了掸长袍,面带坚毅和严肃对众将道:“各位将军,天子幸蜀,授凤翔郑公节度各道专权。我奉郑公所托、忠武周公所差,前来秦将军帐下,共商兴国灭贼大计。黄贼叛乱,得势一时,却定难长久居安。今值国家用人大计,蔡州兵精粮足,理应为天下表率,共兴李唐!……” 秦宗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唯恐复光继续说下去,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打算便更加暴露无遗。他忙打断了杨复光,对众人道:“杨军使所言,正乃我秦某人所虑。不日前,迫于势单力孤,我蔡州伪降,是出于无奈。现而今得遇军使前来,给予我蔡州将士报国契机。何人愿随军使征讨长安,建立功业?” 秦宗权一句话,让王建眼前一亮,于是第一个站出来:“末将不才,愿与军使收复长安。”他抬起头,正好与复光的目光交会在一起。他看见,监军眼里饱含着期盼和赞许。那一刻,他心里顿时释然,心里道:或许我真是想多了。德权说的是对的,眼下监军确实需要帮助,或者说,眼下皇上需要帮助!此时,他脑海里不自觉地闪现出之前与起义军交手的种种波澜壮阔的场景。他无法否认,黄巢、柴存、尚让这些人都99lib.是乱世豪杰。而他自幼出身贫苦的农家、有着和王仙芝相同的贩盐经历,自然也明白这些起义军为什么要谋反。然而,他最终选择了投身忠武,与这些穷苦将士为敌——是偶然呢,还是必然……王建不愿继续想下去,多年江湖行走的道义在他心中埋下了“良将不事二主”的种子,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死心塌地地跟着杨复光效忠李唐王朝…… 第十七章 难得没有战事,又逢一个晴天,仰望无际的蓝天,仿佛穹隆一般宽广,沐浴着微微拂过的春风,一种鲜有的畅快充盈全身。王建深深呼吸了一口暂时
.99lib.
没有硝烟的空气,自言自语道:要是不打仗了,躺在地上看着蓝天,会是另一种幸福!可他马上又嘲笑自己不切实际的念想,毕竟这只是大战来临前的片刻轻松,他预感就在几天后,便很可能和黄巢的主力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 秦宗权将一支精锐交给了亲信王淑,这支精锐的副将正巧是当年在许州大狱救过他的韩建、李简二人。本来,王建亦可在军中有一席显赫的位置,但他一定要回到忠武旧部,回到杨复光麾下任职。见王建执意如此,晋晖、周德权自然相随。杨复光或许被这几员旧将的执著所打动,让王建、晋晖二人依旧带领各自的旧部。 自打王建回来,张劼兴奋得跟个孩子似的,一刻不停地跟在八哥身边,生怕两人再分开。张劼从前家住王建邻村,小时候本也不务正业,打家劫舍什么事都干过。一次因偷了一家大户,被吊在树上打了个半死。正巧被王建碰上,便将所带余钱换了张劼一命。再后来,张劼老父过世,也是王建借钱来帮他替父下葬。从此,张劼对王建感恩戴德,死心塌地跟随八哥行走江湖。 此时,杨复光将一队忠武军精锐和王淑率领的蔡州军屯在许州西南,等候和南阳守军的一场恶战。军中,四处是整齐的军帐,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修缮兵器,或习练身体。王建引着张劼穿梭其间,不时遇到熟悉的旧部给自己打着招呼。不远处,一个很年轻的士兵背靠木寨席地而坐,正擦拭着军刀。王建止步于他身前,问:“兵刃还锋利吧?” 士兵忙站起身来:“回军侯,杀个把贼寇足够了!” “善使什么兵器?” “刀!”士兵将手中的军刀双手递给王建。出手的一瞬间,王建看见他右臂上留有一道深深的砍痕。便伸手摸了摸他已经愈合的伤口,问:“还疼吗?” 士兵咧嘴一笑:“这算个啥,打仗哪有不伤皮肉的!”王建猛然觉察到什么,对士兵道:“把衣服解开。”“这……”士兵一面后退一面遮掩,“我不热!”王建上前一步,猛地扯开士兵的衣襟——顿时,数十个刀疤赫然映入他眼帘。王建一惊:眼前这人十足是个不要命的主!身上有刀疤的士兵不在少数,可这人刀刀伤在胸口上,可见肉搏战时从来都是迎着上。这毕竟是他的将士,他的弟兄啊!王建有些心疼地问:“你不用盾吗?” 士兵摇摇头:“上阵就是杀敌的,有那玩意儿碍手碍脚的。” 一旁的张劼哈哈一笑:“好!是条汉子,和俺老张一个性子!” 王建拍拍士兵的肩膀,转身向别处走去。刚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看见那个士兵还立在原地目送着他,不由问:“你叫个啥?” “华洪。” “华洪……”王建一边重复着,一边点头,“我记住你了!好好干!” 王建、张劼继续前行。绕过一群军寨,见得一群兵士围了个层里层外,层里传来叫好之声。王建拨开外层人群,见最里面有两个小卒正在擎腕。时令业已开春,乍暖还寒,而这两人,都解衣系腰、赤膊挥汗。当中一块石板,两人南北向蹲跪,互执手腕。北侧的汉子,力胜一筹,僵持之后,便得了胜利。见此,王建欣慰喝道:“好气力!”得胜的汉子站起身来,紧了紧腰间的衣襟,倒也不畏王建:“王军侯也别站着说话,可敢与我较上一劲?”王建打量汉子一番,见此人身材魁梧,胸口稀疏的汗毛分乍两侧,往上看,唇上一道微须,面孔显得稚嫩,不过二十岁的娃娃。王建问:“你叫啥,多大年岁?” 那人一拍胸脯:“俺爹姓李,爹妈早死,有姓有名!这翻了年就二十了。” 一侧另一个矮个子抢话道:“俺们都叫他李吒吒。” 王建不由一笑,问道:“那你又叫啥?” 矮个继续道:“兄弟们都叫我罗蛮子。” 李吒吒朝99lib?罗蛮子喝道:“人家军侯管你我名姓甚用,尽挑没用的说。”又转向王建,“军侯敢否与俺比比力气?” “好!”王建答应道,接着解下外袍。 “军侯小心着哦!”一侧一个老兵关切道。 王建遂挽起袖子,说声:“这怕啥,想当年武当求艺,冰里头都睡过,这屁冷的天气,不碍的!”一句话说得四周军兵笑着称喝。 王建与李吒吒对跪下来,腕上手,罗蛮子喊一声“走!”李吒吒抢着压下腕子,王建心里道:“真有点儿虎劲。”于是,单臂较上了力。两人僵持一阵,王建一个发力,便将李吒吒的右手压在了石板上。 王建的英勇气势赢得了士兵的喝彩,四下一阵嘲笑抛给了李吒吒。罗蛮子打趣道:“吒吒,看你平日嚣张,弟兄们也治不了你,今回王军侯可是替大家教训你了!”李吒吒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解下腰间的衣衫,披在身上:“你那屁点儿气力算个甚,又不是你赢了,瞎咋呼什么!”见围观的弟兄都哈哈乐了,又给王建一抱拳:“平日子里见军侯杀仗都冲到前面,俺以为不过是舞刀漂亮,今天算是知道了,爷是有真气力的!”说罢一拍胸脯,“俺李吒吒服了!”王建见是个爽朗的人,看到他的肩头、肋下也有两道刀痕,知道这也是个拼命三郎,便问:“你现在军中任什么差事?” “一个什长,什里面也都是自家从前的弟兄。”说着将那件破了几个口的衫子胡乱掩在身上。 见此情景,王建想到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穷苦出身,这些年没少打仗,没少吃苦,便有些心酸。于是,解下身上的裘皮坎肩,也不顾李吒吒的推阻,硬是披在了这小卒身上,又语重心长道:“过不多久,便要与那朱温有场恶仗,”又环视四下,见聚在这里的兵士已经有了百余人,都聚精会神听着,“弟兄们一要勤练,二也要顾及自己的寒暖。等收复荆襄、拿回长安,皇帝老爷子亏不了咱们。” 李吒吒听得热血沸腾:“爷您放心,俺们都是不怕死的,上了战场,不给爷丢脸!”四下应和。王建这才带着张劼接着巡视。 又走出一百步,王建忽然见到一个小校模样的人朝自己走来。那人离自己约有三十步忽又停了下来,见到王建,先是一惊,接着紧走两步来到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地喊了声:“爹——” 王建一愣,上前扶起这员校官:“快快请起!”这人依旧跪着,还一把抱住王建双腿哭道:“爹当真认不得儿啦,我是甘三儿啊!甘三儿啊!”说罢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三儿?”王建顿时惊喜,抱起那人的脸庞,看了又看,“真是我儿宗佶!两年多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王宗佶喜极而泣:“这两年多……儿想爹爹……想得好苦!” 张劼见此情景,哈哈大笑:“八哥,闹了半天王军校是你的义子啊!敢情你一走,他便领了咱们这支队伍,要说起来,现在还管着俺老张呢!” “好小子,真没想到,你都管上你叔叔了!走,跟我回去见你娘。”说着,拉着宗佶便往自己的军帐走去。张劼原地站着,看见父子重逢的场景,乐得合不上嘴,好长时间,才小跑着撵着王建父子而去。 王建一撩帘巾进入内帐,拉着宗佶引到夫人周氏身前:“宗佶,这便是你娘。”宗佶二话不说,跪倒咚咚咚地给周夫人磕了三个响头。周氏惑然:“这……” “夫人,这便是我多次提起的,我在江西收养的义子——王宗佶。”说着,又叫过王宗范,“宗范,快来见过你哥哥!” 周氏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听你爹提起你好多次了,今儿个咱们才算见过。这往后便是一家子,用不着见外。要是衣服脏了破了啥的,就拿给为娘缝补……”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说得宗佶心里酸酸的。从打沿途乞讨至今,第一次听到这样贴心的话,第一次感觉到有家的温暖。 “八哥——”帐外一声急促的呼唤,把王建从片刻的温馨中拉回到紧迫的现实里。一打帘子,晋晖迈步进来,“监军找咱们,说有要事相商。” “走!”王建从夫人手中接过一件御寒的风衣,便随着晋晖快步朝杨复光的大帐走去。 “监军说是何事?” “没说。不过我估计和攻南阳有关。” “王淑压着蔡州军十天不出兵,单靠咱们这半只残军去了南阳也是送死!” “所以我想监军大概是忧虑蔡州军的情势。” 两人说着来到杨复光的中军大帐。 “参见监军!” “光远、光图,快快请坐。”杨复光显得很是热情。 杨复光站起身来,向左右挥挥手,几个随从退下帐去,只将三个人留在了大帐。杨复光也坐了下来,故作一声叹息,颦眉不语。 晋晖与王建交换了一下眼神,晋晖道:“监军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二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复光低眉点点头,回忆道:“周将军在许州兵变后,我本不愿再回去。可三月三日,黄巢遣99lib?大将朱温攻我邓州,赵戒被生擒而去。我带领残军败将死里逃生,无奈只能依附许州。两个月过去,邓州之败仍历历在目。邓州不下,长安不得进,旧仇不能报,我杨复光颜面何存?好在近日幸得蔡州精兵援助,历杀数战,尚有近万兵卒,诸将枕戈待旦,下南阳、收邓州只在朝夕,可……可如果这个时候功亏一篑,我岂能甘心啊!” 王建听出杨复光确是对王淑按兵不动心生抱怨,却故意道:“监军只消一声令下,我王建手擎赫雷刀愿为先锋,如何说是功亏一篑?” “要攻南阳,没有蔡州精锐不行!蔡州主将乃是王淑,他不发令,我岂可号令三军?” “他因何不发令?”晋晖问。 “非是一心!” 晋晖冷笑一声:“王淑乃是鼠辈,秦公素有野心,明着援许州精兵,只怕他惦记着让王淑将这一队人马拉回蔡州呢!” 王建将拳头攥得嘎吱作响:“监军一心收复南阳、邓州,这并不难。我也看出王淑与咱们不是一心,这个人早晚要除掉。” 晋晖道:“监军索性一句话,我提刀割了他人头献于麾下!” 复光道:“倘若能使其发兵,便是上策。至于擒杀,那倒未必,何况他身边韩、李二将,我看非是等闲之辈,皆被王淑委以重任,他二人岂可听任我等差遣。” “韩佐时、李大郎都曾是救过我的恩人。我估计他们不会和王淑全然一心。”王建稍稍想了想,压低嗓门对复光道,“我看不如快刀斩乱麻,如此这般……做得干净了,他二人自然无话可说。” “好!”杨复光精神为之一振,“就依光图所言,明早卯时击鼓点兵,辰时升帐,一切按计行事。”说着,又叮嘱王建一番,“切记谨慎!” “监军放心,王建但辱使命,提头来见!” 急促的军鼓声划破了宁静的夜。伴随着有节奏的鼓点,军帐的将士在黑夜中熟练地穿衣、集结。鼓声惊醒了沉睡的乌鸦和归巢的夜枭,也催得人心紧张起来。声音在广阔的山野中四散开去,一直传到东方遥远的地平线—— 一直到三军将士集结完毕,东边的天际才现出一抹淡青色的柔弱光亮。 王淑忐忑地赶往中军大帐。其实,他本就有些畏忌朱温的锋芒,加上一路之上,虽然闯关无数,然而部将也折损千余,想到临行之前秦宗权的嘱托,他只有选择按兵不发。杨复光清晨击鼓聚将,让他甚加不安,心咚咚直跳,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一进大帐,便见杨复光盔甲整齐地立于当中,两侧是王建、晋晖、李师泰等二十多名忠武军的中、高级将领。 “王将军请上座!”杨复光对王淑抱拳行礼。 “杨监军请!”王淑的声音显得有些颤抖,遂与杨复光并排坐在大帐当中。 “不知杨监军清晨扫鼓,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只为南阳一战部署。”杨复光开门见山,“王将军与杨某会兵屯驻南阳城东已逾十日,已到攻城之秋,但求一战得胜,乘胜追击收复邓州。” 王淑心想,杨复光果然是催促自己发兵的。他咬咬嘴唇,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杨监军不必着急嘛,但坐时日,再作打算……”不等他说完,王宗佶猛然插话道:“如此等下去,如等死何异?” 王淑见宗佶站列在末席,心生藐视,一拍公案呵斥道:“你是何人,大帐之内岂有你说话的份?” 王建连忙道:“此乃我犬子,恕管教不严,冲撞将军。”转身呵斥宗佶,“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还不住口!”宗佶怒视王建一眼,径自来到王淑面前:“十军将士整装待发,你身为主将按兵不动、贻误军机,岂配统帅三军?”说罢,举拳便向王淑。 王建见时机已到,向张劼使了个眼色,张劼一面怒斥宗佶无礼,一面也冲到两人近前,王淑见有了救兵,连忙喊道:“张劼将军,与我将这人拿下。”张劼也不出声,上前一把扭住王淑的双手,将主将的头摁在了桌案之上。帐内王淑的亲随没有想到变故会这么快,一时间谁也没有了主意,而王淑一面呵斥王建一面向帐外呼喊来人。 听到呼喊声,埋伏在帐外的李师泰带领五十个弟兄一拥而进,不等帐内反应过来,一把把雪亮的钢刀便架在了王淑二十个亲随的肩头。李师泰亲自上前,将王淑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王淑呼喊斥责:“杨复光,你个阉驴!你以为串通王建便可夺我兵权么,我蔡州奉国军将士岂可任人宰割!”话音方毕,只见晋晖带人进入中军,向王淑施礼道:“末将晋晖,代奉国军将士,肯请将军发兵!” 王淑顿时冷汗直冒,他恍然明白,自己随行的卫队早已被晋晖擒拿倒戈。 眼前的一切快得让韩建、李简都没有回过神来。韩建刚想张口,就见张劼举刀将王淑的人头割下。顿时,鲜血喷出,数秒不绝,直溅得张劼、李师泰浑身染红。王淑的人头在地下滚了两圈,停在了韩建的脚下。韩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一幕让他不敢再有半分说辞。 见王淑已死,杨复光长出一口气,这才居中面南而立,高声宣布:“王淑统领蔡州援军,畏惧不行,贻误战机,难为三军表!近日商议军机,竟有降敌之语,此种言行,实为叛逆,我杨复光上怀天子之望,下负将士之托,今日诛此叛臣,以令三军!如若今后有言退兵降贼者,与王淑同!” 王建、晋晖带领众许州籍弟兄跪倒表率:“我等愿听监军调遣,万死不辞!” 韩建和李简相互对视一番,只能随同跪了下来:“末将也愿听监军调遣。” “好!”杨复光一手扶剑一手扶在桌案上尚未凝固的鲜血中,“众位将军都是久经沙场的忠臣、能将!杨某人无能,难以调度三军。今日将所余兵马分理,交由各位将军节度统领,倘若诸位心中有我大唐,顾念天下苍生,便随我杀入长安,做个勤王护驾的功臣!” “唯命是从!讨敌立功——唯命是从!讨敌立功——”帐内帐外齐声呼喊。 经过一场内讧,杨复光终于夺取了兵权,他将精锐的八千兵马分属给八员都头统帅。前忠武大将鹿晏弘和张造当仁不让成为八都之一;起家蔡州、将门出身的韩建也顺理成章接管了王淑的亲兵;此外,王建、晋晖、李师泰等人也得到提拔。唯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王淑的副将李简竟不在八都之列,而是列于王建麾下任职。 离开郑畋后,大唐的禁军卫队护卫天子继续朝着兴元府的方向缓缓行进。 “军容,已经走了一天一夜,朕腹中饥饿,连这马也没精打采的……”李儇趴在马背上,显得有气无力。从大唐帝国的天子,猛然逃亡出他的国都,李儇心中多少有些怨愤乃至厌恶田令孜——这个在他童年大权独揽的宦官。他不想继续称呼这个人为“阿父”,此时此刻,他忽然异常想念郑畋。 第十八章 田令孜徒步牵着马。就在前一天,因为缺少粮草,连同他坐骑在内的十匹马已被斩杀充饥。他举目四望,郁郁地叹气:“我的好皇上,这四下都是荒野,哪里有吃食啊?” “人困马乏,怎能再行?你传令卫军歇息片刻吧。” “好吧。”待禁军行到路边一排杨树下,田令孜一挥手,传令就地休整,又搀扶李儇下了马。天阴冷阴冷的,头顶上乌云密布。令孜摸摸干粮袋中,还剩三片酥饼残片,递到李儇面前。李儇看了一眼,摇摇头:“远水不解近渴,你分给朕的兄弟们吃吧。” 田令孜顿时变了颜色,瞅了眼远处树下衣衫不整的几个王爷,哼道:“这几个王爷,养尊处优
惯了,现在净添麻烦!把饼给他们,倒不如分给卫士呢!”一句话,直捅李儇的心窝。想到一个太监居然放肆到如此地步,不由辛酸。 寿王李杰背靠大树坐着,连日的奔波,已经让他退去了身上所有的娇气。他并不畏惧继续赶路,只是肚子一直咕咕作响。“要是有忠臣在,一定会在这个时候给我们送点儿吃的。难道大唐没有忠臣了么?”在小王爷心中,朴质地期盼着忠臣的到来。 “皇上——皇上——”李儇正靠着树干闭目养神,恍惚中听见有人远远地呼唤自己,似乎就是在梦境中,就像在金99lib?銮宝座上享受臣下山呼万岁一般。那呼喊之声,由远而近,变得似乎真真切切。“难道朕饿迷糊了么?” “皇上,你看,远处有人来了。”这一回,耳边真切地传来田令孜的声音。李儇缓缓地睁开双眼,只见一匹马引着一队满载货物的骡队朝自己这边聚来。马上一人,一身苍色官服,远远地便翻身下马,伏倒近前:“微臣参见皇上!” 李儇上下打量着这个官员:“朕,好像从未见过你。” “微臣是汉阴县县令李康,知道皇上正在危难之中,特来奉献粮草。” 李儇和田令孜几乎同时跳了起来:“什么?献粮草?你可真解了朕的燃眉之急!朕要重重赏你!” 李康叩谢之后,接过随行人递来的一盘羊脯,亲自捧到李儇近前。李儇用手拿起一块,放在嘴中。他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美食,回味良久。对李康道:“爱卿,你护送朕去兴元吧,到时朕重重封赏你!” 李康脸色忽变,吞吞吐吐道:“这……微臣体弱多病,怕难堪护驾重任……” “罢了!”李儇脸一沉,心想:都知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若非誓死忠于朕的贤良,怎会甘于随朕艰辛跋涉、吃这趟苦。看来,这人非是忠臣良将,仅是想博朕封赏而已。 “李康,你如实回答朕,凭你区区县令,怎可得知朕的行踪,又如何会想到在此时此地前来献粮?” 李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如实回道:“微臣不敢隐瞒。微臣乃一个下县小吏,哪能神机妙算,又岂敢擅作主张。是张禹川向我献策。他说皇上仓促一行,必然会遇到难处,让我前来西岔河迎驾。微臣这才千里迢迢赶来……真巧,还真遇到了皇上!” 李儇自言自语道:“这张禹川是个奇才啊!军容,你可知此人是何出身?” “老奴略知一二。此人本名张浚,字禹川,乃是河间县人。曾因喜好空谈而为友人疏远,于是他隐姓埋名,在金凤山钻研鬼谷子一类的纵横之术。早在乾符年间,是枢密使杨复恭将他召入朝中,提拔为太常博士,后来又升任度支员外郎。去年秋冬时节,称病回了商州……” “哦,原来如此。”李儇心中感慨,田令孜虽然大权独揽,竟然难为他记得住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又对李康道:“既然你有病在身,便不必护驾。回去传朕口谕,命张浚速往兴元见朕!” “是是……”李康留下粮草,带着骡队回去了。得了暂时给养后,队伍继续往兴元而去。 茫茫秦岭大山!一队仪卫不整的卫队在崇山峻岭之中缓缓地移动着。早在李康见驾之前,就只有皇上和皇妃们骑着马。李康将自己的马留给了田令孜,而福、泽、穆、寿四位王爷只能同禁军一起徒步而行。翻过一座山,便是著名的入蜀栈道。陡峭的绝壁上开凿着一个个方孔,一排排枕木被铁链勾连着,负着一块块木板架起了延绵不绝的长龙。有道是“天石栈相勾连”,万仞绝壁竟也能成就人马通途。这支疲惫的队伍,散乱地行进在栈道上,曲曲弯弯、稀稀松松前后拉开了足有五里长。田令孜忧心今日赶不到兴元,就只能露宿在荒山野岭,不由得驰马奔向队尾,一路手举马鞭,驱赶着掉队的士兵加速。 自打出生在大明宫,十四年来李杰何尝受过这样的艰苦,连日奔波早已让他疲惫不堪。他的鞋已不知去向,一只脚穿着破烂的袜子,另一只脚赤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踩着满是积雪的栈道。脚掌磨出了泡,来不及叫一声疼又被雪冻凝住。浸骨的寒冷由脚底传到全身,困乏让他的身体犹如漂浮半空。眼前的栈道,是那样的漫长无际,寻不到一处地方休息。他的身体开始来回晃着,不知不觉早已落在队伍最后。他恍恍惚惚能看到福王和田令孜,而皇兄早已远在崎岖的山岭间。终于,他如获至宝般发现一块平整的滑石,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慌不迭地扑上前去,伏在滑石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块大石头,平整得远比他的床榻善解人意。阳光暖暖地直射在上面,让这里有触手可及的温暖。他几乎是幸福地闭上双眼,就想倒在这里,永远不要起来…… “啪——”马鞭99lib?抽打在李杰的背上。 纵然穿着夹袄,但这一鞭足以将饥寒交迫的李杰打趴在石板上,他疼得差点儿晕了过去,干裂的嘴唇被他牙齿狠狠一咬,顿时淌出血来。李杰强撑着直起身来,扭头一看:军容使田令孜正骑在一匹黑骢上,手持马鞭催促他赶路。 “军容,您给找匹马吧。我的脚破了、冻伤了,实在不能再走了……”李杰央求着。 “深山老林哪去给你找马?若不速行,掉队后没人管你!还不快走!”说罢又是一鞭抽打在李杰的右臂。 李杰强忍着痛,怒视令孜一眼,羞辱、愤怒、无奈一齐涌上心头。他几时想过,一个李家的奴才竟对主子如此无礼。天啊,这是什么世道! “军容不可对王爷无礼!”这一声来得突然,把田令孜和李杰都吓了一跳。说话的是一个侍卫。李杰仿佛记得从前在福王府上见过此人。 “你是什么东西!”田令孜怒视着这个侍卫,说着就要抽刀。 “军容息怒!”此时,福王在前面听到了动静,转身跑了过来,冲着侍卫就是一巴掌。接着求田令孜:“军容息怒!府上的兔崽子不懂事,顶撞了军容。您先走吧,我和寿王就快跟上。” 田令孜气消了消,又白了两位王爷一眼:“速来!我们在前面小镇等着,可不会等得太久的!”说罢打马扬鞭扬长而去。 福王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七弟,咱们得跟上,不能掉队,到了兴元就好了!”又对那侍卫道,“你别恨本王打你,他要是怒了,一刀就宰了你。” “小的不敢!小的生性脾气直,不忍见寿王受辱。”一句话,说得李杰心中暖暖的。 “你叫什么名字?”李杰问。 “小的李筠。”说着,李筠解下自己的一只靴子,系在了寿王那只冻伤的脚上。 “李筠,我记下了,他日得势,我定当厚报!” 福王见此,吩咐李筠道:“我便把寿王托与你了,一路好生照料。”于是,三个人相互搀扶,高一脚矮一脚,踉踉跄跄地跟着队伍。李杰早已经忘了寒冷,只有背上还火辣辣地疼痛。他嘴里喃喃道:“前面就是兴元了……” 兴元,是山南西道的治府。李儇荒唐的“击球赌三川”后,牛勖成了这里的节度使。兴元地处关中西南,北依秦岭,南靠巴山,汉江横贯其中,素有西北“小江南”和秦巴“聚宝盆”之美誉。这里曾经孕育过商周的方国,也一度因为刘邦一手缔造的西汉王朝发祥于此而享誉四海。 李儇在兴元小住数日,西川节度使陈敬瑄盛情邀请天子临幸成都。再加上田令孜不断地鼓吹,终于动摇了他留在兴元的决心。李儇担心黄巢如果继续西进,以兴元这点人力财力根本无力抵挡草军。国破家亡!切肤之痛!李儇想,要卧薪尝胆,成都或许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于是,他把心一横,卫队便护送当朝天子,继续踏上了去往剑南的蜀道。 尽管依旧是栈道,但两侧变化起伏的风景让这段路程并不乏味。过了剑门关,在翠云廊千年古柏的掩映下,道路也顺畅了许多。又走走停停数日,忽然有一天,田令孜一改平日板着的面孔,兴奋地跳下马、跑到李儇跟前连声道:“陛下,快了快了!翻过这道山,就是绵州了!” 李儇顺着田令孜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条弯曲的河道环抱着苍翠的青山。再往南,便是起伏的丘陵,无数狰狞的崇山峻岭都被远远甩在身后。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再往南,便是成都平原了吧……” “是啊,皇上在成都便可高枕无忧了。”听了这话,李儇顿时沉默不语。大唐的天子,如今再一次踏上玄宗皇帝的入蜀路,历史竟然惊人的巧合。这会是成都——这个千年名城的再一次幸运吗?抑或是大唐帝国的又一次不幸呢? 君臣两匹马并排走在队伍前面。李儇打破沉寂,忽然问田令孜:“昨日,郑畋转送给朕那封奏报,要朕赦免沙陀李国昌、李克用父子。朕想了一晚上,拿不定主意,想问问你。” 见天子依旧依赖自己,田令孜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回道:“这不失为一策。皇上可以命其攻打黄巢,将功赎罪。” “好吧。朕本对他父子并无好感,尤其是李国昌备受皇恩却不思图报,多次起兵骚扰州县,实在难为朕容。可谁叫眼下我大唐是这般境地……就让这些异族立些战功吧。到了绵州,你传朕旨意,令李克用讨贼赎罪,但暂时不必给他们官职。”李儇望着四周秀美的山川,感叹道:“绵州不比剑阁啊,真赛江南也。” “到了成都,皇上还会高兴呢!”田令孜本是西川人,一进入西川的地境,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他多年不回故里,心想这次回来,可是衣锦还乡了!“皇上,老奴有一故人家住绵州,家中颇有资产。我和他多年不见,不知皇上能否赏老奴一个面子,去他家中一宿,定会比州县府第舒适百倍。” “好吧,朕就依你。”李儇的回答有些无奈。田令孜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但心中美滋滋的。心想这一次回来自己已是荣华一身,由天子陪伴左右,这个脸面也落得足够大了。 绵州城南不远,有一座庄园,前接良田千顷,背靠山林一体。庄园中,院落嵌套、楼宇层叠,一派富庶安定的景象。看到这里,再回想自己的长安宫阙,身为天子的李儇竟然也不免生出几分嫉妒。 李儇的队伍来到庄园山门前,这里早已有人列队等候。 庄主五十岁上下,身着蓝彩的长袍,被他手下一群人簇拥着迎出庄门:“荒野村夫何祐,参见我主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干人跪倒磕头。 田令孜抢先道:“快快起,”说着,又下马扶起何祐,“老哥,你我这一别可是有些年岁啦!” 李杰忍着脚下的伤痛,心里暗暗骂道:“狗奴才,我早晚杀你以谢天下!”李儇只觉得心中酸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何祐将天子一行延入庄园,吩咐大摆筵席款待随行将士,又在正堂之上,摆上歌舞酒宴。李儇高坐中央,田令孜、何祐一左一右陪坐两边,嫔妃、王弟列坐之下。何祐一挥手,屏风边先传来排箫浑厚悠扬的引子,闭上眼,就能被这动人的音符带引到葱绿的竹林。末一个余音拖得很长,时隐时现萦绕空中。忽然,拍板声有节奏地响起,带动着乐师们将琵琶、笙、筝的动人旋律恢弘地交织在一起,而中央一列芳龄少女便随之分列起舞,尽显西川美人的婀娜。 这一夜,李儇重新感受到了曾经皇宫的奢靡和自己虚伪的尊严,护驾的士卒也醉死在天堂般的庄园中。只有李杰一个人,早早地回到房中。他无比辛酸地抱起被子落泪不止,而远处,那堪比太常寺皇宫雅乐的音律,夹杂着西川特有的羌味的鼓点声一直通宵达旦。李杰自幼通晓音律,但此时熟悉的乐音传到他的耳中却好似一把把钢针扎在心头。终于,累日的疲惫加上全身筋骨的酸痛,让他很快沉沉地进入梦乡。这一夜,他梦见皇兄杀了田令孜,被百官迎回了大明宫,成为天下尊敬的天子;而他自己也回到了熟悉的六王院,悠则吟诗,闲则抚琴,过着内心向往的与世无争的生活…九九藏书… 清晨的鸟儿,在窗外竹林里唱起婉转的歌,清凉的空气从窗缝中偷偷潜入,把睡梦中的李杰唤醒。他揉揉眼,推开窗一看,外面的世界被一层薄薄的晨雾所笼罩着。李杰用白布将受伤的脚又裹了裹。从兴元往南,他便有了马骑。这些日虽也在颠簸中度过,但与那段非人的日子相比,已经算不上苦。何况,现在每日都有陆续从长安追赶来护驾的臣官,前往成都的队伍一日日壮大。然而,只要一想起田令孜抽打在他身上的两鞭,李杰的背上就隐隐作痛,心里更如刀绞一般。 走下床来,他缓缓抽出随身宝剑,凝视着锋利的寒光,自言自语道: 清平只伴读书灯,颠沛方怀四海音。 享日若取伏龙剑,敢道天下无太平? 吟罢这四句,却又摇摇头:“唉!身为龙脉,却不得安平四海。今日李唐不幸,天下百姓必然更加贫苦!”说罢,宝剑入鞘,悬在腰间。推开房门,一股泥土的清新扑面而来——这家庄园气派异常,房屋层层叠叠,院落内外嵌套。如果搁在长安,除了逊色于大明宫、曲江池的景色,恐怕百官、富商的府邸无一可与之相比。李杰兴致勃勃穿梭其间,不知不觉地已经穿过好几个大的花园。经由一条悠长的廊亭,前面一个别致的石拱门通着另一处院子。李杰好奇地穿过拱门,眼前顿时浮现出别样天地:一个足有十多亩的花园,簇拥着安静别致的人工湖,四周假山林立,沿湖梅花盛开。湖水随着四周梅林崎岖延展,几架石拱、一排石墩,将视线直送到湖心一座小石山上。远远望去,山顶坐有一亭,平静的湖水映衬出小亭的雅致。李杰绕过假山,又过了几座石拱,顺着石梯上到亭前。走近一看,亭中只架有一把古琴,两张坐椅。退一步,见得两侧有一副对联,上联是: 明月几分,清风几分,分却湖心邀故影。 下联是: 高山一曲,流水一曲,曲罢亭台会佳人。 上悬“怡然”两个清瘦的字体,似乎是仿曹全碑的隶书。 看罢之后,他的好奇心上又平添一分兴致。想不到这山野之地还能有人写出这般有趣的对子,仿佛以琴会友一般。 桌上的古琴肩部波曲连绵,是一把伏羲氏的好琴,表面生起的龙鳞断纹煞是均一可爱。李杰伸出手指触摸一下琴身,没有一丝灰尘,显然是每日擦拭过的。他不由自主坐下来,手指轻轻划过琴弦。连月的逃亡让他本来纤细的手指变得粗糙,可当触碰到琴弦的一刻,时间顿生凝固。此时,他已不再是李唐王朝的皇子王孙,不再是大唐帝国年轻的寿王,而是沉浸在《流水》当中,扮演着一个心怀淡泊、灵魂纯净的居庙堂者。琴音瑟瑟,筝声袅袅,那一弦如山一般的泰然,如水一般的清澈,如月一般的柔情,却又仿佛夹杂着对天下的深切感怀和对黎民的无限挂牵;这一声声的琴音,犹如天际飞挂的露珠,随瀑飞下,撞击在那被岁月磨平的山石上,激起飞一般的晶莹,浸染在平静的空气中,直送到知音的窗前…… 第十九章 花园西北一角,层层叠叠的树枝遮掩着一栋精致的两层阁楼。早春伊始,繁盛的白梅花瓣猝离枝头,伴着那似有包容天地胸怀的乐音,如痴如醉、如凝笔端般地缓缓飘落,仿佛一幅定格的画卷,又激起人无限的遐思和梦幻。轻轻地,二层阁楼的窗棂微动,透过那树梢间若隐若现的缝隙,一张秋月般清澈无瑕的面庞映现。青丝垂肩,柳叶弯眉,一双冰一般凝亮的双眸透出仿佛被瑶池仙境洗润过的无邪。此时此刻,她早已经趴伏在窗边,被那摄动人心的旋律打动得如痴如醉。 “这世上真有这样夺人心志的乐音,能忘掉自己的存在,整个人都进入音律的世界,好像可以永远不出来,好像可以永远不孤独……”她喃喃自语道。 “姐姐,我怎么听不出这琴声的独特?”一个十多岁的小丫环撅着嘴道。 姑娘没有理会丫环的话,仍旧自言自语:九九藏书“这怕是皇上身边的人,从长安皇宫中来,才有这般包容天地、心怀广袤的胸襟。” “除了皇上身边的人,还会是谁啊!咱们府里就没有这么不规矩的人,也不看看是谁的琴……”小丫环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的琴声并不感兴趣。 “嘘——阿虔别胡闹,你好好听听,再仔细听……”姑娘将窗户完全推开,侧耳听着,“琴音中的这份坦然自若,仿佛大海一般的情怀,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弹奏出的。” 叫阿虔的丫环扑哧一笑:“小姐,莫不是今日要琴台会佳人?” “别瞎说……”何莲澈脸上飞起了红晕,这才好似从幻境中回到了现实,“你快去把我的箫取来。”说罢,她不由拾起桌上的铜镜,照了照,又小心地将衣衫整理着…… 此时,亭上一曲方奏罢,整个空气仿佛凝固,连假山枝头的鸟儿都驻足侧耳,仿佛在送别这天籁之声飞向无际的天空……恰在这时,一声轻柔且温润的箫声划开了这分宁静,低沉而婉转的曲调被那美丽的姑娘徐徐品出,是一曲《小霓裳》。天籁之声,亲吻着清晨的露珠,绕动着方才泰然自若心静如水的余音,继续着一种清虚淡远的超凡脱俗。这箫声中,仿佛还透着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一分美丽的憧憬和神化般的飘逸。 李杰早听得入了神,竟又不由自主地抚琴和之。顷刻间,方圆十亩的花园荡漾着浪漫的空气,偶有梅瓣凋零,轻落湖心,荡出一层层柔情的波痕…… “你是哪里的小哥哥,在这里抚琴做什么?” 李杰正在全神贯注抚琴,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他连忙停下,留在七弦上的滑音方颤动了几下,又被他伸手摁住,声音戛然而止。李杰抬眼一看,却见是个俏皮的小女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刚才可是你在品箫?”李杰问。阿虔瞅了瞅李杰腰间的宝剑,歪着脑袋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算你走运,能听到我家小姐的杰作……你,你不会是皇上身边的侍卫吧?”李杰微笑不语,却又见小女孩身后走出一位小姐模样的人,二八年华生得清纯别致,既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却无半分做作的成色,浑身上下透出淡雅与纯真,宛如和这园子的美景融为一体,凝成一幅天衣无缝的工笔画。 “姑娘,方才你的箫声……”李杰一张嘴就被阿虔打断:“这是我家老爷的千金何莲澈小姐,你这么大大咧咧的,成何体统?” “阿虔,不得无理。”莲澈抬起头,见到一个身材修长,衣袍干净的英俊青年站在跟前,看年龄不过十六七岁。往上看,四方大脸,鼻直口方,眉宇之间透出一分英气,又显露出一分威严。莲澈不由地又微微低下头,她的心里怦怦直跳,小声地问:“公子可是随万岁来府上的?” “正是,”李杰道,“昨日令尊宴请圣上,未曾见到小姐。” “家父怕我冲撞了圣驾,让我待99lib?在房里。” “原来如此。今日有幸与小姐和琴一曲,三生有幸。” “公子过奖了。小时家父请了乐师教导,才略通一二。倒是刚才听了公子的《流水》,气势磅礴,大有心怀天下的感觉,我这小小园子永远生不出这样的琴声。” 两人聊得渐渐投机,阿虔偷笑着跑到假山后面。 湖畔冬梅羞含蕊,喜鹊闲来触亭头。 寂寞竹箫空对琴,知音倒影叶潺流。 峥嵘山河故宫破,流浪孤乡隐怀忧。 似曾忆得竹马笃,送往西川何处逑。 “王爷,皇上要起驾成都了,正四处寻您呢。”小太监德顺忽然跑来,跪倒在李杰的身前。 “知道了,你先回吧,我这就去。” 莲澈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是王爷?” “王爷……”李杰喃喃道,“国破家亡,哪里还有王子皇孙的尊严……” 莲澈为自己在李杰面前忽然没有半分拘束而感到奇怪:“那这么说你要走了?” “是啊,不知道这一去成都何时才能回长安了。” 莲澈显出一份惆怅:“此去一别,不知还有没相见的机会。这竹箫就送与你吧。” 接过竹箫,李杰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他忽然舍不得离开这里。这小小园子池清映梅,虽远不及曲江池的雍容和艳美,但他从未有过在这里所经历的心灵的慰藉与安宁。他想留下,留在何祐的庄园中,过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但这种生活岂是属于他这样一个逃亡在外的落魄王孙呢?他也想将眼前这位貌美绝伦、淡雅脱俗的千金小姐带去成都,他想身边永远能有这样一位可遇难求的知音。然而,国破家亡,这是何等的妄想和梦幻。他多想在此处多停留片刻,内心深处有无穷无尽的话语没有倾诉。然后,他终究一句话也没说出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竹箫,黯然地走下石阶。 “杰——” 他刚走出十几级台阶,忽然听到身后莲澈那略带颤抖的声音。他心中一阵感动,他常常不愿意别人称呼他王爷或者寿王,他特别喜欢皇兄那一声“杰”,便可以把他带到儿时无忧无虑的六王院的生活中。而此时此刻,莲澈竟然这般善解人意。李杰转过身,仰头望见莲澈正站在亭前“怡然”二字下,那双清澈的双眸如水洗过一般透亮地望着他。 “杰,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等我们收复长安的时候,我们还有相见之日。”李杰说完这句话,似乎想起了什么,便把腰间一块玉佩解下送给了莲澈。随后,便匆匆走出园子…… 日孤山头,影别绵川。随行护驾的将士越聚越多,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护送李儇前往九九藏书成都…… “皇上,前面就是成都了。我兄长已经在驷马桥列队迎驾了。”田令孜一想到即将又可以恢复那安逸的生活,不由心情舒畅。李儇点点头,望见前面有一方小镇,吩咐道:“朕有些饿了,到前面镇上打个尖吧。”一旁的侍从搀扶天子下马。来到小镇街口,但见一块石碑斜卧一旁,上书“天回镇”三个笔力苍劲的字体。 “军容,这三个字可有来历?” 田令孜虽也读书识字,但这倒将他难住:“皇上,这荒郊之地的不毛小镇,哪里有什么来历,都是乡民自己取的吉祥字眼罢了。” “不对,我幼年习书时,似曾见过这几个字。杰,你可曾记得?” 李杰抚摸着这块粗糙的石碑,道:“回皇兄,臣弟略记一二。当年安史之乱,先帝玄宗幸蜀,经年后便从此镇归回长安。玄宗皇帝在此回首成都,感慨旧事,李白曾有‘天回五垒作长安’的诗句,后人便称此为天回镇了。” “对对对,你一说朕就想起来了。”李儇感慨道,“想不到岁月荏苒,朕也随先帝的足迹来了。”说罢,他感到一丝难过。回头看着来时之路:入成都的官道已是一马平川,毫无翻越秦岭剑阁栈道艰辛的痕迹。 “但愿朕早日由此回到长安!”正想着,李儇突然见到远处两匹瘦马踏着尘土一前一后奔来。渐渐近了,李儇只觉得头前马上之人甚是眼熟,但却一时想不起来……更近了,那人见着李儇,激动得下马拜倒,带着哭声叫道:“罪臣孔纬见驾来迟,皇上恕罪啊!” “孔纬?”李儇从脑海深处极力去搜寻着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 “是啊!皇上您不认识微臣了?”孔纬此时已泣不成声。 “朕想起来了!你是朕的太常卿孔化文!” “正是微臣!” 李儇忙扶起孔纬,他理政时间不长,很多官吏都只见过一两面。而眼前这位前朝的户部侍郎已是衣衫褴褛,银白的须发散乱着,面庞积蓄着尘土的印记。 “爱卿,你万里迢迢奔赶至此,苦了你了!” “皇上何出此言啊!当年安史之乱,杜少陵以从八品下身,尚能不屈淫威辗转入蜀,之所谓平民出圣人!微臣既为夫子之裔,自幼受先祖儒家尊德教诲,历代备受皇恩,岂敢不驱驰追随圣驾!”听到这话,李儇心中掠过一丝惭愧。逃离长安那夜,他撇下百官不曾过问,一路狼狈仓皇、受尽苦难。许多臣下因为不及追随自己,竟被黄巢杀害。然而,前番郑畋自凤翔迎驾,担负起兴复长安重任;此时又见如孔纬一般生死追随的忠心之臣,他怎不感激涕零!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取下腰间的丝绢,不顾孔纬的惶恐,亲自替爱臣擦了擦脸上的尘土。 这时,李儇注意到孔纬身后的人,也是一身尘土,便问:“爱卿,这位是?” “臣正要与皇上说起,臣在德阳露宿结识此人,此乃度支员外郎张禹川。” 张浚慌忙跪倒在地:“草民张浚奉旨参见我主万岁!万万岁!”李儇顿时兴奋起来:“你就是向汉阴县建议献粮的张禹川?”“正是草民。草民接到李县令转传口谕之后,丝毫不敢耽误,日夜兼程前来见驾。在鹿头关巧遇孔大人,这才结伴而来。” “原来如此!”李儇道,“你二人都是我李唐的忠臣,待到了成都,朕要重重封赏!”又向孔纬询问:“前方战事如何了?” “回皇上,郑大人正竭尽全力召集各路人马反攻长安。只是——只是镇海高千里,身为诸道行营都统,本应统帅天下兵马收复两都,不料他深负皇恩,据兵江淮勒兵观望……恕臣死罪,皇上不能再用他了!他现在是坐观虎斗,倘若我大唐再有闪失,他必会效仿孙策以据江东啊!”孔纬提到的高千里,便是高骈,宪宗朝时便已崭露头角,在懿宗朝时由于平定西南叛乱,威望名动一时。可孔纬这句话真真地戳着李儇的心窝!尽管他已授予郑畋无上的信任和权力,但郑畋毕竟是一介书生,手无重兵,他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高骈身上:“军容,朕命你派人前往催促千里出兵,你可照办?” “老奴奉皇上旨意已经照办了。” 孔纬又道:“皇上,催促出兵的使者,臣已经数次逢见,道路相望啊!” 李儇眉头紧锁,可又无可奈何,只是缓缓地出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再催!” “遵旨!” 龙驾继续南行,李杰有些无精打采地随在队尾。他知道,过天回镇不远,便是剑南西川道的治所——成都。那是一座千百年来积淀下厚重历史的城市,那是一处浪漫繁华的都市。他自幼在六王院喜读文史,他的记忆早已经熟谙了历史上在那座城市中匆匆走过的文人雅士和绣幌佳人。那里有司马相如、卓文君在琴台留下的千古绝唱,那里有西蜀子云在墨池隐居传下的千古名赋;锦江江畔或许还能寻到女校书薛涛濯笺的身影,草庐中或许还能聆听到诗圣杜甫的传世佳句。张籍一句“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曾让他心慕蜀酒的芬芳与甘洌;白居易那句“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又让他流连于滚烫江水冲沏出山顶黄芽幽幽茶香的醉感…… 北门高耸的城楼已经近在眼前,恢弘厚重的城墙一字展开在眼前。方才在天回镇休息时,孔纬奏报高骈深负皇恩、拥兵自重,但眼前这一座崭新的延绵二十五里的罗城却正是.99lib.t>高骈于乾符三年扩建的宏大工程。李杰清楚地记得,罗城完工之日,皇兄赞誉他是“利及后人,智高前古,继孔明于掌内,坐张仪于腹中”。然而,文誉过人、又有着“落雕侍御”美誉的高骈果然是忠臣么?倘若是,他可知道皇兄一路南逃经历的种种艰辛和磨难?李杰茫然。 西川节度使陈敬瑄率领西川官吏远远出迎到北郊七里亭接驾,大队伍簇拥着年轻的皇帝往北城而去,在那里,一个临时的新的小朝廷将在些许荣耀和光鲜中诞生。只是,不知道在这外表华丽的短暂舒坦中躺着的,是大唐天子李儇,还是田令孜。 銮驾进入了成都城,眼前的街道虽远比不上长安朱雀大街的宽阔,但却尽显繁华。街道两侧商户紧邻,衣着朴素的百姓分列街边,齐齐地跪倒在地,三呼万岁。陈敬瑄、田令孜兄弟俩骑马并排走在队伍中间。令孜放眼望去,成都百姓仿佛是对自己顶礼膜拜一般,不由得飘飘然,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陈敬瑄本就借着兄弟的光当上这肥差,如今圣驾莅临,更是喜不自禁。更何况,兄弟一到成都,便凡事有个人商量,从此胸无点墨的他也犯不上遇事慌张。他偷眼看了一眼田令孜,低声打趣道:“兄弟贵居十军观容使,许久不见,面色是越发红润啦!” 田令孜笑着,一语双关道:“全仰仗圣上隆恩。兄长近来可好?” “好!当然好!自打来了成都,真是享尽富贵!为兄日食蒸犬一头、美酒一壶,夜里都有俩姑娘伴着。”陈敬瑄抑制不住内心的愉悦,“你一来成都,我就更省心了!有你在,那些狗屁公文,就烦恼不着我……哈哈哈……我算看出来了,这大唐没了谁都行,唯独不能缺了你田军容。” 田令孜左右看看,皮笑肉不笑道:“兄长说笑了。这上有天子,下有文武,哪有我宦官说话的份子?”心中埋怨陈敬瑄说话也不分个场合。 陈敬瑄哪管得这些,大大咧咧道:“呵呵,别的看不出来,这我还能看不出来?那小皇帝啥都听你的。什么狗屁文武百官,那还不是你的仪仗?” “呃!小声点!”田令孜警觉地四顾片刻,见朝臣都在前面簇拥着皇帝,没人注意到他俩,这才低声道,“我又不是三头六臂,与别的宫人相比,不过能知书识字,也才有了今日的体面。不过,与文宗帝身边的仇士良老人家相比,还差得远呢!只可惜我生不逢时,未能由仇老面授机宜……” “哈哈,阿弟你可真能说笑,没得到真传,那小皇帝能对你听之任之?” “自古学习,三分教授,七分领悟。仇老杀二王、一妃、四宰相,荣华富贵二十载,而能恩礼不衰、安度晚年,实乃是宦官之典范!我打净身入宫那日,便时刻以他为榜样,处处领悟!他老人家早就说过:‘天子不可令闲暇,暇必观书,见儒臣近则又纳谏,智虑深远,减好玩,省游幸,吾属恩且薄而权轻矣。为诸君计,莫若殖财货,盛鹰马,日以毬猎声色蛊其心,极侈靡,使悦不知息,则必斥经术,闇外事,万机在我,恩泽权力欲焉往哉……’” “好了好了……”见田令孜摇头晃脑背得滔滔不绝,陈敬瑄打断道,“你算是领悟到家了。你在成都要能这样驾驭天子百官,我便可坐享清福。” 田令孜昂首挺胸,洋洋自得,但却冷静如初:“说笑归说笑。要想把持朝政,咱们需要一只自己的军队。这件事,还需劳驾兄长,一定要在西川就地招募勇士,重组禁军。” “需要多少人?” “八万十万不嫌多,至少也要五万!” “这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说罢,兄弟二人相视一笑,继续尾随在龙驾后面。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成都的春总是很短,不经意间便倏地溜走。这里的冬天,鲜有冰雪覆盖的景致,但岷江源头的雪水经由锦江从城边缓缓淌过,总会让人在阴冷中有一丝淡淡的伤感。盼望着,过了大年便是新的一春。城东不远处,山头已经绽放出几支早春的桃花,但城中依旧在沁骨的寒冷中坚守。间或,有春日阳光慵懒地爬上门前的影壁,但阴郁的天气依旧会持续很久,直到有一天暖风来,春天已在不经意间滑过。 第二十章 又下雨了,春雨贵如油。李杰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远处屋檐下一窝新生的雏燕在母燕的护佑下,也是静静等待雨停。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他几乎记不起妈妈的模样,父皇虽然很少料理朝政,却也很少和他说说话。他心中涌起一种酸楚和孤寂,他忽然很羡慕在母燕翅膀呵护下的那几只雏燕。屋檐处的雨水连成串,像一根根银丝徐徐落地。房角偶有几枝绽放的红花,经受着春雨洗礼。形容此情此景,怕是没有比杜甫《春夜喜雨》更贴切的诗句了。李杰第一次感到,读一首诗,断然离不开诗人当初写诗的地境和意境,不然便少了三分真切和柔情。他忽然又想起了绵州那个庄园。只要一想到那里,莲澈的一颦一笑顿时浮现眼前。如果他生在平常人家,或许不用忧虑国是,可以隐居山野,闲散地度过一生。可他毕竟生于皇室,从出生那日,便注定这个国家经受的每一次变故和磨难,他都无法置身于外。 “王爷,您还在想何家的小姐么?”德顺跟从他多年,他每一个细小的心思都瞒不过眼前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太监。 见李杰不语,小太监又道:“王爷,您要真想见她,让皇上传旨,命何员外带她来成都便是……” “何员外有万良田,我有什么?岌岌乎如丧家之犬,惶惶然如漏网之鱼……” “王爷,您别太难过,黄贼不过是得逞一时,迟早咱们会收复长安,将他碎尸万段!” “但愿……唉,在这里日月蹉跎,心里着急,却使不上劲。” “小的正要给王爷道喜呢,皇上已经让您参议国是了。您饱读诗书,得问朝政,定能大展宏图!” 李杰的眼中忽然闪现出希望的火花,但随即,目光中的鲜活转瞬即逝,又重新充盈了忧愁:“别打趣了,王公贵戚不得参政——这是祖训。” 见李杰不信,德顺急得赌咒发誓:“小的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皇上说让兵部郎中张大人先带着您熟悉朝政。张大人现在就在客厅候着您呢。” 李杰闻言,喜不自禁。先前给汉阴县县令支招让他献食的那个张浚张禹川已经被皇兄拜为兵部郎中,如果他能带着自己早日熟悉朝政,那真是再好不过。能为这个即将倾倒的朝廷贡献他的一丝气力,这是他多年的梦想。只可惜,身为皇弟,他不能干预朝政。但或许正是流亡成都的新朝廷缺少人手,皇兄破例让他参政。好在这一次,那个该死的阉人田令孜没有阻拦。 自打天子幸驾之后,不少朝臣历经艰辛赶到成都。李儇的懦弱和田令孜的跋扈逐渐让这个宦官真正掌握了西蜀的军政大权。李杰在张浚的帮助下,每日能得知前线最新的战报,他也时常从这个年轻的兵部郎中话语中听出对田令孜的不满。然而,李杰虽然对田令孜
恨之入骨,却始终无法想象一个阉人真能够把持一个国家的命运,直到有一天,当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惨剧—— 这一日,田令孜宴请众将臣,张浚引着年幼的李杰坐在群臣当中。田令孜容光焕发地高坐当中,看看兵部的臣工、西川各都校牙将以及自己贴心的左右禁军将领都到了,便起身道:“列位,天子幸蜀,沿途艰辛;经月来,尔等一路护驾,功勋卓著,实乃我大唐功臣!眼下朝廷设在成都府,天下归心。今后,天子免不了还得重用列位,令孜不才,先代天子敬酒一杯!”说罢,高举酒盏。左右将士纷纷站立,举杯称贺:“愿为军容效劳!”说罢,众人把酒一饮而尽。 田令孜很是陶醉于将士们的表态,也举起酒杯,准备回饮。就在杯缘贴在嘴唇的一刻,他的余光扫见一个令他难堪的身影——位居剑南西川军黄头部的都头郭琪,正手持金杯,立而不饮。田令孜放下酒盏,冷笑道:“郭都头,可是嫌手中金杯不够贵重?” 郭琪一脸素色,立言道:“非也!” 田令孜又赔笑:“哦,郭都头久居酒乡剑南,定是嫌此佳酿不够醇香啰?” 郭琪放下酒杯,道:“亦非也!军容刚才说,在座将士皆是忠臣,那为何赏罚不明?” 田令孜锁眉切齿,问道:“我何以赏罚不明?” 郭琪冷笑一声:“军容何必明知故问?我等自剑南一路护驾,然军容反不许我等见驾,至今天子只知那随行五百军士,却不知我数万蜀将的辛苦!不仅如此,自打神策军重组,居将为士者,三日一宴五日一犒,出则赏金入则赐银;而我蜀军将士日夜宿卫,仅是当初赏赐有三千文,而今赏罚殊异。同为天子卖命,功臣反受欺耶?” 田令孜愤愤将手中的酒盏重重地掷在地上:“区区下将,安敢言论赏罚?你有何功,敢在此耀武扬威?”郭琪丝毫不畏惧,对答道:“琪生山东,征戍边鄙,百死一生!”说罢撕开外袍,露出胸99lib?口,指着左胸的创伤道,“党项十七战,契丹十三战,琪中箭伤无数,簇头称之若斤!”又指着肩膀上道:“腹背刀创至今犹在!”接着,撕开内袍:“征讨吐谷浑,裂胁肠流,缝治复战……”在座将士无不钦佩,却又不敢言语。田令孜见不能降伏这位战功赫赫的猛将,便拍手叫人换酒,亲自为郭琪敬上,冷冷一笑:“将军息怒。若田某真有赏罚不明,待饮罢此酒再议。”杯中酒在郭琪眼前晃荡。或许,他心中了然田令孜必会在酒中下毒,但自方才立而不饮时,便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于是,他一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眼前的一切使李杰震惊。更让他惊骇的是,从张浚口中,他得知郭琪所言句句属实,而他和皇兄李儇却真的不知道蜀军将士护驾一事。 酒席散了,李杰抑郁地独自快步走了出来。张浚紧99lib?跟在李杰身后,讨好地问道:“小王爷匆匆忙忙这是去哪里?” “我去行宫见皇兄,我要他知道那太监已经嚣张到怎样的地步了!” “使不得,”张浚劝道,“实不相瞒,下臣对田令孜恨之入骨。但,但眼下他大权独揽,皇上连进出行宫都需他批示,您告诉皇上,又有何用?”李杰紧咬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爷不必着急……” “我能不着急么?国破家亡、京城失守,而李唐王室即被田氏所篡!” 张浚急令李杰小声些,他四下看看,压低嗓音说道:“王爷所言差矣。那田令孜虽然大权独揽、飞扬跋扈,但他绝不会篡夺我大唐江山。” “此话怎讲?” “您想想,纵观古今,宦官专权虽然屡见不鲜,但毕竟不会取而代之。他们本是六根不全之人,所要无非权势。何况,长安沦陷,我观那田氏虽然权倾一时,但他也时刻不忘兴复长安。要知道,大唐江山不在,他的权贵亦不存。王爷,眼下重中之重,乃是先收国都,下一步才是为国家长远计……” 李杰很欣赏张浚的这一番分析,不住地点头。 张浚又道:“王爷,恕下臣斗胆,您若为天子,则唐室可兴!” “住口!”李杰断然道。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他卑贱的出身让他从来不敢奢求自己位及九五之尊。何况,他与皇兄李儇情深意厚,他心中期盼的,仅仅是一个安宁祥和的盛世——但在晚唐,这是一种怎样的奢望。“我想见皇兄。”他自言自语喃喃道。 张浚见说错了话,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但同时,他内心深处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王爷已经具备了做一名明君的才华和气魄。“王爷,皇上今天不在行宫,潘尊师陪皇上去了城西青羊肆了。” “潘尊师?”李杰对这个名字陌生之极。 “王爷没听过此人?”张浚很意外,“他乃是得道的高人,道教的尊长。下臣在长安任职时,便久闻尊师大名却无缘相见呢!” “哦,原来是道教仙长……”作为李氏子孙,李杰历来对道教有着特殊的感情。高祖李渊曾自号为道教始祖李耳后裔,也将道教定为国教。后来,武后称帝,始推佛教,到了他父亲懿宗一朝,崇佛之风已达顶峰。但李杰自幼仰慕高祖、太宗时的清平盛世,自然也对道教有着深切的情感。听张浚这么一说,便执意要前往青羊肆拜会高人。 青羊肆本是罗城外一条小街,一度闻名西川的玄中观便坐落在此。关于青羊肆,在西川广为流传着一段神奇的传说:相传西周末年,时任藏室史的老聃见王室衰败,便独乘青牛,西出函谷。关令尹喜得闻其大名,强邀老子留在关中,著《道德经》上下五千言。然而真经言简义奥,玄妙之极,老子料定尹喜难解其意,便告.99lib?之:千日以后往蜀地青羊肆寻我。说罢,耸身入云,升空而去,天际华光闪耀,经久不息。尹喜见此又惊又喜,从此摒绝人事,潜心修炼。三年后,尹喜为官期满,如约来到成都,寻到老君,继续修学。后来,尹喜得道,被老君授予文始先生,位登无上真人。这个传奇的故事在蜀中自古有之,但青羊肆何时修建道观却不得而知。由于传说中这里是老子再次降生之处,故而历代香火延绵不绝。玄中观也被西川人亲切地称之为青羊观。 张浚引着李杰自小西门出城,不多时便来到青羊肆的玄中观。进得观门来,并未见到袅袅香烟,取而代之的是绿树丛生,荒草没膝。放眼望去,楼阁、殿宇错落有致散落观中,盛世的余晖依稀可见;然而久不修缮,大多破败,显得很是凄凉。正在此时,从远处土坡荒亭上走下一行人,李杰一看,正是皇兄李儇,左右一老一少两名道人陪伴。 李杰上前给皇兄见礼。 李儇手指左边的老道,介绍道:“杰,此乃潘尊师。”又指着右边年轻的道人,“此乃道门名士杜光庭,号做东瀛子。朕本想请尊师出山,主持西蜀道教事宜,但尊师推辞年迈,向朕举荐光庭。” 李杰抬眼,见眼前的老道高挽发髻,脸色红润,三缕胡须随风飘动,一身素色道袍衬出他的精干。李杰心想,从张浚提及潘尊师那恭敬的神态,不难看出尊师的确德高望重,皇兄请他主持宣教无可厚非;但眼前这个年轻道人不过三十出头,岂堪大任?但碍于皇兄的面子,他把心中的疑惑压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匹烈马闯入观门,一名将士满身尘土几乎是滚下马来,三两步爬到了皇上身前,气喘吁吁道:“陛下,凤翔加急!”又是凤翔!李儇心中一惊。自打与郑畋分别之后,郑畋几乎每十日便会发来一封密报。每一封来自凤翔的加急都第一时间让天子知道前线战况。然而近三月以来,战况风云变幻,既有龙尾陂之大捷,也有长安得而复失的遗憾。惊喜之后,便是惊心;欢笑之余,又挂泪珠。李儇接过密封的信件犹豫不决,即将得知的消息会是什么呢? 他终于狠下心来,展开书信,不由大吃一惊!但见信中只有寥寥数语,道是:“凤翔兵变,昌言夺权,逐臣于城外。臣负皇恩,罪不容赦,即刻启赴益州伏法。臣畋上。” 李儇的手在颤抖。自高骈拥兵自重后,他把兴复长安的全部希望都寄托郑畋一人身上。可世事难料,谁曾想郑畋手下的部将李昌言会做出这等忤逆之事!郑畋丢了兵权,反攻长安谈何容易? 沉默。久久的沉默。张浚、潘尊师和杜光庭都只能默默地看着皇上,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终于,李儇像是被压抑得久,带着哭腔长出一口气,哽咽道:“台文……”那一刻,从他记事后,郑畋每一次苦口婆心规劝他的话语和最后一次离别前跪拜的场景一一浮现眼前。他慢慢松开那只紧紧攥着急报的右手,缓缓抬起,将信递给张浚。 张浚看罢,也是一惊,但他马上镇定道:“皇上,郑大人身为宰辅,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集结诸道,讨逆黄贼,劳苦功高……” “朕知道。”李儇打断张浚,他咽了一口唾沫,擦拭了眼角的泪痕,声音变得坚定起来,“朕要派人去接他!将他接到朕的身边!” 第二十一章 “陛下,贫道愿北上迎接郑大人。”年轻的道人杜光庭立刻向李儇请命,他见皇上稍加犹豫,又补充道,“贫道久闻郑大人公正廉洁、心系天下,一直无缘拜会。恳请陛下赐此契机,代天子迎接功臣,也可了贫道一桩夙愿。” “好吧,朕就依你。”李儇又对李杰道,“杰,朕想让你跟着杜道长同去,你意下如何?” “臣弟遵旨!” 李杰和杜光庭静候在鹿头山上,等待着郑畋的到来。探马已经报过,今天晌午时分,郑畋便能到此,而此处是通往成都的必经之道。鹿头山东麓纳罗江县城而抵纹江,西麓静淌着清澈的绵阳江。逶迤绵绵的山岭好似一道天然屏障将两侧江河隔离开来,使得这里成为蜀都北部的门户。李杰读过《三国志》,他熟知这控扼川陕古道、地势雄峻、易守难攻的关隘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绵竹关。当年,司马昭命征西将军邓艾等五道伐蜀,孔明之子诸葛瞻扼守此关,与邓艾进行了一场生死之战,却终因寡不敌众阵亡沙场。这一战,也成为蜀汉政权的最后一战,从此昭烈皇帝与武乡侯辛劳一世开创的基业终于灰飞烟灭…… “王爷,您在想什么?”杜光庭打断了李杰的沉思。李杰长叹一声,环顾远处苍翠的青山和两侧宁静的河谷,感慨道:“我在想,当时诸葛思远若有其父孔明三分智慧,凭险固守,静待姜维大军回援,邓艾必然腹背受敌,蜀汉不至灭亡如此迅速……” “王爷博古通今、善知兵法,令人佩服。只是……” “只是什么?”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凭险固守虽为谋兵上策,但后主失德,民心所背,亡国只在旦夕,岂是一将可以左右?鹿头山地势险要不假,但险关从来抵不住民心。王爷,数百年前这里被魏军攻破,今后成都之主若是失民心,此关必将再被铁骑踏遍……” 李杰点点头:“天下民为本。太宗皇帝说,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生,敢问当今天下民心何向?” “恕贫道直言,黄巢以数人起兵,而纵横中原数载,夺京城、伪帝业,实有民心所归。王爷自长安来到成都,一路可见百姓苦难、流离失所。天府之国尚且如此,中原更是战乱纷纷,黎民涂炭!万岁銮驾迁蜀,岂是黄氏一人所为?实乃……” “先生不用顾忌,说下去。” 杜光庭沉思片刻,终于还是没有点破,又换言道:“王爷,如今黄巢纵兵,残杀长安百姓,已失民心,依我所见,收复长安为期不远。但若想兴复唐室,则路漫漫其修远!” “据说那黄巢也是粗通文墨之人,而且善于骑射。可惜屡试不第,这才举兵谋逆响应仙芝。我父皇在位之时,确实挥霍无度,许多才俊不得为我所用,实在可惜。”光庭听罢,心中暖意融融,却微笑着答道:“王爷,落地试子比比皆是,可若都如黄巢作为,天下战乱纷呈,百姓有何安宁?朝廷无为,也并非都是天子之过。只要胸怀天下,必会有作为之日!实不相瞒,贫道也曾应试九经举、万言科,只可惜才疏学浅,名落孙山……” “哦?先生也曾落第?”李杰道,“先生可否讲讲您的故事?” “王爷见笑了。光庭自幼喜好诗书、偏爱经史,曾立下宏愿,愿为大唐百姓谋福。只可惜才华不济,不能金榜题名。” “那后来呢?” “后来,我有幸数次拜会潘尊师,倾诉落第的苦闷。尊师曾对我说,若想救万民于水火,并非科举一条路。这句话对我触动极大,也使我有幸结缘道门。后来,我在洛阳一带游历山水,参访‘道境极地’王屋山时,得见那里存留‘白云道士’司马承祯的众多遗迹,忽然领悟到,投身道门亦可济时救世。于是,我便入天台山学道,得到众多名师指点,决意重整道教典籍,这才云游四海、遍访道观,希望能完成一部集道教古今大成的书。来到成都后,正巧得知天子幸蜀,潘尊师也随之而来,这才再次拜谢尊师。承蒙尊师抬爱,将我错荐给天子,也因此有缘结识王爷。” “原来如此。以后,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不敢,王爷但有所问,贫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完,两个人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李杰不觉往北边的山路望去,他期望能早些见到郑畋,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些月京城发生的事。自离京城后,李杰每日关心着国都的新况,一想到长安百姓惨遭蹂躏,心中不觉难过。 却说,郑畋与天子分别后,回到凤翔斩贼使、歃血盟、修城池、联藩镇。泾原的程宗楚、天雄的仇公遇都先后与郑畋结盟。广明二年(公元881年),一纸檄文携快马直送长安,更送到了天下的藩镇手中。檄文中那一句“每枕戈以待旦,常泣血以忘餐。誓与义士忠臣,共剪狐鸣狗盗。近承诏命,会合诸军。皇帝亲御六师,即离三蜀。霜戈万队,铁马千群……”的豪言壮语至今回想亦觉荡气回肠。 打那以后,尚在观望的诸道耸动,各治勤王之师。唐中和元年(公元881年)三月,京城四九九藏书面诸军行营都统郑畋率部在龙尾陂击溃黄巢宰相尚让。这一战,郑畋的名字惊住了黄巢,惊住了长安。它好似一针兴奋剂注入了所有正在准备反攻长安的藩镇们的血脉中,一时间,四处兵马齐发,对长安形成围攻之势。然而,胜利冲昏了一些藩镇将领的头脑,四月初,龙尾陂一战战功卓著的唐弘夫、程宗楚等不听郑畋多次劝告,率领大军围攻咸阳,随后兵进长安。老谋深算的黄巢早料到唐军会急于求成,他果断地放弃长安城率大军当夜撤离,屯兵灞上,伺机反戈。随后,几路唐军杀入长安,为了争功乱作一团,唐军士兵更是肆入府第民舍,抢掠金帛、妓妾。黄巢得知城内状况,当机决定引兵反攻。大齐主力分头从诸门回返长安,展开巷战。官军猝不及防,身上又背着抢来的财物,负重难行,死者十之八九。乱军之中,程宗楚、唐弘夫先后被义军杀死,其余将领收集残兵,狼狈逃窜。 一场厮杀之后,长安城头重新飘扬起大齐军的旗帜。由于长安市民先前有欢迎唐军的举动,黄巢对此极为愤怒,竟下令纵兵屠杀。一时间,百万京师血流成川……一场战役,先胜后败,长安城得而复失。由于连续战争的消耗,凤翔补给不及,行军司马李昌言因嫌犒赏不力,率领兴平军袭击凤翔,郑畋被捉。无奈之下,郑畋只能同意表奏李昌言凤翔留后,自己被押送着羞愧地前往成都…… 当初泪别天子,肩负复兴唐室重任,那是怎样一种使命感。当斩杀齐使、联络诸道掷地有声不思退路时,又是怎样的豪迈……一想起这些日子经历的风风雨雨,郑畋感慨万千九九藏书。可如今,颠簸在入蜀的栈道上,他的心中既对天子愧疚,又对失利抱憾。几日风尘,恍若隔世,他的鬓角一夜花白。前边就是鹿头关,翻过这道山,一马平川直通成都,天子在那里等候着他。郑畋感到辛酸,他无颜面对寄予他厚望的皇帝。然而,他却也没料到,寿王李杰和杜光庭竟然在这里迎接他,这让他受宠若惊。 一路上,李杰询问着前线的战况,但郑畋只是礼节性地应付着答了几句。其实,他何尝不是一肚子的话没处倾倒,何尝不想将自己的担心和对将来的打算一一道来?但或许,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并不知道寿王已渐参朝政,在他眼里,王爷贵为千岁迎接自己一个罪人实乃皇上天恩。成号称天府之国,他并不担心天子在这里生活上会受苦,但他能感觉到,皇帝的心时刻惦念着前线的战局。见了皇上,他该如何面对、如何解释?更重要的是,郑畋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宦海生涯即将走到尽头,或许到成都后面圣的谈话是他最后一次表明他对战局未来走向预测的契机。故而,他一面含含糊糊应着李杰的问话,脑子里却反复组织着语言,准备见到皇帝时就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99lib. 节度府衙,现在是天子的行宫。郑畋像一个犯错的孩子,静静地跪在临时的御书房门前,等候天子的召见。“吱呀呀”一声,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宫女,面带忧虑之色:“郑大人,皇上宣您觐见。” 郑畋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的尘土。 “大人您得劝劝,皇上已经两天没进膳了。”宫女说完这句话便退在一侧九九藏书。郑畋心中一阵酸楚。他撩开袍服,轻手轻脚地进了书房,远远地便跪下磕头:“罪臣郑畋见过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儇忙起身,绕到案前双手搀起郑畋,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你受苦了。”又传令左右看座。郑畋顿时哽咽,小心翼翼地欠身而坐。 “凤翔的事,朕已知晓,朕不怪罪于你。” “臣有负陛下重托,罪该万死!” 李儇摆摆手:“胜败兵家常事。长安得而复失亦非你之过,实乃程宗楚、唐弘夫等贪功冒进,乱了复国大计,一死难辞其咎!至于凤翔兵变,过不在你。从前,朕不闻政事,延误国是,若早听爱卿之言,不至今日颠沛流离之苦。如今你既来成都,便留朕身边,朕依旧拜你为相,军国大事为你所领。” 郑畋从前虽也贪慕功名,也恨不能权倾一时与宫中的太监分庭抗礼。然而,此难之后,他已知成都军政大权早陷入田令孜、陈敬瑄弟兄手中。倘他当初挥兵入京收复长安,自然有权以清君侧、迎天子之名除了这个恨之入骨的阉宦。然而,如今他戴罪之身,岂配为百官表率?一路之上,他早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归宿。中原纷争不断,朝局尔虞我诈,倒是这西川算得上偏安一隅的世外桃源。倒不如借此机会,留在西川,挂个虚衔不再过问朝政为上。想到这里,他回道:“陛下,当下要紧的,是早日剿灭黄贼,班师回京。臣损兵折将,不堪重任,还望皇上启用贤臣良将,匡复社稷。” “卿乃我大唐栋梁,除了你,谁可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臣闻听,宰相王铎屡次请命,征伐黄贼。念及他一颗事主忠心,陛下当令他统帅三军。” “怎么,你也保举王铎?”李儇犹豫道,“难道你忘记了,前番起兵,他为人自负,不听同僚劝谏,擅作主张、误用庸才,以至弄得丢盔弃甲,至今沦为将士笑柄。前些天,他向朕毛遂自荐,孔化文、张禹川、韦昭度数人力保。朕正犹豫不决……当初他与你各执一词,在金殿上一度争得面红耳赤,你非但不记仇,怎么一回朕身边第一个便保举他?” “陛下,臣子们意见不同乃是常事。虽然各执一词,但均是为了国家。丈夫临大事岂能拘故节?陛下如今若想收复长安,须为天下行三个表率,而授王相征讨大权,可集三利于一也!” “哪三个表率?” “其一,布公天下,罢黜高千里。高千里拥兵自重亦非一两日,陛下越对他宽容,他则越得寸进尺,启用王相正好是公示天下的契机。其二,任用贤良,以免宦官掌兵。恕在下斗胆,历朝历代但凡宦官典兵,必会留下祸害。忠武军杨监军虽然带兵有方、忠心耿耿,但毕竟不可为帅。其三,王相先前兵败,陛下既往不咎重新任用,此举传扬开去,将士必因陛下的圣明欢欣鼓舞、心悦诚服而奋勇杀敌。” “听起来倒也有理。但王铎毕竟一介书生,掌兵尚可,可还需要一些能上阵杀敌的……” “臣再保举两人。其一,杨复光……” “哦?你刚才还说宦官不能委以重任……” “典天下之兵,必然不可,但杨监军在中原作战多年,牵制黄贼主力,功不可没。臣闻听,敌人内部将士多不齐心,加之黄贼日益远贤亲佞、赏罚不明,时间长了,将士必生叛心。杨监军攻心有方、降敌有道,当年若不是宋威等人作梗早已经降服王仙芝。陛下可让杨监军伺机收复敌军将领,为我所用,这样可加速敌军的瓦解。” “言之有理,卿举荐的第二人是谁?” “沙陀李国昌父子!” “沙陀?这些异族向来不知思恩图报,多次起兵扰境,实在难为朕容。” “陛下正好可让其将功赎罪!要知道,这些沙陀的铁骑正是黄巢的克星。眼下收复长安是国家大计,皇上当不拘一格任用人才。” “好吧……朕就依你。” 第二十二章 此时,中原前线的战事已近胶着。 杨复光独坐案前,沏上一壶浓茶,自斟自饮。桌上倒扣着一本《养生主》,书的一角微微卷起。倘为外人见到,定会惊叹这位久经战场的监军大人于泰山压顶尚能闲庭信步。殊不知,复光踌躇满志,心中宏愿正俟舒展。就在几日前,经他几番努力,再三策反,终于利用黄巢身边宠臣嫉贤妒能,一举劝降了大将朱温。三军统帅王铎闻听此讯,喜不自禁,当即墨赦除官,封朱温同华节度使。随后,李儇接到奏报,正式加封朱温为金吾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并赐名为朱全忠。 唐军增一大将,黄巢损一臂膀,这一进一出,便让战局有了微妙的变化。复光掀了掀茶盖,拂了拂茶叶梗,微微品着浓茶的清苦。要想彻底清除敌军,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黄巢至今仍在长安屯军二十余万,这对于京畿重镇时刻是个威慑。一些曾经被郑畋说服共讨黄巢的将领,如今又陷入了两难的局面,毕竟以他们微薄之力,实难与长安贼众相抗衡。就在前一天,河中的王重荣还在给他诉苦,让他速求天子集结大军支援,说长安草贼甚重,枕戈待旦,大有一举灭杀河中之势。还说,臣贼负国,讨贼不足,不知如何是好。复光心里道,天子远在成都,自保尚可,哪有余力灭贼?凤翔兵变后,郑畋远去西蜀,江淮高骈按兵不动,他忠武军虽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但也不过区区万余人。要想在这样一个均衡的局面给黄巢的脊背再捅上一刀,或许只有让沙陀精锐相助。 他在等,等待天子的赦诏,诏书一到,他便可以书信沙陀将领李友金,让他唤其兄李国昌率军南下一举破敌。李国昌,曾经这是一个传奇的名字。他麾下的沙陀部落本是西突厥的一部,一直以来忽归顺、忽作乱,在本朝甚是叛服无常。当年庞勋作乱时,沙陀族首朱耶赤心率部镇压立有大功,天子册封振武节度使,又赐国姓,乃名李国昌。可后来,由于为漠北众部落所迫,沙陀便屡次侵扰边境,这让两代皇帝对其都不再有所好感。最近的一次,是在广明年间,吐谷浑都督赫连铎联合其余将领将沙陀击溃,李国昌只好逃亡阴山南麓,依附鞑靼一族。其实,现在正是沙陀危难之际,倘若天子能够明大义赦免他们,想必此后他们必然会全力以保大唐。更何况,雁门数部,均乃蛮夷,犷悍暴横,代北将帅难以服部,倘若交与李国昌,必然是化腐朽为神奇的一支军队。当然,杨复光也算到,李国昌已是暮年,要亲率精锐南下,恐非易事。但沙陀代有人才出,李国昌的儿子李克用就是一员虎将。据说他生时就有一目失明,故号独眼龙。此子少时骁勇善骑射,早年随父镇压庞勋,年方十五,所向无敌。他在数年之前便已经听说沙陀“飞虎子”之威名,而此人如今正值当年,漠北上下一呼百应,定然不亚其父。 杨复光又品了一口茶,心中稍微有些焦急:这些利害他能想到,别的有识之士也当能明晓。就算天子不精于政事,他身边孔纬、张浚、韦昭度、杜让能莫非就没有一人上书皇帝,力保沙陀?唉!乱世不出贤臣,否则岂有此次黄巢之乱? “大人,兵部来人!是从成都来的!”猛然间,一声通报打断了杨复光的思绪,他一着急,竟然松手,青瓷的盖碗落到地上摔得粉碎,残留的茶水溅起,点湿了他的朝服。“速请!”杨复光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如果没有猜错,皇帝必然已经赦免了李克用,如此,大唐有救了!他已然顾不上赫赫忠武监军的架子,亲自迎出了大门。不远处,一个身材魁梧,脸色蜡红的大汉正给他打拱作礼:“属下张虔裕见过监军大人!” “免礼免礼,张大人此来所谓何事?” “不敢,大人唤小的虔裕即可。小的奉郑大人所差,负天子口谕、携王元帅赦书,特来拜会大人。” 杨复光喜得把虔裕拉到近前,小声问道:“可是赦免沙陀李国昌父子?” “大人真是神机妙算!” “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杨复光兴奋得额头褶子挤成一团,“快快请进,里边说话。” 张虔裕遂与杨复光走入内堂,将皇上口谕背诵了一遍,将王铎亲笔赦书交与复光,又把郑畋如何向天子举荐虔裕传令,以及他与忠武故将晋和的一段主仆之情一一讲述。杨复光得知眼前之人竟然是故友晋和的家将,不由触景生情,面带愁云。 张虔裕道:“郑大人有心不再过问朝政,便力荐属下前来忠武,明着是替天子传诏,私下也是了属下一个心愿。一直以来,属下一直想遂老爷生前夙愿,鏖战疆场,终老忠武。” “好!好啊!你与我忠武军有这样一段渊源,今后你便留在我身边,我定然重用于你。” “多谢监军栽培!只是,属下心里挂念着少主人,想去晋将军麾下任职。” “哦——难为你有这片心。也好!只是……光远如今驻扎南寨,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看,不如你先到王光图都下,光图与光远是生死之交、情同手足,你去那里也必然有用武之地。” “甚好!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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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认识王将军,如此,烦劳监军举荐。去漠北传令李国昌父子之事,也得劳烦监军操心。” “这你尽管放心,我这就命人快马传报李友金,让他前往漠北赦免其兄!” 当长安城正在激战之时,恰是漠北草原最茂盛的时候。充沛的雨水浸润过后,那片油油的绿色一直铺陈开去,连接着地平线以上的湛蓝色的天空。肥肥的羊群在远方一曲清流边缓缓移动,鞑靼人居住的帐篷散落在无边的原野上…… “来,让我们再次举起手中的酒杯,欢迎远道的客人们吧。”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一副髯须,高坐正中,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银盏,微笑着向着李国昌。 “尊敬的颜巴特首领,感谢您对我们父子的收留,您的胸怀就像大海一样宽广!”李国昌颤动着微微发福的身躯站了起来。他老了,这位身经百战、功过参半的沙陀族将领此时已是两鬓斑白。他用手指在杯中蘸取了两滴酒洒在空中,复一口饮下这甘甜可口、蜂蜜酿制的克儿西麻。 “我说……李国昌,你来我们塔塔尔部的时间也不短了,”一旁一个贵族模样的胖子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并没有饮用,乜斜着眼睛道,“你的余部呢?都像惊慌的小鸟一样散去了吗?哈哈哈……赫连铎的一箭之仇你还想报吗?是不是等着我们颜巴特首领的虎狼之师助你一臂之力呢?” “吉达将军,我已经派我的家将们去寻找我的余部了,只要听到了我的召唤,他们就会像羊群一样集聚在颜巴特首领的身边。”李国昌恭恭敬敬地说。 “哈哈哈哈,说得比牧羊姑娘的歌声还动人!”吉达狠狠地盯着李国昌,“要是你的余部都聚集在了你的身边,恐怕就连美丽的贝加尔湖水也会被你的马蹄所践踏吧!” 李克用“呼”的一声站起来:“吉达,你是在挑拨颜巴特首领和我们父子吗?”他一目微闭着,另一只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吉达,“我们沙陀人从来都是讲信义的!颜巴特首领收留了我们,这样泉水一般的恩德,这样皓月一般的胸怀,我们是不会忘怀的!” “哼!”吉达愤愤地说道,“首领,赫连铎的人早就说过,李国昌父子绝不是甘居人下之辈,他们的野心比狼还凶残,美丽的塔塔尔的羊羔们怕是要遭殃了……” 李克用一把上前揪住吉达:“你说什么呢?赫连铎挑拨的话你也能相信?他巴不得他的吐谷浑部灭掉了沙陀,再灭掉塔塔尔呢!” “好了!不要争吵了!”颜巴特大声喊道,见到李克用松开了吉达,说道,“今天我是款待我的客人们的,有些不愉快的事情不要拿到这里来说!我已经叫人备下了可口的古拜底埃和伊特白里西,今天大家一定要吃个痛痛快快!” 草原的夜色是这般的宁静,满天的星光洒满银河,清晰的北斗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方,无论时光消逝,它们都忠实地围绕北极缓缓转动。李国昌独自坐在一个草坡上,手中攥动着刚拔起的尚夹杂着泥土清香的一簇嫩草。远望星空,他对这片漠北肥沃的草原充满了眷恋,他的一生南征北战,但身为游牧民的子孙,他本能地对这种辽阔的天地依恋。时光荏苒,他早已熟悉了北斗在不同时令所处的位置,但他的爱子李克用,恐怕依旧要在这个世界继续摸爬滚打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像草原的饿狼一样老死他乡,将身躯化作泥土来滋养这片绿,可是李克用却要继续一只孤独雄鹰的生涯。这只雄鹰指引着前进的方向,它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沙陀族的命运。可是,今天儿子的冲动却让他感到些许不放心。99lib.t> 身后的青草隐约传来沙沙的响动,不用回头,他便能够感知到,是克用的脚步。 “父亲,赫连铎已经派人来挑拨了!他想借塔塔尔人的手灭掉咱们!”克用的语气中夹杂着急促和慌张。“克用啊,来,坐下来。”李国昌似乎并不理会儿子的担心,慢条斯理地说道,“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你白天的言行有可能会让颜巴特感到不安全。他如果察觉到不安全,咱们也就安全不了。到时候真要动起手来,你难道还要和他去争夺阴山下的草地吗?”说着,他侧过头望着儿子,克用那仅存的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在看着他。 “不不不,”李国昌放慢语速,压低了声音,“咱们不能再过流离的生活了,咱们迫切地需要大唐的君主封赐我们一块富饶美丽的土地,我们要像汉人一样生活。” “可是父亲,等不到我们回到长城那边,这拨不讲信义的塔塔尔人就会把我们的尸体拖到草地上去喂狼的!” 李国昌不由得笑了:“赫连铎早就贿赂了吉达他们,他想用塔塔尔人的马刀砍下他眼中钉的头颅——这事再明白不过了,我是老迈了,腿脚也不灵动了,可是偏偏眼睛还如鹰一般明亮着呢,这点事情岂能看不透?眼下我们的部众都散去了,在重返长城以南之前,咱们必须好好地活在这里!” “父亲,大唐皇帝还能用咱们吗?咱们掠夺了北部的城池,李琢必然会在皇帝面前说我们沙陀人的坏话。” “能。”李国昌话语中透出坚定和自信,“你还记得镇压庞勋的时候吗?大唐的天子只要是处在了危难之中,必然会想到我们沙陀的铁蹄和马刀,他会信任我们的,因为在那些起义军的跟前,我们有着绝对的优势,我们的勇猛的士兵们会让他们胆寒更会让皇帝欢喜。”说到这里,李国昌不由抬头望着星空,“李友金说皇帝很快会同意赦免咱们,再等等,等皇帝恢复沙陀人的勋爵……不过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做两件事,一要暗中联络失散的部众们;这二么,还要去掉颜巴特对咱们的担心,要安安全全地在这里等待机会。你明白吗?”李克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塞外的天空总是那样的湛蓝,一眼望去,没有一丝云彩漂浮,偶尔一队大雁拂过天际——这样的画面总能让人忘掉许多的不快,尽情享受眼前的乐趣。 “克用啊,你的父亲怎么不随同我们一起狩猎啊?”颜巴特骑着一匹高头黄鬃马,走在了一队人马的前面。 “回首领的话,父亲他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特意吩咐我陪同首领。”李克用提着马,有意地慢着颜巴特一个马头。 “哦!我早就听说,你自幼学说话就先学会军中之言,十岁就能拉弓射雕,李国昌好福气啊,有你这么个精明强干的儿子。不过,今天我可想要看看你的箭法。” “让首领见笑了,那些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颜巴特并不理会克用的谦辞,他大手一挥,一旁的奴仆早已把一副硕大的弓递到克用马前。李克用见颜巴特执意要见自己的箭法,心想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一来展示一下自己的身手,草原上的人胸襟大多开阔,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会受到尊崇,另一方面也是给鞑靼部落中一些对自己抱有敌意的人一个威慑。于是,他接过弓,指着前方一棵大树问道:“首领可曾见到那片绿叶中夹杂的黄叶?”说罢,他稍稍提神,便策马扬鞭,顺着侧边打马两百步,忽然就在马背上翻过身来,举弓搭箭,箭带风声直落黄叶。随后,克用又命人取针悬挂树枝之上,百步以外依旧箭发针落。吉达惊得打了个寒战。颜巴特见此欣喜不已,正欲唤过李克用,恰巧天边一行大雁飞过,克用真是一发不可收拾,那仅存的一只眼睛早已敏锐地捕捉到了头顶的一幕,随后迅速地卧倒在马背上,侧身搭箭,力之所到,弓如满月,箭之所发,鸿雁惊飞……不多时,随行的兵士将落下的雕翎交到颜巴特马前。颜巴特一见,不由倒吸一口气:那只箭上竟然一大一小串着两只雁,他哈哈大笑,对李克用的箭法夸赞有加,心中也不由得暗暗叫道:“这个李克用相比他父亲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想不到沙陀族辈辈都能出上这样一个英雄。” 围猎之后,按例是一次欢快的聚会,颜巴特端坐正中,各贵族和将领簇拥着李克用频频劝酒。颜巴特高高举起酒杯,对克用道:“今天见到你的表演,真是让我佩服啊。想不到李国昌竟有如此一个儿子啊,不愧为‘飞虎子’!你有这般精湛武艺,数年之后一定能成为草原霸主!” 李克用心中一惊,猛然想起昨晚父亲的话,于是连忙赔笑道:“首领过誉了。我自幼随父亲习武,也随军征战南北。蒙大唐皇帝大恩,赐我家国姓,父亲时刻不忘为国尽忠效命天子!只可惜,我生性鲁莽,得罪了天子,眼下落得个报国无门!我听说,黄巢自打占据长安,皇帝忧患,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赦免我父子。到那时候,首领不如带塔塔尔部与我们一同南下共立大功。人生几何,要是能老死沙碛,不是件快事吗?”一席话,倒令颜巴特无言对答,只能称赞着陪酒掩饰。 尽过酒兴,李克用起身归帐。 “首领,李克用这是在向我们示威!”吉达道,“他把我们英勇的塔塔尔人看做是可以戏耍的羔羊啦!杀了他吧!难道您非得等到这只手上的恶虎养壮身体吗?” “杀了他?”颜巴特瞟了一眼吉达,“你以为你是能够驯服恶狼的猛士么?小心你自己别成了沙陀人射下的一只昏迈迷路的肥雁了!” 吉达愤愤地说道:“难道您被他吓住了么?作为塔塔尔人,我会为您的胆怯而感到汗颜!” “住口!”颜巴特怒拍桌案,“你收了吐谷浑人的金银财宝,你以为能瞒得过我的眼睛?我平生最忌恨的就是自己没有胆量却借刀杀人的人!他李克用还邀请我们一同南下征战博取富贵,这难道还看不出他根本就没有称霸草原的野心吗?我敢说,等到大唐皇帝的赦书一下,他们父子必然会离开阴山脚下这美丽的草地。到那时候,我想我倒会和这些英雄成为朋友!”颜巴特看了看屋外的蓝天,“这里是留不住鸿雁的……” “将军,都督李友金到!”听见这几个字,正在卧榻养病的李国昌惊得坐了起来。这位沙陀族的首领心中顿时涌动着一分酸楚:“总算盼来了!”这些月来每日都要绞尽脑汁和塔塔儿的贵族们斗智斗勇,另一方面还要联络自己失散的部众。他的全部希望就只能是等待,等待着大唐的人来,等待着天子重新启用沙陀族,而这种无期的等待却是折磨人的,在等待中,李国昌人老了,心更老了……他终于在仆人的搀扶下起了床,冲着李克用兴奋地大叫:“你还不快去迎接你的叔父!” 自打从杨复光那里得到了李儇的口谕,又有了王铎的墨赦,李友金遂带着五百人亲自来到阴山。见到老迈的族兄,李友金的心中酸酸的:沙陀人的命怎么这么苦!然而当他看到正值青壮的李克用,心中又有了一些安慰。毕竟此次宣谕,便是沙陀崛起的一个新的机会。 第二十三章 “宣天子口谕:李国昌父子所犯罪行,朕暂不追究,令尔等统领沙陀各部击贼自赎。待收复长安再另行封赏,钦赐!”念罢,李友金上前搀扶起李国昌:“兄长,收复长安之时,便是咱们沙陀人崛起之日了!”李国昌摆摆手道:“我老啦.99lib?!只有让克用随你立功吧。” 三日之后,李国昌父子辞别了塔塔尔部众,聚集沙陀余部,前往代州,沿途各有鞑靼诸部随行。至代州,已有兵马一万七千余。中和二年(公元882年)十一月,李克用、李友金等正式起兵,共计步骑三万五千人。十二月,李克用领兵抵达河中府,部众均着黑衣,号称沙陀鵶军。黄巢想起庞勋的失败,惧怕鵶军骁勇,遂命使者带领诏书、财物前往请和,期求收买李克用。然而克用收取财物、分与诸将,焚烧诏书、驱逐使臣。随后,引兵从夏阳渡河,屯驻同州。 李克用的出兵就似一针兴奋剂。本已势均力敌的长安局势,终于让胜利的天平逐渐垂青着大唐。 “大喜!大喜啊!光图,刚得到消息,李克用归唐后,首战奏捷,尚让大败!”晋晖一进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看来,这个李克用可真是一个人才啊!”王建不由得惊叹,“尚让的主力咱们也算是会过多次,不可谓不勇猛!想不到,这个沙陀人刚一出兵,就打了一个胜仗!照这个事态,收复长安指日可待了!” 正在这时,帐外一声传报:“王都头,张虔裕求见!”自打张虔裕到了王建麾下,王建若待上宾一般对他礼遇有加。一来,虔裕是晋晖故交,再者,王建也是欣赏此人做事干练、略有智谋。 张虔裕进入大帐,给王建、晋晖行礼后,便凑上前来,小心地问道:“二位将军,可知麾下有人与黄巢军中私下交易、贩卖99lib?活人?” 王建一惊:“此话何意?” “将军果然不知?”虔裕压低了嗓门,“黄巢被困京畿,虽然坐拥满城钱财珍宝但粮食匮乏。其麾下不少军士私下开出高价,与我唐军将士买卖活人,以食人肉!” “我唐军将士哪有活人?难道将部下送到黄巢的餐桌?”晋晖问。 “那自然不会,但贫苦百姓便无辜遭殃……” 王建怒骂道:“畜生!真是畜生!黄巢想仿效秦宗权做食人魔王,大唐将士若因贪慕钱财而助纣为虐,则与禽兽何异!” 晋晖又问:“这事我与光图闻所未闻,你如何得知?” “实不相瞒,刚才我自西寨而来,途中见李都头麾下押有劫来的百姓,这其中恰有两人是在下故人。我从他们口中仔细打听,才得知其中真相。据我所知,忠武军中已有众多将领参与其中。恕在下直言,两位将军治军严格,宜早做决断,不可让忠武军英名毁于一旦!” 王建、晋晖相视一愣。王建心想,如果忠武军真的做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传扬出去,他之前治军严明的名声便会落得天下的笑柄,而天子倘若知道,定然会问罪于自己。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如果不过问,无异于掩耳盗铃;过问吧,却又不能过分声张。他缓缓调整了下呼吸,安慰虔裕道:“忠武军中究竟有谁参与了这桩事,无论他们位置有多么显赫,你把你所听来的,如实告诉我,我要听真话!”99lib? 张虔裕坚定地点点头:“将军放心,虔裕不怕得罪人。据我所闻,忠武都头李师泰、张劼将军、王宗佶将军等都参与其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王建仍然
吃惊不小。李师泰是他多年来荣辱与共的大哥,张劼是同他生死相随的弟兄,而王宗佶是他的义子,这些可都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啊。 晋晖又问:“你刚才说你遇到故人,我可认识?” 张虔裕一阵兴奋:“我正想给两位将军禀报此事。这两人,非同小可,那可都是心怀锦绣安邦定国的贤才。如果他们能够留在咱们军中,忠武军将来定会大展宏图。” “哦?”王建正为将来平乱之后自己的处境疑虑,听虔裕这么一说,不由得喜上眉梢,“你快讲讲,这两人是谁,你如何认识的?” “说来话长了。”虔裕微笑着,脸上泛出红润,“这两人一人唤作韦端己、另一人唤作郑顼,都是屡试不中的失意举子。自打上次与二位将军分别之后,我回到长安,相爷举荐我暂时在李尚书府中任职。相爷被贬官之后,曾经嘱托我韦端己的事情。说此人乃是前宰相韦见素之后,是不可多得的才子,只可惜科场昏暗,屡试不第。不久前,他曾经找过相爷,想谋求一官半职,可后来因为田公公等人掣肘,未能如愿。黄巢进京,我去客栈给韦秀才带口信时,算是见了第一面。至于那个郑秀才,是韦端己的朋友,我和他聊过,很是投缘,也是个怀才不遇的文人。” “一定要留住这两个人……”王建心想,“现在军中大多是像他和张劼这样的武夫,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只要是文人,留在身边教自己识文断字也是大有益处。更何况如果遇到有真才实学之人,将来也会助我一臂之力……”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催促虔裕:“快把那两人请到这里来。” 张虔裕离开后,晋晖若有所思,低声道:“光图啊,鹿晏弘、韩佐时他们欺男霸女、胡作非为,但那毕竟是各率其部,你我无法干预,也只能但求自己问心无愧。但买卖活人这件事咱们许州的兄弟卷入的太多,如果传扬出去,你我身在其中居高位就难辞其咎!倘若有朝一日天子回长安论功行赏,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别说我们多年的战功一笔抹杀,就是性命也难全活!” “这件事我想了下,不能公开惩处。你明日去找杨监军,让他出面严肃军令,这事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 “如此甚好,监军军令下达之前,我再往各都私下通报一下,想必他们必然有所收敛,这样监军也查不出以往的事情。” 不多时,张虔裕引着韦庄、郑顼二人来到王建近前。一个四十多岁面庞清瘦的文人将王建打量一番,深鞠一礼道:“我见将军乃忠义之士,又如此善待读书人,心中甚是宽慰。只是不知将军手下之人为何夺我等财物?” 王建愧疚道:“王建治军不严,多有得罪,我这就让手下人将所扣财物完璧归赵。”另一个年轻些的书生道:“在下延陵郑顼,久闻忠武军王都头威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如将军不弃,顼愿隶将军!” “先生愿来效力,这是忠武军大幸,请受王建一拜。”说罢给郑顼施礼。又对韦庄道:“韦先生可否也能留下?”韦庄闭口不言略略抬头,头上散乱的发丝布满了尘土,而饱满的额头却隐藏不住满身的智慧。王建看出韦庄似有难言之隐,心想要留住人才不可强取。对待文人和武士其实是一样的,只有留住属下的心,才有可能留住他们的人。便道:“先生若有难处,尽管回去,建不强人所难。”韦庄绷紧的神色稍稍松动,感激地点点头,方要转身离去,复又停下,半晌才道:“庄有一言,愿与将军,可愿听否?”王建打量眼前这个壮年书生,不知道他会说出怎样的惊世言论,恭敬道:“愿听先生赐教。” 韦庄道:“庄久闻将军大名,将军率军败尚让、战朱温,忠于唐室、英于沙场,中原为之振奋。今天下藩镇割据、诸侯用事,尤以江淮为最。天子虽弱,然黄巢却难撼大唐三百年基业:眼下朱温受降、沙陀顺附,大局已定,将军功名成就即日可盼。此春秋大义之际,将军更应深思前途,忠心天子,破都迎驾方能保万世平安。此,其一也。” 王建表面平静如水,心中不由暗暗赞叹:“我虽早已心服唐室,然自追随杨复光以来,忠武军八都头心怀不一。尤其鹿晏弘,身居八都之首,势力日益壮大,明着与我共事,私下招兵买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杨公今在尚能节制,可眼见监军身体衰弱,倘若有所不测,那鹿晏弘一旦手握大权难保不反……我多次与晋晖商议此事,难做决断。眼前这个韦庄却能一语点到‘破都迎驾’,真是拨云见日!”想到这里,王建故作镇定问:“这其二呢?” 韦庄又道:“自古百姓乃国家基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之如此,况乎一军?将军爱惜士卒,体恤手下,此众人皆知。然若只重军将,不重百姓,烧杀劫掠甚至……以黎民之牺牲换取荣华富贵……”韦庄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将军帐下,多是故友旧将,然若军法不正,福祸只在旦夕……”韦庄没有把话挑明,但却已经很清楚地表达了意见。 王建沉思片刻,对韦庄道:“先生所言,句句切中要害。自投军忠武以来,我南征北战,自一小卒进有今日两千余众,却从未有人如先生一般向我倾吐肺腑。我与先生萍水相逢,能得此良言,实属幸运。如先生不弃,我愿意表奏杨监军,留下治军之贤士啊!” 韦庄对王建深鞠一礼:“将军过誉了。在下不过一介落第文人,久闻将军大名,今日相见见将军善待读书人很是感激,乃留狂言一二,令人贻笑耳。庄携全家,投奔洛阳叔父,只求乱世之中能有一方闲居寓所,望将军体谅。”王建见留不住韦庄,心中闷闷不快——自己竟连一个落第的秀才也挽留不下,不由又多了一分懊恼。然而转念一想,这个韦庄能有如此精准的眼力,又有令人折服的气度,绝非是一个平凡的举子。我要壮大势力,不光需要冲锋陷阵的良将,还必须要得到更多的运筹帷幄的文士。既如此,只有善待每一个读书人,方能有更多真正有才学的人前来投奔。 “先生执意要去,我也不便强留。”说罢,吩咐下去,让所有将领列队帐前,自己亲自带领几个义子为韦庄摆酒送行,又命人取来金条十根,送与韦庄作了盘缠。韦庄没有想到会受到如此礼遇,很是感动。他将酒饮罢,用破旧的袖袍拭了拭胡须上的酒珠道:“将军礼贤下士,在下实乃受之有愧。他日倘若有缘,韦庄定报将军知遇之恩。”言罢,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清瘦而精铄的背影,渐渐模糊在王建的视线中。 “父亲何故如此对待一个落魄的书生?”宗佶不解地问。王建望着韦庄的背影:“我自幼习枪弄刀,不曾读书习字。若非如此,论军功,我何止一都尉……要想再有一番作为,少不得一个能为我谋划大事的幕僚。你等兄弟一面要勤习武功,更要读书知礼。明日起,便跟着郑先生识字。” “读书识字有什么用,杀敌立功靠的是武艺啊!”宗佶道。 “眼下乱世,此话似乎有理。如果平定贼寇,天下太平了,不知书识礼,怎可为天子所用?”王建一席话,堵住了义子的嘴,却让一旁的郑顼听得心中暖意融融。 且说韦庄辞别了王建,带着家眷来到洛阳,由于和从兄韦遵一家失去了联系,靠着尚有的积蓄和王建的赠金,在洛水北面的一个村庄购置庄园居住了下来。 居不久,屡试不第、大志难为天子所用的压抑和为天下苍生计的心境让这位诗人寄希望能于从山水中抒发到自己的胸怀。故此,他游清河、至颍阳、访诗友、会贤士。在嵩山颍水游访中,他深深地为此处的山水所折服,有时候不由思量:倘若能在此山之中隐居下来,自己的后半生或许会失去一分文人的伤怀和对国运的感喟。 这一日,日已西沉,韦庄远见得山腰之处有一方古庙,欲往投宿。走近一看,但见寺门破旧满是尘土,隐约地见得“颍源庙”三个字。寺门开启,走出一位僧人将韦庄延入寺内。“施主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韦庄忙还礼:“在下住在洛北,只在游访山川,今日日薄西山,方在贵寺叨扰一宿。敢问法师,这寺庙如此破旧,是何年所建?”僧人笑道:“我乃游方僧人,行路至此,借宿月余,不曾打听到这寺院的历史。倒是知道,此‘颍源庙’乃故作‘巢由庙’。”说罢,用手指蘸水,在地上一笔一画写道。 “巢由庙”韦庄吟诵三遍,惊疑地问道:“巢由巢由,可曾是上古的巢父和许由?” 第二十四章 僧人哈哈一笑:“施主真乃渊学之士啊!不错,相传上古时期,巢父、许由均乃德行高尚的隐士。帝尧赞赏许由的德行,想把君位让给他,但许由不愿意,就躲起来;尧又请许由做九州长,许由认为这污了他的耳朵,于是跑到颍水去洗耳。巢父责怨许由隐居不深,本来是要用颍水饮他的牛,但在他的眼里,许由洗过耳的颍水,连给他的牛喝都不配,于是,他赶紧牵着牛远远地离开了……” 韦庄感慨到:“是啊!古人如此看重气节和人品,我却为何执意要自寻烦恼呢?” 僧人大笑道:“此乃传说故事罢了。颍阳之地,多少会令一些文士有着隐居的伤怀。那都是古人的言行,于今天看来,未免过于迂腐。韦施主自是情于唐主、心系天下,何故发出如此的感喟。想必颍阳县县令早已规劝过,韦施主难道还有隐居这山野的打算么?” 韦庄惊惶地问道:“法师何许人也,缘何知道在下,又缘何知晓我与那颍阳县的交割?” “先生毋惊,贫僧法号处洪。方才说了,不过游方僧人,倒是与颍阳县有些故交。只是韦施主乃是天宝宰相韦公见素之后,又怀济世之才,当为世人所知!”又道,“而今天下乱世,韦施主虽屡不得为天子重用,但也不必心急。想那姜太公古稀之年还可佐于文武之王,施主何必担心呢?倒是多事之秋,大才小隐岂不可惜了?”韦庄听罢,豁然开朗,心中也轻松了许多。 次日清晨,韦庄醒来之后,却寻不见处洪。临行之时,他在这所古寺前留诗一首,乃是《题颍源庙》: 曾是巢由栖隐地,百川唯说颍源清。 微波乍向云根吐,去浪遥冲雪嶂横。 万木倚檐疏干直,群峰当户晓岚晴。 临川试问尧年事,犹被封人劝濯缨。99lib. 韦庄回到洛中后,回想起这些年的经历,更多了一分对时局的思考。处洪的告诫让他坚信自己终究会有治国安邦平天下的机会。于是,在积蓄良久之后,他终于创作下那篇令他闻名天下的传世之作——《秦妇吟》。不久,《秦妇吟》为镇海军节度使周宝所得。周宝一得此文惊爱交加,便召韦庄为门客,为了能早日见到天子实现自己胸怀的理想,韦庄离开了洛阳,举家随周宝南下润州,开始了漂泊江南的生活。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沙陀首领李克用率领部队抵达河中,大败黄巢之弟黄揆。十月,沙陀族将领李国昌病逝。此时,逃出长安的黄巢,依旧率领部众攻城掠县。次年春,李克用率兵五万,自河中南渡,连败起义军于太康、汴河、王满渡。不久,义军大将尚让投降唐军。节节溃败的黄巢,走投无路,最终自刎狼虎谷。随后,黄巢的首级被泡入水银,装在崭新的黄缎锦盒中,飞速送往成都呈献天子李儇驾前。 又一次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以失败告终,然而这一次起义已然撼动了大唐的基业,留给这个曾经辉煌一世的王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光如流水,转眼到成都已经三年了。三年来,李儇时而陶醉于天府之国的富庶和繁华,时而依旧惦念着长安的大明宫、曲江水。或许,他如果一直在战争和颠沛中度过这些岁月,会坚定他曾经萌发的励精图治的决心,然而锦官城的温柔却让他迷失了方向,让他在浑浑噩噩的岁月中麻痹了自己的神经。可是今天,似乎注定是一个转折的日子,黄巢的首级被送到成都,还有大批的战俘被押送而来。这个自他登基起就害得他不得安生的逆贼也有这么一天!长安已经收复,叛乱业已平息,他就要回到从前的宫阙,天下或许会重新太平…… 穿上衮冕,李儇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一步一步迈上城北大玄楼的台阶。他走到一级平台前站住,俯下身子观望:台阶下整整齐齐地跪着历次战斗中陆续俘获的黄巢的姬妾嫔妃,一共百余人。方才的意气风发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吹得烟消云散,李儇走到前排一个年轻的女子身前,望着她天仙一般的容貌,心中不由恻隐一动。他伸出手抚摸了那女子洁白光滑的面庞,轻声问道:“看你这花容月貌,必定也是勋贵子女,世受国恩,怎么就从了贼呢?” 不料,那女子冷烈地昂着头:“狂贼凶逆谋反,想您天子以百万之众,失守宗庙,播迁巴蜀。尚不能拒贼而反责备我一女流。敢问陛下,置公卿将帅于何地?”寥寥数语,好似一巴掌打在李儇的脸上,像一把钢针刺入李儇的心中,把他仅存的一丝尊严击得粉碎。李儇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愤怒地看着那女子,从牙齿缝中挤出一句话:“统统押赴刑场处死!”顷刻间,这些富贵女子跪地一片,四下抽泣不止,而与李儇对话的这个女子却大义凛然地挺起胸膛,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李儇,冷冷一笑,不悲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 “皇上消消气,”张浚劝道,“臣有两件要事向皇上禀报。”李儇将火气压了压:“说吧。”“刚接到奏报,忠武军监军杨复光病故了……” “什么?”李儇心里一颤:在他落难成都的这些日子,郑畋和杨复光这两个名字曾经一度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寄托。他张大的嘴久久没有合上,面庞上带出一丝忧伤,老长时间才叹道:“哎!复光忠良,自领忠武军以来树立功勋,联络诸道,堪为臣子表率!” “还有一件事情,李克用和朱全忠二人在上源驿交手,各执一词。李克用已经遣其义子送来条陈申辩。”说罢,张浚双手呈上一折奏章。 李儇眉头一皱,心想这沙陀人就是反复无常,刚立了点功就得意忘形,“信上说什么,你念念。” “遵旨。”张浚于是退后半步,打开奏折念道,“臣自为朝廷重用,即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深恐有负皇恩。经月来,臣率沙陀、鞑靼五部西伐南征,略有破敌之功。又以大局为重,万里迢迢解救东部诸侯于水火。然五月十四日,军驻汴州,为朱全忠所图,夜纵兵火,臣仅能自免,监军、将佐以下从行者三百余人,并牌印皆没不返。臣以朝廷至公,当俟诏命,拊循抑止,复归本道。乞遣使按问,发兵诛讨,唯请天子圣裁!” 李儇疑惑道:“若按李克用所言,他兴兵解救汴州,朱全忠怎会恩将仇报?还是李克用有什么九九藏书冒犯之处?” 张浚回道:“陛下,臣窃闻,李克用酒后失言确有冒犯,但朱全忠是夜兴兵企图剪灭国家功勋实乃大逆不道。臣愚见,朱全忠本黄巢故将,因数败于王重荣无奈之下方才举降,其不臣之心昭然,唯请陛下明察!” 李儇一时没了主意,他转向孔纬:“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如今天下方息,应给百姓一个休养的契机,此时不宜用兵,还是让晋汴和解为上。” “朕意如此。”李儇已经害怕再有大的战事,他只想早日平平安安地回到长安。他又对田令孜道,“贼寇已除,故都收复,你当早些筹措回京的事宜了。” 田令孜一想到要离开安逸的乐园,对成都很是依依不舍。但他也知道,皇帝是他最大的靠山,只有留住皇帝才会有他的富贵。眼下虽然黄巢被剿灭,可是观天下但凡手中握有兵权的武夫都不听朝廷号令,如果没有一支精兵护驾,别说是今后重振国威,就连安全回到长安也必难如登天。于是便道:“陛下,杨监军死后,忠武军头领鹿晏弘率兵劫掠州县,扰民不止。不久前他进兵兴元,逐山南西道节度使牛勖,自称留后,长此以往,必为大患。臣请陛下,忠武军中韩建等人均乃忠贞之士,若召为陛下所有,可充神策军。” “也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 且说,杨复光死后,忠武军一连数日三军缟素,恸哭不止。握有最大兵权的鹿晏弘便成为这支战功卓著的军队的将领。鹿晏弘以护卫天子为名,从河中一路出发到了山南,途中剽掠金、商等州,所过之处烧杀荡尽,一方面大肆劫掠百姓,另一方面不断地扩充军队,八千人很快发展到三万余众。 山南西道的治所在兴元,自打到了兴元,王建一反常态变得少言寡语。每日三餐只是应付差事似的拨上两口,半个月下来,脸上露出些许憔悴。夫人周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反复询问几个义子,可是谁也猜不出王建的心事。自打嫁给王建,她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从前总是担心明天的吃食、担心兄弟的安危、担心儿子的前途,现在这一切都不用她操心。她开始跟着丈夫走南闯北打拼天下。她虽然没有念过几天书,但却出奇的明理,每当丈夫出征归来,她总能给予他一种家的温馨,而这种温馨对于常年征战疆场的将士似乎总是一种奢侈。 这一天,弟弟周德权来探望她,她高兴地亲自下厨做了两道可口的饭菜,要德权陪着丈夫好好地喝一通。两盘热腾腾的家常菜、烩好的面片端上了桌,她又将酒在盆里烫好,便微笑着退出门来,又双手将半旧的木门带上。 屋内只剩下王建和周德权两个人。王建许久没有和德权喝过酒,也就许久没和亲近的人吐露心思。贩卖私盐以前,他和德权便有很深的交情,这些年一同征战再加上有了这层亲事,周德权自然成为他最为信任的手足。这一天,王建索性多喝了几杯。杯中酒晃动着烛火的影子,昏暗的屋内除了碰杯的声响,依旧是压抑的氛围。 又是好几杯酒下肚,王建脸上泛起了红晕。德权不由得打破沉默,开门见山道:“姐夫,自打入川以来,你一直闷闷不乐,可有什么心事?” 一句话,好似戳到了王建的心窝,他右手紧紧攥着酒杯,一扬头,将残酒一饮而尽,复而长叹一声:“唉!监军一死,我心中难过啊!” “是啊,杨监军为人正直、一心为国,是百年不遇的忠臣良将。他待咱们许州将士恩重如山,自他病故,军中兵士大多伤感。” “我自许州从戎,先后隶于杜审权、秦宗权,直到监军掌控忠武兵权,我才如久旱逢甘霖!监军心胸坦荡,对待我等恩重如山。我本打定主意,此生终老忠武,为监军肝脑涂地,谁曾想监军竟然没有等到皇上论功行赏的那日。监军一去事小,鹿晏弘依仗自己为忠武大将,力排张虞候,趁群龙无首之际,夺了忠武兵权。看看这些日子,他一路烧杀抢掠,忠武军响当当的名号被他玷污!” 周德权点点头:“姐夫之才足可以统帅忠武三军,那鹿晏弘无德无才、嫉贤妒能、为人残暴,姐夫屈居人下实在不甘啊!” 王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酸道:“德权啊,自打咱们在舞阳起事、投军,而今已经十年整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啊?我如今仍是别人的军中一员小小的偏将都头。虽说手中有两千人马,也有心腹属将,可毕竟功名不成、抱负难展!监军死后,我反复想着那韦秀才的话,觉得回成都护驾方为正道。本以为此次入川,可以见到天子,凭借多年功勋能讨赏一官半职或者个把州县,也能够好好地治理一方百姓,为一方好官。可万万没有想到,咱们竟然跟着鹿晏弘做了个剽城掠县的贼人!” 周德权宽慰道:“姊夫不必为这等事情心烦。如今天下方平,天子回京后必然论功行赏。姊夫正值春秋鼎盛,前途无量。说不定,凭借你的功业才华,日后还能封赏个异姓王侯呢!” “你别光拣好听的说,”王建苦笑道,“眼下鹿晏弘这般作为,天子不会不知道。倘若问罪,我岂能脱得了干系?” “不如咱们离开他,叫上晋大哥、李大哥,一齐前往行在,和他划清界限?我听说天子身边大太监田公公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不如咱们送些金银,让他找个机会将咱们招往行在,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么?” 王建听罢,手停在了半空中,杯中的酒来回晃动着:“这可是一个好主意!虽说田公公在朝中弄权,可倘若能够借他的力量给咱们在皇帝身边谋上一个差事,这可比现在的境况要得力多了!”说罢放下酒杯,“此事你能否办妥?” 德权道:“姐夫尽管放心!” “好!你这就去邻县寻找光远,说明
