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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弗曲线
这叫拉弗曲线,一个美国经济学家给美国总统讲税率和税收总额的关系,在讲这个关系的时候,他就在餐巾纸上给总统画了这么一个东西。这个是税收的总额(纵坐标),这个是税率(横坐标)。税率提高,税收总额也提高,10%的税,比如说10个亿,20%的税,收到20个亿,25%的税,还能收25亿吗?收23个亿,35%的税呢?又变成收20亿了。70%的呢?就变成10亿多一点,100%的税呢,就没有税了。没人种地了,因为干了都让你拿走了。
统治者收税,或者土匪抢东西,都跟这道理一样,抢劫率超过一个点,抢劫率继续提高,你抢来的东西反而会少。
访谈者:竭泽而渔,最后是一无所得。
吴思:对。这是一条线。
我受这条线的启发,就想到另外一个东西,我给这条线当时起的名字就叫“老子曲线”,这根线描述“法酬”与自由的关系,法酬就是法规带来的收益,搞垄断就有垄断利润,立法征税,调整税率,这类法规也有相应的收益。(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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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曲线
访谈者:但是法规收益比税率要复杂。
吴思:制度不一定是直接拿东西,比如搞人民公社,搞统购统销,关闭自由市场。干这些事的时候,统治者的制度收益就是法酬。反过来,不限制、法规放开的那部分,就是自由。
老子曲线的意思是:如果民众的自由增加——大包干,农民爱种什么种什么,自由种植,自由交易,放开限制,那么,统治者的法酬也会增加。农民积极性调动起来了,粮食产量提高了,税收就可以增加,不仅税收增加,管制成本还会下降。
再往下走,官办企业也放开了,承包了,抓大放小了,企业利润就会增加,财政补贴就可以减少。当自由进一步增加的时候,比如外贸和金融领域放开了,整体经济效率提高,统治者的法酬也进一步增加,两者之间有正比关系,曲线往上走。
但是走到一个最高点,自由再增加,比如民众有了知情权,监督权,选举权,自由大到这个份上的时候,统治者的法酬反而开始下降。它靠法规吃到嘴里的剩余逐步消失了。法酬是什么呢?全部税收,减去公共开支,其剩余部分就是法酬。
访谈者:你这个法酬,就是统治者的利润?
吴思:暴力的利润。
如果没有暴力,自由契约,老百姓跟官府做交易,民众交税,换官府的公共服务,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自然没有剩余。自由如果到了100分,连政治自由都给老百姓了,那么法酬为零。统治者要是不老实,贪污受贿,吃剩余,民众可以把他选下去。
访谈者:这时的“法酬”等于彻底的公共开支。
吴思:公共开支是没有剩余的。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老子曲线什么意思呢?前半段,统治者跟民众的关系,有共同的利益,双方是一致的。到了最高点,就开始分道扬镳。
访谈者:这边是增加自由,那边是增加法酬。
吴思:对,这是一致的。但是越过最高点之后,老百姓还想继续增加自由,特别是政治自由,统治者的法酬将要下降,这时候老子说什么呢?愚民政策就出来了。老子整个关于愚民政策说了几句话。
访谈者:也不多。
吴思:不多。跟老百姓有直接冲突的话只有三四段。第三章说:“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智,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使夫知不敢、弗为而已,则无不治矣。”这是第一段。让民众保持在无知和无欲的状态。老子不肯跟随民众往下走了,开始抑制民众了。
再往下说,第十二章:“是以圣人之治也,为腹不为目。”不让人家视五色,听五音,尝五味。控制民众的欲望。他还说:“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直截了当要愚民。“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总之,剥夺民众的知情权,剥夺他们的认识权,抑制他们的欲望,降低他们的期望值,让他们觉得世间就是这样的,不敢做,不敢想,不再追求更多的自由。到此,老子与民众分道扬镳。
想到这条曲线之后,我就想起来老子的很多话,可以支持这条曲线的话。例如支持前半段的:“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给民众的自由越多,统治者得到的利益也越多。
反过来,限制民众的自由:“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当年人民公社时期不就是什么都限制吗?限制越多,民众越穷。“人之饥也,以其取食税之多也,是以饥。百姓之不治也,以其上有以为也,是以不治。”上边想干的事太多了,老百姓就不听话了,开始反抗了。而且犯法的也多。“法令滋章,盗贼多有”。
后来改革了,放开搞活了,“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事而民自富”。关于无为而治的论述非常多,我就不举例了。
老子的这些话,描述了统治者和民众之间的共同利益,民众自由增加,好处增加,统治者的收益也随之增加,然后到达拐点。我想到了这条曲线,就称之为老子曲线。但我又有点心虚,老子是这个意思吗?整个 href='2523/im'>《道德经》讲的都是这个东西吗?于是我重读 href='2523/im'>《道德经》。把相关的话归成类。归类可以有许多角度,我选的角度就是统治者跟老百姓的关系。从这个角度去分类。我原来最基本的分类就是“民跟官的一致”,“民跟官的分歧”。总共81章,跟老百姓冲突的有三章,跟老百姓一致的有四章。
访谈者:一致的只有四章吗?我印象中很多似的。
吴思:以退为进,欲取先予,讲这种反向行动的原理的有25章。这25章里头包括了与民众利益一致的4章。给民众好处,就是一种反向行动,结果是:“以其无私,是以成其私”——统治者越干无私的事,对他自己越有利。这是反向行动部分。
此外还有“无为而治”部分,也可以认为和自由放任的政策有关系,无为而治部分有24章。两部分将近50章,比重非常大。这两部分之下还可以分作几个单元。
在我看来,整个道德经,一级分类有五个部分。还有二级分类和三级分类。
访谈者:一套章节目录?
吴思:看看我的分类目录:
一、什么是道(共15章)
1.1什么是道,对道的认识(8章)
1.2道利而不害,(7章,)
二、守道(共63章)
2.1道之重要(2章)
2.2无为而治(共24章)
2.2.1无为而治(1章)
2.2.2无为而治为上,其次的排列(4章)
2.2.3无为而治道理之一:守道(2章)
2.2.4无为而治道理之二:虚无(2章)
2.2.5无为而治道理之三:守静(3章)
2.2.6无为而治道理之四:反用(2章)
2.2.7无为而治道理之五:柔克刚(1章)
2.2.8无为而治:谨慎,逐步,简易(2章)
2.2.9不过度,跟随自然而已(7章)
2.3反向行动(共25章)
2.3.1反用术的一般道理,道的特征(3章)
2.3.2欲取先予,以退为进,反用的治国术及其原理(12章)
2.3.3对民众多予少取反而有利(与民的共容利益)(4章)
2.3.4节制暴力,以下为上(国际关系)(4章)
2.3.5以合道的方式进行战争,反向行动(2章)
2.4统治者的修养(与自身的关系)(共12章)
2.4.1统治者的自我修养(11章)
2.4.2不守道的统治者近似盗贼(1章)
三、与民的冲突性关系(共3章)(右倾)
四、理想统治者和理想世界(共2章)(左倾)
五、对吾道的知与行(共2章)
我稍微解释几句。
第一部分,什么是道,可以分为两个单元:第一单元,什么是道,对道的认识和描述,如何难以认识,如何难以描述等等。第二单元,“道利而不害”,“往而不害,安平泰”。“道生之,德蓄之,长之育之,”总之“道”是建设性的。而且,“天道无亲,恒与善人”,只要你办善事,天道给予的回报总是好的,从结果上看,道也鼓励善人。
第二部分,就是守道。守道这一部分就占了63章。这是 href='2523/im'>《道德经》的主体内容。
第三部分,与民众的冲突,在以上分类的逻辑中无处安插,于是单独作为一部分。
第四部分,老子描绘出一种理想统治者的形象,又描绘出一个理想世界。这也无法安插在以前的三部分中,于是单列。
最后是结尾,好像一个后记,老子说他的道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因为人们不虚心等等。这部分有两章。
这就是我做的分类。因为有四章的内容包含了两种以上的意思,需要同时归入不同单元,所以总章节超过81 章,各部分的分类加上重复共有85章。
分类之后我发现,所谓老子曲线,总的说来,可以获得 href='2523/im'>《道德经》在思想上的支持。但是又有一些小冲突。按老子的逻辑说,既然“道利而不害”,排除了其中的暴力或伤害人的成分,那么,这样的无为而治,自发成长,就应该一路发展下去,但老子又说不让老百姓发展知识和欲望,抑制民众,让他们无知无欲,这是自相矛盾的。这种自相矛盾的内容,我只好单独列为第三部分。
另外,老子又说,理想社会是“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们知道,按照历史发展的逻辑,也是道的逻辑,只要你无为而治,顺其自然,利而不害,那么,随着交易增加,专业程度增加,这个社会必将走向繁荣,“我无事而民自富”。另外一种可能,随着人口增加,资源紧张,如果控制不住暴力的话,就会出现战争。如果你把暴力控制住了,就会高度繁荣。所以,在任何情况下,他想象的“小国寡民”都不会出现:有战争时不可能出现,大吃小,将有大国出现,大国就是暴力竞争的产物。如果没有战争,会出现经济繁荣和社会进步。
老子描述了理想统治者:“圣人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老子曲线就会走到头,不会出现统治者与民众的冲突。怎样保证“圣人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呢?老子只给了这么一句话,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办法。我们知道,民选总统可以保证统治者大体符合民心,民主监督也可以让百姓把不顺心的统治者换下去,换上来的肯定是顺百姓心的,如此,这条老子曲线就可以走到头。但是老子只有一句空话。而且,还有其他一些很扎实的话与这句空话相反,堵住民众不让他们往下走。所以,这条走到头的线,这后半段,只能是一条虚线。
这段无法归类的理想描绘,单独列为第四部分。
分完类之后,我才明白 href='2523/im'>《道德经》的思想有这样一种结构,我才第一次能讲清楚老子究竟说了些什么。
访谈者:你怎么看老子曲线的后半段?
吴思:这一段,他实际上只有一句话。在曲线顶点或者叫拐点的位置上有三句话,还与这一句话有矛盾。
访谈者:对,你刚才讲清楚了,后半段老子只是提出了问题,而且还左右摇摆了一下。何以致此?向右上这条线肯定走不通,或走到“小国寡民”,或无限繁荣,都不可能。有一个强约束因素,像你说的人口增长。按当时他们处的自然条件,或者社会环境条件,难以想象。人口增长没有控制会导致什么?一定是战争嘛,以至于“人相食”嘛。
吴思:我这么理解。我们假定作者老子是一个人,一个很复杂的人,有内心矛盾的人。如果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作者合起来,互相之间更会有差别和矛盾。总之作者自身存在矛盾。但他非常聪明,能反向看问题,在百姓和统治者一致方面,他提的策略都是可操作的,可行的,很有智慧。他就像后来的知识分子一样,在给官方出主意的时候,考虑得很现实很具体。但并不等于这位知识分子没理想,没良心,他有。在给官方提了很有操作性的建议之后,他补充说,您应该克服私心,为民父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等等。老子提出了这个理想,但是没有制度措施,所以我只能说这是一条虚线。
他描述理想世界也同样很虚,就一句,也没有重复和支持,就是“小国寡民”。
访谈者:我们就顺着你这个曲线来看老子。如果按照你刚才讲的他不仅把问题讲清楚了,包括细致的方案、怎么做他也有了。以至于这么做的好处也点出来了,可是老子之后的2500年,除了个别历史时段,我们看到老子曲线上半段被呈现出来,最典型的就是“文景之治”和“贞观之治”,那比起我们更长段不堪回首的历史,这几乎是一瞬间。
吴思:还要加上改革开放30年。说实在的,我能画出这条线来,就是在勾勒改革开放给我的印象。我觉得我理解了老子,就是因为我理解了现实。老子也要求你通过这种方式去理解他。帛书本的第14章,他叫我们“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就是用今天的道理来把握今天的事实,“以知古始”——由此来知道古代的初始状态,“是谓道纪”。这叫道纪。
今天的道理是什么呢?我前一段在读田纪云的《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读的时候,我就发现改革者把握了几条规律性东西,这么一场大规模的改革开放,没真正抓住点规律,能取得如今的成就吗?那么,改革者到底抓到什么规律了?我看出两条全党形成共识的规律: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
第一定律:财富创造律。财富创造取决于生产者是不是有积极性,生产者是否有积极性,又取决于是不是多干多得,少干少得,自作自受。自作自受的制度是什么呢?承包制度是浅层的,产权制度改革是深层的。最能调动财富创造积极性的产权制度是:个人自主决策,成功了自己受惠,失败了自己承担结果,自作自受,这就是自由的标准定义。这种自由的深度和广度,与财富创造正相关。两个东西之间稳定持久的正相关,不就是一个定律吗?这就是改革者认识到的第一定律:财富是怎么创造出来的,财富创造的强度与自由度正相关。
再进一步说,如果把市场引进来,优胜劣汰,有竞争,干不好的自然淘汰,留在这里都是能干的,效率不错的,这种自作自受的制度,在整体上必然是一个创造财富非常有效的制度。总之,自由市场制度,自由企业制度,个体层面和宏观整体的自作自受的制度,与财富创造活动的强度,有很强的正相关。这是第一定律。
尊重了第一定律,这个政府就得民心,就安定,政府的财政收入也越来越多,政权越来越稳固。这就是第二定律:统治集团的兴亡取决于你对第一定律的接受和遵从。当然,最彻底的遵从就是民主,让老百姓自己当家作主,维护自己自由,谁侵犯他们就把谁选下去,换上来的人都是维护百姓自由的。目前还没有贯彻他们对第二定律的认识,没有贯彻到底,就像老子似的,表达了一些理想,但只给虚的,下半段还是一条虚线。
这两条定律,老子都讲到了,所谓“我无事民自富”,你不去干预,民众就能富裕起来,这就是财富创造律,或者叫改革开放第一定律。民怎么富?统治者少干预,减少苛捐杂税,少垄断,于是财富就增加了。如果政府遵循第一定律,政府也就跟着强大起来,这就是第二定律。老子曲线的前半段,可以根据改革开放的经验,拆解成两条定律,自由度、财富创造、政权强大程度,三者之间正相关。老子曲线的前半段合并描绘了这种相关关系:给民众的好处越多,统治者的收益越高。
理解了这些今天的道理,回过头再看老子说的道理,就发现他说的是这个贯穿古今的道理。“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你想想,那时候跟现代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井田制不行了,后来被初税亩代替,用我们现在的说法,大概就相当于人民公社解体了,分田单干了。老百姓自由了,于是财富创造增加了。初税亩是公元前594年的事,这是《老子》的作者可以看到的历史经验。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据说孔子曾拜访过老子。
访谈者:你怎么用老子这条曲线解释这样一种现象:中国所谓有钱,或者给人感觉富起来了,实际上是入关(WTO)以后。统计数字告诉我们,入关前的1999年,中国的外汇储备只有1440亿美元。入关8年,超过2万亿。这个增长速度在所知人类历史上是没有出现过的。
吴思:刚才把老子曲线拆解成的两个定律,第一定律是财富定律,“我无事民自富”,你给老百姓自由,财富就增加,用这个可以解释加入WTO之后的成绩。
怎么解释呢?第一,破除贸易壁垒了,加入世界贸易体系了,意味着我们的自由可以跨国界了,各生产要素的流动,产品的流动可以自由跨国界了。全世界都是我们的自由空间了。
第二,这个自由必须剔除暴力,所谓道“利而不害”,自由也有同样的特点,利而不害,就是不侵犯别人的权利,这个范围之内你是自由的。道和自由有相同的灵魂,就是利 800c." >而不害。在我们加入WTO之前,中国国内的制度歧视民营企业,设立了种种壁垒,而这些壁垒都是以暴力为依托的,非法集资,坐牢,枪毙。加入WTO之后,至少拆了一部分壁垒,老百姓所受到的束缚,就是强制捆住你手脚的东西减少了,就是老百姓自由的深度增加了。无论在质上量上,中国老百姓的自由都增加了,财富的增加就是经济自由增加的自然结果。
访谈者:好,我们还是回到你这个图上来。人类存在本身所追求的只是前半段吗?还是统治者实际上最希望追求这一段?
吴思:对统治者来说,最佳自由度就到这个最高点,再往前走,其纯收益就要下降。
访谈者:这样就好理解了。统治者在自由这一条线上放一放,并不是他对自由有什么理想追求,顺道增加他的法酬,而是他首先想到如何增加法酬,才发现还有这么一条可以适度扩大的自由线。而我们实际看到的,更可能是在这条线的后半部分来回推磨,收一收,放一放,像是螺旋式运动,实际上既不倒退,也不前进。如此一来,这个自由与人类代代追求、被思想家们不断强调的具有本质规定性的自由,相去十万八千里。
吴思:当然有差别。
访谈者:但你一直在用自由这个词。在我看来,这几乎是一个物欲的自由。统治者增加你欲望的度,将导致他财富或者力量的增加。物欲的自由就是吃饱饭的自由。
吴思:我们在这加一个字:“度。”“自由度”在理论上的满分是100分。但对统治者最有利的时候是一半,50分。民众希望100分,统治者希望50分,有50分属于共同利益,还有50分属于分歧。
访谈者:对,用“自由度”。如果你把整条线看成是自由度的话,你怎么看这后半段呢?后半段你用虚线表达,如果虚线坐实了,是不是就是真正的自由了?
吴思:对。
访谈者:后半段统治者不肯坐实,要极力限制民众的权利和选择空间。
吴思:人满足了低级需要,就转向高级需要,高级需要发展下去,就要争取荣誉,自尊心,社会地位,自我实现,最后整天下棋,跟神仙似的,不干活了,追求闲暇。对统治者来说,你光闲着,不给我生产,不给我打仗,这种人没用。按照李零的说法,扣除了那些高级欲望之后,人满足于吃饱穿暖,那是牛马。统治者心目中的最好的民众就是牛马。没有更高的欲望。这个分寸对统治者最好。所以这个最佳自由度就到这个顶点或拐点的位置,就给你50平方米的自由空间。再多增加10平方米,你就会有了某些政治权利,要求监督权,要求知情权,要求掌握更多的知识,要求掌握自己的命运。这些要求和欲望的增加,都是老百姓的自由度在增加。但是统治者的法酬就要下降。要真的让老百姓能够选举公仆了,统治者的法酬就会变成零。他们就真成公仆了。这就是民主社会中可能达到的自由度,100分,100平方米。没这么理想也有80分吧。
访谈者:如果说改革开放30年一直沿着老子曲线的前半段走,是开不出后半段来的——把这个虚线变成实线。古典智慧当中,还有谁能给我们从虚线到实线以启发吗?
吴思:我不知道。前半段曲线,我们可以称之为经济自由主义,在经济领域里充分扩大自由。能够使经济发展,这些确实能给我们带来“文景之治”,能够给我们带来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但是,再往前走,自由度再扩大的话,我们历史没这个经验,别说没这个经验,在想象力上,老子也没想象出来。
访谈者:这个叫动物自由。
吴思:动物自由有点狠了,经济自由吧。经济一般都是为了满足一般人的物质欲望。吃饱穿暖。但是再往前走,涉及到人的尊严、政治权利,涉及到人可以不干活了……
访谈者:这是人的自由的时候。
吴思:主要是政治领域,因为人们一旦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了,他爱干吗就是自己的事了。
访谈者:也不光是政治领域,包括信仰、艺术创造。
吴思:我们这条线讲的是法酬和自由度的关系。前半段重点在经济领域,经济上的改革开放,经济自由都可以做。再往前走就是政治自由了。这半段是涉及到对统治者的限制和监督的问题,民间增加一点,统治者减少一点,民间增加到100,统治者的剩余变成零,这是不能容忍的。我认为,我们改革走到这一点,就到了这个双方利益一致的..t>最高点,也是从统治集团看来的最佳自由点,到了50分了。再往前走到51平方米的时候,民间自由增加1平方米,官方的收益要降低1寸,这时候分歧开始。这就是我们的改革到现在难以推进的缘故。
有的时候阻碍者是一个利益集团,他的最佳利益和总体统治集团的利益不一样,他到45、47就不肯放权让利了,不往前走了,尽管还有一段利益,比如开放电信,开放金融。尽管整个国家经济受损,他也咬住,就不往前走。于是可能就发生这样的博弈,在各个集团利益的阻击之下,连50平方米的自由空间都达不到,就45到47之间拉锯。
访谈者:现在大体还是40到50之间在博弈。你走到50又能怎样?
吴思:没有质变。走到50平方米,就是老子政策的理想境界。当然不是小国寡民,而是官民双方的繁荣。但是这个繁荣都是没有保障的。
访谈者:谁都没有保障,包括统治者自己在内。今天打住吧。收获很大。多谢吴思!
儒家与自由主义是可能调和的
访谈者:《深圳商报》记者刘悠扬
时间:2008年7月10日
北大学者李零的著作《丧家狗:我读〈论语〉》一石激起千层浪,学界上下,批判与赞赏者各执一词。本报记者专访了著名历史学者、《炎黄春秋》杂志社副社长吴思,在他看来,“丧家狗”之争存在着重大误解,双方缺乏实质性的冷静对话。
在对儒家的“名分”分析的基础上,吴思向记者预测了中国传统文化将来可能的走向,并表示,对传统资源的借用,绝不仅限于儒家这一家,儒家与自由主义的分歧也不是不可调和的,二者之间的分寸调整和彼此借鉴可能为中国社会创造出一种新的人文价值体系。
我赞赏李零对于“原典”的解读
访谈者:“丧家狗”之争首先是书名的争议,其实质是人们希望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孔子,您认为李零对孔子的解读公允吗?
吴思:实际上,书名之争是有误会的。“丧家狗”首先是孔子的自嘲,而李零在用“丧家狗”这个比喻的时候,借用了孔子的自嘲,并不是当作一个贬义词来用的。现在大家在讨论什么呢?讨论这个词对于圣贤是不是足够恭敬,而不是谈论这个比喻背后李零真想说的——孔子的那套观点和主张在现实中不藏书网能落地,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所以成了没有“主”的“丧家狗”。就我所看到的批评李零的文章,包括网上针对我的一些跟贴,好像自说自话的成分更多,没有就对孔子的解读和对儒家的认识进行深入交流,并不是有深度的批评和讨论,只是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这是没法儿结出成果的对话。
访谈者:相对批评者而言,力挺李零的学人多半由于“批判意识”与当年的孔子、今天的李零产生了共鸣。因此除了字面上的误解之外,在批评者与赞赏者之间还会不会存在心态上的差距?
吴思:我不敢肯定。比如批评李零的那些人,也并不是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任何忧虑,他们也可能有找不到精神家园的感觉。说他们对孔子当时的处境没有理解,没有认同,没有同感,可能不准确。另外,赞成李零观点的人,比如说我,也未必强烈地感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是一只“丧家狗”,未必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家园。我可能更赞赏李零对孔子处境、见解的描述和解释,很有知人论世的妥贴,更赞赏他的文本,他对“原典”的解读。这本书实际上是对 href='2195/im'>《论语》的注释和解读,至于孔子是个什么人,用一个什么符号,是用“丧家狗”还是“圣人”把他勾勒出来,那是第二层甚至.99lib.第三层的意思了,首先应当关注的,是孔子说了什么话,是在什么背景下说这些话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最扎实的工作,李零做得挺好。
“丧家狗”之争存在重大误解
访谈者:有观点认为,《丧家狗》一书引发的争议已经远远超过了书本身所具有的价值,折射出当下种种文化思潮看待儒学和传统的心态,您怎么看待?
吴思:我看争论的价值不大,因为争论中存在重大误解。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双方的冷静对话。尤其是批评方,他们对于批评的对象是想象的,与李零表达的核心意思有很大距离。
当然批评者表达的情绪本身是有意味的,即对圣人要尊敬,对传统文化和遗产要敬畏。这是批评者的主张。那么,是不是李零就不尊敬、不敬畏了?从知人论世的角度看,我觉得他对孔子很尊敬。那么,是不是说我们要充分敬畏传统文化和圣贤的遗产呢?是不是说孔子的遗产不容批评呢?这需要详细分析。
我们深入讨论一下:对传统是敬畏到100%还是10%呢?这中间差距很大。如果要求100%的敬畏,要求者会忽略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即在最敬畏孔子的时代,孔子的主张也没能解决中国的核心问题。中国始终走不出治乱循环。如果完藏书网全蔑视传统,可能也会忽略一个问题,即儒家在中国社会的稳定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儒家的很多概念现在还活在中国人心中,还流行在我们生活和语言之中,作为评价事物的指标,让很多中国人在那里找到安身立命的理由,而无须到上帝那里寻找。恰当的方法是找到一个度,找到恰当的分寸,仔细分辨在孔子的传统里吸纳什么?修改什么?如何在传统的基础上重建我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这些都是可以深入讨论的,靠动气和骂人解决不了问题。
人文精神如何重建
访谈者:在这一场讨论之后,隐藏着更大的背景,即近年来迅速兴起的“国学热”。和李零唱反调的学人,大多基于对中国现状的焦虑,希望能借“国学”这一灵药解决目前中国的人文精神危机。
吴思:你实际上谈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中国人文精神匮乏,需要重建;第二个问题是怎么重建。
第一个大体上是个真实的问题,现在大家都活得没根似的,心里不踏实的东西不一定能用钱解决,但那东西是什么?用儒家的东西能解决吗?再深说一步,在中国古代,即使在儒家盛行的时代,人们都有精神家园吗?人们都不贪婪吗?也未必。只是一些精英在寻找人生终极意义的时候,能得到一个比较现成的、没有太大争议的解决方案,即儒家的方案。任何时代、任何文化、任何社会,需要解决这些问题的人都是一小撮人,更多人没有那么强烈的精神需求,他们更多面临着生存问题。
过去的意识形态的确是崩溃了,新的东西没建起来,精神支柱就这样没了,至少对精英来说,这是实实在在的问题。但他们也各有各的高招,各有各的解决办法。
总的来说,人文精神的问题虽然存在,但我认为中国当代和古代的差距,并非远到一个南极一个北极。这只是一部分人的问题,而且只是这部分人的部分问题。更多的社会问题都是体制所致,而不是道德危机所致。
第二个问题,现在需要重建的人文精神,究竟如何重建?在多大程度上要从传统中寻找资源,又在多大程度上向西方寻找资源?我认为将来在中国建立起来的新的观念体系,应该更多立足于中国传统资源。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文化传统,一直向内心、向人世、向我们生活的天地自然寻找归宿,而不是向上帝寻找。这种最根本的寻找归宿的方向以及相应的概念体系,很合乎中国人的心理特点。这种追寻方向可能是未来文化重建的主导方向。
但传统中的许多粗糙、不足之处,又需要西方学说的补充,它一定是个杂糅的综合体,当然,这个综合体大概还是立足在我们的传统基础之上。至于其中的比例分配,是个挺技术性的问题,就看未来的创造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理解的透彻和转化的高明程度,其中掺杂了极强的个人色彩与偶然因素。
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是“官家”文化
访谈者:现在“儒学即国学”似乎已经成为压倒性的声音,儒学真的是国学的精髓所在吗?它真的能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全部吗?
