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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洗冤录·满怀冰雪》
引子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题记
繁华都市,诗画美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却难改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的事实。这边是“西湖歌舞浮云外,南渡江山落照中”,北方却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安葬在西湖边上的岳飞将军若是地下有知,大约要再度怒发冲冠、仰天长啸了。
自鸿蒙开辟以来,天高地厚,乾坤朗朗,大自然亦从未停止过以神奇之手来改变世间万物的风貌。一万年以前,杭州西湖一带还是.99lib.一片汪洋大海。岁月悠悠,斗转星移,这片水域逐渐被自西面逶迤而起的天目山所环抱,形成了一个三面环山的浅海湾,只有东面与钱塘江相通。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群山溪流和钱塘江水挟带来的泥沙不断淤积,海湾愈变愈小,水位愈来愈浅。南北两个岬角的前端泥沙堆积最多,到后来,沙洲面积迅速增长,首尾互相衔接起来,形成了沙堤,堤内则被圈成为一个巨大的泻湖,这99lib.便是后世西湖的雏形。
当时,泻湖周围群峰称武林山,故此湖相应地被称为武林水。秦汉时,改名为明圣湖,又称钱塘湖,隶属于会稽郡辖下的钱塘县。最初的钱塘在行政区划上只是一个小县,后来才升为郡。
到了.99lib?隋代,隋文帝杨坚统一了中国,废钱塘郡,改郡为州,因州治设在余杭县,故称杭州,此为“杭州”之名第一次出现于中国历史。开皇十一年(591年),隋重臣杨素依凤凰山建杭州州城,泻湖在城池的西面,故改称为西湖。所谓“三面云山一面城”,即是西湖地势的真实写照。
在唐代以前,西湖依然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唐代宗大历年间,李泌出任杭州刺史。杭州地域受到钱塘江潮的侵蚀,地下水咸苦难饮。为了解决居民生活用水,李泌在钱塘门、涌金门一带的西湖边上开凿了相国井、西井、方井、白龟井、小方井、金牛池共六口大井,引西湖水入井,直接促进了六井周遭人口的增多和经济的繁荣,杭州的城市中心也开始由钱塘江边向西湖边转移。
唐穆宗时,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见西湖日渐壅塞、湖水干涸,便调集民工“筑堤捍湖,资以灌溉”,大规模地疏浚西湖后,还将挖出来的湖泥筑成了一道长?99lib?堤。最值得称道的是,这位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在离任杭州后依然念念不忘西湖美景,写下了大量诗歌,盛赞西湖风光。由于白居易诗名的巨大影响力,西湖的秀山丽水最终传扬开去,遂成为四方文人墨客偏好的聚集之地。
西湖形成之初,泻湖会时常随潮水出没,民众多次筑塘拦截海水,加之海平面逐渐下降,西湖才正式形成。然而杭州仍然随时面临钱塘江潮的威胁,这一洪水隐患极大地限制了城市的发展。五代时,吴越定都于杭州,吴越王钱镠为保证都城不受潮汐的侵袭,在候潮门外修筑了捍海塘。
与唐代土塘不同的是,捍海塘采用了竹石塘技术——以大竹为笼,长数十丈,笼中填以巨石,再用成排大木植入水中,拦住竹笼。捍海塘的建成,有效地解决了水患,钱塘自此富庶盛于东南。
北宋年间,大名士苏轼出任杭州知州,见西湖水浅葑横,堙塞其半,荒草芜蔓,如雪翳空,便上书朝廷,称“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请求重开西湖。
次年,苏轼动用二十万民工,再度大规模浚治西湖,将挖出的湖泥葑草堆成一条南北横贯湖面的长堤,堤上夹种花柳。柳性宜水,其色如烟,烟水空蒙,摇漾于赤栏桥畔,望之如图画。又修建了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桥及九个亭子供游人玩赏歇息。小桥流水,亭子冠盖,或古朴,或玲珑,或奇巧,或轻盈,或风雅,无一不令人击节赞赏,低回遐思。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外加后世人们的不懈努力,最终形成了西湖“地下天宫”的美景——春有“暖雾如烟熏翠柳”,夏有“映日荷花别 样红”,秋有“桂花风送木兰娆”,冬有“山头白白六花铺”。一年四季,烟水渺渺,绿波盈盈,湖光山色,无不令人陶醉。苏轼有诗云: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首诗的大概意思是,若是把西湖的美景比作西子的美貌,任凭她是淡妆,还是浓抹,都能恰到好处,美丽动人。西子即春秋时代越国美女西施,有史籍记录道:“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东坡居士开自然美人化之先河,以风姿万千的绝代佳人西施来比喻西湖之美,可谓异常新颖,这首诗遂被公认为是咏诵西湖美景的绝唱,广为传诵,西湖亦被人们雅称为“西子湖”。
宋室南渡后,宋高宗赵构升杭州为临安府,定为都城,临安由此一跃成为天下最繁荣的城市,号称“华贵之城”。京师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西有西湖湖光可爱,东有钱塘江潮堪观,自古以来就是世间绝景。尤其是西湖之美,四时景色不同,而赏心乐事者亦与之无穷,其娇媚为以白居易、苏轼为首的众多诗人所歌咏过,成为众所憧憬之地。西湖亦步入历史上最繁盛时期。
湖畔新建的亭台楼阁一座接一座,笙歌盈耳,灯烛闪烁,引得行人流连忘返,游子销魂难捺。水面上游船画舫如织,彩灯闪亮,都雇了绝色女子、上等琴师,听曲子的游客个个听得如醉如痴,不知今夕何年。有诗称西子湖畔是“一色楼台三十里,不知何处觅孤山”,可大略窥见其风貌。
繁华都市,诗画美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却难改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的事实。这边是“西湖歌舞浮云外,南渡江山落照中”,北方却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宋人林升曾在临安旅店壁上题诗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言辞犀利,矛头直指残山剩水中荒淫糜烂、贪图享乐的南宋小朝廷。
虽则此恨不关风与月,却也是满目江山无限愁。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安葬在西湖边上的岳飞将军若是地下有知,大约要再度怒发冲冠、仰天长啸了。
第一章 一蓑烟雨
登临丰乐楼楼顶,既可俯瞰西湖全貌,又可远眺群山——但见千峰连环,一碧万顷,柳汀花坞,历历栏槛间;而游桡画舫,棹讴堤唱,往往会于楼下,为游览之最。由于景色迷人,官僚、缙绅、士人设同年宴或是举办乡会团拜,多选择此处,天下名士更是以“游必于是,宴必于是”为幸。
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丽。临堤台榭,画船楼阁,游人歌吹。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四山晴翠。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
可惜天旋时异,藉何人、雪当年耻?登临形胜,感伤今古,发挥英气。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
——南宋 陈德武《水龙吟·西湖怀古》
西湖大略有十里见方。由临安城出嘉会门,往西北数里,便是万松岭。这一带山岭多植巨松,苍翠夹道,阴霭如云,日光穿漏,若碎金屑玉,人行其间,衣袂尽绿。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有诗赞道:“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万松岭即以此而名。
沿步行山道过岭,经长桥,便是西湖东南缘。南面是南屏山,慧日峰下有净慈报恩寺,为吴越王钱俶始建,有天王殿、大雄宝殿、罗汉堂等主体建筑,重檐分翘,斗拱交错,建筑宏丽,与灵隐寺、余杭的径山寺、宁波的天童寺、阿育王寺同列为“禅院五山”。这里香火极旺,寺僧多达数千人,仅寺中伙房用来做饭的大铁锅便重达数千斤,由此可见寺庙僧众之盛。每到傍晚,僧人会准时击响晚钟,此即为杭州十景之一“南屏晚钟”之来历。民众喜爱崇拜的济公和尚即在净慈寺为僧。这位喜欢穿破衣破帽、手持破扇的高僧医术精湛,时常救助百姓,被世人尊称为“活佛”。
净慈寺正北面,便是夕照山雷峰。上建有高塔,名雷峰塔,是吴越王钱俶为庆贺妃子黄氏生子而建,又名黄妃塔,俗称西关砖塔。塔身七级,形制与六和塔相似,金碧翚飞,重檐飞栋,极为壮观。每当夕阳西下之时,宝塔与湖光山色辉映,塔影横空,金碧耀目,如梦似幻,别具风韵。宋人有诗写道:“烟光山色淡溟濛,千尺浮图兀倚空。湖上画船归欲尽,孤峰犹带夕阳红。”“雷峰夕照”之景即由此而来。
过净慈寺西半里许,即到达北宋名士苏东坡所建之长堤,自南向北穿过西湖,直达葛岭,其景名“苏堤春晓”。堤上有桥六座,即俗语所称“西湖景致六条桥”。第五桥桥西有横堤,称小横堤。过玉带桥,则是金沙港,即金沙涧流入西湖处。湖边建有宫廷酒坊曲院,专取金沙港清澈之水酿造官酒。这一带湖面种满荷花,夏日花开时,清风徐来,荷香与酒香四处飘逸,闻者身心俱爽,不饮即醉,亦是西湖十景之一,称为“曲院风荷”。
再往北一二里,即是岳飞坟。之前岳飞遇害于大理寺风波亭后,一名叫隗顺的狱卒冒着生命危险将其遗体运出,偷偷埋葬在钱塘门外的九曲丛祠。孝宗皇帝登基之初,即追复岳飞原官,为岳飞正名,这才“起枯骨于九泉之下”,以一品“孤仪”礼将岳飞遗骸改葬于西湖栖霞岭下。淳熙六年(1179年),宋孝宗又为岳飞加谥号为“武穆”。岳飞虽死,盛名不衰,其坟遂成为西湖一大名胜,时称“武穆坟”,四方赶来吊唁者络绎不绝。
沿湖继续东行,过西泠桥,桥边有苏小小墓。苏小小是南齐著名歌妓,常乘油壁车出行。她本人有诗云:“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可谓才貌双全的浪漫多情女子。可惜年仅十九岁就咯血而死,死后葬在西湖,赢得了后世无数文人骚客的凭吊。
古迹尤其是古墓其实并没有多少看头,然而它却提供了一个凭吊历史、展露历史情怀的地方,人们总能在想象的空间里延续着历史的哀音。时有《苏小小歌》云:“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上句集自唐代大诗人李白《山中问答》“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下句集自北宋名臣晏殊《寓意》“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佳人已逝,芳名犹存,称得上足慰平生。
再沿湖东行,则是六一泉、五柳居、庐舍庵、中冷财神庙、行宫、圣因寺、望湖楼、照胆台、莲池庵、苏公祠等。临湖为“平湖秋月”。“平湖秋月”往北,为孤山放鹤亭。断桥里湖,有闲地庵、葛岭、保叔塔、大佛头、昭庆寺等名胜。再往北,则直通河道,港汊分歧,四通八达。
再往东,则是唐代白居易所筑之白堤,直达钱塘门,堤上为“断桥残雪”一景。
过钱塘门往南,为丰豫门,又名涌金门,传说是西湖中涌现金牛的地方。这里是西湖上的大码头,游船画舫多聚于此。
继续往南,依次有藕香居茶室、听水亭、子路夫人祠、三义阁、白祖坛、钱王祠等名胜。沿途种有大批杨柳,是鸟儿们的乐园,有“柳浪闻莺”一景。再往南,则是清波门,沿湖边可达长桥。湖中有湖心亭,稍南为“三潭印月”一景,潭中有放生池。
此则为西湖景致之大概。湖山之景,四时无穷,虽有画工,莫能摹写。
西湖既是天下胜景,游人如织,东岸亦成为繁华街市——酒店酒楼,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天日,且不论风雨寒暑,白日夜晚通宵营业。
观赏西湖风貌的最佳位置,当属丰豫门外的丰乐楼。临安城之西共有四门,出钱湖、清波、钱塘三门,均看不见西湖,唯有丰豫门正与西湖相对,于是建楼掩之,关闭风水。丰乐楼位于西湖东岸边,坐南朝北,西面正跨西湖,对南、北两山之胜,时人称之为“楼外湖山一望中”,位置堪称绝佳。
临安城门分布图(引自梅原郁译注《梦梁录——南宋临安繁昌记》)
丰乐楼前身为建于北宋年间的耸翠楼。宋高宗建都临安后,一度怀念故都汴京的风土人情,遂改耸翠楼为丰乐楼,名字即取自昔日汴京最大之酒楼,后将此楼赐给了名将杨沂中。
这位杨沂中是北宋名将杨业的玄孙,是名副其实的“杨家将”出身,也算是南宋开国后的一员猛将,先任名将张俊军下统制,累立战功,后协助宰相陈康伯指挥对金保卫战。因此战获胜,杨沂中为宋高宗所器重,被赐名杨存中,开始主持南宋军事。宋高宗将位置极佳的丰乐楼赐给杨沂中,足见对他宠爱有加。可叹的是,这常人企之不及的帝王恩宠其实是以名将岳飞的性命为代价换来的。
当年岳飞被解除兵权后,愤然回到庐山,预备在山中终老。但宋高宗和秦桧忌惮岳飞在军中威名太高,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秦桧先是收买岳飞部下副都统制王俊,指使他诬告张宪、岳云谋反,说张宪曾经写信给岳飞劝进,先将张宪、岳云逮捕下狱。随即又派与岳飞交好的杨沂中去庐山诱捕岳飞。杨沂中见到岳飞后,称岳云、张宪是因为一件小事被逮捕,需要岳飞亲自到朝廷对质。岳飞一向信任杨沂中,遂不顾部将劝阻,跟随他来到京师。哪知道刚一进城,就被直接带到南宋最高审判机关大理寺。岳飞仍然不能相信已被杨沂中出卖,问道:“我为国家出力半生,今日为何带我到这里来?”当他转头看到岳云、张宪露着头、光着脚、脖子手脚戴着枷锁、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时,这才明白过来,长叹道:“我方知已落秦桧奸贼手中,使我为国忠心,一旦都休!”
后来岳飞以谋反罪名被赐死,岳云、张宪于军前被当众斩首,宋高宗钦命的监斩者即是杨沂中。其人有这样一段经历,无论如何都难以引起世人的好感。当时的临安市民无论行路还是乘船,都要远远避开丰乐楼,以表示对杨沂中的厌恶。
丰乐楼的转机,始于临安知府张枃。张枃字定叟,是名臣张浚次子,以父恩步入仕途。他极有做官的天赋,在地方官任上时抑豪强,敛盗贼,吏材敏给,遇事不凝滞,多随宜变通,在任皆以治辨称。遂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临安知府。
张枃上任京师最高长官后,立即着手做了两件惊世骇俗的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将临安按地界分为一片一片的区域,每区设立警捕,专捕盗贼和行为不法者。之前京师号称“奸盗聚慝,浩穰之地”,自从张枃设立警捕制度后,临安治安形势陡然好转,竟然到了“夜户不闭”的地步。张枃由此赢得了朝野间广泛的赞誉,被称为南渡后京尹之首。
第二件大事则跟丰乐楼有关。“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宋人大多嗜酒,吃酒是时代风尚,相应地,酒楼、酒肆便成了临安最赚钱的行业。甚至连官方的香药局除了经营香药外,还专门做起了为官、私宴会提供醒酒药的营生,副业远比主业要赚钱多。时有俗谚称:“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京师是全国政治经济中心,酒楼云集,如三元楼、熙春楼、赏心楼、花月楼等均是著名的私营酒楼。酒楼盈利巨大,官府一心想要捞钱,自然不舍得放弃这块肥肉,户部点检所官营酒库亦设有官酒楼,对外经营。官酒楼由于有官方背景,财大气粗,往往比私营酒楼规模更大。丰乐楼据西湖之会,临水而建,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张枃当时还兼领户部酒库事,一眼便看到了丰乐楼巨大的商业价值,便利用权势,强行将此楼收归官有,改作为西子库官营的酒楼。
事实果如张枃所预料的那样,丰乐楼稍一崭露头角,便跃升为京师最红火的酒楼,客流、财源滚滚而来,几乎达到了日进斗金的地步,堪称临安最大的销金窝儿,是天下第一等奢靡之所。民间责备、指斥铺张浪费之人,均称“作丰作乐”,即源自丰乐楼。
改作官酒楼后的丰乐楼以主楼得名,实则为一个独立院落,地基比北面的街道要高,除了西面临水之外,其余三面建有围墙。正门开在北面,东、西两侧各有一棵大柳树。大门入口处也不是寻常的台阶加上高高的门槛,而是拱形石条垒成的半斜面,方便酒客乘坐的车马通过。门前支设有红绿色的杈子,挂着绯绿色的门帘、贴金的红纱桅子灯,到了晚上点亮灯烛,灯火辉煌,五光十色,格外耀目。
进来大门,则是一处院落,花木亭榭,映带参错,气象尤奇。穿过甬道,经过迎宾大厅,便可进入主楼丰乐楼。
丰乐楼楼高三层,歇山屋顶,四角飞翘,高接云霄。登临楼顶,既可俯瞰西湖全貌,又可远眺群山。但见千峰连环,一碧万顷,柳汀花坞,历历栏槛间;而游桡画舫,棹讴堤唱,往往会于楼下,为游览之最。由于景色迷人,官僚、缙绅、士人设同年宴或是举办乡会团拜,多选择此处,天下名士更是以“游必于是,宴必于是”为幸。
宋朝唯一的宗室宰相赵汝愚有《柳梢青》一词专咏丰乐楼:
水月光中,烟霞影里,涌出楼台。空外笙箫,云间笑语,人在蓬莱。
天香暗逐风回,正十里,荷花盛开。买个扁舟,山南游遍,山北归来。
赵汝愚在笔下毫不吝啬地将丰乐楼喻为蓬莱仙山。他既是赵氏宗室身份,又任过宰相等中枢要职,见多识广自不待言,尚有如此惊叹之语,足见丰乐楼楼顶风光满目,好景良辰,堪比仙境。
西湖天下美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正值阳春三月,物华冉冉,西湖堤岸桃红柳绿,万紫千红,正是一年中最浓艳缤纷的季节。四方游客应时蜂拥而至,或游山,或行乐,比肩接踵,已到了张袂成荫、挥汗如雨的地步。
从上午巳时开始,丰乐楼门前便高悬出“客满”的木牌。阶下则站着两名酒保,都是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却不是主动招徕主顾,而是向欲进丰乐楼的客人解释楼里早就人满为患、不能再接客了。许多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亦有因此而心怀不满者,然而丰乐楼是官营酒楼,除了发两句牢骚外,也不敢多生事端。犹自有一些不肯就此离开、徘徊在门外等待座位者。
霍仪先是掏了两吊钱塞给坐在墙角边卖唱的盲人父女,随即便站在阶下,瞩目着那块“客满”的木牌——那木牌虽然陈旧,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但两个大字却写得龙飞凤舞,笔力苍劲,极见功力,一望便是名家所书。
陪同霍仪的是一名五十来岁的黑袍长者,虎背熊腰,虽年纪已大,又身穿便衣,没有佩带兵刃,却自有一股威严的军人风范。他姓毕名再遇,出身将门,是岳飞部将毕进之子,现在侍卫马军司任职,今日是特意陪同乡来品尝丰乐楼的名吃——宋嫂鱼羹。
毕再遇见霍仪目光灼灼,始终不离木牌,便主动告知,道:“那是名士楼钥所书。”
霍仪大约二十岁出头,一身青衣长衫,似商非商,似士非士。他还是第一次来到临安,不熟悉京师掌故,亦不知道楼钥是谁,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毕再遇叹道:“你可算来得不巧,不然还能看到楼钥为丰乐楼写的金字招牌。那可是三尺见方的大字,比这两个字写得好多了。”
原来那“客满”木牌并不是楼钥为丰乐楼留下的唯一墨宝,他还写过楼匾,但数月前的一个夜晚被人悄无声息地窃走了。最为有趣的是,这位风雅而且手段高明的窃贼不光窃走了丰乐楼的招牌,还戏谑性地用粉笔在原楼匾悬挂处写下了三个大字:“我来也。”于是这位梁上君子相应得了“我来也”的绰号,一夜之间成为京师妇孺皆知的人物。
其后,我来也更是顶风作案,接连盗取临安数家富户,每于人家作窃,必要粉书“我来也”三字,既是夸耀,亦是示威。临安知府赵师震怒拍案,调集大量精干人手,深入临安各厢坊街巷查访缉捕,并为此悬出一百万钱的巨赏,鼓励市民举报线索,却始终没有捉住这位神秘的我来也,甚至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
新近被盗的是同知枢密院事程松。据传我来也刚好偷走了程松预备送给丞相陈自强的寿礼,价值数百万。程松肉痛得要死,不顾执政大臣的体面,哀号大哭,并亲自到临安府报案。然而知府赵师派人四处搜捕一番,提高赏格到二百万钱,还是没有发现我来也的蛛丝马迹。
京师乃浮华之地,市井坊间最喜谈论是非,一时间,我来也成为风头无二的热门话题,流言纷起——有人说,我来也是一位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男子,武艺高强,能扛举千斤大鼎;有人说,我来也是一位貌不惊人、嶙峋瘦削的小个子,能够飞檐走壁,来去自如;还有人议论“我来也”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说他本姓武,名来业,“我来也”不过是他本名的谐音而已。
无论我来也是什么人,在普通人看来,他艺高胆大,专劫富得流油的大户人家,与官府作对,颇有古代游侠风范。在不少贫民百姓心中,甚至暗中盼着我来也偷得越多越好。而京师的富户们则惶惶不安,日夜忧惧,睡不.t>好觉的大有人在。临安人还将俗谚“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改作了“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其中“须胡做”一句,便是特指我来也。
丰乐楼是我来也第一次公然光顾留名的地方,只丢了一块楼匾,虽有些失官家的面子,倒也没有造成实质的损失。这其实得益于丰乐楼官酒库的身份——按照规定,每日酒楼的现钱收入均需在特定时刻运送到西子库中储存,那里有兵士把守,戒备森严,远比闲杂人等尽可以随意出入的丰乐楼安全妥当。因而有流言说,我来也当夜光顾丰乐楼,因未能如愿偷到财物,才恼羞成怒地偷走了招牌,并留下名字耀武扬威,其实是要砸丰乐楼的场子。
而旧楼匾丢失后,丰乐楼也一时未能请到合适的名家再题新楼匾,悬挂楼匾处空空如也,只派人搭了梯子,将“我来也”三个粉笔字抹去了事。
霍仪听了我来也的故事,既新奇又惊讶,感慨道:“那我来也有这样一身本事,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惜误入歧途,若是能为大宋朝廷所用……”
他的本意是惋惜我来也一身本领,却荒废于江湖市井之间,自甘堕落为偷鸡摸狗的小贼,蓦然想到同伴毕再遇是名将毕进之子,其本人亦武艺惊绝——挽弓至二石七斗,背挽一石八斗,步射二石,马射一石五斗,一拳能击碎砖石,功夫堪称大宋禁军中的头号人物——然年过五旬,却还只是小小的侍卫马军司武节郎,且是以父荫入仕,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典范,便忙住了口。
毕再遇却根本没有留意到霍仪失言的尴尬,只短促地“啊”了一声,便拽着他手臂急忙走开,离了丰乐楼大门好一段距离,这才松手。
霍仪转头望去,正看到两名三四十岁的男子自丰乐楼中出来。当先一人一身白袍,气度潇洒,若不是右脸颊上有一块茶碗大扎眼的红疤,倒也是个俊美如玉的美男子。他手执扇柄,站在阶上左顾右盼,似在等待什么人。后面那男子似是他下属,一身黑色劲衣,腰间挎刀,手扶刀柄,须臾不离。
霍仪料想毕再遇匆忙走开是为了避开那两人,一时好奇,问道:“他们是谁?”毕再遇道:“白衣男子是殿前都指挥使加太尉吴曦。后面的是殿前司统制夏震。”
殿前都指挥使即是殿前司的最高长官,太尉虽是虚衔和加官,却是三公之一,武官的最高等级。那吴曦官职既高,官阶更高,以他的少壮年纪,可谓十分罕见。
霍仪“呀”了一声,道:“他就是吴曦?”意外的似乎不是吴曦如何年纪轻轻即高居显位,而是对方的来历。
毕再遇道:“霍小官也听过吴曦?”霍仪道:“当然,西蜀吴家军第三代首领,谁能不知道呢。不过我实在想象不到堂堂将门虎子会是如此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
吴曦的祖父名吴璘,与其兄吴玠同为南宋名将,在与金人作战中先后取得了和尚原之战、仙人关之战的胜利。兄弟二人都是由卒伍成长为大将,英勇果敢,忠义刚直,因而在军队中深孚众望,是当时南宋将领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绍兴和议后,吴璘出任利州东西两路安抚使,坐镇兴州,节制西部七州军马。川陕是大西北的边防要塞,一向是南宋的战略要地,虽然宋金处于和平时期,吴璘却始终治军经武如同战时,常备不懈。他守蜀三十余年,在军民中有很高威望。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国皇帝完颜亮举兵南下,吴璘任四川宣抚使,先后收复陇、洮、兰、原等州,因功加太傅,封新安郡王。病逝于任上后,又被南宋朝廷追封为信王,谥号武顺,生前死后都极尽荣光。
吴璘死后,其第五子吴挺任兴州诸军都统制,兼任利州西路安抚使、知兴州,接替父亲掌握了四川兵权。如此,吴氏自吴玠、吴璘一代起,世职西陲,威行四川,其军号为“吴家军”。
天水一朝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开国,江山得来十分容易,没有经过“马上打天下”一关,以致国无良将,所谓的开国名将也大多徒有虚名。而太祖皇帝赵匡胤为了防止唐末藩镇割据、武人作乱再度重现,立国不久即有“杯酒释兵权”之举,大力抑制武将地位,从此武人位轻。
大宋重文轻武,亦是典型的内向型王朝,对外采取守势,一切苟且;对内则千方百计地压制、提防武将。北宋名将狄青品行、武功出众,在对西夏的作战中浴血奋战、屡战屡胜,成为平民百姓和宋军将士心目中的盖世英雄,引发了狂热的崇拜之潮。每当狄青露面时,人群便如同潮水般涌过去,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只求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以致道路为之堵塞不通。而狄青的种种事迹,也在民间越传越神奇,甚至被赋予了神话般的色彩。朝廷一向忌惮武将功高权重,军民爱戴狄青之举,纯出于自发行为,反而更加重了皇帝和文臣们对他的猜忌。这位曾经驰骋沙场的一代名将,为宋王朝立下汗马功劳,最终却未能在疆场上马革裹尸,而是死在了皇帝和文臣的迫害中,上演了一出“大将未死敌手”的悲剧。
北宋灭亡后,南宋王朝创建于忧患之间。宋高宗赵构即位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金人追得逃窜流离,无处容身。因战争需要,高宗皇帝不得不一改前策,将兵权尽付大将——也正是靠着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吴玠五支主力军的奋勇抵抗,局势才渐渐稳定了下来,扭转了南宋初年混乱无序的状态。其中,岳飞、韩世忠、刘光世、张俊被称为“中兴四将”,均为当世名将。尤其是岳飞、韩世忠先后率军击败了金和伪齐的两次南侵,战功赫赫。宰相张浚对二人极为赞赏,多次向宋高宗称赞韩世忠忠勇、岳飞沉鸷,可以倚办大事。
岳飞资历虽不及其他三将,然而他独掌一方兵马,所部号“岳家军”。金军曾哀叹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足见岳飞一军战斗力极强。他不仅武略超人,在文学上也颇有建树,其文激情磅礴,文辞刚劲;其诗格调高昂,一如其文;其词更是气势磅礴,一阙《满江红》不知令天下多少男儿热血沸腾。得张浚赞语推荐后,岳飞声名鹊起,威望渐有超越其他三将之势,就连皇帝都不得不对他格外侧目。
绍兴七年(1137年)二月,岳飞的武阶官升为最高的太尉,职衔也升为宣抚使。而淮西宣抚使刘光世因在伪齐刘豫南侵时,不守庐州,退保采石,几误大事,被宰相张浚弹劾,说其人沉溺酒色,不重国事,不宜仍握兵柄。于是宋高宗罢免了刘光世的兵权。
本来宋高宗已经诏令将刘光世所部划归岳飞统辖,但新任枢密使秦桧极力反对。宰相张浚当时兼任都督,想将刘光世部收归都督府,便将刘光世部划给都督府参谋军事吕祉节制,并任命相州观察使、行营左护军前军统制王德为都统制,刘光世旧部将郦琼为副都统制。岳飞认为吕祉不熟悉军旅之事,而且王德位轻望微,不足以居郦琼之上。但张浚认为岳飞有私心,不过是因为没有得到刘光世部而怨恨,没有听从。
果然不久后,郦琼与其属下八人把顶头上司王德告到了都督府,都督府判王德有理。郦琼还不服气,又上告到御史台。王德也反过来指责郦琼。宋朝廷为了平息纷争,将王德召往建康,将原归王德统率的部队重新交给吕祉节制。郦琼又向吕祉诉说王德的不是,吕祉不但大力袒护王德,还密奏朝廷,请求罢除郦琼及统制官靳赛的兵权。但负责书写密奏的书吏朱照泄露了奏语,郦琼派人在半途抢劫了密奏,看了内容后,一怒之下杀死吕祉,率四万精兵投奔了金人所立的傀儡政权伪齐刘豫。这就是著名的“淮西之变”。
“淮西之变”是南宋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兵变事件,主战派首领张浚由此被罢相,从此闲置二十余年,直到宋孝宗赵眘即位后才重新被起用。
不仅如此,这一重大兵变促使宋高宗对武将产生了高度警觉之心,岳飞、韩世忠等人之前用战功赢取的皇帝的信任,在这次淮西兵变后全部转成了猜忌。宋高宗的思想由此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决意再次拣起老祖宗的“强干弱枝、守内虚外”,奉为国策,由之前的同意北伐迅即转为求和,派往金国求和的使臣络绎不绝,投降派秦桧也接替张浚当上了宰相。在宋高宗看来,国亡的巨痛和家破的深仇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保住他的皇位,之前宋军浴血奋战取得的战果刚好也为他与金国议和提供了讨价还价的砝码。岳飞后来蒙冤被害,虽然内中原因复杂,却也与他文武双全、名望过高不无干系。
西蜀“吴家军”声名虽不及昔日“岳家军”,然而却一样令朝廷忌惮。大臣留正公然称:“西边三将,唯吴氏世袭兵柄,号为‘吴家军’,不知有朝廷。”赵汝愚亦云:“吴氏世专蜀兵,非国家专利,请及今以渐抑之。”
朝廷担心吴氏权力过大,最终尾大不掉,于是千方百计地予以掣肘。第二代吴家军领军人物吴挺在世时,南宋先后任命名臣留正、赵汝愚、范成大等人出任四川制置使,以抑制吴氏。又将吴挺爱子吴曦另授官职,强行调离四川。
绍熙三年(1192年),吴挺病重,已有濒死之状。时宋光宗在位,得到密报后,急派户部侍郎丘崈出任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府。丘崈是当时有名的能吏,为人慷慨放言豪迈,曾道:“生无以报国,死愿为猛将以灭敌。”他本人素以吴氏世掌西兵为虑,这次出任四川制置使,自然肩负秘密使命,一到任上,便着手铲除吴挺势力。吴挺本人对朝廷的猜忌亦心知肚明,备受煎熬,最终在临死前上表请求致仕。朝廷喜出望外,顺水推舟,免去其兴州诸军都统制的军职。
不久,吴挺在难以名状的痛苦中死去。其子吴曦时任武功大夫,任和州知州,按理该立即回四川奔父丧,却被朝廷强令起复,不准回川奔丧。
然而兴州都统人选迟迟未定,兴州大军异常不安,军中籍籍,几近生变。吴家军将士强烈要求少主人吴曦回兴州继承父职,丘崈先后派去军中暂代都统制的人全部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事态极为严重。
当时韩侂胄任知门事,主张朝廷顺应形势,任命吴曦回川承袭兴州诸军都统制一职,以稳定四川军心。宋光宗见四川局势一触即发,也有些沉不住气,急召吴曦赴临安听旨,已有派吴曦回川安定大局之意。
就在吴曦赴临安途中,另一重臣赵汝愚用手段劝说宋光宗改变了主意,任命荆鄂诸军都统制张诏为成州团练使、兴州诸军都统制,以李世广为副都统制。张诏原是名将张俊部下,李世广则是吴挺心腹,在吴家军中有很高威信,加上朝廷接连采取措施削减兴州都统制的权力,四川局面才勉强安定了下来。
吴曦到达临安后,由于朝廷任命张诏的诏书已下,他回川承袭父职的希望完全化为了泡影。而朝廷亦有意不再将他外放为官,而是任命为虚有其名的环卫官,留在京师,其实隐有将他扣作人质、威胁吴家军不得轻举妄动之意。
吴曦外号吴巴子,得名于他右脸颊上的那块红疤。传闻小时候父亲吴挺问他志向,他回答得不合父意,吴挺勃然大怒下,顺手将其投入火炉中。虽经侍从抢救,但他脸上还是留下一块火灼的伤疤。
成人后的吴曦不再有少年时尖锐的锋芒,他长袖善舞,擅长敛财,加上为人豪气大方,挥金如土,交游极为广阔。即便这次未能回四川在父亲灵前尽最后的孝道,他似乎也能体谅朝廷的难处,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当然,身为名将后人,心中多少会期待有重掌兵权的机会。
半年过去,南宋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光宗皇帝在皇后李凤娘威压之下得了疯病,无力处理朝政,被逼退位为太上皇。宁宗皇帝即位,与吴曦交好的韩侂胄执掌了朝政,他的转机也随之到来,被任命为建康都制统。不久又被调回京师任殿前都指挥使,升任禁军最高统帅,加太尉,深得权臣韩侂胄倚重。
霍仪虽是第一次来临安,对吴曦的经历倒是一清二楚,道:“吴太尉地位虽高,却不真领兵,不过是空有虚职而已。毕公又不是他下属,何须着急避他?”
毕再遇叹道:“若只是吴曦,老夫自然是不需回避的。我们岳家军一系,跟他们吴家军一系一向不大和睦,素无往来。不过这位吴太尉八面玲珑,将朝中权贵都奉承得极好,又刚刚跟我们的马军司郭帅结了儿女亲家。”
郭帅即是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郭倪。郭氏亦是武将世家,郭倪祖父郭浩在抗金战场上多有战功,然而因与吴玠结怨,多受压制,未能成为一代名将。到了孝宗时期,郭氏家族才开始崭露头角。由于朝廷一再对吴氏抑制打压,郭氏反而有后来居上之意。郭倪有兄弟三人,都是朝中极有权势的将领,其叔父即是当初以武力支持宁宗皇帝即位的郭杲,张诏病死后,又接替兴州都统一职,目下正统领西蜀军队。
霍仪亦知吴氏与郭氏宿怨极深一事,听说吴曦居然能在吴家势衰之时,将女儿吴祤嫁给了正当红的郭氏中坚郭倪之子郭亮,惊讶之极,叹道:“这位吴太尉,能耐当真不小。”
毕再遇点点头,道:“若是被吴太尉瞧见老夫带你来了丰乐楼,回头他告诉他的亲家,郭帅再问起你来历,老夫又不能谎言欺瞒长官,被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怕是对你不好。”转头见到吴曦已带着夏震重新进了丰乐楼,想到霍仪来一趟临安十分不易,又道:“不如……”
霍仪忙道:“临安风物众多,这宋嫂鱼羹不吃也罢,咱们不妨再到别处看看。”毕再遇微一迟疑,道:“也好。那边有家太平楼,也是相当不错的。”霍仪道:“全凭毕公做主。”刚一转身,便与一名年轻男子撞了个满怀。
霍仪连忙道歉,那男子却顾不上回应,径直上前执住毕再遇的手,欣喜地问道:“毕叔叔,你何时回了京师?”
那年轻男子正是名将岳飞之孙岳珂,早先为人举荐入朝为官,而今担任军器监少监职务,在目下权臣韩侂胄蠢蠢欲北伐建功的局势下,正是要害机构的要害职务。
毕再遇是岳飞部将毕进之子,素来依礼奉岳飞后人为主,“啊”了一声,忙躬身施礼,道:“小公子,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下官奉命回京公干,正好有些空闲,带这位同乡小友游西湖,刚好路过这里,居然撞见了小公子。”忙为霍仪引见。
霍仪早听闻岳珂大名,忙抱拳道:“久仰,久仰。”
岳珂亦介绍自己的两位同伴给毕、霍认识,道:“宋慈、连世荣二位都是福建人氏,是朱熹老夫子的弟子,亦是我的好友。最近朝廷松了党禁,他二人为地方府学举荐,来了京师太学就读。”
宋慈出自建阳大族宋氏,是大儒朱熹的再传弟子。连氏亦是书香门第,连世荣祖父连康时是宣和六年(1124年)进士,父亲连士登则是绍熙四年(1193年)进士。连世荣祖姑姑嫁给了大儒朱熹的师傅兼岳父刘勉之,论起辈分,连世荣是朱熹子侄辈,比宋慈还高了一辈。
毕再遇道:“原来都是名家子弟,少年俊杰,好,好。”宋慈忙道:“我亦久闻毕公大名,想不到今日有缘得见。”
毕再遇很是惊讶,奇道:“宋公子居然也知道老夫的名字。”宋慈道:“我在家乡有个朋友名叫孙应龙,是建宁府武学的武学生,他一直称毕公武功天下第一,还说要找机会与毕公较量。”
岳珂笑道:“这话我也亲耳听到过。”
众人互相厮见寒暄一番。岳珂问起毕再遇突然回京缘由,毕再遇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据说有金国使者要来临安,下官受命回京候命,以接比箭之差。”
宋、金两国使者互相往来,通常都要到校场上比试射箭。原先只是金人嘲笑大宋重文轻武、国中无人,有意让宋臣出丑之举,后来成为惯例。南宋朝廷亦着意选拔文武双全的官员作为使臣,如名臣虞允文才名既高,箭术亦相当了得,反而令金人对手处在了下风。而金国派往宋朝的使者处境则更加尴尬,南宋往往会从禁军选拔射艺精良的卫士参与较量,金使往往不敌。是以金人曾有规定,使臣若与宋人比试射箭不胜,回国后要重重治罪。到了金世宗一朝,才免去“治罪”一说,改为在选拔赴宋使者时,要提前考校其骑射武艺等,以免与宋人比试箭法时受辱。
毕再遇武艺惊绝,骑射拳法在禁军中均排名第一,已多次参与与金使比试箭术,这次奉召回京,亦是因此类差事。
岳珂听了不免心中嗟叹——金人骑射之术横行天下,是以在短短时间内先后灭掉辽国和北宋,金人以箭术向外国使臣夸耀,算是人之常情。而南宋本是战败之国,向金俯首称臣,却为了争面子,不惜选拔国中射术最高的武士来与金国使臣较量,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毕再遇何等人物,却只沦为金宋两国比箭娱乐的玩偶。如果朝廷能将这等争强好胜之心用在治国上,使国富民强,金人箭术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毕再遇亦对这类无聊的比试甚感无趣,便绝口不再提及此事,问道:“小公子也是带着朋友来游西湖吗?”岳珂笑道:“西湖早游过了。今日刚好是宋慈、小连入太学满一百日,我们在丰乐楼订了座,要庆贺一下。”
毕再遇讶然道:“我们来这边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始终挂着‘客满’的招牌。三位公子居然能在丰乐楼预先订座?”岳珂笑道:“这实在是沾了宋慈未婚妻子月娘的光了。”
原来宋慈的未婚妻子余月月亦来了临安。她表兄王壮飞在城里开了一家饮子店,兼卖草药,生意极好。她虽与宋慈订了亲,但毕竟未正式过门,在老家建阳孤零零的一个人难以立足,遂干脆来京师帮衬表兄。她医术颇精,又是女子,名声渐渐传扬开去,便有一些不方便让男大夫看病的女主顾特意找上门来,其中就有丰乐楼名厨宋易安。
酒楼、酒肆虽则卖酒,究竟还是要靠可口菜式来吸引食客,如此,请得一个好厨子就格外重要。凡京师有名的私营酒楼,招牌都直接写上大厨的名字,如南瓦子的熙春楼王厨、新街巷口的花月楼施厨、金波桥的风月楼严厨、灵椒巷口的赏新楼沈厨、下瓦子前的日新楼郑厨等。丰乐楼是官酒库,当然不能叫丰乐楼某厨,但这丝毫不影响宋易安的第一大厨身份。她亦只会做一道菜——宋嫂鱼羹,可就是这一道菜,奠定了宋氏在京师菜肴中至高无上的地位,除了鱼羹本身做得好吃外,还因为它被高宗皇帝亲口赞赏过。
北宋灭亡后,汴京人氏宋五嫂跟随难民一路逃到临安,与小叔一道栖息在西湖边上,以捕鱼为生。有一天,小叔淋雨后患重病卧床不起,宋五嫂在家中为其熬煮鱼汤和鸡蛋补身子,正好官差来抓捕壮丁建造皇宫,要带走小叔。宋五嫂向官差苦苦哀求,慌乱中,不慎打翻了灶上的调味瓶。官差走后,锅中鱼蛋已成羹状。不料小叔食后觉得味道异常鲜美,胃口大开,身体也很快康复。宋五嫂由此得到启发,遂专门制作此鱼羹在西湖边售卖,并称之为“宋嫂鱼羹”。
淳熙六年(1171年),宋高宗赵构登乘龙舟游西湖,命内侍买龟、鱼放生湖中,并宣唤在湖边做买卖的小商贩,各加赐予,表示与民同乐。高宗皇帝无意中听到宋五嫂的汴京口音,感到十分亲切,便命她进献了一碗鱼羹,吃后赞美不已,并念宋五嫂年老,赐予金银绢匹。从此,宋嫂鱼羹声名鹊起,“人所共趋”,富家巨室争相购食,成了驰誉京城的名肴。宋五嫂本人亦成为临安巨富,被奉为脍鱼之“师祖”。
宋嫂鱼羹如此受欢迎,效仿制作者不计其数,但风味始终不及宋嫂鱼羹味道正宗。宋五嫂的丈夫、子女均在靖康之祸中为金人所杀,她便将做法传给侄子周年,周年又传给儿子周双全。事实上,在周年一辈时,周家便已是富翁,周双全本人对经营祖传鱼羹并无多大兴趣,其子女亦是如此。十年前,就在宋嫂鱼羹面临失传的危险时,周氏远亲周易安自北方金人占领区逃归。她生性心高气傲,又正值豆蔻年华,不愿意就此寄人篱下,无以谋生,表示愿意学习鱼羹制法,拜周双全为义父不说,还改姓为宋。周双全见其诚意十足,遂将鱼羹秘方完完整整地传给了义女。
宋易安学会制作宋嫂鱼羹后,又在烹饪方法上进行了改进和提高,配料更为精细讲究,其所制成的成品鱼羹色泽黄亮,鲜嫩滑润,宛若蟹羹,故有“赛蟹羹”之称,一经面市,便被临安食客视为巧夺天工之珍品,一时闻名遐迩,声誉更在当年宋五嫂鱼羹之上。
宋代厨娘是一种专门职业,虽在女伎中最为“下色”,却需要十分精湛的技艺才能胜任。北宋时期,南馔未通行京师,开封城里竟没有能斫脍者,只有大臣梅圣俞家中有一位厨娘会此技艺,故欧阳修等人想吃脍时,便提鱼前往梅家。
南宋年间,有一名喜食美食的官员托人物色一位厨娘。很快,委托人寻到了一位有容艺、晓书算的厨娘。厨娘临到之前,先派一位脚夫送信来,要求用车去接她。官员见书信辞语委婉、字迹端楷,便知此厨娘非庸碌之辈。果然,厨娘到达后,气度不凡,容止俱雅。官员还未品尝她做的菜肴,就已十分高兴。待初试厨娘手艺,只见她掉臂而入,切抹批脔,惯熟条理,真有庄子比喻的运斤成风之势。所做出的食馔,芳香脆美,济楚细腻,难以用语言形容。
在以“享乐为上”的京师,厨娘是热门职业,临安城中以女子命名的名牌食品和食店不在少数。突出者如李婆婆杂菜羹、王小姑酒店、王妈妈家茶肆等,要么厨艺精良,要么经营得法,均是厨娘中之佼佼者。
宋易安学会了制作宋嫂鱼羹这样一门技艺,瞬间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各大酒楼争相花高价延请,想将她罗致麾下。连众多官酒库也放下架子,加入了竞争的行列。宋易安最终选择了丰乐楼,她本人也由此成为这座天下最大官酒楼的头牌大厨,虽只是个厨娘的身份,却是临安达官贵人争相巴结的对象。这次宋慈三人能够在人潮汹涌的丰乐楼预订到一张桌子,完全是宋易安的面子。
宋慈见毕再遇有流连之意,忙道:“听说这丰乐楼的位子极不好等,相请不如偶遇,毕公和霍君若是不嫌弃,不妨与我等三人一同入楼就座,如何?”
岳珂也道:“是啊,今日凑巧是右丞相陈相公的生辰,听说他包下了丰乐楼三楼整整一层,而今只有一楼散席和二楼阁子可以接客,等到空座可是不大容易。”
毕再遇“噢”了一声,这才明白为什么适才会看到吴曦从丰乐楼出来,料想他是提前到此安排便衣禁军警戒——既是右丞相陈自强要在丰乐楼庆生贺寿,全京城的权贵们今日都会集结在这里了。
岳珂道:“毕叔叔,我许久不见你,正有些军器上的事情要向你请教,不如一同进楼喝上一杯。”毕再遇呵呵笑道:“既是如此,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话音刚落,霍仪便插口道:“毕公好坏的记性,我们不是还要赶着去见一位朋友吗?”
毕再遇为人耿直,不擅作伪,闻言一愣,问道:“有吗?哪位朋友?”霍仪道:“就是城里的那位朋友。”
毕再遇总算明白过来,他虽然极想与岳珂一聚,但既然客人坚持要走,只能就此作罢,当即拱手辞去。又问道:“小公子,你住在哪里?回头得空我再来寻你。”
岳珂道:“在西面三桥一带。毕叔叔打听三桥巷大瓦子王家饮子便知道了。”毕再遇道:“记下了。”
等毕再遇和霍仪走远,岳珂这才问道:“你可认得那霍仪?”宋慈道:“不认识。”
岳珂道:“奇怪,我看他一直在暗中打量你,而且是那种警觉审视的眼神。”宋慈道:“嗯,我也留意到了。”
连世荣道:“我怎么觉得那霍仪的口音跟辛公有些像啊。”
他口中的辛公,即是指归正人辛弃疾,而今任浙东安抚使兼知绍兴府。
岳珂道:“辛公是济南历城人。毕叔叔适才随口提到了霍仪是他同乡小友,毕叔叔的籍贯是兖州泗水人,那么霍仪也该是山东人了,口音跟辛公相似没什么奇怪的。”
他自己刚说完没什么可奇怪的,转念便醒悟过来——辛弃疾有山东口音,是因为自小出生成长在济南,毕再遇在南宋之地长大,言谈之间便不带任何乡音。那霍仪既是与辛弃疾口音相近,又如此年轻,必是自金人占领区潜逃到大宋的。至于霍仪为何用那种古怪的眼光打量宋慈,可能性有很多种。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听过宋慈其人其事。既然毕再遇也是今日才认识宋慈,那么霍仪只能是在北方听说的。宋慈虽在建阳小有名气,然而以中国地大人众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名不见经传。谈论他的北方人,一定是到过福建建阳,亲眼见识或是听说过他精细缜密、擅长查案,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杨安国和杨妙真兄妹。
当年杨安国和杨妙真欲起兵反金,有心利用辛弃疾在南、北汉人中的巨大号召力,一路跟随寻访到闽地,力邀他回山东主事。虽为辛弃疾拒绝,兄妹二人却阴差阳错地卷入一系列事件,最终渔翁得利,得到了辛弃疾苦苦寻访多年的秦氏宝藏。杨氏兄妹返回北方后即利用这笔财富招兵买马,聚众起义抗金,因义军将士均身穿红袄为标志,时人称为“红袄军”。
山东响马自古有名,西汉王莽时期有赤眉军,隋末有瓦岗军,唐末有黄巢,北宋末年则有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起义。红袄军起事后,杀掠官吏,开仓济贫,立即得到广大汉民的响应,支持者甚众,杨氏兄妹一度称雄一方。彼时金人忙于应付北方蒙古人的扰边及境内契丹人的反抗,根本无暇对付红袄军,便采取招安的策略,向杨安国许以高官厚禄。杨安国经过考虑后,接受了金人的官职,而今官任防御使,仍节制原班人马,倒应了宋人的那句俗谚:“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如果霍仪果真是从杨安国和杨妙真口中听说宋慈事迹,那么他一定与这对兄妹熟识,说不定正是其下属,那么他这次来南宋又是为了什么呢?自韩侂胄主政以来,密谋北伐已久,他力排众议,起用争议极大的辛弃疾便是明证。而今南宋更是公然在襄阳造船,增设兵马,战争的硝烟陡然浓厚了起来。金人虽有所觉察,停止了几处与南宋交易的榷场,但因为疲于应付北方的蒙古,无力南顾,又素来轻视宋人软弱,只派使臣警告南宋不要轻举妄动,强调金、宋两国务须恪守宋孝宗年间达成的“隆兴和议”。那么会不会是杨氏兄妹眼见金国国力日衰,亦有心东山再起,所以派霍仪来与南宋朝廷联络?既是如此,霍仪为何不直接向边境接待官员表露身份,而是要通过同乡毕再遇偷偷摸摸地来到临安呢?
岳珂是极聪明机警之人,这些前后关联转念便即想到,料想以宋慈之精细,必然也已猜到霍仪极可能与杨氏兄妹有所牵连。然而他既与毕再遇在一起,料想不至于生出什么枝节来。便笑道:“这件事回头有机会再问毕叔叔吧。我们可是说好今日要大吃一顿的,可别辜负了美味的宋嫂鱼羹。”
连世荣笑道:“总听说宋嫂鱼羹如何如何好吃,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百闻不如一见,我们还在等什么?”
三人遂往丰乐楼而来。刚到大门前,便被一名酒保伸手拦住。那酒保名叫任昌,道:“三位公子,实在抱歉,今日客满,里面一个空位都没有,请改日再来吧。”挤出的笑容极见勉强,语气也颇为不耐烦。忽有一辆厢车驰到门前停下,他转头见到,立即舍了岳珂、宋慈几人,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厢车帘子掀开,一股奇特的香气溢出,令人闻之心醉。一名青衣女使先钻了出来,敏捷地跳下车,打起帘子,这才露出正主儿的脸——却是一名绝色女子,红华曼理,海棠标韵。她临出来的一刹那间,一旁盛开的桃花似是都黯然失色了。
那粉衣女子扶着女使的手下了车。酒保任昌已然抢过来奉承,点头哈腰地笑道:“艳娘可算到了。吴太尉已经催问了好几次了。”
那艳娘轻轻“嗯”了一声,便如风娇水媚,声音动听之极。她走出几步,不知如何留意到宋慈等人,转头将三人一一扫视,含情凝睇,撩人心怀。
宋慈为人沉穆,又已与名医王且光外孙女余月月定亲。岳珂已娶信王赵璩之女赵师滢为妻,赵师滢本身就是大美人。二人倒也罢了,只有连世荣尚未婚娶,被那艳娘一望,心驰神荡,几乎不能自持。
艳娘似早已习惯天下男子为其容光倾倒,浅浅一笑,露出两颊笑窝来。又特意多瞩目连世荣了片刻,这才转身。登阶时,看到墙角卖唱的盲人父女,笑容立敛,皱紧了眉头。
那拉胡琴的老者姓金,人称金老。唱歌的年轻女子是他女儿,名叫金满子。父女二人均患有严重的青盲症,只略比盲人强些。二人长期在丰乐楼前卖唱,倒也有些酒客喜欢金满子温柔可人,歌声婉转清亮,特意点她的场,叫她进楼唱歌。因而丰乐楼并不驱逐这对父女,甚至在刮风下雨的时候,还允许他二人到楼里躲避。
艳娘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他们父女为何还在这里?”任昌忙道:“陈丞相特别交代过,今日寿宴不得惊动外人,要让丰乐楼看起来跟平日一样。若是驱走了他们父女,那不是跟平日不一样了吗?”又笑道:“娘子不喜欢他们,小的这就去赶他们走。”
艳娘撇了撇嘴,不屑地道:“算了,一对脏东西,理他们作甚。”扶着女使小环的手,一拧纤腰,进门去了。
连世荣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艳娘,为她的柔情绰态迷恋不已,心道:“昔日李太白有诗云: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呼来上云梯,合笑出帘栊。对客小垂手,罗衣舞春风。这艳娘艳极丽极,窈窕之极,望之如沐春风,我该如何亲近她才好?”当她的背影蓦然消失于视线中时,登感失魂落魄,心中惆怅不已。
岳珂叹了口气,道:“这位小娘子一定就是中瓦子的上厅行首艳歌行。”
临安既是风流繁茂之地,娼妓业也相当发达,如大瓦子、中瓦子、下瓦子等客栈集中之地亦有大量妓馆。
瓦子亦称瓦,有“来时瓦合,去时瓦散”之意。宋高宗时,名将杨沂中因部卒多来自西北,没有家室,遂于城内外大建瓦舍,招妓为冶游之所,即为临安瓦子之来历,瓦子亦成为妓院的别称。
临安城中有五处瓦子,城外则有十九处。大瓦子位于保佑坊之西,地甚繁华。中瓦子则在木瓜弄、上后市街、由义弄至三元坊一带,由于地处御街中心,歌馆平康诸坊均汇集此处,为临安娼妓业的中心地段。下瓦子又名北瓦,位于众安桥至弼教坊、扁担弄一带,以表演为特色,建有十三座勾栏,日夜演出杂剧、说书、杂技、皮影戏、傀儡戏等,游人甚众,极是热闹。自古以来,当权者多选人烟繁茂处作为行刑场所,临安的行刑之地就是众安桥,岳云、张宪及行刺奸相秦桧的义士施全均在此遇难。另外还有南瓦子和东瓦子,又有抱剑营,亦是妓馆青楼云集之地。
每一行都自有这一行的翘楚,诸多妓女中,以抱剑营柳翠和中瓦子艳歌行最为出名,都是色艺双全的绝代佳人,柳翠擅抚琴吹箫,艳歌行则是能歌善舞。只不过她成名已久,今日一见,竟然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却不知是她年纪本轻,还是驻颜有术。
酒保任昌送了艳娘进去,出来见宋慈几人还站在一旁,忙赶过来道:“几位公子还要等座吗?小的不妨悄悄告诉几位,今日酒楼有事,怕是等不到了。”
岳珂便报了己方三人名字。任昌慌忙赔笑道:“原来三位就是宋嫂的贵客,小的多有怠慢。宋嫂交代过今日有贵客来,特意为几位留了二楼最好的阁子,快些请进。”点头哈腰,忙不迭地领路先行。
宋慈特意从怀中掏了一小块银子,拿过去塞到那盲女金满子的手中,这才去追岳珂等人。
进来丰乐楼,愈发觉得此楼位置极好——正好建在一块往西伸出的凸地上,西面和南面均临水,西窗可远眺苏公堤,南窗外则能望见夕照山雷峰塔。
庭院中已停有不少车马,还有三三两两蹲在墙角等候主人的车夫和小厮。
进来迎宾大厅时,正好遇见禁军统制夏震。任昌忙解释道:“这三位是宋嫂的贵客,宋嫂为他们留了二楼阁子。”夏震点点头,道:“本官认得岳郡马。”
今日是宰相陈自强生辰,岳珂也接到了帖子。只是他本就对陈自强印象不佳,不愿意借寿宴之机公然拍马屁,况且早已定下今日要与好友宋慈到丰乐楼相聚庆祝,便借有私事推脱。想不到陈自强也将寿宴定在了丰乐楼,此番巧合着实难遇。倘若遇见同僚,不免有些难以自处。好在他为人豁达,只朝夏震点头招呼,也不多言解释,便擦身去了。
一楼散席大厅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虽然也坐着不少客人,可并没有客满,离传说中人声鼎沸的程度差远了。客人们情态各异,有站在扶廊边欣赏湖景的,有与同伴窃窃私语的,有自斟自饮、哼唱小曲的,但却少有高声喧哗者。
连世荣道:“这不是没有客满吗?为何不让外面的客人进来?”任昌忙低声解释道:“今日有贵客包了三楼,上头来了命令,为安全起见,不准一楼散厅和二楼阁子接客。公子见到的这些人要么是时常来的熟客,要么是有些来头的,不得已才放他们进来。”
宋慈道:“那宋嫂为我们三人安排阁子,是不是也担了风险?如此,实在不好意思。”
连世荣道:“我们可是一个多月前就预订下要来丰乐楼庆祝,当时谁会知道今日凑巧是陈丞相生日呢。”宋慈道:“若是我们事先知道,其实可以改期的。”
任昌笑道:“别说只是陈丞相要在丰乐楼庆生,就是韩太师来了这里,也不能得罪我们宋嫂的贵客。几位公子就放心吧。”
连世荣明知酒楼人多眼杂之地,可心中还是忍不住,愤愤道:“名为庆生,不过是又一个捞钱的门道罢了。”
虽则宰相陈自强向下级官员索要贿赂是众所周知的事,岳珂还是急忙朝连世荣使了个眼色,道:“今日我们只谈鱼羹,不谈时政。”
连世荣道:“唉,哪有谈时政,我不过是随口发句牢骚罢了。”
任昌笑道:“公子放心,这牢骚小的听多了,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他绝不会泄露主顾的谈话了。虽不知真假,但这酒保既势利又机灵,倒也蛮适合酒楼这种地方。
连世荣心中犹惦记适才惊鸿一瞥的艳娘,有意拉了任昌落在后头,向他打听艳娘来历。
任昌笑道:“那位小娘子是中瓦子丽春院的行首艳歌行,公子应该听过她的芳名吧?不过小的好心劝公子现实些,不要轻易去招惹她,想做她入幕之宾的,无一不是当朝权贵。去年有个浪荡子慕名到丽春院拜访,因不得其门而入,便站在院外高声怒骂了几句。结果第二日就被人发现横躺在自家门口,浑身上下都是伤,三个月都下不了床。”连世荣不禁咋舌道:“这么厉害!”
任昌道:“还有赵知府家的三公子,因为与客人争风吃醋,扬言要砸了丽春院,结果走在半道时被人用砖头砸下了马来,虽然伤得不重,受的惊可是不小,从此再也不敢去招惹艳娘。这可是赵三公子,宗室子弟!赵知府都不敢吭一声。公子想想看,那艳娘背后的人有多厉害。”
连世荣听了,自忖没有那个本事能与艳娘一亲芳泽,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是无可奈何,心头的欲火便慢慢被无望一点一点地浇灭了。
上来二楼,只见楼廊里拥着十余名黑衣挎刀男子,封锁了通往三楼的楼梯口,应该是身着便衣的禁军卫士。卫士一扫几人,便齐刷刷地将眼光汇集到岳珂腰间的长刀上。
那长刀是现任大理国王段智廉之弟段智祥送给辛弃疾的礼物,原是一长一短两把,辛弃疾将长刀给了岳珂,将短刀给了宋慈,宋慈又转送给未婚妻余月月防身。刀鞘是象皮做成,刀柄缠皮藤,外表着实并不起眼,然大理刀为天下名器,有“吹毛透风”之称,即使刀在鞘中,亦有隐隐光华,行家一望便知是一柄好刀。
岳珂早已习惯如此场面,微微一笑。有卫士认出了他,正要抢上来拜见,他忙举手“嘘”了一声。那卫士会意,笑着让到一旁。
正好奉议郎郭亮自三楼下来,一眼望见岳珂,叫道:“岳郡马!”岳珂避之不及,只得上前招呼。
郭亮是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郭倪之子,也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吴曦的女婿,新娶了吴曦之女吴祤。他虽出身武将世家,又因父亲敬慕崇拜三国名臣诸葛亮而得名“亮”,却不如父兄那般爱耍刀弄棒,目下因年纪还小,在朝中任奉议郎散官。
郭亮奇道:“岳郡马来了不上楼去,怎么反而朝一边去?”岳珂道:“我陪朋友有点私事,已经向长官告过假了。”
郭亮会意苦笑道:“若不是家父远在建康,非得逼我替他老人家来贺寿,我也要告假。郡马快些去吧,免得再被旁人撞见尴尬。”遂拱手作别。
连世荣道:“郭氏在朝中势力如此庞大,这位郭家少公子倒是没有丝毫骄横跋扈之气,难得。”岳珂笑道:“凡事总有例外,郭亮斯文儒雅,倒不大像出自将门。”
连世荣道:“不过听说郭夫人十分厉害,倒有几分吴家将的做派,可是真事?”
郭亮夫人即殿前司都指挥使吴曦长女吴祤。郭吴二人成亲是典型的政治联姻,夫妻感情不大和睦,常常争吵不休。不过年轻夫妻拌嘴是常见之事,男女双方又各自出身名门,有点小脾气小闹腾也是正常之事。岳珂不愿意在背后议论旁人私事,只一笑置之。
丰乐楼二楼中央是一个四方的大储物间,西子库运来的官酒都是大坛装,酒楼卖酒则以瓶论,将坛酒用酒瓶分装后,就存放在这里,随时取用。储物间四面是一道回字主廊,约有一二十步长,主廊对面则是一顺水的小阁子间,时称阁子,即专为尊贵客人提供的包房。
就位置而论,西面一排阁子正朝西湖长堤,视野最为开阔,是上上之选,价格也最贵。其次是南面阁子,窗外即是雷峰塔及西湖南段,算是上选。再次则是北面阁子,可以远眺西湖北段及孤山,算是中选。最差的则是东面阁子,窗外便是临安城的西城墙,是下选,不过价钱比其他三面阁子便宜得多,几与一楼散席大厅无异,只想找个清静地方谈事的人,大多会选择此处。
酒保任昌引着三人径直来到西南角落的二一三号阁子,笑道:“这是这一层楼最大最好的阁子了,既宽敞又亮堂,窗外即是西湖。”
进来一看,果然如此。这间阁子比普通的小阁子大数倍,因为把角,西、南两面均开有窗户,内中置一张长方形大桌。
任昌道:“几位公子先请稍坐,小的这就去告知宋嫂。只是眼下楼里楼外都在忙陈相公的寿宴,没有足够的人手,宋嫂也不得空,怕是公子们要多等一会儿了。”
岳珂道:“无妨,你自去忙。久闻丰乐楼风光旖旎,美酒佳肴还在其次,我三人正好先一饱眼福。”
任昌讪笑道:“景色虽好,可也不能当饭吃啊。小的这就去为几位公子取些果子点心来。”打起帘子去了。
宋慈三人遂来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凉水气登时迎面袭来。今日天阴,西湖上略有薄雾笼罩,虽不能远眺,然则烟水朦胧,愈显苍茫浩淼之意。南面的青山及雷峰塔影影绰绰,只能依稀看到大致的轮廓。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仿若绝代美女披上了面纱,若即若离,愈发显出几分神秘美感来。
站在窗前,留恋美景,竟不知酒保任昌何时又进了阁子,正将托盘上的餐具、酒瓶、果子、点心一一摆在大桌上。
任昌道:“宋嫂已经知道三位公子,然而厨房事务实在太多,她一时分不出身来。请几位公子先用些点心,稍后宋嫂会亲自来奉酒菜。”宋慈道:“有劳。”
忽有一人掀开帘子进来,却是适才在丰乐楼门前见过的艳歌行的女使小环。她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其主人艳歌行芳菲妩媚,风情万种,她却是气势汹汹,怒目横生,挥着手帕,指点着任昌的鼻子,大声道:“这间阁子是我家小娘子早就预订了,你为何又将它让给旁人?”
任昌吃了一惊,道:“艳娘不是要在三楼陪客吗?如何还要预订二楼的阁子?”小环道:“小娘子是为她的师傅预订的。”
任昌忙道:“原来是这样。那小的这就去为艳娘的师傅另安排一间上好阁子。”小环道:“不行,这间二一三号阁子景致最好,我家小娘子指名要这间。”
宋慈为人随和,不欲生事,便道:“既然如此,我们三个另换一间也无妨。”
任昌连连摆手道:“哎呀,不行,不行的。宋嫂那脾性,被她知道了可不得了。小环娘子,小的实在不知道你家小娘子什么时候预订了这间阁子,可小的知道宋嫂早在一个月前就为这三位公子预订好了。你看要怎么办?不如小环娘子去跟艳娘说一声,求恳她暂且通融一下?”
小环怒道:“小娘子的师傅人就在外面,还怎么通融?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是我们没理了,非要强夺宋嫂预订的阁子。你是要我上去请我家小娘子下来主持公道吗?”
任昌慌忙道:“不是,当然不是。”他既不敢惹艳歌行,可得罪了宋嫂,他也别想再在丰乐楼里做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岳珂道:“既是艳娘的师傅人已经到了,不妨先请进来一见,然后再决定谁让出阁子,如何?”小环赌气道:“见就见,难道还怕了你了。”打起帘子,扬声叫道:“姜先生,琼娘,请进来吧。”
进来的却是一名灰衣老者,扶着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那妇人面色蜡黄,脸颊深深凹陷了下去,看起来病得厉害。
小环道:“这位是姜先生。这位是琼娘,就是教过我家小娘子歌舞的师傅。喂,你们几个报上名来。”
岳珂却一眼认出那灰衣老者正是当今词作名家姜夔,忙上前见礼,道:“姜先生可还记得我?我是岳珂,几年前曾随辛公与陆游陆公相会,在沈园见过先生一次。”
姜夔字尧章,自号白石道人,世称姜白石。他早年孤贫,屡试不第,干脆以布衣身份过着放浪山水的生活,奔走于名公巨卿之门,与范大成、杨万里、辛弃疾等名士多有交往。因其人能制谱度曲,韵味谐婉,跌宕多姿,词作则熔铸工炼,精深华妙,因而音节文采,并冠一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格律词派,即世人所称的婉约派,时称“词莫善于姜夔”。
除了诗词外,姜夔还对散文、书法、音乐无不精善,是继北宋苏轼之后又一难得的艺术全才。范成大称其道:“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其著名词作《扬州慢》被誉为有“黍离之悲”,词云: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也认出了岳珂,却料不到在此机遇下相会,忙问道:“辛公可还好?”岳珂道:“辛公正在浙东安抚使任上,最近就要来京陛见,听说已动身上路,大约这几日就会到京。到时我做东,再约请先生与辛公一聚。”姜夔道:“好,甚好。”
宋慈见姜夔初遇岳珂时虽略现喜色,然依旧眉头紧锁,也无引见琼娘给众人相识之意,料想他带女伴来此,无非是因为琼娘病重,时日无多,想要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共度一段安静时光,遂向任昌使了个眼色,先拉着连世荣走了出去。
任昌跟了出来,为难地问道:“宋公子是打算让出二一三号阁子给姜先生吗?那小的要如何向宋嫂交代,她知道了,定然不依不饶。”
宋慈道:“你就跟宋嫂说,换阁子是我的意思,是我嫌这阁子太大,桌子也太大,吃饭喝酒不方便,我想换一间小些的。”
任昌登时转忧为喜,笑道:“宋公子真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又道:“西北角的二二五号阁子也不错,与刚才那间同样大小,唯一不同的就是西面、北面开窗,虽看不到雷峰塔,却可以看见孤山,视线也是极好。”引着宋慈进来二二五号阁子。
推门后,才发现阁子内早已经有人——西窗前站着一名五十岁出头的老者,一旁立着两名侍从模样的中年男子。
侍从见有人闯进来,几步跨过来,挺身拦住,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那老者始终未回过身来,任昌也不知道对方来头,慌忙赔笑道:“小的是丰乐楼酒保,正领客人入座,实不知这间阁子有人,叨扰了。”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就近引宋慈和连世荣来到二二四号阁子,道:“公子请稍等,小的这就再去置酒。”
等了一会儿,任昌重新取了碗筷、注子、旋子等酒具摆好,端上时新菜蔬果品,亦有肥羊、嫩鸡,酿鹅、精肉等下酒肴馔,一式的朱红盘碟,极是丰盛,令人胃口大开。
刚将酒烫好,岳珂便从二一三号阁子赶了过来,解下腰刀放在桌上,笑道:“姜先生让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肯主动让出大阁子。”宋慈道:“举手之劳而已,有什么可谢的。”
连世荣道:“不过那小女使着实太凶了,态度真让人吃不消。”
谈话间,外面渐有嘈杂之音,楼廊里不断传来喧哗声、笑语声、招呼声,楼上也开始不断有来来回回走动的脚步声,大约是为宰相陈自强庆生的宾客陆续到达,寿宴就快要开始了。
丰乐楼的酒由官酒库西子库供应,口味清甜,酒劲绵软,不容易醺醉。宋慈几人边聊边饮,刚饮完一注酒,便听见酒保任昌抢先打起帘子,在门前嚷道:“宋嫂鱼羹到!”
却见一名二十来岁的女子用木盘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陶盆进来。这女子,就是丰乐楼厨娘宋易安了。她梳着高高的发髻,穿交领短衣,着长裙。袖子高挽,银索攀膊,露出手腕长圈套镯来。虽村妆野服,鼻尖还缀着汗珠,却是姿致天然,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宋慈等人忙起身迎接。宋易安将陶盆小心放置妥当,施了一礼,道:“公子万福。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这就请趁热品尝小女子亲手制作的鱼羹吧。”
她虽然礼数周全,但神色却有些冷淡,并不因为宋慈是她救命恩人的未婚夫而多装出几分热情。这亦是她一贯的性格,大约与她本人的成长经历有关。她是汉人,与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同乡,据称其家离赵明诚、李清照夫妇昔日闲居住所甚近,其名字即取自李清照之号。她自小生长在金人占领区,备受歧视,吃了许多苦头,成年后被当地的猛安看上,欲霸占为侍妾。她不甘心沦为金人玩物,在新婚之夜反抗逃走,结果全家被那猛安杀死。她自己历尽艰险,南逃来大宋,到临安投奔亲戚,却一再遭遇周家白眼。好在她有一股子逆境中磨炼出来的韧劲,不但学到了宋嫂鱼羹的制作方法,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方有了今日的盛名和地位。
宋慈几人慌忙致谢,宋易安略略点点头,又问道:“月娘没来吗?”宋慈道:“月月出门为人看病去了,晚一些会过来。”
楼长蒋进忽然急奔进来,叫道:“陈丞相到了,指名要宋嫂去看菜式。宋嫂,麻烦你赶快上去看看,这可是怠慢不起的贵客。一会儿韩太师要来,得赶在他老人家到之前将菜式准备妥当。”
宋易安脸上明显露出不快之色,但也并未多说什么,只向宋慈等人点了点头,辞了出去。
连世荣早已等不及了,先取勺子舀了一勺鱼羹,一口吞下。
岳珂道:“味道如何?”连世荣伸出舌头,“嘘嘘”出声,模样甚是滑稽,道:“烫!好烫!”
岳珂笑道:“你慢点吃不行吗?这么一大碗鱼羹,足够数人吃的,又没人跟你抢。”
三人各盛了一碗鱼羹,稍稍放得凉些,再细细品尝,果觉咸中带甜,鲜美异常,滋味无穷。
连世荣连吃了两碗,这才出声赞道:“不错,真不错,名不虚传。这位宋嫂虽然态度差了些,是个冰山美人,做出的鱼羹味道当真不差,难怪能驰名临安。”
岳珂笑道:“你埋怨这位宋嫂对你态度差?你可知道辛公听说宋易安是从北方逃归的同乡后,曾慕名到丰乐楼来,不过不是为吃她的鱼羹,只是想跟她聊聊家乡的风物,却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人家宋嫂连脸都没露半分。”
连世荣道:“呀,原来宋嫂这般冷傲,连辛公都不理睬,看来我们月娘的面子可大了去了。”
宋慈道:“月月跟我提过宋嫂,说她很不容易,而今即使有名动京华的手艺,内心还是有许多外人难以想象的苦。”
岳珂道:“那是肯定了。她全家被害,自己一人逃来南方,人生地不熟,不得不独立谋生,又是女子……”
正议着,忽听见窗外有男子放歌道:“朝出耕田暮饭牛,林泉风月共悠悠。九重虽窃阿衡贵,争得功名到白头。”歌声悠扬洪亮,中气十足,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宋慈和岳珂相视一眼,一齐起身。连世荣只顾吃鱼羹,头也不抬地道:“你们去瞧什么热闹?这唱歌的人是存心去三楼捣乱的,一会儿就会有赤老赶去捉他。”?99lib.
宋、岳二人忙赶来西窗前——却见几只灰白色的水鸟正飞掠过水面,一名渔夫打扮的男子撑着一叶小舟,划破水面,正自湖心朝丰乐楼驶来。他身材高大,披着的棕色蓑衣只到膝盖之处,头上戴一顶宽大的竹笠,看不清面孔。
西湖有“灵石樵歌”一景,指灵石山灵石坞一带幽静深窈,人迹罕至,唯有樵夫往来其间,山歌一曲,辄与樵斧“叮叮”之声相应答,岩石皆响,号称“山中之清籁”。眼前之湖中渔唱,虽无山水相应,却别有诗般意境——
孤舟蓑笠,背后是若隐若现的长堤画桥,脚下是如影随形的薄雾水汽,空蒙灵秀,仿若一幅绝美的山水图画。
第二章 鱼龙惊起
却见湖上渔夫愣了一下,停了手中竹竿,又扬声唱道:“朝出耕田暮饭牛,林泉风月共悠悠。南渡衣冠非故国,恸哭遗民总白头。”这是暗中讽刺当今朝廷偏安一隅了。楼中女声又应唱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南宋 姜夔 href='/article/1788.htm'>《念奴娇》
渔夫意态悠闲,一边撑船,一边将适才的《白头歌》又洋洋洒洒地唱了一遍。
诚如连世荣所言,这渔夫分明是来刻意捣乱的——丰乐楼三楼京师权贵云集,争相赶来为当今宰相陈自强贺寿,他却撑船到附近,高唱衰歌,称自古经纶世务、热衷利禄者,常常一去不返,乃至身死被戮,落得个可悲的下场。虽是大大的实话,却是败兴之极。须知他败兴的对象不是普通人,而是一整层楼的高官重臣。这渔夫也可谓胆大妄为了。
岳珂看清渔夫身形,不禁“呀”了一声,道:“我认得他,他是江湖奇士独孤策。”
几年前,岳珂曾随辛弃疾到绍兴沈园与大诗人陆游相会,陆游亦介绍了新交的朋友独孤策给众人认识。辛弃疾与独孤策倾心交谈,虽感彼此政见不同,却是志气相投,且对其印象极为深刻,称其为江湖奇士。
岳珂认出那唱歌的渔夫就是陆游引见的朋友独孤策后,大大吃了一惊——今日丰乐楼中重臣云集,表面看跟平日一样,其实楼里暗藏着许多便衣的禁军卫士。无论独孤策是否清楚楼内真实情形,他摇船到附近高唱“耕田饭牛”歌,明显带有挑衅之意,瞬间便会惹祸上身。
宋慈急忙脱下外衣递给岳珂,道:“向他打声招呼,让他快些退走。”
岳珂依言接了衣服,又脱下自己的外衣,一手抓了一件,伸出窗外,举起来交叉挥舞。他打的是军事手势,代表着“即刻退兵”之意。兴许是没看见,兴许是根本无所畏惧,独孤策还是继续唱着歌,将船朝丰乐楼划来。
岳珂愈发着急起来,忽听到头上有动静,仰头望去,三楼正有许多只手伸出栏杆,在对着湖上指指点点。再朝南边望去,正有数名便衣卫士奔到丰乐楼自家的码头,一边大声呼喝着,一边抢着去解缆绳,显是预备乘船去追捕独孤策。
岳珂眼见独孤策即将大祸临头,不由得焦急万状。然而他已尽了全力,再也无法可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遭难了。
忽听得楼里有女子应声唱道:“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声音清脆,甚是悦耳。
岳珂“呀”了一声,道:“这歌词是辛公旧作的上半阙。”
辛弃疾退居田野时,曾作《鹧鸪天》云:
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
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表达了因罢职退隐、壮志未成而难以排解的“闲愁”,想不到此刻却被人拿来与渔夫对唱,颇为新奇。
却见湖上独孤策愣了一下,停了手中竹竿,又扬声唱道:“朝出耕田暮饭牛,林泉风月共悠悠。南渡衣冠非故国,恸哭遗民总白头。”词意是暗中讽刺当今朝廷偏安一隅了。
楼中女声又应唱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岳珂愈发惊讶,道:“这依然是辛公词作的上半阙。”这歌词果然又是取自辛弃疾的另一首《鹧鸪天》,词云: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湖心的独孤策大约觉得有趣,停止撑船,沉吟凝思如何回唱。楼里忽然有个嗓门粗大的男音吼唱道:“朝出耕田暮饭牛,林泉风月共悠悠。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
此时丰乐楼里一、二、三楼的酒客几乎都聚在西面栏杆或是窗边瞧这场大大的热闹,忽听到平白冒出来的这句文不对题的“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一齐哄笑了起来。连世荣嘴中还含着鱼羹,居然乐得一口喷了出来。
那独孤策呆了一呆,也跟着哈哈大笑了两声,居然就此掉转船头,朝南面去了。
此时已有便衣禁军登上小船,欲划去追捕独孤策,却见事态陡然起了变化,似乎只是一场对歌闹剧。再抬头望见三楼的长官们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显然都不再认为渔夫是有意来闹事者,也就干脆放弃了追击。
岳珂想不到一场大大的危机居然由对歌而解,很是惊喜意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转头问同伴道:“那女音是宋嫂的声音吗?”连世荣道:“听起来很像啊。”宋慈道:“这可真是奇怪。”
几人心中均是一般的疑问:那宋易安平日冷若冰霜,见到她一丝笑容已是十分不易,为什么今日会突然应声与渔夫对唱?会不会是她早与独孤策相识,而独孤策今日并不是来寻宰相陈自强的晦气,根本就是为她而来?她眼见再不出声,对方就要惹上麻烦,才不得不一改往日冷漠姿态,主动回应?可她曾拒慕名来访的同乡辛弃疾于千里之外,为什么又独爱他的词作,熟背如流呢?
正好余月月提着药箱进来,连世荣忙道:“呀,月月,你来得晚了,刚刚错过了一场大大的好戏。”随即说了适才发生的古怪又有趣的经过。
余月月道:“呀,难怪我远远就见到湖边拥着许多人,原来是在看这场热闹。宋姊姊本就是个爱读书的人,她喜欢辛公的词作不奇怪啊,她只是不喜欢跟陌生人或是不熟的人打交道而已。不过你说的对歌实在太古怪,不似宋姊姊所为,回头我要问问她。”
正说着,忽有一名三四十岁的男子打了帘子进来,唱了个喏,自我介绍道:“小的名叫韩器之,是丰乐楼的采办。今日宋嫂实在太忙,不及招呼几位。几位公子和小娘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小的便是。”岳珂道:“韩采办有心,这里酒肉菜肴已然十分丰盛了。”
韩器之又问余月月道:“小娘子不记得小的了吗?”
余月月对他毫无印象,却又不便失礼,便笑问道:“韩采办来三桥买过王家饮子?”
韩器之笑道:“看来小娘子是真不记得了。几年前小的患上怪病,曾慕名到建阳向王医师求医,还是小娘子帮小的拿的药呢。”
余月月道:“啊,韩采办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有印象,真有印象。”想到外公去世已有三年,而今王家只剩下自己和表兄王壮飞相依为命,不免有些伤感。但她本是爽朗明快之人,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悲伤之情,瞬间换上笑容,道:“如此,我和韩采办也算是故人重逢了。”
韩器之道:“王医师是小人的救命恩人,小的一直心存感激。小娘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发话便是。”余月月道:“有心。”
韩器之又招手叫过一名酒保,命他再添置几样酒菜,加倍照应,这才叉手退了出去。
忽听得楼上有乐声响起,脚步声纷纷沓沓,直朝东面楼梯口拥去,大约正主儿韩侂胄到了,众人要争相赶去迎接。宋慈几人也不理睬,自顾饮酒吃菜。过了好大一会儿,三楼才略略安静下来。
忽有人在门外问道:“宋慈人可在里面?”宋慈忙应道:“在,请进。”
进来的却是他的太学同学陈德武。陈德武亦是福建人氏,诗词文章写得极好,平日与宋慈颇为投契。
宋慈极是意外,问道:“陈兄如何会知道我在这里?”陈德武道:“适才对歌之前,我在三楼俯身看到二楼这间阁子窗内有人挥舞衣服,一时好奇,便向酒保打听谁在这间阁子里,辗转问了好几次,这才问到原来是宋慈兄人在这里。”转头见到桌上酒菜丰富,中间一盆鱼羹金黄油亮,香气浓郁,登时口水直流,埋怨道:“哎呀,原来你们几个在这里偷偷摸摸开小灶吃宋嫂鱼羹,居然也不叫上我。”
宋慈歉然道:“我本来要叫上陈兄的,之前还特意问过你今日有没有空,你回答说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今日是令叔陈丞相生日。”
连世荣道:“是啊,今日是陈兄叔叔的生日,你自己有机会在三楼跟那帮达官贵人吃香的喝辣的,哪里还用得着跟我们凑热闹?”
陈德武不悦地道:“小连,我就不喜欢你这种酸溜溜的语气。我也不想有这样一个叔叔,可是没办法,老天爷非要让他姓陈,非要让他是家父的亲兄弟。”
陈德武的叔叔即是当今右丞相陈自强。论南宋宰相生平经历之曲折而富有戏剧性,无人能比得过这位陈相公。起初,陈氏家境贫寒,陈自强奋发读书,终于考取了太学生,来到临安太学就读。由于京师粮贵,他身无余钱,只能利用平日闲暇到富贵人家做“童子师”糊口。
绍兴三十年(1160年),陈自强受承宣使韩诚之请,去做其幼子韩侂胄的启蒙老师。韩诚为北宋名臣韩琦之孙,他本人虽然官职不高,但妻子吴氏却是宋高宗皇后吴芍芬的亲妹妹,门第高贵显赫。陈自强教得相当卖力,韩夫人吴氏对他极其尊重,曾叮嘱儿子韩侂胄道:“他日如得志,一定重用陈先生。”一语成谶,后来果然应验此话。
教完韩侂胄后,陈自强又到他处谋生,运气仍然相当不好,直到淳熙五年(1178年)年近五十岁时才考中进士。由于缺少靠山,无人提拔,官运也很不济,到六十岁仍然只是福建一个小县的县丞,被年轻同僚讥笑不已。庆元二年(1196年)夏季,陈自强任满入京候缺,此时韩侂胄已经掌握了朝中大权,偶然在候补官员名单中发现了陈自强的名字,意外惊喜,于是全力举荐恩师。陈自强自此官运亨通,先任太学录迁博士,又任秘书郎、御史中丞,随后升任右丞相高位,以六十老翁之身,短短数年扶摇直上,可谓史所罕见。
初登高位时,陈自强倒是摆出一副清廉的样子,在宋宁宗面前大讲“君德”和“时事”,对朝中一些不正风气大加指责,还处置了一些贪官污吏,一度博取了公正无私的名声。福建福州人某甲进京求职,因其父与陈自强是同乡兼老友,便大大咧咧地打出宰相的旗号,点名要做礼部的掌故官。陈自强知道后,当众严厉斥责了某甲。旁人均以为某甲的官宦生涯差不多就此结束了,然而不久某甲委任状下来,正是他事先要求的礼部掌故官。有人追问缘由,某甲得意洋洋地取出陈自强的亲笔信给众人看,上书八个大字:“珍贶鼎至,光耀老目。”意思是,你所送的珍贵礼物已经收到,我高兴得老眼都生辉了。原来某甲不惜用重金买下一套“金粟玉盏”,花费四千缗,作为礼物送给了陈自强,终于官愿得偿。众人听后,这才知道表面廉洁奉公的陈丞相其实也是个大贪官。
当人们知道真相后,陈自强干脆撕下了表面的伪装,不但鼓动亲属、子弟到外边收受贿赂,自己也明目张胆地向下级官吏索要贿赂。地方官府公文到京城,除非封面上写着“某物若干并献”字样,他才肯拆看办理。没有礼物“并献”,再大的事,也任其延误而不顾。
对于提拔他的学生韩侂胄,陈自强当然也是倾力回馈。只是韩侂胄出身显赫,以他的身份和地位,金银珠宝自然不会放在眼中。陈自强便每日亲自往韩府送去几份空头委任状,韩侂胄需要任用某人时,只需挥笔在委任状上填写姓名和官职,便可即时生效。这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卖官行为,为韩侂胄任用私人大开方便之门。
为使贪财名正言顺,陈自强还专门设置了国用司,以宰相身份自任国用使。由于其人太过贪心,不断搜刮地方,扰乱民众,致使“州郡骚动”,天下人无不痛恨切肤。
陈德武虽与其叔不是一路人,对陈自强贪污受贿之种种行为也极为看不惯,然而毕竟是血缘至亲,他因此受了不少同学的奉承,却也受了更多的白眼。
连世荣道:“陈兄原来也知道陈丞相是你叔叔是改不了的事实,那为何还要屈尊……”
岳珂忙插口打断道:“小陈,上面都来了哪些官员?”陈德武道:“嗯,挺多的,文武官员都有。”
连世荣冷冷道:“韩太师都来了,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能不争相赶来巴结吗?”