事情原委。光远心细,你我不曾想到的细节他或许能考虑周全。” ……送走了周德权,王建心里顿时松了许多。多日来布在脸上的愁云渐渐散去,他伸伸懒腰,迈步出门,情不自禁地在院里施展了一通拳脚,直打得大汗淋漓方才觉得过了瘾。 夫人周氏独自倚着柴门,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她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 第二十五章 时令到了小寒。邻近晌午,西北风骤起,王建多裹着一层夹袄,顶着凛冽的寒风步步艰难地前往节度使鹿晏弘的临时住处。老人们讲“雁北乡,鹊始巢,雉始鸲”,但凡到了这个时节,也就入了数九寒冬。一进入冬天,人们总希望像冬眠的动物那样,寻个安逸的地境取暖俟春。 入兴元以来,鹿晏弘把李师泰、晋晖、张造、庞从等几员都头支到属下的州县,唯独将韩建和王建留在身边。王建与鹿晏弘共事数年,深知此人疑心甚重却又嫉贤妒能。他越表现出对自己的恩藏书网遇有佳,便越说明他心中有鬼。王建已经两个月没和晋晖、李师泰见过面了,无论他怎样请求,鹿晏弘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托。眼见着天子马上就要回京,倘若自己还跟鹿晏弘混在一起,不仅辜负了杨监军的厚望、毁掉了忠武军的名声,到时候很可能十载戎马的艰辛换作开刀问斩的下场。周德权已经暗中去寻晋晖,此时或许已经见到光远了。 王建一面寻思着,一面在鹿晏弘门前踱步。 “光图,怎么来了也不进屋?”王建一惊,抬头正看见鹿晏弘笑呵呵地走出门来,忙见礼道:“末将见过仆射!” “光图不必拘礼,今天过小寒,我给你备了杯薄酒呢……来来来,进屋说话。” “劳仆射挂念,末将感激不尽。” “我不说了么,”鹿晏弘佯怒道,“咱们弟兄几个,用得着客套么!”说着,两人在客堂上的炕头上对坐下来。“怎么样,来兴元这些日子还习惯吗?” “常年都在外奔波着,走哪都惯着呢!” “好!”鹿晏弘笑着,接着有些警惕地问,“不知下一步光图作何打算呢?” 王建赶紧正色道:“若蒙仆射抬爱,末将如能得一中县,定志在励精图治,以求上报皇恩、下安黎民……” 鹿晏弘笑着打断了王建,“光图有安邦定国之才,岂能居于县令?”说到这里,他斜着眼观瞧了一下王建的脸色,接着说,“只是眼下天子仅仅封赏我一个山南节度使,你如此大才也只能屈居在这小小的西道做上一任差事,等我发达了,定表你一个满意的差事。”王建看出鹿晏弘在试探自己,便抱拳低头道:“末将一介武夫,烦仆射如此器重,倘能护卫仆射左右,心愿足矣……” 正说着,门外一声:“韩都头到!”接着,便见门帘挑起,韩建一身便装,束发而入。鹿晏弘照例是满脸堆笑:“佐时啊,你与光图均我心服之将,近日想念,特备下薄酒一叙。”韩建先是一愣,瞧了一眼心事重重的王建,仿佛明白了几分,赔笑道:“仆射待咱们如兄弟一般,我在大门外就闻着酒香啦!”顿时屋内氛围缓和了些。韩建也脱靴上炕,三人分宾主落座。 一番闲谈和推杯换盏之后,鹿晏弘有点按捺不住,逐渐切入主题。他转动着手中的空酒杯,侧眼对王建、韩建道:“按说,我表奏过天子,你们如今也是州县的刺史,应该前去赴任。哈哈,我是真舍不得你们离开啊!想当初,咱们同在杨监军麾下谋事,一提起忠武军八都头,虽然咱没有摆案结义,可那也是刀头舔血的交情了。师泰、光远他们赴任之后,我便觉得空虚,要是你二人再走了,我便更显得孤单了……” 王建心中转了转滋味,猛然抬起头,满脸堆笑:“我二人名义上是仆射的属下,可实际上正如仆射所言,那是血里面爬出来的交情!虽然没有一个头磕在地上,可您待我王建那真是没得挑啊!小弟的前程,鹿大哥您操着心,小弟家中也托您惦记,这不,前些日还托人给带去好几条金子,够小弟一两年花销了!鹿大哥您要是寂寞,咱们弟兄就在兴元多留住些时日,日日陪您饮酒何如?” 王建一句话乐得鹿晏弘合不拢嘴。 韩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笑得有些不自然,心理暗想:“好一个厉害的王建,说起谎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如今明摆着鹿晏弘是提防着我们,他还能像如此镇定地奉承鹿晏弘。要是我也和王建一样,说上这些言不由衷的话,鹿晏弘也不是傻子,难保不会看出破绽。也罢,也罢,爽性今天和王建一唱一和演好这出戏。”想到这里,韩建收住了笑:“仆射,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呃,这是什么话。你我兄弟一场,有话但讲无妨!” “是,”韩建道,“仆射舍不得弟兄,这一点我能理解,可咱们兄弟毕竟受朝廷册封镇守山南。眼下一切百废待兴,龙驾即将还京,倘若经过郡县,看见在您治下景象如此惨淡,仆射颜面无光!我想,最好还是早日赴任……” “此话不假,”鹿晏弘皱皱眉头,“只是咱们忠武将士这两年放纵惯了,怕大军驻扎骚扰百姓!我听说李师泰手下时有兵士入室抢劫、奸淫妇女,所以……” 王建心理暗骂:“将士不臣、百姓受苦,这不都是你鹿晏弘治理的结果!如今害怕我们手握兵权威胁到你,居然搬出这一理由。”他努力平静胸中的怒气,爽性把心一横,表面上心平气和道:“仆射不用担心。既然我们已经受封刺史,今后更多是治理地方,领兵作战怕是难以再派上用途。我手下那些人就劳烦仆射您调教了,我只要随行亲兵旧部五百人赴任即可!”话一出口,王建自己也有些后悔,可这也是迫不得已的缓兵之计,为的是等到周德权带回消息,便可起身前往行在;而且即使出了差错,自己也可精选五百个生死相随的猛士,自己的安危还不至受损。万不得已,晋晖手里还有两千多人,也能有个退路。 韩建却被王建的这话惊了一下,暗想:“王建果真是谋到了退路?这兵权一旦交出
,若非心甘情愿任人摆布,便是打定主意远走高飞!难道他也想脱离鹿晏弘前往行在谋事?”不久前,田令孜遣人给他送了一封书信,让他策反鹿晏弘再到行在投奔于他。他看出,这个老阉宦是想借他的兵力来为他将来的安危谋取资本。本来,这是一步险棋,不到万不得已能不走便别走。可万万没有想到,王建的一句话把他逼到绝路了。韩建盘算着:既如此,爽性横下这条心,就此和鹿晏弘一刀两断!于是,他立马端坐起来,道:“仆射,既然光图肯舍弃三千将士,我韩建也甘愿从此励精图治、治理郡县!恳请仆射许我带上随从五百人尽快赴任!” 鹿晏弘开始心里还嘀咕着,可见着两人都愿意交出兵权,似乎这二人确实对自己没有什么二心,话说到这个份上,倘若自己再不放人,面子上确实过不去。他猛然间哈哈大笑,偌大的屋里响起回声,让人听得有些胆战。他一手拉过王建,一手拉过韩建:“你等的心思,我明白啦!你们是大唐的官吏,是天子的,是百姓的,可不是我鹿晏弘一个人的!我啊,是喜爱你们过了头,舍不得你们离去!既然这样,这两天你们可以回去收拾一番,带上自己心腹爱将们。七天之后,我设宴为你们送行!”末了,还补充道,“你们可要常来看望我啊!” 王建、韩建赔笑道:“那是自然!” 王建和韩建并肩出了门,走了约摸百步,王建道:“佐时,今天你可没有少喝!你弟妹在家自制了点醒酒的酸梅汤,本来是给我预备的,看来你我都需要用些。”韩建知道王建有话要说,自己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便痛快地应承下来:“那就叨扰了。” 来到王建住处,丫环上茶之后,王建屏退左右,开门见山道:“仆射近日对我们可是甘言厚德啊!今天如此设宴,只怕杀身之日不远了!” “光图,刚才你声言交出兵权,莫非已经给自己谋到了退路?” “倒是有这个打算,但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接着压低声音,“我已遣人往成都打点田公公,只要他能收留,便不怕仆射陷害!” 韩建呷了一口水,冷冷一笑,故意问:“宦官专权,光图岂肯为虎作伥?” 王建感到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事到如今,保命要紧,况且还要为这些生死相随的将士的前途打算。至于为田令孜卖命,只是权宜之计,等到天子封赐之后,再行考虑吧。” 韩建见王建坦诚无二,便如实相告:“不瞒你说,田军容已经遣人给我修书一封,要我等前往行在护驾,信上还说,鹿晏弘迟早会被天子处置!”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倘若光图有心,你我当早做决断,日久生变!” “好!我这就遣心腹告知光远、师泰,你听我的消息!” “好!越快越好!一定小心!” 隆冬的山南透出刺骨的寒冷,秦岭的积雪在落日的余晖下显现出刺眼的光线。 王建带领着家眷以及身经百战的部将八百骑,趁着夜色出了兴元城。黑夜中,一旁的韩建道了一声:“此去行在,只带着八百骑,我可是把一千多将士留给了鹿晏弘了!”王建的声音显得异常坚定:“自古丈夫为大事,岂能在乎一朝得失,何况你我带走的将士多是十年征战誓死追随之人,有这般人等左右,何愁大事不成?”韩建心里这才宽慰了些,问手下:“前面是什么地方了?” “回都头,再有三里路便到勉阳县城了。” “勉阳?岂不是离定军山不远了?”王建道。 “往南便是定军山,往西不远便是武侯镇,晋叔父、李叔父都在那里等候。”义子王宗佶回道。 “好!”王建高兴地传下将令,“不要停,一直前进和光远、师泰回合!” 日落之前,王建、晋晖、李师泰、韩建四路人马集聚在了勉阳的武侯镇,四都头点点麾下人马,尚有近四千人。 按约定,韩建率队伍先行一步,王建等人则压在后面稍后随行。 “大哥,这次去成都,能见着皇帝老爷子吗?”张劼大大咧咧地问。 “当然,田军容召唤咱们前去护驾,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大哥,听说那没屌的人专干屌事,投奔他岂不是丢咱们的脸?” 王建冷笑一声:“有时候保全大局也是要丢点脸面的,要是你丢不起这个人,你大可留在兴元……” “别别别!大哥,你当俺刚才放了个屁!俺这条命都是你给的,你说上哪,俺就上哪!” 此时,韩建人马已经走远。晋晖抬头看了看,新月已升,落日云霞犹在。他提马来到王建身边:“走吧,时间一久鹿晏弘定要疑心,倘若追兵前来,难免一场恶战。” 王建点点头,正想传令南进,便听得西边升起三支响箭,霎时间一队人马横杀过来,夜色中之中尘土飞扬,不知有多少人马。王建心说“不好”,便见队伍中间冲出一员大将,火把照耀下,盔甲鲜明,后竖大旗一杆,上挑斗大一个“张”字。王建、晋晖尚未言语,便听得那人哈哈一笑:“好一个王光图,夜率人马逃离山南,就不怕仆射将你正法?” 王建听出,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忠武军八都之一的张造。一旁的张劼早看得不耐烦,大喝一声:“休要拦路,看俺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慢!”身后李师泰大喝一声,催马来到张劼马前,拦住了去路,“休要鲁莽,张虞候素来为人正直,绝不像是和鹿晏弘一路!” 王建赶紧提马上前:“张都头一向可好?” 张造连忙马上拱手:“王都头别来无恙啊,不知深夜经过我的属地,意欲何往啊?” 王建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忽略了这勉阳乃是张造镇守的地界,可事到如今倘若与之一战,待到鹿晏弘大军赶来,一切功亏一篑,不如晓以大义,爽性将话点破,“实不相瞒,仆射猜忌我等,为求存活,特奔行在护驾。”话音刚落,张造大笑一声:“好一个光明磊落的王光图!”说罢,翻身下马,来到王建马前单腿跪礼。王建万没想到曾经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张造会给自己行大礼,忙扔下兵器,下马双手将张造搀扶起来:“张都头何故行此大礼啊!” 张造起身向王建一抱拳:“实不相瞒,张造自入伍以来远离乡土,本欲干出一番事业,却落得个保聚无名的下场。今眼见大驾将回,仆射反侧,如此下去,迟早会丢了性命,末了也是千古骂名。我近日夙夜辗转,终于悟出大义,若随鹿公逃遁,百年之后人以贼名相称。实不如率众拱卫,以取美名流芳。昨日心腹暗报,得知王公将投奔行在。公乃成大事之人,如若不弃,造愿牵马执鞭,以取能见天子一面,谋取一番事业。” 王建又惊又喜:“张都头言重了!既然愿意与吾等同往,我正求之不得啊!”说罢,张造收拾部将五百人,两路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一路再无阻隔,数日之后,一行人抵达成都。 赫赫有名的忠武军五大都头即将前来成都护驾!这个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这座古老城市的每个角落。王建依旧记得,当他和其余四位都头带着南进蜀道的风尘、领着一支精锐之师第一次来到这个他感到有些神秘的城市时,迎接他们的是成都百姓朴实的掌声……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天空万里无云,但湿润的气候给他带来些许寒意。高大坚固的城墙屹立在并不宽的护城河内,厚重的基石磊起,好似铜墙铁壁一般。远远望去,城楼上古朴别致的建筑显得与众不同。王建急切地想知道,城墙里边,这样一座被天下人称作“扬一益二”、与扬州齐名的大都市是怎样一番景象。穿过北门的城门洞,恍然间街道两侧被这里的市民拥得水泄不通,他还没有闹明白是怎么回事,成都的老百姓便近乎疯狂地鼓掌欢呼,这样的礼遇他从来不曾有过,他一瞬间对这座城市、对这里的人们有了一种莫名的喜爱。前来迎接他的西川官员告诉他,成都的百姓虽然不曾卷入战乱,但淳朴的人们时刻期盼着大唐的皇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国都长安,重整国威。忠武军五都头的到来,仿佛是带给他们一个
强烈的信号——战争已经结束,皇帝即将北上。 王建不曾到过长安,他虽然听人描述过大唐国都的富庶和繁华,但出身农村的他毕竟想象不出来那会是怎样的奢靡。他到过东都,见识过洛阳的宫苑和市井,在他的脑海中,如果有比洛阳更美、更炫目的地方,那一定只能是长安。可如今,映入他眼帘的街道虽然并不宽敞,但粉饰一新的商铺鳞次栉比,来往的商贾、游客络绎不绝,近处古色古香的庭院大门、远处高高耸立的别致楼阁都让他神往,疑惑自己已经走进了唐朝的都城。他心想,难怪皇帝会不远万里经受蜀道艰辛的磨难跑到这里来,他本以为秦岭以南都是蛮荒之地,哪曾想眼前竟然是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光图,一会儿要见那个太监?”入城后,晋晖的情绪一直比较低落。 “成都是田令孜、陈敬瑄兄弟掌控大权,要是不见他,咱们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皇上。” “也好,我倒要看看,这个太监有多大的本事,莫不是三头六臂,竟然可以把持朝政十余载。” 两人正说着?99lib.,已经被迎接他们的官员带到了皇宫门前。远远地,宫门前一群衣着华丽的官员、太监簇拥着一个身体发福的矮个胖子朝他们走来。 “那就是田军容!”一旁官员小心谨慎地道。王建连忙率先甩蹬下马,张造、李师泰、韩建、晋晖也相继下马。王建领着其余四人快步来到田令孜身前,倒头便拜。 田令孜哈哈大笑。显然,他为自己的威名能够折服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将而志得意满。他示意五个人起来说话,一面摸着光滑的下巴,一面用尖尖的声音道:“你们能够及时前来护驾,可喜可贺,等我奏明天子,一定重重封赏。” “谢军容抬举!” 田令孜眼珠一转,心想如果能够永远笼络住王建等人,那么将来回到长安,自己也不愁没有控制朝局的资本。他咧嘴一笑:“我有意收你们为义子,不知可愿意否?”不等王建回话,韩建抢先道:“属下求之不得!从此愿为义父牵马执鞭、毫无怨言!”王建心里暗道:“韩建附庸权贵竟然如此之甚!”虽然有些鄙夷,但毕竟田令孜把话递到这个份上,人在屋檐下,岂有不低头之理?再一想,果真认了田令孜做义父,这可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暂且不论田令孜为人如何,单就借着这架梯子往上爬,便能很快通顶,要见到皇上那便更是家常便饭——要知道,在此之前能够见到大唐皇帝这对王建而言可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第二十六章 “王建见过义父大人!”说罢,王建单膝跪倒在田令孜身前。这一次参拜,显然没有之前那样整齐划一。李师泰见王建跪倒,也随即给田令孜见大礼;接着,张造稍加考虑,还是跪了下来;只有晋晖独自立在一旁,丝毫没有给田令孜见礼的意思。 王建顿时惊慌起来,转过头给晋晖使着眼色,晋晖却面沉似水、眉心紧锁,仿佛一座木雕。 “这位将军,莫不是不愿意?” “义父大人,光远沿途都在惦记着您老,可能是过于激动,一时失态了!”王建忙解围道。 “哦?是这样么?” “是啊!”李师泰也道,“光远兄弟途中不慎跌下了马,膝盖受伤,不便行大礼,还请义父大人明察!” “哦……”田令孜显得出奇的宽容,“既如此,罢了吧……你们先下去洗洗,一会儿还要面见圣上!” “光远,你刚才是怎么了?险些误了大事!”等到了僻静处,王建埋怨道。 “光图,你可知道田令孜是谁?当年若是没有这个太监,我父亲也不会被罢黜归田,更不会郁郁而终!我与田令孜不共戴天,而今我却不得不违心认贼为父,我的心里能好受?” 王建拍拍晋晖的肩:“是我大意了,刚才说话太重了!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一想到我王建今天给这个天下人唾弃的太监下跪就觉得恶心,更何况你?我知道你恨不能举刀劈了这个阉人,但……但你就算报了家仇,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心乱如麻。” “你说,咱们这十年来的征杀为的是啥?” “身为唐臣,以报皇恩,以为天下苍生计!” “可咱们拿什么给天下谋福祉?乱世你可以带兵平乱,盛世难道你就甘心戍边终老一生?” “光图,黄巢叛乱平息后,我感觉天下都乱了,能盼到你所说的盛世吗?” 王建沉默了许久,叹道:“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我现在忽然陷入了迷茫,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真盼望天下能够太平,皇帝封我一个州县,从此咱们勤勤恳恳地去治理,为穷人做些实在事……你是知道的,我打农家出来,心疼穷人……咱们这十年在马上颠簸,有多少弟兄死在疆场上,可末了如果都见不着皇帝一面,咱们十年流的汗、兄弟们十年流的血都白费了!要见皇帝老爷子,咱能不讨好田令孜吗?就算按你说的,今后天下仍旧不太平,你说咱能怎么着?莫不成像鹿晏弘一样自立为政、侵扰州县?说白了这还是大唐的江山,只有跟着皇帝才是正道啊!” “光图,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刚才我也欠考虑。你放心,即使是演戏,我也会演下去,像你说的,不能让这十年征战的血汗付之东流……” 第二日,李儇在成都行宫召见王建、韩建、张造、晋晖、李师泰五人,得知王建等明大义、弃鹿晏弘的事情,很是感激,当众将随同到成都的一行军队赐名忠义军,号五人为随驾五都,各领旧部隶属于左右神策军。王建、韩建均封为神策军军使、晋晖封为指挥使、张造参翊卫。有了这支生力军的护卫,李儇终于可以离开避难四年的成都,起程前往长安。 龙驾浩浩荡荡地往北缓缓地移动着。 出成都北门不远,寿王李杰再一次看到了那块写有“天回镇”的巨大石碑,他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回望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四年、让他在磨难中成长起来的都市。这里繁华,这里富庶,这里有着游览不尽的名胜山水,有着传世不朽的诗词歌赋。在这里仿佛还能聆听到司马相如的抚琴之音、能感受到诗圣杜甫心系天下的情怀……就要离开这里了,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毕竟,来到这里是带着几乎亡国的悲惨和逃遁的羞耻。李杰低头看了看手中紧紧握着的那只竹箫,遥望前方,心中似乎又涌起一丝期待:前方不仅有列祖列宗陵寝所在的京师,而且有一个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故宅和一个总也抹不去的身影。 就在一年前,福王曾告诉过他,因为东川杨师立与田令孜的过节,在一次蓄谋已久的纷争中,曾经住宿的何宅成了一片废墟,和田令孜交情甚笃的何祐一家惨遭东川军的报复,一家老小遇难。李杰曾先后三次遣心腹小太监德顺前往绵州打听何家家人的下落,可每一次回来带回的都是失望。 车驾抵临绵州刺史府。 越是到了自己朝夕梦想的地方,李杰越发紧张起来,是期盼,是胆怯?他不知道。身为皇家子弟,他第一次对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有这种牵挂的感觉。然而,他虽然贵为皇胄,却从来都没有自己的自由,不能做自己想做之事,了自己所想之愿。常常是深夜,仰望星空,李杰才能悄悄地吟奏一曲思念。四年前那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在他的脑海中也渐渐变得模糊,只有在梦中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曲高山流水的境界。说实话,短短一面的机缘,李杰已经难以铭记住她的面庞,但却深深地记忆住她的箫声中的情愁。 清晨,绵州城飘落着细细的雨丝,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片灰暗当中。崎岖的栈道在雨中变得泥泞难行。田令孜传令,就地休整数日,等雨过天晴修护栈道后继续前行。李杰反而因为这场雨有了一丝喘息之机,至少,他能感到一丝希望,虽然这点希望是如此的渺茫。 “王爷,眼见着要在这里停顿几日,咱们是不是去何宅再看看?”德顺恭敬地站在李杰的身后。 李杰摇摇头。虽然他没有亲自再去过那里,可按着德顺的说法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他不愿意自己再回到那个梦开始的地方用亲见来埋葬美好的回
忆。还有一层原因,他希望自己挂念的人还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不能和自己在一起。只要没有回到曾经抚琴的亭台,便能够自欺欺人,说这一切只是一个别人编造的谎言。 “王爷,您出去散散心吧。这里有家餐馆的饭菜还挺可口。”李杰也想透透气,便跟着德顺穿过绵州城最大的街市,在一条僻静的小巷找到一家馆子。雨天,街市上几乎空无一人,这家馆子的生意也显得冷淡。小二见来了客人,便将李杰主仆引到了楼上宽敞的地界。德顺道:“别看这家店店铺不大,厨子的手艺还不错,几次来绵州,奴才都是在这里食宿的。”李杰应了声,侧身观瞧二层挑出的幌子上写着“居园楼”在风中飘动。“居园楼,”李杰自言自语道,“要真是‘聚缘楼’就好了。” 德顺点罢菜,便随了小二前往厨房监厨,说是怕菜洗得不干净。 独自一人,李杰情不自禁又从怀中取出竹箫。这四年,这支竹箫一直随身,他也无数次如现在一般,徐徐吹出那幽怨而凄凉的曲调。顷刻间,箫声远传数里,在这宁静的雨中洒出一曲思念的情感。 不多时,德顺随着小二将一盘盘菜肴端上,李杰这才止住箫声,就在他将竹箫放在桌上刚举起筷子的一瞬间,他仿佛察觉到楼下对面街市的店铺旁,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他不由侧过头,顺着落地的窗棂正好与对面街边的一个女子四目相对,就在那一瞬间,李杰突然感到那个年轻的女子自己似乎见过。难道是她?真的是她?李杰一遍遍地在心里说着。他闭上了眼睛,顿时,何家小姐莲澈的影子便浮现在了跟前,他又睁开了眼,失望地摇了摇头。不是她!也许是自己太想念了,虽然四年不见,但即使是这样,倘若她在自己眼前,自己也能认出来的。可对面的这个女子,虽然是有些眼熟,可却一定不是莲澈。 德顺顺着主人的眼光也往对面打瞧:“王爷,那像是个卖玉米馍馍的姑娘,这也算是这地方特产,要不奴才让她送两个上来?” “也好。”李杰又瞧了一眼窗外,这才收回目光。德顺一面给主人夹菜,一面向楼下唤道:“小二——” “哎!”店小二匆匆上楼,“爷您有什么吩咐?” “去叫对面的女娃送两个玉米馍馍上来。” “好嘞——”片刻,那个女孩便端着一盘热气腾腾、黄澄澄的饼子上了楼。李杰打眼将那女子仔细又观了一遍,确实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而那女子却也将李杰仔细地打量一番,走近了,当她见到桌上那只竹箫时,她不由得惊叫一声:“王爷——”手中的盘子顿时摔了个粉碎,玉米馍馍滚得满地都是…… “你是……”李杰似乎感到自己正在寻找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王爷,我是阿虔啊!我是莲澈小姐的丫环阿虔啊!” “莲澈”二字一出口,让李杰顿时一惊,他几乎不顾体面地一把拉过阿虔,惊问道:“真的是你?你家小姐可好?” “好好!就是日日思念王爷……王爷,您……您还记得我家小姐?” 李杰苦笑着:“记得!当然记得!每当闭上眼睛耳旁就能聆听到她的箫声,心里就能浮现出她的身影……”说到这里,李杰不由得闭上双眼,顿时那美好的曾经便浮现在眼前,耳旁仿佛他曾经无数次低吟的诗词,声声句句沁人心弦。 缥缈云间质,盈盈波上身。 袖罗斜举动埃尘,明艳不胜春。 翠鬓晚妆烟重,寂寂阳台一梦。 冰眸莲脸见长新,巫峡更何人。 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 小池残日艳阳天,苎萝山又山。 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 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吟罢这首《巫山一段云》,李杰的眼睛已经些许模糊…… “小姐现在何处?”德顺也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王爷随我来。”说罢,李杰起身随着阿虔下楼。当他走到街巷上时,猛然回头望了一眼飘浮在雨中的“居园楼”的幌子,一股莫名的感激涌上心头…… 第二十七章 随阿虔绕过泥泞的小道,是城外一片村落,在这其中的某间农舍,便住着曾经的何家千金。李杰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不知道当他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的那一刻会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四年烟云过,曾经的闺中少女生得愈发亭亭玉立,粗布素面的外表掩饰不住出淤泥不染的清澈。无数次梦里的相见,却换作现实中的泪眼相对……好长时间,莲澈方如从梦中惊醒,羞涩地请李杰坐下。德顺和阿虔也就退下带上了房门。 李杰这才开始询问起来:“我听说……你家出了事……之后我让德顺找过你,可那里已经是废墟一片……” 莲澈点点头:“家里人都……爹爹却提前让我逃了命……我不是他的亲生女,他却把生给了我,把死留给了自己……”话未完,便掩面哭泣。“你说什么?何员外不是你的生父?” 莲澈点点头:“嗯……我是孤儿……自幼母亲多病,五岁那年便离我而去。父亲本也对我疼爱,只因连年征战,在对南诏一战中殉国。何家与我家世交,便收留了我这个独女,何员外待我如掌上明珠,在何家我从没有受过一点委屈,直到他家里也遭此不幸……之后,我便与阿虔来到城郊,投奔了我一个远房的表婶,方能有口饭吃……”说着,莲澈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自从与王爷一别,便不知何日方能重逢,幸得老天有眼,今天我终于又见着你了……” 李杰闻听到此,有些泪眼模糊,他紧紧拉住莲澈的双手:“真没想到,你我竟有同样凄惨的童年……” “王爷贵为皇子,享尽世间荣华,怎会与民女同命?” “你有所不知啊!自古皇宫中的皇子都是子以母贵。我的母亲仅仅是宫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宫女,只是一个偶然的夜里,因父皇喝醉了酒得到临幸,才生下了我。论排位,我是七皇子,前面有六个哥哥;论出生,我的母亲生下我不久就离开了人世,死的时候连个嫔妃的封号都没有得到…… “母亲走后,我更是孤孤单单,虽说我还有兄弟,有父皇,可往往半年都见不到父皇一面。我七岁那年,父皇驾崩,我的哥哥继承了皇位,然而宦官把持朝政,我们这些皇子皇孙过的日子就像阶下囚一般……”说到这里,李杰眼前又浮现出田令孜在马上抽打自己的情形,背上似乎还隐隐作痛…… 同是天涯沦落人。就这样,两颗相互等待的心终于在风雨之后走到了一起。于是,李杰终于将何莲澈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又禀明了李儇,封赐莲澈为寿王妃。 历经两个月的长途跋涉,李儇终于回到了自己生长的地方,终于回到了大唐的京师——长安。望见荆棘满城、狐兔纵横的大明宫,算一算中央所能号令之所不过河西、山南、剑南、岭南数十州,李儇不由潸然泪下。顶着税收的锐减、军费的激增、天下的混乱,这位命运多舛的帝王依旧不得不面对百废待兴的局面。就在回到长安的第二天,他重新登上了宣政殿。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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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一个振兴大唐的新的起点,颁布诏书大赦天下,改元光启。 夜深了。 王建带领着三十余人的卫队整齐划一地在皇宫内巡视。 大唐的宫城由三组宫殿群组成:西内的太极宫、东内的大明宫、南内的兴庆宫,号为三大内。这里的宫殿建筑,曾经巍峨壮丽而又淡雅明快,曾经气象宏大而又简明秀拔。可这一切,在这场浩劫之后都显得衰败残破。曾经秀美的太液池周围总是郁郁葱葱,曾经的皇家园林是那般的让人神往——大明宫东南的东内苑、太极宫北的西内苑、曲江池东的芙蓉园,这些名字本身就仿佛一段段传奇的神话,来自天宫的绚丽、来自瑶池的柔美,这里一度是享誉中华的动物天堂和植物王国,可在战乱之后却成了野兽出没的荒枯之地……想到这里,王建不由叹息这个世界上最繁华、最庞大的都市的命运。 远远地,一个装束朴素的官员,行色匆匆迎面走来。王建认得是太子少保孔纬。于是,忙恭敬地侧立一旁,在他眼里,这个时候还前往面圣的官员一定是国家栋梁之才、是忠臣。孔纬见到王建,友好地点点头,问了声:“皇上可在书房?”“正在批阅奏折。”王建回道。他能听出,孔纬话语中透出一分焦急。此刻,不仅大臣们没有休息,皇上依旧在与漫漫长夜为伴。回想起来,自打回到长安后,皇上异常勤勉,似乎不敢再有丝毫的松懈。他仿佛是在尽着李唐王室的最后职责,努力去挽救王朝衰败的命运。屋外依旧阴冷,宫阙依旧残破,龙案上堆积着藩镇间争斗控诉的奏报以及令人无法99lib?挽回的财政亏损。尽管李儇也没有能力用一纸批奏来控制天下的臣子,但是他不再希望自己是田令孜的傀儡。 德顺把孔纬引至书房。王建手扶腰间的宝剑,昂首挺胸立于门下的石阶一侧。隐隐约约,他听到皇帝在询问着什么,接着.99lib.便听见孔纬的声音:“陛下,秦宗权在蔡州署制百官,公然称帝……” 随着皇帝“啪”的一藏书网声怒击书案,王建的心中也为之一颤。秦宗权,这个名字他是那么的熟悉。曾经逃离许州大狱后,他便是经由韩建引荐隶于秦宗权的麾下。后来他重新回到忠武军,听说秦宗权依旧招兵买马壮大实力。很快,攻打邻郡、吞并州县、荼毒生灵、储尸食人……一连串关于秦宗权的令人发指的传闻席卷天下。如今,他公然私立朝廷与大唐对抗称帝,这却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容忍的事情。 王建抬起头,望见明月高悬,深春的夜晚依旧些许寒意。他能听见小太监正在捡拾方才被皇上甩落在地上的茶碗,却听不清皇上和孔纬正在悄声商议着的对策……王建的思绪还在满空飞着,忽然警觉地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他猛然转过头,才看见李儇和孔纬正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末将参见万岁!”王建连忙跪下。 “哦,是光图啊。已经二更了,你还没有休息?” “今夜王建当值,护卫万岁安危!” “嗯,”李儇面上露出一闪微笑,“朕早就听说你武功超群,有你在,朕放心。正好,我与孔大人想出来透透气,你就随在朕身后吧。” “是!” 接着,李儇随身抽出一张奏折递给孔纬:“这是田军容写的一个关于收敛盐税的条陈,你看一下,然后谈谈你的想法。” “是!”孔纬恭恭敬敬双手接过奏折,在走廊上借着悬挂灯笼的微弱光线,展目观瞧,刚扫了一遍,便是一惊:“皇上,您要动解县、安邑这两大盐池?” “是啊,河南、河北、江淮,这些曾经的赋税重镇都不再上贡,靠着京畿几个县,连同风翔、同州、华州这几个州,如何维持现在庞大的开支?”李儇转过身问王建,“你统领的神策军,将士们生活怎样?” 王建不敢撒谎,如实回禀:“西蜀招募左右神策军一共五十四都,护卫万岁回京以来,一直拿不到薪饷,就连最基本的穿衣、吃食也不能满足!将士们,多有怨言……”李儇赞赏地点点头,显然他希望听到真话。“如此下去,连朕身边的人生活都不能保障……”李儇话说了一半,停住。孔纬叹了口气:“自打安史之乱以来,我朝实行的是盐铁专卖制度,解县、安邑两大盐池一直是赋税的重要来源……这个,臣自然知道。” “正是!”李儇继续道,“如果朕没记错,田军容在奏疏中说,仅在宣宗朝大中六年这一年,池盐的收入就高达一百二十多万贯哪!可现在呢?自中和以来,王重荣专擅河中,每年居然只贡献三千车盐!田军容想要兼任两池榷盐使,这可以再议,可王重荣这般下去,天下必然效仿,到时候朝廷怎么办?” 孔纬见李儇已经是打定了主意,知道事情无可避免,只是小心地问了句:“倘若王重荣抗旨怎么办?” “他敢!要是他敢抗旨,朕将视其为秦宗权!”李儇几乎是在咆哮,声音回荡在夜空。然而这样的豪迈的宣言,在一个王朝即将衰亡的时候却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孔纬连忙跪了下来:“陛下,恕臣死罪,斗胆说一句,王重荣曾经杀黄巢的使臣并率先与贼决裂,且在剿灭黄巢、收复朱全忠的过程中立下过大功啊!陛下不能视其为秦宗权一党,倘若他真要是脑子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陛下切不可出兵攻打啊!”孔纬这话说得还算是艺术,有一句话他不敢在李儇面前讲,那就是:王重荣身后是李克用!倘若真的要把李克用给逼急了,天下又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好吧,朕依你。” 事实上,孔纬的担心并非多余。两大盐池均在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治下,这乃是他的心腹之地,当然不会出让。诏书下后,王重荣便接二连三地上疏辩解。田令孜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挑拨王处存、李克用与王重荣的矛盾,可是两人看透了田令孜的手段,没有上当。田令孜见此只能使用武力强夺。 虽然李儇听从了孔纬的建议,也实在认为朝廷和河中的实力相比还不足以有十足的取胜把握,不同意出兵。
但田令孜一意孤行,公然矫诏发兵,勾结了邠宁节度使朱玫和风翔节度使李昌符组织了三万人的军队攻打王重荣,双方很快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王重荣当然知道,自己的实力无法对抗朝廷的征剿,爽性心一横,求救信飞一般的送到了李克用的手上。李克用想到如果立刻出兵河中,一可剪除朱全忠的羽翼,二能清君侧,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于是在光启元年(公元885年)十一月,王重荣派遣军队攻打同州,相持一个多月后,李克用率兵赶到,与王重荣合兵,进呈表文请求诛杀田令孜及朱玫、李昌符,并且拒绝了李儇要求两军和解的诏书。十二月癸酉,朱玫、李昌符大败,各自逃回,溃败的军队在所经过的地方大肆焚烧抢掠。 李克用兵逼京城!这个几近绝望的消息传到了大明宫! 第二十八章 一行逃亡的队伍行进在凤翔到兴元漫长的藏书网栈道上。 一幅荒唐的悲剧画面在日出后铺展开来。官兵、难民相互夹杂着,委靡不振的没有一丝精神。偶尔能够看到这个队伍中的几匹疲倦的战马,方才能分辨出那是禁军的将领。而李儇的龙辇也显不出丝毫的皇家的威严,或者说,此时的李儇已经麻木于常年奔波,往往在这种惊慌的逃遁路上,他会忘记自己是天子,是这个曾经名扬四海一统中华的大唐帝国的皇帝。一旁的小太监不时地提醒他,已经两天没有用过膳了。已经有两天了么?这么说离开凤翔已经两天了,用不了多少时间,便会到兴元。难道,刚刚结束了四年成都的飘零生活,新的苦难又要开始?李儇闭上眼,努力回忆那夜发生的事情……他清楚地记得十二月乙亥的深夜,他刚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寝宫,门外便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田令孜引着王建、晋晖闯进行宫,声称有外兵犯驾;不等他说话,便被劫持着出了开远门直奔风翔。后来他才知道,与上次逃离长安一样,百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可这一次,更多的人已经失望,几乎没人愿意继续追随。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孔纬第二次在他仓皇奔逃之后依旧义无反顾地追随着。龙辇依旧在栈道上颠簸,李儇回想起孔纬伏在自己床前的瞬间,不由得一阵辛酸:倘若天下之臣都能如郑畋、孔纬一般,那该多好! “陛下,请您用膳!”李儇一直在回忆过去十天发生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王建已经跪在他面前,双手捧着一盘做得看似粗糙的点心。他这才回过神,队伍已经停在一段驿道边的柏树林中,护卫他的五百将士在树荫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给王建摆摆手,叹道:“朕不饿,一点儿也吃不下……”王建明白,皇上此刻真的没有心思吃饭。自打出凤翔,这几天他不住地问王建,可有京城百姓的消息。天子啊,您是心系着大唐的子民。苍天,您怎不还天子一个太平的盛世?王建心中泛起波澜,他已经全然忘却了从前在大唐天子的治下,中原有多少百姓过着生不如死的贫苦生活呢!可当他真正走进李儇的生活,却又无法将大唐的和民众的苦难归咎于他一人身上,尽管他是天子。“陛下,这是山南的特产,唤作‘消灾饼’。您要是吃了,再诚心祈福,便可消天下之灾,救万民于水火。”王建灵机一动,劝李儇道。 李儇方才死寂的眼神中又生出一线灵光,他虽然半信半疑,但却满心希望王建所说的一切会是真的。他用两根颤巍巍的手指夹起一块饼便往嘴里送。“谢天谢地!皇上总算吃东西了!”王建心里欣喜着。他起身转向不远处正休整着的将士们——这次护驾南行,异常紧急,随行的大多是他的亲信和身经百战的将领,但他却破天荒将郑顼这个文人带了出来。 郑顼从来没有体验过这般强度的急行。此刻,他早已经累得全身发软,几近是瘫倒在一棵五人才能合抱的大树下,眼睛微微合上,胸口却还在大幅度地起起伏伏。“先生,一路受苦了!”王建毕恭毕敬地对郑顼道。郑顼微微睁眼,忙整整脏乱的衣衫,用袖子拍拍一旁的青石板,示意王建坐下。他努力咽下一口唾沫,用几近沙哑的声音道:“不碍的,就怕,因为我……耽误了天子的行程。”说罢,又叹了口气,“我也怕拖累了您!” “有你在,我心里踏实!”王建说的是心里话。那夜田令孜让他速带兵入宫护驾南行,说的是“护驾”,其实和劫持天子已无二样。一路上,王建始终不离李儇左右,他真怕在皇上眼中,自己成为田令孜的帮凶,甚至将来会被定为谋逆之臣。世道在变,天下仿佛真的要大乱!他虽然不似张劼一般地蛮干,也曾在忠武军中牛刀小试智取朱温,但到了这决定命运前途的岔道口,依旧会觉得茫然。此时此刻,郑顼便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努力抓住不放。尽管他不知道这个落第秀才是否真能帮他扭转乾坤,可至少在他看来,只要是识文断字的人总会强过自己。 “张虔裕——” “属下在!” “我把郑先生托付给你,我护皇上到哪里,你便要带先生平安前来。” “军使放心!有我一口气在,定不会让先生受半点委屈!” “起驾——”随着田令孜在林中一声长喝,军士们四下活动起来。王建翻身上马,和晋晖一左一右直奔天子身旁。在王建马旁,那个曾经和他掰过手腕的小卒李吒吒早已成了他的心腹,时时刻刻护卫他主子不离左右。藏书网 就在此时,队伍末尾忽然一阵躁动。王建警觉地带住战马,手扶腰间宝刀,转身斥道:“后队何事喧哗?”一个小卒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飞奔至龙辇后面田令孜的马前跪下:“军容大事不好!叛军追来!距此不足一里地!军容,赶紧保护皇上逃命吧……” 要说田令孜把持朝政十余载,什么世面没有见过!可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吓得他脸色惨白。他已顾不得斥责这个越级惊驾的小卒,只是在这嘈杂的栈道上声嘶力竭地喊道:“吾儿王建,速护天子突围!”在他所收的这五个义子中,王建、晋晖的武艺都是鼎鼎出色的,护卫天子,王建、晋晖责无旁贷。老谋深算的田令孜再专横也清楚一个道理:一旦没有了李儇,他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如过眼云烟。 龙辇上的李儇听到田令孜的话,不由转过了头,那一刻,他的眼中对这个自己曾称作“阿父”的十军观容使竟然充满了无限感激——这种复杂的心绪,他自己永远也无法说明白。 已经能够听到追兵的钲鼓声了!亡命奔跑的无辜百姓,惶惶不安的皇子王孙都簇拥到了一起,争先恐后地逃命。本来狭窄的道路显得越发拥挤,冲在最前的田令孜的坐骑已被无数的官兵百姓挡住不能前进了。“王建!晋晖!”田令孜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龙辇两旁,“命你二人为清道斩斫使,率军斩杀塞道之民,以保天子!” 顿时,王建、晋晖惊住了——斩杀逃亡的难民!这些无辜的百姓何罪之有? 身后喊杀声越来越大,追兵越来越近,道路也越发拥挤!忽然,一支没长眼的飞箭猛地射入了田令孜的手臂,疼得这太监哇哇直叫。他声嘶力竭地冲王建发火:“还愣着干啥!”没有时间让王建细想,他吩咐左右舍命护驾,自己领着一队亲兵如破冰的利刃一般冲向拥挤在栈道上的百姓。他望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兵士正挥舞着手中的利刃朝向手无寸铁的百姓;他看见那些无辜的难民浑身鲜血,听见悲惨的嘶鸣此起彼伏。回过身来,天子已经被左右扶上了一匹青鬃,正惊恐地伏在马背上瑟瑟发抖——他第一次感到世界上所有复杂的心情都涌到一起,第一次感到自己一身的力气竟然无处发泄。猛然间,一股无名之火促使他麻木地,一边保护天子冲杀,一面机械地划着宝刀在空中飞舞……他的眼睛已经模糊,不知道是辛酸和悲怜涌出的眼泪,还是那些无辜的生命四溅的血液…… 这一切是谁之过!百姓是无辜的,天子是无辜的,这更让他心中多出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有道是: 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鸾舆幸蜀归。 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泥杨妃。 一番激战,朱玫第一股追兵被打退。此时,日头偏过了西,晋晖领着一干将士继续在前面开道,而王建回到李儇身边,一面安慰惊惶的天子,一面警觉地四下张望。 忽然,王建一带缰绳,猛然发现眼前的一段栈道已被焚毁!栈道几乎是通往蜀地的唯一通道,古蜀先民用一种令人惊叹的方式在悬崖上凿孔、架木、铺板,延绵不绝的道路这才沟通了中原和西蜀。眼前的景象让王建冷汗直流,倘若前方的栈道都被焚毁,那无异于坐以待毙等待朱玫的叛军追来。 “前面栈道是怎么回事!”王建冲手下喝道。不多时,一个探马回禀:朱玫联合山南西道节度使,一前一后围堵圣驾。为了达到弑君的目的,他们不惜焚烧栈道和驿站。探马爬上一个山头,就能看见前面正在放火的叛军。 腹背受敌!王建抬头冲山头上的探马喊道:“可有绕过此处的道路?”探马望了望前方巍峨的山峦,回道:“前方那座山就是大散岭,从这边的小路可以绕到大散岭北麓。但如果大散岭南麓唯一的栈道再被焚烧,就无法到达兴元!” 王建跳下马来,来到李儇马前:“陛下,您坐稳了,臣牵马护您翻过此山。” “这怎么行?你身为大将,怎可没有坐骑?” “陛下不用为臣担心,赶紧起程,晚了便危险了!” 李儇已经不知如何对答,他匆忙地从怀里取出一个黄绫子包裹着的方块,递给王建:“这是朕的玉玺,朕怕翻山颠簸,卿可代朕保管,切勿失落!”王建受宠若惊,跪拜在李儇马前,双手高举头顶:“臣万死不敢负皇恩!”继而接过宝玺,将黄缎绫子背在身后,绕到胸前结结实实地系了个结,转.99lib.身对晋晖道:“光远,你领一百人速过此山,一定要护住大散岭南的栈道,我护万岁紧跟其后。” “陛下保重!光图,山岭崎岖,道路难行,多加小心!”说罢,晋晖飞身上马直奔南行。望着晋晖的背影,李儇鼻子不由得一酸,险些落泪。 王建把自己的坐骑让给李吒吒,命宗佶统兵断后,吩咐妥当,三两步回到李儇马前,缰绳在手上一挽,快步牵马上山而去。李儇呆呆地看着王建,心中翻滚起伏,但却脑海空空,一句话也没有说。 约摸半个时辰,王建一行人翻过了这座小山,他右拳紧了紧缰绳,左手拉过被荆棘划破的战袍,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对李儇道:“下过这段坡,就能回到栈道了。那时道路便平坦些……”李儇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突然,前方飞一般地冲出一匹战马,直奔李儇而来。王建“噌”地拔出宝刀,护在李儇马前,可定睛一看,却发现是自己麾下的一个兵士。那人急匆匆来到王建跟前,几乎是滚下了马来,用嘶哑的声音向王建喊道:“军使,大事不好!前方栈道起火!” 王建一惊,往远处山下望去,唯一通往兴元的最后一段栈道上升起了烟火,隐约可见晋晖正与一队人马杀得天翻地覆。“宗佶,速去援你叔父!”王建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不得不绷紧每一根神经。他冲李儇喊了一句:“陛下抓紧厮缰!”于是,猛打战马,往山下冲去。 王宗佶翻身上马,一马当先冲在一队亲兵前面,大喝一声举枪刺死迎面而来的一员战将。他往前一看,熊熊烈焰已经冒起一人高,晋晖手下的将士拼命地扑打着火焰,但大块大块的木板依旧瞬间烧成焦炭,不时地,栈道围栏也焚为灰烬…… 第二十九章 眼见道路不保,王建几乎是拼出命来发疯地向前飞奔,他拉着李儇的坐骑在浓浓的烟雾中穿行着……栈道的木板已经摇摇欲坠,战马几次险些踏入焚断的路面空隙。滚滚的浓烟,让人难以分辨方向。王建努力地睁大眼睛,希望能够看清道路,但浓烟依旧熏得他眼泪直流。他竖起耳朵,仿佛听见了前方奔逃着的几个士卒的声音。王建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憋足了一口气拉着战马直往前冲。每一脚踏在栈道上,都能感觉到木板在晃悠……当李儇的坐骑猛然蹿起,越过这一段正在焚烧的道路时,身后的一串几乎碳化的木板便摇摇坠坠地落入了无底的山崖,只留下在山石上凿出的一个个支撑的孔洞有规律的排列着,向以后的行人述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 王建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好险,再晚半步,就和皇上葬身这深不见底的山谷了!”他来不及长出一口气,此刻心脏咚咚直跳。当他抬头的时候,却发现前面的栈道大火又起! 天啊!王建心中暗暗叫苦。 “父亲!小心!”听见宗佶的呼喊,王建一回头,几个叛军挥舞着朴刀已经逼到他的近前。他猛地拔出宝刀,半转身子,一刀砍倒最前面的一个士卒。几步之内,只剩他和李儇,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不允许他有丝毫的闪失。 李儇的双手紧紧抓住缰绳,眼前的一切早已经将这个99lib?曾经养尊处优的皇帝吓得魂飞魄散。忽然,一个士卒恶狠狠地抄刀扑向自己,他大叫一声“光图——”便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王建瞬时转过身来,反手一刀劈死了那人,又飞一般地舞刀,宝刀在空中划过几道淡淡的影子,身旁的数人相继倒在血泊中。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惊得目瞪口呆——前方最后一段一百多步的栈道已经完全焚毁:路板早已经坠落崖谷,只留下一排护栏底侧的滚木一一相连,看上去就像是长长的独木桥。 马是无法过去了。王建命身旁仅有的几个亲兵,分前后护驾,他亲自背起李儇趴在滚木上匍匐前进。李儇不小心往身下一看,深不见底的崖谷让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他死死地抱住王建,一动也不敢动,任凭负起他的这名神策军将领一步一步缓缓向前爬行着…… 当爬过最后一根滚木时,王建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晋晖忙吩咐左右护下李儇到一旁休息。此刻,已近日落时分。王建稍事休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四下寻找也只剩下晋晖和王宗佶,身边的神策军不足一百,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烈火留下烧痕和烟土。他吩咐宗佶护送天子登上一座山头,找了个平整开阔的地界驻扎下来,一面休息,一面等候失散的田令孜、张造那几队人马。 不时地,阴冷的山风袭来,不时夹杂着原始的狼嚎和山兽的骚味。李儇这才缓过气来,微弱的声音颤抖着:“水……”王建好容易收集到半袋子清水,递到李儇身前:“陛下,水只有这些了。您先休息,我这就打发他们去寻些吃食。”李儇接过水袋子,抿了一口清润了嗓子,火烧火燎的咽喉方清凉舒适了一些。他摇摇头:“不用了。将士们都豁出了性命,拼尽了气力……让他们好好休息,等到了兴元,朕再重重封赏。”说罢,紧紧拉住王建的手,“今日若非爱卿舍命护驾,朕已身在山崖之下了!”这番话,说得王建辛酸。他咬着牙,咽下千言万语,只道了声:“臣身为陛下之臣,为陛下肝脑涂地,毫无怨言!”九九藏书 天已经完全黑了。王建和李儇一左一右,君臣二人背靠一块青石并排着坐了下来。或许,此时此地,李儇已经忘却了自己是这个帝国最高的统治者,只有身边这个过去不起眼而现在舍命护驾的神策军使的存在,让他感到有些许安稳。一抬头,便能望见满天的星斗。每每面对星空,人总会感觉到渺小,无论是一国之君还是万众黎民。 李儇不觉喃喃道:“若朕即位之初能晓高祖创业辛艰,也不得落个亡国的下场……” 王建侧过脸,隐约望见李儇脸上的那丝忧伤。透过这份复杂的情感,他迷惑:眼前这个与自己并肩坐下的人是大唐的天子,还是一个患难途中的知己?是平易近人的明君,还是使得家国难保的桀纣?王建不希望自己所在的辉煌帝国永远地没落下去,然而经月的见闻和感触让他心里默默察觉到——似乎这确实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他不禁为自己没能生在一个繁荣强盛的大唐而苦闷。这些年的流离、早些时日的苦难让他厌倦了战乱纷争的年代;然而他心里却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生在乱世,自己永远不会有施展才华的机会,更不会有孤身救驾的幸运。此时此刻,他离天子是这样的近,近得可以清晰地听见天子的呼吸声;这一刻,他仿佛已经成为朝廷的股肱。但与此同时,当他仰望星空的刹那,又觉得自己同李儇一样,在这个乱世中显得如此的渺小,丝毫不能够扭转乾坤…… 他努力晃了晃脑袋,打住了这些胡思乱想,低沉地对李儇道:“天下,依旧是大唐的天下,陛下依旧是万民之主……”话音未落,王建忽然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两只
99lib?
软软的手紧紧抓住,这让他顿时感到有些惶恐,可心中却不由得升起了另一种温暖。只听李儇缓缓地,带着有些轻微沙哑的声音道:“你与好多人都不同……朕知道,田令孜收了你为养子,可朕却能察觉到你的心没有在这贼臣身上……”李儇叹了一口气,“唉!朕即位之初,童昏不晓天下兴亡、不鉴往日荣辱,任这个阉宦把持朝纲。当朕觉醒之日,长安已非高祖太宗之故宫,半壁江山也非李唐所姓氏。自打黄巢伏法、回到长安后,朕日夜不敢怠慢国事,恨不能一日拆分五日用。读故史记,方知先帝之昏聩。然……然先帝尚能享受四海之尊严,朕却眼见着要成为千古唾骂的亡国之君哪!”说到此,李儇有些哽咽。 王建忙安慰道:“陛下何故如此?待到兴元,收拾山河,再图兴复不迟!” 李儇慢慢闭上了眼睛,长长出了口气:“倘若唐之不亡,愿你王建为护国之臣!” 王建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仔细咀嚼着天子的这句话。而疲倦渐渐向李儇袭来,他枕着王建的双膝,在这山林深处入睡了…… 皇帝的一番肺腑让王建难以入睡。多少年来,人们一直向往着帝王的生活,一直以为万民之主的荣华是理所当然的。这一夜,王建感觉到,大唐天子享有天下的同时,也就肩负着拥有天下、庇护百姓的责任。堂堂天朝皇帝,从登基起就因为宦官专权而没有自己的选择,而当这山河破碎的时候,身家性命尚不能够保全,更不用说保全百姓!想到这里,他开始痛恨那些揭竿而起的平民,更痛恨几乎是亡掉了李唐天下的人——他的义父田令孜,还有便是对眼前天子的无限的同情……想到这里,他不禁潸然泪下……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山林缝隙中照在李儇脸上时,他仿佛已经醒了,能清晰地听见山林中悦耳的鸟鸣。可连日的奔波让他全身疲惫不已,他依旧静静地枕着王建的膝盖安稳而平静地呼吸着。王建一直笔挺着身躯,不敢有丝毫的移动。他一面听着天子均匀的呼吸声,一面努力睁大疲惫的双眼,注视着四周——他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天渐渐亮了的时候,他忽然远远地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两人相互搀扶,一瘸一拐地朝山头上走来。哦,是他们!他们安全没事,这真是万幸! 原来,迎面走来的是郑顼和张虔裕。王建打量二人,见张虔裕早已经衣衫褴褛,从前整齐的束发已经散开,胡须显然是被火焰燎过,已经发焦地卷在一起。一旁的郑顼虽然满身泥土,但毫发未损。看来,是张虔裕一路舍命照顾,完成了他昨天的将令。 “属下把先生安全地领来了,向将军交差!”显然,张虔裕满心欢喜,急于向王建交令。王建压住心中的欢喜,却向郑顼二人“嘘”了一声,接着向自己的膝盖努努嘴。郑顼二人这才发现,天子竟然枕着王建的膝盖甜甜地入睡。 此时,李儇也听见响动,他挪了挪身子,揉揉迷茫的眼睛,晃着有些沉重的脑袋坐起身来。 “陛下,您醒了?” 李儇点点头,直了直酸痛万分的腰杆,99lib.一睁眼便看到王建红肿的眼圈上仿佛还有泪痕。 “爱卿,你昨夜哭过?” 王建赶紧揉揉了眼睛:“哦,陛下昨夜一番言语,刺痛臣心。陛下万乘之尊竟屈受这般艰苦,故而臣伤感。”王建一席话,把李儇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感慨地站起身来,解下御衣披在王建身上,道:“朕深感卿之忠诚,可为百官表率矣!” 王建胸中的感动再一次将泪水带出,忙跪拜道:“陛下错爱!但有建在,便为陛下驱使!” “王光图接旨!”李儇已经等不得回兴元封赏,“卿之忠诚,世间罕有!朕将赐你金券一展,传世宝玉一方,待到兴元嘉奖!” 光启二年(公元886年)三月,饱受颠簸的大唐天子李儇车驾至兴元。随后,遣王建率领部兵屯驻三泉,晋晖、张造等神策军使四都屯兵黑水,重修栈道以通往来。 为彰护驾救主之功,李儇破天荒以王建邀领壁州刺史,创自古以来邀领州镇先例。随后,李儇兑现诺言,将一块罕见的传世宝玉赐给王建,另赐其金券一展,上书《赐王建剳》:“朕罹此多难,播迁无常,旦夕慄慄,不能自保,而况保天下乎。为朕藩获,有望于卿也。” 既至兴元,百官念及叛乱根源,乃是田令孜擅自用兵,欺君阅上;于是,请诛奸臣田令孜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报李儇。在心里,李儇恨不得杀田令孜一百遍一千遍,可是他终究下不了这个决心。而田令孜清楚地知晓,自己已经难为天下所容,不仅百官朝臣各个忌恨自己,更主要的是以李克用为首的强藩也不会饶恕他。思前想后,偌大一个中华,也就只有西蜀能成安身之地。于是,田令孜向李儇保举枢密使杨复恭为左神策中尉、观军容使,主动放弃禁军的统领权,又哭求李儇能给他一个生还的机会。念及曾经唤之“阿父”,李儇心软,也就默许了他自封的剑南西川监军使的头衔。不久,田令孜再一次踏上了去往成都的道路,前去投奔他的兄弟陈敬瑄。或许此时,他心中会为当时李儇击球赌三川的故事而津津乐道一生。 正当王建欣喜于邀领刺史、又能在神策军行走之时,一纸诏书下,逼迫他离开李儇。原来,杨复恭在接管了田令孜的神策军军权之后,最为担心的就是朝中尚存的田令孜旧党。虽然王建、晋晖等将领都曾经是兄长杨复光一手提拔的属下,但一想到这五人也都是田令孜的养子,而在此次逃亡途中又都立有大功,害怕这些靠镇压叛军起家的武夫居功自傲又不依附自己,更害怕他们依旧为田氏卖命。于是,出王建为利州刺史,韩建为华州刺史,晋晖为集州刺史,张造为万州刺史,李师泰为忠州刺史。 历史终于把王建、韩建从此分开。韩建独留长安近州,而王建、晋晖、张造、李师泰便在这次调令之后,驻足三川。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巴蜀三川便成了他们奋斗一生足以名载千古的起点,而巴蜀三川也最终是他们终老的归属之地。 第三十章 起雨了。 三川自古便以阴郁柔和的气候著称,而山南地区崎岖延绵的栈道、葱郁挺拔的柏林更是淫雨的藏身之处。惊蛰之后,这里时常飘洒着纷纷细丝。一路驿道行来,一路踏尽湿润。自古皆言蜀道难,三川入秦芒鞋破。穿三百里翠云廊,过扼咽喉之剑阁楼——走在这条古老的道路上,太容易给人以联想,给人以叹息。来往不绝的商贾兵民尚如是,更不必说那些智囊古今心怀天下的文人了! 这条路,是秦惠王遣张仪、司马错伐蜀之路,是阿房宫参天古木被掠之路;这里有五丁开山悲壮的声音,还有那“阿房出,蜀山兀”的苍凉……这条路,是蜀汉丞相诸葛孔明北伐之路,是明皇李隆基幸蜀仓皇之路;这里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愤,还有那故都不再、古驿犹存的哀思…… “老爷。”一个家仆模样打扮的青年人,风尘仆仆地迎面疾步走来,在路边一个茶水摊前止住了步伐,恭敬地立在被称作老爷的人前。茶水摊前有一台轿子,两位轿夫席地而坐正用头上的斗笠扇着凉。一旁一根独凳上坐着的中年人,着一身便装,看岁数不过三十出头,双目不大却炯炯有神,唇上微须显得老成稳重。虽然经过了数日的长途跋涉,但头上的幞斤包裹得发丝一点不乱,淡青色长袍出奇的干净而整齐,只有那长筒软靴上的泥泞仿佛还残留着一路的风尘和艰辛。“我到前边利州城边打听了,果然如那樵夫所说,半月前兴元闹过兵变,去往长安沿途的栈道焚毁过半。恰好这边几个州县都更换了刺史,眼下又在驻兵上任,沿途大多封锁了道路……”家仆掰着指头数说着。 “等等,你说什么,兴元兵变?”那人眉头渐渐锁起。 “哦,听说是属下叛乱,皇帝驾幸兴元,现在长安城里纷乱不已。” “皇上不在长安?”听到这里,这人顿时心事重重,老半天才对家仆道,“哦,你先喝口水……我看这样,我们先进州城宿下,再打听一下长安的情况,先不急着赶路了。” 这个中年人,名叫周庠,本是朝廷在龙州的一个官员,考满之后,正回往长安述职。当他意外得知长安的变故后,不由得心里一紧,由于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便寻思着在利州先住下来,再作下一步打算。 利州,地处于西南腹地的秦蜀交际,长江上游,是一座距唐已有三千余年历史的古老州城。早在夏代这里便为胤国治国治地,周代为苴国治地——当时的苴国因与三川境内的巴国、蜀国成“三足鼎立”之势而闻名于世。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前316年),秦吞苴、伐蜀、灭巴,此处得设葭萌县,西魏改称黎州,复为利州。作为三川北面的屏障,这里历来是交通汇流兵马驻扎的地方,当然也少不了繁华的市井和买卖的街市。 周庠酬过两个轿夫,在州城南市的一间清静的古柏客栈宿下,一面打听着朝中的变故,另一面便在这个历史积淀文墨荟萃的古州附近游逛。这一年来忙于纷繁的公事,如今总算在这种境地有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契机整理一下心绪。一想到父母的早逝,想到故里颍川破败和不堪的往事,周庠越发觉出西蜀成都的繁华,山南幽谷的景色渐渐成为他的留恋。想到这里,他不由感叹:这西南偏安一隅的江南景象仿佛终究无法挽救帝国的没落,而自己自幼的抱负也终究寻不见一个施展的契机。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一个月又过去了。这一日清晨,东边日头升起,温暖着这个被阴霾笼罩了许久的州城。周庠在这番暖意中也变得和蔼融融,叫上家仆出了东城。 晌午过后,主仆二人回到城东,见城外有个茶摊,家仆便提议前去歇歇脚。到了茶摊近前,见得一个小伙计热情地招呼二人落座下来,一面沏上清茶。周庠又叫了些点心,顺便将小伙计唤到近前:“伙计,听说这利州城更换了刺史老爷了?” “哦,这个啊,”伙计笑了笑,“是啊,听说是皇帝爷身边的一个将军,姓王,据说从前是忠武军的大都头呢。嗨,管得他谁当任,这茶啊,我们都照卖不是?” “六子,赶紧着招呼客人,别闲话了!”茶摊后面坐着一个老者,仿佛是这摊子的主人,见着小伙计口无遮拦地说话,不由呵斥起来。 小伙计一拍嘴巴:“爷,您喝茶!刚才我废话呢,您就当没听见。”说罢拎着水壶离开。 周庠不由得咀嚼着这点消息,耳边隐约还听见老者嘟嘟囔囔的话语:“世道不太平,这刺史大人还没有上任,怎知道咱们往后的日子啊,哎……”周庠暗暗疑惑道:“忠武军姓王的都头只有舞阳王建一人,而且前番他到成都护驾立功后按理也该随在皇上身边。难道他到利州上任?这人能算是乱世英雄,治军待民都有着不错的口碑。只是论功行赏,至少也该是个富庶的州郡长官,或是应该留在神策军中,怎会打发到了利州?”转念一想,“倘若真的是这样,能扶保于他,也可了却我济时救世的宏愿。” “伙计,大碗的茶!”一个豪迈的声音伴随着八九个打扮不俗的人进了凉棚坐下。 “好嘞!茶来了!”小伙计勤快地奔了过来,“几位爷还需要点什么打个尖?” “你不说我还忘记饿了,都有什么爽口的?”四个走在前边的人正巧凑上一桌坐了下来。说话的是个威武的将军,当中主座上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公子哥,身旁一左一右两位模样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边的年轻人长得斯文却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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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便不开口没有话语,眼睛却很警觉;右边的一位,修长的身子,也是一脸文静,然而却装束了一身的铠甲,仔细端详,五官俊俏,颇有些儒将的风采。 “爷,有小笼包子、点心、刚煮的玉米,还有爽口的烧酒……”还是方才那人道:“酒就罢了,赶紧上来十笼包子,”说着又对左边的青年道,“你爹可是交代过啦,出门在外一滴酒也不能沾的。” 周庠又将几个人扫视一番,发现这些人身上都配有刀剑,身后一桌有几个人全身披甲像是下属当差的,这四个人看来都是些有身份的官宦子弟或是行伍带兵的。渐渐地,周庠注意到当中说话的那个身材魁梧的将领,分明有几分面熟。但见此人牛心发髻高挽,脸庞红润饱满然而却扑满着灰尘,两股浓眉透出一种英武又不乏智慧。忽然,周庠看到了他左脸颊上的一条刀疤,顿时不由得心里一紧,心想:“莫非是他?”他反复又打量一番,越发觉得肯定。 此时,那将领也注意到了周庠的举动。周庠见此,爽性起身来那人桌前,抱拳一礼:“这位将军恕在下鲁莽,敢问可是魏将军?”那人一听,不由一惊,一面打量周庠上下,一面连忙起身还礼:“在下正是魏宏夫,敢问先生……” “哎呀!”周庠好生兴奋,一把抓住此人手臂,“好你个阿魏子,可曾记得你长安故友周庠否?” “周庠?”魏宏夫一愣,恍然大悟,惊喜道,“汝乃博雅?哎呀呀,我之罪过!我怎就没有认出你?” 周庠道:“分别之时,你我方是少年,一晃十多载,你99lib?我怎就在这里相见?不是你脸上这条刀疤,我怎敢认你?”说罢,哈哈大笑。 这时间,伙计把包子上了上来,魏宏夫一边招身后一桌的几个兵士先吃,一面感慨道:“是啊,十二年了!真没想到你我还能相见!”99lib? 且说,这魏宏夫本是许州人,先祖曾在朝为官,后来家道中落,到了魏宏夫父一辈勉强以开学馆授课谋生,倒是魏宏夫自己,除了喜读兵书战策更爱舞枪弄棒。就在十四年前,周庠曾在魏家学馆访学,与魏宏夫谈论古今,说到那些名垂千古的风流英杰,两人不由得一见如故。从此,朝则同学,暮则同榻。两年后,周庠高中了个举人,便辞别了魏宏夫前往长安。不想正在这个冬天,王仙芝黄巢举兵起义,魏宏夫便加入了朝廷的军队,多年辗转,也从了不少的将领,最终吏于忠武军。中和年间,又随王建入川,因为前往成都、随行兴元两次护驾有功,如今已经成为王建帐下一个得力的偏将。而周庠自打为官以后却一直才不得展,寄居在前宰相王铎门下做些书案公事。同时在中和年间,跟从王铎护驾到了成都,后来只因受到同僚的排挤,被发到偏远的龙州做了一个司仓参军。如今两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利州城外重逢。 说着,魏宏夫高兴地向身边的两人引荐道:“此我故友同窗,周庠是也,周博雅乃是治国之大材啊!”说罢引着当中的公子哥对周庠道:“此乃新任利州刺史王公之子。”青年起身施礼道:“不才宗范是也。” 左边那位自报家门:“在下姜郅。”右边那位身披铠甲的英武将领也冲周庠抱拳施礼:“在下田师。” 魏宏夫补充道:“姜资臣年轻有为,大胆心细,深得我主赏识。田德怡同我一样,多年征战南北,军功卓著!” 又品过一阵茶,宗范等人先行离去;魏宏夫执意要亲送周庠回客站,这才留了下来。周庠打发家仆先回去收拾一下,自己便和昔日故友单独行走。见到没有了旁人,周庠问:“如此说来,王刺史已然到达利州?” “这倒还不曾。”魏宏夫道,“只因张造将军赴任万州,王公执意差遣我等四人追送,这才提前来到了利州。王公大抵七日内即可赴任。” 周庠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紧促道:“兄长打行在而归,想必了然朝廷的变故,我此去长安交割,路途遥远,深恐朝廷之变,务必不要瞒我实情!” 魏宏夫环顾四下空旷,这才小声道:“实不相瞒,一切只因为河中盐池之争。田令孜为夺盐池,矫诏出兵,河中的王重荣求兵沙陀人,那李克用随即兴兵南下;田令孜命王公率神策军挟持天子入蜀,王公无奈,这才一路护驾南行。谁想到本是依附田令孜的邠宁节度使朱玫等人不知因何缘故倒戈于沙陀人,反而冲锋南下,明则是除宦官、清君侧;暗地里焚烧栈道,欲弑君以乱天下!幸得王公、晋公舍死护驾,天子才得以安全抵达兴元。归到底,田令孜终于失势,王公确因朝中无人被远发利州……” 周庠惊得半晌无语,虽然他也想到过还会有一番战乱,却没有料到这些节度使已然叛乱到如此地步,不由叹道:“天子之不幸,大唐危矣!”过了好一阵子周庠又道:“而今我已是落魄的书生,被遗忘的小吏,孤苦飘零一人行走。倘若此去长安,恐怕十之八九不得生还见我家小。兄长可要救我啊!”说罢,撩长袍跪倒在魏宏夫身前。魏宏夫这下子慌了手脚,连忙搀扶起周庠:“博雅何故如此?你我曾同窗而学、同榻而眠,有我一口饭,怎就会饿着你?论你之才,事天子可得尚书侍郎,事军侯可治刺史司徒。倘若留在利州,日后必为重用!” 周庠起身道:“我不求空名官职,只愿能施展一腹古今。兄长若肯帮忙,哪怕是留在王公麾下做个贴士也比我如今漂泊沉浮强过百倍。” “我怎就没有转过这个弯来,还用博雅费这番周折来旁敲我。这件事你放心,等到王公上任,我必然亲往保举。”说罢,兄弟二人这才携手入了州城。 光启二年(公元886年)是浑浑噩噩的一年。这一年,山河甚加破碎,藩镇割据也愈演愈烈。李儇本来年轻的身体在第二次逃亡之后已经变得苍老而虚弱。经历了无数的厮杀和兵变,长安已经完全遗失了往日的生机。百姓每天惶恐着,不知道天朝何时能够恢复往日的祥和与安宁。朱全忠在光启元年占据汴、滑二州之后,已经开始逐步扩张自己的势力,一面兼并着小的州城,一面准备着与河东随时可能爆发的恶仗。富庶的江淮同样也在兵荒马乱中煎熬着。高骈在黄巢起义失败后,占据了淮南八州;秦宗权在称帝之后,这一年又攻克.99lib.下汝州。巴蜀三川也是呈现出割据的局面。陈敬瑄依旧坐镇成都,领西川节度使,并在这一年三月杀掉了东川节度使高仁厚;和王建同在神策军共事的顾彦朗年底赴任东川节度使;而管辖山南地区的军政统帅是原忠武监军杨复光的义子杨守亮。王建所在的利州便是这山南辖内的一个交通重镇。 快到年关了,眼见着,浑浑噩噩的一年便要过去了。虽然战乱依旧,但到了除夕这天,利州的百姓还是在自家门口挂上几盏灯笼,在努力营造出的一丝喜悦的氛围中,包上一顿饺子,期盼着来年能够平平安安的有个好收成。 午后,王建处理完例行的公事回到府上。丫鬟连忙过来服侍换下官服,另一个丫鬟举过一个托盘,送来一杯盖碗的花茶。白天的几件事情让这位武将出身的刺史颇有些不悦,回到家里眉头不展。他一面惦念着如何回复这封书信,一面顺手端过茶碗往嘴边送。 只听见“啪”的一声响,王建将托盘打翻在地,茶碗摔了个粉碎,他怒气冲冲地呵斥丫鬟:“混账!有用温水沏茶的吗?滚下去!”两个丫鬟都吓得不敢做声,跪倒在地上呜咽。 “哭什么,大过年的,我还没死呢!” “好啦,老爷,别发这么大火,伤身子。”夫人周氏身着华丽的锦装夹袄绕到屏风前面,窗外午后暖暖的斜阳洒进厅堂,将她的影子绘在那画有喜鹊压枝的屏风上。虽然岁月带去了这个农家女子的青春,但多年的苦难和随军征战的颠沛反而增添了这个女人处乱不惊的性格,自有一种端庄沉稳的高贵。 王建这才长长出了口气。这两年虽然纳过两房妾,但每在周氏身前却总能感觉到一分平日里寻不着的踏实,仿佛能回想起舞阳乡村生活的安宁,这心中的火气也顿时消去了七分。 “你们两人下去吧。”他的声音比方才平静了些。 两个小丫鬟抬起惊惶的眼睛,见夫人和悦地冲她们点点头,这才悄声退下。 夫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侧过身来道:“大过年的,什么事情惹得你心烦?” “唉,节度使杨守亮又差人送来帖子,让我无事去兴元拜会他。” 夫人微笑着道:“这朝臣州官间的尔虞我诈么,我们妇道人家是不懂得。不过人家是你的顶头上司,大过年的,也应当送张礼帖去。” “早送过了,”王建苦着脸,“你当他是要我金银,那倒是小事一桩。这杨守亮早些年就对我有些顾忌,还在鹿宴弘手下共事的时候,就几次想要除掉我。如今朝中杨公公取代田军容得了势,这个匹夫仗着也姓杨,居然毫不将我放在眼里。光远赴任临行时也嘱咐我,让我暂忍一时。可没想到他却屡次三番召我前去。上次我以身体欠佳回绝了,这次又下帖子。这鸿门宴可难为死我了!” 夫人道:“既知是鸿门宴,当然就别冒这分危险了。至于怎样应付,多和手下的谋士书办们说说,兴许会有好的主意。” “这我还能不知道?可光远、师泰他们不在身边,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郑先生倒是一肚子学问,可不大擅长官场中的这些交恶。就剩下一帮只知道武枪弄棒的兵士。”说到这里,王建叹道,“我身边要是能有个小诸葛,也不至于这份苦闷。” 第三十一章 “旁的人帮不上忙,自家人或许能出出主意。你那几个义子都跟随你多年了,多少能有个主见。”见王建不语,夫人又道,“要不我再给你推荐个人?” “谁?” “德权。” 王建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微笑:“这些年亏了有你们姐弟俩。”说着,起身拍了拍衣衫,笑道:“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些月让他辖着两个县,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不为烦心的事情,这过年的节气也该将他召回来喝杯酒。” “那你们就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席。我们姐几个和家人自己团聚了。只是你得把范儿留给我。” “他都多大啦,你还当孩子似的宠着他。我那几个义子,没一个像他,随我沙场上滚大的七尺男儿,竟然拉不开弓,跑不得马。归到底,还不都是你惯的。”说罢,他心肠一软,抚着妻的发,“那依你吧……这大过年的,委屈你了……” 夫人摇摇头:“不碍的。尽管现在还不太平,但你我时常都能见着,不妨碍这一顿饭。相比从前在许州煎熬的日子,现在已经知足了……别喝太多酒,晚上早些回来。” 王建点点头,这才换上鞋,让义子宗佶,爱将魏宏夫、田师、姜郅等人陪同,在府上宴请妻弟周德权以及属下将官。 除夕的酒宴随意而热闹。平日有禁酒令,此刻一开禁,许多将领便开怀畅饮。 王建和周德权坐在一旁,他虽然也频频举杯,但却没有喝上几口。是的,杨守亮的那张帖子不过是让他烦闷的导火索。武夫出身的王建当然不会惧怕一次鸿门宴,何况和他并肩而战的还有李师泰、晋晖这帮将领以及一批刀头舔血、胆略超群的兵士。王建打算陆续将出色的年轻将领收为义子,还会将那些勇猛的士卒组编成一支不俗的队伍。哪怕真的和杨守亮兵戎相见,他未必害怕。他所忧虑的是自己和这些兵士们将来的出路。翻过年,他已是四十岁的人了。一想到江淮的割据,想到朱温、李克用势力的扩张,再掐指算算他手中仅有的一个利州城和几千名士卒,恍惚这些年都在蹉跎中度过了。倘若是安生的太平年间,他会老老实实地当好这个刺史,治好这方百姓,也就心满意足了。可当下是如此一个乱世!他亲眼见着天子尚且不能保全自己,他这样一个刺史又能有怎样的作为呢?如果现在再有一次黄巢起义,朝廷未必能够再一次幸运地保全国号。如果长安当真易主,又当如何?投靠明主么?王建环顾四下,除去趁乱世割据的藩镇,并没有看到德才兼备的人选。是效仿刘备独霸三川?每每这么一想,王建虽觉得自己有庇护一方的才干,可看看现在的状况,又感到前途无比渺茫。若能攻占一两个州县,兴许能够扩展势力,可一来寻不着出师之名;二来南去成都太富饶和庞大了,北望兴元又是一个尚在乱世余烟中的地方,东面坐镇梓州的是和自己关系甚好的顾彦朗,恰恰是这个利州处在中间——倘若受到别人侵袭,便难以自保……不想则已,和德权一提到这些事,王建又觉烦闷,不由将一杯酒送进肚子。 德权看在眼里,姐夫的心绪他多少能体会几分。自打追随王建以来,十多年征战杀伐让他长了见识和增了本领。在他眼里,姐夫是个能成大事之人,然而当这场漫长的风波平息之后,却憋屈在个小小县城里,着实不如人愿。“姐夫不必苦闷。想那刘玄德半百之年方起霸业,太公七旬尚能安然垂钓。姐夫手中尚有数千精兵,怎就没想过割据一方?如今是乱世,武夫尚能拥兵,何况您这样爱兵善士的明主?” “我怎会没想过?只是眼下的时局我着实看不透。天子对我恩重如山,我万死不能报答。可现在朝廷微弱,外不能号令山河,内不能主事朝臣,”王建借着酒劲压低了声音道,“我是真怕有一天长安城金銮座的主人不姓李了,我们这帮弟兄的出路……” “小弟愚见,无论是自王一方或是拥保天主,您自己手中可万万不能缺了人才!姐夫您现在帐下战将数十、墨客纷纭,看起来倒是一片兴盛,然而往深处想,运筹帷幄的帅才、怀揣锦囊的谋士可是难挑出一个啊!”一句话,正说到王建的心坎上,他端着半杯残酒,在空中微微晃动着。酒杯中倒映出烛火的跳动,“说下去……” “我预感这天下太平不了,我们要在这不太平的天底下过上太平日子,还得靠这个。”说着,德权挥了挥拳头,“往后了走,这冲锋陷阵的事自然要交给后生,这带兵打仗,你是行家。乱世里,治国的贤士往往无用武之地,姐夫应该招纳能够出谋划策的谋士。” 王建点点头,说:“你不提我倒忘了。几个月前魏宏夫倒是给我举荐过一个姓周的人,说此人饱读兵书战策,满腹经纶,有安邦定国之才。我便将他唤到府上,让他当场做诗一首,要是满意可做我府上的贴士。谁曾想此人说,他不会做诗。我又问他,若给你一个县令,打算如何治理。哪曾想,此人回话说,他没有为官的潜质。哼!我也算看在小魏子的面子,差了他一个富县,可后来听说他根本没有去上任。这轮事情倒也忘却了。如.99lib.今你提起,我忽然觉得此人似乎有些古怪。” 德权眼中闪耀出火花:“或许真如宏夫所言,此人才华非是一个县令可以止住的。我刚才说,治国之人未必能谋军事,反过来倘若是谋军之才未必屑于治理一个小小的县城。依我看,姐夫当再见见此人。” “会不会,这个姓周的想做个隐士,不愿意来我这蹚这乱世的浑水?” “不会!倘若真是隐士,他绝不会前来见你!” 王建沉思片刻,猛然悟道似的,一抚桌案:“茅塞顿开啊!看来是我愚昧,大贤近在咫尺,我却险些错过。”又向对桌的田师问道:“德怡,那日你与宏夫在城外逢到的那个文士唤作什么?” 田师起身行礼道:“回主公,名讳周庠。” 王建笑着点头,似乎胸中已经有了打算。他站起身来,高声道:“诸位,今天是年关,奔波战乱了十多年,如今还算能安安稳稳过个年。王建在这儿感激众家将士、先生们多年来的追随了!”说罢高举酒盅。众人皆起立、称和、饮酒。 “来人,上好酒!”吩咐罢,王建又道,“今99lib?天大家高兴,我特意取出故友东川节度使顾公送来的二十年陈年佳酿,与诸公同享。只是……”王建环顾四下,众人均是红光满面,专心等待着他的下文,“只是,我要出个特殊的酒令,看看是否有人能道出一个人的来历。” 魏宏夫问:“不知主公要问的是哪朝人,姓字名谁啊?” “便是你与我提及的那个文人,周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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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你是不能来对这个酒令了。”话音刚落,站下张劼吵吵道:“本朝出了那么多写诗的大才,俺们练武的顶多也就知道个李太白杜工部啥的,哪里听说过这个姓周的。大哥这不是明摆着刁难俺们肚子里没墨水的弟兄,我看是舍不得这几坛子好酒呢!”一句话引来厅堂哄笑。 四下里静了好长时间,忽然听得一声:“郑顼不才,愿对主公此令,为张将军讨得一坛美酒。” “你看看,关键时候,还是郑先生明了俺老张的心思!快快讲来!” 郑顼笑着问魏宏夫:“宏夫荐给主公的这个周庠可是颍川人士?” “哦,正是!”魏宏夫对郑顼恭敬道。 郑顼笑道:“我本不知此人与宏夫的渊源。既然他是颍川人,我估计应该是我从前游访颍川时听一个道人讲过的奇才。”郑顼缕了将胡须,接着道,“此人祖上世代农耕,直到其叔父周耕时,寒窗十七载后,周家才出了第一个秀才。可怜这周耕屡试不第,未能出中举人。但后来不知道遇到何方高人引路,开始习学兵书,多年后倒是在这方面有了几分造诣。这周庠三岁失祜、五岁丧母,由叔父抚养,他幼年天资聪慧,据那道人讲,十二岁便精通其叔父平生之所学,当地称为神童,家喻户晓。主公也曾居住许州,或许也听过颍水神童的故事吧。他叔父病逝后,这周庠四方访学可谓读遍天下之书,自号为博雅居士。只可惜,满腔热血不得为朝廷所用。此人倘若生在开元盛世恐怕也只是个碌碌之人,如若乱世得遇明主,定可展施博雅之韬略啊。”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魏宏夫,“倘若你知道此人的近况,那可一定要举荐给主公啊!” 王建顿时目瞪口呆,自语道:“哎呀!我非伯乐,险些错失良马!” 德权忙劝解说:“姐夫不必着急,我想此人未必离开利州。” 魏宏夫道:“主公恕罪。博雅现在仍住在城南的古柏客栈,我这就去请。” “不!”王建道,“待明日我亲自去请!” 这天是大年初一。王建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刚过四更天,便匆匆起身,姬妾服侍着他换上崭新的衣装。于是,便带着田师、姜郅、魏宏夫等人出了门,骑马直奔城南的古柏客栈。 虽然天还未亮,但这家客栈门前却已经生起了火,蒸上了笼屉。见王建一行衣着干净整齐,又都骑着高头大马,小二连忙迎出到街中央:“几位客爷,大清早的,小的给您拜年了!” 王建将缰绳交给亲兵,领着几个爱将进了店堂:“小掌柜,买卖可好啊?”王建注意到这是一个单层的临街店铺,在街的头角,不通其他道路,地段有些僻静。临街的小楼是当做铺面,楼后有个小院,四周三面都是两层的木楼,虽然简朴但也能住上几十号人。 小二用抹布将一张八仙桌擦得干净,回道:“托咱们新任刺史爷的福啊,往年小店口岸背,生意不好,可近半年买卖人多了,这里虽然吃饭的客商不多,但住店的不少。几位爷,这大年初一的,小店给你们上些汤圆可好?” 几个人在一旁偷偷乐着,心都想着,这小二的马屁正好拍对了地方。 王建乐道:“好啊,正好也没有吃早饭呢。再来五笼小笼包。” 不一会,汤圆和小笼包便端上来了。王建便问店小二:“小掌柜,颖川周大人可是住在你店中?” “哟,这位爷消息灵通啊。有,有,周大人在此住了半年了。每天都起得特别早,吃过早饭就出城转悠了,要到掌灯才回来。这不,”小二一指锅上的笼屉,“小店这么早就做早点,也是给周大人预备的。哟,您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周大人来了——” 王建一听,顿时惊喜起来,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顺着小二努嘴的方向看去,从后院走出一个中年人。就像王建初次见他的印象一样,乍一看并不觉得长相有何过人之处,小小的眼睛,七尺的身材,但是炯炯的目光、结实的臂膀以及那一身素白的衣衫却显得此人精神充足与众不同。 王建连忙站起身来,对着来人深施一礼:“王建不请自来,特来拜会先生。” 周庠连忙退后两步,深深还礼:“不知刺史大人驾到,周庠无礼了!”一句话,吓得一旁的小二把手中的一个碗滑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前番多有怠慢,此次登门谢罪,欲请先生出山……” “呵呵呵……”周庠爽朗的声音萦绕在店堂中,“王将军真是豪爽之人。庠久闻将军之名,今日有缘再见,若将军不弃,请往寝中一叙。” “请——”说着,两人并肩去往后院。留下桌上的汤圆还冒着热气,一旁的小二吓得不敢言语。 来到一间明亮的屋子,周庠吩咐家仆上茶,两人对坐在一张茶几前。王建感到周庠是愿意跟随自己的,这心中的欢喜更是按捺不住,急切地想知道这位魏宏夫和郑顼都极力推荐的文人能为自己谋划一个怎样的当世“隆中对”。 周庠却是一个爽朗之人,开门见山道:“庠久慕将军威名,又知将军礼贤下士。前日辞官而去,非是在下无礼,只是想有一个与将军倾诉肺腑的机遇。可惜周庠非是毛遂,岂敢二次叩门自荐。我心想将军若是能安平一方的贤主,我周庠也就斗胆做一个垂钓江畔的太公呢。可未曾想到,将军正是在春节清晨而来,我倒有几分愧疚了。” 王建见此人话语中透出十足的自信,之前的疑虑也消去了三分:“先生这是哪里话,让贤士委屈,愧疚的该是我啊!” 忽然,周庠话锋一转,单刀直入:“将军可想过王天下乎?”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王建吃了一惊,本能地掩饰住自己心底愿想而不敢想的宏伟蓝图,连忙道:“万万不敢!建祖辈务农贩商,得今日富贵平生足矣。天子待我有如恩父,我只思报恩,哪敢有忤逆之想?” 周庠一笑:“安民者乃为君!王侯将相岂是天赐富贵?若将军无驭民之志,庠何有肺腑之言?”说罢,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 王建遂起身,在周庠身后深施一礼:“先生勿怪,王建志在一番大业,却迷茫于当前乱世。王建愿闻先生肺腑!” 周庠长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这正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他转过身来,望着王建渴求的双眼,自信满满却又缓缓道来:“自古天下非君王一人之天下,乃万民百姓之天下。有德于民者得之,失德于众者失之。古有始皇扫六合,何其壮哉!然黎民不得生息,终只传二世;近有杨隋一四海,百姓却无安宁,方有高祖、太宗定鼎这李唐江山。王朝更迭,民为根本!今朝廷微弱,战乱纷呈,市民惶恐,非是太平。将军可观如今,唐祚将终,有疆土者,恣为吞噬,以强并弱。然以庠观之,皆非济世之具也!将军御众有术,临事能断。自主上蒙难,明公亲控乘龙,匍匐栈道,怀国玺以从,周旋患难险阻之中,勤亦至矣。及论功受赏,不过刺史。今端守一隅,名为怀柔一方百姓,可四伏危机!今若无思变之雄心,不可知存殁乱世乎!坐待窘迫,非君子豹变之象也!——此乃庠之肺腑!” 一席话,正说到了王建的心坎上:“先生之言,一针见血!我如今正忧虑自身前途。山南节度使对我早有戒心,兵戎相见难以避免。我已欲联络邻道,死守利州城,以图壮大势力与之抗衡。但不知此战如何出师有名,如何成竹在胸。此皆求教先生!” 周庠不做正面回答,转而从袖口内抽出一张帛图,展于茶几上。王建一看,正是三川地形图。周庠手指利州对王建道:“利州,乃四会五达之地,葭萌四战之郊也,非是久安之地。倘若朝中变故,君若不薄人,人将薄君!庠出一策,将军可图阆州。此战若成,足可据之以图两川!” “阆州?先生要我率兵夺阆州?” “对!阆州地僻人富,地险民豪。今杨行迁守阆州,乃是西川陈敬瑄、田令孜之肘腋。此人控扼要害却不修职贡,一无智谋,二乏勇略。以明公临之,可一鼓而擒也!阆州归属东川,杨守亮鞭长莫及无以图害明公,此其一利;得其士以增补队伍,壮公之军威,此其二利;得一易守难攻之重镇,据之休养生息以观天下,倘有大变可图东川、甚乃西川,此其三利。有此三利,明公切不可失!” 王建望着地图上那个叫阆州的地方,长叹道:“长夜漫漫,入迷途;先生一策,乃夜中明火也!” 日头渐渐高升,屋外等候着的几个子弟终于看见王建和周庠并肩走了出来。此时的王建心中已有了一个清晰的打算。他隐约觉得,周庠不仅仅能解他燃眉之难,更重要的是,他甚至能一直帮助自己实现那个他不敢想象的梦幻! “小掌柜,今日的元宵是我平生所吃到的最好的早点!”说着哈哈一笑,让姜郅将一吊铜钱交给了店小二。走出客栈,王建亲自牵过一匹马,让周庠骑上。一行人这才返回刺史府。 第三十二章 有时候,点石成金的锦囊妙计其实仿佛一层窗户纸一般,如果捅破了,便能窥视窗外广阔的视野。可毕竟,并不是谁都有捅破窗户纸的智慧和勇气。王建不得不承认,他永远不会想到偷袭阆州这一着棋。 周庠的这番规划,无疑激起了王建的野心。但他隐约觉得,如今的三川虽看似一潭平静的湖水,但水底却蕴藏着巨大能量。谁要是往这片水面上投上一颗石子,必然会将大唐国都的西南角搅扰得天翻地覆——每想到这里,他便有种莫名的兴奋。如今的局势是,越乱他便越有机会改变现在的处境! 然而,袭击阆州必须要做得悄无声息。一旦被杨守亮发现,到时候利州这个腹背受敌的地方便难成他的避难之所。而一旦不能三五日内打下阆州,到时候很可能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派谁去呢?王建环顾四下,两旁都是他最信任的将领:张劼、李简、田威、张虔裕、王宗佶、姜郅、魏宏夫、田师……当然,他还有李师泰、晋晖、张造等人帮助,但手下这几个后生很可能在将来会挑起他攻城拔寨的大梁。 他的目光渐渐停留在姜郅的身上。自打这后生随自己征杀以来,遇事沉着冷静,是一个能将兵的帅才。“姜郅,若让你主兵,你需要多少人马?” “回主公,末将不需一兵一卒!末将以为,攻占阆州,关键在于出其不意。若能三五日一举斩杀杨行迁,此为上上之策,东川、山南都不及反应;日久生变,倘若被人察觉,将腹背受敌难以应付。利州兵马只五千,非倾城而出不可得此胜算。如此必引人戒备,故利州人马不可用。末将几番随主公明察暗访,知附近多有据庄园者,均自养亲兵卫队,少则三百,多则上千。这些家兵时常操持,纪律严明,倘若真是冲锋陷阵,定是一队奇兵啊!”姜郅继续道,“三川未曾受到草贼侵扰,这些地主大多家资殷实。他们吃饱穿暖了,便想趁乱世谋得一二官爵。倘若主公差人结交他们,许诺攻下阆州保举官职,这样则可将这些人马收为己有,日后必能有用。此外,山南多匪。据末将所知,很多都是穷苦百姓,不得营生才占山为寇,其中不乏有勇猛之辈。我愿亲往附近山寨,招降他们,说以利害,保他们温饱无忧,少说能得精兵两千!” 王建大悦:“妙计!资臣,若得此功,我愿收你为我义子!” 事情正如姜郅所预料的,不足二十日,先后招募到豪猾八千众。这一神来之笔让王建一夜之间多了一支虎狼之师。姜郅被王建收为义子,更名王宗瑶,并封为十九都都头、统领这支队伍。王建又命李简为副将,连同招募的豪酋首领二十余战将,连夜起兵直奔阆州。 夜幕降临。 这条古时称作阆水,而今闻名遐迩的嘉陵江依旧
如千百年来生生不息地流淌,狭窄的河谷使得这条长江重要的支流水流湍急,在这几乎有些嘈杂的夜里,一群大多来自东川、山南,一度食不果腹的穷苦后生正悄然无声地急急而走。他们都有父母,有的也有妻儿,谁又愿意占山为寇呢?他们只知道,利州刺史愿意将他们召入行伍,从此可以不再为衣食而忧。 李简闷闷地在马上颠簸着。他在回想过去十年他生命的轨迹。其实,与其说是回忆他自己,不如说是回忆王建。他清晰地记得从在许州贩盐起,王建一直是靠他才得以生存。许州大狱,如果不是他星夜营救王建和晋晖,这两个一度扬名中原的将领早已屈死在牢狱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悬挂的宝剑,这是先帝御赐的宝物,也是晋晖作为回报给他的赠礼。事情的转机或许便发生在杨复光分忠武军为八都的时候,王建、晋晖、李师泰等都赫然列入其间,但竟然没有他李简!不仅如此,他还恰恰隶于王建麾下。为了这件事,他一度耿耿于怀,甚至和张劼发生过争执。但几年下来,他不得不承认,王建的才能远在他之上。摆在他面前的路似乎只有一条,那便是要用军功博得其余将领的信服。 “资臣……”他身边不远便是姜郅。虽然他只比姜郅大十岁左右,但这个后生如今已是王建的义子,论辈分还得叫自己一声叔父。 “叔父,您叫我宗瑶吧,父亲已经收我为义子,从今往后我姓王了。”王宗瑶的语气中带有些许自豪。这不由得让李简暗暗佩服王建笼络人心的手段。 “好吧,宗瑶,依你看,你有把握几日取下阆州?”虽然李简也佩服周庠这一条计策,但他依旧怀疑王建三五日速取如此富庶的重镇近乎天方夜谭。 “多则三日,如果顺利……兴许一战即可!”王宗瑶的话总是出其不意,就像他在利州领命时语惊四座一样,令李简暗暗吃惊。可八千人马“借”到的既定事实又让他不得不佩服宗瑶的沉着和胆略,真是后生可畏! “杨行迁虽然不施仁政,但阆州也非小城,重兵屯守,三日岂可攻下?” 宗瑶带了带缰绳,让战马放慢脚步靠向李简。他将身子贴近,小声道:“不瞒叔父,我依博雅先生策略,已秘告晋叔父、李叔父,让他们联兵假合州之道围攻果州。果州在阆州下游,二州唇齿相依。杨行迁必惧二位叔父图他,定然大军驰援果州,而疏于阆州的防务。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咱们会从背后直捣黄龙!”闻听此言,李简暗暗吃惊,心里称赞周庠用兵真是神出鬼没。 “叔父,侄儿有一事相求。咱们军中有三百余妇幼,居在阆州不远,当时误做山贼。咱们总不能拉着他们袭击阆州吧,所以侄儿想烦劳叔父护送他们回村,两日后咱们阆州城北会合。” “他们都是苦命人。这件事交给我吧,我领一百亲兵即可,咱们城北会合!”就这样,李简护送这三百多阆州的百姓挨个回到他们的村庄,他或许不会想到,这次与王宗瑶的短暂分别竟然造就了他一生中另一个转折点。 当王宗瑶的先头部队来到阆州城下时,杨行迁的主力已经集结到果州,城北一带正在组织搬运粮草,城门大开,没有丝毫防范。宗瑶本打算等李简归队后再攻打阆州城,却实在不愿错过眼前的绝佳战机。他将手一挥,八千虎狼之师奇袭古城,顷刻间,这座一度安宁的城市成为战场。杨行迁正在为果州被袭一事担忧,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腹背受敌。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究竟是哪里的天兵下凡,便被宗瑶的手下给结果了性命。随后,王建率利州主力南下,占据阆州,自称防御使。宗瑶本担心李简会埋怨自己贪功冒进,但直到攻下阆州的第三天李简一行才姗姗来迟。若以军令执法,李简当受严惩。但王建似乎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丝毫没有问起这件事。 由于新招募了八千兵将,又接管了阆州防卫以及无数钱粮。王建的势力顿时壮大,成为东川一匹异军突起的烈马。东川节度使顾彦朗曾与王建在神策军中共事,深知这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主。为了能够稳住王建,不至于东川地区战火肆虐,他不得不遣使修好。 看着顾彦朗的亲笔书信,王建不由笑道:“想不到博雅先生一计竟能够扭转我的颓势。倘若以阆州为据点再趁机拿下果州,立足三川即可万无一失!” “主公,不可!”张虔裕听见王建自言自语,直言不讳道,“主公出兵夺阆州,朝廷没有怪罪,并非您出师有名,而是天子微弱,无力讨伐。倘若唐室兴复,主公必会大难临头。何况,东川节度使顾公主动遣使修好,您不当再在东川地境用兵。”这句话就像一盆凉水浇在了王建的头上。纵然心中有些不悦,但是他知道张虔裕句句都是实话,是为自己的安危着想。“你所言不虚!可有居安思危的良策?” “主公应知晓,天下再乱,也是李唐的江山。树大招风,切不可广为树敌。主公可遣使奉表天子,仗大义以行师,事无不济。此外,主公当继续养士爱民,以观天下之变。” 王建稍稍沉默,心想,这个张虔裕说话可够直接的!倘若此时急于一州二县,极有可能引起顾彦朗的注意。虽然有了这八千敢死之士,但尚需将其训练成一支战无不胜的精锐。以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与顾彦朗抗衡,休养生息当为上策。于是,王建任命王宗瑶为左威猛都知兵马使,署魏宏夫义勇都十将。以阆州为据点,暗自扩军,其军皆超越常制。对于顾彦朗,王建则尽其所能与之结交。顾彦朗自神策军受命入川以来,受到了陈敬瑄、田令孜的几番阻挠。虽然他知道王建的势力一步步扩大对他是个潜在威胁,可相比之下,西边成都的陈、田二人才是他真正的仇人和心腹大患。见王建还算友善,他便顺水推舟,与之曲意交欢。随后,王建又表奏周庠为判官,遣使上贡朝廷。由于之前杨行迁中断贡赋,王建此举自然得到了李儇的赞许,也得到了朝中新掌权的大太监杨复恭的暂时信任,便没有追究其侵略阆州的行为。 这年四月,朱温大败秦宗权,继续巩固了在中原的势力。淮南节度使高骈因听信谗言诛杀众将,终为其部将毕师铎所囚。至九月,淮南牙将毕师铎杀节度使高骈。天下的局势在混乱之后渐渐明朗。而田令孜自打离开李儇之后,本被流放至端州,但他依仗西川的强盛,违抗圣旨回到了成都,回到他兄弟陈敬瑄的身边。 巴蜀是个富饶而安定的地方,其中最为富庶的莫过于西川的成都。唐时便有“扬一益二”的说道——除去扬州的富有,成都便当之无愧天下都市。田令孜自以为有了西川的庇护,又有些飘飘然了。半年多来,本相安无事,陈、田二人在成都安享锦城之繁华安乐。然而当陈敬瑄得知王建攻阆州、表贡赋、交东川一系列举措时,不由担心东川的顾、王二人一旦走到一起,对自己将构成莫大的威胁。 这日酒间,陈敬瑄向田令孜道出自己的担心。谁想,田令孜不屑一顾道:“兄长过虑了,过虑了!王建小八儿,乃我义子。你也知道,当年若没有我的提拔,他哪有机会成为赫赫有名的随驾五都之一?他若无缘接近天子,又怎会在日后立下孤身救驾的不世功勋?” 陈敬瑄疑惑道:“以他救驾大功,当得一个富庶的州县,不至九九藏书于落到利州。如今他出其不意攻下阆州,在那里招兵买马令人担忧!” “兄长有所不知,王八儿袭击阆州,这事与我等还有些缘故。平心而论,以他十年来追随杨复光的赫赫战功,得一东川节度使不为过也!天子也算开历朝先例,让他遥领集州刺史。只因杨复恭得势之后一心想要治我于死地,朝中但凡是我田氏羽翼,一律被贬官削职。王八儿乃吾子,受我拖累贬为利州刺史;又不为山南杨守亮所容,这才去阆州做了一回贼……” “闹了半天,都是咱们家与杨家争势的结果!可王光图虽不为杨复恭所容,但他毕竟追随复光起家,难说站在哪边啊!” “兄长要是还放心不下,我即刻修书一封将他招至麾下,兄长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来来来,喝酒喝酒!” “索性现在我便修书,免得夜长梦多,呵呵呵……来人,笔墨侍候!”田令孜借着酒劲,提起笔来刷点点写了几行字: 吾儿王建,中原多故,惟三蜀可以偷安。陈太师恢廓无疑,汝来成都,共建大事,吾父子辅之,万全必也。 田令孜得意地合上信折,随手交给陈敬瑄的谋士李乂:“去,你亲自跑一趟,将此信交给阆州刺史王大人,不得有误!” 半个月时间一晃而过。这半个月来,陈敬瑄眼角肌肉总抽搐不停,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即将发生。陈敬瑄本就大字不识几个,靠着兄弟田令孜的势力步步升迁,又在那次荒唐的击球赌三川中赢得了西川的肥差。黄巢入京,天子幸蜀,期间四年他更是与田令孜一起要挟天子号令三军,朝中忠良无人不憎。相反,田令孜因为识文断字又有计谋,平常的大事小情陈敬瑄并不操心,大多交给兄弟处理。田令孜的意见,他几乎是百依百顺。然而,唯独这一次,他对招王建入西川多少有些忌惮——中和四年冬,王建随忠武其余四部来成都护驾,也就是那一次他见过王建。一想起那个相貌堂堂、举止不俗的武夫,他本能畏忌三分。他疑惑令孜自诩与王建的父子交情是否真有如此之深。唐末时节,认干父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其中大多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利益驱使,更何况是令孜先拉拢的王建,王建并不是一个喜欢巴结上面的人,这似乎和那个韩建不大一样……想到这里,陈敬瑄心里不由得咚咚打鼓,声音急促地往屋外喊道:“李乂!” “哦,太师,您叫我?”被唤作李乂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他也是西川本地人,早年间投靠了陈敬瑄,就一直随从左右。这个人,他还是信得过的。 “你从阆州回来,对招王光图入西川一事有何看法?” “这……”李乂面上显出一份为难的神情,两腮的横肉抖动着。 “你怎么看就怎么说,不必在意,我也想听听不同人的意见嘛。” 听到陈敬瑄这么说,李乂面上的表情放松了不少,两块腮肉一松弛就耷拉了下来。只见他小眼睛骨碌碌一转:“只怕凶多吉少!” “此话怎讲?” “小的所见,王建乃藏书网当世巨贼,狼顾四方久矣。太师不见,阆州之覆,其人专谋人国邑。试问,此人若至西川,太师以何等处置?他本是利州刺史,现兼有阆州城池,弃此二城而奔西川,彼其雄心,安能居人下焉?公若以将校待遇之,乃是……”说到这里,李乂偷眼看着陈敬瑄,小心言道,“……乃是,养虎自贻其患也!”一句话,说得陈敬瑄凉气倒吸:“你去阆州,可探得他麾下有多少兵马?” “绝不少于两万!” “两万人马倘若齐聚西川,一旦用兵,岂非引狼入室啊!”陈敬瑄自言自语道。 “不过,倘若他真领两万人来成都,太师倒是大可放心,这说明他心中坦荡无袭我之心。可是,如果此人只带数千人而来,那便是怕我们生疑……”李乂缓步来到陈敬瑄身旁,咬着他的耳朵奸笑道,“没做亏心事,便不怕鬼敲门。” “嗯……有理,有理!”陈敬瑄咂摸咂摸滋味,连声道,“你速传我将领,通告汉州刺史张顼,倘若王建来了,命他驻扎鹿头关外,没我的号令,不许进德阳!” 周德权接过姐夫递过的书信,从头自尾读了两遍。他识得几个字,大抵猜出信上的意图,便将书信合上,问道:“这么说,田公公要姐夫入西川共保陈太师?” “是啊。此前我在利州时,倘有此书信,或许我真会去成都。可而今,阆州既得,兵马充盈,正欲一番大事……这封信很棘手啊。” 正说着,便听门外一声通报:“判官周大人到。”只见周庠头戴方巾,身着对襟、宽缘边的大袖直缀,外罩宽袖白色毛衫,下穿一条肥阔的长裙。宽大的衣着掩盖不住身躯的笔挺,脸颧骨高凸,虽然常出入刺史大人左右,但他依旧保持着这种隐士的打扮。 “田公公要我去西川谋事,我很是为难,想听听先生的高见。”说罢,便让周德权将书信交给周庠。 周庠略略看罢书信,眯眼沉思一刻,又展信从头到尾通看了一遍,问道:“恕我冒昧,敢问主公可心甘情愿居于西川人下?” “流离失所,总希望找个归宿。哪有自家殷实了还愿意服侍他人的?” 第三十三章 “可西川乃国之后方,据而自立,足可割分天下。我听说,主公与那田军容乃有父子之情,主公可愿保陈太师割据西川?”话音未落,周德权一掌击在身边的桌案,震得茶杯“哐啷”作响:“你太放肆了!”德权心说,姐夫与田令孜正是碍着有着一层干父子的关系,才使得这件事情变得不好处理。你周庠倒好,真是毫无顾忌地直揭老底! 王建示意周德权冷静下来。又对周庠坦诚道:“既然先生问到了,我便不妨交个底。我当年一受鹿晏弘猜忌,二为入蜀勤王,这才舍弃了经营的大军,与韩佐时、晋光远等奔成都行在。当年田军容把持朝政,为了拉拢我们,便将我五人均收为义子。虽是迫不得已,但我也希望借此在宫中有一个庇护。后来,我为神策军使,常护天子左右。天子痛恨田氏专权,俱告于我。我王建生为唐臣,备受皇恩,只忠于天子!陈、田本是无能之辈,因得西川以安身,我岂能扶保他们?只是如今初据阆州,休养生息,怕惹不起西川。进退两难,这才犹豫!” “主公如此不忌讳,实言相告,让周庠惭愧!” “先生不必如此。我言实情,只希望能知道如何破解此题?” “主公此言差矣!此非大祸,实乃洪福啊!”见王建和周德权不解,周庠又道:“田军容乃流放罪人,因不甘伏法而寄居成都。天子恨其专权,杨复恭又何尝不想铲除异己。前番主公被排挤至利州,皆因杨复恭担心主公是陈、田肘腋。既然主公一心扶保唐室,可将计就计,发兵直取成都!倘若事成,朝廷未必会怪罪;就是真的问罪主公,凭借西川之地,也可无忧矣!” “攻打成都?”王建被这一突然的想法吓了一跳,“若攻成都,倘大兵压境,陈太师岂能不防?何况以我现在的实力,如何能与西川抗衡?” “主公麾下军马上万,将士多是经年来南征北战的猛士,又得数月操练,怎就不能与之抗衡?” 周德权顿时来了精神:“博雅先生说得对啊!西川久无战事,也没有像姐夫您这样能统帅三军的人物。倘若真的打了起来.99lib.,也非我们阆州一支人马,晋大哥、李大哥、张大哥都能各领一军夹击成都!” 王建微微蹙眉:“这事情来得有些突然!这可是一件大事,需要精心谋划,让西川、东川都不生疑为上!” 周庠道:“主公,我有一计……依周将军所藏书网言,调集晋将军、李将军、张将军的人马是必行之策。但主公担心也非多余,此战非同小可,艰苦异常,少则一年,多则五载,需做长远打算。主公事先务必统筹将帅、兵马、粮草,做到成败一举万无一失。然后可领一支精锐入川,人不在多,但须为敢死之辈。田军容书召主公,成都不会没有防备,沿途少不了问话阻隔,那时主公可见机行事,以此托词,闪电出兵。大军随后策应,可直捣黄龙!” “好!”王建赞道。 周庠又道:“至于东川的顾使,主公不必担心。东西两川本就不合,99lib.主公若与西川兵戎相见,我观顾公脾气,必会出兵相助!” 王建兴奋异常,即刻点偏将以上将佐共商大事。待众人一一到齐,王建将自己和周庠的打算说了一遍,顿时房间里一阵骚动。 张劼一听要攻打成都,兴奋得哇哇直叫、猛拍胸脯:“大哥!这回打硬仗,俺要上头阵!这些年老张早就手痒痒啦!”王宗瑶道:“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深思熟虑才行。”张虔裕道:“陈、田二人作恶多端,主公此举能为天下除一害!”其余将领也纷纷表态,任凭主公调遣。 “好!众将求战心切,令我深为感动。既如此,众将听我号令!”登时,四下悄然无声,三十多个人唰地整齐站列两旁。 “李吒吒可在?” “哦!在,在!末将在!”李吒吒吞吞吐吐答道,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主公的第一支令箭竟然会交给了自己。他李吒吒是什么角色?一个无名小卒。如果不是六年前,因为莽莽撞撞地和王建掰了一回手腕,他的名字永远不会被主公知晓。栈道护驾、突袭阆州,李吒吒两次均有不俗表现,被王建破格提拔为列校。然而,这样的提拔已经令他无比知足,他实在没能奢望享受如此信任。此刻,他热血沸腾。 “你听好了,自明日起,你协助我于十日之内,精选一支五百人的敢死队,此队由我亲自统率,你为偏将。此乃我入西川先锋,一定要精中选精,切不可草率!” 李吒吒七尺男儿,此刻眼中已然荡起泪花,一字一句回:“末将,领命!” “李简、王宗瑶、张劼!” “在!” “我拟给你三人一万人马,李简为接应使,你二人左右辅之。大军紧跟我之后,随时接应。” “——田威、华洪,你二人分别去忠州、万州,告知李刺史、张刺史,做好攻打西川的准备。” “——周德权辛苦你亲自去一趟集州,请晋刺史出兵。” “——田师、魏宏夫,我将委你二人重任,各精选亲兵三百,随我打头阵。此役若能立功,我将收你二人为义子。” “——郑先生,也要辛苦一下你,你和张虔裕二人帮助筹措粮草。” 散将之后,王建回到家中。白天的兴奋渐渐淡去,当他见到夫人背影的时候,早已经打定的主意此时却在他心中犹豫。他望着夫人,女人依旧温文尔雅地微笑。