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月满前川》 故事背景 公元前601年,赵氏家族的领军人物——赵盾,溘然长逝。郤缺升任中军元帅,赵盾之子赵朔以下军佐入卿。 公元前595年,赵朔之子赵武降世。 公元前590年,赵朔在中军佐任上病故。 五岁的赵武,失去父亲的庇护,如一叶扁舟,在风急浪大的海上漂泊。 一场飞来横祸,爵位田地被夺,继承人身份岌岌可危...... 第1章毅然决裂(1) “儿啊,你别走,别走啊……”一名妇人死命抱住一位身材瘦长的少年,一面大叫:“不能搬,你们都不准动!” 正在搬箱笼物什的小厮不得已停了下来,看向少年,一脸的不知所措。 “继续——”少年一脸漠然,用力拨开妇人缠在身上的手,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几件物品,“那几件别忘了,要轻拿轻放。” “儿啊,你有什么不满告诉娘,别着急走啊。”妇人不依不饶的又走上前去,这次只敢轻轻握住少年的手,可怜兮兮的恳求。 “我没什么不满。”少年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妇人一眼,他一直侧脸看向一旁,不疾不徐的说:“我只是——”低头想了想,他低声说道:“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安安静静的生活。” “清静?”妇人一脸惊讶,难以置信,“宫中难道不清静?谁吵到你,我把他赶出去就是,何必要另寻他处?” “你不懂——”少年长叹一声,不愿再说话,沉默半晌之后又道:“我要的清静一定要远离此处才能得到。” 说罢,他抬头环顾四周,眼光停留在树梢那只四处张望的黄鹂身上。此刻,小精灵停止聒噪,摇头晃脑的似乎在偷听两人的对话。它神情可爱,少年不禁为之莞尔。 “我知道——”妇人陡然放开少年,转身背对着他,声音低沉,“你就是要离开我就对了。只有看不到我,眼不见心不烦才舒心,对吧?”她语气沉痛,说到最后还冷哼了几声。 “我也不知道。”察觉到妇人口气不稳,少年有些不忍,“我只是暂时不想住在这里,我要去外面透透气,想明白一些事情。等我想清楚了,自然还会回来。” 妇人转过身,凄然一笑,“恐怕等你想明白的时候,你就再也不想回来了。” “不——”少年转过身,面对妇人,眼神仍不愿和她交流,“如果到了那天,我希望娘跟我一起过去。” “不,我不会过去。”妇人坚决的摇摇头。 “为什么?”少年伸出双手,扶住妇人的肩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难道你不想爹吗?” “不想。”妇人没有迎向少年的视线,她把脸扭向一边,轻轻挣脱少年的束缚,走到一旁。 “我就知道是这样——”少年点点头,用力咬了咬嘴唇,突然激动起来。他瞪向一旁的小厮杂役,高声吼道:“到底好了没有?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小厮还没来得及应答,他就自顾自大步流星的转身走开。仿佛有恶鬼在后驱赶似的,飞一般的逃离现场。 妇人也不追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小厮左右为难,正要开口询问,妇人主动开口道:“走吧,好好照顾少爷。” 小厮得令,如蒙大赦,脚底抹油般一溜烟不见了。 门外一阵车马喧嚣,慢慢又归于平静。妇人背对人群,站得笔直,像被石化的雕像。偶尔双肩耸动,她便抽出帕子擦擦眼角。之后,就头也不回的直奔内室。 少年坐在马车里,马蹄“得得”的响,车轮滚动向前,他的胸口一上一下的跟着起伏不定。显然他难以平复,只是努力憋着。他用力抿嘴,眨几下眼睛,竟有水珠扑簌而下。他用力抹去,甩甩头,清清嗓子,很快又恢复原样。 情绪控制住了,思绪却像脱了缰绳的野马,不受约束的向前冲…... 上月有几日,他受风不适,懒懒躺在床上不愿起身。平日里喜爱的游戏都没了兴趣,用过午膳又开始犯困,于是进屋小憩。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到窗外有人走动,声音嘈杂,过了好一阵又安静下来。 “小心点,别吵醒少爷。”一个苍老的声音压低了说话。 “不怕,少爷睡得很沉,不会醒的。”说话的声音年轻清脆。 “公主交待过,此事一定不能让少爷知道,所以,还是小心为妙。”年长的仍不忘叮嘱。 “是是是,您放心。”年轻的也压低声音,口气仍是一派轻松,“不就是扔掉些不用的物件吗,何劳您老大费周章的亲自监督?”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物件。” “依小的看,不过是些破旧衣物而已。” “我告诉你……”忽然没了声音,完全静下来。 “啊?”年轻的发出一声尖叫,把躺在床上的他吓了一跳。 “嘘……”年长的似乎有些不高兴,“刚才还答应得好好的,说是会冷静,怎么一下子就跳起来了?” “太……太惊讶了,”年轻的赶忙解释道:“小的来了三年了,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些事?” “才三年,当然不知道。”说着,年长的得意起来,“我可是看着公主长大的,什么事能瞒得过我这双眼睛?” “小的年轻不懂事,自然没法跟您比。”年轻的讨好道:“可是……公主为何如此绝情?” “唉……”年长的重重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哎,别啊,”年轻的急了,“您这话说一半留一半的,我的心直痒痒的,难受啊。” “谁还管你难受了?” “这样,您把我的疑惑解了,大不了我把家乡的特产分您一半?” “哟,这会大方了?之前不是舍不得吗?” “嘴馋嘛,山长水远的,好容易才吃到家乡的味道,自然是爱惜。不过嘛,这会是心馋,也要解啊。” “行了,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我就告诉你。我也不贪心,不要一半,只要下回请我吃一顿就好。” “太好了!快说快说。”年轻的很雀跃,像是受了多大恩惠似的。 “总不能在这说吧,”年长的很谨慎,“你进去看看少爷怎样了?” 年轻的闻言,马上转身轻轻推开门。少年听到动静,赶紧闭上双眼。年轻的推了推少年,少年装作仍然沉睡,不一会,他便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没事,少爷还睡着呢。” “左右也是闲着,咱们坐下慢慢说。”听声音两人似乎走开了些,但是此刻四周很安静,他们的对话仍是声声入了少年的耳。 “从前,公主和附马真是琴瑟和鸣,恩爱非常。”年长的停顿片刻,室内的少年心一紧,生怕他就此打住。过了一会,声音又响起来,少年这才松口气。 “婚后没多久,连年用兵,附马爷忙着外出征战,聚少离多。有了少爷之后,少爷又占据了公主的全部精力,两人渐渐淡了下来。公主是金枝玉叶,肯定有不少怨气。其实嘛,哄一哄也就过去了。” “偏偏……咱们这位附马爷什么都好,脾气温和,才华横溢,就是有些木讷。慢慢的,有些误会来不及解释,便积累下来。附马爷身子弱,突然一病不起,年纪轻轻就撒手归西。唉……” “然后呢?怎么跟袍子的主人扯上关系了?”