岳珂忙道:“具体都有哪些?”陈德武道:“韩太师,我叔叔,左丞相谢深甫,参知政事何澹,枢密使许及之,吏部尚书钱象祖,殿前都指挥使吴曦,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弥远……人挺多的,逐一数也数不过来。岳兄是朝廷命官,我叔叔事先也下过请帖给你,你既然来了这里,何不自己跟我上去看看?”
岳珂不好意思地道:“我今日只是与朋友来丰乐楼相聚,并没有预备礼物。”
陈德武道:“要什么礼物!你是岳将军后人,诗词文章兵法无一不精,又有郡马爷的身份,我曾听韩太师当面向我叔叔夸耀过你,你正是他倾力要笼络的人。”
岳珂很是意外,问道:“韩太师向陈丞相夸过我?”陈德武笑道:“不然你以为呢?岳兄本领虽大,然而如此年纪便掌管大宋军国之用根本者,自开国以来,你还是第一人。”
军器监掌管武器军械制造,自宋金议和以来,再无大的战事,军器监亦是监务稀简,因而人员精简,只设有军器监丞一员,从七品,名义上掌军器监大小事务,其实是个闲差。现任军器监丞名史弥坚,是宋孝宗时宰相史浩的第四子,亦是礼部侍郎史弥远的双胞胎弟弟。他因是名臣之子,又与赵氏宗室结亲,娶了宋孝宗亲兄长之女为妻,才得到了这份差事。然自权臣韩侂胄有意兴兵北伐以来,军器监一跃成为大宋举足轻重的官署,史弥坚便显得不大称职。韩侂胄虽没有明目张胆地罢免史弥坚,却又新设了少监一职,从六品,任命岳飞之孙岳珂为军器监少监,位在史弥坚之上。
岳珂以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执掌军器监,虽是名将岳飞之后,却也引来了一些人的议论,认为韩侂胄是有意如此,想借岳珂祖父岳飞之名提高他个人的威信。好在岳珂上任以来兢兢业业,又有熟悉火器制作的内兄赵师槚从旁协助,很快用能力压服了悠悠之口。岳珂一直以为自己出任要职全是因恩师辛弃疾举荐,现下听陈德武言外之意,原来当真如外面流言所传,韩侂胄有利用岳飞名头的意思,一时心头颇不是滋味。
陈德武却只是随口一说,他早看出连世荣对自己敌意甚重,也不愿意再多留,便强拉了岳珂,一道往三楼而来。
到楼梯口时,正遇见便衣卫士拦住一名中年文士盘问。那文士倒是毫不慌张,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剌来,大大咧咧地道:“在下叶适,字正则,号水心,浙江永嘉人氏,诗文翰墨略有薄名。听说韩太师喜欢交结文人雅士,今日特慕名前来拜会。”
一旁岳珂听见,很是惊讶,道:“我久闻叶适先生的大名,原以为他是位老夫子,想不到如此年轻。”
陈德武忍不住笑了起来,附耳道:“我悄悄告诉岳兄,楼上早已经有一位叶适了,是临安知府赵师向众人引见的,正如岳兄所言,是位五六十岁的老夫子。”
岳珂道:“那么眼前这人就是假的了。”转念想到三楼重臣云集,万一这假叶适是有意混进来,意图不轨,那可就麻烦了。正要上前告诉卫士,却被陈德武拉住,低声笑道:“拆穿他做什么?这人一定是想混去三楼闹事的,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他闹上一闹,说不定正好可以早些结束寿宴呢。”言下之意,竟也似盼着他叔叔的寿宴早散早了。
岳珂摇了摇头,道:“想要闹场是不大可能的。你没看见假..叶适递了名剌吗?卫士一禀报,便会立即露馅。”
果见一名便衣卫士接了名剌,赶去楼上通传,片刻后又“噔噔”下来。然出乎岳珂意料的是,那卫士竟道:“韩太师有请先生上楼。”施了一礼,极恭敬地请假叶适上去。
岳珂起初问三楼来了哪些官员贺寿,本意是用话头阻止陈德武、连世荣二人争吵,不想被陈德武真拉了出来。他原想出来阁子后就改口去庭院中散步,但却在楼梯口遇见冒牌叶适的奇事,更不明白楼上明明有真叶适到场,韩侂胄为何还要再召假叶适上去。一时好奇心大起,忙跟陈德武一道上来三楼。
丰乐楼三楼是一通间正正方方的大厅,周回四十八丈,采用半围栏式结构。西面完全是开放式的围栏,人只要登上三楼,无论站在何处,都可以藏书网望西一览西湖风光;南、北两面则各开有二十四扇大窗户,南窗外远景是雷峰塔,近景则是钱王祠;北窗外远景是西湖湖面,可以一直望到钱塘门和白堤,近景则是繁华热闹的丰豫门。
只有东面堂首是木板做的墙壁。正中摆放着一具六折大屏风,边框和底座都是用珍贵的楠木制成,屏幕则是上等缁丝织成的细纱,上面用红色丝线绣有朵朵红梅。屏风背后,还放着一张半人高的窄案桌,上有三个古铜小香炉,内燃熏香,轻烟袅袅。而在堂中众人看来,香雾不断从纱屏上沁出,氤氲弥漫,芳香扑鼻,朵朵梅花也仿若有了生气一般。可谓匠心独具,别有雅趣。
屏风的正前方,便是主桌,正中放着一把黑色交椅,上面铺了软软的丝垫,正是本朝太师韩侂胄的座席。主席左右首各有三排座位,用桌案拼成长龙式样,参宴者依官秩就座。右首前排依次坐着右丞相陈自强、参知政事何澹、同知枢密院事程松;左首前排则坐着左丞相谢深甫、枢密使许及之、殿前指挥使吴曦等。一些名人雅士虽见重于权贵,却因为没有官阶,只能坐在第二排或是最末排。
岳珂与陈德武上来时,卫士正引假叶适拜见太师韩侂胄和丞相陈自强。
陈德武低声道:“看到韩太师右首第二排第一席的青衣白发老者了吗?那就是真的叶适。真真有趣,韩太师明明知道这中年文士是冒名顶替者,还故意以礼接见,必然是要拿他寻开心。”
果听见韩侂胄笑道:“老夫读过叶先生之对句:‘初分大道非常道,才有先天未后天。’老夫一直有心向先生当面请教,不知这先天与后天如何区别呢?又听说先生以‘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氏得心斋’作为书斋的门联,不知先生为何独爱吕大临这一句?”
叶适虽以文章扬名,但其更多的成就还是在学术思想上,其学派号称“永嘉学派”,韩侂胄一上来就用永嘉学派的学识观点来提问,明显是要试探假叶适的底细。
那假叶适答道:“‘先天后天’不过是过去的旧句,没什么可提的。书斋对句,而今叶某略作修改,改作‘独立孔门无一事,唯传颜氏得心斋’。”
岳珂一听便道:“呀,这假叶适水准不在真叶适之下,他改后的诗句,竟比吕大临原作还要好些。”
陈德武道:“我也看出来了。此人避开韩太师前一个问题,显然是不大了解永嘉学派的学术,但就诗文水平而言,已是十分了得。”岳珂道:“懂得扬长避短,是个聪明之极的人。”
韩侂胄转头看了一眼真叶适,见他亦无言可对,便又问坐在叶适身后的亲信堂吏道:“史先生,你以为这句改得如何?”
那堂吏名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亦是当世有名的词家。然一生科举不中,而今任韩侂胄的省吏,负责撰拟机要文书,“奉行文字,拟帖撰旨,俱出其手”,是韩氏最倚重的心腹。韩侂胄从来不直呼其名,只尊称其为“先生”。史达祖亦借着韩侂胄的威风,横行一时,“公受贿赂,共为奸利”。官员向他进送书礼时,都要毕恭毕敬地用上“申”“呈”等字样,不然不予拆阅。其人人品不为人称赏,诗词水准却是已臻上乘。他曾为亡妻作《寿楼春》云:
载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谁念我,今无裳?自少年、消磨疏狂。但听雨挑灯,攲床病酒,多梦睡时妆。
飞花去,良宵长。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身是客、愁为乡。算玉箫、犹逢韦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藻香。
情与文一气旋转,辞情俱到,自是名手。此词作于史达祖见重于韩侂胄时,虽则权炙缙绅、炙手可热,依然无法磨灭他心中的悲伤之情,可见其对亡妻的情意非同一般,令人哀叹。
史达祖正是出主意让韩侂胄试探假叶适的人,见主人征询自己的意见,便含笑道:“改得确实比原句好。我曾听说叶先生文章书法无一不精,却不知真相到底如何?”
韩侂胄立即会意,笑道:“古语有云: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是老夫恩师陈丞相生辰,陈丞相收了不少贺礼。难得叶先生今日在此,何不取出来,请他当场品评一番?”
在场诸人均知道后来的叶适是假,眼见他自己尚蒙在鼓里,大言不惭,却一再被韩侂胄、史达祖主仆戏耍,有心看这场好戏如何演完,于是都哄然附和。韩侂胄发了话,陈自强自当遵从,忙命儿子陈跃将所收礼物中最名贵的书画拣了出来。
瞬间有人收拾了一张桌案,抬放到厅中的空处,摆放好文房四宝等物。韩侂胄亲自取了一卷诗卷展开,道:“这是唐代杨贵妃亲笔书写的诗卷。久闻叶先生书法精妙,何不于上题跋,也让老夫等一开眼界?”
那诗卷是唐代遗物,由唐玄宗宠妃杨玉环亲笔所书,世上只此一卷,珍稀无比。陈自强闻言便心中一痛,仿若针扎一般,但开口让假叶适题跋的人是韩侂胄,他如何能阻止?心中只盼望那假叶适就此怯场,自行退去,千万不要胡乱涂鸦,弄污了诗卷。
不料假叶适当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拱手道:“叶某恭敬不如从命。”略一沉吟,挥毫往诗卷卷首写下,片刻后即搁笔回架,道:“题好了,请指教。”
众人拥过去一看,却是一句“当时丹青,不及麒麟凌烟;而及此姝,难怪世道乖张”。对仗工整,书法亦不差,诸人大出意外,无不啧啧称奇。
韩侂胄哈哈大笑,转头问真叶适道:“先生以为如何?”叶适含笑点头。
史达祖一向狂傲,也点头道:“不错。”
韩侂胄愈发来了兴趣,又命人取过北宋书法名家米芾的手迹,让假叶适写跋。
假叶适写道:“米南宫笔迹,尽归天上,尚有此纸,散落人间,唉!欲野无遗贤,难矣!”
一样是一挥而就,且辞简意赅,堪配米芾真迹。座中客人本等着假叶适出丑卖乖,却想不到此人才华出众,竟不在真叶适之下,无不惊奇。
韩侂胄喜悦异常,连声道:“今日大开眼界,大开眼界。”招手叫过假叶适,笑道:“叶先生,老夫姑且称你为新叶先生,老夫身边的这位是旧叶先生,亦是姓叶名适,号水心,莫非天下有两个叶水心不成?”
那假叶适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天下文人才子,像叶先生这样好的实在太多了。但若今日我不冒叶先生之名,又怎能来此雅集?”
韩侂胄哈哈大笑,便问那假叶适的真名,原来他叫陈谠,福建人氏。
韩侂胄极爱此人的才华与聪明,道:“好一个陈谠,好!闽地果然多佳士!恩师,你们都姓陈,都是福建人,不妨认作同族好了。”陈自强道:“是,遵太师命。”忙上前握了陈谠的手,嘘寒问暖,甚是亲昵。
一旁陈德武却实在看不下去了,叹道:“陈谠此人才华是有的,可惜人品不佳,为谄媚权臣不惜想出冒名顶替的法子来。可惜,可惜。”
身侧一人接口道:“有什么可惜的,天下有才有品的人总是绝少,有才无品的人多了去了。换作我,宁可做个无才有品的人。”
陈德武闻言转过头去,却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自己并不认识。今日丰乐楼寿宴,陈自强称不要张扬,因而到场官员都是便服。他以为对方是某官署的官员,忙问道:“兄台是……”
那人道:“在下姓贾名涉。”陈德武道:“幸会。”贾涉道:“没什么可幸会的,兄台还是离我远些好。”
岳珂听这贾涉言行古怪,依稀觉得他的名字耳熟,正要再问,贾涉却不再理会旁人,上前几步,抢到堂中,大声道:“各位,我有话要说。”也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自顾自地道:“这位殿前都指挥使吴曦吴太尉,大伙儿都是认识的,他是吴家军第三代首领。吴家世受国恩,却不思恩图报,第二代首领吴挺执掌四川兵权时,坐大一方,骄横无比。家父名讳贾伟……”
正滔滔不绝之时,忽一眼见到夹杂在男人丛中的名妓艳歌行和柳翠,但觉一厅之内,二姝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顾盼之间,神采慑人。贾涉不由得一愣,定了定神,这才续道:“家父任四川官员时,亲眼看到吴挺拥兵自重,遂上书向朝廷告发,却反被吴家凭空诬陷,捏造罪名害死。”
原来贾涉父亲贾伟曾任四川开江地方长官,见到吴家军势力横行西蜀,蜀人只知有吴挺,不知有朝廷,对此很是担心,特意将吴家军的种种弊端接连写成奏表,上报朝廷。然彼时还是宋孝宗赵昚执政,宋孝宗出于对吴挺的绝对信任,并没有将贾伟的奏章太当回事。这位因“斧声烛影”疑云再现而侥幸登上大宝的皇帝一度意图恢复中原,偏偏南宋军力不足与金人匹敌,他便寄希望于外援,命吴挺暗中与故辽契丹人联络,欲两方联合,夹攻金国。
故辽即指西辽。金人攻灭辽国前夕,辽国皇族耶律大石率兵西走,自立为帝,定都中亚,重新建立了辽国,史称西辽。辽国虽然丧失了大部分子民和土地,但西辽仍然十分强大,不仅有着彪悍的骑兵,而且金人占领区的契丹人亦不服金人统治,不断起兵反抗,与西辽政权遥相呼应。耶律大石曾派出七万精兵东征金国,意图恢复契丹故土,然而由于途艰路险,辽军到了西域一带便因粮草不济而不得不退军。
到耶律大石的孙子直鲁古执政时,宋孝宗听说故辽有意再次东进,一雪金人灭国之恨,激动万分,立即下密诏给西蜀军队主帅吴挺,指令他厉兵秣马,准备配合西辽攻势,出兵北伐。然而当时西辽国内正值多事之秋,东征金国又需先行通过一向依附于金的西夏或是日益强大的蒙古,直鲁古虽有恢复契丹故土的志向,但考虑到种种实际困难,并没有真正动兵。
吴挺奉联合故辽事虽不成,却加重了西蜀地区及他本人在朝廷中的地位,孝宗皇帝认为宋军难以在江淮一带正面战场有所作为,唯有靠侧翼西蜀建立奇功。至于朝廷后来着意削弱吴家军势力,甚至在吴挺死后不准天理人伦,禁止其子吴曦回四川奔丧,则是宋孝宗退位、宋光宗即位之后的事了。
贾伟告发吴挺不成,反而为自己惹来祸端,被人设下圈套,诬陷他暗通金人,被逮捕下狱。他是朝廷命官,按律该押回京师由大理寺复审,但其人尚在利州路钤辖司大狱时便离奇死去。吴挺对外声称贾伟是畏罪自杀,他当时正得朝廷倚重,此事遂不了了之。当年贾涉只有十岁,已知父亲是蒙冤而死,立志为父复仇。然而过了几年,宋光宗即位,开始改变对西蜀策略,大力抑制吴家军势力,吴挺本人也在极度郁闷中病死。于是,为父亲平反又成了贾涉的人生目标。
但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实则相当困难。当年贾伟上书陈述吴家军的弊端时,也提及了另一系武将郭氏家族的潜在危害,由此得罪了以郭杲为首的整个郭氏家族。郭杲时任殿前都指挥使,后因武力支持宁宗皇帝即位成为定鼎重臣,接替吴氏掌管了四川十万吴家军,其兄弟子侄均是手握重兵的将领。郭氏有这等权势,岂能容许贾伟一案平反?
贾涉却是个百折不挠、意志坚定的人,亲身到四川查访案情,到处寻找证人,厘清事实后,又不辞劳苦,奔走申诉,甚至到皇宫门前伏阙上书。虽不得其门而入,却最终让郭杲、郭倪、吴曦等利益相关人士都知道了当年的贾伟还留下了一个叫贾涉的儿子。郭、吴两方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仅凭贾涉一介小小平民自然难以撼动,他们出面到各级官署一打招呼,再无人理会贾涉的上诉。
贾涉在临安辗转奔走几年,不断向朝中各官署递书上告,却没有任何进展。他最终明白了官官相护的道理,只要郭、吴两方还在高位,他就万难平反父亲冤案。但他还是不肯就此离开京师,心道:“害死父亲的罪魁祸首是吴挺,吴挺早已经病死,这一层就算揭过了。然而父亲生前的愿望,就是要抑制武将势力,防止吴家军坐大,我无论如何都要达成他的心愿。”
他人久在京师流连,长期密切关注甚至监视吴曦的一举一动,知道这个人表面是放浪风流的贵公子,待人豪阔大方,实则颇有野心,广交权贵、朋友的目的,无非是想回四川重掌吴家军。当贾涉偶然得知宰相陈自强今日要在丰乐楼举办寿宴,京师权贵均会到场后,一时计上心来,暗想:“以我目下的能力,即使不能为父亲平反,亦要去闹个大大的没趣,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吴曦重回四川掌权。不然,父亲沉冤昭雪更是无望。”
当即赶来丰乐楼,趁对歌转移众人视线时,混进楼来。到楼道时,又跟在出来方便的临安知府赵师身后,居然被卫士认为是赵师的随从,顺利上到三楼,混入宾客中。
然而贾涉一跳出来,殿前都指挥使吴曦便立即认出了他,忙走到楼梯口召集卫士,示意他们上前拿人。贾涉才刚刚说到父亲被吴挺捏造罪名害死,便被卫士抢过来捉住,反剪了双臂,强行往楼下拖去。
他犹自不肯屈服,大力挣扎,叫道:“吴曦花费重金收买,结交权臣,包藏祸心,一心想重回四川做他的第三代吴家军首领!各位可别忘了当年朝廷是如何辛苦才从吴挺手中夺回兵权。丘尚书,你当年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应该最清楚吴家军的危害。”
丘尚书即是刑部尚书丘崈,在吴挺死前出任四川安抚使,最终成功削夺了吴氏兵权,为稳定四川局势立下大功。然其人慷慨耿直,与朝中诸多权贵不和,长期被排斥在中枢之外,一直担任地方官,最近才被召回京师,出任刑部尚书。他并不认识贾涉,听到对方指名叫他,还是迟疑着回应道:“这个……”
贾涉忙道:“我有证据,我有能证明吴曦……”一语未毕,便被一名卫士横臂勒住喉咙,脸憋得通红,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坚持片刻,便晕厥了过去,被卫士抬着下了楼。
吴曦脸色甚是难看,走过来向陈自强躬身请罪,道:“这姓贾的浑人是因下官而来,不小心扰了陈相公的寿宴,下官愿意自请弹劾,辞去官职,在家待罪。”
陈自强咳嗽了声,道:“嗯,这个……”一边支吾,一边转头去看昔日的学生。
韩侂胄笑道:“哎,什么弹劾、待罪的,吴太尉太过严肃了。今日大家都是便服在此,不谈公事,适才的事,大家伙儿就权当是看了场好戏。”
自韩侂胄执政以来,权柄贵震天下,其亲幸者由禁从不一二岁至宰辅,而不附者往往沉滞不偶,因而朝政极其腐败,朝中大臣多是趋炎附势之徒。如现任枢密使许及之原为吏部尚书,竭尽全力迎合韩侂胄,阿谀奉承,无所不为。某日他见到韩侂胄后,为表达自己如何忠心、希望得到赏识,痛哭流涕,不知不觉竟至屈膝下跪。韩侂胄觉得此人有趣,遂提拔他当了枢密使,位居执政,掌管大宋兵权。韩侂胄过生日时,群臣为其祝寿。寿宴结束时,许及之才刚刚赶到,守门人有意降下门闸,打算将他拒之门外。许及之大为窘迫,乘门闸还没有闭合之时,急忙低头弯腰从缝隙中钻了进去。此即为时人所盛传“由窦尚书,屈膝执政”笑料之来历。
又如同知枢密院事程松,献媚韩侂胄到了令人肉麻的地步。他原先任谏议大夫,为了爬上高位,便花重金买了一名绝色女子,取名松寿,献给韩侂胄。松寿正是程松的字号,韩侂胄对此很是奇怪,特意问这女子怎么会与程松同名。程松回答道:“就是为了让太师经常听到下官的贱名。”韩侂胄哈哈大笑,立即提拔他进了枢密院。
再如临安知府赵师,他是宋太祖长子赵德昭后人,有赵氏宗室身份,工于书画,尤其擅画花草,却也是拼命谄事权贵。韩侂胄过生日时,百官争相进献珍奇异宝。赵师有意姗姗来迟,拿出一只小盒道:“希望所献小礼物能为您祝寿。”韩侂胄打开小盒一看,里面盛着金制的葡萄小架,架上缀着百余颗大珍珠,珠光宝气,熠熠生辉。众人看后,自愧礼物远远不如赵师所献,均感沮丧。
韩侂胄有爱妾张氏、谭氏、王氏、陈氏四人,都被朝廷册封为郡夫人,另外还有十名有外命妇封号的侍妾。有人献了四顶嵌有北珠的头冠,韩侂胄分别转送给了张、谭、王、陈四位爱妾。其他十名侍妾眼红,也吵着要珠冠。然而北珠珍贵无比,就连韩侂胄也满足不了她们的要求。赵师听说后,急忙派专人潜到北方金国采买北珠,最终制好十顶珠冠进献给韩侂胄。十名侍妾得到珠冠后,欢欣无比,纷纷在韩侂胄面前称赞赵师,请求提拔他。赵师由此升任临安知府,兼领酒库事,一跃成为掌管京畿之地的最高长官。
又一次,韩侂胄与众官员在南园宴饮。路过一座山庄时,他看到草庐竹篱等物,随口道:“这真是乡村田舍的气象,只可惜少了犬吠鸡鸣。”话音刚落,就听到一旁草丛之中传来狗叫之声。大家寻声望去,原来是赵师在学狗叫。韩侂胄见状,忍不住大笑起来。赵师遂“荣升”为工部侍郎,仍知临安府事。
在场官员几乎全是靠逢迎巴结起家,从来都是看韩侂胄脸色行事,听他将殿前都指挥使吴曦的请罪轻松带过,立即松了一口气,齐声道:“是,是,太师说的极是。”更有人道:“刚才那人就是个疯子,吴太尉何须介怀?”
陈德武忙挤过来道:“但这个疯子坏了大家兴致,可不能轻易放过他。赵知府,你是临安府领酒库事,论起来,丰乐楼归你管辖,你一定要重重处罚他。韩太师,叔叔,你们说是也不是?”
陈自强忙斥道:“你小子冒出来插什么嘴,一切自有韩太师做主,还不快些退下。”
韩侂胄适才经历假叶适一事,心情极好,丝毫不在意贾涉一事,笑道:“哎,恩师对小辈太严厉了,陈公子说得对啊。赵知府,你这就派人将那疯子押回临安府,好好审问清楚。”
临安知府赵师即是有名的狗叫知府,虽被时人鄙视,却还是很有些吏才,素有干练之名。他见韩侂胄发了话,忙应了一声,自赶下楼去办事。到楼梯口时,一眼看见岳珂,不由一愣,问道:“岳郡马也来了?”
赵师除了任临安知府外,还兼任工部侍郎,工部正是军器监的上级官署,赵师则是岳珂的顶头上司。岳珂之前曾向他告假,称有私务缠身,不能来丰乐楼参加陈丞相寿宴。此番居然遇见,颇为尴尬。
岳珂忙躬身道:“下官正在附近办事,碰巧遇到陈公子,便跟他上来看看热闹。”赵师皮笑肉不笑地道:“本府原以为岳郡马告假是顾念祖先之冤,想不到你还是来了。岳郡马,你可比令祖父世故多了。”
他的意思,自然是说丰乐楼旧主原是名将杨沂中,而杨沂中也曾参与谋害岳珂祖父岳飞。之前岳珂托故向他告假,他以为是岳珂厌恶杨沂中而致恨乌及屋,然此刻对方又来了,应该是想到宰相寿宴是官场最好的应酬交际场所,于仕途前程大大有利,当然要趋利而行。
岳珂其实并不以丰乐楼曾是杨沂中产业为念,但料想越是解释越是糟糕,便干脆闭口不言。幸好赵师也不再多问,只饶有深意地“嘿嘿”了两声,便自下楼去了。岳珂往柱子旁躲了一躲,预备与陈德武打声招呼后,就此离开。
中心人物韩侂胄丝毫不受贾涉一事影响,兴致勃勃与真假两位叶适谈论文章诗词。宰相陈自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招手叫过楼长蒋进,吩咐道:“上菜,快些上菜。”又命乐师奏乐,请韩侂胄坐下。
韩侂胄道:“此时暮色正浓,正是阴天观赏西湖的最好时光,两位叶先生,这就随老夫到栏边一览美景如何?”叶适忙道:“太师吩咐,敢不从命。”
丰乐楼三楼四周并无墙壁,只用圆柱支撑起重檐楼,视野极为开阔。韩侂胄领头走到西面栏杆处,陈自强等人忙跟了过去。陈德武见众人争相逢迎韩侂胄,觉得无趣之极,便转身来寻岳珂。
今日寿宴,丰乐楼亦接了数名名头最响的行首来侍酒,如京师名妓艳歌行等。艳歌行一直倚靠在柱子边,见陈德武欲走,忙跟了过来,笑道:“陈公子,你好聪明呀。”
陈德武道:“小娘子这话从何说起?”艳歌行道:“陈公子适才救了那贾涉一命,可他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未必领情。”
适才贾涉忽然出面数落吴家军和吴曦的不是,被卫士带走。抓捕他的人是禁军,正是吴曦部属,他公然在满朝文武之前揭吴氏的短,吴曦手下如何肯放过他?卫士带他出去,多半会押到僻静无人处,一顿拳打脚踢,就此打死了事。陈德武有此担心,起意救人,岳珂便从旁指点,他依计而行,果然一举成功。贾涉落到了临安知府赵师手中,虽然免不了吃些苦头,但过堂、审问、刑讯等都要走正规司法程序,他的罪名又不算重,顶多挨一顿打就给放了。吴曦表面位高权重,其实在朝中素来也是夹着尾巴做人,韩侂胄既发话让赵师处置贾涉,他绝不敢再惹是生非。
陈德武却料不到自己的一点私心被当红娼妓艳歌行看了出来,他知道这女子是诸多权贵的宠儿,不愿意与其深交,忙搪塞道:“小娘子在说什么呢!那疯子搅了我叔叔的寿宴,我恨不得亲手揍他一顿才好。”不再理睬艳歌行,朝岳珂打了个眼色,正要一起下楼,忽听得有侍从高声叫道:“荣王到。”
荣王名赵曮,并非当今宁宗皇帝亲子,而是跟临安知府赵师一样,是宋太祖长子赵德昭后裔。宋宁宗只有一子赵埈,尚在襁褓之中便已夭折,从此再也无子。左丞相京镗执政时,请求皇帝收养宗室子弟,育为皇子。在京镗的主持下,时年六岁的宋太祖十世孙赵与愿被选中,赐名赵曮,立为皇子,封荣王。
皇室抚育宗室子弟为养子并不是没有先例,但事情奇就奇在赵曮被选入皇宫不久,左丞相京镗独生爱女京瑚投西湖自杀,入赘女婿向玉书被逐,京镗本人亦暴毙而死。所以有谣言说,京镗卷入皇室子嗣纷争,死因可疑。但这类风言风语并没有流传开去,时人更相信京镗是受了天谴,因为他正是庆元党禁的最积极倡议者,也是迫害朱熹等理学大家的最有力支持者。
无论选立皇子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赵曮却是最大的赢家,就此一步登天,只要宁宗皇帝再无亲子出世,他便和宋孝宗一样,以养子的身份荣登大宝。
在众朝臣的眼中,赵曮就是未来的皇帝,他的意外到来,当然令寿星陈自强脸上格外有光,忙迎了上去,躬身道:“大王大驾光临,下官不胜荣幸。”
宰相带了头,众官员便一齐拥了过来,向荣王行礼道:“参见大王。”
赵曮还不到十岁,仍是个幼稚孩童。他生于民间,因机缘巧合才被选入皇宫,仍不改质朴天性,见眼前忽然涌来这么多人,本能地胆怯起来,不知该如何回应,忙转头去看身后的师傅。
那师傅却是岳珂的内兄赵师槚。他是信王赵璩庶子,宋太祖八世孙,久居福建建阳,擅制机关火器,有“茶树公子”的外号,与赵曮亲生父亲赵希怿交好。赵曮被选入宫后,赵希怿被迫与爱子分离,而自己又碍于礼法制度不能入京探视,便举荐好友赵师槚入朝。赵师槚生性只好机关器械,于仕途名利相当淡漠,虽勉强接受了老友的托付,却不肯接受官职,只以叔祖的身份留在赵曮身边,照顾他起居,由此反而赢得了宁宗皇帝、韩侂胄等人的绝对信任。
赵师槚见荣王怯场,忙附耳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赵曮这才大起胆子,稚声稚气地道:“陈丞相免礼。各位大臣免礼。本王祝韩太师日月昌明,福如海深。祝陈丞相寿比山长,永享富贵。”
众人聚在丰乐楼的由头,原是为宰相陈自强贺寿,赵曮却将祝词先献给了韩侂胄,显然也是为奉承当朝太师之意了。韩侂胄早受惯群臣吹捧,但这话出自荣王之口,还是倍感荣耀,忙道:“多谢殿下金口玉言。”
赵师槚忙奉上荣王的贺礼,又道:“还有一位大官贵客。”
其身后应声闪出一名宦官,却是入内内侍省都知高知味。高知味笑道:“老臣奉官家之命,特来为陈丞相贺寿。”
他略一挥手,两名侍从上前展开一条横幅,却是四个飞白大字:“寿元无量”。字写得还算不错,然体态颇见窈窕,有娟秀之气。
朝野疯传,当今宁宗皇帝只爱美人,不爱江山,根本无心政事,任凭朝政大权落入韩侂胄手中。后宫美人如云,最得宠的则是贵妃杨桂枝。她出身卑微,原是宫乐部女优,美艳出众,能歌善舞,且才华出众,善于作诗,词意清新,由此引起宁宗皇帝瞩目。而杨桂枝之妹杨珪更是了不得。杨珪又名杨妹子,精诗词,擅书画,号称当世才女。她模仿宋宁宗笔迹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据说宁宗皇帝赐给臣下的御笔大多都是由她代写。
众人一见那贺词笔力文弱靡软,不由得各自在心中犯起了嘀咕,暗道:“莫非这又是杨妹子代笔的?”
然而横幅上鲜红的皇帝玺印却做不得假,陈自强忙上前跪接,连声称谢。
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弥远见赵曮到来,极是惊讶,特意上前行礼,道:“下官实在料不到大王会出宫来参加寿宴。”
史弥远是名臣史浩之子,十七岁铨试第一,二十三岁中进士,学识渊博,文章水平很高,因而还兼任资善堂直讲,专门负责给皇室子弟讲书,官职虽小,却称得上是皇子的老师,能够接近皇室。当年他父亲史浩就是因为做孝宗皇帝的王府教授,才一路仕途显达,最终拜相,位极人臣。
赵曮与史弥远相处日久,总算不再像刚才那般生疏见外,大模大样地道:“史先生来得,本王也来得。何况是陈相公的寿宴,本王一定要讨杯水酒喝。”
此时酒水已如流水般地上来。陈自强道:“贵客满堂,不如先坐下来,一起饮杯水酒。太师先请。”
韩侂胄哈哈一笑,伸手来牵赵曮的小手,道:“殿下,请到上首入座吧。”
赵曮却对这位权势极大的太师甚是畏惧,居然将身子一缩,连退了两步。赵师槚忙扶住赵曮肩头,道:“荣王的意思,韩太师和陈丞相才是今日的主角,他只是来贺寿的普通宾客,不敢与主人争锋,理该坐在下席。”
韩侂胄骄纵霸道惯了,对赵曮和赵师槚的谦恭很是满意,呵呵笑道:“那好,就请赵先生陪着荣王殿下到北面就座。”自己则挽着陈自强并排坐在上首。
主席坐东朝西,北面就是右首,宋以右为尊,譬如右丞相的官职大于左丞相,右丞相称主相,班次在皇帝右手,左丞相称副相,班次在皇帝左手。右首第一席原是为丞相陈自强准备,他既坐了上首,便由邻座的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何澹临时补了上来。
何澹字自然,却是典型的名利之徒,亦是依附权臣韩侂胄起家,排除异己,立“庆元党禁”,时人评其“急于荣进,阿附权奸,斥逐善类,主伪党之禁,贤士为之一空”。他听到韩侂胄发了话,忙不迭地将位子让出给荣王,自己依旧回原来的座次。酒保又往荣王座后添了一张椅子,方便赵师槚照应。
高知味虽是天子近臣,亦是官员争相巴结的对象,毕竟是宦官身份,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不敢与堂上重臣争锋,只在右首第三排寻了个位子坐了。
赵师槚陪同荣王赵曮上来时,众人蜂拥上来参见,岳珂尚不及与内兄打声招呼。他在一旁等了一会儿,见韩侂胄骄傲跋扈,不知进退,居然以臣子身份大大咧咧地坐在荣王之上,心道:“《易乾》有云:‘亢龙有悔。’亢阳之至,大而极盛。上居天位,久而亢极,物极则反,故才有悔。大名之下,难以久居。居高位而不知谦退,则盛极而衰,不免败亡之悔。”又瞧见群臣争相讨好韩侂胄,谀词如潮,种种丑态,不以为耻,反为荣耀,心中憋闷难过之极,也等不及再寻机会与赵师槚交谈,便自转身与陈德武一道下楼去了。
正好楼长蒋进抢到楼梯口,大声道:“宋嫂鱼羹到!”
果见丰乐楼厨娘宋易安领头上来,双手捧着一个月白的瓷器汤钵,虽然钵体上盖有盖子,然犹能看见汤钵中热气腾腾。她身后还跟着若干名酒保,手中各捧汤钵,均是清一色月白官瓷,不过口径比宋易安手中的汤钵要小上一大圈。
宋代有五大名窑,称钧窑、汝窑、哥窑、定窑、官窑。钧窑位于河南钧台,所产瓷器称钧瓷。烧制时常常发生窑变,除本色釉外还会变出其他颜色,因而每一件钧瓷的釉色都是唯一的,时有“钧瓷无双”的说法。钧窑瓷器晶莹玉润,釉质深厚,有明快的流动感。然北宋灭亡后,宋室南迁,官钧窑停烧,钧瓷受挫,从此停滞不前。汝窑位于河南汝州,以烧制青瓷闻名,色泽青翠华滋,釉汁肥润莹亮,有“雨过天青云破处”之誉。然中原沦陷后,汝州为金人所占,汝窑也随之消亡。哥窑又名哥哥窑,产于浙江处州。瓷器胚呈紫黑铁色,质厚耐藏。定窑位于河北定州,以出产白瓷著称,胎薄而轻,质地坚硬,色泽洁白,不太透明。官窑顾名思义,是由官方营建的瓷窑,北宋时位于开封,南宋时则位于临安凤凰山,瓷釉有月白、粉青、米黄三色。
五大瓷窑所产瓷器,论品质特色,各有过人之处,论色泽,当以定瓷最配宋嫂鱼羹。然定窑所在之地早落入金人之手,定瓷已然十分罕见,只能退而求其次,选用月白官窑瓷器了。
宋易安虽只是弱质女流,然长期在厨房工作,习惯托承重物,早练出男子一般的臂力。她轻轻巧巧地迈上楼来,将手中汤钵放在上首主桌上——这是三楼宴会厅中的最佳位置,坐东朝西,正对西湖——揭开盖子,这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宋嫂鱼羹,请官人趁热享用。”
她口中称的是“官人”,然而这是最大的一钵,自然是专为首席韩侂胄准备的了。此时三楼已尽燃灯火,亮如白昼,灯光映着黄澄澄的鱼羹,莹润透亮,愈发勾起人的食欲。
韩侂胄正亲自走过去与赵师槚谈论荣王教育之事,他既站起,旁人便不敢独坐,一齐起身。等到宋嫂鱼羹摆上,韩侂胄转头一看,哈哈一笑,回到上首主桌,招呼一声,与陈自强并排坐下。他举手一挥,众人这才依官职大小往南、北两边坐了。
楼长蒋进道:“韩太师,陈相公,各位官人,今日的宋嫂鱼羹是以新鲜草鱼蒸熟剔去皮骨,加上火腿丝、笋尖丝、香菇丝等佐料,用鸡汤烩制而成。”又上前一步,笑道:“太师面前的这盆鱼羹跟其他的不同,更为特别,主料是鲜嫩的桂鱼肉和鸡蛋黄,请细细品尝。愿太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世世代代,华贵骄人。”
他在宰相陈自强的寿宴上当众对韩侂胄说这等阿谀之词,实在有些肉麻。然而在座绝大多数官员都是靠奉承韩侂胄起家,更有人连门洞都钻过、连狗叫都学过,毫不以为意,齐声附和道:“愿太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韩侂胄心下大悦,又见那钵鱼羹色泽黄亮,热气腾腾,确实馋人,哈哈笑道:“好,说得好。宋嫂鱼羹得趁热吃,大家伙儿就别客气了。”亲自动手为陈自强盛了一小碗鱼羹,道:“恩师,今日是你华诞,你先请品尝。”
陈自强连声道谢,接了过来,正要举勺,艳歌行已然蝶穿花柳,附上来娇笑道:“太师,礼数不对,大家伙儿还没有为陈相公敬寿酒呢。奴家先为两位相公斟酒。”举起酒瓶,将桌上的酒杯一一斟满。
韩侂胄这才醒悟过来,笑道:“艳娘提醒得极是,老夫一看到美味的宋嫂鱼羹,就全然忘了敬酒一事。宋嫂,这可全要怪你,你做的鱼羹实在太香了。”
宋易安远远侍立在楼梯口,闻言只是勉强一笑。
韩侂胄道:“恩师,今日是你寿诞,请你先说几句祝酒词。”
陈自强忙放下鱼羹,转而举起酒杯,站起身来。众宾客便一起举杯起身。
陈自强道:“各位,陈某能有今日,全仗韩太师他老人家……”
忽听得“哗啦”一声水响,众人闻声一愣,一齐朝西面望去。有人纳罕问道:“是有人掉水里了吗?”
却见朦胧暮色中,正有一道长长的青色物事直朝丰乐楼飞来,具体情形看不清楚。诸人皆大吃了一惊,有人想那一定是什么大鱼,还有人怀疑那是一条水龙。更有联想丰富者,怀疑那便是传说中想要营救雷峰塔底白蛇妖的青蛇妖。
传说宋高宗绍兴年间,南廊阁子库官员李仁内弟许宣出门祭祖时在西湖雨中渡船上遇到一名白衣女子,容色绝代。她自称是白姓三班殿直之妹,丈夫张某已亡。一番借伞还伞后,白娘子要与许宣结为夫妇,又命丫鬟小青赠银十两。后被发现为失窃官府库银,许宣由此遭流配,在苏州与白娘子相遇而结婚。不久,白娘子又盗物而累及许宣,许宣被发配至镇江,白娘子寻夫至此,法海bbr>从中作梗。许宣得知白娘子为蛇妖后,惊恐万状,拜法海为师,修炼法术成功后,将白娘子镇在了雷峰塔下,自己则留警世之言后坐化。白娘子虽然被镇,但其同伙小青却一直还在西湖一带作祟,不断兴风作浪,想营救白娘子出来。曾有多名渔夫声称亲眼见到一条大大的青蛇掠过湖面,真假难辨,愈发添加了几分神秘色彩。
白娘子传说带有浓厚的神话和荒诞色彩,兼以传统的才子佳人故事,有人信,有人不信,然而此刻亲眼见到一条巨长的青色条状物扑面而来,竟有人脱口喊了出来:“青蛇!青蛇妖现身了!”
那“青蛇”来得极快,如风驰电掣,在众人惊疑、尚不及回避之间,已直挺挺地撞上了丰乐楼的屋檐。只听见“哗啦”一声,头上似有瓦片松动坠下,更有“嗖嗖”的利器破空之声,似是羽箭射出一般。那“青蛇”却又往后缩了一缩,旋即又再度朝丰乐楼扑来。但这次却没有再撞上屋檐,只在楼前晃了一下,又朝西退了回去。
一阵哗然过后,众人这才看清并没有什么青蛇,而是一根巨长的青色竹竿,竖立在丰乐楼前,隔西面栏杆仅有一两丈远,兀自来回颤抖晃动个不停。适才撞上屋檐的应该就是它了。
有人大着胆子走到栏杆边上,探头下望,发现那竹子似乎是凌波竖直插在水中。一时人人惊惧,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忽听得有人疾步上楼,惊叫道:“出事了,来人,快来人!”
众人闻声回转头去,这才发现楼里已起了巨大变故——东首的韩侂胄歪倒在椅子中,陈自强、艳歌行则跌倒在地上,三人身上各插着一支或几支小箭。
第三章 冷月无声
天上乌云散尽,一轮明月挂在半空,清亮皎洁。银光洒在湖面,微微漾起,点点波心。忽然楼北有胡琴声悠悠响起,有女子和着音律曼声唱道:“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直。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
踪迹,漫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旧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
——南宋 史达祖《喜迁莺》
惊变遽起,展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幅血淋淋的画面。荣王赵曮毕竟年幼,位置又离韩侂胄最近,吓得尖叫一声,竟“哇哇”哭了起来。
赵师槚忙举手捂住他的双眼,道:“大王别看。”又叫道:“吴太尉,丰乐楼里有刺客,请你立即调派人手,护送大王回宫。”
荣王赵曮是皇子身份,而且是当今宁宗皇帝唯一的皇子,论实权是一回事,论地位则是另一回事,在场诸人中,以荣王身份最尊,即使是韩侂胄也不能与他比肩,他若是当众出了意外,后果只怕比韩太师遇刺还要严重。到底什么后果,众人想都不敢想。
吴曦忙应道:“是,下官这就亲自带兵护送大王回宫,这边请。”又喝令统制夏震领兵留在现场,保护众人。
吴曦女婿郭亮一时惊疑不定,见岳父要护送荣王离开,忙上前问道:“泰山大人,那我……”
吴曦简短地道:“你先留在这里。”语气颇为冷淡,显是对这女婿不如何关爱。郭亮无奈,只得退到一旁。
赵师槚忙抱起尚在啼哭的赵曮,紧随吴曦下去,正好在楼梯口遇见妹夫岳珂,不及说话,只略点了点头。
高知味这才回过神来,叫道:“荣王殿下,等一等老臣。”匆忙跟着去了。
变故忽起,场中众人都不知道韩侂胄三人是如何中箭受伤,若是有人行刺,刺客是如何出现,而今又去了哪里?一时面面相觑,虽然人人皆想立即离开丰乐楼,却也不敢随意乱动。
陈德武本已跟岳珂一同下楼,到二楼阁子与宋慈等人饮酒,忽听到楼顶巨响,虽不明究竟,料想应该是三楼出了变故,急赶来查看,哪知道第一眼就看到叔叔陈自强躺在血泊之中,忙奔过去扶起他,叫道:“叔叔!叔叔!”
岳珂抢过来一看,见小箭力道极大,直没入体,然三人均没有伤在要害,却是脸色发青,气息微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忙道:“箭上有毒。先别动他们三个,不然毒发更快。”转身下楼,叫了余月月上来救人。
事也凑巧,余月月今日到城外出诊,完事后不及回家,而是直接来了丰乐楼,身上尚带着药箱,箱中装有各种应急药品。她上前一看,道:“毒药涂抹在箭头上,我看不出是什么毒,我的药只能解砒霜一类。”
陈德武恳求道:“事态紧急,请娘子权且一试。”
余月月虽然一点也不喜欢受伤中毒的三个人,然毕竟医者父母心,还是飞快地取出解毒丸,先喂三人各吃了一粒。又道:“目下不明毒药种类,解毒丸只能缓解毒性蔓延。须得立即拔出小箭……”又觉得“拔”字不妥,那小箭劲道强劲,几近穿透,只能看到尾端,还能怎么拔?于是改口道:“先用刀挖出小箭,再将伤者伤口的毒吸出来。”左右一望,黑压压几乎全是男子,女使小环软倒在屏风前,如一摊烂泥一般,爬都爬不起来,只好道:“我来负责艳娘。”
陈德武道:“那我负责我叔叔。”正要上前蹲下,陈自强之子陈跃已然抢过来,道:“武弟,你退下,让我来为家父吸毒。请小娘子告诉我如何做。”
余月月道:“郎君先吃一粒解毒丸,再学着我的样子做。这毒毒性厉害,郎君须得分外小心,不然救人不成,郎君自己也可能丧命。”
旁人听说韩侂胄未伤到要害,本来有数人想抢过去为太师吸毒,忽听到余月月说救人者亦有中毒丧命的危险,不由得各自顿住脚步,略微踌躇之下,又悄悄退了回去。枢密院都承旨苏师旦原为韩侂胄堂吏,有今日之地位,全靠主人提拔,他本冲在最前面,听到余月月的话后,急忙缩脚,差点将旁边的同僚同知枢密院事程松绊倒。
临安知府赵师更是直接奔到楼梯口,大声嚷道:“来人,立即封锁丰乐楼,不准任何人进出。”急忙做出追捕凶手的样子,与禁军统制夏震一道下楼去了。
岳珂本可以为韩侂胄吸毒,但他是现任朝廷命官,虽也受邀参加今日的寿宴,却已事先寻辞推诿,此刻变故忽起,旁人争相退却,他若挺身而出,难免有赶来谄媚上司之嫌。况且之前韩侂胄大搞党禁,迫害朱熹等诸多名儒,失尽士子之心,他如果顶风而上,日后逃不了口诛笔伐的命运,被人议论岳飞后人为韩侂胄吮痈舐痔、厚颜无耻巴结当朝太师之类的话,不仅难听,污了他本人名节,更是会令祖父岳飞蒙羞。身为名将之后,一言一行都要虑及不能辱没先人声名,顾虑终究比寻常人要多许多。
宋慈亦跟在余月月身后,见关键时刻反而无人理睬韩侂胄,便道:“我来吸这一位。”
他不称“韩太师”,只称“这一位”,显然是表示对对方的身份并不如何在意了。
余月月忙递了一粒解毒丸给未婚夫,叮嘱道:“小心些,千万别将毒血吞下。”
宋慈道:“好。你也多小心。”遂吞下解毒丸,便从药箱取了一柄小刀,俯下身来,道:“得罪了。”
韩侂胄虽口不能言,神志尚且清醒,眨了两下眼皮。宋慈举手一划,扯开他伤处衣衫,再用刀挖进伤处。韩侂胄闷哼一声,虽强行忍住没有叫出声来,身子却剧烈地挺了一下,显是痛得厉害。
宋慈忙按住他肩头,道:“太师别慌,知道痛就表示还有知觉,是好事。”将小刀一旋,已将小箭挖了出来,手法极是利落。
反而一旁的陈跃往父亲陈自强肩头挖了好几下都未能弄出小箭,眼见父亲大汗淋漓,疼痛难忍,再也不敢下手。余月月见状,只得亲自代劳,又道:“现在可以吸血拔毒了,郎君千万要小心。”
宋慈挖出小箭后,先丢到一边,再将嘴唇凑到韩侂胄伤口之处。他自小一得空闲,便要去隔壁王氏医铺观摩名医王且光治病救人,医术虽不及未婚妻余月月,可也不算差,治疗外伤尤其有经验,当即一点一点吮舐,将毒血吸出来。吸到十余口时,黑血逐渐转红,忽听得韩侂胄叫道:“啊,好痒。”
既是伤者已能开口说话,毒性便已拔除大半。宋慈又往韩侂胄肩头强吸了两口,这才从药箱取来外伤药,敷好伤口。岳珂一直站在一旁密切关注,忙到桌案上取了一杯酒,递给宋慈漱口。
众人一见韩侂胄脱险,立即争相赶来扶持慰问,一时前拥后挤,竟有人因此被推倒。
韩侂胄大怒道:“滚!你们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他气力未复,说完这句话,竟然连站都站不起来。还是心腹堂吏史达祖过来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站直身子,喘了几口粗气,道:“滚,叫他们这些人都滚。”
史达祖忙扭头道:“各位相公,请先行退去……”
扈从韩侂胄来丰乐楼的禁军统制罗日愿已闻声上楼,便下令卫士驱赶众人下楼。
临安知府赵师却抢上前来,大声道:“不,不能走。韩太师未走,我等岂能先行?况且刺客行刺后消失不见,丰乐楼里的人都有重大嫌疑。在未查清楚真相前,没有韩太师的允准,谁也不能走。”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大义凛然。
韩侂胄怒色稍解,寻思有理,这才点点头,道:“还是赵知府思虑周全,难怪许多人向老夫称赞你能干,一到紧要关头,立即便显露出来了。你是临安知府,丰乐楼是你的地盘,一切就交由你处置。”
赵师道:“领命。”转过身来,大声下令道:“各位,请自去二楼找间阁子休息,没有韩太师的允准,谁也不能离开,不然以同谋罪论处。下官就要搜查全楼、追捕刺客了,有得罪之处,还望包涵。”
众人一时无语,只得默默往楼下走去。不少人在心中暗骂赵师:“这个马屁精,什么搜查全楼、追捕刺客,都是说给韩太师听的。刚才明明他溜得最快,这会儿又威风了起来,还在韩太师面前好好出了一下风头。”虽然嫉恨,倒也有几分佩服他的脑子转得极快,遇事当机立断。
韩侂胄心中恼恨未消,问道:“今日负责丰乐楼警戒的禁军头领是谁?”史达祖道:“回太师话,是殿前司禁军统制夏震。”
韩侂胄道:“立即将夏震逮捕,执送大理寺审讯,以军法处置。罗统制,你立即接管丰乐楼警卫。”罗日愿道:“遵命。”
韩侂胄这才招手叫过宋慈,问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宋慈刚用酒漱完口,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啊、啊”声,说不出话来。
韩侂胄惊道:“你怎么了?”岳珂忙道:“回太师话,他叫宋慈,是太学的外舍生。他虽然事先吃了解毒丸才为太师吸毒,但那毒药毒性厉害,他口中麻痹,说不出话来,等上一会儿就好了。”
韩侂胄转过头去,见余月月和陈跃也是如此情形,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愈发感激,道:“宋公子,你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此恩此德,老夫必当回报。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你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再难办的事,老夫也能替你办到。”
余月月从药箱翻出一束新鲜的草药,自己先拿了一棵放进嘴中嚼了起来,又将剩下的分给宋慈和陈跃。二人便照猫画虎地学她,如兔子般吃草。那草药是余月月出城时顺便在道旁采的,虽然还算鲜嫩,但嚼了一会儿后,便感觉到又苦又涩,到后来简直无法忍受。陈跃忍不住先吐了出来,叫道:“这是什么东西?好苦。”
余月月也吐出草药渣滓,道:“郎君知道苦了,就表明毒性去了。”
韩侂胄呵呵笑道:“小娘子的医术很好啊,你也算是老夫的救命恩人。你叫什么名字?跟谁学的医术?”余月月道:“余月月……”
艳歌行中了三箭,她为其拔毒,吸出毒血最多,依然有些口齿不清。
韩侂胄没有听清,问道:“什么?”岳珂忙介绍道:“这位小娘子是宋慈的未婚妻子,姓余名月月,是福建名医王且光王医师的外孙女。”
韩侂胄道:“天下二王,京先闽光,就是那位跟御医王继先齐名的王且光吗?”余月月点了点头。
韩侂胄道:“好,好,郎才女貌,小娘子跟宋公子堪称绝配。”
余月月道:“太师,你和那两位吃的解毒丸是我花了好大力气才配成的,有几味药十分难得,你可要赔我。”
她倒不是真心想要药钱,而是厌恶韩侂胄和陈自强为人,不愿意将药白花在他们身上。
韩侂胄哪里懂得余月月的心思,还以为她天真无邪,有意恃功撒娇,忙笑道:“放心,老夫一定加倍赔偿。史先生,你回头替老夫办了这事。”史达祖道:“是,下官记下了。”
韩侂胄转头见陈自强受惊不小,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大口喘气,忙命道:“陈跃,你先扶恩师回府,好好养伤歇息。抱歉今日刺客搅了恩师寿宴,日后老夫定有补偿。”
陈跃泣道:“哪敢要太师补偿?为了家父这场寿宴,还连累得太师受伤,太师不予降罪,陈家已是感激涕零了。”
韩侂胄又转头叫道:“艳娘,你还不过来谢过救命恩人?”
艳歌行早吓得花容失色,勉强扶了女使小环过来,话也说不出来,只与陈跃一道向余月月拜了一拜,感谢她救命之恩,这才去了。
陈德武本想留下来陪伴宋慈,但心中究竟还是挂念叔叔,便打了声招呼,道了谢,跟在陈跃后面下楼去了。
韩侂胄见再无外人,这才道:“宋慈,老夫看你比岳珂也小不了几岁,他而今是朝廷命官,执掌军器监。你身为男子,也到了该建功立业的时候了。想做什么官?三省六部,或是想外放为地方官,任你选择。”
史达祖也道:“韩太师历来有恩必报。宋公子若是不喜欢做官,有其他要求,也尽管说出来,金银珠宝,宝马豪宅,无一不可。天下韩太师办不到的事,怕是没有几件。”
宋慈目光闪动,凝视着韩侂胄。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到韩侂胄真人,而在这之前,奸相、权臣等种种贬义之语作为对方的代名词,早已根深蒂固种植于他心中。他是朱熹的徒孙,而当年大兴党禁、迫害理学弟子的元凶,正是眼前这位威严的老者。
其实韩侂胄跟宰相陈自强比起来,还不算太老,才五十岁出头,加上自小出身富贵、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保养得体,颌下少须,看起来只是中年人模样。然而经过了刚才的劫难后,他的背有些佝偻,不再挺拔,脸上则明显流露出了焦躁不安,眉头深锁,宽额上显露一道一道浅浅的沟壑。虽然这些都增加了他的老态,但却使得他多了几分世俗人情味——原来高高在上、权倾朝野十余年的韩侂胄也有担心畏惧的时候。适才宋慈为他吸毒的时候,他勉强抓住了宋慈的衣襟,即使他不说什么,那份力道也令人感受到了他想活下去的强烈渴望。原来在生死一线之时,人的本能反应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要活下去,千方百计地活下去。
韩侂胄见宋慈沉吟不语,以为他害怕,温言道:“老夫素来有恩必报。宋慈,你无须有任何顾虑。有任何要求,但直言无妨。”宋慈道:“那好,学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适才韩侂胄亲耳听到宋慈说“我来吸这一位”,言语颇为冷淡,仿佛并不如何将他当朝太师的身份放在眼中。自吸毒以来,他亦一直神态坦然,既不惊慌,也不畏惧,仿佛所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病者,这与韩侂胄往日见过的人大不相同。原以为他是淡泊名利之人,必然要先推谢一番,哪知道他竟一口答应了,连岳珂、余月月也极是意外。
韩侂胄道:“原来宋公子是个爽快人,老夫喜欢这种性格。你说,你想要什么?”
宋慈道:“学生有两个要求。第一件,学生是朱熹朱夫子的再传弟子,虽然朝廷近来松了党禁,然而朱夫子平生心血依旧被斥作伪学,始终不得正名,朱夫子、赵相公、蔡先生等人死后还背负党籍恶名。每每想来,终是一件憾事。”
韩侂胄道:“老夫明白了,原来你是朱熹的徒孙。”一时沉吟不语。
宋慈言语虽然委婉,但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白,那就是要让朝廷公开为朱熹和理学正名。这件事并不难办,只是当年驱逐朱熹出朝、定理学为伪学、加害朱熹好友赵汝愚、蔡元定的正是韩侂胄本人,他若重翻旧案,不是等于扇自己耳光吗?旁人只知道他禁止理学,却不知道当年赵汝愚伙同朱熹与他争权时,那可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朱熹被逐,一是因为宁宗皇帝本就不喜欢他;二来朱熹在皇帝面前不断攻讦韩侂胄,他岂能不反击?三来朱熹本人言行不一,落下了口实。他引诱两名尼姑做妾,时刻带在身边。在长沙时,藏匿朝廷赦书不执行,导致很多原该被赦免的犯人继续服刑。任浙东提刑司提举时,收受各处贿赂,一年就得钱好几万。开门授徒,则专收富家子弟,好多要学费。朱熹自己也曾上表认罪,说是“草茅贱士,章句腐儒,唯知伪学之传,岂适明时之用”,承认了“私敌人之财”“纳其尼女”等罪名。朝廷只将他罢免落职,已是格外开恩了。
至于赵汝愚,则更是愚昧狂妄。其人是宋太宗八世孙,宁宗即位后当上了宰相,他韩侂胄同样有拥立之功,却被排挤在一旁。赵汝愚还公开宣扬“梦孝宗授以汤鼎,背负白龙升天”,分明将不利于宁宗,有窥测皇位之意。若不是他及时透过妻子联络姨母太皇太后吴芍芬,设法请得圣旨,又得到殿前司长官郭杲的支持,罢去了赵汝愚宰相位,现下坐在至尊宝座上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自庆元党禁以来,虽有不少人劝说韩侂胄放松党禁,收取天下士子之心,但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宿敌赵汝愚的名字。这宋慈年纪虽轻,胆子却当真不小,一张口就是要他为朱熹和赵汝愚平反。
往日回忆和各种复杂滋味在韩侂胄心中反复交替徘徊。换作旁人,他早就拍案大怒,偏偏眼前这个少年刚刚救过他性命。他为人虽然骄横,但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其启蒙老师陈自强由小小县丞急剧升到宰相高位即是明证。
楼下不断有人来回奔跑,夹杂着呵斥声、叫喊声、哭诉声,大约临安知府赵师正调兵遣将,一面搜索丰乐楼一带,一面逮捕拷问可疑人员。忽听得“哗啦”一声,冷不防地吓人一跳,却是西面回廊边上又掉了一块瓦片下来。
韩侂胄又回想起适才惊心动魄的情形,便不再犹豫,道:“好,这第一件老夫答应了。稍后老夫就会下令追复赵、朱二位官职。”
一旁岳珂、余月月均忐忑不安,生怕宋慈就此惹怒这位位极人臣的太师,招来大祸,却不想韩侂胄居然点头同意了,但见他脸上犹有不豫之色,想来答应得勉强,心中仍然不痛快。
韩侂胄又问道:“另外一件事呢?”宋慈道:“本朝太师和宰相今日同时遇刺,此事非同小可。学生斗胆请韩太师暂息雷霆之怒,召回赵知府,请他不要如此大张旗鼓地追查。”
他料想韩侂胄遇刺受伤,若不是余月月凑巧在此,身上又带有药箱,多半此刻已毒发身亡。这位位极人臣的大人物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中定然恼恨无比,一定会竭尽全力追捕凶手,别说丰乐楼中人人自危,只怕连整个临安城都要翻过来。那临安知府赵师虽以精练著称,却常常罗织民罪,没其家赀,以此来发一笔横财。他若利用丰乐楼行刺一案大做文章,牵连无辜,从中捞取油水,京师不知道又要闹出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了。
韩侂胄一时不明白宋慈的意思,问道:“你想要老夫不追究今日这件事?那怎么可能!”宋慈道:“不,不是不追究,而是请太师暗中派人调查。”
韩侂胄道:“哼,刺客明目张胆地到丰乐楼行刺,若非月娘凑巧在此,老夫和陈丞相都几近丧命。刺客如此胆大妄为,就算找遍京城,老夫也要找他出来。”
岳珂道:“太师,可否容下官插一言?”
他是岳飞之孙,韩侂胄正有意北伐,想借岳飞声名鼓舞军心士气,对其颇为客气,道:“岳郡马有话不妨直说。”
岳珂道:“太师不幸受伤,刺客固然可恶之极,理该将他绳之以法,处以极刑都不为过。但太师可有想过,刺客行刺对象真的就是太师吗?”
韩侂胄目光闪烁,不解地问道:“不是老夫,还能是谁?”
岳珂道:“适才宋慈为太师吸毒时,下官已四下勘验过,箭簇从正西面射来,而西面就是西湖,丰乐楼附近湖面又没有船只靠近,因而多半非人力所为。”
韩侂胄道:“这明明是弓弩射出的弩箭,如果不是人力所为,难道还是青蛇妖不成?”
岳珂道:“当然不会是青蛇妖。适才有竹竿撞上丰乐楼,随即便有箭簇发出。据下官推测,机关很可能就装在竹竿上。下官仔细查看过,虽然看不大清楚,但那竹竿上绑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应该是具弓弩。刺客事先做了精心安排,利用竹竿弹上时的一撞之力,牵发了弓弩扳机,弓弩瞄准的,就是坐在上首的人。”
韩侂胄往西面看了一眼,哼了一声,森然道:“原来还有这等机关。老夫不正是坐在上首吗?这刺客费尽心机,就是要置老夫于死地,老夫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他。”
岳珂微微迟疑,不便明言。倒是那堂吏史达祖转念间明白了过来,忙低声提醒道:“太师,今日荣王到场,若非他自己竭力谦让,本该是殿下坐在上首的。”
韩侂胄一经提醒,“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问道:“岳郡马认为刺客行刺的对象其实是荣王吗?”
岳珂道:“这个……下官不能肯定。只是现场物证表明刺客要杀的只是坐在上首的人,但情势千变万化,大约刺客也料不到最终坐在上首的是谁。”
韩侂胄听了,一时踌躇不语。
今日虽是为宰相陈自强举办的寿宴,但韩侂胄是理所当然的核心人物,自当坐在上桌首席,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实。然而陈自强是他小时候的启蒙老师,他不愿意当众失礼,所以才力邀恩师与自己并排同坐。换句话说,按照常理,坐在上首应该只有他一人,陈自强坐上来是个意外,这应该就是岳珂所称的情势千变万化,出乎凶手意料之外的地方。也就是说,陈自强不会是刺客行刺的对象。至于上厅行首艳歌行被射中,只是因为她凑巧站在上首为韩、陈两人侑酒,连带中箭受伤了。
再说荣王一层。寿宴之前,陈自强虽然亲自出面邀请了荣王,荣王也当场表示同意,但他年纪太小,还不懂事。他那位嗣母杨桂枝杨贵妃又正与宋宁宗另一宠妃曹美人争当皇后,支持曹美人的正是韩侂胄。杨桂枝因而对韩侂胄多有怨言,未必会同意荣王出宫出席寿宴。荣王最后的到来,其实是有些出乎众人意料的。但不管怎样,荣王曾当面向陈自强许诺要来参加寿宴。他是皇子身份,未来的储君,地位最尊,按照制度,的确应该坐在上首,即便是太师、丞相也不能与其并坐,所以刺客的目标也极有可能是荣王。
岳珂又道:“宋慈适才请求太师召回赵知府,改为派人暗中调查,正是因为刺杀目标不明。如果刺客要杀的真是荣王,那事情就复杂棘手多了,刺客一定不简单。”
他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韩侂胄本人的仇家比荣王多得多。而荣王只是个小孩子,刚入皇宫没几年,满朝文武都认不全。要杀他的人,一定不是出于私人恩怨,而是涉及皇室内部纷争了。
韩侂胄悚然动容,脸色愈发阴沉起来,但其实内心深处反而松了一口气。被人行刺,肉体的痛楚还在其次,心理上的压力尤其沉重,即使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也不能免俗。试想天下有那么一个处心积虑要刺死他的人,如何能让他就此释怀、睡得安稳?但若刺客要杀的真是荣王,不过是误伤了他,他心里就好受多了。就这一层心理来看,他倒隐隐期盼那刺客真的是为荣王赵曮而来,甚至有些懊悔,当时真该让荣王坐到上首。如果荣王死了,就等于剪除了杨贵妃的倚靠,曹美人铁定能当上皇后,看她还有什么本领与他争雄?
韩侂胄其实并不讨厌荣王,最初选中赵曮的是左丞相京镗,京镗正是他的心腹。韩侂胄本人亲自指派京镗去做这件事,无非是要示恩于新皇子,无论谁被选中,最感激的必然是主持挑选的人。京镗最终选中了赵曮,称是天命所归。韩侂胄对天意不天意的并不在乎,只要被选中的皇子容易操控就足够了,因而当他第一次看到畏缩不敢向前的赵曮时,相当满意京镗的眼光和选择。孰想深宫中的宁宗皇帝偏爱杨桂枝,将新收的皇子赵曮指给她作养子,令他的精心谋划化作了流水。若是将来荣王即位,杨贵妃就是皇太后了呀!这妇人机警聪明,野心勃勃,将宁宗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掌权。韩侂胄正考虑建议宋宁宗效仿当年宋高宗的做法,再选一名宗室子弟入宫立为皇子,交给曹美人抚育,再在两名皇子之间取贤者立为太子。他早已经物色好了新皇子人选,只等寻到合适的时机和理由。但若是今晚荣王遇刺身亡,他便再无须寻找任何托词,直接便能上奏请求官家再立皇子了。唉,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宋慈虽然聪明机智,却远不及韩侂胄老谋深算。他一心要阻止临安知府赵师接管此>藏书网案,忙道:“岳兄所言,正是学生之意。若是像赵知府这般兴师动众追捕凶手,说不定正中刺客下怀,正是他希望看到的。他正想借韩太师之手来搅得京师鸡犬不宁,高兴还不及呢。”
韩侂胄道:“那么依宋公子看,要如何处理这件事?”宋慈道:“我方在明,敌方在暗,赵知府不知道真凶是谁,真凶却能打听到赵知府的举措。太师何不就此偃旗息鼓,另行指派心腹,暗中调查?如此,真凶摸不透太师真实心意,说不定会庸人自扰,露出马脚来。”
韩侂胄尚在沉吟,史达祖附耳过去,悄悄说了一番话。韩侂胄便点头道:“好,宋公子,老夫答应你的第二件事。但你也要答应老夫一个条件,老夫指派你来调查这件案子。你直接向老夫报告,无须再经过任何官署。”
宋慈听到对方要指派他来调查丰乐楼行刺一案,大吃一惊,忙推谢道:“承蒙太师看得起。可学生只是个太学生,这件案子干系重大,只怕学生没有这个能力。”
韩侂胄道:“哎,宋公子无须自谦。其实老夫早听辛弃疾辛公提过你的名字,听说你才智过人,全仗你,辛公方才寻到了那笔秦氏宝藏。”
辛弃疾寻找奸相秦桧留下的巨额财富一直极为隐秘,事前、事后均未张扬,又因内中牵涉数起凶杀案,更是极力掩饰真相。宋慈虽然知情,却料不到辛弃疾会将这件事告诉了韩侂胄,讶然道:“太师知道这件事?”
韩侂胄道:“不错,辛公曾将宝藏之事原原本本禀报给了老夫,包括最后宝藏落入了山东杨氏兄妹之手。”
岳珂全然不知道这件事,问道:“太师不怪罪辛公吗?”韩侂胄哈哈笑道:“辛公一心为国筹集军饷,老夫感谢他还来不及,又何罪之有?至于宝藏流失,那是辛公有意让给杨氏兄妹,好让他们在北方招兵买马,牵制金人。岳郡马,你跟随辛公多年,居然不知道他的真正心意?”
岳珂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应道:“下官惭愧。”
韩侂胄道:“就这么定了,宋慈,你来负责调查今日的丰乐楼行刺案。岳郡马,你有朝廷官职,负责从旁协助宋公子。这样,他做事方便些。你二人需要用人、用兵、用钱,直接告诉史先生,无所不可。案情有什么结果,立即向老夫禀报。”
宋慈见韩侂胄态度坚决,料想推谢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且由自己来查案,总比临安知府赵师肆意扰动京师百姓要好,只得上前躬身道:“宋慈领命。”
忽听得“啪”的一声,转过头去,却见余月月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手中汤勺落了下来。
宋慈大吃一惊,忙过去扶住她,问道:“月月姊,你怎么了?”余月月道:“鱼羹……鱼羹中有毒……”
宋慈大惊失色,忙转身去药箱中取药。
余月月拉住他衣袖,道:“我没事,我没事。我之前吃了解毒丸,只需要立即将鱼羹吐出来。”一时不及取针刺扎穴位,干脆直接伸手入喉催吐,自行掏了几下,将头一歪,“哇”的一声,残羹喷了一地。
宋慈忙去取酒水给余月月漱口,又不知道酒里有没有下毒,一时呆住,伸出手去,却不敢去抓壶柄。
韩侂胄见余月月吃的正是最大的那钵,也正是丰乐楼厨娘宋易安亲手端上来、专门为他准备的桂鱼鱼羹,脸上黑气大盛。
一旁岳珂看见,料想韩侂胄狂怒之下,多半会立即下令逮捕宋易安及其他厨子、杂役等人严刑拷问,这些人大多无辜,一旦落入急于立功的官差之手,不死也要脱几层皮,忙道:“目下丰乐楼危机重重,不宜久留,请太师立即离开,以策万全。这里的一切,就请交由下官和宋慈来处置。”
韩侂胄尚不肯罢休。史达祖忙道:“歹人手段阴险,无所不用其极,太师是金贵之体,还是先离开的好。”
韩侂胄这才重重哼了一声,拂袖下楼去了。
宋慈忙扶了余月月到一旁坐下,道:“现下可好些?”余月月道:“好多了。怪我自己贪吃,实在不该去动那钵鱼羹的。”
岳珂道:“好在有惊无险。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月娘偷吃这么一下,我们还不知道鱼羹中被人下了毒。”
余月月笑道:“那我不成了舍身试羹了?你们两个还猜刺客要杀的是荣王,依我看,目标就是韩太师。又是毒箭,又是毒羹,这人是跟他有深仇大恨,非要他死不可。”
宋慈道:“毒箭和毒羹,应该不是同一人做的。”
余月月道:“你怎么知道?”宋慈道:“这箭头上的毒,虽然还没有确切检验过,但月月姊的解毒丸如此快奏效,能令垂死的人迅疾恢复,应该是对症下药,箭上的毒药多半就是最常见的砒霜。”
余月月笑道:“这个还用你说吗?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医师。”
宋慈道:“但这鱼羹里的毒药,却一定不是砒霜。”
余月月道:“你看不都看,如何能这般肯定?我倒觉得鱼羹中的毒药极有可能就是砒霜,说不定并不是有人下毒,而是适才那机关发箭时,有只毒箭射入了鱼羹中,所以才连带鱼羹有了毒。”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她果真拿了一双筷子,往汤钵中掏寻,来来回回多次,却没有发现小箭。
岳珂笑道:“月娘别找了。这里面肯定没有毒箭,不然瓷钵最上面的那圈银丝早变黑了。”
官瓷是为皇室生产的专供品,除了美观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功能,那就是能够验毒,在釉层较薄的器口烧制有一圈银丝。银遇毒即变黑,若是有人往食物中下毒,一盛入官瓷器皿中,便能立即显现出来。
余月月这才明白过来。又从药箱中取出针包,拈出一根银针,探入鱼羹中,果然没有变色。愈发疑惑不解,道:“可我适才尝过鱼羹后,明明中毒了呀。”
岳珂道:“艳歌行中了三箭,你拔的毒最多,会不会是余毒未清?”
余月月本想说她对鱼羹和箭毒的反应截然不同,肯定是不同种类的毒药,转念想到若是自己坚持说宋嫂鱼羹有毒,那么厨娘宋易安就是头号嫌犯,她是北方逃归的归正人,多半会立即被加上金人奸细、谋害大宋太师、宰相等罪名,下场惨不可言。就算最后能捉住真凶,只怕她也在酷刑之下非死即残。况且岳珂说得对,如果鱼羹有毒,为何银针会不变色呢?思虑过一回,才道:“这也有可能。”
三人正议着,数名便衣卫士急奔上楼,为首的武官躬身道:“下官是殿前司胜捷军统制罗日愿,奉韩太师命令,听候两位官人差遣。官人有何吩咐?”
宋慈问道:“楼下情形如何?”罗日愿道:“赵知府已派人搜完全楼,现将三楼宾客集中在二楼阁子处,原先二楼阁子和一楼大厅的客人尽数集中在大厅,丰乐楼楼长、采办、厨子、杂役等,分别关押在一楼的迎宾大厅和杂物间里,都还没有来得及审问。”
岳珂道:“赵知府人呢?”罗日愿道:“韩太师发了话,让赵知府也以嫌犯的身份到二楼阁子里候命,说是一切得听宋官人和岳郡马示下。”
宋慈道:“你既是负责禁卫,可有留意有可疑人等出入?”罗日愿道:“没有。”顿了顿,又补充道:“虽则陈丞相特意交代不必大张旗鼓,卫士都是身穿便衣,但其实丰乐楼早接到命令,今日不能接客。只是京畿之地,有来历的人大有人在,总有人能设法进来。不过自从韩太师到达,丰乐楼便已封锁,周边也加强了警戒,只准人出,不准人进。只是到事发时,始终没有客人离开。”
岳珂道:“这很正常,客人傍晚还坐在丰乐楼里,就是要等着看西湖的灯火。”又问道:“那么竹竿撞上丰乐楼西面回廊之后呢?”
罗日愿道:“那时候,想要离开的人就多了,大多是一楼散席和二楼阁子的客人,但都被卫士驱逐回大厅,就地看管了起来。再之后,吴太尉带了一队人马,护送荣王和他的侍从离开。但有一件事很奇怪……”
岳珂忙问道:“有什么奇怪的?”罗日愿道:“入内内侍省高都知跟随荣王出门时,除了他自己的侍从外,还带走了大厅的两个客人,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小了。那妇人看起来病得厉害,不断咳嗽。”
岳珂奇道:“难道是姜先生和他的女伴?”罗日愿道:“对,那位老先生是姓姜。他认得高都知,说是身边妇人病得厉害,求恳高都知带他们出去,好让他送妇人去就医。高都知发了话,下官也不好强行阻拦。”
岳珂道:“既是有高都知为姜先生二人作保,你为何又要特别强调这件事奇怪?”
罗日愿道:“奇怪的就是高都知肯出头为姜先生作保。岳官人新入朝不久,还不了解高都知其人,他为人最谨慎不过,多少官员争相巴结他,他既不亲热,也不冷淡,是个典型的不愿意惹事上身的主儿。正因为如此,官家才格外信任他。那姜先生或许有些来头,究竟只是一介平民,今晚丰乐楼闹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左丞相、枢密使都还被扣在二楼阁子中,高都知却出面说情,带走了姜先生和他的女伴,这不是很奇怪吗?”
岳珂点点头,道:“将军心思细密,很好。不过那位姜先生也不是普通平民,他是姜夔。”见罗日愿还是一片茫然,便道,“就是那位写了《暗香·疏影》的姜白石。”
罗日愿这才恍然大悟道:“啊,下官听过姜白石的名字。听说他因为诗词写得好,前参政知事范成大范相公还送了一名美女给他。”
岳珂笑道:“正是那位‘小红低唱我吹箫’的姜白石。大凡世人,对文人雅士总是有几分尊敬之情的。高都知肯为姜先生出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本是针对姜夔而言,语及“文人雅士”时,心中蓦然一动——他十岁时,父亲岳霖病卒,临死前曾再三叮嘱他,务必搜集先人岳飞诗词、遗文,修编成书,因而他自小有志于文学,投奔到名士辛弃疾门下。虽然文章有成,却在上一年科举考试中名落孙山,最终受举荐入朝为官,担任军器监少监,负责大宋军器的制作与督造,与文学无半分干系,不是武官,却与武官无异。他当然愿意为国家出力,尽管外面非议当权者提拔他做执掌军器的最高长官,是因为有意兴兵北伐,想要利用他祖父岳父的威名,但他仍然不抗拒这份官职,自然也是想为国家尽一份力。只是自他上任以来,日夜忙于公务,似乎与他著书立学的志向渐行渐远了。且大宋自立国以来,推行“与士大夫治天下”,文治蔚然,科举是国家公器,“士君子不由进士第者,为终身之耻”。他虽然已身居中央官署机构的长官,然毕竟是沾了祖父岳飞声名的光,尚没有考取进士功名,终是一大憾事。
宋慈见岳珂忽地发起呆来,忙接口问道:“后来还有谁离开?”罗日愿道:“随后离开的是陈丞相和家人、侍从等,还有艳娘艳歌行、女使小环和她的车夫。外加上适才离开的韩太师一行。除了这些人之外,再无旁人离开。”
岳珂回过神来,笑道:“将军倒是记得一清二楚。”罗日愿道:“下官负责大门禁卫,理该如此。”又道:“韩太师有令,任何人要离开丰乐楼,须得到两位的允准。请教二位官人,现下要如何办?二楼阁子的那些大官人都吵着要回家呢。”
宋慈便与岳珂低声商议了几句,这才道:“麻烦将军将今日受邀到场的宾客及从人一一登记后,先放他们离去。再将一楼散席和二楼阁子的顾客也一一登记,但人暂且扣押在原处。请他们少安勿躁,等我们按名册排查后,自然会放他们离去。再请派人叫丰乐楼的头领人物上来。”
罗日愿一一记了下来,又留了几名卫士在三楼,方便宋慈召唤分派差使,这才下楼去办事。
宋慈便请卫士到二楼二二四号阁子叫了同学连世荣上来。三楼出了变故后,连世荣本随同宋慈上来,但随后又与众官员一道被赶去了二楼,再次上楼,满桌佳肴未动,却已是人去楼空。
宋慈道:“小连,你的字写得又好又快,麻烦你来帮我记录现场情形。”
连世荣先将岳珂留在阁子间的腰刀递了过来,又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慈道:“我还没有勘验过现场,具体经过,我也不清楚。”
一旁余月月甚是无聊,心中也有话想问宋易安,道:“我想下去找宋姊姊。”
宋慈有心阻拦,但又不便公然令未婚妻难堪,便向岳珂使了个眼色。岳珂会意,忙上前拦阻,道:“月娘最好别去,目下宋易安是重要嫌犯。”
余月月道:“咦,你不是说鱼羹中没有毒吗,为何宋姊姊又成了重要嫌犯?”
岳珂看了一眼卫士,特意将余月月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来得晚,没有见到宋易安与渔夫对歌的一幕。但你自己也说了,宋易安一向冷傲,她主动跟人对歌,很是古怪。”
余月月道:“是有些古怪。但也许宋姊姊认得渔夫,怕他唱歌惹怒了三楼的权贵,脱不了身。又或者她不认得,只是好心暗示那渔夫快些离开。”
岳珂道:“这倒是有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宋易安知道丰乐楼西面的水中装了机关,她怕渔夫靠近后发现端倪,令全盘计划泡汤。所以不得已才出声对唱,实际上是要打发渔夫走。不瞒月娘,我认得那渔夫,他名叫独孤策,常年漫游江湖,与天下名士结交,宋易安认得他的可能性极小。”
宋慈忽叫道:“岳兄!”岳珂道:“什么?”宋慈却欲言又止,道:“没什么。”
岳珂尚不及追问,余月月便开始反驳,道:“我才不相信宋姊姊跟这件事有关。她历尽千辛万苦,才在临安有了立身之地,她为什么要杀本朝太师,或是荣王?你可别跟我说她是什么金人奸细,她的名字叫易安,取的正是易安居士李清照的号。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她全家为金人所杀,恨金人入骨,为什么要做金人的奸细呢?”
她的声音又清又脆,语速极快,质问连珠炮般甩了过来。岳珂一时竟无言以对,这才明白为什么宋慈从来不肯同余月月争论。
连世荣却是个好与人争辩的性子,且李清照虽有才藻名,倜傥有丈夫气,然其晚年改嫁后又告发丈夫,在士林中声名极其不佳,当即笑道:“易安居士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之句,可是亦有‘玉壶颁金’一说呢。”
余月月自小学医,对文史少有涉猎,闻言一愣,问道:“什么玉壶颁金?”
宋慈忙道:“小连扯得远了。岳兄只是针对宋嫂对歌一事,行刺一事未必就跟她有关。月月姊,你若是累了,不妨先回家歇息。”
余月月摇头道:“不,我要留在这里陪你。万一再出个毒箭什么的,我是大夫,还可以派上用场。”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不再坚持下楼去找宋易安。
宋慈道:“也好。正好月亮出来了,月月姊不妨过来观赏月景。”
余月月闻声走去西面回廊——果见天上乌云散尽,一轮明月挂在半空,高旷幽远,晶莹璀璨。眼前的西子湖像是睡着了一样,任凭月光在它身上游移、流淌。湖面上银光微微漾起,仿若点点波心闪烁。夜色杳渺深邃,一如千年的冷峻;月光清朗明净,一如千年的皎洁。远处画舫游船灯火通明,水声、桨声、人声混杂成一片,热闹非凡。一方静谧,另一方喧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忽然丰乐楼北亦有胡琴声悠悠响起,有女子和着音律曼声唱道:“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这是北宋名臣苏轼的《陌上花》,取“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之意。第一任吴越王钱镠有爱妃戴氏,每年春天都要回娘家省亲。某一年,戴氏回家住得久了,钱镠思念不已,便写了一封信寄给戴氏,其中便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一句。平实温馨,情愫尤重,戴氏接信后感动得当场落泪。此事传扬开去,一时成为佳话。尤其“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之句,被时人赞为“艳称千古”。在这月圆的春夜,一曲吴语《陌上花》唱起,可谓含思宛转,闻之凄然。
听那胡琴和女子声音,似乎正是在丰乐楼外卖唱的金氏父女。这对父女倒是耐得住性子,丰乐楼内发生了大事,他们即使目不能视物,听也早该听见了,居然还逗留在楼外卖唱。想来谋生不易,亦是为生活所迫。
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奏玉筝?隔江和泪听,满江长叹声。
不知怎的,宋慈忽然想起几年前在建阳王家医铺的那个晚上——余月月外祖父王且光新丧,她独力支撑门户,伤心不能自持,取出铜笛,斜靠窗前,一曲笛韵,肝肠寸断。
他转头去看未婚妻子,她正怔怔望着远方的湖面,不知是为月色所迷,还是如他一般,亦回忆起了往事?
忽听得东面丰豫门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不断有人惊呼奔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韩侂胄返城时,命侍从驱赶道旁摊贩所致。
岳珂也皱眉道:“会不会是韩太师恼怒之下,随意拿路边的商贩出气?”
正好卫士带了丰乐楼楼长蒋进和采办韩器之上来,禀报道:“蒋楼长和韩采办到了。”
蒋进双腿不停地哆嗦,怕得厉害。韩器之倒是很镇定,上前行了一礼,道:“见过二位官人。”
宋慈见蒋进嘴唇发白,站都站不直,忙道:“蒋楼长不用害怕,我需要你提供丰乐楼全部供职人员的名单。”蒋进道:“名……名册……”
韩器之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道:“名册在这里。从楼长到杂役,丰乐楼一共登记有九十二名供职人员,今日到楼里当值的有八十人,其中大堂酒保五人,二楼阁子酒保十人,三楼酒保二十五人,厨房厨子十二人,杂役二十人,其他八人,包括楼长、账房、管库等。名字前面画了勾的便是今日当值人员。未到职的十二人,有两人是挂名的,有五人是请了假的,另有五人是小的手下,负责采办楼里所需物品,平日都是在外面跑,不在楼里供职。”
他瞬间便将宋慈需要的信息提供了出来,而且更为详细,不由得使人对他刮目相看。
岳珂赞了一声,道:“韩采办好记性。”韩器之道:“不瞒官人,小的做的就是采办的营生,平日经手的物品数目可比这大多了。如果这点儿都点不清楚,那小的早该砸了饭碗了。”
宋慈道:“这么说,今日几乎是全体人员到职了?”
韩器之见蒋进依旧抖簌个不停,只好代答道:“是的。因为知道陈丞相今日要在丰乐楼举办寿宴,半分马虎不得,所以要求各人均要到职,那请假的五人要么是病得起不了床的,要么就是家中有事回了乡下不及赶回的。”
连世荣道:“只听说有人在禁军中挂名,好拿取高薪俸禄,想不到丰乐楼也有人挂名。”
岳珂问道:“那挂名的两人是谁?”韩器之犹豫了下,才答道:“蒋平和苏汉。蒋平是蒋楼长的侄子,苏汉是参知政事何澹何相公的远房亲戚。”连世荣冷笑道:“果然如此。”
韩器之道:“本朝太师和宰相在丰乐楼遇刺,小的一干人等自知罪责难逃。不过箭似乎是从湖面射来,这应该与酒保、杂役、厨子等人无干,可否请官人先放他们离去?”