吴思:一提起中国传统文化似乎就是儒家,其实儒家仅仅是被选择的一家。从孔子孟子个人的坎坷遭遇,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选择者的利益在哪里?被选择者是主导力量,还是选择者是主导力量?这里有很多误解。历代选择者都是官家集团,是官僚,是皇帝,是衙门,即使要拒绝孔子,让他成为一只“丧家狗”,也是他们在拒绝。在历史上,孔子和儒家的命运经常是由官家来决定的。中国文化的主导者其实不是儒家,而是官家,一直是官家在决定要多少儒家的东西,要还是不要,或者表面上把儒家作为掩护、内在却装了一堆法家的东西,中国古代社会“外儒内法”或“阳儒阴法”,是有道理的。
准确地说,中国传统文化的灵魂和主导者一直是官家,是他们根据自己的需求决定儒、释、道、法家等不同比例,综合创造出官家文化。他们实际上在“阉割”儒家,把儒家改造得更合他们的胃口。儒家地位的高低,某一个主张的地位高低,它能不能流传开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统治者的宣扬或压制甚至扼杀。必须看清这个重要的力量,即官家集团的利益所在,他们对自身利益的认定。从官家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考虑,选择哪种说法,限制哪种说法,限制到什么程度,接受到什么程度,才更符合它的长远利益、长治久安,这一整套选择的标准才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灵魂,儒家等诸家学派也只能是被选择的配料,并非选择的主体。
在这个意义上,谈到对中国传统的吸收和再创造,对于体现了暴力集团主张的兵家、法.99lib?家,就应该有自觉的批判意识。
自由主义和“新儒家”是可能调和的
访谈者:有人认为,此次以《丧家狗》为导火索,激化了近年来“新儒家”与自由主义的冲突,他们之间的争论对于解决中国社会的问题有什么需要反思的吗?
吴思:自由主义和“新儒家”的分歧其实不是不可调和的。什么是自由主义?它是把“权利”和相应的“自由”认作至高无上的价值,认为所有的社会结构、政治体制都应该把“自由”看作第一位值得尊重的东西。而儒家怎么看待呢?儒家最重要的内容是“礼义名分”,“礼”即礼法结构,“义”即规则,在礼法结构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即“分”,要求人们“安分守己”,这个“分”,用自由主义的语言来说,就是权利、义务。
如果从这个概念生发出中国现在的社会哲学或政治哲学,就能把儒家体系和自由主义的见解综合起来,还能取长补短。双方都有对人的“分”的尊重和强调,自由主义偏向其中的权利和自由,儒家比较注意其中的义务,但两家都不反对权利和义务的平衡。儒家的长处是,对“守本分”的必要性的证明无须求助上帝,人的权利、义务不是天赋的,就在社会关系之中,那么平常那么自然,当你服从了这一切,就会感到整个人生都是和谐的,不会再有额外的焦虑和不满。儒家在人们的内心和天地万物的体系中寻找“分”的终极根据,给人们提供安身立命之地。这套论证方式很精彩。
但是儒家思想体系又有现代人无法接受的内容。“三纲五常”的具体的划分很不平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敢不亡,这种君臣父子的“分”,在现代来看就很“过分”。这就应该调整它的分寸,本来一平方丈的得压缩到一平方米,本来半平方米的你给它扩张到一平方米,方方面面大体都相等,儒家的礼义体系就可以和当代的权利、义务体系接轨了。在这个意义上,儒家与自由主义的分歧,并不是对抗性的,不可调和的,我们可以把这种分歧转化为一种分寸问题。
调整分寸之后,你会发现儒家那套论证方式、对“仁义”的根据的追寻,很有道理,很对中国人的胃口。
做这种分寸的调整,是可能创造出一种新东西来的,双方的优点都可以吸纳进去。
自由主义有一个儒家缺乏的优势,它告诉我们,让人们守本分、限制人们过分扩张的时候,仅仅靠自律是不够的,要有民对君的“反制”,还有权力之间的分权。这样的制约机制比良心和仁义道德教育更可靠。这一套政治设计及其背后的理论支撑,儒家就相当缺乏。
总之,我们的讨论涉及到学术体系的融合,涉及到概念的调和、涉及到观念体系的再创造,这些都是非常具体的讨论,而且是扎扎实实的一个个概念的探讨,这才是学人们需要冷静下来去做的事情。
对传统资源的借用,不仅限于儒家这一家,“分”和“权利、义务”的接轨,只是传统创新、传统再创造的可能的根基性概念之一,在这些根基之上,能够开启许多传统和西方、传统和现代融合的实质性工作。那将是一个长期的逐渐积累的过程。
《中庸》可以和自由主义接轨(节选)
访谈整理:《深圳商报》记者刘悠扬
时间:2010年11月18日
从唐代宫市到儒家核心价值观
我今年的阅读主要是两个主题。去年年底延伸到今年年初的一个主题是,唐朝的“宫市”,推而广之就是“官市”。与此有关的阅读有《文献通考》的相关部分,延伸到盐、铁、茶、酒专营和粮食粜籴制度,捎带回顾了当代的粮食统购统销制度。还有《新唐书》中记载的相关人物,比如王叔文、柳宗元、白居易、唐德宗、杜佑等人。
当年,德宗朝有一套“宫市”的制度,后来为何取消这个制度,背后的利益关系又是怎样?我想搞清楚有权力介入的市场是如何运作的,权力是如何介入市场的,有什么样的介入形式,介入之后权力的估值又如何体现。同时阅读的还有价格史部分的资料,比如“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半匹红纱一丈绫”值多少钱?值多少粮食?一车炭又值多少粮食?宫使强买打了多少折?还有后来“宫市”的命运,怎么被取消的?总之,寻找与此有关的人物和史实,还有相关的文献记载。
另一个主题是我今年花费大半年时间在做的事,阅读与核心价值观来龙去脉有关的各种书。比如说儒家部分,核心就是“四书五经”,其中,《中庸》读了五六遍,读出了新东西。《礼记》以前没有看全,好多细节跳过去了,今年也通读了。这是儒家原始言说部分。对儒家原典解说并发挥的,比如朱熹的《朱子性理语录》,张载的几篇文章;还有后人整理的,比如张岱年的《中国哲学大纲》,原来只是片段读过,今年看完整了,感觉甚好;以前读过两遍冯友兰的《新原道》,这次又重过一遍;当代学者写的,比如陈来的《宋元明哲学史教程》也过了一遍。阅读这些,是为了看看后人对中国历史上各家学说和基本价值观是如何整理和评论的。之后再看看对于价值观的纯理论探讨,印象最好的就是王海明的《新伦理学》。当代核心价值观部分,以前看过哈耶克的《自由秩序原理》,今年又翻了一遍,还有与自由主义相关的那些书,像密尔的 href='1581/im'>《论自由》,斯金纳的《自由主义之前的自由》,钱满素的《美国自由主义的历史变迁》等。
活在老百姓心中的儒家概念
这一阅读主题的起因是年初我应邀参加《经济观察报》的“观察家论坛”,他们提议我谈一谈中国文化的未来。这个题目大得没法谈,我就把这个话题给分解了,单谈核心价值观。而且按照古训“述往事,知来者”的方式谈。我从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出发,开始梳理过去是怎么走过来的、现在有什么问题、未来一旦解决了这问题又是什么样子。只是一个很短的发言,勾了一个轮廓。但是谈完以后,意犹未尽,想把记录稿整理成一篇文章。就在整理过程中,又不断地回过头去读书,去深究,重看以前读得不太细的书,每当说一些概括性的话时,还想看看他人是怎么概括的,就这么陷进去了。讨论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是力不从心的,现在后悔动手早了,过早陷进去了。我原以为岔开一两个月就能把这篇文章整理好,没想到一下岔进去快一年了还没完成,至少文章还没整理好。这段“岔路”至今还没走完。
在价值观领域,我的基本想法是,任何一种核心价值观都不可能凭空虚造,一定要借助一些基本概念,而且是刻印在人们心中,能调动他们感情的概念。既表达事实,又能让老百姓动感情,那样的概念才寄托了这个民族的文化价值。这样的儒家概念,在老百姓心中显然还有很多是活着的,比如中国人骂人,最强烈的诅咒其实不是说脏话,而是“丧尽天良”、“天理不容”之类的话。这些概念体现了中国人的价值观。“良知”是心学的核心概念,“天理”是理学的核心概念,这两个儒家不同派别的核心概念,现在仍然能调动起我们的感情来。再比如说到权利和义务,老百姓有些隔膜,但一说“这是我的分”,“你太过分了”,那个“分”可是能动感情的。“权利”有什么我们说不清楚,但“动了我的分”我清楚得很。什么是我的本分,按照名分什么是我的,什么不是我的,我们都明白。于是我们知道,代表权利的“分”,以及外在的支持这个名分的“天理”,内在的维护这个名分的“良知”,这一整体的儒家核心价值观直至今日仍然是有分量的。
传统与当代的价值观如何接轨?《中庸》开篇有三句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率性之谓道”,用现代汉语怎么表达?——人性的自由发展就是道。这三句话,简直可以构成自由的基本教义。一,人性是造化的产物。二,人性的自由发展就是道。三,教是有关人性自由发展的修习和调节。这种教义对我们的要求是:一,深刻理解人性的内容和来历。二,尊重人性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三,创建让人性自由发展的制度和条件。《中庸》的后半部强调诚,..至诚尽性,由此立天下之大本,赞天地之化育,在天地社会和人性中建立一种良性均衡,各安其分,达到中庸的境界。这种综合性框架非常高明。这个框架将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融为一体,极高明而道中庸,很有启发性。
这些主张可以跟西方的自由主义接轨,同时又扎根在中国的本土传统根基之中,近似一种“主义式”的宣言。我们知道,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也表达了同样的理想:保障每个人的自由发展。
总之,有了当代西方各派理论的启发,有我们这么多年的历史经验,再去做一些西方外来理论体系本土化,同时将本土概念提升转化的努力,在核心价值观领域,很可能会融合出一种新的东西来。
(此文收录时有删节)
谎言的成本和收益
访谈者:《新周刊》胡赳赳
时间:2010年4月26日
有一种体制易撒谎
访谈者:我们这次聊的话题是历史与谎言的关系。这让我想到老子说“智慧出,有大伪”。我不知道“伪”能不能理解成“谎言”?
吴思:可以。或者是伪君子,或者是谎言,都行。
访谈者:这就存在历史观的问题,什么样的历史是真实的?
吴思:事实就是,有一种体制特别容易生产谎言、制造谎言。而且制造谎言是合理、合算的。你看咱们历史上的这个体制:一个皇帝,下面一堆官僚,面对全部农民,农民信息渠道不畅。打天下、坐江山的这个人,不管是秦始皇、朱元璋,还是刘邦,他们必须解决的问题,就是怎么坐江山?最高层的统治者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用赤裸裸的暴力,强制;一个是用说服力,德政。这两者还有不同的搭配比例。单凭着暴力坐江山,这个江山是很脆弱的,不容易长久,或者说长期收益不看好。于是就部分采用儒家的那种方式,说服、劝导,让你内心认可。
访谈者:然后这又变成统治者的一套谎言。
吴思:这就是一套理论。如果统治者真的遵循这个理论,它就不是谎言,至少谎言的成分不高。如果他不遵循这个理论,我们就可以说这是谎言。
访谈者:这个分析得太对了。
吴思:那他遵循不遵循这个东西呢?他一定不遵循。——也不是说完全不遵循,一方面要求你完全遵循,一方面自己不完全遵循。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义妇顺。我的义务就是你享受的权利,而你的义务也是我享受的权利,咱们俩是对应的。虽然你的权利偏大,我的义务比较多,但是你是君,我是臣,你的责任也大。我认这个账。这就是儒家的三纲五常,听起来也说得过去。不过在实际上,强势的那一方不愿意受约束,很难甘心就范,也很容易堕落。经常是不仁不慈。很少有仁君,历史上明君的比例很低。不过,我不仁,不许你不义,不容你不忠。这就不能太讲理了。需要王霸道杂,儒表法里,表面上是儒家,说得很好听,很有说服力,讲究各方面对应的规范。实际上让你就范,我不就范。我不仁慈还不能让你知道,还要宣扬我如何仁慈。如果有人跟我叫板,二话不说就灭了他。实际上行的是霸道。
你看这个体制,说服力是很重要的,能够降低统治成本,提高统治收益。能够形成对人们内心的约束,对被统治者内心全面的约束。不仅降低了成本,提高了收益,提高了长期的稳定性,而且整个的这个体制,还能生出神圣的、辉煌的感觉。这个说服力是如此重要,自然不能放弃。
具体说来,成本收益如何计算呢?收益就是臣民自觉遵守规范,成本就是自己遵守规范,以身作则。以德治国的收益非常大,靠说服治国,动动嘴皮子天下就太平了一半,这笔收益要照单全收。至于成本,以身作则的成本很高,不能照单全付,又要显得全付,甚至超额地付,还不许人家揭穿老底,于是以身作则的成本就转化为暗自收拾几个人,把反对意见,或者揭老底的人给封喉。至于吹牛拍马的,不招自来,不用操心。在这样一个说谎的收益很高,成本又很低的制度下,从最高层开始,就注定了会出现大规模的说谎。
谎言共同体的形成
访谈者:第一个最大的谎言就是君权神授,所有下面的谎言都是从这个根上来的。因为它一下子确立了统治者合法的地位。你生来就是天子,你是老天的代理。下面这些文官、官僚集团又是帝王的代言人。
吴思:说得没错。君权神授这句话本身就包含了谎言,但这个谎言也是讲条件的。不是说老天一次性永久授权于你,正宗的表达是天命所归,归于有德的人,不是谁都可以当天子。你有这个德,天命归你。你无这个德,那天命还可bbr>?.以扭转,还可以革命。那你就要伪装有德。然而,恭恭敬敬地祭祀上天还不够,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是通过老百姓来看到你感受你的,于是就要对全民撒谎,显得你有德。然后天命就归你,觊觎权位者也死心了。利益所在,大势所趋,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这是谎言必定出现的制度。
访谈者:最后谎言在中国形成了一个谎言共同体,这种谎言共同体就意味着从上到下基本上每一个人,都有说不出的秘密,有时候撒谎不是为了害别人,就是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全我自己的性命,我都必须撒谎。
吴思:不乱说,不让人抓住把柄攻击你。
访谈者:我们登过一篇文章,是吴晓波写的。名字叫《钱学森,你还欠一个伟大的道歉!》,这篇文章反响很大。文章说这个原子弹之父当年写过一篇亩产放卫星的科学文章——那现在来看这算不算是一个谎言呢?
吴思:他跟毛泽东还有更具体的对话。毛泽东说我看你的文章了。钱学森说,我那个也是随便写的,有个数据还没算准。毛泽东马上就说,啊,你也是冒叫一声。毛泽东跟他讨论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他稍微含糊了一下,退了一下。即使他算得很准,在理论上不是谎言,但也包含了产生谎言的空间:理论上的可能,不等于技术所能实现的可能。无论如何,他的那个计算,太阳能按照百分之多少的转换率,亩产就能多少万斤,的确是对毛泽东有很真实的影响。
后来有人问过毛,说你是农家出生,还不知道究竟能亩产多少吗?毛就说,我看过钱学森的文章,科学家都那么说的。——至少钱学森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此他确实欠一个伟大的道歉。不是伟大,欠一个应有的适度的道歉。
访谈者:知识分子这个系统里头,如果我们可以分几类,比如说一类是比较人文的、社科的知识分子,一类就是自然科学、技术类的知识分子,还有一类是官僚知识分子。你觉得这三类当中,哪一种知识分子更容易生产谎言?
吴思:官家知识分子肯定是。
访谈者:他日常所需。
吴思:对,这是统治的必要,但还要看具体的时代。比如说在毛泽东时代,尤其是53年以前,官家知识分子的主观感觉是,他们掌握了真理,不是谎言。他们信心百倍地去改造别人。而那时自由知识分子是改造对象,很多人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一些违心的话。究竟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谎言,在主观标准上似乎很有利于官方。等到了“大跃进”之后,谎言破灭,造成了极其惨重的后果。那时候,即使从主观标准上说,官家知识分子也是谎言的主要生产者。但是那时候,心里明白的自由知识分子照样不敢说三道四,反“右”之后压力太大。于是他们从另一个角度生产谎言——伪装相信。
谎言与人格分裂
访谈者:后来巴金写《随想录》,说要说真话,你怎么看他的这样一种作为?
吴思:巴金说了一点真话,他私下说——我忘了在哪儿看到的——说我也就说那么一点儿真话,没敢全说真话。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尺度再宽一点儿,说得再狠一点儿,就发表不出来了。或者是,出来了也要被掩盖住。这个真话也有一个尺度问题,十分的真话,三分的真话,还是一分的真话?他那个真话能说到五六分,就算很不错了。比起一两分时肯定进步了。不说假话就是进步。
访谈者:你刚才说中国是一个容易产生谎言的体制,我在想,谎言这个体制在中国为什么能保持这么长时间?
吴思:它成本很低,收益很高。这个体制的核心是打天下、坐江山的那批人,要低成本的、有效地行使统治,那他采用这种策略是非常自然的了。另外,所谓谎言,无非是说这个统治或制度多么合乎民心。如果这个制度改变成了一个民选政府的制度,变成了老百姓和公共服务的提供者之间的一个交易,那就是一个交易的体制,当选的自然合乎民心,就用不着编造谎言了。而且在这个交易的体制之中,各方面一定盯着你是不是诚实地履约了。于是这个体制恰好是一个消灭谎言的体制,如果你违约,还撒谎,一般是得不偿失的。
访谈者:生活在这样一个谎言体制里,我自己都有感觉,就是你的人格是?分裂的。
吴思:分裂的可能是这样的:你必须说一些你不赞成的话,你又完全知道它是说谎,可是你还要说,这就形成了分裂。这样做,你必须处理说谎问题,把它合理化,找到那么一种内心的、精神上的策略。处理不好就容易分裂。还有一种状态:虽然要求说谎,但是我不说谎,我就说真话。到了那个必须说谎的领域,我不能说真话了,我就不吭气了。这也可以不分裂。我走到我力所能及的地方,然后我就站住不动。
访谈者:我在想吴思老师自己对待说真话的态度是什么样子的?比如说从不撒谎,尽量不撒谎,还是偶尔撒撒谎,还是怎样?
吴思:咱们得把这个局限在政治问题,就是国内政治观点,我就是说真话。说不了真话的,不说假话,就是这样。你要说平常,比如问你病好了没有,明明病着,别让爹娘着急,就说好了。这样所谓善意的谎言,是免不了的。
我对几个基本概念的理解
访谈者:杨伟东
时间:2010年1月8日
访谈者:您是怎么理解劳动这两个字的?
吴思:我们学到的标准定义我当然能谈。马克思主义的定义是,劳动是人类制造并使用工具,改变劳动对象,使之适合自己需要的活动,有目的有意识的活动。关键是制造并使用工具。工具出现之后就进入了劳动。劳动又怎么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价值,创造了语言和意识,最后创造了人类自身。这是我们学到的教科书上的定义。
我个人看法和这个有点儿不一样。如果以工具为特点,有的动物也会制造使用工具,比如说大猩猩,把树叶撸下来,弄一根小棍探到白蚁窝里,钓出白蚁来吃,这个动作既制造了工具,又使用了工具。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大猩猩也在劳动?我觉得马克思恩格斯以制造使用工具作为劳动的特征,再以劳动作为人类的特征,已经被后人的新知识证明有问题。
另外,马克思说劳动创造了价值,我对这个说法也有不同意见。价值是什么?能够满足人们的需要,又是稀缺的东西,就是有价值。比如一条鱼你说有没有价值?通常都会说有价值,它怎么来的?你说是我养的,我付出了劳动,于是它凝结了人类的劳动,它是有价值的。那我说鱼是我在荒野的池塘里捞的,像北大荒人们刚去的时候“棒打瓢子,瓢舀鱼”,拿个瓢水里一捞上来了,那里没有凝结人类的劳动,这条鱼它有没有价值?现在一般人会说更有价值,因为是野生的。于是,劳动创造不创造价值,在这个问题上就会发生混乱。
我的解释是天地生财,这是中国古人的说法。天地就能够创造价值,鱼就是天地创造出来的,天地创造出来各种植物,然后是昆虫,鱼吃植物和昆虫长大。鱼对人类是有使用价值的,又是稀缺的,于是人们愿意付出一些东西换取,这个鱼就有交换价值了。如果自然界天生的鱼被捞得差不多了,人不得不付出生产劳动,自己去养鱼,投放饲料,那是对天地生财或者自然生产的促进和补充。人类的劳动生产是什么呢,就是对价值和财富的追求,这种价值和财富是人们通过生产劳动在自然界天生的那部分之上补充追加的。
劳动和生产又有区别。比如说人们使用工具去采集、狩猎、捕鱼,那是劳动,因为他付出了,但是这些人通过这种付出攫取了天地创造的植物或者动物,他并没有创造。如果鱼是我养的,麦子是我种的,然后我去收割,而不是到野外去采集野麦子,这个劳动就变成了生产。生产是创造,而不是简单的攫取。生产是人类特别发达的一项活动,不是说别的物种没有,比如,有的蚂蚁也生产,切叶蚁把树叶切下来,拉回窝里去培养一种真菌,使真菌成长,然后它们吃那个菌,这也是一种生产行为。
回过头来谈什么是劳动。谈劳动,最好在一个历史序列里,跟许多概念分开谈。比如牛吃草,虎狼捕食,这些活动叫什么呢?这些物种的活动与劳动有相似之处,它们付出了自己的血汗、生命、时间等各种代价,但是一般只叫动物活动,而不叫做劳动。然后,人类来了,采集狩猎,和牛羊虎狼差不多,有的时候更复杂一些,比如要使用甚至制造工具,于是一般的动物活动变成了劳动。在动物活动与劳动之间还有一段模糊地带。例如,不使用工具的采集,摘果子,算不算劳动呢?恐怕也要算。在果园摘果子怎能不算?但是在荒山老林里摘果子算不算?如果算,和猩猩的活动有什么不同?沿着历史序列,劳动再往前走,就变成生产。这已经不是从自然攫取而是要生产创造新东西了。劳动就是这一系列活动进化过程中的一段。它既有别于动物的觅食,又和生产有点儿区别,但它又贯穿了动物活动、人类活动和生产活动,始终都强调的是主体的一种比较高级的付出。细分起来,不用工具采摘果实是劳动,动用工具采摘果实也是劳动,尽管这两项劳动并没有生产创造果实,然后再发展,高级阶段的劳动可以生产和创造东西。劳动就是这一系列过程中的贯穿始终的一种高级付出。换个角度说,也可以把劳动分成三个阶段,一般活动的阶段,纯粹劳动的阶段,还有劳动生产阶段。马克思主义的定义重点强调了第三个阶段。至于刚才说到的劳动创造价值和人类特征等等,扯太远了,劳动本身大概是这个轮廓。
访谈者:刚才您谈到的这种劳动,我感觉可能是人类追求的一种方式,现在感觉劳动已经成为我们的一种负担了,而且大家感觉到劳动是一种痛苦。
吴思:其实劳动并不违背人的本性。比如英国贵族去打猎消遣,就把打猎看做一种乐趣。有的人把种植、养殖也看做一种乐趣。比如我,也把写作当做乐趣,给我稿费很好,不给稿费我也会写。我估计你画画也会有这个感觉,这是我们的创造性活动,符合我刚才说的高级阶段劳动的定义,它创造了一种东西,而且这种东西是有价值的。这既是劳动又是生产,它并不完全是一种痛苦的付出。最原始的采集狩猎,还有人们比较回避的像打工、种地,像工人建筑,这些我们为了换取生存资源而作出的付出,我觉得也不完全是痛苦。
纯粹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说,按照人类自身的设计,如果逼着这个人整天躺着不动才是痛苦。人每天最好活动一个小时,现在健康专家就会建议你散步要超过六千步,最好达到一万步,这是标准的活动量。有这个活动你才能维持健康,整天坐着对你健康不利。在这个范围之内,他愿意付出,你让他整天坐着,他宁可花点儿钱也要游游泳,走走路。不是为了挣钱,他宁可花钱去做这些事儿。如果我们的劳动,时间限制在一两个小时这个范围之内,很多人会觉得这种付出是一种快乐。纯粹体力的付出也是一种愉快,如果干的活本身还有更多的艺术创造色彩,那就更加愉快了。
这种一两个小时甘愿付出的设计,大概合乎我们人类形成之初的原始环境。这种环境,比如说现在非洲的那些靠采集狩猎生活的人,他们大概每天平均工作四五个小时,就可以获得一天的食物。这些人现在被逼到不那么好的环境中,最适宜生存的地方已经被现代文明占据了。我们可以想像,在人类形成之初,在向全球的扩展过程中,他们享有的资源比现代非洲原始人丰富得多,他们大概每天还用不着工作四五个小时,一两个小时就够了。这一两个小时的付出量,恰好就是他每天生活下来,并且延续几十万年上百万年的一个最佳状态。在这个状态中,他们不觉得劳动是一种痛苦,甚至觉得这种付出是很愉悦的。现在有些人还会觉得如果每天只有一两个小时活动是愉悦的,包括钓鱼,园艺,都可以看作这种本能的延续。在这个意义上,劳动要过量了,从两个小时加到六小时,八小时,十二个小时,才会变得越来越痛苦。
访谈者:您是怎么理解“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的?
吴思:这要看什么时候。我原来的理解和现在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
比如说在“文化大革命”中,你是哪年生的?(访谈者:我1966年,)我比你大十多岁,1966年我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学雷锋了。雷锋说过很多话,至少让我们这一代人印象深刻,其中有一句就是:“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当中去”。这句话赋予了“为人民服务”一种地位,这种地位具有不朽、伟大这一系列的特点。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感到自己渺小卑微,人生短暂,用一些心理学家的话说,这是一种根本性的焦虑,我们知道我们是要死的,我们人生很短暂,我们个人那么渺小无力,于是就有一种反方向的追求,我们想不朽,希望伟大,希望强大,不是有限的而是无限的。在时间和空间上,雷锋说的这句话就表现出他存在这种根本性焦虑,他希望自己有限的生命能进入一种无限的境界,而为人民服务就是进入无限境界的一个途径。
我们还熟知的一段话,就是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人最可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这又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最伟大的事业,这个事业就像上帝一样,我们融进去,把我们献给他,把我们的全部生命融入这个无限伟大的事业,于是我们就安心了,我们就坦然了。
回想当年,虽然当时还没有能力清晰地表达,我对为人民服务的理解就是:它为我提供了一条克服内心根本性焦虑、进入到无限和不朽境界的途径,而且这条途径得到了马克思主义全套学说的支撑,有一套逻辑严谨的证明。这是当时的看法。
后来的看法又有所改变。三十年改革开放,整个社会、每个人都发生了变化。我现在觉得,为人民服务在人性中的基础没有那么强大。
人性非常复杂,比如,告子说“食色性也”,孔子也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又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就是同情心,它是仁之端。我们把同情心发扬开去就变成了仁,仁者爱人。同时又说食色性也。我们贪财,我们好色,我们也有同情心,我们还有正义感。儒家认为,人性是天赋予的,人性体现了天理。人心中的天理就是良知,天生就有。我们天生就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恶的。只要按照这种良知行事,所作所为就是仁义,就合乎道德。
我想发挥一下,补充一下,把恻隐之心及整个良知放置在完整的人性之中,不仅尊重良知,还尊重全部人性。然后,按照儒家经典《中庸》的说法,率性而为,并把这种充分发挥人性的主张当成一种主义。如《中庸》所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人性这个概念不仅包含了仁义。为人民服务是一种人性的发挥,我们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本性,可以感受到同情心和正义感,这是为人民服务的生理和心理基础。为人民服务就是我们这种同情心、正义感的正常发挥。但是我们还有其他方面的人性,其他的欲望,比如好色,喜欢美食,贪玩,犯懒,超过两个小时的工作就不想干了,这些东西也是真实人性的一部分。这些欲望还经常有冲突。比如我现在口渴,同时看见你也渴,那这杯水你喝还是我喝,发生了冲突。这种冲突一般的解决方式是:如果我渴到80分,而我对你的同情心只有30分,那么我自己喝。如果我渴的程度只有20分,我的30分的同情心就闹着让我让给你喝。这就说明,当我们衣食足的时候,不那么饥寒交迫的时候,我们的同情心就会相对突出,我们的选择就更加善良。如果我们饥寒交迫,可能就显得穷凶极恶,没那么多礼貌,没那么多的同情心。
那么,我现在怎么看为人民服务?我不把为人民服务看做人生唯一的追求,或者是主要的追求。它只是人性中各个方面的一部分。它有它的根基,应该发挥,它是善良的好东西,但是我们的其他欲望,比如说我们饥寒交迫,我们要吃要穿,食色性也,只要不过分,不侵犯他人,都应该获得充分尊重。我自己的欲望应该获得尊重,其他人的欲望也应该获得尊重。我把整体人性看作公民的自由和权利的基础,我认为最值得尊重的是这种作为公民权利基础的人性。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社会结构是更加坚实更加完整的。仅仅揪住一个由同情心或对人民的热爱之心扩展出来的那一套体系、那一种社会结构,是不那么合乎人性的。
总之我认为,把为人民服务作为人生的全部意义,这种主张虽然也有人性的基础,但比较偏激,不够完整,应该得到调整和充实,在此基础上建立更完整的人生观。
访谈者:我在2009年第五版《现代汉语词典》里查到对人性的解释,人性是人所具有的正常情感和理性,这是它对人性的定义。您能给我们谈谈您对人性的理解吗?