年轻的有些迫不急待。 “赶着投胎啊?急什么?听我慢慢说,很快就到了。”年长的没好气,“三叔是个风流多情的种,生得俊俏异常,又懂怜香惜玉。他跟附马爷虽是叔侄,年纪相差却不远,相处得如同兄弟一般。二人经常往来,频繁走访。附马爷仕途得意,他却是个闲人。经常到府问长问短的,一来二去跟公主也熟识起来。” “附马爷走时,里里外外都是三叔张罗。说实话,没有他,还不知道事情怎样圆满。公主哭得死去活来,赵家那边更是……大叔二叔本就是靠不住的主,唉……” “然后三叔就和公主……” “嘘……小声点,你再这样,我不说了。”年长的严厉的指责道。 第2章毅然决裂(2) 此时,屋内的少年已经翻身下床,紧贴在门板上,一颗心怦怦直跳,就要跃出胸口。 “好了,我保证,绝对不插嘴,否则,罚我出门被恶狗咬。” “这才像话。”年长的继续道:“公主年纪轻轻没了丈夫,难免时常自伤自怜。三叔对公主本是叔叔对侄媳妇的关心问候,谁知一来二去,两人竟对上了眼。后来——” “大叔二叔知道了,把三叔叫去痛骂一顿,还要把三叔流放。公主虽然舍不得,可是……她能怎么办?赵家的事毕竟是赵家人说了算,旁人又插不上嘴。” “三叔是幺儿,从小娇生惯养,吃的用的哪样好的不是留给他的?去到异国,虽有仆人侍候,吃穿用度哪能跟家中比?开始还有音讯,后来渐渐少了,最后……竟死了。” “死了?”年轻的非常惊讶,追问道:“难道是大叔二叔派人去暗害的?” “应该不至于,毕竟是亲兄弟。” “就因为去了异国,所以死了?” “说你年轻不懂事,一点不假。”透过门缝,少年看到年长的用手戳了戳年轻的额头,“你是粗人,像个红薯,埋土里就能生根发芽。贵公子身娇肉贵,跟你能一样?” “说的是,说的是。”年轻的频频点头。 “三叔的死讯传来,公主气疯了,骂骂咧咧,砸东西扔花瓶,一天不得停歇。后来又不吃饭,哭哭啼啼,看着真可怜。整整半个月,茶饭不思,也不梳头洗脸,整个人疯疯癫癫的。我怕她出事,派人天天守着她。”年长的重重叹了口气,“过了半月,她竟像没事人似的好了起来,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交待我们把东西扔了,不就表示公主已经放下了?”年轻的问道。 “三年过去了,也该忘记了。人都忘了,还留着衣服干嘛?” “三年才扔,可见公主是个长情的人。”年轻的说道:“只是……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你傻呀,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少爷知道?” “少爷也管不着啊。这是公主自己的事,又没影响少爷什么。”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难道是……公主又做了什么?” “哟,今日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的木鱼脑瓜变灵光了?”年长的有些意外,“公主恢复正常之后,匆匆带着少爷搬回宫中。不久,听说大叔二叔参与谋反,两家上下近百口人竟被屠杀殆尽。哎,真是惨啊。” “谋反?”年轻的一下没回过神来,“是要杀死国君,自己当君主的意思?” “大致是没错,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年长的愣了一下,接着又摇摇头。 “什么不对?” “你说吧,如果这两人要谋反,为什么要把弟弟流放,还专门等弟弟死了才谋反?提前把弟弟召回来岂不是更好?还能多一个帮手呢。” 躲在门板后的少年,脸“唰”一下的变得苍白。他屏住呼吸,小心往后挪了半步,生怕惊动二人。 “也对啊——”年轻的也进入角色,开始认真分析起来,“而且,公主把少爷带回宫之后,他们才被杀。难道他们谋反之前先通知了公主,生怕连累他们母子俩?” “你说话能不能先动动脑子?”年长的一把捏住年轻的耳朵,恶狠狠的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提前告知别人,你要谋反了?” “不会不会。”年轻的用力拍开年长的手,“痛死我了!如果是我,我会悄无声息的装作一切正常,然后再私下秘密进行。” “这就对了,你这粗人都能想得到的,人家世家大族出身的想不到?谁会大张旗鼓告诉别人自己要谋反,这可是杀头灭族的大罪啊。” “照你这么说,既然他们没有谋反,为什么会被杀?”年轻的反问道。 “就是觉得一切太过巧合。”年长的蹙紧眉头道:“公主刚把少爷接回宫赵家就出事,像是事先安排好似的。” “难道是公主诬告赵家谋反?”年轻的突然大叫起来。 “瞎嚷嚷什么?”年长的一脚踹向年轻的,后者发出“啊啊啊”的哀嚎。 年轻的颇委屈,“不就是随便一说嘛。你说吧,三叔死了,如果公主那么快就忘记了,为什么他的一件衣裳还保留到现在才丢弃?肯定是公主怀恨在心,决定报复赵家,所以才……” “嘘……”年长的打断年轻的,斥责道:“一切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别乱说,要是让旁人听到,有你好受的。” “好,我不说。”年轻的不死心的又问道:“那……你觉得我讲的有道理吗?” “唉……”年长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我可不敢说。不过,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之前也有人私底下说过……” 贴着门板的少年愣住了。两人还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只觉得耳朵一直嗡嗡作响。有几个词在脑海反复翻腾——谋反、诬告、报复…… 三年前,他才十二岁,半大不小。外界都宣称,他的两位叔祖父谋反。他听后十分不解。他们赵家在朝中地位显赫,为什么要谋反?他试图向母亲打听真相,母亲总是闪烁其词。问多了,她便说,是他们贪得无厌,不懂感恩。 从前,他住在大宅里,突然有一天被带回宫中。出事之后,宫中个个口风严紧,除了母亲之外,根本无人可问。 他打心里不愿意接受窗外两人的说辞。母亲是当今国君的妹妹,堂堂长公主,怎么会诬告夫婿的叔叔?对了,他们还说,母亲跟三叔祖有私情?怎么可能?叔叔和侄子的遗孀?不……他不能接受这个说法…… 在他的印象中,三叔祖跟父亲像兄弟般亲密无间,感情融洽。每次来到府中,三叔祖总是把他高高抱起放到马背。母亲吓得连连摆手,父亲在一旁哈哈大笑。他好奇的东张西望。原来,马背上的视野真的不一样——树梢的枝丫,鸣唱的雀鸟,无暇的白云,仿佛触手可及…… 好吧,就算是母亲和三叔祖有暧昧,可是……至于要诬告大叔祖和二叔祖吗?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仅仅因为他们把三叔祖流放到异国导致他客死异乡?母亲是为三叔祖鸣不平,所以要报复赵家?两家百余口人的性命怎么说?谋反罪啊,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罪过…… 母亲再怎么说也是赵家的媳妇。父亲姓赵,他也姓赵,就算一千一万个恨,也要考虑他这个姓赵的儿子吧。 难道在母亲眼中,所有这一切都抵不上三叔祖?