宋慈对这位遇事冷静、又多方照顾下人的采办印象很好,道:“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勘验三楼现场,等查验后才能做出决定,抱歉了。”又将他叫到一旁,道:“我有个问题想私下请教韩采办。”
韩器之忙道:“官人有话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
宋慈道:“你可听到不久前的对歌?”韩器之道:“当然听到了。那湖面唱歌的渔夫分明是来捣乱的,但宋嫂居然与他对唱,实是出乎我们大伙儿的意料之外。”
宋慈道:“那么韩采办怎么看这件事?”韩器之道:“小的起初也是奇怪呀,特意赶去厨房问宋嫂。她正忙得团团转,只说她听到歌词有趣,顺口回唱的。”
宋慈道:“宋嫂可是与那渔夫认识?”韩器之道:“认不认识小的倒没问,不过就算认识,估计宋嫂也没空去认。她是丰乐楼头牌厨娘,平日都是忙个不停,今日更是如此,一早上到现在,根本没有一刻歇过。她身前身后围着数名帮手的杂役,哪里有闲暇往窗外看呢?况且厨房在东南角,她顶多只能望见南面的雷峰塔,是根本不可能看到西面湖上的渔夫的。官人若是不信,可以自己下去瞧瞧。”
最后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宋慈的疑虑,忙道:“我只是好奇对歌一事,顺口问问,并无怀疑宋嫂之意。韩采办这就请下楼告诉大家,请他们不要惊慌,只要跟丰乐楼没有关联,稍后就会放他们离去。”韩器之道:“是,多谢官人。”
宋慈又招手叫过余月月,低声道:“对歌一事,宋易安已然没有嫌疑了。月月姊适才说鱼羹有毒……”余月月道:“我是真的怀疑鱼羹中有毒,可又不敢张扬,怕牵累无辜。”
宋慈心道:“月月姊说鱼羹中有毒,肯定是有所觉察。但若就此声张,以韩太师的狠手,丰乐楼人人都难逃一死,不如暗中调查,等查明真相再说。”便将自己的心意对未婚妻说了。
余月月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你和岳珂先忙毒箭的案子吧。”取了一只小碗,盛了一碗疑似有毒的鱼羹,转身下楼去了。
宋慈这才得闲勘验现场,一边检视,一边喝报道:“共有小箭十二支。其中一支自韩太师左肩取出,一支自陈丞相右肩取出,三支自艳歌行腰腹取出。另有一支钉在韩太师座椅靠左靠背上,两支钉在陈丞相座椅靠右靠背上,还有四支穿透了首席后的梅花纱屏,射入了东面墙板。”
一旁连世荣运笔如风,一边记录,一边叹道:“听小宋这般描述,眼睛再瞎的人也能明白过来,这簇涂了毒的小箭对准的是首席正中啊。”
岳珂道:“不错,这簇箭虽然是自竹竿上借助机关发出,位置和角度却是精心计算过的,箭簇对准的是首席正中人物。然而韩太师力请陈丞相并排同bbr>藏书网坐,所以侍从将他的座位往北面挪了挪,另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他的左首,两张椅子并在中央,箭簇对准的便是韩太师的左肩和丞相的右肩,由此未能射中要害。加上月月凑巧在此,解毒及时,才挽救了中箭的三人。这大概是行刺之人事先全然未能预料到的。”
宋慈点点头,续道:“箭上涂了毒药,虽还未经确认,根据月月解毒时的情形看来,应该是最普通的砒霜。”用手帕包了一支小箭举起来,想了一想,觉得有些不对头,转头道:“岳兄,你执掌军器监已经有一年多了,称得上是武器方面的行家,你来看这小箭如何?”
岳珂道:“不瞒你说,我自问并非孤陋寡闻之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形制的箭。”
箭又称矢,最早起源于新石器时代,用弓或弩发射,是历史最悠久的攻击性武器。结构上分为箭镞、箭杆、箭羽三部分。箭镞即箭头,通常由金属制成,又分薄匕式、三棱式、圆锥式、平头式四种。薄匕式类似匕首的锋部,镞中有脊,两侧分叶,外缘带刃,两刃向前聚成锋并向后形成倒刺,中脊向下伸出。三棱式镞呈长条形,有三刃棱,上有尖锋,下出铤。圆锥式镞头短而体轻,上锐下圆,形似圆锥。平头式形如圆柱,镞头平而无锋,仅可撞击不能射杀,是专门用做习射时的“志矢”。经过长期的实战后发现,三棱式镞最实用,镞体坚固,平衡性好,准确度高,镞锋锐利,穿透力强,因而到战国末年时,三棱镞已成为军用箭镞的主要形制。箭杆又称“梃干”,一般用竹或木两种材料制作。箭羽则是鸟的羽毛做成。镞和羽都经缠丝涂漆与箭杆相固定。
箭的射击,不仅与选材有关,箭镞形状、箭杆长度、箭羽多少,以及各部分的尺寸、比例等,都会直接影响到射击质量。一般来说,箭镞愈尖愈锐,杀伤力越强。箭杆越长,箭的飞行越稳定,远距离命中率更高。弩机使用的箭矢箭身远远短于弓箭矢,所以在进行远距离射击和曲射时命中率大大不如弓箭,这也是为什么弩箭虽然可以大批量装备军队、对射手箭术要求不高,却始终未能取代弓箭的原因。箭羽则与箭的飞行速度和准确性关系密切。箭羽太多,会减慢箭的飞行速度,射程缩短;箭羽太少,则飞行时箭身不平衡,影响准确度。通常军事用矢都是带三根尾羽。箭羽以翢翎最好,其次是角鹰羽、鸱枭,最差是雁鹅羽,遇风易斜窜。
弓箭涂毒始于东汉。当时东汉名将耿恭以弱势兵力对抗匈奴骑兵,命士兵事先在箭头上涂上一种药物,然后对匈奴军喊话:“汉军的箭是神箭,中箭者创口会有怪异情况发生。”后来,匈奴兵中箭者伤口果然溃烂,军中大为恐惧,纷纷道:“汉兵是神兵,太可怕了。”匈奴军由此不战自溃。
毒箭的诞生,大大增加了伤者的致残、致死率,从此在对战中被广泛使用。三国时,关羽率军攻打樊城,遭到曹仁带领的五百名弓弩手的乱箭狙击。关羽右臂中一弩箭,伤虽不在致命处,却因箭头上有毒,毒立入骨髓,右臂青肿,不能动弹,遂请神医华佗医治。华佗一检视伤口便道:“此乃弩箭所伤,其中有乌头之药,直透入骨,若不早治,此臂无用矣。”乌头是一种药用植物,学名“附子”,其茎、叶、根均有毒。遂为关羽刮骨疗伤。乌头从此也变成军中标准配置毒药。
宋慈查验小箭,觉得它锻造得极为精致,应该是出自熟悉军事兵器的工匠之手,绝非民间所出,但毒药却是民间拿来药耗子的砒霜,未免有些不匹配,这才转而问岳珂意见。
岳珂又道:“这小箭外观类似军中弩机用的箭矢,但又有两点不同:军中箭矢,箭镞是三棱式,尖锐异常,这支箭却是扁平形双棱状,箭头略宽一些;军中箭矢,箭杆为木质,这支却是通体铁质,而且比常规的要短一寸。这箭应该是专门打造的,工匠也必是个行家,一定极有经验。”
宋慈道:“可有办法从锻造工艺上追踪到制作的工匠?”岳珂道:“明日天亮后,我拿几支箭到官署,派人打听一下。装配这般大小弩箭的弩机只能用于近距离射击,无法及远,生产极少,打听起来应该不难。”
宋慈道:“那好,追踪小箭来历一事,就拜托岳兄了。”又沉吟道:“这十二支箭,正好覆盖首席正中位置,没有一点偏差,非常精准,不会误伤旁人。要做到这一点,事先需要周密计算和反复实验,如果刺客不是丰乐楼的人,他也一定来这里勘察过多次。”
岳珂道:“不错,刺客必定多次来过三楼。但丰乐楼本就是名胜之地,日日夜夜游客如云,哪怕是普通主顾,只要出得起钱,平日也可以登临三楼,一览风光。只从这一点来寻找刺客踪迹,怕是极难。”
宋慈道:“岳兄说得极是。但既是这一带游客如云,人多眼杂,刺客又是如何瞒天过海,将竹竿机关埋在水中的呢?”
岳珂听后,深感这是目前最该着手追查的线索,便与宋慈、连世荣一道赶来楼下查看。
宋慈想起丰乐楼采办韩器之的描述,顺道到厨房看了一眼,出来时,正好在柜台处遇见如厕回来的宋易安。他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宋家娘子,傍晚时与湖上渔夫对歌的是娘子吗?”
宋易安大约已经被许多人问过这个问题,爽快地应道:“是。”
宋慈好奇道:“听说娘子个性超脱,面对权贵也是淡然处之,如何会突然与那渔夫对歌呢?”宋易安冷冷道:“这个问题,我没有必要向你们解释,也不会向任何人解释。宋公子,就算你让月月来问我,我的答案也是一样。”
宋慈碰了个软钉子,一时颇为难堪。
岳珂冷不防地问道:“娘子可认得独孤策?”宋易安道:“不认得。三位公子若是没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连世荣道:“你觉得宋易安认识独孤策吗?”岳珂道:“她想都没想便断然否认,应该不认识。回头我看能不能想办法寻到独孤兄,向他确认这件事。不过适才宋易安的态度你们也看到了,我实在不能相信这样一个冷若冰霜的女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莫名其妙地与陌生男子对歌。”
宋慈道:“虽然奇怪,但她应该跟行刺一事无干。我刚才去看过,厨房在东南角上,东面有窗,南面只有门,就算走到门口,也全然看不见西面湖面的情形。也许,对歌只是宋易安一时兴起,她事后亦觉得尴尬,所以不愿意再提起。”
来到一楼散席大厅,禁军卫士正一一登记宾客姓名。这些宾客能在当今宰相包下丰乐楼三楼当日进来大厅坐下,大多有些来头,三楼出了事,他们根本不明所以,却被强行扣留在这里,一时颇多怨言。又见到楼上陆续有官员下来,在卫士的指引下离去,愈发骚动起来,纷纷向卫士要求放行。
领头卫士没好气地答道:“适才赵知府在这里,要将这里的每个人逮送临安府拷问,你们怎么没一个人敢出声?这会子只是登记一下姓名来历,就这么多废话?你们想尽快回家,我们还想回家呢。”
宋慈三人也不理睬厅中众人,穿过大堂,来到西面回廊。西湖东岸靠近临安城,为预防水患,这一带堤岸都是由巨型条石垒成。丰乐楼临水而建,西面一段回廊实际上建在堤坝之上,一楼回廊外即是湖水。但地基高出水面许多,人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够到水面的。
再俯身下望,却见那根大竹子底部位于楼西大约一二丈处,笔挺地深插在水里,顶部还吊着一小截绳索。
宋慈道:“看样子,是有人先将竹子深埋在前面水中,设法固定住,再将竹梢朝西拉得弯下水面,用绳索绑住。等时机到来,便自水中斩断绳索,竹竿弹起,径直撞上丰乐楼屋檐。竹竿受阻后,机关随即打开,发出箭簇,竹竿则自行弹了回去。”
连世荣听了,呆了一呆,才忍不住赞叹道:“这刺客行刺手段当真高明,像荆轲刺秦那种自杀式的贴身肉搏,与他一比,简直是小儿科。”
宋慈道:“各有利弊。这刺客计算精确,事先做了周密安排,却只能射杀坐在首席正中的人。情势一旦有变化,如今晚情形,他的计划便不能奏效。”
连世荣道:“但不管怎样,这利用竹竿弹力行刺的方式巧妙无比,刺客自己还可以脱身,从容置身事外,堪称古往今来第一刺啊。”
岳珂皱眉道:“西湖湖水不浅,果真这样的话,得多长一根的竹子?起码得一二十丈吧。”
宋慈道:“我家乡建阳号称‘林海竹乡’,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长的竹子。从竹子粗细来看,似乎也不大可能,也许从中间接了一段。”岳珂往上看了看,道:“瞧不出是两根竹子啊。”
连世荣笑道:“接竹子,不一定要用绳子将两根竹子首尾绑在一起。高明的篾匠,只需用竹刀将大竹子自底部掏空几段竹节,做成一个竹筒模样,再将另一根略小一圈的竹子敲入竹筒,就可以将两根竹子天衣无缝地接起来,那比绳索捆绑牢固多了。我们闽地的大竹筏,包括家常用的吹火筒,都是这么做的。”
岳珂再仔细仰望,果然发现二楼屋檐高度的竹身有一段由细变粗,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竹子也有这么多诀窍,又多学了一招。”连世荣道:“学了一招?难道岳兄还想将这接竹子的方法用在兵器制作中不成?”
岳珂道:“正有此意。”又道,“要将这么长的竹子笔直立在水中,一定埋得相当深了。竹子也许能事先接好,可往水底打桩,水性再好的人,也不可能一时半刻就能完成。他到底是如何避开众人耳目的呢?”百思不得其解。
连世荣道:“也许是趁半夜无人时潜水做的。”
岳珂摇了摇头,道:“这应该不大可能。我来过丰乐楼几次,有一次还是和西子库的官员一起来的,听说丰乐楼虽然也在后半夜打烊,但进货、卸货时间都安排在那个时候,通常忙完就已经天亮了。”转头见宋慈凝视着水面,一言不发,通常是有所发现时他才会露出这副沉思的表情,忙问道:“可是有什么发现?”
宋慈道:“我在想,那竹子,为什么要立在楼西一丈之外?”
岳珂亦是聪明之人,立即想到了疑点,困惑道:“对呀。按照常理,应该将竹子贴着堤岸插入水中,如此,更容易控制位置和方向。”
连世荣道:“岳兄自己不也说过吗,丰乐楼人来人往,刺客要将这么长的竹竿贴着岸边插到西窗外水下,风险太大,隔个一丈远,动静相对就小多了,还有可能避过旁人耳目。”
他随口一语,却是点醒了梦中人,宋慈与岳珂异口同声地道:“游船!”
那竹竿竖立在距离堤岸大概一丈处,一丈凑巧是一艘中等游船的宽度。若是有游船凑巧停在丰乐楼西面,挡住了楼里顾客西眺的视线,就不可能有人看到船西的情形。如果刺客利用游船做掩护,就可以避开众人耳目,处理竹竿埋入水中事宜。进来丰乐楼的游客成千上万,但敢将船停在丰乐楼正西面的游船应该不多。宋慈忙命人叫来采办韩器之,向他询问究竟。
韩器之道:“这个……应该不大可能,丰乐楼正西是绝不允许停船的,因为会阻挡一楼大厅客人的视线,有的大船甚至会挡住二楼阁子的窗户。为了解决停船问题,丰乐楼专门在楼后西南角建了一个码头,游船也好,货船也好,都只能停靠在那里。”
连世荣道:“有没有可能是深更半夜客人离开酒楼后,有人潜到西湖水中,偷偷埋下那根竹子呢?”韩器之道:“这也不大可能,丰乐楼打烊后只是顾客离去,楼里还有一拨人继续忙进货、卸货之事,通常都得到第二天天亮。”果然跟岳珂说的一样。
连世荣道:“既然丰乐楼通宵有人忙碌值守,楼匾为什么还会被我来也窃去?”
韩器之道:“楼匾挂在丰乐楼北门门额上,前面还有迎宾大厅,其实是个死角,不走到中间院落,是看不到楼匾的。酒楼打烊后,都是后勤人员在码头和仓库忙碌,都在南面,谁顾得上北面中院和前院呢?这才被那我来也钻了空子。”
岳珂道:“这么说来,我来也一定熟悉丰乐楼的情形了?”
韩器之点点头,道:“他肯定来踩过点。可惜,丰乐楼每日宾客如云,实在无从查起。”顿了顿,又道,“不过小的有一点不明白,那我来也偷别的富户家的金银珠宝,倒能马上变成现钱,却不知偷丰乐楼楼匾有什么用,虽然也算是名人墨宝,可那么一大块木板,怎么能卖得出去?又有什么人敢买官酒库的楼匾?而且那楼匾块头不小,我来也带着它,不可能再飞檐走壁。据小的推测,他一定是自院落悄悄入西湖,将楼匾浮在水中运走。楼匾已有许多年头,再被水一泡,墨书全泡了汤,还有什么用呢?”
岳珂道:“韩采办分析得有理。临安府查案的人怎么说?”韩器之甚是沮丧,摇了摇头,道:“根本没人听进去小人的话。”
岳珂道:“那么依韩采办看来,我来也为什么要盗窃这块没什么太大用的楼匾?”
韩器之很是意外,道:“岳官人是特意问小人的看法吗?”岳珂道:“是啊,你在丰乐楼工作了许多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你适才的分析也极有道理,我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韩器之道:“其实小的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楼匾嘛,是当年楼钥楼中舍亲笔所书,也许是有仇家很不喜欢看到楼中舍的字,所以雇请我来也偷走了楼匾。”
楼钥亦是当世名士,曾任起居郎兼中书舍人,一度是天子近臣,后因为名儒朱熹辩护而忤逆了韩侂胄,被罢官为民,已闲居在野多年。
岳珂道:“这楼匾在丰乐楼悬挂了许多年,楼中舍也离开京师多年,仇家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动手呢?”
韩器之一时愣住,答不上来,半晌才问道:“那么岳官人以为呢?”岳珂道:“依我看,最大的可能,是你们丰乐楼的竞争对手雇了我来也偷走了楼匾。”
临安酒楼,分为官营和私营两类。官营酒楼都归官酒库所有,如南宋点检所辖十三所官营酒库,其中七所设有酒楼,最著名的当属西酒库辖下的太平楼和西子库辖下的丰乐楼。私营酒楼又分为脚店和拍户两类,同是经营酒水食物,不过是高低档之分。私营酒楼也有经营得极有声色的,如三元楼,但地段、规模都无法与官酒楼相比。尤其是太平楼和丰乐楼各自位于西湖边上,沾了风景绝佳的光,是临安最红火的两座酒楼。虽同为官酒楼,却因为对外经营,自负盈亏,不免要暗中互相竞争——丰乐楼花费重金聘得宋易安烹制招牌菜“宋嫂鱼羹”,太平楼立即请到退休御厨制作“御爱玉灌肺”;丰乐楼用一色英俊小生做酒保,太平楼则招年轻漂亮女子做跑堂,学昔日汴京樊楼焌糟的模样,个个绾着高髻,腰系青花手巾。两家你来我往,争斗多年,但由于丰乐楼历史悠久,多有文人雅士诗文吟诵,加上地理位置更佳,太平楼始终落在了下风。
韩器之听岳珂说很可能是竞争对手派我来也偷走了楼匾,不禁吐了吐舌头。他心中第一个念头,当然是想到太平楼了,虽不大相信同为官酒楼的太平楼会与盗贼勾结,但也确实只有这种推测才最合情合理。不过这话他无论如何是不敢说出来的,好在岳珂也并未指名道姓说出酒楼的名字。
宋慈却又想起另外一个疑点,问道:“今日是陈丞相生辰,虽则他早已包下丰乐楼三楼,但并未刻意张扬,外人其实并不知道,外面仍然有不少顾客来光顾丰乐楼。但为什么今日除了那唱歌的渔夫试图靠近外,没有其他游船来到丰乐楼呢?”
连世荣也道:“对啊,这一点很奇怪,丰乐楼湖面附近并没有禁军船只巡逻警戒,为什么一只船都没有看见呢?”
韩器之道:“几位官人有所不知,丰乐楼是官酒库,多有达官贵人聚集于此,普通渔夫根本不敢靠近。而客船使用丰乐楼的码头要单独收取租金,价格不菲,游船画舫之类也不爱来此。只需将船停在丰豫门码头,那里分文不取,到丰乐楼这里也不过是几步路的事。再加上客人乘船游览西湖,都是在钱湖门、清波门、丰豫门、钱塘门、余杭门五大码头登船,半个月前,蒋楼长就已派人在各大码头张贴了告示,称近日丰乐楼要疏通附近湖中淤泥,不能靠近,更不能停船。”
岳珂问道:“这么说起来,近日丰乐楼请过专门疏浚湖水的船工了?”
韩器之有些腼腆起来,向后看了一眼,见无人留意,这才压低声音道:“这其实只是个由头,蒋楼长想就此向顶头上司临安府要点钱。”
宋慈道:“那么丰乐楼到底有没有真正请过船工?”韩器之道:“这件事不归小的管,官人还得问蒋楼长或是账房张瑞才能知道。不过就算是真的有船工来清理附近水域,应该也是在半夜酒楼打烊后。不然那些烂泥臭气熏天,早将客人熏走了。”
宋慈道:“如此,便有劳韩采办去叫蒋楼长过来一趟。”韩器之应道:“遵命。”走出几步,又回转身禀道:“小的突然想起来,其实还真有过一艘停靠楼西的游船。”
宋慈道:“噢,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韩器之道:“每晚都会发生。”
丰乐楼是西子库官营酒楼,每晚酒楼打烊后,西子库都会派来一艘官船,表面看起来是游船,其实是货船,一是往丰乐楼运酒,二是将当日现钱、现银收入尽数收走,这是惯例。而之所以不停在码头,直接靠在西面,是因为丰乐楼每日消耗的酒数量巨大,一坛一坛搬运太过麻烦。丰乐楼专门在一楼大厅东南角回廊处装了一个天秤,类似打水的桔槔,上面是木杠,下面有网子,可以极方便地将楼西船上的酒吊进来,一次数坛,省时又省力。至于往官船中输送现钱,则更加简单,自回廊栏杆空处往船上搭一块木板,将钱装在木箱中,往木板上一推,便自行滑下去了。
宋慈特意去看了一眼天秤,道:“原来如此。这设计当真巧妙无比。”又问道:“丰乐楼由谁负责接应官船?”韩器之道:“管库蔡扬负责接酒,账房张瑞负责交钱,他二人负责官船之事。”
宋慈道:“那好,烦请韩采办将这二位也叫过来。”韩器之应了一声,施礼退下。
正好卫士登记完一楼大厅顾客,拿过来交给宋慈。宋慈过了一遍,一个名字也不认识,更不要说什么发现,便又递给岳珂。
岳珂道:“有没有可能刺客今晚就在丰乐楼中?他精心布置了一切,也许会想着要亲眼看到机关是否奏效。”
宋慈道:“果真如此的话,他一定不会在一楼大厅,也不大可能在二楼阁子中,更不可能是丰乐楼的人,最大的可能,他混在三楼宾客中。”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刺客想看自己布局的结果,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足为奇。可事情一旦发生,官方会立即封锁丰乐楼,一楼和二楼的顾客都不在受邀名单中,而是自己想方设法地混进楼来,嫌疑最重。今晚若不是宋慈出面,案子继续由临安知府赵师负责的话,这些人都会被尽数逮捕,捆送临安府讯问,那么真的刺客也就难以脱身了。正如连世荣所言,利用竹竿制成机关行刺,既巧妙又高明,最重要的是,刺客可以从容置身事外,不受牵连,所以才有“古往今来第一刺”一说。由此推测,刺客为人谨慎周密,他以普通宾客身份混进丰乐楼的可能性极小。
岳珂也赞同宋慈的看法,便道:“既然已经记下了姓名、住址,不如先放他们离开。”宋慈道:“好。”交代了卫士几句。
卫士躬身领命,转身告知被扣押的客人道:“好了,你们暂时可以离开了。不过近期内不得离开京师,有事自会有人来传唤你们。”
那些人嘟嘟囔囔,不情愿地答应了,忙不迭地起身离去。不少人离开时好奇地打量宋慈几人,心中大约在猜测他们是何方神圣,如何能向禁军下令放人。
忽见余月月欢天喜地地奔了过来,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宋姊姊为韩太师准备的那碗鱼羹没毒。正如岳大哥所言,我适才有所反应,应该是因为之前为艳歌行吸毒,口中余毒未清。”
岳珂道:“月娘如何能这般肯定?”余月月道:“我盛了一碗鱼羹拿到外面给野狗吃。它吃了开心得很,还‘汪汪’摇着尾巴朝我要呢。”
宋慈道:“也可能是月月姊太过劳累,毒物才趁虚而入,不如你先回家歇息。我们这里一时半刻完不了事,估计得到明天天亮。”
余月月也确实累了,道:“那好吧。”又问道,“客人们都已经放了,什么时候才能放宋姊姊她们啊?其实这件事摆明跟丰乐楼无关,谁会在自己地盘行刺天下最有权势的大官,那不是比自己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还严重吗?”
她说得有趣,岳珂和连世荣都笑了起来。
岳珂道:“月娘说得有理。丰乐楼是官酒库,不比寻常酒楼,就算是酒保、杂役,也须得有人作保才能进来做事,不如只留下首脑人物,先放其他人回家歇息,免得人心惶惶。”
宋慈道:“岳兄既这么说,那就这样办了。”招手叫过一名卫士,命他对照名册放了丰乐楼的人。
余月月登时欢天喜地,道:“正好我可以和宋姊姊一道回城。”又叮嘱宋慈不要太过劳累,说明日一早会去太学为他请假,这才笑着去找宋易安。
禁军统制罗日愿亦拿着一叠名单过来,禀告道:“二楼已经全部登记完了,除了各位官人之外,还有他们各自的侍从、车夫,以及请来侑酒的当红行首,出门时,也一一清点了人数。”又道,“吴太尉调派了更多全副武装的禁军来丰乐楼,需要下官立即派人乘船往湖面搜索吗?”
宋慈道:“暂时不需要。不过请将军设法找两名水性好的人,等天亮时,请他们潜入水下看一下这竹竿是如何立在水中的。”罗日愿道:“遵命。”
岳珂大致一翻名单,看到了司农寺丞张镃的名字,不由得一愣,问道:“张镃张公今日也到场了吗?为何我在三楼没有见到他?”.99lib?
罗日愿道:“张寺丞吗?他原先在二楼一间阁子中,变故起后,卫士不认得他,将他当作普通客人驱逐到了一楼大厅看管,他自己也未表露身份。但韩太师离开时认出了他,所以叫上他一起走了。”
岳珂道:“张寺丞是一个人吗?”罗日愿道:“有两名侍从,跟他一起走了。”
岳珂道:“我知道了,多谢将军。”罗日愿点点头,抱拳辞去。
连世荣道:“呀,这个张寺丞是不是就是二二五号阁子的老者?我们让出大阁子后,酒保不知道隔壁二二五号阁子有人,带我和宋慈二人进去,那两名侍从急忙上来拦住,样子气急败坏的,好像阁子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生怕被我们看见。”宋慈道:“嗯,我有印象。”
他不但有印象,而且印象深刻,只因那二二五号阁子里的老者一直站在西窗前,始终没有回过头来,要么是正集中精力思考着什么大事,要么是刻意如此,不愿意外人看到其真实面容。
宋慈还来不及将这处重大疑点说出来,便听见岳珂道:“这可真是奇怪。”
第四章 吹动岑寂
钱塘之潮,天下伟观。每每八月涨潮之时,有善泳者手持大彩旗,踩水于江潮中,溯迎潮水而上,以迎海神伍子胥。有绝顶高手号称“弄潮儿”,能作弄潮之戏,出入于鲸波万仞之中,腾身百变,表演各种技巧。
云卧衣裳冷。看萧然、风前月下,水边幽影。罗袜尘生凌波去,汤沐烟江万顷。爱一点、娇黄成晕。不记相逢曾解佩,甚多情、为我香成阵。待和泪,收残粉。
灵均千古怀沙恨。恨当时、匆匆忘把,此仙题品。烟雨凄迷僝僽损,翠袂摇摇谁整?谩写入、瑶琴幽愤。弦断招魂无人赋,但金杯的砾银台润。愁殢酒,又独醒。
——南宋 辛弃疾《贺新郎》
宋慈尚未来得及说出张镃可疑之处,便听到岳珂称“真是奇怪”,不明所以,忙问道:“有什么奇怪的?”岳珂道:“张镃家有南湖园,是天下最有名的私家园林,号称赛西湖。他本人性情豪阔,最喜热闹,今日却独自来到丰乐楼,不奇怪吗?”
张镃字时可,号约斋,因仰慕北宋名士郭功甫,又改字功甫。他出身富贵,是循王张俊曾孙。本人亦才华横溢,能诗擅词,又擅画竹石古木,曾向大诗人陆游学诗,跟尤袤、杨万里、辛弃疾、姜夔等诗词大家多有交游。
然张镃之扬名京师,并非其文章才华,而是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有“甲天下”之称。他在临安艮山门内白洋池畔建有一处园林,名南湖园,占地百亩,构筑时间长达十五年之久,投入了大量人力和财力。名士姜夔曾作《喜迁莺慢》,庆贺张镃新第落成,词云:
玉珂朱组,又占了道人,林下真趣。窗户新成,青红犹润,双燕为君胥宇。秦淮贵人宅第,问谁记六朝歌舞。总付与,在柳桥花馆,玲珑深处。
居士,闲记取。高卧未成,且种松千树。觅句堂深,写经窗静,他日任听风雨。列仙更教谁做,一院双成俦侣。世间住,且休将鸡犬,云中飞去。
时人称南湖园“匠生于心,指随景变”,足见园中景点之多、规模之巨。园区分为东寺、西宅、南湖、北园四大片,东寺为光宗皇帝赐额广寿慧云禅寺,俗称“张家寺”;西宅为安身携幼之所;南湖则管领风月;北园林泉花卉钟萃,最为秀美精致,专供娱宴宾亲之用;此外还有“亦庵”“约斋”供晨居昼读;又有众妙峰山,供畅怀林泉,登赏吟啸。整处园林“幽当北郭之邻,秀踞南湖之上。虽混京尘,而有山林之趣;虽在人境,而无车马之喧”,宛如人间仙境。南宋名臣史浩年高致仕时曾到南湖园一游,赞不绝口,直称乃神仙宅邸。
自从南湖园建成,其风头毫不逊于西湖,成为京城中文人雅集的另一处中心,名流如云,如朱熹、辛弃疾等均到过南湖园。
绍熙五年(1194年)三月,张镃邀请中书舍人楼钥、陈傅良以及待制黄裳、起居舍人彭龟年、将作监黄由、著作郎沈有开等人齐聚南湖园,欣赏满园春光,即席酬唱。张镃作《木兰花慢》词曰:
清明初过后,正空翠、霭晴鲜。念水际楼台,城隅花柳,春意无边。清时自多暇日,看连镳、飞盖拥群贤。朱邸横经满座,紫微渊思如泉。
高情那更属云天。语笑杂歌弦。向啼声中,落红影里,忍负芳年。浮生转头是梦,恐他时、高会却难全。快意淋浪醉墨,要令海内喧传。
又有诸多美妓名姬以歌舞侑酒助兴。富贵之余,宴游高会,湖山歌舞,极意奢华。
宋慈听说张镃豪阔无比,沉吟道:“是有些古怪。不过既是韩太师亲自叫走了张镃,想来对其十分信任。”
岳珂道:“张镃与韩太师关系不错,时常邀他到南湖园宴游,与堂吏史达祖更是交情匪浅,曾专门为史氏的《梅溪词》作序。”顿了顿,又道:“这也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张镃与韩太师、陈丞相关系都不错,他肯定收到了邀请帖子,不去三楼凑热闹,却独自待在二楼阁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连世荣笑道:“收到了陈丞相寿宴的邀请帖子,却又托词不去,还悄悄来到丰乐楼,躲在二楼阁子中饮酒的可不只张镃一人,郡马爷你不也是吗?”
岳珂一时语塞,居然无话可答。
连世荣忙道:“岳兄不要在意,小弟只是开个玩笑。关键是现在我们还不清楚刺客的目标人物到底是谁。如果刺客要杀的是韩太师,张镃当然没有嫌疑,他今日出现在丰乐楼中,或许只是巧合。但如果刺客的行刺对象当真是荣王,这个就很难说了。”
宋慈道:“听起来张镃是个风流浪荡的人物,一向对朝政毫不关心。他为什么会来丰乐楼,我们虽不清楚,但我觉得回头可以从韩太师那里得到答案。既然韩太师信任他,便暂时可以将他排除在嫌疑之外。至于行刺对象到底是韩太师还是荣王,从目前的物证来看,实在难以明确判断。我们只能利用仅有的线索,从刺客是如何安置机关来着手追查。”
他虽年纪最小,阅历、经验远远不及岳珂丰富,却总能从千丝万缕、纷繁复杂的头绪中拎出一根最重要的主线来,这便是旁人最佩服他的地方。
岳珂点点头,道:“正该如此。”
丰乐楼采办韩器之早领着楼长蒋进、管库蔡扬、账房张瑞到来,见宋慈三人..低声商议事情,也不敢惊扰,只静静候在一旁。
宋慈转头看到,忙招了招手,叫几人过来。又见除韩器之外,其余三人皆惴惴不安,便安慰道:“各位不必惊慌,我只是有些问题想问。蒋楼长,你最近有否请过船工来疏浚丰乐楼附近水域?”
蒋进结结巴巴地道:“有……有……这是临安府赵知府……赵知府亲自签字批准了的……”
连世荣道:“蒋楼长向临安府递了文书,申请了经费,赵知府也批给了你,这我们知道。我们问的是,你有没有真的请船工来疏浚湖水?”蒋进道:“有……”
连世荣见他满头大汗,不免半信半疑,又问道:“真的有吗?”
蒋进吃了一惊,居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牙齿不断打战。
还是账房张瑞道:“禀报二位官人,丰乐楼不敢虚报经费,真的请了船工。”宋慈道:“那好,烦请张翁告诉我那领头船工的名字。”张瑞迟疑道:“这个……”
岳珂道:“行刺韩太师的机关安装在水中。这船工嫌疑重大,你难道想包庇他吗?”张瑞吓了一大跳,忙道:“不敢,不敢。领头船工名叫任会,不过这个……”
岳珂道:“这个什么?”张瑞道:“这个……本来要请的不是他,文书上写的是顿筑的名字。”
岳珂道:“顿筑?是那个有名的弄潮儿吗?”张瑞道:“原来岳官人也听过他的名字,正是他。”
弄潮儿是指娴习水性、技术高超的戏水游泳者。杭州东.99lib.有钱塘江,钱塘之潮,天下伟观,每年八月十六日至十八日最盛,苏轼曾有诗云:“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潮水从远处奔来,刚出海门时,仅是一条银线。往近来时,酷似千万匹白色骏马奔腾咆哮。瞬间到达眼前,变成了一堵立在滔滔江面上的高墙,吞天沃日,浪花飞溅,玉城雪岭,震撼激射,声大如雷,势极雄豪。
自汉代以来,当地民众便有钱塘江观潮的风俗。每每八月涨潮之时,有善泳者手持大彩旗,踩水于江潮中,溯迎潮水而上,以迎海神伍子胥。有绝顶高手号称“弄潮儿”,能作弄潮之戏,出入于鲸波万仞之中,腾身百变,表演各种技巧,而旗尾一点也不沾湿。此即北宋名士潘阆“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诗句所描述情形。
到南宋时,观潮成为京师一大盛事,上至皇帝大臣,下至文人百姓,无不倾城而出,争睹钱塘江潮水风采。江岸上下十余里间,车马塞途,珠翠罗绮挤满两岸,饮食百倍于往时。而弄潮儿因以生命为戏,被视为英雄人物,受到市民的狂热崇拜。有人作《看弄潮诗》云:
弄罢江潮晚入城,红旗飐飐白旗轻。
不因会吃翻头浪,争得天街鼓乐迎!
顿筑便是近年来风头最劲的弄潮儿,其戏水技术无人能及。闲暇之余,他也兼营些水上、水下打捞之类的营生,但由于他的名头极大,酬金自然也比旁人贵出许多。
自从一个多月前宰相陈自强临时决定要在丰乐楼举办寿宴后,楼长蒋进便想从中捞上一笔,他特意向上级官署西子库、点检所和临安府递交了文书,申请一笔疏浚丰乐楼附近水面的经费。临安府心中也有小算盘,欣然同意,还火速向朝廷请批了一大笔钱。最初蒋进递交的申请文书上,拟定的疏浚船工便是顿筑,经费当然也是比照弄潮儿的酬金申请。但是款子拨下来后,蒋进并没有如文书上所言去请顿筑,而是另找了一名极便宜的船工任会。本来预定工期半个月,蒋进也只给了任会三天工期和工钱,不过是勉强做了个样子而已。如此,省下的大笔钱,便可以中饱私囊了。
宋慈弄清楚经过,这才明白为什么楼长蒋进一直如此紧张——想来他见到毒箭自水中而起时,便已猜到事情可能与之前聘请的船工任会有关,他贪污公款一事也将因此暴露。只是也一时顾不上追究楼长蒋进贪污之事,问道:“这任会是什么时候来疏浚水域的?”张瑞道:“就是前几天。”
连世荣道:“一定是晚上开工的吧?”张瑞道:“是。因为白天客人太多,所以只能让船工在酒楼打烊后干活儿。”
任会既是丰乐楼专门请来的船工,他入水办事,即使旁人看见,也不能说什么。如此,他可以从容来安排水中的机关,在目前的情况下,正是头号嫌疑人。
宋慈与岳珂商议几句,忙请罗日愿派人去找船工任会。又命卫士扣下丰乐楼楼长蒋进、管库蔡扬、账房张瑞等丰乐楼首脑人物,将各人分开关押起来,以免他们互相串供。只放了韩器之一人。
韩器之却不肯走,道:“小的在丰乐楼做了二十年,这里就是小人的家,而今丰乐楼有事,小的不能就此撒手离去。”
患难时刻见真情。旁人见他以楼为家,不愿意在丰乐楼落难之时袖手作壁上观,均很受感动。
宋慈道:“如此也好,丰乐楼是临安第一大酒楼,即使歇业,也要有人打理,便暂且由韩采办代理楼长一职。丰乐楼事宜具体要如何处置,等明日我禀报过韩太师后再做定夺。”韩器之道:“是。”
忽有卫士来禀报道:“弄潮儿顿筑求见。”
岳珂道:“弄潮儿顿筑?”卫士道:“正是,他人就候在门外。”
众人意外之极,宋慈忙道:“快些请进。”
片刻后,卫士引着顿筑进来。他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中等个子,却是瘦削强健,面皮黑瘦,穿着也甚是朴素,布衣短衫长裤与田间劳作的农夫并无二样,就连最普通的临安市民的服饰也比他要华丽。他如此声名,却是貌不惊人,众人一见,均是一愣。
顿筑被卫士引见给宋慈等人,他见对方均是年纪轻轻,居然也很惊讶,问道:“哪位官人是负责案子的?”连世荣忙道:“宋慈,这位就是。”
顿筑上下打量宋慈一番,狐疑问道:“宋官人是韩太师什么人?”
旁人见他憨直得可爱,一齐笑了起来。
宋慈忙介绍己方三人,又道:“我们跟韩太师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凑巧赶上了,才临时被指派负责这件案子。”
顿筑听了不免半信半疑,道:“凑巧赶上,天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又朝岳珂打量一番,道:“不过俺倒是听过岳官人大名,你是岳飞将军的孙子。”
岳珂道:“顿君有‘第一弄潮儿’美名,在临安城中闻名遐迩,今日当真是幸会。却不知道顿君来见宋慈有何要事?”他见顿筑年纪甚轻,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便干脆尊称为“君”字。
顿筑道:“什么顿君顿君的,怪别扭的。俺虚长你几岁,岳官人不嫌弃,就称俺一声‘兄’好了。”这才说起了正事,道:“俺在太平楼饮酒,听说丰乐楼出了大事。适才回家路过这里时,正好见到门前 7684." >的卫士是相熟的人,便向他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说了一大通,俺虽然没有听得太明白,但似乎是有什么竹竿从水中弹出,机关发射出的弩箭射中了韩太师,对吗?”
宋慈道:“不错,大概情形就是这样。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机关,要等天明具体查验过才能知道。”
顿筑也是个爽快性子,直截了当地道:“不瞒各位官人,半个月前,丰乐楼出钱请俺在楼西水下打了两个铁桩。俺刚才听到卫士说起机关后,怀疑那件事跟今晚的行刺有些干系。明人不做暗事,俺听说韩太师指定负责案子的人还在楼里,便想进来告知,这该算是主动报官了。”
宋慈几人本来刚刚怀疑到船工任会头上,却没想到弄潮儿顿筑主动寻上门来,还承认是他往水底打了桩,这多半就是用来固住竹竿的了。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宋慈忙道:“多谢顿兄坦诚相告,还请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叙述一遍。”
顿筑便说了大概原委——大半个月前,丰乐楼有人找到他,请他在指定位置打两个铁桩,酬金是五十金,先付一半,完成后再付一半。临安普通人家一年收入不超过二十贯铜钱,五十金相当于五百贯钱,算是一大笔钱。顿筑又刚好需要一笔钱来买条新船,当即心动,便答应了下来。来人遂取出两个桩子,一个是一根粗长的铁管,另一个则是一个巨大的铁钩,均是沉重之物。铁管一半和铁钩三分之一处各带有长长的翼耳,显是考虑到水下泥沙松软,以重石砌上翼耳,便可加固。
来人又提了两个要求,第一是要秘密进行,不能让旁人知道,因为铁桩是丰乐楼楼长蒋进用来给宰相陈自强贺寿用的,要的就是到时有意外惊喜的效果;第二是两个铁桩必须准确地打在指定的位置,铁管打在离楼西正中一丈远的地方,铁钩则打在离楼西正中十丈之处,偏一分都不行。铁桩入泥沙后,要打到桩上的标记处,即翼耳部,少一分都不行。
顿筑慨然道:“俺既答应了你,一定做得到。十日内,等俺好消息。”
他自认为能到惊涛骇浪中立于潮头,手中的红旗一点不湿,在西湖湖底打两个铁桩,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次日一早,顿筑将船摇到丰乐楼附近,命徒弟看好船,自己口中含了独门制作的软管跳入水中。那软管用动物肠子接成,长达数丈,一端套在一截竹管上,竹管上缠有数枚鱼鳔,可以浮在水面,带动竹管朝上露出开口,这样他潜水时可以照常呼吸,是他替人打捞水底物品时的专用工具。一路泅渡到丰乐楼西面水域后,查看水下情形。本来西湖湖水不浅,水下浮力太强,人体难以沉到水底,但他天赋异禀,会一种奇特的呼吸之法,只要吐尽胸腹之气后暂时闭住呼吸,就能径直沉到湖底。他用事先准备好的长线量好位置,作下标记,这才从容离开。
当晚,顿筑再次乘船来到丰乐楼,将铁管和打桩用的锤子、打桩塞丢进了楼西的水中,又将铁钩和另一副铁锤丢到十丈远的地方。他的私船看起来跟普通货船一样,旁人即便看见,也以为他是来丰乐楼送货的。
隔了三日,正是西湖一年一度的游船会。游船会自北宋以来就成为杭州的一大盛事,始于名臣苏轼。苏轼任杭州知州时,公务之余,常约宾朋共游西湖。大概的次序是:早晨,先在山水最佳的地方吃饭。饭后,再让每位客人领着几名妓女,各挑乘一只船,随便游览。午后,以锣声召集众船,重新集合在一处,登上望湖楼、竹阁等处欢闹,一直到深夜一二鼓,才点着烛火回城。参与游船的妓女人数多达千人。归还回城时,个个华服纵马,踩着月光,异香馥郁,光彩夺人,恍如仙子下界,引得人们夹道观看,遂成胜景。
后来的游船会再无地方长官出面组织,却成为各权贵富家子弟争相炫耀比拼的传统盛会,呼朋唤友,各携美妓,游船画舫,齐齐出动。每到这一天,西湖水面上船只往来如梭,锣鼓喧天。顿筑亦携了徒弟驾船混杂在其中,趁船多聒噪之时跳入水中,仍然用软管泅渡,先到了丰乐楼西,沉到水底捡了铁管和铁锤。这次有了铁锤的负重,他便可以蹲在水底,照常用软管呼吸,也不会被水力浮上去。打完铁管,他回到船上休息了一会儿,再接着下水打铁钩,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虽然打桩也费了不少力气和时间,但这活计比起在风头浪尖弄潮要容易多了,在他看来远远达不到惊险刺激的程度。而丰乐楼客人的目光和注意力全在远处竞渡的游船上,丝毫没有留意有人在眼皮底下做手脚,还以为那“咚咚”声是岸边助威的鼓声。
打桩一事办妥后,隔了三日,丰乐楼来了人,称已经派人下水看过,楼长蒋进非常满意,将剩下的二十五金尾款结清。又特意叮嘱顿筑一定不要事先泄露。顿筑道:“俺跟太平楼楼长交好,而今为了银子替他的对头丰乐楼打桩,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告诉旁人做什么?”果然绝口不提这件事,直到适才意外得知丰乐楼事故,他才想到那两枚铁桩很可能跟行刺机关有关。
宋慈听顿筑讲述了经过,大概测算了一下距离长度——丰乐楼一楼高二丈半,二楼和三楼各高二丈,加上地基高于西湖湖面的一丈,算来三楼屋檐距离水面距离大约七丈半。楼西水域稍浅,大约有一二丈深,那铁桩距离丰乐楼一丈远,铁钩距离十丈远,铁桩和铁钩之间的距离是九丈,竹竿长度应该不低于这个数,超过十丈更为保险。如果将竹竿一端插入空心的铁桩,另一端弯下后,用绳索牵在铁钩上。斩断绳索,十余丈的竹竿弹跳起来,差不多正好可以撞到丰乐楼三楼的屋檐。眼下有了顿筑的证词,可以肯定地说,那花费重金请顿筑打下铁桩的人就是刺客。
岳珂问道:“顿兄接下这生意时,没有想过铁桩是用来做什么的吗?”顿筑道:“空心铁桩能做什么用?不是用来插彩旗,就是用来装填火药发射爆竹烟花之类的。至于铁钩,俺一时想不到用处。不过俺接过比这单古怪得多的生意,也没有感到特别奇怪。”
宋慈道:“来找顿兄的人是谁?”顿筑道:“丰乐楼的蒋平啊,听说是楼长蒋进的侄子。”
宋慈忙命卫士立即赶去蒋家逮捕蒋平,又让人带来蒋进,将顿筑的话说了一遍。蒋进颤声道:“不……这不可能……”
岳珂道:“蒋楼长,你也算是食官家俸禄的人,见过世面,该知道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自保尚且极难,更不要说庇护你侄子了。”
蒋进道:“小的知道……小的该死……可这……这真的不可能。”
宋慈道:“蒋楼长的意思是,不是你派令侄蒋平去找顿筑的?”蒋进道:“不是,当然不是。”他忧惧到极致,反而镇静下来,定了定神,道:“而且也不会是小人侄子。他哪里去弄五百贯现钱?”
连世荣道:“临安府批了两千贯钱,供你疏浚水域用,绝大部分不是都被你中饱私囊了吗?”蒋进道:“不,不是。那两千贯钱……”
他见事已至此,再也难以隐瞒,便交代了实话——原来临安府批了两千贯钱,拨到丰乐楼的现银其实只有一千贯,另外一千贯是丰乐楼给临安知府赵师的孝敬,赵师直接扣下了。这一千贯钱,蒋进又取了四百贯孝敬顶头上司西子库和点检所,再取了四百贯孝敬相关上级官署。最后剩下的二百贯,则由楼里的几位首脑人物平分,包括他自己、管库蔡扬、账房张瑞,再加上挂名的蒋平、苏汉,每人到手才四十贯。付给船工任会的三贯工钱,实际上是从丰乐楼账面另外支出。
旁人只听得目瞪口呆。饶是宋慈聪明绝顶,也想不到官库中出来的两千贯疏浚费,到了真正干活儿的船工手里,已是不剩分文,三贯工钱还得东挪西借才能解决。这两千贯现钱,可抵得上临安一千余普通民户一年的收入,就这样被层层瓜分,一文不剩。丰乐楼不过是一座自负盈亏的官营酒楼,已是如此腐败,朝廷官署更是可想而知。一时间,心凉透顶。
岳珂到底久在官场,不似宋慈那般感慨惆怅,忙问道:“顿兄肯定来找你的人是蒋楼长的侄子蒋平吗?”
他倒不是相信蒋进,而是这一群蛀虫只知道贪污官库,中饱私囊,连三贯铜钱都舍不得,又怎肯拿出五百贯来做行刺重臣的冒险勾当?
顿筑道:“来人自称是蒋平啊,俺只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丰乐楼楼长的侄子,是个吃喝玩乐的主儿,并不是真的认得他。”
岳珂道:“这么说,也有可能是人冒名顶替了。”忙命卫士连夜赶去临安府,去找擅画人像的画工来。又道:“麻烦顿兄再多留一些时辰,天亮后自有画工到来,会根据顿兄的描述画下那蒋平的相貌,再与蒋平真人对比,便可知真伪。”
顿筑道:“好,正好俺明日也没什么事。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俺多少有些责任,几位官人不是也在等天亮查验机关吗?俺倒是可以效劳。”
岳珂大喜过望,道:“如此,实在太好了。”又问道:“顿兄下水需要些什么物事?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顿筑道:“那根竹竿还立在水中,俺上下可以借助竿身,不需要特别之物。”想了想,又道:“还是准备一根长绳吧,俺的铁锤、打桩塞都还沉在水中,正好可以一并捡回来。”
岳珂应道:“是。”又特意为顿筑安排了一间阁子休息,请采办韩器之取了一些酒水来招待。
连世荣是个旱鸭子,对顿筑出入海潮、湖水如履平地之水技十分佩服,自愿作陪,要向这位名动京师的弄潮儿请教游泳之术。
顿筑摇头道:“不是俺想藏私,俺还真没什么可教你的,游水弄潮这些,俺天生就会。不过人各有所长,你是太学生,会写文章,这些俺就不会。”
连世荣忙道:“我可不是天生就会写文章,也是自小勤学苦读,为此没少挨长辈的骂。不如这样,我也不学什么水技了,顿兄谈谈你的弄潮经历,或许我可以将其写成一篇文章,他日若能流传,后世也可知你弄潮儿顿筑的美名。”
顿筑道:“俺风里来,浪里去,不定哪天就跟着海神走了,还要那些名声做什么?”
他虽质朴淳厚,不过人终有虚荣之心,还是乐于谈论生平得意之事,当即挑了一件事谈了起来。
岳珂见顿筑、连世荣二人似是颇为投缘,倒也难得,微微一笑,自下楼来。却见宋慈独立西窗,扶栏而站,目光深沉,凝视着湖水,忙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宋慈叹道:“我现在才明白曾祖父当年弃官不做的心情。”
宋慈曾祖宋翔从小就有“神童”之称,宋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年)中进士,曾为名将张浚参议官。后因见朝政腐败,有志之士难有作为,便主动辞官归隐。
岳珂料想宋慈是因临安知府赵师等人贪污公款一事而失望,便道:“官场总是有正邪对立的两方存在,自古便是如此。若正义之士总是因为失望等原因而隐忍退让,那么邪恶一方的势力便会越来越大。你心中早明白这个道理,不然也不会答应韩太师,接下这桩案子。”
宋慈叹道:“我当然不会退让,只是有时候……心中忍不住难过。”
忽有夜鸟自丰乐楼俯冲而下,张翅掠过水面,猝不及防,吓了二人一跳。
岳珂心有所感,随口吟诵道:“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得几时?不见而今汾河上,唯有年年秋雁飞。”又见宋慈抬头观月,生怕引起他伤怀,忙自我解嘲道:“而今春光正媚,花不尽,月无穷,李峤这句诗太不应景了。”
宋慈却丝毫没有留意“花前月下”之类,道:“岳兄,我想到一件事。那竹竿不会自动弹起,必定是有人触发,对不对?”
岳珂道:“当然,只有如此,才能准确把握时机。这个不难做到,只需一名善泳之士游到铁钩上方,斩断绑住竹竿的绳索,由于在十丈开外,距离丰乐楼甚远,又是夜晚。对方不但不会被人发现,还能从容逃走。”蓦然想到宋慈言外之意,失声道:“要把握准确时机,必须得有人在楼上向湖中人放出信号。”
宋慈道:“正是如此。”叹了口气,道:“我事先未曾想到这一点,处置不当,居然亲手将刺客内奸放走了。”
岳珂道:“我也没有想到。若是明日韩太师怪罪下来,我与你同担责任。”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看来,张镃反倒没有嫌疑了。”
机关上的箭瞄准的是首席正中的座客,若是目标人没到,或者人到了,又没有坐在首席,一切苦心便白费了。所以一定有内奸在三楼,亲眼看到目标人物坐在首席后,这才向湖中同伙发出信号。
如此推测,便能肯定刺客的目标一定是韩侂胄了。无论在朝在野,是官是民,都能想到这样的场合,一定是韩侂胄坐在首席。荣王到来只是个意外,大概刺客之前也未料到。还好荣王赵曮虽是皇子身份,却也不敢与本朝太师争座,这大概与他究竟并非宁宗皇帝亲子有关。而韩侂胄之所以大难不死,全在他尚有一点尊重恩师之心,拉了宰相陈自强并排同坐,原先正中的座位被往北挪了两尺,由此才避免了毒箭直入胸腹的命运。
而司农寺丞张镃固然有种种可疑之处,但他人在二楼阁子中,对三楼的情形一无所知,也无从向湖中人发出信号,断然与行刺事件无干了。
韩侂胄邀请恩师并排同坐,三楼的内奸亲眼看到,但仍然向湖中同伙发出了信号,原是这行刺方案事先筹备多时,花费了无数金钱力气,甚至请到了顿筑这样的弄潮儿,方能安置妥当,若是就此放弃,岂不太过可惜?而内奸亦知道小箭上涂了毒药,只要射中目标,即使不在要害之处,也会毒发身亡,所以才冒险一试,按预定计划发了信号。
岳珂道:“可三楼宾客如云,除了官员外,还有警戒的禁军卫士,服侍上菜的酒保,助酒的当红妓女,叶适一类的文人雅士,甚至还有假叶适这样不请自来的人物,算起来不下百人。我这里的名单,第一份登记的是三楼宾客及侍从,第二份登记的是一楼大厅和二楼阁子的客人,第三份则是丰乐楼供职人员,但事实上,第一份和第三份名单上的人当时都可能在三楼,也都有可能是行刺的内奸。这要如何查起?”
宋慈道:“机关装在湖西,湖中人也是在楼西十丈之处,要发出信号,必须得走到西面围栏。这样,有些人是可以排除掉的,譬如艳歌行,她当时正站在韩太师身后,不可能走到围栏去发信号。我只是打个比方,艳歌行自己也中了箭,受伤最重,当然绝无可能是内奸。”
岳珂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竹竿弹起时,陈丞相正要说祝酒词,因而大多数人都是各就各位的,比如荣王坐在韩太师右首,谢丞相坐在陈丞相左首。”
宋慈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这些官员可以直接排除掉。寿宴既已开始,各人已就座,再走去围栏观赏月色风光便会显得十分奇怪。还有一点,内奸到西面围栏,向湖中同伙发出斩断绳索的信号。这信号到底是什么呢?是事先约好的手势?还是灯火烛光之类?无论是什么,肯定会显出异样来。当时三楼在场那么多人,总有人会留意到这些怪异之处。”
岳珂道:“有了头绪就好办了。我们只需按照名单,一一向当时在三楼现场的人问话,逐一取证排查,再比照各人证词,迟早可以揪出内奸来。”
宋慈道:“但取证得暗中进行,一旦被旁人知道我们问话的目的,内奸多半会因此编出谎话来。第一份名单怕是要由岳兄你亲自出面,你是朝廷官员,与他们是同僚,问上几句表示关切,他们也不会疑心。”
岳珂道:“我还可以请德武兄来帮手,他是陈丞相的侄子,身份比我更有利,与这些官员议论丰乐楼发生的事,旁人更不会疑心了。”
宋慈道:“嗯,这第三份名单,就由我来负责吧。”
岳珂道:“你尚有许多事要忙,何不请韩器之帮手?他为人重情重义,又有担当,当年还不远千里到建阳王氏医铺求医,跟你也算得上有缘。也可以叫上月娘,她本性开朗,还为宋易安治过病。眼下大伙儿都知道韩太师指定你专门负责调查行刺案,寻常人都不敢正眼看你,月娘出面可比你方便多了。我知道你不愿意她卷入这些事,但你人在这里,她就放心得下吗?”宋慈想了想,道:“也好。”
由此及彼,一提到月月,岳珂忽然想到远在江州的妻子赵师滢来。他自从与赵师滢成亲,便是聚少离多,他人在外奔波,赵师滢则一直留在江州老宅与公婆同住。他来京师上任,本也想接妻子前来同住,但想到赵师滢是堂堂郡主身份,自小养尊处优,奴仆成群,而自己为官清贫,在京师还是临时租住的住处,她跟着自己,只会吃苦,不如留在老家,尚有亲人可以互相照应。
宋慈见岳珂忽然出神不语,料想他正怀念江州的妻子,心中居然怅然起来。身边的这些朋友,陈址娶了岳璎,陈成父娶了辛,岳珂娶了赵师滢,而他也将要娶余月月。他们这几对人人称羡的才子佳人,是真的两情相悦吗?师滢,她远在他乡还好吗?
夜凉如水,思绪渺然。情感似乎重新抬了头,他好像又重新变回了几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她仍然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清风缓缓拂过湖面,吹动岑寂,在深深的夜里传播开来。月色多么美好,却不一定为世人所钟情。千里婵娟,离别愁苦,在黑夜的映衬下便是一份煎熬。可此时的月夜,宁静祥和,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莫名的抚慰。但抚慰的到底是什么呢?他的心,还是她的心?
天光微明时,赶来逮捕船工任会的卫士先折返回来,称根本找不到任会这个人。任会与丰乐楼签有契约,上面登记有住处,卫士按照地址寻去,却是城北一座荒废了许多年的宅子,人称“断肠宅”。
岳珂闻言心中一动,忙问道:“断肠宅?莫不是女词人朱淑真的旧宅?”卫士道:“是曾住过一个姓朱的女子,后来投水自杀了。”
朱淑真号幽栖居士,杭州钱塘人氏,宋孝宗时期在世。她出身于官宦家庭,小时候家境富足,受过良好的教育,通音律,能诗善画,加上天生丽质,是名动一方的美女,被誉为“文章幽艳,才色清丽”。少女时,她爱上了寄居在朱家读书的一名士子,然终迫于父母之命,嫁给一名文法官吏为妻。官吏不通文学,夫妻因志趣不合而不睦。朱淑真失望之余,将一腔幽怨诉诸笔下,抱怨道:“鸥鹭远洋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依。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她终日郁郁寡欢,含思凄婉,只能吟诗作词打发时日,又有诗云:“朱粉慵调倦理妆,知音难遇有情郎。可怜一片西湖月,只向深闺照断肠。”
后来丈夫纳妾,朱淑真便与他分居,自行回到娘家居住。寂寞之余,曾作《生查子》云: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诗中记录的便是朱淑真少女时与情人的约会。最终,她又与昔日恋人旧情复燃,重新好上。然人言可畏,情人承受不了风言风语的压力,还是与朱淑真分手。她遂悒悒抱恨投西湖自尽,其墓在杭州青芝坞。
尤为可惜的是,朱淑真过世后,父母将其生前文稿付之一炬。直到二十年前,士子魏仲恭辑录朱淑真的残作,刻印出版,取名《断肠词》。朱淑真死后,父母迁居他处,旧宅日久荒废,被人称为“断肠宅”。
岳珂跟随辛弃疾学习文学时,亦曾读过朱氏《断肠词》,虽是女流之辈所作,却是清新婉丽,一唱三叹,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堪比女词家李清照。他虽来京师日久,却时时困于公务,不及游览诸多名胜,忽听卫士说任会留的住处便是朱淑真旧第“断肠宅”,不免意外之极。
宋慈道:“分明是个假地址了。这丰乐楼签订契约的人实在糊涂,居然没有看出端倪来。”忙上来二楼阁子叫醒顿筑询问。
顿筑道:“临安的船工没有俺不知道的,但从来没有听过任会这个人。”
宋慈道:“任会自称从前是跑船运的,也就是最近来到临安落脚。”顿筑道:“俺几乎日日在码头厮混,船工也好,船运也好,都没有听说过任会。”
宋慈又命卫士带来楼长蒋进,问他是如何找到任会这个人的。蒋进哭丧着脸答道:“是小人侄子蒋平找来的,说他做活儿好,工钱便宜。”
正好卫士捕来蒋进的侄子蒋平,宋慈命人将他带到顿筑面前,问道:“请顿兄打桩的人是他吗?”顿筑道:“不是。那个人比他矮,看起来比他结实多了。”
宋慈遂与岳珂找了间空阁子,命卫士带蒋平进来,又请连世荣从旁记录。
蒋平人在城中,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来到丰乐楼,只见内外禁军密布,这才意识到出了大事。被带来二楼阁子时,见叔叔蒋进亦苦着脸被卫士押在一旁,还以为之前贪污事发,一进来阁子,便慌忙跪下磕头求饶。
宋慈道:“你先起来。我问你,你是如何找到任会的?”
蒋平道:“任会?”岳珂道:“就是你寻来疏浚水域的船工任会。”
蒋平见这两位官人虽不苟言笑,态度还算和蔼客气,也让自己站起来说话,忙道:“小的愿意说实话,愿意将功赎罪。这次的事,全是任会起的头。”
原来蒋平喜欢喝花酒,时常流连中瓦子一带的妓馆,但他毕竟不是挥金如土的豪门公子,因此欠下了不少债务。前些日子,他在丽春院认识了一名男子,名叫任会,二人一见如故。任会甚是大方,主动替蒋平还了酒债。蒋平心中感激,与任会称兄道弟,又问起对方来历。任会自称刚来临安,手下有几艘船,原先是专替人运货的,现在想在京师安顿下来,但临安人极其排外,他深感难以立足。
蒋平拍着胸脯道:“我叔叔是丰乐楼楼长,认识的官员不计其数。下个月,陈丞相的生日寿宴还要在丰乐楼举办呢。有机会的话,我叫我叔叔把你引荐给那些权贵。”
任会连声道谢,称蒋平是生命中的贵人,奉承得他心花怒放。又问道:“听说每年朝廷要拨一笔款子疏浚西湖,哥哥可能帮小弟接到这个活计?”蒋平为难地道:“疏浚西湖是临安府的事,我们丰乐楼一点插不上手。”左右望了一眼,低声道:“哥哥告诉你实话吧,朝廷确实有款子拨给临安府,临安府却从来不找专业船工,而是征发民间役夫,只给极少的工钱,大部分钱全落临安知府自己腰包了。而且就算能托人接到这差事,钱又少,活儿又苦,哥哥不缺钱花,何必出头揽这事?”
任会笑道:“赚不赚得到钱还在其次,那名声可就大了,不是正好还可以跟临安知府攀上线吗?我任某人从此也能在临安有一席之地。”蒋平恍然大悟道:“原来贤弟深谋远虑,倒是哥哥我比不上了。”
任会道:“小弟倒有个主意,哥哥不是说陈丞相下个月要在丰乐楼办寿宴吗?何不让丰乐楼出面,向临安府请一笔款子,专门用来疏浚丰乐楼附近水域,好为陈丞相寿宴做准备。临安府拨下的钱,小弟一文不要,只求哥哥能将这差事让给我,好让我有个扬名立万的机会。哥哥得了实惠,小弟则得了名头,一举两得。”
蒋平细细一想,觉得这主意极好,有赚无赔,何乐而不为。便立即来丰乐楼找叔叔商议。楼长蒋进也是敛财黩货之辈,不但飞快地按照任会的建议往临安府递交了申请款子的文书,还特意强调为慎重起见,预备请弄潮儿顿筑来主持疏浚之事。当然,他亲自去递交文书时,亦求见了临安知府赵师,说明疏浚的“必要性”。赵师心领神会,不几日就批下了款子。相关人等分了钱,疏浚活儿自然就装模作样地交给任会。蒋平还特意与任会立了契约,写明工钱两千贯,其实实付只有三贯。
一旁记录的连世荣听得勃然大怒,将笔往桌案上重重一顿,怒道:“你们这些人当真是贪心不足,整整两千贯现钱,居然能贪得一文不剩!”
蒋平连忙跪下,连声道:“小的有罪,小的该死。”又咬牙切齿地道:“这全怪那任会,有心引诱小人贪污,他才是罪魁祸首。”
岳珂问道:“你可知道如何能找到任会?”蒋平道:“小的没去过他住处,我们平日都是在丽春院碰头。”
宋慈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命卫士带蒋平出去,单独关押起来,等画工来了画出任会的相貌,再做处置。
岳珂道:“看来一切都是这个叫任会的人精心布置的。有意亲近蒋平,又用极为牵强的理由说服他申请疏浚款子,其实一切都是在为他自己创造安装机关的机会。”
宋慈道:“其实任会的计划漏洞甚多,只要稍微警觉一点就能发现,可惜,蒋平不但听进去了,居然连蒋楼长也完全照办。”
岳珂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字当头时,人便极容易被蒙蔽住眼睛。所谓利欲熏心,即是这个道理。”
连世荣道:“任会这个人也不简单,谋划周密不说,还能花大价钱请动顿筑打桩,财力一定非同小可。”
岳珂道:“这个人不光是财力雄厚这么简单。竹竿上机关用的弩箭是专门定制的,工艺上乘,堪比军器监最好的箭矢,这是专业工匠的手艺,非一般铁匠可比。我大宋禁止民间私藏兵器,任会能请动军匠为他冒险,一定大有来头。”顿了顿,又道:“但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任会这般能耐,能请人制作出工艺精良的箭矢,为何箭头上抹的毒却是普通的砒霜呢?”
砒霜号称“阳精大毒之物”,民间常用其来药耗子。人中砒霜毒后,一般不会立即死去,而先是感到口渴、恶心,接着出现剧烈腹疼与呕吐,再不及时解救的话,一个时辰后就会虚脱昏迷,直至死亡。因为砒霜最为常见,民间解毒之法颇多,如萝卜须、防风、白矾、甘草等,调制服用得当的话,均能解砒霜之毒。
而军中武器装备,乌头为标准配置毒药,中毒者会立即眩晕、肢体麻木,丧失活动能力,比砒霜毒性更强,毒发更快,也更难解。昔日三国名将关公中乌头毒,神医华佗亦无药可解,只能采取开刀刮骨疗伤的方式。
任会费尽心思,安排下如此周密的计划,一定跟韩侂胄有深仇大恨,非要他死不可,然而世上的毒药千种万种,为何不用更厉害的、中毒立死的毒药,一定要用最常见的砒霜呢?
连世荣道:“也许任会料想韩太师一定会独自坐在首席,这十二支箭对准了他的胸口要害,绝不会落空,毒药从一开始就只是后备计划。”
岳珂道:“这次行刺事件,从安排到施行前后有一个月时间,但任会起码为此谋划了好个月。他花费了如此多的精力和时间,一定事先考虑过种种可能性。即使毒药只是后备计划,也该选用更为致命的毒药,至少不该是砒霜。试想一下,如果小箭上涂的是乌头,中箭的三人还能活到现在吗?”
宋慈道:“韩太师三人能被及时施救,当场缓解了过来,其实还有很关键的一点,他们中的毒剂量并不大。那机关绑在竹竿上,深埋于水中,而砒霜是可溶于水的,即使机关外裹了油纸,但水无孔不入,那箭上的砒霜之毒还是会慢慢淡去。如果是乌头,就另当别论了。此毒不能溶于水,所以才被选作军用,风雨中战斗时也能使用。”
岳珂道:“正因为弩箭很像是出自军匠之手,我才觉得箭头涂上乌头更为合理。”
宋慈道:“如果箭上真的涂的是乌头,艳歌行中箭最多,中毒也最多,必死无疑。就算月月及时上来开刀抢救,也只能在韩太师和陈丞相中选一人,另一人很快也会死去,而被救的人也未必能活,这全要看运气了。”
连世荣道:“但不管怎样,箭头上涂的确实只是砒霜呀,这是事实。也许你们两个都高估了任会,他自认为计划万无一失,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用毒药杀人。”
岳珂道:“世上的确有一些人是不屑于用毒的,像我们昨日在丰乐楼门前遇到的毕再遇毕叔叔,他生平最反感使用毒箭,认为军人就该真刀明枪,以武力一决胜负。”
连世荣道:“有没有可能任会也是毕将军这种人,他只是定做了机关箭矢,但他手下人觉得不保险,临时买来一包砒霜,涂在了箭头上?又或者任会本来选了一种遇血即死的毒药,却被什么人用.砒霜调了包?”
岳珂笑道:“这些都是我们凭空猜测。不过我不得不说,我们三人中,以你想象力最为丰富。”连世荣道:“多谢郡马爷褒奖。”
岳珂道:“好在蒋平见过任会多次,可以请画工根据描述画出面貌来,再设法追捕。”转头见宋慈又开始出神,忙问道:“你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宋慈道:“岳兄适才说,任会起码为行刺这件事谋划了好几个月。我在想,这整件事中,最难做到的是什么呢?”
连世荣道:“最难的当然是安装机关了,尤其是打桩,那可是水底打桩,而且还要在众人眼皮底下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如果任会不是花重金请出顿筑,怕是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够做到。”
宋慈道:“安装机关固然极难,但却不是最难之处。如果陈丞相没有将寿宴安排在丰乐楼,任会的这一切心思不是都白费了吗?”
岳珂蓦然醒悟,道:“你的意思是,任会也跟说服蒋平一样,出面游说过陈丞相或是他身边的人,建议将寿宴安排在丰乐楼?”
宋慈道:“陈丞相虽住在官宅,但想来宰相府的园林应该也不小,他为何一定要将寿宴选办在丰乐楼呢?丰乐楼固然风光秀丽,堪称杭州之冠,但包括太师、宰相在内的众多官员齐聚在城外,本身就是大忌,安全、警卫都难免会有疏漏。”
岳珂道:“丰乐楼是官酒楼,算是临安府下辖的机构,或许只是临安知府赵师为讨好韩太师和陈丞相而主动提出来的建议。陈丞相贪财是众所周知的事,他在自己家里操办寿宴,一切花费都得自掏腰包,若是改在丰乐楼办,花销很可能就由丰乐楼、也就等于是官库出了。如此,能省下一笔钱,还能收取价值不菲的贺礼,何乐而不为呢?”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断,他命卫士带来楼长蒋进,一问果是如此——此次寿宴由临安知府赵师交办下来,开销全是丰乐楼垫钱,先行记账,寿星陈自强没掏一文钱。
连世荣连声赞叹道:“郡马爷,了不得,你到底是官场上的人,这么精深的门道,你瞬间便能猜到。”
岳珂道:“但宋慈提醒得对,为保万全,任会一定还是会游说赵师或是陈丞相。当然他是不会自己出面的,多半也收买了什么人。要想更快地查出三楼的内奸是谁,可以从这方面着手。”宋慈道:“如此,就必须得请德武兄帮忙了。”
连世荣见左右并无外人,低声道:“有一句话,虽然明知道不该问,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我们当真要帮那位太师去捉任会吗?”
自韩侂胄当权以来,把持朝政十余年,信用私人,任意卖官,导致吏治混乱,满朝小人。也就是最近他有意兴兵北伐,才开始松弛党禁,笼络天下士藏书网子,又擢用如辛弃疾之类的力主恢复之士,但朝政腐败依旧。天下盼其倒台的人不计其数,偏偏宁宗皇帝极信任他,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韩侂胄亦知道朝野之间非议他的人极多,干脆学起昔日奸相秦桧,下令民间禁修私史,又让心腹主修国史,想通过篡改历史来掩饰自己的“政绩”。宋慈家乡建阳以刻书闻名,建本名扬四海,韩侂胄一道禁修令下,许多书坊因被官府查抄、罚款而破产,天下爱书人无不恨韩入骨。
连世荣言外之意,无非是暗示像韩侂胄这类奸臣,早该早日倒台才对,任会行刺他,即使是出于私仇,其实也是在为民除害。如果任会被捕,势必遭受最残酷的刑罚,最终被判磔死,下场奇惨无比,这可不是许多正义之士希望看到的。
宋慈一时无语。还是岳珂道:“大宋天下有律法。任会行刺现任朝廷命官,触犯了律法,理该受有司制裁。我们如果放他一马,等于也触犯刑律,自己受罚还在其次,韩太师必然还会另外派人追查这件案子。若换作临安知府赵师来接手……”
连世荣极反感这位狗吠知府,忙道:“快些别提这个赵师了。两千贯钱他都能贪污一半,再让他来接手这件案子,他肯定要将所有相关、甚至不相关的人直接抓进临安府拷问,给得起钱的就放人,给不起钱的就冠上个与刺客通谋的罪名,不知道多少人家破人亡了。算了,刚才的话当我没说,我们还是努力去捉这个任会吧。”
宋慈道:“嗯。别的不说,我既答应了韩太师,必当竭尽全力,查清楚这件案子的真相。”
连世荣道:“不过这赵师贪污疏浚公款一事证据确凿,如果我们告诉韩太师,他应该当不了临安知府了吧?”
岳珂道:“你人不在官场,不熟悉官场上的那一套。你当那一千贯钱全落赵师自己腰包了吗?肯定也是要拿出一部分来上供的。这位狗吠知府,可没少拿民脂民膏来向上司溜须拍马。”
连世荣道:“这么说,即使我们有了人证、物证,去向韩太师告发赵师,他也不会有事?”
岳珂道:“当然了,你用贪污公款这件事去告发赵师,那是绝对扳不倒他的。但如果去跟韩太师说,是赵师主动提议在丰乐楼举办寿宴,其人居心叵测,这类的话倒可以令他迅速去职。”连世荣道:“太好了。回头韩太师再询问案情,我们就如此叙述一番,让这位狗吠再也做不了知府。”
岳珂见他当了真,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事实上,我们绝对不能这么做。如果我们也要使用诬良为娼的手段,跟那些小人又有什么分别?”
连世荣道:“那照你说,该怎么办?”岳珂道:“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置吧。”
连世荣道:“你夫人师滢是朝廷郡主,跟赵师同辈,论起来你和他沾亲带故,他还是你顶头上司,你可千万不要徇私。”岳珂道:“这个你大可放心。贪污这件事不足以扳倒赵师,但用它来做文章救人总是可以的。”
连世荣一愣,正要问他想救谁,忽有卫士来禀报道:“顿员外已经下水了,罗统制命小的请几位官人下去。”
三人闻言,急忙赶来一楼散席大厅。
天已经大亮,东方曙光已露,尽是红灿灿的朝霞,看样子今日会是个艳阳天。顿筑当真是水性奇好,动作又快,宋慈几人到回廊时,卫士正用绳索将他自水下捡到的铁锤拉上来。却见水面上空空如也,丝毫不见人影。
等了一会儿,忽见顿筑从竹竿处冒出头来,大声道:“前面铁钩处,俺已经查看过了,这是铁钩上绑着的残余绳索。”一面说着,一面举起绳索抛将过来,旋即潜下水面。
卫士急忙取钩挠将绳索打捞起来,搭在栏杆上滤水。
又隔了一会儿,顿筑重新冒出头来,道:“竹竿底端大小正好与铁桩内环差不多,再上面一短截一短截的竹子互相套接起来,套得很紧,人力难以拔出。岳官人,借你腰间宝刀给俺一用。”
岳珂便摘下长刀抛了过去,顿筑举手抄起,再度潜入水中。片刻后,只听见竹竿“嘎嘎”响了两声,略略摇曳了几下,便朝西倒了下去。顿筑冒出水面,拖着竹竿来到岸边,早有卫士守在码头,七手八脚将竹竿拉上岸来。
岳珂早已命人准备了一套干净衣衫,忙亲自捧了毛巾和衣服去迎接顿筑,又道:“画工已经到了,还要麻烦顿兄再多坐一会儿。”
顿筑道:“无妨。”将长刀还给岳珂,又道:“俺已从底部将竹竿斩断,但那铁桩打得极深,四周又有好几层条石压死了翼耳,凭我一人之力,断然是取不出来了。”岳珂道:“现下已然不碍事,船只可以照常来往,铁桩就暂时留在水底吧。”
他命卫士引了顿筑去见画工,自己则到岸边来查看那绑在竹竿上的机弩。那弩弩臂比寻常的军弩要小,用销子卡在竹身上。弩弓上有个封闭的铁盒,内有上、中、下三排共十二个卡槽,用来安装弩箭。奇异的是,边上三排卡槽各向左、右微偏,显是要覆盖更大的射击范围;弓弦竟是钢丝;弩机则用极细的钢丝牵引到竹竿顶部。当竹竿撞上丰乐楼边缘,钢丝受力收紧,便会打开铁盒,牵发弩机,射出弩箭。
连世荣道:“岳兄,你执掌军器监,算是军器行家,依你看,这弩也是定做的吗?”
岳珂点点头,道:“这种弓弩设计,我从来没有见过,非但是行家,还是大行家所为。即使是我辖下的一流工匠,也没有这等水平。我若知道设计这弓弩的人是谁,一定要请他来军器监做事,只为刺客设计机关实在太浪费了他的才华。”
又来看绳索,也是藤丝所织,既轻且韧,也不是寻常集市上所能买到的物品。
这任会谋划这一切,不可谓不殚精竭虑——他在施行了种种谋略后,终于促使宰相陈自强同意将寿宴安排在丰乐楼,又调动了天下水性最好的弄潮儿顿筑,动用了最高明的工匠设计机关,在丰乐楼发动惊天一击,却最终功亏一篑。回想之前林林总总的心血,瞬间付诸流水,颇令人遗憾。也令人感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再周密精确的计划,也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人算究竟不如天算啊。
再回来大厅。那一大早被从被中强拉出来的画工是临安府专职画师,极有经验,很快根据顿筑的描述画出了假蒋平,又根据蒋平的描述画出了任会的相貌。比照一看,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宋慈心道:“接近蒋平的任会,和去找顿筑的假蒋平,都是口才极佳之士,具有相当说服力,应该就是同一人,可偏偏画工画出来两张完全不同的画像。嗯,蒋平麻烦缠身,恨不得要立即抓住任会,他是绝对不会撒谎的。顿筑是有名的弄潮儿,官府也曾慕名请他去教习水军水技,却被他谢绝。他虽为人憨厚,却知道官场黑暗,是非极多,很有可能对那行刺韩侂胄的刺客生出同情之心,故意对画工乱说,画出另一个完全不像的人来。”
心如明镜,口上也不道破。转头去看顿筑,正好与他目光对上。他眼睛闪出一丝异样,迅疾扭转了头,拱手告辞。岳珂忙谢了顿筑,亲自送他出门。
连世荣道:“虽然顿筑事先并不知情,可究竟是他帮刺客打了铁桩,算是帮凶,韩太师知道后必然不会放过他。岳兄有没有提醒他,让他暂时先躲起来?”
岳珂道:“顿筑打桩一事,只有他自己和那假蒋平知道,他不说出来,没有人知道。以他弄潮儿的盛名,也决计没有人怀疑到他身上。他却主动来告知真相,令案情有了重大突破,算是自首。况且他还下水助我们取回竹竿等证物,足以将功赎罪。”
连世荣道:“但听闻韩太师其人睚眦必报。当年太学生敖陶孙仅因醉酒后题诗讽刺了他,便被他派兵千里追捕。另一位华岳因上书忤逆了他,更是差点被他整死,至今还关押在建宁府圜狱中。昨天的事非同小可,他几近丧命,没有立即狂性大发,搅动全城,搜捕凶手,全是因为宋慈出面制止了他,可他心中愠怒未平,绝不会轻易放过涉入行刺一案的人。”
岳珂道:“顿筑处境的确不妙,韩太师是要重罚他,还是轻松放过,就要看我们如何向他禀报了。依我看来,韩太师那个人极好面子,当年太学生敖陶孙便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免受刑罚。目下韩太师急欲提高声望,只要强调顿筑自首有功,又是京师第一弄潮儿,赦免他可以收揽人心,韩太师应该会顺水推舟。”
昔日太学生敖陶孙在三元楼饮酒,酒酣之时于屏风上题诗,大力嘲讽韩侂胄。敖陶孙酒醒后知道大祸即将临头,逃出临安,一路奔逃回福建家乡,最终还是被追兵追上,押回临安受审。敖陶孙连称三元楼屏风上的诗非他本人所作,又大力吹捧韩侂胄如何如何。韩侂胄遂展颜一笑,不但放了敖陶孙,还准他重回太学。而今敖陶孙早已中进士,步入仕途为官。
连世荣嘟囔道:“怎么能将顿筑与敖陶孙那软骨头相提并论。”但目下顿筑身陷困境,要想救他,也只能采纳岳珂的办法了。
宋慈也道:“我会特别向韩太师说明这件事,请求他对顿筑从宽发落,免予追究。”
岳珂道:“既是现在有了任会和假蒋平画像,发出通缉告示捕人要紧,我先和罗统制将证人、证物移交去临安府,再回来这里与你们会合。”宋慈道:“好,我留在丰乐楼,与连兄一道整理一下笔录文书。再到四周看看,也许还会有什么发现。”
岳珂刚将楼长蒋进、蒋平等一行人押走,采办韩器之便慌里慌张从楼上下来,叫道:“宋官人,你快到三楼看看。”
宋慈见他脸色诡异,料想出了大事,急提一口气,奔上三楼一看——一只大花猫侧躺在首席桌案上,已然死去。它的脑袋正对着那钵最大的桂鱼鱼羹,唇边、胡须上犹有鱼羹残迹。
韩器之颤声道:“鱼羹……韩太师的这碗鱼羹有毒。这下……这下我们丰乐楼谁也脱不了干系了。”
宋慈走到桌案边,一摸花猫,身子已然僵硬,死去至少已有两个时辰了。应该是昨晚所有人下楼后,那花猫闻见鱼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爬了上来,偷吃鱼羹后中毒而死。可那瓷钵上沿的一圈银线并没有变色,表示钵中的鱼羹无毒呀。
当然,世上也有一些无色无味的麻痹一类的毒药,能躲过银线的检验,然而那都是极为难得的奇药,普通人是决计弄不到的。如果真有人将银线不能验出的毒药下到了鱼羹当中,想要对付的应该就是韩侂胄。可惜的是,昨晚寿宴之时,韩侂胄还没有来得及品尝这钵鱼羹,西湖水中机关便已发出,寿宴一惊而散。而这钵所谓专门为韩太师精心烹调的桂鱼鱼羹,实际上只有余月月一人尝过,当时她立即有所反应,声称中了毒,但旋即采取措施自我催吐,将吃下去的鱼羹呕吐了出来。因为汤钵上的银线并没有变色,岳珂怀疑余月月有中毒反应是因为之前吸毒后余毒未清所致。虽然余月月仍有疑虑之色,但也同意了岳珂的看法,大概她不希望在有真凭实据之前给丰乐楼的宋易安等人带来灾祸。她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刀子嘴,豆腐心。
但最终证明鱼羹无毒,还是余月月盛了一碗拿下楼去喂野狗,而狗吃后并没有事。难道是月月撒谎了吗?这当然不可能。难道是昨晚宴会散后,有人趁三楼无人之时,有意往鱼羹中下了毒,再放猫上楼,想以此证明鱼羹有毒,然后嫁祸给什么人?鱼羹有毒,首先受怀疑的当然就是宋易安,由她延展至丰乐楼其他人。然而她虽然厨艺高超,名闻京师,究竟只是个厨娘,什么人会用能避开银线检验的难得奇药来陷害她呢?
宋慈一时难以想通。他昨晚离开三楼时,曾留下一名卫士把守,预备等天亮后再过一遍现场,以免遗漏线索,忙招手叫过负责留守的卫士,问昨晚他和岳珂几人下楼后,可有人来过这里。
卫士道:“韩采办半夜来过一次,问可要收拾一下三楼的残羹冷炙。小的说宋官人特别交代过,三楼的一切物事都不能动。”
韩器之道:“可小的昨晚上来时还没这只死猫啊。”
他本一直不敢看那只死猫,此时语及,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立即全身一抖,慌忙转过头去,神态仓皇之极。丰乐楼出事后,上下人等自知难逃责罚,无不惊慌失措,唯有他临危不乱,处事冷静,还帮了宋慈不少忙。此时他却如此畏惧一只死猫,旁人看到不免奇怪。
连世荣问道:“韩采办,你到底是怕这只猫,还是因为鱼羹中有毒,怕担责任呀?”韩器之道:“不怕官人见笑,小的自小就怕见到猫。”
他身为男子,却肯公然承认怕猫这等丢脸的事,也足见为人坦荡。
连世荣忙安慰道:“没事,人人都有怕见的物事,我最怕鬼了。”
韩器之勉强一笑,定了定神,才道:“昨晚宋官人命小的暂时代理丰乐楼事务后,小的就四下收拾了一下,后来又到三楼,问需不需要打扫一下。卫士说了宋官人交代过,小的也就算了。不过小的也没有立即离去,因心中好奇,特意走到围栏处,想看看那竹竿上到底是什么机关。看了一会儿后,就直接下楼了。小的离开时,真的还没有死猫出现。”
卫士也道:“当时小的也在场,可以证明韩采办说的是实话。”顿了顿,又道:“不过,半夜时楼上曾有过声响。”
他奉命留在三楼保护现场,因为三楼再没有旁人,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大厅,又是狼藉一片,很有些异样的感觉,他便下了半层楼梯,坐在楼梯口。到半夜时,忽然听到三楼有声音,急忙赶上来,却是一只夜鸟展翅掠了下去。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静。
宋慈沉吟道:“夜鸟惊飞时,我和岳珂兄正在一楼围栏处,也有留意到。花猫应该是那个时候爬了上来。”
韩器之道:“既然再无旁人上来,会不会早有人往鱼羹中下了药?”一语既出,他又摇头否认了自己的猜测,道:“这不可能呀。就连宋嫂本人都没有下毒的机会,旁人怎么可能下毒?”