她本出生贫苦的农家,但却与生俱来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 “怎么啦?有心事?”王建的一颦一笑都瞒不过精明的周氏。 “我决定打成都了。”王建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述说这件事。 “既然你决定了,那少说会有七成把握,我信你。”夫人微笑着。 “这……唉,我怎么给你说呢?”王建吞吞吐吐的。 夫人笑了:“我知道你的心思。打仗带上女人总是不方便的,何况这次去成都非同一般的战事。你在担心我的安危……俗话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要干大事就放手去,别在意我们女人。” 王建忍不住一把抱住妻子,此刻他才体会到家有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对他是莫大的安慰与鼓励。周氏不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如今也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但他却从未从一个女人身上感受到那种劳累的灵魂得到的寄托与抚慰以及对明天的憧憬。他至今时常回想起从许州大狱逃出后住在她家的那几天,还会记得女人给他生火的场景——那是他第一次由衷地感觉到温情,那一天那一刻的炭火给了他人生路上最难忘的一次心灵的温暖。之后,便是十载戎马、南征北战,男儿醉卧沙场、和衣而卧当是乱世常事,但身为女人,十年来把青春和时光心甘情愿地交给丈夫、交给战场却是难能可贵。如今,他面临的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契机,也将担着天大的风险。此时,将家眷托付给东川顾彦朗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张虔裕的分析是有道理的,顾彦朗虽与他不算亲密无间,但毕竟看在共事的交情上,不会直接将他拒之门外。 当王建在梓州见到顾彦朗的时候,他感觉这位神策军中的故友如今已经苍老了许多。两人相见寒暄一番,王建道:“阿父在成都已然立住脚跟,怕我漂泊在外,一来没有安身之所,二来也给兄长添了不少麻烦。倘若此次前往成都,能够求得一个大州,凭借西川的富有,我也心满意足了。到时候,我再差人来接我的妻小,这些日子还需兄长多多费心。” 没等顾彦朗开口,他的弟弟顾彦晖抢先一句冷笑道:“田令孜阉人耳,王公认贼为父,不怕贻笑天下?” “放肆!”护卫在王建身旁的魏宏夫怒道,“你是何人,敢当面诋毁我主?” 顾彦晖显然没把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后生放在眼里,他呵斥道:“我弟兄与你家主子说话,哪有你放屁的份!”说着大手一挥,身边两个披挂整齐的卫士举刀就冲到魏宏夫身前。一个卫士钢刀一扬,就想架在魏宏夫脖子上,好杀杀这个敢在自己主子面前呵斥之人的威风。魏宏夫没有半分胆怯,反而向前挺身一步,用自己雪白的脖子抵住钢刀的刀刃,用轻蔑的眼神瞪着顾彦晖。 “彦晖,不得无礼!”顾彦朗显然没有料到弟弟和王建在瞬间就剑拔弩张,他一面呵斥持刀的卫士,一面拱手给王建赔礼。 王建客套道:“都是我管教不严。本是前来麻烦顾公,却是我无礼了……” 顾彦晖心中些许胆怯,心想:王光图果然名不虚传,临危不乱,颇具领袖风范,难怪兄长多次提及此人,说他两军阵前有万夫不当之勇,运筹帷幄能治十万雄兵。此人一夜之间便将我东川之阆州据为己有,用兵之诡异、将兵之神速三川少有。再看他身边这个后生,刀架在脖子上竟然面不改色,可想而知王建手下之人非同一般。当初,他与兄长都忌惮王建会继续侵吞果州,但不想他竟有意投靠西川的田氏。兄长入主东川,田令孜就百般阻挠,他兄弟二人本对这阉人恨之入骨,但毕竟王建与他名义上是父子,外人又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呢?也罢,也罢,倘若王建在西川谋个大州,阆州这块曾经被田令孜控制的地方也会顺理成章回到东川。这一进一出,他兄弟二人并不吃亏。倒不如帮王建照料家眷,做个顺水人情罢了。想到这里,他赔笑道:“刚才多有误会,王公休要见怪。”顾彦朗也道:“对对对,光图休要与我们客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弟妹们尽管留在东川,有我顾彦朗在,谁也欺负不了她们!” “如此,王建拜谢顾兄了!” 顾彦晖小心地问:“不知王公身旁这位英雄是哪里人氏?” 王建心中暗喜:魏宏夫方才的表现已经让顾彦晖慑服,他平静的语气中稍带一点自豪:“此乃我义子,追随我征战多年。”一听是王建的义子,顾彦晖就不便张口将其讨到自己麾下。 拜别顾彦朗兄弟,王建领着魏宏夫回往暂住的馆驿。魏宏夫显然惊讶于主公的对答,小心询问。王建笑道:“若叫你委身做宗佶、宗瑶的弟兄,你可愿意?” 魏宏夫欢喜道:“儿愿意,儿愿意!” “既如此,你便唤作‘王宗弼’吧……”说着,王建对一旁的宗范、宗佶道:“我此去西川,不得已将家眷留在阆州。我把你二人留下,以及几百留守军士,你们务必要保护你们的母亲!西川一战非同小可,我虽与顾公交情不深,但由于他和田令孜的过节,大战开始,他必然愿意出兵相助。你们留在梓州,要操持粮草以接应张虔裕和郑先生;此外,务必要对顾公谦恭,他兄弟顾彦晖不会如其兄一般善待我们,但切记不可顶撞他。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让顾公出面调解。尤其是你,”王建眼神和宗佶交织在一起,“你性情还是有些急躁,遇事多和文士们商议。我可是把大后方交给你啦,枝叶茂盛也要有根,你守卫的就是我王建的根!” 随后,王建按照预定计划,亲自带领精选的敢死队以及几个义子的人马共计两千,率先向西川进发。周庠的大军紧随其后。 光启三年(公元887年)秋九月,王建领兵率先来到德阳以北的鹿头关。日铮铮雄关,早已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磨去了棱角。这个本来占据天时地利,坚不可摧的城关如今也是伤痕累累。此时,一群守将正在没日没夜地增修守备。他们本想赶在王建到达之前完成修缮,但王建的铁骑还是飞一般地兵临城下。 守军将士一面慌乱地冲王建喊话,让他原地休整等待入关将令,一面火速向汉州刺史张顼求救。王建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一个正大光明攻击成都的借口。他大手一挥,李吒吒领着亲兵敢死队冲在了夺取鹿头关之战的最前面!这场激战持续了不到半天,就因为.99lib.李简所率的第一支主力的到来而宣告结束。王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鹿头关,发兵西进! 得到战报的汉州刺史张顼,慌慌忙忙点了久不习战的西川军一万余前来阻隔。二路先锋田师在绵竹以少胜多大败张顼,很快攻下汉州、绵州。王建闻之大喜,又将田师收为义子,更名王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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侃。与此同时,王建遣人火速回告顾彦朗,请求发兵增援,许诺事成之后平分西川。顾彦朗大喜,当即令其弟顾彦晖前来助战王建。就这样,王建的精锐之师连战连胜,很快又和前来支援的晋晖、李师泰、张造四路大军合并一处,浩浩荡荡向成都北十里的学射山进兵。不久,西川大将句惟立战败,德阳失守!丢了德阳,成都已无屏障。王建遣部将华洪率轻骑八百人,飞夺星宿寨,又下驷马桥,数万雄兵在几日内就聚集到成都城北的大玄楼前。 陈敬瑄万万没有想到,王建不仅早已周密安排了进攻计划,而且在极短时间内已兵临城下。惊恐之余,不免责备起田令孜来:“你不是说过,那王八和咱们是一家,还让他来扶助我。这下可好,人家已经兵临城下了,成都还能保住么?” 田令孜到底是经过世面的,显得镇定自若:“我听说,顾彦晖也带兵来了。多半,我儿是经人调唆了。兄长放心,既然他不仁,我们也可不义。王建不过拿下了几个小城。成都墙高池深,城内粮食足够一年消耗。他再有本事,量也奈何不了成都!如今西川尽在我号令之内,他孤军深入,岂能全活?” 听令孜一番解劝,陈敬瑄似乎踏实了下来。他亲自登上大玄楼,想看看王建。抬眼望去,只见远处黑压压驻扎了人马一片;近处看,罗城北门正对的清远桥不远处列有一军人马,当中高立一杆大旗,上书斗大的一个“王”字。旗下一匹枣红色乌骓马,马上之人正是王建。往两边看,左右各有十余员盔明甲亮的战将,各个威风凛凛。看到此处,陈敬瑄既胆寒,又愤怒。于是在城楼高声喝问:“当中之人,可是光图?老夫好意召你入川,你却犯我城池、杀我将领,是何道理?” 王建早有准备,单骑上了清远桥,抬头望见陈敬瑄。他将大刀横在马前,往城楼上高声答道:“十军阿父召我来,太师却命人在鹿头关拦截于我。我临行之时,已向顾公道明原委。如今大军折返,顾公必然怀疑于我。我是前不得进后不得退,不得已而为之啊!” 陈敬瑄明知这是狡辩,可是竟然想不出答对。此刻,田令孜也登上了城楼,他怒气冲冲地向城下喊话:“王建,汝可还认得老夫?” 见田令孜来了,王建回头看看晋晖,晋晖冲王建点点头,示意面子上的事情多少还是要做的。于是,晋晖、李师泰、张造、王建四人均下了马,齐步上前跪拜在清远桥上。晋晖冲城楼上喊道:“阿父既召光图,我等也就随之而来。如今你我父子刀兵相见,又不得入城叙旧,莫非只因得我等不受阿父欢喜?倘若如此,我与李、张二兄长退归则是,休要伤了阿父与光图的情分。”一席话倒把田令孜的嘴巴堵了一半。张造也道:“阿父岂能如此偏心,我兄弟可都是两次保卫天子的功臣,因了与阿父的情谊才被杨氏排挤出朝廷的!” 田令孜道:“你所言不假,可我怎知你等是否有意图我西川?” 王建心里暗笑,站起身来用刀割下一把头发,冲城上喊道:“儿等今日欲归无路,只好辞别阿父做贼了!”田令孜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建等人回营而去。不久,顾彦朗将其弟顾彦晖封为汉州刺史,顾彦晖亲率大军赶往成都。王建见所有的军马已经齐备,便下令攻城。 三万大军将成都西门、北门围攻三日,然而却毫无建树。王建心想:成都乃西川第一重镇,兼有天时地利人和,非比汉州、绵竹,不是一两日能拿下来的。于是下令收兵,撤回汉州。陈敬瑄见王建撤军,依旧不敢大意。一面调集西川各州兵马,一面告难于朝廷。 第三十四章 长安城。 皇宫大内早已经戒备森严,大臣们一个个板着面孔,皱着眉头,焦急地等待在灵符殿外。忽然,殿门打开,走出五六个人,杨复恭急匆匆地迎了上去,向当中一位老太医询问皇上的病情。原来,长期的流亡和过度的惊恐已经让李儇的身体过早衰老。当再一次回到皇宫的时候,他便卧床不起,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虽然越过了冬天,但晚春的寒流还是让这位年轻的帝王彻底地倒下了。整整七天了,李儇不得下床,他虽然名义上贵为天子,可是如今他已经昏迷了数日了。只有窗缝外那缕阳光传来的温暖依稀还能让他在昏睡中知晓,窗外,是他的国境。 老太医耷拉着眼睑,显得愈发苍老。他那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了几下:“皇上……” “皇上怎样?”此时,等候一侧的宰相、翰林都聚拢过来。 太医摇摇头:“列位大人,我等束手无策啦。皇上……皇上大限快到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快不行了啊……” 一时间,大臣们纷纷议论。 “列位大人们啊,”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皇上如今无嗣,这一旦有个意外,国不可一日无主!”人们回过身来,看见说话的是宰相孔纬。 “孔大人所言极是啊!” “可是谁可为监国呢?” “皇上昏迷不醒,这可如何是好啊?” “要我说啊,只能在诸王中择选一人为皇太弟监国。” “对对,只好如此!” “你看,寿王如何?” “不可不可,寿王出身卑微,怎可君临天下?” “那泽王如何?” “我说啊,咱们拥立吉王,吉王贤明,在兄弟中年岁也长。” “啊,我同意。” “嗯,我觉得这样也好……” 正当百官议论纷纷之时,杨复恭已经悄悄地吩咐手下行动起来。百官被带到了少阳院,这个院子被禁军团团围住。他不能让这些各个心怀新主的大臣们溜走,也不能如了他们的意愿公选一位王爷来监国。因为这样,在新君面前,他杨复恭便没有丝毫可以炫耀的政治资本。作为神策军中尉,他手上握有兵权,他要充分利用这一便利扶保一位没有任何竞争力的王爷登上皇位。这样,他便有了最大的拥立九九藏书之功。思前想后,他冲身边的刘季述咬了咬耳朵。 六王宅。 自打李杰纳了莲澈为王妃,清苦的生活也就拥有了一丝期盼。在这个他出生、长大的院落中,每天伴着初升的太阳,李杰便一头扎进浩瀚的史籍中,直到中午太监们送来膳食。唐朝制度中,诸王是不能参与朝政的。自从随皇兄逃往到成都以后,由于当时百官未集,阙人掌诰,年轻的李杰才有了机会接触朝政。从那时候起,他便着手寻找李唐江山的没落症结。凭借着扎实的文学功底,李杰遍读史书,几年后已经是一个尊崇孔孟、精通文史的有为青年了。而每天下午,他便与何王妃一起,吟诗作对,徽墨作画。身为一个王爷,日子过得清贫,但却自在而充实。 皇兄李儇的病情,他并不清楚。自打第二次回到皇宫后,他便再也没能见到皇兄。他也想探望,和兄长叙叙旧。可是那些耀武扬威的禁军将领和飞扬跋扈的宦官们总是千方百计以各种理由阻拦着。他其实也知道,皇兄的病情很不好。 李杰和李儇的兄弟情谊,是幼年李儇登基之前乃至登基后很长一段时间,在这个院子里玩耍的过程中建立的。他了解他的哥哥,他哥哥其实一直想做一个安享太平、饱受荣华、不干预朝政的皇家子弟。可是,却被莫名其妙地作为政治筹码登上了皇位。从此,他们兄弟便见证着这个国家倾覆的经过。他总对莲澈说,或许当年要是吉王能坐上皇位,要是没有那么一个田令孜,这个国家或许还会回到贞观年间那种平实、安定而富有的年代。太宗李世民一直是李杰心中的一盏明灯,是一个偶像般的人物。 夜深了。忽然间,屋外传来一阵喧哗,打乱了六王院的宁静。突然到来的神策军铠甲的刷刷作响和整齐划一的跑步声让他隐约感到一丝不安。 “寿王在哪里?请寿王出来!” 莲澈有些胆怯地来到李杰的书房,神色惊慌地想寻求到丈夫的庇护。李杰听出来,屋外这些人是奔自己来的。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猜想着莫非是宫中又兵变了?可为什么这些神策军偏偏寻找自己。 他“腾”地从一张破旧的雕花楠木椅子上站起来,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转过身来,烛火映照着莲澈那慌张而无辜的面庞。李杰用手抚了抚爱妃的青丝,安慰道:“不用担心,你先在此稍候,我出去看看就回。”接着,他吹灭了书案上的蜡烛,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感到莲澈一把抱住了他的身躯,一种莫名的暖流瞬间传到他的心里。身后传出一丝略带嘶哑的啼诉:“王爷您可千万小心啊……” 屋内已是漆黑一片,可李杰似乎依旧能看到莲澈眼中包裹着的饱满的泪珠,仿佛只需要轻轻地一吹,它便会挂满爱妃白嫩光滑的脸庞。 李杰大步走出了书房,走向那熟悉宽敞的院子,将儿女情长暂时抛在身后。 他来到宅门口,用洪亮的声音问道:“本王在此,呼我何事?” 顿时,院子里鸦雀无声。士兵们整齐地列在两旁,都是一手擎着火把,一手立着长枪。火把映照着这些士兵严肃的神情,只听得火燃着木头发出的“噼啪噼啪”的声音。 “末将神策军右军中尉刘季述拜见寿王爷!”一个身着明光甲的将领单腿跪在李杰身前,火把的亮光将李杰魁伟的身躯照得更加伟岸。 “刘季述?”李杰心里不屑地骂了句,“一个死太监也装得这番人模狗样!”他努力使自己神色镇定下来:“深夜何故来此惊扰?” “回王爷,皇上病危,杨军容命末将护送王爷进宫见驾。”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却夹杂着很强的穿透力,安静的六王宅内各个角落都能听到李杰与刘季述的对话。 初的,李杰被这突如其来的答对猛刺了一下,那一瞬间,他脑子飞速旋转着,似乎他能预想的所有的结果都从他脑海中过了一遍,然而脑中依旧是空空荡荡,空荡得让他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凭借着惯性或者说是本能,说了声:“烦请刘都尉带路。” 此时在少阳院,宰相以下的官员都焦急地等待着。屋外戒备森严——火把,刀刃,还有禁军。谁都没有说话,谁也不敢作声,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这个夜晚终究要发生一些事情。 忽然,大门外的禁军往两边一闪,一队人马护送着李杰进入了宅院。刘季述高声回禀:“寿王爷到——”当百官尚在疑惑之中,当李杰还在惦记着兄长时,杨复恭已经命人把一把雕有九条龙的木椅抬到了院子中间,李杰莫名其妙地被扶上了这把龙椅。 只听得杨复恭高声宣布道:“圣旨到——” 百官慌忙下跪,由于根本没有准备,很多人在夜色中跪的方向都不一致。 “……朕染疾卧榻,心忧国是……寿王李杰聪颖过人,举止端庄,为人贤德……为皇太弟监国……望众卿悉心辅佐……”于是,早有小太监将准备好的明黄色的龙袍替李杰更换,更有小太监拿过明黄色的靠背端放在龙椅上。李杰本来还想探望一下兄长的病情,可这下子突然变成了监国,令他一时手足无措。紧接着,百官行跪拜大礼。三跪九叩,高呼皇太弟监国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天,是文德元年春三月壬寅,公元888年,农历春三月五日。 第二天,从灵符殿传来了李儇驾崩的噩耗。就这样,李儇走过了他不算短暂但却惊惶耻辱的帝王生涯,是为唐僖宗。同一天,李杰以皇太弟监国的身份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大唐皇帝的宝座。按照遗制,李杰必须更名,从此寿王李杰变成了唐皇李晔,他成为大唐历史上倒数第二个帝王。这一年,他仅仅二十二岁。 年轻的李晔成为大唐新的主人。这是他万万不曾料想的,也是他万万不敢奢求的。论排行,先王懿宗生八子,他仅行七;论出身,他的母亲仅仅是地位卑微的宫女,至死都没有得到嫔妃的封号。在兄弟们当中,李晔从来不喜欢与人相争,或许他心中认为,前世间就注定了自己是个文人。若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他也许能云游四海,做一个逍遥的浪漫诗人。若不是生在了乱世,他或许也能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在文墨中、在琴弦里寻求到他灵魂深处奢求的安宁。 可如今,他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大唐的国君。这使得他在登上皇帝宝座的那一刻竟没有一丝喜悦。如果说能力,他从不怀疑自己能在这个战乱不断,局势复杂的政局中干出一番伟业。这些年对史籍的研读让他有了许许多多治国的见解。而如今,这样一个不敢奢求的地位竟然变成了事实,他忽然发现他已经可以把脑海中的用人之道和治国之道切于实际——这倒令他有些欣慰。可另一方面,他感到了一丝羞耻。毕竟,在登上皇位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兄长是在数日的昏迷中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光。也就是说,皇兄根本不可能发出那夜的遗诏。这点谁都能够想明白,有众百官们拥护贤明的兄长吉王,他自己怎么也不会成为监国。可最终,宦官专权,拥立了他。他成了和皇兄李儇,乃至大唐后期许多先皇一样,都因宦官的拥立才登上宝座。这些阉宦们正是靠着这样的伎俩,才得以在新君面前耀武扬威。皇兄李儇也正因年幼无知,才把整个天下交给田令孜。相比李儇,幸运的是李晔此时已经成人了。 “启奏皇上,您该听听新曲儿了!”一个老太监道。 “什么新曲?”李晔用过膳后,还不大习惯离开六王院的生活。仿佛每一个新君在他扮演这个角色的伊始,都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生活变得日益孤立的事实。就像每一个帝王都要自称“朕”一样,往往当若干年过去后,他们才仿佛发现,自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按照先帝爷的制度,太常寺每日都应该为皇上奉献新曲的。” 又是先帝的制度!李晔有些不悦。说实在的,自打他记事以来,便听过许许多多父皇立下的奢华制度,而父皇驾崩后,这些糟粕竟然全被田令孜手把手地教给了皇兄李儇。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动荡,皇宫内院永远是歌舞升平的太平况境。李晔每想到与莲澈重逢前后,目睹到西川老百姓过着那种无法想象的贫苦生活,他就心如刀绞。如今,他成了天子,可天下还有多少他的子民在战乱和饥荒中煎熬呢? “你把杨军容叫来,朕有话和他讲!”老太监告退后不久,杨复恭大摇大摆地走进李晔的御书房。见到新君,他只是微微弯了弯腰:“老奴给皇上请安。” “免了吧。”李晔一想到自己是被这个宦官矫诏扶上皇位的,心中就像吃了苍蝇一样十二分恶心,“有几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下。德顺跟我多年了,就让他来我身边服侍着,这样我熟悉些。刚才那个公公年岁也不小了,赐他十几亩田地,回去养老吧。” 杨复恭点头称是,不时地提醒着李晔要自称朕。 李晔又道:“你将朕扶上了皇位,朕却本没有什么德行。起初怕难为天下百姓臣服,可既然木已成舟,那自然当给天下做个表率。我看,哦,朕看,就从节俭入手吧。现而今天下百姓都不富裕,朕却每日一套衣,每日一支曲,这也有些过分了。如果你不反对,朕看,就免去吧。” “是是!皇上能够体恤百姓的疾苦,这是大唐的幸事。” 为了尽快扭转国家的现况,李晔多管齐下。一方面,破格提拔了一大批人才,并调整了中枢体制。在大唐后期,宰相、翰林学士、枢密使、神策军中尉是四股不同的力量,帝王通常通过重用其中之一来掌握政权。由于对宦官的嫉恨和对贞观朝的敬仰,李晔最终决定重用宰相。他不仅将之前僖宗倚重的护驾功臣杜让能、张浚拜为宰相,还昼思名实相符之士,艺文俱美之人,夜则梦寐英贤。僖宗朝后期宰相孔纬本已经被任命为山陵使,按照惯例是不再入朝的。可一想到僖宗两次南逃之时,孔纬都冒死护驾,李晔不由得对这样一个器志方雅,疾恶如仇的忠义之士欣赏万分。即位两年之后就重用了这位忠臣。此外,李晔大力提倡道教,重视儒学,以扭转晚唐世俗崇佛的风气。 李晔在即位之初的一系列措施,或多或少收到了一些成效。更重要的是,朝廷上下的忠志之士看到了国家复苏的一线希望。同时都为有这样一个有为的明君而欢欣鼓舞。 此刻,西川的战事并没有停息下来。就在李晔登基半个月后,无数的奏折便像雪片一般飞报京城。如何处置西川王建与陈敬瑄这场难辨是非的战争,成了摆在李晔跟前的第一件棘手的事情。 “王建奏表上称,陈敬瑄作乱西川,不向朝廷赋税,拥兵自重企图谋反。而陈敬瑄却一口咬定是王建要吞并西川。你们都说说各自的看法吧。”李晔召集了杜让能、张浚、韦昭度等人商议西川之事。 杜让能道:“陛下,据臣所知,此事起初是王光图挑起的事端。王光图本据利州,不曾安心治理州县,反出兵侵占了阆州,又起兵与西川接触。战事一起,他调集原忠武军故将晋光远等人对成都围攻。东川顾彦朗也趁机出兵,才弄得眼下的结果。依臣所见,应该罢免王光图,还西川太平。” 李晔听罢不说话。他对王建接触不多,可是对他两度忠心护驾的行为很是赞赏,他对王建也还抱着一丝较好的印象。 “陛下,”张浚道,“王光图早在征讨黄巢之时,就以威武闻名,他手下的兵士战将个个都是敢死之士。如今他手握精兵两万据拥汉州。臣闻听,他曾围攻成都三日不下,两军激战异常激烈。月前,王光图进兵彭州,百道攻之,陈敬瑄率兵救援,他方撤兵。然后,除益州成都外,彭州、蜀州、汉州、嘉州、眉州、邛州、简州、资州、雅州、黎州、茂州等西川其余十一州均为他所剽掠。现今如果贸然令其罢兵,恐怕非但不能止,只怕三川从此永无安宁!” 杜让能鼻孔里哼哼道:“如此说来,他造反朝廷还不能治他?” “杜相,”张浚道,“恐怕真正要造反的未必是王光图。虽然现在他带兵滋扰百姓,但只怕西川之乱根本还要归咎于成都……”张浚一句话提醒了李晔,他忙问:“田令孜可在成都否?” “正是,田公公投靠其兄弟陈太师于成都。” 李晔不语,此时他隐约感到几年前被田令孜鞭打的伤痕仿佛又开始疼痛起来。“可有东川来的奏表?” “有。”韦昭度答道,“东
川节度使顾彦朗奏表说,此事起因皆由西川而起,王光图之过,在于未奏明朝廷,擅自以朝廷的名义讨伐,他请求陛下赦免王光图之罪,并且移陈敬瑄于其他州,请朝廷择选大帅以镇西川。” 李晔陷入了沉思。 西川。 “主公不必心急,如今晋将军、李将军、张将军与主公兵合一处,对成都已构成围攻之势……” “博雅啊,除了成都,我更担心东川!” 周庠看出了王建的心思,往门外看看,见没有人,便说道:“我知主公对顾二将军有所怨言。我军攻下汉州,顾公却将其弟差为刺史,这于情于理说不过去。顾公虽然早在赴任之时就与成都结下恩怨,但主公毋忘,您曾许诺平分西川,顾公这才答应出兵。小不忍则乱大谋!现今我们虽然少不了东川相助,但更重要的是要让东川和我们绑在一起。这样您既没有后顾之忧,也不会独自承担天下诸侯的责难。” “嗯,言之有理。” 此时,帐外报:“二路先锋王宗侃到。”说话间,只见一人身披白布甲,腰挂一把宝剑,面白无须,气宇轩昂,既有贤士之雅量又有武九九藏书将之威风,宛若后汉赵子龙之英武,又似江东周公瑾之洒脱。此人正是田师,已更名为王宗侃。宗侃与王建同是许州同乡,早年间也是投奔忠武军,追随王建多年。 “宗侃有事么?”王建见到自己的爱将,心情很是舒展。 “父亲,城北带来凤翔节度使李公的书信。” 第三十五章 “说什么?” “和朝廷先前的大致一样,是劝父亲罢兵的。” “哪个李公啊?” “李茂贞。”宗侃答道。 王建皱皱了眉头,转问周庠:“博雅啊,我离开朝廷这段时间,少有京城的消息。我怎就不记得朝中有这么个李茂贞?他是皇族么?” 周庠显然是了然于胸的,不慌不忙地应对道:“主公应该是听说过此人的,此人本不姓李,而姓宋,早在乾符年间败黄巢于龙尾陂那场大仗,因而扬名天下。” “哦?我倒知道从前宰相郑公军中有一员猛将叫宋文通,可是此人?” 99lib.“主公好记性啊。” 王宗侃道:“哦!原来是他啊!” “你也知道此人?”王建问道。 “知道,此人曾在神策军中任过职,孩儿见过的。我听说他是深州博野人,家中世代习武。乾符年间任职于博野军,戍卫京师,屯于奉天。黄巢进攻关中时,才归了京西诸道行营都统郑大人的调任。后来败尚让于龙尾陂,因此功自队长迁军校。” “原来是这样。”王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他怎就升迁到而今的节度使了?” 周庠这才讲来:“这就要从前番朱玫叛乱说起了。那时主公扶保天子南幸兴元,这个宋文通再次被起用,后来他不负众望,击溃了王行瑜,收复了兴州,局势也才得以扭转。闹剧收场之后,论功行赏,宋文通则因扈跸山南,论功第一,迁为检校太保、同平章事,拜武定军节度使,镇洋州。并且,赐姓李,名茂贞,天子亲为制字曰正臣。光启二年,当时的凤翔节度使李昌符由于与杨复恭的义子神策军都头杨守立争道相攻,李昌符不敌,退保陇川。朝廷为控制凤翔镇,趁机下令讨伐,就命李茂贞为陇州招讨使,出兵征讨。不久,李昌符也步朱玫的后尘,被其部下陇州刺史薜知寿斩杀,还被灭了族。由于进军迅速,叛军不战内溃,李茂贞也就再次受到提拔。八月,便予他同平章事,也就充凤翔节度使了。” “哼!”王建面带愠色,“一个小卒得势,如今竟然写信劝我罢兵!真是岂有此理!”但心里却升腾起一分自豪,因为自己身边宗侃、宗瑶这些后生们渐渐成熟起来,又有了这么一个每天不离自己身边却通晓天下人事的谋士,不由得觉得前途异常光明。“博雅,依你所见,如今罢兵回阆州如何?” “主公何出此言?” “我只觉得如今成都尚强,我进无所得,退无所掠,又担心天子责怪。” “之前我告诉过主公,欲取西川,岂在朝夕?若非三年五载怎能成就功业?如今战事方起,主公万不可放弃!”见王建点头不语,周庠继续道,“我知主公心里惦记彭州,彭州如今是成都最强的外应,前番几次攻城皆有彭州援兵。但取彭州亦不在朝夕……反而,我观邛州城堑完固,粮食充足,可支数年。主公如果要取西川,则需要做长期的打算,邛州才是首选!” “邛州,邛州……”王建重复着,“说实话,这次攻打西川,我心里有些发虚。倒不是怕陈敬瑄兵精粮足,而是怕出师无名,将士不肯卖命。我十载戎马,观用兵者,不倚天子之重,则难集众心。”王建沉思片刻,又道,“我看,不如你来为我起草一折奏疏,一面向朝廷认罪,一面要尽数陈敬瑄的罪恶,恳请朝廷择一主帅讨伐西川。而我愿意听命朝廷主帅的调遣、冲锋陷阵、万死不辞,这样也能赎清我的罪过。告诉朝廷,我王建不图成都,而只要一个邛州,便心满意足矣!” “主公妙计啊!皇上若以为主公没有取成都之心,必会率军征讨,到那时攻打西川就师出有名了!我这就草拟奏疏……” 文德元年(公元888年)六月,在王建和顾彦朗的联合奏疏下,李晔终于下定了拿西川开刀的决心。一方面,田令孜曾经在他身上留下的鞭痕永远难以磨灭,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何况堂堂一国之君。如今有了制裁奸人的机会,李晔绝不会轻易放过。另一方面,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是威胁大唐江山的最大隐患。刚刚登基的年轻的帝王也绝不愿意轻易放过这样一个树立天子威信的契机。于是,他御笔一挥,任命韦昭度为中书令,充西川节度使兼两川招抚制置等使。改命陈敬瑄为龙武统军。 得知朝廷的决定,王建连夜召集众心腹,商议下一步棋应该如何应对。 周庠劝说王建:“如今朝廷已经将矛头指向了成都,成都若择新帅,田令孜必然死无葬身之所,我想他必然不会束手就擒,而将拼死反抗。主公,如今您一定要站到新君一侧,站到韦相公一边,只有取得了韦公的信任,也才能取得朝廷的支持,您也才有可能完成霸业。” 王建听着,一边问坐在右边的行营司马张造:“成都最近有何动作?” 张造长王建四岁,在王建投军之初曾是王建的上司,而且还曾向杨复光力荐王建、晋晖二人。随后漫长的并肩作战,张造渐渐发现王光图绝非一般的草莽英雄,而是少有的帅才。自弃鹿晏弘随王建奔行在后,张造更是对王建的审时度势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心甘情愿听任王建调遣,冲锋陷阵毫无怨言。 张造捋着有些花白的胡子道:“成都正在加固城池操练士卒,大有打硬仗之势。” 王建心想,看来成都已经决定背水一战,不会简简单单地放弃抵抗。陈敬瑄、田令孜似乎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周庠的眼光的确独到,大战之初便预料到此战绝非三五年可以结束。想到这里,他心中似乎有了底,便对众人道:“如果要得到朝廷的信任,除了对韦相公恭敬,攻打成都的任务必须由我们99lib.自己来完成。诸位心中需要做好迎接恶仗的准备。” 晋晖附和道:“此言甚是,东川和山南各领一方,必然不会倾全力协助朝廷。眼下我们虽然兵马齐备,但要打下成都还是要花费很大的代价。我有一策,听说绵竹等地土豪并起,各拥兵自重。这些人的兵马粮草若是加到一起,比我等现在的实力多出一倍啊!这一队力量若能收归司徒麾下听命,攻下成都至少要多.99lib.上三成胜算。即使不能为我所用,也万万不可为田令孜所用!” “我也早有耳闻啊!我听说,绵竹有一大户唤作何义阳,此人家资殷实,养兵丁近两万人!”王建道,“我也早想收服此人,既然光远提到了,那这件事我看还是交给宗瑶你来办。上次你招募的奇兵突袭阆州功劳不小,希望这次也不要让我失望啊。” “是,父亲。” 王建望着身前的这个爱将、义子,语重心长道:“西川这些富豪比不得你上次说降的响马,此去可要万万小心啊!” “父亲放心,儿定不辱使命。” 就在宗瑶前往绵竹请何义阳出山之时,钦命新任西川节度使韦昭度已经入川,王建列队相迎,处处以礼待之。等到七月,韦昭度到了成都城下,陈敬瑄、田令孜拒不代受,还请出先帝御赐铁券。韦昭度无奈,只能在成都城南荷圣寺置行府。王建一面向韦昭度建议,请求天子讨伐成都,一面出兵攻打彭州。陈敬瑄遣眉州刺史山行章将兵五万壁新繁以救,王建考虑到双方兵力悬殊,不得不退兵,但同时也对这个骁勇的山行章心生畏忌。 十二月二十四日,李晔终于任命韦昭度为行营招讨使,率东川兵出征讨伐;同时,任命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东川节度使顾彦朗助讨。并割邛、蜀、黎、雅四州设置永平军,以王建为节度使治邛州,充行营诸军都指挥使。次日,以“结党连群,以拒王命,深沟高垒,辄恣兵威”为罪,下诏削夺陈敬瑄爵位。 一场轰轰烈烈的讨伐成都的运动,在皇帝李晔的批示下,由此拉开了帷幕。 广袤的成都平原延伸到西北时,被横亘东西的龙门山脉拦住了去处。就在这条山脉与平原交界的地方,坐落着有着“古蜀翘楚,益州重镇”之誉的古城绵竹。在这块土地上,酿制的剑南烧春成为有唐一代的宫廷佳酿,三川之内乃至长安天朝的文人墨客无不为此销魂沉醉。然而唐末时节,住在绵竹的百姓会时常津津乐道于一个叫做何义阳的富豪的传奇故事。曾几何时,当西川苦于南诏的骚扰时,前西川节度使高骈带领五千铁骑挥师南下在大渡河一战擒获其酋长数十人,立下不世战功。但江湖中依旧流传着何义阳与这场南诏征伐战的种种传奇故事。 “哟?今天下午还出太阳了?”何义阳悠闲地转过后院。鱼塘里的金鱼沉在清澈的池底,一缕懒懒的阳光洒在池面上,折射出的粼粼波光,让人分不清是水波还是彩色的鳞纹。 何义阳半躺在太师椅上,手里端过家仆刚泡的盖碗茶,左手微托着茶托,右手掀开茶盖,用鼻子嗅了嗅茶香。方才的一丝惬意很快被另一种不快所替代。 “何贵!” “老爷!”管家听到主子的呼唤,连忙一路小跑从池塘后面绕过来,垂首立于何义阳一旁。 第三十六章 “何贵啊,我让你去弄的蒙顶新茶呢?”何义阳满脸愠色,他把一碗茶往管家手心里狠狠地一放,“你闻闻,这破茶秆子哪有一丁点茶香啊?藏书网每次一喝茶我就心烦!” 管家脸上露出难色:“老爷,您不是不知道,这西川节度使已经截断了茶路。眼下兵荒马乱的,雅州的茶农多半不做种茶的营生,这每年的新茶自然少得出奇,还都被成都拿去了,别说是您了,恐怕当今的皇上也是很难喝到蒙顶的新茶。” “嗨呀,这皇上哪儿的茶不能喝啊,我不是好这一口么?”说着,他从身上摸出一根烟杆,何贵赶紧将卷上的叶子烟给塞上、点燃。员外嘬了两口烟,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我这里白养了两万人,连一点好茶都弄不来!去,告诉蔺泽,让他差上三千人,亲自去雅州蒙山一趟,我还不信了……” “老爷,这万万使不得啊!”何贵慌忙道,“您这样必然和成都那边少不了冲突,这不就是挑明跟田令孜对着干了么?眼下成都正在交战,您何苦来蹚这趟浑水呢?” “啪”的一声,何义阳一掌拍在一旁的几案上,将茶水震了一桌子:“我还就不乐意你跟我提田令孜!这个老阉人!我当年帮着运粮草打南诏的时候,他还在卖狗屎呢!” “老爷您消气,我这不是多嘴了吗?不过话说回来,他田令孜也风光不了多长时间了。我最近听说,新皇帝派了中书令韦相公,辖顾彦朗的东川军和王光图的永平军征讨成都了!” 何义阳点点头:“这我有所耳闻。新皇帝比他父兄都雷厉风行,听说现在朝野也恢复了生机,我看田令孜的日子没几天盼头啰。不过,这个王建王光图,倒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何贵啊……”何义阳背着双手踱着步子,“你跟了我有四十多年了,如今我们何家也算是家资殷实。可你也知道,这乱世如果不能逢对明主,像我们这样隐居山野,总觉得有些不舒坦!你说,我要是带领我这两万人去投靠朝廷,把我这些家丁们都编入行伍,朝廷能接纳我们么?” “老爷……我,我斗胆说句犯忌的话吧……眼下皇帝想复兴大唐的开元盛世,那是不可能了!您看看中原、江南,藩镇割据已经到了可收拾的地步。且不说现在朝中有人把我们视为占山的匪类,就是朝廷真有接纳我们的心,咱们何家这两万人往大战中一投,就像海水里投个石头子儿,连一丁点影子都寻不着。老爷,您如果动了为咱老何家正名的念头,那……那……那还不如投靠顾彦朗或王光图!”说罢,何贵撩袍跪下。 “唉你看看,干吗跪下,快起来快起来!”何义阳低眼望着这个跟随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老管家,如今他已经是须发皓白了。是啊,这些年来他是何家的管家,更是自己的谋士和心腹,自己老了,何贵也老了。何贵说得不错,何义阳何尝没有大唐落日的预感,可一旦要归属了地方藩镇,那就不可避免地要在乱世中博弈。乱世能够成就英雄,也能够葬送人才。如果要把自己这七八年经营起来的一支部队交给别人,这仿佛就像在押宝,天知道这一宝押下去,能换来的是名垂青史还是竹篮打水。 “老爷,庄外有人求见。”一个家将步履匆匆进了后院。 “什么人?” “他说他叫王宗瑶,自称是永平军节度使之子。” “永平军?那不就是王建么?”何义阳心里嘀咕着,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王光图派他儿子来我这做什么?”他盯着何贵。何贵干瘦的脸上挤出几道褶子,使劲地摇摇头:“您见了他不就知道了?” “也对,也对。”何义阳摇晃着脑袋,“去,让他在客厅里候着……” 且说王宗瑶领着几个亲随一路探问,没费多少周折就来到了何家庄园。他欣喜一切如计划般的顺利,只要见到何义阳向他说明来意,大功就告成一半。此刻,他在客厅中等待着,猜想着这个名振西川的大财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没过多长时间,就见着屏风后面走出两个人。先头引路的是一个枯瘦的老头,留着一缕山羊胡须。随后一位员外模样的老者,身穿紫黑色绸衫,年逾半百却显得异常的精神。宗瑶心想,这一定就是何义阳,连忙上前一步作了个揖:“员外,在下王宗瑶这方有礼了。” 何义阳点点头:“王将军不必多礼,请上坐。”宗瑶谢过何义阳,侧身坐下。 何义阳这才看清,眼前的这位年轻人长得一表人才,不仅外表英俊潇洒,举止更是大将风范。“王将军远道而来,到我这穷乡僻壤所为何事啊?” “恕晚辈直言,此次前来,乃是奉我父所差拜会前辈。” “哦!王司徒是朝廷册封的大员,怎会知道我这么个乡野村夫呢?” “我父从戎之前曾久涉江湖,景仰前辈威名。前辈虽然多年隐居,然而在西川那仍旧是人人景仰的英雄。这些年,陈太师兄弟统治西川,百姓不得安居乐业,民怨沸腾。我父现受天子之命,征讨成都,欲还西川民众一个富庶的天府之国。特想请前辈出山相助。” 何义阳龇了龇牙,心想:王建果然是来请自己出山?世上的事哪有这么巧的,刚才还和何贵商议着有无可能投奔王建,这眨眼间王建的儿子就来请自99lib?己。这突如其来的事,反而让他一时不知所措。何义阳心里一面盘算着,面上却不露声色对宗瑶道:“朝廷用兵,讨伐的是自己的藩镇。老夫何德何能,敢劳烦王司徒差请?我老啦。想过几天安生的日子。我手下纵然有些个武装,不过是老夫家中亲随仆从,不能效兵沙场。王将军,恕老夫怠慢啦!”说罢,何义阳将脸色一沉,大手一挥:“来人,送客!” “前辈……” 何义阳并不理会宗瑶,转过身三两步绕过屏风。几个家仆迅速走到宗瑶面前,做出送客的架势来:“王将军,请吧。” 宗瑶憋着这口气,却又无法发作,只能怏怏地离开。 “老爷,”何贵看到何义阳平静了些,给主子又点上一卷烟叶,小心问道,“老爷啊,他王宗瑶怎么说也是朝廷的命官,又是王建的义子,您干吗说话不留一点余地啊?” 何义阳不语,猛地咂了一口烟杆,又深深地吐出一串烟圈。他长嘘一口气,问道:“你说,这个王宗瑶当真是受王光图的差遣来请我的?如今他与东川顾彦朗联兵伐成都,莫不是想要利用我?” 何贵小心地品味着主子的问话,答道:“如今朝廷委派韦相公入川,下令讨伐陈太师。然而朝廷没有自己的队伍,借用的是王光图和顾彦朗的兵马。也就是说,即使朝廷胜利了,田令孜兄弟伏法,这西川未必能被朝廷收回去……顾彦朗镇守东川,他不一定会倾尽全力卖命的,倒是这个王光图,惦记的是成都平原的肥沃。眼下他实际上是朝廷讨伐成都的主力,当然少不了要想尽一切办法来拉拢一切可以为他所用之人。99lib?老爷您居西川多年,若干年前已在江湖上威名远扬,他自然会想到您的。” “嗯。”何义阳点点头,“是啊,王光图能调集的兵马不过三万余,我这里的兵马钱粮可是他羡慕之极的!” “老爷,您认为如果我们不归顺于他,他能否打下成都呢?” “这个……”尽管管家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但他却很乐意解剖这道题目,“现如今西川兵马数倍于王光图,单这么看他似乎不占优势……但是,”何义阳话锋一转,“眼下他出师有名了——他是讨伐逆臣,自然为天下舆论所倚重。我闻王光图是世之枭雄,此人行伍出身、带兵有方,手下名将云集、文人归附,可见其雄才大略!攻下成都,只是迟早的事情。我估计田令孜不会是他的对手。只是这场浩劫要持续多久,就不好说了。” “老爷,我多句嘴。既然田令孜不是他的对手,您又何必得罪上门请您的人呢?这有朝一日王光图为西川主,您的日子就过不去了。这可不是坐观虎斗的时候,若要为何家后世着想,眼下可是最佳的时期!” “唉!”何义阳叹道,“我说老兄弟啊……”一句这样的称呼忽然让何贵感到惶恐。“你我都是半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该为后生们谋一条出路了。你跟我这几十年,也不算白活。想想当年我出力助了高骈一把,让他平南诏、筑罗城名扬四海,我也因此功成名就退隐绵竹。我侥幸没有跟随高骈走南闯北啊!不然如今可就成了叛臣贼子了。咱们要为后生们谋福,这一步万万不能走错!那个王宗瑶虽然言语质朴、举止不俗,可我毕竟不能一见面就答应他如此大事!倒是,现在想来,将他赶走,有些鲁莽了!” “老爷,我明白了。咱们要投靠别人,也得知道别人是否真心对咱们……” “对,我虽然就见了王宗瑶一面,怎么忽然喜欢上他了。你说,要是把我那丫头许配给王宗瑶……” “般配!般配!” “嗯,我看也是!” 说话间,一个家将绕到后院:“老爷,王宗瑶只身一人在宅门外求见!” 第三十七章 王宗瑶第二次见到何义阳:“给前辈施礼了。” 何义阳板着面孔,往正厅正座上一坐,丝毫不理会宗瑶的见礼,只是冷冷地说了句:“王将军去而复返,在我的庄园丟了什么东西了?” 王宗瑶碰了一个软钉子,无趣地站起身来:“宗瑶所来不为其他,乃是代我父前来,肯请老英雄出山……”话音刚落,只听得何义阳道:“如果还是此事,那请王将军回吧。” “老将军不肯相助,宗瑶实难离去。” “哦,这么说,你是想在我这里常住了?好,来人,将王将军带到外院,好生看管。”说罢,起身而去。 何藏书网义阳佯装愤怒地走回后院,何贵紧紧地追在后面:“老爷,老爷,您这回怎么又把他囚禁起来,就不怕和王光图翻脸?” 何义阳停下脚步,一脸得意地看着老伙计:“呵呵,不过就是软禁下,如果王光图连这点胸襟和诚意都没有,那也就不值得咱们追随他……” “哦……老爷是想继续考验他的诚意?” “不错。”何义阳捋着山羊胡须,“我也想把这小子留下来观察观察,看看配得上我女儿不……” “配不上!”忽然间,何义阳的掌上明珠何蔺岚不知什么时候闪在了他身前,怒气冲冲地吵道:“爹,女儿不嫁!那个王宗瑶来路不明的,您才见了他几面就想把女儿嫁出去?难不成是拿我做取悦别人的筹码不成?” “嘘!小声些!”何义阳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女儿家家说话这么口无遮拦的,不怕传出去别人笑话?” “我不管,您要让我嫁给王宗瑶,要么我死,要么他死!”说着,何蔺岚猛地转身,气呼呼地一甩淡黄色的云袖,匆匆如一阵柔风般闪出后院。 “小姐,小姐……”何贵还想追去,却被何义阳拦住:“算了吧,我这丫头,自小被我惯的……唉……” 且说,宗瑶被带到一个小院,四周都有家丁死死看管。转眼已经七八天光景,每天何家倒是好酒好菜招待着,只是宗瑶再也无法见到何义阳。时间长了,他不由担心,到如今自己被困在这里连个回去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 这一天下午,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何家庄园。阳光透过窗户纸穿进房内,宗瑶忽然想起他已经几天没有舞枪练棒,浑身的骨头都觉得不自在。想到这里,他踱步走出房子,来到被软禁的小院子。他一面心里着急怕如此耽搁下去会坏了父亲的大事,一面愤愤地在屋檐下抄起一根木棍,顺势在阳光底下舞弄起来。几天积蓄的能量仿佛都在这一刻爆发。棍子带着风声飕飕作响,一个矫健的影子在阳光下晃动。 宗瑶正舞弄得起劲,然一团鹅黄色的影子飞入院落,一道寒光带着风声便朝自己逼来。宝剑在空中像丝带一般轻飘飘地绕着圈子,却好似绵里藏针一般;可当近了,却刷刷地加快速度。宗瑶连忙用手中的木棍左右抵挡,待到那宝剑撤远些了,才一挥棍子退出三步。
99lib?
在他眼前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年纪不过十八九岁,两道柳眉一双杏眼,鼻似悬胆唇若涂朱。看这姑娘的衣着,是如今长安已不再时尚的鹘装打扮:鹘髻斜插单坠银钗,身着直领淡黄大袖衫,高胸束裙,轻缠绅带,肩披赤帛,足蹬宝相花纹云头锦鞋。宗瑶不觉得揉了揉眼睛,这姑娘穿着这样的衣着竟然能够从容与自己过招五六个回合,定然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 “我与姑娘无冤无仇,缘何这般?” 女子冷笑着问:“你可是王宗瑶?” “正是。敢问姑娘……” “休要多问,我杀的便是你……”说着将宝剑在地上的沙土上擦拭了两下,猛然间寒光一道,剑刃直逼宗瑶的咽喉。宗瑶憋着一口气,抡起棍子直劈向女子的肋部。那女子慌忙闪身抽剑,不料宗瑶木棍猛然急停变向,不等女子回剑便一扬手将宝剑磕飞。 宗瑶轻出一口气,问道:“小姐究竟是谁?”不料就在这疏忽的刹那间,女子脚尖点地飞身一个毽子腿将宗瑶手中木棍踢出一丈远,紧接着就地翻滚拾起宝剑又冲宗瑶刺来。 宗瑶赤手空拳只能左躲右闪,女子连连进招直把宗瑶逼到院落一角。宗瑶见这女子剑剑含着怨气,剑剑直逼要害却疏于防范。他忽然抢到一个破绽,佯装躲剑时脚一滑摔倒,却在倒地的瞬间腾空一个后滚翻,趁女子不注意竟然生生从她手中夺过了宝剑。 那女子脸腾地红了,但两次被宗瑶卸下兵刃,又不得不服。 “敢问小姐尊姓大名?”宗瑶依旧疑惑眼前这个貌美如花却又身手不凡的女子的来历。 “小女子何蔺岚。” 宗瑶一愣:“那何员外?” “正是家父。” 宗瑶心中咚咚直跳,连忙双手捧剑奉还:“在下不知,多有得罪,小姐恕罪!” 蔺岚红着脸接过宝剑,再不似起初的咄咄逼人,羞赧问道:“王将军武艺超群,不在两军阵前建功立业,缘何到我家来?” “实不相瞒,现在皇上讨伐陈太师,想还西川一个永久的安宁。我父久闻令尊义薄云天,恳请何老英雄出山相助。我父本想亲来拜会,无奈两军阵前公务缠身,这才遣我代为一行。却不想冲撞令尊,被拘于此,让小姐见笑了。” “这事怨我爹爹太过草率,让将军在此受苦。” “我个人吃点苦无碍,只怕我父在军中久不闻消息,误了军机。” “这有何难?我这就送你出我家,没人敢拦你!” “一走了之,怕是难以再请到令尊出山,无法交差。” “不瞒将军,我早就想领兵征讨成都了。既然王司徒这般有诚意,将军可立即修书一封,我这就替将军走一趟,前往两军之前交给司徒大人。” 王宗瑶又惊又喜:“如此甚好,有劳姑娘了!” 这一天下午,何义阳在院子里同次子蔺泽对弈。 何义阳生有子女三人,长子蔺伯早年夭折,次子蔺泽本是他最为倚重的孩子,但他却不放心蔺泽坚强、英武后面掩饰着的软弱性格。倒是小女儿蔺岚,虽然比蔺泽小三岁,可不但聪慧过人更是武艺超群。何义阳常常感慨,要是他兄妹两人的性格能调换一下,自己真就可以无有牵挂了。 忽然,一个家将又是慌慌张张跑进何义阳的院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员外的近前,惊惶道:“老爷,不好了……有一大群兵马已经过了桥,冲咱们来了!” “啪嗒”一声,何蔺泽手中的一子白棋掉落在棋盘上……何义阳观在眼中,心中却有几分不悦,他不动声色地将棋子从棋盘上拣起来,递到儿子手中:“蔺泽,该你下棋了。” “父亲,”蔺泽感觉出方才自己让父亲失望,“这是哪里的人马这样藐视我们何家,您给我一千人马,我出去教训教训他们!” “坐下,坐下,”何义阳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当中,他嘬了一口烟杆,对报事的家将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有消息再过来告诉我。”说罢,就像没事一样对自己的儿子道:“别愣着,下棋!” 半个时辰过去了,报事的家将又一次来到了后院,这一次镇静了许多。他从容地来到主子的身前,单腿点地报道:“老爷,朝廷讨伐西川钱粮接应使郑顼求见。” “请!”何义阳刷地站起身来,他虽然不知道这个郑顼的来历,但他知道押运粮草是关系一个军队生死存亡的重要职务,由此足见王建对此人的信任。 何义阳带着儿子和管家绕过屏风来到客厅,忽见得女儿蔺岚竟然也在。蔺岚一旁是一个三十来岁书生模样的人。他不由感叹:想不到王光图用人如此不拘一格,竟能将粮草这般大事交与如此年轻之人。转念一想,或许眼前这个郑顼绝非等闲之辈。 郑顼笑呵呵对何义阳道:“何员外,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幸会啊!” “郑先生请坐,敢问先生前来所为何事?” “员外心如明镜、料事如神,岂能不知在下所来的目的?郑某不才,在我主公王司徒帐中自荐而来,一为之前宗瑶将军的鲁莽向员外赔罪;二么,自然是再次恳求员外出山。” “先生这么说,倒让老夫不安了。按理说,王将军所来也是奉了司徒的差遣,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杀、扣留来使,郑先生不会笑话老夫小气吧?” “员外说话好生风趣!我自打追随主公以来,深受信任,任命我为他三十多个义子、将佐的老师。宗瑶追随我主也有五六年了,我多少还是了解他。虽说在众义子中算是知书达理,但毕竟是武将出身,难免有鲁莽的地方。想必是欲交差心切难免有得罪了员外的地方吧?” 何义阳得了这个下台阶,心里舒服了许多。他点点头,吩咐左右:“去,把王将军请来!” 郑顼饮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晚辈斗胆问员外,员外以为我主王司徒算作英雄否?” “王司徒行伍起家,智谋兼备,如今身为永平军节度使,算是世之英雄!” 郑顼又问:“倘若智谋兼备、身居高位即可算作英雄,那员外以为秦宗权、高骈何如?” “这……秦、高之辈祸国乱主,怎么配称英雄?” “员外心如明镜啊!当世之天下,乃是大唐之天下。护我大唐之国土,保我大唐之圣主,方可谓英雄矣!员外一生心系国运,早年辅佐高公镇南诏、筑罗城名扬江湖,可员外却从此隐居,不肯随他享受高官厚禄,何故?我想员外定然知晓高公之为人,不肯负国负民啊! “今朝廷衰微,藩镇并起逐鹿,欲分我国土而自立为王者比比皆是。西川本是两代先王避难之所,倚有蜀道崎岖之屏障,更有成都平原之沃土。自古以来,中原纷乱而蜀中却成偏安之态,百姓居西川,得以安居乐业。然自陈敬瑄、田令孜兄弟坐拥西川以来,民怨沸腾、百姓苦而无处诉,西蜀沃土任其荒芜。员外身在西川,不会不知道这些吧?您从来都是心系天下百姓,不会不心痛万分吧?”郑顼这番话,让何义阳点头陷入沉思。郑顼话锋一转:“我主王司徒,从戎以来终始效忠唐室。镇黄巢叛兵于山东,弃军马、与四都奔蜀护驾。朱玫乱政,我主单枪匹马护先皇于乱军,可谓忠矣!今天子新立,锐意革新,重振皇威讨伐西川奸逆。我主得天子信任,辅以重任,封为永平军节度使。此番伐蜀,非为我主私欲,乃为西川苍生计!”何义阳听到这里,不由得点头称是。 “员外手握雄兵数万、战将百员,西川之内,可一呼百应,为何不协助朝廷讨伐逆党,还西川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我的这些家丁守庄卫寨尚可,可要效命沙场……” “员外是有所顾忌吧,”郑顼说99lib.到这里站起身来,“此番我押运粮草至成都城北驷马桥面见我主,司徒特命我带五千人马来请员外。成都城告破只是迟早之事,陈氏兄弟伏法也是时间问题。只是,我主想请员外助朝廷一臂之力,早日还安宁于苍生!”说到这里,郑顼笑着端起一碗茶水道,“员外是爱茶之人,怎就舍得用这等陈年的旧茶待客?”一句话说得何义阳面红耳赤。郑顼见时机已到,又道:“只要员外出山相助,西川内外必然一呼百应,咱们军民协力讨伐逆贼,到那时候,不光茶农得以安生,西川百姓也会感激您的。”见何义阳已经点头动了心,郑顼继续道:“我主特地托我告诉员外,请员外放心,员外的兵马悉数归员外自己调遣,此外,我带来的五千人马,也安置于您的麾下听命!” 何义阳连忙站起身来:“王司徒如此看得起老朽,我99lib?真是惭愧之至啊!先生放心,有了您这句话,为了西川的百姓,何某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正说话此,仆从领着王宗瑶来到客厅,后面还跟着何蔺岚。 “少将军,老夫这些天多有得罪了!今日我将我何家老小交与王司徒差遣,还望将军能不计前嫌啊!” 王宗瑶这才看到老师郑顼,正在兴奋着,闻听何义阳此言不由得惊喜交加。连忙深施一礼:“前辈肯出山相助,是西川万民的福分,宗瑶受点苦又有何怨言呢?” “少将军文武双全胆识过人,老夫要有你这样的义子真是心满意足了,羡慕王司徒啊!” 郑顼笑道:“既如此,那郑某便厚着脸皮向员外提一件事。” “先生何事相求?” “郑某愿为我家少将军做个媒,向员外提个亲事,不知员外意下如何?” 何义阳心中暗喜,之前他便有将爱女许配宗瑶之意。他害怕自己如果归顺王建,受到他人排挤,也怕儿女在自己百年之后没有一个好的归宿。倘若蔺岚能嫁给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少将,自己也算和王司徒攀上了亲戚。他不知王宗瑶心里作何打算,便问:“郑先生,我何家粗鲁村夫,怎敢高攀王司徒的爱将义子啊?” “此言差矣!员外乃是西川英雄也!今日既肯出山相助,不日朝廷必然封赏。小姐与宗瑶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这真是天作的姻缘啊!” 何义阳看了看宗瑶,又看看自己的女儿,便问蔺岚:“丫头,这事你自己拿主意,可否愿意啊?” 蔺岚虽然不似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般娇怯,但这当面给自己提婚的事情也让她羞得面红耳赤。对王宗瑶,她已经由开始的记恨变得敬佩和心动。那次交手,王宗瑶出色的身手和儒雅的风度已经让她深深折服,便低头道:“女儿全凭爹爹做主。” 何义阳见此,也明白了七八分,对宗瑶道:“那王将军意下如何?” 宗瑶做梦也不会想到能够迎娶这般美貌的姑娘,他本只想能请何义阳出山向义父交差,哪敢奢求天下掉下的姻缘,连忙道:“宗瑶愿意,宗瑶愿意!” 郑顼乐道:“既如此,还不拜见岳父?” 宗瑶慌忙拜倒在何义阳身前:“小婿拜见岳父老泰山!” “贤婿免礼!”何义阳笑得合不拢嘴,忽然感慨地对郑顼道,“王司徒善识才俊,将来定成大业!” “若说人才,郑顼还得请教员外。西川乃人杰地灵之所,文人名士辈出。子云作赋、承祚传史,李冰治水、文翁化蜀,诸葛文治、子龙武功,太白幻仙、诗圣草庐……生于斯者荣其一世,工于斯者耀其半生,得人才即可得人心哪!郑顼辅我主万里迢迢自中原进西蜀,对西川当世英杰知之甚少,而员外久居于此,必了然于胸。故而,还请劳烦员外赐教。” “郑先生说笑了。老夫隐居绵竹多年,江湖上的事不过问,官面上的人物也懒得多打听。不过,王司徒若想今后在西川有所作为,有三个人倒是很有益处。” “哪三人?” “论文治,首推张琳张大人;张公爱民如子、治水有方、了然三川风土人情又精于吏治,是难得一见的能臣。要论起来,张公也是许州人,和司徒还是老乡呢。要论武功,则非西川第一猛将山行章莫数。此人姓山名章、字行章,与我算是故交,曾隶于高公麾下,平定南诏功不可没;如今,他明珠暗投,委身陈敬瑄手下实在可惜。王司徒若想替朝廷平定三川,收复此人大有益处。最后一位,乃是眉州刺史徐耕。徐大人有着‘西川第一美男子’的美誉,广交天下文人墨客,为世人景仰。若能得此人,便可由此结交三川英杰!” “胜读十年书矣!” 第三十八章 就这样,郑顼的到来,让这盘死棋变活了,还成就了王宗瑶、何蔺岚的一对姻缘。随后,何义阳在何寨大摆酒宴,宴请郑顼、王宗瑶。三日之后,令宗瑶、蔺岚、蔺泽带领三千先锋协同郑顼的五千人马先行前往成都,自己随后收拾全寨,带领余部以及钱粮无数投奔王建。 何义阳的归顺,在西川上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土豪纷纷焚毁庄园,倾其家财投奔王建。不过月余,归顺大小土豪、豪酋有三四万之众,王建分别以礼相待,又上奏朝廷,一一表以官职。 龙纪元年(公元889年)正月,王建受到朝廷封赐,又收服了西川大小土豪,士气大振、兵力大增,决议分两路人马攻打成都:一路由晋晖和他自己领兵,以王宗瑶、王宗弼为正副先锋继续在城北驷马桥发起正面进攻;另一路由李师泰、张造、王宗侃、李简将兵一万佯攻城西南的浣花寨,假道犀浦直取西川.99lib?重镇彭州。 这一日,郑顼正给王建说起见何义阳谈话的经过,门外亲兵来报:博雅先生求见。王建精神百倍地理了理衣衫,洪亮地说了声“请!”自打有周庠相助以来,王建的信心不断增强,他常道:博雅主兵,有孔明神出鬼没之才,我得博雅,好似如鱼得水!正想着,便见周庠领着一个老者踱步而进。 王建上下打量周庠旁边之人,但见此人头戴五方巾,身着青缎粗布圆领袍,足蹬乌缎金钱靴;观面相,这人年过半百却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两耳垂珠,银白色五绺长须飘洒胸前,显得气度不俗。 不等王建发问,周庠便引荐道:“主公,此乃庠之故交,曾任眉州刺史的张琳公是也。” 王建惊喜地回头看了看郑顼,感叹真是心想事成啊!刚才郑顼提到何义阳力荐三人时,王建就恨不能立马见到这位有平天下之才华的张琳,哪曾想郑顼还没介绍完山行章和徐耕,这张公竟然就被周庠带到了身前。 之前,王建曾向郑顼求教过西川富庶的缘由。郑顼说,西川自恃剑阁险峻,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境,历朝历代不曾有过大的战争;其次便是西川兴水利。自打先秦李冰父子为假道长江伐楚,修楗尾堰引水成都平原,历朝历代均受其泽,历任西蜀太守、刺史也均以治水修堰为治蜀根本。除去楗尾堰,在西川最为有名的是“通济堰”——早在西汉景帝末年之时,文翁为蜀郡太守,除建石室精舍教化蜀民外,文翁另一个卓越的贡献就是在武阳引岷江水筑堰,开六水门灌溉;晋代时称之为蒲江大堰;至本朝开元年间,在西川先后任益州长史、剑南节度使等职的章仇兼于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率众再建此堰,自新津邛江口开凿灌渠两百四十余里,有大堰十座、小堰四座,灌溉千七百顷,取名远济堰。至先帝朝时,正是时任眉州刺史的张琳扩建此堰,灌溉万五千顷,并更名为通济堰…… 眼前的这个长者便是那赫赫有名、治州有方、为西川人景仰的贤臣啊!周庠虽然善于用兵,但毕竟限于乱世。如果自己真的得了成都并为西川之主,若得张琳,何愁王业不成?想到这里,王建毕恭毕敬上前,给张琳深深施了一礼,道:“早闻张大人之名,如雷贯耳!张大人修通济堰万民受惠,西川上下可都流传着‘前有章仇后张公,疏决水利秔稻丰。南阳杜诗不可同,何不用之为天工。’的颂歌!” 周庠没想到王建不但知道张琳,还脱口而出了西川传颂张琳的民谣。便对张琳笑道:“张公之名堪当‘如雷贯耳’四字矣!”又对王建99lib.道:“张公和主公同是许州人,他深知西川百姓苦于陈氏兄弟的荼毒,得知朝廷征讨西川,特来拜见主公愿为朝廷尽一份力。” “能与大人共事,是我王建的殊荣!” “王司徒过谦了。琳居官眉州之时,便久闻司途之英明,司徒勇谋兼备、善待文士,实乃我许州之英杰也!琳虽不才,愿从司徒建功立业为国家效犬马之劳,为西川百姓之幸福鞠躬尽瘁!” “好啊!若西川英杰都如张公深明大义,天子使民安居乐业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主公,师泰将军和田威将军在新繁吃了败仗……”周庠一句话,让王建脸上浮现的笑容登时凝固。他回想起当年和韩建奔行在时,为了骗取鹿晏弘信任,不得不将一部分精锐留在兴元。但李师泰从忠州带来的数千将士都是这十年来久经沙场的精兵强将,怎会在新繁这个小地方翻船? “新繁主将是谁?”王建的声音低沉中突然增添了些沙哑。 郑顼抢在周庠之前回道:“正是我方才提到的山行章。” “此人什么来历?” “据何员外讲,此人出生猎户,力大无比、勇猛过人。早年追随高千里镇压南诏时屡建奇功,号称西川第一猛将。不胜此人,怕是难取成都。” “好,你给师泰写封信,让他再坚持十天。我要打得陈敬瑄永不敢开成都城门,再腾出手来会会这个山行章!” 成都北城守将是赫赫有名的宋行能。当天子下令征讨西川时,陈敬瑄并不胆怯。一来,依仗成都粮草充盈,二来西川名将云集:在彭州,刺史杨晟善抚士卒,手下兵强马壮,加之彭州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能与成都成犄角之势;在新繁,悍将山行章数破敌兵,有他在外围接应,西川便成为最难攻克的地方之一;此外,在成都,宋行能有万夫不当之勇,这最后一道防御,给陈敬瑄吃下一颗定心丸。 成都北门缓缓开启,宋行能将与攻城先锋王宗瑶在驷马桥展开一场殊死之战。 这驷马桥原本叫做升仙桥,桥下升仙水千百年流淌不息。西汉才子司马相如如愿用一曲《凤求凰》打动文君姑娘心扉之后,又用一篇《子虚赋》惊得汉武大帝拍案称奇。武帝召见相如的消息飞到成都,一直怀才不遇的相如当告别文君和友人自升仙桥离开成都时,便留下“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下”的豪情壮语。后来,司马相如果然衣锦还乡,这座古桥也因此得名。 此刻,王宗瑶并没有心思去追究这古桥的渊源,他只想一战定乾坤,攻破北城。远远望去,蜀将宋行能手持枣阳大槊,金盔金甲、威风凛凛。宗瑶虽新婚燕尔,但求战心切。数日前,就在这里,他力斩宋行能手下两名偏将,永平军士气大振,也迫使宋行能害怕城北闪失,避而不战。这几天,宗瑶真是度日如年。他听说王宗侃的先头部队已经在城西南的浣花寨取得大捷,进军彭州一切顺利,不由心急如焚。尽管在王建、周庠的战略部署中,都没有期望从正面攻城拿下成都,可宗瑶却把这次冠以的先锋头衔看得很重,而他的急躁也或多或少影响到了副先锋宗弼。 战鼓擂起,宗瑶手擎长枪催马上前,恨不能三两下枪挑对方于马下。宋行能小心迎战,不敢有丝毫怠慢。二人走马对战了五十多个回合,未分出胜负。宗瑶一连进枪几次,一枪猛似一枪,杀得宋行能只能招架。正在这时,宗瑶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左前方一个影子带着风声向自己飞来,他本能地反应出这是对方阵中有人放冷箭,宗瑶慌忙将整个身子猛地倒向马背……这支箭来势凶猛,就在宗瑶后仰的一刹那,“啪”的一声,雕翎划过宗瑶的头顶。当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头盔已经滚落在地,而眼前宋行能手中的枣阳槊已经逼近自己……宗瑶来不及感叹自己的死里逃生,顿时一带缰绳,战马一个闪身,躲过了宋行能一槊。宋行能也转过马来,翻身一槊砸向宗瑶的脊梁,正在这个时候,但见一把三尖两韧刀,从槊下而起,带着风声扬向大槊——只听得“哐啷”一声响,大槊被这把大刀挡开,宋行能的战马不由得后退了好几步。 宗瑶抬头一看,原来是王宗弼救了自己。 宋行能退后几步,心中不由有些发虚。虽然几日来他没有见到宗弼和蜀军交战,也不知道宗弼的能耐和宗瑶相差几分,但这一下交手,让他对眼前这个后生的气力顿生畏惧。他咬咬牙,举槊又与宗弼战了七八个回合,但却越战越发憷。眼前此将,一把大刀耍得竟然是如此老到。王建善使大刀,想必宗弼定得到其父的指点:想到这里,宋行能有些胆怯。而宗弼仗着年轻气盛反而越战越勇。 宋行能将槊在空中舞了个圈,趁着宗弼招架的功夫,打马向东跑去。宗弼转过马来,见宋行能败逃,将大刀往身后一背,追了上去。方追几步,宗弼突然察觉出宋行能的战马步伐丝毫没有散乱,估计对方欲使拖刀计。但宗弼竟然把心一横,将大刀交到左手,右手轻带缰绳,双腿紧紧地夹住马腹,追赶上去。 宋行能没有料到王宗弼竟然真敢追上来,他一面放慢着马步,一面仔细观察着地上两匹战马的影子。及一个马头追至马尾,宋行能猛然一个转身扬槊便刺;宗弼顺势扔掉大刀,佯装坠马,但左手却死死抓住马鞍…… 宋行能满以为宗弼乱了方寸,扔掉兵器坠马,便放心地转过马来,枣阳槊直挑宗弼——不料,在千钧一发之际,宗弼猛然扬起右手,一把抓向刺来的枣阳槊;等到宋行能手中的气力呈强弩之末时,宗弼手腕一转,竟然生生从槊柄处把槊夺了过来。宗弼轻快一跃,翻身上马,举槊反刺宋行能。 宋行能大惊,不敢恋战。一拍马屁股,一溜烟向城里败去。 蜀军一见主将战败,顿时慌了阵脚,一窝蜂拥回城。宗瑶、宗弼趁势追赶,却被城头射下的箭雨挡住去路。当追至城门时,蜀军已经拉起吊桥,无奈这才收兵回营。 宗瑶那日在阵前吃了冷箭险些败给宋行能,而宗弼却舍命夺槊立下大功,这让他窝了一肚子的火。而后也时常回想起回营后义父对宗弼的话:“你以死求胜,我看在眼中疼在心底!他日若得成都,当宽宥你十死!”父亲抚摸宗弼脊背的情景历历在目。怨不得宗弼抢了他头功,只能怨自己枪法不精,没能挑敌将于马下。好在王建依旧给了他信任,接下来新繁会战的任务交给了他和丈人何义阳。这是最好的正名机会,绝不能放过! 他一路想着,一面赶往军寨,准备与蔺岚商议新繁决战之事,却不料在寨门外看见一群披麻戴孝的士兵。宗瑶一惊,忙问妻子:“外面戴孝的是谁的队伍?” 蔺岚见丈夫平安归来,这才松了口气。她小声回道:“出事了……张虞候在浣花寨……阵亡了……” 宗瑶大吃一惊:“张虞候领命攻南城,怎会与城西的浣花寨交手啊!再说他武艺精湛、用兵谨慎,怎会这样?” 蔺岚摇摇头:“我刚听报事人说,陈敬瑄不住地调集浣花寨的兵马支援彭州。张虞候怕宗侃在彭州支持不住,执意带了三千人攻打浣花寨。起初战事顺利,也杀得蜀军不敢再集结兵将,可在笮桥不幸中了埋伏。张虞候力敌众将,率亲兵杀出一条血路,保全了主力,却不慎中了毒箭,等回到军中箭伤发作,就……” “唉!”宗瑶心中酸楚。他虽与张造交割不深,但却知道张造曾与义父有知遇之恩,后又在忠武军、神策军一直共事,二人感情笃厚。张虞候出师未捷即马革裹尸,义父定然会悲痛万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埋怨道:“张虞候身为主将,不该亲往浣花寨啊……” “不错,现在城南军心已乱,许多将士都把张虞候之死怪到李简将军身上。” 宗瑶低头不语,他隐约感到眼下稳定军心似乎比处理张虞候的后事更为重要。想罢,他对蔺岚嘱咐了几句,便匆匆赶往义父的军帐。 宗瑶来到大帐,见老师郑顼、周庠还有张劼已经聚在一起。宗瑶给义父见礼后站在一侧,他清楚地看到王建脸上挂着的泪痕还没有干。 “大哥,李大郎身为副将,岂有自己龟缩在营里边,让张虞候去卖命的道理?”张劼颌下胡须抖动着,情绪激动地喊道,“要俺说,直接给他拖去砍了,给张虞候赔命!” “不许胡说!那是张虞候执意要去的……”王建道。 “大哥,不是俺张口就诬陷人,李大郎这厮生来就怯战!上次你打阆州让他和宗瑶做先锋,他倒好,去村子里睡了个女娃。阆州城门都打开了,他娘的才到,还先锋个屁!” “住口!你要胆敢信口雌黄诬陷我军将领,小心把你拖出去砍了!” “大哥……”张劼一脸委屈,“俺这可是有根有据啊!俺在阆州亲耳听人说的!”说着,张劼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一旁的宗瑶。 宗瑶当然知道事情的原委。那次并非是李简怯战,而是他让李简护送那些村民回家,可到了约定攻城的时间李简的确没有赶到阆中。他只是听部将说,就在那天护送村民的途中,李简和其中一个农家姑娘好上了。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却不知,也不敢妄加评议。他装作无奈地冲张劼摇摇头:“张叔,这事我可不知道啊……” “这……”张劼一下子没了话说,“大哥,你要不杀李大郎,南城那边一定军心大乱啊!” “主公,”郑顼插话道,“且不论将军是否有过,目前宜早定一员大将统领南城将士为上。” 王建沉默不语。他铁青的面庞显得异常严肃,紧锁的双眉上仿佛轻轻刻上了几道皱纹。此刻,他也在犹豫——李简曾经是他救命恩人,但入忠武军以来和自己确实有过过节。相反张造曾与他共事十余载,对他情深意厚。可要是因为一些传言就斩了大将,这并非是目前的上策。 “大哥,你还犹豫个啥?你不杀,俺自把李大郎的人头割来!”说着张劼就气冲冲往帐外去。 “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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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王建一声呵斥,张劼顺从地又转了回来。王建面沉似水:“我问你,说李将军攻打阆州怯战的传言是哪里来的?” “这……是,是两个在利州收服的土豪头头说的……” “传令!速将这两个蛊惑军心的头领拿获,斩!”这句话,惊得四下众将都哑口无言。王建微微低下头,一面在屋里踱步,一面用颤抖的声音道:“张虞候本忠武军大将,忠心护国,为人真诚。镇庞勋、平黄巢,威名中原;反鹿都、奔行在,奉行大义;带领神策军鞠躬尽瘁,率军围成都享盈恩义,是我永平军的楷模啊!今日为国捐躯,忠魂犹在……我定当表奏天子,追其封号,待平定西川再行厚葬……”王建低沉的声音为张造盖棺定论后,话锋一转,“成都城南攻城副将李简,投军以来每战身先士卒、战功卓著,值此危难时机令其为攻城主将,率军镇守城南。今后有谁胆敢继续对我将领造谣生事,一律格杀勿论!” 张劼一肚子话要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王建又转向宗瑶:“对山行章一战非同小可,我便将这重担交给何员外了。我只领亲兵在山行章逃亡的路上劫杀他,这三万人马都划归何员外调遣。博雅先生也随你们去,定要好生辅佐你岳父。新繁一战,我要打得陈敬瑄从此没有还手之力!” “父亲尽管放心,孩儿定然不辱使命!” 第三十九章 夜幕降临。大军缓缓向新繁进发。 宗瑶骑在战马上,品味着义父前一天说过的话。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李简在攻阆州时确有贻误战机之嫌,按理应当治罪。宗瑶甚至后悔不该让李叔父亲自去护送那些村民。有时候,号令三军之人常常会做出用人不当之举,所以他宁愿相信张虞候当时是自己求战心切,而非李简之过。开始他觉得义父宁愿杀死几个归顺的头目也不追究这些事情可能是为报李简救命之恩;这会儿在马上他猛然觉察过来:他和张藏书网造都远不及义父用人之道。如果杀了李简,确实可安军心,但给李简十二分信任却可以多得一员战将的心!难怪当初启用义父的张虞候也甘于听命其下。为帅者,不仅要知兵,更要知人! “宗瑶,想什么呢?”寂静中,岳父何义阳的呼唤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哦,没什么……我在想如何对付山行章。” “嗯,这是该想想了。与山行章的这一战非同小可,你可有把握两军阵前胜他?” 宗瑶一愣,不知道岳父的话九九藏书是何用意,便道:“我未与那山行章交过手,但杀场上不过是你死我活,只要让我出战,定然拼尽全力挑他于马下!” “山行章绝不是你想象的等闲之辈!十年之前他就有‘西川第一猛将’的威名。当年老夫佐高骈筑成都罗城时,他在眉州合五县之力也修筑城郭,此人带兵有方,臂力过人,打起仗来不管性命……”何义阳冷笑一声,“你啊,和他比你还差一大截!” 宗瑶听罢,不露声色道:“虽然如此,两军作战,非是主将决战定乾坤。如果他果如您所言,硬攻不下,可以智取。” “呵呵呵……”何义阳笑了起来,“汝子可教也……你也不想想,要是你能枪挑山行章,王司徒何必派周博雅随我出战?呵呵,王司徒用人,可谓精明啊!”何义阳这句话说到了宗瑶的心坎,良将的幸运在于逢到一个明主,何况王光图是他义父呢。何义阳又道:“我早年为朝廷出力时,和山行章有过一些交情。这个人虽然作战勇猛,但是智谋不足还独断专行。这一次,咱们就要抓住他这个弱点,杀杀他的锐气!到了新繁,即刻便会同他开兵见帐,到时候你务必要战败他的几员偏将,迫使他亲自出战。” “岳父尽管放心。” “嗯,不过你要记住,真要是一对一决斗,你不是他的对手。两军阵前,一定要小心,若与山行章交手,败回即可,博雅先生另有计策!” “小婿明白!”宗瑶嘴上这么说着,可心中却暗道:岳父如此高看这个山行章,倘若我当场杀了他,西川之内,我便没有敌手了。 这日天光刚刚放亮,眉州刺史山行章全副武装,身披铠甲走出军寨。 三天前,他就得知王建大队人马截杀过来。这天新繁一反雾霭霭的天气,抬眼即可望见北面彭州的群山。山行章转了转脖子,昨晚这一觉他睡得很不好。不知道是这里气候潮湿还是王建这帮鼠辈的滋扰。他是西川久经沙场的将领了,自然没有把中原起兵的王建等人放在眼里。眼下他正琢磨着如何早日杀退敌兵赶去彭州解救杨晟。 “报!已打探清楚,敌军约两万,主帅是何义阳,正先锋王宗瑶,副先锋何蔺泽!” 山行章转过头看看身边的心腹爱将张禹鋌:“我没听错吧,怎么来的不是王建?这个何……”他顿时忘记了军校所报的名姓,“何什么?” “秉刺史,何义阳!” “哦,对对,这个何义阳……怎么这么耳熟?” “大人忘记了?”张禹鋌捋着山羊胡须,他是东川人,行伍出身,跟随山行章以来得到重用。聪慧的张禹鋌如今已经成了山行章的左膀右臂,“这个何义阳是本地人,隐居绵竹快二十年了……” “哎呀!”山行章心里咯噔一沉。他猛然回过神来,敌军主帅竟然是自己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故交。“他怎会从了王建……”山行章自言自语道。 “大人,是不是约这个老员外见上一见?” “不!两军作战,没有故交,只有敌人。”他习惯性地压了压头盔,“传令下去,列队!准备迎战。” 擂鼓了。 山行章坐在马上,远望着前方自己的一员偏将与对方一将决杀。方三个回合,便听一声惨叫,自己的战将倒在马下。远观对方阵前马上那员虎将年岁不大,身披着亮银甲。山行章恰好是顶着太阳观望,那铠甲折射的耀眼的光,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他扭过头问张禹鋌:“那人是谁?” “那人便是王宗瑶!” 山行章手攥着拳头,发出嘎嘎的声响。 “余让将军,去提王宗瑶首级见我!” “末将遵命!”于是,一匹黑色战马踏着尘土杀出阵营。 只见得余让手舞一对双钩,杀藏书网向王宗瑶。王宗瑶不慌不忙抽出长枪拨开一钩……战至三十回合,又是一道阳光晃过山行章的眼睛,他没有看清楚怎么回事,就见得余让扔下了一个钩,败回阵来。对方阵营一片欢腾,齐声叫着他山行章的名姓。 “废物!”山行章破口大骂。 “大人,让末将出战吧!”张禹鋌请命。 “罢了吧!你若再负,岂不让王宗瑶这个后生娃娃得了嚣张!”说罢,他抹了抹嘴角的唾沫星子,“来人啊!抬我的凤头斧!” 山行章将大斧在手中抡了两番,大喝一声。阵内的军士立马闪出一条通道,伴着呀呀大叫,但见一骑冲往两军阵前。身后传来蜀军的隆隆的擂鼓助威声。 宗瑶见对方整齐的队伍中杀出一员黑脸猛将,手持一杆长斧,心想,总算将你等到了,我王宗瑶今天倒要会你一会。想罢舞动长枪催马上前。 两员主将第一个回合打了个照面,宗瑶来势凶猛咄咄逼人,第一枪就直奔山行章的咽喉而去。山行章一看,这个王宗瑶手段竟然如此凶狠,连忙往左一闪,身前一转长斧想磕飞宗瑶的枪。不料宗瑶这一枪去得急收得也快,山行章斧子抡了个空,再转马定睛一看,宗瑶的第二枪又直奔自己的咽喉。 山行章不由怒得“哎呀”一声怪叫,身往马背右侧一翻……宗瑶见山行章失了重心,不由大喜,连忙抽出枪尖顺势压向左侧……山行章早料到王宗瑶要紧跟这一枪,斧子飞一般交到左手,反手一抡,直砍在宗瑶枪尖之上,顿时“叮当”作响,火星四溅。战马连退了好几步,宗瑶这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山行章的大斧紧跟着从左侧而来……又战了二十多个回合,宗瑶渐觉得体力有些不支,而山行章却越战越勇。忽然,宗瑶想起了岳父的交代,此战不需在疆场之上胜他。虽然多少有点不服气,但却只能按军命行事。想罢,宗瑶虚晃一枪,败退回阵。 山行章一看王宗瑶败走,急忙追赶。永平军将王宗瑶让过阵内,立刻合上队伍,盾牌列队,乱箭齐发。山行章一面举斧磕着飞来的乱箭,一面后退。心想,这群朝廷的队伍也不过是鼠辈,堂堂这么一队永平军,竟然没有自己的对手,不由闷闷归阵。本想早些前往彭州,又怕这些王建的部队滋扰,便下令在东寨门外屯以重兵。 宗瑶败归,本来有些懊恼,正好逢何义阳升帐,只得硬着头皮前往大帐。 何义阳见众将齐聚、整齐肃然,满意地点点头:“众将官,今日召集诸位,是为部署今夜火攻之事……” 王宗瑶心中咯噔一下,忙道:“这……白天才开兵见帐,今夜就行火攻,恐怕准备不及岂不仓促?” 何义阳大笑:“此计乃博雅先生所定,博雅先生熟知兵书战策,岂会不知火攻要先准备?” 周庠见宗瑶疑惑,解释道:“将军不要生疑。火攻之计瞒着你,是怕你得知实情后,不肯使出全力与山行章拼杀。山行章今日得胜,必会骄傲,也必会重兵提防他的营寨,却不知,如此一来疏忽了粮草辎重的防范。之前听何员外说,山行章为人粗心大意、骄傲自满,现观其用人,果真如此——五万大军的筹粮押运,交给了一个武夫余让。然而今天两军交战,却又以余让与你交手,可见其用人不妥。这为我们着手火攻提供了良机!” 周庠见打消了宗瑶的疑虑,便问帐下:“何将军!火器可曾齐备?” 何蔺泽一抱拳:“按先生差遣,已经准备妥当!” “宗弼将军!你手下化装的五百残兵败将可曾准备妥当?” “齐备!” 周庠自言自语道:“‘孙子曰: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今逢正月燥日,月在轸宿,夜中必有北风起。”说罢,周庠转头向何义阳点点头,示意一切妥当,只等主帅发令。 何义阳一拍桌案,叫了一声“好啊!众将听命!”帐中将士顿生侧坐、笔挺上身,手扶腰间随身利刃,发出“咵咵”的声响,听候主将的调遣。 “张虔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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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蔺泽听命。我给你两人三千人马埋伏于敌军营寨北十里处,但见三支火箭为号,便速攻其粮草,火烧敌营!” “王宗弼将军!但见敌营寨北起火,你可带领五百人冲入敌军,化装为蜀军扰乱军心。待到山行章北逃,你可速回,我在敌营东寨门外亲自接应你!” “王宗瑶,你领五千人,埋伏在去往犀浦的必经之道。倘若山行章真的冒死走这条路,便血战之。他就是不死,也会是全军覆没!” ……何义阳依照和周庠的商议,一一差遣好部将的差使。自己命亲随家将带领一万人,夜袭山行章。 这边,山行章得知何义阳果然就在这夜夜袭大营,心中暗喜自己早有准备。黑暗中,两军顿时火把通明,在蜀军寨东厮杀起来。这一战,杀得异常惨烈,喊杀声在成都平原久久回荡。两军交战至白热化时,何义阳果断命人往北处天空发射三枚带响的火箭。 埋伏在北寨外的张虔裕一见信号,即刻率兵直奔蜀军的屯粮大寨。山行章在北侧疏于防范,蜀军一战即溃。何蔺泽将早已准备好的引火物点燃整个粮寨,又命弓箭手往大寨中齐发火箭。随后,王宗弼率兵冲入敌营,蜀军大营顿时乱作一团。 山行章一听自己寨内大乱,回转过来,见到军寨已经是火光冲天……这时,忽见余让满脸泥土,滚爬到山行章马下:“将军,末将失职……粮草……失手了……”山行章悔恨自己错用了人,事到如今杀了余让也不得挽回,不由得仰天长叹:“天若亡我山章么?” 余让哭泣道:“末将万死,如今这样,只能冲杀出去,天明之后重整旗鼓!” 山行章含泪点点头,高举凤头斧对部将喊道:“今日我们中了贼人的暗算,想要活命的,随我直接杀向彭州……” “不可!不可啊!将军!”张禹鋌纵身下马,死死拽住山行章的一条大腿:“……王光图知道将军大军五万发兵彭州,他却派何义阳截杀我等,他自己至今没露面。今夜大营失火,粮草被焚,彭州路上他必然埋伏重兵,此番一去,万难回矣!” 山行章仰天长啸:“北进彭州不得,何义阳岂肯让我南逃?此去成都,就没有伏兵?” 张禹鋌含泪道:“禹鋌斗胆,求与将军更换战马、铠甲,我愿身替将军,引三千人马北上。何义阳若知,必起大军追击而疏于南面防范,将军可自行引兵、假道犀浦、退屯广都,以求东山再起啊!” 山行章感动得无以言表,下马抚其肩,言道:“你与我共患难十载,此番你北去,是九死难得一生啊……” “将军……”张禹鋌跪泣道,“为将军死,禹鋌死而无憾……时间不多了……将军……更甲,上马吧……” 山行章一咬牙,与张禹鋌更换铠甲,翻身上了另一匹战马,回望了自己多年的战友、部将一眼,已是泪眼婆娑。他一咬牙,领着余让奔向去往犀浦的小道…… 与山行章分手之后,张禹鋌命人抬来一杆大斧,换上山行章的铠甲,骑上山行章的坐骑,亲自领兵开路,往北寨杀出一条血路,直奔彭州。三千人马,冲出新繁不远,便遇到晋晖、李师泰领兵截杀。 李师泰前番在新繁屡败于山行章,此番得了机会恨不能将其一举歼灭。而晋晖因了张造之死,也是憋着一口气想要发泄。张禹鋌带领的三千人马和千百往北溃逃的蜀军,与永平军展开了一场殊死拼杀。一边是溃逃的败军狼狈不堪,一边是急于复仇之师守株待兔。这场本该势均力敌的拼杀却因了天时地利不同而变成了一场屠杀。一夜之间,数万蜀军全军覆没!山行章经营多年的精锐血染新繁,尸横四十里。张禹鋌也死在乱军之中…… 这一夜,山行章头也不回疾驰奔走,只盼早日赶到广都可稍事休整。一路上,回想起五万大军溃败竟然缘于一把火,不由得悔恨交加。一口气逃到四更天,身后的喊杀声早已听不见。山行章长长出了口气,腾出手来擦拭着额头的汗珠。他问部下,到了哪里。部下回道,往前五里便是犀浦。 “犀浦……”山行章心里一惊,这地境树林丛生,是很容易设伏之地。“快走!迅速撤离此地,前去广都!”话音刚落,两侧一阵喊杀声。王宗瑶已经在此潜伏了三个时辰,终于等到了山行章到来,他一声令下,率部截杀。两军又是一场鏖战,一直杀到天光放明。山行章所引虽是败军,但却有三万余众,遇见阻拦,或拼死冲杀,或自行在军校的带领下溃散。山行章见不能统帅余部,便下令各自杀出血路,于成都浣花寨汇合。 王宗瑶力阻山行章一队人马,两人在火把照明下,一逃一追沿途杀了二十里地。山行章余部几乎全军覆没,他凭借一杆大斧开道,一面孤身溃逃一面砍杀。等到了天亮时,终于摆脱了王宗瑶的追击。他心灰意冷地看看四周,只有一百来个残兵败将誓死追随,又看看身上早已被鲜血染红的战袍,不由得悲怆万分。 行至浣花寨,终于见到了余让等偏、副将各自带领溃逃的二十多路人马。清点之后,五万蜀兵一夜之间剩下不到两万人。山行章自感无颜去成都见陈敬瑄,只能引余部往南,按照张禹鋌的嘱托,暂时屯兵在广都。 一把大火让成都北边渐渐安宁下来。王建见一时半会儿攻不下彭州,更拿不下成都,便决议先取邛州!从成都去邛州有两条路:一条途径崇州和蜀州,另一条途径广都和武阳。思前想后,王建担心山行章如果不除,将是心腹大患。于是决定先攻广都,再下邛州。龙纪元年(公元889年)十二月,王建派王宗侃继续与彭州的杨晟对峙,自己亲率全部主力南下。 “成都的援军到了么?”大战将至,山行章感到一丝苍凉。张禹鋌死后,他顿觉身边空空的,关键时候,连一个能给自己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宋行能将军七万人马三日后就到!” “三日?娘的!三日后王光图都到了!”山行章听说宋行能在驷马桥被一个后生打得丢盔弃甲,不免对他嗤之以鼻。他感叹道:没人了!成都的确没有人了!此时,王建大军离广都不足四十里。宋行能的七万援军怕是远水难解近渴。他虽然还有一万多人,可大多是伤残疲惫的将士啊!此刻,他只能强打精神,晓谕三军,准备迎战。 王建独自坐在寨中一块青石上,手中紧紧攥着的树枝在地上来回划着。宋行能七万大军毕竟是一块心病。自打败给王宗弼后,宋行能便在新都、濛阳驻兵,西川各路人马均划归到他的麾下。宋行能是有才的,不然陈敬瑄绝不会将如此重担托付于他。尽管那天他吃了败仗,但他看得明白——宗弼太冒险,赢得太侥幸。如今要去邛州,越过山行章这道屏障并不算太难,毕竟新繁一战让这位西川第一猛将大伤元气。但倘若不提防宋行能,一旦几日内拿不下广都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 “主公在想什么?”周庠不知不觉已经坐到了王建身旁。 王建不语,用树枝歪歪扭扭在地上画了一个“宋”字。 “主公担心宋行能?” “是啊,他手里的人比咱们多。新繁一战,伤了山行章的元气,但驷马桥那一战只让宋行能受了惊吓。我在考虑,掉转身来与宋行能真刀真枪开一场,要是他败了,成都从此无人可用……”王建说罢抬头,想看看周庠是什么意见。 周庠摇头:“不可,败宋行能易,取成都难。山行章虽然大败但家底犹在,等他调理好了就更难对付。” “你是说应当乘胜追击先灭了山行章?” 第四十章 “对!”周庠从王建手中接过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框,“主公请看,这是成都!城池完备、粮草充足,短期内咱们拿不下来,即使侥幸得了成都,也会陷入西川各郡县包围。”说着,他又在框边划了许多小圆圈:“成都依仗的周边郡县中,彭州最强,眉州、邛州次之。咱们只需困住彭州,集精锐拿下眉州和邛州,则其余蜀州、汉州、嘉州等将如探囊取物一般。至于成都,不可硬取,用时间把它拖垮乃为上策。” “有道理啊……我想,现在应该有两件事要做,一是选一个可靠的人潜入成都,摸清城内的情况;二是要找一个将领兵击退宋行能,确保我顺利拿下广都和邛州。” “主公英明!前一事,我可替主公分忧;这后一事么,就需要主公自己斟酌人选了。” “要拦截宋行能,保我后顾无忧,此人必须有勇有谋,在最短的时间内以少战多……”王建自言自语着,一个个战将的名字在他脑海中飘过,晋晖、王宗侃本是可用之人,但目前均委以重任,王宗佶、王宗瑶、王宗弼单个论起倒是勇猛有余,但都稍缺那种能够把手下拧成一股绳的大将风范。派谁呢…… 忽然,王建的耳边传来一声浑厚的声音:“主公若信得过我,我愿领兵阻击宋行能!”这一声来得突然,竟让王建、周庠二人一愣。王建抬头一看,说话的军士身材魁梧,敞着胸襟,胸前几道深深的刀伤让人看得分明。王建认出,这个人是自己亲兵队伍中的一个头领,叫华洪,跟随自己很多年了,打仗从来冲在最前面。但由于只知他作战勇猛,不知其有无带兵的才能,一直没有再往上提拔他。 “哦?你主动请战,有多大把握?” “九成把握!” “那你说说,你靠什么打胜这一仗?”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华洪斩钉截铁道。 “好!”王建禁不住站起身来,很赏识地打量了华洪一番,又道,“可是光靠勇猛还不够……” “主公常说,兵不在多,在精!宋行能虽引七万人马来救广都,但其肩负戍卫成都的重任,故而不敢拼其全力。他必然惧怕主公大兵折返强攻成都,故而所谓七万人只是一个虚数,其实际人马最多不过四万!我想,这些将士都是陈太师委托宋行能征调的,他自己的亲兵最多一万。末将斗胆,请主公给八千精壮之师,集中歼其主力,其余人马可不攻自破!” 王建心中暗暗称奇。平时只知道华洪臂力骁勇、轻财好施,有马上一战定乾坤之才,又深得士卒拥戴。但从来没发现他在大军压境之时能够这般从容透彻地分析局势。以平日对华洪的了解加之听了他陈述的战法,王建心中已经有了底。他走到华洪跟前,拍拍这个壮汉的肩,只说了四个字:“我信任你!” 在广都,面对来势汹汹的王建,山行章索性列开阵势,自己亲自?99lib?上马,准备打头阵。他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准备带领这一万多疲惫残兵和王建拼个你死我活。 王建命何义阳断后,让张劼、李师泰各领三千人作为左右两翼接应,自己亲自带领王宗瑶、王宗弼冲向两军阵前。一场空前惨烈的混战开始了。王建命人将“王”字大旗竖起,又让李吒吒领着亲兵冲在最前面。 王宗瑶、王宗弼见父亲这般玩命地上阵,一时间马蹄四濺、刀剑横飞,两阵士兵身着的颜色迥异的衣服不多时就如一盘僵持多时的围棋,颜色全搅在一起。宗弼一把大刀在烈日下闪着银光,拼杀在最前面。刹那间,对方的军队就被劈开一条血路,宗弼手舞大刀,直奔山行章而去。宗瑶见宗弼要抢这头功,自然不甘落后,他一提马缰绳,飞一般地追赶宗弼。 远处隆隆战鼓齐鸣,四处杀声震天。山行章一面激战,一面寻找着王建,忽然看见对方两匹战马冲向自己,他定睛一看,左侧的正是与自己两度交手的王宗瑶,右侧一员大将跨下乌骓马、手擎一口大刀,好似比王宗瑶多一倍的凶恶。山行章也不多言,举斧抡向宗瑶,宗瑶举枪便挡;山行章没来得及劈第二斧,宗弼的大刀已经冲自己腰部砍来。山行章“哇呀呀”大叫一声,大斧一转就冲宗弼头盔劈去,宗弼只得抽回大刀,举刀相迎。兵刃“哐”地砸在一起,火星四溅。山行章只觉得手臂振得发麻,而王宗瑶一旁偷眼观看,分明见到宗弼的虎口已经震裂!身后喊杀声惊得天昏地暗,宗瑶早已经顾不上与宗弼争抢头功,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和宗弼联手宰了眼前这个山行章! 想罢,宗瑶一提战马,举枪又刺向行章肋部,山行章只得在两员威猛的少将间来回招架。双方杀了约摸有一个时辰,山行章只觉得二人和自己拼的早已经不是气力,对方两员虎将手中的兵刃玩弄得出神入化,实在是近些年鲜有的对手。若是单打独斗,尚难轻易取胜,更何况如今是以一敌二。他偷眼观看一旁,发现王建手下的士卒个个如猛虎下山一般,不要命地拼杀,很多士卒居然都扔了盾牌和头盔,拿着朴刀赤膊上阵。看到这些,又见自己眼前两员骁将,山行章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渐渐的,他只有招架之力,心想能赶紧结束这一仗好退回城中。 宗弼和宗瑶岂可轻易放走行章,二人一个抡刀、一个挑枪,忽左忽右忽快忽慢,配合得天衣无缝。尤其是宗弼,有了宗瑶枪刺山行章下盘,自己手中大刀却越是一招快似一招。忽然,山行章一招不慎,宗弼一刀猛地划向他战马的后腿。只听见这匹马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叫,山行章险些没有被摔下马来,他死死抓住缰绳,然而手中的大斧却因刚才惊马惊落在地。宗瑶紧接着上前冲着马腹就是一枪,山行章再也抓不住,滚鞍落马。 此时,埋伏在两翼的永平军也冲杀出来,山行章手下人马一拥而散,节节溃败。 宗瑶举起长枪就往山行章咽喉刺去,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慢!” 宗瑶回头,见是王建,此时正披挂整齐来到乱军从中。 “放他回去,这么杀了他,可惜了西川第一猛将的威名!” “是!”宗瑶收枪。就在此时,山行章亲兵
九九藏书
队伍中冲出几员满身是伤的将士,护着主将败回阵营。李吒吒依旧呼喊着冲锋的声音,王建的一千亲兵,手执兵刃,个个赤裸上身杀向蜀军。两翼张劼、李师泰也乘着冲锋的号两路夹击。 蜀军一见主将差点被俘,不敢恋战,节节败退。永平军三路人马齐备,一鼓作气,大败山行章。广都一战,蜀军死伤十之三四,剩下的大部分投降了王建。山行章在几个偏将的拼死护送下杀出重围,一点残兵败将,不足五千。心想大势已去,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南败,退回到自己的守地眉州。 打赢这一仗,王建在广都安营扎寨,准备西进。但是一方面还没有华洪的战况,另一方面也还是担心山行章东山再起。毕竟这员骁将曾经几次大败自己的部队。若不是今天自己手下将士勇猛,放在平日宗九九藏书瑶加上宗弼未必是他的对手。他本可让宗瑶一枪结果了此人的性命,但是却有点怜惜这一员猛将,于是喊话放了他一条生路。但他不敢想象,如果此人东山再起,对自己将是多大的威胁! “我今日没有杀他,或许真是一招失误。此人不除必然酿成大祸啊!” “王司徒,”听到王建这番感叹,坐在一旁的何义阳自请命道,“您白天既然怜惜这样的猛士而不杀他,缘何没有想过收降山行章呢?老朽不才,十年前与山行章有过一段交情,此番愿意孤身前往眉州,劝他弃暗投明,您也可以得到这一员猛将啊!” 王建一听,心想这倒是个绝佳的主意:“员外所言,的确合我心意,只是……只是你孤身前往实在是太冒险了,我看不如让宗瑶带上五千人随你一同去?” “司徒放宽心,山行章他不会杀我!宗瑶我倒真想带去,只不过这五千人就免了……” 王建料想何义阳既然夸下海口,定然是成竹在胸,便欣然应允。 就在这时,张劼大大咧咧地闯入了中军大帐,一面大声嚷嚷道:“大哥大哥!好消息啊!华洪回来了!” 王建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不由得站起身来,两步上前拉住张劼:“别着急,细细说来,战况如何?” “自然是打赢了啊!那宋行能被打得屁滚尿流啊!哈哈,七万大军啊,死的,投降的,有一半!宋行能已经逃回成都去了!”一句话说得王建酣畅淋漓,痛快万分。他心里喃喃道:八千破七万!华洪真神人也!想罢,王建强行压抑住自己心中的狂喜,大声向帐外喊到:“来人,传令列队,我要亲自迎接华洪凯旋!” 王建第一次以这样隆重的阵势迎接自己凯旋的部将。大军列队两边,远远地,只见华洪身披山文甲,怀抱金盔,稳重而自信地迈着步子走向前来。当走到离王建五步开外的时候,华洪单腿跪倒:“末将华洪参拜主公!” 王建紧走两步,一把挽住华洪的一条胳膊。华洪的个头比王建高出一截,面相生得轮廓鲜明。王建欢喜道:“你这一仗,打出了永平军的威风!我要重赏你!我还要重用你!” 华洪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隆重的迎接,也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主公!华洪生逢名主哪!此生为主公冲锋陷阵,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两双被兵刃把磨得老茧横生的大手此刻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广都战败,山行章再也没有抵挡永平军的资本。他预感到,王建成为西川新的霸主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二十多年戎马生涯,他斩杀过无数赫赫有名的大将,两次败于永平军、阵前险些丧命让他羞愧懊恼不已。麾下五万雄师如今已然全军覆没,他无法再顾全西川的战事,只求能够退守眉州求一时的喘息。然而,他刚回眉州就被告知何义阳到来。山行章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唉,败兵之将,只能迎接说客! “行章老弟啊!你我少说有十年不见了吧!” 十年啊!一个漫长却又短暂的瞬间,何义阳老了,甚至可以看出来,他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了。山行章不知道此时故友重逢是一种怎样复杂的心绪,他冷冷道:“你还记得我这个故友?” “哈哈哈哈,记得记得。老弟啊,十年不见了,你可就不请我坐下喝口茶么?” “你呀!”山行章咬了咬牙齿,“做说客也忘不了这口爱好?”他探知,何义阳此次是孤身前来并没有带兵,要是自己对昔日同患难的老友刻薄了,传到江湖上去定成为笑柄。便喝令左右:“来啊!给客人看座,拿我上好的蒙顶黄芽!”转过来见何义阳身后有两人,他都认识,一个是何家公子蔺泽,十年不见,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他心想:难怪这人要老去,后生娃娃们个顶个都出息了。另一个就是与他两度交手的王宗瑶。 “老兄啊,我知道你好这口,这可是今年的新茶啊!” “哎哟哟……”何义阳乐得脸开了花,“好好,知我者,行章也!”茶水沏好,何义阳顿时无视在场的人存在似的99lib?,掀开茶盖,吹了吹漂浮的茶末,自言自语道:“香啊!真香啊!莫道醉人唯美酒,茶香入心亦醉人啊!” “老兄啊,这茶也喝了,你这个说客是不是也该说点什么了?” 第四十一章 “说客?”何义阳板起脸来,“老弟,真当我是说客了?” 山行章一愣:“那你来做什么?” 何义阳摸摸胡子:“我这次来想和老弟做笔买卖,不知老弟有兴趣没?” “买卖?”山行章不知道何义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将脸一沉,“我可是看在十年前你我交情的分上才这般招待你。别忘了,我们眼下是两国交战……” 只听“啪”的一声,何义阳一掌拍在茶几上,震得茶碗里的茶水洒出一桌子。“狗屁话!两国交战?你西川也配称国?你如今忘了祖坟在哪了?你就不是大唐99lib.的臣子了?” “老兄你别咬着字眼不饶人,我山行章是粗人,算我刚才说的话放了屁……我们眼下是各为其主……” “呸!”何义阳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各为其主?谁是你的主?眉州是西川的,难道就不是大唐的?不是老哥说你,你真是糊涂之极啊!难怪你连吃两个败仗!” 山行章不语,他也知道何义阳占着理,何况自己本不善口才,又是败兵之将,只能恭敬道:“愿听兄长教诲!” “嗯!”何义阳点点头,“此番王司徒兵发西川,是受皇上的差遣征讨叛贼陈太师和田军容。自古以来,假王者之师,合天意顺民心。你身为唐臣,不思报效君主,反听任益州调遣,助纣为虐,故天不助你!”说到这里,何义阳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继续道,“我本来已经退居山野,十年不闻政事。然而自从陈太师叛乱,西川为之患难,百姓流离失所。王司徒差遣宗瑶和郑先生数次请我,我深以朝廷江山、西川黎民为众,这才焚毁山寨,倾?99lib?我何家兵丁听任王司徒调遣!” “唉!兄长您在西川的威望首屈一指,您既然出山,我山章哪里有不败的道理!兄长宽心,山行章败与兄长,输得心服口服。从此挂斧封甲,不再领兵,只求治理好这一州百姓!” “老弟此言差矣!眼下西川战乱未平,你既然愿为百姓着想,就应该早日归顺王司徒,共讨成都,还西川太平!” “我之前两败王建兵马,此番又与王司徒兵刃相见,他哪里会收留我这个败兵之将!” 何义阳笑道:“故而我方才所言,你我需要做一笔买卖。你若依我一件事,我就算拉下这张老脸定要向王司徒举荐你……” “哦?所求何事?” 何义阳咧开嘴,露出了几颗参差不齐的门牙:“向老弟索要蒙顶黄芽五斤!” 山行章一听,哭笑不得。心想,好一个厉害的老江湖,分明来做说客,归了最终,还要从我这里骗去我费尽心思弄来的茶。他喃喃道:“王司徒怎会要我一个败兵之将?” 这时候,宗瑶站起来向山行章一抱拳:“山将军威名远扬,素有西川第一猛士美誉,我父敬重将军威名,特差我等随岳父请将军出山相助!” 何义阳又道:“别犯糊涂了!王刺史怜惜老弟你是个人才,不然广都那一仗,你已经死在宗瑶他弟兄之手了!我如今将小女蔺岚许配给宗瑶,与司徒算是半个亲家。此番司徒差我亲自跑一趟眉州,足见对你的器重。倘若你现在弃暗投明,今后必然有飞黄腾达的时日,也会有老弟你施展才能的机遇!” 山行章用敬佩的眼光打量着宗瑶:“少将军,广都那一仗我算明白了,人不服老不行啊,天下终归是你们的!王司徒有你们这样的儿子和将领,今后必然能干大事!”他一跺脚:“好吧!事到如今,我只能听兄长你的了!还望兄长和王少将军在司徒面前替我说点好话……只是,兄长你索取的那新茶,我实在费尽了太多的心思,可否留上两斤给我啊?” “不行!一定要五斤!老弟你别不识好歹,五斤茶换你的性命前途,不亏!”说罢,又赔笑道:“这西川嘛,本就是产茶的地境,从前这里何尝缺过茶吃?雅州的蒙山,导江的青城,这些都是仙茶宝地,从前哪年不是一派丰收?只因为陈太师祸乱西川,才使得如今新茶变得比黄金都贵重。既如此,只要咱们辅佐王司徒早日平定西川,老弟,难道西川太平了,你还怕缺茶吃?” “唉,我是真拿你没办法啊!好!我这就清点部队,随老兄前去向王司徒和韦相爷请罪!” 大顺元年(公元890年)正月,败归眉州的山行章投降王建,一时间西川上下震惊。不久,简州、资州、嘉州、雅州纷纷请降。九月,王建攻破邛州。随后任命李简治邛州,又命张琳留后。张琳在任期间,缮完城隍,抚安彝僚,为王建安定统治邛、蜀、雅等州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到十月,蜀州举城出降。短短一年间,西川大部分郡县争相归附王建,成都城已经成为一座孤城,陈敬瑄再也无力与王建对抗,只能够坚守城池不出。 就在王建拼尽全力图谋西蜀的同时,朱温继续在中原扩大着自己的势力,而江淮一带,兼并战争也进行得如火如荼。山河破碎的大唐王朝,仿佛正在重蹈东周末年的诸侯国兼并的覆辙。此刻,皇宫的金銮宝座上,正坐着一位年轻却心怀天下的大唐君王…… 李晔登基后,提拔和重用了一大批文人,杜让能、刘崇望、孔纬、张浚先后拜相。李晔常和几位宰相谈论古今,研讨治国之策。在这四个人中,李晔格外宠于张浚。 张浚字禹川,本是河间人士,出生于一个官宦家庭。唐僖宗第一次南逃时,张浚献计让汉阴县县令献粮,由此得到先帝重用。李儇曾感慨张禹川乃是奇才,并向田令孜问过张浚的出身。当时田令孜答道:“此人本名张浚,字禹川,乃是河间县人。曾因喜好空谈而为友人疏远,于是他隐姓埋名,在金凤山钻研鬼谷子纵横之术。早在乾符年间,是枢密使杨复恭将他召入朝中,提拔为太常博士,后来又升任度支员外郎。去年秋冬时节,称病回归了商州……”当时这一段对话,李晔(李杰)并没有听到,他也不曾知道自己宠爱有加的这个宰相最初是如何步入仕途的。 事实上,张浚自与友人疏远之后,一头扎进了金凤山做了隐士。乾符年间,如今权倾一时的大太监杨复恭当时还在任枢密使,张浚放下身架求做随员。杨复恭和许多宦官一样,都常常因自己是宦官而自卑,最害怕的就是被士人所看不起。在与杨复恭相处时,颇有心计的张浚藏起了满腹经纶,竟然毕恭毕敬向这位阉宦求学问道。杨复恭平日里虽然得到的恭维不少,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士人求教于己,一时间对张浚喜爱有加。之后,便推荐张浚入朝,由此,张浚才有机会以处士的身份直接进入仕途,成为部郎。后来黄巢兵发潼关,聪明的张浚知道长安失守只是迟早的事情,便称病告假出京,躲过一劫。再往后,忠武军监军杨复光一死,其兄弟杨复恭也就在朝中失势,且一度退野,而田令孜正好一手遮天把持朝政。张浚不顾杨复恭初荐之恩,转而投靠田令孜门下,竟在僖宗末年被任为宰相。这一点,杨复恭当然怀恨在心。当杨复恭取代了田令孜的大权后,立刻将张浚罢免,斥为闲职。李晔即位后,并不知道张浚的很多底细。他痛恨杨复恭宦官当权,当然杨复恭的一切敌人自然是他需要的人,便恢复了张浚的相位,当做亲信。唐朝四相并立,意在不一人独专,公允执政。而李晔却常常破例单独召见张浚。 这一日,张浚与李晔密谈之时,对皇帝道:“不用比照汉、晋末年权臣乱政的往事,以现在陛下的聪睿,却内外逼于强梁,微臣每夜痛心泣血,不得安寝。” “爱卿以为当下何事应为先?” “莫若强兵!中枢兵强而天下服。” 李晔想到讨伐田令孜朝廷竟然无法派出禁军,不得不借用王建和顾彦朗的兵马,便很是赞同张浚的主张。于是,君臣合计,下诏在京师募兵,拟在神策军之外再组新军,绕开宦官,由皇上直接控制。没想到的是,这一举动,竟然很快招募了十万新兵!这十万新军,李晔寄托了全部期望。如果这支部队能够重现神策军最初的辉煌,那他便能够有机会扭转现在藩镇割据的局面,实现他匡扶贞观之治的宏伟夙愿。但李晔哪曾想到他寄予厚望的这支队伍后来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 又一日,李晔在太极殿和几位宰相正在议论伐蜀之事。杜让能提醒道:“眼下韦相虽有统帅永平军、东川军之名,但却没有实质的兵权。顾彦朗坐拥东川咽喉之地,自然不肯倾其全力,王光图已然成为朝廷讨逆的统帅。据臣所知,王光图在西川招贤纳士,很多隐居山野的豪酋乃至各州朝臣都为他所用。臣担心,倘若时间一长,他权力膨胀,势必会无视皇上。等到西川平定之日,他定然割据西川!” 张浚道:“皇上,杜相所疑虑之事虽然不无道理,但是臣以为,王司徒两度护驾先帝于危难之中,忠于皇室之心可见一斑。纵使有些野心,相比河东、江淮某些人,也不能算作反贼。” “那张爱卿所言的反贼又是谁呢?”李晔问道。 正在这个时候,只见一抬大轿缓缓被轿夫抬进了太极殿。李晔定睛一看,只见大宦官杨复恭斜躺在肩辇中,直到李晔近前,才大大咧咧地下轿,笑着问:“老奴正有些事情想要面圣,正好几位大人都在啊!不知道皇上和几位大人正在议论什么呢?” 李晔平日里都尽量避免和这个把他扶上皇位的人接触,今天看到杨复恭竟然如此无视自己的皇威,心中愤愤然。他冷笑道:“朕正在与几位宰相议论外间诸侯谁是反贼。” 杨复恭摸了摸光秃秃没有胡楂的下巴道:“不知道皇上以为谁是反贼?” 这时,宰相孔纬正气凛然道:“陛下!臣等何须议论外间的诸侯,只现今天子眼前就有反贼!”一句话,惊得太极殿顿时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殿外斗拱上悬挂的风铃发出轻微的响声。 李晔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吃惊地问:“孔爱卿所言何人?” 孔纬猛地一转身,右手食指直直地指向了杨复恭的鼻尖:“杨复恭!” 杨复恭吓了一跳:“皇上,孔相他含血喷人!” 孔纬不等杨复恭辩解,又道:“杨复恭不过陛下一家奴耳!乃敢肩辇进殿门,心目中哪存有皇上?他在外大肆收养假子,岂非密养武士图谋造反?” 杨复恭情急之下,只能跪倒在地,辩解道:“皇上,老奴将壮士收为义儿,是用家财替国养士,为的是保卫社稷,怎么被孔大人说成是造反呢?” 李晔道:“为国家养士,因何不叫他们姓李,而姓杨?”一句话斥得杨复恭无言以对,只得垂手而立。 此时,李晔的目光溜到太极殿外,看见随杨复恭而来的武士分列台阶两侧。站在这队侍卫最左边的,是一个身材魁梧,面生虬髯的大汉。“杨军容,不知台阶下左侧所立大汉,唤作何等名姓?” 杨复恭回过,也往太极殿外面看了看,不由得心里踏实起来。是啊,有这一群护卫保护自己,你就算是一国之君又能奈我何?何况,你这个金銮宝座,还是我扶着你坐上去的!想到这里,杨复恭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神情,带着夸耀的口吻道:“这个大汉,本名叫胡弘立,我将他收为义子,取名叫杨守立。” 李晔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想:原来这个人就是杨守立!早有耳闻。有这样的人在杨复恭身边,我何日才能铲除这个贼臣啊! 第四十二章 大顺元年(公元890年)四月,数匹快马带着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来到京城。这个消息很快地就传入宫中,传到了李晔的耳中。 “太好了!太好了!”李晔一回到后宫,便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 自打从前的寿王爷登基成了皇帝,莲澈已经许久没有看到李晔的笑容了。看到自己心爱的人高兴,莲澈的心顿时变得敞亮。她一面吩咐阿虔去把新煮的莲子羹端来,一面亲自为李晔更换下朝服。 “皇上,什么事情让您这么高兴啊?” “真是天大的喜讯啊!爱妃,朕刚才接到蔚州传来的奏报,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吃了败仗了!朱温、李匡威、赫连铎三路联军把李克用的沙陀骑兵打得惨败!他手下的大将安金俊被射杀而亡,石君被生擒,就连申信也投靠了赫连铎了……” 莲澈笑道:“皇上一连说出这么多个生疏的名字
99lib?