百余口人被屠杀,他虽未曾亲眼见证,可以想象一定是惨不忍睹。如果真是谋反,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如果是子虚乌有,这个构陷罪名的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他无法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跟华贵雍容的母亲联系在一起,不能…… 可是,当年母亲匆忙将他带回宫中又做何解释?他们安顿下来不久,大叔祖和二叔祖就出了事,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直觉告诉他,窗外两人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宫中生活三年的经验告诉他,真相往往隐藏在杂役小厮的饭后杂谈中,他们在传播流言蜚语的同时也在传递实情。 不行,从前他不知道就算了,现在让他知道,一定要向母亲求证。他不希望母亲被冤枉,也不能让真相继续蒙尘,否则如鲠在喉。 思及此,他“噌”的一下拉开门,不顾门外两人惊恐的回望,直奔母亲大人的寝宫而去。 他一开口,母亲被吓了一跳,很快又恢复镇定。要他不要听信谣言,一切都是有心人捏造的谎言,两位叔祖父是自作孽不可活等等。 母亲大人矢口否认,态度坚决,义正辞严。于是,他败下阵来,嗫嚅几声,应付了几句,最后灰溜溜的跑开了。 然而,从这天起,这个疑问就在他心里落了根。他不思游乐,身体的病好了,心病却落下了。他变得深沉,动不动就陷入沉思。 第3章毅然决裂(3) 直到他无意间得知,母亲把窗外闲谈的两人赶出宫去,他又冲到母亲面前,再次追问事情的真相。 母亲显然是有备而来,应对得滴水不漏。说是这二人背着主人嚼舌根,散布流言,实在是不能留。 经过近一个月的思考、反复推敲、酝酿,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一任母亲摆弄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他就长大了。这一次,他没有退缩,他据理力争,大声驳斥。他不再隐忍,而是将心中的疑问和推测一古脑的全部倾倒出来。 母亲没有料到,他会思考得如此深切。由于太过意外以至于没能想出理由搪塞他。最终,母亲并没有直接承认。可是,没有否认不就等于间接承认?如此重大的事情,如果母亲完全是无辜的,依她的个性,怎么可能吞下这个冤屈?更何况两个仆役说的有板有眼,如果要捏造也是捕风捉影,哪有言之凿凿的谎言? 真相只差一层窗户纸,已经足够少年认清真相,令他做出离家的决定。于是,才有了临行前的一幕。 直到此时,少年仍然耿耿于怀。真相呼*之*欲*出的那一刻,只觉得天崩地裂,整个世界已经崩塌。心中响起无数个呐喊,为何命运要将他置身如此境地? 母亲和父亲是他最亲的人,为何母亲要置父亲的亲人于死地?是有多大的怨多深的仇才会下此狠心?他无法将蛇蝎心肠跟自己的母亲划上等号,他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选择离开。惟有离开,眼不见则心不想,心不想便可自欺欺人。母亲仍是从前一力维护他的慈母,腻在她怀里便觉晴天方好,万事皆安。 父亲……如果父亲知道母亲竟诬告他的叔叔,他会做何感想?他会不会毅然与母亲决裂,跟他一样,争相走避,躲之惟恐不及?不!父亲是位谦谦君子,印象中他从不发怒,对母亲总是千依百顺。 可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难道离开就能当做从没发生过?不对,如果父亲还在,就没有这一切。一切不过是假设而已。因为,如果父亲仍然健在,就没有母亲的感情旁逸,更没有接下来的惨案,赵家也不会只剩下他一丝血脉…… 父亲啊父亲,如果你在多好?少年突然鼻子一酸,眼眶一热,泪水又滚滚而下…… 忽然,周遭安静下来,马也越走越缓慢,渐渐停了下来。他愣了一会,掀开帘子才发现,已经到了。他拭去眼泪,用力咳嗽几声,整理好衣冠,走下马车。 “少爷,少爷,你终于回来了。”少年的两脚刚落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 “奶奶呢?”来人关心少年,少年牵挂的则另有其人。 “老夫人——”来人赶紧回头看,突然大叫:“咦,那不是?” 顺着他的手指处,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出现在大门口。见到少年,她加快步伐,随侍两旁的侍女们差点跟不上她。不顾众人的担忧,她竟小跑起来。少年一见,拔腿飞奔向前,迎向老太太。 “奶奶,我好想你。”少年一把抱住老太太,将脸深埋在她怀里。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老太太抚摩少年的背,把头靠在他弱小的肩头,感慨连连,“终于回来了,以后奶奶天天都能见到你了。”说完,一把眼泪“哗哗”而下。 “是的,是的——”奶奶声音哽咽,少年的鼻子一酸,眼眶也跟着发热起来。他赶紧吸吸鼻子,瞪大眼睛不让自己哭出来,大声道:“以后,我也可以天天看到奶奶了。” 话音刚落,少年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临行前跟母亲的不快,一路上对过往的追忆触发的伤感悲愤,想要宣泄却不得不苦苦压抑的愁绪,一经触碰,再也无法遏制,喷薄而出。 少年一哭,奶奶更是心疼得老泪纵横,悲悲咽咽。祖孙俩就在赵府门前的马车边相拥而泣。先是嘤嘤哀鸣,接着婉转低沉,忽而高亢激昂,最后渐不可闻。 迎接少年的男子,一直站立一旁不敢作声。他静静的听,听出了其中的委屈痛楚,思念无奈,忍不住也跟着抹眼泪。 “贺风,你怎么也哭了?”少年从奶奶的怀里抬起头,一眼就瞅到男子用衣角拭泪。 “哪有?”男子有点不好意思,急忙辩解道:“今天风大,沙子进眼了。” “对对对,因为我孙儿回来了,老天特意起风恭候大驾。”老太太也抬起头,扶住少年的双臂,仔细端详少年。一边瞧,还一边摸摸他的脸庞,饱含深情依恋。 “就是,天都替咱们赵府高兴。”男子点点头。 “贺风,别顾着耍嘴皮,”老太太吩咐男子道:“赶紧把少爷的东西都搬进去安置好。” “好嘞。”男子一招手,几名仆役迅速围拢过来,大家你抬我扛,很快就把东西收拾好。 少年扶着奶奶,慢慢往府门踱步,一路走一路说道:“这个贺风,还是风风火火的。” “可不是,”奶奶笑着说道:“他这名字没取错。” “这几年,多亏有他照顾奶奶。” “嗯。”奶奶点点头,“这几年,贺风长进不少。比从前稳重了许多,渐渐也帮得上手。现在啊,府里的大小事务都是他在照料。”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到正堂。仆人递上茶水,少年先扶奶奶坐好,自己再转身坐下。 “老夫人,少爷——”贺风恭敬的对二人行礼,转头看向老夫人,“一切已经安置妥当。少爷一路奔波,要不要先回房歇息片刻,等用膳时再出来?” “也好。”老太太点头,“你带少爷去歇息。刚才一番折腾,我也乏了,要回房躺一会。” 两位婢女赶忙过来搀扶老太太,贺风则陪着少爷回房。 “少爷你可回来了,”贺风一路都很兴奋,“你不在的这几年,老夫人吩咐要天天打扫,里面的铺陈摆设和你离开时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变。” “是吗?”少年有些心不在焉,“还是奶奶想得周到。” “那当然,少爷是老夫人的金孙,更是老夫人的心头肉。”贺风还没意识到少年的反应有些异样,自顾自的说,“我们都知道,少爷一定会回来,老夫人更是从来没怀疑过。今天啊,终于盼来了。” “到了到了——”贺风推开门后转身立在门旁,右手往前一伸,大声说道:“少爷请。” “贺风,你先忙你的去吧,我暂时还不想进去。”从头到尾,少年都没往房里看一眼。交待完,他便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留下不知所措的贺风呆愣在原地。 少年一路走一路看,四周静谧,连声鸟鸣都没有。忽然,他停了下来。池塘边,一对蜻蜓在嬉戏,相互追逐,翩翩起舞。偌大的庭院,只得两只生灵旁若无人的恣意热闹,它们流连辗转,活泼可爱。驻足欣赏它们的人却呆若木鸡。 瞪着这对蜻蜓,少年更觉寂寥,找个石墩坐了下来。贺风已经走了。视线所及,只剩他一人。孤独如同潮水,向他涌来。 第4章毅然决裂(4) 他不愿进屋,因为屋子里有太多过往。他害怕触景伤情,又怕说出来令旁人笑话他这个小小男子汉竟如此多愁善感,只得生硬的将贺风支开。 他知道,自己的态度非常不友善。贺风不是普通的下人,是他打小的玩伴和好兄弟,他们向来无话不谈。可是,不知为何,此刻心里五味杂陈,不想任何人陪伴,他连自己都嫌弃。如果可以,此时他宁愿只有灵魂相伴,皮囊不过是挤占空间,徒增烦扰罢了。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这片池塘,收藏了多少童年的欢笑?只要他一眼瞟向水中,父亲、叔祖父、叔叔、婶婶、堂弟、堂妹等等一众人的面孔就会马上浮现出来。而今,他们都已远逝,只得他形单影只,一想到此,怎能不伤感痛心? 他跟母亲居住宫中的三年,时常会想念这里。当他下定决心搬回祖宅时,满脑子都是与朝思暮想的人、事、物久别重逢的兴奋雀跃。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当他真的置身这暌违三年的故地时,面对物是人非,他必须鼓起莫大的勇气才能站稳脚跟。就像此刻,他浑身酸软,坐着都要手扶石头,生怕一不小心就跌落入水。 一方池塘尚且如此,满载他记忆的一间大屋,他要如何面对?无奈,他只得停留在外,努力积累勇气,积蓄力量,等到准备充足才敢迈开步子进入。 老夫人已经回到屋内。侍女服她躺下之后,她本想小憩一小会,无奈被激活的回忆澎湃汹涌,浪头冲破宁静,在身体里翻滚。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三年了,那件事情过去竟然已经三年!说起来觉得长,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如此沉重惨痛,像团乌云笼罩在赵府的上方,至今仍觉得难以喘息。 事发虽没有正面波及赵府,但是上百个鲜活的生命在此地曾留下过深深的足迹。花园、里屋、正堂、回廊,无处不是他们的音容笑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曾经见证过他们的举手投足。一夜之间,这些来往走动的人突然消失,从此不复存在。院落空虚,花草寂寞,逝者已矣,留下的人情何以堪? 老爷在生时,三兄弟虽已成家,可是兄弟情深,不让他们搬离,当家主母也乐得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儿子跟三位叔叔和侄子侄女一起玩耍游戏,人也开朗了,身体也渐渐强壮,童年时候的药罐子渐渐远去。身为母亲的她,自然十分欣慰。 老爷走后不久,主母也走了。三兄弟虽搬离大宅,走动仍然频繁。喜爱热闹的孩子们更是难分难舍,三五成群在花园扑蝴蝶,抓蜜蜂,捉柳花。一想起此,她便要落泪。当日有多温馨难忘,今日回想就有多凄凉无助。 两兄弟阖府受难,她没有亲眼目睹,听闻消息之后她就晕了过去。等她完全清醒过来时,事发已过三日。她没有勇气去打探更多详尽的消息,结果惨绝人寰,不堪回首。记忆停留一刻都令人痛彻心扉,哪敢触碰?此后一年她从未踏出赵府半步,也禁止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及此事,否则家法伺候,绝不留情。 伤痛的乌云淡薄之后,她慢慢冷静下来,百思不得其解。大叔二叔为何会谋反?以赵氏在朝中的地位,十二卿中占据三席,多么显赫强势?为何还不知餍足,难道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谋反可是大逆不道的重罪,一旦败露就是抄家灭门,他们身处官场多年怎会如此糊涂? 大叔二叔一贯我行我素,向来傲慢自大,这是所有权贵子弟共有的恶习,哪家没有?怪就怪他们有个霸道强势的兄长一路为他们披荆斩棘,他们的成长之路太过顺遂,所以变得不知天高地厚才闯下这祸端。可是转念一想,两兄弟在朝中虽难免树敌,可是应该不至于如此不着边际吧。这个是边界,他们怎敢去踩? 三叔更是……唉,如果主母还在,不知她会作何感想?叔叔和侄媳妇,本是井水不犯河水,而且已不在同一屋檐下,来往本就稀疏,谁曾想…… 儿子仕途渐入佳境,眼见距离他父亲的位置仅一步之遥,谁知天不永年,刚过而立,竟将稚子娇妻丢下,独自归西。 儿子生前跟三叔玩得最来,聊得最多。三叔一张嘴,哄死人不偿命。主母最爱二叔,最宠溺年纪最小的三叔,如果知道三叔死在他乡,会不会气得要大声质问两兄弟,为何要将自己的亲弟弟置于死地?可惜主母走得早,也幸亏走得早,否则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如何熬得住? 她进门时,大叔刚出生不久,还在襁褓中咿咿呀呀。等她生下儿子时,三兄弟围拢着她,看她怀抱的婴儿,交头接耳。后来是主母将三人赶走,说他们是三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太聒噪,会吵到婴孩。她还说主母太过小心,说是有三个活泼好动的叔叔相伴,儿子才能健康壮硕。 当日的情形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每每想起总觉得心头流过一阵暖流。往事仍历历在目,现实却是——丈夫走了,儿子走了,三兄弟和他们的家眷都走了。偌大的赵府只剩下她一个寡居的老太太,还有刚刚回归的肩膀单薄的孙子。 思及此,她便悲从中来。人生七十古来稀,眼见就要步入七旬,对这稀有她却不觉得安慰欢心。白发人送走了三代黑发人,何乐之有?走的人走得爽利,偏偏留她一人承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凄楚,上天待她何其残忍? 她想过自行了断一死了之。儿子走后,这个念头时常萦绕心头。那件事情发生后的三年里,更是变本加厉。她无时无刻不被可怕的噩梦纠缠,无法自拔。几经思量反复,最后仍然没有下定决心。