宋嫂鱼羹是丰乐楼的招牌菜,宋易安自然也是丰乐楼的头牌厨娘,她有六个供她专用的杂役,烹制时,总是候在她左右,随时为她递上所需的佐料。宋易安以女子之身,能在酒楼业有如此地位,自非浪得虚名之辈,她本人也是精益求精,每锅鱼羹入汤钵后,她都要自己先品尝一口,以试火候和口味如何。昨晚的桂鱼鱼羹也好,草鱼鱼羹也好,她都一一亲自品尝过,厨房几十号人亲眼所见,之后便带领酒保端鱼羹上楼。这期间,连路上多停一刻的机会都没有,楼长蒋进更是要求宋易安亲自捧上桂鱼鱼羹,好借她的名头奉承韩侂胄,没有任何人有下毒的机会呀。
连世荣却蓦然想到一事,失声道:“不对,有人有机会。”一时心中起伏不定。
他想到的有机会下毒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念念不忘的临安名妓艳歌行。他虽然人不在寿宴现场,却在行刺案发后负责笔录,他也趁机向卫士多方打听艳歌行在寿宴上的言行表现,虽是出于私心,却对各种细节知道得远比旁人清楚——宋嫂鱼羹上桌后,丰乐楼楼长蒋进说了一番话,韩侂胄便令众人趁热品尝宋嫂鱼羹,还亲自动手为宰相陈自强盛了一碗。正当陈自强举勺时,艳歌行上前阻拦,称要先为寿星敬酒。于是陈自强放下碗勺,举酒站了起来,恰在此时,西湖水中机关发起,最终打断了寿宴。此时仔细回想这一经过,艳歌行上前阻止陈自强品尝鱼羹,未免太过凑巧。或许是她知道鱼羹中有毒,若是陈自强先行品尝,便会立即毒发身亡,而真正的目标人物韩侂胄断然会立即离去,事先的计划全泡了汤。她既知道鱼羹中有毒,很可能就是那个下毒者,自从宋易安将鱼羹摆上首席,靠近过桌案的只有她和韩侂胄、陈自强三人。可她是京师当红妓女,历来靠侍奉权贵生活,为什么要谋害时下大宋最有权势的韩太师呢?外人盛传她背后有极厉害的贵人,莫非是她背后所谓的贵人要与韩侂胄争夺朝政大权,所以派她出面毒害对手?
韩器之忙问道:“谁?谁有机会?”连世荣踌躇道:“这个……其实我也是瞎猜……”
他毕竟还是爱慕艳歌行的美色,不愿意就此说出她的名字,因为一旦说了出来,即使她仅仅是涉嫌,也会被立即逮捕下狱拷问。美人受此荼毒,就算劫后余生,怕再也不是什么美人了。
韩器之却不肯罢休,追问道:“到底是谁?是寿宴上的人吗?”
宋慈却道:“不会是寿宴上的人下的毒。昨晚我未婚妻子还在这里时,也偷尝了一口鱼羹,并没有什么事,而且之后为了进一步证明,她还特意盛了一碗鱼羹拿下去喂狗,狗也没事。”
连世荣忙道:“对对,是我想错了,我倒是将这一层给忘了。”
宋慈道:“如果真有人下毒,一定是在我们所有人离开三楼之后。”卫士道:“可小的一直守在楼梯口,除了韩采办外,没有旁人上来过呀。”
众人一时猜不到其中关窍,陷于苦思沉默中。
韩器之忽道:“小的想到一个人,那个人能做到,我来也。”又特意补充道:“我来也能无声无息地窃走丰乐楼的楼匾,迄今逍遥法外,这等本领,怕是天下没几个人能做到。比起偷楼匾,趁无人时潜上丰乐楼往鱼羹中下毒,不过是小菜一碟。”
第五章 片时春梦
杏花花色又红又白,会随着花期发生变化,此即大名士杨万里所云:“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目下正是杏花花期尽时,落英纷纷,如同白雪一般,在春风中回旋飘洒,极见超逸。一时间,几疑是在春梦中了。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南宋 陈与义《临江仙》
南宋开国皇帝宋高宗赵构即位于应天府南京,不久即在金兵的追击下放弃登基之地南渡,驻跸扬州,在那里设置行宫。金军再次大举南下时,宋高宗又弃扬州逃到杭州。
杭州号武林,又称钱塘,次称胥山。武林又作虎林,原是杭城之西灵隐山的称谓。钱塘得名于钱塘江,是一直沿用的古县名。胥山即指吴山,是内城南山脉的总称。三种代称均得自山水,形象地描述出了杭州“地倚山林,环抱江湖”的天然地理面貌。
杭州城在隋代便初具规模,大运河开通后,因是大运河的南终端,一跃成为交通枢纽,到唐代时,已跻身大城市之列,成为“咽喉吴越,势雄江海”的东南名郡。五代时期,杭州成为吴越国首府。大宋得天下后,吴越王钱俶又主动向大宋纳土称臣,因而杭州未受中原战乱影响,一时成为南方乐土,经济发达,文化昌盛,号称“东南形胜第一州”。宋初名士潘阆有《洒泉子》赞道:
长忆钱塘,不是人寰是天上。万家掩映翠微间。处处水潺潺。
异花四季当窗放。出入分明在屏障。别来隋柳几经秋。何日得重游。
稍晚于潘阆的词人张先则有《破阵乐》道:
四堂互映,双门并丽,龙阁开府。郡美东南第一,望故苑、楼台霏雾。垂柳池塘,流泉巷陌,吴歌处处。近黄昏,渐更宜良夜,簇簇繁星灯烛,长衢如昼,暝色韶光,几许粉面,飞甍朱户。
和煦。雁齿桥红,裙腰草绿,云际寺、林下路。酒熟梨花宾客醉,但觉满山箫鼓。尽朋游、同民乐,芳菲有主。自此归从泥诏,去指沙堤,南屏水石,西湖风月,好作千骑行春,画图写取。
与张先齐名的大词人柳永更有 href='/article/11398.htm'>《望海潮》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三位词人笔下均极尽灿烂华丽之状,可见北宋年间的杭州已是美轮美奂,令人流连忘返。
传说柳永 href='/article/11398.htm'>《望海潮》咏钱塘之词远播四方,为金主完颜亮所闻,“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他每次派使节出使宋朝时,都要暗中派画工混在其中,目的即是观摩宋京师临安山水。画工归国后,便将所见描摹成画,制作成屏风。完颜亮还派人在吴山绝顶上画了自己的像,并在上面题诗,其中有“万里车书已混同,江南岂有别江封?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之句,表明他要灭亡南宋的勃勃雄心。可惜他最终身死名裂,既未能掳获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宋高宗妃子刘氏,亦未能亲眼得见杭州的繁华。
宋高宗赵构逃到杭州后,亲眼见到杭州烟柳画桥,楼台霏雾,不是人寰是天上,已有定都于此的心意。然而当时宋、金尚未议和,朝堂上仍然是主战派占据上风。为了恢复中原需要,大臣们大多强烈建议将京师定在江宁府建康。如集英殿修撰、提举杭州洞霄宫卫肤敏道:“余杭地狭人稠,区区一隅,终非可都之地,自古帝王未有作都者,唯钱氏节度二浙而窃居之,盖不得已也。今陛下巡幸,乃欲居之,其地深远狭隘,欲以号令四方,恢复中原,难矣。前年冬,大驾将巡于东也,臣固尝三次以建康为请,盖倚山带河,实王者之都也,可以控扼险阻,以建不拔之基。”迪功郎张邵也上书说:“钱塘僻在海隅,其地狭,恐金人闻之,谓我弃江淮而退……诚非持久之便。”
当时一些领兵大将也赞成定都建康。宋高宗一时有所顾忌,不得不妥协,下诏道:“钱塘非可久留之地,便当移跸江宁府。”
然而很快南宋朝廷再度被金兀术军队追得望风而逃,宋高宗感到所谓的建康“险实天设”“可控扼险阻”等,不过是句空话。比起莅临前线的建康,杭州显然要安全得多;比起收复中原,迎回徽、钦二帝,保住自己的性命显然更为重要。高宗皇帝最终下定决心,升杭州为临安府,宣布以临安府为“行在所”,相当于正式定都于此了。
名儒朱熹曾对此评价道:“东南论都,所以必要都建康者,以建康正诸方水道所凑,一望则诸要害地都在面前,有相应处。临安如入屋角房中,坐视外面,殊不相应。”
他认为宋高宗最终定都于僻居一隅的临安是重大失策,由此失去了恢复北方的机会,深为惋惜。
由于临安无险可恃,许多仁人志士都跟朱熹看法一样,认为南宋朝廷选择它作都城并非万全之策。甚至在宋高宗退位、宋孝宗即位后,仍有人上书极言迁都。如名士陈亮以临安地势低于西湖,容易引发湖水倒灌为由,主张移都建康,并在武昌设立行宫,联控江、淮、荆、襄,实现北伐恢复大计。
自从南宋小朝廷定都后,迁都之议不绝于耳,但临安作为京师的地位从来就没有真正动摇过。这座城市由于成为“天下首善之地”,获得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发展机会,一时间,城池苑囿最富,风俗人物最盛。
临安府下辖钱塘、仁和、余杭、临安、於潜、富阳、新城、盐官、昌化九县,其中钱塘、仁和为附郭赤县,临安城区为两县共辖。城市南倚凤凰山,西临西湖,北部、东部是平原地带。南宋朝廷定都临安后,便开始花费巨资扩建原有宫殿建筑,增建礼制坛庙,同时疏浚河湖,增辟道路,改善交通,大力倡导商业、手工业,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可惜不尽如人意的是,尽管杭州有许多无可比拟的优越性,占尽天时,却无地利——它不像唐代长安和洛阳那样一开始就是作为都城而设计,杭州最初只是作为州城而建设,从吴山北端向北扩展的街市,早在隋代就已定型,加上运河、西湖、钱塘江等地理条件的限制,整座城市南北修长而东西狭窄,被形象地称为“腰子城”,又称“腰鼓城”。
作为南宋都城,临安沿城设有十三座旱门,五座水门——旱门南有嘉会门,东有便门、候潮门、新开门、崇新门、东青门,北有艮山门、余杭门,西有钱塘门、丰豫门、清波门、钱湖门等;水门则有保安水门、天宗水门、余杭水门、涌金门等。
“腰子”的最南端是凤凰山,由皇帝居住的宫城占据。这里原先是吴越国钱氏时代的子城,也就是北宋杭州的州治所在地——周围大约九里,坐西朝东。西面是凤凰山,东面是军营,军营外即为钱塘江。由于地势的限制,宫城不设东、西两门。北侧靠东设东华门,南侧靠东设东便门,作为出入宫城的侧门。
宫城真正的大门是正北门、和宁门。和宁门亦是天街的起点。天街又称御街,横贯临安南北,南起和宁门,北面一直到达景灵宫,长达十里。
南宋皇城图(据《咸淳临安志》)
临安的厢界划分(引自斯波义信《宋代江南经济史研究》)
御街是临安城最重要的主干道,以其为界,城市分为左右两大区域。每区又划分为四个厢,加上皇宫所在的宫城厢,共有九厢。除宫城厢外,每厢下设若干坊巷,但这里的坊不同于唐代长安封闭式坊里结构,只是在街巷入口处建上牌楼,作为地域标记。
御街南段,即从和宁门往北到朝天门一带,是中央官署机构所在地,依次为六部、三省、白马庙、太庙、五府、太医局等,因而又被称为“官厅街”。这一段东侧亦设有商业区,但多为官府经营。
过了朝天门往北,即是御街中段,是全城最繁华的区域,为中心商业区,又称“繁华街”。街道两旁画栋雕楼,商肆林立,“无一家不买卖者”。商品琳琅满目,纷繁多样,数不胜数。街巷中还有若干行业市街及娱乐表演集中的“瓦子”,令人目不暇接,热闹非凡。许多达官贵戚的府邸就设在御街旁商业街市的背后。
御街北段武林坊、招贤坊一带是官营手工业区及仓库区,有御酒库、草料场及存放官粮的丰储仓、常平仓等。最大的粮食批发市场城北米市及鱼行也位于这一片。米市中俱是米行,米分数等,有早米、晚米、冬舂、上色白米、中色白米、红莲子、黄芒、上秆、梗米、糯米、箭子米、黄灿米、蒸米、红米、黄米、陈米等。米市每日消耗不下一二千石,足见临安居民之众。而鱼行中亦是种类繁多,其品种多达二百余种。因杭人喜食鲜物,鱼类销量极大,日不下千万。
最高学府国子监、太学、武学则位于靠近西湖西北角的钱塘门内,形成独具特色的文化区。
临安城中还有盐桥河、市河、西河和小西河四条主要河道,水深足以行船,其中南北走向的盐桥河为主要运输河道。沿河两岸多置闹市。城外河流更多,纵横交错,密如蛛网,均与大运河相勾连。水运极大方便了货运交通,对促进临安经济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自南宋定都临安以来,经过近百年的发展,城市人烟稠密,城内外不下数十万户,人口多达一百多万,堪称彼时世界城市之最。因经济发达,为全国之冠,城中市民生活亦颇为富足,就连普通的贩夫走卒穿的也是丝制的鞋子和衣服,这就是为什么宋慈、岳珂等初遇弄潮儿顿筑,发现他一身短打布衫时会格外惊异。
临安府官署位于御街西面的左三厢,恰好在丰豫门和清波门之间,离丰乐楼极近,只不过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隔城墙东西相望而已。
丰豫门原名涌金门。北宋末年,方腊起义,其妹方百花曾率领义军血战涌金门,自此门攻破杭州,东南由此大震。
进来丰豫门,北面便是涌金池。这是第二任吴越国王钱元瓘在位时开凿的大池,目的是引西湖水灌入城中运河,以利舟楫和居民饮用。钱元瓘曾大书“涌金池”三字,刻石留念。有人赋诗咏道:“涌金春色晚,吹落碧桃花。一片何人得?流经十万家。”
丰豫门南面则是临安府府署。再往东是临安府学,继续往东便是岳珂寓居的三桥了,因西河、小西河及涌金池水道相汇于此而得名。
岳珂与禁军统制罗日愿一道进城后便分道扬镳,罗日愿赶去太师府向韩侂胄禀报案情进展,岳珂则带着禁军卫士押送丰乐楼楼长等人到府署,预备将这些人及证物先移交给府署。刚到北门,便迎头遇见殿前司武官徐景望。徐景望是蜀中人氏,虽只是个武节郎,官秩不高,却是吴家军旧部之子,亦是殿前都指挥使吴曦的心腹。
一见到岳珂,徐景望便主动扬声招呼,略一寒暄,径直问道:“昨日丰乐楼那些案子如何了?蒋楼长他们都有嫌疑吗?”
岳珂料想是吴曦派他来打探案情进展,便道:“目下只查到事情由一名叫任会的男子而起,我带来了他的画像,正要请赵知府发出图形告示缉拿。”
徐景望有意左右望了一眼,将岳珂扯到一旁,避开卫士,低声问道:“之前那疯汉子贾涉混进丰乐楼来,当众侮辱我家少主。他会不会跟刺客有所牵连,其实是故意来分散旁人注意力?”
岳珂心下这才明白徐景望是有意等在这里——无非是吴曦恼恨昨日贾涉当众令他出丑,想将其攀诬进行刺案,如此便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这颗眼中钉——明知道不能轻易得罪吴曦,还是答道:“行刺一案应该跟贾涉无干。弩箭通过西湖水中的机关发出,是事先布置好的。贾涉如果知情,断然不会前来丰乐楼捣乱。因为他这样做,除了徒然惹祸上身外,并无半分好处。”
徐景望“嗯”了一声,又道:“岳飞将军是我家少主生平最仰慕的英雄人物,岳郡马是将门之后,少主也一直有心与郡马结交。不知可否请岳郡马帮一个忙,少主自有回报。”
他虽没有提及到底想让岳珂帮什么忙,但不言自明,自是希望能指控贾涉涉入行刺案。
岳珂道:“吴太尉是殿前司长官,统领京师禁军,下官则执掌军器监,于公而言,下官理该为吴太尉效力。吴太尉有任何需要,只要直接下令即是,哪里谈得上‘帮忙’二字?下官惶恐,愧不敢当。”
他表面谦和,实则将对方提及的私交概念偷换到了公务之上。徐景望毕竟只是个粗人,如何是岳珂的对手?一时哽住,半晌才道:“岳郡马昨晚一直在丰乐楼中今日才离开吗?”
岳珂一时不明其意,答道:“是的。徐将军想必已经知道,韩太师指定太学生宋慈来查丰乐楼行刺案,又命下官从旁协助。”
徐景望道:“那么岳郡马也不知道韩太师昨晚离开后又再度遇刺了?”
原来昨晚丰乐楼变故忽起后,殿前都指挥使吴曦亲自护送荣王赵曮一行人回宫,进城后方才觉得不妥——荣王是贵妃杨桂枝嗣子,而杨贵妃正是韩侂胄所支持的曹美人的死对头。他身为禁军统帅,主动请缨护送皇子回宫本是分内之事,但在旁人眼中却是弃韩侂胄离去,这可是个致命的错误,是以他在半路召集了一队巡逻的禁军,只护送荣王到御街,命禁军继续护卫荣王回宫,他自己则带领卫士折返回丰乐楼。
自古中国都城有城禁制度,即到傍晚时便关闭城门,然而临安因有西湖在城外,为方便达官贵人寻欢作乐,西面主要城门如钱塘门、丰豫门、清波门等虽关闭了主城门,城门旁却还开有小门,供车骑、行人通过。城门内外,买卖昼夜不绝。夜间篝火烛照如同白日,人影杂沓,热闹不减元宵灯市。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已开店。道路两旁,几乎时时刻刻挤满了做生意的小摊贩,熙熙攘攘,堪称门庭若市。市集供应,尤以饮食居多,如糖蜜糕、灌藕、时新果子、象生花果、鱼鲜猪羊蹄肉等,是以行人走近丰豫门,口鼻便被各种食物香气所占据。
吴曦刚一出丰豫门,正好远远见到韩侂胄乘坐的肩舆过来。他忙下马,预备上前迎接,忽然留意一旁卖果子的摊贩的挂灯旁站着一人,极是眼熟。那人见到吴曦,立即转身就走。吴曦忙命道:“快捉住他!”
便在此时,那几个卖果子的掀翻了摊子,从摊子下面取出机弩来,张弩便射,场面登时一片混乱。卫士虽被射死两人,然而究竟人多势众,又有兵器在手,当场将刺客格杀了几人,擒住一人,只有吴曦最早留意到的那人趁乱逃脱。
岳珂闻言大吃一惊,道:“竟有这等事!”又问道:“既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城中没有听到半点消息?”
徐景望道:“这就是韩太师和我家少主的高明之处了。他们特意交代过,不令人传扬开去。死者的尸首被飞快地抬走,卫士提水冲了血迹,惊散的小商贩不久后又重新回来收拾了摊子,跟没事人儿一样。大约京师奇怪的事情太多,韩太师和我家少主他们又刚巧便服打扮,旁人只以为是普通人打架、斗殴之类,早见得习惯了。”“嘿嘿”了两声,不无讥讽地道:“这就是临安人,旧事忘得最快,最现实不过。”
岳珂问道:“韩太师可有受伤?”徐景望道:“韩太师吉人天相,当然没有伤及分毫。只是我家少主当场中了一箭,所幸没有伤到要害。”
岳珂道:“可谓不幸中的万幸了。请代下官向吴太尉问安。”蓦然心念一动,暗道:“莫非这就是那任会的后招?毒箭射不死韩太师,又安排了人持弩箭伏在路边二度行刺?”忙问道:“可知道那些刺客是什么人?”
徐景望摇摇头道:“刺客逃走一人,生擒一人,其余四人被当场格杀。被擒者已被带到军营中监管,到底是什么来历,要等我家少主亲自讯问过才知道。”
岳珂愈发惊愕,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出了这么大的案子,难道不该由临安府或是大理寺来负责吗?”
徐景望嘿然道:“这其中的缘故,难道岳郡马不知道吗?”
岳珂道:“我如何能知道?”徐景望道:“那好,下官就此告辞了。但愿岳郡马不要后悔。”
岳珂虽然豁达,闻言还是拂然不悦,道:“下官已知道吴太尉派徐将军来的用意。我如果是他,断然不会做这类的事,如果对贾涉公报私仇,不是正好坐实了他当众指责吴太尉的那些话吗?”
徐景望愣了一愣,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拱手去了。
临安府内种有许多杏树,亦是京师一景。古有“南梅北杏”的说法,意思是南方多梅花,北方多杏花。然而临安府的杏花却生长得极好,均是几十年以上的老杏树,姿态苍劲,冠大枝垂,映着府署东面的小西河,倒影成双,趣味无穷。每每初春盛开之时,繁花丽色,艳态娇姿,占尽春风,非常壮观动人。
杏花花色又红又白,会随着花期发生变化,含苞待放时,朵朵胭脂,绯红万点,随着花期的推移,色彩由浓渐渐转淡,到花谢时,便是雪白一片。此即大名士杨万里所云:“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
古人以杏林代指良医,并以“杏林春满”“誉满杏林”等词来称颂医术高明,又以“杏林得意”来借指进士及第,因而杏林往往成为新科进士游宴处。临安许多酒楼为吸引新科进士光顾,曾大力培植杏子林,但极少有成功者。偏偏杏树生长得好的地方又在临安府署之内,不免令人望杏兴叹了。
岳珂心中又自有一番感慨——当初他在建阳时,曾住在逍遥居养伤,专为赵师滢写过一首《满江红》,内中便有“洛浦梦回留珮客,秦楼声断吹箫侣。正黄昏时候杏花寒,廉纤雨”之句。“杏花寒”一句,化自唐代诗人戴叔伦之“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他也因此词与赵师滢彼此相知,最终结为伉俪。
目下正是杏花花期尽时,落英纷纷,如同雪花一般,在春风中回旋飘洒,极见超逸。一时间,几疑是在春梦中了。唐人韩偓有《寒食夜》一诗,将杏花的妍态写到了极致。诗云:
恻恻轻寒翦翦风,杏花飘雪小桃红。
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细雨中。
朦胧烟雨,翦翦清风,杏花飘雪,堪称绝美的图画。然而,在宋人心中,描写杏花最著名的当属宋徽宗赵佶的《燕山亭之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当年靖康之变,宋徽宗被金人俘虏,押送北上时,于途中见到杏花烂漫,百感交集,挥笔写下了这首词。上阕中,宋徽宗将怒放的杏花比作染了胭脂的白丝绸,再轻轻地重叠在一起,产生出一种淡然又繁茂的美,令花容月貌的宫女亦自愧不如。随即笔锋一转,描写他想象下的风雨摧残后杏花凋零的情形,由极盛到衰败,暗示自身的遭遇。下阕则转到宋徽宗自己的愁绪离恨,层层深入,愈深愈痛。先是燕子不解人语,不能托它带去重重离恨。接着叹息路途遥遥,跋涉艰辛,自此将远离故国,只能在梦中重游。但近来连梦也不做了,真令人肝肠寸断,绝望至极。
历史当真是巧合得可怕!当年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派大将曹彬攻灭南唐,南唐国主李煜亦成为阶下囚。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七月初七,这一天既是乞巧节,又是李煜的生日。他在感慨中填了一阕《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样是悲哀无奈的心境,一样是对“故国”“往事”的无限留恋,与宋徽宗的《燕山亭之北行见杏花》有异曲同工之处。
彼时宋太宗赵光义在位,闻知后认为李煜是故意借词作发泄心中的不满,当晚就派人赐牵机药。牵机药是一种剧毒药,吃下去后,人的头部向前抽搐,最后与足部拘搂相接而死,状似牵机。李煜在使者的监督下被迫服药后,在极度痛苦中悲惨地死去。
后人常将南唐国主李煜与宋徽宗赵佶相提并论,都是风流才子,亦都是亡国之君。更有人称大宋有负于南唐,在南唐早已称臣的情况下灭其国、掳其主,好色的宋太宗还将李煜的妻子小周后霸占。古语有云:“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于是天道循环,大宋加之于李煜身上的一切,又同样被还加于赵佶身上——其国被金人所夺,其嫔妃、子女、宫女均为金人所占。如其妃子韦氏,也就是宋高宗赵构的生母在金国浣衣院为奴,其实就是人尽可夫的下等娼妓。
那么,当真是因果循环的报应,还是仅为历史的巧合?如果宋徽宗不信用蔡京、童贯等奸臣,不妄想靠联金灭辽来建立盖世功勋,北宋会走到灭亡的这一步吗?如果宋高宗定都在建康,逐秦桧,远小人,励精图治,宋徽宗会以一国皇帝之尊困死他乡,中原还会至今沦陷于金人之手吗?
可惜,历史无法改写,时光不能倒流。所设想的,只是假如而已。
岳珂感慨一回,勉强定了定神,命卫士先将蒋进等押去大狱收监,自己径直赶来临安府大堂办理移交公文,正好听到堂前差役在议论飞天大盗我来也。
一名差役刚从堂内出来,笑嘻嘻地告诉同伴道:“昨晚我来也又出动了。”
另一差役忙问道:“这次盗的是哪户人家?”那差役笑道:“你们想都想不到,中瓦子丽春院的上厅行首艳歌行!”
众差役果然大为意外,一齐发出“哇”的一声惊叹。
那差役又道:“这次我来也还玩起了新鲜花样儿。”立即有人阴恻恻地笑道:“该不会那我来也也为艳歌行美色所迷,将她‘就地正法’了吧?”那差役道:“那倒没有,至少人家没这么说,到底正没正法咱也不知道。”
有人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新鲜花样儿?”那差役这才悠悠道:“听说我来也不但将艳歌行多年积存的金银细软偷了个精光,还用墨笔在她的脸蛋上写下‘我来也’三个大字。那墨里不知道添加了什么东西,竟是洗也洗不掉。而今那艳歌行连门都不敢出了,只躲在房中哭个不停。”
众差役听说这等奇事,忍不住哄笑了起来。
一人道:“呀,我来也这次改粉笔为墨笔了,想来是专门为艳歌行改的。”又有一人笑道:“人人都说这婆娘背后有大靠山,这下倒要看看她的靠山如何帮她。哈哈哈……”
又有人问道:“你如何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原先那差役道:“艳歌行派了她的女使小环来找赵知府报案,人是我领进来的。小环正在里面向赵知府哭诉呢。”
众人又哄笑起来,纷纷道:“哈哈哈,亏这艳歌行还号称临安第一名妓,怎么这般没脑子?赵三公子为了她,被人暗中砸了一砖头,赵知府表面没说什么,其实心中早恨死这婆娘。这次她可算撞到赵知府手里了,居然还敢派女使来临安府报案,赵知府一定理都不理。”
岳珂一旁听见,暗道:“艳歌行昨日在丰乐楼中了毒箭,先于韩太师离开。她身上的伤虽不致命,却是伤了元气。却不知道我来也是早盯上了她,还是知道她受了伤,刻意挑了昨晚动手?”一时也顾不上我来也之事,忙上前请差役通传。
岳珂进来大堂之时,临安知府赵师正打发了艳歌行女使小环出去,自己则起身预备赶去太师府探望韩侂胄。
岳珂忙说明来意。赵师道:“既是韩太师指定岳郡马来调查丰乐楼行刺案,那么所有有关案子的事自然由岳郡马全权处置。临安府的官吏、差役,任你调遣便是。”顿了顿,又道:“不过岳郡马仍然执掌军器监,可别耽搁了本职工作,不然我这个工部侍郎也不好交代。”
那意思无非是说,你岳珂现在虽然暂时在韩太师面前得势,可别忘记你还是我的下属。
岳珂忙道:“那是自然。行刺案由太学生宋慈负责,下官只是受命从旁协助而已。”又道:“另外,有一件事怕是先禀告府君,丰乐楼楼长蒋进等人间接做了刺客的帮凶,他们几人的证词,亦有涉及赵知府之处。”
赵师脸色陡变,瞪着岳珂,冷冷道:“岳郡马不妨将话说明白些。”
岳珂便大致说了刺客任会设下圈套接近、操纵丰乐楼蒋平等人的经过,又道:“下官赶来禀报府君,完全是一番好意。”
赵师这才大惊失色,道:“啊,这下要怎么办?”一时惶然无主,忙将求救的眼光投向岳珂,恳切地道:“岳郡马,你我是工部同僚。尊夫人是信王爱女,本府也称得上是你内兄。郡马先赶来临安府告知本府这件事,我十分感激。既是自己人,客气话日后再说不迟,但不知郡马目下可否通融一下?”
岳珂道:“府君明鉴,要瞒下此事断然是不可能了。我们昨晚在丰乐楼查案时,韩太师的亲信罗日愿一直在场,其实就是奉命从旁监视。他已赶回南园太师府,向韩太师禀明经过。”
赵师沮丧之极,跌回座中,连声哀叹道:“要死了,要死了。”
岳珂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如果韩太师问起来,府君便称已将这笔钱捐给了钱塘江的贫?苦船工。不过要取信于人,府君也得破点财,赶快将那笔截留的疏浚款子拿出来,自己再添补一些,派人送去给弄潮儿顿筑,请他代为散发给船工,不仅得了名声,也显得与任会行刺一案毫无干系。”
赵师击桌道:“对对对,就这么办。”虽然要将落入腰包的钱重新掏出来有些肉痛,但总比就此失去韩太师的信任要好。忙招手叫过心腹家奴,令他即刻去办。又搓手叹道:“哎呀,岳郡马,这事还真亏了你提醒,本府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才好。”
岳珂道:“正好我也想请府君帮个忙。有人托我来为贾涉说个情,就是昨日闯到丰乐楼闹事的那个年轻人。他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望府君手下留情。”
赵师道:“贾涉吗?哎呀,他的事还真有些难办。吴太尉派了人来打过招呼,称贾涉在机关发射前出现在丰乐楼,形迹可疑,大概跟刺客很有些干系。嘿嘿,大概,莫须有而已。”
“莫须有”是本地方言,意为“或许有”。昔日岳飞被下大理寺狱,另一名将韩世忠质问秦桧,问岳飞到底犯了何罪。秦桧回答说:“岳飞子岳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悲愤地说:“相公,‘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莫须有”遂成为岳飞的罪名,最终成为冤狱的代名词。
赵师本只是随口一说,话一出口,才想到“莫须有”三字典故正来自岳珂祖父岳飞。虽然岳珂不足畏,可目下韩太师正要借助岳飞的声名鼓舞士气,死去的岳飞也好,活着的岳珂也罢,都是香饽饽,是不能轻易得罪的。也不敢多解释,只道:“既是岳郡马出面说了情,本府就放了那贾涉吧,只口头警示一下。”
岳珂试探问道:“那么府君要如何向吴太尉交代?”赵师慨然道:“我临安府的事,轮得到吴太尉来插手吗?他还真把自己当太尉了。”心中惦记着要赶去巴结韩太师,也不及多言,招手命胥吏办理手续,去大狱释放贾涉,又命人一切听从岳珂吩咐,自己则匆匆去了。
岳珂便请胥吏将证人、证物等一一登记,又发出通缉任会和假蒋平的告示。忙碌完毕,好奇地翻看了一遍小环的报案文书,这才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出来办公房。
贾涉正候在门口,忙迎上来问道:“阁下就是岳珂岳公子吗?多谢岳公子出面营救。”深深作了一揖。
岳珂道:“举手之劳而已。贾君是有为之身,日后切莫再公然与吴太尉顶撞了。”
贾涉道:“家父蒙冤而死,在九泉下也不得安宁。我身为人子,不能为他伸张正义,岂敢谈什么有为之身?这种感觉,想必没有人比岳家人及岳公子本人更清楚。”
岳珂一时默然,半晌才道:“吴太尉位高权重,你斗不过他的。况且跟令尊结怨的是吴太尉的父亲,他人早已过世,你又何必要将这笔账算在吴太尉头上呢?”
贾涉愤然道:“真想不到岳公子会这般看贾某,可真是从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吴曦这个人狼子野心,岳公子看不出来吗?算了,自古以来官官相护,岳公子虽是岳飞将军之后,其实也比吴曦强不了多少。”拱了拱手,转身昂首去了。
岳珂见贾涉如此愤世嫉俗,料想他不会轻易就此罢休,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赶来丰乐楼与宋慈会合。
丰乐楼警戒未解,门前围了不少游客,有交头接耳的,有指指点点的,亦有冷眼旁观的。
岳珂排开众人进楼,上来三楼时,正听到采办韩器之说道:“之前岳官人说过,多半是竞争对手雇请我来也偷了丰乐楼楼匾。想来他们的本意是要打击丰乐楼的人气,不想楼匾丢了,不但没有影响丰乐楼的生意,反而吸引了更多人来看热闹。那些人心有不甘,便利用昨晚寿宴的机会,再次雇请我来也往韩太师的鱼羹中投毒,当然不是真的要毒害人,只是要嫁祸给丰乐楼,好令这里被查封。如此,客人就全往他们那里去了。”
宋慈摇头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不可能发生。昨晚丰乐楼出了变故,附近的人多少都有听到动静和风声,包括太平楼的酒客等。但听到归听到,他们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大多数人甚至都不知道本朝太师和宰相人在里面。就算对头知道昨晚寿宴的事,有心要陷害丰乐楼,甚至早早雇请了我来也做准备,又为何要选用不能被银线验出的毒药呢?所谓的嫁祸,祸得在明里,人人都能看见,才能转嫁,不然就达不到目的。”
韩器之道:“可如果不是我来也做的,还能有谁在这么多禁军卫士的眼皮底下溜上三楼下毒?而且不久前他还来偷过楼匾,未免也太凑巧了。”
连世荣笑道:“韩采办这是跟我来也较上劲了。”
岳珂走过来问道:“你们在说我来也什么?”转头一眼看到案桌上的死猫,不禁皱起了眉头。
宋慈忙道:“岳兄走后,我们发现这只猫中毒死在这里,由此推算韩太师的桂鱼鱼羹中有毒,韩采办认为是我来也做的。”大致讲述了经过。
岳珂大是称奇,道:“这案子倒是越来越复杂了,还以为抓住任会,就万事大吉了呢。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不会是我来也下的毒。”当即说了昨晚我来也出手盗了名妓艳歌行一事。又道:“如果是有人下毒,应该是在我们几人下楼后,夜鸟惊飞之前,对不对?”宋慈道:“对,大概是在四更丑时。”
岳珂道:“而根据女使小环的证词,她也是四更在上茅房时,发现有人提着包袱从艳歌行居住的小楼出来,几乎跟丰乐楼下毒是同一时间段。我来也不可能既在丽春院行窃,又同时来丰乐楼,除非他会分身之术。”
连世荣忙问道:“艳歌行被我来也光顾了?那她有没有事?”岳珂道:“艳歌行没事,只是暂时出不了门,我来也往她脸上写了墨字。”
韩器之道:“墨字?我来也不是一贯用粉笔留字吗?墨字实不像是他的一贯作风啊。那人当真是我来也吗?”
岳珂道:“这个不难验证。听说艳歌行脸上的墨中加了料,水洗不掉,只要派人去将字样描绘下来,再与我来也之前粉笔留下的笔迹比较,自然就能知道是不是同一人。”
连世荣忙道:“我去,我愿意去丽春院描摹艳歌行脸上的墨字。”
旁人见他急不可待,分明是想见到那娇艳美人艳歌行,不由心中暗笑,又不好明说。
岳珂道:“小连去也好。那任会之前不是跟蒋平在丽春院认识的吗?你顺路去临安府署取一张画工绘出的画像,到丽春院问问,也许能多打听些任会的消息。”连世荣道:“好。”喜滋滋地自去了。
岳珂这才转向东首,肃色道:“鱼羹中当真有毒吗?”
他心中疑问极多。照他看来,宋慈和韩器之所推测的有人在半夜投毒完全是子虚乌有的想象。试问有谁肯冒着被禁军发现的危险,赶来曲终人散的寿宴下毒呢?那盘桂鱼鱼羹虽然是人间难得的美味,但亦已属于残羹冷炙的范围,最终的命运是被倒掉,抑或是施舍给城墙跟下的乞丐。往鱼羹中下了毒,要毒害谁呢,难道还会是乞丐不成?如果真是竞争对头,正如宋慈所言,为何又要用银线不能检验出的奇毒,如此不是有意不令人发现吗?
鱼羹中有毒的话,一定是在寿宴惊散前投入,要毒害的当然仍然是本朝太师韩侂胄。可是按照丰乐楼的上菜惯例,鱼羹入碗后,厨娘宋易安要先尝,她既没死,表明鱼羹当时没毒。随即汤钵被端上了桌。三楼官员云集,那么多双眼99lib?睛都盯着首桌,别说艳歌行,手脚再快的人都没有这本事下毒。不久后,机关自水中弹起,韩侂胄等人中箭,寿宴不欢而散。寿宴前无人有机会往桂鱼鱼羹中下毒,寿宴后不可能有人投毒,如此,就是一对明显的矛盾。
要解释这种矛盾,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鱼羹还在烹制时,内中便已下了毒,宋易安之所以品尝鱼羹后没有中毒,是因为她事先吃了解药。而余月月也没有中毒,亦是因为她之前为艳歌行吸毒前吃了一粒解毒丸的缘故,但她的解毒丸并不是鱼羹之毒的匹配解药,所以她当时有强烈的中毒反应。好在她本人就是大夫,用催吐的法子将有毒鱼羹呕吐了出来,由此保住了性命。
如此,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后来余月月喂的野狗没有中毒。兴许是那野狗生命力够强,没有当场死掉,而在余月月离开后,一样逃不过毒发而死的厄运。
岳珂反问一句“鱼羹中当真有毒吗”,其实不是不相信那钵鱼羹有毒,而是不相信会有人事后投毒。
韩器之先是一愣,随口答道:“小的倒是希望没毒,可眼下就有死猫在这里,鱼羹中分明是有毒的。”
忽听得有人接口道:“是谁说鱼羹中有毒的?”转过头去,正好见到余月月和宋易安一道上楼来。
韩器之忙道:“有一只偷吃了桂鱼鱼羹的野猫死了,所以……”
余月月忙将带来的食盒交给宋慈,自己走过去查看,见那猫呲牙咧嘴,死状凄惨,小舌头全成了紫黑色,的确是中毒而死。不由得一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昨晚明明盛了一碗鱼羹带下去喂野狗,那狗没事啊。”
岳珂道:“有没有可能那只野狗只是没有当场死掉,你离开后,它发生了什么事,你并不知道?”
余月月道:“岳大哥的意思是,那个时候鱼羹中就已经有毒了?”岳珂道:“月娘难道忘记了,昨晚你自己尝过鱼羹后,是有中毒反应的。亏得你及时将鱼羹吐了出来,方得没事。”
余月月“啊”了一声,怔怔地看了一眼花猫,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宋易安。她人不傻,如果她偷尝的桂鱼鱼羹真的有毒的话,唯一有机会下毒的人,就是宋易安了,因为从鱼入锅,到出锅,到端上三楼首席,只经过了她一人之手。
宋慈已全然明白岳珂的言外之意,亦将目光投向了宋易安。
宋易安倒是镇定之极,只微微蹙紧眉头,问道:“你们怀疑是我下毒?”余月月忙道:“不是,宋姊姊,我没有……”
岳珂厉声道:“宋嫂,不是我们有心怀疑你,而是除了你之外,再无旁人有下毒的机会。眼下就有花猫吃过桂鱼鱼羹后死在桌上,你要如何解释?”
宋易安冷然道:“我不能解释,也无须向你解释。”
岳珂道:“那好,就请宋嫂往临安府走一趟。来人……”
余月月忙道:“岳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呀。你忘记了吗,如果不是宋姊姊帮忙,昨晚我们根本进不来丰乐楼。”又转头劝道:“宋姊姊,既然不是你下的毒,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
韩器之也道:“宋嫂可千万别赌气,岳官人和宋官人都是好人,如果不是他们,我们丰乐楼所有人早就该蹲进大狱了。何不就此把话说清楚?”
宋易安想了想,这才问道:“岳官人,你最爱的是什么?”岳珂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宋易安也不是真正想知道对方的答案,续道:“我最爱的就是宋嫂鱼羹,我是决计不会往我最爱的东西里面下毒的。那样做,不但糟蹋了鱼羹,更是对我自己的践踏。你明白了吗?”
岳珂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学宋慈一般,干脆闭口不答。
宋易安走到桌案前,道:“为了证明鱼羹中没有毒,我愿意当面尝给你们看。”用大汤勺舀了一勺鱼羹,便往自己唇边送去。
岳珂道:“喂……”刚要上前阻止,却被宋慈拉住,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立即明白宋慈是想看看宋易安到底是在做戏,还是真的有胆子去尝那有毒的鱼羹。
哪知道一旁余月月眼疾手快,飞快地夺下汤勺,道:“我相信宋姊姊。”举勺便往自己口中送去。
宋慈这才大惊失色,叫道:“月月姊,千万不要……”
却已是晚了一步,余月月将头一仰,已将勺子里的鱼羹尽数吞了下去。
宋慈急奔了过来,一边大力拍余月月后背,一边催道:“快,快吐出来!”
宋易安见状深为动容,道:“月月,谢谢你如此信任我。如果这鱼羹中真的有毒,我宋易安愿意陪你一起死。”拿起勺子,也学着余月月饮了一勺鱼羹。
岳珂道:“哎呀,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宋嫂,月月这般信任你,你还不快些将解药拿出来救她?”
宋易安道:“什么解药?我根本就没有往鱼羹中下过毒,又哪里来的解药?”
宋慈急得直跳脚,按住余月月的头,强迫她弯下腰,催道:“吐出来……快些吐出来……”
余月月奋力将他推开,道:“哎,闹什么!我没中毒。”举手转了两个圈子,道:“看见了吗?我没有中毒,没有任何反应。”
再看宋易安也是一般,面不改色心不跳,除了脸色难看些外,并无其他异样。宋慈与岳珂面面相觑,浑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韩器之问道:“二位娘子真的没中毒?”余月月道:“我是大夫,中没中毒,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韩器之又问道:“宋嫂,你当真没中毒?”宋易安道:“我没觉得有任何不适。”
韩器之道:“可这花猫又是怎么回事?”余月月道:“大概它在别处吃了人家药死的死耗子,到丰乐楼偷吃鱼羹时,正好毒发了呗。”
韩器之登时释然,喜笑颜开地道:“当真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说法了。鱼羹没毒就好,没毒就好。”又叫过宋易安道:“宋官人说稍后会去太师府为丰乐楼求情,请太师准许丰乐楼照常营业。而今丰乐楼首脑人物只剩了我一人,我怕虑事不周,还请宋嫂多多帮忙担待。”宋易安道:“那是当然。”
二人便自下楼去召集酒保、杂役,预备清扫丰乐楼楼里楼外,为重新开业做准备。
宋慈见再无外人,忙上前握住未婚妻子的手,问道:“你当真没事吗?”余月月道:“放心吧,当真没事。”又道:“我知道你和岳大哥一直在忙案子,来不及吃东西,特意给你们做了糕点。”从食盒中取出几碟不同的点心,一一摆好,笑道:“放心吧,糕点里面没下毒。”
她说得有趣,宋慈和岳珂一齐笑了起来。
忽有王家饮子铺的伙计上来,道:“有个姓向的外乡人来寻月娘,说是月娘老家建阳的人。”
余月月道:“壮飞哥哥不在店里吗?”伙计道:“王员外倒是在。可那姓向的非要见到月娘才肯说什么事,说是跟什么勤有堂有关。”
勤有堂是福建建阳著名刻书世家余氏的标号,所刻印出版的书籍称为“建本”或是“勤有堂本”,是天下书籍中最著名的刻本。现任堂主余万卷即是余月月亲生父亲,不过余月月与父亲不和,一直在外祖父家长大。
余月月听说事涉勤有堂,料想是父亲或是同父异母的弟弟余文兴派了人来京师寻自己,便道:“那我先回饮子铺了。我已经替你和小连向太学请了几天假,不过你们也别太忙了,为那位韩太师,不值当。”叮嘱宋慈几句,这才跟着伙计去了。
宋慈送走未婚妻,回身又来到桌案前,一会儿看看鱼羹,一会儿看看花猫。
岳珂道:“怎么,你还认为鱼羹有毒吗?月月都亲自试过了。”宋慈道:“不,我相信现在的鱼羹中没有毒。”
岳珂立即觉察到他话外有音,问道:“你说‘现在’是什么意思?”宋慈道:“嗯,就是现在的没毒,但昨晚的鱼羹有毒,这只花猫就是明证。”
岳珂愈发糊涂了,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人偷换了鱼羹不成?”
宋慈道:“当然不是。我先给岳兄讲一个故事。我小时候有一次贪吃,吃螃蟹时还不肯放下手中的柿子,一边一口,结果柿子吃到一半时就中了毒。幸亏我家离王氏医铺极近,王医师用了药性极猛的泻药抢救,我才保住了性命。”
岳珂道:“螃蟹和柿子都是大寒之物,不能同吃,这我倒是听过。宋兄的意思是,这鱼羹中原先已经有一种类似螃蟹的东西,但并没有毒性,人吃后无事,昨晚宋易安和月月都是如此。后来又有一种类似柿子的东西混合进来,鱼羹立即变得有毒,花猫偷吃后立即死去。可鱼羹既已有毒,刚才为什么月月和宋易安吃过后又没事,难道有人取走了类似柿子的东西?”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连自己都道:“这实在太荒诞了。”
宋慈道:“我赞同岳兄的大部分看法。鱼羹在厨房时,里面只是有类似蟹肉的东西,本身并没有毒,因而宋易安尝过后,没有任何反应。接下来,鱼羹到了寿宴上,当即有人往里面混进了类似柿子的东西,鱼羹变成了剧毒之物,只是韩太师还来不及吃下鱼羹,西湖湖水中竹竿弹起,触发机关,他中了毒箭,寿宴就此惊散。然后是月月尝了鱼羹,这时候鱼羹依然有毒,但她刚巧服过解毒丸不久,又及时催吐,所以也没有中毒。再后来,被毒死的就是这只花猫了。然后是今日,天大亮后,那柿子似的东西经历一夜,已消耗殆尽,鱼羹又重新变得无毒,所以适才月月和宋易安吃了无事。”
岳珂如此机敏,居然一时未听明白,回味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先不说凶手是如何做到将‘柿子’之物混进鱼羹的,单只说推测,你的推测听起来极有道理,只有一个漏洞——月月昨晚盛了一碗鱼羹下楼喂狗,按你的说法,那时的鱼羹有毒,可狗吃了并没有事。”
宋慈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沉吟了好大一会儿,道:“不妨这样来想,那件‘柿子’只在三楼寿宴上有,其他地方没有,所以吃过鱼羹的狗没有中毒,花猫却中了毒。同时,那件东西只在晚上有,白天没有,所以昨晚月月有中毒反应,今日却是没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四下搜寻,忽然留意到东首那具梅花屏风,与岳珂相视一眼。二人一起异口同声地道:“炉香。”
赶到屏风后一看,三个铜炉内的香丝均已燃尽,只有香灰尚有一点余温。北首铜炉的香灰混杂有淡淡的粉色,与其他两炉的青灰色略有不同,但若不是刻意去找,还是极难发现差异。
宋慈微一凝思,回首席取了一把小勺,舀取了一些粉色香灰,回来倒入桂鱼鱼羹中,汤钵上的一圈银线登时变得乌黑。
岳珂惊奇不已,“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至此,方才明白那下毒之人是如何往鱼羹中下毒的——桂鱼鱼羹离开厨房时,里面早已多了一味“蟹肉”,因其本身无毒,瓷钵的银线并没有变色。鱼羹被端上三楼后,依然无毒,但一旦进入人的肚子,佐以香炉的轻烟,也就是“柿子”,立即成为了剧毒。此即为余月月昨晚有中毒反应、花猫被毒死的原因。没有轻烟,鱼羹则依然是美味之物,并不夺命,所以野狗吃后无事。而适才余月月和宋易安吃过鱼羹后之所以无事,是因为香炉香丝早已燃尽,没有了“柿子”,“蟹肉”依旧是“蟹肉”。
这个毒局布置得巧妙之极,它只会毒死吃桂鱼鱼羹的人,丝毫不会伤及他人,其余官员的草鱼鱼羹中少一味“蟹肉”,即使吸入“柿子”,也成不了毒药。之前宋慈等人还赞叹任会心思高深,布下了竹竿弩箭这等高明机关行刺,然而跟眼前这毒局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科。如果不是任会的机关先行发动,搅乱了场面,韩侂胄此时早已经是死人一个。
而今虽然已查明弩箭机关为任会所布,但尚未找到在三楼发出信号的内奸,更是不知道任会到底是何方神圣,又跟韩侂胄有什么仇怨,不惜设计了这样复杂又极难设置的机关来行刺,因而这个案子还不算水落石出。这一波真相未明,另一风波又起。毒局看似简单,远不及弩箭机关,然则其致命力和准确度却远远超过后者,说其高明千百倍都不为过。当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
宋慈沉吟道:“看起来,昨晚有两伙不同的人想要杀韩太师。”
岳珂道:“也许是三伙人。”当即说了昨晚韩侂胄返城时,在丰豫门外遭到了商贩打扮的刺客用弩箭伏击的事。若不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吴曦提前发现了端倪,韩侂胄怕也难逃毒手。
宋慈道:“啊,昨晚我听到丰豫门方向有骚动,原来就是这件事。”又大惑不解地问道:“以韩太师的个性,早该封闭全城,派出禁军大肆搜捕刺客,为什么反倒若无其事、一点都不肯张扬呢?”
岳珂道:“内中情形我也不清楚。大概韩太师之前在丰乐楼遇刺,已当众丢了人,气有所沮,不愿意再行张扬。”
一时只觉得韩侂胄心意高深莫测,话题遂又回到眼前的香炉毒局上来。香炉放置在东首大屏风后,屏风遮挡住了视线,几乎所有上来三楼的宾客都有机会往里面添“柿子”,仅从这一点线索,实难以追踪。“蟹肉”的线索就相对简单多了,那味料必然是在厨房中就已落入鱼羹中。按照丰乐楼的流程,厨娘宋易安烹制好鱼羹后即入汤钵,她品尝后便亲手端上了楼,因而“蟹肉”在鱼羹烹制时混在配料中下锅的可能性最大。如此,宋易安的嫌疑当然就最大了,至少她是涉入其中的。
岳珂道:“我早看出宋易安不简单,她遇事太过冷静,不仅在女子中,就是比起众多男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慈道:“我倒不认为是宋易安下的毒。她是厨娘,随便往鱼羹中添什么银线不能检验的毒药,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人,又何须布下香炉毒局呢?”
岳珂道:“你忘了吗,丰乐楼惯例,宋易安自己是要先品尝鱼羹的,若是直接下毒,第一个中毒的就是她自己。她不但就是下毒者,很可能就是设计毒局的人。”
宋慈道:“那么岳兄如何看待眼前这个毒局?”岳珂道:“布下毒局之人心机深远,智力之高,思虑之周,为我生平仅见。”
宋慈道:“这个毒局的设计的确令人不得不由衷佩服。然而毒局的最终目的是要杀人,如果没有任会的机关,韩太师和陈丞相早晚会吃下桂鱼鱼羹,当场毒发身亡,就跟这只花猫一样。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无须另外发现香炉的奥妙,都会知道这钵鱼羹中有毒,宋易安立即会成为头号嫌犯,会被逮捕下狱拷问。无论她是否招供,基本上已经是踏上了死路。她如果就是毒局的设计者,岂不是完全没有考虑她自己暴露的可能?又怎么能称得上心机深远呢?”
岳珂这才信服宋易安不可能是设计毒局的人,也不会是往鱼羹中加“蟹肉”的人,道:“但她还是为数不多有机会往鱼羹中添加‘蟹肉’的人,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这一味‘蟹肉’会与三楼香炉的‘柿子’反应,变成毒药而已。”
宋慈点头道:“‘蟹肉’一定混在配料中,也许它本身就是配料,也许是有人悄悄放进了配料中,但不管怎样,最终都是经过了宋易安的手才落入鱼羹。如果有人毒发身亡,她也必死无疑,不死在刀下,也会死在刑讯中。我倒觉得这个局最巧妙的地方,不但可以毒死目标人物,而且将所有罪责全部推到了宋易安头上。因为旁人都知道她是头牌厨娘,除了她,没人有机会往鱼羹中下毒。”
岳珂道:“你的意思是,这个毒局是一箭双雕?”宋慈道:“我只是这么一说,毒局要杀的是韩太师,我想不出会有什么人跟韩太师有仇,还同时恨宋易安入骨。”
岳珂道:“这布下毒局之人非同小可,肯定是专门针对韩太师。至于嫁祸给宋易安,不过是寻找最合适的替罪羊而已。”
宋慈道:“那么我们要如何向韩太师禀报这件事?”
岳珂想了想,才道:“不如我们暂时先瞒下此事。就按月月的说法,说花猫是因为吃了毒耗子而死,让凶手自以为已经瞒天过海,高枕无忧,你我再暗中调查。先从宋易安身边的杂役开始查起。这几个人是最接近她的人,最有可能在配料中加料。”
宋慈亦表示赞同,遂拿盖子盖了那钵有毒的鱼羹,带下楼来,倒在墙根下。
韩器之跟过来问道:“宋官人在做什么?”宋慈道:“那花猫吃过死耗子,又污了这钵汤,着实恶心,我怕再有人误吃,所以先行倒掉。”
韩器之笑道:“还是宋官人考虑周到。不过这种粗活儿小的来做就可以了,别弄脏了官人的手。”伸手便去接汤钵。
宋慈却不肯交还,道:“这个汤钵被死猫污过,断然不能再给贵人们用了。这么好的官瓷,浪费了不免可惜。我家里正好缺一个汤钵,不知道韩采办可否行个方便,将这个汤钵送给我?”
他已用酒杯采集了一些粉色香灰,收入余月月带来的食盒中,再留下汤钵,自然是要当作查案物证,只是不便明说。
韩器之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丰乐楼库里还有新的,小的这就再去为官人取一个。”
宋慈道:“不必了,这个就很好。”偏偏那汤钵太大,放不进食盒,只得抱在手中,招手叫过一名卫士,道:“劳烦大哥先将这食盒和汤钵送去三桥巷大瓦子王家饮子店,就说是我的私物,先收到便院岳珂房里,等我们回来再处置。”
卫士应了一声,接过食盒和汤钵去了。宋慈便自赶来厨房寻找岳珂。
丰乐楼是临安第一酒楼,厨房亦是极大,且窗明几净,不似寻常人家那般一进去就有烟熏火燎之感。
临靠南窗的位置,放着一张高木方桌,上面置有一座大圆木菜墩,旁边有数把尺寸不一的短刀。桌下放有数个盛放清水的铜盆。方桌东边是三口大水缸,西边则是数座方形火炉,上置双耳铁锅。
宋易安正站在方桌前擦拭刀具,岳珂向她打听宋嫂鱼羹的配料。宋易安半冷不热地答道:“不过是寻常的配料罢了,鸡汤、笋、蘑菇之类。”
岳珂道:“宋嫂鱼羹名动京华,就只用这些配料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比如难得一见的?”
宋易安道:“宋嫂鱼羹初创时,宋嫂本人还是贫困之户,用来调制鱼羹的都是最简单的料,哪有什么特别的?宋嫂的家训,便是不能用金贵的配料。其实,简单的东西也能做得好吃,重要的是比例和火候。”
她的一番话虽是针对鱼羹而言,听起来却颇有哲理。尤其宋慈看她忙前忙后收拾,将灶台打扫得一尘不染,显然是一个热爱厨房的人,一时极有感触。
韩器之笑道:“岳官人问宋嫂这些,莫非想偷师开鱼羹店?”岳珂道:“一时好奇罢了。”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便与宋慈一道出来。
宋慈道:“可有问到宋易安专用杂役的名字?”岳珂道:“问到了。正好我这里有丰乐楼人员名册,上面登记了各人住址,我们只需一个一个去盘问,应该能找到线索。”
宋慈道:“不知道小连去丽春院办事办得怎样了?我们要不要先去找他?”
岳珂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怀疑艳歌行涉入了毒局案?”宋慈点了点头,道:“在三楼的宾客中,她是目前看起来最有嫌疑的一个。”
昨晚桂鱼鱼羹上后,韩侂胄先替宰相陈自强盛了一碗。然而正当陈自强举勺欲吃时,临安名妓艳歌行称要先敬酒。陈自强遂放下鱼羹,反而因此逃过一劫。如果艳歌行是知情者,而毒杀目标是韩侂胄,她当然要阻止陈自强先尝,以免韩侂胄还没死,事情便已经败露。本来之前连世荣也怀疑过艳歌行,但当时还不知道毒局的玄妙,宋慈主动否认了这一说法。现下看起来,艳歌行之言行举止,固然有巧合的可能,但也至少有一半的几率表明她是知情者。
岳珂遂道:“那好,我们先去中瓦子。正好有一名杂役也住在那附近。”
二人去跟韩器之打了声招呼,辞别出来。刚到庭院中,便遇到禁军统制罗日愿忽然率领一群全副武装的卫士冲了进来。
岳珂愕然道:“怎么,韩太师要查封丰乐楼吗?”罗日愿道:“不是,下官是专为岳郡马而来。岳郡马,你涉嫌行刺朝廷命官,韩太师有命,要逮你到太师府问话。”
岳珂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一呆,道:“什么?”
转头去看宋慈,却见他一言不发,面色甚是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幕的发生。微一凝思,这才想到自己被列入嫌犯是因为独孤策。昨日独孤策扮作渔夫,驾船到丰乐楼附近唱歌,明显是来挑事的。后来仓猝退去,却是因为宋易安古古怪怪地与他对歌。
岳珂这才知道当时他告诉余月月为什么宋易安是重要嫌犯时,宋慈叫了他一声——最初他怀疑宋易安,是因为她与打扮成渔夫的独孤策对歌,若非她出声,独孤策似乎是要直朝丰乐楼来的。但他自己其实也曾经挥舞衣服、打军事手势阻止过独孤策靠近,陈德武便是在楼上看到这一幕后才寻来二楼。也许还有旁人看到,将此情形告诉了韩侂胄。
独孤策虽然及时离开,但不久后水中即有机关触发,即使目前没有证据表明独孤策跟这件事有关,但他在事发前乘船在布置机关的水域一带活动,极为可疑,很可能也是知情者。如此,向他打过手势的岳珂也有重大嫌疑,之前他因对歌一事而怀疑宋易安的理由,完全可以分毫不改地加在他自己身上。宋慈一定是早已想到了这一点。
罗日愿挥了挥手,便有数名卫士上前,分别围住了岳珂和宋慈。岳珂一时无语可辩,主动摘下腰间长刀,递给了卫士。
罗日愿道:“岳郡马,下官敬重你是将门之后,就不给你.
上械具了。宋官人,韩太师有命,要带你一起到太师府。”宋慈道:“好。请罗将军前面带路。”
出来丰乐楼时,那对盲眼的金氏父女依然守在门前卖唱。金满子伴着“咿咿呀呀”的胡琴乐声唱道:“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花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垆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髻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宋慈凝神听完,走过去问道:“小娘子唱的是孝宗皇帝时期太学生俞国宝所作的《风入松》吗?歌词是从哪里学来的?”金满子道:“都是过往的客人教的。”
岳珂道:“有什么不对吗?”宋慈道:“我读过俞师兄所著的《醒庵遗珠记》,里面记载有这首词,原本是他醉酒后题在西湖酒肆墙壁上的。只是‘明日重扶残醉’一句,书中所记是‘明日重携残酒’。”
岳珂道:“‘重携残酒’寒酸气太重,还是‘重扶残醉’好。”宋慈道:“所以我有些好奇,特意问金家小娘子是从哪里学的词。”
罗日愿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忍不住催促道:“二位官人好兴致,到了这个关头,还有心思听歌论词。咱们这就走吧,别劳太师久等。”
第六章 岁月失语
奇葩美木,争效于前,清泉秀石,若顾若揖。于是飞观杰阁,虚堂广厦,上足以陈俎豆,下足以奏金石者,莫不毕备。升而高明显敞,如蜕尘垢;入而窈窕邃深,疑于无穷。自绍兴以来,王公将相之园林相望,皆莫能及南园之仿佛者。
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相留相送,时见双燕语风樯。满目飞花万点,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肠。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
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南宋 葛长庚《水调歌头》
韩侂胄宅邸太师府位于临安城西南吴山一带。吴山在春秋时期是吴国南部边界,故名吴山,以别于越国。又有吴人怜惜伍子胥冤死而立祠于此,因而又名胥山。
昔日金主完颜亮起投鞭渡江之意,曾题诗云:“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对完颜亮而言,西湖和吴山即代表了南宋京师临安,足见这一湖一山地位之重要。
南宋时,吴山上除了私宅外,尚有城隍庙、忠清宫、天明宫、中兴观、太史局、太岁殿、承天宫等建筑。后人曾有诗云:“一掬吴山在眼中,楼台累累问青红。”
太师府府名“南园”,是宋高宗皇后吴芍芬亲赐给韩侂胄的别园。名诗人陆游曾应韩侂胄邀请作《南园记》云:“其地实武林之东麓,而西湖之水汇于其下,天造地设,极山湖之美。……因其自然,辅以雅趣。奇葩美木,争效于前,清泉秀石,若顾若揖。于是飞观杰阁,虚堂广厦,上足以陈俎豆,下足以奏金石者,莫不毕备。升而高明显敞,如蜕尘垢;入而窈窕邃深,疑于无穷。自绍兴以来,王公将相之园林相望,皆莫能及南园之仿佛者。”
其园奇大,需三日才能游遍。园中亭台楼榭,华美壮观,京师只有张镃之南湖园方能与其比肩。然南湖园位于临安东北角的艮山门一带,属于城中相对冷僻的地段,居民尤少;而南园则位于太庙之西,极近中枢,离皇宫大内仅一步之遥。两下比较,位置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来到太师府时,东门附近的太庙巷巷口尚聚集着不少官员,都是赶来探望韩侂胄,却被卫士阻挡在外。众人见到罗日愿一行,立即认出其身后的正是昨晚在丰乐楼当众为韩侂胄吸毒的太学生宋慈,忙争相过来招呼,还不忘报上各自的官职和姓名。
罗日愿皱紧眉头,命卫士将众人挡开,道:“韩太师目下受了伤,需要静养。各位官人先请回吧,万一惊扰到太师,可就不妙了。”众官员听了,这才无语退开。
只有名士叶适和昨日曾冒充叶适混上丰乐楼的陈谠立在一旁未动,不似旁人那般抢上来巴结宋慈。这一真一假叶适倒似不打不相识,正窃窃密语,谈得颇为投机。
之前韩侂胄在旁人劝解下,放宽对理学的禁令,删去科举及推荐官员的奏文中“不系伪学”的字样。也正是由于党禁松弛,宋慈才有机会来太学就读。这位劝解韩侂胄的“旁人”,其实就是叶适。宋慈身为理学弟子,心中对他颇为感激,见叶适正转过头来打量自己,明知道对方不一定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叶适却甚是冷淡,又迅疾将头转了过去,大约是对宋慈昨晚在丰乐楼的行为甚为不齿。
岳珂低声道:“奇怪,这叶适明明是个谄媚之徒,他也知道你经过昨晚后必深得韩太师信任,为何见了你反而是这般态度?”宋慈道:“嗯。不管叶先生人品如何,他确实为朝廷同意松弛党禁做了不少事。”
岳珂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就是……”
他因为前有禁军统制罗日愿,后有卫士跟随,有意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宋慈立时会意了过来,岳珂怀疑叶适便是向湖中刺客发出信号的内奸——因为其人平日以巴结韩侂胄为能事,而宋慈是韩侂胄的救命恩人,前途不可限量,他应该也会如其他官员一般,不说奉承宋慈,起码要对其点头有所回应。他却马上回避,似是不愿意有所交往。
这背后的意味,有两个可能性:一是叶适真心不喜欢宋慈这个人,二则是他本能地畏惧宋慈受命主持查案的身份。
包括眼前这次在内,叶适跟宋慈总共才见过两面,那么自然是后一种可能性要大得多。叶适又为什么对宋慈的身份有所抵触呢?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本人涉入了丰乐楼行刺案,所以不愿意正面撞上查案者的目光,因为眼睛往往会泄露一个人心中很多的秘密。
再回头看时,叶适已经撇下陈谠转身走了。宋慈便朝岳珂点点头,表示已将叶适这个人记在心中,会当作嫌犯来调查。
南园东府门为正门,门名“藏春”。南首的石狮子旁停着几辆囚车,正有镣铐锒铛的囚犯被卫士从车内拖了出来。
忽有一名囚犯挣扎着叫道:“姊夫,姊夫!”
宋慈听到声音极为熟悉,不禁顿住脚步,见那呼叫的囚犯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光着双脚,如乞丐一般。一时难以辨认,问道:“你是……”
那囚犯手脚上戴有笨重的镣铐,双手又被卫士执住,难以举手撩开遮在脸上的散发,只好叫道:“我是文兴,余文兴,余月月的弟弟。”
宋慈“啊”了一声,忙上前拨开那囚犯的散发,登时露出一张年轻稚气的面孔来,果然是他的小舅子余文兴。一时不明所以,问道:“你怎么会来了京师?又怎么会被官府捉了?”余文兴道:“我不能说,我要见辛公。姊夫,请你代我转告他。”
宋慈愈发困惑,不待再问,卫士却不由分说地将余文兴拖走了。
宋慈见犯人尽数被带进了太师府,忙问道:“这些人犯了什么事,要劳韩太师亲自讯问?”罗日愿道:“下官也不大清楚,宋官人不妨自己去问韩太师。”
一行人刚进府门,便遇见了白发苍苍的陆游。这位大名士、大诗人虽然才名满天下,却是仕途不顺,历任编修及四川、陕西等处军府幕僚,之后长期归隐,此即他诗中所云:“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
直到最近,陆游才被韩侂胄聘任为秘书监,专门负责修史。有意思的是,京师秘书省馆藏藏书,内中有一万三千卷是抄自陆家。
然陆游此等声名,晚年再出,为韩侂胄撰《南园》《阅古堂记》,不免见讥于清议。韩侂胄曾祖父韩琦曾经说过:“保初节易,保晚节难。”名儒朱熹已道:“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时人认为正是陆游晚年失身的真实写照。
有学生曾转述张九成的一番话道:“习俗坏人,正理难行。动多龌龊,不如归来,多少快活。久而后渐渐病入矣。”意思是自韩侂胄执政,官场风气败坏,即使是正人君子,浸染其中太久,也难免会“得病”。以此来规劝陆游不要为韩侂胄所用。
陆游对此答道:“当官励节,心中常怀道义,不忘廉耻,亦足堪激励风俗。”
他出于某种考虑,仍然置悠悠众口于不顾,不但接受了秘书监一职,且与韩侂胄走得极近。
岳珂因恩师辛弃疾之故,与陆游常有来往,此刻意外在南园遇到,忙上前拜见。
陆游已年近八旬,却依旧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双手扶起岳珂,呵呵笑道:“听说辛公已经到了京师,老夫正要赶去都亭驿见他。”
岳珂又惊又喜,道:“辛公已经到了吗?太好了。请陆公代为转告辛公,我这边还有一些事务处置,稍后再去驿馆拜见。”
陆游着急会见老友,也不及问岳珂来南园做什么,甚至没有留意到他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禁军卫士,微一点头,兴高采烈地去了。一路小跑出门,显然为即将见到辛弃疾而欢欣,颇有些老顽童的味道。
韩侂胄平日起居办公都在阅古堂。阅古堂位于宝莲山北,旁有青衣洞,洞中有石穴杳而深,泉水自内涓涓而出。这一石一泉,是临安著名奇观,人称“有泉清深,有石离奇,不越圜阅而都山水之胜”。石头没有名字,泉水则叫“阅古泉”,也有人认为这是“阅石泉”的讹写。正好韩侂胄曾祖父魏国公韩琦曾在定州建阅古堂,他便在阅古泉一带兴建楼阁,取名阅古堂,作为居处。
南园其他建筑的名字,也均是取自韩琦之诗句,如东府门名“藏春”,正堂名“许闲”,射厅名“和容”,高台名“寒碧”,假山名“西湖洞天”等。
宋慈、岳珂被罗日愿径直带来阅古堂之“许闲”大厅。许闲是南园最大的厅堂,厅匾亦是宁宗皇帝亲笔翰墨。
众人进来时,韩侂胄正与殿前司都指挥使吴曦和史达祖等堂吏在商议着什么。吴曦右臂上缠着厚厚的药布,似是受伤颇重。
罗日愿上前禀报道:“岳郡马、宋官人带到。”
韩侂胄招手命宋慈上前,先问道:“丰乐楼那件案子查得如何了?”宋慈道:“目下学生已查到是一个名叫任会的人安排布置了水中机关。岳少监已经请画工根据证人描述画了他的画像,发出了通缉告示。下一步,学生预备追查在丰乐楼三楼向任会发出信号的内奸。”
韩侂胄道:“很好,一夜之间能查到这么多,已经相当了得了。难怪之前辛公对你赞不绝口。”
他其实早已从心腹罗日愿口中得知案情经过。只是罗日愿离开时,宋慈等人还没有发现死猫,所以罗氏根本不知道后来的事情,还以为正如岳珂一开始所判断,余月月所谓的鱼羹中毒,只是之前拔箭毒后余毒未净,也不再关注这件事。
宋慈道:“学生侥幸而已,全靠弄潮儿顿筑从旁协助。还请太师体谅他事先不知情,事后又立即赶来投案,协助学生采集证物。请太师对他从宽发落。”
韩侂胄道:“第一弄潮儿顿筑,老夫听过他的名字。这个年轻人倔得很,朝廷请他去做水军统领,教习军中水技,他却一口拒绝,着实不识抬举。”
宋慈见对方隐有怀恨之意,忙道:“太师若是见过顿筑,就知道他只是个憨直的汉子,一身好水性全是天生,若让他去教水军水技,只怕是太难为他了,他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什么叫作水技。这次丰乐楼行刺一案,顿筑固然有错,但其人在民间声名极佳,太师若是赦免他,他必会感恩戴德,百姓们也会认为太师宽厚大度,爱惜人才。”
拍马屁的话,韩侂胄听过无数,但这话从他所赏识的人口中说出来,还是悦耳极了,便点了点头,道:“那好,就依宋公子所言,顿筑为刺客打桩一事,就不再追究了。”
宋慈道:“多谢太师。”又请求准许丰乐楼照常营业。
韩侂胄道:“你不是说三楼还混有发信号的内奸吗?如何能知道丰乐楼没有人涉入?”宋慈道:“先不管内奸是什么人,如果太师准许丰乐楼重新开业,内奸多半以为我们没有想到发出信号这一点,他已经蒙混过关了。这样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优势。”
韩侂胄点点头,道:“老夫也知道内奸决不会是普通人,跟丰乐楼没有直接干系。好,就准你所言,允准丰乐楼继续营业。”
宋慈又想起禁军统制夏震已被逮捕下了大理寺狱,忙道:“这起行刺事件,机关事先早已安装好,负责戒备的禁军统制夏震并没有什么失职,反倒是丰乐楼蒋进、蒋平等人过错要大得多,还请太师斟酌,对夏统制从轻发落。”
韩侂胄道:“夏震是禁军统领,负责丰乐楼警戒,他事先没有发现水中机关,就是失职,就该受罚。不过既是宋公子开口为他说情,可免除流配苦役之刑。嗯,就改为杖脊加黥面吧。老夫格外开恩,准他以原职在军中效力,戴罪立功。”
一旁有堂吏笔走龙蛇,飞快地记录下来,双手交给史达祖。史达祖拿进内堂用印,再出来交给一名侍从,令他即刻赶赴大理寺去宣读对夏震的处刑。
宋慈一旁望见,不免心中很是不安——韩侂胄以太师虚衔凌驾于群臣之上,视有司如无物,视律法如家法,重刑厚赏,一任个人喜好。他个人的权威,就是大宋的权威;这风景秀丽的南园,就是大宋的朝堂,群小阿附,势焰熏灼。难怪之前太学生华岳上书称其人“位居极品,专执权柄,睥睨神器,窥觇宗社。此外患之居吾腹心者也”。任会行刺韩侂胄,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利,不正是在为大宋铲除腹心外患吗?那么,他宋慈全力缉捕任会,是不是也有助纣为虐之嫌?陆游此等名士,仅因接受了史官职务,便招来各种风言风语,后世又会怎样评论他宋慈呢?
正思虑如潮时,忽听得韩侂胄问道:“宋公子,听说老夫到场之前,曾有一个叫独孤策的江湖男子,打扮成渔夫的样子,在西湖上唱歌闹事,后来又自行退去,你可有怀疑过他?”
宋慈虽早猜到韩侂胄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想不到对方竟已知道独孤策的名字,一时难以回答,最终踌躇道:“目前没有证据或证词指向独孤策,还不好说。”
韩侂胄道:“你早知道那渔夫叫独孤策?”宋慈道:“这个……”
岳珂上前一步,躬身道:“太师明鉴,下官认得独孤策,宋慈是从下官口中听说他的名字。”
韩侂胄道:“很好,老夫还没有问郡马,你自己倒先承认了。岳珂,你跟独孤策是什么关系?”岳珂道:“下官还是布衣时,曾在江湖山水间漫游,见过独孤策几次,谈不上有什么关系。”
韩侂胄道:“那么昨日独孤策驾船来丰乐楼捣乱,你为什么要打手势警告他?”
岳珂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坦然道:“下官当时认出了渔夫就是独孤策,因为丰乐楼有宰相寿宴,不希望他来捣乱,也不愿意看到他惹祸上身,所以脱下衣服,朝他挥手,但他似乎并没有瞧见。”
韩侂胄道:“你怎么知道独孤策没有看见呢?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因为你的警告才离开呢?岳珂,之后你可有再见过独孤策?”
岳珂道:“没有。下官昨晚一直在丰乐楼,今日上午去了临安府,随后又折返到丰乐楼,刚刚又被卫士带来太师府。”
韩侂胄道:“你没看见独孤策,吴太尉可是看见了。史先生,劳烦你将事情经过讲给岳郡马听。”
原来殿前都指挥使吴曦刻意交结天下名士,非但认得独孤策,还曾数次在一起饮酒。昨日独孤策到丰乐楼附近高唱《白头歌》,吴曦一望之下便认了出来,急忙派卫士乘船去捕捉,倒不是要一定将其定罪,而是想问清楚他来丰乐楼做什么。也就是那个时候,吴曦看见有人在楼下朝独孤策打军事手语,他觉得奇怪,派人去打听,才知道阁子里有军器监少监岳珂。事情很快变得奇怪起来,独孤策唱了几首歌,便莫名其妙地退去。卫士追赶不及,只好就此作罢。
昨晚变故发生后,吴曦护送荣王进城后,又赶来丰乐楼接韩侂胄,出丰豫门后正好看到韩侂胄一行人过来,便下马迎候。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独孤策站在果子摊旁边,不由一愣,尚不及反应,对方也看见了他,立即扭头就走。吴曦心想之前独孤策在丰乐楼附近水域出现,之后便有机关自水中弹出,怕是此人难脱干系,就算是熟人,也顾不得旧情,忙命卫士上前追捕。令一出口,一旁的几名摊贩忽抽出机弩来,张弩便射,他臂膀中了一箭。所幸他出城时多召集了两队卫士,那些刺客手中只有弩箭,扣箭远不及弓箭便捷迅速,很快就被卫士围住,四人被格杀,一人受伤就擒,只有独孤策趁乱逃走。
变故再起,韩侂胄自然恼怒异常,只是他伤后无力,吴曦又对他耳语一番,称刺客手中的弩箭全是军器,非寻常人所能得到,怕是刺客跟某些身处要职的官员不无干系,事情闹大了反而会促使狗急跳墙,不如先隐忍不发,先返回城中再说。韩侂胄上了年纪,又刚刚中过弩箭,折腾了一大番,确实又累又困,便依计而行。死伤的刺客都交给吴曦部下带回军营,等秘密审讯清楚后再作议。
吴曦强忍伤痛,也不及返家,连夜赶去殿司右军军营审讯那被擒的刺客。那人开始不肯开口,后来抵不住拷打,终于被迫吐了真言。他自称姓秦名大,与同伙等候在城门边,要刺杀的人并不是韩侂胄,而是吴曦。吴曦听了自然觉得极不可思议,问他行刺原因。
秦大道:“而今四海安宁无事,偏偏皇帝听信谗言,有意兴兵。打起仗来,受苦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
吴曦问道:“这跟本太尉又有什么关系?”秦大道:“太尉是吴挺的儿子,虽然不能回四川继承父职,但蜀中仍然视你为吴家军第三代首领。蜀中传闻,朝廷不但不肯放你回去,还一心要除掉你。当年太尉年轻时,朝廷有意派你出使金国,其实是希望金人扣下你,不想你却完成了使命。而今你虽然官任太尉,但朝廷其实对你并不放心。我们只要杀了太尉,蜀中人便会认定是朝廷所为。蜀中骚动,朝廷侧翼受制,什么兴兵北伐,就只是一句空话。吴太尉,我跟你并无私仇,这次行刺于你,只是要为大宋百姓出头。”
吴曦听了不免半信半疑,又问道:“那么你手上的军用弩箭是从哪里得来的?瞧你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有远见卓识的人,你背后可还有主谋?”秦大道:“当然有,但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吴曦便走下堂去。秦大本跪伏在地上,忽然暴起,夺过吴曦腰间宝剑,横锋便往自己脖子上抹去,登时血溅三尺,就此倒地死去。
吴曦又惊又骇,也不知道秦大适才的供词是真是假,一时不敢擅作主张。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急忙带了秦大的笔录赶来太师府见韩侂胄。他平日处理公务都在宝莲山北的殿司右军军营,距南园极近,骑马片刻即到。彼时韩侂胄尚未起身,堂吏史达祖先看了笔录,问道:“吴太尉相信这秦大的供词吗?”
吴曦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堂堂一国太尉,殿前司最高长官,却受窘于一个没有官秩的堂吏,未免有些可笑。
史达祖见他的样子,反而笑道:“吴太尉不必紧张,下官只是随口一问。既是秦大还有同伙逃走,何不立即派人去追捕?捉到了他,不就可以证明这份供词是真是假了吗?”
吴曦道:“我已经派人画了独孤策的画像,分发给各城门卫士。但这个人很不简单,怕是一时难以寻到踪迹。”又说了独孤策便是之前在丰乐楼唱歌的渔夫,以及看到岳珂向其打军事手势之事。
史达祖道:“岳郡马是韩太师十分看重的人。太尉可曾看清楚,向独孤策打手势的人当真是他吗?”吴曦道:“史公若是不信,不妨派人召岳郡马来这里对质。”
史达祖却不敢轻易做主,道:“这件事还是等太师醒来再说。”又派人出去打发赶来南园探访韩侂胄的大小官员,好言劝众人先各自回去,携来的礼物倒是可以与名帖一道留在门房中。连临安知府赵师也被挡在了大门外,不得不悻悻离开。
等到韩侂胄起身,扶了美妾出来内室,史达祖便先进去内堂禀报。韩侂胄遂出来“许闲”大厅,边吃早餐,边听罗日愿叙述宋慈等人的查案经过,很是满意,精神略略好些,这才召吴曦进来。吴曦遂奉上秦大的供词,将经过说了一遍。
韩侂胄道:“吴太尉,老夫问你,你自问老夫待你如何?”
吴曦忙上前拜倒,道:“下官原本只是个受人排挤的环卫官,是太师指派我为太皇太后修建陵墓,终于立下些许功劳,令官家和群臣改变对下官的印象。下官能有今日,全靠太师一手提拔,太师就是吴曦的再生父母,下官粉身碎骨,不足回报。”
他这些话倒也不是奉承之词,全是事实。当年朝廷大力抑制武将,蜀中吴家军首当其冲,吴曦父亲吴挺最终在难以名状的忧患中病死。而朝廷不但不准吴曦回四川吊唁,还派人严密监视他的行动,生怕他与吴家军同谋,或是私自潜回四川。当时吴家军骚动不安,朝廷派去的官员均被谋杀,外人难以镇抚。还是韩侂胄出面,请求朝廷同意派吴曦回四川继承父职。然而彼时的韩侂胄尚未掌握朝政大权,吴曦到达京师时,朝廷已另派官员统率吴家军,并采取了强有力的措施,平定了蜀中蠢蠢欲动的局势。而吴曦本人也被朝廷留在京师,担任了一名有名无实的环卫官,出入京师均受到限制,那是他一生中最黑暗、最黯淡的日子。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朝廷居然派他为使者,携带国书出使金国。
自南宋开国以来,出使金国便是一项相当危险的使命,从建炎到绍兴三十余年间,出使金国的大宋使者近三十人,生还者仅赴金通问使徽猷阁待制洪皓、直龙图阁张邵、修武郎朱弁三人,余者都被扣押,死在金国。吴家军以抗金闻名,吴曦的叔祖吴玠、祖父吴璘、父亲吴挺均是抗金名将,当年和尚原之战,吴玠、吴璘大败金兀术军,兀术本人也身中两箭,最后不得不剃掉须髯,化装逃走。在不久后的仙人关之战中,吴玠、吴璘与金军激战,若非金将韩常挺身相救,兀术几被吴玠所杀,韩常本人也被宋军射中左眼。兀术汉名完颜宗弼,是金太祖第四子,在金国地位极高,其生平最切齿痛恨者,并非另一名将岳飞,而是吴玠、吴璘兄弟。
在这样的背景下,南宋朝廷派吴家第三代首领人物出使金国,可谓用心险恶。好在吴曦吉人自有天相,不但完成了使命,归国后还很快因为韩侂胄的崛起而重新得到重用,受命为宋高宗皇后吴芍芬修建坟茔,终因此功而得到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高位。他能有今日,的确全亏了韩侂胄,虽然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奉上了无数金银珠宝、女子美婢,但对男人而言,那些物质又算得了什么呢,权势、地位才是最重要的呀。
韩侂胄很满意吴曦感恩戴德的态度,举手虚扶,道:“吴太尉请起。老夫再问你一句,你相信秦大的证词吗?老实回答我。”
吴曦讪讪道:“下官倒是有几分相信刺客要刺杀的人是我本人,而不是太师。”
当时的局面,吴曦站得离刺客的摊子不远,而韩侂胄乘坐的肩舆及侍从的马队还有一段距离。如果刺客要行刺的是韩侂胄,大可以利用独孤策逃走吸引吴曦和卫士的注意力,再利用混乱从容射杀目标人物。可他们没有这么做,而是立即从摊子下取出弩箭,对准吴曦及侍从射击。
韩侂胄沉吟道:“吴太尉分析得有道理。老夫不怕实话告诉你,当年你任容州观察使,朝廷却有意派你出使金国,的确有借刀杀人的意思。你所携带的国书,内中多有傲慢不逊之词,是执政大臣有意为之,其实就是想激怒金人,杀了你或是扣下你。”
吴曦这才知道究竟,道:“难怪下官到金国递交国书当日,驿馆就被金兵重重包围,下官和副使程松亦被各自软禁在房中。”
韩侂胄道:“但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这秦大既自称是一普通百姓,如何能知晓连吴太尉本人都不清楚的机密大事呢?”吴曦道:“秦大背后有人,下官也已经猜到。怪下官看守不力,让他寻到机会自杀了。”
韩侂胄道:“不是还有一个逃走的独孤策吗?来人,立即逮岳珂来南园讯问。顺便把宋慈也带过来,老夫有话问他。”罗日愿这才赶来丰乐楼逮捕岳珂。
史达祖大致说了经过,岳珂这才知道之前吴曦心腹徐景望口中提及的逃走刺客即是独孤策,一时惊住。
韩侂胄道:“岳珂,你在丰乐楼向刺客打军事手势,要他停止前进,用意可想而知。而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岳珂昂然道:“下官无话可说。就算强行自辩,料想也不能再取信于太师。”
韩侂胄冷笑道:“这会子你倒是老实起来了。哼,岳珂,亏老夫还一直想重用你,想不到你身为名将后人,居然勾结刺客,图谋作乱。来人……”
宋慈忙道:“太师请息怒,请先听学生一言。”
韩侂胄道:“宋公子又想为岳珂求情吗?”宋慈道:“岳珂认识独孤策是实,向其打过手势也是实,学生不想为他狡辩,也不想在这件事上为他说什么好话。但是请太师仔细看看岳珂,他从昨晚就跟学生在丰乐楼寻找线索,天亮后又将证人、证物送去临安府,再返回丰乐楼,忙碌了一夜,中间只吃过学生未婚妻子送来的两块糕点,喝过几口汤。请太师想想,如此呕心沥血、一心要捉住行刺太师凶手的人,会跟刺客勾结作乱吗?”