,臣妾哪能记得住啊?倒是这个李克用,臣妾知道。当年如果没有他,黄巢也不会那么早溃败,皇上缘何因为他吃了败仗而高兴?” “唉!说得也是,当年正是他率沙陀骑兵入关灭了黄贼,收复了长安。但是倘若不是他有谋逆之举,朕与皇兄也不会二次难逃。你还记得吗,皇兄险些在焚烧的栈道上丟了性命!”一想到那次担惊受怕的流离颠沛,李晔不觉把一切苦难的99lib?根源都归结于沙陀人,“他是沙陀人!不是汉人。先帝早有祖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说话间,阿虔已经将莲子羹端了过来。莲澈接过玉碗,向阿虔使了个眼色让她先下去,自己又亲自把碗递到李晔的跟前。她先盛了一小勺,用朱唇微微吹动两下,复又将勺送到李晔的嘴边。顿时,这种家庭的温馨化解了君王的那份孤单。李晔微笑着接过了碗。 莲澈笑道:“您是皇上,普天之下都是您的臣子,切不可以个人的憎恶处理朝政,更不能感情用事啊!” “你说的对!刚才只是发泄一下心中的情绪,朕自然不会因为怀恨李克用而庆幸他兵败。你想想,眼下要复兴大唐,自当加强禁军的力量,同时还要削弱地方的军力。虽然长安新建十万禁军,但与军力第一的李克用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朕已先拿西川开刀了,目前战事还算顺利,但李克用在晋北拥有庞大的地盘,又率领这么一支兵精将勇的骑兵,倘若能够趁他这次失败,一举剪灭他的羽翼,其他藩镇就好对付多了,大唐的兴复也指日可待……你说,这能不让人高兴么?” 莲澈打动李晔的不仅仅是她娇美的容貌,更有她的善解人意。她的聪慧让李晔每每回到后宫能够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倾听者,这使得李晔对莲澈更加信任和宠爱。她听罢,想了想道:“皇上,您别忘了,不久前不可一世的秦宗权竟被朱全忠押回京斩首示众。沙陀人败了,得到好处更多的是朱全忠。李克用和朱全忠两人,谁的势力大了,对朝廷都没有益处。您如果真下定决心削弱沙陀的兵力,切不可草率行事,一定要和几位宰相仔细商议,谨慎决断。”这一席话,让李晔再次冷静下来。李克用对朝廷功过参半,却算不上叛臣。眼下他面临的,是一次事关国家命运的决断,大唐的将来会在这次决断中何去何从呢? 仅仅过了几天,汴州朱温、幽州李匡威、云中赫连铎几乎同时上书,请伐李克用。朱温在奏书中写道:“克用不除,终为国患。今因其败,臣请帅汴、滑、孟三军,与河北三镇联兵,共除之。乞朝廷命大臣为统帅。” 李晔深感兹事体大,一旦做出决定,将很可能影响他一生,甚至直接影响大唐未来的命运。李克用虽然屡次侵扰各州,但他与王建一样,只是想在乱世之中趁机谋求自己的利益,不算叛臣。而另一方面,尽管李克用逼迫先帝逃难,可他也立下过兴复大唐社稷的功劳: 那还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朱玫栈道谋逆,皇兄在王建一行人的保护下逃到兴元。可是皇室成员李煴却不幸落入朱玫手。等到收兵回凤翔,朱玫不顾朝臣反对,坚决立李煴为帝,改元建贞,并遥尊李儇为太上元皇帝。当李克用得知此事时,仍坚决拥立皇兄为大唐君主,并向全国发布檄文,又声称发兵三万讨逆。虽然当时李克用是想以此洗脱自己逼驾的罪过,但却保住了皇兄的皇位,没让朱玫篡了权。 如果这么想,李克用对李唐皇室是有恩的。倘若此时趁他败兵之机讨伐,天下将如何看待自己呢?可是,一旦错过这个时机,等李克用的势力一天天膨胀了,作为天下第一强藩,即使他自己不生叛逆之心,百年之后他的子孙仗恃有如此强盛的兵马土地,对大唐将永远是个威胁。眼下的确是剪灭李克用羽翼的最好时机,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朝廷将永远不能节制藩镇。 李晔想听听宰相们是什么意见,便召集了三省和御史台四品以上官吏议论此事。一听说皇上准备讨伐李克用,包括十军观容使杨复恭,宰相刘崇望、杜让能在内的大部分官员都不同意发兵。这让李晔有些灰心。 然而另两个宰相孔纬、张浚却力阵主兵,尤其是张浚,态度十分坚决:“陛下,先帝再幸山南,乃沙陀所为也。臣常忧虑其与河朔相表里,致使朝廷不能节制。今两河藩镇共请讨之,此乃千载一时。但乞陛下付臣兵柄,旬月可平。失今不取,后悔无及也!” 孔纬道:“陛下,张相所言甚是。臣以为现在出兵是千载难逢的契机,愿陛下明察。” 杨复恭奏道:“陛下!先朝播迁,固然因为藩镇跋扈,但也和朝中之臣措置不当有关。今宗庙甫安,不宜更造兵端啊!” 李晔并不理会杨复恭,而问张浚:“克用有兴复大功,朕乘其危而攻之,天下将如何看朕?” 孔纬抢先说道:“陛下所言,是一时之体也;张相所言,是万世之利也。昨日臣业已精心计算用兵、馈运、犒赏之费,一二年间不至于匮乏,现在万事俱备,只需陛下决断!” 李晔看了一眼一旁神色惊惶的杨复恭,他忽然想到李克用最初是得到杨复光的支持才再度受到先帝启用。李克用和杨复恭、杨复光这两个宦官终归有千丝万缕的瓜。杨复光倒是带领忠武军,毕生为匡扶社稷作出了贡献,死后很多年还受到军士们的怀念;而眼前这个杨复恭,虽然将自己扶上了皇位,可是他处处不将朕放在眼里。此人不除,朕终归是个傀儡。如果能够战败李克用,不仅能够实现朕抑制藩镇的构想,又能够威慑杨复恭,更能够在天下树立朝廷的威信。倘若如此,匡扶大唐就有希望了。李晔把心一横,掷地有声地对张浚、孔纬道:“朕将此事交与卿二人,别给朕丢脸!” “陛下,臣万死不辞!” 大顺元年(公元890年)的五月,李晔断然下诏,削夺李克用的官爵、收回朝廷赐姓,以张浚为河东行营都招讨制置宜慰使,率领新组建的十万禁军开出长安;同时,以镇国节度使韩建为都虞侯兼供军粮料使,以朱全忠为南面招讨使,王镕为东面招讨使,李匡威、赫连铎为北面正副招讨使。一场征伐河东的战争又拉开了序幕。 寒露过后,梅雨稀稀落落下了两天,整个成都城在雨后显示出些许惨淡。墨池以北的一片民居多半房屋渗进了雨水,几只无家可归的野狗践踏着和着泥浆的积水,沿途寻找着吃食。 窗外渐渐静了下来,但依稀还能听见柔弱的风拂过竹林的声音。推开窗,一股夹杂着竹叶清香的泥土气息飘入屋中。尽管城外每日不时还有兵戈厮杀之声,但入少城西门不远,却还有这样一片安详平静的世界。仿佛这些竹林假山能够永远隔断乱世的纷争。安守这园清净,真的就可以避入桃源么?徐耕笑了,摸摸屁股上的伤,他不像好友冯涓那样的潇洒,他毕竟是卷入了这场战争。 “爹,药煎好了。”说话间,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端着托盘,迈着轻盈的步伐从竹林后徐徐步来。 “你打发个使唤丫头就行了,何必亲自过来。” 女孩见着父亲独自下了床,连忙将托盘置于书案一侧的条几上,又来到徐耕近前一面将父亲扶上床去,一面道:“大夫吩咐过,三日后方能走动,这才两日,爹爹还需静养。” 徐耕微笑着,目光掠过小女儿清纯的面庞,那种官场与战争带来的忧愁以及对这个变化无常,前途灰暗的世道的绝望,都顿时烟消云散。一股温暖涌上心头,让他忘却肉体和心灵上双重的疼痛。他有两个女儿,虽然年纪尚小,但隐约可见大女儿的美若冰霜,小女儿的丽若云霞。他将两个女儿奉作掌上明珠,宠爱有加。 他一面在小女儿的搀扶下缓缓躺下来,一面平静地说道:“只是伤了些皮肉,都躺下这么些时日,只想起来透透气。”说罢,他又往窗外望去,只见一片竹叶正脱离枝头,打着旋地轻轻落在了院内。 “那也不行的,”小姑娘声音柔和,但语气中却有着不容争辩的坚持,“娘说了,让我看着你好好休息。哦,对了,方才冯伯父前来探望你……” 徐耕一惊:“可不敢怠慢了人家,我这就去前厅……”说罢就要起身。 “贤弟一向可好,冯某人不请自入,可是不守规矩得很哪!”徐耕话音未落,门外就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说话的人正是冯涓,他年余半百,头束方巾,清瘦的脸上托显出一分超然世外的神情,个子不算太高却笔挺着腰板。徐耕喜出望外,在小女儿的搀扶下侧起身来:“信之兄不在洗墨池畔种自己的菜地,怎有闲心来我的竹林居探望?” 冯涓单手将长袍撩起,径自坐在徐耕一侧,打趣道:“私纵囚犯、违抗军命,两条都是死罪。陈太师只赏你十五大板就被众人劝下,老弟为官这些年人缘不差啊!”一席话让徐耕的眉头又揉在了一起,他喃喃道:“唉!我只当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哪曾想遇到如此一个支离破碎的山河,又委身在这君伐民愤的西川手下。”他叹了口气,抬眼望了冯涓一眼接着道:“自我调离眉州,兄长来蜀足一年余,这些时日不得上任而去,兄长莫非没有些许怨愤?” 冯涓听罢一愣,继而拊掌:“贤弟有些过于迂腐了吧?哈哈,成都府堂之上纵然是两个草包,那城外每日攻城叫骂者,莫非强盗?贤弟风流才子居西川数年已然近似平庸,此莫非草包之故?如今你私自和王光图派进成都的细作接洽,就不怕城里草包知道了你私通城外强盗?到那时候就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 “信之兄小点声!”徐耕压低了嗓门,“若要被田令孜手下的人听到,我一家老小便断送了性命!”说罢,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顿生觉得全身发软。他和冯涓虽然交往时间不长,但却异常投缘。眼前这个头发银白的才子和自己乃至众多的文人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情。刚才那番话若是从旁人嘴中说出来,他恐怕早就下了逐客令,可从冯涓嘴里说出,就并不意外。徐耕说不清自己是欣赏冯涓这份恃才傲物的风骨,还是羡慕他在乱世处变不惊的洒脱。 冯涓起身,却转过脸将站在一旁的徐家大千金小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赞赏道:“珞儿小姐这般年龄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好啊!”徐延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却含而不语。 徐耕听他夸自己的女儿,心中高兴,但嘴上却道:“女儿家,长得再漂亮也是要嫁人的……” “老弟不闻白乐天之《长恨歌》?若是珞儿小姐嫁为真龙,三千宠爱集于一身,那可真是‘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啊……” “信之兄尽会说笑,我这贱丫头哪有那富贵命?” “不见得吧……呵呵,涓窃闻,贤弟在眉州任上,曾有相工为贤弟相面,称徐宅双凤绕梁……贤弟,为兄先把话搁在这儿,倘若你与王光图这番的默契逃过了陈太师的眼睛,那数年后么,真恐怕我说的未必是个笑话了……” 徐耕呆呆地愣住,他想反驳两句,又不敢将自己接洽王建的事亲口说出,只得沉默。冯涓却好似出入自己陋室一般自在,也不向主人告辞,便大步朝竹园走去,一面还自言自语地吟诵着:“不随俗物皆成土,只待良时却补天……” 深秋以后,长城以南汾水两岸寒意骤起,不时的阵阵大风吹拂得沿途的山白杨叶猝然而落。望着这般景象,平静的心中都能生出几分悲凉,又何况是怨愤、恼怒、羞愧集于一身的人呢! 张浚低着头,骑着一头同样耷拉着脑袋的伊犁枣红驹,有节奏地颠簸着。前面就是河中府,是同州,再往前便是长安…… 溃败!史无前例的大溃败!新组建的十万禁军一夜之间全军覆没,这更像是一曲大唐帝国日落的挽歌。可悲的是,曾经满腔热血的他,如今亲手敲响了暮鼓。张浚知道,这一次溃败,对他偏爱有加的皇上永远不可能再织补起这件破碎的江山了。 他想到了杨复恭。这位曾经他阿谀奉承过,提拔过他,憎恨过他的奸臣。他想到,当初领兵出关之时那种气魄和豪迈,想到临行前他回过头轻蔑地对付这个大太监的神情,想到他曾经为皇上许下过的平外叛、除内患的誓言……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年逾不惑的张浚只是一介书生,或者说,是一介只知道高谈阔论的书生。他为这次失败悔恨、愤九九藏书怒、恼火,但他却永远不会知道,沙场交兵远没有棋盘对弈那样简单和单纯。当他以为十万朝廷天军配合三路节度藩镇能浩浩荡荡荡出征时,当初叫嚷着剿灭河东的朱温却老道地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而大军尚未开出京师,怀恨在心的杨复恭已经密报李克用。各路藩镇尚未集结,朝廷的部署方略已经摆在了李克用案头——这或许是怀壮志却锋芒过露的张浚没有能够想到的。战争,不仅仅是玩一场轰轰烈烈的厮杀,更是背后政治的角逐。张浚的急于求成和好大喜功葬送了他的前程,也葬送了李晔匡复社稷的壮志。他知道,在长安等待着他的将是一死以谢天下的悲壮…… 臣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庞勋,翦黄巢,黜襄王,存易定,致陛下今日冠通天之冠,佩白玉之玺,未必非臣之力也。若以攻云州为臣罪,则拓跋思恭之取鄜延,朱全忠之侵徐、郓,何独不讨?赏彼诛此,臣岂无辞!且朝廷当阽危之时,则誉臣为韩、彭、伊、吕;及既安之后,则骂臣为戎、羯、胡、夷。今天下握兵立功之人,独不惧陛下他日之骂乎!况臣果有大罪,六师征之,自有典刑,何必幸臣之弱而后取之邪…… 第四十三章 “孔化文,你来看看,这就是你和张禹川为朕办的好事!”李晔将李克用的沉冤表狠狠地扔在孔纬身前,“这难道就是朕倚重的栋梁?这难道就是朕寄托的希望?十万大军哪,张禹川与朕毁于一旦!”李晔难以克制情绪,咆哮道:“你看看,你看看!这胡匪将朕比作了言而无信、反复无常的小人,人家已经将威胁朕的战书送到龙书案了,你等且不是要朕做我大唐亡国之君吗?” 孔纬无言以对只能够将头磕在了御书房的地板上,全身颤抖着,语无伦次道:“陛下……臣……陛下息怒……臣与张相愿……愿以死谢罪……” “死?你等一死可能换回我大唐的复兴?你等一死可能洗刷朕心中的苦闷?你等一死可能消除朕的凄凉……”大唐天子的话语中已经含混着呜咽。 见皇上落泪,孔纬更是不知所措,他不敢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咚咚磕头,花白的头发散乱开来,额头上更是渗出了血渍。是啊,他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大唐的社稷,可如今因为他和张浚的坚持,导致了这场溃败。年轻的皇上流泪了,孔纬低头看见地板上滴落的泪水感到心中一阵剧痛……如果一死能够换回江山永固,他情愿死一千次、一万次…… 李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止住了抽泣。此时,孔纬依旧伏着老迈的身躯磕着头。李晔一阵辛酸:是啊,眼前的这个老臣从宣宗大中十三年状元及第以来,已经是历经四朝的重臣。李晔回想起黄巢入长安先帝幸蜀之时,正是孔纬率先以身作则不远万里赶到成都;又回想起朱玫之乱时,又是孔纬只身来到先帝床前救驾,建议立即动身前往兴元,这才救了先帝也救了自己……想到这里,他上前一步扶起孔纬:“爱卿,你是四朝重臣,对我李氏一家忠贞不贰,先帝曾赐爱卿‘扶危启运保义功臣’,恕十死罪啊!朕怎能杀你,怎忍心杀你?……可我如今连新组的禁军都没有了,朕害怕……害怕忽然有一天睡醒觉来,长安城已不复是朕的……” 孔纬老泪纵横,跪走两步抱住李晔的双腿。 “朕已经打定主意,无论李克用如何要挟,朕不会杀你和张禹川。伐河东是你二人力主不错,但最终是朕定夺的。我堂堂大唐天子,难道还真的敢作不敢当?”说罢,他顿了顿,渴求地望着孔纬含泪的眼睛。这布满皱纹的眼角中间,他看到一星疾恶如仇、公私分明、处事果敢的目光,“爱卿,眼下伐河东失利,朕下一步该如何走,咱们一定要预谋在先啊!” 李晔的冷静也感化了孔纬,他微微颤抖着雪白的长髯,稍加思索,回道:“陛下,臣窃以为,眼下局势复杂,但有三件事陛下不得不做——清除宦官专权,止兵以纾国力,牵制利用藩镇。” 李晔认真地听着,点点头:“说下去。” “张相出征前曾对陛下言过‘先除外忧,再除内患’,宦官不除,陛下无以真正握有中央实权,此其一。其二,陛下登基至今,征西蜀、伐河东,国力耗费。尤其西川战事,韦相行营总计十万兵卒,消耗朝廷大量财力,而王光图只用心规划他的属郡,迟迟不肯集大军进攻成都。眼下伐河东既已失利,不若诏令西川罢兵。陛下可暂且一忍,先免去陈敬瑄、田令孜二人的罪行。西川一旦罢兵,朝廷定能够恢复较多的赋税,待到国库充盈,再用兵不迟。这第三嘛,眼下朝廷兵败于李克用,朱全忠又羽翼丰满,江淮吴越更是明争暗斗,陛下不可再轻易用兵,需要做的是静观局势发展,利用各藩镇的矛盾来平衡他们的势力。一旦有了机会,陛下养精蓄锐定能够一举成功,重振河山!”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正月,迫于李克用的压力,李晔接连两次下诏,贬孔纬均州刺史,贬张浚连州刺史。并恢复了李克用的官爵和先帝所赐国姓。一场看似轰轰烈烈的征讨河东的战争就这样草草地宣告结束。孔纬、张浚这两位在昭宗朝初年红极一时的宰相终于免不了悲惨的命运。四年后,由于朝中崔昭纬外结藩镇、朋党相倾,李晔怀念即位之初的两位辅弼之臣,便以张浚为兵部尚书,并恢复了孔纬的阶爵,拜司空,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孔纬至长安面圣,以病请辞,李晔不许。三个月后,这位生不逢时的状元宰相终于因病逝于任上。三月,李晔采用了孔纬先前的策略,下诏恢复陈敬瑄西川节度使官职,召中书令、西川节度使韦昭度回京,并下令顾彦朗、王建各率众归镇。此时,距李晔决心讨伐西川已历时两年九个月。 三年,在王建戎马一生中是短暂的。可这三年,对于被重重围困粮食匮乏的成都城却是漫长的。翻过新的一年,成都城迎来了少有的寒冷,大年初三这夜,徐耕的竹林院落竟然飘落起雪花。 “爹爹,爹爹,快看,下雪了!”徐耕立在竹林中,任凭雪花飘落在他的头顶和肩头,“呵呵……爹爹,你的头发白了……”说话的是徐耕的小女儿,这个天真活泼的丫头,或许并不不知道父亲此时的心绪。 “珞儿,天这么冷,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忍受着饥寒……”徐耕叹了口气,又喃喃道,“这些年,若是没有这些冒死的商贩从城外高价购米,更不知道多少人会饿死街头,或许我们一家现在连这些粗粮都吃不上啦!”说着,他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那俏皮的丫头只是依偎在徐耕怀里,眨着美丽的大眼睛,伸出一只手接着天空飘洒的白色的精灵。 此时,成都城北依旧屯驻着王建的大军。由于顾彦朗患病卧床,整个西川征伐的重担落在了他一人肩头。如今,他已不再是当初领一千亲随的忠武都头,而是麾下四百战将十万雄兵的统帅。在数万精兵的铁骑下,成都府城加上高骈所筑的罗城不过弹丸之地。多少次,王建都想扬刀一挥,发出踏平成都的军命。可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一时的冲动。他知道,成都是经济仅次于扬州的大都市,如果毁于一旦,他就算花上毕生的精力恐怕都无法经营出现在这样一个天府之国。既然上苍眷恋,将这样一个九天开出的成都城摆在自己的面前,那理应想尽一切办法,不仅要得到这座城本身,更要得到这座城池中的一切,包括西蜀无数的才子贤人、能工巧匠,更重要的还有西川百姓的民心。 城外,每天都有人冒死潜入行营入城贩米。这件事,王建自然知道,而他相信,城中的田令孜、陈敬瑄也不可能不知晓。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最好的选择,毕竟,王建不愿意看到城中无辜的百姓因为这场战争而丧命——他曾经也是一个穷困的百姓! 不日前,得到了朝廷兵败河东的消息。整个中原都陷入了乱世的纷争,他如今仅仅是个永平军节度使,拿下成都、立足西川已经变得越来越迫切!然而,真有兵不血刃的方法么?韦昭度每日都在催促他攻城,王建一方面有着自己的打算,另一方面又无论如何不能得罪这个朝廷讨伐西川名义上的主帅。时间就在这样的僵持中一天一天地度过…… 这一日,一个对王建来说惊人的消息传来了:朝廷下《复陈敬瑄官爵诏》,并令王建罢兵归所镇属地。真是晴天霹雳!从徐耕的密信中,王建已经得知成都城内粮食断绝、连军官都难以果腹,在此大好时机撤兵不等于功亏一篑么!然而,圣旨又如何能够驳回呢?摆在王建面前的是对自己忠诚和野心的一次权衡和考验。 严冬方过,沙河两岸零星的垂柳将肃杀的战争画面点缀起些许生机。天方放明,几只早春的燕子已经在枝头筑窝。王建睁开双眼,见夫已早早起床,正在镜前梳妆。军帐门帘被撩起一条缝,晨风一起倒让他清醒多了。他翻身起来,抹抹脸,又整整衣衫,问周氏:“今天是什么日子啊,看你这般打扮的?” 夫人转过头来,莞尔一笑:“今天是多宝佛爷的生日。离这儿不远有一座昭觉寺,我想去烧一炷香,顺便给咱们懿儿周岁求一个长命锁。”平淡的两句话让王建暖意融融。小儿王宗懿是他和姬妾所生,看到夫人这般对待庶子,他又怎不为之所动呢?他高兴地走到夫人身后,亲手给夫人绕上云髻、别上发簪,笑着说道:“难为你有这心思。既如此,今日你我同去。” “这怎么好?你军务缠身,哪有时间陪我去逛寺庙?” “我围成都快三年了,不在乎这一天。再说,军中将佐各司其职,就去半日,乱不了的。”听丈夫这么说,女人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过驷马桥往北不远,便是昭觉寺。从前,这里本叫建元寺。王建赴成都行在护驾时还曾陪先帝僖宗来过此寺,这“昭觉”一名当时还是先帝御赐。眼下虽然兵荒马乱,但这里却香火不断。王建虽然并不笃信佛教,但来到这钟声悠然、僧侣诵经的地方还是不觉生出一分敬畏。但毕竟,他难以像夫人那样每到佛像前便虔诚叩拜,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朝廷勒令他罢兵归镇的诏书。有什么法子能够消极抗旨呢?最便捷的莫过于一刀抹了朝廷派往西川的大帅韦昭度。事实上,张劼、宗佶等将士早就磨刀霍霍只等他发令。可杀了韦昭度便等于公开叛乱,这比起陈敬瑄等逆臣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这三年来奉天子正朔而蚀西川的计划便成为泡影……王建一面想着,一面独自在大殿外踱步。忽然抬头见夫人从殿内出来。 “怎么这么快?没有去后殿逛逛?那儿有尊铜狮子,摸摸会很灵验的。” “不去了,长命锁已经求到了,怕你一个人等得无聊。正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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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晌午,我肚子有些饿了。” “也好,寺外不远有几家小店,咱们就在这打个尖吧。”说着,王建引着夫人出了昭觉寺,在寺外一条小街上寻了个干净的小店,要了一斤切饼,两碗羊肉汤。王建像是饿了,将饼泡在汤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周氏笑着,把自己碗里大块的羊肉夹到丈夫碗里。 正吃着,便听得外面巷子里有人叫卖着“卖刀——卖家传宝刀——” 王建武将出身,喜好兵刃,便冲店小二喊话,让把外面叫卖之人唤到跟前。不多时,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走进小店。王建上下打量着,见来人两道横眉像是水墨画中浓浓的两笔杰作,满脸的疙瘩,长了一腮的胡子楂。 “官爷买刀吗?祖传的好刀!” “要价多少?” “这位官爷,哪有没见着货就询价的?” 王建一笑:“我要知道了你的要价,自然知道你的货。” “痛快!一百缗,不还价。” “嗯……这样的要价,还算值得一看。” 胖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放在了饭桌上。王建一见,差点笑出声来:“壮士莫不是给我开玩笑?这可是杀猪的屠刀啊!” “哈哈哈……官爷好眼力!在下卖的就是家传的这把屠刀!” “哦?”王建收住笑,把刀拿在手里翻转着看了又看,除了刀刃有些锋利,实在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 胖子看出王建的疑虑,99lib?将刀翻过来刀刃冲上横在桌上,又随手拿过一个瓷碗,举到离桌三尺高处……只见那人将手一松,碗嗖地落下……只听得“哐”的一声闷响,王建大吃一惊——原来,这碗被刀刃劈成了两半,而裂口处竟然整整齐齐的一道刀印。 “好刀……”王建喃喃道。 “官爷,买下这刀吗?” “买!不过……今日我陪夫人上香,身上没带够钱。壮士可否随我前往军营,我好取钱买刀……哦,不远,就在城北驷马桥。” “城北驷马桥?军爷,你是永平军的人?” “正是。” “哦……失敬失敬……永平军向来英雄辈出。我观军爷你相貌不俗,敢问尊姓大名?” 王建身为永平军节度使,又是朝廷奉诏讨伐西川的主将,本能地掩饰住自己的真实身份,随口编了个谎话应道:“哦,在下晋晖。” “哦?恕小人失礼,敢问是哪个晋晖?” 王建没曾想到这个贩屠刀的胖子还就真的刨根问底,只能硬着头皮编着谎话:“哦,在下祖居河南许州,家父曾官至忠武军节度副使,在下现任永平军讨逆副将……” “哎呀!真是恩公!”说着胖子跪下来,给王建咚咚磕头。 王建和夫人弄得丈二和尚,他忙搀起此人:“壮士,你我素不相识,缘何行此大礼?” “恩公虽然不认识小人,但却是我家救命恩人!”胖子努力压着内心的激动,道出原委:“小人名叫王鹞,本是集州人士,家里以屠猪、屠狗为生……三年前,恩公到集州上任为刺史,我兄长应征投了军,隶于恩公帐下。正当时,朝廷组建永平军,召恩公讨伐西川,谁曾想,老母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危。要搁在往常打仗时,别说是生病,就是爷娘归天你也得去前线卖命。可恩公您竟然放我兄长归田侍奉老母,还多给了三个月的薪饷!多亏您侠义心肠,爱兵如子,老娘万幸逃过劫难,现今康健着!我自幼离家,靠着家传屠宰的手艺在成都谋生。有一次,陈太师路过我摊前,见我屠宰利索,便让人定期给太师府送狗肉。因此这些年倒是沾了陈太师的光,攒了不少积蓄。半年前,我回集州老家探望老母,兄长给我讲起了以往的经过。说眼下恩公奉旨伐西川,我不当再往成都为陈太师效力。回到成都后,正逢两军交战99lib?,我谨记兄长教诲,感念您对我老母的救命之恩,这便誓不入成都,浪迹在天回镇至驷马桥一带……十天前,接到兄长家书,说老母再次病重,家中亟需钱,我早已丢了营生,没处糊口,这才出此下策,变卖这家传屠刀……” 听罢,王建心中一亮,不由得计上心来:“壮士,如此这般,与我前去营中,我取钱给你,早日带回家中,以解燃眉之急。” “使不得,使不得!恩公喜欢这刀,尽管拿去,小人岂敢再劳恩公施舍?” “你不必多言了,随我来,我有要事与你细说。”王鹞一愣,这才明白过来,连忙点头。王建与夫人,这才领着王鹞前往驷马桥大营。 王建将王鹞直接领到晋晖帐中,笑着介绍道:“王壮士,快快参拜,这才是你的恩公侠义晋光远!” 晋晖与王鹞相视一愣。王鹞惊问:“那将军你……” 一旁侍从插话道:“这位便是永平军节度使,朝廷钦命征伐西川大将军王司徒!” 王鹞如梦方醒:“小人有眼无珠,竟没认出是大人您!” “该是我给你道歉啊,我在外不便,冒名晋将军,欺骗了壮士。” “大人哪里话,您身为一方主帅,竟然如此待我一个下人……”说着,扑通又给晋晖大礼,“恩公!您是我娘亲的恩人啊!”王建便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赞赏道:“光远啊,爱兵如子,急人所难,你可是当之无愧!” “原来是这样……”晋晖喃喃道,“既如此,八哥不若一百缗买下这把刀,以解王壮士之急。” “恩公!我如何报答二位恩公!” 王建道:“我非是图你报答,但眼下确有一件事情烦请你帮助哩!” “这没得说!大人尽管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建于是将王鹞唤到近前,压低声音说出自己的打算…… 第四十四章 “主公,你唤我?”周庠来到行营寨门外一棵银杏树边,王建正一个人坐在树下。 “韦相几次三番催我交出兵权,眼见前功尽弃,心有不甘。” “主公十载经营方得如今契机,倘若成都不取,西川霸业终不得成!” “如何取?韦相才是朝廷钦命廷伐西川主帅,他手中又有皇帝的诏书命我撤兵。想要抗旨,却犹豫不定。” “可韦相要是不在呢?”周庠问道。 “不在?唉,岂可谋害朝廷命官?” “主公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们可定一计让韦相将大权交与主公!” 王建一愣,抬头看着周庠,眼前这位三十多岁的书生,包裹的方巾遮不住突出的前额,智慧的眼光中总饱含着自信与轻松。 “主公可曾记得宗弼将军与宋行能一战么?” “记得,若不是宗弼舍命夺槊,事态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那可曾记得那一战韦相公的作为?”周庠轻蔑一笑,“当初,您邀请他前敌观战,不料他胆小如鼠,怯懦不往。如此软弱胆怯之辈,怎配为西川统帅?我思之再三,想出一计,咱们吓唬吓唬韦相公,让他自请班师回朝,到那时,您只需让一上将军领一千人马封住剑阁道,则三川从此与世隔绝!眼下,拿下成都城只在旦夕,公若得成都,凭仗雄才大略、人才济济,不出十年则可定鼎三川!”周庠冷不防一句话惊得王建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苦于棋盘上几子不得做活之时,这个周庠竟然已经精妙地算起了全局的杀着胜负。王建僵硬的脸色舒展了些许。这分轻松倒不是他庆幸能够求教到这步活棋的思路,而是感喟当年在利州自己亲自访贤能够请出这么一位乱世奇才。 初春一日,阳光明媚,乍暖还寒。武将出身的王建身着一副山纹铠甲,头顶银盔,腰悬利刃,显得异常精神。韦昭度受邀来到中军大帐,冷不防见到平日里便衣长袍的王建今天竟然是这般打扮,不由问道:“将军,今日戎装,不知是欲往沙场还是整兵归镇啊?” 王建想到这些天屡次劝说韦昭度先行回京,请由他自己全权代理西川之事都遭到拒绝,不由笑道:“我这些日同相爷商议多次,相爷放心不下王建啊,不敢将大权下放。只可惜如今活捉陈敬瑄、田令孜只在朝夕,唉……”韦昭度听到王建又提及让他回京易军权的事情,不由得皱皱眉头。他虽然拜为宰相,却毕竟只是一介书生;虽然总领三川战事,却又几乎没有兵权。一旦他走了,朝廷便再也无法节制西川,陈敬瑄毕竟敌不过王建十年来拉扯下的虎狼之师。但是,昭度却始终揣摩不透李晔的心思,不知道王建和陈敬瑄两人,皇上更信任谁,或者说,皇上更能容忍得下谁拿下成都这块天下粮仓。想到这里,昭度不由得长长呼出一口气,两腮的肌肉随着这口气有些微微的颤动:“将军,不是本相不给你面子,实在是皇命难违啊!” “昨日刺史大人张公对我一番劝告,我倒也是听进去了。这不,今天特意整装待发,准备兵归邛州。” 韦昭度一听王建打算撤兵,喜出望外:“将军终于想明白了!太好了,待将军归镇,本相定将回京表奏万岁,表奏你这三年协助朝廷征伐之功。” 王建假意躬身施礼:“那就有劳相爷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了。”说罢,王建传令下去,摆酒设宴,欲答谢这些时日韦昭度对永平军的恩厚。 久战的军营顿生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景象。将士们纷纷起身向韦昭度敬酒。 突然,韦昭度一个随从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相爷,大事不,骆将军被人杀死,尸首……尸首被人置于军门外烹煮……” 韦昭度大惊,怒道:“混账!谁这么大胆,敢杀我身边的人,与本相带来!”原来,这个被杀之人名叫骆保,本是韦昭度自长安带来的贴身亲吏。这三年凡有大事小情,这个没有主意的钦差都要和他商议。万没有想到,王建军中竟然有如此大胆的人,不但杀了骆保,还做出了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 不多时,李师泰便带人押来了牙将唐友通、田威二人。王建愤怒地责令二人跪倒,呵斥道:“你二人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怎不起来看看骆大人是韦相爷身99lib?边的人?无故伤人性命!来啊,将二人推出去斩了!” 田威大嚷道:“末将冤枉!末将同主公自舞阳劈砍囚车至今,历经百死!今日奉军法杀人,缘何治罪?” “你说奉军法,哪条军法?” 一旁的唐友通嚷道:“军中粮食匮乏,骆保私盗精米,按军法理应烹煮共食之!” 韦昭度万万没有想到唐友通竟然一口咬出这么个要命的罪名,一时失态,骂道:“混账,怎敢血口喷人。” 唐友通镇定自若:“相爷、司徒,非是我二人栽赃陷害,这可是众家将军都亲眼看见的。私盗粮草,杀而食之!上自军侯、下至兵卒,无人不知此军规。若司徒因为他是相爷身边的人而网开一面,恕末将不敬,相爷、司徒,怎可统帅三军?怎配统帅三军?”王建和韦昭度对视一番,韦昭度已经慌了手脚,哑口无言。但他心中仿佛觉察出什么:这个唐.99lib.友通是东川顾彦朗麾下的战将,顾彦朗如今卧床不起由其弟顾颜晖代为主事,就算他是错杀了人、犯了死罪,王建碍于和顾彦朗所辖军队不同,也不会贸然杀了唐友通;而田威乃是和王建白手起家的生死之交,王建又怎会拿自己的兄弟开刀? 王建随后传来几个当时在场的士卒,士卒所言与唐、田二人丝毫不差。 王建收起了笑容,对韦昭度道:“相爷,既然事情如此,王建不好徇私情了!”说罢,不等韦昭度回过神来,便传令,将烹煮的骆保与众人分食。 几个军兵随后盛上几大盘热气腾腾的带骨的肉。李师泰、张劼、李吒吒、王宗佶几个悍将二话不说便津津有味地吃着各自盘中的“人肉”。 韦昭度只觉得惊恐万分,全身汗毛倒竖、冷汗直流。 王建将一盘切好的肉片推到韦昭度面前:“相爷,你也尝尝?” 韦昭度只觉得胸中恶心,直想吐个干净,来不及辞别就匆忙在另两个仆从的搀扶下逃回自己的行营。 回营之后,骆保惨死带来的悲痛以及对王建部下食人的惊恐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韦昭度病了。一连三天,昭度卧床不能起,到第五天,才稍微能够进食。 “相爷,骆保死得冤枉啊!王建心狠手辣,已经拿您身边的人开刀了!这几日,属下无时无刻不在惊恐,连帐门都不敢出,只恐远离相爷一步就化作贼人王八盘中的美食啦……”几个随行亲信说着,已经是泣不成声。韦昭度何尝不是胆战心惊,倘若身边的人一个个被王建杀而食之,自己葬身西川只是早晚的事。想到这里,他一刻也不敢在西川多留,他要立刻回京,离开这一个要命的地方。 第二日,韦昭度方有力气下地行走,便以自己身体欠佳为托词,命人找来王建,将印节授之,任命王建为西川节度使、招抚使、制置使留后、兼行营招讨使。然后,带上亲随家将以及随行的一队禁军,即刻起程回长安。 王建抑制住心中的欢喜,亲自率领张琳、李简、王宗范、王宗弼等人一路将韦昭度送到了新都。 韦昭度见王建亲自送了这么远的路,心里又有些说不清的难过,不知道是难过自己糊涂地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还是难过自己摸不清眼前这个武夫心中他不能察觉的韬略。他带住缰绳,转过头来对王建道:“将军,军中事物繁杂,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本相谢过将军一路辞行。” 王建始终慢着韦昭度一个马头的距离。说实话,自打这位钦差来到了西川,王建的事业也从此有了转机。他自感始终奉行朝廷的命令,对这个韦昭度从一开始也都毕恭毕敬。若不是现在乱世逼迫他要占领成都平原这块肥沃的土地,他或许不会和周庠谋划这样一个计策吓走大唐的宰相。眼见着韦昭度就要走了,王建忽然心里酸酸的。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了先帝李儇,想起了那一夜,皇上就枕着自己的膝盖入眠,想起了皇上赐给自己的那件沾有他和天子两个人泪水的黄袍。在这份乱世中,像那一夜的真情越来越稀少了……想到这里,饱经战乱的心灵仿佛突然脆弱,当着韦昭度的面,王建竟然抑制不住泪水在眼眶中来回地滚动。 “将军,你这是……” 王建见已难掩失态,索性翻身下马,跪触昭度马前,哭泣道:“王建想起这两年恩相对我、对我属下的宽容和恩德……眼下就要辞别恩相……蜀道艰险,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到了……”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韦昭度只是欠了欠身,吩咐左右将王建搀起。回想起到西川以来,王建的的确确将自己奉若上宾,大事小情都悉数禀报,相比东川的顾彦朗,的确没什么可挑剔的。眼下见到他哭泣流泪,昭度心软。但他只是喃喃说了句含义深刻的话:“将军,多多保重吧!” 王建抹了抹泪水,望着韦昭度远去的身影。此刻,他也不知道刚才的辛酸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他马上清醒:韦昭度走了,所有的精力都应该放在攻取成都上了!他用袖袍擦了擦眼角,即令王宗弼尾随韦昭度北上剑阁,张琳、李简重兵把守鹿头关。剑阁可谓隔绝两川的第一道防线,而鹿头关一闭,整个西川与世隔绝。他转而对王鹞道:“多亏你这两盘狗肉,韦相生性胆小,却误以为是人肉了……” 王鹞道:“韦相爷不敢吃,成都的陈太师可是好长时间没能吃上了……” “嗯,不过快了……要不了几天你便能给他送上可口的狗肉……哦,对了,我已经差了最好的大夫去集州给你老母亲看病,日用所需也一并带上,你不用挂念。” “谢大人!小人即刻按计前往成都,不辱使命!” 夏日的成都潮湿而闷热,后院的竹林间,知了在懒懒地呻吟着。 徐耕立在林中,纵然有些阴凉,但却感觉不到一丝风。几卷紫竹叶已经打起了卷,垂在枝头一动不动。这几天,徐耕总在一种不安中度过。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背叛陈敬瑄,与王建派来的使者接洽。不对,这不叫背叛,毕竟陈敬瑄是朝廷讨伐的逆贼,这么做是尊奉万岁的意思——每每有了不安,他便这样安慰自己,至少这样,他心里踏实好受一点。但同时,有一种恐惧却时刻伴随着他:恐有一日,事情败露,一家老小都逃不出陈敬瑄的屠刀。 “老爷,太师府来人了。”一个家仆绕到后院,离徐耕十步远处垂手站立,轻声道。 宛若晴天霹雳。完了!一定是张虔裕被陈敬瑄拿住了。他叹了口气,感叹自己不该如此频繁地同张虔裕接洽。数月前,这个红脸大汉第一次叩开他的宅院时,他万没想到此人竟是永平军节度使王建的亲信。若不是张虔裕手持他故友周庠的书信,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公然做出这种私通城外之事。唉,如今一切都晚了……他忽然想到两个年轻有为的儿子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徐耕来到正厅,见太师府来人二十出头,五短身材,面白无须。徐耕一眼就认出,这是田令孜身边的一个小太监。 “公公,一大早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啊?” “徐刺史,您是明知故问吧?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还不清楚么?”一句话,让徐耕的心又是一紧,豆大的汗珠登时挂满额头。 “在下愚昧,还请公公明示。”徐耕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故作镇静道。 小太监哼了一声:“数千刁民犯事,刺史大人掌握生杀大权,却又不杀一人,这是何道理?” 谢天谢地!原来是这件事……徐耕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原来,成都城内粮食匮乏已到极致,不断地有人从城外偷着贩运粮食入城。这件事虽然早已为交战双方的王建、陈敬瑄知晓,但是两方主帅却仿佛特意地保持着一种默契,谁也没有追究这些贩运粮食、胆大妄为的商人。或许,能够救罗城内少许饥馑的百姓也算是一种积德了吧。然而,面对偷跑出城以及在城内哄抢粮食的犯事者,陈敬瑄却没有这分宽容,他下令一旦抓住即刻诛及三族。然而,纵然是这样残酷的刑法,成百上千的百姓、士卒依旧为着自家的生计铤而走险。无数人此下狱。徐耕,正手握着这些人的生死。善良的徐耕又怎忍心杀死这数以千计的、为了一口吃食而下狱的百姓呢? 虽然得知陈敬瑄责难自己并非为了自己私通王建一事,可眼下若要过这一关,便有数千无辜之人为他而死。徐耕再次忐忑,心不由得怦怦跳动…… “这位公公,陈太师难道信不过一州的刺史?为区区小事前来责难,就不怕被人知道了笑话?”忽然,从小太监身后传来一声清脆而坚硬的声音,声音中仿佛含着些稚嫩。小太监一愣,转过身才发现,说话的是个女孩,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但却生得气质非凡。头上一根大红色的丝带轻轻系住右侧的发髻,两绺青丝飘逸地顺过耳后垂在身前,两弯清秀的眉毛下眼睛透出一分聪慧,却又寻找不到像她这个年龄的小女孩应有的稚嫩。绿色披肩上挽着飘逸的黄色绸带,束胸的银白色长裙一直拖到地上,映衬出婀娜的身段。小太监并不认识这就是徐家的千金,只觉得就是皇家的公主也没有这份自信的气质。 “瑾儿,真没有规矩,如何这般给公公讲话,还不道歉!”徐耕有些气恼自己的大女儿唐突的言行。然而徐家小姐延瑾却并不理会父亲的责怪,继续对小太监道:“劳烦公公回去禀告太师,我爹爹并非有意违抗他老人家的命令。这些刁民身陷囹圄迟早难逃一死,不急在这一分一秒。若是太师着急要这几千人的性命,我爹爹明日即可前往监斩。” 小太监听罢,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又被徐刺史家中这个千金小姐的话语和神态震慑,只好点点头,告辞而去。 望见小太监离去的背影,徐耕心中矛盾重重。延瑾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便把自己全家和这几千百姓推到了悬崖的边缘。显然,他不愿意最终死去的是自己一家,但是一想到这些无辜的生命,他的心就阵阵刺痛。 “爹爹,女儿请罪,”方才处乱不惊的延瑾已经跪在了徐耕身前,“女儿无礼,为爹爹擅作主张。” 徐耕却又不忍心责打自己的掌上明珠,只是喃喃道:“瑾儿,这可是几千条人命啊,这可是几千条人命啊……” 第四十五章 “爹爹,请听女儿一言,”延瑾不慌不忙道,“要杀这些人的乃是陈太师和田军容,非是爹爹您!如今您如果不杀他们,不光我们徐家上下死于陈太师刀下,那些无辜的百姓也并不会因此幸免于难。陈太师兄弟自打统治西川,多少官吏、百姓因此遭殃,富庶的成都转眼生灵涂炭。这半年来,您冒着灭九族的危险数次联络朝廷的征讨军,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把西川交给有德的明主,让这里的百姓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眼下,成都被团团围住,大功告成之日,爹爹切不可因一时的仁慈坏了大事啊!这几千百姓的无辜丧命或许可以换来成都几十万兵民的幸福,孰轻孰重请爹爹三思。”女儿一席话,直听得徐耕哑口无言。他并不是惊叹延瑾说出多么深刻的道理,毕竟,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他自己心中明明白白。可毕竟,她还是个孩子,怎能领悟到如此地步,又如何能有在这样错乱的局面中心如冷钢一般决断自如? 城里日渐萧条,穷困的百姓一个接一个饿死,南城的市井已经宛若坟场,尸体零星散落其间,发出阵阵恶臭。 王鹞入城后,带着上好的狗肉求见陈敬瑄。陈敬瑄久不见狗屠王鹞,便向其打听城外永平军的现况。王鹞便将王建军中“情形”详细告知,说永平军兵疲粮尽,又逢朝廷诏令罢兵,王司徒已有撤兵之念。陈敬瑄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啊,朝廷诏令王建罢兵,又恢复老夫的官爵。看来,王建退兵只是迟早之事。只要给老夫一个月的喘息的时间,再联络上彭州,打王建个出其不意,成都,还是老夫的!陈敬瑄心中盘算着,自然放松了对王建的提防。这种情绪,很快遍及西川府上下,成都城内的大小军官已经军心涣散,都等待着王建大军离去。 离开太师府后,王鹞秘密找到张虔裕,在张虔裕等人的协助下,筹来粮米于城西闹市中贩粥。城中官兵、百姓听说王鹞从王建军中而来,都争先恐后打听城外的情况。王鹞一面称赞王建治军有方、爱民如子,一面又历数永平军中的悍将:归顺王司徒的西川猛将山行章,沂州扬名的晋晖、李师泰,火烧新繁的何义阳,单手夺槊的王宗弼,八千破七万的华洪,还有勇冠三军的王宗佶、王宗瑶、王宗侃……直听得来买粥的百姓连连惊叹,而闻讯前来的士兵们口中含着粥却都吞咽不下去:天啊,这些月竟然和如此“天兵”为敌,这样下去岂有不败之理? 一个身着破烂绸袍的老者,抹了抹脏乱的胡须上的米粒,问王鹞:“后生,你说倘若王司徒入了城,我们这些个穷人有没得饭吃哦?” 王鹞拍拍自己的肚子:“看我,在王司徒军中就是一个下人,每天却都吃得饱饱的!你们是不知道,王司徒不仅对士卒亲,对我们穷人也好呢,他自己就是穷人出身的!要不是想着你们城里人没得吃食,我趁机能赚几吊铜钱,我守着好吃好喝来这里干什么?” “哎呀……是啊!” “要是王司徒能早些进城解救我们就好了……” “那时候每天都能喝上这样的粥了,稠稠的……” 这一日正午,成都上空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大刀伴随着被缚绑的孩童的哭喊声“仓仓”地落下来。徐耕只觉得晕眩。时辰过了未时,城南的广场上,淌满了鲜血,这些无辜的冤魂就伴着污血、和着沟渠中的泥浆流向锦江。 徐耕在部将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刑场。他悲戚地叹了口气:这要命的岁月还要煎熬多少光景?青鬃瘦驹拖着主人回到城西的住处。到了家门,徐耕带住缰绳停留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进去。他想一个人散散心,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和下方才的惊恐。他想到了墨池,那里住着一位世外高人,或许他能解开自己心中的烦闷。他感叹,在这样错综复杂的境况下还能安心于耕读者,唯冯信之一人耳! 成都城北有一石底方池,相传是汉代扬雄洗涤笔墨之处,故被称为洗墨池,亦称墨池。往北一里来路,是一片菜园,徐耕来过这里,他知道,冯涓常常在这里悠闲地灌园种菜以消磨时光。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在成都这样刀兵四起的是非之城内,能安然做个隐士,冯信之绝非等闲之辈。 徐耕沿着田埂小道径自前往远处的那间茅庐,迎面却走来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孩。不等徐耕开口,书童便问:“大人可是来找我家先生?” “在下特来寻故友冯先生。” “大人来得不巧,先生这几日患了寒热重症不能见客。” “这……烦小兄弟回去告诉我家兄长,就说是徐耕前来探望。” “我家先生特意交代,就是最要好的故友徐刺史,也是不见的。” 徐耕吃了个闭门羹,只得悻悻而归。此时,日头懒懒地偏垂在武担山的上空,徐耕望见不远处有两人一前一后朝自己走来。走近了,徐耕认出,前面那人正是奉了王建密令入城的张虔裕。他这几日正想躲着张虔裕,却不想在这里碰到他。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压低声音道:“张将军何故至此?” 张虔裕四下环顾:“此处不是讲话地,前方亭内一叙。”说着,便领着徐耕和他身后一个满面胡楂的胖子绕往墨池边的子云亭。子云亭四周树木丛生,远远望去,丝毫察觉不出亭内的情形。张虔裕这才向徐耕引荐这胖子:“此乃王司徒新派入城内的亲信。” “小的名叫王鹞,以屠宰为生,从前专营给陈太师派送狗肉,如今弃暗投明,归顺王司徒。” 徐耕木讷地点头:“那今日你二人找我何事?” “我想见见陈太师,劝他早日开城受降。” 徐耕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鹞也道:“我与张将军昨日已仔细商议,眼下司徒围城数月毫无建树,不出奇招恐怕太师继续僵持,日久百姓苦难深重!”他望了一眼徐耕,见徐耕额头渗出了汗珠,“张将军此招虽为险棋,但我觉得值得冒险试一试。如果成功了,那便是千秋万代颂扬的功德。我思前想后,愿与张将军同往!” 徐耕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明白,自己毫无能力劝阻他们。但愿此事一切顺利,否则,自己必定难逃干系。想罢,将心.99lib.一横:“二位要我如何帮忙?” 张虔裕道:“此番前往,九死一生,恐有不测。但有不测,则前功尽弃。我想请大人派一人前往我主营中,告知城内布防,眼下北城守将多日懈怠,若趁机击之,可一举成功。” 徐耕的心咚咚直跳,只是本能地点头道:“好!我豁出去了……”回到家中,徐耕深感兹事重大,倘若败露,全家老小必然死于非命。若让别人出城冒险送信,不如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冒死出城。这样,倘若王建攻成都不下,张虔裕劝太师不成,他二子延琼、延珪也能侥幸逃得一死,往后能续徐家香火…… 就这样,徐延琼、徐延珪手执父亲开列的伪令,连夜出城。见到王建后,将成都各城门地段布防悉数汇报,又将张虔裕欲说降陈敬瑄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王建手捧张虔裕几乎用生命换来的成都布防详图,大喜。他想起还在忠武军时,张虔裕万里迢迢从成都赶来追随自己,历经百战不死;占领阆州后,张虔裕更是劝告自己尊奉天子。事实证明此人具有非凡的洞察力,王建由此更加信任他。组建永平军后,按军功,张虔裕不亚于张劼、田威等许州故将,但此人非但不求功名,更愿安心留在自己亲兵中任一牙将。这样忠心、韬略兼有的人才,又怎不令王光图欢喜呢!可如今,张虔裕没有征得自己的同意,擅作主张面见陈敬瑄,这样,全面攻城的日子一刻也不能往后拖,今日,今日就要全面进攻! 此时,永平军早已重兵围困成都,环城掘战壕五十里。王宗瑶兵屯东门,王宗佶、华洪分别在北门、南门轮番攻城,王建大军在城西驻扎。十万永平军环列成都城外,千余战马、数百战将整理铠甲时刻准备进发。王建戎装骑上坐骑,望着数不尽的精兵强将,不禁热血沸腾。 “西川无道!皇帝命我征讨之!”王建将大刀一横,洪亮的声音传遍沙场每一个角落,“尔等随我南征北战,不少人自战沂州、灭黄贼起就立下了赫赫军功!我王建没能给你们什么赏赐,这些年苦了众家兄弟了!”沙场上数万将士一言不发,只有王建的声音在回响。 “众家弟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你们大显身手的日子到了!成都城乃是天下粮仓,绫罗绸缎数不胜数、金银珠宝遍及全城!今日与我拿下成都,明日有功将士可将刺史、节度使的交椅轮流来坐,可将城内金银美女均而分之!”王建说到此处停了一下,望着斗志昂扬的队伍,激情澎湃地喊道:“弟兄们!攻城!” “攻城!攻城!攻城!”数万军士齐声呐喊,声音震得大地颤抖…… 此刻,田令孜、陈敬瑄已被城外的喊杀声震得惊慌失措。田令孜对王建既憎恨又惧怕。当初,为了笼络住这五名悍将,他将王建等人收为了义子。没曾想新主登基,除了韩建领了华州,李师泰、张造、晋晖都舍命追随这个忠武八都中年龄最小的王建。“贼王八!”田令孜心里狠狠地咒骂,而今他羽翼丰满,竟然要将本宫逼上绝路!他没想到王建身边两个小小的人物都敢来劝降自己,不觉愤慨:“把那两人用刀给我架来!” 成都有内外两城,王建的军队对外城西门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猛烈的进攻,硫黄焰硝做成的弹丸箭一般地飞入城内,整个城西的街道已经燃起了火。陈敬瑄站在内城的墙头,望着远方一片火海、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厮杀声,不由得胆战心惊。 四名刀斧手,四片明晃晃的钢刀架着张虔裕、王鹞一前一后登上城头。张虔裕的脸色依旧红润,像刚醉过酒一般。他见着城头一帮将士簇拥着两人,已经是满脸的尘土,料定应该是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和以前的十军观容使田令孜。 “见过陈太师、田军容。” 陈敬瑄一眼便看到给自己送狗肉的王鹞,他怒喝道:“匹夫!你前来送肉是假,连同王光图瞒天过海是真!” “太师,您每日好酒好肉,可曾想过西川无辜百姓在水深火热中?小人一狗屠,何德何能?但有忠言相告:太师早日受降,西川百姓少一分对您的咒骂……” “住口!”陈敬瑄火冒三丈,“给我砍了他!” 只见钢刀一晃,王鹞人头落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张虔裕心中胆战,背后冷汗直流…… 陈敬瑄土青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你也是王建派来的说客?” 张虔裕强打精神沉着冷静:“非也。在下张虔裕,是背着我主入城,专为营救二位大人!” 田令孜冷笑一声:“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任你信口雌黄?” “军容怎就不信?您应该知道,我主手下能言善辩者、位高权重者、舍生忘死者何止千百?我张虔裕论口才不及周博雅、郑押牙,不过是一武夫;论出身既不及故忠武军的都头校尉,也非我主义子,不过亲兵小校;论胆略,更不敢与张劼、田威等上将军相比,苟且偷生才能活到今天。我主英明,怎会派我来说降于您?”一席话,说得聪明的田令孜无言以对:“那……那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救我,又如何相救?” “在下岂敢高攀军容?您是我主的恩父。父子之情何等深厚,今日却刀兵相见,在下心中不忍!”张虔裕头顶的束发边缘已经被阵阵狂风吹得有些散乱,他却将话锋一转,“军容,成都城旦日告破,如果您要是被我军那些不怕死的上将军拿住,恐怕我主就是有心搭救您,也难以成全父子之情了。”说着,他又转向陈敬瑄,“太师素有爱民之心,倘若99lib.铁骑踏平成都城,百姓辛苦,太师何忍睹之?” 陈敬瑄不言语。田令孜忽然怒喝道:“说了半天,你还是王八派来的说客!口口声声为百姓!朝廷早已宣布止兵,王八要是心中有成都百姓,怎肯攻城至今天?” 虔裕哈哈一笑:“军容难道还寄希望朝廷庇护一辈子?想当初,先帝在世时,您兵权在握、朝堂内外呼风唤雨是何等威风;只皆因,杨复恭拥立新主登基,您才不得不借西川之地暂避一时。朝廷几次三番讨伐西川,难道真是皇上与军容有什么仇恨?” 田令孜心里咯噔一下,之前,当今万岁还是寿王时,他几时将这个没有靠山的皇子放在眼里,要说仇恨,当今万岁的确有可能记恨自己。但倘若自己承认是私下里得罪了皇上,那可是犯了天下的众怒,得不到一丝舆论支持。令孜咬咬牙:“我是历经三朝的老臣,备受皇恩,皇上怎会记恨本宫?” “这便是!既然皇上不曾记恨军容,那必定是杨复恭要置军容于死地。不日前,朝廷征讨河东失利,想必军力匮乏,这才不得已退兵。日后,倘若朝廷恢复元气,杨复恭能容得下军容和太师?又倘若天下大乱,以军容现有残缺西川,如何能够应对天下枭雄?”张虔裕一开口九九藏书说了一连串犯忌的话,可田令孜和陈敬瑄都明白,这是实话。王建的实力现在还远不及朱温和李克用,倘若有一日晋汴争出个高下,无论谁问鼎中原,都必将觊觎三川沃土。张虔裕见令孜不语,又道:“我主与军容父子情深,天下皆知。只因皇命难违,这才兵戎相见。眼下罗城指日可破,若军容主动投诚,我主念昔日恩情必将善待二位。恕我再多一句嘴,也只有我主能有实力据有这成都一城。” 此时,陈敬瑄还心存一丝侥幸。张虔裕来之前,他已经命令各城守将拼死出城一战。困兽犹斗,何况他还有数万兵将,虽然已是饥馑难耐,但这其中不乏勇猛之士。倘若顶住王建这一轮进攻,得到彭州的增援,或许还能僵持一段时日。可就在这时候,探马来报:“禀报太师,东城、南城守将屡次出城迎战不敌敌将,现无奈紧闭城门等候太师吩咐。” “等我吩咐?”陈敬瑄心里恼怒不已,“我又不曾领兵挂帅,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将竟然都不是敌人的对手!” 忽然,又一个探马来报:“禀告太师,北城守将宋将军开城出战,被……被王宗佶一槊击毙……现在敌兵攻城甚急,城池即将不保!”陈敬瑄张大了嘴巴,惊得目瞪口呆。 张虔裕终于松了口气。方才他努力镇定,可毕竟有所担心:如果主公攻城稍有闪失,他丢了性命事小,而却有可能因为他的莽撞而坏了成都战役的大事!“太师,您大势已去,就请早做决断吧!” 陈敬瑄恼羞成怒,抡圆了臂膀一巴掌打在张虔裕脸上,顿时,一口鲜血顺着虔裕嘴角缓缓淌出。陈敬瑄怒道:“我要你为成都陪葬!”说罢,指着城楼下滚油煮沸的大鼎,吩咐左右道:“来人啊,将此人扔入鼎中,与我炸了!” 左右两个刀斧手钢刀往虔裕脖子上一架,就要带走。 “慢!”虔裕挣扎开,冲陈敬瑄、田令孜哈哈一笑,“太师要我为一城殉葬,真是高看我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尚未凝固的鲜血,“倘若太师、军容一意孤行,最多挣扎两个时辰,别说是高千里所筑罗城,就是这张仪所筑十二里锦城,也将夷为平地。那时候,不仅两位性命不保,这一城百姓到了地府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哈哈哈……”说罢,张虔裕又用眼角看了一言陈敬瑄,便扭过身,甩开大步,往城下走去。城下鼎中的沸油滚滚作响,远处硝烟弥漫、杀声震天。 田令孜痛苦地闭上眼睛,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当他睁开眼时,见几个大汉已经抬着张虔裕步向油鼎。田令孜用最后一丝力气向城下叫道:“慢!将他放下!”转过头来,对陈敬瑄喃喃道:“连麾下一个小小校尉都有如此胆识,王八真乃乱世英雄也!兄长,我看不如开城顺降,方可保一城生灵!” 陈敬瑄一脸无奈,长长吁了口气,狠狠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六章 陈敬瑄下令各城守将、残兵放弃抵抗,自己与田令孜由西南市桥门出了少城,从西南角登上外城。方上城楼,陈敬瑄只觉得有些晕眩:锦江北岸密密麻麻驻扎着王建的军队,方才还在拼死攻城的士卒此时已经整齐列队。队伍前面,无数旗帜迎风飘扬。正中间大旗下,远远见得王建擎刀端坐马上。 田令孜此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是他第二次在城头见到王建。上一次是王建自阆州破鹿头关来投奔自己,可由于种种原因,他最终难以信任这个义子。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是自己恳求王建给自己一条生路了。田令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冲城下王建喊到:“八儿,老夫待你如何,为何相逼至此?” 王建抬头望见
99lib?