吴思:人性当然应该包含正常的感情和理性。我把人性想象为一个100平方米的空间,那里有各种划分方式,例如感情和理性这两大块,或者七情六欲,可以划为13个格子,有13种“性分”,每一种性分所占的面积不同。比如同情心占了7平方米,食欲占了20平方米,性欲占了15平方米,然后还有寻求温暖或适宜温度的欲望,寻求安逸的欲望,更有对死亡的恐惧,等等。我们可以开列一个名单。这些东西都是正常人性的一部分,而且这些东西都能得到生理学心理学方面的证明。比如大脑中的某一个部位管口渴,一部分是管饥饿,一部分管同情心。管同情心的那一块叫镜像神经元,它可以对别人的感觉作出镜像一般的反映,我看到你被水烫了,你一皱眉我也能感到你的痛苦,你喝一杯茶显出非常陶醉的样子,我就知道那很好喝,我也想尝尝。这就是同情心的生理基础。正义感也是,正义感在我们中脑系统的尾核壳核,那一部分管各种成瘾性的行为,比如吸毒、烟瘾酒瘾,医学上叫鸦片报偿区。你冒着危险像大侠一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会感到很过瘾。我们看金庸小说,看侠义行为的时候也觉得特过瘾,这本身就是一种报偿,就是一种乐趣,你冒险去干这种打抱不平的事儿,因为他让你觉得愉快。对名的追求在我们大脑中也有一个固定的位置。你挣钱了,有人表扬你了,这个位置的神经元会被激活。不管你收获了名还是收获了利,在大脑中被激活的是同一块。在这个意义上,名和利可以有互相替换的关系,使人能够感到同样的快乐。这些都是人性中的不同成分。
这些性分的存在应该是无可争议的,可能出现的争议是:哪个东西重要,这些性分之中究竟谁占主导地位。哪种性分占据主导地位,与社会条件有关。如管子所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人们对于荣誉的追求,跟“衣食足”正相关。人们的同情心、正义感、礼貌教养,和“仓廪实”正相关。当你饥寒交迫的时候,你表现出饥民或流民的行为,可能缺乏同情心,会抢别人的食物。当我们的物质欲望满足程度高的时候,我们的道德水准也相应的提高。这是哪一种性分占主导位置的一种规律性的东西。这就是我对人性的理解。
访谈者:我们在采访著名的哲学家张世英先生的时候,他就谈到从1949年到1979年,这三十年是不准讲人性的,只讲阶级性,如果要讲人性就是资产阶级,但是马克思说共产主义是人性的全面回归,马克思他直面了人性,如果是这样的话,从1949年到1979年这三十年是不是对人性的解读是进入了一个误区?
吴思:是这样。那时批判人性论。当时的说法是,没有抽象的人性。好像没有抽象的杯子,只有瓷杯,铁杯,纸杯。同样,人性体现为各种阶级性,是小资产阶级的人性,还是无产阶级的人性,还是某个腐朽堕落的阶级的人性。人性体现为某种具体的阶级性。那时候大讲阶级性,雷锋的说法是: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阶级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不过,那个春天般的温暖难道不是人性吗?当然雷锋说的是对阶级兄弟的阶级之情,但仍然是人性的一种体现方式。所以,说那三十年讲不讲人性,如果也用当时的理论来说,人性已经体现为具体的阶级性,那他又很讲人性。当然他讲的那种春天般的温暖实践起来挺勉强,有点过分,于是就有点假。同时又把一部分人划在这个圈外,对他们一点同情心都不能讲,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在那个意义上又完全不讲同情心。但在实际生活中,对所谓的阶级敌人,普通百姓未必就没有同情之心。这套说法和实践需要详细拆开了讲,混在一起说不清楚。
访谈者:就是那个年代不管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就是他有一个作为人来讲最基本的规律,就像您刚才谈的,把人性放在这么多格里头,这个我觉得不管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像这些东西都是大家共享的一个最基本的条件,您觉得我的这种理解对吗?
吴思:在生理基础上来说,不管哪个阶级的人,大脑的不同脑区的功能和位置在解剖学意义上都差不多,没有阶级之分。你的解释没问题。
访谈者:历史是自然界和人类世界的发展过程,您能给我们讲讲历史的作用吗?
吴思:历史的定义至少应该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就是词典所谓的发展过程。我们的今天是历史的延续,我们来自一个长长的生物进化的过程,倒退一百万年我们不是这个样子,我们更适宜爬树,那个时候没有衣服,我们身上一层厚毛。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是一代又一代的几万代的进化的结果,我们就生活在这个结果之中。那历史是什么呢?我们身上的一切都是历史发展的产物,刚才我说的人性的构成,包括同情心,都是历史进化的产物,有同情心的人有更强的合作能力,对于同伴的各种反应能做出精确的理解,与他们建立更有效的合作关系,于是他们的死亡率比较低,后代比较多。作为那些人的后代,他们的那些特点都遗传到我们身上来,于是我们能够在这里谈人性,谈为人民服务,谈“食色性也”,我们身上有这些适宜生存的东西。如果我们渴了不知道去找喝的,饿了不知道去找吃的,我们早就死光了。饿了是什么感觉?满脑子都是吃的念头,你必须去觅食,保证不被饿死。我们有这么一种强大内在的动力推着,使我们不仅能活下来,还能生养儿女,还能对他们的想吃想喝做出反应。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就是我们今天的一切的基础,我们就是历史的延续。明天则是我们今天的延续,这是历史的第一个意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甚至我们根本无法把历史分开,我们刚才说过的话,刚刚消失在这里的声音,那就是几秒钟之前的事情,那就是历史,我们现在接着谈,我们就是顺着历史的方向走,我们正在延续一分钟前的历史。这是历史的第一层意义,它是一切物质性实际的延展和发展。
历史的第二个意义,就是对上述过程的叙述。我们谈历史或学历史,读一本历史书,办一本历史杂志,开一门历史课,就是追寻并描述以往的那些事物的。追寻或叙述过去的事物有什么作用?主要作用是我们经常说的鉴往知来——了解过去能够帮助我们理解现在并且预测未来。在核心结构上,过去和今天往往是一样的,我们研究清楚了历史上的官民关系,就知道今天的官民关系大概是什么样的。出了一件事情,比如黑砖窑,我们在历史上就能找到这种黑窑,看到它是怎么出现的,后来又怎么解决,不同解决方式的效果如何,等等。通过这番研究,我们就可以断定今天会不会出现黑砖窑,会在哪些地方出现,用现在的这种方式清理整顿会带来什么结果。这些东西我们都能在历史上找到。历史的作用就是成为我们的一面镜子。
访谈者:我在采访一个电影评论家的时候,他说真实的历史是相对的,历史常常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如果这段历史对胜利者是有利的,常常会写得很清晰,如果不利,他就会写得很模糊。这样的话真实的历史肯定是很残酷的,有的时候甚至是很血淋淋的,您觉得我的理解合理吗?
吴思:这是他的理解。大意不错,但不完全对,然后,你这个理解就更片面一些,问题就变成双重的。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吗?不一定,我们有一大堆野史,包括今天我还在外面的书摊上看见一本陈伯达回忆录,陈伯达不是胜利者,他是失败者,而失败者也在写历史。还有一本陈布雷回忆录,陈布雷也是个失败者,国民党整个失败了,但现在的书摊上就摆着两本,一个陈布雷回忆录,一个陈伯达回忆录,怎么能说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呢?再说了,中国讲究为前朝修史,前朝的人,例如海瑞罢官之类的史实,无论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在清修明史的时候早已死去,修史者既不是胜利者也不是失败者。所以他说的这个话本身就有问题,然后你的理解就更偏了。
访谈者:有这么一句话,反思是智慧的开始,就是您觉得忏悔跟反思有什么相同之处吗?
吴思:一般在中国人的语言之中,忏悔是说我做错了,我有问题,反思未必有这种认错的成分,这种语义辨别还用说吗?我觉得挺明白的。
访谈者:您有过这种忏悔的经历吗?
吴思:我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我的极左经历》,说的就是我插队的时候怎么样,学大寨的时候怎么样,怎么卡农民自留地的水,先浇集体的,然后再浇个人的,恨不得取消自留地。后来我才知道自留地有多么重要。在20世纪六十年代之初,在1959年、1960年自留地被大量取消的时候,饿死三千多万人,原因之一就是没有自留地。这话不是我说的。李先念到信阳看到一片惨象,村村都有人饿死,一片萧条,他发感慨说,我们如果保留一点小自由,比如说自留地,哪怕有阶级敌人捣乱破坏,人也不会饿死这么多。后来我读历史的时候才发现我做的事多么愚蠢,无知无畏。也算有过一点忏悔。
访谈者:在当下我们应该用怎样的视角和立场去回顾历史和审视历史呢?
吴思: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视角。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一个视角。选择什么样的视角,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想干什么。我们杂志和我们的作者,很想寻找我们在过去的几十年一百年中摔那么多跟头的原因,找到病根,然后把那个毛病纠正过来,避免再摔跤,避免重蹈覆辙,为此而读历史、研究历史。因此,对于一路顺风、一路高歌的那些东西,一般就不怎么看。既然走得挺好,我们也不必去反省,不必去自吹自擂。这样,我们选择的角度经常是找问题的角度。中国的民主体制不完善,一个人说了算,也缺乏权力制衡,缺乏那种在权力制衡和民主的基础上建立的对个人自由的真实保障。无论是言论自由还是各种经济和政治自由。我经常从这个角度去读历史。特别是暴力如何侵犯各种权利。
访谈者:刚才您说饿死了三千万人,好像在“二战”的时候我们也就死了三千万人吧?
吴思:不是饿死三千万人,这是个大概数。最少的说法是一千七百多万,一位人大副委员长当年做人口研究,他计算出来的。多的还有说到四千多万的。我们杂志的副社长杨继绳,他写了一本书叫《墓碑》,是迄今为止研究大饥荒最深入最全面的著作,八九十万字。他介绍了各种说法,统计了各种资料。首先是没有人能准确地说饿死了多少,比较有根据的一个数字是三千三四百万人,杨老师偏向这个结论,我相信他的研究和考证的过程,所以我也接受这个数字,不是三千万人,而是三千多万人。
访谈者:要是三千多万人,好像咱们国家“二战”的时候就死了两千多万吧?
吴思:我不清楚中国在二战中的死亡人数,只知道那场大饥荒是前无古人的。
访谈者:道德是人们共同生活的一切行为准则和规范,您能给我们讲讲道德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的标准和作用吗?
吴思:人类生存繁衍需要很多资源,资源有限,会有冲突。所以人们在打交道的时候会形成一些规范,通过什么方式,付出多少东西,得到多少东西,划分出清晰的边界,这个边界就叫“分”。每个人都有确定的“分”,每个人都要安分守己。比如你的分面积十平方米,出了那个范围就叫过分,叫逾分。你出了自己的十平方米,占了我一平方米,就是犯分。这个分如何正当,如何合理,还有一系列的论证。比如你是当大哥的,有大哥的名分。我是当小弟的,有小弟的名分。君有君的分,臣有臣的分。官有官的分,民有民的分。夫妻父子朋友都有各自的名分,于是就形成了伦常关系。这就是道德。如果你不守这个道德,犯分,这社会就会乱套,就会打起来,形成强迫力量,迫使你安分守己。如果讲道德,彼此相安无事,就不必动武强制了。
但是分的边界,或者道德的标准,始终处于变化之中。有明变还有暗变。比如,按照规定,官的分是15平方米,民的分是10平方米。这个官通过各种方式,通过“潜规则”的方式,把他的15平方米扩展到20平方米,把我的10平方米压缩到5平方米。这就是过分,逾分,犯分。但是我要抵抗,比如我要上访,成本非常高,我要付出8平方米的价值,还不一定把丢的那5平方米捞回来,只有2%的可能捞回来,那我就忍气吞声,就让官分从15平方米扩展到20平方米,接受我的10平方米压缩到5平方米的现实。这就是暗变。习以为常就见怪不怪了。
还有明变。君臣父子的名分不同,有大有小,这种规定的整体就叫做礼。但是,有人认为这套名分规定,这套礼法结构,维护这套东西的道德体系,本身就大有问题。因为它不平等,它赋予你侵犯我的便利,剥夺了我反抗的权利,使我的反抗成本很高,使你侵犯我的成本很低,风险很小。这时候,你说我应该遵守这个道德,不遵守这个道德就对社会不利,我就会说你这个社会秩序有问题,这套道德也有问题。即使从你的角度看,你的权利太大也会走到自己的反面,因为这样下去的结果是你越来越扩张,我被压缩得越来越小,最后一平方米都没有了,压缩之下强烈反弹,弄得天翻地覆。你这种道德本身就有破坏性,道德内部蕴涵了巨大的风险和收益分配的不稳定性,使这种道德站不住脚,最终发生变化。所以,谈论道德,就得讨论到底是什么样的道德。三纲五常那种道德总是走向自我破坏。因此就有人公开主张把这种道德标准,这套名分、这套礼法结构,做一个大调整。比如说,每个公民都有自己的权利,你是10平方米,我也是10平方米,官和民的面积相等,官是老百姓选出来的,你太贪了我就把你选下去,在这个过程中显示我们的权利和义务是相当的。这样的社会体制能够持续稳定,这样的道德才是正当的,应该遵守的。比如说美国的宪政秩序几百年来大体稳定,越走越好,逐渐的精细化,逐渐的调整,道德方面也从野蛮逐步走向文明,而不像中国这样大起大落。这种道德的功能,就是维护长治久安的正当的社会体制,而破坏这样的秩序,违背这样的道德,就是对整个人类的侵犯,就是违背基本道德。
访谈者:您是怎么理解“知识分子”这四个字的呢?
吴思:这四个字是外来的概念,中国本土的近似概念就是士。但知识分子所谓的知识还包含了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而中国的士,讲究“士志于道”,他们只以道、社会秩序、仁义道德那套东西作为自己学习实践的志向。知识分子的概念之中包括这一块,搞社会科学的,搞人文的,搞政治的,但是又多出一大块,搞自然科学的。在字义上,我对知识分子的理解就是这样。
访谈者:我在采访一个音乐家的时候也探讨过知识分子,他说在中国有很多知识分子是不道德的,他说你不要跟我谈知识分子,他说甚至以你现在管我叫老师我都不爱听,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吴思:他可能受了什么特别的刺激吧。我觉得,不管是说工人、农民、知识分子,还是公务员,企业家,在我心目中大体是中性的,只是一种职业分类。没有哪种职业身份特别道德,也没有哪种身份特别不道德。如果在这个分类之中带点儿感情色彩,我觉得官员这个概念贬义更强一点,因为官员是掌握权力的人,而这个权力又不怎么受制约,绝对的权力绝对导致腐败,官员集团相对来说更容易走向腐败。知识分子这个集团的权力少一点儿,因此腐败的程度就会低一点儿。一些教授的社会地位整体比较高,但也要受舆论监督的制约,报道他们禁区比较少。中国知识分子的比例最大的应该是中小学教师,他们也能搞一点腐败,但他们的权力很有限,尤其是农村教师的日子过得很苦,也很令人同情,在整体上知识分子的不道德程度未必高于社会平均水平。我猜这位音乐家说知识分子的时候,心里想的可能是某大学或艺术院校的高层,那里的知识分子权力多一些,腐败色彩更重一些。于是他就有了这么强烈的反感。假如换一个地方,生活在小知识分子例如民办教师之中,他可能就会说,他对知识分子充满了同情。
访谈者:我在采访一个艺术家的时候,他谈到,如果你把我称之为艺术家,我能接受,你要是把我称之为知识分子,我认为我不够格。我说在你心目中谁能称之为知识分子呢?他举了两个例子,他说一个是胡适一个是鲁迅。后来我的理解是,知识分子要具备独立的思考、对社会的质疑和批判的态度。才能称之为知识分子,您认为我的理解对吗?
吴思:说胡适、鲁迅是知识分子这没问题,如果说只有他们才配称为知识分子,我觉得不对。我觉得这不是在说知识分子,而是在说文化英雄。这是非常高的标准。知识分子是一个中性词,说的是以知识的创造传播为生存策略的那么一些人。比如说知识创造,知识传播,这些人如果不叫知识分子,那他们叫什么呢?你总得编一个词称呼他们吧。我觉得已经有一个现成的称呼了,就是知识分子,非得说他们不够知识分子,那你说他们够什么?你认为够的那个东西,就是我心目中的知识分子。
访谈者:知识分子通常分成两类,一类称之为公共知识分子,一类叫专业知识分子,我跟他沟通,其实胡适和鲁迅应该划归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范畴,但是他在解释专业知识分子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一类的知识分子,他们具备了他的专业范畴很高的修养,同时他们也具备良知的存在,但是当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出现的时候,他可能回避了这些问题,他自愿地把自己归类为专业知识分子,从而不发表这种立场和态度,您觉得这种划分对吗?
吴思:没问题,知识分子是一个大圈,里面可以分成好多类,专业知识分子、人文知识分子、社科知识分子、工程知识分子,怎么划分都可以,划分标准取决于你的选择。人文社科生物医学,都可以这么划,也可以把这些统称为专业,但也不好说社会科学和人文就不是专业了。也可以根据人们所受的教育程度划,比如说大学毕业就算知识分子了。或者根据靠什么生活来划,靠知识生活还是靠体力劳动生活。从不同角度可以有不同的分类。对知识分子的说法不同,只能说明这个标准定义在人们心目中还没有形成,还比较混乱。如果形成了标准定义,然后问某人是不是知识分子,就会很清晰,争论就没有了。
访谈者:前段时间钱学森去世了,我在王康先生的生日晚会上看了他写的一本书叫《俄罗斯启示录》,当中就有一篇文章谈钱学森,我从中看到这么一段,他把爱因斯坦和钱学森相比较,爱因斯坦研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有对人类的警示,而钱学森的研究成果是在几千万人饿死的时候得到的,您觉得这种现实存在吗?
吴思:我没有看过这篇文章。但当时的确出现了大饥荒,大规模的饿死人。当时在核武器研究开发过程中,由于大饥荒,当时的核基地、当时的研究队伍,也同样吃不饱饭,几乎要解散,然后紧急求援,从不同的地方,尤其是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运了很多大豆,还打了许多黄羊,来维持他们的生活。其实,这些人不管他们搞不搞核研究,不管是研究核武器还是研究理论物理,他们都要吃饭,都要消耗,他们没有抢别人的饭。至于核研究,肯定有一笔投资,这笔投资投了多少,比如说占当年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三、五、十,我不知道,或者零点一,零点五,总有那么一个数。这个数字如果很大,我们就可以说他影响了民众生活,这笔钱可以用来进口粮食。如果很小,就无足轻重。假如进口的粮食只能养活几万人,活不了三千四百万人,就不能说这三千四百万人饿死是因为研制核武器,数字对不上。要详细谈论这件事儿,需要更精确的数据,我们才能做出清楚的判断。当然,你也可以问,为了研制核武器,可以饿死多少人?这个问题不太合理,这么问的前提是,在饥荒年代,除了吃饭和生存,不应该做别的事,甚至不应该有农牧业以外的活动。事实不是这样。那场大饥荒是大跃进和极左政策的产物,我们批评这种政策和执行这种政策的体制就可以了。
访谈者:在这本书里我也看到所谓的饥荒的那个年代,据说是因为年景不好,但从书里我却看到那三年其实都是风调雨顺的。
吴思:对,我们一直说那三年是三年自然灾害,实际的气象学的考证,那三年是中性偏好。中国这么大,哪年都有一些地方闹灾,笼统地说那三年是自然灾害不对。不过,用这个说法去说服全国人民的时候,每个具体的人都无法辨别这个说法是真是假。比如说你生活在安徽,你不知道山东是不是闹灾了,你只知道自己这里没闹,各地的感觉就是我这边没闹,但是别的地方闹了。所以这个说法,全国人民是无法反驳的。但气象学家可以反驳。我们还说苏联逼债,大饥荒的第一原因是天灾,第二原因是苏联逼债,反正不是我们的错儿。刘少奇说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实际上是说我们自己有错,我们至少要付70%的责任。在七千人大会上他是这么说的,但是会下干部议论,就有人说这个估计太高了,应该说是九分人祸一分天灾。后来的历史学家就会说,这是100%的人祸。刚你说的气象学的考证就可以支持这是百分之百的人祸,不是天灾,甚至老天对你比往年还好一点,人祸应该是百分之一百一,而不是百分之一百。
这个人祸是什么?是制度上的大跃进,首先是把农民跟土地的关系全部斩断,原来一家一户自己种自己吃,现在生产单位变成初级社,高级社,变成村,人民公社,你多干了别人占你便宜,你少干了你占别人的便宜,这是一个激励人们偷懒的大锅饭。那时候大锅饭已经不是一个生产队,也不是一个村,已经扩展到一个公社一个乡镇,最大的扩展到一个县,这一个县如果有一百万人,我要刨一百万镐,其中一镐才是给我自己刨的,割一百万镰刀,才有一镰刀的粮食归我。反过来我偷懒,我少割一百万镰刀,摊到我头上才损失一镰刀,这是多么激励人们偷懒的制度!这样的制度,造成了劳动果实和劳动努力之间的分离。然后,这些劳动力又归一些官员调拨,他们头脑一发热,挖水库,炼钢铁,砍树,去干那些后来大量报废,基本都是无用功的事。同时还放开肚皮吃饭,吃饭不要钱,办公共食堂。一方面大量消耗,一方面胡乱支配劳动力,再把劳动和劳动成果完全分开,饥荒就是这么造成的。反过来说,饿死三千万人,就是这种大跃进,这种制度大革命的结果。
访谈者:在过去人与人交往的衡量标准常常是这人很仗义,很义气,或者两肋插刀,文人更多的是注重气节,您认为在当下这个知识分子人群是不是也应该具备气节这两个字?
吴思:应该,一般说来当然应该。
访谈者:有人说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骨断了。您同意这个观点吗?
吴思:知识分子是一个巨大的群体。要按教育水平来说,现在有几千万人,建国初期也有上百万人。毛泽东的第一棍子打在了胡风集团的脊梁上,一些人的脊梁断了,但并没有都断,比如胡风就没断,很多胡风分子都挺硬的,出来之后,也没怎么改口。再往下“反右”,打倒了五十五万。那些人有的服气,有的不服气,虽然他们被打倒了,但是脊梁没断。如果早就把知识分子的脊梁打断了,就不会有五十五万右派。五十五万右派吓倒了一批人,后来又冒出来一批,又说“大跃进”搞错了,最明显的就是彭德怀。然后,庐山会议上又打倒了一批人,很多人也是虽然被打倒了,但是脊梁没断,彭德怀的脊梁就没断,他不肯做检查,周恩来劝他顾全大局。大局是什么?整个中国的建设,中国的道路,中国的旗帜,只有一个人能当旗手,那就是毛泽东。在当时,大家认为毛泽东的路走得通,彭德怀就要顾全这个大局。为此他趴下,但是你不能说他脊梁断了,我觉得他的脊梁还是挺硬朗的,他还是有一种信念和信仰支撑着。再往后说,“文革”又冒出一大批人来,就是所谓的“造反派”,如果反右之后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都被打断了,怎么又冒出来这批人?
“中国知识分子”如何如何,这种全称判断很危险。中国知识分子脊梁是100%断了还是99.5%断了?还是20%断了?我知道有人断了,还有很多人没断,如果给个比例,例如70%断了?
,或者是20%断了,30%的人虽然没断但弯下腰了,不敢吭气了,还有多少人硬挺着,连腰都不肯弯,等等,这样的判断更精确,更符合实际情况。
访谈者:文化是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我们对文化的解释有上百种,就现在经常谈到的文化重建,我们想听听您的看法?