只因赵家还有一脉骨血,这颗星星之火阻止了她的轻生念头,助她挨到如今。 三年前,儿媳妇把孙子匆匆带走,连夜偷偷的走,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她曾派人去打听,只得一句话——丈夫死了,孩子是她唯一的依存,所以她要带回。 儿子走后的七年里,孙子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怎能说走就走?思孙心切,她曾去宫中探望过一次。无奈奔波劳顿,身体孱弱不堪负累,只得作罢。之后不久,赵家出事,人口凋零,生离死别接踵而至,她哪里还有时间精力探望孙子? 许多仆从走了,贺风留了下来。她就托他去宫中看望孙子,听他回来跟她描述他的情形,算是解了她的思念之渴,日子就这么一日日熬了过来。 她这把老骨头,病倒之后竟没留下任何后遗症。她身板挺直,走路稳当,心事清明,眼不花头不晕。听说孙子要搬回来住,她以为是哄她开心,想不到竟成真。她定要到门口迎接,为的就是证实并非虚言。孙子刚才还在她怀里,是热乎乎真切切的,她亲手确认过,是真的!眼泪是喜极而泣,死别已矣,生离还能重逢,老天待她不薄! 她从床上坐起来,心中默念:“感谢上苍,经过浩劫虽九死一生,幸好还有一脉传承,如今又回到身边与我朝夕相处。苍天有眼,感激不尽!老妇人一介老朽仍保有健康的身躯,更是不幸中的万幸。这——” “是不是意味着,这是上天开释于我——赵家仍有东山再起之日?如果有,我拼了老命也要将这金孙抚养长大。从此,完全摒弃轻生的念头,用力保重身体,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祖孙俩在各自的空间做各自的追思,虽未商量讨论,却暗中达成了一致:为了孙儿,老太太要勇敢支撑下去。在池塘抚今追昔的孙子,终于下定决心要勇敢面对过往,踏进他曾生活十二年的旧居。 第5章韩氏来访(1) 少年归来的消息很快被人知晓,今日的贵客就是专程为此而来。 “小武长高长大了,如今可是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郎了。”来人须发花白却精神矍铄,声音洪亮,笑容满面。 “还不快给韩伯伯斟茶?”贵客到访,老夫人作为大家长自然也到场。不仅如此,今日老夫人还特意打扮了一番——着正装梳发髻,佩戴华贵首饰,非常隆重。由此可见,来人地位非同一般。 “是。”少年也穿得很正式,一袭合身长袍,裁剪细致,把青涩少年的丰姿美态展露无疑。听到奶奶的吩咐,他端过一杯茶,“扑通”一声下跪,双手举过头顶,大声说道:“韩伯伯在上,请用茶。” “使不得,使不得——”来人接过茶放置桌面,迅速起身将少年扶起,“如此大礼真是折煞韩某,万万不可再有下一次。”说完连连交待少年入座。 “一定要的,这是规矩。”老夫人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论辈分,武儿将近是韩将军的孙子辈,叫伯伯已经说低了;论交情,韩将军跟赵府虽无血缘却胜似血亲;论恩情——”说到这,老夫人声音哽咽,瞬间眼圈就红了,“韩将军对赵氏有再造之恩,什么礼数都不为过。” “老夫人言重了。”来人看向老夫人,摇摇头,顿了顿,他继续道:“赵氏对韩某恩重如山,韩某来世也难回报,何敢言对赵氏的恩情?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 “韩将军太过谦虚,”老夫人摇头看向少年,“武儿,记住奶奶今日说的话——韩伯伯对赵家有天高地厚之恩,你定要将他当成亲生父亲般尊敬侍奉,绝对不可有丝毫怠慢。” “孩儿谨遵奶奶教诲,定当身体力行。”说完,少年起身向来人深深作了个揖。 “真是——”来人轻轻叹了口气,一脸无可奈何,“拿你们祖孙俩没办法,只能由得你们了。” “这样才对。让武儿从小懂得知恩图报,脚踏实地做人行事,方可保将来平安顺遂。”说完,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欲言又止。 有些话不用点破,懂的人自然懂,不懂也多说无益。 “是,脚踏实地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来人连连点头,十分赞同。 “近来韩将军鲜少到访,不知是不是因为新君继位事务繁忙,难以抽身之故?”老夫人问道。 从前的赵府,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自从出事之后,人口凋敝,连带门前也是罗雀驻足,车马稀落。只剩几个故交不离不弃,隔三岔五就来探望老夫人,韩将军便是其中一员。 “什么事都瞒不过老夫人的慧眼。”韩将军皱眉道:“繁文缛节把人折腾得够呛,终于告一段落,这才腾出时间来探望老夫人。” “韩将军公事要紧,不必挂怀老妇人。托你的福,这把老骨头向来康健。”说着,老夫人向少年投去慈爱的一瞥,“如今,又得这少年郎回到身边,最近几日更是吃得香睡得沉,起身都觉得身轻如燕,仿佛一下年轻了十岁。” “为了他,老身怎么的也要再在世上活个十年八年的,熬到他加冠成年方才罢休。”老夫人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掷地有声,令人肃然起敬。 “奶奶一定会长命百岁,亲眼目睹武儿成家立室,儿孙满堂,复兴赵氏家业。”少年握紧拳头,信心满满。 “武儿好样的。”韩将军夸赞完少年,看向老夫人,“武儿有此雄心壮志,老夫人陪伴十年八年哪里够?要向天再借五百年,看赵家重拾往日雄风,还要看后人超越前人光宗耀祖才行。” “听你们一说,我要变成老妖婆了。”老夫人满脸欣慰,笑得十分开怀。 她没想到,自己的孙子竟有这般豪情壮志,远远超越她对他的期许。三年前的那场变故之后,她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重新活过来之后,勉强支撑,顶多算是行尸走肉而已。 能够见回孙子,已觉老天开眼感激不尽,只求看他平安成长即可,哪里还敢奢望倚仗他光耀门楣?经此重创,赵氏已是奄奄一息,只求保命苟活而已。就算她曾心存侥幸幻想过,赵氏还可东山再起,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聊以自*慰罢了。不敢指望从孙子开始,只求将来或有人能担此重任便已心满意足。 “奶奶不老,就算再活个五百年,顶多是神仙,一定不是妖怪。”少年说得很认真,一板一眼的。 他的话音刚落,韩将军与老妇人相视哈哈大笑。 冷清的大宅,超过一千个日夜没有传出如此爽朗开怀的笑声。里外的仆从杂役先是愕然,接着便觉阳光普照,心内灿烂,鲜花盛放开来。 久违的光明,终于再次降临这座宅院。小小少年的归来仿佛一道闪电,劈开无边的黑暗。燃尽古旧大宅的阴沉,将万丈光芒投射满院。树木花草翘首以盼,渴望被重新拾掇,焕发生命的光彩。 “起儿怎么没和你一同前来?”老夫人忽然问道。 “他呀,听说要来见武儿,兴奋得一夜没睡好。”韩将军说道:“不想,静姝突然病情加重,硬是闹着要哥哥陪。他走不开,只好作罢。” “静姝生了什么病,为何会加重?”老夫人很紧张。 “对啊,妹妹怎么了?”少年也跟着很着急。 “小娃娃贪凉,在院子里小憩,结果受风流涕。昨夜不知怎的,开始发热,”韩将军赶紧解释道:“已经派了大夫看诊,开了几服药。