田令孜:之前肥肥的脸颊已经有些枯瘦,颧骨突出。他叹了口气,冲城上喊道:“军容父子之恩,王建何敢忘怀?天子以韦相公代为西川主,太师拒不奉诏,建不得已这才奉天子明诏征讨。倘若太师诚心悔改,乃是成都之幸、西川之幸,我又有何他求?若恩父不弃,今夜王建欲在行营设宴,向恩父赔罪!”说罢,冲着城头拱了拱手。 是夜,田令孜携带西川节度使印符由城上垂绳而下,至王建军中献印。并告知王建,次日清晨,陈敬瑄开城受降。 安置好田令孜,王建手捧西川节度使印喜不自禁。但短暂的欢喜之后,这位久经战事的统帅却出奇的冷静。是啊,成都城算是拿下了。可之后呢?成都是剑南西川道的首府,可西川还有残余的势力没有归附。他想起了周庠多次为自己谋划的蓝图:若为乱世主,必先得三川。所以,智取成都并不意味着就是他事业终点,相反,更多的艰辛和挑战将等待着自己。眼下,棘手的事情还有很多。之前他许诺过部将很多不合情理的恩赐,甚至允许有些战功卓著的将领进城后抢掠三日。可现在,他清楚地意识到,若要据有三川,则需民意归顺,农业复苏。只有粮草不愁,才能用兵三川。张劼、田威以及那些义子们都不是容易约束的人,倘若他们进城后不守规矩,那便会坏了大事。 已到下半夜,王建大帐内却灯火通明。张劼与王建整整谈了一个时辰。自打当初在许州被王建、晋晖等一行人救下后,这个曾经追随王建杀过牛、贩过盐的大汉便从心底将王建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大哥、亲人。可在他的记忆里,王建如此郑重其事地与他单独交谈还是第一次。尽管他并不能理解大哥对未来有何打算,但他知道,这件要他来做的事情,关系到大哥的将来。于是,他向王建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件事,交给老张了!王建欣喜地拍拍张劼,有了他的允诺,便不愁无法约束三军。他下令,让各营主将、偏将,到自己行营议事。 这一夜,众将领都没有入睡。两年来的苦战终于换来胜利的果实。兴奋的将领们都将自己的铠甲擦得亮锃锃的。他们等待着自己的主公、永平军节度使王建在进城前最后一次训话。 王建环顾四周,见众家将士眼中饱含着希望。他清了清嗓子,用洪亮的声音说道:“这两年辛苦了众家弟兄!明天陈太师便要开城出降。入城后,我将把众将功勋一一表奏天子,待圣旨一下,便论功行赏。大家放心,有我王建的富贵,就有尔等的富贵!”两句话,说得众将精神振奋。但王建话锋一转:“然而,我却听说,城内依旧有无数无赖闹事,侵扰百姓。众将可知道,明日起,这城池,是我们的,老百姓也理当得到我们的庇护。你们很多人和我一样,都是穷苦人家出身,都亲身体会过当官的、当兵的压榨我们的苦难。现在,我们据有了这样的城池,万不可抢掠我们自己的子民!”见众将不语,王建又将嗓门提高了半度,厉声道:“我王建这里有言在先,进城后,我自不会亏待了有功将士!但是任何人,不许焚烧市井、抢掠街坊!”说着,他一指张劼,“我已任命张劼为斩斫使,谁敢抢掠扰民,他可先斩后奏。尔等追随我南征北战,倘若有犯事者为张劼执而见我,我念及多年情谊或许能够饶尔等一命;倘若为张劼就地正法,我可就无能为力了!众家弟兄,可曾听明白!” “明白!”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秋八月壬寅晨,陈敬瑄开城门出迎。癸卯,王建亲率大军入城。数日内,面对锦城之繁华,不时有亡命之徒违命抢掠,张劼将拿获的数百将士悉数穿胸击杀,并将尸首堆积于市。一时间,军内人心惶惶,还有些欲抢掠市坊的居功自傲者,见此情形也都收敛起来。不过三日,成都城很快恢复了平静。王建命人贴出安民告示,又命部下开粥厂接济饥馑的市民,对陈敬瑄故将佐、幕僚,王建皆礼而用之。 历时逾两年的成都一战,终于以陈敬瑄投诚而宣告结束,千年古城由此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王建也用自己以及部将的智谋和勇略,拿下了这一个富庶的城池。随后,王建立即表奏朝廷。十月,朝廷授王建剑南西川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使、云南及西山八国招抚使。两年后,王建借故先后杀死了陈敬瑄、田令孜二人。陈、田二人之死,也标志了西川一个时代的结束。 从傍晚开始,瓢泼大雨伴随着雷鸣闪电整整持续了一夜。锦江有好几个地段,江水漫进了街道。逃过了一场毁灭性战乱的街市,也好似在这一夜,被彻底地洗刷了一遍。 天刚放明,徐耕便等候在了节度使府门前的石狮子一侧。由于出门时,天空依旧飘着零星的残雨,徐耕身上还披着蓑衣。 “吱呀呀”一声,两个戍卒推动着厚重的府门缓缓开启,从正当中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着粗布的衣衫径自向徐耕走来,远远地便拱手一礼道:“刺史大人,在下王宗范,我父亲知道您来拜访,三更过后就起身等候了,不想大人来得这么早。”徐耕心中暖洋洋的:“劳烦公子带路。”话一出口,方才察觉自己嗓音有些沙哑。 徐耕被带到一间有花园的偏房,房内几乎没有什么陈设。按西川官署的布设,这里应当是书房。然而,房内既没有书桌书案,也没有典籍书架,只是在屋的一角,倚着墙靠着几把兵刃。房子正中也没有悬挂字画,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弯弓。不知道为什么,徐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一瞬间,对自己投靠王建的抉择产生了一分怀疑。眼下这世道,宦官和武夫瓜分一方天下,文人治理国家的太平盛世已经一去不返。而自己,终归是士人,王建,也终归是武夫。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徐耕转过身去,正见一人身着粗布长衫进了园子。看那人面相很是文雅,观眉宇却透着一丝富贵。徐耕看到,此人头上别着一个简陋的发髻,若非发式,很难发现此人其实并不是读书之人。 不等徐耕开口,这人走近之后双手一拱,弯腰对徐耕深深施了一礼:“在下王建,久仰刺史大人啦!”徐耕不由得吃了一惊,万没料到这个人竟然就是王建,一时间慌了手脚都忘了还礼。“若非大人深明大义,我王建恐怕难得此胜,一城百姓恐也还在受苦啊!”见王建讲话不紧不慢,又对自己这么谦恭,之前那分担心这才散去。徐耕自感惭愧:自己算得了什么,一个天子不宠的士人,一个流落西蜀的废人。在田令孜、陈敬瑄手下的这些日子,他饱受了尊严受辱的最苦难的一段时光。本想早日结束这分苦难,但求能有一个清平的日子也就知足,他这才冒着生命危险做出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抉择。他内心深处是怯懦的,这分怯懦似乎像许许多多的士人一样,然而相比起尊严,这个冒险却又是值得的。何况当他真正见到王建的时候,他顿时感到,自己原来一直期望的一种感觉其实并不遥远。他的直觉告诉他,新的西川主,对他这样的士人充满了理解和尊重。 徐耕本不善言谈,推辞道:“将军乃是当世明主,耕愿为将军治理一方下县,则心意足矣!” “徐刺史言重了!我王建一介武夫,这些年光是带兵打仗,从未坐下来治理过一个城邑,何况是成都这样的都市。这些天,每每想到这里,都是难以入睡,害怕上负皇上重托、下负老百姓的期盼。我听何员外说起,大人乃是西川名士,久居于此,明了这里的民情,更明了这里的贤士。我有心想让百姓生活得好,却离不开你们这些读书人的支持啊!” 徐耕能感到,王建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西川从来不缺诗赋成篇的大文豪,也不缺治国平天下的能人。乱世可以造就很多的英雄。兵戈相见时,勇士则可以问鼎天下;兵戈休憩时,谋士则可以安邦定国。眼下就是这样一个百废待兴的局面,留给像他这样乱世不得志的士人的机会,很多很多。想到这里,他对王建道:“徐耕才疏学浅不堪重用。但愿为将军举荐贤才!”说罢,徐徐步出房间,来到园子内。园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过,石径两侧杂草丛生,唯有一处角落歪斜地倒着几束大丽菊,在大雨后打落了许多菊瓣。这不免让人能联想起,成都盛世时节那种“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锦里故景。 “将军欲访贤才,有两人不可不拜。这第一位,是一道人.99lib?,现居城西青羊肆,先帝幸蜀时曾亲往拜会,令其主持西川道教。” “徐刺史不说我也知道,此人可是赐紫道人杜仙长?” “将军博闻强识!正是杜圣宾。杜仙长虽是出家人,但据我所知他遍读史籍、胸怀天下,将军若往请教,许得治理西川良策。” “王建谨记。刺史所言第二人是……” “城北墨池,乃是西蜀子云故居。现在,那里居住着一位能辅佐将军的贤才。此人姓冯名涓,字信之,乃浙江东阳人士,他祖父冯宿曾是吏部尚书!大中四年,冯信之登进士第,那一榜中,他的文誉最高,那时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啊!”听到这里,王建不由张大了嘴巴。他虽然没有学识来品评这些士人,但他知道,这个世道要想高中,没有贵族的出身很难,但有了这个出身,落第的也比比皆是。奔波在长安考试途中的举子好多都是须发皓白的老者了。这个冯信之真的如徐耕所言,风华正茂的时候就能文压群芳?徐耕又道:“天子登基后,他被起为祠部郎中,后擢眉州刺史。只因陈敬瑄拒不受命,难以赴任,这才于墨池灌园自给。冯信之可谓满腹经纶,有治国安邦之才。将军若得此人辅佐,不愁大事不成啊!” 王建又惊又喜,自言自语道:“这等奇人居乱世,真是可惜了!刺史可否为我引荐?我愿亲自拜访。” “冯信之目空四海,言语放荡。将军欲得此人,需容其无礼……” “好,我一定礼贤下士亲往拜会!” 寒露后,成都连续下了几场雨,显得特别凉爽。王建让宗佶、宗瑶两个义子相随,前往城西青羊宫。这里一度唤作“玄中观”,还是先帝僖宗幸蜀,让杜光庭主持成都道教事宜时钦赐的名字。王建久闻玄中观住着这位杜仙长,就是徐耕不荐,他也必然会来拜会老君。据说,先帝僖宗在成都时,这里曾经挖出一块玉砖,上刻古篆,昭示天子逢凶化吉。后来李儇果然回到长安,便赏赐玄中观二百万钱兴修宫殿。王建来到青羊宫时,这里虽然香火不旺,但新建的宫观楼阁却宏伟壮丽。 王建步入幽静的道观,穿过两座空空的殿堂便来到三清殿。他让两个义子在殿外等候,自己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向玉清元始天尊的塑像稽首。这时,一旁罄声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仿佛从天界传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为和……无宗无上,独为万物之始,运道一切极尊,常处二清……” 王建拜毕起身,寻声望去,见一道人安坐一旁,闭目养神,口中念念有词。根据徐耕描述的样子,王建认定此人便是杜光庭。于是,他大胆上前,恭敬施礼:“弟子见过杜仙长……” 那人仍旧微闭双眼,口中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遣玉兔降临,拯救一方水土……将军不必多礼,请坐。” “王建久慕仙长英名,得入成都,即来叩拜。” “将军慈悲心肠,没有屠戮罗城,成都百姓之幸。方才见将军景仰三清,与我道门有缘,甚是幸矣!” “不瞒仙长,武当山道门神仙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曾拜在他老人家门下学艺。” “哦……”杜光庭微笑着睁开眼,“将军果然与我道门有缘。” “承蒙天子厚爱,授予西川节度使一职。可惜我才疏学浅,怕难当此重任。此来青羊宫,还想请仙长出山相助。” 杜光庭摇摇头,推辞道:“我从前却也想过能跻身士门,愿为君主谋利,为苍生谋福。现今已然出家,不便过问凡夫事。西川群英荟萃,自有助君之人。如蒙将军抬爱,我愿在此修道祈福。” “既如此,王建不敢强留。我愿为仙长修缮宫观,终身供养。” “不可,不可……成都百废待兴,将军当问民生疾苦,岂可斥资大兴土木?青羊宫当不起,西川也当不起……” “仙长教诲,王建谨记。我闻仙长踏遍三山五岳,遍访我道家高人,欲集古今道门典籍传世后人。王建不才,愿助仙长,为弘我道门一脉尽微薄之力。我愿上书乞请天子降恩,派人前往长安,将皇宫尚存道门典籍抄录入川,以为仙长所用。”果然,王建这一句话深深打动了正在编纂道门史集的杜光庭:“弘我道门,必受万世景仰!将军现为西川之主,心系民生,以心治理西川,便可受百姓爱戴。” “从前我在武当山时,听道长们谈论‘无为而治’,我有心让西川安定富庶,景仰这种不作为而能定盛世的韬略。然而,我在长安大明宫任神策军使时,听那些宰相谈及,无作为不能治天下,而用儒士才能成大事。据说汉武帝当年便是摒弃道家的‘无为’而重用儒士,先帝和当今天子也对儒家思想偏爱有加。王建愚昧,不能辨其真伪,想请教仙长。” 杜光庭这才仔仔细细打量王建,他很感叹这位武将出身的节度使能够用心去思考如何治理一方水土,更为他话语中那份暗含的治国平天下的胸襟所折服。“将军愿听我一个道人谈论治国之道,让贫道惶恐,但这或许也是西川百姓的幸事。古往今来,不少士人、君王亲近以道治国、以道治民,但对‘无为而治’却有偏解,况且,这也并非道家治民之本。老子说,为无为则无不治。‘无为’者,并非无所作为,而是顺乎法、顺乎道、顺乎民。宇宙万物,自有其道,顺道而行,即便是无为,也可有为,看似有为,却合无为。若能顺道而为,则可无所不为!” “这太深奥了……” “若说无为治民,看似深奥,但道理却与无为治水相近。将军既为西川主,当晓楗尾堰。此堰乃先秦蜀主李冰所筑,千百年不朽,此后千年亦会不朽。此堰非常人筑堤堵水,乃是采用疏导之法,顺乎自然,看似无为而治,却得无所不为——此道法自然也!” “治水之道是天地自然,那治国之道为何物?” “问得好啊!治国之道,乃是民生!以民为本,则治国之道法自然。将军若想得西川,必先得民心——使民少有所养、老有所安,休养生息则为治民之法。治民之法不在刑,而在德。” “仙长所言和先帝所言如此相似。先帝曾说,以儒治国,当以德怀天下。孔老夫子说什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儒释道看似不同,却有相通。治国之理,儒道二家曾相争不二,其实治民之法是一样的。” 第四十七章 “原来如此……听仙长一言,王建茅塞顿开……王建定然励精图治,早日为国平叛、安定西川,还西川民众一个太平盛世!” “将军鸿鹄大志,西川苍生之幸!” 王建带领二子出了青羊宫,日头已经偏西,微风吹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听罢杜光庭一席高深的论调,王建似乎眼前一亮,像在深邃的山洞中瞥见引路的光芒。可这样一番治国治民的高谈阔论又使他不知如何着手实施。或许,这条道路需要一个通晓西川民情、又有真才实学的士人来践行。他想起了冯涓——徐耕曾特意给他举荐的才俊。 “去墨池。”王建翻身上马便往城内而去。 宗佶马上前赶上王建,劝道:“父亲,今天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待明日拜访不迟。” “等不得明日啦!我这就想去见见这个名誉西川的冯信之是怎样的高人!” “方才的道人曾是先帝赐紫的仙长,父亲礼贤下士自不必说,如今这个冯老头子不过一落魄的进士,犯不上您亲往。不如让徐刺史把他叫来,您好歹也是朝廷钦命的地方大员。” “此言差矣!这古往今来有真才实学之人,当得起亲访!我不敢比历代明君,但周文王能江边访太公,昭烈帝能茅庐寻诸葛,圣贤都如此看重人才,我若不亲往,谈何诚意?”说着,又语重心长对二人道:“攻城拔寨对我们算不上什么,可治理地方咱们都不是行家。眼下成都方定、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对所有士人,你们都要像尊重汝师郑先生一般恭敬。” 王建一行沿途打问,在太阳偏西时方找到墨池。可当他叩开冯涓所居的茅庐时,却只有一个憨憨的小书童在家。小书童说:我家先生去了南郊与一位故友对弈,恐怕要在那里宿上几夜。王建好生遗憾,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将一担子带去的厚礼强留给书童,带着两个义子悻悻而归。 王宗瑶安慰道:“事情总不能都像访博雅先生那样顺利。刘皇叔三顾茅庐才请出了诸葛孔明,这才是父亲第一次访贤。” 王建会心一笑:“徐刺史这般举荐这个住在草庐中的人,冯信之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小子别安慰我啦。若能请得这位高人出山,别说是三顾,就是十顾八顾我也愿意!” 时令转眼过了霜降。王建第二次领着宗佶、宗瑶前往墨池。两侧的农田边都搭有棚架,一些时下的瓜果业已成熟点缀其间。见到这些,王建不由心生顺畅: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着,照这个势头,不出半年,成都的繁华便可恢复到先帝僖宗幸蜀时的况境。绕过那方传说中的洗墨池,便来到一片不大的菜园子,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农正带着斗笠、弯着腰在地里拾掇着一些杂草。 王建下马,上前笑问:“老人家,你家收成如何?” 老头抬起头,额头已经刻满了皱纹,但却显得精神矍铄。他上下打量王建一番,用嘲讽的语气说道:“这年岁,城头换着大王旗,走了老盗来新贼。呵呵,自给自足,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王建一愣,心想,墨池这地方可真是出这种刁人啊,连个老农说起话来都酸溜溜的。哎呀呀,真不知道这个冯涓会是什么模样。一旁的宗瑶有些看不顺眼,便回了一句:“老伯,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如果不是王司徒入城,你在陈敬瑄治下还能这么悠闲的灌园?” “是啊,以前吃点菜叶子,现在吃点老倭瓜。呵呵,节度使府上每天的肉汤,老汉我从来都闻不到。”王建心想,这老汉所言不虚。自己围城两年,成都不知道因此饿死了多少人,他是有罪的!现在穷人虽然有口饭吃,但毕竟还很穷困,要想吃肉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到自己每天依旧有大鱼大肉,殊不知这样的生活在穷人眼里竟然和陈敬瑄毫无差异。 老农直起腰,从王建三人身旁走过,忽然停下来望了一眼王建,又将鼻子凑到王建跟前闻了闻,笑道:“这位大爷恐怕每日也泡在油水里的,身上有猪肉味……哈哈……”说罢一个人哈哈大笑,毫不理会宗佶、宗瑶两人怒视的目光,独自一个人往远处的茅庐走去。 王建开始觉得这个老汉说话还道出了穷人的声音,但接下来他这一连串举动却让他对这个老农生出一些反感:一个破种地的,竟然对自己这般不逊,就是皇亲国戚也没人会这样对待自己。就在王建发愣的一刹那,他猛然回过神来,这个老头走进的小屋正是约摸半月前他来过的那个小草房——他就是冯涓! 王建紧走两步随老汉进了茅屋。这是他第一次进冯涓的家,上次只是被那个憨书童挡在了园子里。屋里陈设很简陋,屋内一角放有一只破旧的木盆,正接着雨后草房上漏下的积水。见此情形,王建顿生敬重,如此一个文采飞扬、满腹韬略的旷古奇才,竟然能安稳地住在这样的陋室,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唉,百姓生活艰苦,为官者之过矣!” 冯涓微笑:“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也!” 王建或许并不明白这个典故,只得恭维道:“可这样陋室竟然藏着如此的人才!”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这里便有子云小亭,我所居乃是扬雄旧庐。哈哈哈……”说罢得意地笑了起来。 “冯老先生如此大才屈居在此岂不可惜?王建不才,特来拜见先生,恳请先生出茅庐助我成就一番事业。” “事业?”冯涓的脸色说变就变,“朝廷都已经下令禁兵,足下的事业难道就是违抗圣旨吗?”说罢,又冷笑道,“恐怕是贼业吧?”王建忽然注意到,就在冯涓身后有一个破旧的上锁的木柜子,柜子上封着的宣纸上有两个均匀瘦硬、骨力遒劲的字,王建认识的字很有限,但却认得这两个字乃是“贼物”。当然,他却不知道冯涓临习的,是事臣大唐七位皇帝的“柳少师”柳公权的字体。 王建疑惑地问道:“先生柜中为何放有贼物?” “足下一见便知。”说罢,冯涓打开柜子,王建瞬时认出,柜子里锁着的竟然是上次自己送来的礼物。他强压着怒火,故作镇定:“先生不喜欢我赠与的礼物?” “足下好意,老头我心领了。足下干的事业,不是我能做的。恕我招待不周,您带着这些东西回去吧。”说罢,向屋外唤了声:“童儿,送客!” 王建又一次吃了闭门羹,烦闷之极,却不好对冯涓发作,只能告辞而去。 “这老头欺人太甚!”宗佶道。 “我当是怎样一个人物,不过是个农夫!”王宗瑶也愤愤道。 “不,西川这地方可是藏龙卧虎啊!宗瑶,你岳丈不也是山野村夫么?”说罢,王建哈哈一笑,这句话倒让宗瑶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不再说话。 行至少城边上,宗瑶向父亲告假,说岳父这几日身体欠安,想去探望。王建回说,那自应当,特意嘱托给他的老亲家带个好,随后,便和宗佶回往府上。 绕过一个牌坊,便是威严的节度使府宅。王建远远望见前面聚集着很多人,仿佛还有不少人披麻戴孝,心中好不奇怪。他双腿一夹马肚子,催步上前。 远远地,周庠见王建回来,紧走几步来到马前。王建带住缰绳,翻身下马,疑惑中带有一丝警觉:“怎么啦?这里披麻戴孝出什么事了?” “主公,东川节度使顾公病逝了,这是东川来报丧的人。” 王建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最担心的是他的爱将有什么闪失。几年前他还在利州、阆州之时,顾彦朗着实帮了他不少忙,而且当年若无顾彦朗帮他照顾家眷,他也没有胆量来西川打这么大一仗。他二人多少还是有些交情的,最近一年早听说彦朗卧床不起,这一天也是早晚的事情。王建叹了口气,吩咐让郑顼前去悼念。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却让王建心中咯噔一沉:顾彦朗死了,他的弟弟顾彦晖应该顺理成章接任东川留后。顾彦晖和他兄长性格不同,不但做事暴躁,而且心高气傲。协助朝廷打西川这两年,他从来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王建好几次想要发作,只是碍着他兄长的面子忍了下来。现在顾彦朗死了,东川和西川恐怕很难再结成联盟……想到这里,他顿觉新的压力油然而起。 “博雅,我害怕东川有变!你看,是不是拨给华洪一万精兵,助李简把守鹿头关……” “主公是怕顾二将军不认旧情兴兵犯境?” “是啊,咱们刚在成都站稳脚跟,西川尚且有残部势力相抗,顾彦晖向来与我不和,恐他趁我立足未稳前来侵袭。” “他没这个胆子。”周庠自信满满,“朝廷尚未正式册封他东川节度使,他应当更害怕山南的杨守亮趁他立足未稳突然袭击。主公眼下倒是要提防杨守亮啊!” “这是为何?” “吞并三川之心谁都有。顾公在世之时,杨守亮顾忌您和东川联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现在顾公逝去,您如果和东川兵戎相见,必会被人所利用。依我所见,鹿头关驻兵非但不能增,还应有所减,以示对东川的信任。” “好吧。”王建轻声应道,若有所思,“另有一事,我想请教先生。” “不敢当‘请教’二字,主公但问无妨。” “徐刺史向我举荐冯信之。可这个老头实在难以对付!我亲自到他家去了两次。第一次人不在,我留下礼物。第二次嘛,却把我的礼物写上‘贼物’原物奉还。唉!徐刺史说此人乃治国大才,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请动这个老头啦!” 周庠笑道:“我倒是读过些冯信之的诗句。”说罢,周庠缓缓吟道: 取水郎中何日了,破柴员外几时休。 早知蜀地区娵与,悔不长安大比丘。 “这个人有才不假,只是难以驯服。我只怕主公就是得到此人,以后也难以驾驭他的傲慢。” “我王建马上取成都、定西川,可若无贤良相助,光靠枪棒岂能实现宏图大志?” “主公当真想得此人?” “既是治国之才,一定要得!” “那主公必须容下他三点。” “先生请讲。” “其一,不拘小节。他这样的人随便惯了,不会拘泥于礼节的;其二,直言不讳。虽然良药苦口,但是藏书网这难听的话听多了也会惹人不悦;这第三么,便是口无遮拦。他已经是年逾六旬的老叟,生死不惧,何况功名利禄?这样的人哪怕就是蹲在茅厕都有可能骂着主公。” 王建沉思片刻:“只要他真心辅佐我,我能容得下!要成大事,免不了手下要有这样的人啊!” “主公爱惜人才,周庠敬佩之至!我观冯信之的诗句,并非安于做个隐士。呵呵,他是怀才不遇,不愿在乱世败坏自己的名声。古人云,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倘若主公真的爱惜人才,那么从现在开始,便励精图治治理好成都。待街市繁盛,我料定他不会不怦然心动。” “我正愁不得治国安邦之人。冯信之不来助我,我想表奏先生您为成都尹。” 周庠推辞道:“我只配在乱世用些小的谋略。我无孔明之才,愧让主公高看!主公身边自有大才,安可弃而不用?” “谁?” “被主公‘发配’到鹿头关的张公。”周庠故意强调“发配”二字。见王建疑惑,周庠又道:“张公在眉州任上即把一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现在还称颂他的功绩。大顺元年,主公攻取邛州,又是张公缮完城隍,抚安彝僚,不出数月邛州百姓安居乐业,和异族关系融洽。张公居西川多年,精通农事、水利,体恤民情,乃是成都尹的不二人选啊!” “你这一说,让我顿悟啊!我怎就……怎就错把张公支到前敌去啦。呵呵呵,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天渐渐寒冷起来,成都城显得有些死气沉沉,仿佛进入冬眠。或许,大家都等待着这个冬天能够安稳地度过,待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再开启一个新的世界。大顺二年冬,王建表奏张琳为西川节度副使。 冬日的七里亭阵阵寒风骤起,王建执意穿着一身单衣等候张琳归来。要是周庠不提醒,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张琳了。远远地,一个长衫老者骑着一匹赤鬃瘦马缓缓而来。 “是他!”王建兴奋地快步上前迎了过去。马上之人年逾花甲,显得有些苍老,额头、眼角都布满了皱纹。显然,与两年前相比,张琳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人一过了六十就老得特别快,”王建心里泛酸,“前些时日打仗,他在邛州,在大后方为我做了太多的牺牲!” 老者在马上颠簸着,恍惚间见一人来到马前,打眼仔细一看,竟是主公王建!他慌不迭地甩开缰绳就要下马。王建却一把将他扶住:“张公啊,都是王建鲁莽,这些日子,让您在前敌受苦啦!”说罢,就要为张琳牵马。 “主公!这,这如何使得。”说着,便不顾王建的拦阻,执意跳下马来,“听说主公拿下成都,老朽高兴之极啊!” “唉!”王建叹道,“得一城容易,治一城难啊!我特意请回张公,还请念在同是许州乡里的情谊上,助我一臂之力。” “老朽剩一把骨头了,承蒙主公这般高看!”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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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王建一路将张琳搀扶到节度使府,又扶到上座,恭恭敬敬请教:“请张公不吝赐教!” “主公你可知道,民以何为生啊?”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要吃饭,这个道理我懂。” “呵呵,这就是啦!人们常说西川沃野千里,说的就是这里的土好!西川的土有着得天独厚的水滋润着,冬日不涸、夏日不涝,这是为何?皆因为先秦川主李冰修筑楗尾堰,成都平原由此收益千年啊!楗尾堰,乃是成都的龙脉!主公要想立足成都干一番事业,必须找一个有贤德、能吃苦的亲信之人去治理古堰!兴水利,乃是农之根本啊!”王建默默点头,心想,张琳目光敏锐,见解独到,一针见血! “这第二件大事便是劝民务农,减免税赋——这想必主公已经有所安排。成都号称天下粮仓。可这几年战乱,不少良田荒芜。主公若是能减免三五年赋税,农民必将乐于土地。如果这样,不出两年,农耕就能恢复到鼎盛时期。 “主公若想成就大事,士农工商皆要为主公所用。士人治国、农人治土,自古有德明君大抵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商人的作用却往往被人忽视。” “商人?不都说无奸不商吗?”王建惑道。 “商人本性乃是追逐利益不假,可他们在无意之中却使东西南北货物互补、有无互通。凡有商贾所在,集市兴、人口众。执政者若能给予宽松环境,从中敛取赋税,这将是一笔无量的收入啊!”说着,他笑着捋了捋胡须,又道,“成都不仅水土丰盛,更有川茶、蜀锦、漆器为天下人所称道。” “嗯!你说起川茶,这的确不假。当初先帝幸蜀,陈敬瑄供给过有着‘仙茶’美誉的蒙顶黄芽茶,先帝品味过后大喜!直到后来回了长安,还要日品蒙山茶。何义阳也曾对我说过,在中原,一两黄金可是换不到一两蒙山的新茶啊!” “不错,蒙山本是产茶的地方,这些年战乱,导致茶农不去种茶,茶商却冒着生命危险奔波雅州,由此得利、大发横财!我听说山行章曾用上等的和田玉雕成的玉虎,换了半斤蒙山茶叶……” “哈哈哈,”王建大笑起来,“想不到山行章同何义阳那老汉一样,也是一个嗜茶如命的主!我也爱川茶,却不至于此。” “所以依我看,除了鼓励茶农种茶,更要将西川的茶叶从生产到贩卖统一由官方控制起来。这可是一大笔财富啊!打仗历来打的是钱粮,有了西川农耕,再加上这茶叶堆积的金山,试问有谁能与主公匹敌?” “张公此言,真是拨云见日,让我茅塞顿.99lib.开!” 张琳又道:“蜀锦更是西川瑰宝,什么月华锦、雨丝锦、浣花锦、散花蚕都是驰名华夏的珍品!织锦用蚕丝。自打古蜀王蚕丛开国,这养蚕一直都是蜀人天生的营生。蚕食桑叶,植桑乃是养锦之根本。主公要想定夺西川,开创万世基业,则应经营茶盐,劝课农桑,修护水利,促成商贸。有此,不愁大事不成!” “张公所言句句肺腑,王建记住了!” 张琳又向王建走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只是,眼下更应尊奉朝廷,不可让朝廷盯上西川,朝廷式微,但天子倘若下旨讨伐,主公立足不稳便无以应对了!” 第四十八章 此时,晋晖正仔细地读着书案上铺着的一封信,王建站在一旁,朝霞穿过隔栅的窗棂照射在他脸上。晋晖合上信,抬起头,他的两鬓已然生出不少银丝。与王建结识至今已近二十年了!岁月无情地将两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得有些苍老。连年的征战、厮杀让他们在乱世中学会了生存,也学会了冷漠。只是,他们跟前,依旧少不了战争。 “是东川的求救信。皇上已经将神策军中尉杨复恭清理出朝,他的那些养子们举兵抵御朝廷。信上说,朝廷派遣中使宋道弼赐顾彦晖旌节,杨守亮派人半路劫持,扣下旌节,并发兵攻打梓州。”晋晖道。 “博雅真是料事如神啊!”王建暗暗钦佩。他与杨守亮打交道多年了,起初共事可以追溯到忠武军时代。杨守亮本名訾亮,早在忠武监军杨复光平定江西时,就将他养为假子,并改叫现在的名字。光启年间,王建出任利州刺史,正巧是在杨守亮的管辖之下。当初正因为害怕杨守亮陷害,才听取了周庠的建议攻取阆州。此后几年,一直在西川征战,仿佛与山南井水不犯河水。然而三个月前,东川节度使顾彦朗故去,王建担心杨守亮会联合顾彦晖进攻西川。而周庠却说,杨守亮自恃兵强马壮,不会去拉拢东川,反而首先会攻打东川,然后再图谋西川,由此建议,切不可先与东川兵戈相见。没想到,而今果然东川战火突起。 “八哥,不管顾彦晖之前对永平军如何无礼,毕竟两川唇齿相依,东川要是落在了杨守亮手里,西川必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安宁!” “是啊,我绝不会让杨守亮拿下东川的……” “你要是放心不下,可将一队人马交给我,不出一个月,便可击溃敌军!” 王建却摇摇头,哼笑道:“我倒要看看杨守亮手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杀鸡焉用宰牛刀,对付这种人,不劳你大驾,派几个后生足矣。”说罢,王建将手一挥,击鼓聚将! 不多时,几十员战将齐聚一堂。王建简要说明事由,便遣爱将华洪挂帅,统兵两万,又命李简、王宗弼、王宗侃辅之,其余偏、副将四十余,分两路兵发梓州。 攻下成都以后,张虔裕一直忐忑。虽说他冒死说服陈敬瑄、田令孜开城立下了大功,但是他毕竟事先未与主帅沟通,属于擅自行动、违抗军令。他清楚,主公治军严明,即使有说降之功也难逃处分。 “主公,末将不才,愿随李简将军打头阵。”就在王建准备散帐时,张虔裕请命。众将都缄默不语。大家都听说了张虔裕之前的英勇故事,但入城后,王建对他却是一不赏、二不罚。如今他主动请战,不知是福是祸。 “虔裕,你一直都在我亲兵队中任职,我几次要提拔你,你都不愿意。今天为何主动请战,莫不是不愿意留下任军校了?” “非也!只因我前往说降陈太师,乃是私自做主、违犯军规,请求主公允许我随军出战、戴罪
立功!” “既然你提起这件事,我且问你,阵前自作主张,迫使全军计划因你而变,这该当何罪?” 张虔裕倒吸一口凉气:“按法当斩!” 两旁众将顿时惊愕。王宗瑶连忙求情:“父亲,念在张将军说服陈太师,立有不世大功的份上饶了他性命吧。”众将纷纷附和。 “唉,看在这么多人为你求情,我要是杀了你反而犯了众怒。虔裕,你的性命自己好生保管吧,明日起,你也不用待在亲兵队中了。蜀州境内,有一青城县,那里现在缺一任县令,你明日便去那里任职吧。” 张虔裕老半天才回过神来。面对陈敬瑄的油锅他都没有惧怕过,死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他只知道,自己的努力解救了很多无辜的百姓。主公要杀他,他没有半分怨言,但是从此,他就要离开主公了,一想到此,伤感便涌上心头。 这天夜里,王建府上依旧灯火通明。 “明日就要起程了,来,我在这里以茶代酒敬四位,愿你们早日凯旋。” 华洪、李简、王宗弼、王宗侃四将从王建手中接过茶碗,一个个头一仰,一饮而尽。 “此番,杨守亮只派来了一个杨守厚,我想,他只是试探虚实。以三位行军作战的能力,我料定你们同绵州一交手,不出三日即可取胜。届时兵破杨守厚,东川顾彦晖必出犒师,尔等可在行营赴宴,趁机杀了他,以绝后患!”三人听罢大吃一惊。 李简先是一愣,接着很快明白了一切。看来,不光杨守亮惦记东川,王建心里同样觊觎这方沃土。 宗弼、宗侃都道:“父亲放心,我们一定见机行事!” 只有华洪低着头沉默不语。 次日清晨,王建亲自将大军送到城北的驷马桥。目送大军远去后,他刚想转身回去,就见张虔裕牵着一匹枣红的战马打大玄门而出。 “主公,末将向您辞行了。”话中,透着一分酸楚和凄凉。 王建笑问道:“你可知你要去的青城县是个什么地方?” “昨日我已问过街市的老人们,听说这个县有座青城山,从前张道陵晚年到了青城山,创立了道教。青城山是个圣山。” “我说你啊!哈哈……你可真当我要你镇守一座圣山了?” 王建笑得张虔裕心里直发慌:“主公雄才大略,非是末将能够领会的。” 王建这才道出原委:“虔裕啊,我向张公请教,这西川之所以能富甲天下,倚仗的是楗尾堰!楗尾堰是成都平原的龙脉,楗尾堰兴则成都兴,楗尾堰若毁,则成都必亡。我入西川,各州无不争相归附,唯彭州杨晟负隅顽抗。彭州所辖九陇、濛阳、唐昌、导江四县,这楗尾堰所在灌口镇恰在导江县。此番,我遣华洪援助东川,待到北方战事稍平,我会亲率大军踏平彭州的九陇。我希望那时候,你能从蜀州给我一点接应。” “末将一定不辱使命。” “待西川均归我所有,我会将导江县交给你来治理。”说到这里,王建轻轻拍拍张虔裕的肩,“虔裕啊,你随我以来,可谓忠心耿耿,我都看在眼里。我欲立足成都夺取三川,楗尾堰一脉关系重大。我,可是将成都的命脉交到你手上啦!” 张虔裕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主公,您的心思,末将终于明白了……主公如此信任末将……末将……末将定当将此余生倾注这千年古堰,万死不辞!” 一切都如王建所料,华洪不仅智谋兼备,在战场上更是身先士卒。那些兵士们个个争先恐后,杨守厚的队伍根本不是这支虎狼之师的敌手。刚一交手,敌军节节溃败,一连丢了七座营寨,王宗侃更是一马当先,夺回了朝廷赐给东川的旌节。 夜幕降临,大军倚着巍峨的山峦宿下了。天空中偶尔划过几颗流星,几万人屯驻的营寨却是这样的宁静。中军大帐,华洪正独自一个人酌饮一壶烧酒。 “帅爷,李将军求见。” “快请!”华洪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刚拍了拍衣服,抬头一看,李简已经站在他面前。 “一个人喝点闷酒……让将军见笑了……”华洪面带愧色。 李简也不多言,一屁股坐了下来:“一个人喝闷酒有啥意思?来,我陪你。”论资历、论年纪,李简都是堪比王建、李师泰这样的许州故将,而且华洪听说,当年王建、李师泰便是靠着李简发迹的。这次出征东川,李简名义上是他的副将,但他对这位功勋赫赫的将领倍加尊敬。 华洪给李简斟了一碗酒。李简一扬手,一饮而尽。 “再倒上!” 华洪又给李简满满斟上,小心地问:“李将军有心事?” 李简沉默了些许,又饮了一碗。华洪继续斟酒:“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正好也烦闷着。” 李简端起第三碗酒,手悬在了半空,苦笑了一声,问华洪:“你说,若堂堂七尺男儿将妻儿弃于他乡数载,他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却让妻儿食不果腹、衣不保暖……” “这算什么男人!”华洪“啪”地拍着条几,打断了李简。 “是啊,这算什么男人……可,可我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说罢,李简狠狠咬牙,又饮了第三碗。 华洪顿感言语唐突:“将军何出此言?莫非有难言之隐?” “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攻阆州时,方识我妻,遂有一子。怕主公怪我临阵成婚,军法处置,便一直隐瞒至今……” “将军多虑了,主公岂是不通人情之人?王宗瑶不也在战时与何家小姐完婚的?” “那怎能一样?主公那是为了拉拢何员外。而我呢?早年征黄巢,仗着资历老,以前还多次顶撞主公……唉!” “将军真的多虑了!我自入忠武军至今,追随主公十余载,主公绝非小肚鸡肠之人,岂会因这些事情怀恨在心?何况,以将军平西川所立功劳,主公也会恩准你将妻儿接回啊!” “我起初也这么想,谁料到这么快战事又起……按说这次助东川而战,打了胜仗我正好能借机往阆州看他母子二人,可主公却……却要我们暗中……”说到这里,李简感觉话说得太多,闷闷地独自又斟了一碗酒。 “将军与我推心置腹,我也不妨直言。刚才我独自在这喝酒,正是为此事烦闷!你说说,从前那老顾公和主公交情不差,怎么说也算有恩于咱们。他刚刚死去,这回又是小顾公有求于我们……说实话,我倒不是担心打不下东川,若是主公下了战表,给我华洪一万精兵,接应足粮草,要不踏平梓州,我就提着头回成都!只是……这样暗中出手,就不怕天下人知道了,会笑话主公忘恩负义、乘人之危么?” 这时,门外传来哨尉的声音:“将军吩咐过,不见客的。”而来人仿佛执意要闯进来。 “帐外何人喧哗?”华洪顿时酒醒了不少,刚才他口无遮拦,声音还大得出奇,他担心这些话被王建亲信听到。话音刚落,便见一人撩开门上的帘子,阔步走了进来。只见这人身高七尺,年龄过不去二十七八岁。身上围着一张毛色鲜亮的虎皮坎肩,背后抖落着鲜红色披风。 李简转过头,见是王宗弼,一颗心也放下,继续饮酒。 华洪斜着脑袋抬起头,冷冷道:“宏夫,打了十天仗我都没见着你的影子,今天刚取下旌节,你倒闪现出来啦?” “华兄,打了胜仗是好事情啊,怎见你愁眉不展呢?” 华洪直了直腰,抖落抖落身上落下的点心渣子,又将身边的一个坐垫挪到一侧,示意宗弼也坐下来。宗弼打了个盘腿坐下,自己也斟了满满一碗酒,三个人举碗相碰,都一饮而尽。 华洪本有些瞧不上魏宏夫。之前攻打阆州,王宗瑶那是凭借真本事,收复了占山的猾酋,还亲领大军夜袭州城。华洪轻易不佩服人,阆州一战,周庠出此一计、宗瑶初显身手都是让他着实钦佩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拿下阆州后,论功行赏,这个魏宏夫却排在前面,后来还被主公莫名其妙收为义子。当然,他也听说王宗弼在成都与宋行能一战打得异常惨烈,可这一次助东川之战,仗打到这个份上也没见着王宗弼的影子。他不由冷笑一声:“宏夫此番怕是保存了实力吧?我料定那顾公要是到了咱们的宴席上,宏夫腰间这把利刃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宗弼正为此事而来。” 华洪警惕地竖起双眉:“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呵呵,华兄不必紧张,你我意见并不相左。”宗弼继续道,“我以为,主公立足西川,四面皆不臣服。西川不定而心冀东川,未必是上策!我记得博雅先生说过,眼下应当先联东川以求立足。如此暗算顾公,恐怕对大局不利。” 李简插话道:“那依你之见,
该当如何?” “我看不如放顾彦晖一条性命。既可保全主公的名声,又可保住西川的战果。” 华洪连连摇头:“临走时,主公把大事交给我们四个人,你若是明目张胆放走顾公……” 李简道:“暗地里捅刀子,这事我不赞同。你们若要放走顾彦晖,我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宗侃怎么想,我便不得而知……” 华洪道:“以他的性子,我怕他不会赞成这么做。” 宗弼道:“要这样,99lib.不如提前转告顾公,届时劳军,他只要不亲临,便可保住性命。” “这……”华洪犹豫着,“我虽不愿做背后捅刀子的事情。可若是提前给他通风报信,到时候丢掉性命事小,死后还落一个叛将的骂名!” 宗弼道:“李将军和华兄若是允诺,明日我即可带旌节求见顾公。这件事和你们并无干系,若是日后主公知道了,罪过也当记在宗弼身上。” 华洪心想:王宗弼毕竟和主公有着父子的名分,这件事说到底也是不想让主公错走一步棋。既然他愿意去冒这个险,索性就由了他。 次日一早,王宗弼单领一队人马前往求见顾彦晖。顾彦晖第一次见宗弼还是王建亲往梓州托付家眷时,当时他就很欣赏这个后生。如今见旌节失而复得,更是欢喜,随即大摆筵宴款待。宗弼在席前,暗中将王建所部署一一告诉顾彦晖。顾彦晖听罢大为惊惶,心中暗骂贼王八忘恩负义。他只恨自己的实力较之亡兄在世时已经大为衰退,若是同时和杨守亮、王建两人翻了脸,东川必然腹背受敌、朝不保夕!倒是对王宗弼,他除了喜爱,更多了感激,留下一句话,道:“承蒙少将军深明大义,冒死相救!他日若有契机,顾某人愿意舍命相报!” 几天后,华洪在营中设下宴席,王宗侃命人埋伏重兵,然而前来劳军的只是东川的一个刺史。宗侃猜想此事一定走漏了风声,要是杀了这个刺史,恐怕两川战火无端而起。于是,只能顺水推舟,客客气气地接待了这个人。 景福元年(公元892年)二月,陈敬瑄故将、镇守西川彭州的杨晟出兵掠新繁、汉州,使其将吕荛率两千众会杨守厚攻梓州。王建遣李简击之,斩杀吕荛,又遣宗瑶、宗侃、华洪等将兵五万攻彭州。决定西川归属的最后一场恶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两军一交手,王宗瑶自领一支精锐便在一场殊死战斗中击溃了气势汹汹的对手。山南杨守亮得信后,遣部将符昭前来援救杨晟。可是,符昭却领着一支三万精兵直奔成都而来,一时间,王建也慌了手脚,他不得不承认,符昭一着棋确实下得很巧妙。这次攻打彭州,王建着实下了狠心,连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兵队伍都交给了宗瑶,如今后方空虚,倘若不召回前方主力,则成都危在旦夕。 初春之夜寒彻骨。王建立于城头上,见整个成都都陷入了一片恐慌。往城西郊望去,浣花寨星光点点——符昭的精锐已经驻扎在了那里。 “八哥,城头上风大,早点回府里吧。”王建耳边传来这么一声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之所以陌生,是因为,自打率永平军伐蜀以来,上至州郡刺史下至市井黎民无不称其为“主公”,就连早年同他一道起家的李师泰、李简都不例外——而这样一声熟悉至深的呼唤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黑暗中,王建缓缓转过身子,拉住了晋晖长满老茧的大手——这些年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役,他身边始终伴随着这位同甘共苦的兄弟。如今,岁月荏苒,两人膝下又新添了几对儿女,而他们却已经年近半百的光景了。 两人靠着城墙垛子坐了下来。“光远啊……也只有张劼那个性子的人还叫我大哥,而也只有你还会在这时候叫我一声八哥。”一句话,倒是堵住了晋晖的嘴,方才好多想说的话,一时间都塞在了喉咙里。是啊,论家庭出身、论才能,晋晖并不亚于王建,可是这些年来始末相随,他却毫无怨言。晋晖清楚地记得,当年在许州大牢里的那些日子。本是晋家的家事,可是王建却甘愿冒死和他赶回许州。十多年来,晋晖一杆长枪杀遍了小半个大唐的国土,每次出征,他都是笑傲疆场,胸中一幅马革裹尸的坦荡画卷,可只有那次在狱中,他和王建靠坐在一团稻草上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两人并肩靠坐在一起——他唯一一次真切感觉到死亡的临近。那一刻,他暗暗许诺,为了这个义这个情,如若能有生还的一日,他必定追随这个比他小两岁的中原汉子。 “八哥,我突然想起那年我俩在山洞古墓中借宿的情形……想起了那几个给我们献食的小鬼。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梦境……” “呵呵,你还记得那件事啊?就当它是梦境吧……想起来确实不可思议。”黑暗中,王建淡然一笑,仿佛忘却了兵临城下的危机。 第四十九章 “可是,那热腾腾的饭菜不是梦啊!八哥,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你现在已经是大半个西川的主人,看来,你成为蜀王可真不一定是一个梦啊!” “是啊,当初只想能有成都这样富庶的城邑,就心满意足了。哪能想到,真正站到今天的位置,天底下又有多少双贪婪、愤怒的眼睛看着你。光远啊,不是我图谋两川的土地,也不是要置顾彦晖于死地啊!” 晋晖心中一沉。他知道,王建说这话是有所指的。之前王宗弼领命暗杀东川的顾彦晖,最终没有得手。大军返回后,王宗侃还是把前线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建,当时,晋晖也在场。王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手段夺取东川,不但部将们反对,就连谋士周庠也不赞同。 “有件事我还正想问下,你明知道是宗弼遣人向东川告了密,又为什么不作决断呢?” 王建没99lib.有马上回答晋晖,他抬头仰望黑暗的天幕,天幕上隐隐约约挂着几个星斗。他拍了拍晋晖的手,就像在安抚友人或是等待友人的安抚,缓缓道:“宗弼告了密不假,可我断定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他身后,华洪就没有主见?而华洪身后呢?” 晋晖在黑暗中不禁害怕地打了个寒战,他马上意识到,王建所指是周庠。 “不,这件事情肯定不是博雅先生的主意!”晋晖打断了王建。 “你不用激动,我不是说博雅参与了华洪、宗弼的谋划,可这件事,我看得出,他确实不赞许我这么做——这些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他
反对我的决议。或许……或许这次,我确实有些草率了……所以,这件事就这么放下吧,我不想去深究。至于华洪,他确实够得上个帅才。” “嗯,这个后生不简单。有胆有识,治军有方,而且非常清廉。” “我已经给华洪去了一封信,告诉他成都紧急,让他回来援救。” “难怪你不着急。我之前听说你几夜没有回府,还担心你是为成都的安危发愁。华洪既然知道了这里的处境,想必不久便会回兵。只是……可惜五万大军刚刚抵达彭州,这仓促归来,怕士兵有怨愤……” 王建笑道:“符昭胆敢给我来这么一个围魏救赵,我也能设一个瞒天过海!彭州来袭的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一来想依仗着人多势众围困我;二来,他们本是惊弓之鸟,为的就是解彭州之围,而并非是要取成都。要是华洪是个可造之才,应该能和我想到一起的。” 晋晖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泥土。王建方才一番胸有成竹的话也让他安下了心思,同时也更加佩服这个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是啊!只有有这般谋略的帅才,才配当西蜀之主! 一切都在王建的预料之中,这夜四更天时,西北方向战鼓轰鸣。敌军猜想彭州前线的大军杀回成都救援,便放弃抵抗,仓促溃逃。等到天色渐明,敌军退尽之时。王建开西侧偏门,在长升桥头迎接华洪。随华洪前来的只有骑兵百余人,驾车上的虎皮战鼓五十面,每面大鼓旁都立一鼓手。王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心想华洪真是了解自己的心思!他故意问道:“华将军,如何只带这些人马?若是真和符昭交手,岂能敌过他数万精锐?” “主公!征伐彭州关系主公平定西川的大业,五万精兵刚刚进发,岂能因此草率搬兵!符昭围城,乃用围魏救赵之策,用意不在成都,而在解彭州之围。末将斗胆,擅作主张,望主公恕罪!” “知我者,华洪也!”说着,王建亲自引百余将士入城,设宴犒赏。 当战争席卷着大半个王国的时候,除却已渐安定下来的成都,在钱鏐治理下的吴越一带也逐渐扫清了兵荒马乱的阴霾,渐渐地显露出祥和99lib.的景象。 日落湖西的时候,水面上点点波光泛动,有如金光耀眼,又若鱼鳞翻动。斜阳残景,总是令迁客骚人心意慨然,原来日暮时分竟也有这般让人沉醉让人心痛的美! 湖东一岸,一派繁华:酒肆、茶馆、戏楼鳞次栉比;丝竹的声声萦绕、评弹的唱腔、老鸨的招呼、酒令的纷喧交织在一起,构成另一番江南夜间的画卷。仿佛,这里便是温暖的襁褓,有着远离天下纷乱的安宁。或许,贫穷、疾苦在这时的夜里都能化作一番温柔他乡。倘若你是跨马擎刀的武士,这里一醉能让你寻到内心深处的和平;倘若你是疏通南北的商贾,这里一醉能让你顿时淡看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铜臭;倘若你是怀才不遇的书生,这里一醉能让你记忆起亡国悲壮的故训;倘若你是居高位的达官,这里一醉能让你永远想不起城外裹着单衣、瑟瑟发抖的穷人…… 这里,便是江南—— 多少诗人曾经吟咏的柔美水乡。可如今,这里依旧为现实所左右。或许,不仅是大唐,数朝以前的霏霏淫雨甚至几世之后的凄凉挽歌都在这一刻凝固在一起。 韦庄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来到故惠坊饮酒了。这些年,他似乎早已疏远了曾经熟悉的长安仕途之路。尽管,他时常还会听到来往客商带来的全国各处的战报。但渐渐地,那种日复一日的诸侯纷争、藩镇兼并、天子见凌的消息,让他曾经忧国忧民的情怀正在逐渐麻木。他也逐渐沉醉于这样诗书简阅、柳叶玉葱相伴的日子。 他独自坐在酒坊的二层正堂,左侧的空台上架起一把琴筝。再过约摸一个时辰,等到湖面波光余色褪尽,倒映出湖东岸边万盏灯火的时候,这里便会有悦耳的丝竹,或是轻盈的唱段。正堂里,人不算太多,右边稀稀落落坐着一些客人,大多都是小聚一二的商客。角落里,倒是出人意料地有一个胖胖的大和尚,独自一个人端着一壶紫砂酣饮着茶水,桌上还零星地摆着一些看起来可口的点心。 二层西侧有三五个隔间,大多还都熄着烛火,只有头里的一个隔间,依稀传来琵琶琴弦清脆的拨动声。远望去,正好能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红锦束胸、粉纱披肩,待纤纤细指一拨弄,伴着朱唇轻启而缓缓唱吟…… 呼!韦庄长叹一声,原来他听出那女子竟然在吟唱他填写的一首《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呵!韦庄不由自嘲一番。再有几年,自己便逾花甲。五十多年来,除了往返长安求取功名,便是游历江河山水,到头来,也只能做个似乎风流的书生。书生……百无一用啊! “酒保!算账!”正是从那头里的隔间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韦庄远见着那人衣着华丽的锦缎,像是中原一带来此经营的客商。见他往身上衣袋里摸索了一阵,脸上渐渐露出难色,对酒保道:“哦!今天出门着急了些,你先替我赊个账吧,下次一并给你。” 酒保笑呵呵道:“官爷,您今天这一桌子酒菜可不是一两钱的小数目,这恐怕不好赊欠吧?” 那人眉头一皱:“我还在意这几个钱么?今天确实是没有带!难道你怕我给不起?” “官爷,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您不是本店常客,小店也是只为熟客赊欠的。”两个人继续争执着。 韦庄又独自饮了半壶酒,仿佛见着店里的老鸨带着几个壮汉进了隔间,不由心生不悦。他心里道:这店主平日里不是这般小气的,定是看这客人面生,才不依不饶。想到这里,他起身径直往隔间一头走去,一边呼道:“张妈妈,何必这般逼问人家?” “哎哟喂,原来是韦相公啊,惊扰着你吃酒了。” 韦庄走到近前,这才细见到那个客商。这人生得四方大脸,面带福相,眼神中透出一丝忠厚,并不像是酒坊常常来往的俗客。“张妈妈,你看人家这身打扮难道会是赊不起钱的人么?定是走时仓促,确未带钱。你这般逼问,又能逼问出几吊铜子儿呢?” “这……”老鸨面露难色,仿佛既不好得罪韦庄,又不愿意给这个生客赊账。 “这样吧,你将这位客人的钱记在我的账上吧,我下次来便将这几次的酒钱一并结了。” 老鸨满脸堆笑:“好说,好说!既然韦相公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吧!” 第五十章 那客人松了一口气,感激道:“多谢这位兄台解围啦,回头一定随我前去寒舍坐坐,在下定当加倍奉还今天的酒钱。” “不碍事,不碍事的。出门在外谁还没个为难的时候?今天我正好碰见了,也就举手之劳,这点小事,足下何必挂记。”说罢,转身吩咐酒保再加一壶酒、两个热菜。自己也便坐了下来,问道:“听足下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在下姓孟,家是许州的。胞兄在此地经营了一处庄子,这两年我没了营生,便举家来投奔兄长,来此时间不长。敢问兄台大名啊?” “在下韦庄,家在长安杜陵,也是云游至此。” “哦……韦兄……”孟姓酒客喃喃念道,仿佛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但却一时间想不起来。这时候,一旁弹琴的姑娘笑道:“这位客爷,他就是远近闻名的大诗人韦相公,刚才我弹唱的便是他填写的唱词。”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投入湖心的一块石子,登时激起波浪层层。 “哎呀!对对对!看我这记性。早听说过韦公子大名啊,想不到在这里见到!真是缘分啊!” 韦庄刚想谦虚两句,忽听隔间外一阵爽朗的笑声:“阿弥陀佛!没有缘分,怎能如此巧遇?贫僧早就想拜见韦秀才,怎奈无缘!不想今日在这酒肆一遇,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呢?哈哈哈……” 韦庄给大和尚还礼,一打听,这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诗僧贯休。 酒肆一遇,韦庄和贯休、客商聊得十分投机。那客商心生感激,说什么也要拉着二位新交的朋友回自己兄长的庄园。在江南这地境,拥有一大片庄园的富户并不鲜见。眼下这户庄园的厅堂便是觥筹交错,莺歌燕舞。 “二位贵客光临寒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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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朽真是三生有幸啊!哈哈哈……”说话的是这家的主人,一个年逾五旬的员外,全身蓝色的绸袍装点出他的富贵。 韦庄回礼道:“孟员外说话太客气了。为今天区区小事,便叨扰府上,我心中却是不安哪。” “韦兄说的这是哪般话啊!二位一个是诗文誉天下的韦端己,一个是诗画惊异半壁江南的贯休法师。平日里,老朽就是梦寐想见二位贵客,也是无有缘分!不想我三弟在酒肆偶遇,倒是了了老朽多年的夙愿啊!” 韦庄道:“岂止是员外有这份惊喜,在下也是惊叹这般缘分哪!我年轻时,贯休法师的诗文和名号就如雷贯耳,真没有想到近花甲之年还能有幸见到法师。若能倾听法师析解《法华经》,则了我毕生遗憾了。” “哈哈哈哈哈……”贯休和尚不由得开怀大笑,“二位施主过誉啦!”他的脸上堆积着幸福的喜悦,两道又浓又长的弯眉耷拉在了颧骨之上,智慧的头顶映射出一分超然的洒脱。“贫僧就是一个尘世俗人,天生喜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罢了……倒是韦施主的才学和胸襟,我是早有耳闻,今日一见肃然起敬。也感谢员外热情款待,这一切都是业果因缘啊!” 员外三弟孟三郎更是喜上眉梢:“我知道两位贵客都是云游江南,正好今日聚到一起,两位不如就住在我兄长家……” “对对对……”孟员外笑道,“三郎不说,我也不敢提起,老朽着实是想和二位多叙叙啊!” 韦庄面上露出难色:“这……这恐怕不太方便吧……” “方便!方便!就怕二位不肯赏光啊!不瞒二位啊,我这十多年经营些买卖,富可敌国不敢说,那也是家资殷实的!平日里没有别的爱好,专爱收藏天下珍贵字画,远至魏晋名士真迹,近有本朝的翰墨。老朽幼年还读过几年书,终没有学成功名,但是敬佩天下的文人!或许是我高攀了,但我可是真心希望能和二位交个朋友!要是二位能赏上一两幅真迹,那老朽可是死而无怨了啊!” “哈哈哈……”贯休和尚笑道,“韦施主,员外一番话可是真切得很啊,没有把你我当成外人。我看,我们也就不要让员外失望。再则,贫僧我还想寻这么一段时间和韦施主好好请教呢……” “请教不敢当啊!”韦庄道,“既然员外一片美意,那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哈哈,好啊好啊
!”孟员外兴奋起来,便向正堂外啪啪击掌几声,几个侍从应声而入。员外吩咐预备素食素饮,即刻宴请韦庄、贯休。 员外又向韦庄、贯休敬上一杯清茶,随口问道:“窃闻法师已逾古稀,今日一见竟是这般精神啊。” “贫僧行走江湖多年,行为做事不大顾忌,也就成了今天这样一个直来直去的性子,闹到最后还是闲云野鹤一般,连个安住的寺庙都找寻不到啊。呵呵,要是当年我师父知道我现在是这般性情,那罪过可就大了!” 韦庄问道:“小弟听说,法师云游到吴越后,颇为钱王所看重,居在灵隐寺中,怎么说没有居所呢?” 贯休哈哈一笑,端起紫砂的茶盅饮了一口清茶,娓娓道来: “当时我确实是居住在灵隐寺,过了一段清闲的日子。晨则诵经讲法,暮则吟诗对赋,过的都是我向往的那种日子。年轻的时候性子急,老是与俗家的才子们争夺个高下,现在老了,也就羡慕这种安宁的环境,这灵隐寺的确是个不错的居所!当时,我见钱王治州还算是尽心,吴越也得以兴旺。于是,当他授封检校太尉兼中书令时,我还特意携诗一首,前往祝贺: “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勤苦蹈林丘。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 “他年名上凌烟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呵呵,韦相公、孟员外见笑啦……”贯休说到得意处,就不由自主地放声将那首诗诵了出来,之后又端起茶盅,润了润嘴唇,故意停顿片刻,仿佛在等待他人的称赞。 韦庄听了贯休一番话,脸上依旧平静如水,心里面却又觉得有些好笑。心想,这个老和尚既然是出家人,自当应该在寺庙中研习经书、弘扬佛法,怎的一个镇海节度使加衔他也作诗奉承? 孟员外应和道:“这些年,吴越战事缓和,百姓安居乐业,商人也能自由贸易,钱王着实也是费了心思。想必法师一曲赞和,定能让他备受鼓舞、再接再厉了。” 贯休摆摆手:“这回我可是看走了眼啦!钱王收了我的诗,却不肯见我!” “这是为何?” “想必是他羽翼丰满,早已忘记了自己还是大唐的臣子,竟然要我将诗中‘十四州’改成‘四十州’方可相见。呵呵,十四州已经满足不了钱王的胃口啦!” “那法师如何应对?” “我对来臣讲:‘州难添,诗亦难改。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说到这里,贯休摇摇头,“唉,我只当灵隐寺是个好去处,可以在此静悟涅槃。谁曾想,钱王如此欲望膨?99lib?胀!一方臣主自如是,百姓怎肯守清宁?我只不过是个游方四海的僧人,与吴越不结缘,定当踏破芒鞋求一安定之所……” “敢问法师,”韦庄将手中的茶盅放下,捋着花白的胡须问贯休,“法师意中的清宁之所在何方?”方才贯休这一段自白倒让韦庄轻慢的态度有些收敛,他不由得端详起眼前这个久闻其名却无缘相见的诗僧,贯休头顶反射出几点烛火光亮,此时却又透出几分气节。 “我听说,西蜀王司徒得成都后广纳贤才、劝课农桑,时间虽然不长,但却卓有成效。如今天下除却扬州,也只有成都称得上富庶和安定。王司徒虽然是一介武夫,但却是个能成大事之人。我想去西川,见见这个新节度使。”此时此刻,孟员外和孟三郎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无数的话语在这一刻间已经酣畅淋漓地得以表述。 贯休发现,厅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想想刚才的话,并没什么不妥,便问韦庄:“韦施主今后作何打算?” “哦,我打算回一趟长安,这么多年漂泊在外,家中仍有些亲人多年不见,想回去看看。法师要去成都,小弟正好与法师结伴。” 贯休欣喜地笑笑,转而望着厅堂正中坐着的孟员外。 孟员外感慨万千:“法师与我家真是有缘啊!我三弟一家现在暂居我庄子里,每日给我提及想去西川见见世面,也想在成都开一家买卖。只是我一直担心此去蜀道路途艰险,不甚放心。如今法师准备前往成都,三郎可是欢欣得很哪!” “如此说来,我们三家可又是要结伴走上几个月啦!” 孟员外今晚格外高兴,吩咐增加灯盏、添续茶饭,又吩咐侍从道:九九藏书“去,将大小姐唤来,见见两位贵客!” 第五十一章 夜幕降临,厅99lib?堂两壁的灯火渐明,整个屋子被火光照得透亮。仆从们端举着各式做工精细的点心和水果鱼贯而入。孟三郎亲自来到席前,频频给韦庄、贯休敬茶。孟员外手一挥,屏风后面的琴筝响起。伴随着江南丝竹的乐音,一位千金小姐漫步盈盈而入,来到厅堂中央对着上座的员外道声爹爹万福。孟员外欣慰地笑笑,手引上座介绍道:“尊位是贯休法师。” 但见小姐举止端庄从容应对:“您的诗画闻名于江南,今日得见大师,是小女子的荣幸。” 员外又道:“这位,便是一篇《秦妇吟》名扬天下的韦端己。”话音刚落,这位貌美的千金小姐顿时愣住,眼光也变得木讷,直直地盯着韦庄近前条几上的茶盅,半晌没说一句话。方才爹爹一句话,就像一个响雷让她惊住,余音久久萦绕不散。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时间已然凝固,这个世界的生灵都停止了声息,只有她自己心跳声怦怦作响…… 我这是怎么了?她问自己。 眼前这个人就是韦庄?她能诵记韦庄的每一首词,那清新淡雅没有半分雕琢痕迹的词,这些年来已经伴随着琴弦的拨弄深深地埋入了她心灵的泥土,在她灵魂挚爱的滋润下破土而出。她当然知道《秦妇吟》。她对这首长诗的熟悉,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背诵、誊抄,而好似心灵深处沟通的灵感猛然间撩去了文字表面的阻隔,而渗透到那种如歌如泣的故事画卷中去。她在大约十年之前还是孩童时候,就经历过那次波及全国的浩劫。她熟悉这个故事中的每一字句背后让人哭泣的场景,就像是曾经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故事一样。 多少年了!每当她用轻盈的字体誊抄下长诗的时候,她就梦想能见到写下如此悲壮、贴切文字的作者。他会如杜工部一般怀忧于天下么,会如李太白一样洒脱于尘世么……不知道。一切的一切,只能在这简短的字里行间寻求答案。这种思绪和梦幻始终伴随着她,从一个经历磨难的孩童、到懵懂幻想的少年、再到现在衣食无忧却思绪纷飞的自己。 如今,自己仰慕多年的诗人就在眼前。时光流逝,他也早已青春不在,或许他此时已经两鬓斑白呢?其实,只要她一抬眼皮,就能看到仰慕的人是怎样一般尊容。可是,却在反反复复间迟疑不止。方才面对同样是誉满天下的贯休时,她表现得那样洒脱自信呢!可现在,这到底是怎么了?她不住地问自己:我到底是怎么了? “如茵,发什么愣,赶紧见过韦相公啊!”她这才如梦方醒,低头见到韦庄茶盅里已经空空余下几片茶叶,便机巧道:“哦,韦叔叔,小女子为您上茶。”说罢拿起一旁的白瓷彩纹茶壶向韦庄茶盅中缓缓斟入。 韦庄亲见眼前的女子在自己身前久久站立,他也正在尴尬之时,幸有员外一句提醒解了围。又见这女子为自己倒茶,这才连忙道谢。就在茶水将满、女子收起壶嘴的那一刻,他的目光顺着这拿着茶壶的双手往上寻去,猛然间也惊住了—— 只见眼前的女子二九芳龄,秀发练瀑般垂下,紫纱披肩、红粉束裙,一根浅黄色丝带轻轻系着柳腰。观其颜,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似秋葱披霜。 两双眼睛的目光在不经意间碰到了一起。女孩恍然间双颊通红,道一声:“久闻您大名,幸会了!” 孟员外会心一笑:“如茵,命人取琴来,为贵客抚琴一曲吧。” “是,爹爹。” “韦大哥可别笑话,我这个商人虽然不怎么懂得风雅,但这个女儿却是特别喜欢音律诗词的。她每天都诵读诗书,最喜欢的……最喜欢的可就是韦大哥的诗词了啊!因而,今天见到韦大哥不免有些紧张,呵呵……” “员外过誉啦……” 一连几日,孟员外都是大摆筵席款待宾客,如茵小姐出众的音律和文采更是给韦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了第七天,贯休终于提出,想明日起程去成都拜会王建。孟员外不舍,却又不好强留。便答应两位贵客,次日晌午送他们以及孟三郎全家起程。 这一夜,员外将三郎唤到了内室。 “兄长,明天就要出发了,这一年多在庄上给你添了太多麻烦!” “你又在说傻话了!咱俩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弟兄说这些见外的干吗?” “兄长说的是!我明日带着你弟妹和侄99lib?子走了,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三郎明白,此去成都,更多的是了家兄这么些年的一个夙愿,兄长一定有很多要交代的。 孟员外定了定神,问道:“你贴身的物件还在么?” 三郎摸了摸胸口,随身掏出一小块白布包裹的东西:“在这呢,这些年一直贴身的。” 孟员外放心地示意他把东西收好。接着,插上了门闩,便引三郎进入内室。他打开一个锁着的立柜,从里面抱出一个沉甸甸的三尺见方的红木箱子,箱子上牢牢地上了一把锁。员外解开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小心地打开了这个红木箱子,里面顿时闪耀着珠宝的耀眼的光芒。 “明天,你便将这一箱子东西带着路上用吧。” 三郎连连摆手:“兄长,这些可是您收藏多年的珍宝啊!” “你不用惊慌,听我慢慢道来,我这样做,自然是有安排的……”说着,他用手轻轻抚摸着箱子里的各类珍珠玛瑙玉石,“明天,你将如茵带走吧……” “将如茵带走?” “对,你也知道,如茵不是我的骨肉。九年前,我经商途经洛北时,见她小小年纪赎身葬母,一片孝心着实感人,便出钱为她葬母,又将她收为义女。这个孩子的性情我深深了解,她一生最敬慕的就是韦端己。昨夜,我已经和韦端己说过这件事情了。他虽然嘴上推辞,但是我看得出,他也喜欢如茵!嗨……反正,该交代的该做的,我都办妥了……现在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就让她跟着她心仪的人云游天下吧……她会幸福的……她幸福,我也就开心了……”说着,员外的眼睛变得有些模糊。他努力眨了眨眼睛,指着箱子里的珠宝道:“这些东西,算是我送给你的,也是送给她的。她如果能跟着韦端己一辈子,也是她的造化。这些东西你帮我留一半给她,毕竟也算父女一场,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她走。剩下一半权当是我资助你去成都经营生意的本钱。要是事情不如意,或者见不到咱们想见的人,这些东西也足够支撑你过完这辈子……我家资殷实着呢,你也知道,这些东西,只是我珍藏的一部分罢了。” “谢兄长了……” “你不用谢我,你还要帮我完成大事呢!”说罢他轻轻拨开那些珠宝,从箱子底部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方砖大小的东西,上面用精致的绸布紧紧裹了几层。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把这块东西放到桌上,这才对三郎道:“这便是我之前给你提起的花了我一半家产购得的宝物。” 三郎的眼睛中顿时一亮:“原来就是它……” “是啊!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舍得花这么大的价钱!它对我并不重要,但对它的主人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把他带上吧,了我一个心愿。事情弄成了,给我一封书信,我也就可以瞑目了……这么些年,我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唉……不然我真想和你一同去,只是……岁月不饶人啊……” 三郎砰的跪倒在地:“兄长,您不用说了。老三都明白!我会把这件事办好的!您放心等我的信吧!” 员外扶起兄弟,眼中含着泪水:“兄弟……一路小心啊……” “兄长……”三郎也是泣不成声,“您……您多保重啊……” 韦庄一行到了长安,贯休、孟三郎在此小住了几日便起程赶往成都。韦庄留了下来,虽然有如茵相伴,但却感到出奇的失落。他在感慨十多年之后终于又回到故里的同时,却不得不凄惨地面对无情的现实。当初,是黄巢兵入长安迫使他离开这里。一度,他对朝野的昏聩、藩镇的跋扈、草军的无礼而失望而痛惜;也曾一度,他因为闻听新君贤明有为、奋发励志而欢欣鼓舞。可是,从江南到长安一路走来,见到的,听到的让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如今天子已然号令不出国门。 “先生,你今天一下午都没有看书啊?”一声柔弱清越的声音打断了韦庄郁郁的沉默。这些时间,如茵一直陪伴不离韦庄左右,韦庄惊叹自己竟然一夜之间心中有了另一番归宿。他至今也弄不明白孟员外怎就舍得将他的千金,如此才色出众的一位奇女子托付给自己。他回想起了离开庄子前的有一个夜晚。 那天,员外在厅堂中铺开一方扇面,想让韦庄替他题写几句诗。韦庄感激这些天员外的盛情,便爽快应允下来。就在他提起笔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优柔摄魄的琴声。那种幽怨,那分真九九藏书切,那片期待,顿时化作一片朦胧——此刻,他陶醉在这似曾相识的琴声中,沐浴着越中的梅雨,呼吸着曾经洛阳的温柔,无数的美丽,无数的惆怅,朱唇轻启的一刻,风韵眷顾的春宵,香烛流落的晶莹,来世双双的诺言……那些人生中最怀念最凄惨的一幕幕景象在这催人泪下的声声旋律中幽然而至。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是谁?是谁竟然能拨弄出这样的情愫?是谁?是谁竟然能让他回想起如此凄冷的诗句?世间的俗人,白天豪情壮志,夜里温柔缠绵,但凡话语出口,总归化作空空。唯一能穿越这时间空间留下的,便是这流动的音律和凝固的诗篇——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琴声和着的诗句更动人的呢? 当他抖动着毛笔落款之后,他不由得转过了身子,他想去看看,是谁让他落下辛酸的泪水。让他意外的是,这琴声竟然出自那天给他斟茶的女子! 他已经记不清楚,当时他是怎样愣在厅堂,但他清楚地记得,员外带他来到一间装点朴实淡雅的书房。在他踏入这间书房的第一刻,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间书房的主人,正是那琴声的主人。员外将他引到书房一侧的墙壁边,墙上挂满了装裱精致的墨迹。他顿时惊叹员外的千金竟然会写得这样一手好字!纤细的笔触,透露着女子特有的妩媚,但那一顿一提一点,却又有着不拘一格的风骨——这时,他突然发现,装裱的诗句竟然全部是自己从前的创作!尤其是那幅挂在最中间的《秦妇吟》长卷。韦庄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还会有人这样临写自己的诗篇。 再往后,他便清楚地记得,员外给他讲述如茵的身世,讲述他如何收养她为义女,讲述她平生如何仰慕韦庄,又再三恳切地要求让如茵追随他一生…… 韦庄转过头,望着如茵清澈的双眸:“你叔父随贯休法师去西蜀了,你留在这里陪我委屈你了。” 如茵微微一笑,仿佛心中沉淀不下半分烦恼:“我干吗随叔父走啊,与其随他走,还不如在父亲的庄园里自由快乐。再说了,我要是走了,谁来早晚服侍先生攻读求取功名?”一股暖流沁入心田,但随即又被心中的纷繁所化散,韦庄自言自语道:“天子受到胁迫,国家的栋梁之才将要惨遭屠戮!这功名就算求取到了,又有什么作用……” 这一年,是景福二年(公元893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在这一年开始走上了属于他的舞台。安定下了东川的顾彦晖,李茂贞依仗尽有凤翔十五州的资本,又以讨伐杨守亮、杨复恭,逐渐恃功骄傲。在自己的贪欲没有得到满足之后,公然上书出言不逊。李茂贞断然认为,主使李晔没有满足自己欲望的根源,一定是宰相杜让能从中作梗,便在上书中对宰相言辞激烈,蔑视朝廷,并在信中直言不讳对李晔道:“陛下贵为天子,却无力庇护娘舅;尊极九州,无力诛杀复恭一类阉宦。眼下朝廷赏罚藩镇只观其强弱,不计其是非。见人势衰力残则兴兵讨伐,如若气盛势强则加恩封赏。然而军情易变,戎马难羁,臣担忧京畿百姓因陛下而牵连涂炭,更忧虑陛下享日择以何处逃遁?” 贵为大唐天子的李晔无论如何都再难以容忍臣子的这般无礼,将奏疏撕得粉碎!冲着杜让能怒喝道:“立即招组大军,给朕讨伐逆臣!” 杜让能因其才学和忠义受到李晔赏识,在天子即位之后不仅被继续留任宰相,还列入三公。征伐河东失利,孔纬、张浚被贬,杜让能也就成了李晔最为倚重的贤臣。可是,他并没因为自己的富贵和得宠而欣慰。他明白,他能做的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辅佐天子周旋于诸侯之间,残喘大唐帝国的寿命。李茂贞对他的一番指责和谩骂,他忍了;然而面对冲动的天子,他只能语重心长地劝道:“陛下,如今国家诸多事宜未决,百废待兴。李茂贞近在国门,万不可逞一时怒气结怨凤翔啊!倘若此时挥兵征伐,万一出师不利,则后悔莫及矣!” 李晔强压住心头的冲动,一字一顿地回道:“朝廷威望日衰,号令不出国门,忠志之士无不痛心疾首。古人云,‘药弗瞑眩,厥疾弗瘳’。朕不甘做孱弱之君,委屈度日,坐以待毙!”说到这儿才感到,自己紧咬的牙齿已经弄破了嘴唇。他伸出舌头,舔舐着嘴唇的鲜血,语气这才稍缓了些:“爱卿,你不用劝朕了。朕意已决,你只管征调军队、筹集粮饷。出征一事,朕自会命诸王去办,事情成败与你无干。” 杜让能道:“陛下憎恨藩镇跋扈,倘若决意削弱其势力,则应使中外大臣协力辅佐,共图宏伟大业,而不应将此事交给微臣一人操持。” “你想逃避?” “陛下!”杜让能扑通一声跪倒,“臣怎敢逃避!陛下要削藩,此本乃宪宗皇帝遗志,只因现今时机尚未成熟。臣所忧虑,非臣身家性命,而是有朝一日虽如晁错一般虽受诛戮,却无力使国家免祸!”说着,他擦拭了眼角的泪水,“陛下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一年秋天,李晔以嗣覃王李嗣周为京西招讨使,率禁军三万讨伐李茂贞。茂贞与豳宁节度使王行瑜合兵近六万相拒。李茂贞等所将皆百战边兵,禁军则皆新募市井少年,一触即溃,茂贞等乘胜兵逼长安。 九月十九日,李茂贞陈兵长安城西,上书列数杜让能罪状,请求李晔将其处死。望着城下的精兵强将,杜让能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死期。他只是微笑着对李晔道:“陛下,臣的预言不幸中了!请陛下赐臣一死,以退敌兵。” 悔恨!羞辱!涌上心头。李晔再也难以忍受心中的悲苦,不禁失声痛哭。 李晔忍痛下诏赐杜让能自尽,并任命李茂贞为凤翔节度使兼山南西道节度使、守中书令,进封李茂贞秦王。从此,朝廷事无巨细都要秉承李茂贞的旨意,朝中官员也都相继依附秦王。 又值一年中浮花浪蕊、绿草如茵的时节。 世间的事情,大抵是不随人心愿的。但凡你执著的事,多半无可求得;真正当你超然于物外之时,一切你想要的也就都随之而来。正当韦庄已经淡漠了曾经胸怀天下的鸿鹄之志时,正当他时常怀想洛阳城中的柔情与眷顾时,正当他每日安逸于和如茵小姐吟诗作对品茗赏琴的时候,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消息来到了。 那,是他的家仆,已经有些老迈的杨金,他慌慌张张跑来,激动的眼里噙着泪花:“老爷……您……您……” “老哥哥,出什么事了?” “老爷!您高中了!进士及第了!” 第五十二章 那一刻,韦庄的脑海中竟然一片空白,不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兴奋、激动还是感叹。多少年来,自己奔走于求取功名的科考之路,一次次的落第,一次次的失望,让他心灰意冷。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竟然真的中了进士。可是,那一刻,他的心中仿佛只有坦然,没有了多少次梦中的兴奋。已经这般年纪了,留给自己建功立业大展宏图的机会还有多少呢?何况面对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国家,天子和宰相尚且朝不保夕,自己又能有几番作为? “先生……这是好事啊……您应该高兴啊……”如茵道。 “是啊,应该高兴啊!”韦庄转过身看着如茵,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叔父和贯休法师应该已经到了成都了吧……” 历经半年的走走停停,历经艰辛的跋山涉水,贯休一行终于来到了天府之国的都邑——成都。 在浸染过江南的富庶之后,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另外一番繁华景象。繁忙的码头,清宁的街巷,热闹的市井,以及让人无限遐想的诗篇。这里酒肆林立,会让人联想到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开启的酒业的浪漫,品味才子佳人的美好时光。正如李商隐独自寻觅的时候,恍然发现“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美酒,美食,美人构成了这里的妆点。这里建筑别致,楼宇重叠。登成都楼阁,一可怀古,二可“极目散我忧”。张仪楼、筹边楼等无不是名声远播的建筑。徜徉市井之间,还可以寻见无数中原稀罕的珍品。 孟三郎驻足一家木器店内,手中把玩着一件件绝妙精致的器皿。他的目光早已经被一套美轮美奂的餐盘所吸引。这套餐盘一共四件,做工精细、外裹彩漆,上绘梅兰竹菊四种纹样。这样的工艺品,要是留传到江南,必定是价值连城的货物! 三郎用手轻抚彩漆,感叹道:“真是光洁无比,可作镜矣!”店掌柜笑着迎了过来:“这位大爷是外乡人吧,可曾听过‘漆面如镜’?哈哈,说的就是这饰物!全成都,做漆器的工匠遍街有,可木料考究、用漆上乘的数我这‘彩纹堂’了!”说着,店掌柜高兴地扬起手,指了指殿堂中间的金字招牌,“这招牌可是一百多年前西川节度使老爷韦城武亲笔题赠的。全成都的作坊,您挨个去择,像我家做到四十九道工序的,绝无仅有。” 三郎惊叹不已:“掌柜的,这一套卖多少钱?” “这位爷,一看您就是行家,给您报个实在价,二十缗,怎么样?” 三郎心想,二十缗真不算贵!“掌柜的,这套我要了,您帮我装下,我明天来取!” “好嘞!” 正说着,贯休走进店来:“孟施主,咱们该走了,还有正事要办呢!” 三郎依依不舍地出了彩纹堂,一路感叹:“都说成都繁花似锦,在这里稍一停脚,就舍不得走啦!以前梦里边的花重锦官城,现在都变得贴切和实在。” “是啊,这些年我踏遍三川五岳,哪里没有到过。可来成都这才一天,就惊疑自己入了画卷!古人没有骗我们啊,真是‘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此时此刻,贯休的心中充满了一番冲动,他迫切地想要看看将这个城市治理得如此繁荣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几日,王建正沉浸在夺取彭州境况的喜悦中。经过两年的对峙和鏖战,被围困已久的彭州已经残酷到百姓相互残杀、人相食的境地。王宗侃广纳属下进献的策略,使得彭州民心归服。乾宁元年(公元894年)五月,宗侃率兵攻城,彭州守将杨晟见大势已去,刎颈而亡。就这样,西川的战事终于全部平息。 正当王建踌躇满志,准备下一步对东川的战事时,这一日,手下人送来一把折扇,说是一个和尚呈献的。王建展开折扇,无奈多数字都不识得,便交给了身旁的周庠:“这个和尚说要见我,说送我一首诗作为见面礼……”周庠双手接过折扇,展目观瞧。只见扇面上字迹龙飞凤舞一般,不由一惊,这草书着实漂亮啊!他不由自主地缓缓吟诵起来: 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少尘埃。 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 秦苑幽栖多胜景,巴歈陈贡愧非才。 自惭林薮龙钟者,亦得来登郭隗台。 当看到最后一行赫然写着“婺州贯休敬赠”的时候,周庠不由得叫出声来:“此人便是名满天下的诗僧贯休法师啊!” 王建若有所思:“哦!倒是听说过这么个写诗的和尚。” “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周庠仔细端详着这两句,“妙啊!妙啊!真是对仗得工整之极啊!” “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王建也跟着品位着这两句,“好一个得得来和尚,将他传来,我要见见他。” “八哥,”一旁的晋晖突然插话道,“我看,还是你亲自迎出去见见这个和尚啊。” “晋军使所言有理,”周庠小心翼翼地合上折扇交给王建,“主公平定西川,对外秣马厉兵以图东川,对内招募贤才安抚黎民。贯休法师才华横溢、精通佛法。这样的人物您就是去请也不一定能请到成都啊!可是现在他竟然‘唯闻全蜀少尘埃’万里迢迢得得而至,这是主公的洪福啊!要是天下人知道主公善待法师,并能在成都给他寺庙安住,弘扬佛法,那么天下的有识之士、文人才子、治藏书网国能人、安邦贤能便会奔走相告来投奔主公。人才兴则西川兴!西川若兴旺繁富,主公何愁大事不成!” “好!光远,博雅,随我迎接贯休法师!” 出府门不远,便见着贯休一行七八人,都是满面风尘。分明到成都后没有投宿就直接来拜访自己。王建心里涌出一股感激,不由快步上前双手合十:“久闻法师名,无.99lib.缘相见。劳烦法师万里迢迢前来西蜀。我王建何德何能啊!要是知道法师前来拜访,我定亲率将佐出迎到鹿头关啊!” 贯休知道王建是在客套,但与之前钱镠对待自己的傲慢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暗自道:都说王光图善待文士,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也罢,也罢。便当西蜀作为我垂老之所吧,也不枉自这万里的跋山涉水了!“阿弥陀佛!司徒治理成都有方,我是早有耳闻,万里而至,只愿在这里安度晚年,弘扬我佛大法。” “好!我这就安排下,让法师主持东禅寺的事务。法师如此高龄,一路上真是辛苦劳顿了!” “还好,有孟施主一家人一路照顾啊。”于是,便想将三郎引荐给王建。 望着王建那似曾相识的面孔,站在一边的三郎早已忍不住内心的激情澎湃,时间真快啊,一晃已经快二十年了。眼前这个头束方巾、衣着华丽的人,二十年前曾经叱咜风云、义胆忠肝的汉子,如今是西川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节度使了。 王建顺着贯休手指的方向冲孟三郎望去,只见那人年近半百,一路的灰尘浮上了脸颊。但望着那人似乎含泪的双眼,王建不由嘀咕着:这个人好面熟!真的好面熟!是在哪里见过? 三郎激动地抢上一步问:“王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王建端详了一阵,摇摇头:“见你真是面熟得很,但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三郎急急忙忙解开胸前的衣衫,从内里取出一块带着余温的白布块递给王建道:“将军还记得这个东西吗?” 王建疑惑着,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块白布,轻轻展开,只见里面包裹着一条粗布。看得出,这条布已经保存了很多年了,而且显然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撕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王建仍旧疑惑不解:这个人这么面熟,护送贯休来此,见到我又这般激动,仿佛认识我……他为什么给我这条布?这条布也似曾相识……晋晖走近王建,也小心地将这条布接在手中,又上上下下将孟三郎打量一番……忽然,他如梦方醒般地冲着王建大叫道:“光图!这块布是从你的囚服上撕下来的啊!” 王建一愣,先是眉头一皱,心中埋怨晋晖怎就将囚服二字轻易出口,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了一切,也想起了一切!是啊!正是囚服!正是从当年在许州大狱中他身着的那件囚服上撕下来的布条,也正是他亲手撕下来作为信物相赠给眼前之人的。如此……眼前这个贯休口中的孟施主,便是当年在许州狱中搭救自己和晋晖的那个狱吏孟彦晖啊! “恩公!原来是你!”说罢,王建扑通跪倒在孟彦晖的跟前,倒头便拜。 三郎孟彦晖慌得手足无措:“我一介草民,怎受得起将军大礼啊!” 王建感慨万千:“没有恩公你当年仗义相救,我和光远早就死在牢狱中了,又哪来今日的荣华富贵。我得此西川,当有恩公半壁山河!” “万事皆因缘!我救两位,着实因为您当初搭救过我兄长的性命。我在狱中做一个小官,几年来没做几件积德的事,可是最让我自豪的就是关键的一步没有走错!” 王建哈哈一笑,携手与彦晖进入府衙,随即吩咐宴请彦晖全家和贯休法师。 坐定之后,王建询问彦晖兄弟二人这十多年的近况。 “说来话长了……”三郎彦晖娓娓道来,“将军命中便生得富贵。许州牢狱一劫,本因为民除害!我职位位卑,不能救将军二人脱离牢狱,但好在吉人自有天相。” “我们走后,你可受到了牵连?” “起初几日没事。后来上边彻查起来,幸得几个朋友提前通风报信,我连夜带着家眷逃走,后来去嵩山脚下避过很长一段时间。四年前,我听说我兄长走南闯北买卖越做越大,在越中置办了庄园,便携一家老小寻找兄长。功夫不负有心人,又过了两年啊!终于找到了他。” “唉!你兄弟二人团聚可真是不容易啊!”说着,他问坐下陪酒的张劼,“你可知道这孟恩公的兄长是谁么?” “大哥,这俺哪知道?” “你当年被困牛家私牢,有一个商人与你关在一处,便是孟大郎。后来我和光远、师泰等人劫囚车救你的时候,也就救下了孟大郎。” “哦!”张劼恍然大悟,接着大拇指一挑,“大哥,那孟大郎是条汉子!老张着实佩服得很啊!”又对孟彦晖道:“别看你大哥是买卖人,那牛家的皮鞭子抽在他身上,他竟然不叫半个饶字!俺佩服!” 孟彦晖又把话茬接了过来:“兄长做买卖赚了大钱,年纪也大了,便想在江南安度晚年。但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将军一众人当年的救命之恩啊!小弟自从上次与司将军道别之后,一直挂牵着您,总想着来西川投奔。”接着,他又把如何在酒肆巧遇韦庄、贯休,贯休如何在府上提到要来西川,孟员外如何赞同,嘱托的事情一一详细讲述了一遍。贯休也随声附和,将一路所见所闻详告王建。王建这才知道中原早已经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变故:朱全忠不仅先后战败了朱瑄、朱瑾,还攻下了徐州,逼迫一世枭雄时溥全家自焚而亡。北边的李克用攻陷了云州,杀死了老对头——吐谷浑部首领赫连铎。时光流逝,关外的局面渐渐地明朗起来。江南的钱镠羽翼逐渐丰满,而中原迟早便是晋汴相争的天下。 王建听罢,一面吩咐人安排贯休法师的食宿,一面对孟彦晖道:“你既然来了成都,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过几日给你在城中闹市寻上一个门面,你就在成都做些买卖。” 彦晖正求之不得,忽然,他想起了兄长的嘱托,恭敬地站起身来,走到王建近前道:“将军,我兄长临行之前让我带一样东西给您,说这是他对您当年救命之恩的报答。兄长说了,救命的恩德,本来是无以为报的,他年老体弱,无法翻山越岭来成都,就托我一定把这件东西带给您。” 王建心想:这孟大郎真不愧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又很好奇,不知道这报答救命之恩的礼物究竟是什么。不多时,孟彦晖从一个箱子底部取出来蓝色绸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块方砖,小心翼翼而又郑重其事地双手捧到王建近前。王建何等聪明,顿时明白这绝非一般的礼物,而是异常珍贵的东西。他给晋晖使了个眼色,晋晖便会意地主持大家饮酒谈话,王建领着孟彦晖独自去了后院。 王建小心地关上门,这才从彦晖手里接过这块方砖一般的东西,轻轻置放在书案上。他打开蓝缎子绸布,只见里面裹着的是一方绿色的方巾;又解开方巾,一块浅白色衣服露了出来,衣服也是紧紧地裹着里面的物件;王建继续打开衣服,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件明黄色的衣服——王建敏感地意识到:这是皇帝才能享用的颜色。 孟彦晖立在一边屏住了呼吸,眼睛紧紧地盯住桌上的东西。他虽然听兄长提起过,但是真正打开这包裹的时候,他仍然大吃了一惊。 王建诚惶诚恐地取出这件叠得四四方方的明黄色衣服,竟然是件坎肩——就在他将这件坎肩拿起来的时候,一抹白色晃得王建睁不开眼睛——是玉!如此一块温润洁白的玉! 天啊!竟然是那块玉!!! 王建刚才强装出的沉着冷静再也无法掩饰此时内心的激动——他这才意识到,这件礼物对他的分量有多重。他忙不迭地从书案后面绕到正前方,泪水止不住从眼眶中滚流出来。他恭恭敬敬地跪拜下来—— 孟彦晖被王建这一反应惊呆了,他只能跟着跪了下来,随着王建咚咚咚地冲着这块玉、这件黄马褂磕头。“皇上……王建……有罪……”王建口中念叨着。 孟彦晖或许真的猜想不到,这块玉对王建意味着什么。 王建起身,捧起那块精美的方砖形玉石,果然,如他所料,玉石下面正是那展先帝御赐的金券。王建识不得几个字,但却早已背住了这句话:“朕罹此多难,播迁无常,旦夕慄慄,不能自保,而况保天下乎。为朕藩获,有望于卿也。” 原来,这正是唐僖宗为了表彰王建孤身救驾之功,在他邀领壁州刺史之时随之封赏的一件坎肩,一方宝玉,一展金券。战乱之时,王建自身难保,便丢失了这三样对他至关重要的东西。而孟彦范喜欢收藏古玩字画,不经意间,这三样东西便辗转到了他的视线中。当他确定这真是皇帝赐给恩人的宝物时,大喜过望!一横心,花去了将近二十年经商积攒的一半积蓄,买下了这三件宝贝。或许,这三件东西在别人手中只是天子御赐的一些藏品,可在王建眼中,这无疑是他用生命换回的大唐国君对他的忠义的肯定。 睹物思人,如今,大唐支离破碎,先皇早已经作古。当初天子对他寄予厚望,可是他……王建想到这里,泪流满面。他微微转过身子,见身后的彦晖依旧惶恐地跪在地上,低着头。王建上前扶起了他,感慨地说道:“你兄长真是用心良苦啊!”王建擦拭干泪水,引着彦晖又来到前厅。 前厅酒宴依旧,王建回到座位上,敛住刚才激动的情绪,继续和众人推杯换盏。酒宴间,王建问彦晖,膝下有几双儿女。彦晖回道:“生有二女,已经嫁在江南,幼子思恭跟随我左右。” 王建见到孟彦晖身旁坐着的一个年轻人,年龄不过十七八岁,长得眉清目秀,便问,“令公子多大年岁了?” 孟思恭也不胆怯,起身施礼:“回司徒大人,十八。” 王建想起孟家与自己这些年来的缘分,想起孟彦晖兄弟二人的为人,已下定决心:“我现在有三个女儿,小女儿今年十七岁,我正想给她寻个好人家。不知道彦晖可曾愿意啊?” 彦晖忙推托道:“岂敢高攀啊!” “你我两家人可谓是前世有缘,才能走得这般近,我看不如就结上一门亲事吧。” 彦晖见王建着实有诚意,又想到自己一家今后在成都立足如果攀上这门亲事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于是感激地应承下来。 第五十三章 斗转星移几度秋。从王建攻占成都算起,四年的光阴一晃而过。四年,已经足以让一座都市远离战争的阴霾,显示出欣欣向荣的生机。四年,成都的粮仓渐渐充盈起来,百姓的日子虽然远不及官宦的奢靡,但相比之前已经足以让人满足。更多的人乐意勤勤恳恳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成都,有着得天独厚地理环境,温和的气候,充沛的雨水造就了这里的万亩粮田。勤劳的西川人,已经不再将填饱肚子看成自己的终极追求。由于王建听从了张琳的意见,大力鼓励百姓种植茶树和桑树。一方面,西川周边以雅州为首的茶农开始活跃起来,茶叶产量逐年翻升,短短几年已经恢复到了开元盛世的水平。王建将茶叶的买卖纳入了官方的统一管理,虽然使得一些曾经期望暴富的茶农、茶商断去了财源,但却保证了整个茶业在西川的兴盛。川茶自古享誉华夏,每年,王建定期给长安的天子纳贡,朝中士大夫皆以品川茶为耀。另一方面,从桑树的种植、蚕的饲养到蜀锦的制作,清澈的锦江水漂洗出天下独一无二的丝之精华,蜀锦同川茶一道,顺着万里桥畔繁忙的装载,源源不断地运往长江中下游,换回的是江南的特产和白花花的银子。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伫立在万里桥头,老迈而矍铄的冯涓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杜甫的这首绝句。 这两年,他在墨池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自以为那半亩菜园不仅可以养活他,而且多余的瓜果也能换上几个闲钱。直到有一天,书童告诉他,街市上的菜价已经低得可以随性购置,而且品种之多远非墨池半亩菜地可比。这个固执的老头这才在一番惊愕中走出了他视作世外桃源的墨池。 变了,成都的街市真的变了。这些年自给自足的生活虽然安适,但冯涓着实没有想到短短时间会让这个饱受饥荒和战乱的城市焕发出这样的勃勃生机。是的,从前他厌倦战争。他自叹已是大半个身子埋入黄土的人了,西川经年见闻,他目睹了各色各样得势的权贵和武夫,可是有一条规律亘古未变——那便是百姓依旧在苦难中挣扎着。就连僖宗皇帝幸蜀的那些时日,成都城可谓繁华一时,但是为政者的心总归没有放在民生上面。他本以为,战乱可以摧残一切的生灵,他感喟自己生不逢时,一腔热血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只当是在这西蜀先贤的故地了却残生。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也渐渐发现一些让他不解的转变。随着米价一日日地下跌,人们不再为吃饭而发愁,而是为了过得更好而忙碌着、奔波着。当他忽然来到本应当熟悉的万里桥时,他竟然被这里的繁华搅得眼花缭乱。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仿佛开元盛世的兴旺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这样一个没落帝国的一隅。他几乎是本能地,在这样的繁华中吟诵起了这首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黄鹂、白鹭、西岭雪山,这都是他多年来熟悉的景色了,只要在墨池的陋室推开柴门足不出户,就能仰望清新的天地、品味圣贤的故思。唯有“这门泊东吴万里船”,许多年来困扰着他的思绪,为什么诗圣会用这样一句结束那种与世无争的画卷呢。万里桥头,多年来是停泊着一些破败的小舟,他自打来西川以后,总不相信这样的小船能够顺流而下伴随岷江之水漂流到入海的东吴。可是,今天他看到了,不仅看到了归来的商船、远去的货船,还看到了洋溢在艄公、脚夫、商贾脸上幸福的笑容。他全明白了:那个叫张琳的老头心中的夙愿竟然真的在这几年间实现了。可是,这样的夙愿岂能是他一厢情愿就能实现的,他一定遇到了明主。他体会着先圣杜甫诗中透露出的那份对民生疾苦的关切,他甚至猜想,这首绝句清新淡雅超凡脱俗的背后,或许真的是一种百姓安宁幸福的期望呢。 “门泊东吴万里船……”他不由得反复吟诵起了这句。 “是啊,万里桥头如此繁华,就是诗圣再世也会欣然微笑的。”声音从冯涓身后传来。他警惕地回过头,见是一个四十岁上下书生模样的人。这个人眼睛小,但却很有神,穿着的是一身紧身的装束,显得很是精神。冯涓不认识这个人,但很显然这个人方才接过的这句话明显是揣摩出了他的心思!能从一句诗中揣摩出他心思的人,绝非常人。冯涓以他几十年来的阅历敏锐地感到,眼前这个中年人不敢说通古博今,至少也是满腹经纶。 “诗圣是看不到今天啦,他如果知道大唐如今是这番景象,他会失望的……” “可他如果知道曾经寓居多年的成都的百姓如今安居乐业、富裕幸福,他便不会有‘安得广厦千万间’的遗憾了,您说是么,冯刺史?”冯涓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人不但能猜出他心里的想法,还认识他。 “我已经辞官务农多年了,足下怎么会认识我这个穷老汉?” “西川谁人不知出身名门、才华横溢的冯信之啊?” “那足下又是何人,可否相告?” “在下颍川周庠是也。” “你就是辅佐王光图的博雅先生?” “不才正是。” 冯涓又上上下下将周庠打量了一番,然后恭恭敬敬地道了声:“久仰久仰了!老汉我久居故宅,今日一出门竟然遇到贵人,真是幸会啊!” “刺史久不出门是信不过我主,怕他只是陈、田之流,而如果这样,刺史的鸿鹄之志便难以舒展。不仅如此,那时候眼见着百姓流离、舟船破败,则会心痛万分啊!”一句话说到了冯涓的心坎上,他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周庠赶紧赔礼:“哦,晚辈无礼了……” “哪里是足下无礼,是老汉我无礼了。王司徒实乃当世英雄,不仅南征北战战无不胜,
没想到还知人善用、体恤民生,两次往墨池见我,我却不识抬举啊!” “刺史以天下苍生为重,眼下正是你施展大志的时机啊!” “唉!好吧。既然如此,那劳烦足下引荐,我要当面给司徒大人请罪。” 春四月。 利州的山色渐渐泛出生机,纵然远处的崇山峻岭间还能依稀望见横卧的积雪,但是飞跃山林的鸟鸣猿啼,分明在告诉人们,春天的脚步已经踏过了这方山水。 在这狭窄的栈道上,一队衣着还算光鲜的人马,缓缓行进着。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两匹马,各自驮着他们的主人,并行着。 “韦大人,前面有一处城隘,我看不如先歇歇脚,这些军士们也都累了。”说话的人叫李洵,他怀揣着天子的诏书,从华州一路赶到西蜀。而他身旁随从的这位老者正是三年前刚刚考中进士的韦庄韦端己。 “好吧。”韦庄木讷地应着,这一路上,他显得心事重重。他不明白,为什么步入了他一生追求的仕途之后,竟然激不起半分欣喜;他也不明白,天子为什么会遣他这样一个抄写文书的官员同李洵一道入蜀,并且是完成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这两年天下之变,虽谈不上惊天动地,但足以让天子忧心忡忡。西川节度使王建在拿下彭州之后终于在乾宁二年(公元895年)和东川的顾彦晖刀兵相见。其实,上至天子、下到诸侯都早已预料到两川一战无法避免。两川和山南有着天然的地理屏障,自古便与中原隔绝,何况一山难容二虎,尤其是乱世时节。故而,很早便有着“天下大乱蜀不乱、天下不乱蜀先乱”的传说。两年前,天子命宦官袁易简前往梓州和解两川,结果无功而返。如今天子尚且自身难保,还差遣他和李洵来做这种宣谕劝和的徒劳之事——想到这里,他有些怨愤,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和悲凉。 两匹马行到城隘边上,才发现这是座废弃的小城关,三面的城墙早已经不知道去向,只有西侧还有半壁城门洞孤独地矗立着。 韦庄站在破败的城边,往来时之路望去:很显然,这一段石板路是后人修葺的。看得出,这个立于山头之上的城关从前是入蜀的必经之路,或许是哪一年毁于战火成了而今模样。于是,后人在城关边上,绕着山脚又修了一条道路。这座山头的小城也就废弃掉了,只有个把山民还在此居住。 韦庄下马,径自踱步来到关门边。这个城门洞修得很低,踮起脚尖便能用手够着洞门顶。韦庄伸手摸了摸长满青苔的方砖,回过头忽见得一个道士正倚靠在墙根脚下坐着。这个道士看上去年近半百,虽然身上的道袍尘土弥漫,但面色却很和善,黝黑的脸上仿佛堆积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沧桑。 随行的一队军士都散乱在残破的城墙根脚下各自找地方歇脚饮水,韦庄便坐在道士一旁,与他攀谈: “道长,出家哪座仙山啊?” 道人半眯着眼睛,懒懒道:“岂敢,岂敢。居山上之人,为仙也!我非仙,云游四方,现在么,便住在这段废城。” 韦庄感觉这道人很有些风趣,随手拍了拍城墙的青砖:“道长,这关隘叫什么名字,何时修建?” 道人摇摇头,拖着一口浓浓的江南口音:“自是古时所修。”他一张口,一股浓浓的茶根的味道顿时弥漫在空气中。韦庄看见,这道人的牙齿很白。“这个地方,从前三将军张桓侯镇守过……不过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情啦……” 韦庄点点头。不可否认,这一带蜀汉的遗迹很多,沿途过来见着了很多粗壮的柏树,据说就是当年张飞命人种下的。想不出,眼前这个道人的记忆中还残存着几个朝代以前的故事。 韦庄笑道:“道长你也不简单啊,古有张翼德把守这道关门,而今换成你了……”接着,他感慨道,“古今啊,往昔付烟云,逝水空流去啊……” 道人哈哈一笑,接过韦庄的话题,吟了一首诗: 古,今。 感事,伤心。 惊得丧,叹浮沈。 风驱寒暑,川注光阴。 始炫朱颜丽,俄悲白发侵。 嗟四豪之不返,痛七贵以难寻。 夸父兴怀于落照,田文起怨于鸣琴。 雁足凄凉兮传恨绪,凤台寂寞兮有遗音。 朔漠幽囚兮天长地久,潇湘隔别兮水阔烟深。 谁能绝圣韬贤餐芝饵术,谁能含光遁世炼石烧金。99lib? 君不见屈大夫纫兰而发谏,君不见贾太傅忌鵩而愁吟。 君不见四皓避秦峨峨恋商岭,君不见二疏辞汉飘飘归故林。 胡为乎冒进贪名践危途与倾辙,胡为乎怙权恃宠顾华饰与雕簪。 吾所以思抗迹忘机用虚无为师范,吾所以思去奢灭欲保道德为规箴。 道人一面吟诵,韦庄的眼神中早已迸发出了惊慨的神情。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道人竟然出口成文,做出这么一首对仗工整的一七令。这一七令,后来被人称为宝塔诗。起初由白居易的一首《诗》提成,以后元稹、张藉都曾随之附和。可是,一口气能吟诵出这样一首惊世骇俗的宝塔诗,足见藏书网此人功底。 道人并没有理会韦庄的惊讶,又道:“古今一梦,沧海桑田。从前这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今成了卧听悲鸟号古木的空城了。不过话说回来,也亏得这地方破败了,来往的军队商人都在山下绕着走,他生在山上,不挡道,反而安生了,打仗也打不到这里来。” 说到打仗,韦庄心里又紧了起来,想到前面王建和顾彦晖正打得不可开交,便问这道人:“敢问道长,你看这两川之争孰胜孰负?” 道人随口答道:“战争胜负,取于民心。君不见两川豪强多附西川,东川顾公怎是王司徒的对手?” 韦庄将这句话掂量了一番,更觉得自己此去和解两川显得多余。 道人似乎看出韦庄心思,笑道:“大人此去两川观战,定会有所收获。王司徒帐下猛将云集哩!旁的不说,单说这雅州刺史王宗侃,之前就攻下了西川最顽固的彭州。去年这里下雪的时候,他又带兵到利州。原来我听说,利州刺史李继颙彪悍异常,谁曾想与王宗侃一交手,便落得个死无全尸……”道人说着,又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他不是在说眼下两川的战事,而是给韦庄讲述着几百年前后汉三国的一段故事。 听了道人这几句话,韦庄心里发笑,他怎么也没法把现在这个山林中人和方才那个出口成诵的诗人联系在一起。他心中琢磨着.99lib.那首宝塔诗中的几句对仗,回想起这两年天子的颠沛,又想到自己垂老无为的遗憾,眼角竟然含着晶莹的泪珠。或许,是为他自己而流泪,也或许,这是为大唐天子在流泪吧。 不知不觉地,他的思绪渐渐回到了两年以前: 那是韦庄高中进士后的第二年春天,李茂贞、王行瑜、韩建三路人马率兵进京,威逼天子,杀死了宰相韦昭度。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闻讯后,亲率藩汉兵大举南下,以李茂贞等三人举兵犯上、杀害大臣为名,兴兵讨逆。韦庄追随天子一行仓促奔逃,直到八月李克用平定叛乱后,才得以返京。这一次,留给天子李晔的已是被洗劫一空、破败不堪的长安城。 或许,天子迫切希望的削藩计划,最终只是一场梦。而这场梦将永远延续下去,大唐的将来也将如东周一般为诸侯主宰。尽管如此,天子仍不愿就此屈服。他时刻告诫自己,他身上流着高祖、太宗皇族的鲜血。李唐江山没落了,但屈辱不掉他一朝天子的尊严。回京之后,他决定在左、右神策军外,重建一支直接隶属自己的军队,这一次招募募得数万之众。 然而,就在李晔一步一个脚印准备实现自己计划的时候,李茂贞再一次露出了骄横的本相。他清楚,天子扩军迟早会是针对他的,因为他离长安太近了。于是,李茂贞趁着李克用大兵回归三晋,爽性找了个借口,进逼京师。 李晔一面命皇室的通王、延王、覃王率兵抵抗,一面遣使赶赴河东向李克用求救。然而,此时的李克用正和朱全忠打得难解难分,新组建的禁军和李茂贞的凤翔兵一交手就全线溃败。 乾宁三年(公元896年)七月,无可奈何的李晔只能率领着他的朝臣、家眷又一次逃离了长安。 第五十四章 李晔拉着爱妃莲澈的手,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大明宫。就在他一条腿已经迈出宫门的时候,忽然止步,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这曾经代表着大唐帝国全部辉煌、全部荣耀的宫殿。他依稀记得幼年居住在六王院时,曾随父皇游历大明宫的情形。他至今仍能回想起盛夏时节那一片绿色——那是亘古未有的皇宫!是一座绿树拥抱、清水倒映的庞大恢弘的建筑群落!举头仰望那些双层斗拱的宫殿点缀在这古今第一皇宫中间,宛若几枚海贝散落在海边的沙滩之上,显得那么的渺小。往西看,万千宫阙拔地而起,斗角飞檐上与天齐,那种视觉的冲击,是无与伦比的强大。那时,李晔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第一次为自己身在这样一个帝王之家而热血沸腾。然而,皇兄李儇即位后,先后两次出逃长安。而当他成为大唐帝国的君主时,幼年记忆中的大明宫已是衰败残破的废墟。曾经绿色的记忆已不复存在,浑浊的池水已经倒映不出宫殿的宏丽。许许