吴思:您刚才说的解释是标准解释。如果从其他角度研究人类的历史和社会,就会有其他解释。例如,我特别注意人类的生存策略,像研究动植物的生存策略那样研究人类的生存策略,于是,我更愿意把文化定义为非本能性的、通过学习而不是通过遗传传递的生存策略的组合,包括采集、渔猎、游牧、务农、工商等经济策略,也包括社会组织策略。更高一层,还包括对这些策略的正当性及其意义的论证。你刚才说文化重建,显然不是指标准定义中的物质财富,也不是指我所谓的生产策略。我们的农业文明正在转化为工商文明,我们物质方面的文化正在建,比如说建铁路,修高速路,那些都属于新建、续建而不是重建。一说重建就有一个暗含的前提,老东西不管用了,我们建一个新东西。比如毛泽东阶级斗争的理论不适用了,要建一套新理论,不管是“三个代表”还是“科学发展观”,反正不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了。这属于意识形态领域,官方现在的说法叫核心价值观,主要内容就是对社会组织策略的正当性及其意义的论证。这样,文化重建就可以说成核心价值观的重建,你是问我对重建核心价值观的看法吗?(杨:对)我们得说什么是核心价值观,然后说它怎么重建。
我们的核心价值观,从儒家出现开始一直到五四运动,基本是一以贯之的,就是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仁义礼智信,这就是核心。这个核心规定了几大类人之间的基本关系,君臣关系,父子关系,夫妻关系。这些关系进一步扩展为三纲六纪,加入了叔伯、诸舅、族人、兄弟、师生、朋友之类的关系,完善了日用伦常的标准设计。每个人都谨守本分,不要逾分,如此形成一个礼法体系,严守礼法分寸,就是中庸。这个中庸之道,按照朱熹的说法就是道统,道统就是执中。三纲五常,分毫不乱,一丝不差。这就是中国道统的硬核所在,也就是中国传统核心价值观的硬核所在。
这个硬核所包含的日用伦常,缺乏神秘和超越色彩。于是中庸又有两个方向的发展。冯友兰写了《新原道》,他用一种分析框架,叫“极高明而道中庸”。极高明是说,人的生活有不同境界,最低的境界是自然境界,像动物一样糊里糊涂的过日子;比这高一等的是功利境界,明明白白地趋利避害,升官发财之类的;再高一级是道德境界,最高一级是天地境界,与天地精神往来。极高明就是达到最高一等的天地境界。道中庸,就是坚守日用伦常,把最高明的主张贯彻到每天的生活之中。冯友兰认为,几千年来中国的核心价值观就是这么发展的,儒家的中庸之道基本没变,极高明的方向上发生了很多变化。儒家吸收老庄和道家那些非常高明的东西,又接受了佛家禅宗那些明心见性的妙论,到宋朝就形成了新儒家的理学和心学。
新儒家的见解是,每个人都有人性,有良知。人性来源于天,包含了天理,天理进入人性,就是良知。只要我们诚恳地面对本性,发挥本性,让良知自然展开,那就是三纲五常。于是,三纲五常这个硬核,外合天理,内合人性。你只要遵循三纲五常,你就合天理,你不遵守就伤天害理,这是非常强的支持。三纲五常又是良知,人要讲良心,不能丧尽天良。这个核心价值观建构得非常完美,不仅完美而且深刻辉煌。
从一千年的尺度来看,我们的核心价值观就是这套东西。如果以百年为尺度,价值观就发生了剧烈变化。在毛泽东思想那里,三纲五常变成了一个纲,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有先进和落后之分,先进的阶级就是无产阶级,落后反动的就是剥削的阶级。先进阶级有自己的先锋队,就是党,党还有自己的领袖,于是“阶级斗争为纲”就变成了党领导一切,把一切献给党,听毛主席指挥,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核心从三纲五常变成了党领导一切。在经济领域是公有制,计划经济,党来设计,党来安排;在政治领域,那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中央又服从政治局,政治局又服从毛主席。这就是硬核部分发生的变化。
最近一百年,我们也没有沉溺于世间的日常生活。毛泽东思想向外追,追到了历史规律,天理变成了历史规律。历史规律引导我们搞阶级斗争,最后进入共产主义天堂。向上追到的极致就是共产主义天堂;向内追,追到了人性的阶级性,阶级觉悟,热爱人民,热爱阶级兄弟,而且那些感情跟历史规律是相通的。毛泽东他们那代人完成了一套完整的核心价值观的重建,天理变成了历史规律,良知变成了阶级觉悟,三纲五常变成党领导一切。这是革命式的变迁。
但是我们又可以看到,虽然说法都变了,核心价值观的深层结构并没有变。论证方式还是向外寻再加向内寻,内外联手支持中间硬核的结构,极高明而道中庸的结构。硬核部分还是有领导有服从的结构。这就是百年来核心价值观的变与不变。
我们再以十年为单位,看看现在的核心价值观。现在官方有官方的说法,民间有民间的说法,发生了严重的分裂,官方不认民间的,民间不认官方的,谁都不认谁。官方的核心价值观,已经不是阶级斗争为纲了,而是四项基本原则,再往前走就是“三个代表”,再往前走就是科学发展观。无论如何,还是坚持党的领导。,当然党不再领导一切了,而是坚持几条底线、几条基本原则,但守住基本原则的底线也不容易,如果守住无产阶级专政,那些老板呢怎么办?那些白领或中产阶级呢?党也代表他们,不光代表无产阶级,仍然要代表全国人民,领导全国人民。
访谈者:我想打断一下,像刚才您谈到这个突然我又想起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从这种理解他完全违背了为人民服务的意志了。
吴思:不是说这样就不能为人民服务,但为人民服务最好的方式是让人民选择,让他们表达出想要什么,然后让他们投票去选。这样的制度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制度。如果说为人民服务,但整天广播的都是领导的指示,谁是领导也由更高一层的领导任命,这个制度就是为领导服务的制度。制度和说法发生了对抗。现在我们就生活在这个对抗之中。
再接着说核心价值观。核心结构从三纲五常变成了党领导一切,变成四项基本原则,变成三个代表。当然这只是一种理想的表达。苏联倒台前做过一个调查,说你认为苏联共产党是代表了工人,代表了农民,还是代表了他们自己?最后90%以上的民众回答,我记不清准确数了,反正压倒性多数的看法是:他们不代表工人,不代表农民,他们就代表他们自己的利益。官方关于核心价值观的说法,人们认可的程度,恐怕不大乐观。这套说法延续了官方的老路。天理变成了历史规律,历史规律又变成了科学发展观。按科学办事,就像按历史规律办事一样,当然是正确的。在科学问题上,我是物理学教授,你就算是个物理系的大学生吧,你跟我平起平坐还是你听我的?我有资格耳提面命地教导你,你只有向我学习的份儿。这里不能讲少数服从多数。于是,科学发展观可以支持党领导的正当性。再往内心去追究,良知到毛泽东那变成了阶级感情,阶级觉悟,现在只有先进性教育,比过去的支持弱多了。总之官方还在延续过去的路子,但对民间的影响有限,民间另是一个路子。
民间有各种派别,包括毛泽东思想的拥护者,也有各种宗教的力量,在知识分子之中影响比较大的是自由主义。我重点说民间的自由主义。
自由主义的核心价值观的硬核是公民权利,每个公民都享有平等的自由。具体在经济领域,要求市场经济;在政治领域,要求民主宪政,权力制衡。这是价值观的硬核。支持这个硬核的,西方人追溯到天赋人权,平等的公民权利,是由自然甚至是上帝赋予的,这是最高权威。但是中国的自由主义没有在这方面充分展开,也不太容易展开。你说中国人接受天赋人权的说法吗?认可上帝的存在吗?有人信仰,但是有更多的人不信仰。当代中国民间的自由主义,从极高明而道中庸的角度评价,极高明的维度走不高。找不到公认的最高权威。往内心追溯呢,一般大家都接受的说法是,每个人都追求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种人性的自然展开就是市场经济,民主宪政,统称公民权利。市场经济是我付钱,你交货。民主宪政是我缴税,你提供公共服务,都是平等交换。但是这套说法也遭到一些人的诟病,说这是理性人假设,不准确,又提出社会人假设。
总而言之,当代的核心价值观是分裂的,官方走得不太理想,民间也走得不太理想。各自的核心价值观都有不完善的地方。你的问题是核心价值观如何重建,从现在分裂和不完善的状况出发,将来会怎么走怎么变。
我刚才说的是核心价值观怎么一路变过来,现在说它将来会怎么变下去。官方的思路的前景?99lib?不容乐观。只要坚持官治民,官领导民,两方面权利不平等,就不容易让民间心悦诚服。更何况官方也说民主,一边说民主一边不让民做主,这就有了逻辑矛盾,更不容易说圆。
民间自由主义的发展前景,我觉得可以乐观,但是要弥补几个缺陷。首先,核心价值观的硬核,即公民权利,需要在传统中扎根。公民权利跟三纲五常有关系吗?如果没有关系,我们就看不到它的历史源流,它成了半空中掉下来的,中国历史在它面前就变成了虚无。我们可以找到一个方式,让公民权利跟中国的传统接轨,这个方式就是追究名分的历史演变。中国没有权利这个概念,近似概念是“分”,名分,本分。美国传教士丁韪良把right译成权利,严复就理性批判,严复说right这个翻译是“以霸译王”,用霸道翻译王道。right本来充满了正当性,可是“权利”呢?“权”没有正当性的意思,“利”也没有正当性的意思。丁韪良承认译得不好,但中国没这个概念,这里的权不是指官府掌握的权,指的是人人应得之分。他为自己辩护的时候用了“分”这个字,可是他译的时候却译成权利,如果译成“权分”呢?权分就有了正当性,这是我的分。我守我的本分,你也不能太过分了。right一旦译成权分,整个中国名分变迁的历史,就显现为权利或自由的变迁史。君的分怎么扩张,臣的分怎么缩小,商人之分如何,工人之分又如何,历史上这个边界的进退变化,随着这一个字的引进在我们眼前展开。什么都有自己的分,包括入股还有自己的股份。如此一改,中国史学一下变成了权分演变资料的大本营。 href='6042/im'>《资治通鉴》第一页,三家分晋,司马光说三家大夫犯分,周天子却把这三位大夫都封为侯,把犯分合法化了,整个名分结构大变,从此不再讲礼而是讲利害,一个新时代开始。司马光说圣人始终关注分际变化,这种变化往往有划时代的意义。顺着这个思路看去,中国历史就是分际演变史。公民权分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各股社会力量,在外界的冲击下博弈,形成的边界变化。既有观念变化,也有实力变化。出现了什么样的社会压力,使权分变得不得不平等,公民权利不得不得到尊重,这一改,中外古今就打通了。未来的核心价值观的硬核,在纲常部分,可以做这样一种锦上添花的调整。
第二个调整也是对硬核的调整。人类疯狂发展,生产力进步,使人们面对自然从过去的弱小变成强势,已经出现环境危机了,于是要把环境之分引入核心价值观的硬核之中,给环境一个地位,自然要有自己的代表。不管是环境局,还是自然之友,还是绿党,要有一个党,他们代表自然说话,像保护鲸鱼的组织一样,有那么一批人就是鲸鱼的人格化身,他们拼命阻挡捕鲸船。人类社会中应该有这股自然力量的代表,在人类价值观念的硬核中作出调整,划出自然的分。这是我能想像到的对中国自由主义的硬核在未来发展中的第二个重要调整。
公民权利的硬核如何获得最高权威的支持?如何向上接,向内通?向上的一路,以前的最高权威是天理,是历史规律,是天命天道。这些东西都出现了大问题。有一部分人宣称他奉天承运,代表天意支配一切,把全体中国人引到深渊之中。有人说掌握了历史规律,你们跟着我走,把中国引入了大饥荒。天命,历史规律,都可能成为某些人手中的工具,支配人的工具。能不能找到一个更高的权威,让人们无法支配?那个概念在汉语里面存在,就是造化。你说你能掌握造化吗?你可以说你掌握天理,但你无法说你掌握造化。在旁观者看来,谁宣称掌握造化,无非是在造化之中多了一个自称掌握造化的狂人,你不可能掌握造化,你只是造化的一部分,你再疯狂也是造化中疯狂的一部分。于是就有了一个比历史规律、天理、天道更高的东西。但是这个造化又不像存在、大全那样固定,造化是可以对人类做出反应的,它是动态的,有生命,有灵魂,值得敬畏。人可以参赞造化,像《中庸》说的参天地之化育。造化的各种演变最后体现为价值观硬核中分际的变化,自然有了绿党,官分萎缩,民分扩张,这些都是我们参赞造化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融入无限,进入不朽。中国的自由主义可以按照中国传统在传统的极高明维度上实现终极关怀领域的追求,进入天地境界。中国的自由主义因而获得外在最高权威的支持。这就是未来中国的核心价值观的高明化的途径。
向内的一路,公民权利如何获得人类心性的支持?食色性也,同时我们也有同情心,还有正义感,这些东西在解剖学上都有固定的位置,它是我们几百万年进化的产物。我们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至诚尽性,让这些“性分”充分发挥出来,自然就能外化为公民权利。公民权利之中,包含了我们追求各种物质享受的自由,也包含了我们乐善好施,对他人的同情心,对社会事务的正义感。我们率性而行,但又不能犯别人的分。我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第一尊重自己,第二尊重他人,这样的心性,这样的性分及其相互关系,就是公民权利的内在依据。这种心性的自然展开就是公民权利。
这样的人性,既然来自于几百万年的进化,那么,外在的造化,与内在的心性便打通了,内外合一了。人性是造化的产物,人性体现了造化,“天命之谓性”。中国自由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硬核,就获得了中国传统的完美的支持。由此建构出来的中国式的自由主义,在极高明的维度上内外扩展,可以达到更成熟更完美的境界。这是未来中国价值观变化的一种可能。
访谈者:在我们小时候经历了对孔孟思想的打倒,包括1974年批林批孔,当时我们很小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但是我们长大之后再回想这段经历的时候,就觉得有很强的意识形态的因素在里面,今天孔老二的坟又修好了,国学热、儒家思想热,是不是这些热的背后,也存在意识形态的因素在里面。
吴思:意识形态是官方的建构,那你的问题实际上就是官方现在为什么支持儒家。刚才说到,官方的核心价值观重建走得很不顺,说服力不够。这时官方就要在意识形态领域建立广泛的统一战线,支持党的领导。回头向儒家寻找支持是比较顺当的,三纲五常处理各种关系也是不讲平等,强调人的作风,思想教育,道德教化,不追究制度问题。所以官方不会排斥儒家的说法,反过来,支持儒家,容易调动民族自尊心,有利于现行体制的长治久安。
如果超出意识形态层面,单说民间的想法,也有可能支持儒家。我们现在的文化根基比较浅薄,很多现代观念停留在西方引进的水平上,不能在我们几千年的传统中找到精神家园,找到传统的支持。我刚才说到怎样向天理那个方向去寻根,但那个根不是上帝,是我们民族文化中本来就存在的根,怎样向内也寻根,明心见性,心性既包含良知又包含各种欲望,像这种努力也是民间的需要,是自我发展自我完善的追求。对于国学的支持,刚才说的是各种专家的态度,还有大量的民众充满了好奇,过去不知道,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图风雅,也值得学一学,那又可以解释许多人的态度。
访谈者:您是怎样理解世界的?
吴思:问题太大了。你在问一整套世界观。原来我对世界的理解,就是最初谈到的唯物史观。我们所受的教育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在哲学层面上,在世界观的最高层,最核心的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这个规律就是对立统一规律,质量互变规律,否定之否定规律。辩证唯物主义给我们勾勒出一个高度抽象的观念图。进入到人类世界,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也有反作用。一旦生产关系不适应生产力了,要冲破枷锁,经济基础要突破上层建筑的束缚,由此形成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几个阶段,从原始共产主义到奴隶制到封建制到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这就是我们心中的世界及其历史。不分古今中外,都在这个大的图式之中。
后来,用这个图式解释中国历史,解释我们的亲身经历,发现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我们总结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经验,怎么说呢,粉碎“四人帮”,然后邓小平出山,然后反对“两个凡是”,真理标准的讨论,然后开始调整农业政策,大包干,生产关系变了,然后粮食大丰收。这套逻辑整个与唯物史观相反,上层建筑决定经济基础,生产关系决定生产力。工业领域也是如此,意识形态方面不争论,政策调整之后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出现了雇工,出现了资本家,然后这些资产阶级大量雇工,中国真正的无产阶级出现了,1.5亿到2亿的农民工。然后新生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凭着自己的勤劳聪明,物美价廉的产品横扫世界。这又是观念变化,政策调整,上层建筑变了,生产关系变了,然后生产力大发展。我们看到的全是上层建筑决定经济基础,生产关系决定生产力,和唯物史观说的全是反着的。这就要对唯物史观的世界观发生质疑,质疑之后发生调整,用一种新的历史观来解释这一切。
我在过去的一年半之中,从香港大学的一个演讲开始,一直在谈一种新的历史观,新的世界观。这种新的历史观讨论暴力集团与生产集团的博弈,暴力集团如何为这个社会立法定规,调整政治关系和生产关系,追求最高的收益。从这个角度去解释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解释原始社会怎么进化,怎么出了奴隶制,怎么出现了封建主义,怎么又形成比封建主义更高一个层次社会形态,我称之为官家主义。在古汉语官家指的是皇帝,衙门,还是对官员个人的尊称。这三个主体在中国立法定规支配一切,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秦始皇废封建立郡县,立郡县所建立的制度就是官家主义制度,官家集团支配一切的制度。我用这套历史观解释中国社会发展史,不同于唯物史观。介绍这套历史观的讲座时间是2.5个小时,我现在没法展开了。
访谈者:您对生命是怎么理解的?
吴思:生命的诞生是非常奇妙的,怎么在一片冥冥之中就出现了能够不断地复制自己,繁殖后代的这么一种东西,真是不可思议的奇妙过程。各种动物植物的生命本身已经非常奇妙了,这些能够复制自己的东西,还能进化出自我意识来,他们会说“我是生命”,“我是人”,我还知道我有一天会死去,还能提出“什么是生命”这样的问题来,还能追问自己生命的意义,这些东西就变得更加不可思议。我觉得生命就是这样妙不可言。
访谈者:有人说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但是生活是有意思的,您觉得他这话有意义吗?
吴思:“生活是有意思的”这没问题。“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这话就看怎么说,就看你如何设定生命意义的参照系。比如猪牛羊的生命对我们是有意义的,我们希望它们健康繁衍,否则我们就没肉吃,没奶喝。那人类的生命对什么是有意义的?人类的生命对森林草原来说可能有负的意义,他在毁坏草原,毁坏森林。但是人的生命对于小麦大豆来说有正的意义,他们使这些物种遍布世界,小麦成为世界上最成功的物种之一。我们得讨论谁的意义,什么的意义,相对什么的意义,还有正的意义或负的意义。生命有没有意义,取决于我们选取的评价标准。如果我们选取的标准是银河系,那人类的生命甚至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没有意义,微不足道,在天文尺度上他们什么也不是,影响近乎于零。但是人对于自己而言,比如说我的生命对我父母来说有什么意义,失去任何一个家庭成员,都会使另外一个人觉得撕心裂肺,那就不是一般的有意义了。我的生命对我自身来说就更加有意义,因为我就是这个意义的评价标准。如果说没有上帝,也没有上帝的设计,生命是自生自发的,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么,说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也不算错。
访谈者:您是怎么理解科学的?
吴思:科学是人类对世界的一种描述,这种描述跟宗教艺术的描述不一样,它可以不断地得到验证,评判这种描述的正误。如果是错误的,在试验中发现有错误,可以修正甚至重建新的描述。但是这些描述都是我们的感官,我们的耳鼻喉舌,感知到的那个范围之内的描述。我们没有超自然的感知能力,我们可以借助仪器仪表感知电磁波,但我们不能感知超时空的比如神仙鬼怪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或许有,但是我们无法感知。如果能够感知,我们描绘的世界又会是另一种样子,又会建立另一种科学体系。其他物种,例如能够感知超声波的蝙蝠,它们对世界的描绘跟人类的描绘肯定不同,但我们也不能说它的体系不对。蝙蝠靠自己的体系生活了几百万年几千万年,还活得挺好。但是人类的感知体系显然非常成功,使我们这个物种不断壮大,不断扩张。科学就是我们在自己的感知方式的基础上建立的,用来把握世界的,可以证伪的,能够自圆其说的观念体系。
访谈者:我们在小的时候,老师教诲过我们,追求科学的过程也是在追求真理,我想请问您这句话在当下我们的社会生活当中,依然有效吗?
吴思:刚才说科学是描述世界的观念体系,一种可证伪的观念体系,它的描述是真理吗?真理和科学完全相等吗?你得给真理一个定义,如果真理就是完整、深刻、全面把握了各种关系的描述,是那种极致的,不可更改的,完全绝对正确的描述,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科学可能都不配称作真理。比如,牛顿力学大家都觉得它是真理,相对论出来,就发现换一个尺度比如在极小的尺度上牛顿力学就不对了,那就是说牛顿力学是有缺陷的,于是称为真理就有问题。所有的科学都有和牛顿力学一样的潜在危险。如果说科学等同于真理,这话说起来很冒险,因为我们知道的太少,我们知道的太受局限,认识到这一点就不敢说那是真理。我们探索科学可以说在寻找真理,但是我们可能一个完整的真理都没有。我觉得可以少用这么一个难以企及的极致的概念,不谈真理,我们就说科学,发现一条新的科学规律,可以得到验证,这就行了。如果要获得神圣感,也不一定用真理这个概念。比如求道,也够神圣的。
访谈者:应该怎样理解现代文明?
吴思:现代文明跟以前的最大的不同,就是人对自然的控制、索取能力空前提高,是过去的不可想象的倍数。在能源上我们从过去烧木头开始,到烧煤、烧油,然后是核能,人类的力量在能源方面扩大了成千上万倍,对自然的深度介入也扩大了成千上万倍,最后弄得人真可以与天地并列为三。古人说与天地并列为三,有点夸大,现在一点不夸大,这就是现代人这个物种的力量。凭着知识,人类这个物种已经成为有史以来最成功的物种,他能够动用的能量超出了自己体力的成千上万倍,对自然的深入探索也空前的强大。调动出这一切的最重要的机制是市场竞争的机制,这是促进人类成长的有效的激励机制。于是现代文明就由这几个重要的部分构成:第一个是科学技术的强大的生产力;第二个就是激励这种能力的市场经济,人们被迫在竞争中不断地进步,第三是保护这种市场机制、维护个人权利的政治制度,在西方就体现为民主和宪政。中国也在模仿这些现代机制,尤其是市场机制。这就是现代文明。
但是反过来说,这种巨大的成功也使人类前所未有地改变了自然、改变了我们的生存环境,我们的生存环境可能恶化到危及整个物种生存的程度。这是现代文明面临的最大挑战。
访谈者:您能谈谈信仰跟理想的区别吗?
吴思:信仰是无须论证的。我信仰上帝或者真主,相信共产主义必定实现,这些东西是信仰。可能有科学证明,也可能没有证明,反正我信。理想是我们所追求的一种东西,我小时候的第一理想是当司机,那是上小学的时候。第二理想是当海员,越走越远,司机开车到处跑,海员满世界跑。再往后的理想是当作家,有一度还想当官,后来又觉得当官不如当作家有意思。这些理想都不涉及信仰问题,跟我信仰真主、上帝、共产主义关系不大。一时找不到简短的语言描述理想和信仰的区别,但这两个例子能说明它们之间的差别。我这里说的是个人理想,不是社会理想。社会理想,例如共产主义,本身就可以成为一种信仰。
访谈者:能谈谈您的信仰吗?
吴思:刚才我描绘了中国核心价值观的变化。内核是公民权利,它可以接通中国传统的名分演化,并且在新构建的权分中融入对自然的尊重。同时,向上扩展到造化,向内深入我们的心性。我们如实面对心灵的本来面目,至诚尽性,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并从至诚的心性出发,参赞造化,这就是我的信仰。对我来说,我描述的这个整体,是最正确最美好的核心价值,就是我的信仰。
访谈者:如何能够建构起我们的精神家园?
吴思:刚才我介绍过,怎么向外追到造化,向内追到人心的各种性分,既超越天理,又超越良知,又能容纳这一切。然后,在内外权威的支持下,建构出新的价值观硬核,就是公民权利加对自然的尊重,即公民权分加自然权分。这一系列观念领域的建设,就是我们精神家园的建设。
访谈者:您是怎样理解秩序的?
吴思:刚才多次涉及了这个问题。人人都有自己的名分,不同的名分构建出三纲五常的秩序。毛泽东时代又构建出党领导一切的秩序。改革开放,经济上趋向自由市场,意识形态上官民分离。民间有一套关于理想秩序的想象,官方也有一套关于理想秩序的想象。我这样描述了三个阶段的秩序。最后的秩序,分裂中的秩序,又是变动之中的秩序。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中国秩序的变迁史。
访谈者:您认为法律是我们人类社会秩序的体现吗?
吴思:它是秩序的体现,但它是暴力支持的那一部分秩序的体现。我们心中还有无须暴力支持的秩序,比如说人们的礼貌,教养,亲友之间的关照等等。所谓教养就是对他人感受的敏感和尊重。这些都体现了秩序。秩序有不同层次,法律是一种底线秩序,超出这个底线就要动用暴力强制你遵守本分,制止你侵犯别人的权分。法律维护底线秩序。
(此文收录时有删节)
黑窑事件与地霸秩序
访谈者:《南都周刊》记者陈建利
时间:2007年6月29日
山西黑窑事件被媒体曝光以来,评论界快速作出强烈反应,从不同角度向事件的核心问题探进,舆论的道德勇气与理性力量构成了解救窑奴过程中最令人欣慰的亮点。如今,救援的力量已经动员起来,但对事件的剖析与反思不应该停止。我们一直在寻找一种更有纵深感的视觉来打量黑窑事件,我们找到了吴思先生,这位从浩瀚史料中发现了“潜规则”与“血酬定律”的史学学者,他的理论为今日的黑窑所验证:那些冷血黑心的窑主与地方官员,所信奉者不就是灰色的“潜规则”与血淋淋的“血酬定律”吗?黑窑的最后终结,也将取决于当地血酬秩序的终结。面对黑窑事件,吴思先生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地霸秩序。正是在地霸秩序之下,黑窑才会遍地开花。
中国自古有黑窑
访谈者:从山西黑砖窑事件透露出来的信息看,童工、智障者、尸体、狼狗、打手、村支书、95%的无证经营等,看到这些,你感到震惊吗?
吴思:不震惊。这事不仅山西有,其他省份可能也有。历史经验表明,这种事在中国广泛存在。而且,以前的解决方式和现在的都基本一样,靠从上往下的监督。如果中国没有这种事了,我反而觉得奇怪了。因为权力的核心结构没有变,还是对上负责的金字塔结构。这事的曝光不过再次印证了我的判断。
访谈者:从历史上看,此类事件早已有之?
吴思:随手给你读几个我读史摘抄的片段(见吴晓煜《煤史钩沉》)。嘉庆四年(1799)十二月,嘉庆谕:“西山煤窑,最易藏奸。闻该处竟有匪徒名为水工头者,往往哄诱良人入窑,驱使残恶致毙。”皇帝命令顺天府会同步军统领衙门,派人严密查访,“如有此等恶棍,即行查拿具奏,按律治罪。”
于是,一位姓卢的府尹带领兵役人马,“遍历数窑,各锅伙遭锢之煤丁,悉轰然投出,”并把煤窑锅伙尽行拆除。据记载,当时获得解救的煤丁“皆欢呼额手”。西山煤窑就在今天北京的门头沟。
这类事不仅发生在嘉庆年间,在乾隆年间也曾发生过。“宛平西山有门头沟,京城所用之煤皆产于此。煤窑二百余所。开窑者皆遣人于数百里外诓雇贫民入洞攻煤,夜则驱入锅伙。锅伙者,食宿之地。垒石为高墙,加以棘刺,人不能越。工钱悉顶两餐,无所余。”这种窑还有专用名称,叫“关门窑”。
从清朝到民国,这些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都卷土重来过。同时,地域面积也不限于北京的门头沟,湖南耒阳县、河南密县、鲁山县、陕西都相继发生过。在湖南,当地窑主往往雇佣地痞恶棍当把头,专管水工车水工作,称之为“水承行”。
光绪年间湖南一地方官在一份报告中描述的:“水承行,多系当地奸民充当,穷凶极恶,并串通地痞……逼令(穷民)卖身入窿。”“又间有平空哄骗,强捉客民之事。水承行筑有土室,幽暗深邃,外立木栅,挨窿处仅留一窦,出入启门,由水承行主之,名曰设鼓。将诱买哄骗强捉之人,关禁鼓内名曰水蛤暮。概行剥脱衣服,专令轮班车水,昼夜不休,饥寒不恤。稍倦,则鞭殴其脊。欲逃,则刀刺其足。且窿内阴寒气盛,工作又奇苦非常,故弱者往往一半月即因之毙命。壮者不数月亦足烂腹肿。不容休息,不给医药,坐视其毙。”
地霸秩序的利害关系
访谈者:那此类问题是如何形成的呢,为何屡禁不止?
吴思:清朝曾立法严禁。道光二年(1822年),经顺天府复议,刑部议定,朝廷批准颁布了《办理煤锅伙章程》,严禁开设“关门”锅伙。“所设棘墙全行拆毁。”此外还定下律条:“诓骗良民,逼勒入窑,关禁不容脱身者,照凶徒棍例,分别首从科断。窑户知情纵容者,照知情藏匿罪人例治罪。”
但法律也不可靠。当时的刑部尚书那彦成担心:“恐积久生懈,有名无实,”而且“不肖生员得受煤窑规礼,故行疏纵。”为什么这些问题屡禁不止,卷土重来?那彦成说得很清楚,故行疏纵,这是第一个原因。
同时,这与中国历史上地方的“地霸秩序”有关。在中国历史上可以看到一个一个的地盘,国法虽然有规定,但这个地盘内有它自己的规矩。在官场里叫潜规则,在黑帮中叫横规矩,我称之为地方的“地霸秩序”。这些地盘是怎么形成的?如果什么都畅通,政府管理都到位,这些地盘是形成不了的。
举个例子,比如山西黑窑可以看做一个地盘。在这个地霸秩序中谁是受益者呢?我们可以从利害关系,从成本收益上来分析。
首先,受益者肯定是这些窑主。从新闻媒体的曝光看,窑主得到钱,首先是买通官员,然后再往上串通不同的部门,不同的层级。拉人入伙者也能得到好处,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利益链条。有钱的、有势的、有权的和掌握信息通道者都是受益者。只有一个受害者,就是奴工。对这个秩序的维持者来说,只要收益大于成本,这个秩序就会建立、维持甚至扩张。
再看地方官员,其收益也很明显,但风险在哪儿?风险来自于高层震怒。官员应对风险的办法也有很多。一是隐瞒。官员不上报,不处理,假装看不见,故行疏纵,这是打信息战。二是打程序战。拖延,推委,忽略,阻挠,刁难,对抗各种指示,压制反对者。河南电视台的那个记者不是说了,他去调查最大的阻力来自山西当地的政府,有些部门甚至把解救出来的人悄悄再卖给老板。但是他们不会坚决抵抗高层震怒,他们也就这点收益,丢了乌纱帽就不划算了。但他们也有对付运动的办法,一些官员不是在本应下去排查时,在办公室打牌吗?