说是好好休养,过几日便好,老夫人和小少爷不必担忧。” “妹妹病了,弟弟也不能来——”少年有些惆怅,“本以为伯伯会带他二人来,想不到……要不,我去看他二人可好?妹妹喜欢哥哥陪,我也是哥哥,多一个她应该更欢喜吧?”说着,少年一脸渴求看向韩将军。 “咳嗽不止,要是传染给武儿就不好了。”韩将军有些为难。 “不怕,堂堂男子汉怎能因为小小的伤风就退却了?”老夫人发话道:“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理应去探望才对。”老夫人叫来贺风,要他备些滋补的食材,给少爷探病之用。 “老夫人太客气了。小娃娃着凉,何须小少爷亲自前往?礼物更是不敢收。”说完,韩将军连连摆手。 “哪有空手探视病人的?”老夫人很坚持,“就这么说定了。韩将军就在府上用膳,之后由武儿送回贵府,顺带看望静姝。” “太好了!”少年对奶奶的安排很满意,“孩儿这就去准备。”跟奶奶和韩伯伯告辞之后,他便转身而去。 “武儿此次回来,是长住还是?”少年走远之后,韩将军压低声音问老夫人。 “应该是长住。”老夫人下意识的看看四周,挥手示意仆从全部移步门外。“前段突然托人传话,说是要回来住一阵。回来后,闲谈中无意间问起,他却斩钉截铁的说再也不回去了。看样子,应该是和他母亲闹别扭了。” “会不会是他已经知道……所以才如此决绝?”韩将军猜测道。 “他不肯说。”老夫人表情凝重,“我们说好都闭口不提,就是怕他们母子……想不到还是,唉——”老夫人似有无限遗憾,唉声叹气。 “宫中人多嘴杂,这么大的事如何瞒得住?早晚他都会知道,早点知道早点想明白也好。” “韩将军说的是,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了。”老夫人无奈。 第6章韩氏来访(2) “少年心性,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时间流逝,他自会想通。当务之急是把他的功课衔接上才是。”韩将军说道。 “对对对。”老夫人忙点头道:“从前在这边有先生教授,自从去了宫中之后,都是她母亲一手安排。现在回来了,也不知是那边的先生过来,还是要我们自己重新再找。” “依我看,此事还是要找公主商量。毕竟先生已经教了三年,突然换人恐怕不好。”韩将军问道:“武儿回来这几日,难道公主没派人过来看望吗?” “有的,当天下午就派人过来问了。”老夫人叹息道:“他母亲如今只得他一个依靠,怎能不上心?只是没提功课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 “很有可能。那这边干脆也先别着急,让武儿好好歇息几日,情绪缓解了再用功不迟。”韩将军建议道:“过几日,待公主想起来了,肯定会安排的。”他叹了口气,又道:“唉,公主再尊贵毕竟也是名弱女子,如今亲生儿子也不在身边,想来她也不好受。”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夫人眼神冷淡,“当初若不是她……这也就罢了,竟然……”老夫人没把话说完,最后冷哼一句收场。 “过往之事不提也罢。老夫人不可太过介怀,恐伤元气。”韩将军赶紧宽慰道:“纵然公主有错,如果没有旁人推波助澜,此事也未必成,怪只怪造化弄人罢了。” “不,凡事有因才有果。”老夫人摇头,“造化要作弄,也要有人挑事才能被别人利用,哪有平地起波澜之说?”说到这,老夫人看向韩将军,“幸得韩将军的金玉良言,赵氏才得绝处逢生。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说完,老夫人又是一阵感慨。 韩将军正要开解,少年兴冲冲的走了过来,“奶奶,韩伯伯,请用膳。” 于是三人移步正厅。菜肴丰盛,宾主气氛融洽,热闹和乐一点点的回归赵府。 用膳过后,一番推托谦让,韩将军无奈,只得带着少年和老夫人盛情赠送的礼物一道回府。 三位小伙伴相见,自然格外亲热,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牵挂。韩将军的存在显然多余,于是,他交待一些注意事项便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三人。 “静姝妹妹,好些了吗?”少年仔细端详小姑娘,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好多了,你看——”小姑娘睁大眼睛,伸了伸懒腰,小拳头朝空中挥舞几下,大声说道:“我都能打死老虎了,可他们还是不让我出门,非要我躺着不可,闷坏我了。”说着,小脸满是幽怨。 “打死老虎?你说的老虎怕是纸做的吧?”舍命陪妹妹的少年名叫韩起,是韩将军的小儿子。他跟赵家的少年同年,小月份而已。不能跟父亲同去看望自己的好兄弟,至今仍有些不满。 “哈哈,纸老虎,我能打十只。”少年笑哈哈。 “哎呀,你们两人怎么又合伙欺负我?我是生病的孩子,哥哥要学会让妹妹,才算是好哥哥。”小姑娘撒起娇来。 “刚才还说自己好得不得了,这会又扮成病恹恹的弱女子,唉,话都让你说完了。”韩起撇撇嘴不以为然。 “我——”小姑娘大感委屈,眉头一皱,用力躺下,大力用拉过被子,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想了想,又伸头抱怨道:“不跟你们两个玩儿了,讨厌。” “喂,喂——”韩起拍拍被子下的小人,“人家好心来看你,你却躲在被子里,这也不是好妹妹该有的样子吧?” “哼——”小姑娘经不起激将,露出半个头,人还是不肯出来。“你们两个哥哥不会体谅生病的人,就不能稍微顺着我吗?”说完,又要埋头进被窝。 “好好好,我们错了,我们错了。”少年说话的同时向韩起使了使眼色。 韩起一把捉住小姑娘,不让她再缩回去,口气也柔和起来,“好吧,你是好妹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天你最大,好不好?” “这才像话——”终于占得上风,小姑娘马上精神抖擞,“我口渴。” “我去给你拿水。”说完,少年就要起身。 “不,我要起哥哥去。”小姑娘看向韩起,“陪我一早上了,给个机会让你四处走动。” “是,谢公主隆恩。”韩起没好气,无可奈何,只得做苦力去了。手刚沾门环,小姑娘在身后大叫道:“我要喝有点甜有点酸的果果泡的水。”想象韩起应该已经咬牙切齿了,小姑娘又甜甜说道:“谢谢我的好哥哥。”韩起转身瞪她一眼,她却冲他吐舌扮鬼脸。 “真是难为韩起了,竟被你如此捉弄。”少年摇摇头。 “你只看到我欺负他,你是没见他欺负我。”小姑娘不以为然,“好了,不说他了。武哥哥,我好久好久好久没见到你了,你怎么不来看我?” “说了三个好久,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似的,”少年不禁失笑,“不过三年而已,你长大了好多,刚才差点认不出来。” “还说不久?你都快认不出我了——”小姑娘嚷道:“要不是我生病,还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你。”说完,她瘪嘴皱眉,似有无限委屈。 “不是的,这次回来是打算在奶奶家长住了。