多多的宫殿在大火之后,只留下一堆烟墟,永远不会恢复他们庄严的本色。 “朕真害怕,永远回不到这里来了……” “陛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耳畔传来了莲澈优柔的声音。 “朕想去西川。或许,还能从你家门口经过。” “皇兄,”延王李戒丕劝诫道,“两川战火纷乱,此去成都避乱必然要经过东川,臣怕陛下有个闪失。” 李晔眼中充满了苍凉:是啊!偌大一个帝国,竟然没有他堂堂天子的存身之所。 “皇兄,李克用对陛下忠心不二,前番若是没有他,我们也不能回到长安。” “你要朕去河东?”李晔长叹一声,他很难去评价这个功过参半的异族人。这个救过他、害过他,他征伐过也安抚过的沙陀人。 “要去河东,会经过华州,韩佐时对朕虎视眈眈,他岂肯放朕去太原?” “皇兄,可从鄜州渡河,便可绕开华州!” “事到如今,只好如此……”李晔回头又望了望他留恋的大明宫,踏上了辛酸的逃难的征程。 七月的关中骄阳似火。李晔没有乘辇,执意骑上战马随同几个王爷走在队伍中间。他不时回头望望身后,每见到这些兄弟们都追随着他,多少能寻到一点亲情的慰藉。虽然,这些从小跟他在皇宫内院成长起来的皇兄弟们天生不是安邦定国的料,也没有人像他这样阅览古今,更挑不出一个能够领兵打仗、运筹帷幄的将才或者帅才,可毕竟,当天下即将分崩离析时,他能够信任的也就是这些和他血脉相连的李唐宗族们。正因为此,当他再次重组禁军时,就将这支军队分为了安圣、捧宸、保宁、宣化四军,当宦官和藩镇都在争夺兵权时,他却执意让亲王典兵,把禁军交给了覃王李嗣周、延王李戒丕、通王李滋等。李晔并不期望他们能够力挽狂澜,然而他确实希望身边有一些靠得住的亲人,好让他夜晚能够睡得踏实一些。 刚到渭北,前方便传来一阵喧哗。李晔定睛一看,一队人马黑压压地拦住了去路,队伍中间青蓝色旗帜上写有一个“韩”字。李晔心里一紧:难道韩建知道了他要去河东的计划? 不多时,一个二十出头的将领头顶银盔、身披锁甲,单骑来到仪仗跟前,翻身下马冲李晔磕头:“臣韩从允参见万岁!”李晔虽未见过此人,但听他一报名,便知他是韩建的儿子。 “臣肯请万岁移驾华州。” 延王李戒丕愤愤跃马而前,冲韩从允骂道:“狗奴才,敢拦天子的路!” 韩从允自信十足地站起身,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拍拍身上的尘土:“臣是为万岁着想。” 李戒丕道:“万岁要是不从呢?” 韩从允显然并没把眼前这个王爷放在眼里,冷冷说道:“万岁英明,自然会去华州,这位王爷若要劫持万岁去太原,先问问臣下的将领答不答应。”话音方落,几个顶盔冠甲的武士从韩从允身后闪了出来,每人手擎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为首的一个络腮胡子将刀往身前一横,傲慢地冲李晔喊道:“皇帝爷,我家主人请你去华州!” 愤怒!惊恐!无奈!一齐涌上大唐天子的心头。李晔只觉得心在滴血,在流泪。他忽然想到,如果太宗皇帝知道天可汗的子孙有一天被一个低贱的武夫呵斥,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会是愤怒还是酸楚呢? 正在此时,一个身影从李晔左后方跃然而出,随着宝剑出鞘哐啷一声,一道寒光划过李晔的眼前,紧接着方才那个耀武扬威的武夫喉咙中喷出了一股殷红的鲜血,挣扎了几下便“咚”的一声仰面倒在地上。瞬间,韩从允身边一阵纷乱,几个人都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时候,李晔跟前的人拿宝剑在自己的衣衫上擦拭了几下,将剑还入中,冲着韩从允怒喝道:“乱臣贼子!你等安敢谋逆弑君先问问我手中的宝剑答不答应。”李晔这才回过身来,见说话的人正是几次变乱中始终追随自己的捧日都头李筠。当年,就是这个人在栈道上解下鞋子穿在他冻伤的脚上。而且,没有他,自己在石门的时候早就成了李茂贞的阶下囚。 “是啊!我是天子!当有天子的尊严!”李晔对自己说道。想着,他提马上前冲着韩从允道:“去河东,是朕的主意。尔等身为唐臣,食我李家俸禄,不去讨逆李茂贞,前来阻朕道路,成何体统!”一句话,透出这个国家的主人才能具有的底气和不可侵犯的神圣。韩从允或许是被李晔的话镇住了,也或许是被方才血淋淋的一幕所惊醒,冲后面的人一挥手,前方顿时闪开了一条通道。 延王李戒丕咬咬牙,喝令:“出发!” 李晔急于想过河,这样可以早点摆脱韩建的纠缠。可是一路上,他不断接到韩建遣使的奏表,还将那天惊驾的几个武士的首级献到李晔驾前。当大军行到富平县,韩建更是亲自赶来。 在行宫,李晔见到了泪流满面的韩建。李晔想起流亡成都的时候,正是韩建和王建一行五人先后计斩王淑、舍弃鹿晏弘一路艰辛赶来护驾。田令孜失势后,以王建为首的四个人都出为两川任职,只有韩建出为京畿的华州刺史并兼任这潼关防御使。此前的华州久经战乱已经残破不堪,而韩建到任之后出入闾里、访贫问苦,短短几年时间华州经济复苏、军民充实,他也因为卓越的政绩被升为镇国节度使。李晔还记得,即位之初,韩建对他非常恭顺,当初征伐河东,他就负责供应粮草军需。虽然那一次张浚打了个大败仗,可是韩建毕竟尽职尽责。然而再往后,韩建竟然与李茂贞狼狈为奸,乾宁二年公然率兵入境企图废掉自己。 “陛下……”韩建的声音夹杂着哽咽,“方今藩臣跋扈者,非止李茂贞一人。陛下若远离宗庙园陵,远巡边鄙,臣恐车驾济河,便无复还期了。眼下华州兵力虽微,但凭借地势之优,尚可自守!臣经营华州一十五年,可谓兵精粮足。华州西距长安不远,愿陛下临之暂避锋芒一时,以图兴复。” 韩建的一番话说到了李晔的心坎。是啊,天底下真有谁能值得朕去托付么?韩建对李唐有功也有过,正如李克用一样。倘若真的投奔到太原,那距离长安可就是万里之遥了,而且一旦过了黄河真的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韩建表面上的诚恳和臣服让李晔心软了,他终于答应銮驾起赴华州。 那一夜,李戒丕抱着李晔的腿哭了:“皇兄,韩建为人狡诈,此去华州九死一生啊!” 李晔扶起兄弟,叹道:“大唐天下之大,没有朕的容身之所。天下谁人不狡诈啊!” “皇兄,听臣弟一句吧,李克用纵然骄横,但他毫无反心,眼下只有李克用能力挽狂澜了。” “朕就是有心渡过黄河,可韩建会让朕去么?恐怕到了那时候,朕真的不得善终了。” “皇兄,咱们趁夜色逃走吧!” 李晔摇摇头:“你可以逃,朕不能。好兄弟,朕就给你一道密旨,今夜你带几个亲随前往河东,99lib?请李克用发兵,早日迎朕回长安……如果……如果李克用不出兵,那你也别回来了。” “这是为何?” “倘若韩建真有害朕之意,你回来也是给朕陪葬。如果真这样,不如留下你作为我李唐的血脉。” 李戒丕惶恐,哭泣着又一次跪倒下来:“皇上!” 成都的春天还泛着一分寒意,王建沿着城墙根踱着步。 这一年多的战事让他坚信,顾彦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夺取梓州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一年唯一的耻辱是王宗弼被东川军生擒而去。不过顾彦晖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将其续为养子。毕竟,顾彦晖也是爱惜人才,舍不得杀掉这样一员猛将,何况,当年王宗弼暗地里通风报信救了他一命。 王建不愿多想王宗弼为何会心安理得认敌为父,此刻他需要考虑,随着城池增加和版图的扩张,需要把一些同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和义子们安置到各个州县。李师泰和李简二人都年纪大了不再适合征战,现在分别任蜀州刺史和邛州刺史。眼下要考虑的是,攻陷梓州后,谁为东川节度使。谁出任这个位置,就意味着和他平起平坐了,因此需要一个完全靠得住的人。他征求周庠的意见,周庠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推荐华洪,认为军中将领论军功、论英勇、论智谋、论民心都没有一个能与华洪相比。从前,王建对周庠几乎言听计从,可唯一在用华洪的考虑上,他发现自己和周庠的看法相去甚远。不可否认,华洪是个九九藏书难得的人才,而且有些地方远胜于他。可越要用这样的一个人,王建便越谨慎。而周庠对华洪几近毫不保留的赞美让他心里很有些不舒服。 两川最后的大决战就要到了。 王建和张琳并肩沿着高高的城墙根散着步。每临大战时分,他总喜欢和这些士人待在一起,仿佛是有意缓解心中的压力。 “张公啊,我已经向天子保举你做武信军节度使了。” 张琳眯缝着眼,捋着山羊胡须笑道:“我都是垂死的老头子了,看淡了这些。蒙主公这般垂爱,现在官居节度副使,早已经知足啦……” “张公淡漠名利,有你在成都,我一万个放心。”说着他停下脚步,用手抚摸着厚重的城墙青砖,意味深长道:“天暖和了,我就大兵发往梓州。那时候,成都就拜托张公了。” “主公放心,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就能保成都安稳。” “好啊!不过你也要注意身子骨,毕竟年岁不饶人。我看冯信之为人刚直、做事秉公,我表奏他做一任节度判官;徐刺史做事兢兢业业,也算靠得住;还有个年轻人叫唐道袭,我也想历练历练。如果公事繁多,你就把琐事交给他们。” “主公真知人善任啊!” “唉!可我真不知道将来把东川交给谁来治理。” “这事不急。我想,主公心里定然默定了人选,只是还在伺机考验。梓州四面布防,很难一蹴而就。到时候可分几路兵马进发,谁立功大,自可服众、替主公镇守东川。” “哈哈哈,还是你有办法!走,咱们去城墙上走走。”说着,王建搀扶着张琳登上一级级石梯。当心底的阴霾散去后,极目四周,好一派美妙的景色。往西边远眺,可以清晰地见到玉垒浮云;护城河边一水抱过,不远处就是一片开阔的地境。他猛然回过头——武担山,此刻他们的立足处连同远处的那块开阔地竟然巧妙地连在一条直线上。他不由打趣地对张琳道:“以后我要是死了,就葬在那块土地上!” 张琳岔开王建的话题:“哦,主公你看,城里那片竹林便是徐刺史的府邸。我看咱们不如去他那里讨一顿午饭吧。” “还是你们读书人有情致啊,我是想象不出来在那林子里吟诗作对的。也好,我许久没有看见他了,也有些想念。” 徐耕身子不适已经告了一个月的假。这日忽见王建亲访寒舍,又惊又喜,忙吩咐儿子延琼、延圭出来拜见主公,又吩咐下人在竹林摆酒设宴款待王建。王建问起他这些日身体可曾康健,几句话后,又谈到下一步发兵东川的打算。 徐耕惭愧九九藏书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是想出来帮着张公分担一些公务,却又有些力不从心啊!” 王建摆摆手:“不碍的。没有你,就没有成都的今天。我和一城百姓都记着你的恩呢!身子不好,多养养!回头我请几个大夫给你号号脉,你就安生在家调养着!” “主公抬爱如此,徐耕愧不敢当啊!我只盼着早日康健,为成都兴盛励精图治!” “好啊!我看,你这两个公子今后都是有出息的料,应该出来历练历练了!善文的,让他们去邛州、蜀州学学为政;尚武的,这回干脆出征东川。你放心,我会将他们交给光远,在阵前磨炼会比待在这林子里学得多!就怕你舍不得这两个儿子。” “主公能给他们这个机会,我求之不得呢!” “那就这么定了,等他们再过两年有出息了,我保举他们为官。” “琼儿、圭儿,还不过来谢过主公。” 这时候,张琳冷不丁插话道:“徐大人,我听说您除了这两位公子还有两位千金,那可都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怎的就不让我见见啊?” 一句话说得徐耕脸通红:“张公怎这般说笑,打趣徐某了!这……小女都不懂规矩,一般不让她们见客,免得顶撞了主公。” 王建道:“这是你家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你自己就是规矩。” 徐耕见下不了台,无奈只能吩咐延琼唤两个妹妹来见客人。 不多时,便见一位绿衣女子身姿袅娜、步伐轻盈缓缓而至。 王建本以为张琳所说是文人间相互打趣的托词,但当真见了这女子,顿觉得宛若置身仙境。王建戎马半生,也曾出入皇宫禁苑,见过的女人无数,可他断言就是先帝爷身边那些宠妃都没有一个能及眼前这女子半分清澈和惊艳。他微张着嘴,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定格。许久,才听到一旁的张琳感慨:“凝露初绽,娇艳绝美啊!” 王建这才觉得有些失态。他转过来见张琳,却发现张公眼中也充盈着赞叹和欣赏的神情。张琳又对徐耕道:“只说是徐大人年轻时号称西川第一美男,不曾想生有如此标志的女子,恐怕大唐天下都难以找到这般秀丽绝伦的姑娘了。” 这女子缓步挪到竹林中,冲着王建、张琳见礼后,落落大方地回应张琳:“容颜父母所赐,终有衰老那日。大人这般称赞,延瑾可当不起。”说罢,欠起身来,退到徐耕的身后,脸上露出一分淡淡的笑,真是回眸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 王建正在出神,便听到竹林后面传来银铃般的嬉笑声,恍惚间一个紫衣姑娘已经翩翩而至。那云袖轻摆,招引着彩蝶绚舞;纤腰慢拧,飘洒着锦带丝绦。王建再次坚信徐耕的竹林通着仙气,四下腾起雾气袅袅,若与瑶池有何区别? “珞儿,快见过主公!” “主公?你就是爹爹常提到的王光图?”紫衣的姑娘没有半分怯畏,猛地绕到了王建的身前,她不由得上下打量王建一番:眼前的这个端坐正中的中年男人头包方巾,一脸和善。 “不得无礼!”徐耕紧张地训斥小女儿,又忙给王建赔罪。 小女儿又问:“你可知道与你重名的王仲初?” “是个诗人?”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是个大诗人呢!” 徐耕见小女儿越发无礼,连忙将延珞呵斥到一旁,只留下王建还在痴痴地凝望。 王建的眼神自然逃不过徐耕的目光。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还在眉州任上时,曾有相工给他相面,说徐宅今后势必双凤绕梁。他相信,自己这两个倾国倾
城的女儿就是献给皇上,皇上也必然会欣喜若狂,可眼下大唐天子尚自身难保,他又怎肯将女儿推向火坑呢?如今,主公王光图,已贵为西川之主,不出时日,便可兼有两川。如今唐室衰微,中原纷争不断,京畿诸侯谁不想挟天子令天下?假若……倘若眼前的西川之主有朝一日能位极九五……那,双凤绕梁的传言不就真成了现实?徐耕想到这里,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但却莫名地兴奋起来…… 第五十五章 五月的成都已经稍显炎热,锦江畔一字排开的垂柳像身着戎装等待检阅的将士。入夜下了一场雨,甘霖滋润着这个城市,设计精巧、纵横阡陌的排水系统将多余的雨水顺畅地送入两江的怀抱。扶着笮桥上雕饰精美的石栏,远眺不远处忙碌的锦官城。脚下的江水千百年潺潺流动、永不凝固,此时此刻王建已经割舍不下对这座异乡之城的情愫。几天以后,大军即将出征梓州,去完成他心中统一两川的夙愿。 王建身后,立一武将,默默不语侍卫一旁。他,曾经是扬名西川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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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赫有名的大将华洪,可而今,他已是王建的义子——王宗涤。王建思前想后,着实想不出比华洪更适合的人选。不久前楸林寨一战,华洪身为一军将领,披坚执锐、直捣黄龙。无论攻城拔寨还是军心所向,都无法找出能与其匹敌的对手。 “宗涤,拿下梓州你有几成胜算?” “只要粮草齐备,末将担保万无一失!” “好啊!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次出征,成都所有将领你可任意调遣。不过,除了除掉顾彦晖,你去东川还有件大事要办。” “还有件大事?”华洪不明白还有什么大事比平定东川更为重要。 “来,我慢慢告诉你。”王建引着华洪往笮桥北面的城门洞走去,“宗涤,你可知道军中有些关于李虞候的传言?” 华洪顿时一惊!他知道,王建说的是李简!当年进攻阆州时,李简没有按期抵达战场,将士多传言李简临阵脱逃,和阆州附近村寨的一个女人有染。然而,由于李简位高权重、深得王建器重,大家也只能私下议论。尤其是张造阵亡后,张劼曾经嚷着让王建正法李简,可王建却力排众议提拔了他。此后,军中将领谁也不敢复有议论。这时,王建竟然主动提到李简之事,让华洪一头雾水。 “其实,这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这件事宗瑶早就原原本本告诉过我,事出有因,何况那时那女子便有了他的骨肉……” 华洪暗道,原来主公早已知道了事情原委。 “我一直装作不知道,便是不想给将士口实。众人皆知,我治军严明,他临阵收妻、延误战机已犯军法!你或许也知道,当年,他救过我,我欠他一个人情;而杨监军属我为八都之一,我又欠了他一次。我毕竟是凡夫,欠人太多了,总觉得肩藏书网头的压力太大!如果那女子当真有了他的骨肉,如今孩子已经长大了。这次你攻下东川,一定要前往阆州仔细寻访她母子二人,我也好给他一个交代。” 华洪恍然大悟。他第一次感到令出如山的主公竟有这样的柔情。 “主公放心,东川一定会拿下,她母子二人我也一定要找到!给你、也给李虞侯一个交代!”两人说着,已入笮桥门。 忽地,李吒吒打马赶到,飞一般来到王建近前: “禀主公,皇上派遣的钦差李洵大人到!已在节度府衙外等候。” 王建一皱眉头:李洵?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可想想既然是钦差也不能怠慢,便吩咐列队迎接。 节度府衙外,整齐威严的队伍分列两旁。王建亲自将李洵一行让至大堂。接着,成都官员分列跪倒,迎接圣旨。李洵手把黄绫子卷轴,文绉绉地念起了王建最为头疼的之乎者也的圣旨,前面说的什么也没有弄个究竟,到后面听明白了几句:“……着贬西川节度使王建为南州刺史,立即罢兵……” 这一句,念得清楚,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明白。方才纪律井然的厅堂顿时炸开了锅。张劼火冒三丈地冲到钦差面前,揪住了李洵的衣领:“奶奶的,俺盼打仗盼了好多年,这小皇帝好生不通人情,偏偏这个时候要俺大哥罢兵!回去告诉姓李的,惹恼了俺,提把大刀砍进长安的皇宫!” 李洵吓得瑟瑟发抖,嘴里叨叨着:“皇上……皇上都已经不在长安了……” 王建忙呵斥左右把张劼拉到一边,又满脸堆笑地拍了拍李洵身上的尘土:“在下治军不严,让钦差大人惊吓着了……大人刚才说什么……皇上不在长安了?”李洵从惊惶中镇定过来,这才将皇上幸临华州的经过讲了一遍。王建心中一面为天子的安危担忧,但一面也清楚,这次就是违抗圣旨、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出兵东川。于是他假意请李洵赴校兵场阅军。当来到校场后,王建手指着黑压压的军队道:“东川忤逆,目无天子。我讨东川上顺天意,下和民心。皇上要除了我的节度使,我不在意,可是如果要我罢兵,你来问问这里的将士答不答应?”最后一句话,王建有意提高了嗓门,像是说给李洵的,更是说给三军将士听的。随即,便有将领带头,不多时,“不平东川,绝不收兵”的呐喊声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响彻云霄。 李洵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吓得脸色苍白。王建知道李洵此番已经注定是无功而返,便吩咐下去,安排酒宴为李洵等人压惊。这时候,王建忽然见到李洵身边一个随行官吏十分面熟——难道真是他?王建心里疑惑道。 韦庄远远地看到王建在注视自己,上前施礼:“将军还曾记得韦庄否?” “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啊!这一别都有十五年了啊!” “是啊!十五年了,我都老了,将军还是这般精神呢!” 王建不曾想到在这里见到了韦庄。想当初,韦庄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语至今还在耳畔萦绕。当时,他朴素的直觉就告诉他,那个落第的秀才定然怀揣锦绣,有治国安邦的才略。他想挽留韦庄,可是却没有留住。后来,他从郑顼口中得知,韦庄写就了一篇《秦妇吟》天下闻名。王建每想到此,便夜不能寐,朝夕想见到他。没曾想,十五年过去了,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 正如韦庄所料,他和李洵还没有离开成都,西川大军在华洪的带领下就浩浩荡荡开向梓州。王建再一次极力挽留——这一次,让韦庄动心了。这些年洛阳沉醉和江东飘零的经历使他认识到大唐落日终究是不可挽回的事实,所以即使中举也无法带给他更多的欢欣。天子颠沛流离,藩镇割据兼并——这样的环境下,作为天子身边的近臣,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他早听说过西蜀繁花似锦,可当真来到成都才发现王建治理下天府之国的繁华远远超出他的估计。安定祥和的街景、厚重积淀的文化、穿梭街市的美人……这些都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天堂,他开始后悔没能早早来到这个被水和诗滋润了千年的城市。千余年来,沧海桑田,岷江流淌的血脉滋润着这个从未变更过名姓的城市。他毕生最为景仰的诗圣正是在这里的茅屋内写就了传世的诗篇。他甚至能够想象出,当年诗圣就是在浣花溪畔,用煮沸的溪水冲沏出青城的幽幽茶香,在那流动的精灵浣洗过的薛涛笺上写下史诗般的章句。 除此之外,更让韦庄心动的是成都的主人对人才的接纳和对各种文化的包容。儒家、佛家、道家在这个城市和谐共处、兴盛繁荣。性格古怪的冯涓、智谋天下的周庠、文采斐然的郑顼都各归其所各有所为。城内的大圣慈寺香火不断,佛法盛行;城西的青羊宫也是科仪常兴、道法传世。这种地方,才是他真正所向往,才是他真正有所为处! 是的,韦庄真的动心了。他期盼早日回到长安故里,将如茵接到成都,在这诗圣寓居的城市终老他的余生。 王建一直将韦庄送到城北的天回镇,目送钦差一行远去,却久久立在那写有“天回镇”的巨大石碑前不愿离去。 不知什么时候,周夫人也随行至此。自打入成都以后,她很少出门,更没有到过成都附近游逛过。 “今天你兴致很好么,怎么随我到了这里?”王建一面问着,一面在石碑旁坐了下来。 周氏也陪着坐下:“在家闷得很,想出来透透气。” “你早该出来走走,成都的集市很热闹,成都附近的名胜也很多。大圣慈寺、青羊宫、武侯祠、文翁石室都是好去处……”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那次你陪我去昭觉寺上香……”周氏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回忆,尽管她已青春不再,但那分端庄而坦然的神情让人见了也生几分爱怜。 王建忽地握住妻子的手:“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等这一仗打胜了,我陪你去青城山、楗尾堰看看,据说那里景色很好。” “不用了,你有这份心思我就知足了。你有更大的雄心壮志,收复两川其实只是第一步,对吗?” “还是你懂我。不过,这么打下去,我心中越发不安。” “因为什么?” “因为天子!”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字,但聪明的周氏顿时明白,随着大唐王朝的衰败,他与先帝僖宗之间那种笃厚的情感和眼下需要他继续蚕食土地的战争激烈地冲突着。 “你并不是侵占大唐的国土,只是让大唐的百姓能够真正远离战争,过上安稳的生活。”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是将来怎样谁也不知道。数百年以后别人怎么评论我,也不得而知。” “既然如此,那索性就别去想这么些……还是说些高兴的事情吧。”女人微笑着,将头靠在丈夫的肩头。 “哦?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呢?” “我听说你到徐刺史府上去了,见着了他的两个貌美的千金。” “哦……我还以为什么高兴的事呢。” “能娶到两个天仙似的女孩,这还算不得高兴的事?” “休要说笑,我可没那想法。” “可我有!”夫人认真道,“自古美女配英雄。徐刺史的两个千金生在天府之国,若不嫁你,还有谁人可配?” “你说的是真心话?” 女人笑了:“我啥时候跟你的姬妾吃过醋?你想想,当年我带着范儿,吃了上顿没下顿。如果不是德权跟着你,我们娘俩早饿死了。可你不仅娶了我,还让我做正室,你说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就是觉得你当有更好的姑娘相配。我本一直寻思着这事,这回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徐刺史这两个千金正是我心仪的人选,想必你见了她们也不会不心动。” “是啊,说实话,我戎马半生,真没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纵是当今天子的宠妃也远不及她们半分。更何况,她们不但貌美,更是才思过人,吟诗作画我虽不懂,但张公都说他远不及这两个丫头。” “既然这样,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会择日亲去向徐刺史提亲。” 王建的脸上泛出笑容:“好,我听你的!”说着,他伸手揽过女人,两人依偎在天回镇那块石碑前,身影久久地凝固在斜阳的余晖中…… 此时,在华州,李晔依旧过着流亡的生活。天渐冷了,李晔的日子也一天不如一天。此前,尽管被韩建掌控着,但他身边毕竟有近十位王爷手握数万禁军。虽然这些禁军经不起风吹浪打,但只要他们存在,李晔多少感到踏实。可是不久之后,韩建以诸王预谋陷害天子为由,上奏请求收回诸王的兵权。寄人篱下,毫无自由的李晔无奈于韩建的淫威,只得同意。 “陛下,今天怎么有闲情出来走动啊?” 见是韩建,李晔顿时感觉恶心。如今,堂堂一国天子没有了自由,身边最亲的人又被解除了兵权,就连他出来走走这个韩建也要跟着。他真想让身边的几个侍从冲上去杀了这个乱臣贼子。可是,杀了韩建又有什么用99lib?呢? 见皇帝不理会自己,韩建又道:“陛下,现在诸王已经安定下来,不再掌兵了……” “哼!这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么?” “呵呵,陛下这是什么话,臣只是为陛下着想……陛下身边还有安圣、捧宸、保宁、宣化四路禁军,这会让天下人以为皇上对他们多有偏好。当初先皇在成都的时候,正是因为视军队有亲疏,才酿成了一场祸端……” “你不用给朕讲历史,有什么话直说吧……藏书网” “是是,陛下博古通今……臣的意思是,这些队伍在陛下身边要是有朝一日叛乱……臣为陛下安危着想……” 李晔怒视着韩建:“照你的意思,朕应该解散禁军啦?” “这也是陛下应该做的。” “朕要是不答应呢?” “这个……只怕臣的镇国军和陛下的禁军发生冲突会误伤到陛下……” 第五十六章 “韩大人,你好大的胆子,你敢威胁天子?”突然,一声呵斥将韩建镇住,说话的正是捧日都头李筠。韩建虽不惧李晔,但冷不防被这一声义正词严给震慑住,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听儿子说过,正是这个李筠曾在渭北血刃护驾,是条不折不扣的硬汉子。要是平日里,韩建或许会很赏识这样一员虎将,可是偏偏他是李晔身边的人!有他在,早晚是一个祸害。想到这里,韩建冷笑声:“我一方节度使和天子讲话,哪有你插话的分?你身佩利剑,出入行宫,要说胁迫天子,恐怕你第一个难逃干系。来人,与我拿下!”说着几员战将手舞宝剑便来擒李筠。99lib? 李晔想叫一声“住手”,可是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几把晃眼的宝剑已经舞动在他的身前。李筠也拔出宝剑,一边应对着,一边护卫着李晔。 忽然,一个黑脸的大汉猛地一剑刺来,李筠巧妙地把剑往右一分,将来人刺伤在地。另几人见李筠武艺超群、胆量过人,不敢硬打,便转而拿剑直奔李晔。李筠大叫一声“皇上躲开”,一边伸剑阻挡……可是毕竟好汉难敌四只手,渐渐地,李筠体力不支。就在这时,韩建抓住一个机会,猛地从侧面袭来,趁李筠躲闪不及,一剑砍断了他的右臂……李筠咬牙忍着剧痛,还想舞剑再战,可周围的人一拥而上将他捆绑起来。 韩建一挥手:“李筠谋逆,行刺皇上,给我拉下去,斩首示众。” “等等……”李晔几乎是豁出性命要去营救这个数次冒死救了自己的护卫,可是几根长枪无情地拦在了他的身前。那一刻,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悲痛和无助。不远处就是华州的大云桥,李晔亲眼见到李筠就这么被韩建的手下砍去了首级……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臣,韩建,肯请陛下遣散禁军……” 李晔不知道当时自己还能否记得他是一个天子,只是神志不清地点了点头。 韩建强迫皇帝解散禁军,杀死侍卫,又囚禁了诸位王爷。为了缓解君99lib?臣的冲突,他向李晔提出立李晔长子德王为皇太子。然而,这场风波并没有平息下来,更大的血腥还等待着李晔去面对。 华州行宫。 李筠遇害后,李晔身边的侍卫也一个接一个被韩建除掉,他最信任的大臣、道士也都被流放的流放、被处死的处死。孤独和恐惧已经笼罩着他。他已经没有出宫的自由了,堂堂一国天子被臣子软禁,天下为之惊叹。他时常做梦,梦见李克用率兵来华州,接他回长安。此时此刻,他念起了李克用的种种好处。他回想起两年前李克用平定李茂贞、韩建等人叛乱之后,他竟然不许克用入城。想到这些,他便充满了悔恨。此时,延王李戒丕早已经到太原了吧,他见到李克用了么? 这一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跟随自己多年的太监德顺爬着到了自己的床前:“皇上皇上……延王他……他……” 李晔一听到李戒丕的消息,顿时惊了起来:“他怎么了,快说……” “他回华州了!”一句话如拨云见日。天啊!他终于回来了。他一定带回李克用的大军了! “快快将他带来,快!就现在!”李晔已经顾不得梳妆整理,直接就要在床前接见他的兄弟。 “皇兄……”李戒丕一见到李晔枯瘦的样子,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你受委屈了……” “朕这算不了什么,你快告诉朕,沙陀人在里?” “这……”李戒丕吞吞吐吐。 “你快说啊!” “这……他……他眼下用兵对阵朱全忠和刘仁恭,无法发兵……” 顿时,李晔惊愕地张大了嘴,他的心彻底凉了下来。李克用不能来了,他的梦想破灭了。忽然,李晔近乎发疯似的狠狠给了李戒丕几个嘴巴:“蠢货!你还回来送死干什么!” “臣弟……思念皇兄……” “思念?你回来给朕陪葬吗?”李晔狂吼道。 “臣弟甘愿为皇兄陪葬……” “糊涂啊!你!”李晔声嘶力竭地呼喊,“你们都给朕陪葬!皇家还有血脉吗?你是给我大唐江山陪葬啊!”说到此处,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李晔久居华州,早已揣摩透韩建的野心和残暴。他的预言,终于在几天后变成了现实。韩建本就对宗室王爷们深恶痛绝,听说李克用不会发兵了,便大胆下手。他先上书请皇上除掉几个谋反的王爷。李晔纵然力保却已无力回天。又过了几日,韩建和枢密使刘季述矫诏发兵包围了十六王宅。还在睡梦中的王爷们惊起,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韩建遂将延王、覃王、通王、沂王、睦王、济王、韶王、彭王、韩王、丹王等十一位王爷赶到华州城西的石堤谷,以谋反的罪名全部杀害,只留下李晔一个人无助地身居在行宫深处。 飘飘且在三峰下,秋风往往堪沾洒。肠断忆仙宫,朦胧烟雾中。思梦时时睡,不语长留醉。早晚是归期,苍穹知不知。 昏暗的灯光下,李晔提起笔来含泪写下了一首词。此番心绪,此番委屈,又能有谁知道呢?他手举杯中酒,凄凉地一饮而尽。 “陛下,您不能再喝了!”莲澈连忙夺过李晔手中的酒杯。 “让朕喝吧,朕想醉!” 莲澈哭了……女人轻声的抽泣唤起了李晔心中的怜悯。他缓缓地将爱妃拉到近前,用抖动的手指拂过美人的青丝。那一刻,他回想起了东川何府花园里和莲澈对琴的情形;想起了战火过后他和心上人重逢时刻拥抱的场面;想起了他回到长安六王院与王妃吟诗作画的闲情;回想起了他初登大宝爱妾每夜用柔情和温暖融化他白天的苦闷辛酸;想起了这两年奔波流亡的时候,无数的委屈只能在搂着这个弱女子的时候才能纵情地倾诉…… 李晔忽然像一个孩子似的抽泣,他猛地紧紧抱住莲澈,用男人坚强的手缓缓划过她的长发,扶起她娇媚的身躯。李晔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出来,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凝望着女人美丽的双眸,许久,才说了一句:“爱妃,这些年,你跟我受委屈了……” 莲澈方才止住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倾泻而出:“陛下,您这是什么话,妾能嫁给一国天子,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李晔摇摇头,他捧起莲澈的脸,端详着这个来自东川的美女。娇柔、清纯、温柔、娴雅在她的身上集于一身。他,是大唐帝国的天子;她,是独拥宠爱的皇妃。可是他们都有着常人不可知的苦难童年,都饱受着外人不可见的辛酸悲伤。李晔突然意识到,在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失去的时候,在江山都亡去的时候,他并不孤单,他的身边,至少还有莲澈。一个弱女子,终究,给了一朝天子最后的一点安慰。可是贵为九五之尊,他又能给眼前这个弱女子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哪怕是一丝丝的庇护。李晔渐渐冷静下来,他忽然对莲澈说道:“爱妃,朕要封你为皇后,大唐的皇后!” “陛下,妾不要名分,妾每日与陛下在一起,已经知足了!”她知道,丈夫是真心的,但她并不在乎这些。大唐已经有几任皇帝没有正式册封过皇后了。天下还算太平的时候,都不需要这个名分,何况已经失去人身自由的一对夫妻呢。 “爱妃,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朕的。朕,身为一国之君,连你的安全幸福都不能给你。朕心里真的很难受。你就答应吧,朕能做的,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 “好……妾听你的,都听你的……” 光化元年(公元898年)四月,李晔册封皇妃何氏为皇后。 此时此刻,东川一场鏖战也渐渐降下帷幕。一年以前,华洪率军东征,与东川军先后五十余战,连连告捷。至秋九月,大军对梓州已成围攻之势。 顾彦晖赏识王宗弼的勇猛,又感激他曾救过自己性命,在华洪大军围城之时,放走了王宗弼。此时,顾彦晖知道大势已去,遂吩咐兄弟彦瑶宁杀全族人,不受王建辱。在最后的酒宴后,彦瑶果然咬牙举剑血刃顾彦晖及全家,又刎颈而亡。 这一夜,梓州下起了倾盆大雨,冲刷去无情的硝烟。 王宗弼回到成都后,自缚双臂去见王建,王建并不追究他认贼作父,依旧待之如故。不久,王建命华洪为东川留后,第二年,朝廷正式册封华洪为东川节度使。 硝烟散去的时候,韦庄正从长安起程。此时,天子李晔已经回到了长安,但韦庄清楚地知道,大唐覆灭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他带着家眷,带着他的期望,再一次踏上了远去成都的路。这一次,他暗下决心,将终老这座偏安一隅的繁华都市。 又到利州,已是隆冬时节。韦庄回想起上一次来到此处时,这里树木葱郁,胜景欣荣。可如今,眼前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山林更加宁静肃穆。当走到一弯山脚的时候,韦庄忽然想起了上次路过的那个破旧废城,想起了那个奇异的道人。 他叫几个挑夫停下,在如茵的搀扶下,顺着台阶小心地登上了小山。远远地,他望见那个破旧的城门洞——墙头上已经积满了雪,洁白的景色让他顿时心旷神怡。他忽然感到,自己正在远离苦难,前方便是新的生活,他一定会在成都有一番作为,也一定会和如茵演绎一段忘年情缘。他伸手摸着残垛口的积雪,嘴里呼出浓浓的雾气,随口吟诵了四句: 风聚枯枝曳,残雪触城头。 洁幕封恼事,晶棱塑潺流…… 忽然,城门洞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了韦庄。随着笑声,走出来一个人。 韦庄定睛一看,正是先前那个道人。这个道人,此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干净的道袍笔直而下,头戴崭新的道冠,手拿拂尘,显得仙风道骨。 道人哈哈一笑:“无量天尊,我们又见面啦!” “多日不见,道长还居住在这里,只不过,这旧貌换新颜啦。” “贫道在这里传德颂道,每日年轻一刻,百日年轻半岁。” 韦庄本不信道,但听道人口称颂德传道,将一个“德”字放在了“道”的前面,很是新鲜,便问:“道长究竟颂的什么德,传的什么道呢?” “足下精通儒学,恐怕不太熟悉我这个道吧?” “在下谨记孔孟圣训,所逐之道,乃‘本立道生’之道;阁下尊老庄之训,怕是‘不可道’之道吧?” “哦?那依足下所见,儒道所唯,乃不同之道?” “莫非殊途同归?” 道人一摆手:“我虽传我道门之道,但我亦慕圣贤之儒。儒、道虽然两家,确是殊途同归也。” “哦?在下愿闻其详。” “太上老君曾对贫道讲过:非谓绝仁、义、圣、智,在乎抑狡诈聪明,将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见素抱朴,泯和于太和,体道复元,自臻于忠孝。” 韦庄听起来觉得新鲜,这个道人口中竟然说出这样的孔孟之道。便问:“道长方才口称传德颂道,敢问道长眼中之‘道德’又是什么呢?” 道人将拂尘一抖,又吟了一首诗: 道,德。 清虚,玄默。 生帝先,为圣则。 听之不闻,抟之不得。 至德本无为,人中多自惑。 在洗心而息虑,亦知白而守黑。 百姓日用而不知,上士勤行而必克。 既鼓铸於乾坤品物,信充仞乎东西南北。 三皇高拱兮任以自然,五帝垂衣兮修之不忒。 以心体之者为四海之主,以身弯之者为万夫之特。 有皓齿青娥者为伐命之斧,蕴奇谋广智者为盗国之贼。 曾未若轩后顺风兮清静自化,曾未若皋陶迈种兮温恭允塞。 故可以越圆清方浊兮不始不终,何止乎居九流五常兮理家理国。 岂不闻乎天地于道德也无以清宁,岂不闻乎道德于天地也有逾绳墨。 语不云乎仲尼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垂万古历百王不敢离之于顷刻。 思维清晰,语句工整,韦庄顿时想起之前他也吟诵过这样一首宝塔诗。不由得惊问道:“道长出口成章,见解独到,非是凡夫啊!恕在下肉眼凡胎、难识真神,敢请教道长尊姓大名。” “贫道杜光庭,奉我主王司徒之命,在此恭候韦大人多时了!” 韦庄一听,惊喜交加,这才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名满天下的道教圣人东瀛子。他早听说过,先帝临幸成都时,曾召杜光庭入宫,赐以紫袍。时人就是不学道,也必然听过他的名姓。韦庄万没想到,他竟然归附了王建,还专程在这里等候自己。 “贫道早闻足下大名,此后能与足下同在西川共事实乃幸甚!” 就这样,一个道门高人,一个诗词大家,竟然殊途同归,从此在成都共事。 朝廷封赐华洪为东川节度使之后,王建请置武信军于遂州,以遂、合等五州隶之,又以王宗佶为武信节度使。之后,王建遣王宗侃帅三指挥使收获阆州,进克巴州、蓬州和壁州。唐朝廷见王建羽翼丰满,只得诏其私门立戟,加兼中书令。 光化二年(公元899年),王建被赐爵琅琊王,兼领东川、西川、武信三节度使。在历时十三年、历经数千场恶战之后,王建终于如愿拥有了两川,为成就一代霸业奠定下坚实的基础。就在这一年,王建新纳的姬妾延瑾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王建得99lib?此幼子,甚加宠爱延瑾姐妹,遂为此子取名为王宗衍。 第五十七章 有人说,历史是人创造的。然而,也正是逝去的历史造就了一些人。 华夏五千年的历史长河,就像一滚厚重的卷轴。当你缓缓推开它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金戈铁马的激战,是一统江山的豪迈,是帝王将相的功德,是山河破碎的挽歌……然而,隐藏在这样的宏大历史画卷背后的,却是无数的永远不为人所知的故事和人物。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经历的悲欢离合和生离死别将永远隐藏在这样恢弘的画卷背后。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一切也都属于同样的历史,或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所做的那些我们永远只能臆断不可证实的一切,同样创造了这段历史! 大抵五更天了,这个世界还沉浸在一片宁静当中。耳畔是流淌的潺潺江水,远处村落不时传来鸡鸣。近处是稻田的芬芳,偶尔江风一起带来了农家炊烟的香气。过不了多久,勤劳的西川农夫们就会下地劳作,而新的一天即将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循环中开始。 张虔裕从乌篷船中探身出来,东边那一缕初升的阳光柔柔地触到他饱满的额头。江水反射出的金色映到他的脸庞,更加显得他脸色红润。昨天晚上,他睡得并不好。十余年来,他从来都是和战马打交道,就是睡在马背上也会觉得舒坦。第一次在船上睡了一夜,左右摇摇晃晃,加上是逆流而上,时缓时急的郫江水让他感到有些恶心。 “或许,我的枣红骓这一夜摇荡得也难过之极了……”他这样想着,不由地回过身子去探望停靠在前面的一艘船,那匹陪伴他征程多年、驮着他几次出生入死的爱马,此刻便安静地挤在那一艘船舱中呢……他继续往西边的上游望去——那里在晨雾中隐隐能够看见环抱的群山,在这郫江尽头、群山之中,或许就藏着主公所说的成都龙脉。跟随他起程赴任的家将、仆臣、兵丁百余人分五只船一顺边地停靠在郫江南岸,粗滚的麻绳紧紧地绑在了岸边的木桩上。不算宽阔的江面在这里画出一个“之”字形的弯道,本来驯服的江水在这里却有些俏皮地冲荡着载着人和马的木船。张虔裕不由得嘲笑自己:从前行军作战时,自己就没有一战定乾坤的本事;而今上了船,却又丝毫捉摸不透这水的性格——他本一介武夫,却没有挥刀跃马建立过卓越的功勋,反倒是凭借着胆量和一张嘴博得了主公的信任,不知道这算是幸运还是遗憾。然而,此去导江县,他可是要和滚滚江水打交道啊。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还没有到来,断然是没有怯懦的理由的。想到这里,他挺直了不算高大的身板,亮出洪亮的嗓音冲着前面喊道:“起航!” “起航啰喂——” “哦……主人家发话起航——九九藏书”随着几个艄公的呼喊,几股麻绳被缓缓解开。大船两边的十多个船夫脱去上衣,露出健壮的胸脯和阳刚的肌肉。一排木桨划过,最西边的一只快船,便随即缓缓开动、逆流而上。 快了,赶在太阳落山以前就能到导江——我就是主公治下的第一任导江县令!想到这里,张虔裕红红的脸上露出一分旁人不易察觉的得意神色。他不由得又转过头,想看看远在百里之外的成都府城——就在这转身的一瞬间,他惊讶地看见远处江面上漂移着一个黑点:不错,正是一条小舟缓缓移来。张虔裕吩咐几个艄公停下,他隐隐意识到,这条小舟是追自己而来的。其实这是不容置疑的,万里桥头纵然每日忙碌纷纷,但是大多是顺流而下的商船,逆流而上去青城、导江的船本来就少,更何况是这五更天时移过的一叶扁舟呢!难道是主公还有什么话没有交代完?他独自思索着…… 小船移近了,他渐渐看清楚,船上只有两个人。一个大汉戴着竹篾编制的斗笠卖力地在船尾摇着橹,溅起纷纷水花仿佛晶莹的水晶能够散射出晨曦的红晕。船头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穿着一身青色长衫,而这个人仿佛正在冲着他微笑。 张虔裕不由99lib?揉揉眼睛,他的脸上顿时堆起了幸福的笑容——立在船头的这个人竟然是他的故友郑顼! 移船相近,郑顼拱手给张虔裕打了个招呼,道声:“贤弟一向可好啊?” 见郑顼飘洒的须髯已经透出花白,张虔裕不由感慨道:“岁月不饶人啊!兄长,这几年你可是老多了啊!”他不由得回想起与郑顼在栈道上生死与共的那夜。此后近十年来,二人一同共事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大顺二年,王建派华洪兵发东川相助顾彦晖,在大军出发的那日,他与王建在城外一别。本来他打算从陆路去青城,但行至途中却因为彭州的战乱不得赴任。没办法,张虔裕只能折返回成都,在城南居住下来。而不久后郑顼则被王建派往中原拜会朱全忠,两人之后再也没有见面。没想到,一干琐事缠身,这一待两年一晃就过去了。眼见着王宗侃即将攻下彭州,整个西川即将全部收复的时候,王建这才想起了还未赴任的张虔裕。为了熟悉一下从龙脉流入成都的潺潺江水,虔裕特意从万里桥坐船前往。不曾想,这日清晨竟然碰见了郑顼。 郑顼仿佛不在意虔裕直言他的老迈,依旧微笑着。待到昔日友人问起他为何彻夜追赶的时候,他才缓缓道出了原委…… 原来,郑顼万里迢迢回成都向王建复命,才知道张虔裕已被王建差往导江。那一刻,他的心中充满了欢喜和难过。他一来欢喜主公能这么快明晰了楗尾堰对成都的巨大作用,仿蜀汉诸葛丞相先例遣专人治理古堰;二来,欢喜与自己共事多年的好友得到了主公天大的信任和器重。然而,欢喜之余,他心中不免失落。十年来与虔裕结下的深厚的情感让他不忍故友独自远在他乡。 郑顼忽然有一种冲动,这种突发的激情与他那沉稳的性格远远不符,他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向主公请命随故友一同前往!年近半百的郑顼平日言行不温不火,可是这时他的冲动已盖过理智。郑顼的一番举动着实让王建吃惊不小。 王建依依不舍道:“先生随我多年,已经习惯你在左右,如今远去,叫我如何舍得?” 郑顼摇摇头,苦笑道:“郑顼一介书生,蒙主公不弃留在军中,又蒙主公垂爱、委以重任。这些年随主公干出些事业,也让我看到一个即将崛起的西川。主公身边人才济济,博雅先生可亚管仲孔明,足可扶保主公开疆扩土;副使张公爱民如子、治城有方,是难得的贤士。其余文士大多是贵族子弟,文雅风流名动一时。郑顼留在成都也只能抄抄文书,真不如让我去青城、导江,在那里我坚信能帮着虔裕为主公干出一番事业!” 王建沉默不语,他了解郑顼的才学与胆识。张虔裕要想在那里出色地完成任务,真还需要郑顼这样一个人的帮持。可打心眼儿里他又舍不得这个默默无闻但却几次立功的书生。他语重心长道:“先生远在他乡,可要多给我写信啊!我,会惦记你的!” 郑顼顾不得拭去眼角的泪痕,他深深地给王建施一礼:“主公,您多多保重了!”随后,迈步出了府门,快马加鞭直奔万里桥。可到了桥头,却被告知,两个时辰前,张虔裕一行已经远走了。郑顼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小船,给了艄公十倍的船资,这才昼夜追赶。艄公卖力地摇了一个通宵的橹,赶在天刚放亮时,终于追上了张虔裕的船队…… 虔裕听罢郑顼的述说,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赶紧将郑顼请上大船,又重重酬过艄公。 两人并肩来到船头。张虔裕不由热血沸腾,幸福而充实的感觉让他看到自己的将来会是无限的辉煌——因为他坚信,有郑顼在,自己一定会在楗尾堰干出一番惊天伟业! 郫江两岸的稻田青翠欲滴,随着耳畔木桨搅动江水的哗哗声缓缓地退离视线。张虔裕呼吸着这久违的新鲜气息,问身边的郑顼:“兄长此去宣义拜会朱公,可谓九死一生啊!人们都说朱全忠乃中原枭雄,武功盖世、治军严明;可我听说此人生性狡诈、性情反复,不知兄长此去见到的朱公是何模样?” 郑顼没有正面回答,他望着远处的水田,眼前是一片新绿,绿得让人的眼睛有着前所未有的放松的舒服感。他似乎能够看到,过不了几个月,这里便是一片忙碌的丰收的景象。偌大的西川,广阔的成都平原,这样富饶的田地是最强大的生命保障。 “主公想要效仿蜀汉立足三川,观天下之变。这中原战乱纷争,朱全忠的力量绝不可小视。主公差我此去拜会,一则是想刺探中原诸侯的实力,二来也想让朱温知道我主的雄才大略。”说到这里,郑顼顿了下,仿佛想起了朱温冷眉倒竖的表情。早在平定黄巢叛乱之时,朱温的有力倒戈帮助唐廷葬送了起义军的前程。先帝僖宗大喜之余,为其赐名“全忠”。然而此后,朱温在中原常年用兵,让人看不出他有多少“全忠”的迹象。“朱全忠治军确实严明,李克用这样的草原野狼都没在他身上占得丝毫便宜……要说他的模样么,呵呵,我也是那天持聘时见了一面,很是一个好面相啊!” “哦?那他和兄长都聊了些什么?” “他问我剑阁道路可否艰险。我告之,危峻绝伦!朱全忠不信,斜眼看着我又问:‘贤主人何以过得?’” 张虔裕瞪大了眼睛,他能够想象郑顼在朱温两旁刀斧手藏书网中那种泰然自若,但却无法猜测兄长当时怎样应答。郑顼却呵呵一乐:“我告诉他:‘苟不以详闻,恐误朱公军机啊!’他哈哈大笑便遣我回来给主公带话,说过些日子他也会差人来成都,看看闻名三川的八兄王光图怎样治军。” 两人一路说笑,一队轻舟逆流而上,飘飘迁移。一路上,张虔裕目睹了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在江水灌溉下丰硕的景色,也似进入了这个安详而无纷争的世外桃源。远处能见到隐隐的山色有如水墨画彩浸润荡开一般,愈加浓郁清晰。清风一起,水面上丝丝凉意袭来,乍地觉得这里已经不是成都府城那个温热的天气。四下里,是百姓们自发开挖的大小沟渠,水被引入田间。眼前那聚扇似的渠网,让广袤的平原和附近的丘陵在这里改变了颜貌。古蜀治下的成都平原曾经是旱涝无常的泽国,而今却早已经是万亩良田。 “大人,前方便是导江的灌口码头,我们在那里下船。” 张虔裕看看天色,太阳方才斜斜地依偎在远处重山的山顶,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显得轻松异常。“本以为要到天黑才能到导江,真想不到日头还没落下呢。”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兄长,我想下船之后就去楗尾堰!” “贤弟既然有这番兴致,愚兄一定奉陪!”说着,他远望重山不由吟道: 岷川清溪固,有缗开蜀山。 冰凌陈雪留,唯其心潺潺。 蜀主激荡一梦,顾视河川! 安度狂澜索飞架,鱼嘴激流问胆寒。 冰火激乍宝瓶口,盈盈水,兀兀山; 青山石若在,沧海桑田逝,唯有离堆守经年。 吟罢,他不由感慨道:“从前读过这首诗,它让我多少次梦往楗尾堰,看看蜀主李冰开创的这一千古奇迹啊!这个愿望真的要随贤弟你一起实现了!” “拴起锚啰喂——” “拢啰——” 几艘船上的艄公跺着脚一前一后用西蜀方言呼应着,大船缓缓泊入码头,张虔裕撩起长衫,在一个仆从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踩着摇晃的木板下到堤岸上。双脚踩上岸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好在两天一夜的水上体验终于告一段落,让他这个旱鸭子可以安心地踩在大地上,感觉前所未有的安稳。他转身从另一个仆从手中换过搀扶住同样挪着小步子的郑顼…… 这时候,虔裕身后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敢问,这位是新任县令张大人吗?” 虔裕和郑顼转过身来,见是个老者。银丝散乱在额前,看年龄已近六旬,但面相并不太显得苍老。这个老者身上的衣服异常陈旧,仿佛十余年来始终如一地换洗,深青色的短衫已经漂出些许白色。 “在下便是张虔裕。” 听到虔裕自报家门,老者嘴唇微微抖动,一丝笑意挤兑着脸庞的几道褶子:“老朽是此县负责楗尾堰的主簿张道古。” “哦……”虔裕点点头。或许这个老人会在自己今后的任期中给予帮扶。从他那衣着看来,这个八品的芝麻小官很是清廉了。 与虔裕的坦然自若形成反差,一旁的郑顼几乎是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老者,复又恭恭敬敬地追问道:“老先生,恕在下耳背,可否再报下您的名姓?” 老者笑道:“老朽和县令大人一样,同姓张,乃‘道古稽今,言远合近’之道古也!”此言一出口,令虔裕好一个吃惊,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竟然出口能说出这般语句,这才重新打量眼前这个老人:凌乱额发后面是精心包裹的方巾,眼角几道皱纹显现出他经年来的风雨历程,干裂的双唇微闭,却显露出胸怀锦绣足可一鸣惊人的大气。着实非常人啊! “原来是左补阙张青州,失敬啊,失敬啊!”郑顼连忙施礼。 九九藏书“惭愧啊……老朽无才无德,这位先生还能记得……” 虔裕心里道,这左补阙本论品级也就七品,但可是在中央门下省行走的官员,又见郑顼对他恭敬有加,想必此人有些学识,甚可能曾某一科中进士及第。 其实,这个张道古中过进士不假,可让郑顼为之一动的是此人曾向天子上呈过一篇《五危二乱表》奏请朝廷削藩。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李晔差他入蜀为官。郑顼久欲拜见道古,却难闻其踪影。不曾想,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个对朝廷忠心耿耿却有些执拗的老人竟然隐居在导江为一小吏。 张道古在导江闲居半年余,每日在千年古堰的水声熏陶中过着散淡的生活,没有想到的是,今天迎来了新县令的同时,竟然还能迎来一个知道自己名姓的知己。当得知张虔裕、郑顼二人准备即刻前往一观古堰容颜时,张道古乐意地代为引路。 不多时,虔裕一行便随张道古来到了崇德祠。经道古一路介绍,虔裕得知,这个祠庙正是为了祭奠主持修建楗尾堰的先秦蜀郡太守李冰而建造的。道古又引虔裕、郑顼登上了一座有些破旧的阁楼,就在张虔裕登上最后一级楼梯侧身眺望的时候,眼前的一切让他完全震惊了—— 第五十八章 两座高大耸立的山间,滚滚流淌的岷江水好似脱缰的野马纵情奔腾,肆虐的激流汹涌地拍打着山涧嶙峋的怪石。斜阳坠落前的余晖把这一日余下的光芒俯冲在了滚滚涛水中,成全了如血一般奔放的激情和灿烂!只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张虔裕才感慨万分:曾经所见的万里桥头、东川江流、郫江柔情全然不是真正的江河!然后,这般桀骜的江水,猛地在这里扑向了如鱼嘴一般的分水堤,这分水堤好似一把神剑插入了江水的心脏,让它那残暴的灵魂登时被搅扰得破碎不堪。分水堤的外侧,洪流依旧,奔腾向海;分水堤的内侧,已经被撕碎的江水用最后一分气力扑向了玉垒山。然而,江水愈发凶猛地撞击,便愈发无力地反弹,从一个张道古称之为“飞沙堰”的泄洪道再次流往外江……余下的,便是温顺的水,它们已经完全被这一宏伟浩大的水利工程所驯服,从宝瓶口缓缓淌入成都平原,去润育那里的作物,或许还能讲述它们从山涧飞流直下的经历…… 张虔裕张大了嘴,久久忘却了合上。 郑顼饱览了眼前奇妙的胜景,这才如梦方醒般感慨道:千古奇观,千古奇观啊!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郑顼不知道诗圣杜甫是否曾经便是在他脚下的这个阁楼写下了这样的传世诗篇,他只是恍然感觉到,千百年奔腾的江水,千百年依旧的古堰,完全可以告诉他几世的存亡兴衰。 太阳忽然隐落在山的背后,整个古堰连同江水黯淡下来,只留下山后仿佛是天的尽头,还隐隐约约浮现着一丝余光…… 天色暗将下来,身前的哗哗江水声让人置身于时空错乱的转角。在这一刻,个人、州郡,乃至国家兵戈的烦恼都显得微不足道。确切地说,是将这些短暂的纷争置于像江水一般、四千年流淌不止的华夏历史长河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真想永远没有战争,永远不闻天下事,永远陪伴着古堰……”张虔裕喃喃道。是的,他经历了十年征战,可是他并不喜欢战争。即使是胜利也无法让他感受到些许的满足。他此时此刻,或许在心里感谢主公将他差到了这样一个能够回归人性、洞察历史的地方。 “张大人或许还不知道吧,倘若没有战争,很可能也就没有这楗尾堰……”夜幕中,寻不见张道古的身影,只是从阁楼一角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我还正想请教前辈,李冰因何要修筑这样伟大的工程?” 张道古喉咙里发出一丝怪异的声音,仿佛是沉凝很久的污垢粘住了他的嗓子。他长吁一声,显得轻松了些许方道:“我刚才说的便是这个来历——”接着,他便用他那仿佛经历过若干个朝代的嗓音,讲述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这还是先秦时候的事了,秦惠文王派张仪、司马错伐蜀,强大的秦国一举灭掉了成都的开明王朝。到了秦昭襄王时候,蜀地已经成为秦国的后方。张仪曾经进言说,‘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以下,舫船载卒,可直捣楚国也!’然而真正当秦军夺取了楚国商喻之后,军队却因为粮草兵马无法补给一度止步不前。” 虔裕不解道:“这是为何?” “因为士兵和军需征调在成都,而造船和起运却在岷江上游,兵马从成都到岷江运输码头,至少也有上百里的陆路啊!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岷江改道,使其经过成都。”说到这里,张道古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从鲧治水到大禹王三过家门而不入,多少先贤都避水患不及,这将水改道为我所用的想法,着实是旷古奇思!”道古那一字一顿的评价铿锵掷地,有如盖棺定论。 “李冰!秦王让他来到了岷江,来到了岷山!就在这湔山上,八年的烈火焚山、雪水浇注,将这如今的玉垒山裂开了一个缺口。离堆分,宝瓶现!又是四年的竹笼卵石堆砌,金堤乃成!——这就是如今的楗尾堰,导水千百年不息的楗尾堰!”道古用几乎声嘶力竭的呐喊激情澎湃地讲述着往日的一切,黑暗里只留下他清晰有力的回声一遍遍从远山处传来,激荡开去,震撼时空! 许久,郑顼才打破了阁楼上的沉寂:“真没有想到,张青州来此不久能对这古堰历史了然于胸……” “先生有所不知,老朽年轻时游学西蜀,参访古迹,凭吊古堰。自那时候起,便将身心托付给了古堰,立志有垂老一日,定将在这里安度残生。先前给万岁上疏,龙颜震怒,被贬为施州司户。老朽见一腔忠诚无处释放,便索性又回到了导江……” “原来如此。”郑顼想起他曾经从周庠那里读到过的张道古上疏天子的《五危二乱表》,其中几句很是真切: 国有五危、二乱。昔汉文帝即位不久,遂明习国家之事。今陛下登基已十年,而曾不知为君驭臣之道。回想太宗之时:内安中原,外开四夷;海表之国莫不入臣,九州之内莫不归附。今先祖封域之疆土,已丧失殆尽矣!臣虽微贱,窃伤陛下朝廷社稷始为奸臣所弄,终为贼臣所有也。 “张青州胸怀锦绣,天子未能明晰。乱世屈才啊!” 张道古摇摇头,望着阁楼下侍从打起的火把,星星几点,隐隐约约能够照见江面的波浪:“乱世出枭雄,不育贤臣。我老而无用,无力力挽狂澜。非是天子不听老朽言,实乃天子生不逢时啊!”想到这里,他的眼中不由自己地泛出了晶莹的泪花: ——皇上啊!您现在还好吗?老臣惦念着您呢! 天子,龙族一脉,皇室帝胄,居庙堂之高而坐拥四海疆域。四海之内,谁不想为君,普天之下,谁不羡称帝。在世人眼中,能成为一国之君那是何等恢弘荣耀的事,是任何辞藻都无以描述的高贵。在后人心目中,如果有幸能够成为大唐帝国的君主,那更是富有四海、享万邦来朝。 历史的卷轴缓缓展开,公元十世纪的一滴墨影稍稍浸润开来。这是一个空前混乱黑暗的时代。被饥饿夺去生命的无辜百姓尸横街头、战争中刀光纷乱碧血四溅的战场悲惨之极。胜利者,踩着死人的头颅踏着斑驳的血迹在城头竖起了新的大王旗。失败者,可以为旧主一死殉节,但却难以在这样的大黑暗时代青史留名。或者,可以跪地求饶,乞求一口喘息。然而,在武夫专政的乱世,降将的命运也是多舛的。还在乾宁二年的时候,朱温率军在钜野之南击溃朱宣部将万余人,清理战场的时候,突然间狂风大作,沙尘弥天漫地。朱温抬起头望了望昏暗的天地,只是冷冷道了声“此杀人未足耳”!三千俘虏,顷刻非命。连军人的下场都是如此,更何况普通的百姓。诚然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这样的一个乱世中,军阀争夺着州城,官军屠戮着百姓,战马践踏着良田,恶魔蹂躏着善良……此时此刻,或许很少有人会想到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统治者——天子的命运。 大明宫,少阳院。 朝阳升起,如果能够登高俯瞰这片荣耀的宫殿,那些怀记大唐盛世的遗老旧臣一定会流下辛酸的泪水。断壁残垣、枯藤老树。太液池已经成为一潭死水,发出浑浊的恶臭。 伴随着风沙吹动枯枝的呼呼啸叫,一个面庞消瘦的太监拎着一盒子吃食一瘸一拐地往少阳院走来。远远地,能够看见一队禁卫军整齐列队在院门外。离院门方还有五十步,一个校官便朝他呵斥:“把食盒放下,快滚!” 太监的脸色像凝固的蜡像一般,哀求着:“您行行好!让我就看一眼!” “滚!”不由分说,几个禁卫军夺过食盒,冲他猛踢了两脚。太监眼睁睁看着食盒从墙基一个洞穴送了进去——现在,这个洞穴是少阳院与外界沟通的唯一途径,院门上一把大锁死一般垂着头,锁孔早已经以熔化的铁水灌注,永远无法开启。谁也无法想象,这院子中关着的是竟然是大唐的皇帝李晔。 听见外面的喧哗声,李晔慌不迭地跑到墙基的洞穴边,冲外面叫喊:“给朕笔墨纸砚!朕要传旨!” 一个声音冷冷道:“皇帝爷,您安稳一阵子吧,小的奉公行事,除了三顿饭别的什么也不能给您。” 太监听到了皇帝的喊话,冒着拳脚相加的危险,用膝盖一路跪爬到墙基,含泪磕头:“皇上!皇上啊……” “德顺!是你吗?德顺!” “皇上!是我啊……”太监只能咚咚地用额头撞着院外的石砖,额头早已经渗出了血渍。这,或许是他表白赤诚的唯一办法。 “你去告诉崔胤,让他一定给朕送几套厚点的衣服,公主们都在受苦中……” 德顺好生难过,已经是寒冬十一月,皇上、皇后还有妃嫔、公主们都没有过冬的衣服。他闭上眼,眼前都是皇帝凄凉的景象,耳畔却真实地传来女孩的啼哭——身为皇家公主,她们没有享受荣华富贵,却在生死难卜的少阳院中忍受着饥饿和寒冷的折磨。 高大的院墙仿佛深山中的一道沟壑,无情地隔断着这里与外界的联系。墙外军官的呵斥声渐止,而德顺的哭泣也渐渐远去而模糊。李晔无力地坐在墙脚根,微弱地喘息着。他已经好几天滴水未进了,可是他丝毫感觉不到饥饿。屋内是他的妻女妃嫔,她们也因为进入深宫或者生在皇室不得不被自己牵连进来。他是一国之君,如今已经沦落到任人摆布身陷囹圄的地步,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酸的呢?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望着曾经庄严而华丽的宫殿,几只麻雀仿佛受到了不知来自何处的惊吓,跳跃几下忽地从庑殿顶上飞上蓝天。李晔的目光随着鸟儿飞翔的轨迹定格在遥远的天际。不知是否是疲倦,他的眼睛显得有些干涩和酸痛,宫殿的轮廓仿佛模糊起来,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一滴悲伤的泪珠顺着李晔的脸颊滚落下来。 他回想起了当他从华州返回长安的时候,已经分明地感受到那分孤独以及国破山河的凄凉。韩建残忍地杀害了他身边的亲人和忠臣,他的身边再没有手足之情的王爷们,没有了出生入死的侍卫,甚至也没有了他曾经寄予厚望、为振兴大唐山河出谋划策的朝臣。有的,只是依旧权势一身的宦官以及四海割据的藩镇——从他记事起,他便明晰这二者很可能将是葬送天朝的刽子手。即位十多年来他所做的一切便是诛宦官、抑藩镇,然而,无情的现实告诉他,他没有成功。 残阳血染大明宫,烛台凄守暮寒风。 遥思高堂兴图治,多少辛酸泪雨中。 李晔回想起十多年来忠心耿耿和他风雨兼程荣辱与共的那些大唐宰相,他们的谈吐风雅、治国平天下的策略,他们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们的笔走龙蛇、悲苦号泣都仿佛永远铭刻、萦绕在太极殿的每一根雕梁画栋上。 他回想起了孔纬在僖宗朝时两次都是只身一人前往行在追随先帝,回想起他大义凛然怒叱杨复恭的慷慨激昂,回想起他须发皓白终死任上的一生操劳…… 他回想起了张浚多少个昼夜与自己规划大唐复兴的宏伟蓝图,回想起他力主发兵河东时激情澎湃的演说,回想起他损兵折将叩首谢罪后的淡出朝野…… 他还回想起了韦昭度兵出西蜀时的凛凛威风,回想起了杜让能替自己受过落得个被赐一死的凄凉…… 都走了……还有谁能够替他分忧,还有谁能够为国出力? 回到长安之后,宦官刘季述权势膨胀。回想起他从六王院摇身一变变成皇太弟监国的那个夜晚,就是这个阉贼带兵解送他的。他恨宦官,尤其恨这些掌握兵权、耀武扬威、废立君王的宦官。虽然眼下号令已经不出长安,但为了安危、更是为了尊严,他必须寻求到一位新的辅政宰相与这些太监势力抗衡。 崔胤——这个名字忽然像黑夜里划过一道藏书网闪电一般在李晔脑海中闪现。是啊,无论是他寄予殷切厚望的张浚,还是他不屑一顾的崔昭纬,都不止一次给他提到并举荐过这个人。他忽然想起张浚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 那还是先祖文宗朝的事了。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一个脸庞消瘦的翰林学士被两个宫廷侍卫蒙住双眼带到一处密殿。眼前的黑布被解开,摇曳的烛光跳动着刺眼的火焰,让他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 “抬起头来。”一个阴冷的声音从高处传来。翰林学士不用抬头已经知道,端坐在堂上的不是别人,而是主宰朝野的大太监仇士良。 仇士良装得客客气气:“天子不豫已久,自即位以来,政令不行。皇太后有意新立嗣君,你身为学士当拟此诏。” 翰林学士闻听大惊失色,慌忙道:“天子高明之德在天下,怎可轻易废除!想我亲族千人,同辈兄弟也近三百,怎敢做此灭族之事?” 仇士良沉默许久,终于将他带到一个小间,而天子文宗皇帝正低头坐在那里。翰林学士见到皇上,慌忙跪拜,而仇士良却耀武扬威地历数皇帝之过。忽然,他猛地转过头来,毫不忌讳地将一根手指直指皇帝:“今天如果不是翰林学士不听我言,你可就难以坐在这里了。”说罢,又将翰林学士送出,告诫一定保守秘密。 听完张浚的讲述,吃惊和愤恨侵袭着李晔年轻的心灵。他通晓古今,也早知道仇士良杀二王、一妃、四宰相
的惊骇之举。但是当听到这样一个故事时,还是万分吃惊。他询问张浚如何知道这件他不曾知晓之事。张浚道,那个翰林学士叫崔慎由,他是崔胤的父亲。他从宫中出来之后,将这件事记录下来,藏于枕底,临终前告诉的崔胤…… ……这一个记忆深处的故事此刻顿时浮上心头。一股坚定的力量无形中告诉李晔,这个崔胤至少在对待宦官的态度上一定能和自己坚定不移地站在同一侧。 中原依旧战火纷飞,每天前方有无数的奏报传来,李晔觉得仿佛他在观看旁人争斗,但这样的争斗却正发生在他自己的国土上。而宰相崔胤上任之后,在朝野之外寻求到了朱温为其庇护。有了强大的藩镇后盾,崔胤更是专横跋扈。罢免崔胤吧,谁又来抑制那些可恶的太监呢? 就在这个时候,右拾遗张道古上疏《五危二乱表》痛陈时弊。李晔何尝不知道张道古所言句句真知灼见,何尝不期盼能够在权臣外患中游刃有余。可是,面对如此一个已经面临崩溃的庞大帝国,他又能做什么呢?张道古被贬走了。或许,李晔只是在寻求安慰,只是在自欺欺人,只是不愿意这样的刺耳痛心的文字来伤他脆弱的心。张道古走了,身边再没有谁敢于再讲这样的话语,所有的苦闷堆积在李晔心底,久久不能散去。他的满腹经纶,他的鸿鹄之志,他的雄才大略几经便要葬送在这样一个荒唐的乱世!天,为什么你要让李晔出生在这样的乱世,为什么你要让大唐帝国颠覆在我的手里……终只余号啕,哭泣,悲凉…… 他已经很久没有宠幸皇后了。不99lib.是他不爱莲澈,而是他不敢去面对她那双无辜而清澈的双眸。十年前,励精图治的新君还能够在爱妾鼓励的温存中寻求到一分慰藉,可慰藉又怎么缓解大唐的沉沦,又怎能消除君王的苦闷? 第五十九章 寒冬时节,大雪纷飞。 李晔和一群侍从在皇宫大摆酒席,放纵地狂饮寻醉。此刻,或许酒精是最好的麻药,可以麻醉君王的贤明。做昏君,自有做昏君的好处,至少昏君在今生不用活在操劳和苦闷中。 “哗”的一声,李晔站起身来,推翻了案前的珍馐美味。顿时,一股恶心涌上心头,只觉得十多年积攒的委屈和气恼一时间仿佛要爆发一般。他摇摇晃晃地从宝座上走了下来,迎面而上的一个侍从要去搀扶:“皇上,您醉了……” 一道寒光“唰”地划过侍从的眼前,几滴殷红的鲜血挂在了他的额角。李晔摇晃着身子,手中依旧擎着他的佩剑,他的舌头变得麻木:“朕……朕醉了么?” 一干侍从都不敢再言,大家面面相觑,只能目送李晔离开往后宫而去。这些侍从的怯懦反倒激起了李晔的愤恨,一肚子的怨气无处释放。 “皇上,您回来了……您怎么又喝醉了……”一个不知趣的宫女犯忌似的刺激着李晔处在崩溃边缘的神经。他几乎二话不说,举剑刺入了宫女的胸膛。这是一个娇小美貌的小姑娘,她还没来得及呼喊一声,苍白的脸庞便凝固下惊愕的神情,鬓角垂下的发丝在空气中微微荡漾。一条淡蓝色的披肩缓缓从她肩头滑落,粉红色的束胸登时浸染出一片浓浓的血色……李晔猛地拔出宝剑。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死在他酒后剑下的宫女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恨不能手执宝剑杀遍世间所有的人。 听到声响,后宫粉黛纷纷惊出,看到失态的君主,看到血泊中的姐妹,不由得惊恐交加,乱作一团…… 李晔扬起手中的剑,含含糊糊地骂道:“小贱人!”他心想:这些侍女平日唯恐疏远了他,常常争相邀宠,而今他苦闷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能安慰他的人。 忽然,他的眼前闪过一道淡黄色的影子。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青丝垂肩,略施粉黛,半掩黄纱,身姿婀娜向他款款走来。这个宫女平日里少言寡语,但每次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总是充满了爱怜和柔情。李晔脑海中搜寻了许久,渐渐想起这女子的名姓——李渐荣。她入宫时,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如今竟然生得这般亭亭玉立。 “皇上,您的佩剑脏了……”李渐荣眼睑低垂,默默地走到李晔身前。 李晔一惊,本能地将宝剑横在胸前。而李渐荣却毫无惧色,她从袖口里取出一张手绢,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了宝剑冰冷锋利的剑刃上。李晔虽然醉酒,但此刻忽然有些清醒。他被眼前这个容貌清纯,胆大镇定的女孩惊住,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动着。 李渐荣将手绢交到左手,伸出右手握住李晔颤抖着的手。李晔只觉得寒冷孤独中忽然送来的这只玉手让他安心,他深深地呼吸着,低眼看着李渐荣另一只手擦拭着剑端的血迹。 忽然,他觉得苍凉! ——手中的这柄宝刃,是当年先祖太宗皇帝李世民的随身佩剑。曾经,这柄宝剑随太宗皇帝定鼎下一统江山,可如今,这把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神器在他的手中竟然沦落到刺杀宫女发泄怨恨的地步。想到这里,李晔再也忍不住,宝剑“哐啷”一声落地,他抱着一根金丝楠木的柱子哇地放声痛哭…… ……一夜之逝,恍若隔世;欣荣俱过,轮回伊始。李晔从龙榻上起来,到窗前推开被窗棂束缚住的新鲜的空气。这一醉沉沉而睡让他仿佛穿越了几百年的时空。李晔这夜宿在乞巧楼,这是曾经在玄宗朝用彩锦编制的楼阁。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百尺之高的情人楼阁,若用李白这首诗形容恐也并不过分。 窗外,已是白昼,一丝寒风冷不丁地拂过李晔的脸颊。忽然,他看见十军观军容使刘季述等一群太监伙同崔胤等朝臣官员正从思政殿前逼来。李晔好生疑惑,这南北司平日里都是势不两立,今天竟然并肩而行。正在他纳闷时,远处的宣化门冲杀入一队禁军,这队禁军就像疯了一般见人就杀、就砍。霎时间,李晔面色苍白,他清晰地意识到,宫里发生兵变了。 不等李晔逃到后宫,刘季述带领的禁军已经逼到了自己的近前。刘季述从衣袖中取出一条丝帛: “陛下,臣等听说陛下昨夜酒后纵欲,宫人多被屠戮。陛下最近心绪不佳,臣恳请陛下移居东宫,国是可委任太子处置。”几句话说得绵里藏针,分明是逼迫自己退位。李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挺直了腰,伟岸的身躯让他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一个他憎恶的太监。 “朕昨日高兴,多喝了几杯,军容何至于如此?” 刘季述乜斜着眼睛与李晔对视:“陛下不要怨恨臣,您看看这张联名状,实乃是南衙百官的意思……”刘季述身后,是黑压压的禁军。此刻,李晔还能做什么呢。他不能一死了之,不然真的会有亡国之虞。忍辱负重,或许是唯一的出路。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随即取出传国之玺交给刘季述。 一群宦官威胁着李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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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坐上龙驹凤辇,押解到东宫少阳院。刘季述就像当年仇士良指着文宗呵斥的场景一般,历数李晔几十罪状。随即,院门紧锁,铁水凝固了锁眼。堂堂一国天子,就这样被囚居深宫。 这天是新年大年初二,李晔在饥饿中,刚刚度过了一个凄凉的春节。他已经一连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几个宫女哄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公主进入睡眠。他无力地斜倒在床沿边,头枕着莲澈的腿。面临着囚禁、饥饿、寒冷、屈辱,莲澈显得并不在意。她虽然刚开始也偷偷哭过,但之后便始终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她俯头看着怀中的李晔,此时,李晔不再是那个金銮宝座上的遥不可及的皇帝,仿佛又变成那个落魄小王爷。她轻轻用手整理着李晔两鬓的长发,她真想永远不要有人来打扰他们。就让时间凝固吧,就让她和他永远这么抱在一起,就让他们回到他们相识相见的何宅后园,回到那有着高山流水、亭台水榭的清平世界,回到那没有名利没有纷争的童年时光。有的,只是他的才华横溢和潇洒举止,有的,只是他摄人心弦的潺潺音波。她想她永远是何祐宠爱的那个千金小姐,也想他永远是落魄他乡的皇家小王爷。为何他们都出生在乱世,为何他们都没能享受几百年强大富庶的大唐盛世?为什么他要当皇帝,为什么自己要成为皇后,为什么他们不能去过那种与世无争的情侣生活?在只有流水潺潺、箫声相伴琴声的单纯世界里,他读诗书习写文字,她相伴一旁静静研墨……那是多么理想的一幅画卷,那是她多么向往的一种生活…… 少阳院外,一通急促的砸门声打断了莲澈沉凝的思绪,更惊醒了半睡梦中的李晔。 “嘭”的一声,院门被撞开,一群禁军手握钢刀、长矛冲了进来。“他们是来找我的……”李晔喃喃道。人生在世,难免一死。只是,他死得有点不甘心。横竖一条命,死何足惜!可叹我一死,我的年幼无知的孩子便成了任凭宦官摆布的昏君,我李唐二百八十余载社稷江山便很快要断送他人手……李晔心如刀绞,痛苦和悲怆已经战胜了眼前的恐惧。“我是天可汗的子孙!我身上流淌着太宗皇帝的血液!就算是一死,我也绝不跪地求饶;就算是一死,我也要挺直胸膛,做一个真正的天子!”想到这里,他从腰间拔出了佩剑,右手擎剑胸前、左手紧攥龙袍,迈步走出内室,直奔前院。 几天来,他第一次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久卧榻前,他的双腿已经变得麻木。几步下来,他已经喘着粗气,嘴里呼出的来自胸中的闷气瞬间在眼前凝固成一片水雾。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一切,忽然让他一惊:他见到刘季述竟然被捆绑了起来,领着一队禁军的竟然是宰相崔胤,崔胤身旁站着的是盔甲耀眼的盐州都将孙德昭。逆臣伏法了!这个惊喜的念头闪过李晔没有表情的冰冷的脸庞。神策军卒几百双眼睛都齐刷刷地注视着他。 忽然,崔胤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三两步走上前来,跪倒便拜:“臣崔胤、孙德昭执逆臣向太上皇交旨。”随即,院内、院外几百人才参差不齐地拜倒磕头。 “太上皇……”李晔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朕竟然就成了太上皇了……”原来此前,刘季述已经矫诏立年仅八岁的太子李裕为帝,尊他为太上皇。 李晔踱步向前,紧紧捏住剑柄的右手手腕一停一顿地转动着,这把宝刃也随之旋转,不同的角度反射出的阳光咄咄逼人。只听见“锵”的一声,李晔把宝刃扔到了孙德昭的近前,跪在地上毫无准备的盐州都将吓了一跳。 “孙爱卿,将贼阉人刘季述头颅割下,以正王法!”散乱的头发搭在了李晔的额前,满面的灰尘昭显着这些时日所经受的悲苦。然而,这一字一句犹如炸破银瓶一般铿锵有声,让所有人都不得不信服眼前之人才是大唐的真龙天子。 孙德昭胸中腾起一股正义的气概。虽然,此时天子或许并不知道能让崔胤下定决心铲除奸贼的是中原的朱温,但回想起这几日冒死和宰相崔胤密谋捉拿叛贼、营救天子的经历,他不觉感慨万千。 “臣,遵命!”间断的三个字凝固了他胸中所有言语无法表明的忠诚。 手起剑落,人头翻滚落地,喷洒的鲜血和着地上的尘土凝聚出一团团大大小小的颗粒。孙德昭用手擦了擦溅在额头的几点血迹,这一擦拭,反而让一两道淡淡血痕弄花了前额。他慷慨起身,来到李晔跟前,单腿跪地,双手捧剑,一字一顿道: “臣,交旨!” 李晔从孙德昭手中接过宝剑,用洪亮的声音向四周喊道:“朕,依旧是皇帝,大唐的皇帝!”在众人三呼万岁的声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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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那句一度自信满满的话语,凝固在了少阳院的每一个角落。尽管,这样的声音无力挽回大唐的日落,但至少,这一刻,这一声,见证了一个真正的李唐皇室子孙的尊严,无可替代的尊严。 李晔重新成为大唐皇帝,被短99lib?暂拥立的皇太子李裕被降为德王。经历过这一劫,李晔咬牙力挺,力图重新励精图治。公元901年四月,李晔下诏,改元天复。虽然他努力稳定民心、恢复经济、关注疾苦、免除徭役、锐意变革,然而这一切对于摇摇欲坠的大唐帝国而言已是无力回天。仅仅半年之后,朝臣、宦官以及藩镇间错综复杂的纠葛纷争便让李晔再一次成了斗争的牺牲品。在宦官的劫持下,他被迫逃离长安,奔赴凤翔。而在这次李晔复出的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朱温自然不会放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念想。一场发生在李茂贞和朱温间争夺天子的斗争随即拉开了序幕。 有人说,江水是见证历史的老人。先秦时期,楗尾堰流淌出的清流随着几条开凿的沟渠缓缓淌入成都——淌入张仪修建的新的都城。而古蜀开明王朝的城邑便静静地永远沉睡在了地下,等待着千年以后的人们去挖掘他那曾经无比辉煌荣耀的文明。大唐晚期,一个曾经拥兵自重、被僖宗皇帝怒斥为叛臣的高骈,却在成都的方志史上,留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痕迹。 唐僖宗乾符元年(公元874年),为抵御入侵蜀地的南诏,高骈来到了成都出任西川节度使。破南诏后,高骈扩建城墙,建造罗城。又将郫江、锦江改道,成就了此后千年不变的两江绕城的格局。之后的千百年里,这座城市经历了改朝换代,帝王将相来了又去了;经受了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的时期,商贾们来了又走了;经历过迁客骚人的墨迹点点,留下了无数传世诗篇;也经历过不止一次的屠戮血洗,留下的是尸骨满街的空城一座。唯一不变的,是锦江水潺潺流淌,它见证了这座城市千年来的荣耀与凄苦,它默默地向人述说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 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 韦庄倚着一棵垂柳坐下,望着眼前流淌的锦江水,不由想起了刘禹锡的这首诗句。 “我只道是文翁兴学以来,蜀中多出了几个长卿、子云。真正到了这江边才明白,是这里的水养育诗人啊。无论出生在哪里,能够终老锦江畔,此生足矣!” “是啊,薛洪度就是在锦江之畔,用浣花笺写就了锦江集。”轻轻的一句话语中,带着悠悠的微笑。说罢,如茵和韦庄并肩坐了下来。微风轻过,带着柳叶摇曳眼前。锦江一畔,曾经流传了多少才子佳人的的故事,闭上眼,回想起了琴台酒肆的文君相如,韦庄嘴角挂出内心流露的满意的微笑。 “我倒是突然想起了杜甫。我最爱的那几首诗便是他寓居在锦江畔作成的。”说罢,韦庄不由得缓缓吟道: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吟到诗的末句,他不由得放慢了声音,声音中现出一丝垂颤,仿佛是忆到了曾经在洛阳的生活,也仿佛是怀想起了长安的都市。自打王仙芝叛乱,十多年的颠沛流离,让这位曾经也是忧国忧民的才子更能够深切地体会到杜工部上元年间寓居成都的一丝惆怅思绪。 如茵不由笑道:“干吗这么伤感,难道美丽的景致都一定要配上厚重的历史吗?那样,岂不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说着,她便吟起了《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韦庄笑了,幸福和满足充溢着全身。他拉过如茵的手,接着和道: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 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 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杜工部真幸运,能在扬雄的草玄堂边新建草堂。我要是能寻找到杜甫的那间茅屋,便是老死成都也心甘了……”说着,在如茵的搀扶下,他缓缓站了起来,沿着江边悠然踱着步。 如茵俏皮地问道:“难道咱们就不能去寻见那为秋风所破的茅屋?” 韦庄摇摇头:“只道是扬雄故居在少城西南,这杜甫草堂大抵应该在浣花溪一带吧。只是这流水曲折萦绕,哪里能够找到?” 如茵呵呵一笑:“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筱娟娟静,雨浥红蕖冉冉香……”一首《狂夫》尚未吟罢,韦庄的眼中已迸发出了希藏书网望的光芒:“‘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我怎就忘记了!咱们顺着万里桥沿水寻找,一定能寻到!” 如茵不语,只是抿嘴一笑。 有时,熟悉的诗句中便隐藏着浅显的秘密。或许,读诗的人多,真正有心想重新寻找故址的人却少了。 第六十章 韦庄和如茵站在了万里桥头。传说,蜀相诸葛孔明亲自送费祎出使东吴,临别之际,丞相深感此行路途遥远,联吴抗魏任务艰巨,便说道:“万里之行始于此。”由此,这座桥也就得名万里桥。循万里桥往西沿浣花溪寻找,果真寻找到了杜甫草堂的故址。茅屋故基犹存,但一百多年的风雨让这间曾经寄托着忧国忧民的草房显得荒芜破败。拨开杂草,一根枯裂的基柱上竟然有趣地被刻上了“诚访少陵草堂”的字样。这便让韦庄更加的兴奋。他和杜甫同是少陵人,看来这里毫无疑问是茅屋故址了。 正在韦庄和如茵欢愉之际,远处两匹青鬃马顺着浣花溪踏草而至。马到近前,来人跳下慌不迭道一声:“韦大人,您在这儿啊,让我好找!” 韦庄一见,来人认识,是罗蛮子,便问道:“罗将军匆匆而来可有要事?” “皇上身边来人了……送来皇上血诏……京里出事了……” 韦庄一惊,思绪飞快地运转着,猜想宫里可能发生的变故。这几年来,宫廷政变已经是家常便饭,然而蜀道阻隔,大多是事情平息后才知道来龙去脉。如今皇帝的血诏来到成都,必然发生了危及天子性命的大事。他来不及多想,交代如茵早些回去,便上了另一匹马,和罗蛮子飞快地离去…… 韦庄在两个侍从引导下,绕过崎岖的王府花园,来到一间偏殿。韦庄抬眼一看,殿内已齐聚众人:右侧站立着的是周庠、冯涓、周德权,在周庠的上首坐在椅子上的是西川节度副使张琳。张琳年纪偏大,又功勋卓著,王建待他尤其礼遇。右边依次站立的几员将军分别是:威名赫赫的晋晖、王建最长的义子王宗佶.99lib?、平定彭州的王宗侃,还有新近归顺王建的荆南大将许存——如今已被王建收为义子的王宗播。 韦庄顿时察觉到,由于王宗涤(华洪)镇守东川、王宗瑶卧床数月、郑顼又自请去了导江,眼前这些人已经是琅琊王身边最受器重的文臣武将了。 “参见琅琊王,微臣来迟了。” 王建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即向身旁一个人介绍道:“这是本王的掌书记,韦端己。” 身旁那人顿时恭敬道:“晚辈张格,久闻韦大人之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韦庄抬眼一看,见来人二十出头,面相英俊潇洒,举首投足颇似官宦子弟。方才罗蛮子告知,皇帝派人送来血书,韦庄在朝廷待的时间不长,但是也深知皇帝用人之道。就是再有才学,也不至于启用这样的年轻人,难道朝中真的无人可用了?他一面端详着此人,一面在脑海里努力搜索着“张格”这个名字。 张格似乎是看出了韦庄的疑惑,主动解释道:“家父曾在朝中任户部侍郎,讳字禹川。”韦庄恍然大悟。要提起河间的张浚张禹川,十年前那可是朝中红极一时的宠臣,与孔纬孔化文同为皇帝身边最得意的两名宰相。只因讨伐李克用失败,后来落得名声扫地。恰好在韦庄中举、于朝中任职时,杜让能、韦昭度两任宰相先后被藩镇逼死、杀害,朝中一时无人可用。皇帝便又一次启用张浚为户部侍郎。方才张格报其父大名时,就用了“户部侍郎”一职,足见这个年轻人机警过人,有意绕避了其父征伐河东的一段经历。 王建示意周庠将皇帝的血诏拿给韦庄过目。这是一块明黄色的锦缎,泛白的边角说明已经多次过水洗涤,一侧撕裂的绸丝隐约辨出绣上的龙纹——这分明是天子的衣襟。展开锦缎,殷红的血迹浸润开去,指纹挪动的痕迹时断时续连成一行十六个字: “朕困凤翔,生死难揣,寄卿厚望,以复社稷!” 韦庄一愣:皇上竟然困在了凤翔?西蜀距离长安遥远,道路艰险不通,这里很难第一时间知道朝中发生的事情。但现在看来,若非有人兵逼长安、迫天子避难,便是有人劫持皇上到了凤翔。 “张大人从凤翔而来?” “正是……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劫持了天子,皇上现在囚禁牢房,惨不忍睹……”张格话一出口,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谁也没有想到贵为一国天子竟然落得这样的况境。张格一面掩面流泪,一面缓缓道出了他在长安、凤翔的见闻: “正月里,梁王朱全忠协助宰相崔大人斩杀了叛臣刘季述,皇上重登大宝。而此后,崔大人执意要掌握神策军兵权,众多神策军使无一例外反对。皇上无奈,还是启用了一个叫韩全诲的宦官来执掌兵权。但皇上经过这一场风波,便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除掉掌权的宦官。”张格讲到这里,牙齿不由得咬了咬下唇。李唐王朝一百多年的宦官专权乱政,让这些士人深恶痛绝。 “唉,只可惜崔大人棋错一着、满盘皆输。”张格叹道,“崔大人为了钳制韩全诲,从凤翔李茂贞手下调来了三千军兵,殊不知这三千人竟然最终倒向了韩全诲。后来,崔大人矫诏令朱全忠入京。等朱全忠发兵长安时,韩全诲知道大难临头,便联络李茂贞的三千人将皇上劫持到了凤翔。家父年迈多病,留在长安,书信各家诸侯勤王救驾,让我追随天子左右,尽臣子之忠。”说到这里,张格泪如涌泉。 他回想起了临别之时,父亲大义凛然的凄凉,那句“为父年迈,但求一死以尽忠诚”的誓言。 他回想起了天子被劫持的那个下午,火焰满天,整个大明宫在宦官的一炬之下熊熊燃烧。他清楚地记得韩全诲用刀逼着皇帝出宫的场景:皇帝流着泪,手持宝九九藏书剑站在乞巧楼的楼梯上,呵斥着左右让他留下。韩全诲一声令下,几个侍从架着皇帝奔往宫外。刚到青春殿,后宫燃烧的火焰已经染红了大半个天空,浓浓的烟雾直冲云霄。皇帝取宝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哭喊道:“朕就是死也要死在朕的大明宫……”那种凄惨令随行百官跪倒哭泣,却又没有一个人敢于和宦官抵抗。又到思政殿,皇帝已经孤单一人,皇后、妃嫔、诸王爷相互搀扶,恸哭之声不绝于耳……他又回想起在狱中探望皇上时,天子眼中那种悲凉和期盼。皇上咬破手指,撕下身上的衣襟,一笔一画写下血诏,让他带去西川…… 张格继续讲述着长安、凤翔发生的变故,殿内被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想到宦官和李茂贞的跋扈,王建强压住胸中的愤怒,吩咐人下去,带张格回驿馆歇息,自己和心腹商议北伐大计。 “众位,如今天子蒙难,这次我打算倾其两川,营救天子……” 韦庄谨慎地问:“王爷真打算亲征吗?” “李茂贞坐拥山南,一直是我心腹之患。此次天子危难,我出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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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言顺。”一席话,也激起了众义子的求战欲。王宗佶抢道:“父王,儿斗胆领头阵!请父王发兵攻打山南诸州。”王宗播见宗佶领了头,便附和道:“儿请随兄长同往,愿为兄长帐前先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王建见两员悍将求战心切,更是坚定了他大干一场的决心。他转向周庠道:“博雅先生,我欲请你随宗佶、宗播两位将军为先遣,不知先生意下如何?”本以为追随自己多年的周庠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不曾想,周庠踌躇一二,回禀道:“主公,此次北伐事关重大,非同小可啊!臣愚见,还是与东川节度使王宗涤携手,两路发兵确保万无一失。” 王建一愣,顿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万没有想到周庠会在此时提到王宗涤。四年前攻打东川,华洪重任在肩,为了笼络这员在军中威望极高的将领,王建收他为义子,更名宗涤。之后,一连串战功让他不得已将东川交与他。若不是自己晋封琅琊王,宗涤与他名义上已在两川平起平坐。此番北伐,王建本不想启用宗涤。倒不是他不信任这位忠心耿耿的部将,实在是害怕宗涤再立大功自己无法封赏。 王建转念一想,此战意义非凡,确需宗涤这般勇猛、胆识兼备之人,周庠所请也在情理之中。但一时间,他需要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毕竟刚才周庠那句话让他十分尴尬。 “本王本也有意让其出征,只是数月前东川有一道士杜从法以妖妄诱,使昌、普、合三州百姓作乱,虽然武信军已经出兵镇压。我怕东川民心不稳,有意让宗涤留守东川。”王建感觉这个理由就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因为东川在宗涤治理下很是安宁,数月前的叛乱也很快镇压。 周庠顿时明白王建的心思:“主公所言不假。只是,攻打凤翔,利州乃咽喉要塞。宗佶将军可带兵从绵州、剑州一路往北,但倘若兴元府发兵营救利州,便会对我军成夹击之势。而东川宗涤将军恰好可自阆州北上,一可阻兴元援兵,二可窥视时机直捣黄龙大破兴元府!到那个时候,再两军合一继续北进,则洋州、兴州、凤州一举可下!”周庠这一连串的筹划,不仅让王建折服,也令所有在场人都惊叹。仿佛一张三川地图就牢牢印在了这位谋士的脑海中。 “好!”王建一击掌,“就依博雅先生。宗侃,速以急报告知王宗涤,让他清点精锐两万,随时待命!” 张琳抖动着胡须,吃力地从坐椅上站了起来:“主公北伐,老朽不能随行了!我愿与端己留守成都,征调钱粮。主公您放心,有我一把老骨头,您大可后顾无忧!” 王建感动地给张琳一拱到底:“张公辛劳至此,受王建一拜!” “主公,这如何使得!”张琳赶紧搀扶起王建,一时间,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这时候,王建忽然察觉到,晋晖始终一言不发,不由奇怪道:“光远,见你长久不作声息,可是身体不适?” 晋晖连忙掩饰道:“我有一事,思绪再三,不得不讲。” “哦?什么事?” “大王倾两川精锐北伐,不可不考虑后方之事。我考虑再三,黎州三王之乱已经平定,西边邛州也和蛮夷相安无事,南边的眉有张劼镇守料也无碍,唯有东边荆南诸将为我大患。我害怕琅琊王北伐后,两川空虚,想请命至东川,也可伺机收复夔万四州……” 王建恍然大悟。共事二十多年了,他太了解晋晖。晋晖是不想再去争功啊!宗涤平定东川,他只能将东川赏赐;而晋晖的退让让他心里感激不已——还是故友体贴他的心思。另一方面,晋晖已经谋划攻取夔万四州,王建不由得钦佩他的胆识。从长远看,荆南也是一块必争之地。于是,便答应了晋晖的请求。 已是隆冬时节,成都城北星宿山校军场上,十万精锐整装待发。 王建披挂整齐,厚厚的铠甲随着他迈步走向高高搭建的阅军台哗哗作响。望着山谷间整齐列队的部将,王建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情——他想起了舞阳,想起了许州;想起了那时候他和周德权、李师泰、张劼、田威等一帮弟兄们凭着几根棍棒、几把钢刀杀富济贫、贩卖私盐的岁月。那时候,他何尝能够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封王,能够指挥十万大军! 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股辛酸袭入心头:张劼、李师泰已和他一般日渐老迈,田威更是征战东川时以身殉国。眼前的十万人,不少人在攻夺西川时立下汗马功劳、九死一生。他们中有的还是半大的孩子时就在许州追随自己,有的战黄巢、复长安、救天子都不离自己左右。可冥冥之中,他似乎感到这一场北伐充满了无限的杀机。 周庠见王建脸上略显惆怅,便问道:“主公有何心事?” “哦……没有,”王建掩饰着,“我是看见这些九死一生的部将们就要出征了。他们追随我多年,到现在军中战马并不齐备,他们还要饱受步行的艰苦,有些心疼……” “主公多虑了。为兵者征伐天下、冲锋陷阵以弃生死,这是他们的职责。主公爱兵如子,将士们均愿意为主公舍生忘死。现在西川多年征战,马匹的确匮乏不假,但是此次北伐多为山路,骑兵反而派不上用场……” 王建稍稍宽心:“纵然不担心此次北伐,但今后少不了要大量马匹支撑这只军队。博雅,等凯旋后,你为我去吐蕃藏民那里寻求一些机会,最好能大量购置战马,充实部队。” “臣记下了……主公,李茂贞将皇帝囚禁在凤翔。此去凤翔万里险阻,并非一战可以破敌。何况,朱全忠大军随时准备进发长安、兵逼凤翔,我们不一定能赶在他前面。” 王建眨着眼,上下打量周庠一番,不解地问:“先生此话何意?” “主公可还记得利州城客栈一叙吗?当时我便问主公,可曾想王天下乎。大唐气数将尽啊!尽管当今天子英武贤明,却无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朝中的南衙北司、朝外的李茂贞、朱全忠哪个不想挟天子以号令天下?有朝一日,奸人篡权,大唐覆灭,主公可作何打算?” 王建不得不承认,周庠所言针针见血、句句要害。他面色凝重地说道:“唉!李唐两任天子对我恩情厚意、信任有加。我若有一口力气,当应尽臣子之忠,力保唐室不亡,哪怕多存活数年……倘若我心有余力不足,也只能仿效刘玄德拥西蜀以图自保了。” “正是!但刘皇叔乃是依仗三川之力才能三分天下。主公现在所有不过东西二川而已。山南不收必为心腹大患。此次北伐,一来很难一鼓作气取凤翔、灭茂贞;二来,即使有这样的条件,也不可能抢在朱全忠前面。故而,依我之见,主公不如趁此夺取山南。” “以此战夺山南?” “对!山南距凤翔险阻重重,李茂贞镇守凤翔故而不会对山南报太多希求。但倘若主公能够一举攻破兴元、取山南,则可以此为两川屏障。三川互为犄角之势,退则可守以自给,进则可破秦川崤函。正如当年诸葛孔明所言,倘若中原生变故,还可一举王天下……” “胜读十年书啊!你真是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既然如此,此次北伐正好借营救天子之名,攻打山南诸州县!”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校军场外一阵喧哗,便随着几匹战马飞踏尘土来到近前。看到军中竟然有人如此目无军纪擅闯校军场,王建正想发作,但仔细一看,战马上端坐的两员虎将却是张劼和李简。 不等王建开口,张劼在马上大声冲阅军台喊道:“大哥,北伐山南,你竟然忘了自家弟兄们,让俺心寒啊!”别看张劼已经年逾半百,但这身山文甲披挂在身,却显得英武不亚当年。一旁的李简,长髯随风在胸口拂动,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死死拽住丝缰,高大的身躯映衬出武将的威风。 王建走下高台,来到两位部将马前。二人率众将下马跪拜:“参见王爷!” “二位将军,不是我忘记了你们,实在是此次征战长途跋涉艰苦万分。你们都是追随我二十年的手足兄弟,如今能够在各自的州县享几天福,怎么忍心让你们再度劳累……何况,后生们都大了,这些冲锋陷阵的事情留给他们吧……” “大哥,”张劼摘下头盔抱在胸前,虽然头发花白,但牛心发髻整齐地束在头顶,显得精神百倍,“俺平生就喜欢打仗。追随大哥二十年打打杀杀,见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早已经习惯了,让俺在刺史那位置坐着反而不安生啊!” 李简道:“大王,这几年得彭州、安黎州、平东川,都是后生们去做的,您只是在中军宝帐运筹帷幄。但是这次讨伐山南、营救天子您却亲自披挂出征。末将虽然老迈,但筋骨尚还舒展,能马上拉弓,能迎枪刺敌。末将只愿意追随大王左右,死而无憾!”这番话,说得王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噌噌噌迈步又走上了高台,冲着十万将士高喊道:“将士们,天子危难,写血书与本王。本王奉命北伐救驾。尔等身为我大唐子民,如今是你们立功的绝佳契机。今天,本王亲率十万精锐讨逆李茂贞,营救天子还京。不破凤翔,誓不回蜀!” “不破凤翔,誓不回蜀!”整齐的呐喊声响彻四方,震得山摇地动…… 第六十一章 天复二年(公元902年)春,一场影响晋汴角逐走势的战役在三晋大地上拉开序幕。三月,朱温部将氏叔琮、侄儿朱友宁兵进河东。李克用部将周德威麾下河东兵士不过数万,几次出城迎战惨败而归。随后,晋军退逃晋阳,汴军趁势追杀、长驱直入,晋军溃不成军、死伤惨烈。从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克用都无力再和朱温角逐。 春去夏来,天气渐暖。 杀退了李克用,朱温整齐部队,二次进兵凤翔。与此同时在晋阳郊外的猎场,李克用正盘算着如何东山再起。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崇高的理想,可怕的是失去了从零开始的勇气。 塞北的天空就像江河源头的活水一般清澈湛蓝,一望无际。仰望这般天空,就让人回想起塞北的草原,那里美丽得就像一幅画卷: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只是,那种塞外生活的日子,只适合于志于草原的单于,而他,李克用的心中,是希冀着中原的良田。他要像一个真正的李唐皇族一般尊贵,要做河东的霸主。 忽然间,一行大雁划过天际,给宁静的天空增添了几许动感。李克用端坐在正中铺着虎皮的木椅上,向身边的爱子李存勖道:“当年为父被困在塞北之时,曾经在那鞑靼人眼皮底下一箭射中双雁。此前别人都管我叫李国昌的公子,这以后,更多的人都叫我飞虎子。”纵然好汉不提当年勇,可当望见这行飞雁时,他禁不住想告诉儿子,沙陀族的英雄是自己干出来的,不是世袭的。 “皇帝爷先前夸你可亚为父,呵呵,听这话,为父着实高兴。唉……但愿你有朝一日能够圆为父的夙愿……” 李存勖听罢,起身给父亲施礼。随后跨马飞驰奔那一行远离的飞雁,马踏尘土在地上划过一道弧线——只见李存勖匍匐马背,左手搭弓右手抽箭,猛然一个侧身,一只雕翎飞速离弦直入云霄。伴随着扑腾四落的羽毛,那行即将飞远的大雁猛然间四散而去,只有末一只直生生坠落下来。 端坐上首的李克用本不喜欢儿子这般争强好胜,可当手下将那只落雁交到他的眼前时,他也不由得惊叹万分。原来,这支箭竟然不偏不倚从飞雁左眼进、右眼出,难怪连一声惨烈的叫声都没有听到。 看到儿子有如此的骑射本领,李克用压抑住心中的欢喜,对李存勖道:“为将帅者,自然要勇猛过人,但光有勇无谋也无法成就大事。”说着,又看了一眼年轻英俊的儿子,问道:“为父这次败给了朱温,只恨粮草不济、铠甲不足、城池不固。人们都称你李亚子,你要是为三晋统帅,如何破敌?你要是为三晋长官,又如何驭民?” “父王,儿以为,国富不在仓储,兵强不由众寡。百姓都是归附有恩德于他们的首领,骄傲自大的人就是上天都会厌恶。自古以来都是有道明君得天下,无道昏君丧江山。父王可见,镇国韩建集聚财富不可谓不多也,却率先以华州降贼;中山王处存所筑城池不可谓不坚固,最终也向朱温俯首称臣。还有蔡州秦宗权,手下军队之众一度威震中原,然而他残暴凶狠失去民心,最终只能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霸国无贫主,强将无弱兵。定乱者选武臣,制理者选文吏。父王乃是有为明主,儿愿辅佐父王成全河东霸业。” 李克用闻言又惊又喜,他没有想到年仅十八岁的李存勖竟然能慷慨陈述如此一番春秋大义,心中深感快慰。心想,有此子接班,就是我生时不灭朱温,死后也可长九九藏书眠九泉。 正在父子二人闲谈之际,部将押着一个人来到近前。 “大王,末将刚才在猎场周围巡视,见此人神色慌张,想必是朱温派来的奸细。末将将其搜身,果然搜到了一张父亲的画像。” “哦?把画像呈上来。”李克用打量着眼前这个被捆绑的奸细:此人面相斯文、个头矮小,一看就不是塞北之人;但有趣的是,此人竟然穿着晋军的衣着。李克用不由想发笑,笑朱温竟然派遣这样一个人前来充当奸细。 李克用展开那纸画像——画上画着他自己,端坐虎皮椅,威风凛凛,仅有的一只眼睛在画中炯炯有神。李克用不免赞叹:这幅画像可谓形神兼备,乃是佳作。 “本王问你,这画可是你画的?” “是。” “是你何时所作,画本王干什么?” “是小人昨夜所作,作为我家主人一观。” “哦?”李克用笑问道,“在上源驿的时候,朱全忠离我一桌之隔,难不成现在忘记我的模样了?” “晋王多有误会,我家主人非是梁王,乃西蜀琅琊王是也。” 这倒出乎李克用意料。他沉默少许,道:“西蜀王光图,许州枭雄也!本王对你家主人很是景仰,却无缘拜会。不知道怎么称呼先生?”说着,吩咐左右为来人松绑赐座。 来人谢座:“小人名叫陈之翔,以前为我主人门下掌书记,也是琅琊王身前一画师。” “原来是陈先生,刚才多有得罪。不知道先生来我河东有何贵干啊?” “琅琊王久闻晋王河东英雄,保家卫国、忠心唐室。只因为此去西蜀相隔万里、无缘相见,特派小人只身前来河东,为晋王作画一幅,带回成都,让我主拜会晋王尊容。不想正遇到晋阳兵戈相交,害怕烦劳晋王,小人也就化装晋军,能见晋王一面。” 李克用笑了笑,心里嘲笑王建,连一个正经的使者都不派出,竟然差遣一个画师偷偷给自己画像。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淮南的杨行密也是派了几个画家来画自己,却因为他的不满将这几个画师统统杀掉。他又一次展开手中的这纸肖像,虽然画中的自己