谁是地霸秩序的受害者,谁就是坚决的反对者。这事最>高层没有任何收益,只有丢脸。这事出来后,中央又是开会,又是批示,要追究地方官员的责任。奴工是地霸秩序的最大受害者。他们应该是最有力的反对者,但奴工反对成本有多高?是否合算呢?在这个秩序中,他们不团结或者没有办法团结,零零散散,没有工会组织,没有信息通道,面对的是一个单线的权力。不是说他找地方政府不成,可以找法院;法院不成,可以找代表;代表不成,可以找媒体,哪条线都有解决的可能。这事的解决最早是由媒体引发的,后来才引起高层的震怒。幸亏付振中是河南电视台记者,地霸秩序制服不了他,若是山西的,恐怕付振中会成为高勤荣第二。
怎样打破“地霸秩序”
访谈者:在中国当前的行政架构中,农村,尤其是行政村一级的行政组织仍然存在,农村也并没有出现权力真空,但黑砖窑事件暴露出,基层政权充当了黑窑主的保护伞,与黑窑主合谋而无视国法人权。
吴思:基层政权是怎么产生的,是选出来的还是任命的?按照目前的基层架构,村长是选出来的,村支部书记是任命的。被撤职的那个村支书王东己实际上是一把手。当然,这事的出现与基层政权建设是什么关系,现在还不好说。不能说民选能解决这个问题,但很可能是不民选造成了这个问题。从媒体报道看,村民都说这个村支书霸道,按说要是民选,他可能选不上。他还是县人大代表,这个人大代表是民选的吗?也不清楚。
其次,民主也未必能解决利益群体的问题。 8fd9." >这个村对内民主,但村民不一定会维护外地民工的利益。不能光指望选民的良心,选民的良心也未必可靠。
访谈者:那如何才能打破这一利益连接而成的地霸秩序呢?
吴思:要维护工人权益,最根本的还是靠受害者自己。首先要降低其获取信息的成本,电视、平面媒体和网络都降低了信息成本。这次受害者家属能组织起来,天涯网功不可没。虽然与以前相比,获取信息的成本降低了,但与理想状态还是有差距。其次,要降低受害者的告状成本。一个律师曾算过民工讨薪的账,若通过法律解决全国拖欠民工的1000亿元工资,则需要花费3000亿元成本。如果不走告状这条道,还可以允许受害者组织起来,可以壮胆,也可以加快信息流通,降低成本。或者鼓励发展NGO、民间维权组织,这些组织都是保护弱势群体的,把他们组织起来是对抗权势者的有效方式。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也可以通过降低对抗力量来打破这一秩序。这个方式就是民主,可以投票把恶棍选下去。还可以分权,不能一个人一手遮天,有独立的纪检部门,有独立的司法部门,有独立的立法部门,让权力内部互掐。
当然,最要紧的是要进行体制改革,提高人民监督政府的权力。如果村一级可以选举,镇一级可以选举,虽然是外地人被奴役,但为了选票,也可以把这事给抖出来,让本地的官员丢脸,下台。同时,要给新闻媒体更大的自由,让扒粪者有利。如果付振中今年能拿长江新闻奖,那就对路了。
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打破地方的“地霸秩序”,法律的承诺才不至于仅仅流于纸面上,真正的公民社会才能建立。面对地霸秩序,如果解决的方式还和以前一样,是高层震怒,是靠自上而下的问责机制,那只能解决一时或局部,解决不了全部或根本。
访谈者:这件事实际上是由媒体捅出,并进一步跟进,后来才引起高层重视,公权力介入,迅速行动,到问责到领导道歉,并由此掀开了全国性的“扫黑行动”,你如何看待媒体在整个事件进程中的表现?
吴思:与以前发生的此类事件比,从曝光到解决,媒体的表现可能是少有的亮点之一,突破点就在此。实际上,媒体在一定程度上分担了受害者及其家属与地方“地霸秩序”对抗的成本,成为了一种可供选择的方式。
资本贪婪,权力也贪婪
访谈者:有一种看法认为,将此事的发生归罪于资本的贪婪,在中国改革开放前是不会发生这类事件的。你如何看待这一观点?
吴思:资本的贪婪是毫无疑问的一件事。资本贪婪,权力也贪婪。任何人都是贪婪的,工人、农民也贪婪。工人的贪婪是多给钱,少干活。人人都如此,问题是该怎么制约。你是指望其自我约束呢,还是靠制度来制约。这些黑窑主是资本家吗?不是,他已经类似于奴隶主了。他的贪婪是希望这些奴工少吃多干。对于资本的贪婪来讲,最主要的制约来自于工会。如果这些资本家违法用工了,犯罪了,那制约应该来自于政府,来自于警察。如果警察还不作为,那就应该考虑制约权力了。
访谈者:黑砖窑事件完全符合强权逻辑,也符合你所定义的血酬定律。窑主除了占有奴工的劳动外,甚至完全占有其身体。但将此事拓宽一点,可以说是中国劳资关系的一个极端表现。在媒体报道上,我们时常可以看到,强制劳动,搜身,劳动环境恶劣,超时劳动,欠薪等事的发生。有人将这类现象归结为“发展中的问题”,中国.迈向现代化“转型的必然代价”等,你如何评价这一“发展代价观”?
吴思:这怎么会是“发展的代价”呢,这恰恰是“不发展”的表现。二百年前的事又重现,这是“发展”吗?
“发展”实质上是扩展每一个公民的权利,发展首先是一种权利的发展。中国农业的发展,首先是农民权利发展的结果,大包干了,农民可以支配自己的劳动果实了,也允许农民外出打工了,允许农民远程贩运了,这些权利过去都是被“收缴”的。工业也是如此,原来都是国家的,现在个人可以开厂了,资本家获得了应?
有的权利,所以工业发展了。现在工人受气,在劳资关系中,权利时常被侵蚀,这怎么是发展呢?
访谈者:在劳资双方的博弈中,现实也一再昭示,原子化的个人往往很难对抗强势的资方,在你看来,应如何发挥当前工会的作用?有一种声音认为,在当前全球的利润链条中,中国还处于末端,若工会真有与资方讨价还价的能力,则必会导致中国劳动力成本的上升,从而丧失在全球市场的竞争力,这对中国经济的打击是致命的。
吴思:我在去年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就是计算民国期间的枣庄煤矿,有工会与没工会条件下工人的工资差距。没有工会前,工人被剥夺得厉害,有了工会四五年后,工人的净工资长了32%。工会是一种政治权利,政治权利是值钱的,是能当饭吃的,值的钱数就是他们原工资32%。第二个问题是,涨了工资以后,老板受害了吗?.利润下降了吗?就他们那个枣庄煤矿而言,没有下降。
我同样问过两个老板,如果在5年内,你们公司的员工工资长了30%,你们的公司会怎样,会丧失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吗?他们都说中国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优势,尤其是成本上的优势,不是一点半点。现在中国产品倾销全世界,靠的也就是劳动力成本上的优势,这也造成了其他国家工人的不满,甚至已经成为了一个国际秩序问题。
我算过一笔账,假设中国目前有农民工1个亿,若工资都增长了32%,给民工整个家庭带来的收益是取消农业税的5倍。这些钱就会变为购买力,中国目前的一个问题是生产过剩。即使在国外市场的竞争力减弱,刺激国内消费带来的好处也足以弥补。
黑社会是怎样挣钱的
访谈者:《新世纪周刊》陈良飞
时间:2009年10月29日
禁忌越多,“血酬”、垄断利润就越多,就1*越有人去争抢这块利润。黑社会的形成,就具有一个更广阔的基础、更肥沃的土壤
一个黑社会团伙要维持下去,一定有其独特的“生财之道”。
黑社会团伙的“血酬”越高,他们的供养者,老百姓们就会失“血”越多。与老百姓们有着共容利益的政府及其官员们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何等角色,引人注目。
黑社会是怎样挣钱的
访谈者:20世纪30年代,美国兴起禁酒运动,但美国人没少喝酒,很多人死于假酒,更多的人死于贩酒引发的犯罪。禁忌和黑社会的壮大有无直接关系?
吴思:有。中国历史上如贩私盐的曾经出过称王的人、打天下几乎成功的人。一些大的商品,如盐、茶,凡是有禁的,都有走私团伙。
所有的黑帮、黑手党吃的,我一般都称之为“血酬”,即暴力掠夺的收益,吃的是卖命钱,这个钱政府也能吃。政府说,所有的烟、酒只能专卖,烟、酒一专卖,就有百分之几百的利润,还有盐的专卖,成本很低,它得加上十几倍、二十几倍的利润。还有一些干脆就禁的,比如毒品,毒品要是放开流动,绝不像现在这样高的价。它一禁,就禁出了高价。
访谈者: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禁忌越多,黑社会的势力就会越强大?
吴思:禁忌越多,“血酬”、垄断利润就越多。黑社会就具有了一个更广阔的基础、更肥沃的土壤。
中国古代盐是专卖的,而且垄断得非常厉害,五代时为了几十斤私盐就可以判死刑。严刑峻法,保证了官盐有十几倍的收益,这就叫“法酬”,实质仍然是血酬,是血酬的升级版——你要敢染指,我就让你掉脑袋。这么大的空间和利润,就是黑社会成长的肥沃的土壤。
访谈者:禁忌的选择是不是有讲究?为什么选择盐、毒品和烟?
吴思:不管价格涨到多高,人都得吃盐。政府垄断了盐之后,不用担心价格由一毛钱涨到了两块钱而减少销售量。毒品也是,只要上了瘾,多少钱一包,人们都会买。烟、酒也类似。
凡是价格弹性低的、价格不敏感的商品都可以。比如说火葬,人死了,收你100块钱的火葬费用,还是1000块,或者5000块,反正你不能自己烧,所以价格弹性极低,这也是可以形成垄断的行业。很多黑手党就办火葬场。墓地也是一种。
还有一个特别容易出黑手党、出黑帮的地方,就是沙石场和码头。这些地方成本非常低,价格大致固定,远处沙石的运费高,因此价格是有垄断性的。而且参与者只要凭一身力气,投资不多。
访谈者:如果黑帮不欺凌当地民众,反而给民众们做一些事情,甚至提供政府不能提供的服务,民众会不会很拥护呢?
吴思:完全可能。政府本来是吃盐利的,假如盐卖两块钱一斤,而成本是两毛钱一斤,私盐贩子用三毛钱一斤收了,这对于生产者是有利的,一块五一斤卖,对消费者也是有利的。吃亏的是官府,只有官府严厉打击私盐贩子,而消费者、生产者都欢迎他们。
访谈者:这时会不会就出现了政府和黑社会的勾结?
吴思:但私盐贩子要有先抗住政府打击的能力,今天扣了我两只船,晚上就要让那个缉私警察的孩子被绑、房子被烧,形成这样的反制,双方才有了讨价还价的空间。
如果是流动性的、长途贩运的私盐贩子,他一路收买,可能开始比较困难。你要来,我可能真的真刀真枪打一场,你们50个人,我们100个人,有了这样的威信,再谈判,就好谈多了。
访谈者:有没有公权力的行使者..本身就在走私呢?
吴思:有。国家把盐的垄断交给某盐商,盐商当然要掏一笔钱买那个盐引,就相当于包含了盐税的经营许可证。比如该盐商每年有100吨的运输证和许可证,他发现私盐贩子生意很好,就想用100吨额度,卖200吨,半船是正货,半船是私盐。一查,我就把票拿出来,不查就是私盐。
很多盐商,官家盐商、官家企业也干起了走私的买卖。他们都成了半个“黑帮”。
访谈者:禁忌之外,黑帮还“吃”什么?
吴思:“吃”商贩和消费者。比如说他垄断了一个农贸市场,每个摊位交两块钱保护费,这就是等于在“吃”所有的小商贩,小商贩要把这钱转嫁给消费者。这种黑帮、黑手党,那时候在天津叫“混混”,这种“吃”法他们叫“平地抠饼”,无中生有,在平地中抠出一个饼来“吃”。
href='2204/im'>《水浒传》里 “浪里白条”张顺就是吃鱼贩子的,所有的鱼打上来了都要给他,由他批发给所有的鱼贩子,所有的鱼贩子都不能和渔民直接交易。他就平地抠饼,中间愣“吃”一道,收中间的加价,像这种都是标准的“黑帮”。吃亏的不是政府,而是消费者、小商贩和渔民。
访谈者:除了“吃”政府和“吃”民众外,黑帮还有其他利益来源么?
吴思:吃黑帮同行。比如一大伙海盗把其他海盗都给镇住了,我保证这个地方天下太平,绝不会遭到抢劫。这个时候他挣的是社会治安的钱,他就像警察一样,他收了税,收了治安费,他真的提供了保护。当然,如果维持治安的成本是100万,他可能收150万,多出来的50万就是血酬的升级版——法酬。
访谈者:是不是可以说,他扮演了政府的角色?
吴思:可以说,他行使了政府的职能。有的土匪兔子不吃窝边草,方圆几十里,他不抢,不收税,也不许别人来抢,当地的老百姓感恩戴德,给他们送粮送草,通风报信。
“血酬”定律的解释力
访谈者:您提的某些概念,比如“血酬”定律,是从哪获取灵感的?
吴思:我有一段 65f6." >时间研究土匪,研究打天下、坐天下的暴力集团行为,专门研究这个。看与他们有关的材料——黑手党、混混、土匪、青洪帮、山大王,包括没打下天下时候的暴力团伙,或者军阀。研究他们的时候,很需要一个概念,来指出他们的收入是什么。99lib?
找前人的表达方式,只找到一些很“江湖”的表达方式。比如山东土匪,把绑票“吃”的这个钱叫“吃红钱”。江湖黑话把钱叫“血”。如这个人钱多,他就说这个财主“血旺”,说跟他弄点钱来,就说给他“放放血”;给官员、警察行贿,就叫给他“上上血”,但是你要一说“血”,把它引入正式语言,也有点说不清。叫“血”不妥,叫“红钱”也不妥,叫“战利品”也不妥,叫“卖命钱”,还有“买命钱”呢?如果叫赃款,军阀和打天下坐江山的收入也不能包括进去。
这就逼着我造出一个词来,这个词就是“血酬”。
访谈者:再来分析暴力集团行为时,更有解释力了?
吴思:对他们的收入好分析了。比如过去说,收的是赃款,这赃款怎么构成,就不好分析,一个词就全掩盖了。现在呢,你就可以把它分析为“血酬”,你还可以把它分成“买命钱”、“卖命钱”,就分解了。
以前“血酬”是拦路抢劫、刀刀见血,这叫买路钱,现在建立一个收费站,不管是水路、海路,你交一笔钱,我保证你安全,方圆这100里你放心走,不会有别人抢,这时就提升了,我就称为“法酬”。
黑帮何时想变成政权
访谈者:所谓的“成王败寇”,土匪做久了就有转变成政权的趋向,其身份如何界定?
吴思:流寇,抢几天就走,其最佳的抢劫率是百分之百,一锤子买卖,以后不来了。对于被抢劫者来说,跟流寇之间没有任何共容利益,就是不共戴天,完全敌对。共容利益这个概念,是美国经济学家奥尔森提出来的,用来分析流寇和坐寇。
如果是一个土匪,要在这里长期抢下去,甚至称王称霸。他抢,他儿子还抢,子子孙孙抢下去。最佳的抢劫率,比如20%比较好,第二年生产者还能够养家糊口,还能够种地,抢完之后,还可以维持简单再生产,不至于逃荒要饭。
这20%怎么花呢?他可能还要拿10%来维护当地的治安,不让其他的土匪、强盗过来把我这里的农民给抢了。他再往自己兜里揣10%,净收益。于是我们跟他的共容利益就是百分之90%。
他要是再好一点,别把10%都给贪了,用5%养家糊口,当一个勤政廉明的好皇帝,或者好官,或者好王,我的前任都娶了100个妃子,我只娶5个,我也不要1万个太监,我只要200个,于是他就是一个节俭的、爱民的好皇帝,把税从20%降低到15%。这时候,我们农民和他的共容利益就变到了95%。
这时候,“吃”10%治安费的官员和警察,如果向我们百姓敲诈勒索,皇帝还要管他们,还要维持治安。在老百姓看来,皇帝跟我的共容利益是95%,贪官多收百姓一点钱,都是额外的,他跟我们百姓的对立都是100%。
本来应该就交100块钱的税,这贪官敲诈勒索多拿走10块钱,这10块钱就是绝对的对立,100%的对立,于是老百姓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恨潜规则,不恨王法。
皇帝要是管得好贪官污吏,我们百姓和皇帝的共容利益就是95%;管不好,他就是个坏皇帝,或者是个无能的皇帝,因为贪官污吏又多刮了5%,皇帝和我的共容利益就不是95%,退到90%了。
如果天下大乱,遍地土匪,动不动流寇就来了,一抢就是一片。这个皇帝严重失职,造成了匪患遍地,我们80%可能被抢,只有20%幸免于难,皇帝和我们的共容利益就退化到20%,他已经在80%上退化到跟土匪差不多了。
访谈者:共容利益的比例越来越低时,揭竿而起的人就会多起来?
吴思:有关系,但并不是直接的关系,最关键的还是老百姓收入的绝对值。
比如共容利益越来越低,我挣10000块钱,让政府变相拿走了6000块钱,其中1000块钱通过各种服务返还给我们了,其余的5000块钱都揣兜里了,我们的共容利益才有50%。
每个月的收入有10000,他拿走了5000,我还能活,我不造反,我忍气吞声。但是我总收入如果只有1000块钱,他拿走了500,剩下的500就没法养家糊口了,我就非抢不可,这时候共容利益还是50%,但是我就会造反,因为活不下去了,就要去抢。如果别人造反,我就一定跟着造反,反正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
我将这个绝对值称为一条“血线”,一旦低于这道线,流血的、卖命的概率就会大幅度上升。
访谈者:梁山好汉是否可以看成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呢?
吴思:就是黑社会,就是黑帮团伙。晁盖上了梁山,林冲火并了王伦,后面发生的故事就是山下的喽啰来报,有一个商队,二十多辆车子,从山下经过,抢不抢?晁盖马上说,抢,但注意别伤人,下去就抢了。
抢下来之后就开始分配,这财物是抢来的,梁山好汉是靠抢劫过日子的。抢来的东西怎么分配呢?是标准的土匪分配方式。
访谈者:他们按照什么样的方式分配呢?
吴思:梁山好汉真正的分配方式是按阶层分,就是首领和喽啰两大阶层。抢来的财物分成三堆,中间一堆是金银财宝,左边一堆是绫罗布匹,右边一堆是各种杂货,把这三堆全分成相等的两部分,拿走一半,进公库,维持梁山好汉生活的正常运行。剩下的一半,再重新分作相等的两部分,当时的11个首领分一半,所有的喽啰分一半,大概有750个喽啰,750个喽啰分的和11个首领分的是一样的,分配差距是1:68。
美国黑手党的分配比例大概是1:44,梁山好汉更黑。但是中国有一些小土匪就不太黑,比如1:8,1:6,这个黑不黑取决于团伙的规模。如果这团伙十几个人,老大和最小的喽啰,分配差距也就十倍。如果这个层级比较多,到几百人,就有几十倍的差距了。梁山好汉和美国芝加哥的黑手党大概都是50倍上下的比例。
如果团伙更大,比如上万人,一个军阀,或者打了天下,称王称霸,分配差距就不是几十倍了,就是成百上千倍的差距了。
地霸秩序如何被彻底打破
访谈者:黑势力建的砖窑、煤窑是否古已有之?又为何屡禁不止?
吴思:古代就有黑煤窑,让送上门的或抓来的良民百姓下洞,下了洞就不让他上来,牛羊似的养着,背一筐煤上来,给一个馒头,或者给一个大饼。再背一筐上来,再给一个。
对于矿主来说,用一个大饼换一筐煤,假定是一块钱,要是正式发工资,大概是两块钱一筐煤,他肯定愿意用一块钱来换一筐煤,他追求利益最大化,这是很自然的。
问题是你把人扣在这,当牛做马来使唤,人逃跑你就要杀他、打断他的腿,这是违法的。
这时,矿主们可以官商勾结,让周围管得了他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他为此付出的钱又低于他省下来的工资钱,他就可能干这个事情。
访谈者:地方政府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吴思:政府如果被买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严格执法,就有可能使得这种暴力压榨的方式成功,大规模出现。
如果他们没被收买,执法森严,这种盈利模式一定不会出现,因为它得不偿失。
这种盈利模式应该是玩黑的,违法、杀人、暴力带来的收益应该刨去他付出的成本还有利可图。
访谈者:您提出的“地霸秩序”存在条件何在?
吴思:在中国,太平时期,某些地区,也有一个黑帮老大的头子,或者一个贪官污吏,黑白两道通“吃”的一个人,可以像山大王一样,有一笔固定的暴力收入,比如法酬或者“血酬”,我就把那个地方的主导秩序称为地霸秩序。
地霸的存在条件,第一就是有的可抢,有老百姓,有财源;第二个就是老大,或者皇帝、官府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追究他的违法行为,不让他为此付出代价。
访谈者:如何才能打破这种地霸秩序呢?
吴思:打破这种地霸秩序的方法就是让当地每一个受害者,每一个老百姓,被迫交纳保护费的这些人,用很低的成本反抗盘剥。
什么样的成本最低呢?比如说当地的一把手是他们选出来的,一把手对地方黑社会打击不力,就换一个打击有力的,只要那个人说我保证把它打掉,就选他当。只要一次投票,就可以保护自己的利益,而且无法收买。
你怎么收买每一个选藏书网民,他们就是受害者,你对他们的收买就是不害他们。你不用给他们好处,不害他们就可以了。打破地霸秩序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民主选举。
黑社会与群体性事件
访谈者:近年来的群体性事件中,官方通报经常提及有黑社会势力的参与,这类事件一定和黑社会有关系么?
吴思:在强制拆迁或者土地廉价收购时,农民或者居民反抗,如果有一个合法的组织,他们就会合法地反抗。如果没有一个合法的组织,他们就串通联合。如果政府对这些东西都不能容忍,都要打压,这时候只有一种人敢挑头,就是黑帮。他知道怎么隐藏,知道怎么躲避,怎么杀人灭口,这种江湖、帮会,或者黑社会就可能构成组织、反抗的核心。
黑社会通常是合法组织无法存在之后作为一个抗风险能力特强的组织,又能在这个过程中盈利,或者获得社会尊敬,这时候他们才顶替上来,成为一个替代品,填补这个空间。
访谈者:黑社会势力对中国未来社会秩序有没有大的影响呢?
吴思:如果走向民主制度、司法独立,行政效率降低的话,随时都可以换人,这时,黑帮会有,但不会太疯狂,这是假定完成了政治体制改革的情况。
如果政治体制改革没有完成,这时候就会出现两个极端的结果:或者是黑道、白道相勾结,变得更黑;或者是官方可以不择手段地去搞运动,去打黑社会,严刑峻法,可以打得特别彻底。
掠夺性策略的利益关系
访谈者:环球时报英文版
时间:2009年11月3日
访谈者:在现代中国,黑社会为什么还会产生,存在,甚至壮大?什么是他们生存发展的土壤?
吴思:如果把黑社会理解成一个靠暴力吃饭的团伙,只要有利可图,黑社会就 4f1a." >会存在。有利可图..来自成本和收益两个方面。一是受害者被迫向他们提供收益。黑社会去抢劫,敲诈,被害者反抗能力有限,要钱还是要命呢?要命,那就掏钱吧。另一方面是黑社会的抢劫成本低,负责维持社会秩序的政府对他们镇压的力度不够。没有使黑社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没有使暴力掠夺行为得不偿失。这两方面是黑社会存在的条件。
访谈者:那如果有一个强势政府的话,就应该能把黑社会抑制下去,为什么黑社会还会存在呢?
吴思:强势政府掌握的资源多,可以为所欲为,不太受各种规则的限制,它们本身也是规则的制定者,可以任意修改规则,执行起来也可以越界。无论是他们做事的范围还是力度都显示了它们的强势。如果这是强势政府的话,它和黑社会的关系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可以凶狠地打击,不惜制造冤假错案,也免不了制造出大批的冤假错案。这样有可能把黑社会铲除干净。但带来的问题可能是众多的无辜者受害。无辜者受害的程度可能超过黑社会加害无辜者的程度。这从历史上强势的皇帝就可以看出来。汉武帝对付有些黑社会色彩的侠客,例如郭解,说杀就杀,只要他足够有名,找个借口就能灭族,连像样的证据都不要,不讲什么法。这样的好处,是便于打击甚至消灭黑社会;坏处是,对无辜者造成的伤害可能比黑社会还要多。
第二种可能是,强政府不受民间的限制,谁也监督不了他,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如果黑社会来收买官员,串通一气,造成的伤害更大。官府通过藏书网黑社会榨取一些它榨取不了的利益,帮它干一些政府不方便干的事。民间既对付不了黑社会,又对付不了政府,这是双重的受害。于是黑社会就能在一个官员或是一个地区政府的庇护之下,发展得非常强大。
访谈者:那上海的打击黑车的“钓鱼事件,”是否可以看成部分地方政府人员和黑社会合作的例子呢?
吴思:那些线人即“钩子”,在一般的定义中不算黑社会。黑社会是利用非法暴力的组织,而这些线人是利用政府的合法暴力来牟利。在政府的眼中,黑车是黑的,钩子当然不是黑的,是政府的线人。
出租车行业准入的门槛非常高,出租车公司吃的是垄断利润。黑车想分享这个利润,他们在政府眼里是非法的。但这个非法是政>府垄断造成的,老百姓也为此多付了钱。如果坐黑车,本来要10块的8块就可以坐了,所以百姓并不恨黑车。
政府反对黑车,为了打黑,手伸得很长,甚至不惜制造冤假错案,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于是就用钩子钓出了无辜者。出租车是用行政垄断获得高收益,来自行政垄断的利润应该进入公共财政,补贴公共交通。但是这笔钱往往进了一个公司,成了私人财产。私人公司为什么能吃行政垄断的暴利?因为他们和政府或官员有特殊的关系,可以拿到牌照,这里就可能有利益输送的关系了。虽然这样的公司在名义上不算黑社会,但他们也是依靠以暴力为后盾的垄断获取利益的,在我看来也是变相的暴力掠夺,也够黑的。
访谈者:在黑社会发展中,黑社会是不是也可能干涉地方权力和秩序?