刚刚安顿好,本来也是打算要来看你们的。刚巧,韩伯伯去探望奶奶,听说你病了,我便跟他一道过来。”小姑娘时而喜时而嗔,一颦一笑都跟从前大不一样。她略微抱怨,少年便觉得不忍,赶紧解释。 “哦,原来是这样。”小姑娘眨眨眼,歪头想了想,“那我以后是不是又可以像从前一样找你玩了?” “那是自然,随时欢迎。” “那……如果我不去,你会来看我和哥哥吗?” “一定会的,我们是好朋友啊。”小姑娘坐在床上,只着一件单衣,少年见状,赶忙拿起挂在椅背的外衣递给她。“来,静姝,先把衣服穿上,你还未病愈,别又着凉了。” “嗯。”小姑娘乖巧的接过衣服,披在身上。四目相对,她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少年。除了长高之外,他似乎变了,神情忧郁,话也比从前少了许多,不像原来那般开朗活泼。她小心翼翼的问道:“武哥哥,这三年……你在宫中一切可好?” “很好啊——”少年站起来,四处走动,“我跟娘住在一起,宫中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怎么会不好?” “可是……除了进门那一下你笑过一次之后,一直都是愁眉紧锁,你一定有心事。”小姑娘穿好衣服,望向少年背影说道。 “不得了啊,小姑娘果真是长大了,都会读人心事了。”少年转过背,一脸惊讶。 “那当然——”小姑娘语气得意,“本姑娘冰雪聪明又兼善解人意,绝非虚言。” “就是,就是,我们家妹妹是天外飞仙,凡夫俗女怎可相提并论?”少年不禁莞尔。这个妹妹果真是蕙质兰心,一点细节都逃不过她的法眼。看她梨涡浅笑,不忍辜负她的关心,于是说道:“其实,过去三年过得真的不错。先生教我习字,师傅陪我骑射,就是没有朋友,略显孤单。” “既然如此,为何你还心事重重?” “看来,不把原因告诉你,你定是不依不饶了,对吧?” “知道就好。”小姑娘撒娇耍赖无一不精,倔强起来也是颗认死理的小黄豆。 “好好好,哥哥投降,这就如实上报。”少年重新在小姑娘身边坐下来,缓缓说道:“最近,我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事——”他犹豫了片刻,“暂时不想说,可以吧?”他看向小姑娘,眼睛盛满一片相询的诚挚。 “让我想想——”小姑娘也认真思考起来,“现在可以不说,那你找到办法解决这件棘手的事情了吗?” “还没有,”少年摇头,“我暂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很苦恼。这件事情需要时间慢慢消化,我想……过段时间应该会缓和。” “跟我生病一样,要慢慢养才能好,对吗?” “对,静姝能明白最好。” “那你要答应我,要安心养伤,尽快好起来,好吗?”小姑娘认真的模样,像是母亲对儿子叮嘱教诲。 “一定努力,争取早日康复。”少年开怀大笑。眼前的小小的人儿,何时说话竟像小大人似的,令他惊诧不已。 第7章韩氏来访(3) 两人正相看笑脸,韩起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手上端个盘子,大声嚷嚷道:“又酸又甜的酸梅汁来了,一杯管你解渴生津,两杯令你不忍释杯,三杯包你酣睡淋漓。” “起哥哥像是店家的小二。”小姑娘接过一杯,不忘取笑韩起。 “我倒觉得像是酒肆的酒保。”少年说道:“三杯下肚,如果不是酩酊大醉,怎会呼呼大睡?不是沽酒是什么?” “你们两个真是——”韩起端起杯子,“咕噜噜”半杯下肚,指了指两人,说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烈日当头,一个人在堂前蒸煮,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简直就是遭罪。” “你别跟我说是自己做的?”小姑娘擦嘴到一半,一脸不敢置信。 “要不我怎么去了那么久?”韩起没好气。 “疱人都不在?”静姝问道。 “有人在,可是会做的人不在,我只好亲自上阵了。”韩起无奈的摊摊手。 小姑娘大惊,赶忙起身下床,走到韩起身边,纤细的胳膊圈住他的手臂,软萌萌的说道:“谢谢哥哥,起哥哥是妹妹最好的哥哥。”说完,还踮起脚尖,小脸蛋磨蹭韩起的肩膀,一上一下,忽左忽右。 “好了——”韩起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帮你做事就是好哥哥,不帮就不是了,对吧?”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不对啊,怎么不见你支使你武哥哥?” “武哥哥是客人,好容易来一回,主人欺负客人总不好吧?”小姑娘理所当然道。 “好,说不过你,算你赢。”韩起再度无奈摇头。 “哎呀,哥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是不要和小女子一般计较了。”说着,小姑娘半蹲着向韩起行个礼,“起哥哥大人大量,小女子如有冒犯,还请海涵。” 少年看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禁觉得好笑。“你二人你来我往象是事先铺排过似的,高*潮迭起,形神俱佳。我这看官是不是要鼓掌勉励一番?” 二人顿觉好笑,静姝赶忙跑开。她又钻回被筒,抱着膝盖说道:“一杯过后果真浑身舒爽,希望我的病快快好起来,我们三人又能一起出门玩耍了。” “整日就想着玩,果真是孩童一枚。”韩起不屑一顾。 “在座的谁不是孩童?有哪个弱冠了?”静姝也不饶人。 “至少我们两人都比你大,所以呢,在我们面前你就是孩童稚子。”韩起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 “我们是大孩子,静姝是小孩子,大孩子要照顾小孩子,所以兄长要照顾妹妹。”眼见战况一触即发,少年赶紧出来圆场。 “还是武哥哥会说话,”静姝对少年竖起大拇指,“不像起哥哥,成天只会气我。”瞅见韩起准备反攻,她赶紧补充道:“当然,今日除外。这杯酸梅汤代表哥哥对病豆豆的爱惜关怀,在下感动万分。” “这才像话。”难得小丫头夸赞人,韩起赶紧全数收下。 “病豆豆?”少年一脸茫然。 “自称是颗小黄豆,如今病了,不就成病豆豆了?”韩起解释道。 “何时静姝多了个小黄豆的绰号,我怎么不知道?”少年瞪大眼睛,很难把眼前俏生生的女娃跟黄豆联系起来。 “是我前段闲来无事自封的。”说起这事,静姝眉飞色舞,“我喜爱黄颜色,鹅黄的衣裳,黄色的蝴蝶,夏天盛开的鸡蛋花。然后呢——”她歪头看向韩起,“哥哥说我,倔起来油盐不进水泼不入,怎么敲打也不为所动,不就是黄豆吗?” “颜色我明白,可是黄豆硬梆梆的,终归还是不对啊。”少年的心目中,妹妹是个娇憨可爱的女娃,黄豆太过粗鄙,实在难以匹配。 “就因为硬梆梆的,才对得上啊。”静姝耐心解释道:“用手掰不开,捏不烂。用水泡开之后再煮,熟了之后它就软绵绵的可好吃了,就像我一样——”静姝洋洋得意,“吃软不吃硬。”说完,自己先笑开了。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少年大笑。韩起在一旁翻白眼,最后还是忍不住跟两人一道笑起来。 小伙伴虽是久别聚首,却没有成年人的伤感。成年人逢此情景,必定是惆怅无限,感叹光阴如梭,时节易过,人事变化,美丽难留。 