不可谓不传神,但却让他隐隐感到些许不悦。他用有些嘲讽的口吻问道:“先生将本王独眼龙的尊荣带去给你家主人看了,岂不是让人笑话本王?”说罢,他缓缓两下将手中的画纸撕碎,又道:“请先生再为本王画像一幅,要是还能看出本王这只眼睛,”说着,他指了指那只失明的眼睛道,“先生可就难以活着回成都了!”他又想起上次杨行密派来的几个画师,一个为了讨好自己将两眼都画得炯炯有神,第二个避重就轻地选择了侧面,第三个自作聪明地画了他用一只扇子半遮一目。李克用一气之下,将三个人都杀了头,尤其是想到最后那个画师,分明就是诬蔑自己附庸风雅。这一次,他之所以没有对陈之翔发作,是看在这个人至少敢于画出他的真实面目,当然也因为他对王建多少还是有几分敬重。 不多时,陈之翔又一幅画作完成。李克用捧起墨迹未干的宣纸一看,不由哈哈大笑连声称好。画上的飞虎子在几个爱子的簇拥下,手中拿着一支箭,微闭一目正在观箭之曲直。这一幅画不仅巧妙遮掩了李克用那只失明的眼睛,而且整幅画墨迹流畅、形神具备。 “这幅画本王很喜欢!先生可否为本王临摹一幅,以供本王收藏。”说罢,李克用爽朗地走下坐椅,“来人!取上等虎皮两张,劳烦先生转交你家主人,这是本王一点心意了……” 陈之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咚咚咚不停地撞击着胸口。好在他99lib?不辱使命,带着两张虎皮和那幅晋王的画像,回西蜀而去。 当晋王李克用正端详挂在墙上的那张肖像时,王建正在战场上与将士们一同风餐露宿。 数月之前,宗佶统帅先锋部队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利州,很快,战火便燃烧到了山南。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即将在这个炽热的夏日爆发。 北倚秦岭、南屏巴山。在这样一个狭长的藏书网山坳间屯驻着王宗佶的第一路人马。而这路人马的主力便是王宗播率领的三千精锐,他们屯驻在阳平关南百里之处。每当明月高挂在山脊时,点点灯火便会布满整个山谷。 “蜀有三关:阳平、江关、白水也!”在这样一个夜里,望着白天近在眼前的城关,周庠不由得自言自语感慨:这便是人们所说的蜀之咽喉、汉中门户了。想当年,诸葛孔明六出祁山,有四次便是出阳平关并沿陈仓古道北伐。这里的确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塞。如果说先前的利州大捷是小试牛刀,那么能否一举攻破阳平关乃至其北面的五丁关就成了能否直抵定军山的关键一步。定军山如得,便可得西县、直取兴元。 然而,事情并非如周庠预料的那样简单。阳平关地势险峻,控制着东北至西南方向的入蜀命脉,北面背靠着巍峨的秦岭,汉江和咸河从南面、西面流过——这也是眼下唯一可以攻击这一城关的两条道路。按计划,王宗播和另几名降将担当着从南面、西面攻城的重任。然而阳平关易守难攻,先锋部队一连七日关闭寨门拒不出战,就在这样的僵持局面中,琅琊王一道命令——以延误战机为由斩杀了几名降将,这其中不乏一些在西川名声显赫的大将。 一想到当初费尽周折才收复这些人,如今他们没有战死沙场竟然被主公疆场祭旗,周庠不觉备感遗憾。虽说先头部队确有贻误战机之嫌,可是如果强攻则很可能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们有罪,但罪不至死。主公这样做无非想警示将士不可怯敌,但似乎有些矫枉过正。 “大人,王宗播将军求见。” “哦,快快有请。”话音刚落,便见宗播脚绑高统圆头靴,紧束胡衫快步走来。两人帐外相互见礼,周庠便把宗播让到帐内。周庠绕到案台后面,展开桌上的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宗播将大帐帘子拉上,转过身来忽然跪倒在周庠面前:“博雅先生,请救许存一命!”周庠一愣,王宗播怎么忽然自报本名“许存”?可他马上反应过来,宗播之来一定与那些大将被斩之事有关。 “将军有话请起来说,若能助你,周某定然不会推辞。” “先生,我深夜前来打扰,想必您也能猜出几分。我等七日不出战,几员大将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我也是降将,只怕朝不保夕……”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唉,不是我对主公不忠,实在是阳平关异常险峻,硬碰硬攻城和送死毫无两样……我今天来,是求先生给我指一条活路……” “唉,这事也怪我。阳平关西路、南路两路攻城都无计可施。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绕过这两路的其他办法……哦,将军,我想以您的威名远来投奔主公,主公不会像对待别人那样对您的……”话虽然这么说,但周庠也为王建近来对下属的猜忌感到不踏实。 “先生,我来西川时间不长,但知道先生您是大智慧、明事理的人。现在主公一面重用将士,却一面想方设法钳制。主公将东川大兵交给王宗涤,却不让他来阳平关破敌;主公让我领精锐为先锋,却让徐延琼、徐延圭二人为左右偏将。唉,这二人是主公爱妾的兄弟,从来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你说,主公是让他们来监视我,还是为战后争功……先生,我信得过您,以肺腑相告,还望指点迷津。” “将军听我一言,主公宏图大志、重用贤才,早晚必成王业!然而,为君者大多能共患难、难同富贵。将军若想于乱世建功立业、太平时保全性命,须谨记两点。” “愿闻其详!”宗播凑近周庠,眼中充满了期待。 “孔子曾经说过,‘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可天底下能做到这两点的人几乎寥寥,将军可以此借鉴。逢战时,务必身体力行、冲锋在前、视死如归,只有这样才能表白一个武将的忠诚。” “这是自然,沙场生死两重天,每次我冲在最前面时都没想过要活着回来。” “不过,”周庠话锋一转,“能否做到第二点便关系着将军在太平盛世安身立命之所在了。比如现在,主公将延琼、延圭二位将军调到您麾下听令,意图十分明显。若是将军战功卓越,论功行赏时风头盖过两位少将军,那只怕难以长久自保……” “这……” “战功是将军所立,但将军如果舍得让出战功那便可以永葆太平!” 宗播掂量着博雅先生的话语,恍然大悟:“许存谢先生救命之恩!” 就在宗播道谢的刹那,周庠的眼角敏锐地扫过地图上一条河流。“有了!”周庠惊喜道,他按捺不住激动,不住地用手指摩擦着地图上绘着的那条不知名的小河,心中暗道:“这条河发源于子龙山、汇于汉江。顺着它必定能寻找到一条绕过阳平关的小道。尽管阳平关一方面依仗子龙山之险,但这山中的河流既然能够绕过阳平关,人也必然能够绕行!” 宗播见周庠有了破敌之计,忙问:“先生有何良策?” 周庠眼中刚闪过的一丝希望,此刻又黯淡下去。他喃喃道:“倒是有办法绕过阳平关,但……此着棋太冒险了……” “主公急欲赶往凤翔,要是落在了朱公之后,则天子危矣!如今咱们屯兵阳平关裹足不前,倘若真有破关良策,纵然九死一生,我也决不退缩。” 周庠钦佩地点点头,将宗播让到近前,指着图上那条小河道:“我打算明日差人打探,不出意外,顺着这条河走山路应该能够通到五丁关。如果这样,只要遣一支敢死之师经此路围攻五丁关,定然会让敌营震惊。那时候阳平关便成三面夹击之势,一鼓作气便可破城!” “妙计!我愿带兵前往。” “山势险峻,沿途摩崖。只怕道路上会折兵大半。此计虽好,但异常凶险,光将军一人之力,恐怕不够。”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天子危在旦夕,宗播何畏一死?” 第六十二章 “哈哈……好一个视死如归!”突然,一串浑厚而爽朗的笑声随着门帘掀起传了进来。 周庠正欲恼怒哨兵没看住来人,定睛一看却是眉州刺史张劼。 张劼顾自席地而坐,咧开大嘴嚷嚷道:“博雅先生有锦囊妙计破敌,怎就不惦记着俺?” “天下谁不知道猛将‘张打胸’?将军千里奔波学射山请战,在西川早已传为美谈,我又怎敢疏漏?”他继续安抚着这位性情豪迈战功卓越的老将,“只是,阳平关坚固异常,若要攻城,还需要将军坐镇……” “不!俺听得明白,你让贤侄宗播走险路,生死一战定胜负!俺老张就喜欢这冒险的差事!先生,你就让俺随宗播侄儿同去!” 周庠心想,如果张劼加入,这次偷袭便有了两支生力军,这会多几成胜算。于是,便与张劼击掌而定,商定次日一早便同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会谋大计。 王宗佶正在为久攻不下发愁,周庠的计策无疑雪中送炭,不由又惊又喜连声赞叹。 周庠却道:“山南地区山高林密,我们不占地利。纵然有此一计,实乃迫不得已。平心而论,这计策最多也就三成胜算。而今张将军、宗播将军愿意冒险前往,便多了两成胜算。要想再加三成胜算,还望大帅承诺两点。” “先生哪里话!若能早日踏平营寨、攻破兴元,别说是两点,就是十条也不为多!”此刻,宗佶除了着急还是着急。先是琅琊王几次催促,甚至命他斩了几员降将;随后他听说琅琊王三日内便从利州亲往前线督战。而更让他坐立不安的是,东川节度使王宗涤已经一路奏凯,大军距离兴元只有三百多里。掐指一算,攻打兴元,横在王宗涤身前的关卡已经不足五个。按照这个势头,后出发的宗涤很可能会先于他攻下兴元。这恐怕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回想起早年拜王建为父,追随王建、晋晖鞍前马后征讨草军的光景。那已经是大约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多年了,义父从一个小校擢升都头、禁军统领、刺史、节度使直到而今封王赐爵;而他也水涨船高成为统领遂、合等五州的武信军节度使。按99lib.t>理说,他应该满足了。这些年,王建收了大大小小、亲疏不一的几十个义子,无论是谁都要官面上称呼他一声兄长。这些异姓兄弟,大多或是戍守城池的降将、或是攻城拔寨的猛士,这都不会对他构成威胁。要说军功卓著又备受王建赏识的,不外乎王宗瑶、王宗侃、王宗弼三人。但这三个人,一个韬光养晦,一个贤明干练,一个心计重重,闭上眼睛想想其实也都不构成对他的威胁。唯有这个王宗涤与众不同。以少胜多、围破成都、百骑救主、平定东川……这一连串的功勋令宗佶望其项背。东川土地广袤、州县众多,能够将这块地方交给他全权治理,足见主公的确看中宗涤。而宗涤不光文韬武略,更是礼贤下士、爱兵如子。宗佶曾经听人说起,行军途中身为主将的宗涤竟然和普通兵士吃同样的饭、睡同样的榻。这非但没有令骄傲的宗佶有所反省,反而激起了他的嫉妒。或许,唯一能够和宗涤一决高下的,便是看谁先攻下山南治所兴元! 想到这里,他回过神来问周庠:“先生说的是哪两点?” “这其一,是要将所有精锐交给两位将军。我欲让他们各领一军绕道阳平关后,一路从背后与大帅你夹击阳平关,另一路直取五丁关……” “尽管放心,军中兵将我任由二位挑选。” “这第二,就是要大帅倾全力正面攻击,不给阳平关半分喘息。大帅若能应下这两点,我看便有了八成胜算。凡事没有绝对,成败或许也有上天左右了!” 将帅一心,众志成城。随即,张劼、李简、王宗侃为第一路,王宗播、王宗弼为第二路连夜出发。王宗佶点齐所有人马,准备拼死攻城。 君王挥刀向城谋,回首离别大玄楼。 冤骨长眠青山殁,香魂逐波泪雨愁。 日薄江西观雁宿,夜枕春衫听水流。 铁马金戈萦梦在,山河犹故是温柔。 这是一个雨夜。伴随着远处隆隆的雷声,豆大的雨珠砸落在会仙楼前的石阶上。楼沿角上,珠帘悬挂,哗哗的雨声不断。 “下雨了……”延瑾趴在阁楼的窗前,望着窗外水雾般的世界。花髻粉坠随风轻动,蛾眉上挑双眸含波。当年竹林居那个天生丽质的美人,而今已是一位娴雅而艳丽的王妃。此时此刻,她的丈夫率领着三军将士正在秦岭以南的那片险峻的山涧中厮杀,伴随着远方的雷鸣,她仿佛还能够听见刀刃碰撞的声响。只是,这种短暂的幻觉瞬间又被哗哗的雨声所掩盖。 也是此时此刻,两川无数个家庭都为前方的将士而祈祷,祈祷着他们能够凯旋。延瑾其实并不清楚,丈夫此次征伐山南究竟有什么意义。自然,一切的起因是天子的那封血诏,作为封授王爵的一方主人,这是对天子表露忠诚的最好时机。然而,从她所听到的和感觉到的,隐隐明白这场战争似乎和征伐东川大同小异,依旧是乱世中藩镇的兼并。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的确,这些男人的事情,干吗用她来操心。如今,居住在偌大的王府,享受着锦衣玉食,一切她想要的都能有:她也明白,而今真正的大唐99lib.皇后也没有她这般的幸福,或者说这般幸运。其实,半生苦难、颠沛流离的皇后莲澈又怎么能和这样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嫁做王妃的女人相比呢?是的,这一刻尽管她想到了那个和天子相依为命的苦难的皇后,但顷刻间,那分怜悯也就淡去,就像许许多多的心绪在这雨中化作水雾蒸发一般。 有这样的生活,干吗要去心怀天下?她从小就不喜欢杜甫的诗,她不明白为什么情愫激荡的诗句要承担历史的悲戚。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王仲初的百首《宫词》。 望着窗外雨越下越大,她恍然间想起来早晨刚读到的一首诗,便顺口缓缓吟诵: 江村入夏多雷雨,晓作狂霖晚又晴。 波浪不知深几许,南湖今与北湖平。 “姐姐。” 延瑾转过头,见妹妹延珞提着高束胸的淡黄色纱裙,轻盈的脚步踏着楼梯微微颤动。瑾微笑着,有些调侃地冲她努嘴:“哟,我们的小仙女下凡啦?”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珞儿比她乖巧艳丽,又比她才情过人。她是应当欢喜呢,还是应当忧虑呢?她上下打量妹妹纤细婀娜的身姿,款款而至,蛇腰徐徐,好似杨柳随风而动。 “姐姐,刚才你诵的是谁的诗?我怎就没有听过。” “天底下的诗难不成还能都被你看一遍?唉,你怎就记性这么好,看一遍就都能记住,真让我羡慕啊。这是韦大人的诗,你当然没有听过。” “我都忘却了,韦大人没有随大王出征呢……” “你忽然提起来,我倒是猛然惦记咱们的兄长,不知道他们在山南那边怎么样了……” 延瑾方才绕开的惆怅终究又萦绕在心头。毕竟,那不是观看旁人的争斗,她的兄长、她的丈夫还有众多尊她一声“姨母”的义儿都正征杀疆场。或许此刻,鲜红的血液已经随着汉江浑浊地流淌;或许此刻,秦岭的山脊已经遍躺了无名的尸首。而此时此刻,成都,乃至西川许许多多的妻子和母亲正为她们的丈夫和儿子祈祷…… 为什么要有战争?尽管延瑾极力想回避开,不让自己去想那种沙场的凄惨,可不知为什么,这番心绪始终摆脱不掉,就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她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睫毛随着她眼角的抽搐微微颤动,显得更加楚楚可人。 两川的将士们,我为你们祈祷!大王啊,你一定要带着我的哥哥凯旋,我盼着去大玄楼迎接你…… 窗外的雨更大了,哗哗的声响湮灭了她能够听到的整个世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愤怒的暴雨席卷了整个巴蜀大地,已经一天一夜了,也见不到放晴的迹象。清澈的河水源头如今已被滚落的山石、倾泻的泥浆搅扰得浑浊不堪。 这八千人自打离开的那一刻,就没有想到能够活着回去。在藏书网向大帅王宗佶辞行的那个夜晚,他们满满地饮了一碗酒。由于碗不够,许多将士用双手捧着缸中的甘酿痛饮。宗佶让将士们临行前都一品剑南贡酒的滋味,许多久经沙场的老兵一抹嘴,狂呼一声:“这辈子值了!” 来关前时,琅琊王将自己十年来历练的一支敢死亲兵队交给了宗佶,让他到关键时刻不要吝惜。如今是生死一战,宗佶送行的队伍里,有他叔叔辈的老将,也有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更有大王那支战无不胜的敢死队。 狂风暴雨、洪流泥涌。恶劣的天气掩护着这八千人穿梭在山涧。一路上,张劼无数次听到凄惨的号哭,他知道,很多将士已经被山顶冲下的巨石砸进无底的深渊。但是,铁一样的军令让他必须继续往前。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看,更顾不上去清点他身后还有多少人追随自己。 终于,雨渐渐停了下来。蒙蒙雨雾中,他远远地、隐隐看见了阳平关北的关楼,登时一阵惊喜! “罗蛮子,点点,还有多少人?” 罗蛮子将身上划破的战袍撕了下来,擦擦脸上的雨水。雨中,露出了胸口巴掌宽的护心毛,肋下早已经被山中的荆棘划破了数道伤痕。他和张劼同是许州人,从前张劼已经身为大将跨马杀敌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无名小卒。王建一手把他提拔上来,直到今天成了那支敢死部队的统领。 “爷,清点过了,不到两千五百人了!” 张劼牙齿咬得吱嘎作响。他临行时和王宗播各领四千人,如今还没有迎敌,竟然就在路上折损一千多。“你的那八百人呢?还剩多少?”一面说着,他一面用手划着脸上的雨水,好让自己看清楚一些。 “差人清点过了,少了八个人!” 张劼一巴掌打在了罗蛮子赤裸的脊梁上:“好啊!不愧是俺大哥调教出来的队伍!” “爷,上吧!赶早将这个关卡夷为平地。大帅还在关南等着消息呢!” 张劼从腰间抽出明晃晃的钢刀。要在平时,他或许一声令下,这一队死里逃生的疲惫之师就会在他的带领下冲锋陷阵。可此时此刻,他猛然觉得头脑从来没有这般清醒。现在他们是孤军深入到敌后,又99lib?只有两千多人。如果正面攻城,关里的守军依旧会固守。时间一旦拖延,城南的战局也会受到影响,并且向五丁关进发的王宗播也会因为接应不济陷入困境。他出奇冷静地对罗蛮子道:“吩咐下去,让弟兄们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后听我号令。” 这时,李简带着几个老将赶奔过来:“老张,怎么打,我听你的!” “来,坐下!”他冲李简招招手。李简将刀还入鞘内,坐在张劼的一旁:“老张,你打仗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今天是怎么了?” “俺有种预感,这会是咱们最后一仗了……” “你咋说起这丧气的话?这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打胸?难不成怕死啦?” “屌话!俺啥时候怕过死?俺是想在这仗之前好好静静。” “这便是!你不怕,我也不怕!” 张劼哈哈一笑,他自己也觉得今天和李简说这些有点可笑。忽地,他收住笑,一本正经地问:“如果这一仗,俺们把命丢了,你说值不?” 李简沉默良久,回道:“为了救皇帝老爷子,值啦!” “可要不是为皇帝死,是为俺大哥死呢?” “这……唉!其实为谁死不是个死?咱们自打入了伍,谁还在乎这个?光图早年是在我手下谋一口饭吃,后来反成了我的主子。起初,是有些不服。可如今想来,论本事、论眼光、论智谋,我样样没法和他比……唉!要说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见过我那孩子!他娘俩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呢……” “你放心着吧!你媳妇和儿子,都活得康健着呢!” “你咋知道?” 张劼哼哼一笑:“我咋知道?实话告诉你吧,俺大哥早就知道你临阵收妻的事,一直为你保守秘密,堵着所有将士们的嘴。不仅如此,他特意叮嘱宗涤去东川赴任时到阆州察访你媳妇。我也是前不久得到的信,宗涤已经将他娘俩接到梓州了!” “你说什么?光图他全都知道?还……” 张劼安慰着李简:“咬咬牙,把这最苦的一仗挺过去,等和宗涤会师后,好好见你媳妇儿子!” “唉!”李简不知何时已经眼含热泪,他忽然为这些年来对王建的不满充满了愧疚,“老张,下令突击吧!” “不着急……”张劼深呼吸了几口,反问李简,“你说,如果有一天,让你固守阳平关这样的要害不出战,你会在什么情况下开城门迎战?” 李简被这员粗鲁惯了的老搭档猛然这么一问,弄得不知所措。但他还是沉静下来,想了想道:“这……既然是固守天险,纵然没有轻易开城出战的理由……我想,换了我,除非是四面楚歌拼死一搏,否则我绝不会下令开城门。” “这就对啦!俺们现在就是要阳平关内那帮小厮以为到了绝路。”说罢,他指着远处一个山坡,大声呵斥王宗侃:“宗侃,去,你领三百伤得重的将士,在那里给我喊杀!要让城里的人听见,听得清楚!要让城里的人相信五丁关已经夷为平地,大队人马正在杀来!”又命罗蛮子:“你带领你的敢死队,准备云梯攻城!” 李简从来没有见到过张劼这般干练地指挥着,不由得热血沸腾:“老张,我干啥,你吩咐吧!” “你领五百人,要精选,最好是弓弩手,俺把所有的弓弩都交给你,务必掩护俺大哥的这支队伍!”随后,张劼猛地扒光上身,将大刀一提,冲在最前面喊了声:“跟我上……” 第六十三章 雨又下大了!远山闪电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紧接着就是群山劈裂般的雷声炸响。雷雨掩护着这两千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战士。霎时间,阳平关北侧杀声震天。 阳平关、五丁关依仗天险,在两座关城中留下了一个狭长的山谷。这个山谷,对守军而言理应是最安全的。谁要是从山涧小道绕进了这个山谷,必然会面临两关守军的夹击。换言之,要想再走出去,除非攻破一个关。 阳平关的守军正得意于王宗佶半月来的无所作为,猛然间闻听关北杀声震天,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五丁关告破了?不可能!五丁关以北是定军山,仅仅两三日,怎可能关城易主? 而就在这个时候,关南的王宗佶一声令下,数万蜀军就像疯了一般地压上攻城。云梯,飞石、箭弩、火球顿时交织在一起,激战的场面让人见了胆战心寒。 在张劼的得力掩护下,罗蛮子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上云梯。城楼上是雨点一般的箭,城楼下的弓弩在暴雨的掩护下飞一般地窜上城头。一时间,城头一排排守军伴着惊恐的尖叫和绝望的呼喊乱作一团。 面对雨点般的雕翎箭,罗蛮子挥舞着手中钢刀,左躲右闪。然而,仍然有好几支箭无情地穿透了他的臂膀。他咬着牙,不吭一声,凭借着出众的身手和胆识第一个跃上了城头。见到主将冲在最前面,数百敢死军争先恐后不甘示弱。不到半个时辰,城楼上便成了战场。阳平关的守军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大多守军且战且退,关内渐渐乱作一团。 城内的主将渐渐意识到:五丁关可能真的出事了。若非如此,这一望无边的蜀军是如何从天而降?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开北门!杀回五丁关!”吱呀呀一声响,厚厚的吊板哐当一声搭在了护城河的两岸,随后,无数亡命的守军疯了一般地拥出来,瞬间就和张劼的队伍杀在一起。 张劼又喜又愁。喜的是,自己的计划竟然能够这么快实现,固守了半个月的阳平关关门打开,终于可以和对手真刀真枪干一场了。而担心的是,倘若这群发疯一般的敌军北逃到五丁关,王宗播便会腹背受到夹击。想到这里,他和李简两队合一,两千将士都赤膊上阵挥刀而上,刹那间两军在护城河边战成一团。 已经冲破关卡的罗蛮子带领着三十多个弟兄又回过头来迎战。就在这时候,城楼上一支冷箭“嗖”地飞来,当罗蛮子反应过来时,箭已经从他的胸口穿心而过。四面的弟兄们慌了手脚,忙把主将抬往一边。 自打入三川,张劼、李简乃至这八百亲兵队伍都是历经百战不死的勇士,可是这样的肉搏战还是头一次遭遇。刀刃在赤裸的身体上游走,尸体填满了护城河,鲜血染红了汉江……谁也不知道,这场暴雨中的激战,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曾经从长安、利州、成都、梓州一路征战的猛士葬身在了阳平关外。 雨住了,战争的硝烟依旧遍布在汉江两岸,王宗佶、周庠二人引着三军统帅琅琊王穿关而过。望着漫山遍野的尸体,看着偶尔间倒地的重伤兵的挥手,王建不由得流下了眼泪。他从来都以为,自己的部队就是一支神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平定两川的战争都没有过这样的惨烈。而今,一个小小的阳平关却让天兵折损。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在这分凄凉中,周庠跪在了将士的尸体前,用哭声高诵屈子的《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壄。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不多时,泪水纵横的李吒吒跪倒在王建身前:“大王,罗蛮子,他……死了……” 虽然已经见过战后惨烈的场面,但李吒吒的哭声依旧震得王建撕心裂肺。他已经记不起那是哪一年了,这两个毛孩子和他嚷嚷着掰手腕。之后,他从阆州起兵攻打成都的时候就让这两个毛孩子组建了这支战无不胜的敢死队,一直追随他左右。再往后,李吒吒立功多了,就提拔他为身边的卫队长,而让罗蛮子担当八百人的头领。今天这一战,罗蛮子竟然死了。 李吒吒又诉道:“大王,刚才我已命下属清点,算上伤残的敢死军还剩二百人。” 犹如当头一棒,震得琅琊王有些晕眩。他强忍着悲愤,扑通跪拜在罗蛮子的尸体前。见到王建下跪,身后的节度使、刺史、将佐、谋士纷纷下跪。 王建真情地给罗蛮子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对王宗佶道:“他们万里迢迢随我征战至此,只为营救天子。他们是我大唐的忠魂!宗佶,记下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字,回成都后,一要好好抚恤他们的家人,二要为他们树碑立传!” 宗佶点头称是:“父王,眼下不是悲痛的时候。宗播兄弟还在五丁关殊死搏杀,张、李二位叔父马不停蹄前往驰援……”一句话点醒了王建,他吩咐道:“李吒吒,速点两千骑兵,快马加鞭打头阵接应宗播。”又对妻弟道:“德权,你在阳平关负责征调粮草随时接应。宗佶,你领大队人马随我即刻起程!” “是!”宗佶早已经按捺不住。一来受宗播等人的亡命所感动,二来也是想快马加鞭赶去攻打兴元。 且说宗播带军攻打五丁关,连战两天两夜。正在人困马乏、损兵折将之时,身后迎来了张劼从阳平关带来的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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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人。 宗播见到这些死里逃生的将士,大多身上已经血肉模糊,但这些人就像疯了一样执意要加入战斗。他一把抱住张劼:“老将军,您歇歇吧!再打下去怎么吃得消?” 张劼将手中已经砍出缺口的钢刀往一旁扔去,敞开胸脯哈哈大笑:“打仗无非是个死,死在战场上,那叫一个值啊!俺要不带这群小厮帮你挡道,那阳平关冲来的败兵都能把你这点人淹没得骨头不剩!” 宗播狠狠地拍打着张劼的后背,此刻任何的话语都是多余的,他冲天怒喝一声:“出发!踏平五丁关!” 相比阳平,五丁关本是小城隘。之所以闻名巴蜀,还缘于先秦的一个传说。据说,秦惠文王曾经许配五个美女给开明蜀王,蜀王派五丁力士去迎娶。在返回蜀国的途中,遇一大蛇钻入山洞,五丁力士想执蛇尾将其拽出山洞。结果,山石崩塌,五丁和五秦女就此葬身大山。没了护国的五丁,蜀国很快灭亡。后来,大诗人李白在《蜀道难》诗中感叹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说的就是五丁力士的故事。九百多年以后,有位诗人来到这里,望着起伏连绵、巍峨险峻的山峦,怀想千古战乱的往昔,曾经写下这样的诗篇: 崖势增峻耸建瓴,青空登眺俯高垌。 雪封蜀岭诸天白,山扫秦关大地青。 蛇引路开原有数,牛因金好亦通灵。 兴亡并人春鹃恨,啼血千年怨五丁。 又是整整一夜的激战,天明时分,五丁关大火纵起。这里,很快成为战争后的废墟。宗播令副将秦承厚清点余部,连同张劼的队伍,能继续战斗的已不足两千人。就在他欷歔感慨的时候,王宗侃带来一个噩耗: 邛州刺史李简阵亡! 晴天霹雳! 宗播、宗侃抱哭在一起,一旁的张劼早已经老泪纵横。 自古,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没有想到,这山南的险隘竟然成为如此众多英雄的终老之所。 然而,宗播还来不及擦干眼泪,宗弼来报:李吒吒的两千骑兵已经赶到,划归先锋麾下听令。 是啊,现在还远没到伤感的时候,距离兴元还横亘着最后一个关隘——西县。想到这里,他振臂一呼:“诸位将士!我等随琅琊王万里征杀、营救天子。今山南无道,阻我前程。李简将军,阵亡疆场,尸骨未寒。我等如不奋起,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死去的弟兄;回到成都,有何面目见家中父老?” 众将士已经擦干眼泪,士气奋然。 “尔等食大唐军饷,当死为天子一战。大丈夫随我往西县决一死战,以取功名;不然,坐以待毙死路一条!”说罢,他跨上李吒吒送过的战马,手持长枪,往西县杀去…… 经历过了阳平关、五丁关两天两夜的血战,这些士卒仿佛已经忘却了饥饿,忘却了疲劳,忘却了死亡。谁也不知道,西县一战是怎样的惨烈。王建大军所至,见到的都是血肉堆砌的残城片片。 那是一个残血染遍天际的傍晚,当王建登上一个小山坡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赤裸上身的汉子朝自己一瘸一拐走来。 王建紧走半步,扶起了这位九死一生的壮汉。看见他曾经结实的肌肉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刀创。他,曾经是闻名荆南的悍将,有着骁勇的臂力和超群的武艺。他,一心要投奔明主,万里迢迢来到西蜀。他,和许许多多追随自己的年轻将领一样,都是自己的义儿。看见眼前的场景,王建心如刀绞。 “大王,”宗播跪拜在义父身前,“儿不辱使命,攻下西县。只是九九藏书损兵折将,请大王治罪……” “你们抛弃生死,攻城夺寨,有什么罪?”王建喃喃道,“走到五丁关,得知罗蛮子和李简殉国,我心如刀绞!现在你九九藏书还活着……只要人还活着,一切也就都会好的……”他抬起头,夕阳的余晖将他的面庞映得血红。他忽然见到山脚下两个伤兵用白布抬着一个人,不由得心中一紧。他太怕自己的爱将们再有什么闪失。 “那是何人?” 宗播回道:“军校秦承厚,随我多年。攻打西县时,中了冷箭,箭从左眼入、几穿右眼……” “尚有命在?” “箭镞不出,危在旦夕!” 王建猛然推开宗播,三步并作两步奔下山冈,来到承厚身前。他斜眼观看了一下军校眼部的伤口,一块脓包挡住了箭镞的出路,谁也不敢贸然拔箭。猛然间,王建弯下腰去,用舌头轻轻舔舐着属下的创口,一下,一下,再一下…… 劫后余生的士兵都从四面围拢过来,被眼前的这一幕所震撼。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三军统帅、贵为王爵的主公会为一个不知名的小校吮吸创口。 就在这时,浓溃,箭镞得出。几个军士赶紧找来干净的布料包扎伤口。 ……周庠远在山头见到这一幕场景,自语道:“昔者吴起与将士同甘苦,为将士吸脓,父子之兵争先恐后为其战亡。我主公能有这番体恤,怎愁大事不成、民心不归啊!” 王建又看到满身是伤的王宗侃、王宗弼二人,心中很是难受。 罗蛮子殉国阳平关、李简阵亡五丁关。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在残兵中来回搜索张劼的影子。其实,他只需要问一问身边的人,就会知道张劼的下落。.99lib.可是,身经百战的琅琊王此时却连询问的勇气也没有。他太害怕再有一个意外…… 宗侃看出了父亲的心事,低声相告:“父王,叔父几次都是冲在最前面肉搏,攻打西县时不慎被敌将砍掉右臂,残了……” “快带我去见见他……”此时此刻,他多想马上就能紧紧抱着这个世上还唯一叫他大哥的人。 张劼已经在几度痛晕后渐渐苏醒。当他见到王建那熟悉却有些苍老的面庞时,眼角一滴滚烫的热泪伴随着微笑流淌下来。 “大哥,俺还能见你一面……” 王建此刻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紧紧拉着张劼的左手。 “大哥,俺老张给你丢人了,你的八百亲兵被俺全弄没了……” “只要你在……我……就不难过。”王建几乎是哭喊道。 张劼喘着粗气:“兴元送来捷报了,宗涤从东面打下兴元城了……” 王建点点头。宗涤先于自己和宗佶攻下兴元的捷报他已经知晓,而看着生死弟兄在这种情形下还惦记着战况,却有些辛酸。“大哥,俺刚才做了好长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王老爹做的饼……那滋味,一辈子记得……香!”说着,两个半百老人都流着泪,抖动着花白的胡须笑了。“大哥,俺还梦见当年你和师泰大哥救俺……还有晋大哥,田威、周德权……跟陈德广干的那一场……”张劼一面回忆着当初舞阳城外的故事,很快又昏迷过去。 王建紧紧握了握兄弟的手,站起身来,吩咐左右好生照看张劼,便走出军帐。 这时,周庠慌慌忙忙朝王建走来,手中还攥着一封书信。王建心里一紧,他本能地意识到成都出事了。这些天,接连的打击已经让他变得更坚强。或者说,作为三军统帅,他不得不坚强,哪怕是故作坚强。 “主公……成都报丧,蜀州刺史李师泰病逝了……” “唉!李大哥……”王建一拳头狠狠砸在树上,鲜血顺着手指缝流了下来,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主公,您要挺住啊……”周庠话音未落,便听帐内一阵号哭…… 王建牙齿紧咬下唇,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二十多年的弟兄,没有享受两天荣华富贵就早早地离去。从许州起兵的一干老将如今只剩下他和晋晖两人,回忆往昔,又怎能不让他出离悲恸呢! 这一年,是大唐天复二年,公元902年。在王宗佶、王宗涤、王宗播三员战将的联合攻击下,蜀军一路奏凯、攻城略地。夏八月,王宗播连破金牛、黑水、西县、褒城四县,为王建平定山南打通了一条血路。随即,宗播攻打马盘寨,主将王万弘战败,奔还汉中。与此同时,王宗涤一马当先奋起攻城,终于令王万弘走投无路,主动请降。随后,论功行赏。王建保举王宗涤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以王宗播为汉州刺史加检校太保。此时的宗涤在三川之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为了扼制宗涤的战功,王建命东川大将王宗贺继续北上攻打。十月,攻破兴州,十二月,从李茂贞治下掠得山南诸州。从此,王建据有东川、西川、山南三道,成为三川真正的主人。也凭借着广袤的土地和艰险的蜀道固守一方,一步步扩大自己的疆土。 天复三年(公元903年)正月,李晔终于结束了凤翔漂泊的生活,回到了长安。在这场争夺战中,朱温以其强大的军事实力兵逼凤翔,沿途攻克,收降了泾、原、秦、陇、鄜、延、夏等州。而王建依仗李晔的诏书,打着勤王救驾的旗号,大兵肆虐,趁机攻占了整个山南。李茂贞成了最大的输家。而李晔继而完全在朱温的控制之下,从此再也没有半分自由。 残破的宫殿,破败的长安,干涸的池水……李晔早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境况。从前,面对这样的场景,他总还感到辛酸难过,总还觉得身为大唐天子愧对列祖列宗。可而今,见得多了,仿佛习惯了,也就麻痹了…… “陛下,”宰相崔胤打断了李晔的沉思,“西川琅琊王送来贡表,恭贺皇帝回京。” 第六十四章 李晔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机械地伸手接过崔胤递过的贡单看了看,大约是上等的蜀茶、蜀锦共十万。即便是在太平年月,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贡礼,何况是现在? “王光图是个忠臣!”话一出口,李晔感到有些讽刺。要是在盛唐时候,像王建这样独霸一方、攻城略地之人将受到朝廷天兵的征伐。可现在,他确实是忠臣。试问,普天之下,还有几个人能够记得他是天子呢?“爱卿,你和梁王商议下,朕有意再加封王光图。” “陛下,臣还有本。” “说吧……” “臣请陛下下旨,诛杀所有宦官!”话音一落,李晔顿惊。尽管,他记恨宦官专权,即位这些年来有很大的心思都花在和宦官夺权上,可他绝未想过要将宦官赶尽杀绝。对于藩镇,他无计可施;可是对宦官,他却有着骄傲的资本。他在位至今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不外乎是扳倒了权倾朝野的杨复恭。此外,在诛杀刘季述之后,宦官专政已经不再是他面临的主要问题。可偏偏这个时候崔胤提出诛杀所有宦官,就是再愚昧也能看出他想独揽大权的野心。李晔没有言语,崔胤继而滔滔不绝陈述着他的见解:“陛下,大唐立国之初,天下太平,宦官不典兵预政。天宝以来,宦官势力逐渐扩张。贞元末年,把禁军羽林卫分为左、右神策军,以便调遣护卫,这才命宦官主持,但也限于两千定制。然而从此以后,宦官参与机密,夺百司权利,上下勾结,违反乱纪。大则煽动藩镇,倾危国家;小则卖官鬻狱,贪赃枉法。王室衰乱,都由于此。若不斩草除根,祸终不能止……” “好了,够了,朕知道了……这,是你的主意吗?” “陛下,这也是臣的主意!”李晔话音未落,便见朱温甩开臂膀,大步走进书房。 李晔本能地打了个寒战。原来,朱温才是崔胤身后真正的靠山。现在事已如此,恐怕不答应也是不行了。 “宫内现已没有宦官专权,后宫几百宦官,就让他们各自回乡吧,干吗赶尽杀绝。”说到这,他看了一眼服侍一旁瑟瑟发抖的德顺,“像德顺,服侍朕二十余载,忠心耿耿,从不舞权。看在朕的颜面上,留他们一条生路……” “陛下!”朱温冷冷打断了李晔,“藩镇监军,自有节度使遵奉圣旨行使。陛下身边的宫人,一个也不能留!” “你!”李晔气得嘴唇哆嗦,可是如今他哪有说话的权利呢? “陛下,圣旨臣已拟好,如果陛下不反对,就按此昭告天下。”崔胤绵软的话语中透出咄咄逼人。 李晔还在沉默,或者可以说,这种沉默只是无力地延缓时间。 “皇上,下臣不愿皇上为难……”德顺哽咽着道,“皇上,您多保重,小的尽忠了……”说罢,他猛然转过身去,一头撞在粗大的立柱上,鲜血顺着柱子缓缓流淌下来…… 春去春来,花谢花开。 年关了,无论是忙碌一年的农夫还是征杀一载的将士,都期盼着在这样一个本该温馨的日子,回到自己的家中,享受那份人间的温情。 这一年的冬,出奇的冷。清晨,成都城的上空悠悠地飘起片片雪花。成都的雪,稀少而延绵,三五载方经历一回。淡淡的白色精灵当它还没有接触到大地的时候,就被地面腾起的热意所融化。城南锦江,缓缓流淌。无数的雪粒欢快地投身到这永无停止的水流中,和所有的水一样,融为一体,奔往长江,奔往大海。在那里,他们会重新升上天际,或许,还会回到他们出生的地方——雪域高原。 官宦人家,总喜欢高高悬挂大红灯笼以此辞旧迎新;而贫苦人家的百姓,也愿意把染得大红的纸裁剪成各种形状,贴在门上,装扮出一番节日的气氛。 何义阳老了许多。偶尔想起宗瑶登门请他出山,那还是大约十五年前的事了。十五年,有时候能够见证一个王朝的兴衰交替,有时候却只在弹指间便时光老去。老管家何贵几年前撒手而去,没了多年的老伙伴,何义阳平添了几分寂寞。“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当看见战争中滚出来的小外孙如今已长成英俊少年时,老人不得不感叹:再过些年岁,便是孙子辈后生的天下了。 外面白花花地飘着雪,老人不顾丫环的劝阻,执意要站在院子里。他现在感到骄傲的是,在他这把年纪,眼不花耳不聋,而且腰板还挺硬朗。人一老就喜欢怀旧,尤其是何贵走后这几年,他总是回忆起早些年帮助高骈修罗城的情形。乾符年间,击溃了南诏,西川节度使高骈立首功一件,论功行赏他何义阳至少也是个大州的刺史。可是当听说高骈决定扩修成都城墙的时候,他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改建河道、修筑罗城,他把自己的心血倾注在了建造这座古城上。再以后,由于看不惯高骈的霸道欺主,他便传奇性地告老回归绵竹故里,从此隐居起来。多少年后,在西川提起何义阳的大名,人们更多是想起他平定南诏的卓越战功以及急流勇退的江湖豪情,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和成都城的这种亲切的感情。 这一生另一件让他自己满意的事,便是东山再起投靠了琅琊王。不仅如此,还收了王宗瑶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女婿。有时候,他对宗瑶和蔺岚的关爱甚至超过对亲生儿子蔺泽。在三川未定、琅琊王诸多义子明争暗斗的时候,他主动提出住在宗瑶的府邸,并坚决让宗瑶称病不出,以此韬光养晦。反而,让儿子蔺泽随在王宗侃的左右征杀山南。女儿蔺岚不止一次怪他不心疼儿子,他只是说,蔺泽生性胆怯,需要到生死攸关的前线历练。老人也是在夜里遥望晨星的时候,心中默默为爱子祈祷……正在他回忆的时候,忽然听见院子外面,自己的小外孙正和别人在讲话。他本能地冲着院外就喊道:“承明,可是你阿舅从前线回来了?” 小外孙王承明跑进后院:“外公,有一位大伯想要见您。” “哦?他说了他是谁吗?”何义阳的小院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造访了。 “他说他叫徐耕。” 何义阳掏掏耳朵,还想让小外孙再说一遍,便见着徐耕乐呵呵地提着一瓶酒已经站到了近前。不等何义阳开口,徐耕反客为主地问道:“在下从竹林冒雪前来,难道老人家不欢迎吗?” “嘿哟喂,您是琅琊王的岳丈,是王亲呢!我个糟老头怎担当得起您亲自登门啊?” “老人家哪里话啊,你还是琅琊王亲家公呢,论辈分我长您一辈,可论资历、论名望,在下都是晚辈啊!” “岂敢啊!小孙孙不懂事,该叫您一声祖爷爷呢!”说着,两人都笑了。 “孩子不认识我,叫我大伯倒让我自在,看来我还没到老态龙钟的地步。” “看你这话说得,要是你都老了,我可不是该进棺材啦,哈哈……” “老人家说笑了,你看看,我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岁了,”说着指着自己的鬓角,“这儿的头发都白了。” 何义阳打量徐耕一番:“您?99lib?真是英武不减当年啊!西川第一美男子不是浪得虚名的……” 徐耕摇摇头:“老人家打趣我了。这些年我身体一直不好,都躲在竹林静养,没能常来看你是我的不是了。今天过小年,我特意带了一壶陈年佳酿的忠臣堂,与老人家共饮!” “好啊!”何义阳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立即唤来宗瑶夫妇共陪徐耕。 宗瑶给徐耕斟上满满一杯酒,心思却没在这筵席上。他小心地问出:“徐公,我听市井上人传说,大王即将班师,您可知前线战况?” 徐耕点点头:“犬子昨日与我来了家书,大王已经得胜班师,不日即可回到成都。不过……仗虽然是打胜了,只是这代价有些惨重了,许多将军都阵亡了……”徐耕一席话令桌上气氛紧张起来。 蔺岚率先沉不住气:“您可知我兄长……” “哦,尊夫人不用挂牵。犬子信中特意提到,你兄长何蔺泽追随王宗侃入了敢死之队,连破敌军四阵,立了大功……与他同去的罗蛮子、李简、张劼都殉国了,就连大王的八百亲兵也全军覆没。好在令兄只受了些轻伤,大王表他在兴元暂任一职,也是让他休养生息……”接着,借着酒劲,徐耕便把儿子徐延琼信中所述前线战况一一地讲述。 何义阳一面品着杯中酒,一面听徐耕娓娓道来。他那分沉着和老道,仿佛徐耕讲述的是旁人而非他现在唯一的儿子。徐耕讲罢,何义阳咂咂嘴,叹道:“蔺泽这次还算没给老夫丢脸!唉!只是,可怜这些老将军们命丧疆场啊!” 几个人又饮了一阵,徐耕自告不胜酒力,便早早辞别了离去。只留下何义阳与宗瑶夫妻品味着这从前方传来的消息。 “宗瑶,你在想什么?” “哦,岳父,我在想……我本该随父王出征,却称病在家……而今,两位伯父殉国,我的兄弟们也都九死一生。我,我却在这里苟且偷生……” “宗瑶啊,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很快就会看到很多功臣会被大王一一清除。”何义阳没有理会宗瑶惊愕的神情,继续感叹道,“三川已平,足可独霸一方。成大事者,大多能共患难,却难同享清福。我并非是不为国家出力、不为大王效忠,否则,不会将我的儿子派到前线。但毕竟,你王宗瑶是今后能成大事的人,我不忍看到你因为别的原因受到排挤,甚至生死不保……” “岳父,您的苦心我能理解。那,眼下三川已平,我是否应该出来为大王效力呢?” 何义阳沉思片刻,忽然道:“李老将军殉国,邛州缺一任刺史。待到大王凯旋,你即可自请镇守邛州!” “岳父,这是为何?”宗瑶怀疑自己听错了。岳父竟然要他自降一级去偏远的邛州任职。 何义阳站起身来,望着王建即将回归的北方:“琅琊王该立世子了。可是眼下你们这帮义子为打下三川江山立下了各种无以奖赏的功勋,有你们在左右,他很难立亲生儿子为世子。依我看,你就干脆来个远离朝政,落一个干净。琅琊王对你也会更加放心。何况,邛州各类蛮夷混杂,没有大将戍边,万万不可。你此去请令,合情合理!” “既然这样,我会即刻禀告父王,咱们举家迁往邛州便是。” 何义阳摆摆手:“我老了,不想挪窝了,就在这地方住着……” 蔺岚惊讶道:“爹,您怎能不跟我们一起走?既然您知道成都危险.99lib.,干吗执意留在这里?” 何义阳轻蔑地看着女儿,笑道:“你又不是三岁小丫头了,怎就这么没有见识?我一个糟老头子,对任何人构不成威胁,琅琊王养着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呢!再说了,我喜欢成都,我可不愿意同你们去那穷乡僻壤受苦,呵呵……你也不用惦念我,等蔺泽回来,我就搬到他宅上去,自有他为我养老。”说笑毕,何义阳认真地看着他的爱婿:“韬光养晦,是为了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你是琅琊王信任而有能力的贤臣,以后到了关键时候,你就知道我让你去受苦的意义了……” 出藏书网征北伐的西川大军,浩浩荡荡地回到成都。城北七里亭外延绵十里的成都百姓欢呼着,庆贺着。这个城市,压抑了数月的心情在这一刻算是得到了释放。家家户户的孩子期盼着有一个热闹的由头,他们打闹着、嬉戏着,永远不会操心天下纷争的事。而此时,更多黄发老者和新婚少妇都焦急地拥上街头,他们急切地渴望能够在整齐迈步的队伍中寻找到他们朝思暮想的亲人。 这一切,骑坐在高头骏马上的王建清楚地看在眼里。尽管耳畔不时涌入激烈的欢呼声,但那些焦急而担忧的双眼,他是那样熟悉。这同他每次出征回来,夫人周氏见他的那双眼神是何等相似。有战争,就会死去很多人。或许,这些离开的生灵只是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或是惊恐、或是悔恨、或是壮烈、或是无憾……但很快,他们便可以抛弃尘世间一切的纷扰和不快,去到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开始他们灵魂的新一段旅程。然而,比死亡更加残酷的,便是牵挂着这些活着的人他们面对离别时内心的痛苦。他们或是亲属、或是战友……这样的感觉,王建已经不止一次深深体会。这些天里,他常常做梦。就像张劼临走前对他说的一样,他也开始常常梦到早些年和李师泰、张劼、田威他们贩盐、屠牛的那段但管吃饱、不问天下事的岁月;梦到舞阳城外劫持囚车的那一场生死血战;梦到沂州城、邓州城几次与王仙芝、黄巢叛军厮杀的故事;梦到逃离生死栈道和先皇帝在林中的那一夜喟叹;梦到起兵利州收服众将;再梦到西川、东川、山南的三次恶战……其实,这些并不是梦。伴随着他回忆半生戎马的经历,他也在回忆那些与他生死患难、荣辱与共的弟兄。伐西川时,五都之一的张造命丧疆场,他很是难过了一段时间。不过,那种难过,更多是被这位箭法神准、胸怀大志的将军的为人所打动,所感慨。随后攻打东川,田威也走了。好在当他知道的时候,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没有亲见友人的离去,总归在心中会好受一些。然而这一次,张劼活生生地在他眼前离开了……他和张劼相识至今已经四十多年。四十年,不管是悲喜同享抑或是生死同闯,张劼始终鞍前马后,一声“大哥”从未改口。难道是天意吗?张劼和李师泰竟然相约着走了……当初那帮贩盐的弟兄几乎全走了,孤孤单单剩下他一个人……王建思绪起伏,身后是几十人抬起的张劼的棺材。一路上,他就这么一直陪着张劼,一直陪到成都城外。 或许,根本不该打这一仗。尽管,夺取山南对他今后成就一番王业是必须的一步,可现在,王建真的感到孤独。兴元到成都,不过千里的路程,可是几夜间,他忽然显得苍老,眼角的皱纹凭空多了几道,两鬓顿生一片花白…… “姐夫,看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周德权看出王建一路心事重重,担心地问。 “不碍事的,我想回去好好操持师泰和张劼的丧事。这件事就由你来办吧。” 周德权点头应承下:“还有一事,是副使张大人报来的条呈,让你过目。” “说什么?” “王宗瑶奏报说,他请往镇守邛州。” 王建一愣,嘀咕道:“他养病一年多了,偏偏这个时候病就好了。”可一想,李简死后,邛州那个地方确实需要个精明强干的人前往戍守,考虑一二,还真找不出比王宗瑶更合九九藏书适的人选。心想宗瑶长期称病也不得而用,若是让他任邛州刺史,他是再放心不过了。 趁周德权提起这件事,他忽然觉得这一仗打完后,各地的官员都需要更换。年纪大的,撤回成都来养老;新立军功的后生也应该提拔到外州去历练。于是,便对德权道:“令大军原地休整半个时辰,让博雅上大玄楼见我。”此时此刻,他第一个想起需要提拔的就是周庠——这个追随自己十七载,为自己出谋划策数百战的功臣——他的挚友,谋士。 第六十五章 伴随着蹬蹬的脚步,那个熟悉的身影由远而近朝王建走来。 王建发现,近二十年的光景的确夺去了许多人的青春。那个曾经风度翩翩的年轻书生而今已是一个稳重的壮年汉子,高突的颧骨显示出面庞的清瘦,唯有那不变的炯炯目光,告诉王建他依旧是那个智慧的博雅。 “先生一路劳顿吧?”王建打破了沉默。 “经年征战,早已习以为常,倒是大王不要过分伤感了。”周庠的话语一张一弛,对答得当。 “三川已定,先生所见,下一步应当作何打算?”王建直入正题。 “三川已定,三五年内不宜征伐。大王应当休养生息、劝农兴商、稳定疆土。”周庠的建议正好合乎王建的心思。 “我得先生相助,一十七年啦!我还记得十七年前正月初一那个早晨,先生一席话勾勒出了那样一个宏图大业,当时,我真是想也不敢想啊!没想到,十七年后,这一切竟然成了现实。说句心里话,没有你,也就没有我王建的今天!” “大王言重了!您任用贤能、用兵得当,军民大多誓死追随。问鼎三川,只在早晚。十七年前,我感动于您亲访我一个无名之辈,从那时候起,我就看出,您是能成大事的人。” “这些年,你一直在我左右,惭愧啊,我没有给你多大的官职。我知先生不是贪恋荣华富贵之人,但今天,我想许诺你一件事。无论是金银珠宝、荣华富贵,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就算与我王建平分三川,我也毫不吝惜!” 周庠故作惶恐,却诚挚道:“大王若不失言,许诺微臣一事,死而无憾!” “我一言既出,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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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悔。先生要什么尽管说!” “大王倘若真的垂爱周庠,庠愿到邛州的临邛县守一任县令。”说着,周庠深深给王建施礼。 王建惊愕道:“你要走?你也要去邛州?”王建不解。他本以为周庠会有什么不情之请,可没想到周庠竟然自贬县令,要远离成都去边境,“难道先生不愿留在我身边,助我成就更大的霸业?” “大王,我记得以前我曾经对您说过,周庠不过是会在战场上玩弄战机的权术之人,大王要开疆拓土,我义不容辞。可是,而今大王已经定鼎大业,现在需要的是治理的贤能,周庠才能有限,无能为力了……”说着,长长出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本是龙州一小吏,蒙大王不弃,亲往求贤,平生所学兵书战策可以得用,胸中抱负得以实现!真是死而无憾了!” 王建沉着脸:“我知道了,你是不愿意在这官场上玩弄权谋,这也不是你的长项。”说着,顾自转过身去,紧攥的拳头轻轻击打着窗棂发出颤动的声响来发泄心中的难过。他狠狠咬了咬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常态:“唉!也罢,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能反悔。博雅啊,我王建欠你这个人情!” 周庠脸一红:“大王心如明镜,周庠羞愧得无地自容。大王成全我这分私心,我将永生铭记!” 王建转过身来,轻声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先生。” “大王但有所问,庠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膝下有十一子,长子宗仁早年疾废,剩下十个儿子,我偏爱不一。加上我的这一百多个养子,个个都是用鲜血换来我的疆土的。过两年就到我的甲子了,我一直在忧虑谁可以接任未来的大事。” 周庠一听王建要请教他继任人的事,感到很难对答,可又不得不说。犹豫半晌,道:“这本是大王家事,但一来也关系三川百姓福祉,二来承蒙大王抬爱,周庠斗胆愚见,您要想立世子千秋万代,切不可在养子中择选。否则,论起功勋,诸子多会相互不服。自古君王立储,择长择贤,大王可以此借鉴。大公子既不堪胜任,二公子宗懿为诸子最长又英勇善战,乔夫人所生八公子宗杰也算聪慧贤明……”话说到此,周庠打住,觉得再说便显得多余。 王建愉悦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唉!先生走了以后,我要是遇到难处当问何人啊!” “大王身边人才济济,文韬武略者大有人在。您知人善任、亲贤远佞,自可洪福齐天的。” “别说套话了,我想你为我举荐几个人。” 周庠想来,本也要走,多说两句恐也无碍,便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大王成就大事,有三人可放心倚靠,但也有三人不可委以重任!” 王建认真地看着周庠:“哪三人能为我倚靠?” “判官韦端己、判官冯信之、琅琊郡开国侯王宗侃。”周庠的言语斩钉截铁,仿佛这一问题他早已深思熟虑过,“韦端己心系天下、胸怀锦绣、文采儒雅、博古通今,是百年一遇的相才!我知大王垂爱,可放心任用,文有韦端己足可安邦也!冯信之,恃才傲物、放荡不羁。大王能容此人,则必为千秋颂扬。太宗有魏征,自叹如有明镜。冯信之,乃公之明镜也!王宗侃陈兵彭州数年,任劳任怨,其人兼备文韬武略、不骄不躁、胸有大志、忠心不二。大王诸多义子大多为将有余,能有帅才者寥寥,若有一二,王宗侃当之无愧矣!” 王建信服地连连点头。周庠投靠自己一十七载,出谋划策不计其数,但他言语间总是隐隐有所保留。除了十七年前谋划攻打阆州之外说出的那般“隆中对”,便很少听见这般清澈解析,让人拨云见日的话语了。 王建又问:“哪三人不可委以重任?” “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镇国将军王宗弼、前宰相张公之子张义师。”周庠话音方落已经感觉到王建的惊讶。毕竟,这三个人都是王建的爱将宠臣。 “这是为何?” “我听说,大王尚为军中士卒之时,王宗佶就追随鞍前马后,几十年来功勋卓越少有人能够匹及。然而,我观其人心胸狭窄,难容兄弟。如今他已是统领五州的节度使,倘若继续重用,则难免朝中大乱。” “那宗弼缘何不可用?” “宗弼本名魏宏夫,其最初乃是降将。此人虽然智勇双全,但大王当知晓攻打东川,他竟然不守气节认贼为父。事后大王大量不予追究,但着实看出此人难保一主从一而终。大王若以其镇守要塞,关键时候恐其投诚叛主。” “张义师新到成都,先生何以知其不堪大用?” “其父虽有忠诚但不具相才,伐河东失利此人难辞其咎。张义师才华远不及其父。虽然文采有加,但胸无大志。初见大王,谈及天子泪如雨下,如此情感用事之人,岂能重用?” 王建连连称是:“先生临行之前吐露箴言,我深为感激!” 周庠叹口气道:“既已临行,无所顾忌,狂言一二,大王不要见怪……” 别过王建之后,周庠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也伴随着莫名的失落。一时间,一种愧疚涌上心头。他想到十几年来王建待他的好,想到自己如果真的留下来,恐怕今后琅琊王真能够平定更为广阔的疆土。贤才遇明主,也算是可遇不可求。他曾坚信会追随王建直至终老。可是,阳平关、五丁关、西县三战的阴影让这位久经战事的谋士感到有些晕眩。当他在荒废的战场上真切地看到那种惨烈的场景时,他的心在流血。不错,十余载寒窗苦学、十余载千里访学、再有着十余载的实战经验,他自信假以时日他能辅佐琅琊王成为与梁王朱全忠鼎足的南方霸主。以现在的实力,休整个三五年,大王完全可以东进荆楚、北定秦陇。然而,又有多少将士会血染疆场呢?又有多少他们的亲人会在清明哭奠呢? 周庠啊周庠,你早应该藏起自己的锋芒,早应该在纷乱的宫闱朝臣中明哲保身却又怡然自乐。他忽然想起了冯涓,想起了那个竟然隐居在墨池的倔强老头。而当他自己选择隐居时,竟然要远走到邛州。他连冯信之的一半也不可及。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武担山。再往北便是他和冯涓常往闲谈之所——万福桥。他忽然记得,冯涓曾对他言过,万福桥南有一所隋朝修建的古刹,因为武宗朝受到大的毁坏,之后香火一直不旺。而今,就要离成都远去,或许,应该在世尊跟前忏悔自己前半生造下的众多杀业。 顺着记忆中冯涓指示的方向,踏过一片荒草,周庠很容易地发现几行古树掩映着一角挑出的斗拱。绕过一行古树,便见半旧的山门,上悬一块断裂后拼砌的石匾,几个龙飞凤舞的草体道是“西蜀武担山寺”。周庠一惊,赞叹这方宝刹的匾额竟然出自玄宗朝零陵僧怀素大师之手。 周庠又举头观赏片刻,继而双手合十对着门匾默念一二。 进了寺门,院内异常清静,深处佛堂前淡淡的香烟萦绕开来。远处似乎还能听辨出僧人木鱼诵经的声音。天王殿前堆积起了扫集的枯枝,一位老僧步伐轻盈来回走动清扫着院落。 周庠上前道声阿弥陀佛。老僧驻足还礼,上下打量周庠一番,脸上露出了慈祥和善的微笑。 “
弟子初到宝刹,见到这里很是冷清啊。”心中的烦乱让周庠禁不住与老僧攀谈。 老僧放下长柄的扫帚,右手捻动着雪白的胡须,微笑道:“贫僧乃是游方的僧人,来此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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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长。只是,听说此寺在武宗会昌年间曾惨遭涂炭,之后虽有修缮,但一直就清静如初了。” “唉,以政治压迫宗教,佛门不幸,也是国家的不幸。” “寺庙兴荣嬗变,佛祖自在心中,任凭百世千劫,亦是岿然不动。” 周庠一愣,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老僧:光亮智慧的头顶、精明的眼神,让人看不出他的年岁。青布袈裟披身,盖不住矫健的身躯,粗制的白色布鞋洗得干净异常,但边角泛黄的毛边仿佛透露出踏遍千山万水的步履。周庠心想,这老僧相貌不凡、言语不俗,说不定有些来头,不如将心中所虑向他请教。 “那东禅寺主持贯休法师闻听西蜀少尘埃,千水千山得得而来。老师傅自称云游四方,不知缘何心向西蜀以弘扬佛法呢?” “贯休法师乃是文誉四海的高僧大德,世人景仰。贫僧不会做诗填词,但也向往琅琊王治下的这块清平圣地。弘扬佛法实不敢当,只不过是来清静的地境映对下自己清静的心罢了。” “那琅琊王和手下谋士将领们十多年来东征西讨用兵不止,三川多年战乱纷纷,不知老师傅看来,这可算他们做下的恶业呢?” “阿弥陀佛!施主问得好!”老僧微微点头,双手合十,“施主应能够看见,王仙芝、黄巢起义以来,整个国家战乱纷纷,大小诸侯兼并,百姓涂炭,这恐怕是人们累世的共业。三川十余年纷战,也不可算是琅琊王一人之过。君不见,昔日陈、田固守西蜀,百姓罹难;君不见,中原万顷良田已荒芜为万里战场。固然琅琊王一行人等也犯下了重重杀业,但毕竟现在西川很多人已经逃离苦海,百姓的生活也由此安定下来……” 周庠的脸色依旧有些沉凝,他小心地问道:“犯下这些杀业,是否定会受到果报?” “这是自然,有因必有果。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不过,讲到犯戒也是因人而异,毕竟戒相有所不同。佛教所求的不杀不伐,很难衡量乱世圣主。施主若晓佛理,应听说过印度孔雀王朝圣君阿育王的故事。阿育王起初争夺王位,杀死了九十九个兄弟。之后,他南征北战、开疆拓土,曾经一战丧生十万人。可是,那伏尸成山、血流成河的场面深深震撼了他的心灵,也唤起了他埋在心中的佛性。之后,他皈依佛门,诚信忏悔,再也没有发动过大的战争。由此,佛法弘扬,阿育王也成就圆满。而琅琊王志在安定西川,山南一战,数万将士殉国疆场。然而此后大军折返,避免了侵入凤翔的更大的战乱。三川之内,从此或许能有一番太平。况且,琅琊王接纳雅言,安定百姓,又礼遇我佛,佛法在西川弘扬广大。”说到这里,老僧观色周庠,善解人意地安慰他道,“为将为士者,大多行君王命。倘有一刽子手皈依我佛,却每日在刑场杀人,但只要他执行的是王法,则可不算杀生。又如西蜀名臣周博雅,虽然经年随主征战,但其大志在于安定三川,身处乱世,典兵为法,乃是不得已。而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他迷途知返,心中沉睡的佛性苏醒,隐退官场,虔心向佛,可谓佛门之幸,三川百姓之幸!佛法慈悲,倘若他真诚忏悔,来日方长,定能成就无上圆满功德……阿弥陀佛……” 周庠一惊,张大的嘴半晌闭合不上。忽然间,他恍然瞥见老僧身后淡淡浮起一片光亮,博闻强识的周庠顿时惊醒,犹如醍醐灌顶。他慌忙跪了下来,咚咚咚磕头,感激道:“弟子博雅,感谢处洪法师教诲!” 第六十六章 处洪哈哈一笑:“见佛性不名众生,不见佛性是名众生。博雅,邛州路途遥远,早些收拾行囊吧……” 周庠感激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长跪石阶前,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清凉,四十年来困扰自己的疑惑顿时全部烟消云散。那种感觉让他忽然不自主地喃喃念道:“唯愿如来哀愍穷路,发妙明心,开吾道眼。”当他起身后发现,处洪法师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天王殿前空空荡荡的院落,伴随着远处木鱼敲击、佛经轻诵的隐隐声音,更显得不可名状的庄严和清静。 一晃三日过去。由于顺道,周庠便与宗瑶一行结伴去邛州赴任。走出市桥门,回首望望那饱经沧桑的成都古城,望着那永远流淌不息的锦江水,周庠不免有些怅然。尽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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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但毕竟他就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韦庄、周德权、王宗侃、张格四人来到城外为两位送行。 宗瑶满饮三杯酒,拱手道:“感谢诸位送行。宗瑶此去,将安抚黎民,为大王清守边境。” 宗侃一把拉住这位战场上结下深厚情谊的异性兄弟:“西出阳关无故人!那边民生凋敝,人烟荒芜,兄长在邛州要多多保重!” 宗瑶忍不住紧紧抱住宗侃:“兄弟在成都为官,凡事多长个心眼,遇到大事可去寻我岳父商议,也可与我通信!” 周庠便与韦庄道别:“感谢韦大人相送啊!” 韦庄面色红润,显然心情并非如宗侃一般难过。他回首望了一眼身后的成都城,故作叹息对周庠道:“本以为能与大人共事,却不想大人自去远方躲避清静。唉!今日与君送别,也道是给我自己辞行吧。” “哦?韦大人要去哪里?” “昨日受大王差遣,去朝廷入贡。99lib.”原来,韦庄北去长安是为了修好朱温。前番一场恶战,夺取了山南诸州,却没有赶上朱温的步伐。朱温大军西进很快令李茂贞无法敌对,只能拱手交出了天子。如今,朱温俨然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去朝廷入贡,自然也就是和朱温谈下三川归属的条件。周庠心里很清楚,唐朝的灭亡只在这几年间。虽然这一切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清晰地看见,但怀想大唐盛世的辉煌,身为唐臣的他仍不免伤感。 韦庄从怀里掏出一折宣纸,交给周庠:“冯大人本也要来,只是不巧受了凉,托我将这纸书信带来。” 或许,这一干人中,周庠最了解冯涓的为人。这个老头生性古怪,而且说话很容易得罪人。同样是名闻天下的才子,他却不可能与韦庄成为朋友。这样的场合,也就自然不会前来。 周庠打开信纸,一行柳体字风骨铮铮,正如冯涓那番宁折不弯的性格,道是王维《送别》一诗的一联:“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顿时,那种归属和认同的感觉自周庠的全身油然而生。只有冯涓是了解他的! 远离成都城,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行罢半日,就能见得远处的群山。 宗瑶手搭凉棚观望一阵,自言自语道:“那山的尽头应当就是邛州了吧,不知道那里的人民是怎么一番蛮荒。” 周庠见宗瑶对邛州并不了解,便介绍道:“其实,邛州并非将军所想的那般偏僻。相反,那在千年以前就是一个繁华的城市。”见宗瑶不信,又解释道:“从前先秦时候,西蜀只有三个县修筑了城墙,便是郫邑、成都和临邛。这郫邑和成都先后都是古蜀开明王朝的都城,而秦惠文王灭巴蜀便在临邛修筑县城,足见那里可是一处军事要塞啊!” “要说军事要塞倒是不假。想当年吐蕃、南诏数次将这里夷为平地。真是一处兵家必争之所!临行之前我对大王许诺,有我宗瑶半寸气在,就有临邛七县在!” “我觉得将军倒不必这般警觉。固守边境自然是首要职责,只是事易时移,谋求与蛮夷的和睦共处、互通有无才是刺史大人您应做的事情。” “哦?先生要我去那里与蛮夷议和做买卖?” “哈哈哈,”听宗瑶这么说,周庠笑道,“自古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为上策!试想,若蛮夷族人能够少有所用、老有所享,安居乐业、富裕康健,谁愿意兵戈相争呢?将军应该记得,大顺年间大王举兵攻下邛州之后,便让张公留守那里治理州县。张公不愧为名臣贤能!不出半年便令临邛通商、各族人民汇聚于此,寻不见半分纷争的影子。在我看来,真正的一州刺史,不是能领兵平定郡县,也不是修筑城郭死守寸土,而是推倒城墙令四方甘愿来朝!”周庠一番言语,宗瑶闻所未闻,听得几乎入了神。 “小到州县,大到王国,得天下不在于得半寸疆土,而在于收拢百姓的心!孟子就曾经说过,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即使城固、兵众、兵戈坚利,不得民心,也难求一胜。正所谓君子不战战必胜矣?99lib?!便是这个道理。将军回想大王平定三川,攻城无数,西川、东川、山南哪一次胜得最为容易?” “当然是西川!西川沿途守将归附,很多城池不战而胜,就是偌大的一个成都城也是陈敬瑄主动献城。东川百战,虽然顺利,但却伤亡不小。征讨山南我没有去前线,但也知道那番惨烈。” “这便是啊!当初陈、田无道,祸乱西蜀。伐西川,乃是应天意顺民心!这便是民心所向,不战而胜。” 宗瑶似乎有些明白,自言自语道:“那看来我去邛州,首先应当稳定人心啊!” “其实早在先秦,临邛便是邛国、徙国、笮国、滇国等各族百姓与蜀国百姓市易的汇集之地。邛州也并非将军所想象的那般偏僻落后,那里不仅交通便利,更有着得天独厚的矿产。据我所知,早在先汉时节,邛州便有历史上最早的火井了,如今的火井县便是以此得名!” 沿途有周庠介绍各地风土人情,旅途并不疲惫。周庠见到宗瑶身旁一身男儿胡装的何蔺岚,不由讲起了一段千古爱情传奇:“将军、夫人,那临邛在历史上可是出过一位奇女子啊!” 蔺岚道:“可是那才貌双全的卓小姐?” “正是啊。这位卓小姐可是临邛大富商卓王孙的千金,被其父视作掌上明珠。她貌如天仙、精通音律,千里扬名。她丧夫之后,西蜀名流纷至沓来只为能听一声卓小姐的琴弦音韵。只可惜,那卓小姐眼光挑剔,无一相中。有一日,王孙府上来了一位穷酸的书生,那书生抚琴一曲顿时迷住了那位千金小姐。两人夜奔而去,来到成都。因为这位书生家境贫寒,两人便在闹市开设酒肆,安逸地做起了夫妻。成都自古便是包容的都市,那里的百姓不但没有嘲讽他们,还将他们的故事传为佳话呢……” “这是我们西川流传千年的爱情故事,我小时候爹爹就给我讲起过。先生不是西川人如何知晓呢?” 宗瑶笑道:“博雅先生博古通今,哪有不知道的事情?” “将军过誉。如此,想必王夫人也知道故事的结局了?” “知道啊,后来卓王孙害怕她女儿卖酒丢了他大财主的颜面,便默许了这位姑爷,将财产分给她的女儿。从此,卓小姐夫妇就过上幸福的生活……那卓小姐名叫文君,那位穷酸的书生便是文誉满天下的司马相如呢!” “哦!原来是这样!”宗瑶道,“我记得那次去成都城南文翁石室参访时,便在那里见到了司马相如的挂像。都说蜀中多才子,我只知道‘文翁介其教,相如为之师’,却不知还有这么一段千古佳话。” 周庠却道:“将军与夫人也是乱世一段姻缘,恰好此去临邛,可谓无巧不成书。如果我没有记错,那里应该还能寻见文君酒肆的踪迹。据说那里有一口井,名为文君井,井水甘甜,酿制的美酒飘香十里啊……”周庠洒脱地放声吟诵出相如那首著名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又逢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宗瑶来到临邛后,便立刻走马上任。周庠虽然自请为临邛县令,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在陪着宗瑶四处了解这里的民俗民风。 这一日,忽有一人前来拜见宗瑶。宗瑶见到此人年纪三十挂零,身材矮小,一见便是当地人。这个人自称是导江县县令张虔裕手下一个捕快,奉命前来赠送宗瑶一匹良驹。 一听是名声响当当的张虔裕差人拜访,宗瑶很是欣喜,设宴款待了来人,又命人将张县令的赠马牵到自己身前。 武将出身的宗瑶也算是阅马无数,可当见到这匹马时,不由一愣:眼前这匹所谓的良驹个头不高,头却很小,身上一色的杂毛,着实见不出有什么出众之处。可他一想到张县令不顾路途遥远差人专程送一匹马来,一定也有他的用意。他回身面带难色地看看周庠,周庠早已猜到了宗瑶的窘迫。可周庠虽然诗文地理、兵书战策无不精通,却对这良驹宝马无可奈何。聪明过人的周庠忽然微笑着对宗瑶道:“王刺史,尊夫人昨日提到,她的胯下缺一匹坐骑,可否让尊夫人前来一观,看看这张大人送来的骏马可合心意?” 宗瑶一听,喜上心来。要知道,他的岳父何义阳在西川那可是有名的识马伯乐,而结发妻子何蔺岚从小习武,想必受到她父亲的熏陶,在这一方面肯定远比自己强百倍。张虔裕送来的这匹马并不知道是否宝马。倘若只是普通的马匹,自己断然应下作为自己的坐骑传出去恐怕被人笑话,但如果藏书网是作为夫人的坐骑则没什么不妥。倘若这匹马果真是当世的千里汗血,那蔺岚一定会慧眼识良驹。想到这里,他不得不佩服周庠巧妙的言语,既提醒了自己,又讲得没有半分破绽。 不多时,何蔺岚便来到了校场。眼前的这位刺史夫人年纪三十出头,秋水淡眉,齿白唇红,一支镂空飞凤斜插双髻。观其衣着,折领的折边一列绵边装饰,腰间一条革带束得身姿分外婀娜,高统皮靴罩住略微宽大的裤脚。这番容貌让人见了疑惑自己是否遇到了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但看她身上半似胡装的打扮又让人坚信这位夫人跨马擎枪时不让须眉。 周庠简要说明事由。蔺岚观眼一瞧,便认出这是常见的陪伴康巴人的吐蕃马种。父亲曾经给她说过,这种马生在高原,个头不高,但是无论是体力、耐力都比中原的马胜出几筹。她走到近前细看,发现这一匹小马蹄质坚实、四肢出奇的粗壮有力,尤其是那宽宽的腰尻,无疑是一匹难得一寻的能日行千里的骕骦良驹。 于是,她转身微笑着来到那位导江捕快面前,高兴地说道:“真是感谢张大人送我这匹千里良驹。” 捕快很是吃惊,心想连王刺史的夫人都是这般女中豪杰,更可想七战威名西川的王刺史了。 “夫人慧眼识良驹,在下甚为信服。我家老爷从百千匹良马中择选出这一匹送给新任刺史大人。一来是对刺史到任的庆贺;二来么,这一匹宝马生性彪悍,导江治下没有人能够驯服,也是交给刺史治下寻有能驯服此马者。” 不等宗瑶答话,蔺岚爽快道:“我对驯马还正感兴趣,就请刺史大人将此马赐给为妻吧!” 宗瑶笑道:“夫人喜欢尽管带去,可要小心驯教啊。” 蔺岚两三步小跑来到马前,左腿轻点地,一个侧身鱼跃便翻上了马背。这匹烈马未被驯服,从未有被骑在身下的感受。突然感到背上负重,不由得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围着校场奔跑起来。由于既无马鞍又无厮缰,蔺岚便一手揪住鬃毛,一手摁住马头捶打,顿时这匹烈马便原地拱着后背,想将这位欲驾驭自己的女将甩落下来。 宗瑶一见这匹骏马这般性烈,忙招喊道:“来人,上前保护夫人!”几个小厮慌慌张张冲上前去,这匹马却像发疯一般来回撞倒了好几个人,终于还是将蔺岚重重地甩在了地上。一行人赶紧上前,宗瑶心疼地扶起妻子,关切地问她的伤势。蔺岚咬牙站起身来,尽管心中有些恼怯,还是面沉似水地对一旁的捕快道:“张大人送的这匹宝马果然性烈,我很喜欢。请公人回禀,就说七日之内何蔺岚一定驯服此马!” 时间如琴弦拨动的音符,当你忽然感受到它的存在时,它只能萦绕空中却触摸不见。当宗瑶慢慢习惯了邛州的气候和生活时,却闻听手下奏报,说导江的张虔裕不期而至。 第六十七章 宗瑶和张虔裕虽然没有什么深交,但毕竟在军中共事了十多年。于是他亲自来到刺史府外,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好几年不见,张虔裕显然比从前瘦了许多,但精神却很饱满,面色依旧红润如初。 “久不见将军,气色不减当年啊!”宗瑶上前寒暄道。 虔裕笑道:“我这张红脸什么时候都显得精神。初到任上时,那里的老百姓都说我面色很有关二爷的遗风,所以大多信服得很。” “宗瑶荣幸得很啊,这关二爷可是请也难请,不知道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是一位贵客想念将军,我只是陪同这位贵客专程前来邛州的。” “哦?不知是哪一位贵客啊?” 虔裕闪过身子,让过身后的一人:“便是这位……” 宗瑶顺虔裕手势方向一看,经不住“哎呀”一声:“老师,您可想死学生了!”说罢便上前向郑顼施大礼。 郑顼扶起宗瑶:“我也是听说你来任上,想想两地也不算太远,这才专程前来见你一面。” “我却不知道老师您竟然在导江,本该学生前往探望您老,怎能让您屈尊前来?”说着,连忙招呼手下牵马,又将郑顼、虔裕一行让到了校场边的帐篷里。接着,唤来夫人蔺岚,一同见过他们的大媒人。 郑顼手捋胡须,悦然向蔺岚道:“我早知道王夫人是位女伯乐,所以专程挑选了一匹良驹送来,不知夫人可曾驯服?”宗瑶听罢恍然大悟,原来郑顼是早已经知道了蔺岚相马的功夫,这才特意赠送。 郑顼见蔺岚的面上挂着信心满满,猜想她已经兑现了七天驯服此马的许诺。 果然,蔺岚叫人牵来那匹千里良驹。这马早已经被套上了马鞍。随后,蔺岚翻身上马在郑顼和张虔裕面前一显身手。骏马围着校场跑了两圈,诚然完全被马背上的主人驯得服服帖帖。 见此情形,张虔裕不由击掌叫绝。郑顼也是惊叹:这匹千里良驹性如烈火,平日里连人靠近它都难,不知道王夫人用什么方法让它变得这般温顺。 蔺岚被赞扬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将这七日驯马的经过一一讲来: 原来,自打导江捕快走后,一连两天,蔺岚想尽了各种招数,却都拿它毫无办法。来软的吧,你对它越好,它.99lib.越是觉得你好欺负;来硬的吧,这倔强的牲畜死活也不肯被人骑在身下。蔺岚被摔了七八次,着实没了主意。 看见妻子两日来被这烈马弄得遍体鳞伤,宗瑶既心疼又着急。他劝妻子,实在不行就不要驯服了。你虽然是女中豪杰,但是这般少见的烈马即使不能驯服也不会被人笑话。蔺岚撇撇嘴,嗔怒道:“这事就不要你操心了。我答应的事情自然会做到。” 清晨出步户外,让人感到阵阵凉意。一夜新陈,校场四周的深草结下了厚厚的霜层。山风袭来,本该随风而动的草群倒似凝固一般的雕塑。蔺岚又是一夜不眠。十多年来,她在父亲的教导下见过许多名驹,也亲自调教过不少悍马,可是却从未遇到过像这千里良驹一样难以对付的对手。不知不觉,她又来到了马厩。一长一幼两个典厩官见到是刺史夫人到来,慌忙上前请安。蔺岚问起这一夜千里良驹可曾老实。一个年长的笑着摇头:“这宝马折腾了一宿,又是嘶鸣又是尥蹶子……” 蔺岚皱起了眉头:“半夜里没有人打扰它也这样不老实?” 年幼的道:“都是小的失职,这几日马厩没有打扫干净,凭空多了一窝耗子。半夜里两只耗子出来偷吃饲料,把良驹给惊了。” 蔺岚起初觉得有些好笑。虽然马害怕老鼠并非不可能,但是对于这样性情彪悍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怎么可能这样胆小?她便问年幼的典厩官:“你刚才说的是你亲眼所见?” “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夫人面前说谎!半夜里我听见宝马嘶鸣,我便起身掌灯来见,正好看见两只耗子在饲料堆上偷食。宝马畏惧退到了围栏角上,有一只耗子从它面前经过,它便拨动前蹄长鸣不止……”蔺岚听罢,心里琢磨半晌。她觉得如果这千里良驹果真连老鼠都害怕,很可能性情暴躁只是给人的假象,它的内心对陌生的一切都感到不安,这或许才是它难以被驯服的真相。想到这里,她灵机一动,让这小孩去寻一些爆竹。由于青城山是道教的发祥地,受到道士炼丹的启示,西川人很早就用硝、硫黄和木炭自制一些简易的炸药。到了晚唐时节,西川乡民都会在辞旧迎新的时候自制一些爆竹。时下刚是四季新元旦,万寿初春朝,小孩儿很快便从乡民那里寻找到一些爆竹。远远的,在校场另一端这些爆竹响起,,虽然马厩这里已经没有那种爆竹炸裂的惊响,但蔺岚果然还是见到这匹胆小的骏马不安地踱步。 见此情形,蔺岚已经胸有成竹。她命典厩官预备许多锣鼓,每次喂食前半个时辰便在马厩前不断敲击。每到锣鼓声停下时,蔺岚便亲自来到马厩,一面给它喂食,一面抚摸它柔顺的鬃毛安抚它。蔺岚自小就和马儿打交道,她那温柔平缓的声音能让动物感受到她的心灵。蔺岚常常以能和马用语言沟通而骄傲。 几天下来,这匹千里良驹每次在受惊之后便能得到主人的慰藉。在一面进食的同时,它那惶恐的心也能随着蔺岚的安抚而渐渐平息下来。仅仅三天,它不仅对蔺岚产生了极度的依赖,而且胆子较以前也增大了许多。锣鼓声前它已经习以为常,而且据那小孩所说,夜里还曾见到它驱散耗子的情形。 蔺岚感到时机已经成熟,第七日,她特意选配了最好的马鞍和缰绳。翻身上马的时候,这匹宝马已经对主人没有半分排斥。随后,蔺岚跃马扬鞭,骏马便如风过一般飞驰出了校场,奔驰在起伏不平的山路间。这时候,蔺岚才真正感受到这匹骏马无可估量的潜质:陡峭的山路只以后腿轻踏,便纵身而上;数丈的溪流只在奋起一跃,便纵横两岸。半日的奔腾,千里良驹显示出了出众的速度和耐力,是蔺岚从前见识过的所有马匹都无法相比的。 蔺岚说罢驯马的经过,在场的众人无不为刺史夫人这般机智和胆识所折服。郑顼更是欢喜地感慨:“江湖上都传言绵竹何员外是当世伯乐。有道是冰出于水而寒于水,青取于蓝胜于蓝啊!王夫人不光能识马,还能驯马,真天下奇女子也!” 蔺岚好奇地问:“导江河流山谷地区,张大人怎么会在这里寻找到这样的良马?” “说来话长了……”张虔裕的面庞写满了沉思与回忆。来导江的这几年间,他经历了许许多多不曾经历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的心胸在这几年间变得明朗而豁然…… 自打张虔裕来到了导江,楗尾堰就成了他常去的地方。几乎每天,他都会或在离堆或在索桥一侧观望这他为之赞叹的杰作。摆在他面前的,几乎是一座永远无法超越的丰碑,他常常想,这个世上少有能和楗尾堰媲美的工程了。如果有,那或许只能是横亘在大唐王朝北部延绵不断的万里长城。 又是一个下午,风口的呼呼声围绕着离堆。望着眼前的滚滚波涛驯服地从宝瓶口流入,他心中那种无可名状的激情顿时被激发了出来。他不会吟诗作赋,于是借用了郑顼先前吟诵的两句来抒怀:“蜀主激荡一梦,顾视河川!”顿时,主公王建的那种即将平定三川的豪迈以及对他的信任都如潮水一般涌动出来。 “张大人喜欢这两句?”不知什么时候,张道古已经悄然来到他的身旁并肩坐下。这个性格有些古怪的老头,据手下说很少能够让人亲近。可是每当张虔裕表现出对古堰的兴趣时,他就忽然热情而欢悦。 “喜欢啊!每读到这句,我会想起我的主公,这滔滔江水的豪迈就像他志在征服三川的那种气魄!” 没想到,张道古不屑一顾地呵呵一乐:“张大人这句话有些露怯了。倘若诗中所指的‘蜀主’是琅琊王,那不光是这首诗的败笔,更是对诗人英明一世的讽刺!” 张虔裕惊讶万分,没想到这个怪老头竟然对他敬畏的主公表现出如此的不屑。但他想到郑顼那般学问的人都对这个老头礼让三分,他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也就将火气压了下来,细问道:“既如此,请教张青州这‘蜀主’是何人啊?” “李冰!”张道古的对答斩钉截铁,“除了李冰,没有人能够配得上这样高贵的称呼!” 张虔裕恍然。的确,眼前一切的震撼都源于那个先秦时候的蜀郡太守,他配“蜀主”二字,当之无愧。 张道古似乎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这才将深埋在心中的一番见解缓缓道出:“所谓‘蜀主’,非是兵戈攻破三川的上将,也非拥有三川的权贵。千百年来,有多少王公贵族、将军元帅来这里攻城略地,来这里封王拜爵。司马错、张仪铁蹄踏平开明蜀王的雒城,修筑了坚不可摧的成都城墙,可是人们不会称他们为‘蜀主’,而将这样高贵的称呼送给了李冰。几百年后,昭烈皇帝刘玄德坐拥蜀地,成了这里第一位皇帝,可是导江的人们只记得他的丞相诸葛孔明。大人可知这是为何么?”见张虔裕不语,道古自答道,“李太守开湔堋,从此成都平原不再遭受洪涝,泽被的万亩良田更让这里成为举世闻名的天府之国。诸葛丞相倾注心血治理楗尾堰,让这里的百姓可以继续享用这项古老工程带来的恩泽。《吕览》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百姓的心中不会去记得那些用兵戈夺取政权的强者,而会永远铭刻施政于民、以民为本的父母官。城墙坚固,挡不住亡国故事;这岷江流淌,则永远记得利民千年的大德!” 张虔裕第一次听到这样精?99lib?妙绝伦的见解,几乎惊得说不出话来。张道古所言,不仅让他心中“利民”的灵魂得到了共鸣,更让他从单纯的对楗尾堰的赞叹顿然明晰到此后肩负的责任!他突然悟到,自己来导江,并非是去守卫这一固有的水利工程,而是从这样一个杰作中寻找到李冰那种为民的精神!而这种奉献自身、造福于民的精神,纵然再过千年也依旧是永恒! 从此以后,受到指点的张虔裕,开始循着李冰当初勘察水利的足迹,两年间亲自走访了导江的各户民宅。而且,他还深入茂州,来到山谷的羌寨,来到西北的草原,来到康巴的帐篷。每到一处,他便细心询问了解百姓的疾苦和需求,有时候他还同那些汉人眼中的蛮夷同吃同住。很快,这位红脸堰官的名声就传遍了导江、青城、汶川的大部分地区。 又到一年盛夏,依山傍水的导江县依旧凉爽。当一轮上涨的江水又在鱼嘴分流下变得温顺的时候,张虔裕便带着几个当地的亲随又一次开始了北去茂州的征程。这一次,他想去亲自看看这磅礴的岷江水是从怎样一个山涧流淌出来的…… 翻过一座座高山,蹚过一条条河流。触摸过一个个羌寨的碉楼,又亲抚过无边的草原……张虔裕那颗火热的心随着十余天的长途跋涉而激荡起伏。 “老爷,前面就快要到岷江源头了……”一个懂得康巴话的下属,问过了路边一个老阿妈,跑过来向虔裕回话。 张虔裕深深呼吸了下这里无比清新的空气,心里念道:终于到了!十多天的艰辛旅途,就是为了拜访这个神圣的活水源头。 “你问问这位老阿妈,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虔裕双手合十,对眼前的这位康巴老阿妈道了一声问候。老阿妈停下了手中转着的经筒,满是皱纹的面庞堆砌着幸福的微笑。那种由内而外的慈祥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笼罩着她身前的人们。虔裕不解,这里生活如此贫苦,他们为什么还活得这般幸福。 属下用康巴语和老人对话,回虔裕道:“老爷,她说这里叫川主寺。” 张虔裕一愣,问道:“这个‘川主’所指何人啊?” 属下弯下腰礼貌地向老阿妈询问。老人半闭双目,嘴里半分模糊地用当地语言发出两个音。已经不需要他的属下再做翻译了,张虔裕能够分辨出这两个音就是“李冰”。这和他猜想的如出一辙。有了先前张道古的点拨,他知道无论是川主还是蜀主都是指的这个为岷江的改变做出惊世骇俗一举的古人。但依旧出乎预料的是,这里距离导江万里之遥,而楗尾堰主要造福的是岷江下游。可是在岷江源头的康巴人却甘愿用这样一个称谓来称呼他,而且还有供奉他的祠庙。 虔裕一路思索李冰给偌大西川带来的福祉,几千年为民所记忆的缘由,一面继续往前追寻岷江源。 世界上,最原始的东西就是最纯洁的。这种纯洁让人的心灵又回归原始。自人降生之后,妄想、分别、执著迷惑了本就最真的心。而在这样一个纯洁而原始的景象面前,一切物欲贪念迷惑都消逝得无影无踪。留给人们的只有本就一尘不染的心。 张虔裕缓缓呼出一口气,陶醉在这样的风景中。从不吟诗作赋的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道: 融雪滴荡溪波流,万里江程沧海投。 白云绿草民为本,追慕川主弃封侯。 思绪回到了眼前。张虔裕对蔺岚、宗瑶感慨着:“如果没有去岷江源头走走,我永远不会知道我能够为西川的百姓做点什么。”他便继续回忆着,“这次去了康巴人的聚集地,我惊叹他们竟然拥有多得数不清的牛羊和马匹,然而却过着简陋的生活。他们除了这些牲畜,一无所有。许多康巴人、羌人都非常喜欢西蜀的上品茶叶,更是将蜀锦视为珍宝。要在前十年战乱的时候,这些东西名贵得紧,我听说令尊何老爷子为了一口蒙顶黄芽舍得一掷千金呢!可自打主公入主成都,接纳了张公兴茶劝农桑的策略,这茶叶和蜀锦已经广为西川百姓所享用。可对于生活在高原的康巴人、羌人来说,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珍宝。”讲到这里,虔裕狠下心来,坦白道: “我张虔裕,背着主公做了一件事,在导江县里开设了茶马互市!” “茶马互市?”宗瑶第一次听说。 “对!康巴人、羌人马匹丰盛,用他们的马来换我们的茶叶!” “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如今大王征战三川,马藏书网匹吃紧,用价格低廉的茶叶能够换到马匹,康巴人不是吃了大亏?” 虔裕解释道:“这只是第一步。我用青城山的茶叶,已经换取了五百匹良马。赠予夫人的这匹‘楚骓’便是从其中择选出来的。如果茶马互市在西川边境诸州广泛推行,便可与当地民族互通有无,到时候,不光是茶叶,包括瓷器、玉器、漆器、丝绸、锦缎都是他们向往的东西。他们的刀、银器以及牛羊马匹对我们来说正好是缺少的货物,而这些东西对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来说则无有大用。” 听到这里,宗瑶仿佛明白了:“我想,这需要禀告大王,不光导江,在邛州、雅州、茂州广泛推行才能形成气候!” “对!我这次来临邛,正是为此事相求。”虔裕诚恳道,“我是大王亲封的堰官,我的职责只在护好成都的龙脉。可我效仿先贤,做一件大事,背着主公私自在导江开设茶马互市,兼有延绵入汶的三百里茶马道。我想,如果要说动主公广为推行,则应该至少将大量的马匹送到成都充以战马。主公见到这互市的成果,一来可以免除我独断专行的罪过,二来才能够真正下决心推行。可是,导江毕竟是一个小县城,接触的也只是茂州部分远来的康巴人。所得这五百马匹,已经是极大的数量。而邛州则是一个大州,所辖边境居住各族黎民,倘若邛州能率先开设,则能迅速凑齐大量战马。到那时候,主公便不会怪罪我们……” 第六十八章 宗瑶恍然明白,张虔裕是想拉自己下水,和他一同背着大王开设茶马互市。他心中佩服张虔裕的胆量,明知道自己是大王的义子,还将实情相告。虽然这件事一旦开做就要担很大的风险。可是,一想到张虔裕所述来龙去脉,他在感激虔裕对自己信任的同时,则对这位红脸将军的胆识和魄力所折服。更重要的是,张虔裕的这个建议正好和先前周庠说言的和蛮夷互通有无、做买卖的想法如出一辙。既然都是为了各族百姓的利益,那么冒这个险自然是值得的! “张大人如此信任宗瑶,我定当全力相助!” 十载光阴,有时宛如弹指一挥;而数月的光景,有时却这般的难熬。 还记得在大玄楼下送别韦庄的时候,那还是数九寒天,剑北的栈道铺陈着厚厚的积雪。而今,锦江两岸的垂柳已经抽出了新绿,韦庄该回来了吧! 从军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像这几个月一样清闲。或者可以说,这几个月让这位拥有着三川五十二州二百五十七县的琅琊王一直在一种等待中度过。等待,让时光变得漫长。当一桩心事充盈脑海深处时,就是再大的事情也难以再分散他的注意。 王建差遣韦庄去朝廷入贡,与其说是面见皇99lib?帝,不如说是和朱温谈判。从杨复恭到刘季述,从韩建到李茂贞,无论是宦官还是藩镇都希望能够效仿挟天子令诸侯的故事。只是,这些曾经来去匆匆的人物只如过眼云烟,真正主宰了天子命运的人,正是这个朱温。 王建和朱温在邓州曾经有过交手,智取邓州方显王建更胜一筹。朱温主宰朝野,他决然是不服的。只是,木已成舟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眼下三川初定,无论是财力和人力都不允许他与朱温争夺中原,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既然这样,他必须要和朱温表面上达成一个互不攻击的协议。至少,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继续发展三川的农业和商业。只有积累下足够的实力,才能够在这个以武力说话的乱世占有一席之地。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回了韦庄。按惯例,王建理应次日才盛宴犒赏远道归来的重臣。可是,他却等不及连夜召韦庄入府上一叙。 他差遣韦庄前往入贡也是着实费了一番心思。韦庄能够留在他身边,是累积下了偌大的缘分。平心而论,王建自然舍不得让这样一个宠臣前往虎口。可想来想去,能够在关键时候肩负重任的,唯韦端己一人而已。 眼前的韦庄鬓发些许凌乱,显然还没有来得及回家洗去一身的征尘。一去数月,抬眼看看主公,显得苍老了许多,两鬓也是多生白发。这位统领三川的最高长官,虽然是赳赳武将,此刻却是一身文人打扮。花白的胡须,关切的双眸,透出一分和蔼。 “大王,臣韦庄奉命入贡,不辱使命,顺利归来!” “好!好呀!”王建颤抖的声音压抑不住激动和欢喜,“我一直盼着你早些回来!” 韦庄便把入朝之后的见闻一一相告。当得知天子没有半分自由之时,王建叹道:“为臣子,不能保全君王啊!我愧对先帝的重托,愧对天子的信任。” “大王不要伤感。皇帝已经知道您对朝廷一片忠诚。此番我面见天子,天子虽然微弱,却力排众议,晋封大王为蜀王!梁王虽然有些不情愿,却最终还是随天子愿表奏。恭喜大王啊!册封的诏书估计一个月后就会到达成都!” “这都是全仗着韦大人的功劳啊!”王建感激,又问韦庄,“只是,不知这蜀王相比琅琊王可有区分?” “哦!这便不可同日而语了!”韦庄的话语中分明透露出一分敬畏,“大王受封琅琊王不外乎是个挂名的爵位。琅琊本在齐鲁,现天下封琅琊王、琅琊郡王者,绝非大王一人。由此可见,这本就是个位尊身贵的虚衔罢了。”韦庄话锋一转:“这‘蜀王’便非同一般了!三川自古被称为‘蜀’,第一任蜀王便被称为蚕丛王,后又经过柏灌、鱼凫、杜宇、开明四世蜀王……大王如果晋封蜀王,不光在名声册封上沿袭了夏王朝贵族的一脉,更是认定了三川之内皆是大王所属领土,三川之内皆以大王王命为尊!” 王建心潮澎湃:“孤王如有一日册封蜀王,韦大人便是我第一元勋!” “差点忘了大事!梁王差遣押牙王殷随我来到成都报聘,我已经安排他在馆驿歇息。按惯例,大王应当明日接见此人。” “朱全忠还算是礼尚往来。既如此,明日摆上等酒宴,我亲自接见!” “只是……”韦庄面露难色,“这个王殷心浮气傲,言语不善啊!” 次日,王建府上款待王殷。酒席宴间,王殷打听成都的米价、蜀锦、茶产、民宅、军力,王建并不隐瞒一一作答。王殷见西川着实富有、不愧为天府之国,便转而笑言:“我来西川,观这里风景秀色、百姓富足,可见大王治理有方。只可惜,大王出身行伍,偌大三川没有多少马匹,呵呵,恐怕有朝一日敌人兵临城下,大王难以抵御啊!” “大胆王殷!你家主子有种自带兵前来,我若放你入得阳平、剑门便不会还你活着回去!” 王殷的言语顿时激怒了一旁的王宗佶,啪的一声响震得桌上的酒洒在了地上。 “将军息怒!王押牙只是一句戏言,将军不必当真。”韦庄连忙劝阻宗佶。宗佶虽然不似一旁的宗侃那样能够忍让,但是毕竟也很少这样当着其义父王建的面这般无礼发怒。韦庄知道,这是因为王殷戳到了武将的痛处——眼下,偌大的西川,所有的战马集中在一起也不过千余匹。一来,这里平原地区本就不产马;二来,连续的征战更是令战马变得异常稀缺。不怪王殷激怒宗佶,这般言语着实是在挑衅! 宗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愤懑归座后闭口不语,不时偷眼看着上首坐着的义父。 不想,王建丝毫没有理会宗佶的放肆,他笑了笑,冲王殷举起杯中酒:“来来,押牙先干了这杯。”便将酒盏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王建手捋胡须,笑道:“押牙恐怕不知道,我三川多是江山险阻,骑兵常常没有用武之地。要说马,哈哈哈哈哈哈,不但不缺乏,反倒富足!押牙稍等片刻,本王愿领你共赏战马!”说罢,传令周德权将军在星宿山列队,等待检阅。 王宗佶、王宗侃二人顿时发窘。要知道,就在一个月之前,他们还亲自检阅星宿山,查阅战马仅千余匹。难道大王不知道军情,这般轻易下命,恐怕被来使笑话,丢了西川的颜面!韦庄也感到有些吃惊,西川无马众人皆知,大王这般自信缘自何故呢? 一行人出了王府,一路不语。出成都城北门,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星宿山。王建意气风发登上阅军台,宗佶、宗侃各自一身戎装,分别站立左右。王建请来使也登上阅军台,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每一个人。校军场上,三军铠甲鲜明、列队整齐。王建一挥手,周德权便在另一个高台挥动红旗,大约四万将士手持兵刃,齐声呐喊,声音萦绕山峦之间余音久久。周德权旗语一挥,四万将士顿时整齐地奔向左右两边,中间留下了半里路宽的一带空地,随后,远处的骑兵压住战马的步伐缓缓移动。 王宗佶、王宗侃二人忍不住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一方队白马、一方队黑马、一方队棕马,不仅马匹整齐,连颜色竟然都匹配得这样一致!宗佶粗略一算,少说也有万匹战马。马蹄踩踏着大地整齐地发出声音。眼前的一切早已让王殷早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建不仅拥有作战无敌的步兵,还有这样一只中原也很难组建99lib.的骑兵队伍。 王殷连忙向王建赔礼。王建哈哈一笑,摆手示意自己不会记在心上。 不久,回去交命的王殷回禀朱温自己在成都的见闻。朱温见三川兵强马壮、民生富庶,便打消了图谋三川的主意。数月后,朝廷来旨,晋王建为蜀王。从此,王建便成了大唐王朝亲封的三川的主人。 却说星宿山的马匹,自然是邛州王宗瑶所贡之马。王宗瑶听从了张虔裕和周庠的建议,在邛州各关隘开市征集马匹。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便集齐了七八千匹战马,陆续送往成都。王建正愁缺马,忽见宗瑶救急,又巧逢王殷给自己出下这样一个题目,这才胸有成竹地检阅三军。 随后,王建不但赦免张虔裕、宗瑶独断专行之罪,还加封张虔裕兼任茂州刺史,特许宗瑶在边境可以便宜行事。接着,命文、黎、维、茂四州均仿效邛州广泛开市。从此,一条条延绵开去的茶马古道的雏形也应运而生。 这是王建晋封蜀王之后的第一个寿辰,也是王建到成都之后最为奢侈的一次生日宴。王建在三川的众多义子悉数归来祝贺,受请的重臣还有周德权、徐耕、张琳、何义阳、韦庄、冯涓等,就连佛教大师贯休、道教大99lib?师杜光庭也来到了蜀王府。 厅堂之上,侍女、仆从穿梭其间,筵席之上酒肉丰盛。 王建新近的宠臣唐道袭手把礼单,高声宣读四州朝贡:“……山南节度使王宗涤,上供古蜀宝剑一柄;邛州刺史王宗瑶上供汗血宝马一匹;茂州刺史张虔裕上供水稻一束……” “慢!”王建听到这里,感觉新鲜,“将那束水稻给本王呈上来。” 茂州来使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精致的盒子呈给唐道袭,唐道袭转呈到王建手中。 王建轻轻地将这束黄澄澄的稻谷捻在手中,虽然远途而至有些干缩,却依旧看出稻穗硕大籽粒饱满。 “大王,”唐道袭皱眉道,“今天是大王寿辰,茂州刺史将这平常人家都见惯不怪的一束稻谷当做寿礼……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唐道袭本是阆州一舞童,因为长得眉清目秀,深得王建的欣赏。很快,便被蜀王辟为枢密使。 王建并不为唐道袭的话语所动,只是淡淡地转向左边坐在宾客上首的武信军节度使张琳。王建几次东征、北伐,都放心地将西川大小事宜委任张琳一人。在成都,无论是饱读诗书的鸿儒还是居功自傲的武夫,都无不对这位唐末名臣尊重三分。 张琳年事高了。自打王建夺取山南回成都以后,身体渐渐虚弱的他,便几次辞官。王建念及他治理成都功不可没,便令他赋闲在家颐养天年,但却另行封赏为武信军节度使,以示尊贵。 张琳接过王建递来的稻谷,拿到近前仔仔细细观看一番,脸上溢出喜悦:“恭喜蜀王!这般颗粒饱满的稻谷,只有在成都平原才能寻找到。那茂州多是高山草原,能存活出这般水稻,实在是上天给蜀王的祥瑞!” 众宾客听到张琳这么说,纷纷赞叹,一一向王建道贺。王建很高兴,他知道这与张虔裕在那边继续开沟渠、兴水利有着一定的关系。张琳曾经多次提到水利兴农的重要,张虔裕这几年干得辛苦,他没有错看人! 这时候,门外有人高声奏报:“邢国公晋将军送来寿礼!”王建心中一震!许久没有晋晖的消息,当初他请命镇守东川,由此一去便半年多没有音讯,这时候突然听到晋晖的名字,那种喜悦胜似任何礼物:“快念!”王建急切地催促唐道袭。 “喜闻司徒晋封蜀王,东川军民无不欢喜。今臣借蜀王洪福,不负众望,率军东进,收复荆南夔、忠、万、施四州,特快马加鞭递送此讯。诚愿蜀王洪福齐天、寿比南山!臣晋晖率子匡晏、匡义,开道都指挥使王宗本共贺!” 王建兴奋地一拍桌子:“本王想死他了!速传命,留王宗本镇守东川,速让晋老将军携家小回成都,本王要见他!” 唐道袭连忙上前恭贺:“蜀王仁德泽被三川,百姓生活富足、州县无不归附!这真是三川之福啊!”众臣纷纷附和,一时间厅堂氛围和谐,似乎在这里就能够看到三川祥和的景象。 这时候,众人中传来一阵轻轻的呵笑声。声音不大穿透力却极强,与所有人的赞叹声、欢笑声都格格不入。顿时,大厅里安静下来,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这个发出奇特笑声的人身上。王建循着声音望去,看见判官冯涓举着酒杯已经站起身来: “今日蜀王寿辰,臣冯涓欢喜。特作诗《生日歌》一首,以表臣的心意。” 王建非常高兴,没想到一向狂傲自负的冯涓竟然能够主动作诗祝贺。早就听说冯涓文誉出众但却很少作诗,今日能够亲耳聆听也很是不容易。他心想,冯涓这般讨好自己,恐怕是自己的文治武功让这个倔强的老头也为之折服吧! 冯涓将杯中酒满饮,走到厅堂中央,一面将空杯示与众人,一面一字一句清晰地颂道: 百姓富,军食足。百姓足,军民欢。 争那生灵饥且寒。吾王有术应不难, 但令一斗征一斗,自然百姓富于官。 这般浅显易懂的诗,在座就是大字不识的武将也能听明白。冯涓一面吟诵一面在厅堂中四处游转。起初两句一出口,王建着实欣喜了一阵。但接下来几句,就让蜀王面上挂着的笑容瞬时凝固了。 原来,这几个月来,因为整军备武,西川赋役增益,转运繁苛。这件事王建清楚,属下官吏也明白,只是没有一个人因此上表劝阻,九九藏书王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冯涓在他寿宴上当众讽谏为讦。一时间,四下里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闭口不言,都一眼看着若无其事的冯涓,一眼观瞧着王建的表情。 见蜀王半晌不语,公子王宗懿有些坐不住了。宗懿是王建的次子,也是王建默许的世子。虽然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但宗懿却表现得才华出众,宗懿尽管面目丑陋,但有着百步之外射穿钱孔的射术,深得蜀王宠爱。 “冯大人,今日是我父王寿辰,您纵然是有所怨言,也应该另外择选一个时机吧?”说着,宗懿突兀的双眼狠狠盯着冯涓。而冯涓却显得毫不在意。 “公子说得是啊!冯大人您这么当面指责大王,居心叵测呀!”唐道袭也道。 紧接着在座纷纷附和。 这时候,贯休和尚道一声阿弥陀佛:“方才冯大人作诗一首,贫僧最近新作了《公子行》一首,赠蜀王一赏。”众人又都将目光集中到了贯休身上,贯休却也不在意,自吟开来。 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 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 吟罢,众人鸦雀不语。“公子行”本就是讽刺纨绔子弟浮华生活的诗题,众人都能听出,贯休的诗直指在座众多唐末贵族子弟,其中也包括了王建的儿子和义子。 不料,王建听罢之后哈哈一笑,赞叹道:“好诗啊!大师不光精通佛学,诗画上的造诣也是闻名四海!”王建一面夸赞,心中一面暗暗佩服。心想这个贯休真是风高骨傲、不阿附权贵,竟然当着这么多位高权重的人吟诵这样的诗句。他转念一想,贯休或许在提醒自己,这些衣冠子弟虽然不学无术,但却都还想尽办法在维护自己的利益。一想到方才冯涓直言西川赋税过重,宗懿马上就出来指责。宗懿虽然年轻,也有可能是想维护父亲的尊严,但是在座这么多官吏竟然都默许了这个小孩子的诘问,而没有一个人站在冯涓一边替他说话,可见贯休的讥讽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想起了周庠先前让他重用冯涓的告诫,心中顿时明朗起来。 “贯休大师,你这首诗,本王甚是喜欢。本王赐你尊号‘禅月大师’!”转而又对冯涓道,“本王数月前下命增加赋税,实乃是想充盈军队。卿忠言相谏,是为民请愿哪!别人不敢说的话,你冯信之却敢说,还敢在本王寿宴之上当着所有文武直言。本王送你一个字——‘好’!本王赐卿金条百根、丝帛百匹。”王建一席话,令在场众臣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料到蜀王不光不怪罪这两个以诗讽喻的才子,反而这般大加赏赐。 王建复又对众臣道:“众卿今后,当效仿冯信之直言进谏。太宗皇帝有了魏征那样的谏臣,成就了千秋帝业。众卿倘若都能如冯信之,本王何愁王业不成?”他的脸上浮现出太平盛世君王特有的那番自信和坦然。或许,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三川从未达到这样空前的统一和繁荣。尽管要走的路还很长,有这般才华横溢、为民操持的官吏和辛勤固守边疆的将佐,他还担心什么呢? 第六十九章 筵席之后,众官吏、宾客散去。宗佶、宗侃二人跟着王建漫步在成都的街市。不知不觉,便出了少城,来到了城南的五门。远远地,便能看见五门西南一隅那座新修的阁楼,朱丹装饰,甚是华丽。王建满意地捋着有些花白的胡须:“你们说,这新修的阁楼叫什么名字比较妥当啊?” 宗佶抢道:“这些日,城里百姓都争相围观父王新建的阁楼,曰为观画红楼。” 王建本能地一个哆嗦:“观‘华洪楼’?怎以‘华洪’名此楼?” 宗侃连忙解释:“父王误解,这是百姓传言,朱砂之楼阁雕梁画栋,取意‘画红楼’。” 王建忽然不再理会宗侃的解释:“你们最近可有王宗涤的音讯?” 宗佶已经猜到,宗涤在川北势力渐长必然引起了蜀王疑心。想到众多义子中,唯一能够与自己争夺军功的便是这个威名三川的王宗涤。眼下或许是除掉他的最佳时机。于是,宗佶脸色一沉:“儿本不该诟言宗涤兄弟,但据儿臣所知,宗涤在山南扩充军马、修筑城池,儿不知这些是否是父王的意思。” 宗侃见宗佶矛头直指宗涤,连忙圆场:“哦,父王,您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山南初定,想必附近州县时有骚乱。我想宗涤兄弟也是见机行事,并无他意。” “宗侃,你把他贡我那柄宝剑给我看看。”王建面沉似水,不动声色。 宗侃便将背在身后的宝剑递到了王建手里。王建在武当学艺多年,练过太极剑术,识得天下名剑。方才酒宴之时,没有仔细观看,此时轻轻将这柄剑鞘有些铁锈的宝剑抽了出来。只听“锵锵”金属摩擦的声响,一把寒光耀眼的宝剑顿现在三人面前。日落的余晖照耀在剑刃上,清晰地铭刻了四个字。 王建问:“这四个字读作什么?” 宗侃定睛分辨,念出声来:“钦赐桓侯”。 “果然!”王建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复。他把剑柄翻了过来,锋利的双刃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这是失传千年的蜀八剑之一啊!” “蜀八剑?”宗佶、宗侃异口同声问。 “正是!传说,当年刘备采金牛山中铁,冶炼八柄宝剑,把把削铁如泥。这八柄利剑合称‘蜀八剑’。刘备同太子刘禅、梁王刘理、鲁王刘永各持一柄,余下四柄赐给了丞相诸葛亮、关张二弟和常山赵子龙。如果我没猜错,这把剑便是赐给张飞的那一柄。”王建一席话令二子惊异万分。本以为宗涤进贡的也就是把普通的宝剑,原来竟是这般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王建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顺着刀刃一划,这枚铜钱便裂为两半。 “父王,王宗涤何时有了这般宝剑,竟然没有向您禀告,我观他有二心!” “宗涤有罪!但非是谋反!”王建叹道,“但他有太多事情瞒着本王,不能让他继续留在山南了……” 宗佶道:“请父王下令,儿亲往山南绑宗涤回成都问罪!” 宗侃道:“父王不可,宗涤手握雄兵五万镇守边塞,贸然召来问罪,恐怕边疆谋乱。” “他反不了!不过,你的担心也非多余……你们都不用去,你们一去他自然知道我要问罪于他。我看,就让唐道袭去吧。他去,宗涤反而不会有戒心。” 唐道袭领命北上了。王建却忐忑不安。他回想着宗涤二十年来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种种画面,每一次化险为夷、转危为安都和他的身先士卒不无相关。当初宋行能七万大军驰援广都,如果没有宗涤用兵如神的抵挡,自己不可能那么顺利地击溃山行章。当初如果不是宗涤百骑浣花寨救驾,彭州一战不知道还要拖延多久才能结束。还有围攻成都、攻陷梓州华洪都功不可没。更为重要的是,这次山南一战,如果不是他及时从另一条路攻下兴元,不知道还有多少生命会葬身在那山岭间…… 他贵为一军首领却与士兵同吃同宿。他同自己一样,也有一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亲兵。他并不担心宗涤造反,他自信以他经年来的威严和用人之道可以驾驭任何战功赫赫的将军。可是,万一他的手下有了异心……为君王者,最害怕的莫过臣下功高盖主。宗涤的功勋已近无法继续封赏之境。王建让唐道袭传命,就说回成都商议三川官吏更换事宜,让宗涤可携带两千人以内的队伍回成都。这样,相比只让他孤身来成都,不会引起怀疑;同时,如果宗涤真有谋逆的行径,他身边的亲兵也必须一同除掉。 此时,接到调令的王宗涤正在匆匆赶往成都的途中。天色将暗,队伍行至赵县,再有约一日的行程,即可西抵成都。宗涤心里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矛盾。回想过去的十年来,他无数次领兵征伐穿梭于这座千年古城,但这一次,他仿佛预见到他注定将在这段纷乱的历史舞台上谢幕。 “华大哥,你当真要去成都送死?”问话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虽然看上去还稍显稚嫩,但眉宇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武将风范。 “送死?”华洪自嘲地笑着,他举头西望渐沉的落日,望着那远处烂漫如血色的天空笼罩下的成都城,意味深长地说道,“要说死,我已经死过上百回了……大唐都将要亡国了,我一介草民出身的武夫还在乎这个?” “你为蜀王平定三川出生入死,到头来就甘愿落得这样下场?” “朝中有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早就想置我于死地了。” “那蜀王就甘听谗言,错杀忠臣?如若这般,你还保他做甚?不如趁早反了!” “不可胡说。”宗涤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如果没有大王,我还是军中一小卒,或许早已经被战马踏成肉泥了。我华洪这条命是大王他给的,他要,我随时还给他。以后切不可再言‘反’字。你也知道,朱温那厮几度派人来收买我,我要是变节,还等得到今日?” 年轻人沉默了。他回想起不久前朱温遣使送给王宗涤那柄蜀八剑。宗涤不好得罪来使,便收了此剑。后来他多方打听,方知这是后汉三国时的名剑,遗落三川千年。后来,不知怎的被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获得。朱温西伐凤翔时,不仅劫走了天子,也掠得此剑。朱温明着和蜀王聘使来往,暗地里却将如此名贵的宝剑赠给他,意图昭然。宗涤得知宝剑来历后,当即决定将宝物送到成都,为蜀王贺寿。可宗涤哪里知道,王宗佶的一番教唆,让这柄桓侯剑成了蜀王怀疑他的铁证。 “华大哥,既然你决意前往,我与你生死不离!”年轻人忽然斩钉截铁道。 “昌明,听大哥一句话,你我明日就此别过,你不能和我去成都。” 被唤作昌明的青年急了:“华大哥!你待我如恩师、如手足,我怎肯眼睁睁见你前去送死?” “昌明,你忘了你母亲怎么死的?” 昌明脸色突变:“一把大火……整个节度使府化为灰烬……” 王宗涤正色道:“今天我把真相告诉你,纵火焚烧府衙的不是别人,正是唐道袭!” “你说什么?是那个舞童?” “府衙失火当日,我即遣属下打探,昨夜已得报,千真万确!” 昌明“锵”地拔出腰间的蟠龙宝剑,怒道:“唐道袭,我不杀汝,誓不为人!” 宗涤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也便是我不让你随我入城的原因。你得活下来,有朝一日手刃朝中奸佞,以保三川安宁!” “大哥,但有一日,我为母报仇了,即会去寻你!” “我已经安排妥当,明天会有人为你乔装打扮,助你前往导江县。今晚你早点歇息,明天一早即走,路上切记小心!” “大哥……”昌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当晨曦如薄纱一般轻撒在成都平原时,李昌明已经被护送着绕道远去导江。王宗涤怀着必死的信念踏上了前去成都的最后几十里地,这或许即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征程。 此刻在蜀宫,王建正经受着漫长的等待,这种等待比之前等待韦庄回蜀更让人心神不宁。 他又一次见到了王宗涤,这个他所倚重、所喜爱、却也忌惮的大将。此刻的宗涤名震华夏,为一节度之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赤膊拼杀的小卒华洪了。 “你可知罪么?”王建面沉似水,冷冷道。 “臣宗涤奉命回都,何罪之有?” “那我问你,你在兴元屯兵扩军、修筑城墙,此事怎不与我报?我再问你,你何时何地得到了张飞那把失传的蜀八剑,难道正巧是我寿辰?” 宗涤摇了摇头。他仿佛感到,此刻一切解释都已是多余。半晌,宗涤抽泣道:“如今三蜀寇盗平息,是大王听信谗言诛杀功臣的时候了!” “放肆!当年在东川、剑北,你便有不轨之言,我念你平定叛乱建有功勋,没有治你之罪。不曾想你现在变本加厉,如此狂率!” “大王三川天下,战战皆我血染征袍!大王如此说话,儿臣心寒!” “照你这么说,我的江山都是你一人打下的?这个蜀王该你来做了?” “大王……”华洪紧咬双唇,浑身颤抖着。 “你走吧,以后,我不想见到你!” 宗涤知道事已至此再说也是枉然,狠狠摇了摇头,转身愤然离去。 王建见宗涤已经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便传令,削去王宗涤山南节度使官职,流放松州,又令王宗贺领山南留后。 就在宗涤被流放的前一夜,唐道袭手捧一壶陈酿的锦江春来到关押宗涤的房间。宗涤眼望着这个陌生的奶油小生,心中涌起一股苍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也罢!也罢!大丈夫生在乱世,三川百战已经成就了功名! “大王,若有来世,华洪还保你!”说罢,他双手捧杯,一饮而尽。伴随着腹中的疼痛,二十年来无数的征杀场面、无数次和蜀王仆臣一心的感动都涌上心头。 杀伐一世,为谁忠咦? 悲兮凄兮!去不归兮! 这一夜,成都下起倾盆大雨。 王宗涤走了,王建病倒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矛盾,本知道亲手杀死爱臣会痛心,但却又不得不杀。为王者,便不如在军中为将帅那般洒脱。猜忌,仿佛是每一位君王都不可避免的诟病。毕竟,位置高了,担心的也就多了。 唐道袭总是能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王建的眼前。当他几日沉睡之后,感觉有些缓和的时候,内侍便禀告说,亲随马军都指挥使唐大人求见。 “大王身子骨可好些?” “不碍事的。人年纪大了,难免比不过以前了。”王建舒活舒活筋骨,感叹人不服老不行。他的许多义子都有了后代,自己也是爷爷辈的人了。有时候他总想在子侄辈的身上寻找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可毕竟时过境迁,天下太平造就的更多的是纨绔子弟。若论及行军打仗,还真只有王宗涤像他。无论是身先士卒还是爱兵如子。可是,太像他了未必是好事。他几十年来呕心沥血、对外征杀、笼络人心,成就了三川的王业。一山不容二虎,王宗涤又岂能再同他一样呢? “杀了王宗涤,将士们有怨言吗?” “有。”唐道袭如实禀告。 “哦?有何怨言?” “他带来的那两千将士数夜哭泣不止,如丧亲戚。成都市井自发停市三日。” “他竟有这么大的威望?”唐道袭的回答有些出乎王建的意料,他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难道是我杀错他了?” “大王是杀错了,可也没有杀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建不大喜欢唐道袭这般咬文嚼字。 “王宗涤平定三川、功劳盖世,对大王您主仆情深、无半分异心。百姓的眼睛可鉴日月!大王疑心他谋反,命下臣将其鸩杀,这是大王错杀功臣。可是,王宗涤身为下臣,威望过高,他的随行亲兵都甘愿为他守孝卖命。大王今日不杀他,迟早是三川的祸乱。” 唐道袭的话,正是王建所担心的。倘若山南自立,再收复回来,可就难了。他想起之前攻打阳平关、五丁关时死了那么多将99lib.t>士,便有些不寒而栗。 人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宗涤,别怪我对不起你了!”王建心里道。 华洪不在了,画红楼却依旧。难道画红楼的存在只是一种巧合么?宗佶不禁自问。终于除掉了多年的竞争对手,但这一刻,他却难有几分喜悦。 “恭喜兄长荣升晋国公啊!”背后冷不丁一声,让宗佶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转身见是王宗弼。 “虚名而已,何喜之有?” “总比授以节度使让人放心吧!如今宗涤已死,晋国公心中应当更加安心才是。” 宗佶一惊,他没想到王宗弼竟然这般明目张胆地在自己面前含沙射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提醒晋国公应该考虑自身安危了。您应该看到王宗涤为了大王九死一生,最终落得如此下场。大王平定三川,看来是到了清理功臣的时候了。” “呵呵,这话你搁在一个月前说,我还真有些担心。可现在我不是武信军节度使了,我手里没有了兵权。大王既不担心我谋反,也不担心我乱政,哪有杀我的道理?” “理由?呵呵,晋公还记得与黄巢对峙时犯下的滔天罪行?” 宗佶闻言震惊,他当然知道王宗弼所指的“滔天罪行”是什么。他回想起了当初唐军围攻长安城,城内虽然金银锦绣数不胜数,可是没有粮食。包括忠武军在内的众多唐军将领都曾掳掠百姓与黄巢换取金银。这一件事虽然尘封多年,但是一旦有朝一日翻起案来,曾经身为忠武军一都的王建必将声名扫地。 这件事过去的时间太久远了。宗佶丝毫猜不透王建是否真的清楚始末。当初,在李师泰、张劼的纵容下,他与宗弼都亲自参与了这宗见不得人的买卖。如今,李师泰、张劼早已经作古,如果现在翻案,第一个问斩的必然是自己。他明白,虽然和宗弼是一个绳子上的蚂蚱,可当时的宗弼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校魏宏夫,而他自己却是一都的偏将。如果将来问起罪,他将首先脱不了干系。这也不怪乎王宗弼敢于这么放肆地提起此事。 宗佶故作镇定道:“大王如果知道这件事,依着他的个性,你我绝活不到今天。如今朝中也就你我知道此事。呵呵,老弟你不会是想和我玉石俱焚吧?” 王宗弼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忽然岔开话题:“有一首传世之作,人们或称之为诗,或称之为史,乃为乐府之华章!此大作一出,诗人天下闻名,四海争相传抄,一时间洛阳纸贵。你我虽然行伍出身,但毕竟也算曾投在一世名儒郑先生门下,不会没有读过这首诗吧?” “我只不过是略识几个字,怕是要玷污了先生的名声了。不知老弟所指大作是哪篇?” “韦端己的《秦妇吟》。”刹那间,宗佶惊愕得半晌合不拢嘴!王宗弼的提醒让他想起,这首《秦九九藏书妇吟》中清楚地记载了那桩人肉买卖,尤其是“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那段,虽然没有挑明,却将整个事情写得清楚。可见这件事,韦庄是亲眼所见。宗佶努力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你是要我除掉韦大人?” 宗弼摇摇头:“除掉韦端己比除掉王宗涤难百倍!大王对他信任有加,他又是一个文人,大王断然不会杀了这样的名流。我只是提醒晋公,这首诗大王现在还看不懂。如果有一天韦端己让他看懂了,你我必死于乱刃之下。” 宗佶沉吟不语,他忽然觉得王宗弼深不可测。他跟随大王至今二十多年,虽没有彪炳的战绩,但却不乏可圈可点的战功。当年舍命夺槊一役后,大王曾许诺恕其十死。后来他降了东川顾彦晖,大王仿佛果然兑现诺言没有追究。 宗佶之前或许没有想过,韦庄竟然与自己还有这番瓜葛。眼见着三川内战争渐渐少了,自己同韦庄打交道的时间也就多了许多。