吴思:黑帮也要维持秩序,它维持的秩序是对它有利的秩序。比如在建国以前,在重庆的轿夫也要划分地盘。如果有的轿夫越界,侵犯了别的轿夫的利益,而政府又不管,维持公共秩序的功能在这就缺少了,轿夫自己的办法就是打,而袍哥即黑社会组织就开始发挥作用。这里就体现了它们维持各自的秩序利益格局的一种功能。如果这个秩序对民众有利,我们可以说这是个公共秩序;如果只对黑帮各自的地盘有利,对民众不利,它起的作用虽然也是维护秩序,但是和政府的功能有些区别。但是也有重合,因为没有造成无政府状态,还是有规则,通过内部的谈判或火并来解决问题,建立规则和秩序。
访谈者:你在和《新世纪周刊》的采访中说到黑社会也想分享官府的垄断利益,但是政府也在寻求这种垄断利益,比如在很多朝代盐、漕运等都是受管制的,政府已经强势介入了,但是黑帮还是存在,这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吴思:这时政府就打黑。但是打黑也有一个收益成本计算的问题。政府挣了一百万盐利,拿出五十万来打私盐贩子。如果五十万甚至一百万也不能把私盐贩子打光,政府只能适可而止。
政府,老百姓,黑帮三者之间的关系是这样的:老百姓最理想的状态是正常的没有障碍的产盐,买盐,卖盐。这是一个市场状态。交易成本越低越好。两毛钱一斤生产了,三毛钱一斤卖了,还包括运费,老百姓觉得合适。但是政府不容忍这个状况。政府要从中吃一大笔税。所以政府制定一个盐的专卖政策。两毛钱一斤就要卖两块钱一斤。不论多贵,老百姓都得买盐。政府就通过这个方式非常简易地征税。这个发明早就有了。老百姓和政府的利益在于多交税还是少交税,关系极其简单。老百姓希望没税,政府希望多征税。
而黑社会看政府的利大,也要分享这块利益,等于在和政府抢吃的。政府和黑帮是竞争的关系,政府是要灭黑帮的,但是代价太大,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政府、民众和私盐贩子的关系中,民众总是希望用最少的钱买盐。如果私盐贩子能提供便宜的盐,就愿意去买私盐。于是买私盐、卖私盐在政府看来都不能容忍,买的犯法,卖的更犯法。政府就跟双方的行为都作对。这就是三者间的关系。老百姓总是受害者,只是买私盐受害的程度稍微轻点。所谓受害,不是说官府不该征税,而是征税的用途,并没有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大笔税收用来修陵墓,养后宫,修后花园,修建官府自己享用的楼堂馆所了。
访谈者:现在很多人提到地方公权的沦陷问题。有些地方政府形成了特殊的地方利益集团,有没有可能和黑社会合作,既损害中央政府利益,又损害老百姓利益?
吴思:有。这是始终存在的。地方政府或是某个部门,他们有自己的独立利益,和中央政府的利益不同,和民众不同,搜刮民众。如果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们和黑帮勾结起来,能有利于自己的利益扩张,就会结成一伙。在自己的区域之内庇护黑帮。这样他们可以搜刮更多的钱,把法外的利益收到手。同时上级官员如果对他们有不利的行为,他们还可以利用黑帮的力量反抗。地方政府和黑社会只要能互相提供利益就可能勾结起来。
访谈者:现在和历史上的群体性事件都有黑社会或非法组织的涉入的现象,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吴思:历史上群体性事件,比如工人罢工,要求涨工资,现在也常见。民国初年山东枣庄中兴煤矿,那时工人要求涨工资,要和老板谈判。他们面对的老板是很多军阀,官僚。虽然是私营煤矿,实际是权贵煤矿,在劳资竞争的时候压榨工人。工人要罢工闹事,他们去镇压。如果工人无法通过合法工会谈判,那就会出现两种结果。一种是江湖帮会出来代替合法工会,结成团伙,联合工人和老板对抗,闹出群体性事件来。合法组织被打掉后,需求还在,非法组织就会顶替它的功能,它们更有跟政府作对的经验,更有暴力抗争的经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地下反对党介入。
访谈者:黑社会势力对中国未来社会秩序有什么影响,政府应该如何应对?
吴思:黑社会,不管是组织还是从事暴力掠夺的个人,是很难打干净的。假如从小规模的拦路抢劫到大规模的黑帮活动有一个从零分到一百分的空间。我们只能说用多大代价,控制在什么范围之内。
如果在民主制度下,黑帮活动的程度到了40分了,影响正常生活了,老百姓可以选举一个他们认为打黑最有力的官员。官员承诺把黑打到十分,还不加税。这是民主的政府情况下的打黑。
还有就是政府和黑帮的勾结。更多的搜刮民众。黑的程度到了60分,老百姓还拿这个没办法。去上访没人接待,去起诉整个司法系统就在黑帮的控制之下。这是另外一种可能。伤害更大。
如果是一个民主的政府,10分的黑是免不了的。因为既要保障人权,不能滥杀无辜,制造冤假错案。把10分打到3分、4分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就是要用合理的成本来达到最佳的结果,边际成本和边际收益平衡了,到此为止。
官职交易的三种机制
发表时间:《中国新闻周刊》,2005年4月,第13期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政初期,刘少奇就说到一种现象:“有人把自己负责的地区和部门看作个人的资本和独立王国。”50多年之后,这些“个人资本”和“独立王国”的官 7235." >爵已经在一些地方进入“市场”流通了。>
不过,假设绥化市真成了马德的独立王国,他一定买官鬻爵吗?其实未必。因为这样做不合算,前人算过账的。
清朝有纳捐制度,一旦遇到战乱或灾荒,财政困难,朝廷就大开捐例,卖官应急。这时反对者就会替皇帝算账,说这种生意不合算,人家花钱买官,一定要加倍捞回来,搜刮百姓,最后毁了江山社稷,吃亏的还是皇上。皇帝也认账,但他另有理由:既不能听凭百姓饿死或反叛蔓延,又不能抢劫富人,只好卖官应急。缓过劲来就不卖了。总之,在正常情况下,大家都认为卖官不合算。
马德卖官与皇帝卖官不同。首先,官职并不是他家的,他卖的是自己临时代理的人事权。其次,收入完全归己,而不是用来救灾。再次,天下不是他马家的天下,卖官的恶果也不用他马家承担。
在这种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出一种比“家天下”更糟糕的卖官机制,即“官天下”的机制。
李刚向部下卖官,他在卖别人的东西。马德.向李刚卖官,也在卖别人的东西。韩桂芝向马德卖官,卖的仍是别人的东西。至少在可以考证的四个环节的交易之中,每个交易者都不是主人,都是临时代理人,都在追求代理人的眼前利益。
在官天下的机制里,人们只能指望官员凭借超人的道德对抗利害趋势。这种对抗肯定是有效的,但马德认为效果有限,他甚至建议纪检官员下去进行破坏性试验,看看他们能否顶住买官和送礼潮流。
如果我们不把马德看作天生的恶棍,我们就没有理由漠视失足者的惨痛经验。
从公共物品的角度看,税收与服务,官职与选票,本质上都是一种交易。交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缺乏一报还一报的对应 673a." >机制,吃亏者不能反击,背德者不遭报应。
这种报应关系密切的机制,我们可以在村级海选中看到一个雏形。在那里?,即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在出现贿选的时候,卖官钱进的也是民众的腰包。在这种机制里,人们无须指望超人的道德,只要当事人知道维护自己的利益,不甘心一次再次地吃亏,大体公平的交易就会实现。譬如,在贿选的情况下,选民发现自己选出来一个贪官,100元卖出的选票导致了200元新增的苛捐杂税,他们就会汲取教训,不再做这种亏本的买卖。主人买卖自己的东西,自然会选最好的货色,争取把自己的权力卖一个最高价。这就是公民招聘公仆的机制。
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社会进化
访谈者:《中国经营报》,murong
时间:2008年9月25日
从我们以前成功的经验来看,对媒体和社会舆论的开放会是一个突破口。它一旦出现将会是一个现实体制之外的独立的激励源泉和判断标准,只要保持这种独立性,对社会就有影响。
30年产生了新物种
访谈者:中国的改革开放进行了30年,你观察这30年的进程,最大的变化在什么方面?
吴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察角度,我选择的是生物学进化论的范式,简单地说就是“遗传变异、适者生存”。从这个角度去看中国过去的30年,无论是经济还是政治最大的变化就是变异出了几个新物种——即新的阶级出现了。
30年前的中国没有自耕农式的农民,有的仅仅是人民公社社员,在这条路走不通的情况下才恢复了农民这个物种、恢复了小农阶级。之后他们走得有声有色,从中分化出了大批的农民工——真正的无产阶级,所建的乡镇企业又分化出了一批资本家和商人,这可谓是精彩纷呈的社会进化路径。可以说中国的农村,经历了一个后退又继续前进的过程,符合生物进化的规律,一种生物形态——人民公社社员——失败后再重新开始。
30年前的中国城市没有资产阶级,是官有、官管、官办的官有企业的天下。没有工人,只有职工——以做工为职业的官办企业的雇员。管理者也不是资本家,而是国家干部、官员,商业企业也是一样的情境。这些都是上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之后的局面,历史证明这是失败的。所以政府就开始有限地放开一些,允许部分回城知青和劳改释放犯等城市无业者当个体户,经过发展分化逐渐出现了两个新物种——资产阶级和工人。随着私营经济的茁壮成长、迅猛发展,使官办企业遭遇了强大的挑战和竞争,其资源、地盘和生存空间都在不断萎缩,低效率的官办企业被大量淘汰。顺应这种形势,政府的对策是抓大放小,收缩阵线。
访谈者:这种转变给中国社会带来了什么?
吴思: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这30年的最大变化,则是由单调的人民公社社员和官有企业职工、干部的单一生态开始,变得非常丰富,有各种各样长得茁壮的新物种出现,生态结构也变得更加复杂。这是一个非常喜人的场面,生态丰富、复杂了,变异就多,变异就是创新。生态也基本稳定了,不会因为个别物种的消亡而导致生态体系的剧烈波动。
官有企业消亡了还有民营企业在发展,民营企业出问题了还有股份制企业在生存,各有各的适合自己的生存空间,包括个体经营者,可谓适者生存的环境已经建立。在这个过程中,政府、官办的物种的相对份额不断退化、萎缩。比如,农村人民公社取消后改为乡镇,政府对村级政权的控制力下降,乡镇这一级的职能也大大削弱,很多经济职能几乎消失了,部分政治职能也消失了。取消农业税之后更是如此。企业形态上也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无论是被动、主动还是讨价还价、双方博弈的结果,总之官方在很多领 57df." >域是退缩了。
政治生态日益丰富
访谈者:经济上的生态是丰富了,政治上的变化又体现在什么地方?.99lib?
吴思:政治上亦是如此。权力的控制由原来官员的一统天下到渐渐有了新兴阶级的渗入。首先是意识形态的让步,容许私营经济的存在、允许雇工、提出先富带后富、效率公平等,最后干脆不争论,允许其悄悄成长。意识形态先调整,思想先解放,有了说法,政策再跟上、再调整。调整至今,中国社会依旧是官方主导的社会,而不是资本主导的社会,但这个社会与历朝历代的官家主义社会又有所不同。
现在主要社会财富的创造者已经不是农民,而来自工商业。工商业的主导者、领袖、组织者就99lib?是资产阶级,所以现在形成的不是小农官家主义、地主官家主义,而是资本官家主义。当然,无论是人大、政协还是党的代表大会,从人数上仍然是官家占主体。
总之,我们这30年来政治改革所取得的成绩是:意识形态、政策都做了大幅度的调整、适应了这个社会的变迁,为各个新物种的出现创造了大概还不错的生存发展环境,这都是政治进步的标志。
再往下一步,完成宪政和民主的建设不仅仅是适应变化的问题,而是要解决各方面的矛盾和不安的关键所在。让国内的资本家觉得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可以放心的继续投资;让工人觉得我们也可以组建一个工会,同资本家讨价还价,政府不会帮助资本家侵犯我们的权益;同样农民也可以成立农会,土地和房屋不会被随时圈走或拆掉;官员的任用也可以走上正轨,行使职能时问心无愧,不用看上级的眼色,真正可以为人民服务。一旦将 653f." >政治体制改革这个坎儿跨过去,一条路就铺平了,就顺了,就和谐了。不仅以前的成绩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为现在的改革做了铺垫,而且这个坎一过,前面可谓是一马平川。.99lib?
访谈者:你觉得政治体制改革的突破口在哪里?
吴思:这同我们以前的经济体制改革的进程可能比较相似:不要硬改官有企业,允许个体户发展起来就行了;也不用去硬改人民公社,有人想大包干你别禁止就行了。其实都是所谓增量的变化,出现一个独立于体制之外的东西,让它渐渐长起来就能成功。
从我们以前成功的经验来看,对媒体和社会舆论的开放会是一个突破口。舆论的力量会进行自己的选择。“千夫所指,无病自死”,大家都骂他的时候他自己也如芒在背,至少能感觉到受威胁、见不得人、抬不起头来。如果大家都跟着追捧,他自己也会信心倍增。民间的、非官方舆论的激励、痛斥,对人的行为有重大的影响。它一旦出现将会是一个现实体制之外?的独立的激励源泉和判断标准,只要保持这种独立性,对社会就有影响。
而且这种舆论监督本身就在民间存在着,只要政府少说几个不许,多来几个可以,让它能活、能成长起来,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就能推进,这是成本极低的一个转型方式。就好像当初经济体制改革那样试探着一步一步来,渐渐成了气候,有了一个法律的保护,则中华民族就有了一个新的生长点,政治体制改革的动力源泉就获得了民间力量的支持和推动。这是我能想到的一个很简单、很简易的突破口,能减少社会大的动荡。
言论受到抑制谁是受益者?不是中央政府,而是各个地方、部门的既得利益集团。这害了老百姓其实也害了中央政府,等于是在拿党的权威和声誉来换取私利,这对民、对党都不利。让社会舆论监督能走出来,有益的不仅仅是老百姓,对中央也是非常有益的。让社会舆论来给中央当眼睛、当耳朵,这是很好的一个自我竞争和自我抑制的生态局面。
当然仅仅走这一步还不够,如果胆子大一些还可以两三步一起走。那就是乡镇和县级自治,直接决定乡镇命运的就是民众的选票,舆论进行监督。而且县一级的选举和自治对中央的稳定毫无障碍,县一级的组织稳定了,也不会形成像现在这样最让人头疼的到处都上访的局面。这样就会形成中央政府省心、社会安定的局面。这又是中国安定的一条很容易走的路,而且实施起来风险也不大的一条路。
“一个人的革命”
访谈者:如果说以前的改革仅仅是权力的分配,现在的情形则完全不同,既得利益集团的阻挠会不会成为继续推进改革尤其是政治体制改革的难题?
吴思:过去政治体制改革是人们敢不敢做,有没有勇气的问题,而现在很多是利益的问题,不是精神上的事了,是要做利害选择。过去是信念不同,现在是利益不同,再往后就是生死不同,对抗力量会升格、会强大,这就是我们政治体制改革不能推进的深层原因。
其实,无论官方是否推动政改,资本已经改变了中国的政治格局。我将这种局面称为“一个人的革命”。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资本和权力的结合是这样一种方式:资本用不多的钱买通一个政治代理人,这个人在定政策或立法的时候就会考虑他的利益,在执法的时候也会考虑他的利益,在行政的时候会给他一路绿灯,这就意味着资本在一定程度上通过权钱交易掌握了立法权、执法权、行政权,所以说这是“一个人的革命”,在这个局部已经是资本说了算了。
事实上,在某些场合资本是敢跟官员“叫板”的,而且他做得到,当然这个还是有代价的。从官员的角度说,他也在每次的交易中不断地在出售手中的权力,也在不断地用这个方式来完成权力的市场化,这是一个互动的过程,其实最终是老百姓和中央在吃亏。
如果继续这样往下走,资本通常都希望维护这样的格局,但腐败的官员往往三五年就要换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任知府一任商,现在的投资短期内就会失效。所以这种“一个人的革命”对资本来说有两大不合算,其一是时间短,虽然投资不大,但见效期很有限且不稳定,不能形成一个长期发展的格局。其二就是99lib?不安全、风险大。那么他们的长远利益就是让他们正常做生意,宁可不吃这块超额利润,但可以保持一个稳定的预期,只要有本事就能活下去。生意上能成功的商人其实不担心又来一个公平竞争的人,而是怕来一个用公共权力对其进行打压的人。如果都按规则出牌、在法律的框架内来做生意,大家都会选择正路而不是歪路。所以说如果看全局的话,除了个别靠行政垄断吃饭的商人以外,资本家不会是民主法制的反对者,而会是强有力的支持者,因为这些合乎他们的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
所以我认为在一个往前走的进步的社会里,不用担心资本有多少权贵色彩,无论其“一个人的革命”进行得是否成功,他们大体都是一个推动的力量。但是,如果放任这种趋势,最吃亏的就是没有能力和官方做交易的小民。资本和官员分享权力,走到极端处,也会出现马克思描述的那种经济危机:钱都让你们赚了,谁还有钱买你们的东西?因此,为了公平,为了长久,即使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政治体制改革也应该全面启动了。
访谈者:很多人担心,在基层实行民主选举,会出现贿选和黑势力操控的局面。民政部就曾经指出,中国村委会选举工作中贿选、腐败和暴力选举等不正当或非法行为在进一步增多。另外人们的情绪是否会被利用,而做出于社会公共利益不利的选择?
吴思:贿选的问题可以说已经出现了,但这涉及怎么看待的问题。我认为,比较起来,这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这笔钱是用来贿赂民众而不是更高一级的官员。贿选也同样会有竞争者出现,经过三届,民众就会知道自己手里的权利到底值多少钱。选举就是一种关于公共产品的权利交易,你不能要求农民一上来就知道这个权利值多少钱,你得允许他有一个观察的过程,逐渐了解行情是什么,这样经过三至四届就会明白极了。这就是民主的学习和选民成熟的过程,没什么不好。
打击暴力选举或者是黑势力则应该是公安局的事,一个黑势力的形成是有后台的,归根结底还是选举制度的问题。社会总会有黑势力的,哪里没有流氓、小偷?不能因为这个就说民众没有选举素质、说选举制度不好,要找对问题的根源。
我的心病与我的写作
访谈者:《南方周末》记者杨瑞春
时间:2003年10月23日
2003年,吴思出了一本新书,输掉了一场官司。新书名为《血酬定律——中国历史中的生存游戏》,与那本著名的 href='1065/im'>《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一脉相承。与前者相同,该书保持了深挖历史、细密分析和制造新概念的传统以及亦雅亦俗的写作风格,也像前者一样,甫一面世便得到诸多好评。
官司也是因书而起,2002年4月下旬,《北京青年报》连载吴思的《陈永贵:毛泽东的农民》一书,因书中写到抗日战争期间,陈永贵曾经参加过叫“兴亚会”的日伪特务外围组织,并曾做过大寨村伪维持会的代表,吴思和“北京青年报”社被陈永贵的夫人和儿子告上法庭,称书中大量情节与事实不符,许多情节是作者无中生有,任意杜撰的。2003年4月,北京市西城区法院宣布,吴思和北京青年报社侵害陈永贵名誉权的事实成立,责令吴思向陈永贵亲属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2万元,“北京青年报”赔偿2千元。吴思和“北京青年报”社不服,立即上诉,2003年7月15日,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
一场意外输掉的官司
访谈者:关于这场官司一审的输掉,你认为最大的疑问在哪里?
吴思:最关键的是,法庭对我提出来的4条证据都认为权威性不足,认为不足以证明陈永贵参加过兴亚会、当过伪代表是事实。
访谈者:你所提出的证据应该大多是当事人回忆吧?对于一个类似这样的历史问题,什么样的证据才更具有权威性,也更能被法庭认定为事实呢?
吴思:我们后来也提出这个问题。我认为自己提出的几个当事人的证据,特别是权威当事人的证据是很可信的,而且这几个证据互相交错,互相支持。我手里最硬的证据,来自于当时山西省革委会主任、省委书记谢振华,他也是中共九大代表资格审查小组的组长。他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到,陈永贵曾经向他哭诉,自己参加过兴亚会,当过伪代表,还曾经说“我要到北京向毛主席请罪”,这次二审我们又得到了他签字的证词。还有当时写著名通讯《大寨之路》的作者之一、新华社记者范银怀,他说他奉总社之命去查陈永贵的入党时间,因为谁也说不清楚,后来就去县委组织部查档案,查到当时的入党申请表,在曾参加过何等反动组织一栏里,就填着“参加过兴亚会”。这也有一篇回忆文章,这也是一个一手证据。而作为间接证据的,还有陈永贵的儿子在《回忆我的父亲陈永贵》的文章里写到,大意是,我的父亲当过伪代表,但其落脚点是,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这种行为客观上保护了大家。
访谈者:这回告的是这个儿子吗?
吴思:不是,告我的是幼子,写文章的是长子。但是幼子后来让长子出了一个证明,说文章不是他写的。可是他那篇回忆文章登在山西省文史资料选辑里,谁谁口述,谁谁记录写得清清楚楚。
访谈者:那么,二审阶段你还能拿出什么更强有力的证据呢?
吴思:我们现在拿到了一份1980年中共中央转发中组部的文件,这份文件就是《关于陈永贵同志历史问题的审查结论》,最后有陈永贵自己签名同意。我书里面提到的陈永贵的历史问题,这份文件里都有,而且讲得更具体。
访谈者:那么你现在对于打赢这场官司有信心了吗?
吴思:没有,我们的证据呈送上去之后,到现在也一直没有消息。有了一审的失败,我现在不敢太乐观,因为你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又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访谈者:据说你一审根本没有请律师?
吴思:是啊,太不重视了,在法庭上我是自己为自己辩护的。因为我觉得这事我铁板钉钉地赢啊,我想这还不简单吗?当时我自己归纳了一下,发现有六七条可以互相佐证的证据,我就从中选了四五条。我想,律师还能比我干得好吗?对方说我杜撰、无中生有,损害名誉权,我可以充分证明我根本不是编造。其实当时如果稍微下点功夫,就应该能拿到更多的东西,但当时都懒得去弄。
访谈者:那你当时在法庭上表现怎样呢?
吴思:气壮如牛(笑)。当时我一条条陈述自己的证据,对方回答每次都是“不是事实”,“不是事实”。下面听审的人最开始还很安静,说到第二三遍“不是事实”的时候,就有点叽叽喳喳,说到第四遍的时候就都哄笑。所以讲完之后,我就问《北京青年报》的律师,“得赢了吧?”她说:“不能肯定。”我想,这律师的思维怎么这么奇怪啊,怎么到这个份上了还说不能肯定?所以最后宣判完出了法院的大门,我又问《北京青年报》的律师,“你觉得奇怪吗?”她说,“不奇怪。”我说,“这太奇怪了,怎么就输了呢?”
访谈者:这件事情是不是对你触动很深?
吴思:我有一种被宰割的痛快,也就是,不仅有痛感,还有快感,觉得这可真来劲。因为这把现实真相展示得淋漓尽致,毫无掩饰。通过这件事对中国司法现状和各种关系运作的了解已经足够补偿这一段痛苦了。
访谈者:对于一位研究潜规则的人来说,对这样的现实还感到吃惊,是不是显得有些天真?
吴思:如果平常泛泛而谈,有这样的事吗?有这样的潜规则吗?我觉得毫无问题,肯定会有,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不罕见,今天也不罕见,但是我老觉得,人真是要把一切伪装都抹掉,也真挺不容易的。所以逻辑上讲和发生在自己身上差别特别大,这是一种非常饱满的情绪,发生在别人身上,你会觉得当事人那种愤愤不平你都懂,但是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那种涌动的情感、微妙的东西你才会体会到。这就是认识和体验的差距。
“心病”得解
访谈者:有意思的是,曾给你惹来一场官司的那本书是一本十几年前的旧书了。
吴思:是啊,这是1992年写的书,也是凑巧,那年《北京青年报》缺连载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就想起来这本书了,开始连载,于是就告我了。为什么以前不告呢?可能怕告了之后反而炒热了这本书,但北青报一连载,社会影响就大了。
访谈者:你最初是怎么想到要写一本关于陈永贵的书?
吴思:那时我在《农民日报》工作,也是副刊想连载一个作品,当时报社就鼓励我尝试写个三五万字的东西,但当我把陈永贵的所有的资料看完之后,就发现这些材料足够支持一本很像样、很完整的书,于是就把它写了出来。
访谈者:从《陈永贵》到 href='/article/6847.htm'>《潜规则》再到 href='1066/im'>《血酬定律》,这三本书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吴思:其实我的关注点一直只有一个,就是解决我内心的问题。
写陈永贵是因为,我当年学大寨学得特别认真,插队的时候我是极左的知青,当大队副书记,带领社员学大寨,我就像工头、奴隶主似的逼着大家干活,并且还像个悲剧演员似的,不怕苦不怕累,起模范带头作用,但是最终我失败了,社员干活都不肯出力,我怎么也调动不起大家的积极性。这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失败?写陈永贵其实是在回答我这个疑问,写完之后,我的心病解开了——这不是我的事。当年的我像当年的陈永贵一样,对抗的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大寨农民共80户人家,从物质激励的角度说,人民公社体制与大包干大不相同。大包干下你干多干少全是自己的,而在集体制度中,你卖力刨80镐,自己才有一镐,偷懒少刨80镐,自己才损失一镐。只靠领导的道德感召力和行政的压力不能长期稳定地补足那79镐,于是,公社社员的生产能力、劳动热情一定会被大包干比下去。当你和这么强大的人性进行对抗的时候,我的失败就很好解释。整个当时农业政策的失败、陈永贵梦想的破灭也很好解释。
这个问题解决之后,下面就是我当记者的时候碰到的问题,那个时候就发现你真正碰到的贪官污吏其实都不是很坏,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会发现,你要是在他们的位置,也很可能干下他们干的事。当你把他打倒,再过两个月回来看,很可能会发现问题还在,这个地方还是那样,只是那个人,因为遇到你倒霉了。我那个时候当记者,也很理想主义,就像唐?吉诃德一样向风车呼啸冲去,但是当我退回来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大难题,所以我当记者也失败了,并且遇到了人生的第二个问题。 href='/article/6847.htm'>《潜规则》这本书就是解决这个问题。
访谈者: href='/article/6847.htm'>《潜规则》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那么怎么又会想到 href='1066/im'>《血酬定律》呢?
吴思:我在 href='/article/6847.htm'>《潜规则》这本书里讲到,很多人类行为背后的依据不是求利冲动,而是避害冲动。避害冲动的后面又是什么呢?在内心深处发生了什么样的权衡和换算呢?想不出词了,想不下去了,就僵在这里了。这是逻辑发展的困难。另外,“潜规则”探讨的是官和民的关系,但看看《水浒》,看看《三国》,谁都知道历史从来都不只是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而且这两年黑社会渐渐进入到我们的视野,他们也加入了社会分配。合法暴力和非法暴力都在参与资源分配。对这种分配总要有个解释。有一段时间我整天在想绑票这事,总想把绑票这事给解释了,突然有一天想到,绑票这种行为不就是卖命吗?土匪冒死卖命,被绑架的人则是掏钱买命,而且还有“票价”,价格高低取决于当事人的支付能力和意愿,有的人便宜,有的人贵,命价大不相同。那么,这种卖命钱或买命钱如何称呼呢?我曾经想过十七八个词来表达这个意思,后来就想到“血酬”,就认准它了。有了这个概念,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们知道,劳动的报酬叫工资,资本的报酬叫利润,有了这些词,思想就有了着落,分析就可以进行了,剩余价值之类的发现也就成为可能了。
访谈者:是不是可以说,潜规则讲的是“官场”,而血酬讲的是“匪道”?