他的语气极是恳切。韩侂胄这才仔细打量岳珂,果见他一脸风尘倦色。
宋慈又道:“不瞒太师,学生因为尚有繁重学业在身,曾对是否要将精力放在这件案子上有过犹豫,是岳珂告诉我,大宋天下有律法,任会触犯了律法,理该受有司制裁,这才坚定了学生协助太师查案的信心。太师以为,什么样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再请太师仔细回想昨晚情形,太师中箭后,其他人都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岳珂最早发现箭上有毒,让旁人不要乱动,又急奔下楼找来月月施救。如果他跟刺客勾结,又何须多此一举呢?”
韩侂胄颇受触动,举手捋摸胡须。他显然已相信岳珂不会勾结刺客作乱,可他身为太师,刚刚才严厉指斥过对方,又不好立即收回,一时沉吟不语。
宋慈又转头道:“吴太尉,学生有一事不明,想当面向你请教。”
吴曦早看出韩侂胄极欣赏这年纪轻轻的太学生,丝毫不敢轻视,忙道:“宋公子有话请说。”
宋慈道:“吴太尉认为秦大及同伙要射杀的人是你本人,可太尉之前不是护送荣王殿下回宫了吗?太尉第一次经过丰豫门回城时,想必秦大等人已经看见,他们没有动手,又怎么能预料到太尉还会再折返回来?”
吴曦道:“啊,这个……这个……”一时梗住,实在不知道“这个”下面该说什么。
韩侂胄先是一愣,史达祖附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便哈哈大笑起来,连声道:“问得好,问得好!这是个大大的破绽!”又笑道:“吴太尉,后生可畏,你不服不行呀。”
吴曦臊得满脸通红,只得应道:“是下官一时不察,这才相信了秦大那贼人的供词。”
韩侂胄道:“秦大的证词有真有假,譬如你出使金国那段就是真事,这一点,倒是说明他背后有能人。宋慈,你怎么看秦大这件事?”
宋慈道:“秦大要行刺的目标应该是太师,只不过因为独孤策被吴太尉先认了出来,不得不转身逃走。秦大那些人或许是他的手下,为了护主,也等不及行刺太师,先取出弩箭射中了吴太尉。”
韩侂胄道:“不错不错,这推测显然更合理。”又问道:“那么照你看来,任会跟秦大会是同一伙吗?”
宋慈道:“任会用来行刺的机关布置难度极大,非一般人所能。秦大一伙,按照韩太师的推断,他既知道吴太尉出使金国的秘密,其背后主谋也不是普通人。所以任会和秦大很可能是受同一主谋指使,任会水中机关先发,秦大及同伙持弩守在太师回城的必经之路上,是后备计划。”蓦然想到那香炉毒局,暗道:“如果说任会和秦大可能是同伙,布下毒局者一定另有其人了。”
韩侂胄很赞同宋慈的推测,笑道:“吴太尉,你公务繁忙,秦大这案子就不劳烦你了,还是交给宋慈来办吧。”吴曦应道:“是,下官遵命。”
韩侂胄这才谈及岳珂,道:“宋公子,老夫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将岳珂交给你看管。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来调查秦大的案子,如果一个月后,你还不能证明岳珂与独孤策无干,可别怪老夫翻脸无情。”宋慈道:“是。”
韩侂胄道:“嗯,你们两个都出去办事吧。不是还要查那个发信号的内奸吗?够你们忙的。”
他适才还威胁如果宋慈不能查明秦大一案,就要将岳珂治罪,此时却又称“你们两个”,分明是在暗示岳珂要继续从旁协助宋慈查案,言下之意,已是对岳珂全无怀疑了。
岳珂忙道:“多谢太师。”韩侂胄道:“嗯,退下吧。”
宋慈却不肯退下,道:“学生适才进来时,遇到几名囚犯,其中一人是学生未婚妻子余月月的弟弟余文兴。学生想冒昧问一句,他犯了什么罪?”
韩侂胄显然还是第一次听到“余文兴”这个名字,转头问道:“余文兴是谁?”史达祖想了想,答道:“前几日收到边关公文,说是有商贾偷贩十六车私书北渡入金境,被巡逻卫士抓获,领头的好像就叫余文兴。”
宋慈听了,这才知道小舅子犯了什么罪——他一定是做起了贩卖书籍的勾当,运书往金国售卖并不犯法,但若是货物中夹有朝廷禁修的私史一类的书,便是触犯新颁布不久的“禁私史”诏令了。
大凡昏君奸臣,即使权势熏天,不可一世,亦有害怕的人,这就是有记载特权的史官。中国自古注重修史,历朝历代均设置了专门记录和编撰历史的官职,统称为史官,大致可分为记录、编纂两类。隋唐时期,设史馆史官和起居注史官:前者专门编纂前代王朝bbr>.99lib?的官方历史,宰相往往参与监修;后者随侍皇帝左右,记录皇帝的言行与政务得失,就连皇帝也不能阅读这些记录内容。
“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因为自知责任重大,中国史官有“秉笔直书”的好传统,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在其巨著 href='9038/im'>《史记》中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其品藻、史德为后世史官竞相继承。
如此,“君举必书”的修史制度对君主有极大的约束作用,因为君主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史官记录下来,若想在青史留下好的名声,必然要注意对自己的行为有所约束,有所检点,做到谨言慎行。唐太宗李世民一代天骄,政绩卓著,取得了“贞观之治”的治绩,却因为皇位系发动玄武门之变夺储而得,顾虑史官对此事的记录,多次提出要看国史记载,却为史官拒绝。但唐太宗仍然不肯罢休,最后亲信房玄龄只得顺旨,删削国史成实录进呈。唐太宗因见所载玄武门事变之事“语多微文”,恐怕后世究其真相,于是以周公诛管、蔡而安周室为例相类比,要求史官重写,并美其名曰应当“改削浮词,直书其事”。唐太宗文过饰非、掩恶扬善之举一改帝王不干预国史的旧例。自他之后,历代帝王阅著并非罕见之事,却使得历史逐渐朝着扭曲的方向发展。
宋代史学发达,私人著史风气盛行。南宋奸相秦桧当政时,为防其罪恶载入私史,屡次禁修私史,并为此而大兴文字狱,还将国史交由其子秦熺主持修订。而靖康之变后,大批赵氏皇室贵族妇女成为金人俘虏,被押到北方,受尽凌辱。有到过金国的官员记载说:“妃嫔王妃帝姬宗室妇女均露上体,披羊裘。”这些往日身份尊贵的女性个个衣不蔽体,受到了极其惨烈的侮辱,甚至比起金国的官妓还不如。宋高宗生母韦氏便曾在上京浣衣院为奴,充当金人发泄性欲的工具。直到赵构即位为宋高宗后,韦氏身份变得特殊,才被转送五国城,与她的丈夫宋徽宗关押在一起。为了掩盖这一段屈辱的历史,宋高宗伙同秦桧,下诏禁止私人修史,自此“无复有公是非”。
秦桧死后,私史之禁松弛,私史又再度流行起来。然而韩侂胄掌权后,因禁理学、兴党狱而失去人心,亦有秦桧之担忧,生怕被天下读书人口诛笔伐,遂劝说宋宁宗下诏,再次禁私史,仅留《续通鉴长编》《东都事略》《九朝道略》《丁未录》及诸家传等书交与史官考订。朝廷更驰令各地书坊,凡事干国体者,悉令毁弃。大诗人陆游而今之所以饱受诟病,受尽天下读书人的嘲讽,便是因为他在禁修私史的局面下接受了韩侂胄提供的史官一职,与当年秦桧任命养子秦熺主持修订国史之状况颇为类似,甚至有人干脆拿陆游比秦熺。
韩侂胄历来对于私修史书、私贩史书的案子极为重视,要求地方将抓获的犯人械送京师,由他本人亲自审问,无非还是惧怕被写书人白纸黑字地非议,必须得彻底堵住根源。此时忽听得宋慈的小舅子余文兴是因贩卖私书而被捕,微微一愣,随即脸色一沉,道:“朝廷早有明令,禁修私书,禁卖私书,你小舅子不但违反禁令,还往金境私下输运,居心叵测,有与金人通谋的嫌疑,可是轻饶不得。求情的话,宋公子就不要再说了。”
宋慈道:“太师,余文兴是建阳勤有堂坊刻本的唯一传人,也是月月的唯一弟弟,还请太师手下留情。”
韩侂胄却不愿意再听,拂袖起身,进了内堂。
史达祖忙跟了上去,走到内堂门口时,微一犹豫,又折返了回来,问道:“宋公子的未婚妻子就是现任建阳勤有堂堂主余万卷之女吗?”宋慈道:“是的。月月跟文兴是同父异母的姊弟。”
史达祖道:“嗯,史某家中藏书,有五成以上都是建阳勤有堂刻本。我个人私下仰慕余堂主已经很久了。”
宋慈听对方言语中对余氏大有好感,忙道:“那么……”
史达祖笑道:“宋公子放心,太师是个爱才之人。他爱惜你人才难得,不会对余文兴太过。史某也会设法从中转圜,救余文兴脱身。宋公子就放心去查案吧。”
他虽然没有官秩,只有堂吏之名,却是韩侂胄身边红人,炙手可热,连本朝宰相、执政大臣都要看他三分脸色。他既做了如此承诺,当是有极大的把握。宋慈便放下心来,郑重道了谢,这才告辞出来。
吴曦特意过来问道:“宋公子,韩太师既是指派了你来调查秦大的案子,他和同伙的尸首及弩箭等物证目下还在殿前司右军营中,敢请问要如何处置?那几个死人也没什么用了,是要拖出去葬了吗?”
宋慈想了想,道:“眼下我还有点急事赶着去办,尸首、物证之类可否请太尉暂时代为看管?等我办完事,会尽快赶来军营,查验一遍后,再将那些人下葬不迟。”吴曦道:“好,我这就回军营交代部下。”拱手去了。
正好御史邓友龙有事来南园禀报,一见到岳珂,便招手叫道:“岳郡马,下官正想要找你,却不想在这里遇到你。”
岳珂问道:“邓御史是刚刚出使金国归来吗?”邓友龙道:“是的。下官这次在金国遇到一位神秘人,托我带一件东西回朝,说要当面交给岳郡马。”
原来他到金国京师燕京后,住在金人驿所里。忽然有人夜半扣门求见,不肯报上姓名,只称金国外为北方蒙古所困,国内饥馑连年,民不聊生,若是宋军趁此大好良机北伐,定能速胜。那人离开前,又拿出一样东西,称是交给宋臣岳珂的私物。
岳珂听了不免半信半疑,他知道邓友龙是韩侂胄的亲信,这次奉命出使也肩负着打探金国国情的任务。韩侂胄一心用兵,邓友龙用昔日马植之故事,编一些谎话来迎合其北伐之意,也是极有可能之事。又抑或真有神秘人效仿马植进灭金之策,金国虽则内外交困,南宋国内局势也一样不容乐观,军政腐败,奸佞横行,执政大臣多为小人,仓促起兵,会不会再一次重蹈北宋灭亡的覆辙?
自澶渊之盟后,北宋与辽国一直处于相对和平的状态,边防的主要威胁来自西北的西夏,但对于宋朝而言,北部边防问题始终就像是蠢蠢欲动的火山暗流,因为中原燕云十六州在辽国手中。自战国以来,北部边患便成为令中原十分头疼的大问题,中原与游牧民族的交锋频频,不绝于史。宋朝自开国始,宋太祖赵匡胤便决定收复燕云失地,解决北疆的边防问题。到了雄心万丈的宋太宗赵光义手中,不但激化了与党项族的矛盾,还在两次对辽战争中惨败,从此,宋朝廷再也没有武力收复失地的决心,被迫采取向辽国献纳“岁币”的形式,来维持所谓的“友好”关系。
宋辽双方名义是兄弟之国,但双方的地位并不平等——实际上是辽尊而宋卑。宋朝使者在辽国屡次受辱的记载不在少数,这些屈辱难免会使宋朝君臣怀恨在心。当自身实力和信心不够时,选择一个合适的同盟者就成为一个不错的选择,金人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进入了宋朝的视线。而最早提出联金灭辽之策的,竟然是辽国的官吏马植。
北宋末年,西北的西夏开始走上了重文轻武之路,对宋朝的威胁大大减弱,宋将童贯在西夏边事上屡屡得志,由此激发了以宋徽宗、蔡京为首的统治集团的侥幸心理。宋徽宗在一首诗中写道:“道德方今喜造兴,万邦从化本天成。”不但将自己治下千疮百孔的江山美化成歌舞升平的样子,还希图对外用兵,用武力让四周的少数民族政权也跟着“从化”。于是,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宏图伟业终于在北宋朝政最腐朽、矛盾最尖锐的宋徽宗一朝重新提上了日程。
政和元年(1111年)九月,宋徽宗派童贯出使辽国,表面上是庆贺辽国皇帝天祚帝的生辰,真正的目的却是要让童贯了解辽国的政治形势,为收复燕云十六州作准备。又因为童贯是宦官,为了避免契丹人嘲笑宋朝没有人才,便由端明殿学士郑允中为贺辽生辰使,童贯为副使,但其实真正的主使仍然是童贯。就是在这次出使辽国的路上,童贯遇到了燕京人马植。
马植,祖籍燕京,自契丹占据燕云十六州之后,马氏成为辽国的汉人大姓,世代都在辽国为官。北宋末年,马植在辽国任光禄卿。光禄卿是管理皇室膳食的官,掌祭祀、朝会、宴乡酒醴膳馐之事。但其人因为生性奸诈,品行低劣,为同僚所不齿。马植在辽国有些混不下去了,又见到北方女真族日益强大,已经对辽国构成强大的威胁,而辽国却日益腐败堕落,便想为自己谋取一条后路。
刚好此时宋徽宗派郑允中为正使、童贯为副使,出使辽国。马植觉得机不可失,因为他本是汉人,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投靠宋朝廷。在童贯经过卢沟时,马植连夜谒府求见,说要向童贯面陈灭燕之策。童贯起初还很疑惑,暗自思忖:“马植本是辽国人,反倒要向自己献灭辽之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但“灭辽之策”四个字很是吸引他,这也正是宋徽宗派他出使辽国的目的,便立即吩咐小吏将马植请进来。
马植一见到童贯,立即慷慨陈词,说:“大家本是天朝大国,皇上圣明,万民恭顺,马植心中向往已久,只是无缘表述。今天祚帝荒淫无道,辽已是奄奄一息,马植一心弃暗投明,希望您能明察心迹!”接着又说:“不仅大宋欲除燕保国,女真人对辽也是恨入骨髓,如此宋如派遣使臣从登州、莱州渡海去同金人结盟,与之相约,南北夹击共灭辽国,辽指日可图!”童贯听罢,喜出望外,认定马植是一个深谋远略且识时务的“才俊之士”,决定秘密带他回国,但又怕走露风声,便约好等到出使完辽国后,再带马植回京城开封。
当时宋辽名为兄弟之国,实际情况却是宋卑辽尊,郑允中、童贯身为宋朝使者,一见到辽天祚帝就被嘲笑说:“南朝人才如此!”
郑允中、童贯受到当面嘲讽,心中当然很不是滋味儿,可也不敢发作,只好急忙将带来的礼物双手奉上。童贯这次出使辽国,下足了本钱,携带了大量辽主喜爱的珍奇异宝,特别是两浙漆器,博得了辽天祚帝的喜爱,并回赠了同等的礼品。
童贯虽是宦官,但在宋朝却是个实权人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此次被辽主当面羞辱后,记恨在心,越想越觉得马植的出现是向辽国报仇的天赐良机。于是在回国途中,童贯又冒着风险去秘密寻访马植,将他改名为李良嗣,偷偷带回宋朝,并郑重其事地举荐给宋徽宗。宋徽宗一听童贯天花乱坠的吹捧,立即对马植刮目相看,以相当高的礼遇规格隆重地请其入朝。
在皇宫中的延庆殿,马植再次展现出了滔滔不绝的口才,向宋徽宗当面陈述了辽天祚帝荒淫无道、政治腐败和金兵已迫近燕京等情况,并富有煽动性地说:“辽必亡国。陛下如果代天行罚,王师一出,百姓必壶浆来迎。既可拯救黎民于水火,又可恢复中国故土。倘若犹豫不决,一旦女真得志,便失去机会了。”再三强调如果宋朝能从山东登州、莱州过海,与女真结好,约期攻辽,则燕地可取。
这是宋朝历史上第一次有人明确提出要宋朝与金国结盟,共同灭辽。好大喜功的宋徽宗听后如获至宝,表示要采纳马植的计策,并赐以国姓,改称赵良嗣,给加上朝议大夫、秘阁待诏的职衔。在辽国为人不齿的马植,转瞬就成为了宋徽宗的座上宾。自此,宋朝廷便开始了联金灭辽、谋图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一系列活动。
宋与辽国自“澶渊之盟”以来,百余年没有大的兵仗发生,是以“联金灭辽”的策略在宋朝廷内一度引起激烈的争论。蔡京、童贯等实权派人物力主联合金人夹攻辽国,认为“中国与契丹虽为兄弟之邦,然百余年来,彼常开边衅慢我者多矣。且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今我不取燕云,女真必强,中原故地将不复我有”。
而朝中反对的大臣也大有人在,太宰郑居中认为:“自澶渊之盟后,两国百年平和,边境宴然,兵不识戈,农不加役。今若毁约背盟,自当仔细计议。何况用兵之道,胜负无常,即使获胜,府库乏于犒赏,编户困于供役,也是蠹国害民之举,如果失败,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看法。
朝散郎宋昭更是上书指出彼时契丹弱而女真强,“灭一弱国而与强国为邻,恐非中国之福,徒为女真之利耳”。另一大臣杨仆也认为若使女真入关后,“轻侮中国,为患甚大”。
中书舍人宇文虚中则说得更加形象:“这件事就好像有一个家财万贯的财主,与穷人为邻。财主想兼并穷人的房子,扩张自己的地盘,就对强盗说:‘我们一起消灭穷人,穷人的家财归你,房屋一半归我,一半归你。’然而,当穷人死后,财主开始与强盗为邻,想守着万贯家产过高枕无忧的日子可就难了。”他更是一鸣惊人地提出,宋朝不应该联合女真,而是应该联合契丹。
此时高丽国王听到消息后,对当时正在高丽的两名宋朝御医说:“听说天子将联合女真攻打辽国,恐非良策。契丹若存,尚足以为大宋捍卫边疆。女真虎狼之辈,切不可交往,还是早做防备的好。”看法与宇文虚中倒是不谋而合。事实证明,这些看法相当有预见性。
然而,当时北宋国内矛盾急剧激化,宋徽宗、蔡京等执政者处境尴尬,为了维持统治、转移民众的视线,一心想要投机取巧,靠收复燕云十六州来获取威望。尤其是北宋派往辽国的探子回来说:“辽天祚帝有灭国之相。”宋徽宗大喜过望,立即派擅长画人物的画学正陈尧臣率两名画学生以水部员外郎假尚书的身份出使辽国。陈尧臣的主要使命当然不在外交,而在于绘下辽天祚帝的画像及辽地山川险易图。他不负重托,果然带着图回来了,还告诉宋徽宗说:“辽天祚帝根本不像个皇帝,按照面相来看,他已经亡在旦夕。”
宋徽宗由此坚定了决心,甘冒与虎谋皮的风险,最终确定了联金抗辽的主张。这样,女真这个直接导致灭掉北宋的危险之极的敌人,竟然一开始是以盟友的身份走进了宋朝廷的视野,这不能不说是历史极大的讽刺。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宋徽宗君臣腐败无能、引狼入室导致了北宋灭亡,宋高宗赵构即位后为了保住赵氏王朝的面子,将北宋灭亡归咎于王安石,认为是他坏了人心风俗,才导致靖康之难的悲剧。于是朝廷内外争相攻击王安石,竟成为时尚。既不能正视失败的根源,当然也谈不上知耻而后勇。
昔日女真人于白山黑水之间崛起,建立了大金国,金戈铁马,南征北战,短短数年间,便先后攻灭辽、宋,一跃成为东方第一强国,张狂不可一世,就连金国皇帝身边最卑贱的端茶送水的侍婢都是辽国太子妃、大宋公主。而今的大金却是日落西山,国力衰微,正如同昔日之辽国,而北方蒙古日益强大,便如昔日新崛起的女真。果然日中则昃,盛极而衰,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然而此时的局势与北宋末年又是何等相似,即便南宋侥幸取胜,攻灭金国,收复了中原领土,便是与更加强大的蒙古为邻。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蒙古跟女真一样,是虎狼之辈,又岂会放弃南下侵宋的大好机会?杨万里、独孤策等人强烈反对北伐,与辛弃疾、陆游等主战派人士争论时,都会拿出北宋灭亡作为前危后则的例子。此即前人所言“灭弱临强”的道理。
岳珂思虑过一回,又问道:“那神秘人托邓御史转交给我的是什么?”邓友龙道:“是一支铁枪的枪头。下官没有带在身上,回头再派人送去郡马府上。”拱手去了。
岳珂一时不得其解,问道:“你觉得那神秘人会是杨妙真吗?”宋慈道:“应该不会。如果是她女扮男装,邓御史应该会察觉到她是女儿身,会特别提到。”
岳珂道:“也不可能是杨安国,他虽投降做了金国的大官,但身边应该时时刻刻有金人官吏监视,到驿所求见宋使,实在太过冒险。”
宋慈道:“既然是特别交代送给岳兄的礼物,必有蕴意,或许是杨安国兄妹手下人也说不准。”
正好禁军统制罗日愿追了出来,将之前收缴的大理长刀还给了岳珂,又道:“不好意思了,下官奉太师之命跟随二位官人,不得离开左右一步,一是方便二位官人差遣查案,二来也可以随时派人知会太师,让他老人家即刻知晓案情进展。”
宋慈、岳珂料想对方是受韩侂胄之命来监视自己,这是没有办法推辞的事,只得应了。好在罗日愿仍是昨日的一身便服,走到大街上也不算扎眼。
宋慈道:“对了,请罗将军派人去知会丰乐楼,韩太师已允准他们重新营业。”罗日愿道:“好。”正好见到路边有一处警铺,便自过去向警捕传令。
宋慈趁机道:“正好丰乐楼重新开业,你我讯问香炉毒局案中宋易安的专用杂役,无须再一个一个单独去寻了。我们专门找一日去丰乐楼,可以一次问个清楚明白。”
岳珂笑道:“这个法子好,省时省力。”又道,“我已派卫士将竹竿机关上取下的机弩和小箭送去军器监官署,看看有没有工匠能认得出手法。实在不行,还得去请教我那位内兄。”
他的内兄即是赵师槚,外号茶树公子,擅制机关、火器。
宋慈叹道:“而今赵公子当真与昔日隐居在建阳的时候判若两人。”岳珂道:“我内兄也是没办法,受了荣王亲生父亲兼好友赵希怿的托付。你想荣王小小年纪,却要与亲生父母分离,进入险恶的皇宫。虽有皇子的身份,可大内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之极,如果没有心腹之人照顾,他的亲生父母如何能放心?”重重叹了口气,又道:“有一件事,我悄悄告诉你,我内兄与内子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的亲生母亲,其实就是高宗皇帝所宠爱的刘贵妃。”
刘贵妃名叫刘傲霜,有倾城倾国之色,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当年金国国主完颜亮久闻其艳名,爱慕不已,发誓攻下南宋后要掳她为自己的嫔妃,甚至还事先为她准备了新被褥。宋慈亦早闻刘贵妃原是宋高宗养子赵璩的侍妾,后来才归宋高宗所有,与昔日唐玄宗将儿媳妇杨玉环据为己有情形类似。据说宋高宗最终没有选立赵璩为太子,跟这件事有很大关系。但乍然听到赵师槚就是信王赵璩和刘贵妃所生时,宋慈还是吃了一惊。
岳珂道:“刘贵妃入宫时,刚生下我内兄不久,不舍得离开丈夫儿子,然而君命难违,最终还是不得不成为高宗皇帝的妃子。信王因为我内兄自小失去母亲抚育,对其格外照顾。”
赵师槚自小极得父亲赵璩钟爱,告知其生母是正室夫人杨氏。但他长大懂事后,发现赵夫人杨氏对他并不像对三个兄长那样关爱,但也不如何冷淡,甚至对他还有些畏惧,总之很奇怪的感觉。赵璩临死前,才将真实身世告知赵师槚,原来他是刘贵妃所生。正是因为有这样一层的关系,赵璩也彻底失去了当上太子的希望。
岳珂道:“正因为如此,我内兄特别能理解荣王小小年纪便要被迫与骨肉至亲分离的痛苦,这才答应了赵希怿的请求,来京师做了荣王的师傅,照顾他起居。”
宋慈道:“如此也好。赵公子性情淡然,却又识得进退,对荣王的成长大有好处。”
正好罗日愿过来道:“下官已派人赶去通知临安府和丰乐楼了,明日或是后日应该便可以重新开业。”宋慈道:“甚好。明日我们也去看看,凑个热闹。”
三人离开南园后,先赶来大瓦子三桥巷。余月月的表兄王壮飞在这里开了一家饮子铺,取名“王家饮子”。
饮子其实就是汤中加药,简称汤药,种类很多,如二陈汤、枣汤、生姜汤、薄荷汤、益智汤、檀汤、杏霜汤、胡椒汤等,所加药材不同,功效亦不同。如二陈汤主治头眩心悸、寒热、呕吐恶心,及因食生冷引起的脾胃不和等症状。每日早上起来喝上一盏二陈汤,会产生提神养身的效果,欧阳修称“论功可以疗百疾,轻身久服胜胡麻”,说的就是饮子的功效。
自北宋开始,皇帝常将汤药和茶作为礼物赐给臣僚。宋真宗召见大臣晏殊时,赐座后便喝茶,然后点汤。当年王安石罢相后返乡,途中痰火病发,便吩咐随从取来沸汤,将丸药、茶饼等调配,倒入沸汤中煎服,病才痊愈。上行下效,朝中大臣、民间百姓纷纷学起了制作饮子,最后竟成为宋人早上起床后的99lib?习惯饮品。
王壮飞虽没有学会祖父王且光的医术,却跟随养父学会制作一手好饮子,自开业以来,生意极为红火,规模也一扩再扩。
岳珂租住的就是王家饮子铺的后便院,是一座独立小院,算是闹中取静。宋慈平日住在太学校舍,得闲时也会来与岳珂同住。
宋慈料想之前伙计称有人来找余月月,应该是为其弟余文兴贩书被捕一事,所以先赶来找余月月,打算将余文兴已被带到太师府的消息告诉她,免得她干着急。哪知道回来王家饮子铺,才从伙计口中知道余月月今日一早去丰乐楼送饭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那来找她的姓向的建阳老乡>.99lib?也因为实在等不及,已先行离开了。
宋慈不免有些着急起来。岳珂安慰道:“朗朗乾坤,京畿之地,月月又来临安有一阵子了,能有什么事?多半是半途被人叫去看病了。”
正好那去丰乐楼的伙计进来,忙过来告道:“月娘的确半途被人叫走了,说是有名妇人得了急病,就快要不行了,非逼着月娘立即赶去救人。月娘的药箱还是小的回来拿了给送去的。”
宋慈这才放了心,既然来了大瓦子,便就近接着办上午没来得及办的事,赶去中瓦子丽春院寻访艳歌行。此刻还是下午申时,妓院中客人不多,小姐们也大多在午睡。进来大厅,却见连世荣坐在角落中干等,居然连艳歌行的面都没有见到。
岳珂冷笑道:“这艳歌行好大的架子,果然是京师第一名妓。”连世荣忙道:“不是,我来的时候,艳娘已经出了门,小厮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只好等在这里。”
宋慈好奇道:“听说艳娘脸上被我来也写了墨字,水洗不掉,她毁了容颜,还敢出门奉客吗?”连世荣道:“好像是有什么私事赶着去办。”岳珂道:“兴许是去找大夫设法除掉她脸上的墨字了。”
正好老鸨扭着腰肢进来,罗日愿一把捉住她手腕,取出腰牌一晃,道:“快说,艳歌行去了哪里?”
老鸨吃了一惊,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丽春院撒野。你可知道……”
罗日愿不耐烦地道:“不就是艳歌行背后有人吗,连赵知府家的三公子都挨了打,这我都知道。别人吃这一套,我可不吃,你信不信我可以立即召集兵马封了你这丽春院。”
老鸨原是欺软怕硬之辈,见对方声色俱厉,似是来头更大,立时气泄,忙好言好语赔笑道:“将军息怒,有话好说。艳娘去了姜夔姜先生家中,她师傅琼娘一直住在那里。听说琼娘已经不行了,她是赶着去见最后一面。”
岳珂道:“呀,月月多半也是被姜先生派人找去救琼娘了。”
他昨日在丰乐楼二楼阁子遇到姜夔时,见其身边的女伴琼娘病得厉害,虽不便多问,但大致提了好友宋慈的未婚妻余月月是名医王且光外孙女,精通医术,又是女子,为女患者治病有许多方便。也许姜夔记在心中,今日琼娘病危,便当真寻到余月月,请她为琼娘治病。
连世荣已经坐等了许久,想早些见到艳歌行的愿望愈发强烈,忙道:“那我们还等什么?正好借机去拜访一下姜先生。”
宋慈心中仍然挂念余文兴被捕一事,想早些告诉余月月,便点头应允。几人遂往清波门姜夔住处而来。
清波门是临安西城门之一,俗称暗门。这一带名胜极多,因北宋僧人仲殊曾作《诉衷情》云:
清波门外拥轻衣,杨花相送飞。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
闲院宇,小帘帏。晚初归。钟声已过,篆香才点,月到门时。
人们赞赏词文雅致,意趣横生,称为“清波门外诉衷情”,遂成典故。
清波门外有皇家园林聚景园,又名西园。园中有会芳殿、瀛春堂、揽远堂、芳华亭、花光亭及柳浪、学士二桥,是春游观赏桃花的胜地,当今宁宗皇帝常常到园中游览。
出清波门往南,是一大片丘陵地带,其实就是吴山和宝莲山的西面。这一带正对西湖苏公堤,又因为地势颇高,可以俯瞰西湖,风景绝佳。传闻仲殊便是贪恋此地美景,才在宝月寺出家为僧。他有一首《南柯子》云: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站在宝莲山西面高岗上,便是活脱脱的“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美景。但因为这一片被城墙分隔,已在临安城外,所以地段远不如吴山东面金贵。山东面住的全是太师韩侂胄、宰相陈自强之类的权臣,山西面则住的以著作《清波杂志》及藏书闻名的文人周、著名画家刘松年等一类的文人雅士。刘松年人称“暗门刘”,是孝宗、光宗、宁宗三朝的宫廷画家,擅画山水,笔墨精严,着色妍丽,界画工整。
姜夔以精通诗词、音乐而知名当世,亦住在此处,他虽出身贫寒,也因科举不第未能入仕为官,然其词名远扬,许多权贵争相与其结交,赠钱赠物,连女人都有人送,倒也过上了富足翁的生活。
来到姜府,还不及近门,便看见身穿衰服的仆人在往门首挂出丧灯,大概那琼娘已经过世了。
岳珂刚要上前打听,忽见到殿前司武官徐景望从里面出来,一时愕然,不知这位吴太尉的心腹来姜府做什么。
徐景望也极是惊奇,却也不多言,只朝岳珂略略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反倒是罗日愿出声问道:“徐将军在这里做什么?”徐景望踌躇片刻,才道:“我家少主想请姜先生填一首新词,可事不凑巧,姜先生的红颜知己刚刚去世。”朝门首的丧灯努了一下嘴,叹了口气,便拱手去了。
正好余月月提着药箱出来,见到宋慈等人站在大门前,惊讶之极。宋慈便大致说了遇到余文兴的经过。
余月月听了却是不大相信,道:“余家只以刻书为业,又不缺钱。难道勤有堂出的刻本卖不出去了吗,竟致做起了贩书的勾当?还要文兴自己出面贩书?他才多大点,连建阳县的门都没有出过。”
宋慈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韩太师不准我与文兴见面,我也没法问个清楚明白。”忽然想到之前余文兴曾大叫要见辛弃疾,忙道,“也许我们该去找一下辛公。”
他着急内弟之事,一时顾不上再进去拜访姜夔,便让连世荣留下代转慰问,又道:“小连见到艳歌行,先不要提别的,只描下她脸上的墨字就好。回头我会再去拜访她。”连世荣道:“知道了。你们放心去吧。”
岳珂见罗日愿死死盯着姜府大门不放,便叫道:“罗将军,我们可是要走了。你可是想要进去?”
罗日愿回过神来,忙道:“不是。”走出几步,又转身看了一眼,道,“下官只是觉得那艳歌行的车夫十分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是谁。”
岳珂道:“这个不难打听。我们还会再去丽春院找艳歌行,到时候罗将军可以自己问她车夫的名字。”
罗日愿狐疑道:“岳官人还要再去找艳歌行,是怀疑她跟丰乐楼行刺一案有关吗?”
岳珂蓦地想到罗日愿并不知道香炉毒局一事,忙道:“不是。艳歌行自己都当场中了三箭,险些丧命,怎么可能跟刺客有干系?我们只是想查一查那个我来也,他在不久前偷走丰乐楼楼匾,又在昨晚丰乐楼出事后洗劫了艳歌行,时间上未免太过巧合。”
罗日愿这才知道艳歌行的金银细软被我来也盗取一空,先是一怔,随即微微一笑,模样甚是古怪。
余月月看起来脸色不大好。宋慈道:“你别担心,韩太师的堂吏答应了我,一定会救文兴出来。”
余月月回头看了一眼,见罗日愿正与岳珂交谈,这才低声道:“这个韩太师,都做了些什么事,禁这个书禁那个书的,贩个书都犯了法!死了一个秦丞相,又来一个韩太师,想想就气不过。你为什么还要帮这种坏人?”
宋慈道:“那月月姊你昨晚不也及时出手,救了韩太师吗?”余月月道:“我是大夫,救人是我的职责。再说了,真正救他的人是你。算了,不提这个了。其实我不高兴,不全是因为文兴的事。琼娘,唉,我实在救不了她,也怪我自己医术不精,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去了。”
她虽然自小见惯病患死者,然而像今日这般亲手抢救后无回天之力的事,还是第一次遇到,免不了心情沉重。
宋慈劝道:“月月姊,你尽力了就好,何必自责。如果都像你这样想,人间每死一个人,都是大夫的责任,那还有谁要当大夫?”
余月月道:“算了,不提这个了。想着琼娘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我就难受。”又回头看了一眼,道:“有一件事,我悄悄告诉你,别让那个罗将军听见。”
宋慈道:“什么事这么神秘?”余月月道:“原来琼娘的弟弟是皇宫中的大官,他人现在还在姜府里。”
宋慈颇感惊讶,问道:“他是叫高知味吗?”余月月道:“呀,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宋慈道:“昨晚丰乐楼出事后全楼封锁,所有人不得轻易离开,高都知跟随荣王离开时,带走了姜先生和琼娘。罗将军还奇怪高都知为人谨慎,怎会为两个平民出头。原来他是琼娘的亲弟弟。”
余月月道:“有一件事你肯定猜不到。高琼娘、高知味,你有没有联想到什么?”宋慈道:“没有。”
余月月道:“他们都姓高啊。”宋慈微笑道:“这个,好像不用联想也能知道。”
余月月笑道:“你想不到其中诀窍罢了,原来你宋慈也不是样样都能未卜先知。我告诉你吧,他们姊弟两个的祖父是高世荣。”
宋慈还是不明白,问道:“高世荣又是谁?”余月月道:“啊,你忘记了吗,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吃粥驸马’呀。他和柔福帝姬的故事,可一直是建阳说书人最爱讲的。”
北宋末年,金兵南下,包围了宋京师开封。宋徽宗、宋钦宗及大臣们心存幻想,妄图通过献珠宝和妇女给金人来保存北宋政权。
靖康二年(1127年)正月二十二日,北宋与金人达成协议。协议规定:金人准免宋徽宗北行,以太子、康王、宰相等六人为质,应宋宫廷器物充贡;准免割黄河以南地及汴京,以帝姬两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宫女二千五百人,女乐等一千五百人,各色工艺三千人,每岁增银绢五百万匹两贡大金;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附加条件是:“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
为了满足金人的要求,宋徽宗、宋钦宗开始源源不断向金军营寨输送妇女。第一批是蔡京、童贯、王黼家的歌妓各二十四人,其中福金帝姬作为蔡京家中女眷也在遣送之列。福金帝姬见到金军统帅完颜宗望后,战栗无人色,当夜即被完颜宗望占有,是“靖康之难”中第一个被金人蹂躏的宋朝公主。第二批则是宫廷、宗室和京城妇女,都被明码标价地抵押给了金军,数目多达万人。
这些充当抵押品的女子从进入金人大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被奸污的命运,稍有不顺从者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有三名女子被斩首示众,一人被利箭穿喉而死。另有三人因反抗激烈、拒不受辱,被金兵剥光衣衫当众拷打后,再用铁杆捅入下体,立在营寨前。三日后,受刑的女子方因冻饿及脱水痛苦死去。而更多的女子则死于金人无止境的交媾求欢中,此即史书所记“各寨妇女死亡相继”,保福、仁福、贤福三名帝姬均在入金营后不久抵挡不住反复蹂躏而死。怀上身孕的妇女,则要被逼服下打胎药,“听医官下胎”。
可叹的是,北宋君臣为求苟延残喘,只知拼命满足金人的狮子大张口,不惜往民间挖地三尺。宋徽宗、宋钦宗更是忙不迭地将按玉牒点名,连自己的嫔妃、女儿都全部送去金营,厚颜无耻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却不知道金人从一开始就打算要彻底消灭北宋,所谓“协议”,不过是为了搜刮更多的财物、女子,北宋厄运遂不可避免。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这是令宋人心痛而不能忘怀的一年。就在这一年,宋徽宗、宋钦宗被金人俘虏北上,宋宫中所有的法驾、卤簿等仪仗法物、宫中用品、书籍、印板、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各州府地图,连同宫人、内侍、伎艺工匠、倡优、府库蓄积,全部被金人席卷一空,北宋就此灭亡。
金兵入侵中原,百姓远比皇室承受了更多的灾难,无数人家因此而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不少民间的美貌女子也被掳北上,专供金人玩乐,成为离乡背井的亡国奴。蒋兴祖之女便是其中一员。其父蒋兴祖靖康时任阳武令,金兵入侵时,蒋兴祖夫妇及长子死节,女儿则被掳北上。途中,蒋兴祖之女在雄州驿站题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上阙写被掳北去,朝行暮宿,百般困苦,所过之处,经战火洗劫,荒凉破败,凄凉满目,行人更是难得歇息之地。下阙以“飞鸿”南飞之自由,反衬被掳北去之痛苦,在身不由己的无奈中,离家乡越来越远,抒发了欲归不得的愁苦。词风沉痛悲咽,体现出时代的苦难。
柔福帝姬小名嬛嬛,是宋徽宗第十女,生母是极受宠爱的王贵妃,与宋钦宗赵桓以及后来的宋高宗赵构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靖康之难时,她也被折金一千锭送与金人,与其他充作犒军费的妇女一道,被金人押送北上。柔福时年十七岁,为宋徽宗未出阁公主中年纪最大者,虽然相貌平常,但因为还没有嫁过人,金兵对她格外重视,打算将这一处子公主进献给金太宗。
国破家亡之际,战争就不再只是男人们的事,而女子往往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的苦难,成为俘虏,就意味着是战争的战利品和敌人的玩物,其中的屈辱是不言而喻的。在北上途中,皇室妇女包括宋徽宗皇后郑氏、宋钦宗皇后朱氏都受到金军的争相调戏和侮辱。柔福帝姬也难逃被凌辱的命运,不过占有了她身子的金将也因擅自动了留给金太宗的女人而被残酷杀死。
到达金国后,柔福帝姬被郑重其事地献给金太宗做侍妾。可惜金太宗一点也不喜欢她,直接将她送到了上京浣衣院为奴。
这个名为“浣衣院”的地方,其实是一个金人寻欢作乐的官方妓院。除了柔福帝姬外,许多皇室贵妇皇后、妃嫔、帝姬、宗女、女官、宫女亦在其中,包括宋高宗赵构的发妻邢秉懿、生母韦氏,均在浣衣院中为奴,除了要用身体侍奉金人外,还要做各种苦活儿。华福帝姬赵赛月时年九岁,庆福帝姬赵金姑时年七岁,纯福帝姬赵金铃时年四岁,一样在浣衣院充作女奴。所有妇人都被迫袒露上体,只斜披着一件羊裘,受到了最惨烈最残酷的对待,甚至比金国的官妓还要下贱。而这些曾经显赫一时的贵族女人,绝大多数没有自杀的勇气,为了苟且偷生,宁可逆来顺受,忍受各种各样的磨难。
最早脱离浣衣院的是宋高宗生母韦氏。她的亲生儿子赵构在南方登基为帝,她的身份变得特殊,终于结束了娼妓生涯,被金人转送到五国城,与她的丈夫宋徽宗关押在一起。
而柔福帝姬在浣衣院过了几年的屈辱生活后,又被盖天大王完颜宗贤所得。完颜宗贤对柔福帝姬也没有太多的兴趣,但也没有太多侮辱她,而是从安置在五国城的汉人中选了一名叫徐还的男人,将柔福帝姬许配给他,柔福帝姬这才算结束了悲惨不幸的浣衣院生涯。
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年),宋官军剿匪之时,俘虏的匪眷中有一女子自称是高宗皇帝的妹妹柔福帝姬。官兵一时不敢怠慢,立即将这位柔福帝姬送到临安。柔福帝姬一见到宋高宗,就叫出了他的小名,令皇帝备感亲切。柔福帝姬自称好不容易才从金国奔逃回来,其间历尽了风霜雨雪。
彼时许多人都不相信能有帝姬从北方逃归,因为帝姬从小生活在帝王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谋生都很难,更不要说野外逃生了,又如何能从万里之外的金人手中逃脱呢?
但柔福帝姬对此自有一套解释,称是与汉人丈夫徐还一起逃归,一路全亏徐还照顾。但到了宋境后,夫妇二人不幸落入山贼之手,徐还被杀,她则沦为匪首的侍妾。直至南宋官兵剿灭了这伙山贼,她才得以重见天日。
宋高宗确实记得父皇有个公主叫嬛嬛,为王贵妃所生,被封为柔福帝姬。但阔别几年,他自己也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已记不大清楚柔福帝姬的面貌身材,于是命老宫女查验。老宫女都感觉这女子相貌确实很像当年的柔福帝姬,用宫中旧事盘问她,也能够回答得圆满。唯一值得怀疑的地方是,这女子有一双大脚,不似柔福帝姬的纤足。对此疑点,柔福帝姬泪流满面地解释说:“金人驱逐如牛羊,乘间逃脱,赤脚奔走到此,山河万里,岂能尚使一双纤足仍如旧时模样?”
宋高宗听后深为恻然。他的亲眷已然不多,在世的也都沦落在金国,他愿意相信眼前的柔福帝姬就是他的妹妹,加上他所信任的大宦官冯益从旁力证,便不再有任何怀疑,下诏让柔福帝姬入宫,授予福国长公主的称号。不久又为她选择英俊高大的永州防御使高世荣为驸马,赐予嫁妆一万八千贯。柔福帝姬南还的故事,一时广为流传。
大约是受了柔福帝姬还京传奇的影响,绍兴二年(1122年),在柔福帝姬还宫后两年,发生了一起荣德帝姬假公主事件。事情大概的经过是:一名姓易的商人妻子因为贪图富贵,假冒宋钦宗亲妹、宋徽宗王皇后之女荣德帝姬,来到皇宫认亲。荣德帝姬小字金奴,为宋徽宗第一任皇后王氏所生,在宋徽宗的儿女中年纪较长,北宋亡国之前就已经嫁给左卫将军曹晟为妻,后来被掳往金国,成为金国皇族完颜昌的侍妾,很得宠爱。完颜昌被金熙宗诛杀后,荣德帝姬又入宫中侍奉金熙宗,还得到了“夫人”的封号,为入金帝姬中地位最高者。易氏颇有几分姿色,金军南下时,全家南逃,兵荒马乱中,易氏与丈夫失散。之后意外遇到了荣德帝姬以前的侍卫。聊天的时候,易氏从侍卫口中了解到荣德帝姬的形貌举止,以及一些深宫秘事。到达南方后,易氏听说了柔福帝姬的故事,心中艳慕皇家尊荣,竟然想到冒充公主的主意,于是就来到南宋朝廷,自称是逃归的荣德帝姬。宋高宗从来没有见过荣德帝姬,干脆照葫芦画瓢,派老宫女和老宦官去检验真伪,结果易氏经不起盘问,露出了马脚。宋高宗下令将她送交大理寺审讯,易氏认罪后,被乱杖打死。
虽然出了荣德帝姬事件,却丝毫没有影响柔福帝姬的地位,宋高宗对这位妹妹呵护备至,宠渥有加,先后赏赐多达四十七万九千贯。
南宋与金国签订了“绍兴和议”后,宋高宗生母韦氏被金国放归,被宋高宗尊封为“显仁太后”。母子重逢,喜极而泣。韦太后听到柔福帝姬一事,不禁诧异道:“柔福早已病死于金国,怎么又有一个柔福呢?”宋高宗便说了柔福由金逃回的情状。韦太后道:“金人都在笑话你呢!说你错买了颜子,真正的柔福早已经死了。”
“颜子”就是假货的意思。北宋开封城有条街名叫颜家巷,街内有家松漆店,里面卖各种纸做的器具,表面松漆得极为精美,样式新颖,看上去十分炫目。但因为是纸做的,购买回去,不能经久使用,所以当时的人称其为“颜子”,后来演变成假货的代名词。
宋高宗听了母亲的话,勃然大怒,立即下令拘捕了柔福帝姬,交大理寺审问,严刑拷问之下,假柔福帝姬被迫招供了真相——
原来,她本是汴京一家尼姑庵的女尼,法号静善。汴京被攻破后,她被乱兵掠往北方。在路上时,遇到一个名叫张喜儿的宫女。张喜儿曾在柔福帝姬生母王贵妃宫中侍奉,知道许多宫闱秘事,一一都说给了静善听,尤其称静善的相貌气质酷似柔福帝姬。静善对这一巧合十分动心,于是开始留心记忆各种宫廷之事,且刻意模仿张喜儿所描述的公主形态。之后静善也经历了战乱的颠沛流离,曾经三次被人拐卖,最后被土匪陈忠掳入盗伙,被迫嫁给了一名小土匪。宋官军剿匪之时,抓住了静善,打算以匪眷的名义将她处死。她为了活命,谎称自己就是柔福帝姬。官兵见她气度不凡,还真被吓住了,于是将她送到临安。成功蒙骗过宋高宗后,静善得到了十多年的富贵。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韦太后回到京师,道破了此事。
宋高宗得到供状后,立即下令将假柔福帝姬斩首于东市。最倒霉的是高世荣,先是奉旨娶了假柔福帝姬,又因为此事而被削夺了驸马都尉的爵位,还因此被人们嘲笑说:“向来都尉,恰如弥勒降生时;此去人间,又到如来吃粥处。”此即其人“吃粥驸马”外号的来历。
假柔福帝姬虽然被杀,民间却流言纷纷,为其抱屈不平者大有人在。当时就有史学家认为被杀的柔福帝姬其实是真正的公主,之所以被揭穿是因为宋高宗的生母韦太后自北方回来后,担心柔福帝姬说出自己在北方被凌辱、糟蹋的各种丑事,于是威胁宋高宗将柔福帝姬杀死灭口。宋高宗跟柔福帝姬以兄妹相称十余年,虽有些真感情,然而在母亲严命之下,不得已牺牲了柔福帝姬。最有力的佐证是:当初柔福帝姬初来投奔之时,许多旧日宫女和大宦官冯益都断定柔福帝姬是真的,即使假柔福帝姬相貌长得再像,但如果没有十足把握,宫人绝不敢乱说。而这些人后来相继改口,指任柔福帝姬是假,则是因为严刑拷打的缘故。
大宦官冯益的际遇也令人惊讶——他先是因曾力指柔福帝姬为真公主而被送昭州编管,不久又东山再起,不但重新回到皇宫担任要职,还与韦太后联姻,成为了亲家。有流言说,冯益手段高明,握有韦太后丑事的证据,韦太后最终不得不屈服。这件事,亦成为柔福帝姬实为真公主的旁证。
也正是在假柔福帝姬事件后,宋高宗同意了奸相秦桧所请,下诏禁修私史,尤其禁止民间记录、谈论北方见闻,显是要为母亲的浣衣院生涯遮羞。
据说假柔福帝姬被杀前甚是平静,没有一句为她自己求饶的话,只求饶过她的孩子,宋高宗也答应了这一要求。大概高琼娘和高知味兄妹,就是假柔福帝姬和高世荣所生的孩子。
宋慈皱眉道:“原来他们姊弟也算是有些来历。”余月月道:“是啊,你也想不到他们姊弟是柔福帝姬的后人吧。不过好像他们姊弟自小就生活得不好,父母早逝,琼娘不得不卖身到富人家,做了歌妓。高知味就更不用说了,大凡男人,不是没办法,谁都不会去当太监。”
宋慈道:“他姊弟二人的真实身世,有旁人知道吗?”余月月道:“姜先生应该知道吧。琼娘死前拉着他的手说了好多好多话,听她的意思,好像姜先生最有名的那首《疏影·暗香》,就是为柔福帝姬所作。”
宋慈道:“琼娘这些话,都是当着你的面说的?”余月月道:“当时琼娘叙述她和弟弟的身世,如何如何艰辛,如何如何难过,又说祖母就是真的柔福帝姬之类。我看她神志有些糊涂了,本来是要出去的。可姜先生非拉着我,说琼娘还有气,希望我能尽到最后一份力。所以她说的那些话,我一字不落地全听到了。不过后来姜先生专门叮嘱我,要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可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任何事情不告诉你的话,我总要去想个不停,对你说了出来,我就轻松多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你也不是什么别人。”
宋慈道:“我知道。不过既然高氏兄妹不愿意张扬身份,月月姊可千万不要再对外人说。”余月月道:“嗯。其实在临安,除了你和宋姊姊,我也没有别人可说了。宋姊姊也是经历坎坷之人,我可不想将这么悲惨又不知道真假的故事讲给她听。”
宋慈听了最后那句话,似乎恍然有些理解起宋易安来——她的冷淡和超脱,不过一种世俗的伪装,是对自我卑微和立世孤独的顽抗。
岳珂和罗日愿一直落在后面,其实也是有意让宋慈和余月月有相处的时间。
宋慈忽然想到香炉毒局的奇妙玄机,问道:“世上有没有一种东西甲,吃起来非常美味,但混了另外一种东西乙后,东西甲就会变成剧毒?”
余月月笑道:“哈哈,当然有。你忘记了吗,你小时候贪吃,吃了柿子又吃螃蟹,结果中了毒。柿子就是甲,螃蟹就是乙,两样都非常美味,但混在一起吃,就成了毒药了。外公还特意将这件事作为医案记在手札里了。”
宋慈颇为难为情,道:“这件事,王医师还作为医案记录了?”余月月道:“我原先也不知道,是外公去世后,我整理他手札时才偶然读到的。文兴还说等有空时,就帮我将外公这些手札刻印出版,好给别的医师和后人提供参考。”又道:“其实你破了不少案子了,也应该记录下来。嗯,就叫《宋慈洗冤》,怎么样?”
宋慈道:“月月姊提醒得极是,我要好好考虑,前人的著述也好,个人的经验也好,都应该抽时间记录整理一下。”又问道:“有没有可能一种美味食物,混合了一种气味就变成了剧毒呢?”
余月月道:“有。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外公在记录了你吃中毒的病例后,又在下面补注了一行字,说是他曾听说西域昆仑山有奇花名‘彼岸’,总是花谢了以后才长叶子,花和叶子注定永不能相见,所以得了‘彼岸’的名称。奇特的是,彼岸花和叶子均可以做香料,但一旦相遇,就会成为剧毒之物,所以这花又叫‘黄泉引路花’。但爷爷也是听药草商人闲聊时提到的,是不是真有这样一种奇花,他也不清楚。”
宋慈叹道:“应该真有这种彼岸花。黄泉引路,当真是引路到黄泉。”
余月月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该不会是有人用彼岸花和叶子混合杀人吧?那倒真是可以杀人于无形之间。”她性情外向豪爽,人却不傻,蓦地想到了其中究竟,瞪大眼睛,失声道:“难道昨晚……昨晚……”
宋慈忙低声道:“小点声,这件事,暂时只有我和岳珂知道。”余月月道:“那鱼羹……我……”
宋慈道:“月月姊和宋嫂吃的桂鱼鱼羹中加了彼岸叶子,但今早香炉中的香料已燃尽,所以你们都没有中毒。但是昨晚……昨晚……”
想到昨晚余月月偷吃了一口鱼羹,立即有了强烈的中毒反应,其实正是彼岸花和叶子起了反应。若不是她事先服了解毒丸,又及时催吐,怕是早已经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当时懵懂不知真相,尚不觉得可怕,现在想来当真是惊心动魄,出了一身冷汗。
余月月道:“可宋姊姊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彼岸花?”
她早知鱼羹烹制过程,旁人不大可能下毒,因而第一个联想到的嫌犯,就是她最信任的宋易安了。
宋慈道:“我和岳兄都认为不会是宋易安所为,但她身边的杂役应该脱不了干系。”
余月月这才放下心来,道:“不是宋姊姊做的就好。”又道:“之前小连还称赞任会机关如何如何厉害,这下毒的人,心思可比任会玲珑多了。”
宋慈道:“嗯,目下这件事不能张扬,就是要让凶手误以为我们什么都没发现。还请月月姊暂时不要告诉宋易安,等我们查明真相再说。”余月月道:“当然,我知道轻重。”
南宋在京师临安设有都亭驿、怀远驿、同文馆三大中央客馆,均归礼部管辖。怀远驿专门款待安南使者。同文馆则是接待高丽使节。都亭驿则专门接待金国使臣及外地进京的大宋高级官员,位于御街南段,与白马庙隔御街东西相望。
白马庙南临三省,北临太庙,建于宋高宗赵构即位后。仅凭其所在位置,便可知其重要程度。而这座庙庙如其名,供奉的确实是一匹白马——
靖康之变时,赵构以康王身份到金军大营做人质。传闻他曾因射箭连中,加上在金营镇定自若,金人怀疑他并非皇子,而是将家之子,于是遣还换质。后来得知赵构确实是皇子后,金人无比后悔,立即派军队去追赵构。而赵构一路奔逃,因疲劳在一座江边的庙中睡着了。突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有神人提醒他说:“金人追赶将至,快逃走,已备马在门外。”赵构惊醒过来,出来看到月光下果然有一匹白马,于是就乘骑这匹马渡过了大江。渡江后,发现马不能动了,变成了一匹泥马,原来白马就是庙中的泥马。此即流传极广的“泥马渡康王”故事。
宋徽宗总共有三十一个儿子,赵构为宋徽宗第九子,既非嫡出,也非长子,母亲韦氏地位低下,其人在众皇子中也不算出色,并不得宠,之所以得登大宝,成为南宋的开国皇帝,全然因为他是皇子中唯一的漏网之鱼。否则,皇帝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头上的。自古以来,开国帝王都有着不同寻常的传奇,比如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据说他出生时身带异香,三日不散,因此小名叫“香孩儿”。为了显示嗣位的正统性,宋高宗亦绞尽了脑汁,“泥马渡康王”的传说极大地加强了他的天命形象,是以特意在京师修建白马庙祭祀白马,表明泥马化白马是真有此事。
而都亭驿作为南宋最大的驿馆,近百年来,留下的传奇故事一点也不比白马庙差。
宋高宗绍兴年间,金国国主完颜亮野心勃勃,有意南伐。他生平有三大志向:“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第一即是当皇帝,第二即是攻灭南宋,第三是得到天下第一美人宋高宗贵妃刘傲霜。汉人施宜生时在金国任翰林学士,以使者身份出使宋朝。宋臣张焘奉命在都亭驿迎接时,见施宜生明明是汉人,却事金为主,忍不住以“首丘”讽之。施宜生受到刺激后,蓦然良心发现,告诉张焘道:“今日北风甚劲。”意思是金主完颜亮有南侵意图。见张焘还不明白,又取笔扣之曰:“笔来,笔来。”施宜生是中州人,中州“笔”与“北”同音。
然而十分可惜的是,自宋高宗杀害岳飞与金人签订《绍兴和议》以来,宋金之间一直没有大的战事发生。张焘将此重大消息上报后,根本没有引起南宋朝廷重视。而施宜生的提醒之语则被金国派在临安的间谍告发,回国后即被残酷地烹死。
施宜生死后不久,金主完颜亮派遣枢密院事高景山出使宋朝。高景山到达宋朝后,不但倨傲无礼,目空一切,还明目张胆地派人测量临安水门水闸的宽狭,显然是想为日后派水师从河道攻击临安做准备。见到宋高宗后,高景山更是当面厉声数落,索取从金叛逃的大臣和淮汉之地,又宣布说宋钦宗赵桓已死,将由他来处理宋金之事,气势极为嚣张。宋钦宗其实已经死了五年,但一直隐瞒。宋朝廷得知消息后,上下十分震惊,这才意识到金国敌意已现,开始调兵备战。
同年九月,经过多年精心准备的完颜亮御驾亲征,发兵四十万,号称六十万,分四路南侵。宋金战争全面爆发。宋高宗起用已病的老将刘锜担负起江淮前线的抗金重任。
自金军南侵,宋军大多闻风而逃,金军如入无人之境。宋浙西马步军副总管李宝愤而上书,自请率战船一百二十艘、弓弩手三千名,深入北方袭击金军。李宝所率的水师与金军水师相遇后,李宝令军士以火箭射金船油帆,烧毁金军战船数百艘。此战中,金水师几乎全军覆没,完颜亮从水道直捣临安的计划遂告失败。
而陆路金军则进师顺利,攻下淮南,直抵长江,准备强攻采石从杨林渡渡江。当时驻守采石的宋军因统帅王权已被罢职,继任的新帅李显忠尚未到任,群龙无首,一万八千多名士兵加数百匹战马,宛如一盘散沙,三五成群地散坐路边,士气低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强敌。而长江北岸,金营遍野,兵戈耀眼,令宋军望而生畏。就在这关键时刻,虞允文出其不意地出场,以极富有戏剧性的方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虞允文,字彬甫,早年以文学入仕,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中进士,时年四十五岁,属于大器晚成型。其人身高六尺四寸,长相雄伟,时人称其“慷慨磊落有大志,而言动有则度,人望而知为任重之器”。虞允文的文采、诗文、书法均非常出色,曾为《唐书》及《五代史》加注,并著有诗文十卷、经筵春秋讲义三卷、奏议二十二卷、内外志十五卷。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他为人举荐,由地方调任中央,开始到朝廷任职。
就在完颜亮大举南侵的前一年,虞允文受命出使金国。在驿馆时,负责接待的金官员见到对方不过是一介文官,便有意邀请他参加射箭比赛,想令他出丑。不料虞允文手抬箭出,正中靶心,让金人愕然不已。
在这次出使途中,虞允文发现金军正大力造战船,还有大批粮草络绎不绝地运往南方。他断定金国正在做南侵的准备,便急欲回国报信。辞行时,金主完颜亮得意忘形,向虞允文夸耀说:“我将看花洛阳!”这实际上是完颜亮将要御驾亲征的信号。虞允文回到临安后,急忙向宋高宗做了汇报,但宋高宗还沉湎在“绍兴和议”的梦幻中,心存侥幸,也不做任何抗战准备。以致后来金军南下,长驱直入,一路打到了长江边。
南宋立国,仗恃的就是大江天险。当时完颜亮已经在江对岸筑坛,杀黑马、白马祭天,又将一头羊和一头猪投入江中祭河神,随即宣称次日渡江,先登岸者赏黄金一两。而此时防守采石的宋军因没有统帅,形如散兵游勇,眼见就要一败涂地之时,刚好虞允文受命到采石犒军,看见宋军没有主帅,形势危在旦夕,便毅然挺身而出,主动担负起抗御金兵南侵的重任。
虞允文召集统制时俊、王琪等商议,晓以大义,激以厚赏,告以只能死里求生,奋起抗敌。众人很受感动,都表示愿意听命。虞允文命各将列骑兵于江岸不动,分船队为五:两队傍东、西岸;一队驻守中流,载精兵拦截金兵;另两队隐蔽于小港,待机援救。
这时,金军已开始渡江,王琪领宋军乘海鳅船迎敌,以强弓射击金船。金军每条渡船上都密密麻麻布满了人,大多数动弹不得,只有船外围的十数人能施展弓箭还击。相比之下,宋军船体灵活,手脚方便,大占优势,船上金兵大多被射死。另有少数金兵已进至长江南岸,虞允文遂亲临前线指挥,时俊则身先士卒,手挥双刀,领兵与金军展开激战。虽然金军渡河不利,但人多势重,完颜亮又势在必得,亲自督阵,因而双方一直僵持到晚上,依旧处在对峙鏖战状态。
刚好此时三百溃败下来的宋军来到,虞允文当即发给他们旗鼓兵械,令其从后山转出。金人以为宋援军赶到,方始退兵。虞允文命将士以劲弩追射,金兵大败。次日,虞允文又派盛新率水师进攻长江北岸的杨林渡口,再败金兵,烧毁其船。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采石之战。
采石之战是南宋唯一一次击败金军渡江的战役,在宋金战争史上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著名词人张孝祥听到采石大捷后,挥毫写下了一首《水调歌头》: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词中将采石之战与历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战、淝水之战相提并论,将虞允文比作周瑜和谢玄。
至此,完颜亮从采石渡江的计划宣告失败,只好移军瓜洲。金兵锐气大减,内部矛盾加剧,不久军中发生哗变,完颜亮被杀。而金国内部皇族完颜雍已抢先即位,是为金世宗。金军全面北撤,归附新即位的金世宗,宋军由此收复两淮地区。
正当虞允文闪亮于历史舞台时,六十四岁的老将刘锜病情却日益加重。刘锜和另两位名将韩世忠、岳飞的私第均在钱塘门往东到众安桥一带,然自从岳飞遇害,其私第被朝廷没收、改建为太学后,韩世忠和刘锜均不愿意再居住在那里。刘锜因久在外为官,未在临安再置住所,当时寓居在临安都亭驿梅园养病。而一力讨好金人的秦桧余党汤思退竟然以“金使将至”的理由,让刘锜搬去别处。刘锜发怒,当场吐血而死。迄今都亭驿梅园一棵梅树下尚有斑斑红点,传闻那便是刘锜死前吐出的大摊大摊的鲜血。
还有无名氏曾夜间潜入驿馆,在墙壁上题诗道:“白塔桥边卖地经,长亭短驿最分明。如何只说临安路,不较中原有几程!”与宋诗人林升“直把杭州作汴州”之句异曲同工,都是直斥南宋朝廷苟且偷安、不思收复中原的冷酷现实。
宋慈几人赶来都亭驿,虽被驿卒领到了辛弃疾居住的梅园门前,却又被侍从拦住,道:“辛公正在会见贵客,特别交代不能打扰。”他因为认得岳珂,又道:“岳公子可以进去。”
岳珂便道:“那好,我先进去通禀一声。”
辛弃疾确实正在堂中会见客人,除了老诗人陆游外,还有马军司武官毕再遇及他那位同乡霍仪。他的女婿陈成父、岳珂的妹夫陈址两位心腹幕僚也侍奉在一边。
几人正在议论北方局势,话题焦点是新近崛起的蒙古那颜部首领铁木真——
在金国北方,尚有许多游牧民族部落,其中以鞑靼最为强大,拥有营帐七万,长期对金称臣纳贡。但金人最忌惮的并不是鞑靼,而是蒙古。金国国势最强盛之时,已经开始采取各种措施来防止蒙古崛起,对蒙古各部落实行“分而治之”和屠杀掠夺的“减丁”政策。“分而治之”就是挑拨蒙古各个部落互相争斗,使他们不能团结,而金国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减丁”即指金国定时派人到蒙古高原,实施残酷的种族灭绝政策,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死某一地区的所有成年男子,将妇女儿童尽掳掠为奴隶,甚至有不少蒙古奴隶被贩卖到中原地区。
宋庆元元年(1195年),金国出兵攻打蒙古部落。鞑靼因与蒙古结有世仇,主动出兵相助,乘机掳掠了大批羊马、物资。金人大为不满,责令鞑靼部首领以财赎罪,鞑靼因而叛金。金国命右丞相完颜襄率兵进讨鞑靼,蒙古部落首领铁木真配合金军夹击鞑靼人,因功被封为“札兀忽里”,意为“统帅”。由于鞑靼跟金国反目成仇,铁木真获得了夹缝中崛起的大好机会,先后攻灭克烈部、鞑靼、塔塔儿、乃蛮、蔑里乞等部,而今已成为游牧部落中最强大的一支,被公推为大汗。
陆游道:“北方原本游牧部落众多,实力不相上下,金人素来从中挑拨离间,令他们彼此互相争斗牵制,好坐收渔翁之利。而今铁木真马不停蹄地讨平了各部落,实力已远在昔日鞑靼之上,难怪金人要寝食难安了。”
辛弃疾面色凝重,道:“这铁木真可不是简单的一介武夫。蒙古原本无文字,凡颁发命令,遣使往来,均是刻指记之。铁木真灭乃蛮部后,俘虏了精通文字的塔塔统阿,命他在畏兀儿文字的基础上创造了蒙古文字。又听从塔塔统阿的建议,开始使用印章,出纳钱谷,委任人才,一切事皆用之。而今蒙古已成一统,铁木真雄才大略,正逐渐建立完善各种制度,只怕他将来不但是金国强敌,亦会对我大宋构成不小的威胁。”
陆游道:“但蒙古的崛起令金人应对不暇,亦可以说是我大宋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辛弃疾道:“恢复之志不可忘,恢复之事未易举。目下朝廷中的这些所谓重臣……”
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然而在场众人均知他是暗示朝中执政大臣大多是无能之辈,要指望这样一群人主持恢复之事,何其难也。
刚好岳珂走近门槛,辛弃疾一眼瞧见,叫道:“岳珂进来。”
岳珂一步跨进去,躬身道:“辛公。”又向余人一一行礼。
辛弃疾介绍道:“陆公和毕公你都认识,这位是北方来的霍仪。老夫派去金国的探子已被金人逮捕处死,他临死前设法交了一封机密情报给杨安国。杨安国现在做了金人的官,不便出面,所以托他同乡霍仪来转达。不巧老夫进京陛见,未能碰上,只好劳烦他寻来京师了,幸好有毕公从旁协助。”
岳珂道:“原来如此。其实我昨日已在西湖边见过霍君了,只是当时尚不知道霍君是一路追寻辛公而来。”
辛弃疾皱眉道:“瞧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可是有什么急事吗?”岳珂道:“宋慈和余月月人都在外面,余月月的弟弟余文兴私书北渡被查获,被逮进了太师府。余文兴连称要见辛公,所以……”
辛弃疾重重一拍桌子,怒道:“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岳珂一呆,问道:“难道是辛公派余文兴往北方贩书吗?他毕竟年纪还小……”
辛弃疾道:“老夫说的不是余文兴,而是这位韩太师!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连说了几遍,足见内心愤怒之情,见众人大惑不解,这才解释道:“老夫派余文兴贩书是个幌子,书里夹带的是金国的交钞。”
第七章 满怀冰雪
“唤起”三句是辛弃疾旧作,极言明月皎皎,照见我辈冰雪般纯洁的肝胆,和百川奔涌似的浩荡胸怀,一如著名词人张孝祥“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之句。此刻由陆游口中吟诵而出,可谓直抒胸臆,畅酣淋漓,令闻者豪气顿生。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野光浮,天宇回,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南宋 辛弃疾·《水调歌头》
利用经济手段,甚至直接在流通货币上大做文章来打击敌国,自古有之。早在北宋时期,北方辽、金两国因为国内缺少金属,便大量收购南方的铜铁制钱币,熔炼后用以制作兵器。宋徽宗时,蔡京奏请铸造夹锡钱,专门用来应对敌国的恶意收购。夹锡钱是一种铜铁锡合金的货币,在钱中加入锡,使钱币变脆,这样即使敌国得到铜钱铁钱,也无法用来铸造兵器。但因为钱中铜的成色低,民间百姓常常拒用。
南宋初年,奸相秦桧也曾出色地利用“夹锡钱”来套取民间财富。当时市场上缺少现钱流通,商贩的东西卖不出去,造成大量积压。时任临安知府曹泳是秦桧姻亲,对此很是苦闷。秦桧得知后,立即派人将文思院长官叫来,命道:“刚才得到圣旨,官家准备改变现行钞法,现钞要立即废除不用。麻烦你按过去夹锡的样式铸造一缗,呈入宫中,研究决定新钞样式。明天中午一定要将样钞铸出来。”
文思院长官见时间紧迫,赶紧回去执行,命令工匠连夜赶铸。此时消息已传扬开去,百姓们无论贫富,纷纷把家中积蓄的钱财拿出来,采购谷物等日常生活用资,好抢在新钱面市前花掉旧钱。如此一来,临安物价暴涨,现钞横溢,充斥市场。然而等文思院长官把铸造好的新钱样钞呈上后,却再也没有了下文。人们后来才知道这是秦桧的伎俩,根本就没有换钞这回事,完全是秦桧编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要解决市场萎缩、缺乏现钱的问题。
交钞即金国纸币。海陵王完颜亮迁都燕京后,因国内铜少,不得不接受汉臣蔡松年的建议,仿北宋交子,发行交钞。金交钞有大钞、小钞两种。大钞面额有一贯、二贯、三贯、五贯、十贯五种,小钞有一百文、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七百文五种。以七年为限,期满旧钞作废,换发新钞。旧钞换新钞,每贯收工墨费十五文。后来又取消了七年期限,交钞可以长期使用,破烂以后即可换领新钞,算是纸币史上的一大进步。
交钞发行早期,可以与铜钱自由兑换,既可以“纳钱换钞”,又可以“纳钞换钱”,故其币值比较稳定。因交钞远比铜钱轻便,便于携带,商贾常常前来换领后到远方使用。然而到了后期,由于政治、军事及经济等各方面原因,金国对交钞的发行失去控制,通货膨胀严重,民间仍然流行使用铜钱和现银。
而金人虽在北宋灭亡时抢掠走大量珍宝财宝,但随着和议后两国交流的加强,金人对南宋物资的依赖日益加重,现钱大量流出,在经济上日渐处于不利的地位。举例而言,宋朝茶叶传入金国后,深得金人喜爱,很快发展到“上下竞啜”的地步。金国使者出使南宋,首先就是索要茶叶,以致后来成为约定俗成的招待礼仪:北使到阙,南宋朝廷先派人赠送龙茶一斤,合银三十两。这一斤龙茶当然是馈赠给金使个人的礼物。对普通金人而言,想要喝到南方出产的茶叶,得付出不菲的价钱来购买。虽然宋朝每年要向金国进贡一定数量的茶叶,充作“岁币”,但由于金国国内对茶叶的需求量激增,贡茶数目远远不够,金人不得不从榷场贸易中向南宋大量购买茶叶。到后来,民间走私贩茶者日益增多,直接导致金国的金银铜钱、绢帛等实物货币大量流入宋境。
当今金国皇帝金章宗完颜璟即位后,立即意识到金人大量消费茶叶是“费国用而资敌”,消耗了本国大量钱财,对经济造成巨大伤害。于是,金章宗以“茶,饮食之余,非必用之物”,下令禁止从宋朝输入茶叶,并限制人们饮茶,规定“七品以上官,其家方许食茶”,但不得买卖及馈献。
最不可思议的是,金章宗还试图通过自力更生生产茶叶来解决国人的饮茶消费问题,派官员到金境河南、山东等地,督促民众栽植茶树,设置茶坊。然而所谓“南方有嘉木”,这个“南方”,指的是茶树生长既需要特定的地理条件,还需要温暖潮湿的气候,金章宗的努力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但他先后采取禁茶和种茶两项重大举措来摆脱对南宋茶叶的依赖,足见茶叶消费对金人经济影响之大,甚至已到了令金国财政吃紧的地步。
金国国库中既没有足够的现钱储备,又急于解决经济危机,便采取了大量印发交钞的方式。为防止交钞贬值、铜银大量外流,金章宗更是采取强硬措施,严禁议论币制问题,告发后赏钱三百贯;强行要求民间交易典质在一贯以上都必须用交钞,不准用钱;商旅携带现钱不准超过十贯,其余都必须换成交钞,称为“限钱法”。
辛弃疾是归正人,深知中原金人统治下汉人没有家国归属感的痛苦,他也一直有志恢复,是天下主战派的代表。可惜他长期被排除在权力圈外,直到韩侂胄掌权,有意北伐,大力拔擢主战派人士,他才重新得到重用,现任浙东安抚使兼知绍兴府,正暗中练兵,为日后北伐备战。
有趣的是,辛弃疾虽见重于韩侂胄,却并不如何真心欣赏这位韩太师,总觉得其人志大才疏,私心太重。之前在福建提刑司提举任上时,辛弃疾不得已将好不容易寻到的秦桧宝藏让给山东故人后代杨安国、杨妙真兄妹后,突然想到了另一个计划——金人因境内银铜稀少,大量发行交钞作为流通货币。金人印刷术远远不及宋人发达,交钞的印制水准甚至不及某些建本,如果能仿制一大批大钞,送往金国国都燕京,暗中散发,令真正的交钞贬值。如此,金国经济崩溃,国势自乱,对日后南宋的北伐大有好处。
不过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最早建议在金国推行交钞的汉人大臣蔡松年,正是辛弃疾的恩师,而蔡松年幼女蔡玉珠,正是他青梅竹马的知心恋人。
为了验证这一计划的可行性,辛弃疾先后派出数批探子前往金国打探,更为此制定了周密的步骤。要实施这一计划,关键当然是要刻印出能够以假乱真的交钞。辛弃疾考虑很久后,选中了余文兴——他是天下最好坊刻本勤有堂的唯一传人,家世、人品都没有问题,还有一手精湛的刻书手艺;他还是宋慈的内弟,是值得信任、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辛弃疾遂召来余文兴,径直说了预备请他参与刻印金国交钞一事。余文兴沉默了许久,答道:“好。”
计划遂由此而定。整件事情只有辛弃疾、余文兴及心腹幕僚陈成父、陈址四人知情,写版、上样、刻版、校对、补修、印刷流程均由余文兴一人独立完成。交钞印好后,又将其混入史书中,预备派人伪装成商贩,以贩书的名义运往金国京师燕京。金人爱读宋书,建本尤其受欢迎,关卡的金兵对贩书的商贩也相当客气,往往大致扫上一眼,就挥手放行了。余文兴因事关重大,便主动请缨,要求亲自押运书籍前往北方。辛弃疾赞赏其壮气,遂派了多名侍从,打扮成行商模样,与余文兴一道上路。
哪知道十六车书尚未出宋境,就被边防巡逻官兵查获,称违反了朝廷禁书禁令,不由分说,将所有书没收。余文兴等人均被逮捕,解送京师。
余文兴的仆人向某当时正好有事落在后面,反而因此逃脱,见主人被捕,不由得着了慌。他也不知道主人是在为辛弃疾办事,又没有其他门路,只得赶来临安寻余文兴的姊姊余月月求助。
反而是宋慈在余月月得知消息前,意外在太师府外遇见了余文兴,得知小舅子是因为往金国贩卖史书被捕,心中很不是滋味。但仍然不知内中情形,所以赶来都亭驿向辛弃疾询问。
辛弃疾大致说了伪造交钞的经过,又道:“到了目下的局面,文兴始终都没有说出交钞的事,可见老夫法眼无花,没有看错人。”还想派人叫宋慈和余月月进来,当面抚慰几句。
岳珂忙道:“眼下不大方便,禁军统制罗日愿奉韩太师之命跟着我和宋慈,他人也在外面。”大致说了丰乐楼变故及奉命查案一事。
辛弃疾“嘿嘿”两声,道:“看来京师也不太平,想取韩太师性命的人不少。”又道:“毕公和霍仪人在这里,不方便让外人看到。就先不见宋慈了。岳珂,你私下跟他说一声,文兴的事,交给老夫来办,让他放心。”
岳珂道:“是。”又道:“也许不必辛公出面,韩太师的心腹堂吏史达祖也是个爱书之人,当面应允了宋慈,会设法从中周旋,救出余文兴。”
辛弃疾沉吟道:“如此也好,就不必将假交钞一事告知韩太师。陆公,还请你设法将那十六车夹带了交钞的史书讨还。”
陆游笑道:“正好我是史官,讨书是天经地义的事。辛公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辛弃疾点点头,道:“老夫也不是有心要隐瞒韩太师。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危险。霍仪转送来的书信,就是老夫派去北方的探子被杀前设法送给杨安国的密信。信上说,金人在临安有一个潜伏了很多年的间谍组织,专门负责刺探我朝情报和机密,而今正在进行一项重大图谋,由间谍组织首领亲自主持,意图颠覆我大宋。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打探出图谋到底是什么及间谍首领的名字,就被金人捉住杀害了。”深为惋惜,嗟叹不止。
陆游道:“昨晚丰乐楼行刺事件,会不会是金人所为呢?韩太师有意北伐,天下尽知。金人目下正穷于应付北边蒙古的侵扰和国内契丹人的反抗起义,一旦宋金开战,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为了消弭战事,金人兴许会考虑行刺的手段。”
辛弃疾道:“有这个可能,很可能这就是探子说的金人的重大图谋。”
岳珂道:“正好我和宋慈受命调查行刺案,或许内中有所关联。金人间谍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办吧。”又问道:“杨安国兄妹投降金人是假,其实一直在与辛公暗通消息,对吗?”
辛弃疾道:“不错。但也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前些日子,杨安国兄妹受金人之命去磨旗山平定李全李铁枪义军。那李全仗着地利之便,事先布下陷阱,将杨妙真擒了,目下她人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岳珂闻言一惊,问道:“李全外号是叫李铁枪吗?”辛弃疾点点头,道:“你认得他?”岳珂道:“不,不认得,但有一件奇事,似乎跟这有点干系。”说了御史邓友龙出使金国时有人夜叩驿所一事。
辛弃疾沉吟道:“这件事着实有些奇怪。现下朝中小人甚多,岳珂你自己要多小心些。为防落人口实,无论铁枪是谁所送,你先不要收下,让它暂时留在邓友龙手中。”
岳珂道:“是。不过我猜邓御史会向韩太师禀报这件事,韩太师好奇多疑,一定会先让邓御史将铁枪头送往南园。”辛弃疾道:“如此最好不过。”
岳珂正要辞出,又想到一事,转头问道:“陆公近来也有见过独孤策?”陆游道。“没有啊,独孤老弟也来了京师吗?”
岳珂道:“我昨日见过他。”说了独孤策游湖唱歌及后来在丰豫门为殿前都指挥使吴曦认出之事。
陆游想了想,道:“这话我只在这里说。独孤策和杨万里杨兄一样,是不主张贸然出兵恢复中原的。他个性慷慨果敢,敢作敢为,设法行刺韩太师是有可能之事。但有一点,他决不会与金人勾结。”又道:“岳公子放心,我若是见到独孤策,自然会当面问他个明白。”
陆游和杨万里同为中兴四大诗人,本是至交好友,却因彼此政见不同,一个主战,一个主和,二人绝交已久,也是文坛的一件大憾事。独孤策倒不似杨万里那般极端,与陆游、辛弃疾等政见不同者仍保持交往。
岳珂料想独孤策既现了身,必会设法与陆游见面,忙道:“多谢。目下吴曦吴太尉已将独孤策的画像发到城门守军及城中巡逻卫士手中,他的处境极其危险,陆公也千万小心。”陆游道:“好。”
辛弃疾又问道:“宋慈还在太学上学吗?”岳珂道:“是。不过因为被韩太师指定来调查行刺案,大概不能参加太学本月的月考了。”顿了顿,又道:“我看宋慈自己也蛮矛盾的,明知道韩太师为人如何如何,还为他办事,估计没少受月月的埋怨。”话一出口,才醒悟眼前的陆游也是类似情形,心中后悔不已,可又不知道该不该明里向陆游道歉。
辛弃疾道:“宋慈是个好孩子,他只要保持心中的浩然正气,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跟韩太师为人又有什么干系!”
他和陆游虽同是由韩侂胄拔擢起用,境遇却截然不同——陆游备受诟病,被指为丧失晚节;而辛弃疾却被无数仁人志士寄予厚望。名儒朱熹得意门徒兼女婿黄干曾写信给他道:“明公以果毅之资,刚大之气,真一世之雄也,而抑遏摧伏,不使得以尽其才。一旦有警,拔起于山谷之间,而委之以方面之寄,朋公不以久闲为念,不以家事为怀,单车就道,风采凛然,已足以折冲于千里之外。”之所以有如此天壤之别,自然是因为辛弃疾有经世治国之才,早已为天下人共知。而陆游在韩侂胄大力禁修私史的时刻接受史官职务,不免有谄媚之嫌。
辛弃疾又道:“我辈都是在为国家做事,为朝廷做事,不是在为某太师、某宰相、某大臣做事。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管他人议论做什么?”
陆游慨然应声道:“不错,我辈正当如此。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唤起”三句是辛弃疾旧作《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中的一句,极言明月皎皎,照见我辈冰雪般纯洁的肝胆,和百川奔涌似的浩荡胸怀,一如著名词人张孝祥“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之句。此刻由陆游口中吟诵而出,可谓直抒胸臆,畅酣淋漓,令闻者豪气顿生。
这位出身名门世家的老诗人,对时代的忧患感同身受,积极热烈地投身其中,从来没有当过冷眼旁观者。他一生的经历如此坎坷,却始终没有泯灭恢复故土的志向和报国的豪气,依旧凛然独立,不畏人言毁誉,堪称真性情、真精神。
岳珂当即肃然起敬,拱手道:“岳珂今日受教。”向妹夫陈址简单打了声招呼,道:“回头方便时,我再来寻你。”便行礼退了出去。
出来梅园,岳珂道:“辛公正与陆公谈论诗词文章,兴致颇高,不耐烦听见旁事,我只好退了出来。”一边说着,一边向宋慈打了个眼色。
余月月道:“那辛公有没有说文兴为什么吵着要见他?”岳珂道:“辛公想将旧的诗词作品重新编录后出版,派人找了你弟弟来做刻版,大概是为了这事。”
余月月道:“可是……”宋慈忙道:“文兴不会有事的。”
就连罗日愿也从旁劝道:“宋官人如此得韩太师信任,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太师又怎会为难他的内弟呢?不过是有外人在场,不得不做做样子罢了。月娘就安心吧。”
余月月这才点了点头,道:“那好吧,你们自己去忙,我先回饮子铺了。万一姓向的那人再来找我,我也好将文兴的情况告诉他,免得他白白担心。”先自去了。
宋慈便与岳珂商议道:“目下丰乐楼行刺案已查到任会头上,余下的事,只要查出三楼发信号的内奸即可。但丰豫门行刺案还没有任何头绪,不如我们先去殿前司军营,看能不能从秦大等人的尸首上发现线索。”
岳珂也正想知道独孤策是否真与秦大等人有干系,道:“甚好。”
罗日愿忽叫道:“想起来了!”
他嗓门粗大,蓦然出声,倒吓了二人一跳,忙询问究竟。
罗日愿道:“下官想到一件事,昨晚与艳娘艳歌行同时离开的有女使小环和车夫,下官当时觉得那车夫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适才听到月娘说什么姓向的,下官才忽然想到,那车夫是前宰相京镗京相公的女婿向玉书。”
宋慈和岳珂听了均感意外。京镗曾是韩侂胄的左膀右臂,官任宰相,封翼国公,位极人臣,死后也极尽恩宠,赠太保,谥庄定,其女婿如何会沦落到做青楼小姐的车夫?