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仰望天空,脑海中猜想着韦端己现在在做什么…… “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两根沧桑却白皙的手指夹着一枚光滑漆亮的黑子点在了棋盘上的一个交叉点上。 第七十章 这一手棋让坐在棋盘上首的贯休仿佛坐定一般,静坐长达近一个时辰,他紧锁的眉头凝成一个疙瘩,竟然半分不动;僵硬的神情好似雕塑一般。但凡高手对决,旁观者往往猜不透他们的算着。有时候只在分秒之间,他们的思维就如天马行空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或许千年以前的对弈,或许千里之外的手谈都顿时化作他思绪的纤维。须臾之间,棋盘上的棋子虚幻来往,无限种可能的演绎一一排开……良久,大和尚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思考,显得心力交瘁。 “老弟啊,我输了,哈哈,妙!太妙了!”随着贯休释然的表情,棋盘对面的韦庄也露出了欣然的笑容:“大师过誉了!您是手下留情了啊。”两位高手相视一笑,便都端起近前的茶碗,微品一口。 韦霭却依旧在棋盘边凝视着兄长和贯休大师的这局对弈。他虽然技艺不及他的兄长,却仍是行家。贯休思考的那个时辰,他也没有停住思绪。他心里早有一两着妙招可以化解兄长那99lib?步妙棋。他本以为棋高一着的贯休大师一定会有更好的棋路,或者至少也能够看出他的那着棋。没有想到的是,贯休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投子认输了。 贯休似乎看出了韦霭的心思,笑问道:“韦三爷关注这么久,莫非有更好的步数?” 韦霭客套道:“大师面前,小弟何敢班门弄斧。只是……小弟不解,为何大师不提这子以解燃眉。这子一提,可活上角。大师若得此角,进可攻、退可守,未必不能全活此盘,又怎可轻言放弃呢?” “韦三爷棋艺进步神速啊!”他与韦庄对视片刻,见到韦庄的眼神里流露出欣慰与怡然。这些年的友情,让一个精通诗画的高僧和文誉天下的才子成为了莫逆之交。往往就在这样的一个眼神中,他们就完成了全部的交流。贯休品了一口茉莉香茗,咂咂嘴,笑着对韦霭道:“三爷的思路,我刚才也有所考虑。如果这般下去,确实能在中盘有一番胶着,最好的结果,贫僧还能胜出半目。只是,那般下来,我的每一步棋都是为了活命而下,每一手子都是为了争胜而走。这便不是君子下棋了。反观令兄,棋风飘逸、布局合理、着着洒脱,下至盘面形势,已经让我折服不已。我说输了,是输了棋的风度,输了棋的气节,输了棋的品性。输了这些,比争斗到数子的时候输了半目还要可惜。下棋如布天下局,非在一城一池得失,而在精神上折服国民,在于德服天下。” 韦庄、韦霭兄弟都凝神听着贯休的见解。韦庄插话道:“大师说君王德服天下,可天下失德尚武,君王有德不能服,又得如何?” “老弟在说当今皇上了。天子他没有失德,可是李唐君主累世荒淫,唐朝福报已衰、气数将尽,非当今天子一人能够扭转乾坤。天下兴亡轮替,自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常理。我知老弟世为唐臣,此时不免伤怀。” “唉,大师说,李唐气数尽,我也有所感。可怜天子一世明君,身不逢时。我只是不明白,如果有朝一日唐亡之后,天下诸侯谁可为正朔?” “其实君王有何必要弄清正朔。自古君王若以民为本,自可万古留名。天下之大,能有四海疆土者,未必能有四海之民心……”贯休话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起来。屋里几个人想到曾经无比强盛的帝国大厦已经是摇摇欲坠,不由得都有些难过。贯休抬起头,打望着韦庄书房的陈设:书案一角整齐地堆放着几本线装的新书,另一侧角上的小香炉中徐徐萦绕出西域香的袅袅青烟。墙角的一尊根雕花架上摆放着一盆葱郁的文竹。也就在一两年前,这里还是荒废的茅庐,经过韦庄的精心打理,这个诗圣寓居的茅屋竟然焕发出了勃勃生机。而且更让人欣慰的是,它的新主人也是来自少陵的才子。 顺着香烟在书案上划过的柔和的轨迹,贯休的目光不由得凝视在了墙正中挂着的那幅精心装裱的长卷。顺着那蝇头小楷,贯休默念道:“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仅仅读了一句,他不由得一惊——这分明是韦庄的那首成名作,怎么会如此锋芒毕露地挂在了正堂。 “这幅《秦妇吟》……” “哦,是如茵喜欢,她自己誊抄装裱的。怎么,大师觉得有所不妥吗?” “哦,老弟在自己屋内悬挂自己的作品,本也没有什么不可。只是,老弟没有觉察出近来朝中有些对你不利的声音?” “大师是怕有人借我文中的某些诗句在大王面前大做文章吧?这个我先前也有所担心。现在和大王相处长了,感觉大王心胸开阔非是这般小人可以调拨是非的,我也就没有什么顾忌。” “如此最好,老弟凡事还是多加小心啊。” 茅庐对弈依旧,锦江两岸缤纷如故。似乎,一切都显示出一种安静而祥和。这分西蜀特有的太平盛世的况境与天下的征战和危乱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似乎有种阴霾隐藏在这样的繁华底下积蓄着能量,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大唐天复四年(公元904年)春,一封足以震动三川的书信如期来到了蜀王王建的手中。朱温在几次三番的犹豫之后,终于决定逼迫李晔东迁洛阳,为完全控制李唐王室走出至关重要的一步棋。包括张浚、宰相崔胤在内的一大批唐朝的旧臣在长安惨遭屠戮。眼见着大势已去,李晔秘密遣使以绢诏告急于蜀王王建、吴王杨行密、晋王李克用等以图匡复。王建手展绢帛,上面颤抖的字迹让人顿时联想到天子那种面临生死的危急。 摆在王建面前的路似乎只有一条,那就是移檄四海,征讨朱温。可是,就连与朱温有着杀父深仇的张格都明白,这种征伐只能停留在一种道义的层面,或者说是给天下诸侯一个表率:蜀王是忠于唐朝的,朱温是即将篡唐的逆贼。 檄文一出,李茂贞等皆响应。朱温则命其长子镇国节度使朱友裕为行营都统。随后,朱温亲率军自大梁西讨李茂贞。而王建要想与朱温拼死一仗,则需要越过李茂贞的地盘,或者至少秦蜀两军互自信任、合二为一。然而,之前侵占山南地区与李茂贞的那场战争的惨烈至今让王建记忆犹新。尽管在王建眼中,李茂贞不过是乱世的一个跳梁小丑,但他此刻不得不重新思考与李茂贞的关系。 朱温在中原的实力实在过于庞大,就连塞外枭雄独眼龙李克用也败在了他的手下。要想借此机会击溃朱温,确实有些天方夜谭。况且,秦、蜀两方有了山南一战的积怨,让彼此难以深信。倘若孤军深入,李茂贞突然倒戈朱温,后果不堪设想。 他身边的三个义子、也是最为倚重的三员爱将——宗佶、宗侃、宗弼——都极力鼓动他重整旗鼓,借助讨伐朱温的契机一股扫平凤翔的李茂贞。原因很简单:之前那次激战之所以惨烈是因为山南据天险已成固若金汤的防线才让蜀军损兵折将。而今山南已经划入了蜀王王建治下的版图,从兴元起兵攻打凤翔问题便简单了许多。况且,经过短暂修养的三川已经恢复了昔日的战斗力,加上新近积攒的万余匹战马,在三个久经沙场的将领眼中,攻下凤翔、甚至是生擒李茂贞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此外,更大的诱惑是:一旦清除了李茂贞,秦陇之地便划归蜀王的治下。开疆拓土不仅能继续积攒财富、扩充势力,也必将新设立藩镇。成为未来的凤翔节度使,这种诱惑足以吸引权利欲望膨胀中的王宗佶、王宗弼,甚至是王宗侃。 或许,正是参透了这一层利害关系,王建更需要他的其他左膀右臂在此刻给予他新的见解。他的目光自然而然投向了妻弟周德权。常言道,最美莫过故土;最近莫过亲人。他与周氏多年来的恩爱,使得周德权就如他的亲生弟弟一般得到了空前的信任。况且,几十年来的生死相随,让他每到关键时刻有德权在,便备感踏实——这种踏实的感觉与周庠给他的安心是不同的:周庠可以给他以胆略和力量,因为周庠的智慧就是他打开胜利大门的一把钥匙;而德权则能让他疲惫的身心得到慰藉。跨马征杀的将军在回到自己家中的时候,常常感到空虚和寂寞,此刻最需要的便是亲人的安慰和鼓励。周德权很多时候扮演的就是这种亲人的角色。 德权摇摇头。他清楚自己并不能给姐夫以锦?99lib?囊妙计,况且这其中还涉及姐夫最为倚重的几个将领的利益。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眼光投向了一旁的冯涓——在周庠走后,这位倔强的老头就全然代表了智慧。 从德权的眼神中,王建明白了一切,便毕恭毕敬地问道:“不知冯大人有何高见?” “蜀王要听我的见解?那便是,伐秦不可!”如此的斩钉截铁,这正是冯涓的作风和风格,这也让一旁的三员将军心中一紧。 王建正处在矛盾中:他渴望将李茂贞的凤翔占为己有,可是隐约感到这样有些出师无名。但如果放掉这样好的机会,他却难以寻找到一个说服将士乃至是说服自己的理由。或许,他需要的就是冯涓这样的一种坚决的态度;而更需要的,是支持这种坚决态度的充分的理由。 第七十一章 “大王,臣闻听兴师者,乃残兵力,虚府库,弊群畜,损弓甲,衰农桑,动德义,兴诈伪,故损国害人,莫先于用兵也。君不见山南一战,尸横遍野,无数家庭流离失所?蜀王还应当知道,君子一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出师无名则失民心。而今,您与歧王移檄天下,共讨朱温;朱温西进,您理应与凤翔结为一家。如今您虽然尽有三川之土,但中原梁、晋乃两虎矣!梁晋虎争、势不两立,倘若有一日并而为一,举兵向蜀,虽诸葛亮重生、五丁复出不能敌也!凤翔,乃蜀之屏障,不若与之和亲,结为婚姻。无事则务农训兵,保固疆场,有事则觇其机事,观衅而动,可以万全。此外,尚可潜令公主探其机密,窥彼室家,俟便攻之,一举而获可也。”冯涓之言,宛若字字珠玑。一席话也让蜀王茅塞顿开,感叹道:“冯大人言之有理,让我有如醍醐灌顶啊!这个李茂贞虽是庸才,却有着强悍之名,远近畏之。与朱全忠力争则不足,自守则有余,让他做我的籓蔽,所利多矣。” 于是,王建与李茂贞修好。不久,茂贞遣判官赵锽来西川,为其侄天雄节度使继崇求婚,王建便将女儿许配于他。此后,李茂贞数次求货及甲兵于王建,王建皆与之。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秦、蜀两地相安无事。三川之内,也免除了战乱的纷扰,蜀地农耕恢复、商贸发展,积蓄了大量的财富。 此时,一队缩减的仪仗,在朱温的几员牙将的“护送”下,缓缓驶出陕州。再往东行便是东都洛阳。隋炀帝大业元年在这里营建都城,大唐自高宗以来,中宗、睿宗、武后、玄宗都曾经在这里常年居住。然而,在李晔眼中,即将前往的目的地,已并非他大唐的都邑,脚下的宽阔的官道也好似漫漫不归路。凭着他的直觉,李晔强烈地察觉到朱温的狼子野心比之前任何一个挟持他的宦官、.99lib.强臣都要险恶。他闭上眼睛,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去回想这几个月混乱的生活所发生的一切……对于崔胤的死,他显得有些漠然。这个为了权力与一己私欲的文人,在这样一个纷乱的环境下选择了投靠朱温。可毕竟,士人的本能让他心灵深处维护着这个庞大却衰竭的王朝。如果有一天,自己亲见了大唐江山的覆灭,那或许是身为唐臣的无边凄凉。身为唐臣,让他和朱温终究会分道扬镳。然而,文弱的崔胤又怎能阻挡帝国坠入悬崖呢?他只是朱温篡夺天下的棋盘上,一枚不足道的棋子罢了。甚至,在棋手眼中,这枚棋子真是可有可无。朱温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切,不动声色地布下安排,结束一个宰相的生命,在他看来是这般的简单和从容。 崔胤死后,朱温害怕李茂贞再次劫掠天子,便下命拆毁长安宫室、百官衙署和民居,胁迫天子李晔以及长安城百姓东迁洛阳。天复四年正月,李晔含泪挥别他的生育故土长安城。而长安,这一孕育了十三朝中华文明的古都,也从此结束了它作为中国王朝都城的历史。 “为什么停下来?到哪里了?” “陛下,到华州了。” 哦,华州。这是一个李晔并不陌生的地方。几年前,他曾也在这里居住过。或者说,他在韩建的挟持下在这里有过一段屈辱的记忆。他的兄弟们都死在了这里。但至少,现在回想起来,李晔有些怀念当初在华州时心中偶尔滑过的一分踏实的感觉。他想到李筠将那赤诚的忠心和热血洒在他跟前的时候,一个君王颜面上还拥有着那一丝尊严;他想到李戒丕只身一人从河东赶回来那一句“臣弟甘愿为皇兄陪葬”的悲壮的话语,他还能享受到一分亲情的温暖。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留下的只有他自己孤苦伶仃支撑一个破败王朝的局面。 日出东方时,华州的城门大开,仪仗缓缓行入。这是一个本当寂静的清晨,李晔却从空气中察觉到前方的人声。他掀开粗糙的明黄色的卷帘,缓缓探出头去,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 大道两侧竟然聚满了全城的百姓,他们井然有序,却又彼此默契地沉默着,翘首期盼着他的到来。李晔探出身子,走出龙辇。在他直起腰杆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华州百姓齐刷刷跪倒,三呼万岁……此时此景,李晔的眼眶已经包裹不住滚滚的泪水,满心的感慨、羞愧。都城长安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他还是这个帝国的万岁吗? 悲怆临来,泪如涌泉,他木讷的眼神已经寻觅不到前往的征途。他喃吟了一首诗: 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 况我此行悠悠,未知落在何所。 华州的月余小住,让李晔感到身心疲惫。他已经渐渐地适应了这种屈辱的帝王生活。是啊,想想囚禁在宫苑和凤翔的那段日子,狗一般的耻辱都经受过,还有什么不能忍呢!尊严?尊严在他这样的君王跟前似乎是无限奢侈的妄想。有时,朱温甚至可以差遣一个小厮便将他唤到私邸饮酒。这不由让人联想起《左传》中的一个故事: 僖公二十八年: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 李晔冷笑一声,喃喃自语道:“以臣召君,不可以训!幼年习春秋左氏,何尝预见这句竟然是朕的写照啊!” 朱温不臣之举,已昭然于世了!眼下李晔唯一能做的,便是期盼着尚能忠于自己、也能与朱温抗衡的势力来挽救大唐王朝。他想到了北方的李克用,也想到了西南的王建。他们虽然割据一方,但毕竟忠于唐室。 朱温又一次催促他东迁洛阳。倘若真的到了洛阳,就算勤王护驾的救兵到来也将于事无补。现在只能拖一时算一时了。他一来借口皇后方产龙子,需要休息调养;二来借口东都的宫阙尚未修缮完毕,想在华州继续等待消息。派往西蜀请求王建驰援的密使已经走了一个月了,王建此刻在作何打算,他不得而知。朱温自然能够察觉到李晔心中的如意算盘,便将计就计请李晔还洛阳催促宫室修缮一事。 望着朱温离去的背影,李晔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皇上!”是皇后熟悉的声音。 “皇后,你身体还虚弱,外面冷,你早些回去歇息吧。”屋外的风吹拂着树叶沙沙作响,初春的夜,依旧寒冷。他感到,莲澈那柔弱的双手,携着一件厚厚的披风,系在他的肩头。这本是恋人亲昵的举动,此时却无端生出些许悲凉。 “皇上,朱温很快便要动手了,您得早作打算啊!” “唉……”李晔无奈地叹息道,“我纵然有意再向王建、李克用求援,无奈手边已无人可用。” 只听见身后莲澈用轻微柔弱的声音唤道:“青,灵,你们俩过来。” 接着,屋内走出两个个子娇小的宫女,各自紧身胡装打扮,跪拜在李晔和莲澈身前。李晔望着这两个皇后身边的小姑娘,她们也都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跟随自己在这里受苦。 “我向她们交代过了,皇上自可将密信交与她们。我已经安排了可信的人带他们分别前往成都和晋北。” 李晔没有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皇后会在关键时候做出这样惊人的安排。但很快,他明白此刻当机立断的重要性。于是,解开外罩的夹袄,从贴身的皇袍上,撕下了两段衣襟交到两个宫女的手上:“若写诏书,实在是太危险了。这两段皇袍你们收藏好,王建、李克用看过之后自然会知晓你们的身份。倘若见到他们,传朕口谕,‘朕即刻被朱温挟往洛阳,旦至洛阳,命不保夕;天下诏书,自非出自朕手,皆朱温所为!爱卿为我国栋梁,兴复唐室之重任,交与爱卿!’”说罢,李晔长出一口气。命两个宫女将口谕口诵一遍,见一字不差这才放心地让她们秘密离开宫室。 两个宫女离去后,莲澈又唤出奶娘陈氏。奶娘怀中熟睡的婴儿,正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皇子。李晔见到爱子,不觉痛心。这娇小的生命竟然生在皇家,可怜他尚不明事,便即将惨遭朱温的屠戮——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泪眼模糊。 “唉!你为什么要和朕一样,降生在乱世的宫廷?你为什么会成为李唐的血脉?”他望着怀中婴儿微笑粉嫩的脸庞,轻声叹道。 “皇上,这条无辜的生命一旦到了洛阳,就会和你我一样成为朱温刀下的冤魂!”莲澈的话何尝不是他所惋惜和难过的,“眼下趁还没有到洛阳,赶紧将他送出宫吧!” 这后半句话却让李晔混乱的思维顿时清晰了些许。是啊!自己其他几个孩子朱温手下那帮人都是见过的,他们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都难免有性命之虞,何况他们根本无法逃出去。可是天底下的婴儿就是亲生父母有时都难以辨别,倘若偷梁换柱把这条小生命送出去,没准真能保全他的性命。可马上,他又泄气了,无可奈何自语道:“送出宫容易,可要给他找一个替身就难了!” 这时候,奶娘陈氏忽然道:“皇上,皇后,俺愿意用俺那刚出生的儿子,换取小皇子的性命!” “这……”李晔没想到眼前这个农家女人竟然能做出这样春秋大义的决定,“这怎么行,这可都是刚出生的生命!他是你的骨肉啊!” “皇上,您不用为俺难过。俺知道,您和皇后都是大好人,小皇子是继承李唐皇室一脉的唯一希望,民女愿意舍弃俺的孩子!” 李晔激动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拉着一旁会心点头的莲澈,竟然扑通给陈氏跪了下来。 陈氏惊慌失措,也抱着皇子跪在李晔、莲澈跟前:“皇上、皇后,俺担不起!担不起啊!”几番喧哗,搅醒了熟睡的婴儿,微张的小嘴发出柔弱的啼哭声。 莲澈慌忙从陈氏手中接过自己的骨肉,一行热泪滴落在儿子红彤彤的脸颊上藏书网。李晔起身,迅速找来了一件御衣,包裹在儿子身上,告诉陈氏,远离这里,把孩子交给一个可靠的人抚养。不求他以后富贵,但求他能够平安。李晔自信,天下百姓还是心向大唐,倘若知道这是李家骨血,自会有善良的人悉心抚育。 莲澈含着泪,从怀中取出一块佩玉,塞在了婴儿的襁褓中。李晔顿时认出,这块玉佩是当年在东川何府后花园,他与莲澈告别时自己留给那位美丽的何家千金的信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莲澈此刻把它送到了儿子的怀中。这样的情景,让人辛酸哪! 陈氏跪倒给皇上、皇后又磕了个头,便转身匆匆离去。 “等等……”莲澈的呼唤让奶妈的脚步停下。皇后再也抑制不住即将与儿子永别的痛苦,快步跑上前去,又仔细将婴儿的脸庞端详了好长时间,仿佛要百世之后都铭记在心中一般。强忍着悲痛和泪水,她俯下身去,温柔地把母亲最后的一吻留在了儿子的脸颊…… 陈氏怀抱着小皇子,匆匆消失在了夜幕中…… 第七十二章 伴随着道路的颠簸,李晔仿佛从来没有这般冷静过。儿子远走了,皇后一连数日都在恍惚中度过。李晔轻轻牵过爱妻的手,把莲澈揽入怀中。此时的龙辇下,一对患难夫妇的心,贴得更紧了。 “皇上,咱们的孩子能平安吗?”莲澈轻柔的声音缓缓地传到李晔耳中。 “会的,一定会的。” “唉……不知道等他长大了,能不能记得我们的模样。” 揽着莲澈的臂膀,愈加紧紧:“其实,这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还活着,李唐的血脉就算没有断送到朕的手中。”尽管马车在左右晃悠,李晔的心却始终平静如水:“皇后,你说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来受苦的吗?我们这一生值得吗?” 此种况境,莲澈或许也能体味李晔这三个深邃的发问。她微微沉吟片刻,答道:“或许,我们来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延续父母的血脉吧……”说着,她微微把头倚靠在李晔结实的肩头:“终有一天,我们的父母都会离去,但他们的血液还在我们身上流淌……皇上你想想,我的母亲走得很早,父亲在攻打南诏时为国捐躯,可我身上却流淌着他们的血液,让他们看到如今的西南边陲已经平静下来。有一天,我们去了,咱们的孩子还能活着,这或许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吧……” 李晔微微点头。 莲澈又道:“生命轮回,国家兴亡,你我怎能掌控。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后面有一只无形的手驱动着一切。皇上,您不用太难过了,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意……至于说我的这一生是否值得,皇上,能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臣妾死而无憾了……”一滴晶莹的泪珠缓缓淌落,在李晔平静的心灵激荡。 是啊,纵然是九五之尊,在历史的面前依旧显得这般渺小。国家兴亡,岂是一朝天子能够左右。历史赋予他担当大唐君主的使命,他真的已经尽力了!看着怀中贤惠知理的皇后,作为一个男人还有什么不知足呢?人固有一死,死何足惜?百年之后,任史书评说去吧!别人怎么看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忽然感到他的一生其实没有遗憾。 庞大的帝国,即将日落。花开花落,潮起潮退,四季交替,昼夜更迭,星移斗转,皓月圆缺……一切,自然法则罢了。又有什么值得悲哀呢?天下之事,也是分合循环。有人说,桀无道,汤兴商;纣昏聩,周代之。多少年,人们总是把王朝的覆灭归罪到一个亡国之君身上,更有甚者,归结给祸国的女人。其实,一个人的力量再大,又怎能在有生之年断送掉几世的国家呢?李晔不由自笑道:如今,自己便是这么一个亡国之君。 陕州至洛阳,短短数百里路程,李晔却似度过了他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段旅途。在这段时间里,幼年的经历、青年的磨难、为君的苦难历历而现。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旁观者一般观看自己的这一生。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了。先前追随自己的宫女、宦官、击球供奉、内园小儿,在这一途中陆续被朱温杀害,取而代之的是身着相同衣帽的朱温的亲随。这一切,自然也被李晔所察觉。只是,事到如今,这已经不再重要了。即将面对的无非便是一死,这一途中,陪伴自己的还有他的妻妾三人,以及皇后的两个贴身侍女。 修缮一新的洛阳行宫,迎来了它的主人。这里,曾经也是这个帝国最为繁华的都市,也曾经是数代先帝常年居住的寓所。然而,如今的行宫仿佛一个幽禁的宫苑,让李晔每日只能凝望那粉饰一新的雕梁画栋,而无可知道朱温此刻的阴谋。 天下,檄文往来不息。 王建、李茂贞这两位在山南一战有着血海深仇的西部枭雄,此刻因为联姻,更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而短暂地结成同盟。北部的李克用,荆襄的赵匡凝、赵匡明兄弟,江南的杨行密都密切来往书信,声称讨伐朱温兴复大唐。 在朱温眼中,要想稳定住现在的中原,就必须西征用兵。然而,倘若他离开洛阳,便担心这个年轻有为的皇帝在他的身后有大的动作。时机似乎成熟了,是该清除这个羁绊了。 天祐元年八月壬寅深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叩响了洛阳行宫椒殿的宫门。 河东夫人裴贞一将宫门打开,便见到喧哗纷纷的一队士兵,一手持火把、一手持凶刃列队两侧。为首的大将蒋玄晖和龙武牙将史太,宝剑在手高声呵斥:“皇帝爷在哪里?” 裴夫人知道大事不好,强忍内心的惊慌,装作镇定道:“皇上已经歇息,有军情明日再报吧。”说着,便要掩门。 史太一脚踢开宫门,宝剑刹那间刺穿了裴夫人的胸膛…… 听到宫外的喧哗,昭仪李渐荣从后殿跑了出来,迎面正碰见蒋玄晖。 “皇帝爷在哪?告诉老子,保你性命!” 却不料眼前这个娇弱美貌的女子镇定自若:“你若杀就杀我好了,有我一息气在,不会让你伤到皇上的!”这一声义正词严的呵斥让他跟前的几个士兵呆住了。 这时,微微酒醉的李晔,摇晃着身子走了出来。他早已经预料到这一天的来临,或者说已经在等待它的到来了。是的,朱温终于下手了!他的一生接近终点。 残忍的利刃冲自己而来。李晔倚靠在柱子上闭上双眼,等待着生命的终结。只听见一声悲凉的惨叫,李晔没有感到疼痛,却被鲜血溅了一脸。他睁开眼,用手抹去眼前模糊黏稠的液体,却见昭仪李渐荣伏在他的身上。 “这女人找死!”一个声音道。 李晔本来平静的心在这一刻猛然颤动,惊愕、悲伤充斥着他的那双眼睛。他的怀里,是这个曾经与他抚琴的女子,是他后宫佳丽中平凡的一人。多少年,他专宠皇后莲澈,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追随他到了洛阳,直到生命的最后。 “荣……”李晔的嘴唇有些颤动。他低下望见李昭仪苍白的脸庞努力挤出一分微笑,伴随着嘴角流淌的血迹,她断断续续微声道:“皇……皇上,妾,妾和皇后一样……深爱你……” 李晔流泪了。他没有想到他生前最后拥抱的女子竟然不是他最爱的莲澈。 刀光划过李晔的眼前,他只觉得左胸变得出奇的炽热。鲜血染红了他的龙袍,两个人的血同时滴落在地板,逐渐凝结成一团…… 士兵们继续冲入内殿,只见何皇后正安详地盘腿坐在床前,她的一旁是侍女虔。 见眼前的这些人手中的钢刀都沾满了鲜血,虔知道,皇上可能已经遇难。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双臂挡在了主人身前:“你们休想靠近皇后一步。” 这般的胆略让九九藏书这些男人们惧怕。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天子身边这些弱女子竟然这样坦然生死,临危不乱。蒋玄晖手中的宝剑开始颤抖,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一切。而就在这个时候,虔不顾一切地迎着他手中的利刃冲上前去,“扑”的一声,剑刃刺穿了她的后背,鲜血溅了蒋玄晖一脸。 虔倒下了。床沿边依旧是何皇后紧闭的双眼和均匀的呼吸,仿佛根本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一切。 凝望着端庄秀丽的皇后许久,蒋玄晖大手一挥:“撤!”将士们纷纷快步离去,只留下椒殿横竖四处的尸体,和孤寂的皇后……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的蜡纸柔和地透射在雕花楠木的宽床上。这份温暖轻轻拂过蜀王的脸庞。岁月和沧桑渐渐蚀去这个许州汉子的青春,如今的蜀王已经是两鬓斑白。 持续了十余年的战争硝烟在三川大地渐渐散去,西蜀沃土在岷水默默无声的浸润下变得祥和而苍翠。曾经刀兵四起的边境,如今已经成为了各民族互通有无的贸易集市;曾经指挥千军万马的一些将军,也默默在自己所辖的州郡尽心治理。没有战争多好!百姓可以快乐地耕种,商人也把锦里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每日里,整批的货物从锦江顺流而下运往长江一线,换回来的是白花花的银两。 这样美好的清晨,自当应该惬意地享受了。更何况,蜀王怀中还抱着一个如花似玉的西蜀第一美女呢。 “王爷,王爷……”小太监在门外轻声呼唤着。恐怕打扰蜀王休息,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难以听见。半醒的王建缓缓睁开眼睛。“什么事?”他连咳了好几声,清了清嗓子,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王爷,韦大人有要事求见。”小太监听到蜀王已经醒来,便将声音提高了些。 小徐妃延珞翻了个身,一只纤细臂膀搭在王建胸前。滑嫩的胳膊好似新洗过的莲藕一般娇嫩,白如羊脂的肌肤吹弹可破,腕上的银钏精致耀眼,更衬托出小王妃的高贵脱俗。 “大清早的,什么事这么着急啊?王爷这两天操劳,你怎就不多体谅呢!” “韦大人说是洛阳的紧急密信,小的不敢耽搁,这才……” 一听见“洛阳”二字,王建“噌”地坐了起来,一面伸手去拿衣服,一面厉声吩咐道:“将韦大人请到内殿,带到我的书房等我。”眼下,他心里唯一挂牵的便是洛阳的消息。不久前天子被朱温劫掠到了洛阳,整个长安的百姓也被强行迁出。长安,这个世上最繁华的大都市已然一片废墟,一座空城。如今,东都洛阳不光有天子的消息,还有朱温的动向,国家最为重要的命脉都在那里。 聪慧的延珞自然知道洛阳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意味着天下可能发生的变故,自己的夫君每日唯一惦念的,也在于此。于是,她乖巧地起身,为蜀王更衣。王建下床后,来不及梳洗便径直前往寝宫一侧的书房,三川上奏的信函和文书,都堆积在那里。 一进书房,韦庄早已垂首等候,他的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看得出,他是一路跑来的。见到蜀王披头散发出现在自己面前,韦庄心中一酸,哭泣道:“大王,朱温弑君,天子罹难了……” 晴天霹雳!王建只觉得天旋地转。悲愤、伤感袭上心头。他狠狠地举拳砸向门棱,怒骂道:“无耻奸佞!”事到如今,韦庄也忘了去安慰失态中的王建,低声泣道:“臣曾在驾前,幸与天子有过两次长谈。天子虽然年轻,但博古通今、志向高远,是不可多得的明主啊!如此君王,落得这般下场,老臣辛酸哪!” 王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却道:“生在乱世,你我为臣不能尽忠,天子为君不能治国!唉……” 正当屋内一阵沉默时,小太监前来禀报:“大王,邢国公求见。” 王建与晋晖已经分别许久了。前一年夏天,晋晖从前线归来,连日的奔波让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将军在路上中了暑,之后一连好多天没有缓过来。王建听说后,便让晋晖、晋匡晏、晋匡义父子三人去成都西面百里之遥的青城山休养些时日。眼下,想必是晋晖听说了洛阳之难,快马加鞭赶到了成都。 又是几年不见,晋晖老迈了许多。虽然腰板还算硬朗,但已是满头银丝。他的腿脚显然没有以前那般利落,次子匡义小心地搀扶着父亲进到王建的书房。一时间,三个老人在这狭小的房间里相逢,多少往事涌上心头,酸楚和感慨堵塞着胸口,好长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一句话。 “皇上去了,我现在就像丢了魂一样,不知道下一步该作何打算了。.99lib.” 韦庄应道:“朱温虽然弑君,但毕竟还未公开篡唐。他立太子为帝,是为了今后打算。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派人来西蜀宣谕报丧,同时也是探探大王您的口风。” “我身为唐臣,饱受皇恩,朱温弑君,我与他不共戴天!他要是真派人入我蜀境,我便令人斩之!” “这……贸然斩杀来使,未免过激。臣不才,草拟一应对之辞,不知大王以为可否?” “请讲!” “倘朱温来使,大王可遣先锋拒之边境,诘问他,‘蜀之将士,世受唐恩。昔者皇驾东迁,凡上二十表,皆不报。今闻先帝罹难,朱温弑君谋逆,我三蜀将士日夕枕戈,思为先帝报仇,不知贵使前来宣谕何事?’”韦庄一席话,应对得当,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王建听罢,连声称好,责韦庄起草一书,即刻送入边境。 “光远,你在想什么?”王建见晋晖不语,问道。 “眼下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办。”?99lib. “何事?” “寻访皇上后裔。” 王建、韦庄大吃一惊,一时弄不明白晋晖所说的“后裔”指的是谁。 晋晖这才道出,在青城山时99lib?,广成先生杜光庭占卜的一签…… 青城山背靠岷山雪岭,面向西蜀平原,自古有着“天下幽”的美誉。东汉时,张陵在西蜀创立了五斗米教,成为道教前身。张陵晚年居住在青城山,并在此羽化。从此,这里便成为天师道的祖山。杜光庭入青城山后,在这里著书立说。由于唐僖宗的赐紫,让他很快名扬西蜀。 第七十三章 晋晖得到王建特许,前往青城山养病,自然拜会了杜光庭。晋晖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好不容易逢个太平盛世,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心情。当来到青城山时,瞬间被这里的一切所陶醉:这里空翠四合,峰峦、溪谷、宫观掩映在繁茂苍翠的林木之中。日出之时,安坐峭壁清心采气;幽然道观,听广成先生宣讲道义。有道是“钟声已断泉声在,风动茅花月满坛”。清澈潺潺的溪流,冲出汤色碧绿、芽叶直立、清香扑鼻的青城嫩芽;古井中打出的泉水,酿成香浓纯正、甘甜浸润、回味无穷的青梅米酒。晋晖只觉得活了大半辈子,这才找寻到些许滋味,生活在这里,才知道神仙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平静的生活,总是这般稍纵即逝。一纸洛阳政变的快报,也如雕翎一般射向了青城宫观。望着夜空中划过的流星,晋晖隐约感到,一个时代已经走到终结,很快国家将会有大的变动。青城山诚然是世外桃源,但毕竟不是永远逃避现实的驻所,他必须回到成都,回到他生死与共的兄弟王建身边。人们常称晋晖侠肝义胆,年少时,他多有劫富济贫的性情,这些年,身居高位享有荣华,但他从来不曾忘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自己一同坐过牢、一同打过仗、一同护驾天子、一同开拓疆土的生死兄弟。 要告别这里了,晋晖依依不舍地与杜光庭辞别,同时,也想请广成先生为衰弱的唐室算上一卦。杜光庭早年怀有济时救世的宏大抱负,但经历了科场的黑暗,目睹了帝国的没落,也一度心灰意冷。走入道门,让他寻求到另一条报效国家、实现抱负的途径。他与李氏皇族多少有着感情,先帝僖宗虽然在位时多有昏聩,但毕竟待他不薄。虽然和昭宗皇帝只有一面之缘,但这些年他听说这位年轻有为的君王一直默默无闻地励精图治。然而,此时的君王已经难以挽救帝国的覆灭。流星一颗颗滑落天际——难道李唐就这样衰落下去?朱温既然能够弑君,自然不会放过皇室贵族,年幼的新君也只是他篡夺大唐江山过渡的傀儡。李氏皇族,真的会在这样昏暗的黑夜永远断绝血脉吗? 光庭取出卦筒,轻摇数下,一根竹签滑落出来。光庭手持卦签,仰望天空运行的星斗,口中默念着……忽然,北方天空一颗星辰顿时闪动着明亮的光辉。 “天不绝皇家血脉啊!”杜光庭自言自语感慨道。 “广成先生所指是……” “你看这天空,黄道运行,北空流星陨落,却有这颗明亮的星辰流落黄道之外。梁王谋逆,但天佑皇脉,不至断绝啊……” ……晋晖讲述着青城山上杜光庭的掐算,王建和韦庄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以广成先生所见,皇上还有皇子侥幸逃脱了朱温的魔掌?”王建犯着疑惑,自言自语道。 “这完全可能,”韦庄分析道,“皇上乃是明主,自入朱温魔掌,应当能料到时局危难。我听说皇后行往洛阳前,方产下一名男婴。皇上极有可能是遣人将这个皇族血脉带入了民间……” 王建眉头紧锁:“如果真的是这样,无论如何应当找到这个男婴。”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却字字斩钉截铁。 “大王所言极是!倘若皇上真有血脉流落民间,断然不能被朱温的人找到。臣窃以为,当务之急,大王需做两件事:其一,号令三川所有将领、官吏、百姓举哀制服,为天子罹难哀悼;其二,秘密派遣心腹之人暗中察访小皇子的下落。” “嗯,韦大人言之有理。只是……派谁去做这件事关大唐兴衰的事呢?” “此事既然事关重大,我愿意亲自前往!”晋晖站起身来,他想起在青城山时杜光庭仰望星空眼前一亮的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希望,更回想起二十年前先帝僖宗对自己、对王建的恩德。如今,是自己99lib?报答皇室的时候,他此时此刻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年龄和虚弱的身躯。 “光远啊,你我都是花甲老人了,这种事情纵然有多重要,也不是我们能去做的了……” 韦庄捋着胡须微微点头:“大王说得不错,该放手让后生们担起重任了。” 顺着韦庄的思路,王建将自己的几个儿子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然,周庠临行之前的话语在耳边萦绕开来,一个大胆的念头划过,竟然令他脱口而出:“让我儿宗杰去……” 韦庄和晋晖不觉为王建的大胆吓了一跳。韦庄劝道:“大王,公子宗杰聪慧过人、胆识超群,可毕竟太过年幼,至今不足十岁。此去寻访历经千山万水,单单公子一人,恐怕很难完成使命。臣请大王三思。” 晋晖点头称是:“宗杰这孩子很不平常,凭借他的聪慧,加上年幼不引人注目,暗访民间确是不二人选。只是,这一路艰险,单枪匹马可不行。您看,我保举我的次子晋匡义随行,一来为公子宗杰当个助手,二来也给他个历练的契机。” 一旁的晋匡义拱手请命:“末将愿做八公子贴身侍卫,为大王完成使命。” 王建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威武不凡,眉宇间透着他父亲年轻时那分豪情壮志。“好啊!我和你父亲都老了,这今后,辅政乾坤、平定天下的宏图大业,还要靠你们这代人来实现!”王建满意地点点头,“好,有你随行,我也放心多了。这件事非同小可,定然会遭遇万般险阻,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我一定满足你!” “末将以为,此行事关皇族血脉与我三川兴亡,断然不可让外人察觉我们的身份和行踪。八公子可装扮为富家少爷,我自可扮作贴身侍从。只是,大凡贵族少爷出门,身边总少不了个打点行程的管家。如此,再辅以几个家丁,便可掩人耳目。” 王建赞许道:“见你年纪轻轻,遇事考虑很周全啊!一路上确实缺一个管家。匡义,你可有适当的人选举荐?” “末将保举郡马孟思恭。末将与孟郡马私交甚好,99lib?自感他是不二人选。”孟思恭乃是王建的三女婿,他的父亲正是历经千山万水将宝玉交送王建之手的孟彦晖。以一个下属将领的身份保举郡马说起来有失体统。但是王家、晋家、孟家三家人在上一代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又在第二代有着联姻,这一行王宗杰、晋匡义加上一个孟思恭,可谓是最合适的搭配。再者,孟思恭自幼随其父孟彦晖走南闯北,生活阅历远在宗杰、匡义之上。到西蜀后,虽然娶了王建女儿为妻,但一直随其父经营在集市的生意。若扮作管家,游刃有余。王建笑道:“好一个‘不二人选’!本王就依你,将这件关系国运的大事交给你们三个后生来做!” 昭宗李晔死后,年仅十三岁的皇九子李柷被他的杀父仇人朱温扶上皇位,成为大唐帝国的末代皇帝。 天祐二年(公元905年)春二月,蓄谋已久的朱温对李唐宗室大开杀戒。他邀请昭宗之子濮王李裕、棣王李栩、虔王李禊等九位皇子在洛苑的九曲池赴宴,待到将诸皇子灌醉之后,便将李晔的骨肉一个个勒死,投入到九曲池中……数月后,朱温又在亲信李振的鼓动下,于滑州白马驿,一夕尽杀左仆射裴枢、清除清海军节度使独孤损、右仆射崔远、吏部尚书陆扆、工部尚书王溥、守太保致仕赵崇、兵部侍郎王赞等“衣冠清流”三十余人,投尸于河。李振在咸通、乾符年间屡次不第,由是痛恨士大夫,对朱温道:“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于黄河,永为浊流。”朱温笑而从之。 这年冬天,大唐太后何氏,也随即惨遭毒手,含泪离开人世,结束了她传奇凄苦的一生。 李唐的骨血和最后一批忠于大唐的大臣终究被朱温清除掉,一个时代走到了终究,乌云密布着中原的上空。 屋外,涌动着朝霞的绚烂。新的一天又这样开始。 张琳又是一宿没合眼。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已经数月卧榻不起;尽管依旧困倦,但总是没法舒舒坦坦地睡上一个囫囵觉。或许人老了就是这样。此刻,他有心协助蜀王治理成都,但却早已力不从心。他也想安安静静合上眼睛,永远地睡去,离开这个他心爱的世界。还记得当年入仕之初心中怀有的那般理想和抱负,还记得当初挥毫泼墨立下的救民水火的宏图壮志。唯一惋惜的,是他生在了一个王朝衰竭的乱世,没有能够目睹他景仰的贞观之治。 人老了,总是思考着叶落归根。许州,是他的故里,但他辉煌的一生将永远铭刻在西蜀每一寸土地上。张琳不愿意死后葬回故土,因为在西蜀,他奉献了他的一生,他更愿意自己死后能融入到这里芬芳富饶的土地中。其实,他应该感激生在这样一个乱世。当中原战乱频繁的时候,水生火热中的百姓才更加思念那般看似容易却惬意非常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他任眉州刺史的时候,修缮通济渠让此后西川百姓对他久久怀念和赞颂。而当三川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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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哪里有他的身影,那一方百姓自然会安享太平和安宁。他铭记王建对他的知遇之恩,让他有机会将自己治理郡县的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父亲,您醒了?喝水吗?” 张琳摇摇头,又微微闭上了双眼。他在等待,等待着心中那个未了的牵挂;他也在蓄积体力,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时间,便在这暖洋洋却有些窒闷的小屋内流逝着。没事的时候,老人便做两件事,一是回忆自己过去的时光,二是把那些还没有说出口的话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默念…… 直到有一天,当他的主公来探视他时,他心中绷紧的弦终于可以松弛一二。他依旧紧闭双目,只有嘴唇微微动了动,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他感到,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关切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他长时间地调整着呼吸,缓缓张开了一只眼。厚厚的眼睑垂在眼前,又费了好大劲才睁开了另一只眼。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模糊间能从那四方大脸辨认出王建。 “主……公……”他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声音中挤出一分沙哑。这声久违的“主公”让王建的心暖得快要融化。自晋封蜀王后,他告别那个平定西川时熟悉的称呼已经很久了。 “天子蒙难……天下即将哗变……”王建没料到张琳第二句话就直指当前最为严峻的政局。他点点头,示意张琳这一切他都尽知。他用手安抚着这位陪伴他十六年,功勋盖世的节度副使,让他静养不要再说话。王建感慨道,倘若没有这一位能臣,远至邛州、近到成都,不会在短时间内摆脱战争的阴霾。更重要的是,这位治水能人的一番慷慨陈词让他第一次明晰了守天下、待子民的根本。 张琳却摇头,执意道:“我有话说……我一直在等主公来……” 王建只觉得鼻子根酸酸的,重重地点了几下头:“你说吧,我听着。” “我想知道,梁王弑君,主公如何打算?” “我已率三川将吏百姓为皇上守孝,也派出亲信寻访皇上可能遗落在民间的骨肉。” “朱温尚控幼帝,天下目前还姓李。主公,您守孝先帝为忠、寻访皇脉为义,忠义两全却不能号令天下效仿……若一日,梁王,他篡位称帝,您何以应对?”张琳一语中的,说出了王建虽然能够感觉到但却不敢去想的一种可能。如今的幼帝俨然为朱温的傀儡,朱温篡夺皇位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况且,这两个月,他杀大臣、弑何太后,已经在为他膨胀的野心做准备。如果朱温将近三百年大唐取而代之,偏安一隅的王蜀政权又当何去何从呢?自然,王建不可能向朱温俯首称臣。朱温是反贼,从了黄巢起家的降将,而今是弑君谋权的奸贼!而他自己,打从军第一天起就效忠皇室镇压叛军,此后两次救先帝僖宗于危难之中,数次得到先帝昭宗的密诏、手书,是两朝天子最为信任的忠臣。倘若朱温这种人都能够当皇帝,他王建怎就不能称帝?可是,如果他也称帝,那他和篡权的朱温还有什么两样?他还有什么资格来标榜对李唐的赤诚呢? 王建内心矛盾着。他没有说出心中的忧郁,只是以一个臣子最得体的方式应对道:“朱温倘若篡位,我将号集天下征讨之。如能寻访到龙脉,我愿意重振唐室……” “您该登基称帝……”张琳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喊出了这样一句话。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反复深呼吸了好多次,才算缓过劲来,“民不可一日无君……李唐衰亡,乃历史必然,无可阻挡矣!纵然朱温篡逆,中原百姓无可选择,自认朱温为君。而孰人为三川百姓之君?……主公想号集天下,可乱世之秋,天下诸侯各怀心事。弱者,必屈从朱温为臣;强者,必自立以为帝……” 两人陷入了沉默。王建不断咀嚼着张琳的话。尽管其中的道理,他一时并不能完全领悟,但至少张琳的大胆之言和他内心深处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张琳见王建认真思考着自己的话,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自知,自己大限将至,用干瘪的手指紧紧抓住王建的手,挤出最后几分力气,一字一句道:“主公已过花甲,不宜再用兵……守城三川,五世以后,凭实力可问鼎中原……告诫二公子,让他善待百姓,江山……民为本……”张琳的嘴唇还在颤抖,但已经说不出话来。王建明白张琳是在用最后的气力给自己忠告,难过之至。他只是含着泪一个劲儿地点头,却无力去品味张琳这临终前的言语。 张琳不再出声了,他扣住王建手背的指甲也慢慢松开。 屋内传来张琳儿子和家人的哭泣,很快这种哭泣随着压抑的空气蔓延成了悲恸的号叫。 王建沉重地站起身来,魂不守舍地走出了张琳的寝室。又一个陪伴自己多年的老臣去了。一夜之间,王建显得更加苍老,胡须又白了三成。 第七十四章 此时此刻,王宗佶的府上却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酒席宴间,高朋满座。避难西蜀的王公贵戚、衣冠士卒、文人墨客、高僧仙道无不高谈阔论、把盏言欢。或许这时的成都,只有老迈病危的张琳还在与蜀王谋划着三川真正的出路。 王宗佶坐在主席,一面招呼着贵客,一面赔笑着。他脸上的肌肉显得有些抽搐,好几次,笑得极不自然。 如茵娴静地侍奉在韦庄的身后。能够在这里见到西蜀众多的才子诗人,平和的满足充盈其内心。在这里,她仿佛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侍女,但是却亭亭玉立地守在文誉天下的韦庄一侧,她自感有种莫名的光环萦绕她窈窕的身躯。 众多宾客,安坐上首的是宗弼、宗侃等几名位高
权重的蜀王义子。韦庄一左一右入座的,是诗僧贯休和孟彦晖,他与这二人在江南相识相交,最终同仕蜀王,可谓是缘分殊甚了。坐在韦庄正对面的是张格、冯涓、王锴。冯涓能出席这样的场合,多少让韦庄有些意外。这个性格不合群的老头有时就连蜀王召唤也是托词不去。而王锴则是刚来成都不久,韦庄并不熟识。 王宗佶的目光一刻也未远离过韦庄。他见韦庄的目光在四处搜寻着,便道:“今日诸位有幸,能一举尝尽我三川美酒——有忠臣堂、锦江春、枭花堂、刺麻酒、竹叶青、至喜泉,还有琼波、东溪、香桂、银液、仙醇、香糜、法醮……”宗佶摇头晃脑地数着各种美酒的名字。在座宾客不由得兴奋起来,纷纷议论。现在成都虽俨然太平盛世,谁家橱柜里还不珍藏几坛好酒,但是一次性能品齐如此众多的美酒,确实是十年不遇的良机。宗佶见韦庄也融入和乐的气氛,这才长出一口气。想来,今日这席鸿门宴倒是缘于一个偶然…… 就在不久前,蜀王向小徐妃延珞询问成都才子当中,谁能堪当第一。延珞笑道:“妾才疏学浅,岂敢妄自评论西蜀的名流才子,倒是姐姐很是推崇韦大人。”王建点头称是:“韦端己一文《秦妇吟》名扬天下。想当年在洛阳的时候,多少人争相传抄啊,一时间弄得洛阳纸贵。只可惜,斗大一箩筐的字,我识不得几个,至今不知道这传世之作妙在哪里。等有时间了,倒想好好让你给我讲讲这篇《秦妇吟》。” 延珞掩面扑哧一乐,打趣道:“大王现在整日里和我在一起,时间充裕得紧,要是诚意向妾请教,哪会等到现在。”她见王建笑而不语,这才收住了玩笑话语,正经言道:“大王您真有福分,身边能有像韦大人这般胸怀天下、满腹锦绣的奇人。您该多和韦大人待在一起,让他亲自给您讲讲这《秦妇吟》中的故事,或许您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延珞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曾想到,一旁的小太监很快便把她与蜀王的谈话告诉了王宗佶。 得到密报,宗佶似如遭当头一棒。王宗弼早就提醒过他,李师泰、张劼死后,他的头上已经没有了保护伞,倘若当年那些事情果真被蜀王知道,一旦翻起旧账,对他来说便是一世浩劫了…… 宗佶偷眼看看韦庄,心里狠狠道:韦庄,不是我要害你,是我不得不这么做! 韦庄见王宗佶老是盯着自己,笑道:“太师怎就不饮酒?” “哦……”宗佶惊醒过来,“咱们这般饮酒也无趣,我看,不如行个酒令如何?”在座纷纷应和。 宗佶侧身手指王锴,主持道:“王司空新至成都,我看,便让他提个酒令。诸位大人都是才华横溢之士,谁先对出酒令,自可罚其余诸位每人一樽美酒,诸位以为如何?”大家一听,没有对出酒令的人还有美酒,自然纷纷笑着赞同。 王锴见宗佶抬举自己,便接令道:“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我举一令,唤作‘一字三呼,两物相似’,让大家见笑了。” 贯休道:“既如此,司空请出令。” 王锴放下手中的茶碗,用洪亮的声音道:“乐乐乐,冷淘似馎饦。” 贯休见并无多大乐趣,便不言语,独自品茗。韦庄轻蔑一笑,正要张口对令,却见对面的冯涓目不平视,一幅自命清高的模样,心里没好气道:这个冯涓,倒是一肚子才学,就是与世事格格不入。平日里狂妄得很,今日倒要看看你能把这个平淡无趣的酒令对出几分新意来。想罢,便道:“都闻冯大人才思敏捷、不落俗套,不知如何对令啊?” 冯涓哈哈一笑,倒也不客气,张嘴便道:“已已已,驴粪似马屎。” 四下里一片哗然,许多人笑得前仰后合。却唯独冯涓不笑,用一种轻蔑的眼神扫视着四下的这些“凡夫俗子”,冷冷道:“诸位‘才子’,饮酒吧!” 宗佶见气氛活跃,众人目光都聚在冯涓身上,便不失时机地喊道:“来人,给各位大人上三十年的锦江春佳酿!”众人又是一阵喧哗。 便见几个黑衣侍女手托银盘,盘托精致的瓷壶,一一给在座的斟酒。 想到这个怪异的老头多年与自己不能融洽,但却能与周庠成为挚友,韦庄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与众不同的冯涓身上,全然不在这酒上。甘露般的佳酿如清泉一般斟在韦庄面前的酒樽中,却好似一滴滴鲜血滴在如茵平静的心湖中,溅起一圈圈浑浊的波浪。 众人纷纷举杯相和,韦庄一面想着,一面也举起了酒樽。而此时此刻,宗佶的眼睛一刻没有离开过韦庄手中的这樽酒。就在韦庄把酒快要送到嘴边的时候,身后的如茵忽然伸出一只手,缓缓温柔中却带有千万般不可抗拒的力量,将这樽酒从韦庄手里夺了下来。 宗佶大惊失色,俨然被扒光了全身一般窘迫,有点语无伦次道:“这……韦大人,你怎能不认罚?” 韦庄本被如茵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又见宗佶指责自己逃避罚酒,笑着一面应道“非是不认罚”,一面伸手去拿如茵手中的酒樽。如茵端起酒樽灵巧地退后一步,不慌不忙朝坐在主席上的宗佶道:“我家老爷本就对出了酒令,只是没有说出来,算不得输了。” 宗佶心中怦怦乱跳,顾不得让眼前这个小姑娘说出韦庄所对的句子,便呵斥道:“本太师宴请宾客,小丫头怎敢搅扰?” 韦庄疑惑如茵举动这般异常,却又不好多问,
怕得罪了宗佶,便解围道:“这是在下的姬妾,也是孟三爷的侄女,她不懂规矩,太师不要见怪。” 宗佶一听这小女子竟然是孟彦晖的侄女,不由大吃一惊。孟彦晖曾经是蜀王的救命恩人,如今又是蜀王的亲家,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他纵然是王建的最长的义子,也得看在这一层面子上礼让三分、不敢轻易得罪,只好搪塞道:“哦,既如此,刚才多有得罪。只是,酒令的规矩不能坏了,这酒,韦大人还是必须喝的,不然也枉费了我的一片好意啊!” 韦庄也觉得宗佶说得有理,本还想转过来责怪下如茵的无理,却见如茵举起酒樽,用一种敌视中带着些许轻蔑的眼神瞪了宗佶一眼,冷冷道:“王太师,这酒,我替我家老爷喝了!”说罢,白皙的手臂微微上扬,将满满一樽酒吞入肚中。 宗佶眼见着这个自己惹不起的女子喝下了这樽酒,吓得脸色霎时苍白。 韦庄自然蒙在鼓里,一旁的贯休,其实早已经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但他见如茵这个弱小的女子竟然这般慷慨激昂却又面不改色,心中好生佩服。他闭上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站起身来对宗佶道:“贫僧是出家人,不能饮酒,这般告退。”说罢,起身,给还在疑惑中的韦庄使了一个眼神,便若无人一般,扬长而去。韦庄见此,也明白了一二。他匆匆别过宗佶和众大臣,便领着如茵和一旁的孟彦晖快步离开…… 王宗佶万万没有想到,设计得完美无缺的计划,却在最后一刻坏在了一个女人手中。他很是佩服这个女子,为了韦庄竟然不顾自身安危。此时,他已经顾不得怎样除掉韦庄,眼下当务之急是怎样在这个乱局中先保住自己安危。 韦庄一行人方离开宗佶府上,早已经支持不住的如茵猛然倒在了韦庄的怀中,嘴角流出一行殷红的鲜血。韦庄惊愕万分,疾呼如茵的名字。 伊人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抬眼见到韦庄悲切的眼光,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神情坦荡地说了声:“老爷,那是转壶……如茵誊抄你的《秦妇吟》为你惹的祸,如茵代你……”一句话未说完,这位绝色才女便重重地倒在韦庄的怀中……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黄昏风雨,残菊飘零,伊人已去,凄辞空吟。这分孤寂袭来,令韦庄内心如泪雨霖霖。他放下那支宣笔,笔头卧倒在宣纸的怀抱,浓浓墨99lib.迹浸润在纸上悠然荡开。轻盈的字体情深语秀,读罢宛如弦上黄莺语。或许,如茵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一个依旧桃红柳绿的清平世界。而他,自顾在杜甫草堂寓居,相见永远无期。曾经的爱恋,在这一刻换回了从此殊途的悲怆;无数美丽的回忆,都只能更加残忍地划破脆弱的心灵。而今的他,无暇欣赏自己的佳作,只把伤感化作内心的自责:倘若自己没有“秦妇吟秀才”这一空名,又怎会招来杀身之祸,如茵又怎会香销玉殒。 是啊,一切都是空名。为了一首想要流传百世的作品,而在此生遭到这般劫难,韦庄,你这是何苦呢?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翻出所有书有那首长诗的书稿,轻描淡写地,付之一炬。 韦霭想要阻止,却感到任何劝阻和安慰都是徒劳的。他眼见着兄长就这样一件一件销毁了几乎所有这篇传世长诗的痕迹。当他看见韦庄打开他编纂的《浣花集》要撕去那文时,惊愕道:“兄长,此集录你平生所著,怎可轻易付之一炬?” “从此以后,《浣花集》里没有这篇《秦妇吟》,你们也不许再垂《秦妇吟》障子。这篇诗只要还在,就会生出更多的祸端。如茵已经走了,我不愿意看到我别的亲人因为这首诗而遭难……”韦庄转过身,目光停留在墙上那幅装裱精致的卷轴。他稍稍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狠下心来,摘下卷轴,便要扔向一侧的火盆—— 老仆杨金一脚刚跨进书房的门槛,见此情形,惊慌地跑过去一把抱住韦庄的双腿:“老爷,使不得,使不得啊!”望着老迈的杨金,韦庄心中一阵难过。他放下这卷诗卷,扶起老仆人,道:“老哥哥何必如此!” “老爷,这可是孟小姐留下的不多的墨迹,您怎就忍心将它烧了去?” “这东西但要留在西蜀,永远是个祸害。我如今与这些诗中所述之人同朝为官,《秦妇吟》尚在,他们就会不依不饶……死我一人事小,只恨苦了我的亲友,甚至也会连累你的!” 杨金苦笑着摇头:“我一把老骨头,侍奉老爷大半辈子,老爷怎么会说出连累的话?您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对我这个下贱的仆从有如兄弟一般。在您府上这几十年,我没有吃过一丁点儿亏,老了干不了活了,您还赏赐我金银、许我和儿女回老家养老!我杨金死多少次也报答不了您啊!我是甘愿被您连累呢!” “老哥哥,怎说出这般傻话。前些日子,我既许你回乡,索性这几日你便起程吧。” 杨金老泪纵横,请求道:“老爷既怕这《秦妇吟》连累全家,不如让老奴带回故里!老奴虽然不识字,但知道这首诗可是您一生的名誉啊!多少人都是因为这首诗才知道了老爷您的大名。况且,这是孟小姐的手书,小姐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它化为灰烬!老奴家乡远在漠北,那里荒凉无比,不会有人追问这诗中写了什么。交给老奴,也算这诗有个归宿,不至于千百年后失传哪!” 老仆的话语情真意切,让韦庄无法拒绝。他用颤抖的双手把卷轴卷起,递给杨金:“好!老哥哥,我就依你!倘若百年之后,后人还能读到此诗,全拜老哥哥所赐!”说罢,他后退一步,深深给杨金一拜…… 在美丽的成都平原西边,有一处历史悠久、风景如画的地方——这便是邛州。邛州的治所为临邛县,出临邛县城往西南八十余里地,有一县,因出火井闻名。当地人利用火井炼铁、煮盐,使得这里很早就成为来往客商的聚集之地。世道安宁下来,邛州成了当地各民族交流通汇的集所,来来往往的马队驮着蜀地的茶叶、丝锦,有的运往大理国,也有的运往吐蕃。而番外的马匹、银器、砖茶也在这里交融汇集。很快,这里便成为邛州治下较大的贸易聚集地。每日,县城熙来攘往,城中横竖交错的青石板铺陈出一路沧桑。北进西蜀、南下大理的马帮在这里伴着有节奏的铜铃声踩踏出一串历史中独特的斑痕累累、深浅不均和凹凸不平…… 县北十余里,有一小镇。在这里,此时寻不见县城的繁华,仿佛隔绝人世一般的清平和安静。 邛州刺史王宗瑶单骑一人又一次踏上去往这个小镇的道路。虽然,他是管辖七县的堂堂刺史,而他前往拜访的不过一小小知县。可几次奔波、几番折返,他却没有见到想要参访之人。天底下,有这般架子的知县恐是寥寥无几了。 小镇西边,有一座独门大院。宗瑶下马,前往叩门。不多时,门吱吱打开。开门的是个不足二十岁的青年,生得面似白玉、目若朗星。西川本是出美女的地方,但十七八岁的后生生得这般俊俏倒是不寻常见。 这青年认出了宗瑶,连忙行礼,口尊:“刺史大人远道而来,晚辈失礼了。” 宗瑶恍然明白,眼前的后生不是别人,正是周庠的长子,唤作子鸣。 “博雅先生可在府上?” 第七十五章 “刺史来得不巧,家父去了西岭,尚未归来。” 宗瑶有些失望,这已经是他半月来第三次上门求见周庠,前两次都是屋门紧闭、无功而返。刚才开门的一瞬间,他的心中本升起了一丝希望,可现在又很快化作泡影。 “大人勿急,家父傍晚时分便可回来,请先屋里歇息等候。” “这便好!既然博雅先生不在家中,我也不便在宅院久等。正好,我去火井县寻访半日,傍晚再来拜会。”说罢便要告辞。 “大人留步。大人与家父共事多年,何必如此见外。屋内已有人在等候家父,此人大人一定认识,不妨一同进来叙叙旧情。” 宗瑶心中疑惑:周庠自打为县令,便过起了这种半隐居的生活,很少有人知道当年名扬天下协助蜀王平定三川的谋士现在住在这处宅院。又有谁会不辞劳苦到这里来拜访周庠呢。他心里一面嘀咕,一面便随子鸣进了宅院。 绕过影壁,便是一方宽敞的庭院。但见一人年约半百、穿一身蓝缎子长袍,正侧身坐在庭院当中,
悠闲地品茗。光看他的衣着也可知晓,此人绝非寻常百姓人家,若不是达官显贵断然穿不起这身精致的绸缎。 那人听有人走近,许是以为主人回来,兴奋地放下茶转过身来……此时此刻,两人四目相对,双双大吃一惊,半晌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好半天,宗瑶才如梦方醒,又惊又喜地喊道:“阿舅,你可想死宗瑶啦!”眼前这位穿戴显贵的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蜀王的内弟周德权。 原来,自打王建默许了宗瑶在邛州大开茶马互市,那个曾经的蛮荒之地总是捷报频传。当地的彝僚从前经常骚扰州县,一度是邛州最让人头疼的问题。大顺年间,张琳被王建委任为邛州留后,协助悍将李简治理邛州。张琳内紧外松,一面修缮城墙加固防御,另一面却对当地异族减免赋税、广施恩德。短短几年,让这个曾经冲突不断的州郡终于安稳了下来。四年前,李简阵亡山南,王宗瑶来到了这里,在周庠、张虔裕、郑顼等人的谋划下,将一个军事重地变为了商贸之地。王建每年能够从邛州得.99lib.到大量的赋税和军马,让他对王宗瑶有些不安——坐拥边塞重地,又有如此多的钱财军马,倘若生出异心,后果不堪设想。诚然,宗瑶是他的义子,在众义子之中乃是德才兼备,然而,君王手中握有的权力越大,就越害怕有人生出二心。宗瑶到底在邛州有何动作,他不得而知,便派周德权前来暗查邛州的动静。 周德权悄然来到临邛之后,自然不会通会刺史府,他暗自在临邛住下。 天还没有放明,一夜宁静的街道逐渐被晨昏来往行人的脚步声、马铃铛声交织的旋律所取代。还在四更天,客栈的厨子便开始张罗着早点,猪肉馅小笼包的香味传遍整条街道。当周德权起床穿戴整齐时,店门外早已经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顺着街道往南望去,两侧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装饰一新的两层阁楼、各色高挑的幌子、特色的招牌……店铺的门脸前,也摆满了地摊。不时地,一些挑担的货郎也穿梭其间。周德权心想,这小小的临邛虽然远不及成都繁华,但这一条街市倒是颇有些锦里的味道。 日头升起,天渐渐热了。周德权来这喧闹的地境走了两个来回,额头早已经渗出汗珠。他拍了拍咕咕直叫的肚皮,心里琢磨着上头前的酒肆尝尝当地的特产,再美美品上几碗甘酿解解暑——在西川,邛州美酒的名声丝毫不亚于文君美人和相如才子。 德权快步朝着前面幌子最大的一家酒店走去。刚走过一处巷子口,猛然带住了步伐。原来,在巷子口屋檐下的阴凉处,有一个卖扇子的小摊。“真是赶巧了,眼下就差一把祛暑的蒲扇。”德权想着,便扭过身超小摊走去。 摊主一身黝黑,瘦得能看清他肋下的骨条,满脸的褶子堆砌,若不仔细看定会以为这个老汉早已年逾古稀。老汉见来了买主,忙招呼道:“官爷,您买扇子?” 周德权蹲下来,随意拣着不同的扇子,不时地摇晃着扇柄扇扇风。他挑了一把大个的蒲葵扇,道:“就要这把了。” “五,五个钱……”老汉颤巍巍伸出五个手指头。 德权随手从怀中取出五个铜子,放在手心上递给摊主。 老汉犹豫着没有接,忽然改口道:“三,三个钱……” 德权笑了:“老哥,我又没讲价,五个钱不多,你收着吧。”说着就往摊主手里塞。 老汉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就值三个钱……平常我要价五个钱,别人都是要还价的。您不还价,您可就亏了!” 德权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生意人,心里暗赞这里真是民风淳朴。他把手翻扣在摊主手心上:“老哥,我亏不了,你收下吧!” “我多收了您两个钱,心里面不踏实的!”这人显得异常倔。 德权只好收回了两个钱。他站起身来,恳切地说道:“老哥,我是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卖主。这两个钱我收着了,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正好,到了晌午,我请你一同到前面去吃个便饭。” “这咋好呢!您照顾我生意了,我就很感激了……再说呢,我这摊……” “哦!好说。今天这摊你也别看了,这些扇子我全要了!我是真心交你这个朋友,老哥赏个脸吧……” 老汉见周德权说得言真意切,相信今天是遇到了贵人。这才乐呵呵地收摊,跟着德权去了酒楼。 不多时,伙计便摆满了满满一桌的酒菜。老汉显然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好酒好菜,木讷地呆坐一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德权笑着给老汉斟满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来,先干一杯。” 老汉仍旧有些拘谨,饮罢酒,小心地问:“官爷,您不是本地人吧?” “哦,我祖上是许州人,现在啊,在成都做些买卖。” “一定是大买卖!”老汉一笑,脸上堆起了褶子,“我说,您这做大买卖的主,哪使得上我们这乡坝人用的蒲扇?您这身份,该用那折扇啊!上面请大秀才写俩字,看着也派头!” “哈哈……是么,这么说有钱人都是用折扇呢?” “那可不!” “实不相瞒,我是赶路热了,手边没个打凉的物件,见你卖扇子也就买了。” “那您干吗把我扇子全要了?莫不是嫌我穷,想可怜接济我?” “老哥你想多了!我这做买卖的,手下伙计多,见你这扇子便宜,人也不错,索性都买了回去分给伙计们。”老汉一听也就信了,大拇指一挑:“伙计们跟了您这菩萨心肠的主子,那是有造化啊!得了,一会我把这扇子都送到您那去。”两人说笑着又一碰杯。这时候,周德权忽然发现老汉怀中隐约插着一把折扇。 “老哥,感情你这怀里都还有扇子呢!” 老汉脸色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从怀中掏出折扇,紧紧攥着:“这……这扇子是我的镇宅的宝贝,不卖的……” “君子不夺人之美!你说不卖,我不会强买的。但既然是好东西,可否让我看看?” “好……好好……”老汉说话吞吞吐吐,慢慢地把折扇双手递到德权跟前。 周德权双手接过扇子,轻轻展开,但见白色的纸质扇面上题了两行字,道是:“世外弼真龙,民安天下兴。”落款是颖川博雅。 “是周庠!”周德权一惊,又仔细看了一遍,的确是周庠的字迹,这才将扇子合上,递还给老汉。“老哥,这扇子你从何而来啊?” 老汉将折扇重新送入怀中,这才放下心来,娓娓道来:“说来话长了。我一家生活潦倒,儿子二十岁那年当了兵后,一家人才跟着有口饱饭吃。谁知道,前些年蜀王征伐山南,我儿子征调去了前线,从此就再没回来。家里就剩下我们老两口,还得拉扯那小孙孙。一家人没一个劳力。穷得没了法子,两年前我去龙兴寺上香,想求弥勒菩萨给我们穷人指一条活路。谁曾想,菩萨显灵了!在寺里,我竟然遇到了县太爷周大人。周大人知道我家的难处,施舍了一吊钱,让我谋些小买卖,还说如今刺史老爷鼓励穷人们经营小买卖,头三年连税钱都可以免了!不光如此,周大人走的时候还给我留下这把扇子,说如果走投无路了,就拿着这扇子去找刺史王大人,说他会接济我们一家……” “原来如此!”周德权心里酸酸的。几年前那次征战,无数将士阵亡前线。他从前只觉得那些将士悲凉,这一回第一次体会到这些将士身后那些无法活命的一家老小的苦…… “官爷,我听人说周大人和刺史是过命的交情,可我不会把这扇子拿去换钱!周大人在任上时,那真叫是父母官啊!住在临邛的每家每户他都过问过。这不,给我指了条活路,虽然每天只赚十几个小钱,但好歹能够糊口,等把我那小孙子带大了,也能过两天好日子!看见这扇子,我就想起周大人,时时把它带在身上!周大人好人啊!” 周德权一面听着,心里一面称赞。周庠爱民如子自不消说,王宗瑶在邛州推广集市也收到成效。像这样无法耕种的老者,靠着这几把扇子就能糊口,民生安定了,西川自然就会强盛。难怪周庠的扇面上题写着“民安天下兴”! “老哥,这周县令现在何处?” “走啦!半年前就卸任了,听说去火井县做了更小的官!也不知咋的,这好的人!官却越做越小……” 几年前,周庠离开成都时,曾向王建请命做一任临邛县令。可后来,据王宗瑶报,周庠任期满后,便在邛州的一个下县隐居起来。周德权此来邛州,本就打算拜会周庠,可由于是微服暗访,就不便从宗瑶处打听周庠的去处。正好在酒楼从这个卖扇为生的老汉口中得知了周庠的住处,便马不停蹄赶往火井县。 当年,朝廷讨伐西川陈敬瑄、田令孜之时,曾封王建为永平军节度使,治所便在邛州。那时候,周德权随姐夫征战来过火井。眼见着当年的废墟变成如今的集市,周德权着实大吃一惊。在这里,他四处打听县令住所,但吃惊竟然没有人知晓。他索性再次住在县城,继续暗访市井的商贾、匠人和附近的农夫,同时询问周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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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住所。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在这个小镇上找到了答案。他做梦都没想到,曾经的一代奇才如今隐居得如此之深!就这样,周德权才叩开了周庠的家门。 成都离临邛并不算太远。与丈人何义阳的通信,让王宗瑶及时知道了张琳的过世和王宗佶晚宴的变故。不过,他三访周庠并非为这些日成都的事情,而是着眼于更远:唐庭式微,朱氏篡权,三蜀如何应对乃是当前重中之重。周庠离开自己身边已经有些日子了,没有周庠,他着实感到没了主心骨。 周德权和王宗瑶也是多年不见,两人索性便在周庠庭院内摆上酒菜,两人推杯换盏一直喝到傍晚周庠归来。 周庠还没进门,便听见院落中有人放肆地高谈阔论,又闻到很大一股酒味。绕过影壁,猛然间见到这两位稀客顿时惊喜交加、哭笑不得。周庠连忙吩咐管家上好酒好菜,自己也坐了下来,与两位久别的故人推心置腹。?99lib?t> 三个人一面话别多日不见的相思,一面各自介绍成都和临邛的况境。酒过三巡,宗瑶忍不住道出了此来的真正目的,他直言不讳对周庠道:“正巧阿舅今天也在,我便不隐瞒了。眼见着梁王即将篡权称帝,我父王英武不压朱全忠,我此来本为向先生请教,我父若要称帝,当作何准备?” 周德权一拍大腿:“是啊!他梁王能当皇帝,蜀王怎就不行?” 此刻,宗瑶的目光一刻没有离开过周庠的表情。他发现,在周德权兴奋的时候,周庠显得非常冷静,而且他的眉头似乎微微一皱。宗瑶放下酒杯,恳切道:“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周庠显出有些为难。尽管远离了战乱和时政,但他心中始终割舍不下对王建那分牵挂,十多年相互依存,蜀王已经不再仅仅是他的主公,而无形中成为他在尘世间难以割舍下的一分情怀。周庠头上包裹的方巾依旧拢住发髻一丝不乱,但他的两鬓早已徒然生出几根银丝。他的步履虽然矫健,但眼神已不如从前的犀利。或许常人眼里,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时间,它会让人衰老!沉默少许,周庠才道:“天下王朝兴衰,亘古法则,大唐日落,无可阻挡矣。蜀王占三川,享万民,自可有天下。圣人教诲,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成就帝业,不若成就王业。倘若蜀王果真王三蜀,则称王亦可,称帝也罢,只是一个形式罢了……” 宗瑶或许并不能领会,周庠所谓的王业和帝业究竟有什么区别。他心想:既然称王、称帝都可,自然要让父王称帝。普天之下,哪有比皇帝更尊贵的呢? “若要称帝,先生以为如何谋划为上?” “我既归隐,便不愿入政事。蜀王身边,自有国家之栋梁。韦端己不仅文誉过人,且深明王国之典略,为相者,无人出其右也。无论为王称帝,蜀王但求韦公,则万事俱矣。”周庠言于此,似乎觉得该讲的都讲了,本想就此打住话题。但他忽然望见周德权那双渴望的目光一刻没有离开过自己。这般目光,好生熟悉!没错,一十九年前正月初一的清晨,他第一次和王建相识。在那家古柏客栈,他得遇明主,才有了之后十多载征战并施展他毕生所学。当初,王建就是用这样一种渴望的眼神望着他,那种真诚和恳切,深深打动了周庠。如今,见着这熟悉的目光,周庠本已远归的心灵,顿时间微微颤动。他努力眨了眨眼,眼睑还是有些湿润。他望着北方的崇山峻岭,意味深长地道:“蜀王果真要成帝业,或许青城山上的那位道长能帮上忙……”周德权恍然大悟,周99lib?庠所言的道长便是广成先生杜光庭…… 第七十六章 夏日的成都,是另一番景致。 自古,成都便是一个被水滋润的城市。汹涌澎湃的岷江水从都江堰宝瓶口进入成都平原,顿生变得驯服。成都历代皆以盛产蜀锦闻名天下。在汉朝时,政府在成都专设了管理生产与销售的官员,称之为锦官。锦官们还为此专门修建了城墙,谓之锦官城。相传古代织工只有濯锦于流经成都的这条岷江支流,锦色才格外鲜明。于是,这条江渐渐被称为锦江,成都也渐渐称为“锦里”或“锦城”。 锦城西郊,这条美丽的锦江生出一弯妩媚的支流。关于这条支流,有着一个动人的传说。相传唐代时,溪边住着一个农家的女儿。有一天,她在溪边洗衣,遇到一个遍体生疮的过路僧人,跌进沟渠。这个僧人脱下满是泥泞污秽的袈裟,请这女子为他洗净。善良的姑娘欣然应允。当她在溪中洗涤僧袍的时候,却随手漂浮起朵朵莲花来。霎时遍溪莲花泛于水面。后来,成都人把这条支流称作“浣花溪”。据说,一代女诗人薛涛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她用这溪水造出的深红色彩的“薛涛笺”也被称为“浣花笺”。 延珞引着王建第一次踏上美丽的浣花小道。王府的生活在乡村美景的对照下,索然无趣。平日里,她和姐姐吟诗、书画、对弈、.99lib.品茗、抚琴、喂鱼,仿佛享尽了天下荣华。如今才知道,原来就在成都城,还有这般仙境。她年幼的时候,也曾去过锦江,也曾试图寻访杜甫诗中的那般意境。可惜,她所见的锦江,不是充斥着战争的硝烟,便是随伴着城郭的动荡。她不明白,杜甫当年那种世外桃源一般的诗句是怎样信手拈来? 茂密的竹林遮挡了盛夏的暑气,缠绵的溪水吟唱出婉转的乐音。几间茅舍掩映于草丛之中,偶然间飞过的燕雀发出低鸣,更添几分幽静。 天啊!这就是杜甫从前住过的地方!延珞兴奋地拉着王建的手,绕着蜀王转着圈。王建微笑着看着他年轻的妃子在石径上翩翩起舞,翠绿的折裙舞动开来,宛若仙界的精灵。累了,延珞陶醉地靠在一棵古树边,情不自禁哼唱着雅致的小调,歌词便是杜甫的《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几个随从将王建引到曾经的杜甫草堂。而今,这里是韦庄的宅院。延珞惊叹道:“韦端己真是个奇人,能够找到诗圣的故居!” 王建木讷地环视着这半间草庐,叹道:“国家重臣住在这里,真是委屈他了。” “才不委屈呢!”延珞笑道,“能住在少陵草堂,那可是多少文人墨客梦寐以求的事情。” 王建自知说不过爱妃,也不会明白这些文人才子的想法,便命人前去叫门。 门开了,王建见开门之人与韦庄面相很是相似,才想他应该是韦庄的三弟韦霭。 “敢问您可是韦三爷?” 韦霭一愣,努力在脑海中搜寻,显然他没有见过王建,便问:“尊驾是?” “哦,我是求访令兄的,不知韦大人可在家中?” “家兄今日身体不适,正在休息,您看……” “哦,既然韦大人在休息,那我便在屋外等候。劳烦三爷,等令兄醒后,再来通告在下。” 平日里,来寻访韦庄的文人墨客、西蜀官吏也不在少数,韦庄有时并不愿意在草见客,故而韦霭常常推诿来客。他见今日来人不仅携带几个随从,还带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猜想大概也是官场上的同僚,便没有多加理会。于是,他退进屋内,轻轻地掩上门。 唐道袭一旁愤愤道:“这韦大人架子不小啊……” “不可这么说……他身体不适,便让他多休息会儿。”王建打断了唐道袭的话,“天热,咱们正好在这竹林乘凉。”说罢,引着延珞和几个随从在门外一侧的石板上坐了下来。 盛夏午后,蝉鸣林间。 韦庄小憩之后,来到书房。榻前,一方棋盘,散布着一盘残局。四角亦无多余的棋路,唯有中心地带尚能一争。黑棋棋力厚积于西南一隅,在盘中落子不少,但却鲜有活眼,唯一的胜算便是活下中间近二十子。然而,但有一步落子有误,便会尽失全局。韦庄为着这局棋已经思考了一天一夜,这时,他又来到棋盘边冥思苦想,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韦霭端过一碗茶,关切道:“这几天政务不忙,兄长应该多休息……”韦庄长叹一口气,放下了夹在两指间的一枚棋子,接过兄弟递过来的茶水,感慨地摇摇头:“非是政务不忙,我这是在逃避啊……蜀王处在关键的时候,好多事需要我来做,我却在这里躲着清闲……” “兄长这两日在家中休养,有些朝中官吏都拜会到茅屋了。” “哦,这我已经交代过了,就回我身体不适。过两天我精神好些了,自会与蜀王请过。这是诗圣留给我的茅屋寓所,对弈、品茗、作诗尚可,却不是会那些官吏的地方。” “今天有个老者前来拜会,我说兄长身体不佳,没想到他倒很执著,已经在屋外静候了好几个时辰了……” “老者?”韦庄端在手中的茶碗悬在了半空,他努力在脑海中搜寻朝中年迈的官吏……冯涓?不会的,那个倔老头来找我做什么……何义阳?也不会。这个老头多少年蹲在家中不出门了……难道是邢国公晋晖?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微微颤动了一下。晋晖为人正直、处事得当,很是让人敬重。为了蜀王的江山基业,他倒真有可能来我的茅庐一顾。想到这里,他连忙吩咐韦霭:“去把那老者请进来吧……一定要客气!”说着,他放下手中的茶碗,便回卧室更衣。 走出茅屋,穿过院落,韦霭轻启柴门,见到王建静坐在门外一块方石上,手拿一把芭蕉扇,正惬意地摇晃着。见到柴门打开,韦霭快步朝自己走来,王建连忙站起身来,顾不得拍拍绸袍上的尘土,笑着迎上去:“三爷,尊兄可醒来了?” 韦霭道声歉意:“让您在这久等了,家兄有请屋内一叙。” 一旁的唐道袭几乎涨红了脸,双手紧攥拳头。王建乜斜着眼瞪了他一下,唐道袭这才一言不发。王建命随从在茅屋外等候,只领延珞、道袭二人进入草庐。韦霭引王建三人来到书房坐下:“家兄尚在更衣,三位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沏茶。” 王建一笑:“有劳了。” “从前只知道韦大人文采过人,今天看来,架子也不小啊。”徐延珞
九九藏书
摇摇头。 王建环顾四周俭朴的陈设和淡雅的布局,仿佛明白了什么:“端己何曾有什么架子!这是他躲避清闲的地方,我本不该来这茅屋。何况,他哪里会知道是我来呢,不碍的,不碍的……” 唐道袭谄媚道:“大王,您对这些文人真是过分礼遇了。这样下去,他们便会更加清高……” “道袭此言差矣!想当初,我在宫廷任禁军都统时,常常宿卫禁中。想那时,先帝爷每每夜里召见学士,亲密无间,就好像对待故友一般。要说起对文人此种礼遇,就是平常的将相也不能与先帝相比啊!我现在登门访贤本就有求于人,相比先帝不过百分之一,这怎么能说过分礼遇?”一句话,说得唐道袭红了脸。 说话间,从内屋传来“踏踏”的木屐声,韦庄已更衣走进书房。就在进入书房的那一刻,韦庄不觉得一愣,接着慌忙拜倒磕头:“臣不知大王亲访,多有怠慢!”韦霭大惊失色,随着兄长也跪了下来。 王建连忙扶起韦庄:“不怪你……我听说你病了,好长时间不见你,想得很,便不由得走到草堂来了……” “劳大王惦记下臣,臣这病也不碍事的……” “韦大人的病看来并不是很重的……”延珞笑道,“这局棋仿佛是研习很久了……”韦庄的脸色挂出一分尴尬。延珞清灵的目光扫过厚重的棋盘,不住地点头:“黑子这一角着实厚重,但下一步棋若是走不好,便尽失中腹了……下棋如治国,韦大人身在病中,心系天下哪!” 韦庄苦笑道:“王妃过誉了……大王正在抉择的关键处,下臣,病得不是时候……” 王建见韦庄这么说,便索性直言:“不瞒你说,我此次前来,是遇到了难处,想要韦大人与我指点迷津……” “唉!梁王弑君谋逆,天下即将大变。三川何去何从,成都是降是立——大王可是为此事忧愁?” “知我者,端己也!” 看着对坐在面前的蜀王,韦庄感慨万千。从当年的一面之缘到如今的知遇之恩,王建待他恩重如山。他自幼便以求取功名、兴复家族为目标,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然而命运仿佛在给他开着玩笑,在这样一个朝野昏庸、举国变乱的时代,他的一生都消耗在了求取仕途的碌碌无为中。当他中举释褐之时,已至垂垂暮年。以朝廷之微弱,以他官职之卑微,又怎能一抒报国之情怀?而就在他徘徊茫然的时候,他来到了西蜀,第二次见到了王建。西蜀,一个让他神往的地方。他心中的那盏明灯——杜少陵——曾经,在“安史之乱”时便在浣花溪边一住四年,传世诗作二百余首。那一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更是让他想永远地留在这里,效仿先贤、心系天下。固然,他是唐臣,他永远不希望看到这个在华夏历史中无比辉煌、无比荣耀、无比传奇的时代一去不返。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如今,是武夫专政、战争夺天下的混战时期,大唐,真的已经名存实亡了。唯一幸运的,是他留在了成都,遇到了蜀王。他明白,在蜀王手下,他一定能实现济时救世的宏愿。 “大王,梁王弑君后,另立幼主,对西蜀实在不利。您若遵从于他,无疑认贼为君,将三川基业拱手与人;可您要是不从,便是违背君命,到了头还要背负一个不忠的骂名……” “这正是我担心的,也正是我为什么想见你!” “大王可在成都立行台!”韦庄脱口而出,似乎这个大胆的想法早已经过深思熟虑。 “行台?何谓行台?” “行台是台省设于外地,始于魏晋。魏晋以来,行台所属,令、仆射、尚书、丞、郎等员皆是完备,类于中台。设行台,则可自设官署、不必请示中央。大王若设行台,则可借皇室之名,行三川政令,亦不受梁王的钳制!” “如此这般,再好不过!只是……韦大人说的都是前朝故事,本朝若无先例,天下何以服我?” “本朝自有先例!”韦庄不紧不慢地,讲述着大唐自立行台的故事,“早在德宗皇帝建中年间,泾原军叛乱,威逼京师,德宗皇帝出幸奉天。那时,神策军行营节度使李晟建议皇帝幸蜀。先帝自奉天移驾梁州,则授予李晟尚书左仆射。此后,李晟号令三军、任命官吏,以兴复大唐为使命,终于击溃叛军、光复长安……大王应该还记得郑台文吧?” “当然记得!郑大人一生光明磊落、忠于唐廷,乃世万事楷模!” “是啊,当年先帝僖宗大驾至蜀,途中便遇到自凤翔赶来迎驾的郑台文。郑大人欲护送先帝前往成都,先帝道,‘爱卿乃镇国安邦之才,不必拘于此。朕命你联络诸道节度使,给朕夺回长安!’台文回道,‘蒙陛下如此信任,臣万死也不能报答!’先帝说,‘朕走之后,卿重任在肩:东捍贼锋,西抚诸番,纠合邻道,勉建大勋!你我今日君臣分别,西蜀道路崎岖,恐交通不便,卿若临大事,可便宜从事,可自行决断,可墨赦除官!’……从此,郑大人回归凤翔,联络诸道,数败草军,立下不世功勋——李晟、郑畋二人皆是国家危难之时,不奉皇诏、便宜行事,终为匡复唐室之功臣。先帝昭宗危难之时,数次密告大王,要您兴复唐室。大王若可借此,仿前朝立行台之制,用李晟、郑畋故事,通晓藩属,则可不受梁王的钳制。” “端己一言,拨云见日!有你在,我不愁大事不成!” 唐天祐三年(公元906年)冬十月,王建始立行台于成都。为了向天下表示三川对唐室的忠诚,王建东向舞蹈,又经一番号恸,以“大驾东迁,制命不通”请权立行台,又以李晟、郑畋之典故,承制封拜。随后,告谕所部藩镇州县。 次年二月,在朱温的授意下,百官共同奏请天子李柷禅位。李柷从登上皇位的那一日起便是朱温架空的傀儡,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下诏逊位。朱温假惺惺一番推辞,又在所属一些藩镇的“请求”下,接受了李柷的禅让。天祐四年三月,朱温更名朱晃,即皇帝位,改国号为大梁。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一个帝国,经历了二百八十九年的唐朝,宣告灭亡。之后,李柷被降为济阴王,迁于开封以北的曹州,安置在朱温亲信氏叔琮的宅第。此时,以王建、李克用、李茂贞等为首的一些强藩,依旧以唐臣自居,不奉大梁正朔。由于担心这些藩镇日后拥立废帝为君,一年之后,朱温毒杀了年仅十七岁的李柷,并为其加谥曰“哀皇帝”,以王礼葬于济阴县定陶乡。 一个时代终结了。 太阳仍然东升西落,百姓的生活依旧。经历了几十年战乱,目睹了天朝日落的人们,或许早已麻木。只有一些喜欢沉浸在盛唐辉煌中的衣冠士卒,会偷偷躲在没人的地方擦去一把辛酸的泪水。 西川,成都。已经有人蠢蠢欲动地赶回书房拿出笔墨,开始了奏请蜀王称帝的联名上书。他们中间,有扶保王建平定三川的武夫,有深受王建知遇之恩的文臣,有未建尺寸之功但会谄媚阿谀的权臣,也有在西川太平盛世下感恩戴德的僧侣、道士、商贾、布衣…… 由蜀王到皇帝——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转变。曾几何时,他可敢奢望有朝一日坐北面南为九五之尊?曾几何时,他可敢奢望有朝一日能君临天下龙袍加身?面对触手可及的诱惑,面对身旁一个个比他还迫不及待的文臣故将的怂恿,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犹豫和沉思。 中原那个新的王朝的国君,已经等不及他的犹豫。不久,大梁皇帝的使臣来到成都,向蜀王宣谕。王建愤怒地撕碎“圣旨”怒斥来使: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王建率三川将士枕戈待旦,宁死不向逆贼称臣! 使臣被蜀王的一番慷慨陈词震慑,灰溜溜地逃回卞州。 为了表示对唐室的忠诚,王建与东吴弘农王杨渥移檄四方,声称联天下诸侯共讨朱温。然而,天下诸侯,弱者忌惮朱温的强大,甘愿纳贡称臣;强者,或疑心王建诚意,或甘愿自保一方,一时天下竟无人响应这份讨逆的宣言。 天下诸侯,敢不称臣于朱温者,唯王建、李克用、李茂贞、杨渥四镇而已!可怜,可叹!王建有些心灰意冷。人生已过花甲年,更有多少时间成大业?既然不能讨逆朱温,在成都称帝或许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他让韦庄给晋王李克用写了一封长信,信上说:旧国不再,贼人称帝,你我均乃当世英雄,岂肯为伪梁属臣?眼下之事,唯你我各帝于一方,作权宜之计。我已密派亲信寻访李唐皇脉,待寻到之后,你我退归藩服,还李氏江山…… 晋王李克用亲自执笔,洋洋洒洒写下了这样一篇回信: 仆经事两朝,受恩三代,位叨将相,籍系宗枝,赐铁钺以专征,征苞茅而问罪。鏖兵校战,二十余年,竟未能斩新莽之头颅,断蚩尤之肩髀,以至庙朝颠覆,豺虎纵横。且授任分忧,叨荣冒宠,龟玉毁椟,谁之咎欤!俯阅指陈,不胜惭恧。然则君臣无常位,陵谷有变迁,或箠塞长河,泥封函谷,时移事改,理有万殊。即如周末虎争,魏初鼎据。孙权父子,不显授于汉恩,刘备君臣,自微兴于涿郡。得之不谢于家世,失之无损于功名,适当逐鹿之秋,何惜华虫之服。惟仆累朝席宠,奕世输忠,忝佩训词,粗存家法。善博弈者惟先守道,治蹊田者不可夺牛。誓于此生,靡敢失节,仰凭庙胜,早殄寇雠。如其事与愿违,则共臧洪游于地下,亦无恨矣。 巍峨的雄关盘踞在晋北的崇山峻岭,山风袭来,彻骨的寒冷。望着塞北的烽烟,回想起昔日一骑慑服鞑靼的场景,那是何等的风光;回望关内,一想到在上源驿让自己损兵折将受尽屈辱的无耻鼠辈竟然也能称帝,他便愤愤不平! 雁北著名的广武汉墓群,一座座突兀的坟冢,述说这里曾经战斗的激烈与将士阵亡的凄凉。李克用有一种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的感觉。一阵狂风席卷山谷,扯动军旗发出激烈的声响,此情此景,让他感慨万分。 第七十七章 烽烟起,狼嚎山,双雁惊起遁雄关。代北英雄长眠宿,广武群冢旧魂缠。 三关之险孰人守?金刀若在,呈供赵李牧祠前。 长刀在手,自有南下杀敌的胆魄,然而壮士暮年,总感力不从心了。两年前,他邀耶律阿保机在云州相会,结为兄弟,约定共讨梁王朱温和卢龙军节度使刘仁恭,但终因无利可图耶律阿保机没有践约。 朱温和李克用的争斗一度是大唐末年中原的主旋律。天祐四年(公元907年),朱温遣兵十万围攻潞州,李克用派兵驰援,一时间两军对垒不分胜负。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独眼龙不幸身染急病。一年之后在晋阳,一代枭雄李克用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这一年,他只有五十三岁。 相传,临终时,李克用留给儿子李存勖三支箭的遗言:“第一支讨刘仁恭,你若不先下幽州,河南未可图也。第二支击契丹,我与耶律阿保机结为兄弟,誓复唐家社稷,而今他背约附贼,你必伐之。第三支灭朱温,你能成吾志,则死无憾矣!” 生于朔州,起于云州,封于并州,胜于潞州,葬于代州,李克用的一生悲欢离合、功过参半,但他至死时依旧守卫着对唐室的忠诚、一生无愧他晋王的封号,这或许是他在历史上留下的最为辉煌的感人记忆。 数百年之后,有一位诗人曾经留下了这样的诗篇: 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 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人生七十古来稀。何义阳时常深感骄傲,自己已经过了七十五岁寿辰,奔着耄耋之年而去。闺女、女婿远去邛州已经快五个年头了。由于公务繁重,宗瑶只回过成都两次,在家中待的时间也不长。蔺岚倒是每年年根时回家一次,家中,毕竟有她的父亲、儿子和兄长一家。 转眼间,承明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出落得和他爹当年一样英俊。三川已有五六年没有大的战事,这位出生于显赫家庭的青年始终得不到战争的历练。他的父亲曾经是王建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和义子之一,要论起来他该叫蜀王一声爷爷。可是,这十七八年间,他在成都生长起来也没有见过赫赫有名的蜀王一面。 承明记忆中,他幼年时,三川尚在激战,父亲一身明亮的盔甲杀遍了大半个东川,是他心中盖世无双的英雄偶像。他自幼跟随外公长大,听外公讲了无数的战争故事。幼年的心中,早早地埋下了尚武的种子。自打他识字之后,便酷爱兵书战策。从《孙子》《吴子》到《六韬》《三略》无一不是韦编三绝。何义阳常常嘲笑道,虽说将门出虎子,但这孩子也太像他的父亲,只知道战场杀敌的谋略,不知道为官处事的方式。有时候,他兴致来了,会端出一把藤椅,悠闲地躺在上面听小外孙给他背书。他常常对承明说,只读兵书不足以知道几千年沉淀下来的古人的全部智慧,一定要了解历史! 这日正当晌午,烈日炎炎,院落的知了懒懒地交替吟唱。处理完公务,何蔺泽便回到了南城的家中。这些日,有一件异常急促的事情需要他尽早做出完美的抉择,或许,他应该找常年独居在北院书房的父亲好好聊聊了。 将马缰绳随手交给一个小厮,推门进来,蔺泽一眼见到外甥穿着崭新的蓝布绸袍干净利落地立在院落中央,仿佛在迎接自己回来。他不由笑道:“承明,怎么今天专门迎候舅舅回来啊?” 王承明一本正经一字一顿道:“我是在等娘亲回来。” “这么大的后生,怎就像个没断奶的孩子?你娘亲每年腊月才回家一次,现在才是盛夏呢!” 承明依旧一脸严肃,丝毫不像开玩笑:“外公说了,娘亲这两日就会回来。” 蔺泽疑惑不解:“你娘亲来信啦?” “没有。” “那不结了!快回屋待着,院里热着呢,回去叫两个使唤丫头拿蒲扇给你扇扇。”说着,便要回屋休息。就在这时候,只听见屋外的家丁传出一嗓子:“哟,姑奶奶,您怎么回来了!” 蔺泽吃了一惊,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蔺岚一身男装打扮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哥,我回来了!” 承明忍不住迎上前去:“娘亲,你可回来了!想死孩儿了!” 蔺泽满生疑惑:“你怎么真回来了?刚才承明说专门迎候你,我还99lib?不信!” “有些急事需要回一趟家,昨天下午才起程的。”蔺岚一面说着,一面拭去头上的汗水,沿途的风尘仆仆依旧存留在衣衫上,“不过,我可没给家里说过,明儿是怎么知道的?” “外公前几天就念叨,说娘亲这两日会回来的!” 蔺岚心中顿时明朗:父亲足不出户,已经洞察到他们小两口如今面临的难题。 蔺泽引蔺岚母子来到北院书房。书房的门半掩着,老人仿佛已经等候女儿回来许久了。 蔺岚见父亲虽然两鬓斑白但面色依旧红润,身体也还算结实。 “爹,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回来做什么。” 蔺岚撒娇似的一笑:“想您了,回来看看……宗瑶本来也想回来,他任上事务太忙,抽不开身……您看,宗瑶特地让我给您捎来了上等的蒙顶黄芽……” 一看见心爱的茶叶,何义阳不由发出两声干涩的笑声:“这后半句是真话,前半句水分太大了……你要说想你的儿子,我倒觉得合情合理。这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就不信你千里迢迢而来就因为想我!”话虽这么说,但见到久别的小女儿何义阳心中还是像吃了蜜一样甜,“藏书网既然你想我了,你就在家里住下,住个十天半个月再走……” “爹……”蔺岚脸一红,也笑了,“宗瑶现在遇到难处了,要让你给点拨一下……” “这还是句实话!宗瑶这小子,关键时候还能想到我,不错。” 何蔺泽插话道:“父亲,我想我和妹夫遇到的问题是一样的……” 何义阳捋着胡须:“天下已经不是李唐之天下,蜀王称帝三川是大势所趋。逆潮流而行,都将在权力争斗中死得粉身碎骨……我们何家也算是蜀王的左膀右臂,此时更应当作出表率。” 蔺泽皱着眉:“我自然想力保蜀王称帝,只是蜀王现在严查朋党。这成都内外的大臣将军们几乎无不上书献媚,我要是随波逐流,害怕今后蜀王查起来,不得自保……” “兄长说得正是。我和宗瑶也是担心这个才来请爹爹指点一二。宗瑶镇守番邦,大王很容易会产生疑心。前不久,大王派眉州刺史周德权密往邛州拜会周博雅。按理说,他只要找到宗瑶自可找到周博雅,然而他却秘密地去了火井,直到在博雅府上与宗瑶见面……我和宗瑶都觉得,是大王不放心他在邛州,便派周德权来私访……现在不知道其他州郡如何上书,宗瑶不敢仿效也不敢打听,更不敢擅自离开临邛,这才让我回家一趟……” “宗瑶成熟多了,蔺泽你也成熟多了……承明——去给外公泡一壶茶,就要你爹爹捎回来的蒙顶黄芽,开水新煮?99lib.。” “好嘞!”王承明一面答应,一面接过茶叶带上门退了出去。 何义阳上下打量儿子一番。自打山南一战和几位老将军出生入死回来之后,这番历练的确让这个娇生惯养、做事不稳的小子成熟老练了不少:“你小子,怕是把老爹我忘了吧……” “爹你何出此言?” “傻小子,你但给蜀王写个条陈,奏请蜀王登基,落款落我父子二人,不就结了?” 蔺泽恍然大悟:是啊,蜀王忌讳臣下结党营私,但不会把这样的罪名移植到常年足不出户不问政事的老人身上。他父子二人同署名上书,乃是天经地义,自己也不会受到分毫怀疑。 “那宗瑶呢?”蔺岚问。 “宗瑶要是也和别的州郡一般,恭请蜀王称帝,虽说也无不妥,但关键是要有个由头。大凡皇帝登基,多半会有许多祥瑞,你让宗瑶在邛州寻访,但有祥瑞迹象,即向蜀王禀报。你们守在边塞,其实不用特意奏请,只需上报祥瑞,则可保平安。” “爹!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说着,蔺岚竟然顾不上休息,便告九九藏书辞了家人当即快马加鞭返回邛州。 清晨,浑厚的钟声唤醒深藏在人们心中的纯净,在那一刹那,尘世间的三毒顿消,片刻的清醒让人眼前无量的宽广和光明。大雄宝殿传来整齐的诵经声,禅韵十足的《妙法莲华经》,似幽谷冥想传唱万世,亦似浩瀚汪洋波澜起伏。华丽而尊贵的殿堂、慈悲而庄严的佛像,绕梁三日的余音交织,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在贯休的引领下,王建迈着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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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而尊贵的步伐来到大圣慈寺,他的身旁紧随着张格、冯涓和唐道袭。 大圣慈寺,历来便有“震旦第一丛林”的美誉,当王建真正置身其中时,由衷地为其宏大壮丽的宫堂殿塔、亭台楼阁所震撼。 贯休道:“本院在隋朝便修建,玄宗皇帝幸蜀时曾亲为这里题写过‘大圣慈寺’的匾额。武宗皇帝灭佛之时,成都仅此一寺幸免于难得以保存,故而有了今日的规模。” 王建叹道:“这是先皇帝作下的孽缘。我听说,君王要平天下,须善待儒释道三家,各取其长,方能安民守土。” 贯休双手合十:“大王善待僧众、弘扬佛法,乃是佛门幸事、西川幸事。” “我自幼习武武当,深喜道家之长,但也与佛门有缘。当年,处洪大师为我指点迷津,我便许下誓言,此生如能成就大事,定要善待僧众。禅月大师你不远万里来到西蜀,我也很是感激!你在成都开坛讲经、弘扬佛法,成就无量功德啊!” “大王过誉了。” “大师不仅通晓佛法,琴棋书画也无一不精。我虽然是个粗人,但非常欣赏有文采之人。当年大师那两句工整的对仗,我至今记忆犹新!每当我听说大师与端己品茶对弈、诗画往来,就好生羡慕。今日你在百忙之中还陪我等参访禅院,让我感激不尽!本王今天再加封你为‘明因辨果功德大师’!” “谢大王!”贯休的脸上露出志得意满却又深怀感激的笑容。接着,他引王建来到一幅壁画跟前,指道:“这是先帝僖宗幸蜀之时的场景。先帝在成都这几年,无数的画工来禅院作画,为这里增添了许多宝贵的墨迹。” 王建一眼就见到壁画上分明有两个人物被涂抹了。他凑到近前,仔细打量着涂抹之下的线条,“这两人是谁,为什么要涂抹了?” “阿弥陀佛!我初来宝刹,即见如斯。细细询问僧众,方知这乃是已故陈太师敬瑄、田军容令孜之像。那时,他二人伴君左右,为朝中宠臣,但却深犯重罪,为新君征讨。大王率军征讨,取而代之为西川新主。想必是之前僧众惧怕大王不悦,故将这二人填涂了。” 王建道:“岂与丹青为参商!历史兴亡而过,咱们最好都别去涂抹它,留一个真实给后人吧。我听说赵德齐、高道兴画技出众,劳烦大师请他们来为陈、田二人重画。” “大王海量胸襟,让人钦佩!我听说,这面壁画乃是名画家常重卿所作。他选用的颜料雨淋水洗而不退。因此,只需用皂荚水清洗涂抹之料,原画便可重现。” 第七十八章 “如此甚好!”王建抬起头,望见壁画上熟悉的场景,他仿佛回到了当初来成都护驾的时候,“是啊,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得。成都纵然繁华,先帝却日夜以泪洗面。”他走到壁画跟前,抬头端望着僖宗李儇的画像,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与先帝在山林中露宿的那一晚。万般凄凉、万般感慨!那是他终身难忘的一夜!大唐先帝枕着他的膝盖进入梦想,醒来时,对自己说了一句:“感卿之忠,能为百官表率矣!”他一生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感动得热泪盈眶…… 天下都劝自己称帝,大唐已经亡国了,称帝会是对先帝的不忠吗? 走出大殿,王建沉默不语。 冯涓料到王建或许会触景生情,便顺口问道:“大王是回忆起过去了?” “回想到与先帝在一起的那段时候。” 冯涓又道:“天下都知道朱温降唐以前,乃是黄巢帐下的草军将领;不知大王事唐之前,做何营生?” 一旁的几个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冯涓这老头会猛然发出这般疑问。倒是王建不大在意。他自从军以来,一直忠于唐室,这一点他问心无愧。他捋着胡须,呵呵一笑:“本王少时于武当拜师学艺,后蒙处洪大师指点投军杜审权麾下为将,先伐王仙芝、征徐唐莒,后隶忠武军为校尉,追随杨监军战黄巢。我一生几次护驾天子,南征北战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冯涓不依不饶问道:“我在市井之中,听说大王曾经也有牢狱之灾,不知是刑犯哪条?” 唐道袭怒道:“冯信之,你大胆!” 张格也忍不住道:“冯大人,怎可如此讥讽大王?” 王建被冯涓一问,弄得面红耳赤。他庆幸唐道袭和张格多少袒护着自己,感觉没有颜面尽失。他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问冯涓:“冯大人深通刑典,可知入狱之人是否要受杖刑之苦?” “牢狱之人,不得免刑。”冯涓一本正经回答。 王建想到昔日孟彦晖曾经狱中救过自己和晋晖,倚仗身上没有杖痕,心中暗自得意。说着,他脱下长衫,半褪上身,袒露后背让冯涓观看:“冯大人请看,倘我有入牢狱,必遭徒刑,肌肉岂可如此完好?” 冯涓凑过身来,一手抚摸王建的后背,一边啧啧称赞:“奇妙真奇妙啊!” “如何奇妙?” “大王当初在何处搞到这般好的膏药,竟然不留一点痕迹!”一句话让王建哭笑不得。他本想对冯涓发作,可一想,自己的确入过牢狱,况且冯涓就是这样一个性格,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也就忍了这口气不予责难。 此时在蜀王府中,三川四处的公文有如雪片一般飞到王建案前,大多都是奏请蜀王称帝。似乎是民意所趋,王建索性召集文臣将佐,商议大事。 唐道袭手把文书向众臣宣告:“晋晖奏请蜀王称帝。王宗佶奏请蜀王称帝。王宗侃奏请蜀王称帝。王宗弼奏请蜀王称帝。张虔裕奏请蜀王称帝……”唐道袭念道这里稍微有些停顿。 王建催促:“继续念……” “王宗播上书言,大王恩泽三川,乃国家幸甚。待寻李唐血脉,大王可99lib?为国家栋梁……” “还有呢?” “回大王,还有许多州县上报祥瑞:邛州报,火井县广出白鹿、大邑县见白雀;蜀州报:巨人见青城山;利州报,黄龙见嘉陵江……”得知四方纷纷上报祥瑞,众人无不窃窃议论。 王宗佶奏道:“大王,普天之下都愿意您登基即位,坐北面南。” “列位心意我领了,只是,我乃是唐臣……”王建推辞道。 这时,韦庄站了出来:“大王虽然忠于唐,但唐已亡矣,此谓之天与不取者也。”一句话,令王建心中宽悦了几分。 可就在这时,冯涓却又唱起了反调:“臣以为,朝兴则未爽称臣,贼在则不同为恶。大王多次对臣下言明,梁王弑君登基乃是国贼!如今大王如果称帝,则与国贼同为恶也!唐虽亡,大王仍可以蜀王称制,沿袭大唐国号、年号,不一定非要称帝呀!” 王建又一次陷入了犹豫。此时,他需要一个更充分的理由来说服群臣,也是说服他自己能够登上触手可及的皇位。 就在王建踌躇之际,从青城山赶回的周德权奏道:“大王,臣自青城山而归,临行前广成先生多有嘱托。”这句话很有分量。在西川,广成先生杜光庭可是人人景仰的道门
领袖。如果杜光庭赞许蜀王称帝,西川的百姓恐怕大多会附和。 “广成先生有何指教?” “臣弟带回广成先生一篇《自到仙都山醮词》,是先生赠予大王的。”说罢,周德权取出醮词念道: 蜀王扶天茂绩,命世雄姿。八国二江,早列封圻之内;黔城楚硖,皆归陶冶之中,唯此仙山,光于境寓。仰灵踪而稽首,遥展诚祈;望閟境以驰心,虔修醮酌。将以求书禹穴,伫逢八会之篇;探简洞庭,愿值五符之诀。敷宏奥赜,演畅真宗。况属大教凌迟,中原多难,俾其绍习,须俟流通。某躬泛长波,式遵成命,焚香昭告,愿鉴丹诚。所期汜水桥边,不独传于汉相;典阳泉上,岂止授于干君。捧秩西归,中兴圣教。 王建听着这一大篇晦涩的词句,一头雾水。但他从前两句大概明白,杜光庭是在称赞自己的功业,心想,一定要再想方设法拉拢这个道家的尊长。 周德权又道:“大王,近来有谶文云,‘李祐西王逢吉昌,土德兑兴丹莫当’。广成先生解释道:李祐者,唐亡也。西王者,王氏兴于西方也。逢吉昌者,逢字如殿下之名也,土德,坤维也。兑兴,亦西方也。丹莫当者,丹,朱也,言朱梁不敢与殿下抗也。愿稽合天命,仰膺宝籙,使天地有主,人神有依。” 一句话令在场各位都俯首称是,众人跪拜:“恭请蜀王登基即皇帝位,吾皇万岁万万岁。” 王建感激地看了一眼周德权。周德权来不及擦去留在脸上的汗珠,他与王建微笑对视,接着,跪下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只有冯涓依旧立在大殿中央。他知道,自己无力挽回蜀王称帝的结局,只是淡淡道:“大王若执意称帝,冯某人从此隐归墨池,杜门不出!”他昂首与王建对视数秒,继而转过身来,大踏步而去。跪在两旁的官吏无不转过头去目送这一个不合时宜的老人。 王建憋着一口气,愤愤道:“他不是自称杜门不出吗?去!待他关门之后,用木条封上他的门!本王永远也不见他!” 唐道袭唯唯诺诺,连声称是。 冯涓一走,大殿之上再也没有唱反调的人。众人三呼万岁,再次齐请蜀王称帝。 天依旧阴沉沉的。尽管占星的官员告之,三日之后必是晴空万里,而相工也奏请九月己亥便是即天子位的良辰吉日。 一上午,韦庄都在向王建汇报三日后大典的详细安排。王建安心地听着韦庄周密的规划,一切都如此符合大唐的礼制。而登基大典的戍卫安全,他则自然交给了琅琊郡开国侯王宗侃。王建忽然想起,周庠在离开自己时曾力荐三人——韦庄、王宗侃和冯涓。如今,前两人一文一武,成为辅佐他成九五之尊举足轻重之人,而冯信之却重新隐居在了墨池。回想起冯涓大公无私的为人和直陈时弊的谏言,他忽然感到对这个老人有一丝愧疚。 韦庄、王宗侃退下。王建走出书房,默默地眺望西北的武担山。忽然,他吩咐左右:备马,去墨池。 池水碧绿依旧,四周的菜地却已长满了杂草。冯涓自打入朝为官,虽然也常回到故居,但毕竟鲜有时间如从前一般打理他的菜园。顺着田埂小径,王建踱步来到草屋院落,砖砌的方井旁歪斜地倒着水桶,一丛茂盛的竹叶染得四周绿意浓浓,唯有歪脖的铁梗海棠凑出两朵艳色。往草屋看去,有些破旧的木门被两片木条象征性地钉上了。侍从向蜀王回禀道:三天了,冯涓没有出过草屋。 王建心中一酸,忙让属下将木条取下,随后他快步上前,推开了木门—— 屋内散发出的气味让人胸口发闷,这里很久没有新鲜空气了。仅有的一点光从破旧的窗棂中透入,而冯涓正坐在一根木凳上,借着这微弱的亮光看一本发黄的旧书。 “冯大人……”王建轻声唤道。 冯涓顾自看书,仿佛凝固的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冯大人,我来向您赔罪了。”王建恭恭敬敬地作揖道。 冯涓这才将书放在膝盖上,抬眼扫了王建下,冷冷回道:“是皇帝陛下啊!冯某人有疾在身,恕不能接驾了!” “冯大人哪里不适?我让御医给您瞧瞧病。” “这里没有冯大人,我已辞官,只有刁民冯涓。” “信之,何出此言?那天朝堂上我也是气话,现在回过神来了,向你赔罪,想请你重新出山。” 冯涓颤巍巍站起身来,两日滴水未进,让他本就枯瘦的身躯甚加孱弱,手一松,书滑落到了地上。王建忙上前,将冯涓扶到床边坐下。冯涓用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王建,两人此刻似乎不是君臣而仿佛两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在谈心。 “唉……”冯涓叹道,“我老了,这身臭脾气朝中官员多是看不惯的。你袭蜀王称制也好,登基称帝也罢,与我无干了。” “信之当真不愿助我?”王建的眼中充满了恳切。 冯涓侧过头,从窗棂的缝隙处遥望远处的武担山。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声地、似自言自语般道:“好久没去过武担山了,你我同去走走?” 王建不知冯涓用意,但很乐意同往。他起身要搀扶冯涓,冯涓却固执地摆摆手,独自走出了草屋。 王建与冯涓并肩上了武担山。武担山其实是一座不高的土丘,相传古蜀开明王曾从武都迎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妃子,宠爱有加。谁曾想,没多久这位佳人香销玉殒,留给开明王无限的悲痛。为了纪念爱妃,他命五丁力士从武都担土为坟,以石为镜表其墓,从此这里便被称作“武担山”。蜀汉时期,刘备在武担山登基称帝,使得这座不大的土丘名扬四海。南北朝之后,由于武担山寺的兴建,使得这里成为香火旺盛的居所。 “信之,你带我来此,有何用意?” “蜀王不是要称帝吗?当年昭烈皇帝便是在此登基即位,来这沾染点帝王之气不好么?” “若是韦端己这么说,我信。可你冯信之这么说,不合你的脾气啊!” “是我不合蜀王的脾气啊!”说着,他手指山门上“西蜀武担山寺”的匾额,“几年前,博雅就是在这里明心见性,有所成就……他一走,你舍不得,但三川的老百姓却能免去许多战乱。” “你的用意我明白了!山南一战,不仅对博雅打击很大,我至今回想起来.99lib.仍然触目惊心。我兴兵讨逆,本为三川百姓能够富足平安。既然现在百姓日子比以前安定了,我自不愿再动兵戈。” 冯涓点点头,忽地吟了一首诗: 蜀王将此镜,送死置空山。 冥寞怜香骨,提携近玉颜。 众妃无复叹,千骑亦虚还。 独有伤心石,埋轮月宇间。 “诗句何人作?”王建问。 “出自诗圣杜工部之笔。”冯涓引王建来到一块光滑的巨石前,指道,“所写石镜即是此!” 王建探头打量着这块巨大的石头,见它表面光泽无比,能映出人的轮廓,感叹道:“真是块宝物!” “是块宝物!藏家得宝镜,以为瑰;仙女得宝镜,鉴其容;文人得宝镜,窥檮杌;而明君得宝镜,则正衣冠,明得失……” 一席话,让王建想起唐太宗和魏征的千古佳话:“我岂敢自比太宗皇帝,但你却是我的魏玄成。信之,留下来吧,我不愿失去你这面镜子!” 冯涓平静地摇摇头:“若是心系民心,谏臣自会涌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是明镜!我老了,只盼在墨池以度残生,大王还是成全我吧……若是以后大王还能想起我,便来这武担山寺,看看这面镜子,想想三川的苍生,我便死而无憾。”说着,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王建,眼中已然滚动着泪花。 王建苦留不住,只得任冯涓隐去。或许,王建并非不能纳谏,只可惜无明镜以正衣冠,从此蜀宫便充斥着阿谀。 后梁开平元年,王蜀承唐天复七年,公元907年九月己亥日,蜀王王建在成都即皇帝位,国号大蜀,史称前蜀。从此,中国进入了唐后十国与五代并列的混乱时代。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