吴思:其实胜者为王败者寇。很多官家的东西追溯本源,也是来自血酬。刘邦和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拿什么激励将士卖命?想想现在拼人力资源的高科技公司,他们拿什么激励员工卖力?给员工一些期权,干好了,将来公司上市,大家手里的股票增值,人人发财。打天下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生意,特别需要这种激励制度。一旦打下江山,贡献最大的封王,其次封侯,最底层的士兵,按照刘邦的政策,也给你分几亩耕地。什么是贵族?就是拿血本换来的值钱的身份,好比可以带来回报的股票。清朝的铁帽子王每年干拿上万两银子,世袭罔替,那就是在吃他们祖宗的血本。清八旗的普通士兵也有固定收入,人称铁秆庄稼。皇家子孙就更不用说了。在相当大的程度上,皇粮、国税就是创业血本家打天下的回报。
我说透了历史
访谈者:看你的第三本书的时候,我觉得很有启发,但是又有点失望。
吴思:为什么?
访谈者:在 href='/article/6847.htm'>《潜规则》这本书里,你告诉大家的是一个很新鲜的东西,就是说,这种现象,这种规则,大家都注意到了,或者有意无意地身在其中,但是只有你把它以这样的方式拎了出来,真让人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在 href='1066/im'>《血酬定律》这本书里,你讲到了“元规则”,也就是暴力决定一切的原则,这是深了一步,但是这不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原则吗?不就是我们平常所讲的“物竞天择”的原则吗?所以我觉得你到了“元规则”,讲出来的是大白话,是常识。
吴思:在我的自我感觉里,“血酬定律”其实比“潜规则”更精彩,说出了更要紧的东西,而且是“人人心中之所有,人人笔下之所无”的东西。猴子冒死争夺猴王的地位,由此获得进食和交配的优先权,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它们心里完成了生命与生存繁衍资源的权衡和换算,有胜算就争,就打,损失惨重就不争。这种权衡的历史比人类本身还要悠久,也是普遍存在于动物心中的常识,但是把这个意思说明白可不容易。关.99lib.于市场运行的常识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但是微观经济学用供求曲线把这种东西说明白,不过是近百年的事。“血酬定律”可能就有这种作用。有了这个词,就可以进一步分析生命与资源的交换关系了。有了血酬定律,就可以计算暴力的价值了。在这个基础上再讨论元规则,它就不再是一种模糊的常识,而是可以证实或证伪的知识。
访谈者:可是所谓弱肉强食的丛林规则不也是如此吗?你能不能更明确地谈一下元规则和丛林规则的差别?
吴思:关于丛林规则我没有系统的了解,我只看过英国哲学家霍布斯所写的《利维坦》,他很强调暴力,著名的霍布斯丛林,就是人人相互为敌,互相抢劫偷盗的社会。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个理论贯彻到底。按照他的描绘,大家发现这样互相抢劫活不下去了,不合算了,就同意都让渡一部分权利给一个主权者,只有这个主权者才能合法使用暴力,维护公共秩序。霍布斯的这个理论还是建立在契约论的基础上,大家协商办事,而我认为这个基础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真实的历史恰恰是打你没商量,我所谓的元规则恰恰是暴力最强者说了算,而不是作为西方社会理论主流和基础的契约论。
访谈者:你怎么定义你写的这种文体,当我们看 href='/article/6847.htm'>《潜规则》和 href='1066/im'>《血酬定律》的时候,总觉得有些疑问,它是学术论文?是散文?还是有点 href='2753/im'>《厚黑学》似的劝世文章?总之,它有点四不像的感觉。
吴思:我一直不知道我是什么,有人说我是学者,我说我没那么大学问,人家学者做一个朝代,所有的人物关系、历史事件都是扎扎实实研究,我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研究透任何一个朝代。我也不是作家,也不是记者,可是我觉得我返璞归真了——庄子怎么写作?孟子怎么写作?你说那是文学,是寓言?是历史?还是谈话?那时候文体还没今天这样的分类,我只是想说什么,就把它说好就是了。我觉得我这么讲东西能讲好,而且大家还喜欢看,那就这么写,管它是什么。
其实这种方法也就是讲述历史事实,把事实背后的真相说透,尽可能把它一般化,提炼出来。人们的生活、人们的认识都是这样感性和理性搅和在一起,我们的写作应该合乎人们的认知方式。
访谈者:你的写作风格是不是和做过记者的经历有关?
吴思:可能和当记者所接受的文字训练有些关系,就是怎样把一个故事讲好,讲朴素,别耍花枪。实际上,最集中的训练就是写陈永贵,当时我手里的只是一堆档案和材料,我要把每件事都集中在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上,于是陈永贵这本书就成了五六十个首尾相接的故事。在一年的时间里,我每天都要面对这些枯燥的档案资料,有的连事件都不是,有的就是一篇讲话稿,那你就要把它背后的东西看出来。更准确的说法是,当一个事件发生了,看起来像一团乱麻,但你从某个角度看起来,就是一个故事。就看你能不能找到这个角度。
访谈者:“潜规则”实际上是你创造的一个词汇,但是很奇怪,不过几年的时间,这个词好像已经被大家作为一个基本词汇在使用了,这种情况应该说并不多见。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词有这么强的生命力?
吴思:因为这个概念表达了大家心中普遍存在的感觉。谁都知道有这么个东西,生活中广泛存在这么个东西,好多人在那里憋着要讲清楚。可能是我运气好,碰巧把这个词给说出来了,而且嗓门比较大,然后,火星就落到了干柴上。别人说出来,其实效果也是一样。我估计早晚会有人造出这类概念的。但我觉得,“血酬定律”这个词就不能靠运气,要呕心沥血才能造出来。这个词恐怕不那么容易流传,但是可能扎得比较深,留得比较久。
心还是热的
访谈者:你认为自己是历史学家吗?
吴思:如果你只是写一个陈永贵,你能说你是历史学家吗?但你写一个王安石,你是不是就是历史学家了?打个比方,如果对于500年前的事,你能有对现实生活、人事关系一样的了解,你就是历史学家。
从史料的累积和掌握上来说,我根本够不上历史学家,但如果说对历史的看法,对历史的判断,我觉得中国那些很有名的历史学家也不见得比我好。他们经历的许多事情我也经历过,他们受过的许多苦难我也受过,他们所缺乏的理论武器我现在比他们还多一些。所以我觉得在见识上并不比他们弱,说不定还比他们强。
访谈者:对,我看到 href='1066/im'>《血酬定律》这本书里的后面,有你和甘琦的一个对谈,意思就是黄仁宇的 href='1374/im'>《万历十五年》没说出的东西,你说出来了。当时感觉这人真自信———刚才讲的那段话能发出来吗?不怕挨骂吗?(笑)
吴思:可以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其实我很尊重黄仁宇,他的写作方式其实对我影响很大,但是关于他的数目字管理和中国是一三明治结构的理论我很不赞同,这些都是莫名其妙的说法,这人毕竟是只打过仗,没搞过生产,不知道日常生活中真正的要害在哪里。不像我们这一代,把人类最奇怪的试验都经历过了,我们看到的都是人类历史上很罕见的大起大落,通常人类历史上经过三五百年才有这么多大起大落。经历了这些,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嘛,是我们的一种幸运,如果我们有了这种幸运并且还有这么多前人的积累,再说不出一点超出前人的东西来,反而不正常——我在大放厥词,口出狂言(笑)。
访谈者:你担不担心像 href='/article/6847.htm'>《潜规则》这样的书可能会被人当作 href='2753/im'>《厚黑学》一类的书来读,成为什么“官场进阶”之类的?
吴思:那我也没办法,就像火药,发明出来做鞭炮,有人非要拿去做炮弹去炸人家,同一个东西,就看你怎么用了。但是还应该算算账。一方面,官场上有人拿来干坏事,另一方面,老百姓看清了真相,不会再被假象迷惑了。收支相抵,剩下的到底是正数还是负数呢?我觉得是正数。官场上那些勾当,你不说他也懂,早就无师自通了,就好像争夺猴王时心里的计算一样,很少有人能说明白,但是猴子都会算。老百姓则不然,他们离得远,官府显得莫测高深,你不说,他们就被蒙在鼓里,需要付出很大代价才明白过来。
访谈者:你有没有期待它对现实问题产生影响?
吴思:历史和现实自然是相互影响的,在我写作的时候,一直有一种对现实问题的观照。任何人看历史,写历史,都受到他所生活的时代的制约,这个时代决定了我的兴趣,我的眼光,决定了我看到的东西,我想写的东西。倒退30年,我肯定不会写今天这些东西,想写也写不出来。
访谈者:大家可能会想,一个把什么东西都看透了的人很容易是个悲观的人,你是这样的人吗?
吴思:不是,我经常是一个激进的人。
访谈者:那么如果设想把你放在自己书里的处境,你会不会也随波逐流呢?
吴思:我不会彻底随波逐流,但我也不会像海瑞那样碰得头破血流,我会“拟态”,就像动物的保护色一样,我会做出一些在这个环境中能够避祸的一些保护色。当然这可能是大话,真陷进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至少,我现在想来,心中总会存一个初衷,暂时屈从这些东西,为了将来彻底清除这些东西。
访谈者:在写作时,你经常会把自己置身于其中吗?
吴思:我会,我经常这样,有几次写着写着就绷不住了。有一次写海瑞,抄录一些史料,抄到江边上百里人们夹道送灵,想到老百姓很清楚某人的真实价值,却只能被动接受,听凭运气的安排,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写着写着就大哭起来。天理良心啊。还有,写明朝老百姓欢迎李自成,不给狗日的纳粮了,也大哭过一场。惭愧,这么个大男人还哭。
研究苹果掉下来的道理
访谈者:《新周刊》胡赳赳
时间:2006年11月1日
2006年的吴思仍然钻到历史的缝隙中作文章,他做了两个题目的研究:一个是给长城的经济效用算了一笔帐;另一个是计算出了矿工的命究竟值多少钱——这后一个题目是他深化血酬定律的工作的一部分:“血”与“汗”之间的关系如何换算。
与吴思谈史,他更愿意条分细缕而不愿意生发题义,最大的障碍和最大的乐趣均在于此。
不谈史反而不正常
访谈者:历史和当下的关系这几年迅速升温,以前只是在读书界。去年我探望一个生病的朋友,他说读书界某某在研究明代、某某在研究晚清,然后又说现在还没被“开发”的朝代有哪些,读书界的风气可见一斑。今年以来,在大众媒介尤其是电视的带动下,“说史”成了一种相对式的“新闻叙述”,在电视的包装下,“历史新闻的脱口秀”正在上演,经过重述和转述,造成了一种人人都在说历史、人人都在拿历史说事儿的现象。
吴思: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还是一种历史悠久的传统。以前,从元明甚至更早,谈三国就可以出来 href='2203/im'>《三国演义》,说书的就有《水浒》,四大名著有两本就来源于说书人口中的历史。中国老百姓谈论历史很早就有了。民间一个很重要的聊天话题就是说史,然后说书人、文化人也跟着就说。在朝廷上、官场上也是如此,奏章上书经常引用历史故事。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从历史上获得经验教训或者是乐趣以及聊天的谈资都有源远流长的传统。我们现在不过是在延续这个传统。这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如果不这样反而有点不正常。比如“文革”以后,大家都争相写小说,还研究美学,那才是我们历史上不太正常的。
访谈者:历史热兴起以后,有一个问题摆在面前。我们怎么评判什么样的历史是真的,什么样的历史是伪的?或者说什么样的历史观才是一种正确的历史观?在这么多人争相叙说历史的时候,仍然要面对的两种情况是:一、历史本身是缺席的;二、所有的历史都变成当代史,因为都是用当代性的话进行解析或重构的,甚至这里面还不排除有全球化的词汇出现。那么,我该听谁的,我该如何听,我为什么要听?
吴思:我觉得现在历史热兴起的一个原因是,你不能光把他们感兴趣的事或历史说给他们听,你关键还要说得好听好玩,要聊得起来。如果是搁前几年,我们看范文澜写的历史书,那怎么聊啊,那也不是一个能聊的话题啊。但是你看司马迁的 href='9038/im'>《史记》就是一个能聊的话题,《三国志》也是一个能聊起来的话题,里面有刘邦、项羽,有曹操、刘备,这些事都能聊得起来,还能说得生动活泼。历史只有到了这个程度的时候,老百姓才会对它们有兴趣。我原来去插队的时候,每个村里总有几个“能人”,他们比别人“能”在哪里呢?他们知道很多历史,虽然他们知道的所谓历史是 href='2203/im'>《三国演义》里的历史,而不是《三国志》里面的历史。虽然这些故事已经被前人说了无数次,但是你不得不佩服的是,他们真的能从中提炼出人生的智慧来。他们用故事创造了一个个人生中的模型。这一个个历史的模型就可以概括出很多人生的哲理,为当代人的选择提供参考。
访谈者:我有兴趣的是央视的《百家讲坛》栏目是否想过邀请您也去讲一讲?您看过那个节目没有?
吴思:他们没有邀请过我,但是我看过一些片断。我看过几回阎崇年和易中天。我觉得易中天讲得更好。
访谈者:他们所讲的历史能代表真的历史吗?是能够恢复我们历史原貌的历史吗?
吴思:我认为历史有三种。何兆武先生说历史有两种。第一种是已经发生过的全部的历史事实,即客观历史。这是“历史一”。第二种历史是对历史的描述和记载,其中对历史可能有记载上的缺失。这是“历史二”。第三种历史选取其中的一部分历史记载作为史料,写出一些关于历史的作品。这是“历史三”。因为史料太多,我们不可能全部占有材料,所以这样写出来的历史有更强的选择性或主观性。
哪个是历史事实?历史事实就是某年某月某人在某地出于某种动机做了某一个动作,但是我们不可能完全地复原历史的原貌,我们只能看到“历史二”即对历史的记载和描述。当然这种记载和描述不可能完备地记录所有细节的东西,必定有所缺失。但是这就是后人所能看到的最真实的历史了,然后后人再根据这些历史史料,再去写新的历史。易中天他们根据史料讲述的历史,当然是历史,更准确地说,可以叫“历史三”。
讨论什么是历史,其实还是如何定义历史的问题。史料是历史吗?当然是,即我们说的“历史二”。根据史料写出的历史作品是历史吗?那也是历史,就是所谓“历史三”。但是他们都等同于那天发生的事情,即“历史一”吗?那可不一定。因为史料不可能记录那天发生的所有细节性问题。记载总是有选择的。所有历史记载,都有助于我们认识历史原貌,但不可能等于原貌。严格说来这是办不到的,谁也不可能色、香、味俱全,一个因素不差地恢复哪怕一个家庭一天的历史,连一个人在一小时之内的意识流也不可能完全复原,更别提一个民族了。但是读者往往也用不着史学家那么精确地复原过去的一切,我们只对一些与自己和当今有关的东西有兴趣,有好奇心,史学家讲到这个程度,精确到这个程度,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又有史料依据,我觉得就可以了,就很不错了,这种叙述就是当之无愧的历史。
不满于今日的单薄
访谈者:中国老百姓大部分看到的、受到过的历史教育都是教科书式的官方历史,这样的历史肯定只是单纯的史料了。在中国,历史表现出一种“遮敝式呈现”,官方史学把历史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也没有汤因比这样能写《历史研究》非人力可及者出现,也缺少年鉴学派史学家的那套长时段视野,大众和民间的历史表现出演义、话本等文学化的倾向,在你看来,私人性质的历史在中国又占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吴思:中国一直有私人记录历史的传统,十年前历史没有现在炒得这么热,但一直有私人修史,哪怕是个人史和家族史。史家读的史料也一直包括私人的记载。现在史料大体还是那些,除了考古出土之外,不会再有大的变化。比如谈三国谈魏晋,史料就是那些,那段历史都是1000多年前的了。记载还是一样,不同的人根据相同的史料却会有自己不同的论述。比如范文澜的那套论述方式,但是范文澜的论述方式不容易成为老百姓的谈资。易中天有一套叙述方式,他的就可以成为一种谈资,说得也很好玩,每个作者的“历史三”都不一样,问题是如何采用一种合理的论述方式,让史料更加切合老百姓的口味,让我们能够更深入全面地去认识生活,认识社会。
访谈者:如果把历史知识作为一种知觉来看,它既是对人的意识的延伸,也是对某种缺憾的补偿,即我们对历史发生兴趣的原因缘于我们对存在于当下或此刻并不满足,需要到历史上去回溯,去反刍,去寻找坐标。
吴思:仅仅知道今天太单薄了。可能自己的处境在历史这个模型中就多次发生过,通过了解历史,了解自己在这个历史模型中的地位,就同时明白自己的一个定位,知道未来将要怎么办。所以这也是一个个安身立命的基础。西方人很容易在信仰体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们中国人则很容易在历史体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于是我们就会有一种踏实感,因为我们知道自己的位置和归宿。在现实中,我们也可以通过对历史的了解更加准确地预测未来,去引导我们的行为。还有就是,谈论现实会有很多的忌讳,议论到太深层次是很犯忌讳的。但是谈论历史上的国事就可以,谈论历史上的兴衰、荣辱就可以成为今天的参照物,于是说史就成为两方面的补充,一个是历史纵深的补充,一个是对禁忌的回避。
访谈者:你的 href='1066/im'>《血酬定律》、 href='/article/6847.htm'>《潜规则》,都是从历史中抽取一些规律,许多人很感兴趣,你是如何把这些理解从历史中剥离出来的?媒体一直也因此把你定位成一个历史学家甚至定位成一个历史学的结点。但是似乎你并不太认同历史学家这个身份。
吴思:我只是在做自己的活儿,至于别人怎么定位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是说我是一个历史学家,我也不是拒绝这个身份。历史学家的头衔我觉得挺好,但是一方面我有点心虚,另外一方面我觉得确实我和一个常规的历史学家不太一样。我不是为了历史而研究历史,我不太在意整理史料、考证钩沉方面的工作,我的野心是理解推动历史运作的各种因素的互相作用,寻找一种描述历史的概念体系及其运行逻辑。那段历史如果没有我感兴趣的内容,我就跳过去,跳到别的朝代去。这是我干的事情。
说到心虚,是因为在史料上下的功夫不够。有些研究历史的学者,例如吕思勉,读过三四遍《二十四史》,我连一遍都没读全,只是读了一些重点篇章。对于断代史,比如我研究的明朝,虽然基本读全了,但也不是对每个历史重要人物都很了解,五年前了解的现在还可能忘掉一半。我是有侧重的阅读和用力。我有点跟着兴趣走的意思,主要是追寻历史的逻辑,逻辑一旦演绎不下去,缺少确切的标签,我就造一个概念作为标识。我觉得这个过程和牛顿看到苹果掉下来发现万有引力的故事一样,不论掉的是梨还是苹果、石头,重点是他琢磨那套内在规律。
我研究历史也是这个路子,不论是梨是苹果,不论是明朝、清朝还是民国,只要这个现象多次出现,少的三五次,多的十几次,我就可能发现,可能会注意。于是我就研究这个让苹果不断重复掉下来的道理。哪个朝代出现得多,在明朝出现得多,我就研究明朝,在清朝出现得多,就研究清朝。我觉得这个也不像是一个正经历史学家的工作,我也不清楚是哪个学家的事。但是我感兴趣的,就是这类工作。我在历史里溜溜达达,游游逛逛,看见苹果掉下来就凑上去看看热闹,发现点门道就沉浸一年半载,写一篇研究心得之后继续游逛。
如果苹果是今天掉下来的呢?这种现象也可以成为一个社会学家研究的事,或者是经济学家研究的事。当然我刚才也说过,今天的事研究起来禁忌太多,而且你很难在几年、十几年内看到大量的重复,在历史中你就很容易发现这种重复,看到苹果一次又一次地掉下来。
100年来中国人的历史观
访谈者:你对明朝感兴趣是受到谁的影响?受到黄仁宇先生的影响吗?
吴思:受到他的影响。因为他写的 href='1374/im'>《万历十五年》就是讲的明朝的事情。关键是我觉得明朝历史比较简单。清朝多了一个部族的因素,是外来民族的统治。如果你要通过历史看现在,现在就没有外来部族统治的因素。这等于是一个干扰因素。如果我们剔除了这个因素,那么就是明朝了。并且清朝主要还是沿袭了明朝的那一套政治、经济制度,可以说明朝是本。你在明朝可以找到制度设计者的想法。所以明朝的历史是一个简化了的模型,同时你还可以找到制度创始的动机。再往前推,元朝还是部族统治。再往前推,到了宋,宋朝也可以,也很有意思。但是宋朝距离我们还是有点远,对比明朝就会发现,我们现代社会的模型更加像明朝。所以明朝对我简直就是一个没有其他竞争者的研究对象。
访谈者:在研究明朝时避不开的一个历史学家就是黄仁宇。
吴思:我们受到的历史教育就是范文澜、郭沫若的那种研究历史的方法,很多年无法从中间跳出来。最多还能看看司马迁、司马光的叙述历史方式。这两种叙述历史的方式在中国史学界延续了很多年。黄仁宇的 href='1374/im'>《万历十五年》一出来,到了我们这里,等于开创了一种新的历史叙述的方式,他在其中描述了几个主要的人物,一个皇上,几个大臣,有点像 href='9038/im'>《史记》的叙述方式,但又简明得多,内部结构清晰得多,而且换成了典雅的白话文。当你脑子完全被一种固定形式所僵化的时候,有个人跳出来把这个框架给你一下砸掉了,你马上会有一种解放性的感觉。黄仁宇的书就是对我有一种解放性的作用。我的思想被解放了,就有兴趣走上一条研究历史的道路。很多历史作品的作者和我有同感,他们可能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但是不管走哪条路,都是因为这个框架被砸掉。
访谈者:不可否认的是,电视里面的历史剧也培育了这种历史热的潮流。现在一说到历史 91cc." >里面的一些人和事,老百姓很容易就会通过电视剧把这些人和事联系起来。大家经常愿意引用的一句话是:“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吴思:如果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历史学家,一个是读者,读者自己不碰历史,只有通过历史学家才可以了解历史,那么历史可能成为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问题是这个世界上不止有一个历史学家,而是一群历史学家。如果你这么打扮了一个小姑娘,很多其他史学家就会说你骗人。所以你就打扮不了了。历史其实是靠史料支撑的,我们也只能深入到史料这个层次。再深入我们就走不动了,史料就放在那里,你怎么打扮?我最多是裁剪,用这个史料,不用那个史料,这样也可能被人家批评,你为什么用这个史料不用那个史料?你是不是以偏概全,歪曲历史?除非你垄断史料,不让人家知道,才可能避免这种批评。所以我觉得,只要不是专制独裁,历史是不能任人打扮的。垄断史料,扼杀其它说法,这时候历史才可能任人打扮。但是你的垄断又能持续多久?秦以后没有一家垄断能够超过三百年,一个人的垄断最多达到康熙、乾隆在位的长度,一手遮天,61年就算到头了,在历史尺度中这也没什么了不起,重大史实不会这么快就被遗忘。随意打扮历史的“历史学家”,可能下场都不会好。他的东西毕竟是假冒伪劣产品,最终没有人愿意看。
访谈者:从19世纪到现在,作为大国民的中国人经历了荣辱兴衰,一百多年来的历史观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你怎么总结这些变化?你自己抱有什么样的“历史态度”?
吴思:鸦片战争,一直到康有为提出自己的学说之前,基本是传统的儒家史观。从名分正统、忠奸善恶、华夷之辩等来讲历史。到了康有为,受西方的影响,产生了新的说法。他把《礼记》的“三世说”又发掘了出来。三世说,即乱世、升平世和太平世,西方到了升平世即小康世,把外国也拉到这个解释体系之中。于是,中国历史就不再是一个孤立的、距离尧舜越来越远的下降循环,而是一个能向上发展的历史。然后,梁启超又把西方观念引进来。这时中国历史学家的眼光,就发生了变化。不仅往后看,还往前看,向未来看了。而且产生了阶段论。梁启超说:《二十四史》都是帝王的家谱。这个说法虽然有点偏激,却显示出他和传统的历史观的距离。中国人有了新的历史观。这之后,各派兴起,例如自由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还有社会观、历史观的论战,闹得很激烈。这是对历史的重新认识。顾颉刚的古史辩派重新检讨中国历史,又有了考古学的方法,受欧洲史学影响的有傅斯年等人,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如范文澜,郭沫若等。这一路走下来,明显扩展了对历史的看法。建国以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一枝独秀,而且路越走越窄,连吴晗的作品都被称为“毒草”。
改革开放之后,思路又放开了。很多观念,例如汤因比,年鉴学派等历史观都进来了,黄仁宇虽然不好称为一派,但他的写法也扩展了传统的路子。
什么样的历史观是理想的呢?你与这个社会接触多了,社会在你心里就有一个固定下来的影子,历史读多了,历史也会在你心里有一个固定的影子,一种大体差不离的感觉。于是你就会对各派历史观做出自己的取舍,比照常识的影子加以判断,认为这个才是正确的,那个隔靴搔痒等等。我所做的,就是根据常识,根据对中国社会和历史的了解,用这个固定的影子比照我读到的各种关于历史的描述,如果前人或洋人的描述不对劲,不透彻,我就自己描画一个,找一个规律。例如血酬定律和潜规则,就是根据历史和现实社会的影子描画出来的概念,根据历史事实制造出来的新标签。一百多年来,前辈做了大量学习和引进的工作。我学得不好,对各派研究得不透,又急于说出一些我觉得有点心得的东西,于是我就另起炉灶。
理论创造源于绝望
访谈者:第一财经日报 苏娅
时间:2010年3月3日
访谈者: href='/article/6847.htm'>《潜规则》的前半部着重讲利益计算的方式和法则,后半部涉及人格、良知这些精神领域的东西。有人批评你提出的理论的核心是“利益计算”,是不是特意补充了道德方面的内容,应对这种批评?你对道德在整个社会生活中作用怎么看?
吴思:后半部分本来就包括《我们的理想人格》等内容,修订版还撤了一篇《造化的报应》,并没有补充新东西。的确有很多人批评全书都是利益计算,不讲道德和良知。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首先受的教育都是思想道德领域的东西:共产主义觉悟、学雷锋、破私立公、为人民服务。保留对精神作用的尊重和认识,并不是需要额外做的事,那是我们的底子,我们需要补上的反而是前一部分——要做利益计算,不是光从道德和思想的角度讨论问题,而要从利益的角度讨论问题。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正好相反,不需要补谈精神问题。
再进一步说,这两个领域没有截然分开的必要,利益之中就包含价值观。比如同情心吧,同情心就可以计算,它价值多少,眼前这一杯饮料,我是给他喝还是我喝,这里面就有一个利益计算。表现了我的同情心与饥渴感的比较。这个利益计算不是列出算式,而是一种本能。现代神经科学已经证明,人人都有同情心,人人都有正义感,天生如此,无需额外培养。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们看武侠小说,看大侠打抱不平很过瘾,看得很过瘾,大侠本身也很过瘾,就像喝酒过瘾,打抱不平也过瘾。它天然地给我们带来回报。
访谈者:应该说,“计算的方式意味着道德的退场”这种说法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吴思:是的,我是把道德落实了,落实到计算之中。这也不是我的发明,俄罗斯第一代马克思主义者普列汉诺夫就说:道德里总是包含着算术的。藏书网
访谈者:你无论读历史,还是做记者,都在为你身处的现实创造概念。在找到“潜规则”这个概念之前的十多年中,有什么堵着你,迫使你寻找一个概念?那么现在又过去了十年,这十年有没有新的东西堵着你?你会用什么概念来描述当前?