罗日愿道:“向玉书贫困落魄倒是不奇怪。下官要告诉二位官人的是,他跟韩太师有私仇。”
京镗虽官运亨通,子嗣却是不旺,膝下只有一女名京瑚,因是老来得女,自小视为掌上明珠。数年前,京瑚到西湖游春,遇到了落魄书生向玉书,春心萌动,对其一见钟情。京镗虽然不满向玉书出身,但拗不过爱女的软磨硬泡,最终同意了这门亲事,强行招向玉书为上门女婿,让他担任自己的堂吏,协助处理文书。
奇怪的是,向玉书本人似乎并不以娶了宰相之女为傲,言谈举止总是冷冷淡淡。一次跟随京镗出席南园私宴时,居然酒后失态,冲上前对韩侂胄语出不逊,称与韩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好在韩侂胄看在京镗面子上,并未多计较,只下令禁止向玉书再入南园。回家后,京镗严厉斥责了女婿,并罚他在庭院中跪了一天一夜。
之后,向玉书愈发冷漠,常常背着岳父和妻子光顾烟花之地,久而久之终于泄露了出来。京瑚为此也哭闹过,向玉书睬也不睬。京镗好几次命人将女婿捆起来鞭打,预备好好教训他。京瑚总是心疼,哭着出面求情,可还是改不了丈夫的性情。
三年前,京瑚出门散心后再也没有回来,女使和车夫也都失了踪。京镗发疯一般派人到处寻找,但却始终没有爱女的下落。他狂怒下将女婿向玉书暴打了一顿,逐出了家门。不久,京镗在忙完为宁宗皇帝选立赵曮为皇子一事后即卧床不起,很快撒手西去。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人在西湖长桥一带发现一具女尸,急忙报官。官府派人捞起女尸,因浸泡时间太长,已认不出面目。却有官差认出女尸头上佩戴的束发金玉环正是京镗传家之宝,众人这才知道京瑚因婚姻不幸,早已投西湖自杀,而其女使和车夫畏惧主人迁怒怪罪,暗中潜逃已久。
罗日愿大致叙述了经过,又道:“向玉书是艳歌行的车夫,一定早早便跟随她进了丰乐楼。会不会是他跟刺客勾结,设法混上三楼,趁机向湖中的同伙发出了斩断竹竿绑绳的信号?”
岳珂道:“向玉书进丰乐楼容易,但楼梯口有禁军卫士把守,须得凭请柬才能上去,他要混上三楼,怕是没那么容易。”
罗日愿道:“那闹事的贾涉不就顺顺当当混上楼了吗?”
他觉得这是重大线索,应该立即赶去姜夔宅第或是丽春院讯问调查向玉书,再将其扣押,以免他察觉后潜逃。罗日愿本就是韩侂胄派来的监察官,他既然坚持,宋慈和岳珂也只能听他的。
出来都亭驿时,正遇到礼部侍郎史弥远领着一行人进来,除了史弥远身穿大宋官服外,余人都是一式的髡发胡服。
岳珂与史弥远之弟史弥坚同在军器监任职,算是熟络,上前招呼了一声,低声问道:“这是金人使者一行吗?”
宋金两国自和议以来,每逢重大节假日,如元旦、皇帝生辰等,都会互相派使节送礼问安。可目下并没有什么重大日子,岳珂特意多问一句,是觉得临安刚刚发生了不少大事,金国使者正好这时候赶到,未免有些太过巧合。
史弥远为人深沉,只略略点了点头,低声告道:“使者名叫完颜弼,是当今金国皇帝的老师,身份尊贵。听说他原名叫完颜匡,为了避本朝太祖皇帝之名讳,临出使前,奉金国皇帝之命,特意改了名字。”岳珂道:“如此,金人倒也显出几分敬意了。”
史弥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若真有敬意,就应归还陵寝之地。”
“当今金国皇帝”即指金 7ae0." >章宗完颜璟,女真名麻達葛,是金国第六位皇帝,也是金国皇帝中文化水准最高者。传闻其生母是宋徽宗某位公主之女。他本人亦有许多明显与宋徽宗酷似的特征,譬如爱好书法,自小热衷临摹宋徽宗之瘦金体,到后来竟能以假乱真,曾有宋名家将金章宗笔迹当作宋徽宗真迹高价买下。藏书网
“太祖皇帝”即指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陵寝之地”则指北宋诸皇帝陵寝所在地河南巩县,早在北宋灭亡后便落入了金人之手。北宋一朝传九个皇帝共一百六十六年,除末帝宋徽宗、钦宗外,其余七个皇帝和皇后陵均在这里。祖茔沦陷,对南宋来说,是难以言说的奇耻大辱。宋孝宗执政时,曾试图以四州换取河南陵寝之地,又先后两次派使臣赴金索取陵寝之地,但均被金人拒绝。宋孝宗愤恨不已,厌倦再接触国事,退位为太上皇,宋光宗即位,这才有了后来光宗皇后李凤娘胡作非为、韩侂胄联络诸人扶持宁宗皇帝即位一事。
史弥远所言“归还陵寝之地”,即指宋孝宗等君臣耿耿于怀多年之事。他因有接待公职在身,不便与岳珂多语,自引着金使者等人往荷园去了。
宋慈、岳珂、罗日愿三人便重新往中瓦子而来。一路上,街坊巷里都在热议昨晚我来也再度出手盗取京师名妓艳歌行一事。幸灾乐祸者有之,叹息感慨者有之,更多者打赌猜测美人有没有被梁上君子趁机轻薄染指,竟没有听到半句关于丰乐楼的话。看来飞天大盗、上厅行首一类的香艳话题,可是要比朝廷太师、宰相等热门多了。
岳珂小声对宋慈说了辛弃疾的一番话,又以“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之句相赠。
宋慈道:“我明白辛公的意思了。”
他虽然一直在尽心尽力查案,但内心深处却有些彷徨,偶尔也会反思,到底要不要为韩侂胄办事。而今听了岳珂转述的话语,心胸顿时豁然开朗——刺杀韩侂胄的人,有可能是金人,也有可能是要与这位太师争权夺利的人。对于这些扰乱大宋天下和朝纲的人,自然不能宽恕;如果真是那些为天下苍生着想、不愿意宋金战事再起、以致想用冒险刺杀韩侂胄来力挽狂澜的人,虽然想法有些天真幼稚,但亦是力图有所作为,且冒着生命危险付出了实际行动,比起世间那些愤世嫉俗者、夸夸其谈者、冷眼旁观者、隐逸遁世者,更值得尊敬。无论如何,他需要查明真相,最后的结局将完全基于真相。
罗日愿见宋慈和岳珂在一旁窃窃私语,不免纳罕,问道:“二位官人可是有什么悄悄话?”二人相视一笑,便不再多言。
到朝天门时,正好迎面遇到临安知府赵师,大约是得到了丰乐楼可以重新开业的通知,要再次赶往南园去拜见韩侂胄。
赵师急忙下马,招手叫过岳珂,低声道:“岳郡马,上午你来临安府为那冒犯了吴曦吴太尉的男子贾涉求情,可还记得吗?”岳珂道:“当然记得。多谢府君肯给这个面子。”
赵师道:“好说,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不过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那贾涉离开临安府后,没走出几步,就被几名彪形大汉拦住,强行架了起来。临安府的门子远远看见,忙赶过去喝止。但那伙人有马有车,瞬间就跑得没影了。”
岳珂道:“可有看清绑架者的相貌?”赵师道:“隔得太远,门子没有看清楚。不过以岳郡马的聪明才智,不用看清面貌,也应该猜到是谁做的吧。可惜没有证据,而且也没有苦主来告贾涉失踪,本府不能贸然派人去他府上搜查。”言外之意,无非是暗示殿前都指挥使吴曦派人绑架了贾涉。
岳珂也认为贾涉被当街劫走,多半是吴曦手下人所为,心道:“之前吴曦曾派人跟赵知府打招呼,又派心腹徐景望来找我,暗示要将贾涉牵进行刺案,好堂而皇之地除掉他,我当然婉转拒绝。徐景望则态度立变,语带威胁,原来是想拿独孤策一事来要挟我,可惜我当时完全不明究竟。就算知道吴曦怀疑我跟独孤策勾结,我也不会答应他。他大概早猜到未必会奏效,预先留了后招,派人守在临安府附近,等贾涉一被释放,就立即将他劫走。但正如赵知府所言,吴曦不是普通人,甚至不是普通官员,无凭无据,不可能直接去找他要人。贾涉落入他手中,怕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要如何才能救贾涉出来呢?”
赵师作别后,罗日愿狐疑地问道:“赵知府有什么悄悄话只对岳官人一个人说,还这般神秘?”
岳珂便如实说了贾涉一事,道:“其实我也不认得贾涉。昨日他到丰乐楼闹事,我那时才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很有勇气。况且也不过当众数落了吴太尉几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除了诉说父亲贾伟是被吴挺害死之外,其余的那些,吴家军拥兵自重之类的话,都是朝廷公论。却不知吴太尉为何如此耿耿于怀?”
罗日愿“嘿嘿”了两声,道:“吴太尉耿耿于怀的,怕还是贾涉当众说出了他正结交满朝文武大臣,一心想回四川做第三代吴家军首领吧。”
岳珂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可眼下贾涉失踪,旁人难免怀疑是吴太尉派人下的手。如果是事实的话,吴太尉如此对付一个平民,不等于承认贾涉说的是真事吗?”
罗日愿道:“岳郡马说得极是。我们还是尽快找到向玉书要紧。”便不再提及贾涉的话题。
岳珂便低声问宋慈道:“你觉得吴曦会对贾涉下毒手吗?”宋慈道:“如果吴曦杀了贾涉,就算找不到尸首,旁人也会怀疑跟他有关。正如岳兄所言,就等于坐实了贾涉的话——他想回四川执掌吴家军。想想当年吴曦还只是个环卫官,受到朝廷猜忌,而今他却能坐到禁军最高长官的位子,可不是傻子。我猜他顶多是想教训一下贾涉,让他知难而退,不会真的怎样。”
岳珂仔细想过一回,确实是这个道理,便暂时不再挂念贾涉安危。
来到清波门姜夔宅邸,向门人打听,才知道大约在余月月离开后不久,艳歌行就乘车离开了。
宋慈问道:“那我的同学连世荣呢?”门子道:“连公子是来找艳娘的,但艳娘有急事赶着去办,所以叫连公子先回去,说改日再约他。”
罗日愿生怕向玉书跑了,忙召集了一队禁军卫士,急忙赶来中瓦子丽春院。
老鸨忙迎上来道:“各位官人又是来找艳娘的吗?艳娘刚刚才回来,正在房中沐浴更衣……”
罗日愿喝道:“艳娘的车夫向玉书呢?”老鸨道:“车夫……应该在艳娘的院子里吧。”
罗日愿便命卫士守住出口,与宋慈、岳珂赶来艳歌行居住的“西楼”。
西楼位于丽春院西厢最为清幽的一处院落中,名字取自女词人李清照《一剪梅》“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之词句,又因主人艳歌行酷爱词人姜夔《鹧鸪天》之词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将其二楼宴厅书斋取名“一缕云”,颇见雅意。
西楼楼高两层,挂满纱幔,装饰得颇为华丽。这里分前院、后院,前院有小门与丽春院主院落相通,后院则有大门直接通向后市街。后市街的西面,便是太常寺和秘书省官署。如此设置,主要是方便特殊身份的嫖客进出。整座丽春院,只有艳歌行一人享受这一待遇。
进来院落时,正见到车夫向玉书从井里打了水上来,提着去冲洗厢车。罗日愿喝道:“拿下了。”
便有卫士上前,夺下向玉书手中水桶,将他双手执住,反剪到背后。
向玉书虽然吃惊,却还是表现得相当镇定,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罗日愿道:“我问你,可是你……”忽听得岳珂重重咳嗽了声,便改口道:“我们是来调查我来也的案子,刚才只是想试你一试。”又命卫士放开向玉书。
宋慈忽然留意到车子前座上有血迹,心中一动,走过去探身一望,车板和车座上均是血迹斑斑。有一些血点才刚刚凝结,看起来是新血。
宋慈问道:“这是谁的血?”向玉书道:“是我的。”忽想到自己是车夫的身份,不可能坐进车子里,又改口道:“是女使小环的血。”顿了顿,还是觉得不妥,又改口道:“是艳娘的血。她昨晚在丰乐楼中箭受伤,适才乘车时不小心弄破了伤口。”
罗日愿冷笑道:“这西楼里的人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命卫士看住向玉书,自己带头直闯入西楼。
刚迈进大厅,女使小环急急赶过来阻拦,又摆出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喝道:“娘子正在沐浴,你们想做什么?”罗日愿道:“我还正想看看美人出浴的样子呢。”
他知道艳歌行平日歇宿都在一楼,二楼则是书房和歌舞厅,是专门待客用的,便将小环推到一旁,径直冲到里面,一脚踢开闺房房门——
艳歌行一身白衣,裙裾上染有大块大块的血迹,面上也挂着白纱,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正拿着毛巾坐在床榻边。床榻上躺着一名赤裸着上身的男子,身上鞭伤伤痕犹新。一旁方桌上铜盆里的水尽是红色,还有一碗半液体状的黑色药膏。房中弥漫着浓重的药气。
罗日愿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得罪艳歌行,忙道:“下官是来调查我来也案子的,见到外面车上有血,还以为艳娘遭了不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艳歌行倒也没有生气,只柔声道:“将军请到外面稍坐,奴家马上出来为将军奉茶。”
罗日愿道:“艳娘客气了。”却不肯就此离开,假意问道:“听说我来也不但偷光了娘子的全部积蓄,还在娘子脸上留下了墨字。娘子挂着面纱,是为了遮住墨字吗?这可是重要的证据。”一边说着,一边有意走近床榻。一眼瞟见那受伤男子的面容,登时惊住,忙回头叫道:“岳官人,你要找的人在这里。”
岳珂和宋慈不便鲁莽闯入女子闺房,正等在外面,闻声忙跟了进来,果见那床榻上伤痕累累的男子正是不久前还谈到的贾涉。
岳珂惊奇得无以复加,问道:“贾兄,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贾涉受伤甚重,神志却还算清醒,道:“我被吴曦手下捉住暴打了一顿,是艳娘……艳娘救了我。”
罗日愿道:“艳娘,请你出来一下,有些话得问清楚,是关于案子和你手下车夫的。”艳歌行道:“玉书?他怎么会跟我来也的案子有关?”忙站了起来,又望望床榻上的贾涉,一时踌躇。
宋慈忙道:“我对治疗外伤有些经验,不妨让我来为贾兄擦药。”艳歌行道:“宋公子贤伉俪妙手医术,奴家昨晚早就见识过了。”便放心将药膏交给宋慈,自己跟罗日愿走了出去。
宋慈坐到贾涉身边,先用竹片挑起少许药膏,闻了一闻,道:“这是上好的金创药,但要见效快,最好是一层一层涂抹,可能会有些疼,还请贾兄稍稍忍耐些。”贾涉慨然道:“宋兄尽管动手。”
宋慈问道:“贾兄是一出临安府就被人绑架了吗?”贾涉道:“是。我虽然早料到吴曦会设法报复,可没想到他竟然派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宋慈道:“你如何能肯定一定是吴曦的手下?”贾涉道:“他们自己都承认了。”
原来贾涉在临安府大门前被一些人强行拖上车后,便被打晕了过去。再醒过来时,手脚已被绑住,眼睛也被黑布蒙住,侧躺在地上。他听见有人进来,便问道:“是不是吴巴子派你们来的?”
有人爽快地承认道:“不错,我们是吴太尉的手下。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丰乐楼闹事,当众侮辱太尉,说,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贾涉道:“吴挺害死家父,我跟吴家有深仇大恨,哪里还需要什么人指使?”
那人叫道:“给他点苦头尝尝。”
有人上前将贾涉拖到一口水缸边,抓住头发,将他的头强按进水中。等到他即将窒息时,才放他起来。如此几次,他连挣扎叫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等贾涉气息平复些,最初那人问道:“小子,这下服气了吗?你昨日当众说你有证据证明太尉如何如何,说,是什么证据?”贾涉道:“原来你们绑架我、折磨我,就是要得到这个。我偏不告诉你,如何?”
那人气极,便下令将贾涉绑到柱子上,取来马鞭,死命抽打,鞭下如雨。等到他昏死过去,又用凉水泼醒,继续拷问,火炙、刀割等各种酷刑都轮番上阵,对方甚至还威胁要割下他胯下的阳物。
贾涉开始尚觉得疼痛难忍,后来身体慢慢失去知觉,对高高扬起的鞭子完全麻木,神志也开始模糊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将他身上绑绳解开。他倒在地上,完全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吴曦还要派手下人对自己下怎样的毒手。
有人朝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道:“哼,你自命英雄好汉,最终还不是要靠女人活命?若不是艳娘在太尉面前为你求情,你这次死定了。”又狠狠踢了他两脚,这才扬长而去。
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气,有人进来,惊叫道:“他们怎么把你打成了这样?快,快扶他上车,带他回去。”
便有人上前搀贾涉起来。他勉强站直身子,虽见面前的白衣女子挂着面纱,但还是依稀可见绝代美人的风华,不由一愣,问道:“你……你不是昨晚在丰乐楼的女子吗?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不及等到回答,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在丽春院西楼了。艳歌行告诉了贾涉事情的经过——整件事情吴曦一无所知,是他手下人偷偷做的。有神秘人同情贾涉,暗中通知了她,她遂赶去求见吴曦。吴曦知道后很是惊讶,立即下令放人,还责罚了那些绑架拷打贾涉的人。
贾涉开始尚且不信,一是不信吴曦居然不知情,二是有神秘人向艳歌行通风报信,三是吴曦这样的人物居然会买一名妓女的账。
艳歌行柔声道:“贾郎也许瞧不起奴家身份卑微,但报信的人是奴家恩人,他托付的事,奴家自然是竭尽全力去做的。吴太尉应该是真的不知情,他昨晚遇刺,受了重伤,没有心思理会别的事情。吴太尉肯立即下令放人,其实也不是给奴家面子,而是给奴家某位恩客的面子。”
贾涉见她柔情似水,言语一片至诚,这才信以为真。可无论他如何打听报信的神秘人是谁,她始终不肯透露名字。
宋慈听了经过,沉吟道:“贾兄这次得罪了吴太尉,后患不小。艳娘救你,也不过是暂时之计。等贾兄伤好些,还是考虑尽快离开京师吧。”贾涉愤然道:“家父冤情一日未能洗清,我决不会离开京师一步。”
宋慈道:“但贾兄之前也试过往官府申冤,却始终无人理睬,该知道只要吴曦尚在位上,令尊的案子是不可能翻转过来的。”
贾涉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千方百计地要揭发出吴曦的野心,绝不能让他如愿以偿回去四川当第三代吴家军首领,那样便会衍生出第四代、第五代吴家军首领,吴家坐大一方,家父的案子更是没有昭雪的希望了。”顿了顿,又道:“宋兄,你既是岳珂兄的好友,应该也是个有正义感的好人,难道你忍心看到一个无辜蒙冤的人永远背负通敌叛国的恶名吗?”
宋慈道:“听岳兄说,你昨晚在丰乐楼高喊你有证明吴太尉包藏祸心的证据,大概这也是吴太尉手下人不肯放过你的原因。他们拷打你,也是为了得到它。那证据到底是什么?”
贾涉神秘一笑,道:“其实我没有证据。我只是有意那么说,目的就是要吓吓吴曦,让他从此睡不好觉。”
宋慈这才恍然大悟,既赞赏贾涉为父申冤的毅力和勇气,又惋惜他的莽撞和笨拙,想..了想,问道:“这件事……我是说,贾兄并没有证据这件事,可有告诉艳娘?”贾涉道:“适才艳娘也问过我这个,我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了。”
宋慈道:“甚好。贾兄只要不再去惹吴太尉,暂时不会有事。”又道:“药上完了。贾兄请先坐一会儿,等药膏晾得干些,才能再上药布。”贾涉道:“是,多谢。”
艳歌行跟随罗日愿和岳珂出来客厅,罗日愿便径直问她车夫向玉书昨晚可有上过丰乐楼三楼。
艳歌行道:“玉书说想见见世面,奴家便带了他上去,但他一直躲在人群后面,没有碍官人们的正事啊。”
罗日愿道:“那么艳娘该知道向玉书跟韩太师有私仇了?”艳歌行支吾道:“这个……应该是陈年旧事了,具体奴家也不十分清楚。”
罗日愿道:“昨晚西湖水中弹出机关,除了藏在水中斩断绳索的任会外,应该还有一个同伙在三楼向他发出信号。这个人,就是向玉书吧?”
艳歌行这才知道对方不是为西楼失窃案而来,惊得花容变色,忙道:“将军说玉书跟刺客同谋?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着慌之下,眼泪都流了出来。
岳珂忙道:“艳娘别慌。其实,三楼的许多人都有嫌疑,我们只是在一个一个地排查。当然,像向玉书这种不在宾客名单上却想到三楼看热闹的,嫌疑肯定是要大些。”
艳歌行道:“玉书是绝对不可能这么做的。”举袖抹了抹眼泪,幽幽道:“他本是宰相贵婿,为了奴家才落到今日的地步。奴家当时就站在上首,他亲眼所见,怎么可能还发信号催促刺客发射机关?”
罗日愿道:“也许向玉书怀恨艳娘,正想连你一并铲除呢?”
艳歌行道:“将军也许不信奴家的话,但玉书是绝不会害奴家的,他宁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看到奴家受伤。”又问道:“奴家想多嘴问一句,如果真是有内奸,要如何发出信号呢?”
岳珂道:“从现场的情形来推测,最大的可能是,内奸走到宴会厅的西南或西北位置,向湖中同伙打出手势。”
艳歌行摇了摇头,道:“那么就肯定不会是玉书了。他当时正要离开三楼,楼梯口可是在东南角。奴家留意到当时宋嫂宋易安也站在那里,她应该可以为玉书作证。”
罗日愿发现了向玉书的线索后,急不可待地赶来丽春院追查,原本是想立个大功,此刻听到向玉书很可能与行刺无关,不免有些气馁,到门口挥手令卫士放人,再进来往一旁闷闷坐了。
岳珂问道:“机关弹起时,艳娘正站在东首屏风前,视线正好对着西湖,可有留意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艳歌行道:“当时陈丞相举杯致辞,全体人都站了起来,奴家只能看到南、北两面最前排的情形,看不到岳公子所说的西南或西北角位置。不过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话,奴家看到南首末位的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弥远史官人转头去看西湖了。因为所有人都望着东首的陈丞相,唯独他转过了头去,所以显得相当突出,奴家一眼就看到了。”
史弥远是名臣史浩之子,跟韩侂胄一向不大和睦,从来不肯巴结依附,由此被朝中正直大臣视为未来的中流砥柱。韩侂胄为此很是不满,偏偏史弥远是名家子弟,文章写得极好,很讨宁宗皇帝的喜欢,又跟后宫贵妃杨桂枝结盟,韩侂胄也拿其无可奈何。
史弥远还兼任资善堂直讲,专门负责给皇子讲书。昨晚荣王赵曮到来时,他显是十分意外,还特意上前道:“下官实在料不到大王会出宫来参加寿宴。”现在想来,这句话着实可疑。如果史弥远真是参与了刺杀,他早知道当晚坐在首席的人将死于乱箭之下。然而荣王既到,理该他替代韩侂胄坐在首席,这大概就是史弥远的忧虑了,所以才有那么一句话。
罗日愿重重一拍桌子,道:“哼,还是韩太师看得准,早就猜到行刺这件事不简单,多半跟宫里那位姓杨的有关。果不其然是这样!内奸一定就是史弥远了。”
艳歌行最害怕听到涉及宫闱秘密一类的事,忙道:“几位官人来到奴家这里,不是来调查我来也的案子吗?”
正好宋慈为贾涉上完药出来,罗日愿便道:“我来也的案子由宋官人主持。艳娘也别小觑了他,他目下可是韩太师眼中的大红人。”
他听到艳歌行适才指认了史弥远,急于赶回南园向韩侂胄禀报,便问道:“下官已经打发卫士走了。天色不早,两位官人……”
岳珂抢着道:“我和宋慈今晚想留在这里。”罗日愿道:“那下官就先回去了。明日一早再来这里与二位会合。”古古怪怪一笑,拱手去了。
艳歌行嘤嘤泣道:“那我来也不但窃走了奴家的全部家当,还在奴家脸上留字侮辱。之前奴家派女使小环到临安府报案,赵知府称目下京师大事甚多,不予理睬。还请宋官人为奴家做主。”
宋慈本没有受命调查我来也一案,但到了眼前这个地步,也不得不应了下来,先请女使小环取来纸笔,又道:“可否请艳娘将面纱取下来?我得描下我来也留下的字样,作为采样证据。”
艳歌行犹豫了下,还是举手摘下了面纱,捋起刘海。她白皙如玉的脸颊上各写着一个“我”和“也”字,额头正中则是一个“来”字,两边还各画有一只乌龟。墨字都是近两寸见方,尽可能地占据了整个脸颊和额头。
艳歌行泣道:“奴家请人看过,据说这墨里加了什么粉,水洗不掉,要半个月后才会自行褪色淡去。”
岳珂道:“前一阵同知枢密院事程松家里也被我来也光顾,因为他的宅子正好在军器监官署附近,我与同僚到他家去看过,见到我来也在墙壁上留下的粉字。艳娘脸上的虽是墨字,但的确是我来也的笔迹。”
小环忍不住插口道:“那我来也盗走钱财也就罢了,却为何还要在娘子脸上留下水洗不掉的墨字?干嘛不用他的老手段,用粉笔在墙壁上留字?”
宋慈道:“我来也这次换用墨笔,只有一种可能,他跟娘子有私人恩怨。”
艳歌行停止哭泣,愕然道:“私人恩怨?此话何解?”宋慈道:“就是说,艳娘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来也,并因为什么事结下了什么仇怨。”
小环惊道:“宋公子是说艳娘认得我来也?”宋慈道:“艳娘不一定认识对方,但一定因为什么事得罪过他。”
小环道:“我家娘子出门都是乘坐车子,没有什么机会跟外人打交道。若真要说得罪人,就是那些慕名来访、却被拒之门外的风流公子了。”又道:“会不会是赵知府家的赵三公子?他一直怀恨艳娘,而且我去临安府报案时,赵知府还不断推诿搪塞。”
岳珂摇头道:“不会是赵三公子。且不说他不可能有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单是从这字便可以看出,我来也是个粗人,字写得乱七八糟,笔画也没有写全。他应该读书不多,长期混迹于市井之间。”
宋慈道:“我描好了,请艳娘戴上面纱吧。”
艳歌行忽然盈盈下拜,恳求道:“请二位公子务必捉住我来也,追回奴家的失物。别的财物也就罢了,那里面有一只金盒,是奴家祖传之物,意义重大,请二位公子援手。”
岳珂忙示意小环扶她起来,道:“我来也来无影、去无踪,单从艳娘这件案子极难追踪,还得查阅之前他犯下的案子,寻找共通点,才能有迹可寻。”
艳歌行道:“是。二位公子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奴家一定尽力去办,只求帮忙找回母亲的遗物。”
岳珂见她一脸倦色,忙道:“艳娘忙了一天,先去歇息吧。我来也的案子就交给我们。”
艳歌行明日一早还要赶去清波门姜夔府邸为师傅高琼娘守灵,便点了点头,道:“楼上有现成客房,小环会准备妥当。奴家已在前院订了酒菜,一会儿就会送到,请二位公子用餐后早些歇息。奴家告退。”
趁旁人都不在的工夫,宋慈便将余月月提及的西域奇花彼岸一事说了。岳珂极是骇然,道:“既然彼岸生长在昆仑之巅,极为难得,这布置毒局的人,一定相当不简单了。”
正好小环出来,问道:“客房在楼上,二位公子是这就要上去看看吗?”宋慈道:“不用麻烦娘子。我和岳兄正好有点事要说,实在困了,往交椅上一靠就行。”
小环冷笑道:“宋公子是嫌那些嫖客脏吧?”
宋慈确实是这么想,可被对方明语揭穿,又极是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
岳珂忙道:“小环,我正好有事问你。你家娘子又是中箭、又是中毒,还被我来也窃走了全部家当,你怎么好像无事人一般,一点也不难过?”
小环道:“我没必要难过啊。我家娘子中箭未死,大难不死,表明她必有后福。至于财物被窃,更不值当了,娘子的钱来得容易极了。这次我来也窃走了所有金银财宝,不出几月,她房中便又是金山银海了。况且,丢的又不是我的钱,我为什么要难过?”
岳珂道:“你年纪虽小,却有见识。我瞧你不像是走投无路的人,你是有意留在艳歌行身边的吗?”小环从容道:“小环丧父丧母,京师虽大,却无小环容身之地,是艳娘好心收留了我,我没有什么目的。”
岳珂道:“那你为什么……”小环道:“我为什么对西楼失窃无动于衷,对吧?因为我觉得对艳娘来说,最重要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自由和爱她的人,这些都是我来也偷不走的。最珍贵的东西都还在,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岳珂和宋慈相视一眼,心中各自大为惊叹,愈发觉得此女不凡。
忽听得有人在外面叫道:“艳娘订的酒菜到了。”小环道:“进来吧,就放在这里。”
几名小厮鱼贯而入,各自将食盒中菜肴、器具摆好。又有人将一个食盒交给小环,道:“这是小环你的。”
岳珂闻见酒香,登时精神一振,道:“真的饿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贾兄人歇下了吗?不妨请他出来。”
小环道:“贾公子受了伤,不能吃这些酒肉,这碗菜粥是专门给他预备的。”自己端了菜粥,提了食盒进去。
宋慈和岳珂便狼吞虎咽地开吃,等到吃完,守在门外的小厮进来收了残羹和器具去了。
小环又重新出来,到门前叫向玉书关了两边院子门,问道:“明日还要忙,我也要歇下了。二位公子当真不上楼上客房就寝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干脆地道:“既然两位公子愿意坐上一夜冷板凳,那么小环就告退了。明日我家娘子问起,可要说这是公子们自愿的。”
小环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宋公子可是福建建阳人氏?”宋慈道:“是的。小环娘子认得我吗?”小环道:“不认得,但我听人提起过你的名字。”也不再多寒暄,扭身去了。
岳珂凝视她的背影,不由得叹道:“这西楼里当真藏龙卧虎,车夫是故宰相的女婿,一个小女使都有这般见识,其主人艳歌行更不知如何了得了。”
宋慈使个眼色,出来庭院,与岳珂一道往紫藤花架下坐了。见左右无人,而车夫向玉书居住的厢房在后院,距离甚远,这才道:“艳歌行师傅新丧,她却丢下高琼娘丧事不管,出面救人,我猜艳娘应该是吴曦的女人。”当即说了贾涉叙述的被救经过。
岳珂道:“这分明是吴曦见手下人无法用强从贾涉身上拷问出所谓的证据,便改用美人计。我们在清波门遇到吴曦心腹徐景望时,他其实是来叫艳歌行出面、假意去营救贾涉的。什么神秘人,什么吴太尉不知情,全是他们合伙编造出来的假话。可惜贾涉为人耿直,还被蒙在鼓里。”
宋慈道:“这样对贾涉也好。艳歌行已从他口中套出他手中并没有什么对吴曦不利的证据,想来此刻吴曦已经知道,应该不会再对贾涉下毒手。但问题是……”
他没有说完,岳珂却已明白他的意思——吴曦如此大费周折,不惜对贾涉使出美人计,无非是想知道证据是什么。这也从另一方面证明,吴曦一定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以为被贾涉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惊天秘密,能令堂堂大宋太尉如此紧张呢?
吴曦挥金如土,大肆结交权贵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朝廷猜忌吴家军一样是事实。即使权倾朝野如韩侂胄,也不可能一改光宗前朝制度,冒天下之大不韪派吴曦回去四川重掌吴家军。难道是吴曦与吴家军旧部有所密谋,预备用武力强逼朝廷同意吴曦承袭父职?
岳珂道:“会不会昨晚丰豫门秦大行刺事件的确跟吴曦有关?”宋慈道:“可行刺目标是吴曦的话,秦大等人不可能预料他还会再回丰乐楼啊。”
岳珂道:“这我赞同,秦大一伙的行刺目标应该不是吴曦,但秦大未免死得太过简单。他是行刺朝廷重臣的要犯,被捕后必然是镣铐缠身,在殿前司军营受审时,怎么可能手足不上械具?而吴曦当晚受了箭伤,伤势不轻,居然还敢走下堂去,去听这个危险人物的悄悄话?他身边侍从、卫士环绕,又是做什么吃的?秦大能在堂堂禁军军营中夺剑自杀,未免太过儿戏了。”
宋慈道:“听岳兄这么一分析,方才觉得秦大之死不简单。”
岳珂道:“我倒觉得秦大很可能是被杀人灭口,虽然我暂时还想不到他被灭口的原因。”宋慈道:“好在秦大尸首还在,自杀还是他杀,不难从伤口上验证。”
二人分析一通,均觉得秦大死在吴曦军营极其可疑。但始终想不明白的是,秦大只是个假扮成卖果子摊贩的刺客,要刺杀的是韩侂胄,怎么会跟吴曦扯上关系呢?除非是吴曦安排的刺客,他受伤不过是苦肉计,但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还有之前出现又被吴曦认出的独孤策,跟秦大等人到底是不是一伙呢?
另外,之前宋慈和岳珂曾怀疑艳歌行卷入了香炉毒局,因为她在宰相陈自强食用有毒的桂鱼鱼羹前及时阻止了对方,但如果她是吴曦的女人,断然就跟毒局无干了。韩侂胄是吴曦的恩人,吴曦有今天的地位,全靠韩侂胄拔擢。无论他想回去四川重掌吴家军,还是保住目下的权势地位,都必须仰仗韩侂胄,他和手下人全力讨好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去谋害当朝太师呢?
他二人着意分析,一时沉迷其中,竟未留意贾涉拄着拐杖走了出来,问道:“你们是在说丰豫门外卖果子的摊贩吗?”
岳珂大为惊异,忙过去扶他过来坐下,道:“是啊。你认得那摊贩秦大?”
贾涉道:“他叫秦大吗?不,不认得。我昨晚在丰乐楼闹事,被卫士绑了起来,押去临安府的路上经过了丰豫门,无意中留意到门边卖果子的摊贩,觉得他好生面熟,本来还想多看他几眼,却被卫士不由分说地拖走了。但我刚才听岳兄提起吴曦的名字,我才想起来,我是在吴曦家大门前见过他。”
宋慈吃了一惊,忙问道:“吴太尉.99lib?认得那摊贩吗?还是那摊贩只是去吴太尉府上送水果?”
贾涉道:“他们二人当然是认得的,而且那人应该也不是真的摊贩。不瞒二位,我没事的时候,都在吴曦家门前蹲守,心想总有一天能让我发现他不可告人的勾当。那卖果子的摊贩嘛,最近一段日子,我见过他好多次。某一天晚上,还是吴曦亲自送他出来的。”
岳珂道:“如果再见到那摊贩的话,贾兄应该能认得出来?”贾涉道:“当然。别的能耐没有,记人的本领我可是一流。凡是出入过吴曦府邸的人,我都能认出来,况且那叫什么秦大的是最近才见过的人。”
岳珂道:“好,明日一早就有劳贾兄跟我们一起去殿前司军营验尸。”贾涉道:“那摊贩死了?这可奇怪了。”
岳珂大致说了经过,道:“我们二人也觉得其中疑点甚多,打算去军营重新验一下秦大尸首。若他真是贾兄口中的那个假摊贩,里面的问题可就大了。”
贾涉道:“我敢说,秦大一定不是自杀,而是被吴曦杀人灭口。”一想到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去抓吴曦的小辫子,很是兴奋。忽见宋慈、岳珂呵欠连天,疲倦不堪,忙道:“二位看起来累得很。”
岳珂苦笑道:“我二人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又奔波了一日。适才说要留在西楼,不过是不想跟罗将军同道。”
贾涉忙道:“艳娘去小环房中睡了。眼下我独霸她的闺房,二位若是不嫌弃我浑身药味,不如跟我挤上一晚。”
宋慈、岳珂确实累了,二人也都不是忸怩之人,便如贾涉所言,来到艳歌行闺房,同挤到一张床上。宋慈只脱了外衫和鞋袜,和衣一躺,便就此沉沉睡去。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家乡武夷山——群山环抱的幽深世界,与世无争的宁静乐土——山峦起伏,连绵不断,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树木铺就成广阔的绿色海洋,一直蔓延到天边。忽然,一朵灿烂的复瓣粉花自丛林中缓缓升起,花瓣晶莹剔透,明亮如晨光,花蕊鲜嫩欲滴,娇俏似少女,透出勃勃生机和清新气息。盛开之后,粉花花瓣一片片地飘落,绿色的叶子又从茎上一片片生了出来。蓦然间,一片花瓣被清风卷起,飘落在绿叶上,登时有一股青色的岚烟升起,明暗相间,仿佛严酷的杀气,直逼人的眼睛。岚烟越来越重,逐渐弥漫山野,弥漫天地,湮没了所有的一切。一个悠远的声音叫道:“彼岸……彼岸一苇航……”
宋慈蓦地惊醒过来,略略回思,这才会意是梦见余月月提及的西域奇花彼岸了。只听见外面红光映床,喧闹嘈杂,有人奔走叫喊,大约妓院的夜晚大抵如此吧。他实在太困,翻了个身,便再次入睡。
次日一早,宋慈醒来时,贾涉已经起床,正由小环服侍洗脸。他忙穿好衣衫下床,问道:“艳娘人呢?”小环道:“娘子去清波门姜先生府上了,她让我留下照顾贾公子。”
宋慈本来还想让贾涉搭一程艳歌行的车子,听说她已出门,只得道:“可否烦请小环雇一辆车来?贾兄要跟我们出去一趟。”
小环道:“公子要去哪里?”宋慈道:“去官厅街官署办事。”
小环道:“去不得了。昨晚临安城失了火,大火现在还没灭呢,听说从朝天门往南的官厅街全部被禁军封锁了,任谁也不能通过。”
临安多火灾,岁必数发,发必延数里,且有蹈火以死者。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五月,临安失火,绵亘六七里,烧毁民舍一万余家。当年十二月,吏部、刑部、工部、御史台等官署和许多民舍、军垒又失火被焚。当时除了出动专业的消防队伍外,名将张俊麾下神武军亦全体出动,参与救火人员有数千人之众,然而被烧者还是多达数万家,死者若干人。宰相朱胜非为此引咎辞职。
之后几乎隔年便有火灾发生,尤以朝天门地区火灾最为频繁,包括三省六部所在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一带多为权臣门下堂吏居住,他们在空地上建起临时性的木板房,租给外人居住。由于人多混乱,茅屋之家甚多,又是挨门挨户,遂成为频发火灾的温床。一旦火起,极容易延烧,由此一发不可收拾。
朝廷为此专门下过诏令,命朝天门以南,除诸军营寨外,其余建筑均必须改造成瓦屋。但自古胥吏便号称“有通神之力”,堂吏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对诏令置若罔闻。每当火灾过后,他们继续在废墟上修建成本极低的木板屋,再次成为引起大火的隐患,由此形成恶性循环。
绍兴十年(1140年),临安再生大火,城内城外居家损失过万。有商贩名裴老者急命仆人到江下村大量收集竹木砖瓦芦苇等物。次日,朝廷下诏,通知“竹木材料免征税”。需要修葺房屋的受灾者都赶来裴老处购买建筑材料,他由此大赚了一笔。
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年)三月,临安发生了历史上最大的火灾,大火连续燃烧了四天,十数里内的近六万家被烧毁,其中还包括了御史台、将作监、军器监、进奏院、文思院、太史局、军头司、法物库等重要官署。火灾直接烧死五十九人, 8df5." >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这场大火完全是人为引起,当时御史台六察点检文字杨浩在家饮酒作乐,不慎失火。厢巡发现后急欲救扑,杨浩之子喝醉了酒,赶出来叱骂捶打厢巡,不准人救。而负责消防任务的观察使、右武卫大夫、主管侍卫步军司夏侯恪却酣醉未醒,没有首领指挥消防人员救火,遂致延烧。事后,相关人员均受到严厉处罚,然而大火造成的损失却不可估量。岳珂上任军器监少监时,官署焦烂犹历历在目。
宋慈听说朝天门一带再次失火,忙叫醒岳珂。岳珂第一反应就是吴曦要毁尸灭迹,问道:“具体是哪里失火?是不是殿前司军营失火?”小环奇道:“岳公子睡糊涂了吗,军营怎么可能失火?听说是三省六部和太庙。”
正说着,忽见小厮领着罗日愿、赵师槚二人进来。岳珂想不到内兄会来妓院寻找自己,一时极是尴尬。
赵师槚道:“我昨日到军器监寻过妹夫,见过你派人送回来的弩机和小箭。”
岳珂忙道:“我本来还想就机关去请教兄长的,可巧兄长自己看过了,可有什么发现?”赵师槚道:“弩机和小箭都是专门制作的。至于工匠到底是谁,这个我可说不上来,天下之大,能工巧匠层出不穷。”又道:“我来找你,是为师滢的事。”
岳珂听说,忙跟着内兄出来庭院,问道:“师滢可还好?”赵师槚笑道:“我那妹妹现下只写信给你这位郡马,早忘记我这个哥哥了。你明明知道,还问我师滢可好?我叫你出来,其实是有线索相告,但不想让罗统制听见。”
岳珂忙问道:“兄长发现了能追查到制作工匠的线索?”赵师槚道:“那倒是没有。其实不管制作者是什么人,民间艺人也好,军中工匠也好,他制作完成后,需要安装在竹竿上,然后再借竹竿一弹之力打开机括,射出的小箭还须命中目标。我自命天赋极高,手艺过人,但若是不经过反复试验调制,也做不到如此精确。”
岳珂道:“兄长的意思是,那任会一定在什么地方有个试验场所,反复测验竹子、弩机等?”赵师槚点点头,道:“而且不是一般的地方,需要有池子,有水,有近似于丰乐楼高度的建筑。妹夫既是受韩太师之命调查这件案子,任会又未能捕获,不妨从这里着手追查。”
岳珂大喜过望,道:“兄长果然是大行家,这一线索可比在临安城中大海捞针地搜捕任会容易多了。多谢。”
赵师槚道:“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又问道:“妹夫认为那任会费心布置下这等厉害机关,要刺杀的是荣王,还是韩太师?”
岳珂沉吟道:“我和宋慈反复分析过这一点,还是觉得韩太师是行刺目标的可能性更大。”
赵师槚道:“但若当日荣王不是得过我嘱咐,很可能就往上首坐了,那任会发动机关,岂不是会误杀了荣王?”岳珂道:“所以我们认为任会应该还有同伙在三楼,这个人专门负责向他发出信号。”
赵师槚道:“不管真相到底如何,刺客机关最终未能得逞,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当晚情形,我想想就是一身冷汗,现下荣王殿下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杨贵妃也极后悔,称不该同意让荣王出宫赴宴的。”
昨晚艳歌行称看到礼部侍郎史弥远在酒宴开始时将头转向西湖,偏偏史弥远与荣王嗣母杨贵妃兄长杨次山走得极近,罗日愿由此怀疑史弥远是刺客任会的内奸,贵妃杨桂枝是主谋。但此时岳珂听赵师槚的言谈,竟是杨桂枝并不知情,如果她是主谋,又怎会同意让养子赴会,受此惊吓?史弥远当晚似意料不到荣王会来,若他果真事先与杨次山、杨桂枝兄妹通谋行刺,如何会不知道荣王将会来丰乐楼赴宴的消息?
赵师槚一向性情疏淡,既然荣王无事,也对这件案子没有太大兴趣,转头打量了一圈院子,问道:“这就是临安第一名妓艳歌行的住处西楼吗?若不是适才凑巧碰到罗统制,还真不知道妹夫你来了这里。”
岳珂大见窘迫,红着脸解释道:“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查案子,教习过艳歌行歌舞的师傅高琼娘昨日去世了,她一早上便赶去清波门姜夔姜先生府上守灵了。”
赵师槚笑道:“我当然知道你的为人,不然也不会把最心爱的妹妹嫁给你了。好了,你忙吧,我还得回去陪荣王殿下读书习字。”
赵师槚刚走,便有小厮自前门进来,道:“适才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要交给宋慈宋官人。”
岳珂接了信,拿进来交给宋慈。宋慈很是惊讶,道:“谁会知道我昨晚留宿在这里?”拆信一看,里面只写有一个地址,落款是“任会”。
宋慈道:“啊,是任会!岳兄,你看这地址是不是断肠宅的地址?”
岳珂凑过去一看,还真是之前任会在丰乐楼契约上留下的地址。
罗日愿道:“现在满城都贴着缉捕任会的告示,他送信给宋官人做什么?”
宋慈道:“应该是约我们前去这个地方相会。”便与贾涉招呼了一声,道:“既是三省六部发生了大火,那边道路已经封锁,贾兄身上又十分不便。那就干脆等大火灭了后,我再来约贾兄。”贾涉道:“好。”
几人离开丽春院,疾步赶来城北的断肠宅。外面天幕阴沉似铁,南边天空犹能看见浓烟滚滚。大街上甚是混乱,不断有行人来回奔跑,有赶去援救亲朋的,更多的则是担心火灾后物价飞涨而大肆抢购物资的。罗日愿本来还预备召集一队禁军,只是走了半天都未看见一名卫士,大约都赶去朝天门救火了。
宋慈道:“任会敢送信来,应该不是什么恶意,罗将军大可放心。”罗日愿道:“下官可不能放心。这任会敢在丰乐楼外布置机关行刺,万一他在断肠宅埋伏.了机弩,我们可就是白白送死了。”
宋慈道:“我们几个不是目标,杀死我们无益,任会这样的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罗日愿还是不放心,可看到宋慈身为文弱书生尚且不惧,也只得手扶剑柄,跟在后面。
断肠宅位于御酒库北面,位置颇偏。原主人朱家的女儿朱淑真作为话题人物传扬开去后,朱淑真投水自杀,其父母也不能忍受流言,搬离了这里。人们将此处取名“断肠宅”,起初还作为名胜之地,时不时地来凭吊一番。但在京师这种地方,较朱淑真更风流更有才气的大名士大美女比比皆是,她慢慢也就被遗忘了。断肠宅遂成为荒宅,据说还常常闹鬼,大白天的也没人敢轻易进去。
来到断肠宅,果然荒废得厉害,周围蔓草丛生,幽绿得发黑,带有森森鬼气。宅子的门槛已被虫子蛀得只剩下木头渣子,大门掉了半扇,剩下的半扇也只剩下半截户枢支撑,摇摇欲坠。
不及进门,便听得里面有人拿筷子敲着桌子,合着节拍唱道:“悄无人,宿雨厌厌,空庭乍歇。听檐前铁马戛叮当,敲破梦魂残结。丁年事,天涯恨,又早在心头咽。谁怜我、绮帘前,镇日鞋儿双跌。今番也、石人应下千行血。拟展青天,写作断肠文,难尽说。”
岳珂朗声道:“好个‘拟展青天,写作断肠文,难尽说’。敢问里面是任会任君吗?宋慈、岳珂,还有禁军统制罗日愿,三位前来拜访。”里面有人应声道:“我就是任会。请进。”
三人遂穿过甬道,进来堂中。宅子的建筑尚属完好,只是处处灰尘,蛛网密布,不由得使人怀疑临安城中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正坐在堂中饮酒,见三人进来,放下手中筷子,问道:“只有你们三位吗?”岳珂道:“是的。本来也想带上一队禁军的,可三省六部发生了火灾,大伙儿都去救火了,没有富余人手。”
任会微微一笑,道:“岳公子,我认得你,你倒是个老实人。”又转头问道:“你就是负责调查案子的宋慈?听说你是朱熹老夫子的再传弟子,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小小年纪,好生了得。”
宋慈道:“我虽是理学弟子,学业不及朱夫子万分之一,不敢受此谬赞。请教阁下真名真的叫任会吗?”
任会道:“名字不过是个符号,那么较真干什么?譬如你,叫宋慈也好,叫宋祥也好,还不都是你这个人。”
宋慈道:“有理。那么请教任君约宋慈来这里有什么事?”任会笑道:“宋公子不正在到处找区区在下吗?我是为公子着想,想替你省些力气。其实前晚你查到我头上,连夜派禁军赶来断肠宅捉我,我人就在这里。偏偏那些禁军胆小,见是座荒宅,里面有灯火,还以为闹鬼,进都没进来,转身就跑了。”
宋慈道:“原来任君早有事败后投案自首的打算。”
任会道:“既然敢做,就要敢当。只可惜我费尽心思,事终不成。”
罗日愿早等得不耐烦了,拔出佩剑,指着任会喝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你的同伙就是礼部侍郎史弥远,韩太师已下令将他软禁在南园审讯。快说,你可还有别的同伙?”
任会一愣,问道:“什么同伙?跟礼部侍郎史弥远有什么关系?”罗日愿道:“哼,就是他在三楼给你发信号,让你斩断绳索,弹出机关。”
任会这才会意过来,摇头道:“不,我根本不需要有人向我发出信号。我伏在离丰乐楼十丈远的水中,是可以看到坐在最西面的宾客的。只要我听到‘哗’的一声,又见到宾客站起,那就表示开始祝酒了,于是我斩断绳索,弹出机关。”
宋慈仔细回想众人证词,果然是在宰相陈自强端起酒杯致辞、众宾客一齐站起后才有机关发动,这才恍然大悟。但他生性谨慎,没有实据,不愿意就此下定论,忙道:“罗将军,这里交给你。我和岳兄要去趟丰乐楼,验证任君的口供是否与现场对得上。”
任会叹道:“有宋慈这样的能人做帮手,真是韩太师的福气啊。宋公子,且再听任某一句话。你和岳公子都是受韩太师之命查案,这位罗将军也是韩太师的心腹,那么都是自己人了。我跟几位交底说实话,我对不住韩太师。”
他的语气平平无奇,听在众人耳中却如同晴天霹雳。
宋慈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任会道:“我对不住韩太师。我本是受韩太师之命行刺荣王,不料机关反而加在了韩太师本人身上,所幸他老人家大难不死,不然我可就万死莫赎了。”
岳珂不相信地问道:“你说你是受韩太师之命,布置机关,是为了刺杀荣王?”任会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是受韩太师密命刺杀荣王,但为了不牵涉太师,我受命后跟太师再无联系,他也不知道机关之事,丰乐楼行刺都是我自己谋划的。要是知道坐在首席的不是荣王,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斩断绳索、发动机关的。可惜我人在水中,看不见东首,所以才会误伤了韩太师。现下你们该相信我并没有同伙在三楼了吧。”
宋慈和岳珂不由得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对方言语中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
罗日愿脸色通红,再也忍不住,怒道:“谎言!谎言!你不但污蔑韩太师,还想离间太师和荣王的关系,我这就一剑杀了你!”便欲挺剑刺去。岳珂急忙拦住,道:“罗将军切莫上当。你杀了他,就是杀人灭口,愈发坐实他的话了。”
任会道:“不劳罗将军动手。我有辱韩太师交付的使命,又误伤了他老人家,理该自决谢罪。”手腕一翻,便将一柄匕首倒插入自己胸口,微笑道,“你们不是想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吗?抬着我的尸首去问韩太师吧。”
第八章 宝镜难寻
自古以来,恶魔都是如此行事,当野心无止境膨胀时,战争便不可避免。而战火一起,受苦受难的还不是老百姓。岳飞将军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情,但亦有“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的感慨。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南宋 辛弃疾· href='/article/1788.htm'>《念奴娇》
宋慈和岳珂赶来丰乐楼时,正好在三桥遇到余月月。余月月道:“哎呀,你们两个去了哪里,我到处找你们。”宋慈忙问道:“是文兴出了事么?”余月月道:“文兴昨日已经放出来了。我本来准备了晚饭,说一家人好好团聚一下,可到处找不到你。壮飞哥哥又跟文兴争了几句,文兴便赌气走了,怎么留都留不住。不过我找你们不是为了这事,你们猜昨晚我见到谁了,你们想也想不到,独孤策!”
原来昨晚家宴不欢而散后,余月月心情极不好,可偏偏又寻不到宋慈倾诉,便去找家住得不远的宋易安聊天。宋易安心情似也不大好,称似乎有贼人闯进了她家中,但仔细查寻下,又没有发现丢失财物。二女互相安慰勉励一番,余月月晚上干脆留宿在她家里。
正当二人预备歇下时,门外忽有男子唱歌道:“朝出耕田暮饭牛,林泉风月共悠悠。九重虽窃阿衡贵,争得功名到白头。”
当日独孤策与宋易安隔楼对歌,余月月虽不在场,后来亦听过此事,听到歌声,不由一愣,问道:“这是昨日与宋姊姊对歌的渔夫的声音么?”宋易安道:“谁知道呢?别理他。”
外面男子听见屋内无人回应,便又唱道:“重扶残醉西湖上,不见春风见画船。头白故人无在者,断堤杨柳舞青烟。”
宋易安霍然从床上坐起,怒道:“这人好生无礼,居然偷看我的诗稿。他一定就是那个贼人。”眼见如不出去打发了那男子,对方必然一直唱下去,非得惊动左邻右舍不可,只得出去开了门,问道:“你是谁?想做什么?”
那男子道:“在下复姓独孤,单名一个策字。昨日与娘子对《白头歌》的,正是区区在下。”
宋易安道:“我昨日因被迫要为不喜欢的客人上菜,心中烦闷,顺口接唱了你的歌。对此,我很是抱歉。还请你不要再来烦我。”顿了顿,又道:“还有翻墙入室、窥人诗稿那一套,阁下最好不要再做了。”
独孤策忙道:“我寻来这里并无恶意,只是从歌声中仰慕娘子,想一睹真容……”
余月月早跟了出来,忍不住上前斥道:“好你个独孤策,你莫名其妙在湖上唱歌,害得宋姊姊受了怀疑。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丰豫门,害得岳珂差点倒了大霉。”
独孤策道:“你又是谁?莫名其妙地跑出来教训人。”余月月便报了姓名,道:“眼下全城禁军都在搜捕你,你还是快些去官府投案自首,免得岳珂继续因你受累。”
独孤策摇头道:“我完全不明白月娘的话。不过我跟岳珂是好朋友,明日我自会去寻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又朝宋易安道:“初次见面,实在有些冒昧,改日再来拜访娘子。”拱手去了。
宋慈听了经过,沉吟道:“听起来,独孤策前晚只是偶然出现在丰豫门,跟秦大一伙并无干系。”
岳珂道:“独孤策虽为人古怪,任侠好气,但却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既说了要来找我,就一定会做到。我们就安心等他自己出现吧。”
余月月道:“那好吧。你们去忙吧。”
宋慈见她有些郁郁寡欢,忙道:“月月姊放心,我一定设法寻到文兴,今晚带他回来王家饮子吃饭。”
余月月登时笑逐颜开,道:“一言为定。我这就回去准备。”又问道:“你想不起今日是什么日子吗?”宋慈道:“啊,是月月姊生日,我倒是忘了。抱歉。”
余月月道:“我知道你忙,只是今晚别忘了回家吃饭。”宋慈道:“是。”
等余月月走远,岳珂才笑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宋慈道:“我才刚入太学,总得学业略有所成,才好向家里提起。”
岳珂道:“嗯,倒也是。反正你年纪还小,现在是太学外舍生,等你考上上舍生的时候,就是官户的身份,还可以朝见天颜,差不多算是学业有成,到时再正式成亲不迟。”
来到丰乐楼时,酒楼尚未正常营业,但门口竖了一个木牌,特别写明“内部整修,三日后开业”。
宋慈特意在大门前驻足,四下打量,却未见到那对卖唱的金氏父女。
岳珂很是奇怪,问道:“你找他们做什么?”宋慈道:“嗯,你还记得金满子唱过俞国宝俞师兄的《风入松》吗?”岳珂道:“记得,你说原句是‘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但金满子唱的是‘明日重扶残醉’。”
宋慈道:“昨日独孤策在宋易安门外,唱的新歌第一句便是‘重扶残醉西湖上’。正是听了这首歌,宋易安才蓦然发怒,去开了门,还称独孤策是偷入其家窥其诗稿的贼人。”岳珂道:“你的意思是,‘重扶残醉’一句是宋易安改的?而金满子唱的《风入松》,也是跟宋易安学的?”
宋易安的名字“易安”取自著名女词人李清照之号。她虽为厨娘,然喜爱读书,着意文学,能将太学生俞国宝的《风入松》改得更好,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但问题就在于宋慈第一次听到金氏父女弹唱《风入松》时,特意问歌词是从哪里学来的,金满子称是过往的客人教的。他父女虽然眼盲,然每日在丰乐楼门前卖唱,不可能听不出大名鼎鼎的宋嫂宋易安的声音,更不会不记得是她教的《风入松》歌词。金满子拿过往客人做托词,明显是在为宋易安隐瞒。这倒不是她有意撒谎,而应该是受过宋易安的嘱咐,让她不要告知旁人。只是自古女子有才者,无一不希望知晓的人越多越好,宋易安以厨艺知名,文章诗词亦有相当造诣,却不显山露水,刻意遮掩,倒也是另类了。
岳珂、宋慈二人议论一番,不免对这位名动京华的宋嫂越发好奇。
进来丰乐楼时,正好遇到代楼长韩器之。宋慈称想到湖上转转,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正好酒保任昌经过,韩器之便命他划船,带着宋慈、岳珂下湖。
宋慈先命任昌将船划到丰乐楼西面楼下。任昌道:“这里不是已经请弄潮儿顿员外看过了么?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机关不成?”
宋慈道:“我们只是随意看看。”又命任昌朝西撑船,大约到距楼十丈处停下,仰头上望,果然正好能望见南、北两面最西首的座位。
岳珂道:“看来任会说的是真的了。”宋慈点点头,道:“前晚前半夜的时候,天幕无光,任会人在暗处,楼上灯火通明,他当时看到的情形应该比我们此刻看到的更为清楚。”
岳珂道:“看来是艳歌行误会史弥远了,他当时转过头向西,很可能是因为听到水里有动静。”
宋慈想了想,又命任昌将船往北划了一段,抬头凝视片刻,便命任昌将船划回南岸码头,在后院中寻了一根竹竿,与岳珂上来二楼。寻到东北方向往西第二间阁子,推门进去,又重新掩上门。
岳珂不明所以,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宋慈推开窗户,道:“岳兄一望便知。”
岳珂忙走近北窗,却见窗外树梢上挂着一方手帕,这才会意过来,忙从旁协助宋慈,用竹竿将那手帕挑了进来。二人一见手帕,便异口同声地道:“小环,原来是她。”
任会自杀身亡前,一再声明三楼并没有人向他发信号。宋慈本相信了他的话,但其人却又声称行刺是受韩侂胄之命,真正目标人物是荣王,便不得不令人起疑了——
荣王年纪虽小,又是宁宗皇帝的养子,却是目下唯一的皇子,身份非同小可。即使真是韩侂胄因与其嗣母贵妃杨桂枝争权,有心除掉他,派出任会来执行,任会此人有勇有谋,思虑周全,布置严密,然而他既是韩侂胄亲信,接近荣王身边的机会极多,又怎么会选用竹竿机关的手段?这一计划虽然能令行刺者全身而退,置身事外,毕竟实施起来难度太大,不可预见的因素太多。
另外一层,任会称人在水中,看不到三楼宴会厅具体情形,他误以为荣王坐了上首,所以才在众人起身祝酒时发动了机关。就算他事先知道荣王当晚会出宫参加寿宴,以他自认的韩侂胄心腹的身份,如何会想不到韩氏为人骄横自大,荣王未必敢与其争锋,坐在首席的很可能还是韩侂胄?
这些疑点,宋慈当时便已想到,但见任会临死前声称韩侂胄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而罗日愿惊惶异常,似也表明任会供述中有真实之处,料想事情也许不是那么简单,甚至真的有可能是任会供述的那样,所以并未当场说出矛盾之处。
等到罗日愿召集人手、带着任会尸首赶去南园的工夫,宋慈便和岳珂赶来丰乐楼验证任会的供述。虽然现场情形与任会所言一致,埋伏在水中的人的确只需从西南或西北角宾客举止便可以轻易判断出宴会已经开场,但宋慈因为一开始就有疑虑,总怀疑任会是在刻意掩饰什么,所以又让酒保往北划了一段,由此注意到庭院东面的一个大树树梢上有一片衣襟似的东西。他和岳珂赶来二楼阁子,设法捞过来一看,立时便认出了这是京师名妓艳歌行女使小环的手帕。她前日与宋慈等人争夺位置最好的二一三号阁子时,手中挥舞的就是这块粉色丝帕。
宋慈道:“案发时,艳歌行站在东首韩太师身后,小环是女使,要随时服侍,应该站得离艳歌行不远。东南面是楼梯,酒保要随时上菜,所以她只能站在东北面。如果她从三楼宴会厅靠近东首的北窗丢下这方手帕,落下来正好是这间阁子的位子。”
岳珂道:“我早知小环这名女子不简单。但问题是,就算她丢下帕子,任会所在的位置也是看不到的。这一点,你我刚才亲身试过了。”探身往外望了一眼,蓦然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今早赵师槚来找岳珂,告知任会的机关如此精准,一定事先经过反复测试,如此,就需要有近似西湖水深的池子,有近似丰乐楼高度的建筑或是临时搭起的木架,而测试机关必须隐蔽地进行,由此可以推断,这个地方一定是处私人园林。当晚,司农寺丞张镃不正是在二楼二二五号阁子么?那间阁子位于西北角,西面、北面都有窗户,既能看到三楼飘下的手帕,又能向湖中的任会发出信号。而张镃家中有南湖园,号称“赛西湖”,规模之大,犹在韩侂胄的南园之上。虽然张镃参与其中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但所有现场情形都能对上,他是截至目前最大的嫌犯。
岳珂虽推断出真相——真正向湖中任会发出信号的人不在三楼,而是在二楼,心头却是一阵茫然。这一系列事件都是精心策划过的,多少人参与其中无法推断,而任会伏罪自杀,亦是为了保护这些人。仅就张镃而言,他是名家子弟,家境富裕,又对权势没有兴趣,成日只以交友为乐。他曾向陆游学习作诗,名义是陆游的弟子,跟杨万里、辛弃疾、姜夔等名士均有交游。因为他本人出身显贵,又无名利之心,与太师韩侂胄的交情亦相当不错,常常不是他到南园饮酒,就是韩侂胄应邀到他的南湖园宴游。这般贵公子似的人物,怎么会卷入行刺一案呢?
沉默良久,岳珂才问道:“你相信任会真是为韩太师而行刺荣王么?”
宋慈道:“当然不信,从任会说出他的目标是荣王开始,我就再不能相信他的话。他若真是韩太师的心腹,受命行刺荣王,且不说韩太师对此计划一无所知不合情理,后来败露,他又何必留在断肠宅等死?任会有意那么说,甚至不惜自杀而死,无非是要独力承担后果,不想再牵连出旁人。”顿了顿,又道:“这个人,当真是个敢作敢为的真汉子。”
岳珂道:“可任会临死前留下的那句话,分明是说他跟韩太师确实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宋慈道:“或许韩太师真的认识任会,或许他以前真的是韩太师的心腹。”
如此,就愈发显得这一行刺计划的严密性——直接参与案子的任会与韩侂胄有牵连,间接涉案的张镃则是韩侂胄的好友。一旦事情不成或是败露,任会主动出面顶罪,抛出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将根源引到韩侂胄身上。世人均知道韩侂胄与杨贵妃不和,他设法铲除其嗣子也不奇怪。韩侂胄明明是被刺目标,却因为跟刺客任会有干系,有苦说不出,畏惧背负刺杀荣王的黑锅,绝不敢再继续追查此案,一场本有可能牵连极众的惊天大案由此而止。
岳珂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宋慈道:“如果任会真的跟韩太师有关联,韩太师应该很快就会下令,不准你我再追查这件案子,由此不了了之,倒也不失为一个不坏的结局。不如你我就当今日没来过丰乐楼,什么都没看见,岳兄以为如何?”
宋慈所言正是岳珂心中所想,但他身为朝廷命官,却不敢公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忙点头道:“甚好,就依宋兄所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些沉重的包袱终于全融化了,消失殆尽。
下楼时,正好在散席大厅遇到代楼长韩器之。宋慈便问道:“今日丰乐楼的人员可到齐了?”韩器之道:“官人是想问前日在丰乐楼当过职的人到齐了没有么?除了宋嫂等厨子在家歇息外,余下有五人请了病假,只有一人没到,也没有请假。”
宋慈道:“这人是谁?”韩器之道:“刘大,是宋嫂的专用杂役,专门负责配料的。”
宋慈与岳珂交换一下眼色,忙问道:“刘大可是住在朝天门一带?”韩器之道:“对对,他租住朝天门西面的棚屋。宋官人如何会知道?”宋慈道:“我看过丰乐楼的名册,有印象。”
韩器之道:“哎呀,昨夜朝天门一带失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小的还担心刘大会不会有事呢。要不小的这就派人去看看?”
宋慈道:“那边的路被禁军封锁了,等火灭了再去吧。如果刘大来了丰乐楼,请韩采办派人知会我一声。”韩器之道:“是。”又问道:“是刘大犯了事吗?”
宋慈道:“丰乐楼刚刚出过大事,对于事后不能按时到班的人都要重点排查,这是查案的惯例。”韩器之道:“小的明白了。”
离开丰乐楼,宋慈和岳珂先赶来中瓦子丽春院寻找小环。虽然二人一致同意不再将丰乐楼行刺一案查下去,先等着看韩侂胄的反应,但宋慈还是觉得小环眉眼颇为熟悉,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也自称听过宋慈的名字,他想将手帕还给她,提醒她不要再做如此危险的事。
刚拐进巷子,便见一名灰衣男子站在西楼后门前,正扯着小环衣袖在说着什么。小环大力挣扎,但那男子高大魁梧,抓住她就跟老鹰抓小鸡一般,无论她如何使劲,总是挣不脱对方掌握。
岳珂喝道:“做什么?”几步抢过去,扯开那男子,待看到对方面孔,却立时惊住,那灰衣男子正是独孤策。
岳珂奇道:“独孤兄,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独孤策道:“我来找小环。”
岳珂道:“那你为何在大门前就动上了手?”独孤策道:“啊,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早就认识小环,她是我一位故人的小妹,我是专门来劝她离开丽春院的。”
小环冷冷道:“你们是要在大门口说话,好让路人都听见么?”引着三人进来向玉书居住的小屋,道:“向玉书陪艳娘去了清波门,今日是不会回来了。有什么话,就赶紧在这里说吧。”
岳珂道:“独孤兄,你前日为何打扮成渔夫的样子,在丰乐楼外出现?”
独孤策哈哈一笑,道:“我就是听说当日陈宰相要在丰乐楼办寿宴,特意赶去捣乱的。我见到有人朝我打手语,当时不知道是你,昨夜才听一名名叫余月月的女子提起,她是岳兄的朋友吗?”
岳珂道:“月月是宋慈的未婚妻子。”又问了当晚在丰豫门与殿前都指挥使吴曦相遇一事。
独孤策道:“原来岳兄被猜疑是因为这件事。我当晚就在附近饮酒,后来听说丰乐楼出了事,赶过去看热闹,却又被禁军挡住,便在丰豫门一带瞎逛,无意中发现有几名卖果子的摊贩根本不叫卖,还互相打眼色,很是古怪。”
临安商业繁华,竞争亦是相当激烈。商贩们为招揽生意,奇招百出——
有用发声器物吸引人们驻足的,称为“代声”。如货郎走街串巷时,常常通过手摇拨浪鼓来吸引人注意力。又如临安有店肆卖梅花酒,边吹奏《梅花引》的曲子,边用银盂勺盏子售酒,堪称代声叫卖的韵事。
有通过歌唱叫卖的,称为“卖花声”,起初是指兜售四时簪戴鲜花的卖花者吟唱花名,如大诗人陆游有《临安春雨初雾》云: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诗中形象生动地描绘了一大清早时临安街巷中传来了阵阵清脆的卖花声,引人神往。后“卖花声”成为歌声叫卖的代名词。临安中瓦子前有一个叫洪进的卖糖果的商贩,擅用小曲唱出他家糖果的优点好处,歌声低发缓引,清奇可听,吸引了不少主顾。
亦有吆喝叫卖的,称为“喝故衣”,本意是吆喝卖旧衣服。“喝故衣”最有名的当属北宋末年的卖馓子客。当时开封卖熟食的小贩都要在吆喝上下功夫,“必为诡异标表语言”,这样才能引人注意,生意才能兴隆。唯独有个卖馓子的汉子,每天都到瑶华宫前,放下担子,既不吆喝他卖什么,也不说馓子好吃,只是长叹一声:“亏便亏我也。”意思是,吃亏就让我吃亏吧。宋哲宗皇后孟氏无故被废后,正好居住在瑶华宫,卖馓人这话在别的地方说都没事,在瑶华宫门口“太息大言”,便让人感觉是明目张胆地在为孟皇后被废叫屈。开封府听说后,派人抓捕卖馓人,打了他一百大棍,警告他不准再那样吆喝。于是,卖馓人改吆喝为:“待我放下歇则个。”他竟然就此成了名人,生意兴隆无比。临安孝仁坊口有家小酒肆专卖水晶红白烧酒,其味香软,入口便化,起初不为人知,全靠店主雇请了一群大汉在门前大声吆喝,方才打出招牌。
还有设计古怪标识旗帜的。总之,是越热闹越好,越吸人眼球越好。而独孤策在丰豫门看到那几名果子摊贩根本不招徕主顾,有人询价也是冷冷淡淡,一时好奇,就等在一旁,想看个究竟。
岳珂道:“这么说,独孤兄是早就留意到秦大几人了?”
独孤策点点头,道:“忽然这个时候吴曦就出来了。我早年与他相识,算是合得来的朋友,但近年来他变得太多,早已沦为抗尘走俗之徒,我们绝交已久。我见他明明看到了我,却是一副审视怀疑的眼神,遂转身离去。哪知道这件事竟给岳兄带来了麻烦,实在抱歉。一会儿我就去找吴曦,当面向他解释。”
岳珂道:“多亏宋慈解围,韩太师已不再怀疑我。独孤兄也不必再去找吴曦,你看到卖果子的摊贩是刺客,他正怀疑你跟刺客是一伙呢。”
独孤策道:“也好,我实在懒得再见吴曦这张脸。”又劝道:“小环,你明明知道艳歌行是吴曦的女人,他养她,就是要用她去勾引权贵,做对他有利的事。这两个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还是听我劝,跟我离开这里吧。”小环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宋慈便从怀中掏出手帕,问道:“小环,这是你的手帕,对不对?”
小环立即生出警惕之色,问道:“什么手帕?”接过手帕,装出惊讶的样子,道:“哎呀,好像真是我的手帕,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
宋慈道:“说实话,如果不是任会有意替你遮掩,我们还真发现不了这块手帕。”
小环脸色大变,问道:“你们把任大哥怎样了?”岳珂道:“我们没有把他怎样,是他自己写信约我们前去断肠宅相会,然后自杀了。”
小环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眼泪怔怔便流了下来。
岳珂道:“你早该知道99lib?这件事是何等凶险了,你年纪还小,为什么要参与这件事?你留在艳歌行身边,到底有什么目的?”
小环很快镇定下来,举袖抹了眼泪,昂然道:“岳公子想知道究竟么?我告诉你,我本姓华,是华岳的妹妹。宋公子,多谢你曾出力营救我哥哥。岳公子,也要多谢你夫人赵郡主曾冒险收留他。”
她忽然表露出真实身份,宋慈和岳珂骇然而惊,不由得一齐转头去看独孤策。独孤策点了点头,示意小环的话是真的。
宋慈道:“当年出力营救华岳君的是建宁府武士斋的武学生,岳珂内兄赵师槚亦功不可没,我是事后才知道,可没有出什么力。”
岳珂也道:“当时我还不认得内子,她收留华岳,完全是看宋慈的面子。其实我自己还奉命搜捕过华岳君。”
小环道:“不管怎样,你们都是我哥哥的恩人,也就是我小环的恩人。”
岳珂道:“你兄长华岳君可还好?”小环愤然道:“岳公子是明知故问!我哥哥现在还被关在建宁府圜狱中,受尽苦楚,全是拜韩侂胄所赐。但你们若以为我是为私仇才参与行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韩侂胄名利熏心,想兴兵北伐巩固其地位,收复中原、还我河山不过是个幌子,罪恶的欲望才是其根源。这位韩太师根本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恶魔,自古以来,恶魔都是如此行事,当野心无止境膨胀时,战争便不可避免。韩侂胄也跳不出这一套把戏。而战火一起,受苦受难的还不是老百姓?况且中原沦陷近百年,想要一朝收复,不过是白日做梦。杀了韩侂胄,群魔无首,再无人敢提北伐之事,天下从此太平,难道不好么?”
岳珂道:“无论韩太师想出兵北伐出于什么目的,中原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不能任由沦陷在金人之手。”
小环道:“岳公子,我哥哥生平最佩服令祖岳飞将军,不惜改名为‘岳’,除了岳将军英雄盖世之外,更因为他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岳将军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壮志豪情,但亦有‘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的沉痛感慨。他身为领兵大将,亲见战争后人间惨状,才会有如此悲凉之语。你难道愿意用民填沟壑换回千村寥落的河山吗?”
小屋中的男子都沉默了。安静了许久,独孤策才叹道:“我堂堂男子,竟不如一名女子有见识。小环,你做你想做的事吧,独孤大哥支持你。”
宋慈和岳珂怏怏离开丽春院,刚出来巷口,便遇到禁军统制罗日愿。
罗日愿道:“韩太师有命,丰乐楼行刺案凶手任会已伏罪自杀,这件案子可以结案了。但两位官人又有新的任务,要设法捉住我来也。当然,既然已经肯定任会跟秦大那伙刺客无干,秦大等人的来历也是要继续调查的。”
宋慈和岳珂交换了一下眼色,一齐躬身道:“领命。”宋慈又道:“不过我来也的案子急不得,我还有太学的学业,请太师多宽限些时日,不要催得太急。”
罗日愿道:“那是当然。”又嘱咐道:“三省六部失了火,南园一带为浓烟覆盖,韩太师临时搬去了玉津园居住。二位官人有事的话,就直接去那里禀报。”这才拱手告辞。
回来王家饮子铺后,岳珂自回后院歇息。宋慈听说余月月去修义坊肉市买菜还没有回来,正要出去寻找接应,岳珂忽冲出来叫道:“宋慈,你得进来看看。”
宋慈见他表情凝重,又直呼自己的名字,知道发生了大事,急忙赶来后院。却见堂中方桌上有白色粉笔写就的三个大字:“我来也。”
宋慈一愣,问道:“岳兄丢了什么?”岳珂苦笑道:“我来也光顾的都是富户,我这里能有什么他看得上眼的?可这的确是我来也的笔迹。”
宋慈道:“这可奇怪了。”蓦然想到一事,失声道:“我知道我来也偷走的是什么了。”
之前他发现了香炉毒局的奥妙时,采集了一些粉色香灰放入食盒,连带那盛过有毒鱼羹的汤钵交给了卫士,请他送来王家饮子铺岳珂房中。伙计应该是将食盒和汤钵直接放在了堂屋的方桌上,昨夜二人没有回来过夜,竟是半夜被我来也窃走了。
岳珂道:“难道香炉毒局跟我来也有关?不然他为何要偷走这关键证物?”
宋慈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来也应该就是丰乐楼中的某个人。我们得立即去找那专管鱼羹配料的刘大。”
二人遂赶来朝天门。大火已经扑灭,但为了避免混乱,禁军仍然封锁了街道,不准人随意通行。岳珂不及表明身份,已被一名卫士认出,遂顺利得以通过。边打听边寻来刘大住处。这一带早已化成废墟,随处可以见到有人坐在被烧毁的家园前嚎嚎大哭。
岳珂叫住一名汉子,问他可认得刘大。那人道:“刘大么,怎么会不认得?小人与他同住一间棚屋。”
岳珂见他哭丧着脸,心中一紧,问道:“那刘大他……”那人道:“啊,没有没有,刘大人不在里面。他前日一早就离家走了,说是丰乐楼要办宰相寿宴,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小人还奇怪呢。”
岳珂道了谢,因这一带尘埃弥漫,交谈困难,便急忙捂住鼻子,扯着宋慈离开。走出朝天门,空气才稍微好些。
岳珂道:“看来刘大就是那个将彼岸叶子混入配料的人。”
前晚丰乐楼出事后,所有丰乐楼的当班人员本被禁军扣押。但当时尚未发现香炉毒局的玄机,因为考虑西湖水中机关多半与丰乐楼无关,所以宋慈做主将这些人放了。刘大大概心有畏惧,趁机潜逃。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刘大不过是个小角色,已被人暗中灭口。
宋慈道:“刘大潜逃也好,被灭口也好,他都不再需要偷走香灰和汤钵等证物。”
岳珂道:“是的。而且刘大的身份是杂役,只能在厨房工作,还需要一个同伙将彼岸花制成的香料投入香炉中。偷走证物的一定就是这个同伙。可我还是想不通,这个人怎么会是我来也呢?”
宋慈心头疑虑亦是极多——他是昨日天亮后才发现香炉毒局,知道他从丰乐楼拿走汤钵的应该只有采办韩器之和禁军卫士。尤其是韩器之,一度还想索回汤钵,宁可换一个新钵给宋慈。如此,他嫌疑最大,可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传说中的我来也。而且前晚他为了协助宋慈查案,主动留在丰乐楼照应,到昨日宋慈离开时,他都未曾离开。而前晚又事逢丽春院艳歌行被窃,所以,韩器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我来也。
那么,我来也到底是谁呢?他应该前夜不在丰乐楼中,如此才有时间去丽春院盗取财物,但天亮后他又来了丰乐楼,由此看见了宋慈拿走了汤钵。前夜不在丰乐楼的人有一大堆,但天亮后又来这里的则寥寥可数了。
岳珂道:“除了宋易安之外,我再想不到旁人。”宋慈道:“然而我们都知道宋易安不可能跟这个毒局有关。”
岳珂道:“是啊,毒局一旦成功,宋易安和韩太师都是受害者,只不过韩太师是中毒而死,她则是受尽酷刑而死。可除了她之外,真的没有谁符合前晚不在、昨日又来的特征了。”
宋慈道:“这就是矛盾之处。一定有什么人还在楼中,只不过我们没有想到。”
二人边走边聊,已到中瓦子一带。岳珂无意中看到路边有一家乐器铺,蓦然得到提示,道:“我知道我来也是谁了!是一直在丰乐楼外卖唱的金氏父女!当然我来也只有一个,金老年纪已大,多半是金满子出手,她就是我来也。”
宋慈却是不能相信,道:“可他们父女患了青盲症,跟瞎子无异啊。”
岳珂道:“你只是听说他们父女患了青盲症,旁人也只是听说,是不是真的眼盲,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你想想看,金氏父女前夜不在,但昨日一早又来丰乐楼,还唱了《风入松》,对吧?你再想想,之前丰乐楼楼匾无声无息地失窃,应该是极熟悉丰乐楼地形的人做的,金氏父女也符合,对吧?至于原因,我猜一定是丰乐楼的楼长蒋进或是其他什么人侮辱了金氏父女,他们想要报复,所以窃走了丰乐楼的金字招牌。”
宋慈仔细寻思一番,也有几分相信起来,道:“确实有道理。前日艳歌行到丰乐楼,见到金氏父女时很是不屑,虽然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当晚我来也盗走她的全部家当不说,还在她脸上写字画画,显示出极大的憎恶。”
岳珂道:“正是如此。这金氏父女假扮成卖唱的盲人,守候在丰乐楼外,其实是在窥探哪些人有钱。我敢打赌,如果去临安府将我来也的卷宗全部调出来,会发现被窃者无一例外地去过丰乐楼。”
宋慈道:“但金氏父女看起来真的很可怜,或许他们跟小环一样,也有什么一定要杀人的理由。”
岳珂道:“我之前赞成放过丰乐楼行刺案,是因为觉得张镃这样的人如此冒险,一定不是出于私利,大约就跟小环说的一样,只想偃武息兵,天下无事,虽然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但至少出发点是好的。但香炉毒局和秦大行刺案未必如此,有一件事,我一直还没有机会对你说。”
当即说了山东人霍仪转送来的机密情报——金人在临安有一个潜伏了许多年的组织,新近正由首领主持,在策划一件图谋颠覆南宋的大事。
宋慈道:“金人困顿于国内和北方局势,不愿意与南边开战,派人行刺韩太师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岳珂道:“那彼岸奇花何等难得,常人更是闻所未闻,但如果有金国在背后支持,情况就全然不同了。西域诸国,自来依附西夏,西夏又向金国俯首称臣,金人由此得到彼岸奇花也非难事。”顿了顿,又道:“但调查奸细这件事,还是暗中调查,有了真凭实据后再说。不然一旦有官府介入,又是鸡飞狗跳,不知道多少人要无辜遭殃了。”
宋慈道:“还是岳兄考虑得周全。我们这就先去找金氏父女吧。”
二人也不知道金氏父女的住处,只得又重新回来丰乐楼向韩器之打探,韩器之却是为重新开张出门采办物品去了。
一名酒保答道:“官人是找楼前那对卖唱的父女么?听说他们是外地来的,居无定所,晚上都是歇息在一艘小船上,具体在什么位置,小的也不清楚。”
宋慈还想去码头找弄潮儿顿筑帮忙打听金氏父女住处。岳珂见天色不早,劝道:“案子的事情也不急在今日。今日是月月生辰,你不是答应了她,今晚要带她弟弟回家吃饭么?你这就先去买件礼物,然后回家去吧。余文兴应该在辛公那里,我跑一趟都亭驿,帮你寻他回来。”
宋慈尚在沉吟。岳珂道:“你看不出来么?月月很是寂寞,你平日在太学,表兄王壮飞又忙着张罗饮子店的生意,她远离家乡,人生地不熟,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宋慈这才有些恍然明白过来——难怪月月能跟宋易安走得那么近,宋易安也是个孤身女子,大龄未嫁,两个人应该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他默然片刻,点了点头,道:“好,我这就赶回王家饮子店帮月月。”
宋慈与岳珂在三桥分手,到附近铺子选了一把梳子,出来走出没几步,便见到同学连世荣迎面奔来,隔得老远便挥手叫道:“宋慈!宋慈!”宋慈道:“小连,你怎么跑得满头大汗?”
连世荣道:“还不是因为到处找你!宋慈,你忘了今日是月考的日子了?”
南宋太学采用三舍五年制,初入学为外舍,一年后升为内舍,二年后升为上舍,上舍再读二年毕业。上舍毕业成绩上等者,按科举状元待遇,称为“释褐状元”,由皇帝召见,亲自任命官职;成绩中等者,免去科举进士考试而出仕;成绩下等者,免去科举乡试,直接参加进士考试。
虽然名义上是五年制,但事实上学生不一定能如期升级。外舍生每月有月考,月考合格者经过公试即学年考试合格后,才可以升入内舍,再经内舍公试合格,方能升上舍。曾有人在太学学习十五年而升不上上舍,极其困滞。
连世荣一语提醒,宋慈这才想起来,暗叫“糟糕”,不参加月考等于弃试,成绩为零,一年之内都不能参加公试,还会影响日后的考评。
连世荣道:“不过你放心,我特意将你的情况禀报给了太学真教授,他同意多给你一次机会,让我寻到你后,就立即带你回去太学补考。”
宋慈一愣,问道:“现在就去么?”连世荣道:“当然是现在。真教授还在学堂等你,这次你可不能再错失良机了。快走快走。”
宋慈便说了今日是未婚妻余月月生日,已经答应了她要回家去吃晚饭。
连世荣道:“你们很快就是正式的夫妻,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吃个饭庆祝生日还没机会么?但补考可就只有这一次机会,我可是向真教授恳求了半天呢。你实在不放心,你自己赶去太学,我去替你向月月请假。你现在赶去太学,快的话,一个时辰就能完事,还能赶得上晚饭。”
宋慈一想有理,忙道:“那好,你代我向月月致歉,就说我考完试后会尽快赶回来。”
二人就此分手。连世荣也去买了一件礼物,才赶来大瓦子王家饮子铺。却见暮色朦胧中,余月月正站在巷口的桂花树下抹眼泪,连世荣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忙上前问道:“是谁欺负我们月娘了?”
他冷不防地出现,余月月倒吓了一跳,慌忙往脸上胡乱抹了两下,道:“没有的事。”
连世荣道:“是不是有些想家了?前几日我收到小妹的家信,说了一些闽地的风物,我读着读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余月月破涕为笑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连世荣道:“那是那是。不过月月你听了别难过,宋慈刚赶去太学补考了,可能得晚些才回来。”
余月月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总是有重要的事要忙。”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
连世荣道:“好了好了,回头你再好好教训宋慈。你不是说今晚有家宴吗?走,我来帮你,你就把我当宋慈使唤好了。”
余月月道:“昨日大火,修义坊市集上的物品早被抢购一空,买不到合适的料。我到三元楼订了菜式,一会儿就能送到。”连世荣道:“呀,三元楼的菜式,月月这次可是狠下血本了,得亏我今晚蹭上了。”
余月月笑道:“你平日蹭饭还少么?”又问道:“宋慈去了太学,那文兴人呢?”连世荣道:“月月放心,我们的岳珂岳驸马亲自出马去寻令弟了。”
临安商业繁茂,尤以饮食业最为发达,形成了许多独具风格的特色风味。饮子是人们每日必不可少的饮品,全城的饮子店及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零售商贩不计其数。而临安人的消费习惯,通常会选择有名的店铺或商号。譬如一家名叫“东京脏三”的饭店专卖猪胰胡饼,有人模仿做起了猪胰胡饼,口味也不差,可人们就是不肯买,宁愿到“东京脏三”排大队等待。类似的还有后市街“卖酥99lib?贺家”的酪面、街市王宣家的旋饼、望仙桥的糕糜等。王壮飞开这家饮子店时,首先打出了祖父王且光的招牌,声称王家饮子有独特配方,不但味道醇正,还有滋补功效,竟由此一炮而红,很快就在偌大的临安城占据了一席之地。
生意红火了,王壮飞也雇请了一些人手,终日忙忙碌碌。余月月为了离未婚夫宋慈近些,来到京师,称是来帮表兄的忙,但王壮飞却心疼表妹,从不让她沾店里的事情。
余月月和连世荣进店时,铺子刚刚掌灯打烊,外住的伙计正陆续离去。
王壮飞见表妹终于回来,忙迎上来道:“你去买菜怎么去了大半天?买的菜呢?”
余月月道:“市集上乱得很,到处买不到菜,我只好去三元楼订了菜式。不过店家听说是送来王家饮子店,便不肯收钱,但要用二十桶饮子抵账。壮飞哥哥,我没同你商量,就直接答应他了。”
王壮飞不满地道:“我们自家铺子都不够卖的,哪里有多的二十桶饮子?”但表妹既答应了人家,也无可奈何,只得取出账簿记上。
连世荣不由得直咋舌,道:“你们王家饮子这么厉害,连三元楼这样的名酒楼都不放在眼里?”余月月道:“饮子说起来容易,配料却是麻烦之极,而且一次只能做那么多桶,再多就变味了。”又道:“反正宋慈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我是不是该请宋姊姊过来?人多热闹些。”
王壮飞吓了一跳,忙道:“说好是家宴,可别再请一些不相干的人。小连,你不算不相干的人,你是我们闽地老乡。”
王壮飞尚未娶亲,宋易安尚未嫁人,余月月曾有意撮合他二人。虽则宋易安比王壮飞大了几岁,然而彼时擅长醯醢菹鲊的厨娘被视为大好女子,是人们征婚时争相聘娶的对象。曾有人家介绍自家的女儿道:“我家女子不善裁袍补袄,若修治水蛇黄鳝,一条胜似一条。”足见庖厨刀俎之技是择偶的重要标准。余月月既与宋易安交好,便想亲上加亲,欲将她说给表兄,不料王壮飞却似乎没有多大兴趣。此刻见他反对请宋易安来,还称对方是“不相干的人”,料想即使请来宋氏,场面也是极为尴尬,便干脆算了,自己进屋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过了一刻,三元楼的伙计用食盒送来菜肴。三元楼位于中瓦子东面莅临御街处,距离大瓦子虽然不远,可也不近,有两三个坊区,那食盒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保温效果绝佳,菜端出来还是热气腾腾。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了岳珂,却只有他一个人。余月月问道:“文兴人呢?”岳珂歉然道:“不好意思,文兴今日一早就离开临安了。”
余月月大为吃惊,问道:“他是回建阳了么?”岳珂支吾道:“应该是吧。”
余月月道:“怎么不招呼一声就走了?”王壮飞道:“要我说,人家可没把你当余家人……”见表妹脸色大变,只得讪讪住了口,道:“我先到后面收拾一下,宋慈回来了再叫我。”
岳珂和连世荣忙取出生日礼物奉上,岳珂送的是一只玉镯,连世荣选的是一支玉簪。余月月道了谢。几人便望着满桌菜肴苦等,然而到近亥时,宋慈还没有回来。
王壮飞实在忍不住,道:“月月,实在抱歉,哥哥明日还要起早做饮子,这饭我也不吃了,你自己慢慢等。”
余月月恼怒道:“谁说一定要等他了?我们自己先吃。”拿起筷子,为每个人碗里夹了一块肉。
众人见她发了怒,便各自拿起筷子,就着冷菜冷饭吃了起来。余月月吃了几口,又拿过一只大碗,将所有菜式各夹了一些,拿到一旁。众人见她表面气恼,心中却还是挂念未婚夫,无不暗笑。
闷闷吃完饭,宋慈还是没有回来,余月月自收拾了碗筷,众人便各自去睡了。连世荣平日来王家,都是跟宋慈一起,挤住在岳珂住处,便也跟了过来。
岳珂道:“按理,宋慈这会儿也该考完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连世荣道:“真教授平日对宋慈就格外严厉,许是另外多加了几道题目也说不准。”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放不下,便与岳珂一道出来,预备往太学去寻宋慈。
刚出院门,便见到余月月提着食盒,闪身出来,往北面去了。
连世荣笑道:“宋夫人亲自出马,不劳你我再去点灯了。”遂与岳珂一道回来睡下。
他白日参加完月考,又四处奔寻宋慈,岳珂跑的地方也不少,二人都是疲累之极,往床上一倒,便是鼾声大起。
忽有大力拍门声,随即有人冲进房来,叫道:“喂,喂,醒醒!”
岳珂勉强睁开眼睛,却是余月月站在床前,遂坐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又闻见一股强烈的酒气,问道:“月娘喝了很多酒么?”余月月只道:“是宋慈出了事。”
连世荣尚在懵懂当中,顺口道:“宋慈昨晚不是跟你在一起么?”余月月道:“哪有的事!宋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连世荣道:“那你昨晚去了哪里?”余月月这才知道昨晚出门时被对方看见了,道:“哎呀,我去了宋姊姊家,一晚上都在她那里,今早才回来。快,宋慈一定出事了。小连,你去太学。岳大哥,你去临安府报案。我去宋慈常去的睦亲坊陈氏书籍铺看看。”
岳珂忙拉住她,道:“哪有人一大早就去书铺的?你先别着急,等我们一起去太学问过后再做打算。”
余月月六神无主,只得应了一声。却又在房中转来转去,即使是瞎子,也能感到她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连世荣叫道:“月月!”余月月道:“嗯?什么事?”
连世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先出去一下,让我和岳珂兄穿好衣服。”
余月月这才会意过来,“啊”了一声,道:“我在前面店铺等你们,你们快点出来。”急急出去了。
岳珂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你看宋慈会去了哪里?”连世荣道:“应该是真教授留下他谈什么事吧。宋慈跟真教授从前是旧识,真教授对他格外严厉,他的文章诗词,都是要逐句点评的。”
岳珂道:“我也觉得是月娘多心了,她看起来有些古古怪怪。”连世荣道:“昨日我还看见她偷偷掉眼泪了,但一看见我,就装作没事人一样。哎,她表面好强,其实心底里有好多苦。”
二人穿好衣服,又打水洗完脸,却因昨晚吃得太饱,肚子里积食太多,各自有反应,不得不先去茅厕解决问题。
刚整理好出来,便见到宋慈慢悠悠地进来,样子极是疲惫。
连世荣大叫一声,道:“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你看见月月了么?”宋慈点了点头,道:“我们刚刚在前院碰到了。”
连世荣道:“她担心死了,生怕你出了意外。”又问道:“你昨夜去了哪里?”宋慈道:“昨晚完成太学补试后,被同学临时拉去谈点事情,今早才谈完。”
连世荣道:“幸好你及时回来,不然月月还要逼着岳兄去临安府报案呢。”见宋慈很累的样子,便道:“你一夜未睡,先好好休息,有话回头再说。我先回太学了。”
宋慈道:“好。昨晚有劳你们久候,回头我做东请客,好好补偿各位。”
连世荣笑道:“要补偿三元楼的菜式哟。”岳珂道:“小连惦记上三元楼了。快走吧,让他好好睡觉。”
连世荣刚走,岳珂便道:“你瞒得过小连,可瞒不过我。”抓起他手腕,道:“这是绳索捆绑留下的瘀青。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慈叹道:“我本来也没打算瞒岳兄,不过饮子铺人来人往,隔墙有耳,我们到里面说话。”来到房中,掩好门窗,道:“我昨晚接连遇到两桩怪事。”
原来昨晚宋慈早早完成补试后,便离开太学学堂,想赶来王氏饮子铺为余月月庆祝生辰。穿过小巷时,忽听到背后有人追来叫道:“喂,前面那位公子,你落东西了。”
他一摸身上,为余月月准备的礼物还在,便回应道:“应该不是我的,多谢……”一语未毕,后脑勺便挨了一记重击,当即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被反缚住双手、悬空吊了起来,全身重量都落在手腕和胸腹间皮肉上,被绳索勒得生生作疼。后脑伤处更是疼痛如裂,他甚至能感到头发被血液黏成了一缕一缕。略一挣扎,才发现双脚也被并排捆在一起,完全动弹不得。脑袋上套着一个麻布口袋,只能透过缕丝的缝隙看到面前的桌子上点有油灯,油灯边有三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一人坐着,另有两名侍从模样的人站在他身后。
宋慈问道:“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我?”
那坐着的首领人物冷冷道:“你现下是阶下囚,没有发问的资格。如果你还想活着看到明天的日头,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宋慈道:“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太学外舍生,不知道什么朝廷机密大事。”首领道:“若是想问朝廷机密大事,自然无须来问你。但你却恰恰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
宋慈道:“你想知道什么?”首领问道:“关于丰乐楼的案子,你知道多少?”宋慈道:“丰乐楼的案子是任会所为,他已经服罪自杀,这案子已经结了。”
首领道:“就这么多?”宋慈道:“就这么多。韩太师亲自下了结案的命令,你不信的话,可以去临安府打听。”
首领道:“我听说你精明过人,今日又到过丰乐楼,可有什么发现?”宋慈道:“没有。如果有的话,我早就禀报给韩太师了。”
一名侍从道:“这小子不肯说实话。要不要属下带他到僻静无人处,动用严刑逼问?他不过是个娇贵的世家公子,没吃过苦,一旦刑罚加身,就什么都招了。”首领道:“不必了,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
那首领人物说完这句便起身出去了。宋慈心中一紧,他知道自己很可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了,但心中仍然有许多疑问——
这些人绑架了他,听起来似乎是担心他知道丰乐楼行刺一案的真相。但他已将丰乐楼寻到的手帕还给了小环,小环及另一参与人物张镃都应该已经知道他并无恶意,也没有要揭发深究参与者的意思。那么眼前这些人又是什么人呢?他们也应该牵涉进了丰乐楼的案子,但却没有及时从张镃那方得知讯息。又或者已经知道他在丰乐楼发现了手帕,以及小环和张镃均牵扯其中,却惧怕他发现更多的线索,引出比张镃更有背景的人,所以要问个清楚明白。再或者这些人跟行刺一案毫无关系,只是觉得丰乐楼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韩侂胄匆匆结案不同寻常,所以捉了他来,想套问出真相。但他们想利用真相对付的到底是被刺的韩侂胄,还是行刺方张镃一伙儿呢?
岳珂听到这里,沉吟道:“鉴于刺客任会本人身份神秘,与韩太师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很难判断那些绑架者到底是哪一方的。但有一点很奇怪,如果那些人一直在暗中关注案情,你我同进同出,你知道的事我也知道,为什么他们单单只绑架你呢?”
宋慈苦笑道:“你是朝廷命官,又是岳飞将军后人,若是出了意外,必是另一场轩然大波,只怕会震动天下。那些人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岳珂道:“可是你如果遭了不测,我一样会穷追不舍,追查到底。那些人为了自保,最终还是要对我下毒手。”
宋慈闻言很是感动,叹道:“你我虽非兄弟,却是情逾兄弟,但那些人未必知道这一点。”
岳珂道:“那些人表明要杀你灭口,你后来又是如何脱险的呢?”宋慈道:“我是被人救了。世事无常,这个救我的人当真是想也想不到他是谁。”
正当宋慈身处险境、盘算着要如何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时,最初审问他的首领人物重新进来,道:“宋公子,有人说你太聪明,必须得除掉你。但是恭喜你,你还能多活一个时辰。”
也不待宋慈回答,将麻布口袋揭起来一些,拿出早准备好的破布塞入他口中,防他绝望之下呼喊求救。又重新系好口袋,对侍从命道:“再过一个时辰,等夜深人静的时候,用老法子解决他。记得这次埋得深点,别再让野猪什么的给拱出尸首来。”
侍从应了,那首领便先行离去。
时间,对于等死的人格外难熬。宋慈生平还从未遭遇过如此困境,他曾几次被人举刀挟持,最终逢凶化吉,但是这一次,他心中很清楚,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没有人会赶来救他,他必死无疑。他也试图挣扎,“呜呜”地叫喊,但一切只是徒劳。他甚至能听到有丧歌丧乐传来,一时之间,竟不知目下的困境是幻是真,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
然而眼前的现实冷酷而无情,留下看守的侍从取来一柄重斧,往宋慈颈中摩擦比划了几下,问同伴道:“你说这次要用几下才能砍下他的头?”另一侍从答道:“瞧他这斤两,我说两下就足够。”同伴道:“他究竟是男子,骨头要硬些,我说至少得三下。你输了,可要请酒喝。”
两人打完赌,过去坐下,笑嘻嘻地在一旁望着阶下囚无奈地扭动身子,就像打量刀俎上的鱼肉一样。
宋慈彻底绝望了!今晚是他未婚妻子余月月的生辰,也将是他的死期。他没有如约回家,已经令她深深失望。而他的失踪,还将带给她旷日持久的悲恸。她会明白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失踪,除非他已经死去。可是她绝不会就此放弃寻找他的希望,期待他还活在人间。然而当终有一天她发现他早已死去的时候,那种山崩地裂的打击会带走她人生的全部希望么?抑或他被凶手深埋地底,永远没有人发现真相,她会苦苦追寻他一辈子,直至死去么?他心中感到从所未有的苦涩和悲伤,甚至不敢去回想未婚妻的哀戚模样。直至今晚,他才发现,原来月月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女人。而在以前,他暗中所迷恋的空谷幽兰其实只是一个幻象。
正当宋慈心事如潮时,忽听得一名侍从问同伴道:“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儿?”另一侍从笑着答道:“有什么不对劲儿,这小子不是好好吊在那里吗?他跑不了的。你若是实在不放心,干脆现在就一刀杀了他,再砍下他的头,丢进西湖喂鱼去。”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刚一起身,便重新软倒在椅子上,失声叫道:“真的不对劲儿。”还想伸手往腰间拔刀,却是手臂酸软,使不出半分力气,随即头一歪,就此晕了过去。同伴也早已伏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割断吊索,将宋慈背负在身上,转身出去。宋慈也如同那两名侍从一般吸入了迷烟,但他脑袋上罩了麻布口袋,吸入的分量不及侍从多,因而虽然晕晕沉沉,但并未完全失去神志。他只觉得那及时救下他的人身手甚是敏捷,背负着一个成年男子,还能照常行走。
眼前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觉得四周静得很、黑得很。那人终于将他放下来,掏出他口中破布,却不解开他手脚的绑缚及面上麻袋,问道:“喂,你还活着么?就算吸了我的迷烟,现下也该清醒了。”
宋慈道:“嗯,我还活着。承蒙恩人仗义相救,宋慈感激涕零。敢问恩人高姓大名?也好叫宋慈记在心间。”那人道:“虽则贱名不足挂齿,但说出来也无妨,我就是我来也。”
宋慈“啊”了一声。之前他跟岳珂由各种线索推测我来也就是卖唱女子金满子,哪知道此刻忽然冒出个人救了他性命,而且自称是我来也。但若对方不是真的我来也,如何能有迅疾将人放倒的迷烟?又如何能有这样一身黑夜中疾行如飞的本领?对方明明是个男子,这样看来,金满子无论如何不会是我来也了。
我来也道:“怎么,宋公子不相信我的话么?”宋慈忙道:“不是。久闻足下大名,今晚实在是幸会。却不知我兄如何会救我?”他听对方声音年纪不大,便用了一个“兄”字。
我来也道:“我救宋公子不过是凑巧赶上。但既然救了你,你是不是也该有所回报?”宋慈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兄想要什么,但请示下,我一定尽力去筹办。”
我来也道:“我不要什么,我只是有件事要找宋公子帮忙,但是这件事……哎呀……”听起来十分为难。
宋慈道:“我兄有一身飞檐走壁的本领,出入富户之家如履平地,还有什么事能需要我帮忙?我兄认得我么?”我来也道:“不认得,但我听说你机智聪明。对了,昨晚我到你家,偷了食盒和汤钵,这件事,实在是不好意思。”
宋慈忙道:“我兄也是受人所托,这件事就不必再提了。”
我来也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受人所托?”宋慈道:“那两样东西是关键证物,我原想既是我兄窃走,我兄一定就是涉案者,生怕我发现真相,才出手盗走了证物。但今晚我兄又主动救了我,应该跟案子无关。我兄又自认盗走证物,那么就一定是受人所托了。”
我来也笑道:“宋公子果然聪明伶俐,看来我没有找错人。”宋慈道:“原来我兄今晚是特意来找我的。”
他已然明白过来,我来也及时出现救他,并不是凑巧赶上,而是其人遇到了困难,想找他帮忙解决,所以一路跟随身后,大概也想用武力绑架,威逼于他,却想不到有人抢了先。便又干脆出手救人示好,由此索要回报。
我来也爽快地承认道:“反正我的心思也瞒不过宋公子。不错,我是一直尾随在你身后,亲眼看到那伙人绑架了你。但他们人多,我不是对手,后来等到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才用迷烟放倒他们,救了你出来。但你不能问我他们将你带到了什么地方,那些人不是普通人,我已经为救你惹下了麻烦,是不会再惹事的。”
宋慈道:“无论怎样,我兄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有什么难题,尽管说出来。”
我来也道:“嗯,我知道宋公子是个好人,所以才敢来找你。只是这件事……”宋慈道:“我兄为难,无非是担心你向我求助的这件事可能泄露你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请放心,即便我因此而猜到,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除了岳珂之外。他跟我一起查案,势必要问起今晚的事,我不可能瞒过他。”
我来也道:“岳公子是岳将军的孙子,我自然信得过。”他见宋慈瞬间便能猜中自己心思,愈发觉得自己选对了人,便老老实实地道:“是这样,我昨晚到你家行窃,不是受人所托,而是受人所逼。我爱的女子被人挟持,对方要我用你手中的食盒和汤钵去换她的性命。虽然我不知道那两样东西有什么贵重之处,但为了救我爱的人,我还是被迫答应了他。”
宋慈道:“那么我兄来找我,是因为对方还没有释放你爱的女子,想找我帮忙吗?”我来也道:“那倒不是。对方虽是恶人,倒是言而有信,及时放回了她。我自认做事干脆,从不留痕迹,连官府也查不到我半分,因而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那恶人如何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生平遇到过许多危险之事,都能举手化解,但唯独这件事……”
宋慈道:“你一是奇怪那恶人不知如何知道了你就是我来也,二是奇怪他为何轻易放了你爱的人,还肯替你保守秘密,对吧?”
我来也道:“正是这个意思。我原先已做好要被恶人杀人灭口的准备,预备在他动手时就引爆毒烟,与他同归于尽,不想他极是守信,还表示从此与我两不相欠,互为陌路。他越是这样,反倒越让我害怕。”
宋慈道:“那恶人,是不是就是丰乐楼代楼长韩器之?”
我来也本坐在宋慈旁边,闻言霍然站起,吃惊地瞪着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知道?”
其实从发现香灰和汤钵被窃开始,宋慈和岳珂就都怀疑过韩器之,只是因为当时认为涉案者是我来也,而我来也到丽春院行窃当晚,韩器之人在丰乐楼,不可能分身。然而目下既知我来也并非涉案者,只是被胁迫窃取证据,韩器之便又重新成为头号嫌犯。本来宋慈料想韩器之即使是涉案者,他未必会亲自出面应付我来也,只是试探一问,哪知竟将我来也吓得跳了起来,如此便完全证实了香炉毒局的两名参与者——丰乐楼杂役刘大和采办韩器之。刘大负责将彼岸叶子混入配料,由此进入桂鱼鱼羹中。韩器之则负责将彼岸花香料投入三楼宴会厅香炉中。
然而尚有一点,是韩器之最先发现的死猫。他本可以悄悄将猫的尸首藏起来,或是处理掉,当时香炉香料燃尽,旁人即使吃下桂鱼鱼羹也是无毒,这样宋慈无论如何不会发现香炉毒局的奥妙。然而韩器之却有意叫来宋慈,称桂鱼鱼羹中有毒,明摆着是想就此栽赃厨娘宋易安。如此,愈发证明最初的香炉毒局是一箭双雕之计,既要毒杀韩侂胄,亦要嫁祸给宋易安。但计既不成,又没有人发现,及时处理证物如倒掉香灰等,才是上策,韩器之却有意将宋慈的目光引向死猫,分明是跟宋易安有不解之仇,即使不能毒杀目标人物韩侂胄,也要借死猫指出桂鱼鱼羹有毒,将她置于死地。至于他声称极可能是我来也下毒之类,不过是有意扰乱视线,刻意不表现出对宋易安的敌意,他知道最终怀疑的目光还是会聚集到她身上。不想余月月和宋易安胆大,当场尝了桂鱼鱼羹,虽然彼时香炉毒局奥妙尚未解开,却由此证明鱼羹无毒,他的诡计才未能得逞。
之后韩器之一直刻意留意宋慈举止,待看到宋慈倒掉桂鱼鱼羹、要带走汤钵时,这才想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毒局计划很可能已经被对方看出破绽。他于是又捉了我来也倾心的女人,威逼我来也去盗取证物,并让我来也继续留下粉字名号。如此,他自己依然能置身事外。
人算总是不如天算——正如之前任会的竹竿机关,以及韩器之的香炉毒局一样,都是巧妙无比的行刺手段,却均未能奏效——我来也困惑于韩器之是如何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居然异想天开地想找宋慈解答,反而阴差阳错地救了宋慈一命。宋慈知道救他的人是我来也后,便瞬间推断出香炉毒局的策划者是韩器之。
我来也见宋慈不答,又问道:“宋公子到底是怎么知道韩器之就是恶人的?”
宋慈叹道:“这些经过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不过韩器之让你盗取证物,还有意让你留下粉笔名号,是典型的不怀好意。如若不是你今晚救了我,我无论如何不会再怀疑他,而他所犯下的罪行就要全部算到你头上了。”
我来也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韩器之那么爽快地履行承诺放了人,原来还有后招。我算是弄明白一点了。还有一点,他怎么会知道我就是我来也呢?”
宋慈道:“你在丰乐楼供职,与韩器之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发现你的秘密也不足为奇啊。”
我来也“啊”了一声,颤声问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丰乐楼中供职的?难道你听出了我的声音?”
宋慈道:“之前我和岳珂兄本来怀疑金满子就是我来也,因为她符合许多特征,现在虽然知道之前的推测错了,但某些特征没有错,譬如丰乐楼楼匾的失窃,又譬如艳歌行的被窃,在丰乐楼供职的人才最可能符合这些特征。”顿了顿,道:“亏了你刚才的最后一句,我现下已经知道你是谁了,酒保任昌,对不对?”
我来也待了半天,才重重叹了口气,取下宋慈面上的麻布,又解开他手脚的绳索。微弱的灯光映照着他瘦削英俊的脸,果然就是丰乐楼酒保任昌。
任昌重重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知道宋公子是如何推出我的身份了。我现在就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请你帮我想想,为什么韩器之会看穿我就是我来也。”
原来任昌出身贫贱,原是南方一个杂耍班班主的儿子,自小学了一身飞索走绳的轻身绝技。后来杂耍班惹怒当地恶霸,遭了官司,人死的死,走的走,班子就此散了。任昌一个人流落到临安,因长相俊美,进了丰乐楼做酒保。他每日亲眼瞧见达官贵人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回想起自己小时候食不果腹的生活,心中常常愤愤不平。但他性格怯懦,气愤归气愤,为了生计,还得对那些有钱人笑脸相迎。
真正令任昌起意劫富济贫的,是丰乐楼前卖唱的盲人父女金老和金满子。他看到金氏父女相依为命,就想到了自己自小丧母、只与父亲相依的日子,因而对这对父女格外同情。为了筹钱给二人治好青盲眼症,便做起了梁上君子的勾当,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专偷那些来过丰乐楼的临安富户。偷来的钱财,都被他暗中散给了穷苦人家。“我来也”声名鹊起后,穷人爱他,富人恨他,他倒是乐在其中,很享受这种双面人的生活——白天是丰乐楼低三下四的酒保,夜晚则化身飞檐走壁的侠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也能成为传奇人物,能够帮助到别人,能够有所作为。
任昌偷走丰乐楼的招牌,则是因为前些日子一名酒保搭梯子去擦楼匾时,不慎跌下。那酒保受了重伤不说,还被楼长蒋进痛骂一顿。他一气之下,当晚就偷了楼匾,拿回家劈了当柴火烧了,本意就是要给蒋进一个大大的难看。
宰相陈自强寿宴当日,当红娼妓艳歌行一见到金氏父女便露出极其鄙夷之色,那避之不及的样子,仿若见到瘟疫一般。任昌在一旁亲眼看见,表面若无其事,还连声附和,心中却异常生气。当晚丰乐楼出了事,他和丰乐楼的其他人都被羁留到半夜才释放。回到家后,他立即换上行头,赶往中瓦子丽春院,打算将艳歌行偷得一文不剩。与往常一样,他先往艳歌行闺房中吹进了迷药,再洗劫了她藏在床下的财物。为了羞辱这个卖笑为生的贱女人,他还特意用加了料的墨笔往她脸上写下“我来也”三个字,加画了两只乌龟。
昨日任昌出城来到丰乐楼时,听说金氏父女本已到来,却又离去,心中微觉不妥,因为除非刮风下雨,不然这对父女是一定会卖唱到晚上才回去的。他心中挂怀,便向代楼长韩器之打了声招呼,到附近店铺买了一些吃食和零用之物,赶来清波门宝月寺附近金氏父女栖身的土屋。到门前时,见金氏日常外出使用的背篓、褡裢、小凳还在屋檐下,这才略略放心,扬声问道:“金老和满子在么?”
屋里金满子问道:“是谁在外面?”任昌道:“是我,阿昌,给你们送东西来了。”金满子应道:“阿昌哥哥啊,请进来吧。”声音依旧是那么清脆悦耳,宛如莺啼。
任昌喜滋滋地推门进来,后脚刚跨过门槛,便有一张大网当头兜下,朝前一拉,将他带得往前扑倒在地,手上油纸包的食物摔到堂中地上,登时香气扑鼻。
任昌刚欲用力撑起,却被人往后背一脚踩住,随即有刀刃横在了后颈之上。他心中一沉,知道再无反抗之力,满以为落入了官府之手,孰料转头一看,围捕他的人都是用黑布蒙面,只露出两只眼睛,不由得一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旁人也不理睬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他连人带网牢牢捆缚起来,带到了里屋,掼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这才看到金氏父女都被反缚了双手,跪在屋子中间,身后各站着一名蒙面人,举刀架在他二人脖子上。
一名蒙面男子抓住任昌的头发,强迫他面朝向金氏父女,道:“你可看清楚了?”任昌道:“看清楚了。你……你是谁?想要做什么?”
那男子便拖了任昌出来,迫他跪在堂中,掩好大门,自己搬了一条长凳,坐到他面前,低声道:“大家伙儿都忙得很,我也就不废话了。我知道你是丰乐楼的酒保任昌,不过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搅得京城鸡犬不宁的我来也。”听此人声音已有三四十岁年纪。
任昌忙装出害怕的样子,支吾道:“什么我来也?小的根本不知道官人在说什么。”
那男子道:“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眼下有两件事,第一,你要交出你从丽春院艳歌行那里偷到的东西,所有的东西,少一件都不行;第二件事,要麻烦你出手,帮我去取件东西。”
任昌道:“小的只是一个酒保,如何能有官人说的这般能耐?”
那蒙面男子便再将他拖进里屋,自己走到金满子背后,道:“我知道你对这瞎眼婆娘很有点意思。听说她不是真的眼盲,只是得了什么病,只要肯花功夫花大价钱寻到高明的大夫,还是有希望治得好的。但如果我将她的眼珠子挖出来,你觉得天下还有能治愈她的大夫吗?”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柄匕首,往金满子眼睛上来回比划。
金满子恐惧异常,尖叫一声,忍不住“嘤嘤”哭出声来。
任昌忙道:“住手!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蒙面男子道:“很好。”重新拖了任昌出来堂屋,显然是不想让金氏父女听见对话。
任昌道:“但你得先放了他们父女,我才能答应你。”那男子道:“一件事换一个人,你先交出艳歌行的财物,我就将金老交给你。取回我要的东西,我再将金满子还给你。”
任昌道:“你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绑人,应该不是普通人。我如何知道我替你办成事后,你不会杀我们三个灭口?”那男子道:“嗯,这是个问题。”举手取下面上的黑巾,笑道:“阿昌,我们朝夕相对几年,居然互相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任昌看到对方的脸,登时骇异得呆了,那男子正是丰乐楼代楼长韩器之。
任昌颤声道:“韩采办,怎么会是你?”韩器之重新蒙好黑巾,笑道:“今日之前,我也不知道丰乐楼酒保任昌即是大名鼎鼎的我来也。”
任昌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韩器之道:“这就不能告诉你了。眼下你和金氏父女的性命都在我掌握之中,你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但若你答应替我办了这两件事,我们就算两清,以后各走各的,你不拆穿我,我也不会拆穿你。”
任昌道:“韩采办有这么多手下,我自然斗不过你。可要我答应替你办事,你得先立个重誓,不然我身在刀剑逼迫之下,如何能相信你?”
韩器之便伸手取了桌上一根竹筷,道:“那好,我以筷代箭,折箭为誓,只要我来也替我办到这两件事,从此两不相欠,各走各路,若违此誓,便有如此箭。”双手握住竹筷,轻轻用力,将竹筷折成两半。
任昌道:“这誓言未免太过简单,你须得用你最爱的人或是家人的性命发誓。”
韩器之登时发怒,喝道:“你认为你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么?”伸手扯开衣衫,露出胸口一只巨大的狼头刺青来,道,“折箭为誓是我们契丹人最重的誓言,还需要用别人的性命起誓么?”
宋慈听到这里,大大吃了一惊,这才恍然明白当晚韩器之为何会畏惧那只中毒而死的花猫——契丹风俗,尊狼恶虎。据说是契丹人祖先曾受到老虎攻击,关键时刻,一群野狼出现了。它们将契丹人祖先围在中央,使得老虎不能靠近,直到老虎无奈退走。自此,狼被认为是守护神,成为契丹族的图腾。老虎在契丹人眼中则是不祥之物,猫虎同科,契丹人亦视其为邪物,会带来厄运。难怪韩器之会有古怪的反应。
任昌看出了宋慈的意外,道:“我当时也惊讶极了,‘啊’了一声,想到辽国已灭,国土早被金人占领,契丹族人已是金国子民,便结结巴巴地问他:‘原来你是契丹人。你……你是金人的奸细?’”
宋慈道:“你就这么直接问韩器之的么?他又如何回答?”任昌道:“他满口承认了。”当即详述了经过——
韩器之应声答道:“什么金人奸细,我本来就是金人。只有那些暗中为我大金国做事的宋人,才能叫奸细。少废话,你到底答不答应?”
任昌想了想,道:“第一件事,交出艳歌行的财物,我立即就可以办到。但第二件事,你若要我助纣为虐,我……我可办不到。”
韩器之道:“什么助纣为虐?你们汉人口中的纣王其实都是你们自己人。我潜伏在临安,只是奉命监视南朝动向,又做什么坏事了?对南朝百姓做尽坏事的,都是你们自己的皇帝和大臣。你在丰乐楼做酒保,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任昌一时无语,只得道:“那第二件事是什么?”韩器之道:“很简单,你到大瓦子王家饮子铺宋慈房中盗取一个食盒和汤钵,然后如以往一样,留下你的名号就可以了。”
任昌别无选择,只好点头答应,先交代了艳歌行财物的藏处。韩器之道:“你既有诚意,我就先放了金老,但金满子我要带走,事情办妥,我自会放她回来,你我就此两清。你继续做你的我来也,我继续做我的丰乐楼采办,我们再见面,还是跟从前一样。”将任昌重新拖回里屋,命人解开金老身上的绑绳,自己则带人挟了金满子离去。
金满子不停地哭叫道:“阿昌哥哥,救我……救我……”刚一出门,呼救声戛然而止,大约人已被打晕了过去。
任昌心中大急,勉强站起来,转身欲追,他大半个身子都被渔网缠住,刚迈出一步,便摔倒在地,只好叫道:“金老,快,快些过来帮我解开绳索。”
金老眼睛不能视物,只能摸索着走过来,费了老大工夫,才将任昌手上的绳子解开。他急忙脱下渔网,追出门去,哪里还有金满子的身影?只得回到屋里,安慰金老道:“金老放心,我一定会设法救出满子,然后带你们远走高飞。”
金老哭道:“那些人那么凶,人多势众,你哪里斗得过他们?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求求你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也说了,只要你做好交代的事,会放满子回来的。”一边哭着,一边跪了下来。
任昌忙扶起他,道:“这些人不是普通人,要挟我做的事虽然简单,但就算我做到了,他们还是会杀了我和你们父女灭口的。”
金老一呆,随即拿头往墙上撞去,道:“反正是个死,也见不到满子了,我还是先死了的好。”任昌急忙挡住他,最终无可奈何地应道:“好,我这就去做他们交代的事。”
金老登时喜出望外,道:“只要这次能渡过危难,满子平安归来,我就将她许配给你,做妻做妾,任你选择。”
任昌登时满脸通红,心中却甚感甜蜜,抚慰了金老几句,将他安顿好,这才进城回去家中。检查之下,果见藏在烟囱口中的艳歌行财物已全被人取走。他亦无可奈何,只得晚上穿上行头出发,到王家饮子铺窃取韩器之要的物品。所幸岳珂和宋慈当晚都不在家,这件事当真办得顺利之极。
等任昌回到家中时,韩器之已独自坐在堂中灯下等他,笑吟吟地道:“我来也果然了得,不愧是名震京师的飞天大盗,一出手便手到擒来。”任昌道:“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满子人呢?”韩器之道:“她人就在你房中。”
任昌急忙赶来房中,果见金满子手脚都被绑住,躺在他床上。他忙赶过去,挖出她口中破布,问道:“满子,你还好么?”
金满子道:“是阿昌哥哥么?”任昌道:“是我。”
刚解开金满子手脚上的绳索,她便起身扑入他怀中,道:“阿昌哥哥,我……我好害 6015." >怕……”任昌道:“别怕,有我在,我不会再让坏人伤害你。”
金满子却还是不肯放手,只将嘴唇在他耳边吻来吻去。任昌又酥又麻,又闻见她身上的少女体香,一时抵挡不住诱惑,就势将她带倒在床上。金满子不但不躲避,反而扯开自己的衣服,主动迎了上来……
天亮后,任昌送金满子回家。金老喜出望外自然感激涕零,当即表示要履行诺言,将金满子许配给任昌。任昌昨晚已与金满子玉成好事,也不推辞,当即拜谢,又道:“而今我们已是一家人,为将来打算,我们要尽快离开京师才好。”
他料想韩器之不惜以真面目对他,必是有恃无恐,怕是事情不会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就此两清。可金老和金满子都不愿意离去。金老道:“我老了,挪不动窝了。满子虽然还小,可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京师,要为她治好眼睛,非得留在这里不可。”金满子也道:“阿昌哥哥,你是不是怕昨日那伙强人?他们既答应了你不会再找麻烦,应该就不会再来了。”
任昌生怕金老父女担心,也不好将韩器之的真实身份告知,只得道:“那暂时这样吧。”闷闷回来丰乐楼,遇到韩器之时,对方果然像没事人一样,还招手命他去为宋慈、岳珂撑船。
但任昌心中一直有许多疑惑,尤其想知道韩器之是如何知晓他就是我来也。他这几日不断听人夸奖太学生宋慈机智过人,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为韩太师激赏,又曾亲眼见到宋慈主动送钱给金氏父女,觉得对方应该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遂想向他求助。当然,这求助不能明着进行,只能换一种方式。可宋慈一直跟岳珂在一起,为案情东奔西走,他难有接近的机会,只得一路跟踪,寻找最佳时机。到晚上时,却被他意外撞见了一伙人强力绑架了宋慈,由此才有后来的事。
宋慈听了经过,道:“听起来,韩器之似乎是在昨日才知道你就是我来也。”
任昌点头道:“这就是我最困惑的地方。以往我偷了钱财,都是悄悄在半夜丢进穷苦人家的院子中。这次我偷了艳歌行的家当,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赃物,都藏在自家烟囱中,全然无迹可寻,却不知韩器之如何查到了我头上。我自问平日小心谨慎,从没有露过半分形迹,全天下应该没有人会知道我就是我来也。”
宋慈道:“我兄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所求助之事,我必当奋力解答。我猜应该不是韩器之本人发现了你的踪迹,因为新近丰乐楼出了大事,他的心思全在那件事上,不可能还有精力来管别的事。一定是有人早从别的途径知道了你的身份,凑巧在这个时候告诉了他。”
任昌听了悚然而惊,道:“居然会有人早知道我就是我来也,却一直没有说出来?”宋慈道:“这看起来是最合理的解释。”又想起余月月外祖父王且光在死后才暴露出金人奸细身份的事,叹道:“人往往会看不清楚自己身边的人。”
任昌道:“宋公子是什么意思?”宋慈道:“噢,我是说,我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最早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人是谁,我会努力去追查。但在我查明这件事前,你要先消失一段时间,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暂时不要出现。”
任昌道:“可我若就此消失,韩器之怕我泄露他真实身份,必会杀了金氏父女。”
宋慈道:“不。整件事中,韩器之针对的只是你一个人,金氏父女只是他用来要挟你的筹码。你在意他们,他们便会对韩器之有利用价值。但你若就此失踪,不再理会金氏父女,就再也不会有人刻意去伤害他们。”
任昌听了半信半疑,道:“当真是这样吗?”宋慈道:“你放心,韩器之不但涉嫌谋杀,还自认是金人间谍。我回去后就会立即设法对付他,但万一他被捕后供出了你就是我来也,官府肯定会赶来追捕你。所以在这之前,你还是失踪比较好。至于金氏父女,你也大可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照顾他们周全。等到这件事解决,你再回来与他们团聚不迟。”
任昌道:“那好,一会儿天亮后,我去清波门跟他们父女道个别,暂时离开临安躲一阵子。”宋慈道:“绝对不行。你如果想知道真相,就不能再见任何人,尤其是金氏父女。”
任昌一呆,问道:“为什么?他们一个是我岳父,一个是我妻子,我怎么能不告而别?”
宋慈厉声道:“就是你老子也不行。你想害死金氏父女么?你也知道韩器之厉害,他敢当面告诉你他的真实身份,足见bbr>是有恃无恐。金氏父女是他制约你的筹码,他怎么会不暗中派人监视?”
任昌这才恍然大悟,道:“对呀,还是宋公子考虑周全。”
宋慈道:“这样,一会儿天亮后我们就分手,你立即离开京师,往南方去,去福建建宁府给我的好友孙应龙带个口信,请他来临安相会。等你再回来临安时,事情就应该解决了。”任昌道:“这样也好。我还真有些六神无主了,全靠宋公子指点。”
宋慈又想到昨日在西楼时,艳歌行曾特意恳请要帮忙找回一只金盒,说是祖传之物,忙问道:“你窃取的艳歌行的财物中,有没有一只金盒?”
任昌道:“有。那盒子里面没装什么,但盒子通体是金子制成,值几个钱。不过跟艳歌行其他首饰珠宝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了。眼下艳歌行的家当都落入了韩器之手中,也不知道他为何指名要这批财物,也许是预备还给艳歌行,来讨好这位名妓吧。”
正好外面传来鸡鸣声,宋慈便道:“天快要亮了,我们就此告辞吧。我兄马上动身离开京师,千万不要回头。”
任昌道:“是。请宋公子务必设法保全金老和满子,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宋慈微一踌躇,慨然应道:“好,我答应你。”
二人就此分手。任昌先走,宋慈出来时才发现身在吴山城隍庙。往东走出一段,便到了御街朝天门,遇到一队巡逻的卫士,盘问了他几句才放行。他便径直赶回王家饮子铺,本是要找岳珂商议后,再去临安府调派人手,围捕韩器之。
岳珂听了经过,忙道:“原来韩器之就是辛公密探所称的间谍首领。走,我们快去临安府。”
宋慈一把扯住他衣袖,摇了摇头,道:“不能去。”
岳珂跺脚道:“你已经放走可以指正韩器之的证人我来也,不过他救了你性命,我也能理解。可逮捕韩器之事不宜迟,还要等什么?”
宋慈摇了摇头,道:“韩器之手里握有王家的把柄。他昨日找过月月,让她转告我,一旦我轻举妄动,他就会公布对王家不利的证据,不但会令王家身败名裂,牵累月月、壮飞兄,怕是连朱熹朱老夫子身后之名也不能幸免。”
第九章 玉容销酒
西湖之美在于它仪态万方、安详静谧,而钱塘江之美则在于它气势磅礴、波澜壮阔。前者的美是静态的,后者的美是动态的,每一块岸石上激起的水花,每一浪滚动向前的波涛,都显示着抖擞的精神,汹涌的气魄。它就像一个执着而多情的女子,勇敢地追寻着她的爱人,义无反顾,永无休止。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南宋 辛弃疾·《摸鱼儿》
岳珂见宋慈阻止举报韩器之金人间谍的身份,大为诧异,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证据能令王家身败名裂,还会牵累朱熹朱老夫子的清名?”宋慈道:“我不能说,我答应过月月,这件秘密世间只能有我和她二个人知道。”
岳珂大为气恼,道:“那韩器之又是如何知道的?”
宋慈跌坐在椅子中,双手抱头,伏在膝盖上,显是苦闷之极。
岳珂正色道:“宋慈,你我虽情比兄弟,但韩器之是金人间谍,干系重大,你别怪我不讲情面,你今日必须得将事情说清楚。不然的话,我可就要押你去见辛公。”
余月月忽推门进来,道:“岳大哥,你不要再强逼宋慈了,我来告诉你经过。”一时思虑如潮,眼光中亦有泪意。
她外祖父王且光在金国长大,跟随朱熹叔祖朱弁归国时已是金人奸细。由于朱弁回到临安后便迅疾病死,他也跟随朱家辗转离开了京师,等于离开了金人的视线和掌管。但后来金人又设法找到他,要他继续为金国做事,还派人充做医铺弟子,方便从旁监视。这弟子,就是猛哥了。
昨日韩器之派人找到她,称是王且光和猛哥的金方接头人。余月月也是在外祖父死后才从其手札中知道了他的金人奸细身份,后来只将这件事告诉过宋慈,又烧了手札,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友孙应龙和成人后归来的表哥王壮飞都没有提过半个字。但金人一方应该还是有知情者,自从她发现外祖父的真实身份以来,最害怕的就是这一天的到来。
韩器之见到余月月后,直截了当地道:“我已将你外祖父的真实身份写成公告,里面还有你曾外祖父曾在黄天荡指点兀术元帅冲出韩世忠大军包围的故事。我这就放你回去,你告诉宋慈,他胆敢动我一下,这些公告就会被张贴在临安的大街小巷。到那个时候,你们王家就成为大宋最有名、最轰动的细作了,月娘觉得如何呢?”
余月月又惊又怕,只得答应下来。她忽然碰到这种事,难免六神无主,哪里还有心思买菜置办晚宴?便直接到三元楼订了菜式,预备晚上将这件事告诉宋慈。哪知道未婚夫一夜未归,她生怕是遭了韩器之毒手,急忙来催岳珂去报案。幸好宋慈这时候又回来了,她这才将韩器之的一番话对未婚夫说了。
宋慈昨夜为我来也所救,早已得知韩器之是金人奸细,听说他昨日公开威胁过余月月,亦不惊奇,只柔声安慰未婚妻子道:“你别担心,一切有我。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便径直赶来找岳珂商议,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岳珂听了余月月外公王且光原为金人奸细的经过,大出意外,竟跌坐在椅中,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
宋慈道:“王医师自小在金国,没有选择的自由。但他跟随朱弁朱先生归国后,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大宋的事。”
岳珂道:“但王医师父亲指点金兀术军逃出黄天荡是事实,仅这一条,就足够你们这几家人家破人亡,还要为天下人唾骂。”
余月月垂泪泣道:“都是我们王家的错,牵累了大家,现下还要被韩器之挟制。”
岳珂心道:“韩器之敢向我来也表露身份,是因为掌握了其关爱的人的性命,我来也也忌惮自己的身份暴露。然则他敢来找月月挑明,实在太胆大妄为。虽然宋慈已事先从我来也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份,但那只是偶然事件,韩器之是无论如何想不到我来也会向宋慈坦白。但他找到月月,明言让她转告宋慈,就有些狂妄得不可思议了。他明知道宋慈目下见重于韩太师,难道不怕宋慈将他的身份公开么?他如此有恃无恐,除了有置王家于死地的证据外,是不是还因为有金人使者在此,他即使身份暴露,也可以仗着金国庇护从容而退?毕竟大宋目下还臣服于金国,朝廷不敢明目张胆地露出兴兵企图,金人有所觉察后,每每派人来询问,朝廷都是再三推诿,不肯承认。三年前,朝廷户部尚书赵善义出使金国,祝贺金章宗生日。途中,赵善义因小事与金国送伴使起了争执。赵善义是韩太师心腹,当即狂妄地道:‘尔方为蒙国鞑靼所扰,何暇与我较,莫待要南朝举兵夹攻耶?’等于是公开用发动战争来威胁金人。金国致书朝廷后,朝廷不得已免去赵善义官职,将其送外地编管,并再三向金人道歉。由此可见,韩太师虽有攻金之意,却还是不愿意明目张胆地撕破脸皮。又或者,韩器之正跟金国使者完颜弼策划着什么大计划,一旦这次行动成功,他便功成名就,将返回金国?”
一时只觉得韩器之其人高深莫测,岳珂当即皱眉道:“韩器之是金人潜伏在临安的间谍组织首领,危害太大,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不如这样,我去临安府调派人手围捕韩器之和他的手下,宋慈和月娘赶去玉津园求见韩太师。你们二位都是太师的救命恩人,也许他会网开一面,不再追究前人往事。”
余月月抢先跪到岳珂面前,声泪俱下,道:“岳大哥,我求求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就算韩太师肯不追究往事,韩器之的手下还是会将王家祖先的丑事张贴出来,那时候人人都会知道。我一个小女子的名声倒没有什么,宋慈……宋慈的前程可就全毁了。还有朱熹老夫子,旁人都会知道他叔祖带回来的是个金人奸细,而朱夫子跟这个金人奸细朝夕相处了几十年,他的清名也全毁了。”
岳珂忙道:“你起来,快起来!”余月月道:“不,你若不答应我,我就跪死在你面前。”
宋慈上前扶起未婚妻,叹道:“月月姊不要为难岳兄了。这件事,大抵也只能这样处置了。”余月月哭道:“可是……”
“砰”的一声,连世荣忽然踢门闯了进来,连声嚷道:“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朝廷张了榜文,追复前宰相赵汝愚赵相公为资政殿学士,追复朱熹朱夫子为焕章阁待制。党籍中人尚还在世的,也都要一一恢复官职。”
早先反对理学最强烈的宰相京镗死后,权臣韩侂胄在名士叶适劝说下,已逐步放宽对理学的禁令,允准理学弟子参加科考并做官。正因为如此,身为理学子弟的宋慈才有了机会来太学就读。但党籍并未取消,目下朝廷公开追复党籍首领人物赵汝愚和朱熹官职,就等于彻底取消党禁了。尤其待制是朱熹入朝担任宁宗皇帝讲读时的官职,是他生平最接近中枢的最高官职,追复此官,实际上是为朱熹正名。
宋慈等人于困顿中忽然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愕然。
连世荣又喜滋滋地道:“宋慈,大家说这都是你的功劳,是你向韩太师恳求,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宋慈道:“嗯。”
连世荣道:“好了,我就是赶回来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我还有事,得先走了。”神秘一笑,便匆匆辞出,竟是丝毫没有留意到堂中的诡异气氛。
岳珂重新将堂门掩好,沉吟道:“这样,月娘暂时先别出门,或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韩器之接近你。这样他就无法再要挟你办事。这件事,怕是也瞒不过你表哥。”
宋慈道:“暂时不要惊动壮飞大哥,他为了饮子店成日忙进忙出,累个半死,别再让他为这件事烦心了。”
岳珂道:“然而他是王医师的孙子……”忽想到王壮飞其实是辛弃疾的亲生儿子,沉吟片刻,又改口道:“那好,这件事暂时就这样,我们表面答应韩器之的要求,隐瞒下来。宋慈先留在这里,以防万一韩器之来找你。我赶去找辛公商议,看能不能请他派一队人马将韩器之这伙人悄悄捕获,带到什么地方关起来,审问清楚后再做决断。”
余月月大喜,连声道谢。忽听见门外有伙计叫道:“店铺里有一位禁军统制罗将军来找宋公子和岳郡马。”
宋慈便让余月月先回房,自己和岳珂出来见客。罗日愿一身戎衣,全副武装,身后还跟着两名卫士。
宋慈忙问道:“罗将军有事么?”罗日愿道:“太师命下官来问宋官人,秦大和我来也两件案子查得如何了?”宋慈道:“昨日太学有月考,我回校应试了,一时还没有来得及去查验物证。”
罗日愿道:“我来也搅得京城鸡犬不宁,总有一些被盗的权贵去向太师哭诉,太师见临安府毫无头绪,为了安慰众人,才将案子转交给宋官人负责。不过那终究是旁人的事,也不用太着急,倒是秦大的案子,可得要抓紧了。”宋慈道:“是。”
忽有一名老主顾冲进来买饮子喝,一口气喝下一碗,又叫了一碗,转头看见店里有禁军卫士,愣了一愣.99lib.,才结结巴巴地道:“杀人了!”
罗日愿皱眉问道:“什么杀人了?”那老主顾道:“小的邻里韩员外被人杀了,就在御街那边。”
宋慈心中一动,问道:“韩员外名字叫什么?”老主顾道:“韩器之,是丰乐楼的采办。”
原来这位老主顾正好跟韩器之是邻里,他早上出来喝饮子时,路过韩家,见院门虚掩,不似平常两门紧闭,叫了一声,听见没有人应,便预备将门代为扣好。忽从门缝中看见韩器之摊着双脚,半坐在台阶上,瞪大眼睛,双手捧着肚子,肚子上则有几个大血窟窿,台阶上满是鲜血。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一幕,不敢再多看,转身发足便走,一口气奔到王家饮子铺,喝下一碗饮子,这才心神略定,正好看见禁军,便说出了“杀人”的话。
罗日愿道:“啊,韩器之不是丰乐楼的代楼长么?怎么事情又跟丰乐楼有关?”话音未落,便见到宋慈和岳珂已急急奔了出去,微一迟疑,也带着卫士跟了上去。
韩器之住所位于御街荐桥东面的一条巷子里,西面即是一家绸缎铺的仓库,算是闹中取静的宝地。
宋慈等人赶到时,本区警捕适才巡视经过时已发现了尸体,正要赶去临安府报案,转头却看见已有禁军赶到,似是从未见过官府有这么高的效率,不由一愣。
宋慈道:“劳烦罗将军先多候一会儿,等我先进去看过后再说。”
罗日愿这几日跟在宋慈身边,亲眼见他思维缜密,心细如发,往往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已深服其能,点头道:“下官全听宋官人的。”命众人都退到院门外,只放宋慈和岳珂进去。
一进来便觉得这处住所有些怪异,房子小,院子却相当大,而且里面光秃秃的,既无花草树木,也无草垛、柴垛之类,跟寻常人家大不一样。但这倒也更符合韩器之的身份,如此便极难有外人藏身在门外或窗外偷听。
宋慈忧惧韩器之提及的公告一事,四下搜寻了一番。韩器之家中物品甚少,房内虽有桌案纸笔,却不见什么书信、书籍之类,更没有什么张扬王家几代人为金国奸细的公告。他受我来也启发,连火灶都细细掏过,却没有任何发现。
岳珂道:“如果我是韩器之,一定不会将公告藏在自己家中,这可是要挟你就范的法宝。你先别慌,韩器之死得突然,他手下人群龙无首,大概也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做。我们设法查到他们的联络点,应该就可以找到公告。”
宋慈这才略略心安,又怕院外的罗日愿起疑,便出来查勘凶案现场。
韩器之半坐在台阶上,头微微垂下,目光仍然对着院门。院子和屋里均没bbr>..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堂屋方桌上有一把短刀,一盏古铜油灯。灯盏灯芯已尽,灯油亦见了底,显是燃了整整一夜。
看现场情形,应该是韩器之听到有人进来院子,赶了出来,却冷不防被来人一刀刺中下腹,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凶手紧接着又连捅了两刀,这才将他放在台阶上坐好,往他衣衫上擦了血迹,从容离去,连屋子都未进去半步。
岳珂道:“堂屋的桌上就放着一把短刀,韩器之出来却没有带上,来人应该是他相熟的人。”
宋慈往墙角转了一遍,也道:“没有发现人为翻越的痕迹。很可能正如岳兄所言,是熟人杀了韩器之,院门既然没关,应该是他正在等待的人。”
他二人相视一眼,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人命关天,杀人案非比寻常,凶手通常要有强烈的杀人欲望和动机,才能下得了狠手。韩器之固然是个危险人物,但其金人间谍身份尚未公开暴露。以目下情况来说,余月月和宋慈是知情者,他对这对未婚夫妻威胁最大,最有杀人动机的就是他们两个。如果论嫌疑犯,他二人要排在首位。
但宋慈昨夜自有一番奇遇,先是被人绑架,差点命赴黄泉,又被我来也离奇救下,天亮时才分手,径直回来了王家饮子铺。那么,余月月就是首要嫌犯了。
岳珂将宋慈拉到一旁,低声说了昨晚曾见过余月月提着酒菜出去之事。
宋慈道:“大约月月见我久久不归,心中烦闷无法排解,所以出去散心。她既提了食盒,一定是去找宋易安了。可是她……”
岳珂忙道:“我不是怀疑月月杀人。若是她杀了韩器之,刚才就不会苦苦哀求我不要张扬了。况且你看韩器之的死状,分明是在没有任何防备下被凶手杀死。如果是月月或是你本人来找他,他会如此轻松地赶出来迎接你们么?”
宋慈道:“我来也知道韩器之的真实身份,倒是也有杀人的动机。可他昨晚一直跟我在一起,直到天亮我们才分手。而韩器之身子已然僵硬,至少死了两个时辰以上了。”
岳珂道:“我在想,也许韩器之不是因为他的金人间谍身份被杀。”
宋慈道:“那还能是为什么?”岳珂道:“月月跟宋易安一向走得很近,若是宋易安从她口中知道香炉毒局的事,知道韩器之栽赃嫁祸的险恶用心,说不定会赶来杀了他。”
宋慈摇头道:“之前我特别叮嘱过月月,千万不能对旁人提起香炉毒局,尤其是对宋易安。月月虽然有些孩子气,却是个识大体的女子,知道轻重。而且韩器之想用栽赃来害死宋易安,多半是因为宋易安发现了他的什么秘密,他对她充满警觉之心,又怎么会任凭她走到面前,一刀刺中自己呢?”
但宋慈也承认这是条必须追寻的重大线索,因为从韩器之的身材和中刀部位偏下来看,凶手个子不算太高,恰好符合宋易安的身高。遂叮嘱罗日愿派人仔细搜查韩器之住处,自己则与岳珂赶回王家饮子铺,到余月月房中,询问她可有对宋易安说过香炉毒局的事。
余月月尚不明白究竟,道:“你特意交代过我,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我怎么会冒冒失失地告诉宋姊姊呢?”
岳珂道:“但月娘是个心中藏不住事的人,你常和宋易安在一起,会不会是你无意中提过香炉毒局?”
余月月道:“我又不知道下毒的人是谁,提它做什么?不是让宋姊姊白白担心么?等你们查出真相,我才有可能忍不住告诉她。”
宋慈和岳珂这才想到余月月尚不知道韩器之就是香炉毒局的策划者,她只以为宋慈发现了对方的金人间谍身份。
岳珂迟疑道:“我昨晚碰巧见到月娘出了门,你是去找宋易安了吧?”余月月点头道:“是,我昨晚睡在她那里,今早才回来。”一边说着,一边颇为幽怨地看了宋慈一眼。
岳珂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那么月娘昨晚可有向宋易安提过韩器之?”
余月月闻言很是气愤,道:“岳大哥是想问我有没有将韩器之的真实身份告诉宋姊姊么?我虽是个蠢笨的女子,但烦闷归烦闷,韩器之的真实身份干系如此重大,还牵扯着我外公、先人,我怎么可能将这种事对旁人说?我恨不得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死了才好。”
她越说越怒,就像忽然爆发的火山,涨红了脸,愤然道:“你以为我对你们那些所谓的大事有兴趣么?我和宋姊姊在一起,谈的大多是古往今来的苦命女子。”说着说着,眼泪便怔怔落了下来。
宋慈忙道:“月月姊,岳兄不过随口问一句,并没有其他意思,你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余月月道:“我哪有发脾气。我只是想说,我对你们的大事没有丝毫兴趣,也绝没有露出半句口风,我和宋姊姊谈的都是我们自己的私事。”
岳珂极是尴尬,道:“是我言重了,抱歉。”便朝宋慈点点头,先退了出去。
宋慈上前扶住她肩头,柔声道:“好了,不要哭了。韩器之已经死了,他昨晚被人杀了。”
余月月瞪大眼睛,吃惊极了,愣了半晌,才问道:“韩器之死了?”宋慈叹道:“死得透透的,被人往肚腹上刺了三刀,所以你明白岳兄刚才为什么要问你那些话了吧。”
余月月“啊”了一声,脸色登时变得煞白,急忙转身,往刚换下来的满是酒气的衣服中翻找。
宋慈问道:“你找什么?”
余月月不答,又往衣柜中去找,来回翻了几遍,却始终没有找到想寻的东西,颓然坐到床沿上,泪水“哗”地就流了下来。
宋慈蓦然醒悟过来,道:“月月姊在找我送给你的那柄大理短刀,你昨晚带着它去了宋易安家里,现在不见了,对不对?岳兄没有冤枉你,你到底对宋易安说过什么?”
余月月已强行忍耐了许久,见未婚夫从所未有的一脸严肃,还带着一副质问的语气,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道:“你怎么这么聪明,怎么什么都能猜到,却猜不到自己的未婚妻子经历了什么?”
原来她昨日经历了女人一生中最可怕的噩梦——被人轮奸,而事情全因她外公王且光的徒弟猛哥而起。
猛哥本名韩重之,正是丰乐楼采办韩器之的兄长。兄弟二人都是契丹人,辽国为金人攻灭后,大多数契丹国民归降了金国。韩器之曾祖父原先在辽国为官,亦投奔新主,做了金国的猛安谋克。祖父韩常因精于骑射,任千户,屡屡作为先锋跟随金兀术攻打南宋,因功封万户都统。当年仙人关之战,金兀术为宋将吴玠军所困,生死一线之时,全赖韩常挺身相救。韩常也在此战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但却愈发得到金兀术信任。
然而韩家的富贵荣华并未长久,金国自熙宗即位以来,内讧严重,金兀术死后,韩常因卷入金人内部权力争夺,急剧失势。到韩器之这辈时,他与兄长韩重之因汉文说得流利,一同被金人选为派往大宋的间谍。韩重之被派到福建建阳监视另一名金人奸细王且光,韩器之则在南宋京师临安主持间谍工作,专门收集南宋朝廷的重要情报。在某些投降派大臣的协助下,韩器之顺利进了丰乐楼,混得如鱼得水,先是做个经办,后因精细能干升做了采办,俨然成为丰乐楼的骨干人物。
再说韩重之,即建阳名医王且光的徒弟猛哥,他就没有弟弟韩器之那么一帆风顺了,跟在王且光身边二十年,欲寻找传说中的秦氏宝藏,却始终一无所获,这当然与王且光已厌恶奸细身份、一点也不上心有关。
几年前,韩器之假意到建阳求医,实际上是去与兄长韩重之联络。而韩重之被杀前,亦曾写过一封信给韩器之,告知王且光早无为金人效力之意,寻宝一事已毫无希望。韩器之向上头汇报后,打算亲自到建阳处理这件事,如果王且光还不顺从,就要将其除掉,以绝后患。但他还不及动身,便传来韩重之即猛哥的死讯。他派人多方打探之下,得知猛哥是被师傅王且光所杀,因其在朱熹死后偷了财物。王且光自己也在刺死猛哥后服毒自杀。当晚朱熹、王且光、猛哥99lib?死在了同一房间,一个病死,一个中毒而死,一个中刀而死,建阳县署私下称这件案子为“一室三命”。
对于这种半官方的解释,韩器之并不相信,他宁可相信是王且光为保住家人性命,抢先下手杀了韩重之,而对于他杀兄仇人的孙子王壮飞、外孙女余月月,从他们踏上临安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打算放过他们,一直在暗中关注他们。王壮飞还好说,他自小遭遇奇特,为人掳走,并不在建阳长大。可余月月是王且光最爱的外孙女,这杀兄之仇,当然要着落在她身上。
这韩器之也当真能忍,当日在丰乐楼遇到余月月,当面未表现出半分敌意,反而以曾到建阳王家医铺就医为名与她套近乎。然而后来丰乐楼发生惊变,余月月的未婚夫宋慈竟被太师韩侂胄指名负责调查行刺案。起初旁人都以为宋慈以太学生身份乍得重用,不过是因为他救了韩太师的命,然而这名貌不惊人的少年只在一夜之间就追查到了行刺的主谋任会,当真令人刮目相看。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从混乱不堪的三楼宴会厅现场中发现了香炉毒局的奥秘,为人始料不及。
其实这件事最终还是要怪韩器之自己,太想除掉丰乐楼头牌厨娘宋易安。若是他暗中处理掉死猫尸体,不去惊动宋慈,这毒局虽未成功,却也绝不至于败露。他亲眼见到宋慈拿走了汤钵,意识到对方已发现了端倪,开始着起慌来。幸亏宋慈既没有将这件事向韩侂胄禀报,也没有对外张扬,大约他只是起了疑心,却还是想不透彼岸花叶的玄机。然则对韩器之而言,只要有人起了疑心,便是危险之极。
幸好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这时候有人因为旁事找到他,告知他丰乐楼酒保任昌就是飞天大盗我来也,要他利用任昌对金氏父女的情感,取得我来也自丽春院盗得的财物。他便趁机多加了一个条件,要挟我来也从王家饮子铺盗取汤钵等证物。但他亲手砸烂汤钵后,又迅速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错误,虽然他由此能将宋慈的怀疑视线引到我来也身上,但我来也本人也具有相当的危险性,他却出于某种原因,暂时不能杀其灭口。如此,他便决意铤而走险,想用死去的王且光的金人奸细身份来要挟宋慈放弃查香炉毒局的案子。
昨日韩器之派人找到余月月,称是她外祖父王且光的接头人,有话要对她说。余月月一时惊慌失措,又没有人可以商议,在对方威胁之下,只得顺从地跟着他到了候潮门城东蟹行附近一处宅子。刚一进门,就被韩器之和手下人制服,绑了起来。
韩器之明目张胆地表明了身份,称与王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取出兄长韩重之的灵牌摆上,逼迫余月月跪下磕头。余月月性情刚烈,自然不肯就范,只是破口大骂。
韩器之便向手下人下令道:“你们立即赶去大瓦子将她未婚夫宋慈和表兄王壮飞全杀了。”余月月闻言忙道:“等一下。杀你兄长的是我外公,跟宋慈无关,你要报仇,直接冲我来好了。你杀了我吧。”
韩器之狞笑道:“杀了你,哪有那么便宜?我要你痛苦终生,生不如死。”当即上前将她强行按到地上,扯下襦裙和裤子,就地奸污了她。
余月月竭力反抗,然而她双手被绳索牢牢反缚住,除了出声怒骂外,一切挣扎只是徒劳而已。韩器之被骂得火起,狠狠扇了她两个耳光,道:“贱婆娘,老子偏偏就要干了你,看你能叫到天上去。”自己爽过后,又将手下人全部叫进来,笑道:“原来这婆娘还是个处女,刚被我开了苞,大伙儿最近辛苦了,就用她的身子来犒赏大家吧。”
等众人一一染指后,韩器之这才命人解开余月月双手束缚,让她穿好衣服,笑道:“月娘现在已经是我们这么多人的女人了,乖乖听话,不然就杀了你未婚夫宋慈。”又将她拖到韩重之灵牌前跪下,将她的头往地上重重按了三下,这才道:“月娘已经用自己的身子还了债,杀兄之仇,就算揭过了。”又称已将王家通金叛国的种种丑事写成了公告,要挟余月月转告宋慈,不得再追查他的事,否则就将公告贴遍临安。
余月月身心俱遭蹂躏,悲痛欲绝,已生了求死之心,听了后面的话才悚然而惊——如果韩器之真这么做了,王家人固然通通会被处死,且死无葬身之地,她的父家余氏、夫家宋氏亦都将受牵累身败名裂,两大家族上下人等均面临流放充军的命运。她的宋慈,她爱的宋慈,是天下第一聪明人,绝不该是如此命运。
韩器之见余月月止住哭泣,歪坐在地上发呆,知道威胁已然奏效,又喝问道:“你听明白了么?”余月月低声道:“明白了。”
韩器之道:“好,你再对着我阿兄磕三个响头,就此滚吧。”
余月月不敢违抗,只得又屈辱地磕了三个头,这才在韩器之等人的嘲笑声中离开。她跌跌撞撞地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大瓦子,而是奔出候潮门,来到钱塘岸边,对着滔滔的江水大哭了一场。
西湖之美在于它仪态万方、安详静谧,而钱塘江之美则在于它气势磅礴、波澜壮阔。前者的美是静态的,后者的美是动态的,每一块岸石上激起的水花,每一浪滚动向前的波涛,都显示着抖擞的精神,汹涌的气魄。它就像一个执着而多情的女子,勇敢地追寻着她的爱人,义无反顾,永无休止。
北宋名臣苏轼有《八声甘州》云: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东坡居士提及钱塘江,用的是“有情风”“万里卷潮”,提及西湖,则是“空翠”“烟霏”,生动地描述出了两者的差异:湖水柔美,意境妙趣,惹人怜惜;而江水澎湃,激荡心魄,则令人豪情横溢,愈发生出感慨来。
余月月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似乎泪水已经哭干,再也流不出来。她愣愣地伫立在岸边,只觉得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她自己,而是一团坠入江中的泡沫,和着摇曳的浪花和漩涡,身不由己地上下起伏。
逝水滚滚,渺无尽处,冷漠又无情。远方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会有很美很美的仙山吗?如果她对尘世已没有了任何留恋,如果她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抑或是才刚刚开始人生的旅程,她真的很想随波逐流而去。她甚至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随着波浪的节奏,向前,再向前,滚滚向前。
忽然脚下一空,身子打了个趔趄,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去。一旁抢过来一名男子,及时拉住她,将她带离岸边,喝道:“做什么?”
余月月这才惊醒过来,她神志恍惚之下差点自己走着走着掉进了江里。
那男子只是凑巧路过这里,见到一名女子衣衫不整,满腹心事,站在岸边哭泣,似有轻生之意,便赶了过来。他见余月月泪痕满面,便劝道:“小娘子还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余月月摇头道:“郎君不会懂的。”
那男子道:“小娘子的心思自然只有小娘子自己能懂。但有一条,人只能活一次,若是就此死了,可就再也活不过来了。你看这钱塘江水,千百年来滔滔不尽,席卷走了多少人的性命。它也不懂,又有谁能懂呢?”
大江东去,奔泻入海,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涌起千万重白色浪花。
“浙江悠悠海西绿,惊涛日夜两翻覆。钱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头看不足”。这是唐人徐凝留下的诗句,说明观潮者人数众多,对钱塘江的壮丽景色百看不厌。事实上,钱塘江自古以风涛险恶出名,因而又称“罗刹江”。当年秦始皇出游到此地,亦为惊涛骇浪所阻,不得不往西绕行百余里,才得以渡江到会稽祭拜大禹。
这条大江还给周边百姓带来了许多灾难,风浪一旦上岸,洪流遍野,人畜溺亡,茅屋漂如浮舟,堪称人间地狱,惨不忍睹。即使潮水退去,被淹过的土地也将变成咸土,数年之内不能再耕种。千百年来,钱塘江潮卷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有渔民,有船夫,有渡江客,还有观潮者。人之性命在伍子胥之怒面前,便似毫无抵抗力的孩童,它轻轻一伸手,便能将人带进无底的深渊,尸骨无存。为了镇住这股怒潮,历代江堤修造者铸造了专门用于镇潮的铁牛及宝塔,然而,风浪一来,上万斤的铁牛被轻松掀翻,高达数丈的宝塔亦被冲垮。
她的愤怒,比得过排山倒海的钱塘江潮么?她的仇恨,赶得上死不瞑目的伍子胥么?
面对这肆无忌惮、笑傲尘世的钱塘江潮,余月月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悲凉的恐惧感来。
回来大瓦子的路上,余月月的心绪已平静了许多。事实已经是这样,无可挽回,而一旦她死了,会给爱她的人、关心她的人带来更大的伤害。她只能就此苟且地活下去,设法除掉韩器之,他不仅是个禽兽,还是悬在王、余、宋三家头顶上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杀人。
想通之后,余月月勉强振奋精神,赶来三元楼订了菜。出来时,正见到庭院中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酒保道:“这是厨房杂役龙五的女儿,平日常来三元楼后院玩耍,大家伙儿都叫她小龙女。前晚大火,龙大一家人都烧没了,只剩下了小龙女一个人。她没处可去,居然寻来了这里。”又叹息道:“本来好好的一家人,一夜之间就只剩下这么个孤女。听说她家乡远在吴城,也没有别的亲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活呢。可怜!”
余月月心道:“天下不幸之人成千上万,每天都有家庭遭受到无妄之灾。比起小龙女来,我可是幸运了百倍。她小小年纪便是孤苦无依,日后还不知道要面临怎样的命运,而我至少还有宋慈,还有壮飞哥哥。”
她虽然心里宽慰了一些,回来大瓦子时,看见前面王家众人进进出出,还是忍不住躲在树下抹起了眼泪。今日是她的生辰,家还是那个家,她却已经不是那个她了。后来连世荣撞见了她哭泣,她只得强作欢笑,装着如没事儿人一般。
生日晚宴因为宋慈的未归不欢而散,这其实是余月月早已料到的场面。她起初倒没有想到会是宋慈遭了不测,只是未婚夫一向很忙,找他帮忙的人很多,通常要等他忙完一切,才会最后想到她。可今天毕竟是她的生日呀。她心中郁结难解,一时忍不住,便提着饭菜酒肉来找宋易安倾诉。
宋易安住在积善坊西,与王家饮子店只隔两条巷子。两名女子见面后,自饮自话,余月月酒喝得多了,不由自主地就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将被韩器之及其他男人奸污的经过告诉了宋易安。宋易安长叹一声,但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只是扶余月月到自己床上歇息。
今日一早,余月月酒醒过来,发现居然躺在宋易安床上,虽则对方是自己好友,然其所述之事背后干系极多人的生死,一时颇为惊悔。偏偏宋易安半句也不提昨晚之事,只是劝道:“月月,人要学会忘记过去。你看宋姊姊我经历了那么多事,不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么?你若成长,事事可成长。你若朝前看,就会有新的希望。”
余月月心情索然,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就此告别,回来王家饮子铺,才知道宋慈昨晚一夜未归。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宋慈已经查到了韩器之身份的秘密,大概被他捉去或是灭口了。于是急忙赶来叫醒岳珂和连世荣,催他们去找人。
孰知她刚回到前院,便遇见了归来的宋慈。宋慈连声道歉,又掏出预先买好的木梳送给她。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将宋慈带回自己房中,述说了今日之事,只是隐去钱塘江边、在宋易安家中饮醉及被韩器之等人奸污几节。
彼时程朱理学并未发展成为社会思想的主流,时人乐于追求现世享乐,更看重自己的感受,女子贞节观点淡薄。而且闽地长久以来一直独立在中原之外,风俗亦迥异于内地。如福建当地有“洗儿”习俗,完全不同于中原的婴儿满月“洗儿”,而是将新生儿溺入水中杀死,又称为“不举子”。又如闽地妇女言行相对自由,婚前有性行为、改嫁、再嫁等俱是稀松平常之事。然而余月月毕竟是以处子之身被多人强奸,她不但耻于提及,亦有羞于面对未婚夫之心。
余月月昨晚出门去寻宋易安时,特意带上了宋慈赠送的大理短刀防身。她在宋易安家中饮到半醉不醉时,也曾掏出短刀,咬牙切齿地称要去杀了韩器之。然今日早上醒来,穿衣起床时却未见到短刀,还问了一句宋易安。宋易安称没有看见。她宿醉初醒,也记不大清楚昨晚之事,只以为自己糊涂,便没有放在心上。适才宋慈称韩器之昨晚被人杀死,她想到的第一个凶手就是宋易安,念及此,才明白之所以宋氏会说“若朝前看,就会有新的希望”那番话,所以短刀才不见了。
此刻余月月情绪如山崩地裂般爆发,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宋慈先是诧异,随即紧锁了眉头,站在窗前待了一会儿。
彼时已是暮春,天气洋暖,时人穿着单衣即可。宋慈却感到浑身冰冷,像是严冬时节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令他哆嗦不已。他看到余月月泪如雨下,头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茫然与难过。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浸染似的悲伤,远远胜过他昨晚生死悬于一线时因无助和恐惧而产生的绝望。他仿若漂泊在钱塘江潮的风口浪尖,狂风巨浪挟裹住了他全身,他想要反抗,却不知道如何抵挡住这骤然而至的惊涛骇浪。无计可施之下,只能走过去搂住未婚妻子,任凭她将满腔的痛苦发泄出来。而他自己心中的忧愤却无处可泄,便如一股旺火在全身上下游走,左突右驰,始终找不到出口。他的身子开始发热,脸涨得通红,渐至发紫,仿若醺醉一般,模样看起来十分骇人。
反倒是余月月在泪眼朦胧中看到宋慈脸色诡秘得可怕,勉强止住哭泣,道:“你不要生气,不要这样子。事情已经这样了,这是我的命,只怪我自己命苦。”
这是她为人的最大优点,总是为人着想,即使她昨日刚遭受过备受蹂躏的非人经历,当此忧患时刻,却还是不忘去抚慰未婚夫。
宋慈搀住未婚妻到床边坐下,柔声道:“是我不好,我是你的未婚夫,应该留在你身边保护你。我答应你,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多管别人的闲事,月月姊的事就是我的头等大事。”
余月月听了这话,怔了一怔,又再度放声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地道:“我不要成为你的累赘。宋姊姊说过,一旦女人成为男人情感上的累赘,便会受到嫌弃。你是有为之身,我不要勉强你把心思都放在我这里。”
宋慈忙赔礼道:“是我不好,是我说错了话,还请月月姊念在我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不要怪我。我们这就成亲,好么?”
余月月哭道:“你这是做什么?是想故意气我么?”宋慈忙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害怕……害怕……失去你。”
余月月赌气道:“你想娶,我还不想嫁呢。”
她嘴里这样说,心中终究还是觉得温暖,伏在未婚夫肩头抽泣个不停。
宋慈默默抚摸未婚妻的秀发,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心中思忖道:“宋易安倒真是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女子,冷漠的外表下,有一副刚烈火热的心肠。韩器之是金人间谍,又同他手下人玷污了月月的清白,即使昨晚不死,我也绝不会放过他。但我又能怎样呢?顶多是带着官府的人捉了他,可在审讯时,他还是会泄露出王医师和月月的事,我又不能事先杀他灭口。所以宋易安其实是帮了我和月月一个大忙,是我们宋、王、余三家的救命恩人,我真该感谢她。”
余月月哭声渐止,问道:“昨日太学月考如何?”宋慈道:“还好。”
余月月坐直身子,凝思半晌,才道:“宋慈,你我自小相识,我可有求过你什么?”宋慈道:“从来没有。反倒是王医师和月月姊多次救过我性命,大恩不敢言谢。”
余月月道:“那好,我今日求你一件事,宋姊姊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我求你无论如何要保她周全。”宋慈道:“我答应你,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余月月道:“那你还不快去办事?”宋慈道:“嗯,我怕我走了,月月姊……”
忽听得岳珂敲门叫道:“宋慈,你出来一下。”
宋慈应了一声,却还是握着余月月的手,既不松手,也不起身,只打量着她,神情很是紧张。
余月月见他憨傻得可爱,不由得破涕为笑,道:“你担心你走了我就会自杀么?放心吧,我还有要紧事去做。况且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就算要死,也得等你死了再说,不然谁来照顾你?瞧你这一身衣服脏的。”她从柜子里取了一套新衣裳,亲手为宋慈换上,这才道:“快去吧。”
宋慈道:“月月姊要去办什么要紧事?不如由我代劳。”
余月月笑道:“放心,我不是去杀人放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倒像个老妈子。”开了门,将未婚夫强行推了出去。
岳珂正候在门外,问道:“月月还在生我的气么?”宋慈道:“她生气是因为别的事,不是因为岳兄。”
岳珂心中有事,也顾不上多问,忙道:“走,先去我房中,来了一位你想不到的客人。”
回来住处,推门一看,坐在堂中的却是独孤策。
宋慈忙问道:“是小环出事了么?”独孤策道:“不是。小环那么机灵,能有什么事?我来找你们,是昨晚我看到了一件怪事,丰乐楼采办韩器之被人杀了。”
岳珂道:“我和宋慈刚刚才从韩器之家中回来。听独孤兄的口气,你昨晚亲眼见到凶手杀人了?”独孤策道:“没有亲眼见到,可也差不多。”
原来昨晚独孤策去都亭驿拜见辛弃疾,一番畅谈,辞出时已是深夜,凑巧见到有人摸黑从荷园出来。荷园时为金国使者完颜弼一行居住。辛弃疾提过完颜弼这次来南宋必是有所为而来,白日他曾派人跟踪几名金人到中瓦子、大瓦子一带,见到金人在一家名叫“荐桥”的绸缎铺盘桓逗留尤久,怀疑其中有诈。但南宋官方不便公然派人调查金国使臣及手下人行踪,辛弃疾便委托独孤策多加留意。独孤策虽不赞成北伐收复之议,但对铲除金人间谍、奸细之类的事却是义不容辞。他见到有两人兜帽遮面,鬼鬼祟祟,自荷园出来,便留了心,一路跟踪。
临安不似汉唐长安那般实行夜禁,事实上,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正是南宋京师的特色。加上新近三省六部到朝天门一带发生大火,烧毁数万家,就连宰相陈自强的豪华府邸也未能幸免予难,大街上多有无家可归者露宿。即使是半夜,街道上人也还不少。
那两名金人出来都亭驿后,沿御街一路往北。到朝天门时,有两名市民打扮的人迎了上来,嘀咕几句,四人便一齐继续往北。到中瓦子时,又有一人迎上来。五人一齐往北,到了荐桥附近一家绸缎铺门前时,一人上前敲了三下门,门板迅疾打开,五人闪身进去,门又关上,灯火也相应灭了。
独孤策见这家绸缎铺正是辛弃疾手下人所称的荐桥绸缎铺,料想这里必是金人在临安的联络点,然而凑近门板一看,铺子里面一片漆黑,既无灯火,也无人声。他微一凝思,即想到绸缎铺必有后门,便辗转往东,绕到后巷,果见前面有人打着灯笼引着那两名金人进去一所宅子。宅子中有灯火射出,院门大开。
只是事情忽现蹊跷,那几人一到院子门口就站住了,愣在了那里。其中一名金人还取下了头上兜帽,正是金国使者完颜弼,他就那么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院子,仿若看见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
独孤策自边侧跃上墙头,往院中一望,亦觉得诡异异常——却见丰乐楼采办韩器之正捧腹坐在台阶上,宋易安手中握着一柄短刀,站在他身前,正听到人声,转过头来。她大约未曾料到被人当场撞见,亦愣在那里,浑然不知闪避。
独孤策一时不明白宋易安为何深夜至此杀人,但韩器之与金人有勾结是确认无疑的事,生怕她就此遭了这伙金人的毒手,忙重重咳嗽了一声。那几人果然一惊,便灭了灯笼,转身往北巷口去了。他本还想去追完颜弼几人,却见宋易安急急出来,朝自己这边儿赶来,便从墙头跃下来,挡在她面前,问道:“娘子在这里做什么?”
宋易安起初吓了一跳,本能地拔出短刀,见到来人是独孤策,才略略松了一口气,问道:“怎么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独孤策道:“我是追踪金人使者至此,韩器之是金人奸细。不过娘子为何要杀他?”
宋易安道:“你想知道么?好吧,那我就告诉你。”走近独孤策,冷不防挺出短刀,横在他颈中,喝道:“你小子成天神出鬼没,到底是什么人?”
独孤策道:“在下早已向娘子介绍过自己,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山野小民。但我爱慕娘子的心意,却是真真切切的。”宋易安斥道:“油腔滑调!”
独孤策道:“那么娘子是要杀了我,挖我的心出来看看么?”宋易安道:“你既然跟岳珂是朋友,今日就看在岳公子分上放过你,以后再纠缠不休,休怪我不客气。”收了短刀,迅疾去了。
独孤策一时追赶不及,便进去韩家院子,见韩器之人已死,便连夜赶来都亭驿,将事情经过告诉了辛弃疾。此刻天就快要亮了,辛弃疾正准备要入宫陛见,一时顾不上,便让独孤策来找岳珂和宋慈商议,让二人设法调查这件案子。
宋慈听了经过,忙问道:“宋易安用来制住独孤兄的短刀,是不是比寻常匕首长些宽些,刀刃是铁青色,刀鞘是皮质,刀柄缠了皮藤?”
独孤策道:“当时黑漆漆一片,只有韩器之院子中映出一点灯光,我没太看清楚。不过的确有须条之类的东西触碰到我的脖子,应该是刀柄上的皮藤。”
岳珂道:“看来还真是宋易安杀了韩器之。”
独孤策更加惊异,道:“我是昨晚凑巧撞上,你们又是怎么知道是宋易安杀人的?”岳珂道:“因为之前韩器之设下毒局……”
宋慈摇头道:“不是因为那件事。”他虽不愿意提及未婚妻所遇不幸之事,但若不说出真相,不足以证明余月月和宋易安之人品,便道:“是因为韩器之昨日威胁月月时,还欺负了她。凑巧我昨晚未归,月月心中愁苦,去了宋易安家中,酒醉后说了被韩器之侮辱的事。”
岳珂和独孤策闻言均感讶然。宋慈道:“我已经答应了月月,无论如何要保宋易安周全,所以……”
独孤策道:“哎呀,你肯放过她,官府肯放过她?那金人使者完颜弼亲眼看见她杀死韩器之,只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都怪我,昨晚着急赶去向辛公禀报,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岳珂道:“独孤兄别急,这里是大宋,又不是金国。金方死了间谍首领,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他们目下最急于做的是将其他人及关键证据转移。”
宋慈道:“说得极是。独孤兄,你去通知宋易安,请转达我的感激,请她暂时先躲上一躲,日后我会当面向她致谢。”
三人遂分头行事,独孤策赶去宋易安家中,岳珂和宋慈则赶来荐桥绸缎铺。这里既是金人联络点,那么韩器之用来要挟宋慈的公告很可能就藏在这里。
果见绸缎铺并没有开业,正有一名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出来,往门板上贴了“暂时歇业”的条子。
宋慈叫道:“喂,这位小哥……”
孰料那人一见他,转身就跑。岳珂本想去追,却又不放心宋慈一人进店搜查,道:“算了,反正看见他的面目了,回头张榜通缉他便是。”
二人进来绸缎铺,堂中空无一人。又往后院去看,亦是如此。大约店铺上下尽知此联络处已经暴露,人已跑得精光了。
宋慈先四下扫了一遍,凝思片刻,便往铺面柜台而来。他先将架上的绸缎卷翻了一遍,一一摸过,最终在最底层货架最不起眼的两卷帛布中各发现了数份公告,当即长舒一口气,道:“这都是手抄卷,不是刻印版,幸好。”
岳珂二话不说,便将公告拿到后院中烧了。
宋慈心中重负却并未就此减轻,心道:“亏得宋易安仗义出手,危机暂时解决,可这一切都是偶然。王医师父子两代助纣为虐、为金人奸细之事毕竟是事实,一味遮瞒,瞒得了一时,能瞒得了一世么?岳兄帮我,可谓冒了很大风险,日后事情一旦败露,他势必也要受牵连。这件事,到底要怎样解决才好呢?”
他正郁郁满怀之时,忽有大队禁军卫士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扭住,押到一旁。岳珂亦被从后院中带了出来。幸好殿前都指挥使吴曦及时进来,忙命卫士放开二人,问道:“二位如何会在这里?”