吴思:如何用一个概念准确地描述中国?这就是一件堵人的事。现有的概念,比如说,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权贵资本主义等等,对这些概念,我都不满意。我认为中国社会是官家集团作主,中国是官家主义社会。这就是一个概念创造。
那么,官家又与谁合作,一起坐江山,一起赚钱,用权力换取更高 7684." >的收益?在几百年前跟地主合作,跟小农合作,有地主官家主义,小农官家主义,现在已经取消农业税了,主要的财富创造者是工商界,而工商界的主导者又是资本,所以现在资本与“官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我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描述。在过去的十年里,这种特征越来越明显,比如,某些官员在煤老板那里拿干股,这些都是例证。
工人继续无权,中小资本也成了盘剥对象。而民间也在通过各种办法,努力增长对官家和资本的讨价还价能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就是我对过去十年的总体印象。
访谈者:“潜规则”这个概念被创造,并且流行,包含着一种强烈的个人的体认。现在,很多人想仿效你的路,他们或许会为造概念而造概念,但大多不能流传,是因为这些概念都不够切身,自我体认缺失。在你创造“潜规则”这个概念的背后,个人体认与社会碰撞得最为激烈的是什么,这个创造的动力是什么?
吴思: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脑子中灌输的那套概念体系,不能准确把握和描述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生活,再往远处说,也把握不了中国的历史。
灌输给我们的这套东西是什么呢?唯物史观,政治经济学,用这套概念体系去认识社会,就会发现,生活不是那么一回事,往往是反着的。
我们去插队的时候,背得很熟悉的毛主席的教导就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虽然农民的手是脏的,脚上有牛屎,但在精神上他们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可是,我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却发现他们偷懒,在工厂接受无产阶级再教育时发现工人也偷懒,每天只干三小时活,还把公家的东西往家拿,贪小便宜,好像还没有我们这些学生干净,我们要真学的话,就应该学偷懒、占小便宜。
我们又被告知,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可是我们看到,人民公社里的田里荒草多,自留地里庄稼都很茁壮,我们怎么能相信一条长满荒草的路通向天堂,而一条禾苗茁壮的路通向地狱呢?
我们接受的教育和所见到的实际情况冲突太激烈了,以至于不能不寻找一种能够描述和表达我们亲眼所见的现实的理论,这个东西又没有,我们就被迫重建。
当然,一开始并没有想重建,刚上大学时猛读西方那些以前没见过的理论,社会学的、哲学的、心理学的、苏联东欧的、青年马克思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觉得他们那里会有一种更准确的理论,能够描述我们的现实,整个大学期间都在找,毕业之后接着找,找了十年八年找不着,只好自己创造。动力就来自——绝望,没法描述又不得不描述,别人的描述我又不满意导致的绝望。对别人绝望了,只好自己创造。
访谈者:现在有一种情绪在中青年中普遍存在,那就是一种可怕的历史虚无感。你自嘲,你的研究用的是傻劲,对照出现在很多的“聪明”、很多的“看透”变得没有意义。
吴思:很多人没困惑,没困惑这个不好办。反正我的困惑多,你要问我别人怎么没有困惑,怎么在历史里看不出东西来,我就不知道了。
访谈者:这十年,你最大的困惑是什么?
吴思:这十年困惑我的东西是:如何在整体上把握中国历史和中国社会。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描述中国社会的局部,比如地下室是怎么样,大柱子又是怎么样,但是这个建筑的整体是什么样,我能不能建立起一个大框架解释中国的社会,而不是零碎地解释局部?我这十年,最困惑的就是这个事,最近三年做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事。
访谈者:记者的经历对于你从现实角度切入历史研究有哪些好处?
吴思:我只能看到好处,因为我不熟悉学术那一路的,我知道他们按..部就班地去积累,回顾前人的成绩,然后确定自己的位置和新意,每个学派都有自己的固定思路,比如税收模型已经研究出来,它怎么能再进一步?它可以放松一些条件,修改一些条件,看税收有什么变化。这些研究都是在前人走过的路上继续往前走,就我来说,每一个学科里我都没有类似的学术上的积累,如果有的话只能是文学理论的积累,那是我学的专业,但我觉得文学理论整体上都有问题,我也不觉得那是一个可以积累发展的好的基础,尤其在解释历史和解释社会方面,所以,我就完全按照记者的思路——什么问题是有价值的问题,或者是有价值的新闻,有价值的新闻近似有价值的问题,既然它是有价值的,我们就去把它弄明白,从各个领域像记者一样把它了解清楚,比记者更多走一步的就是在理论上、在逻辑上也闹清楚,这就算完成了。
我们这代人,在学术和理论方面先天不足,求学期间学习和掌握的整个理论框架存在大问题,像以前学的经济学现在基本不用了,搞市场经济了,我们就重新开始了解西方的宏观经济学、微观经济学,然后以此为基础往下走。如果我们按照学术的惯性往前走,按以前的思路去研究中国经济,这种学术起点并不比记者的起点更具优势。用这样的学术起点往前走,可能也走不了多远,还可能走错路,不如记者没有预设的理论框架好往前走。所以,我觉得我的这种记者式的方式,在中国特定的条件下——以前的理论大量地被放弃,不管用了,这时候反而能显出一些优势来,就是直接关注问题,没有什么条条框框的束缚,抓住问题的核心去理解和阐释,看哪个理论好用就拿哪个理论用,没什么门户之见。
访谈者:我们来谈谈你读书的方法。据说,你会像画一棵树一样去读书,困惑越多,读出的东西越多,枝干常常超出主体,以你最近读的田纪云的《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为例,用什么东西来考量从一本书中有所收获?
吴思:我读书,刚开始读,心有所感,就随手在书页边上写下来,最后这一本书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到处都是折页,那么我究竟积累了什么感想?我再把它抄录在电子文档里,一条一条的,数量多了,就被迫分类,比如说,改革开放的条目之下可以分作:农村、城市、商业、财政,每种分类里还会有一些观点,这就是正式笔记了。例如说到“大包干”,历史是怎么来的,我熟悉农村政策史,知道当年毛泽东和邓子恢有一场关于四大自由的争论,但细节记不清,就把《邓子恢传》和毛选第五卷找来看。
他们的争论涉及自由与经济发展的关系,这又是西方经济学讨论过的问题,但具体观点如何?于是又读了熊彼特的两本经济分析史,阿马蒂亚?森的《从自由看发展》,还有弗里德曼的 href='1583/im'>《自由选择》,等等。一边整理笔记,一边补充读书,读到后来,把笔记汇总起来有16万字,有这些积累,感觉可以写点东西了,最后写成一篇两万多字的稿子,《改革开放的基本规律》,总结了三条定律:一,自由与经济繁荣正相关,这是自由定律。二,遵循自由定律的政府兴盛,违背的衰落。三,究竟是扩大还是缩小自由,取决于最高权力的利益计算。
访谈者:今年的核心话题是城镇化,有人认为,现在农村只剩老人和孩子留守,农村文化面临凋敝,你如何看待中国社会所面临的这一转型?
吴思:农村没凋敝。(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会儿我在《农民日报》,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的人有一个设想,其中一个问题是——农业的经营规模多大,农民的收入可以和工人差不多? 按照中国的农业技术水平、机械化水平,在南方一户十五亩水田,一户能对付得了,所带来的收入跟外出打工大概接近,如果在北方,不是种水稻,用工量也少得多,一户四五十亩,是比较合理的经营规模,带来的收入和外出务工接近。
现在的农村,壮劳力都出去了,一些没有出去的人,一是因为恐惧外出,一是认为在农村有优势,能挣到钱。外出的人的地就给他,他是个种田的好手,或者他父亲有病他出不去,出去的人把地给他种,这些地就集中到他手中,集中到二十亩上下的时候,例如在淮河流域,他对付得了,收入水平也和外出打工差不多。
前年,建筑业的一般小工,比如妇女开升降机,一月收入1200元,壮工2000元,扣除吃喝,一年有1万的节余。在家种地,每亩地纯剩余500元,20亩地1万元,刚好形成一个平衡。在这个均衡点上,种田的人没动力再外出,外出的人也没动力回来。一个人 79cd." >种二十亩地,他种得比较精心,单位产量也不低,当然他一定要借助一些机械。于是专门搞收割的收割队就来了,下一季的时候专门搞机耕的又来,这样,就有了分工,专门提供机械化服务的有一批人。这样的农村是进步了,因为分工更细致了、效率提高了。
中国农村进步的基本方向就是城镇化,减少现在农村的人口,大量人口转成非农户,这是中国农村发展的唯一出路。城镇化可以让农村的资源配置更合理,从一个人种一亩地,到一个人种十亩地。多出来的人,农民工,参与到全球的资源配置中去,他们的劳动产品出口欧美,部分粮食、大豆又可以从耕地相对丰富的美国进口,如此形成更合理的资源配置,这是全球化背景下的进步。
中国农民参与中国城市化进程,还体现在他们到城镇买房的过程中。过去问农民“挣了钱怎么花”,多半说在本村盖房,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考虑用这笔钱在乡镇或者在县城买房,而不是在本村建房,他们会考虑,如果在镇上买房,首先道路好,生活更方便,另外还有一些机会,如果这个经济机会他抓得住,他也会考虑在街上买房。能力再强的,能抓住县城的经济机会的,就会在县城买房,形成一种自动筛选的过程。这时候,我们就看到全中国城镇化在我们眼前呈现一个梯次结构,一线二线城市的房价高了,超出了农民工的支付能力,就会把他们挤到三线、四线城市,挤到县城和乡镇,形成一个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的、以农民盖房、货币支出为主要支撑力.99lib?的城市化进程。这个进程,一方面是城市发展了,一方面是农村的资源配置更合理了。闲人不那么多了,都出来打工了。城乡并肩前进。
重建世界观的心路历程
采写:《南方都市报》韩福东
时间:2008年10月6日
在去大寨参观的路上,就纷纷传说要恢复高考,我们一帮先进知青开始商量考还是不考。那时候考大学给我的感觉是,从农业学大寨的第一线临阵脱逃。
大包干的成功对我的影响,就是造成我的世界观的崩溃。从写陈永贵传记开始,我被迫弄历史,回过头来重建世界观,一直到现在,不断地添砖加瓦。
上山下乡,这是中国一代知识青年的宿命。吴思赶上了这个运动的尾巴。
有组织、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于1968年底,毛泽东下达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我那时还是小孩子,不太懂。”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口号的熏陶,还是让吴思对下农村充满了憧憬。高中毕业后,他终于有机会去实践自己的理想。
这时,已经有知识青年陆续以各种名义返回城市,其中不乏血泪斑斑的抗争。但先进知青吴思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中,一意要向陈永贵的大赛学习。
1978年10月,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决定,停止上山下乡运动并妥善安置知青的回城和就业问题。这时的吴思已经坐在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的课堂上,开始新的生活。离开农村时,发自内心的喜悦让他困惑。
这种困惑一直持续了很多年。一个曾经的所谓“极左”的先进知青典型,在改革开放后扑面而来的信息和知识洪流中,开始重建自己的观念大厦。
吵着闹着要去下乡插队
1978年上大学以前,我一直都是“极左”分子。从红小兵排长、红卫兵排长到团支部书记,一路班干部当下来,总是用“极左”的思想去教育别人,结果最有效的是用“极左”思想教育了自己。1976年高中毕业后,作为城市知识青年,一般都要上山下乡。根据当时的政策规定,有几种情况可以不去插队,比如独生子女,或家里两个子女的年龄相差6岁以上。我跟另外一个同学都属于受照顾的,可以留在城市。但我们满脑袋都是毛泽东思想,吵着闹着要去下乡插队。
我们打开中国地图挑,哪里艰苦就准备申请去哪儿。当时最热门的是西藏和延安。挑来挑去,最后还是去了北京郊区。因为跟我一起的那个同学,他母亲当时年龄已经很大了,她找到我跟我说,你要是去延安,他就一定去延安,我这么大年纪怎么办?我们实在说服不了他,所以就劝劝你。只要你不去延安,他.99lib?也就不会去了。——因为关系到另外一个家庭,我觉得责任重大,不再坚持,就在学校安排的北京郊区挑了一个最穷的山村。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文革”开始。我妈在大学教书,有一天我带着弟弟在外面玩,老远就听见敲锣打鼓的,非常热闹,凑过去看见一队人在游街。前边有几个人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牌子,其中有一个人就是我妈。我跟弟弟吓得撒腿就跑回家,透过窗帘的缝,看着游街队伍从我们家门前经过。对我来说,这一天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的开始。
我们家被抄了三次。我在一边看得还挺热闹。家里被翻个底朝天,好多原来不知道的东西都翻出来了。小孩对抄家的感觉不那么恐怖,觉得挺好玩:哎哟,怎么还有这个东西呢。
此后我跟母亲去了商业部在河北文安县的五七干校,在那里呆了两年。我爹在国防科技系统,他戴的帽子是“阶级异己分子”,我妈大概是“反动学术权威”或“修正主义苗子”之类,他们的级别不高,县团级,在北京的中央单位,好歹得是司局级才能当“走资派”。很快他们就不是被批斗的重点了。
但是五七干校都得去,两派一掐起来,互相抄家、互相斗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当时大家普遍都受到了冲击,我们对父母挨斗和抄家的感觉也就不强烈。两派打起来,互指对方是“保皇派”,我也就搞不清楚谁是真正的阶级敌人了。那时候觉得我爸他们不错,对方才是混蛋,才反动,就站在我爸这边,谈不上和家长划清界限。本来小孩对这个就不懂,最初的兴奋劲过去了,也就不感兴趣了。
“文革”感觉挺幸福的,没人管。他们大人白天上班,晚上全都得开会,所以小孩是自由的。上学就背毛主席语录,学什么东西也不考试,我们整天都在外面干抓蛐蛐、扎蛤蟆、打弹弓之类的事情。
小学生是红小兵,完全没有资格参与红卫兵那些事儿,总得是个初中生才能参与哪一派。到我们上中学的时候,红卫兵就有取代共青团之势,已经成为相当正式的组织,大家都分批申请加入红卫兵。一段时间过后,共青团恢复,红卫兵就成为共青团的外围组织,共青团成为核心组织,红卫兵再入团。我们入红卫兵的时候已经是1972年,红卫兵开始体制化,官方化,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具有冲击力和造反精神。
这辈子我读的第一套书就是《星火燎原》,一批老红军、老八路写的革命回忆录,有的故事很残酷。感觉很好看,里面尽是打仗的故事。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是《欧阳海之歌》,很著名的革命小说。我们的底色都是毛泽东思想,接受的是革命的传统教育。
“共产主义劳动试验”受挫
高中毕业后去农村插队,真实的社会、贫下中农和想象的相差很远。条件很艰苦,每天日值三毛五分钱。那时候标准粉的价格是一斤一毛八分五,拿粮票买。也就是说,一个壮汉把一天的收入拿来买粮食,买不了两斤白面。即便不拖家带口,也是吃不饱的状态。插队的时候,没有油水、没有肉,一天两斤白面不够吃。有一次我吃炸酱面,一顿就吃了一斤九两,还没吃饱,舍不得吃了。
到农村主动做的第一件事是,搞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那是列宁在《伟大的创举》中所教导的。我们在下乡之前,正赶上毛主席在批资产阶级法权,一方面,批判八级工资、按劳分配等制度,说它们是建立在个人私心的基础上。另一方面,也树立了一些新的东西,重点就是列宁提倡的星期六义务劳动,这被认为是建立在群众自觉的纪律的基础之上,是以革命英雄主义为基础的劳动。让这种大公无私的劳动逐渐扩大,才是共产主义社会真正的基础,也只有这种充满创造性的自觉的劳动,才能够创造出比资本主义更高的劳动生产率。
大家就开始模仿。我到农村之后就把这套东西照搬下来,组织共青团员、青年突击队进行周六义务劳动。组织了不过三四次,大家就没了新鲜劲,并且开始攻击我,说我沽名钓誉,利用群众让自己出名,往上爬。于是义务劳动就坚持不下去了,共产主义劳动试验受挫。
后来,我当了生产队副指导员,管理队里的水。农民浇自留地水的时候正好赶上生产队也要浇麦地,两者发生冲突,究竟谁先浇水?按照毛泽东思想就是先公后私,甚至于大公无私。我就让先浇集体的。可当时农民全都偷着扒水,我只要不在,他就把水渠给扒了,把水引到自留地里。一次发生冲突,我还跟人打起来了。最后发现,我自己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只要我一转身人们就扒水渠,他们互相之间都假装看不见,就瞒我一个人。我不可能一天到晚看水啊。
后来开队委会的时候,大家讨论怎么办,我还是坚持先公后私,等队里浇完了之后,再浇农民的自留地。开会的多数成员则表示,白天队里浇,晚上农民浇。我是最左的,一般干部都比我缓一步。我这个主张没人支持。
人民公社社员老偷懒,刨地的时候大概连一半的劲都没使出来。上班的时候磨洋工,下工以后在自留地里打冲锋。我努力督促社员多干活,也是屡屡受挫,无论我怎么带头玩命,人家也跟不上来。生产队干部对集体的事也不那么热心,那时候我当了一把手,那些队干部,遇到一点挫折,动不动就说不干了。
参观大寨时热血沸腾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抓起来了。我们这帮小“左派”的感觉是,可能要资本主义复辟了,但是又不敢肯定,上层的事我们不清楚,无法判断。再说我们对“四人帮”特有的那些空话、大话也没什么好印象。
1977年,我参加北京先进知青参观团去大寨参观。参观大寨回来后,昌平的几个知青住在县委招待所。当时有四五个人在一起讨论大寨那套东西行还是不行。我们在大寨的时候都热血沸腾,信心十足,一出了昔阳县,温度就降了一半,到北京就剩20%了。第二天一回村,估计这趟大寨参观的激情就全消了,温度又降回到零了。大家说,一看我们村那帮社员,干活出工不出力,偷懒,自私自利,恨不得拿鞭子抽他们,跟牲口似的。
这时候,一个大学毕业后申请下乡当农民的知青就插话说,内蒙有个知青,写了一本书,基本观点是:中国农业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刘少奇主张的包产到户。
这句话在当时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标准的修正主义路线,资本主义复辟。但是你能感觉到,这种主张有一种强大的真理的力量,要是真那么搞,中国农业肯定行,肯定粮食够吃,农民肯定使劲干活。
当时空气就跟凝固了似的,大家都不说话。不知道沉默了多长时间,我说,说这话的伙计被抓起来了吧?她说,抓起来了。
这个人叫张木生,我觉得他讲得有道理,但是绝不敢想这么干。当时我敢想得最远的就是,扩大自留地面积。对于张木生的被抓,当时觉得,说这种话的人不被抓起来,天理何在?
背叛“理想”参加高考
那时候考大学给我的感觉是,从农业学大寨的第一线临阵逃脱在去大寨参观的路上,就纷纷传说要恢复高考,我们一帮先进知青开始商量考还是不考。多数人动心,坚决不考的好像没有。偏左的动摇分子说,就算考也不能今年考,那样立场就太软了,到第二年考或不考再说。我属于偏左的,当年就没考,也没复习。
那时候考大学给我的感觉是,从农业学大寨的第一线临阵脱逃。一直到了年底,他们都考完了,我才经受不住压力,开始悄悄地,恨不得是偷偷地准备考试,开始看点高中的课本。
1977年年底进行了一次高考,1978年年初入学。1978年年中又考了一次,10月份入学。因为刚恢复高考,我完全不懂怎么填报志愿,就按照我喜欢大学的顺序来排,最想上的是人大,人大有一股“纯种”的革命味道,所以第一志愿就是人大中文系,然后觉得北大也是挺有名的,第二志愿就填了北大中文系,第三志愿好像是南开,那是周总理的母校。我当时对历史不感兴趣,觉得钻到故纸堆里太没出息了,那么火热的革命斗争实践在召唤着你,不接受人民的召唤反而钻到故纸堆里面去,不可理解,太陈腐了。中文系是当时第一热门系,所以我就选择了中文系。
我考的分数很高,没有任何悬念地进入了人大。我以为我会留恋农村,我以为上不上大学对自己无所谓,恨不得认为考不上更好。考试之前一直这么觉得,考完后也不怎么在乎,心想考不上拉倒。
接到录取通知时,正是护秋的季节,就是派人去看守庄稼和果实,以免被偷。农民怕得罪人,我们知青是外来户,我抓着谁都翻脸不认人,于是就让我护秋。我当时还创造了平均三五天抓一个小偷的生产队99lib?t>纪录。
我正在护秋呢,有人到处找我,说我考得可高了。我跑去看,总分500分,我考了398.5分,听说在我们县是文科第二名。我假装不动声色。回到宿舍,我拿着镰刀出去巡山,走到村外没人的地方,忽然心里一阵狂喜,按捺不住,“噌、噌、噌”顺着山梁往上跑,跑上去后大气儿都不喘,意犹未尽地又蹦了几个高,大喊了几声。之后,我忽然就愣了,心想:我怎么会这样?我真的那么想离开农村么?对自己的狂喜很意外,我觉得我不那么在乎这事,我挺留恋农业学大寨的呀。我是大队副书记、生产队指导员,身兼重任,还是先进知青典型,自我感觉也是一个革命者,不是贪生怕死、好逸恶劳、钻到大学里去读书的人......可是我怎么能这么狂喜呢?我怎么这样啊?当时内心的狂喜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差不多该上学了,村里面我已经找到了接班人,他也已经上任了,可我就是拖着不走,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人们都说,你干吗呀,还不回家去?实际上我当时处境已经很尴尬了,感觉自己确实成了局外人。最后还是大队书记把我送到车站,好像还是把我轰走似的。还没开学,我提前了一段时间离开了农村。
农村调查中发现“潜规则”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中共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工作,实际是到它的机关报《农民日报》去。农民报当时是采编合一,我到那儿的第三年当总编室副主任。第四年申请去群工部待了一年,看来信,接待上访。
1983年,我去群工部翻来信,看到一封来信说,开封的农民买不到“挂钩肥”。挂钩肥是指农民在平价交售棉花、小麦等农产品后,国家向他平价销售的化肥。结果开封地区的农民都老实地把棉花、小麦低价卖给了国家,但是买不着计划内平价的化肥,只能买市场上高价的化肥。
我就和另外两个同事组成一个调查小组,从供销总社农资局开始,一层一层地调查下去。我们发现,这种资源分配另有一套规矩,不像文件里说的那样。我们作了连续报道,报道中用了一个词叫“内部章程”,就是后来“潜规则”的前身。第二年,这个报道获得全国好新闻奖。
中纪委,商业部组织了联合调查组去调查这个事情,我就是他们调查组成员。我觉得我们立了一大功,把一个 4e0d." >不正之风、腐败给堵住了。但下去一看,一切照旧,什么东西也没有改变。就是有那么一两个人运气不好,碰到我们的枪口上,被撤职了。新上任的人继续那么干。
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个失败,它对我刺激比较大。首先我知道中国另有一套规矩,得注意,要不然别想认识中国。另一方面,觉得我们凭着道德热情去蛮干解决不了太大问题。我在群工部当副主任的时候,大量接触群众上访,深切感到中国受委屈的人太多了,这个问题太大了,几乎就不能有保障地提供公平和正义。
写陈永贵治好我的心病
在去农民报之后,我始终解决不了理解中国的理论基础问题,越来越觉得单单用马列主义解释中国不管用。整个改革开放都是对列宁-斯大林主义某些思想的偏离,但是却大获成功。大包干的成功对我影响最大。原来我那么坚定地学大寨,折腾得一塌糊涂,小有进展,基本上是僵持——因为我拼命干,还能前进一两步,但稍微一停步,就被挤回来了。到邓小平执政的时候,农民却像上了发条似的拼命干活,中国粮食产量一下子就上去了,吃不饱变成粮食过剩。
你不得不承认这东西真管用,原来觉得这东西管用但它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调动的是人们的私心,自私自利之心,会把这个社会变得更加尔虞我诈,唯利是图,所以尽管能多打粮食,也不能走那条路。实际是,农民多打粮食了,整个社会的氛围却变好、变宽松了,不是更暴戾了。
1987年以后,农村这块基本上没什么事情了,制度基本稳定下来。我就觉得待着没啥意思。但是仍然没有解决我学大寨为什么失败的问题。学大寨的失败,对它的理解,对中国农村的前途和历史的看法,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块病。大包干的成功对我的影响,就是造成我的世界观的崩溃。我一直想做的事,就是观念体系或世界观的重建。我把握世界的方式散了架,世界凌乱一团,我想以农村为基础,把框架重新建立起来,让我们可以准确地、有说服力地理解现实。世界观重建,这是我十多年个人阅读的一个模模糊糊的主题,也是我写陈永贵传记的动机。
我对陈永贵是真的感兴趣。山西昔阳县档案馆关于陈永贵的档案非常多,我一直从上世纪50年代读到80年代,把这30年跟陈永贵有关的档案全看了,抄档案每天都是从早上吃完饭一直抄到晚上下班,每天昏天黑地地抄,摘抄和复印的资料各有厚厚的两大摞,抄资料的圆珠笔笔芯就用了一大把。
我写陈永贵传记,就是想弄明白,我为什么失败了,他为什么成功?后来弄明白了,他的那套东西挪到我这里,也得死。然后就觉得,此天也,非战之罪。心里就踏实了。不是我不好好干,实在是他这条路只有在个别的情况下,在各方面力量都很强的时候,才能在局部走通,而那个条件太苛刻了,在中国不可能到处都具备。写完陈永贵,治好了我心里的一块病。
从“潜规则”到“血酬定律”
等这事弄完了,我就去了 href='/article/98.htm'>《桥》杂志。在 href='/article/98.htm'>《桥》杂志与香港明报集团合作出版了三期,就停刊了。然后又与明报集团合作出了两批书籍。接下来,明报集团的各种业务撤离大陆,所有的合作都终止,我们就失业了。1996年的时候,《东方》杂志要复刊,我去那儿办了一期试刊,不过没有获准通过,又死了。当时还有人来找我,让我去弄一个经济类的杂志,当主编,当时的理想是,用五六年的时间办出一个中国的《Fortune》来,办《Fortune》是没有太大风险的。
但是我已经从1993年起折腾了三四年,干一件事砸一件事情,感觉我的手特臭,碰什么什么死。回过头来看,那三四年就感觉是糊里糊涂当编辑,做杂志,为他人做嫁衣。要我再用五六年的时间为他人做嫁衣,偏离了我的主线。我原来以为我写完陈永贵的传记,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农村的事儿不管了,历史的事儿不管了,都了解了。然后就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撞了几年才发现,其实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我的问题还是世界观重建。我就觉得,办这个经济杂志跟我想干的事儿不是一回事,不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不是我内心最关注的。我不干了,我回家读书写东西去。
我感觉到自己功底不足,开始读明史,想慢慢搜集资料,写一本专著。后来梁晓燕帮《上海文学》约稿,约到我头上。那时候我做的明史笔记已经有上百万字了,觉得对付几篇文章就是小意思。后来,把在《上海文学》上发表的文章和我的部分笔记整理一下,就成了一本书 href='/article/6847.htm'>《潜规则》。>?99lib.
写完这本书我就觉得,“潜规则”这个词一定会流行的,这个词太重要了,在我心里憋了那么久才找着一个表达的出口,很多人一定也在找。当时我列了至少七八个词,如灰色、内部、规矩、章程等,在这里面互相组合,最后觉得“潜规则”这个词不错。我经常用这类词语组合的方法杜撰词语,包括后面的“血酬定律”也是这么弄出来的。
“血酬定律”的市场反应没有“潜规则”那么好,可是在我看来,它的分量比潜规则更重。血酬定律说的是靠暴力获得报酬的计算规律,说的是生产力、生产关系所不能包容的破坏力,属于和生产力并列的那个层次,它虽然不如潜规则流行,但在我重建世界观的努力中,它是一个更深层次的基石。
从写陈永贵传记开始,我被迫弄历史,回过头来重建世界观,一直到现在,不断地添砖加瓦。原来的世界观倒塌之后,我试图在这个废墟上建起一个更大、更漂亮、更结实也更适宜人居的观念大厦。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