岳珂道:“昨晚丰乐楼采办韩器之被杀,我们一路追踪线索,来到这里。”吴曦闻言一愣,道:“韩器之昨晚被杀了?丰乐楼可真是多事之地。”
岳珂问道:“吴太尉又怎么会来这里?”吴曦道:“听说昨日金使随从进来这里后,一个时辰后才出去。我料想这家绸缎铺必有什么蹊跷,但朝廷不便出面,正好最近刚烧了大火,所以就以禁军搜查易燃、易爆物品为名,要对御街沿街的店铺一一进行搜查。”
岳珂心道:“看来暗中监视金使的人不只辛公一个。韩太师一心寻找战争借口,多半派了吴曦来寻找对金人不利的证据。但看吴曦的样子,即使不知道韩器之被杀一事,想来也不知道金国使者完颜弼昨晚到过这里。”
有卫士过来禀报道:“除了现场抓到这两个人,店中再也没有其他人。不过后院中有火烧过的痕迹,小的刚进去时,岳少监正在点火烧毁什么书信。”
吴曦闻言,微微挑起了眉毛,转过头来,凝视着岳珂,目光极为意味深长。
宋慈知道吴曦已起了疑心,岳珂本就因向独孤策打手语受到怀疑,这件事若是再不解释清楚,他很可能会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忙道:“这不关岳珂的事。事情是因我而起。”
当即说了韩器之设下香炉毒局被自己觉察,韩器之为了掩盖真相,拿余月月要挟自己,自己来绸缎铺,是为了找到对余月月不利的证据烧毁。
吴曦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厉声斥道:“宋公子,你受韩太师之命主持调查丰乐楼一案,韩太师对你何其信任,你早发现了香炉毒局,却不及时上报,是何居心用意?原来你早知道韩器之身份不简单,却不及时通知官府抓捕,是不是你未婚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握在他手中?还有,昨晚韩器之被杀,是不是你下的手?”
岳珂忙道:“吴太尉,请听下官慢慢解释。我们是很早就发现了香炉毒局,但却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当时之所以没有上报,是不想牵涉无辜,原是想将事情调查清楚后再禀报韩太师。太尉可知道香炉毒局的奥妙在于杀人于无形之间,只有当晚吃下桂鱼鱼羹的人才会中毒,而根据当时现场的情形来看,嫌疑最大的是临安第一名妓艳歌行。直到后来丰乐楼杂役刘大失踪、韩器之派人盗走证物,我们才怀疑到他身上,但这也就是昨晚之事。还来不及找到韩器之验证,他便已经被人杀了。”
吴曦这才脸色稍缓,问道:“那么岳郡马适才烧毁的是什么?”岳珂道:“与案子无关,完全是个人私事。”他也料到不说实话实在难以取信于对方,只得道:“是关于宋慈妻子余月月名节的几张纸片。”
吴曦“噢”了一声,似有些觉悟。
岳珂道:“吴太尉也知道余月月是韩太师的救命恩人,她一个小女子,没有别的期待,只希望这件事就此平静过去。”
吴曦道:“那是当然。”想了想,又问道:“想来二位已经仔细搜过这间绸缎铺了,可有别的发现?”宋慈道:“只有……”
岳珂道:“太尉放心,我们找到的所有纸片一类的东西,都已经尽数烧毁。”
这句话回答得很是奇怪,尤其是“太尉放心”四个字,本是跟吴曦风马牛不相及之事,为何又叫他放心呢?
吴曦露出古怪之极的表情,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岳珂,随即哈哈一笑,道:“甚好。岳郡马,我交了你这个朋友。今日我就当从没在这里遇见过二位,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不过我尚有公务在身,就不远送了。来人,送岳郡马和宋公子出去。”
离开荐桥绸缎铺,宋慈亦对岳珂最后一句话极感困惑,问道:“岳兄特别加重‘太尉放心’四个字,可是意有所指?”岳珂道:“我只是大胆一猜,但看起来猜对了。”
他见吴曦莫名出现,猜想必有缘由。堂堂禁军最高长官,居然亲自带兵来搜查一家绸缎铺,即使是他知道这家绸缎铺是金人间谍在临安的联络点,也有些小题大做了。况且追捕间谍一类的事,从来就不是禁军的职责范围。所谓无利不起早,尤其是对吴曦这样的人,他亲自至此,很可能为私心而来。
联想到之前韩器之曾利用卖唱的金氏父女抓住了我来也,从他手上强行索走了他所盗取的艳歌行的全部财物。韩器之既是金人间谍首领,当然不会在意这批财宝的本身价值,除非里面是有他特别感兴趣的东西,才不惜自暴身份逼迫我来也就范。之前艳歌行曾特别托付过宋慈,请务必寻回一只金盒。那金盒多半不是祖传之物那么简单,很可能是内壁中空,藏有机密,这也是韩器之真正兴趣之所在。
而进一步说,艳歌行正是吴曦的人,说不定是那金盒中藏有什么事关吴曦的秘密。吴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金盒落入了韩器之之手,立即假公济私,赶来搜查。
当然,吴曦来这家荐桥绸缎铺,也许真的是为公事,也许有别的缘由。但岳珂将前后线索串联起来,所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这个。尤其当吴曦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可有别的发现”,他愈发能肯定吴曦来这里是别有企图,遂干脆回答了一句“太尉放心”,暗示无论找到了什么,有关无关吴曦的,都已经被烧毁。想不到吴曦居然会意,答以“甚好”两个字。以他这种反应和回答,便反过来验证了岳珂的推测完全无误。
宋慈道:“之前贾涉称有对吴曦不利的证据,虽是谎话,却差点惹来杀身大祸。由此可见吴曦确实有见不得光的事,那藏在金盒里面的物事,会不会就是吴曦的死穴?”
岳珂道:“如果吴曦仅仅是交结朝中权贵,图谋回去四川做他的第三代吴家军首领,那倒也罢了。可现下事情牵扯到金人,连金人对金盒都如此有兴趣,内中一定藏有重大机密。”
宋慈道:“今早到了韩器之家中后,因为担心公告的事,我仔细搜过,并没有发现金盒,也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珠宝。也许韩器之将这些东西放在了绸缎铺中。适才我一心想找到公告,只考虑了铺子中最有可能藏下纸片的地方,未作他想。如果金盒还在那里,现下可就落回吴曦手中了。”
岳珂道:“未必是这样。如果金盒确有机密,前晚便已落入韩器之手中,他应该早将其中的物事取出来了。既然那足以威胁吴曦,应该不是小事,最大的可能是他将其交给了金国使者完颜弼,而完颜弼也派人暗示过吴曦,吴曦恐惧之下,才派人监视完颜弼一行动向,想夺回物事。不管怎样,吴曦比我们更想找到金盒。他可以调动全城禁军,有他在,我们无论如何也占不了先机。”
宋慈道:“岳兄说得极是。而今任会行刺和香炉毒局案均已尘埃落定,正好我们也该查查秦大那件案子了。”
二人计议一番,遂决定赶去丽春院找贾涉。宋慈犹自不放心余月月,要先回王家饮子铺一趟。
岳珂道:“你不能放心月月,我也不能放心你,万一昨晚绑架你的那伙人再找上你呢?”
宋慈道:“那伙人绑架我,是想了解我在任会行刺案上还发现了什么线索,如果他们跟张镃、小环本是一伙,现下应该已经知道我并无恶意。如果不是一伙,可就有些麻烦,因为我对他们的身份一无所知,不清楚他们是想知道真相,还是想利用真相来对付谁。又或者还真有什么线索,是我没有发现的。但无论怎样,他们已经知道我所知有限,应该不会再找上我了。”
岳珂道:“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同进同出为好。等秦大的案子了了,再来好好查找这伙人的身份。”
赶回王家饮子铺,伙计称余月月刚出门回来。宋慈便进来后院,却见余月月正站在井边打水为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洗手,不由一愣,问道:“这是谁?”
余月月道:“她叫小龙女。她家人都在大火中烧死了,就剩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我想收养她,正想着要和你商量这件事。”
宋慈见余月月有此心思,当然不会再想着自杀了,很是高兴,忙道:“这件事月月姊自己做主便是。”蹲下来问道,“你的大名叫什么?”小龙女道:“小龙女。”
余月月忙道:“她阿爹姓龙,大家都叫她小龙女,也没个正式的名字。你给她取一个吧。”
宋慈故作正经地道:“名字是人生大事,可不能随便取。这件事,回头要叫上小连、岳兄几个,好好商议一通,才能定下来。”
余月月“扑哧”笑出声来,道:“取个名字,用得着集会么?”宋慈道:“当然了。”
余月月道:“宋姊姊那边怎么样了?”宋慈道:“我还没有见过她的人。不好的消息是,昨晚她在韩器之家中杀人时,有好几个人都见到了。好消息是,目击者中,除了独孤策外,其余都是金人,他们不敢出来指证她。你放心,宋易安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但月月姊最近最好不要再去找她,以免被金人盯上。”
余月月这才略略放心,道:“那你去忙吧,岳大哥不还在那里等你么?我也要去为小龙女置办一些行头。”
宋慈出来对岳珂说了余月月收养了一名火后遗孤之事。
岳珂道:“这是好事。”又叹道:“月月真是一个坚强的女子,这样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早不知道怎样了。她却还能主动去帮助别人,这样心地善良的好女子,世上大概没有几个。还有那宋易安,当真也是个奇女子。难怪她们两个能成为好朋友。”
宋慈道:“嗯,等秦大的案子了结后,我要好好补偿月月和宋易安。”
二人先雇了一辆大车,这才赶来丽春院。艳歌行主仆仍在清波门姜夔宅中,小环亦出门去办事,西楼中只有贾涉一人。
贾涉正百无聊赖,忽见岳珂、宋慈来约,说要一起去殿前司右军军营验尸,大喜道:“太好了。要不是我身上有伤,行走不便,早就主动去寻二位了。”
遂乘车赶来骆驼岭北面的殿前司右军军营。到辕门前时,正遇到殿前司统制夏震低着头出来。他之前因丰乐楼行刺一案被判失职,连夜被押到大理寺,关入大狱。宋慈调查清楚案件后,认为水中机关早在寿宴之前便已安装完毕,夏震只是当日负责丰乐楼禁卫,并无过失。但韩侂胄因夏震是军人,不肯原谅,处以杖脊加黥面。大宋低级军士都要黥面,一是标识,二来逃亡时便于追捕,因而时人都以当兵为耻。夏震本是武官,无须黥面,却因丰乐楼任会一案牵累,受了杖刑不说,额头也被黥上了字。杖脊仅仅是肉体上的痛苦,黥刑则完全是精神上的羞辱。
宋慈几人让到一旁,见他面本不欲招呼,以免对方难堪。夏震却转头看到,主动过来道:“听说是宋公子向韩太师求情,才免去下官流配之罪,多谢。下官新受了刑,身上有伤,不便行礼,下次再向宋公子拜谢。”
宋慈忙道:“夏将军本无过错,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谈不上说情。”
夏震道:“无论如何,宋公子恩情,下官定会铭记于心。”欠了欠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宋慈便过去向门前卫士打听秦大尸首停放之处。卫士道:“是那些刺客的尸首么?早就抬到刑部去了。”
宋慈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卫士道:“大概是前天吧。”
岳珂道:“那么是在三省六部失火之前了?”卫士道:“对,是在失火之前。”
宋慈道:“为什么要将尸首抬去刑部?”卫士道:“听说是刑部派了人来接手案子。正好吴太尉人不在营中,对方又有公文,当值的武官就让他们把尸首给抬走了,结果还闹了一场小小的乱子。”
当日刑部有差役手持公文来到殿前司军营,称奉刑部侍郎史弥远之命,要将刺客尸首全部抬去刑部。死人也不是什么抢手货,当值武官验过公文无误,就挥手放行。正好同知枢密院事程松来殿前司找吴曦议事,无意中看到了那自杀而死的秦大的尸首,登时脸色大变,忙上前拦住刑部差役,问是怎么回事。刑部差役解释过后,程松却不准对方抬走尸首,说要等吴曦回来处置。有差役冷冷道:“这案子现在不归吴太尉管,而是由宋慈宋官人处置,这是韩太师的命令。怎么,程相公连韩太师也不放在眼里么?”他抬出了韩太师的名号,程松才不得已放行。
岳珂道:“这位就是宋慈。他又没有下令,为什么刑部要将尸首抬走呢?”卫士道:“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几位官人不妨到刑部问问去。”
几人忙赶来官厅街,却见三省六部官署尽在大火中化作了废墟,不要说去寻几具尸首,就连办公的大堂都没有了,更不用说文书、卷宗之类了。
岳珂找到一名差役,询问尸首之事。那差役道:“是从殿前司抬回来的五具尸首么?有这回事,小的亲眼见到被抬进了停尸房。但现下,官人也看到了,什么都没了。”
岳珂问道:“可知道大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差役道:“这个暂时还不清楚。不过既是三省六部烧得最厉害,应该就是从官厅街的某间官署燃起来的。”
宋慈几人见再无线索可寻,只得又乘车离开。
宋慈道:“前日离开南园时,吴曦特意来问过我,要如何处置秦大等人的尸首,我说先留在军营,等我重新勘验过再说,结果当日尸首就被送去了刑部。”
岳珂道:“而当晚三省六部就失了火,一切化作灰烬,所有的物证也随之消失了。”
贾涉道:“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吴曦有意先派人将尸首送去刑部,再放一把火毁尸灭迹。”岳珂道:“吴曦嫌疑的确很大。根据贾兄的描述,他是认得刺客秦大的,但他自己从来没有提过这一点。”
宋慈道:“非但吴曦认识刺客秦大,同知枢密院事程松程相公应该也是认得的。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前日在南园,吴曦提及他当年受命出使金国时,副使正是程松。”
岳珂道:“你的意思是,刺客秦大很可能是金人?”
第十章 今夕何夕
朝堂之上,众官吏黄缘奔竞,以期荣升,俨然一间名利场;京城之内,人们喜谈风花雪月,追求享乐,人心、世风日趋浮华萎靡,仿若一座大戏台。风流不老,令人忘记了今夕是何年。倏忽之间,旧人零落,人生最珍贵的东西就此流失在蹉跎岁月里。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南宋 姜夔《翠楼吟》
岳珂说出刺客秦大很可能是金人后,先将贾涉吓了一跳,问道:“秦大不是常常出入吴曦府邸么?怎么又变成金人了?”随即又道:“难不成吴曦竟会与金人勾结?这应该不大可能吧。”
即使以他与吴家仇深似海,也不能相信吴曦这等抗金名将之后会与金人来往勾结。
宋慈沉吟道:“秦大等人应该是丰乐楼采办韩器之的手下,他们预先埋伏在丰豫门一带,应该是香炉毒局的后备计划。”
韩器之是金人间谍,预备通过行刺当朝太师韩侂胄来消弭南北战争,这确实是一步好棋。他所布下的香炉毒局亦是巧妙无比,不但能杀人于无形之间,且能嫁祸给丰乐楼厨娘宋易安,丝毫不会牵连他自己。可惜老天爷偏不让他得逞,任会等人的机关抢先发动,搅乱了寿宴,他精心设计的毒局功亏一篑。
但此人真不愧金人在临安间谍组织的首领,谋略、眼光要比任会等人高出许多。他早料到也许会有意外情况发生,所以还事先安排了秦大等人埋伏在丰豫门外。假若丰乐楼中发生了变故,韩侂胄必然匆忙离开,而城门之处的伏击能出其不意,一举奏效。
可惜的是,老天爷仍然没有眷顾于他,这一计划被吴曦意外打乱。当时的情形应该是——吴曦赶回丰乐楼接应时,先是看到了道旁的独孤策。之前独孤策在西湖上划船唱歌时,已为吴曦认出,他怀疑独孤策跟丰乐楼行刺案有关,下令禁军追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吴曦令下,卫士一动,秦大等人不知对方是针对独孤策,误以为己方形迹已露,遂取出弩箭负隅顽抗。而此时韩侂胄距丰豫门尚有一段距离,秦大等人提前发动,自然难以命中目标,只在混乱中射中了吴曦。最终结果是五名刺客四人被杀,秦大受伤被擒。
事态发展发生偏离,是自吴曦劝说韩侂胄对此事暂且隐忍开始——吴曦称刺客全部手持军用弩箭,怕是这些人来历非凡,不如秘密审讯就擒刺客,弄清楚事情究竟后再作计议。韩侂胄遂将这件案子交给了吴曦。其实等于是吴曦自己将这件烂摊子揽上了身,大不符合他一贯不过问朝事的谨慎作风。
那么,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吴曦当时就已经认出被擒住的刺客秦大原是认得的人,他担心这一案子落入临安府或是大理寺,或是其他官署之手后,秦大供词会对其不利,所以他必须抢先将这件案子握住,这亦是为什么当晚秦大即在殿前司大堂夺剑“自杀身亡”的缘由。
秦大预谋行刺是真,他是金人的可能性也极大,程松的反应亦能间接证明此点。那么他之前为何会频繁出入吴曦府邸,他被擒为何又会令吴曦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安呢?吴曦会不会是从他口中得知金人正在努力寻找被我来也盗走的金盒呢?然而秦大被擒当晚,韩器之尚未找到我来也,吴曦又是如何知道金盒最终落入了韩器之手上?金盒中到底有什么重大机密?
再说秦大尸首这件事,他人虽已死,尸体上却还保留着许多物证——一则旁人尚能认出他的面貌,譬如与吴曦一道出使过金国的同知枢密院事程松,又譬如与吴氏有仇、长期暗中监视吴曦行踪的贾涉;二来秦大到底是否是吴曦所称的“横剑自杀”,还是他杀灭口,从尸体伤口上不难辨别,宋慈尤其是这一方面的行家。如此一来,毁尸灭迹就是必然之事。但殿前司军营不比别处,戒备森严不亚于皇宫大内,若是尸体在此处被盗被毁,旁人必然会对殿帅吴曦起疑。先移尸别处,再设法焚毁,是最好的法子。
再说刑部索要秦大等刺客尸首一事。刑部日常事务由刑部侍郎史弥远主持,他同时兼任礼部侍郎,移尸当日,正负责接待金国使者完颜弼一行。大宋外交礼仪极其繁琐,他一大早就需着手准备,事务缠身,不大可能还会有闲暇顾及秦大一案。况且应吴曦的要求,丰豫门秦大行刺一案一直处于保密状态,所知者仅有韩侂胄、吴曦及宋慈、岳珂寥寥几人。即便刑部官员从别的渠道得知有行刺案再度发生,又怎么会不经韩侂胄同意,贸然发出公文,派人到殿前司强行接手尸首?移尸当晚,由于艳歌行指认史弥远在寿宴开场时有异动,罗日愿向韩侂胄禀报后,史弥远即被带到南园软禁起来,当晚三省六部即发生了大火,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
岳珂也赞同宋慈的看法,认为秦大是韩器之手下,但还是揣摩不透吴曦为何要杀其灭口,道:“如果杀死秦大仅仅是要掩饰真相,尚能理解。但若真是吴曦派人到刑部放火,导致大火延烧,三省六部尽成废墟,数万户居民无家可归,如此罪行,便不可饶恕了。”
贾涉道:“殿前司军士不是称来提尸首的人是奉刑部侍郎史弥远之命吗?既是他签发的文书,找他一问不就清楚了么?”宋慈道:“贾兄有所不知,史弥远兼任礼部侍郎,当日有接待金国使者的任务。我和岳兄曾在都亭驿撞到过他,以他的日程安排,根本不可能腾出手来管这件案子。”
贾涉道:“但刑部的差役的确看到尸首抬进了停尸房啊。”岳珂道:“这应该是有人伪造了刑部公文,有意陷害史弥远。但现在没有了尸首和公文,无论如何难以追查到真相了。”
贾涉道:“真相就在眼前,就是吴曦派人做的。要我说,直接找到他,当面问个明白。”
宋慈也别无他法,便与岳珂商议道:“秦大的案子,所有的物证都毁于大火,重新取证,也只能得到吴曦的片面之词。不如就依贾兄建议,直接去找吴曦询问究竟。毕竟韩太师当着吴曦的面将这件案子指派给了我,他也知道我必须得有个交代。”
岳珂道:“如此也好。”又道:“只是贾兄既与吴曦结下了梁子,不宜出面,不如……”贾涉昂然道:“我行得正坐得端,无愧于心,何须怕他?况且若没有我当面指认秦大,吴曦未必肯说实话。”
宋慈、岳珂见他意志坚定,便不再坚持。
三人遂又赶来大瓦子。一路见到禁军正挨家挨户地搜查当街店铺,弄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宋慈和岳珂均明白这是吴曦为了掩饰他搜查荐桥绸缎铺、寻找金盒的真实目的,不由得对这位名将之后大起反感之心。
吴曦果然还在荐桥绸缎铺中坐镇,见宋慈、岳珂去而复返,还多带上了贾涉,很是惊愕,问道:“几位到此,有何贵干?”
宋慈道:“吴太尉是个明白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韩太师曾交代我调查秦大一案,太尉可还记得?”吴曦道:“当然,当日我也在场。”
宋慈道:“当日太尉答应我,要将秦大等人的尸首暂留在殿前司军营中,后来却又将尸首送去了刑部?”吴曦道:“这件事,我也是后来听程相公提到。来人持有刑部公文,属于正常移交范围。我还一直以为是宋公子下的命令。”
贾涉见吴曦将所有事情推得干干净净,早已忍耐不住,冷笑道:“吴太尉,你何必再装腔作势?分明就是你想要毁尸灭迹,所以事先伪造了公文,将秦大尸首移去刑部,再一把火烧掉。如此,责任全在刑部,你再无半点干系。”
吴曦脸色阴沉如铁,也不理睬贾涉,只问道:“宋公子,你带了这疯汉来这里,任凭他信口雌黄,污蔑本官,这是你的本意么?”
宋慈道:“贾涉是证人,他指认吴太尉与秦大本是认识的。”
吴曦满脸愕然,道:“当晚秦大等人在丰豫门行刺时,贾涉已被关进临安府大狱。事后他又没有见过秦大尸首,如何能充当证人?”
贾涉道:“你忘了么?我被押去临安府,一样是要经过丰豫门的。当时我就觉得那果子摊贩眼熟,后来才想起曾几次见到他出入你吴太尉府上。眼下宋公子已证明秦大就是金人间谍首领韩器之的手下,吴太尉目下所站之处,正是金人在临安的联络点。不知道吴太尉对此有何解释呢?”
吴曦愣了一愣,随即冷笑道:“二位可知道这疯汉的父亲贾伟原是先父属下官员,却暗中勾结金人、图谋不轨,在被逮送京师途中畏罪自杀。这疯汉反而归咎于先父,在京师到处告状,对我吴家极尽诋毁之能事。眼下他口吐狂言,肆意污蔑本官,我是不能再忍了。来人……”
宋慈忙道:“等一下!太尉,适才贾涉这番话,前半段话只是证词,后半段话与事实并无出入。我的确认为秦大就是韩器之的手下,太尉所在的荐桥绸缎铺,也正是金人在临安的联络点。吴太尉愿不愿意解释,我不能勉强,但要证明贾涉前半段所述,一点也不难。吴太尉不妨去请一位画工来,根据贾涉描述画出秦大容貌,再请吴太尉自己来看,这画像中的是不是秦大。”
岳珂道:“我妹夫陈址最擅长画工,他正好随辛公来了京师,眼下人就住在都亭驿,不如我们一道去找他帮忙。为了公正起见,还可以邀请辛公甚至是韩太师从旁作证。”
吴曦脸色由黑转红,额头渐有汗珠沁出,目光来回转动,沉默了片刻,挥手命道:“你们先都退出去。”又指着贾涉道:“宋公子和岳郡马若想听实话,请务必让这疯汉出去。”
贾涉冷笑道:“怎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生怕被我听见么?”
宋慈道:“贾兄,你是秦大一案的证人。按照惯例,当事人做陈述时,旁证是不能在场的,这是为了防止证人更99lib?改证词。尤其你跟吴太尉有私仇,更是需要回避。抱歉,请你暂且回避一下。”
贾涉虽然极不情愿,但料想若是自己在场,吴曦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只得悻悻退了出去。
吴曦亲自掩了大门,请宋慈和岳珂坐下,这才?.道:“不瞒二位,我的确认得秦大。”
吴曦当年作为南宋使者出使金国,到燕京递交国书后,便立即被金人逮捕,与副使程松一道被押回驿所软禁了起来,不得走出房间半步。这期间,不断有金人来向他劝降,有些金国官员不通汉语,需要通事从中翻译,秦大就是通事之一。因而不但吴曦熟识他,程松也是认得的。
秦大甚至以岳飞为例私下劝过吴曦:岳飞威名、战功如此显赫,南宋、北金之人全都知晓,最后还是被宋廷猜忌,被杀且连累亲族,而吴氏功劳远远不及岳飞,难道不更该惧怕吗?又称南宋朝廷刻薄寡恩到了不顾天理人伦的地步,吴挺病死,为防吴曦接管吴家军,竟然不准他回四川奔丧,强行将他留在临安,与软禁无异。
秦大所言固然都是事实,但吴曦始终不为所动。金人见他意不可改,最终还是释放他回国。不想最近秦大不知如何来了临安,居然又找上了他,几次三番登门,称已然知道吴曦与蜀中吴家军旧部暗中勾结杀害兴州都统郭杲一事,要他做出选择——.如果降金,那么金人就会用尽一切力量帮助他回四川重掌吴家军;如果不肯依从,就会有人向南宋朝廷告发他害死郭杲一事。
现任兴州都统郭杲即为前任禁军统帅,曾联络韩侂胄以武力支持宁宗皇帝即位。韩侂胄执掌政权后,即派郭杲到蜀中统领吴家军。因吴曦与郭杲之侄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郭倪结成了儿女亲家,吴、郭两家算是一家人,川中吴家军倒也服从郭杲的调遣。
吴曦起初听到秦大的威胁时,大吃了一惊,因为他刚刚才接到四川密报,称郭杲一病不起,怕是捱不过春天了。郭杲辅助当今皇帝即位,有定鼎之功,地位非同小可。他明知道郭杲病重很可能真的出于金人阴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他将秦大捆送官方,秦大便会抛出事先想好的一套说辞,历数他吴曦是如何勾结四川吴家军旧部残害了兴州都统郭杲。明明是一套谎话,却会有许多人愿意选择相信;如果他杀了秦大灭口,结果跟前面一样,秦大的同党依然会四处散布消息。反复权衡之下,他选择了暂时敷衍秦大的做法,表示事关重大,要慎重考虑之后才能答复。而另一方面,他派人赶赴四川调查真相,救治郭杲,想从根源上杜绝秦大的威胁。
宰相陈自强寿宴当晚,变故连连。吴曦送走荣王一行后,即赶回来接应韩侂胄。正如宋慈所预料的那样,他先看到了独孤策,怀疑其人跟丰乐楼机关行刺案有关,遂下令缉拿。此时便有摊贩取出弩箭来,现场登时大乱。他便是在那个时候认出了秦大,一愣之机,秦大居然举箭射中了他。秦大就擒后,他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其人说出不利自己的供词,遂说服韩侂胄,由他接管了案子。
吴曦将韩侂胄送回南园后,便强忍箭伤疼痛,赶来殿前司军营审问秦大。彼时他尚未收到四川一方的回复,不敢与对方翻脸,遂只在堂中留下几名心腹,命人开了秦大手足的械具,好言相问。秦大倒也爽快,不等用刑,便主动供称与同伙埋伏在丰豫门,本是要伏击吴曦——因为吴曦一直没有明确答复,金人认定他是有意拖延,并无诚意。而蜀军统帅郭杲一旦去世,旁人均会以为是吴曦指使人下的手,目的是方便他自己回川统领军队。若吴曦再被人杀死在京师,蜀中吴家军便会认为是朝廷下的手,愤愤不平之下,军心骚乱,川中由此动荡不安,南宋朝廷既有西顾之忧,便再也无暇北伐,金国南北腹背受敌之困厄由此而解。
秦大的叙述有头有尾,听起来亦相当合理,吴曦当时信了他的话,正不知该如何处置时,秦大又称另有机密大事相告,诱骗他下堂,趁机夺取他腰中宝剑,横剑自刎而死。
事后,吴曦向韩侂胄禀报,除了隐瞒秦大的金人身份外,其余均据实相告。后来得宋慈一语提醒,他护送荣王第一次经过丰豫门时,秦大等人并没有动手,对方不可能预料到他还会折返回来,所以他也不会是行刺对象,吴曦才想到秦大所言可能是谎话,可惜其人已死,他的供述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宋慈听了经过,问道:“这么说,吴太尉对刑部公文一事全然不知情了?”
吴曦道:“宋公子已尽知事情经过,就算你重新验尸,所检验的结果也是一样的,秦大确是自杀而死,我又何须移尸毁迹?程松程相公认出了秦大,来找我质问,我将内中苦衷告知,他亦表示理解。我原想等到蜀中一方有了消息,就将全部实情向韩太师禀报。不瞒二位,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前晚大火烧毁三省六部时,连带秦大尸首也化成了灰。若这件事真是我一手策划,我早先在绸缎铺遇见二位时,应该会主动提及秦大尸首已移交刑部一事。”
他最后一句自辩相当有力——如果真是吴曦伪造公文,有意将秦大移尸刑部,再纵火毁灭证据,他如此做的目的,无非是应对宋慈的再次验尸。这其中涉及一系列重大犯罪,尤其是纵火焚烧一事,大火延烧后焚毁了整条官厅街,就连宰相陈自强府邸也不能幸免,影响何等巨大,吴曦心中必定不会平静。而当他第一眼见到宋慈时,便必然会想到移尸一事,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立即告知对方,以提前摆脱嫌疑。
宋慈与岳珂低声商议几句,道:“我们相信吴太尉的话。另外还有一件事,太尉以禁军最高长官之尊,亲临绸缎铺搜查,想必是有所为而来。却不知道发生了我来也大闹西楼事件后,太尉如何会知道你想要索回的东西在韩器之手里?”
吴曦显然料不到宋慈连这等隐秘之事都知道了,震惊之余,又见对方并不点破,显是留了余地,心想不如实话实说,也许还能得到宋慈的帮助,便如实答道:“秦大死后,我府里收到了匿名投书,称已有我暗通四川吴家军旧部的实证。我是与先父旧部有一些书信往来,但却没有收在府里,而是……而是在西楼中,丰乐楼出事当晚,即被飞天大盗我来也盗去。收到匿名书信后,我怀疑我来也是金人奸细,但其人飘忽不定,无踪无迹,实难追捕。别无他法之下,便派人暗中监视了金国使者一行。昨日有几名金人离开都亭驿,有意东逛西逛,唯独在这家荐桥绸缎铺待了很久。我得报后,猜想这家绸缎铺一定不简单,说不定就是金人间谍在临安的联络点,所以便借搜查之名,赶来了这里。但直到遇到二位之前,我始终不知道韩器之原来就是金人间谍组织的首领。”
正说着,门外忽有卫士轻轻拍门叫道:“太尉!”
吴曦不耐烦地喝道:“做什么?”卫士道:“是祤娘子有急事找太尉。”
祤娘子即是吴曦长女吴祤。吴曦忙开了门,果见女儿香汗淋漓,正站在门前大口喘气,显是一路疾跑赶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吴祤道:“我适才偷偷听到……听到……郭亮跟人说……说……”
一语未毕,吴曦心腹徐景望匆匆赶了过来,面色凝重,也不见礼,径直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吴曦登时脸色大变,转头问女儿道:“你可是听到郭亮说蜀中出事了?”吴祤点了点头。
岳珂见外面气氛不同寻常,忙跟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吴曦简短地道:“郭杲郭帅过世了。”
他重新走进堂中,抱着头坐下,显是沮丧苦闷之极。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起身道:“郭帅过世是重大消息,我必须得立即禀报朝廷。二位,我已将我所知和盘托出,要如何处置吴某,悉听尊便。”
宋慈道:“吴太尉,多谢你坦诚相告。有一件事,我也要告诉你,之前辛公有密探冒死从北方送回情报,称金人正在策划一项重大行动。我们之前都以为这个大阴谋是要行刺韩太师,但现在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来判断,金人要针对的其实是吴太尉你。”
吴曦愕然道:“我是金人阴谋的目标人物,而不是韩太师么?”宋慈点点头,道:“正如太尉自己所言,你无论是死是活,都紧密牵动着蜀中的局势,金人非常清楚这一点。眼下韩器之意外被杀,金人间谍组织群龙无首,暂时无力再执行什么新计划。但金人不会就此放弃,一定还会继续在太尉身上下功夫。太尉日后行事,务请三思,好自为之,千万不要坠了吴氏先人的一世英名。”
吴曦默然半晌,拱手谢道:“承教。多谢。”自领人去了。
岳珂道:“你适才那番话,好像是预料朝廷会派吴曦重回四川镇抚吴家军似的。”宋慈道:“要是在以往,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可眼下韩太师一意兴兵,郭杲又骤然病逝,若是蜀中生乱,必会影响他的全盘计划。韩太师本就是一个私心大于公利之人,所以我推测,在目前的局势前,他一定会派吴曦……”
正好贾涉进来,问道:“吴曦怎么了?他承认是他毁尸灭迹了么?”宋慈道:“应该不是吴曦做的。”当即简略说了经过。
贾涉却是不信,道:“秦大身份暴露,对吴曦危害最大,如果不是他,还会有谁呢?”岳珂道:“自然是想搞垮吴曦的人。”
贾涉道:“我就想搞垮吴曦。不过不是我做的,我被吴曦手下毒打了一顿,身上有伤,走路都十分困难,哪做得了放火的勾当?”
岳珂道:“当然不可能是贾兄。这人能伪造刑部公文,以假乱真,一定是官场上的人物。”
贾涉道:“但我想不到官场上会有谁这么恨吴曦,他从来都是舍得花钱巴结所有要害官员的。”
宋慈道:“唯一能追踪那人的证据就是刑部公文,可目下三省六部官署完全瘫痪,文书卷宗尽毁,这件案子不会再有头绪,只能暂时这样了。贾兄,你身上有伤,需要好生休息。你是要回去丽春院,还是你自己的住处?我们送你一程。”
贾涉自然是想返回丽春院西楼,以有更多机会亲近佳人,可又觉得不大好意思,便道:“不劳烦二位,我自己乘车回去客栈就行。”
送走贾涉,宋慈问道:“岳兄当真认为秦大移尸这件事,是想搞垮吴曦的人做的么?”岳珂道:“不一定,这件事很有些诡异,内中疑点极多。我那么说,只是敷衍贾涉,不让他再卷入其中而已。你怎么看?”
宋慈道:“这个人,姑且叫他某甲吧,一定是官场的人,所以能伪造出刑部公文,这一点是不错的。”
岳珂道:“六部办公流程,长官签署好的公文,会按紧急、加急、普通等不同级别,分别放在不同的箱筪中。属吏会定时查验箱筪,取出公文,分派下去执行。”
宋慈道:“所以某甲不但能伪造以假乱真的刑部公文,还能自由出入刑部官署,而不被旁人留意到。”
岳珂道:“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嫌疑人实在太多,三省六部官署连在一起,每日出入办事的属吏、差役数以千计。况且目下物证尽被焚毁,无论是这个人有意放火,还是巧合,唯一的线索也失去了,追查起来实在太难。”
宋慈道:“但秦大的案子并未张扬开去,知道秦大尸首停放在殿前司军营的,只有韩太师、吴曦及他们身边的人。”
岳珂道:“那样嫌疑人也不少,仅韩太师门下,堂吏、书吏、差役便有数百,都能自由出入三省六部。吴曦手下人也不少,况且京城禁军只有一小部分归他统属,诸班直都不服他。秦大当晚行刺,射伤了禁军最高长官,这种小道消息很快就会在各司禁军内部传扬开去。”
宋慈道:“那么就只能从动机来追查了。实话说,我真不明白某甲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将秦大等刺客尸首移往刑部。尸首被焚毁后,你我当然会怀疑吴曦,但吴曦亦能解释清楚。如此,某甲的苦心安排,不全是白费了么?”
岳珂蓦然得到了提示,道:“某甲一定知道秦大的真实身份,他移尸后又设法焚尸,只是要引你我去怀疑吴曦。我们进一步追查案子,必然能查到秦大其实是金人,之前又曾多次出入过吴府,与吴曦相识。而他能够免予刑讯,寻到机会自杀,也是因为吴曦心有顾忌,主动去除了他身上的镣铐。这些真相大白后,吴曦便有勾结金人的嫌疑,跳进黄河也就洗不清了。”顿了顿,又道:“这件事倒真像是贾涉复仇。他父亲贾伟便是被吴挺以暗通金人、图谋不轨的罪名逮捕,之后莫名死在狱中。”
宋慈道:“贾涉为人莽撞,且不说其能力,他亦没有这份心机。我们推理出秦大是金人后,他还说:‘难不成吴曦竟会与金人勾结?这应该不大可能吧。’”
岳珂道:“我也知道不可能是贾涉做的。但推断起来,某甲处心积虑地安排一切,似乎就是想让吴曦曾与金人秦大交结一事败露。”
知道秦大真实身份的,只有金人一方和吴曦及心腹。金人应该没有这个能耐,况且移尸刑部当日,韩器之正忙于捕捉我来也,好要挟他去办事,当晚他亦守候在我来也家中,等待对方盗回证物。如此,嫌疑人某甲范围便缩小到吴曦周边人身上。即便如此,追查起来仍是不易,吴曦身边仆从如云,一一排查,亦需要相当的时间。
岳珂道:“盲目追查,如同大海捞针。不如等高琼娘丧事了后,我们设法找艳歌行了解一下。”
宋慈道:“甚好。”又道,“刚才岳兄提及丧事,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昨晚我被人绑到某处后,曾听到过丧乐的声音。”
岳珂道:“啊,你与我来也是在吴山城隍庙分的手。城隍庙往西即是清波门,往东即是御街,而我来也住在城隍庙往北,他救了你之后,不可能反其家方向而行,所以你被关的地方应该是在城隍庙往南,那就是吴山一带了。姜夔姜先生府邸在清波门外往南,正好符合你的描述。”
宋慈道:“居住在吴山一带的都是权贵,难怪我来也说绑我的人不是普通人。”岳珂道:“既能推测出你被关的位置,应该不难追查。你能听到丧乐,必然是在吴山西面。”
宋慈道:“嗯,那个地方,四周都应该有人家,所以审问者才没有用刑拷问于我,想来怕惊动了左邻右舍。他的侍从也曾建议,称要带我到僻静无人处拷打。”
岳珂道:“四周有人家应该不大可能,吴山本就是权贵住处,以豪宅居多,住家极少。不过吴山西自清波门往钱湖门一带,兵营居多,如教骏营、架子营、亲兵营、虎翼营、步司衙、牙兵寨等,都在那一片。绑你的人既然害怕惊动旁人,很可能你们当时的位置就在兵营附近。”
宋慈忽然又想起一事,道:“审问我的人曾交代过手下,要用老法子解决我,还特意叮嘱要埋得深点,别再让野猪拱出尸首来。听起来,应该他们曾经杀了人,埋在山上,却被嗅觉灵敏的野猪找到,将尸首刨了出来。岳兄可记得临安府有没有类似的案子?”
岳珂道:“我还真听过一起无头女尸案。一年多前,有游客到吴山游玩,听到林子中有动静,大着胆子过去一看,是野猪在啃一具无头女尸,遂将野猪驱走,报了官。官府派了人来,据女尸皮肉和骨骼来看,是个年轻女子,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只被一条粗布床单裹着。身上有许多青紫的瘀痕,手脚上有厚厚一圈血痂,似乎是被镣铐长期锁过,死前应该受了不少苦楚。不过因为没有了首级,难以辨别身份。临安府张贴了告示,寻找适龄的失踪女子,却始终没有人揭榜。想来那女子多半是卖身到富贵人家的侍妾或婢女,因事得罪了主人而不幸遇害。后来因为没有苦主来认领尸体,临安府只好作为无头悬案结案,将残尸抬到城外乱坟岗葬了。”
宋慈道:“我记得有人取重斧往我颈中比划过,还说要砍下我的头。作案手法如此之像,应该就是同一伙人了。可惜不知道那死去女子的身份,不然可以有更多线索。”
岳珂道:“既然能判断出你被关的大致位置,就不难追查。回头我去了解一下都什么人在吴山西一带有私宅,应该可以找到你被关之地。”
议过一回,二人便先回来王家饮子铺,预备稍事休息后再去找独孤策,看他是否安顿好了宋易安。不想刚一进门,便被余月月拉进后院,低声告道:“不是宋姊姊杀的人。”
宋慈问道:“月月姊见过宋易安的人了?”
余月月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那柄大理短刀,道:“刚刚宋姊姊来还刀给我,说是她收拾床铺时在枕头边发现的。我当然不会相信,直接问是不是她帮我杀了韩器之,她说不是。我还是不相信,就用宋慈你教我的法子,将短刀拿去了茅厕中试验。”
岳珂奇道:“这是什么古怪的试验法子?”余月月道:“宋慈说刀子沾过血后,即使用水洗净,依然还是有残留的血腥气,只不过人嗅不出来,得借助天下第一灵鼻之物——蝇虫。”
宋慈道:“月月姊试过后,可有发现血迹?”余月月道:“半点也没有。茅厕苍蝇那么多,没一只来叮我这把刀。”
宋慈道:“也许宋易安用了她自己的刀子。她是厨娘,随便取一柄剔肉刀便行。”
余月月道:“宋姊姊说她没有杀人,不信你自己问她去。”引着宋慈和岳珂来到自己房中。
却见内堂坐着一男一女,正是宋易安和独孤策。二人正在逗小龙女说话,看起来倒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余月月招手叫道:“来,小龙女,我们到外面去玩,让叔叔阿姨们说话。”
小龙女应了一声,怯生生地看了宋慈一眼,这才跟余月月出去了。
独孤策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还是娘子自己说吧。”
宋易安便点点头,开门见山地道:“你们都认为是我杀了韩器之。不错,我昨晚是要赶去杀他,但我到他家中的时候,他人已经死了。我还觉得奇怪,正俯身查看时,有一群人打着灯笼进来。后来又撞见独孤公子,说那些人都是金人,韩器之是金人奸细,我一时不明所以,也难以置信,便自己回家了。适才独孤公子又找到我,说韩器之曾在丰乐楼寿宴当晚设下香炉毒局要暗杀韩太师,然后嫁祸于我,联想到往日他种种异常之处,我这才相信原来他的真实身份是金人。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
宋慈道:“我相信宋家娘子的话。之前韩器之设下毒局,想嫁祸于娘子。娘子若是去找他,他必然会有所警惕,不会那么轻易被杀死在台阶上。”
岳珂道:“娘子起意去杀韩器之,是因为月月么?”
宋易安反问道:“岳公子以为呢?”冷笑一声,道:“不瞒各位,昨晚我看到韩器之被杀,还想过有没有可能是宋公子下的手,后来想到宋公子连月月生日晚宴都没空参加,怎么还会有那等闲暇工夫!月月在她生日当天经历了那样的事,别说宋公子是她的未婚夫,稍有正义感的男子,都会义愤填膺。宋公子却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忙碌得一夜不归。”
岳珂正色道:“娘子这是在责怪宋慈么?他昨晚被人绑架,险些丧命,并不是有意爽约。月月昨日经历的不幸,他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独孤策忙问道:“宋慈兄昨晚遇险了么?是什么人绑架了你?”
宋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这件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又道:“无论如何,娘子昨晚赶去韩器之家中,是为月月出头,我很是感激。但请恕我无礼多问一句,娘子既然知道韩器之昨晚已被人杀死,为何今早不及时告知月月?”
宋易安冷冷道:“宋公子以为那恶人死了,月月所受的伤害便会就此平复如初么?她这辈子,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韩器之这个名字。宋公子聪明绝顶,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宋慈一时无言以对,竟而感觉宋易安远比自己了解未婚妻子的心思。又觉得对方句句话里都有指责自己之意,他亦不由自主地自责起来,好像他对月月所遭遇的不幸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如果他没有发现香炉毒局的奥秘,韩器之就不会找上月月,她也不会被那伙人玷污了清白。他默默地思忖着,只觉得心头一点一点疼痛起来,堂内气氛亦憋屈得很,令人难以忍受,便转身出去了。
岳珂忙问道:“娘子到韩器之住处时,可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宋易安奇道:“难道岳公子还想找出杀死韩器之的凶手不成?无论对方是谁,都是帮了你们的大忙,也是帮了我的大忙。你们不顾月月的感受,非要死死纠缠住这件案子不放,到底是何居心?”
独孤策忙道:“娘子别生气。韩器之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他还有另外一层身份,是金人间谍。他在金国使者来访之前突然莫名被杀,这不是很奇怪么?岳珂兄只是想弄清楚真相而已。”
岳珂也道:“我不是说韩器之不该死,而是目下凶手杀人动机不明,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杀人,于公于私,都必须找出这个人。”
宋易安道:“如果韩器之是因为私人恩怨被杀,那是他咎由自取。如果是因为金人间谍身份被杀,那自然是朝廷派人下的手,还有什么可查的?抱歉,我什么异常之处也没发现。”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独孤策忙阻拦道:“昨晚那些金人亲眼看到娘子站在韩器之面前,他们又不清楚其实不是你杀人,必然还是要将这笔账记到娘子头上。如果找不到真凶,娘子处境堪忧,暂时不能再抛头露面。”
宋易安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敢烦劳旁人操心。”冷冷扫了岳珂一眼,拂袖而去。
独孤策道:“岳珂兄,我跟去看看。如果能从宋家娘子口中问到真凶的线索,我再来告诉你。”岳珂道:“也好。”
岳珂送独孤策出去,却寻不见宋慈,在前院也只见到余月月和小龙女。想了一想,转身回来自己住处,果见宋慈坐在堂中发呆,便上前劝道:“你别因为听了宋易安的话而自责,月月的事,根本不关你的事。”
宋慈摇摇头道:“如果不是我在丰乐楼觉察到香炉毒局,加上对韩器之毫无警惕之心,当着他的面取走了证物,他大概也不会寻到月月头上。”
岳珂道:“你可千万别这么想。韩器之是金人间谍首领,他知道月月外祖父王医师曾做过金人间谍,岂能不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他找上月月和你,是早晚的事。”
宋慈这才略略宽慰了一些,心道:“对了,韩器之是猛哥的亲弟弟,他恼恨王医师刺死他兄长,肆意荼毒月月,是为了报杀兄之仇。此人是金人间谍组织首领,潜伏临安多年,低调行事是安身立命之根本。他此次不惜自暴身份,将自己的来历当面透露给月月,大大有违于常规,大概是久有复仇之心,已强行忍耐了许久。想想也真真可怕,竟然有这样一双恶毒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月月,我不但毫无觉察,反而一度对韩器之生出好感来,可谓识人不明了。”
又想到幼年时曾见过猛哥胸口有形状古怪的大块伤疤,想来那里原先是契丹族人特有的狼头刺青。而福建夏季炎热,男子多赤裸上身,他为了不引人注目,不得不用药和器具强力去除了刺青,是以在胸口留下疤痕。
岳珂见宋慈依旧闷闷不乐,便想用查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道:“不管怎样,韩器之昨晚被杀太过蹊跷,我们还是得设法找出真相。”
如此考虑,自然是基于韩器之金人间谍组织首领的身份,怕是有什么人或是什么势力在其中兴风作浪。
宋慈问道:“宋易安可有提供什么线索?”岳珂道:“宋易安说她没有任何发现。她恨死了韩器之,对凶手感激还来不及,即使真发现了什么,应该也不会说出来。她这边是指望不上了。不过她的一句话倒是点醒了我,韩器之有可能是因为个人恩怨被杀,也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的间谍身份。宋慈,你一向敏锐,你怎么看?”
宋慈道:“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极小。在昨晚之前,韩器之的真实身份应该没有暴露。吴曦受到金人威胁后,利益攸关,肯定派了心腹追查秦大这伙人的落脚处,凡是跟金人沾边的都会受到他手下人严密的监视,连他都不知道韩器之是间谍首领,朝廷中更不会有人发现。这是其一。其二,如果朝廷发现了韩器之的间谍首领身份,上上策不是派人暗杀他,而是将其秘密抓捕后囚禁起来,拷问间谍组织其他成员下落,如此,比简单地杀死他要有用得多。”
岳珂道:“分析得极是,那么韩器之被杀一定还是出于私人恩怨了。但此人心机颇深,丰乐楼楼长蒋进等人行贿贪污,他从来不参与,对手下人也还算友善,口碑颇好。我们在丰乐楼查案,他忙前忙后,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将你我二人全都骗过了。”
宋慈道:“他既然另有一重身份,平日必然刻意掩饰本性,对周围的人也不会太恶劣。我适才说韩器之多半是因个人恩怨被杀,跟朝廷无关,还有一个原因,他是在走下台阶时被杀,脸上的表情,显然是料不到来者会杀死他,那么来者肯定是熟人。”
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韩器之将院门虚掩,自己坐在堂中灯下等待金国使者完颜弼一行的到来。他大概对当晚的会面相当重视,将手下人尽数派出接应。但就在完颜弼等人到达前,有人先行到来,他听到声音,即赶出来迎接,却被来人连捅三刀,杀死在台阶上。凶手离开后,宋易安又寻上门来,意外发现韩器之已死,惊愕异常,俯身查看究竟,此即完颜弼一行及独孤策到达时所看见之情形。
韩器之本人兼有双重身份,一重是丰乐楼采办,负责采买酒楼所需物品,打交道的以商贩居多;另一重则是金人间谍组织首领,交际人群无非是其上级、下属。这些人同处在敌营腹心,不大可能自相残杀。凶手既与韩器之相熟,令其毫无防备,很可能是在丰乐楼工作的人,或是跟他来往紧密的商贩。
岳珂沉吟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个一直下落不明的厨房杂役刘大?”宋慈道:“似乎不大可能。除非刘大跟韩器之是一伙,才有可能出其不意地杀死他。而刘大在丰乐楼出事当夜便已失踪,当时香炉毒局尚未暴露,毒局的设计者韩器之都没有逃亡,他怎么可能先行消失呢?从这点上推测,刘大绝不是金人一伙,他也不会知晓香炉毒局内中的奥妙,更不知道韩器之陷害了他,更谈不上深夜冒险杀人。最大的可能是,韩器之收买了刘大,让他往鱼羹配料中加了彼岸花叶,之后又派手下人杀了他灭口。我有九成把握,刘大早已经死了,只不过尸首尚未被人发现罢了。”
二人又议过一回,实在理不清头绪,想不出会有什么人在金人使者将至的节骨眼儿上杀了韩器之。
岳珂道:“不如我们再去看看韩器之尸首,也许能从伤口中有所发现。”
正说着,连世荣忽跨门进来,笑道:“你们猜我刚刚遇到谁了?弄潮儿顿筑。”
岳珂道:“这倒是稀客。顿兄人呢?小连为何不请他进来坐上一坐?”连世荣道:“顿兄说他只是凑巧路过这里,等改日有机会再来拜访你们二位。”
宋慈问道:“我从来没有提过我和岳兄住在这里啊,是小连告诉顿筑的么?”连世荣道:“没有啊,他直接就那么回答我的。我还以为你自己告诉过他。”
宋慈道:“不对。”忙赶了出去。却见小龙女正独自守在店铺门前,忙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月姨呢?”小龙女道:“刚刚月姨看到一位叔叔经过,样子突然变得好奇怪,一句话都没交代,就去追赶那位叔叔了。”
宋慈问了方向,匆匆追了过去。跑出不远,便见到余月月正与顿筑站在街边说话。余月月转头一见到未婚夫,便急忙推攘顿筑,似是催他快走的意思。
顿筑叹道:“月娘适才见到俺,都能从俺眼神中猜到事情经过,宋官人绝顶聪明,一定也已经猜到了。”
原来余月月昨日惨遭韩器之等人奸污后,身心俱损,直奔到钱塘江边。神志恍惚之下,几欲跌入水中,幸亏被路人拉住。那及时救下她的男子正是弄潮儿顿筑。他日夜与水为伍,大部分时间都在钱塘江边,昨日凑巧在候潮门一带徘徊,远远见到一名女子痛哭不止,似有轻生之意,便留了心思。又见她踉踉跄跄地踱向江中,忙赶过去将其拉住。他不善言谈,只略微劝慰了几句。
后来余月月转身回城,顿筑见有人暗中鬼鬼祟祟跟在她身后,还是不大放心,便也一路跟了过来。直到余月月与连世荣一道进了大瓦子王家饮子店,他向附近店家打听,才知道对方就是太学生宋慈的未婚妻子,一时惊愕异常,也不知道余月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既然回了家,应该不会再有事,遂离开大瓦子去办自己的事。
再凑巧不过的是,顿筑办完事归家时,正好又看到余月月提着食盒独自在大街上行走,担心她有事,便又悄悄跟上了她,一路来到丰乐楼厨娘宋易安家中。他本不是多事之人,但见余月月还在敲门时就已痛哭流涕,便想弄清楚究竟,于是暗中潜入宋家窗下,由此偷听到余月月和宋易安的谈话。余月月虽未提及韩器之的金人间谍身份,却将被其奸污的经过如数告知了宋易安。顿..筑本人曾有过一段伤心往事,其未婚妻子亦是被歹人奸污后自缢身亡。他虽不知道韩器之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余月月,却对其禽兽行为极为痛恨,立即离开了宋家,向熟人打听了韩器之住处,赶来荐桥一带。
彼时韩器之正坐在堂中灯下等待金国使节完颜弼的到来,院门虚掩,顿筑推门进来时,他已听见动静,还以为是手下人五子回来了,扬声问道:“五子,人到了么?”顿筑回答道:“是我,顿筑。”
顿筑号称“第一弄潮儿”,临安城中无人不知其大名,是男女老少疯狂膜拜的英雄人物。韩器之虽不知对方来意,但顿筑这样的人可是平时无论如何都难以巴结上的,登时又惊又喜,起身迎了出来,道:“弄潮儿大驾光临,不知……”
一语未毕,便被顿筑挺刀刺中小腹。他惊愕之极,抓住对方的左膀,问道:“你……你……”
顿筑不愿意废话,又补上两刀。韩器之颓然坐倒在台阶上,歪头死去。顿筑便往他身上擦了血迹,转身离开,自行回去家中,换了血衣,洗净凶器,喝了一通酒,美美睡了一觉。
今日午后,顿筑才起床,到码头办完事,天色已是不早。他心中尚惦记韩器之一案,虽则此人死有余辜,但又怕官府牵连无辜,遂赶到荐桥打听消息。
当时宋慈、岳珂已在荐桥绸缎铺被禁军长官吴曦撞见,并将韩器之的真实身份告之。吴曦旋即派人封锁了绸缎铺和韩器之住处。顿筑到时,只见巷子口布满了禁军卫士,闲人想要靠近一步都不可能。幸好有卫士认出了他,才暗中透露消息,说韩器之是金人间谍,上头来了命令,要压下这件案子,不得对外泄露。
顿筑愈发惊奇,便想来找宋慈问明经过,哪知先在饮子铺前遇到了连世荣,闲聊时,又见到余月月出来。他是因为偷听到余月月和宋易安对话才怒杀韩器之,对她的经历一清二楚,不愿意再面对这个身遭不幸的女子,以免引发她伤心的回忆,遂转头就走。
余月月却一眼认出顿筑正是昨日在江边救了自己的男子,忙追上来道谢。她亦是聪慧过人的女子,见到顿筑吞吞吐吐、难以自处的表情时,便立即明白了究竟——是这个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杀了韩器之,为她报了大仇,登时热泪盈眶,便要盈盈下拜。顿筑急忙扶住她,道:“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只多劝小娘子一句,为了爱你的人,切莫再寻死。”
余月月垂泪道:“是。郎君两次救了我,我自当珍惜这条性命。”正不知该如何向对方道谢时,忽转头见到宋慈追来,心下大急,忙道:“我未婚夫来了,他和岳珂正在追查杀死那恶人的凶手。郎君快走,由我来应付他。”
顿筑料想宋慈既已追来,多半发现了蛛丝马迹。他是个耿直坦率之人,不愿再行回避,径直上前问道:“宋官人是来捉拿俺的么?”
宋慈追得太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几口气,等气息略略平复些,才道:“顿兄是我们的大恩人,大恩不敢言谢,何来一个捉字?”
余月月登时转忧为喜,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顿筑道:“宋官人小小年纪,便受韩太师之命,以太学生身份调查丰乐楼的案子,其过人之处,不待人言。”
宋慈道:“月月姊跟我提过,她在钱塘江边遇到的男子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望向江面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眷念渴慕之情。但如果不是顿兄适才从王家饮子店门前经过,我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你身上。”
此时暮色已浓,街道两旁店铺人家陆续点燃灯火,透出浓浓的暖意来。
余月月忙道:“天色不早,何不请顿郎到店里坐上一坐。我也略微置办几个酒菜,聊表谢意。”
顿筑尚在踌躇中,宋慈连连摆手道:“暂时不行。我受韩太师之命追查丰乐楼的案子,目下京师盯着我的人太多,顿兄不宜跟我及我身边的这些人走得过近。顿兄,我是不希望事情牵涉到你,还望你体谅。”
顿筑问道:“韩器之当真是金人间谍么?”宋慈道:“是的。”大致说了经过情形。
顿筑长吐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当真是禽兽不如,死有余辜。俺激愤之下一刀杀了他,倒是便宜他了。”又道:“人是俺杀的,宋官人大可不必为难,拿俺向韩太师交差便是。”
宋慈道:“韩器之之前曾设下香炉毒局谋害韩太师,而今他身份已经泄露,又有金国使者牵连其中,事情变得相当复杂。出于大局考虑,顿兄还是隐瞒这件事为好。”
顿筑道:“朝廷素来对金人极尽谄媚之能事,难道不会因为要向金国使者交代,胡乱抓捕一个无辜人士充当替罪羊么?”
宋慈道:“这件案子太过敏感,朝廷应该不会按照常规来处置。”见顿筑困惑,便又进一步解释道:“韩器之正好在金国使者完颜弼到达之前被杀,完颜弼亲眼看到宋易安站在尸首前,多半以为是她杀了人。即使澄清了事实,与宋易安无干,完颜弼也会以为是朝廷派人动的手。但韩器之的间谍身份不能张扬,完颜弼自己昨晚到过韩家的事更不能泄露半分,所以他只能绝口不提此事,甚至要否认认识韩器之。而朝廷其实并没有派人杀韩器之,目下也不知道真凶是谁,只能从金国使者完颜弼到过韩家一事推测他必然牵涉其中,出于两国邦交考虑,亦不会公布韩器之的身份。所以这件案子的最后结果,多半会被压下来,不了了之。即使有事,也由我一力承担。”
顿筑道:“如此,岂不是会牵连宋官人自己么?”余月月忙道:“郎君放心,宋慈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他既然让郎君隐瞒这件事,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正好连世荣追了过来,远远叫道:“饮子店来了禁军卫士,指名要带你去南园。”
宋慈忙道:“请顿兄务必听我嘱咐。”顿筑沉吟道:“好,就听宋官人的。”
宋慈道:“等风头过去,我再向顿兄好好道谢。”拱手谢过,携了余月月,与连世荣一道返回饮子店。
果见店里有两名卫士候着,称奉韩太师之命召岳珂和宋慈前去南园问话。宋慈料想是为韩器之的缘故,便向余月月交代了几句,自己和岳珂随了卫士出来。
半路上,岳珂问卫士可有人在吴山西面军营驻扎过。一名卫士道:“小的驻过西营。”
岳珂便问他可知道军营附近一带的私宅。那卫士笑道:“那一带不比别处,住户极少,倒也有几处私宅,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官们的。”
“大官”即是对皇宫中有权有势的宦官的尊称。宋慈一听到这两个字,立即想到了入内内侍省都知高知味——他是姜夔红颜知己高琼娘的亲弟弟,而高琼娘新逝,宋慈昨晚听到的丧乐很可能就是来自姜夔家中。
岳珂也是一般的想法,立即问道:“那么内侍省高知味高都知可有私宅在那一带?”卫士道:“有。高都知的宅子就在宝山半山中。”
宝山位于清波门和钱潮门中间,再往西的城墙外,恰恰就是姜夔的宅子。如果宋慈昨晚是被关押在高知味的私宅中,刚好可以听到姜夔府中传出的丧乐。这到底是巧合,还是高知味大不简单?可他是宫里的宦官,虽然能够亲近皇帝,权力不小,但其为人谨慎,极少与外臣交结,为什么会派人绑架宋慈呢?跟丰乐楼任会行刺案又有什么关联呢?
倒是宋慈已从余月月口中得知高琼娘、高知味是假柔福帝姬的后人,丰乐楼变故当晚,这姊弟二人正好都在楼里,是巧合,还是精心安排的?会不会高知味就是任会背后的真正主谋?他与皇室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难解恩怨,祖母被重杖活活杖死,自身亦沦落到阉割为宦,好不容易爬上内侍省高位,又为何会卷入行刺本朝太师一事?
岳珂低声道:“这件事居然牵扯出了高知味,实在离奇。不如改天我们一道去他私宅看看,也许你可以凭感知判断到底是不是那个地方。高知味嫌疑虽重,究竟还是要眼见为实。”宋慈道:“甚好。”
沿着御街一路南行。路过中瓦子时,只见街道两边的茶肆酒楼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又有妓馆传出的歌乐声,不时夹杂着阵阵放纵浪荡的大笑。难怪陆机有诗云:“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作缁。”京师是个风俗浇薄的地方,若是随波逐流的话,便容易玷污了人品。
陆游曾有诗云:“近坊灯火如昼明,十里东风吹市声。远坊寂寂门尽闭,只有烟月无人行。谁家小楼歌恼侬,余响缥缈萦帘栊。苦心自古乏真赏,此恨略与吾曹同。”
徘徊在临安的大街小巷,悠游乐闲,朝歌暮舞,却终究挥不去心底的哀忧。朝堂之上,众官吏黄缘奔竞,以期荣升,俨然一间名利场;京城之内,人们喜谈风花雪月,追求享乐,人心、世风日趋浮华萎靡,仿若一座大戏台。杨柳如烟,湖云似梦,竟酌美酒;一歌一曲,前殿金莲,后庭玉树。风流不老,令人忘记了今夕是何年。倏忽之间,旧人零落,人生最珍贵的东西就此流失在蹉跎岁月里。
宋慈来京师已有一段时日,尽管日日进进出出,但从未真正驻足留恋过。此刻行走在御街上,街道两边千般繁华、万种风情一一展现,他却陡然感觉与这座城市疏离了起来。他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诸多仁人志士扫荡胡尘、建功立业的理想,最终都消磨在眼前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中。
一行人径直来到南园阅古堂。未近许闲大厅,即听到有丝竹乐声传来。有女子曼声唱道:“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正是韩侂胄心腹堂吏史达祖之名作《绮罗香》。
岳珂和宋慈相顾愕然,临安新近刚刚发生了大火灾,不仅三省六部化作废墟,更有无数百姓家园尽毁,无家可归,不得不流离失所。外面还是断壁残垣,这里是所谓的朝堂枢纽之地,却也跟中瓦子等市井闹市一般,瞬间忘记了灾难带来的苦痛,换上了歌舞升平,足见在当朝最大权臣韩侂胄的心目中,平头百姓不过是一群蝼蚁,丝毫不足挂怀。
大厅中亮如白昼,芬芳扑鼻,所点数十支香烛全是用龙涎沉脑屑与蜡混合而成。
北宋年间,宣政宫中每每盛宴,均用此烛。两行列数百支,艳明而香溢。南渡之后,宋室再无此等财力。唯在韦太后回銮祝寿时,宋高宗破例用宣政故事,点了十数炬龙涎香烛,已是极天下之养。韦太后却似根本不以为意。高宗皇帝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此烛不惬圣意么?”韦太后道:“你爹爹每夜常设数百支,诸阁亦然。”高宗皇帝这才知道母亲是嫌灯烛点得太少,后来私下对人道:“如何比得爹爹富贵?”
而此时许闲大厅所点巨烛数目,虽不及昔日宋徽宗时铺张,却也远远超过了高宗皇帝为韦太后贺寿的规模。再比照外面官厅街一带的废墟焦土,愈发令人感慨了。
韩侂胄与宰相陈自强并排坐在上首,交谈甚欢。左右两边宾客不多,均是韩、陈两家的亲眷。今晚大约是韩侂胄特意为恩师补过生日而设了私宴。
厅中一队歌伎正伴着乐声起舞,领舞的女子娇羞妩媚、风情万种,正是临安第一名妓艳歌行。她非但人美,舞姿更美,身姿曼妙,柔若无骨。
领头卫士令宋慈和岳珂先等在门前,自己进去禀报。岳珂一眼瞥见厅中情形,登时脸色大变,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什么人。
宋慈见好友神情有异,忙问道:“怎么了?”岳珂却是不答,仅摇了摇头。
宋慈料想是因身旁尚有卫士、交谈不得其便之缘故,亦不再多问。
过了一会儿,堂吏史达祖先出来,引着岳珂和宋慈来到书房,道:“请二位稍候。太师正陪陈丞相补过寿宴,随后就到。”又取出一截铁枪头交给岳珂,道:“这是邓友龙邓御史使金时,有神秘人夜叩驿所,托他转交给岳郡马的。邓御史将这件事禀报给了太师,太师一时好奇,便命邓御史先呈到南园,如今原物奉上。”
岳珂道:“邓御史可有查到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史达祖摇了摇头,又问道:“那人既是有物件转交给岳郡马,想来你应该知道。”
岳珂道:“这个……下官所认识的人中,只有山东杨安国、杨妙真兄妹使用铁枪作兵器,也许神秘人跟他二人有关。但来人到底为何要特意托邓御史转交这铁枪头,下官实在猜不到究竟。”
史达祖又转头问道:“宋公子,你如何看这件事?”
宋慈道:“当年在建阳时,杨氏兄妹与我们一路不打不相识。但从始至终,与他们兄妹最为投契的是武学生孙应龙。如果神秘人真是杨安国手下,或许铁枪头其实是要让岳少监转给孙大哥的,之前他和杨妙真之间有什么约定也说不准。如果神秘人跟杨安国无干,我就想不通其中缘由了。”
史达祖沉吟道:“我信得过宋公子的推测。如此,怕是要专门派人走一趟闽北,向孙应龙打听铁枪头的来历了。”
宋慈道:“之前邓御史向岳少监提及铁枪头一事,我已想到此节,已经请人带信给孙大哥,不久他即会赶来京师相会。”
史达祖既惊又喜,连声赞道:“难怪人人都说宋公子心细如发,聪明绝顶,果然如此。还能事事预料在先,当真是个稀罕难得的人才。”
正好韩侂胄进来,闻声笑道:“宋慈,你能得史先生满口夸赞,可真是不简单。史先生极少夸人的。”
宋慈忙道:“学生愧不敢当。学生犯下了大错,正要向太师请罪。”
岳珂料想他是要说出余月月外祖父王且光曾为金人奸细一事,大吃一惊,然其话已出口,来不及阻止。
韩侂胄却不以为意,道:“宋公子是说丰乐楼香炉毒局一事么?哎,这件事你和岳珂处理得极好。若是当时就大肆追查,张扬开去,那罪魁祸首韩器之肯定早就逃走了,甚至无法知道他就是金人间谍组织首领。对了,说起韩器之被杀这件事,宋公子怎么看?老夫今晚召二位来,就想听听你们对这件案子的看法。”
宋慈顾虑颇多,一时不敢回答,只支吾道:“韩器之身份复杂,这件案子涉及两国邦交,学生不敢妄言。”
韩侂胄使了个眼色,史达祖便解释道:“韩器之是金人间谍首领,他意外被杀,虽则金使不敢公然承认韩氏是他们所派的间谍,不会说什么做什么。但无论官府如何处置,找出替罪羊也好,抓到真凶也好,金使怕是都要将这笔账算在我方头上。万一金人由此认为我大宋敌意已现,立即开始备战,那么形势将对我大宋不利,这可是太师不希望看到的。宋公子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宋慈道:“金人未必会认为与朝廷有关。这其中另有情由。”当即说了丰乐楼厨娘宋易安为了替未婚妻子余月月出头、赶去杀韩器之而被金使完颜弼看到一事,甚至连余月月被韩器之要挟曝光其外祖父金人间谍身份都原原本本地说了,随即躬身请罪道:“王医师身份一事,几年前学生在建阳时便已经知道,我却一直隐瞒了下来,此即大错。”
韩侂胄听说金使亲眼看到宋易安提刀站在韩器之尸首前,很可能以为是她因私怨杀人,登时喜出望外,哪里还顾得上王且光曾为金人奸细之类的事,忙道:“王且光父子曾为金人效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月娘是老夫的救命恩人,竟受到韩器之荼毒,当真可恨。老夫会专门请圣上下一道圣旨,赦免王家之前所犯过错。如此,即使韩器之在临安还有余党,也不能再威胁宋公子和月娘了。”
自韩器之公然要挟余月月以后,王且光父子曾为虎作伥之事便如同一根芒刺,插入了王、宋两家人的后背,令人寝食难安,坐卧不宁。宋慈表面宽慰未婚妻子,其实心中亦是忧虑不已。他选择今晚将实话托出,心中其实也忐忑难安,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却实在料不到韩侂胄毫不在意,竟一语轻松带过,愣了一愣,才上前道谢。
韩侂胄道:“宋公子大可放心,老夫担保不会再有人拿金人奸细一事来败坏宋、王两家的名声。”他对这件事毫不关心,话头一转,又道:“宋嫂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子。不过既然她没有杀人,到底是谁杀了韩器之呢?”
岳珂道:“既是金使已认定是宋易安杀人,太师又何必过分追究?万一追查了真凶出来,哪怕跟官府有一丝一缕的联系,又要被金人大加利用了。”
韩侂胄虽然心中好奇真凶是谁,但转念想到要以大局为重,忙道:“岳郡马说得极是。不过宋嫂不能再抛头露面了,史先生,你找个去处妥善安置宋嫂,等金使离开临安后再做安排。”史达祖道:“遵命。”
韩侂胄心头顾虑既去,便好言抚慰了宋慈、岳珂几句,挥手令二人退出,自己则重新回去宴会。
岳珂叹道:“临安新遭大火,蜀中大帅新亡,这都是牵动天下的大事。韩太师念念不忘的却是为陈丞相补办寿宴,唉。不过他总算同意赦免王医师,你和月月从此可以安心了。”
宋慈面上却不见丝毫喜色,黯然道:“话虽如此,可我心中却总有不祥的感觉。月月她……”
岳珂猜想他还是不能对未婚妻子横遭污辱一事释怀,这种事旁人也不好安慰,只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宋慈点了点头,忽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对了,岳兄适才为何在大厅前露出那般古怪的表情?”
岳珂道:“不是我古怪,而是我看到了古怪的事——艳歌行……她的舞步跟卿卿一模一样。”
卿卿曾是辛弃疾侍妾,奉其主人之命潜伏在辛弃疾身边数年,目的是要寻找一件所谓关乎皇室重大机密的信件。艳歌行歌舞学自高琼娘,卿卿舞步既是与她一样,该是出自同一师傅了。
宋慈闻言极是骇异,与岳珂对视一眼。二人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莫非之前卿卿死活不肯透露姓名的神秘主人,就是大宦官高知味?那封所谓牵涉的宫廷机密和大宋江山的锦囊秘信,究竟是什么?之前绑架并险些杀害宋慈的人,是不是高知味手下?他处心积虑,想要遮掩的到底是什么?
尾声
一触即发的战争形势又缓和了下来。其实人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平静。韩侂胄急功近利,其野心蠢蠢欲动,已成为牵动天下局势的隐忧。
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年),出使金国归来的御史邓友龙上倡兵之书,称金国受北方蒙古等部族侵扰,年年兴师讨伐,士卒疲敝,府库空匮;国内则内讧迭起,盗贼相寻,民不堪命,国势日渐衰弱;建议朝廷建师北伐,一举收复中原。
浙东安抚使辛弃疾入朝拜见宋宁宗时,亦提到金章宗完颜璟沉湎酒色,不修朝政,内宠元妃李师儿,外宠佞臣胥持国,金人为之语道:“经童作相,监婢为妃。”金国政治大紊,兵刑废弛,必定内乱而亡,恳请朝廷早做准备,以为仓猝应变之策。北伐之议遂起。
把持南宋朝政的权臣韩侂胄本人曾两度出使金国,对其国内混乱局势略有了解,所以才一直有意兴兵伐金,想建盖世功名以固其位,对此欣然赞同。于是宋朝廷开始招兵买马,调整军事部署,加快了北伐的准备工作。又拿出封桩库中的黄金万两,准备用以奖赏战功。
同年五月,宋宁宗下诏追封岳飞为鄂王,以激励将士。又刻意贬削杀害岳飞的权臣秦桧,改其谥号为“谬丑”。作词云:“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传诵一时。
金国因国内和北方边境多事,不欲与南宋交恶,始终保持着克制态度。然而为了防备日益增长的宋朝军事威胁,金章宗还是有所应对,特增设河南宣抚司,委任平章政事仆散揆为宣抚使,统领南边诸道兵马,不断往沿边聚粮增戍,为战争做准备。
仆散揆到任后,即致书责备宋廷败盟,增兵之举违背了当年的“隆兴和议”。南宋朝廷则极力否认正准备兴兵北进,称宋之增戍只是为了防盗,且戍兵皆非正卒,并无战斗力,并派了一名善言之士到金国游说。不可思议的是,仆散揆居然相信了宋廷的解释,为了表示对南宋的友好,主动请求金章宗罢除了河南宣抚司,并遣散了西线新置的弓箭手。
一触即发的战争形势又缓和了下来。其实人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平静。韩侂胄急功近利,其野心蠢蠢欲动,已成为牵动天下局势的隐忧。
这一日,宋慈从太学出来,没有直接回大瓦子,而是出城赶来丰乐楼。到楼前时,不见卖唱的金老父女,便又根据之前我来也的描述,自行寻来清波门宝月寺附近金老住处。
金满子听到叫门声,摸索着来开了门,瞪着两只无神的眼睛,茫然问道:“官人找谁藏书网
?”宋慈道:“我来找小娘子和金老。我叫宋慈,不过我想小娘子早就认得我了。”
金满子道:“官人说笑了,奴家患有青盲症,虽不是全瞎,却也差不多,只能勉强看得见光亮,看不到人的相貌,如何能认得官人?”
宋慈道:“如果小娘子双眼真的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如何能发现丰乐楼酒保任昌就是如雷贯耳的我来也呢?”
话音刚落,门后闪出一人,敏捷地将宋慈扯进堂中,推到墙上,左手摁住他肩头,右手挺出短刀对准他胸口,喝道:“宋官人好亮的一双招子。别出声,敢出声的话,我就一刀杀了你。”
那人正是金满子的父亲金老,他身手矫健,双手强劲有力,全无平日老弱病残的模样。
金满子则飞快地奔出院去,左右望了一望,即回来掩了大门,道:“没有其他人。”一双眼睛晶晶发亮,哪有半分盲的样子。
宋慈道:“金老爹,我今日是独自前来,并无半分恶意。”
金老却是满脸警惕,手持刀刃,喝问道:“还有谁知道?”宋慈道:“金老是问二位真面目一事么?请放心,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过。”
金老道:“你虽不是官府的人.99lib.,却总跟那些当官的在一起,哪会有这么好心。快说,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任昌人不见了,是不是你带人捉了他?”手上加劲,刀尖刺透宋慈衣衫,刺入胸口皮肉。
宋慈道:“听到金老最后这句,知道老爹尚且关心任昌,我就放心多了。任昌没事,只是暂时躲起来了。请老爹先放手,容我把话说完。”
金老道:“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满子,快去找条绳索,把他手脚绑起来。”
金满子对宋慈印象颇好,劝道:“阿爹,我看宋官人不像坏人。他要是对我们父女有所企图,也不会一个人寻来这里了。不如先放开他,听他怎么说。”
金老勉强收回短刀,喝道:“你最好说实话,不然今日休想活着走出这里。”
金满子忙招呼道:“宋官人,请过来这边坐。官人别怪我阿爹鲁莽,他也是着了慌,还从来没有人识穿我们父女的真面目。”又问道:“宋官人是怎么知道我们父女底细的?”
宋慈道:“之前我朋友曾因为旁事怀疑你们父女是假盲,我们甚至一度怀疑你们父女俩中的一人就是我来也,曾去丰乐楼一带找过你们,因没有打听到你们的住址而作罢。就在当晚,我被一群歹人绑架,危急关头,是我来也救了我,我才知道之前的推测全然不对。”
金满子极是惊讶,道:“宋官人被人绑架,竟然是阿昌哥哥救了你?”宋慈道:“不错。不过当时他只表明他就是我来也,而我被蒙住了眼睛,看不到对方,尚不知道他就是丰乐楼酒保任昌。”
金老听了半信半疑,道:“你受韩太师之命查案,算是半个官家人身份,任昌救你也就罢了,怎么还会当面告诉你他就是我来也?”
宋慈叹道:“这就跟二位有关了。”当即说了任昌最初起意找自己的目的,又道:“他自信掩饰得极好,因而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韩器之是如何知道了他就是我来也。”
金老问道:“你便是由此怀疑上我们父女的?”
宋慈道:“任昌纵横京师,从未失手,官府追捕我来也甚急,却从未发现半分蛛丝马迹。他既从来没有向人透露过他就是我来也,那么便是有人偶然发现了他的身份。这个人,一定是跟他走得极近之人。思来想去,只有二位了。二位假装患了青盲症,以盲人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任昌又对二位关爱有加,无论如何都不会提防。他以为你们父女看不见,行事便再无顾忌,不会刻意遮掩,事实上,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你们的眼中。当然,长年假扮盲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二位能瞒过丰乐楼进进出出那么多双眼睛,可谓相当不简单。若不是之前我朋友曾推测二位很可能是假盲,我也想不到我来也暴露的原因。”
金老狐疑道:“任昌从来不露真面目,跟他亲近的人不止我们父女,丰乐楼的好几名酒保跟他关系都不错,你如何能肯定一定是我二人发现了他就是我来也?”
宋慈道:“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韩器之捉了你们父女来要挟任昌办事,事后却没有杀你们二人灭口。”
金老道:“这又能说明什么?任昌跟韩器之达成过协议,只要他办好事,韩器之就会放了我们。”
宋慈摇摇头,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与韩器之只有几面之缘,但已深刻领略其心计深沉得可怕。他捉你们父女作为人质后,一开始就向任昌袒露了真实身份,可见他早有十成的把握能够控制任昌。之后他不但没有杀任昌灭口,还遵从诺言释放了金小娘子,只能说明你们父女本身就是韩器之的手下。你们父女也是金人间谍,对不对?你们日日在丰乐楼外卖唱,实际是方便为韩器之传递消息。”
丰乐楼变故当晚,金氏父女始终滞留在楼外,如此不避利害,实在大异常人。大概是因为当时韩器之尚被困在楼中,不得离开半步,他二人未得到指令,自然不敢轻易离开。而当时埋伏在丰豫门外的秦大等人尚未发动,需要信号。韩侂胄离开之后,金满子唱的是《陌上花》,取意“陌上花开缓缓归”,正是有意提醒楼里的韩器之及丰豫门外的秦大等人,告知目标人物韩侂胄已归。
金老闻言脸色登时大变,重新挺出短刀,对准宋慈脖颈,喝 9053." >道:“你既然连这些都知道了,竟然还敢只身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企图?”
宋慈道:“我只身前来,只因为临分别时,任昌郑重嘱咐我说:‘请宋公子务必设法保全金老和满子,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99lib?”
金老的身子陡然一震,手劲松了下来,刀尖渐渐离开了宋慈的要害。
金满子颤声问道:“阿昌哥哥当真这么说?”宋慈道:“千真万确。其实我当时就已经大致猜到你们的身份,但我见任昌对你们父女用情极深,心中不忍,所以非但没有揭破真相,还当面答应了他。”
金满子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嘤嘤”哭了起来。
金老虽收了短刀,却在屋里走来走去,甚是烦躁,又训斥女儿道:“你哭什么?”金满子泣道:“阿昌哥哥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我们居然还骗他……”
宋慈道:“阿昌起初不过是丰乐楼中一名低三下四的小酒保,他怜惜你们父女孤苦,为了筹钱寻访名医为二位治疗眼睛,改变了他自己。可以说,是二位的境遇激发了他心底深处的侠义情怀。人心都是肉做的,你们父女虽是金人,但我相信二位不会对任昌没有感情,如果不是二位苦苦求情、为他作保,韩器之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任昌。我猜是金老爹提出将金小娘子嫁给任昌为妻,逐渐控制他,说不定日后还能拉拢他为金人办事。如此,韩器之才没有杀任昌灭口。”
金老极是骇异,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推测到的?”宋慈道:“是的,只要将事情串联起来,不难想通其中缘由。我已将详细经过告知二位,只是尚有一事不明——你们父女应该早就发现了任昌就是我来也,为何会在丰乐楼出事后才告诉韩器之呢?”
金老道:“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们父女虽是金人,却也知道好歹。任昌是个好人,他将偷来的钱财都散给了穷苦百姓,并没有自己享用。如果我们早将他的另一重身份泄露,一定会被韩器之利用。况且我们父女向来只负责传递消息,韩器之也不如何重用我们。但后来事情起了变化,韩器之想要逼迫满子去追寻我来也盗取的艳歌行的财物,称只要能拿到那只金盒,我们父女便不必再假扮盲人。为了满子的将来着想,我不得不说出了任昌就是我来也,于是才有了那场戏。”
宋慈道:“原来如此。我曾当面答应任昌,要保你们二位周全,眼下韩器之已死,其金人间谍首领身份已经暴露,临安府正大肆追索、逮捕与他来往密切的一切人等。二位即使不受牵连,却难保不受到金国的处罚。何不就此离开临安,远离这些纷争,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金老道:“你今天来,就是要说这些?”宋慈道:“不错。你们是金人,我是宋人,我们各为其主,我本该向官府告发,引官差来捉你们父女。今日只身来这里,全是为报答任昌救命之恩,还他一个承诺。稍后我走出这个门,二位还没有离开京师的话,我便不会再为你们遮掩。当然,金老爹也可以一刀杀了我,就此杀人灭口。”
金老神情沮丧,却再也没有拔出刀来,只望着泪流满面的女儿发呆。
金满子问道:“阿昌哥哥……他人在哪里?”宋慈道:“他已经离开了京师,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等待与二位相会。”
后记 关于《》
本书副标题名《满怀冰雪》,为《宋慈洗冤录》系列第二本。《满怀冰雪》从时间上承接第一本书《一天明月》,但故事相对独立。凡续集书中所涉及到前书的情节及人物背景,均不再在后续书中重复介绍。
《满怀冰雪》以开禧北伐之前的临安为背景,以太学生宋慈的视角,对当时南宋临安庙堂上下、市井坊巷的方方面面做了深入描述和刻画,探讨了未来开禧北伐最终失败的原因。残破与繁华,压抑与放纵,妥协与反抗,纷争与喧闹,尽凝聚于这一奇特的历史时期。各种不同面目、各怀不同心机的历史人物一一粉墨登场,共同谱绘出一幅庞大复杂的历史画卷。内中悲喜跌宕,堪可追怀。
故事终止于宋金开战前夕,当时宋慈依旧在 592a." >太学就读,还未参加科考、步入仕途为官,因而还会有一本或几本续集。
在吴蔚系列小说中,注释是正文的有效补充。对于同一题材,所涉及的相同历史常识,一般情况下只注释一次,譬如《一天明月》所涉及的典故、制度等,在《宋慈洗冤录》后续书籍中再出现时,均不再单独注释。
《宋慈洗冤录》与之前出版的 href='9321/im'>《鱼玄机》 href='8356/im'>《韩熙载夜宴》 href='8513/im'>《孔雀胆》 href='9094/im'>《大唐游侠》 href='8954/im'>《璇玑图》 href='8335/im'>《斧声烛影》 href='8262/im'>《大汉公主》 href='8361/im'>《和氏璧》 href='8565/im'>《明宫奇案》《包青天》共同组成了作者正在构思创作 7684." >的“中国古代大案探奇录系列丛书”。感谢杨瑞雪女士,感谢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肖启明社长、刘海涛先生及所有的工作人员。感谢读者长久以来的支持,你们是作者努力前行的最大动力。99lib?bbr>
历史是文明的积累,文明是历史的价值。“探奇录”系列丛书展现的既有中国浩瀚的历史和文化,亦试图呈现出历史背后的一方心灵净土——即使面临种种阴谋、杀伐的困境,历史英雄人物依然心怀忠诚和正义,信念和勇气,永不妥协、放弃。如果用心去想象、去感受、去思考,会发现英雄的生命能在我们自己的血液中延展,这便是精神的力量。人始终只?t>是历史中的一小分子,当精神延续,生命也得以延续。
法国文学家罗曼·罗兰在为米开朗基罗立传时说过:“伟大的心灵俨如高高山峰。风吹袭它,云遮住它,但你在那儿比在别处呼吸更畅更爽。那里空气清新,涤尽心灵的污秽;而当云开雾散时,你俯临着人类。”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即使只是登山朝拜,也可以吐故纳新,涤荡灵魂。
吴蔚
2013年1月30日于北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