少年孩童则不同。过去只是瞬间,此刻弥足珍贵。未来难以猜测,干脆不去焦心。但有欢笑便开怀,凡有不满当场就抒发,误会一旦澄清,即刻和好如初。他们的言行举止如同书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一出生就黑白分明,当它离去时,潇洒从容,绝不拖泥带水。 韩将军正从门外经过,想要提醒三个孩子准备用膳。手刚抬起时便听到三人的笑声,他迟疑片刻,把手收了回来,决定暂时作罢。肚子饿了孩子们自然会去找吃的,早些迟点无伤大雅。然而,快乐却是稍纵即逝,难以预谋,无法策划筹备。尤其对赵家的少年而言,更是价值千金。 他吩咐仆人管家不要去打扰,等孩子们饿了再给他们单独热菜。自己则独自走到凉亭,对着假山池塘静静坐下。 19年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盾哥离开已经19年,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当初他被接到赵府,跟静姝来到韩府差不多大小,习字诵诗都是盾哥一手一口亲自传授。待他渐渐长大,盾哥当了大将军,他们照面闲谈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他会对他陈述爱恨得失,他则为之欢喜忧心。 后来,他成年娶妻,婚事则由他一手操办。婚宴当日,他曾对他说起,赵老将军临走时交待他,要照顾他长大成人,助他成家立室,将来还要多方扶持,让韩家后继有人......回想他的教诲仍在耳畔,音容宛在却已隔绝永恒…… 韩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赵衰带回家一手养大,赵盾一直着力栽培的韩氏家族继承人——韩厥。 八年前,晋景公改革军制,由三军六卿扩容至六军十二卿,韩厥以新军中将入卿。三年前,收缩为四军八卿,韩厥升任下军将。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浓烈的痕迹,秋霜点染了他的发须,他正步入花甲。 此刻凉风送爽,掀动衣角,思绪竟穿越近一甲子。低下头,有闲云潭影,抬头望是日色*悠悠,却是人事辗转物换星移几度秋!六十年太过远久,光是回顾这十九年都令他应接不暇。 赵朔成婚娶的是时任国君成公的女儿,先君景公的妹妹。这是赵家第三次迎娶公主,何等荣耀?众卿族谁有此等福气?公室对赵家的推重可说是烈火烹油,已达至高境地,无人能望其项背。 婚礼的隆重至今仍记忆犹新。六卿悉数到场不说,国君还亲自前来主持。当日,盾哥虽抱恙在身,仍是开怀痛饮。酒酣耳热之际,他感慨道:“厥弟,哥哥今天真的高兴。儿子成家了,你也在军中做得有声有色。我放心了,没辜负爹对我的期望,没辜负君姬氏让出正妻之位,扶立我为嫡长子的一片苦心。” 说着,他竟哭了,抹了抹眼泪,又道:“他日你定有一番作为,执掌晋国三军者非你莫属。你要帮我照看好朔儿,他日赵家有何变故,唯一可倚赖的只得你一人,切记切记!” 婚宴过后不久,盾哥与世长辞。那日宴饮的一番话竟成了他的临终遗言,他甚至没来得及跟夫人和儿子留下只言片语就匆匆而去。每每忆起当日场景,韩厥便百感交集,泪水涟涟,情难自胜。 此时也不例外。他扯过衣袖抹了抹眼角,酸涩再度席卷心头。是不是人之将死,必有一番预见,能知未来吉凶,甚至还能占卜前途世变? 第8章韩氏来访(4) 盾哥走后,郤缺继位中军将兼执政,赵朔以下军佐入卿。之后十年,赵朔一路升迁至中军佐,离父亲之位仅一步之遥。谁知天不予时,英年早逝,留下年仅五岁的儿子和年华美好的寡妻。 孤儿寡母虽可怜,幸得赵氏家族人丁兴旺,兄弟子侄入仕皆顺风顺水,大树底下好乘凉。谁知祸起萧墙,一段不伦之恋引发赵家三兄弟的内讧。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有心人顺水推舟,借先君景公之手促成一桩惨案。赵氏从此一蹶不振。 如今卿族崛起——栾氏和郤氏结盟;荀家两宗都入了卿:荀林父一支为中行氏,其弟荀首为智氏始祖,兄弟齐心,家大业大,根深叶茂;士氏在朝中也愈被倚重;赵氏只得旁枝赵穿的儿子赵旃入卿,现任新军将,八卿中排名第七。 从前风光无限一家独大的赵家,竟只剩下一名十来岁的少年作为家族继承人独自撑起门面,何等凄凉?赵旃的卿位能否延续到少年能堪大任之时都是未知数。换言之,这个位置不过是国君给赵家留的面子而已。赵旃在朝中的影响力微乎其微,以他的出身,就算顺利升迁也难问鼎至尊之位。 如此看来,全族的希望只能落在孱弱少年的肩上,想来怎能不令人扼腕? 赵老将军辅佐文公有大功在身,盾哥心怀壮志,锐意革新。赵朔未及展露过人才华,然贵在其为人和善待人得宜,又兼谦虚礼让,颇有祖父遗风,朝中上下皆交口称赞。 三代人,一名中军元帅兼执政,两名中军佐。三代人娶了三位公主,拿到哪国哪朝都是凤毛麟角。就在赵朔病亡短短七年后,赵家竟没落到如今的田地,携手赵家一路走来的韩厥怎能不痛彻心扉? 赵家对韩氏有再生之恩,韩厥与赵家的关系如同血亲,见到至亲屈辱如此,怎能不老泪纵横? 盾哥啊盾哥,难道你早已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你是基于什么得出此推论?难道是因为三个弟弟资质平庸难以服众,推断他们一定会败家?还是你早早就估算过,赵朔多病,福寿难长,无法担当重任?又或者你猜想落日秋风斜,赵家必有一劫? 无论如何,你的预感对了,赵氏差点万劫不复。可是,你说我必堪大任,如今却只排名第五。眼见栾氏擅权,郤氏独大,我已近迟暮之年,何来出头之日? 我不在乎自己能否身居高位,韩氏有今天已经大大超越预期。当日,我形单影只寄居赵氏大宅之时,只求活命,不敢他想。如今幸得忝居卿位却对赵氏无以为报,一直深以为憾。 赵氏全盛时,我还是毛头小子,还需仰仗盾哥提携。如今,赵氏西沉,正是我大显身手,助力扶持之际。我却有心无力,只得叹气空悲切,岂不辜负了当日盾哥对我的一番深情寄托? 去年,景公抱病,昏昏沉沉落入茅厕而薨。之后,其子继位新君,正月后正式为新君元年。恰逢此时,武儿又回到赵家大宅。一切似乎又回到起点。但愿,新的开始能把景公在位时的那起祸难渐渐遮盖,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结痂,长出新肉,焕发生机。 今日,当着他和老夫人的面,武儿说要重振赵氏家业。他大感意外。想来武儿一定已经知道真相,并且经历了痛苦煎熬反复思索才会有此番说话。如果他仍活在众人苦心编织的谎言中,作为“谋反者”的亲属,定是满含负罪,不敢生出如此壮志。 老夫人说,他本来决定回来小住,现在却要长住,一定是他选择了某种程度上同母亲做了切割,才会有此决绝之举。他母亲…..纵然有千般错万般错,对这个亲生儿子的爱惜绝对不容他人置喙。 依韩厥的判断,母子走到这步,公主一定万分痛心。只是……少年不知如何抉择,无法面对母亲,所以才选择回到旧居跟奶奶相伴,同时,慢慢谋划成才复兴家业之事。 只是,赵家已经不复当年的风光。门庭冷落不说,偌大的赵府,除了老夫人之外,仆人杂役走得七零八落,只剩几名忠仆随侍左右。十五岁,仍是喜爱热闹嬉戏的年纪,居住在这冷清的宅院中,仅凭一股企图扭转乾坤的使命感如何熬过未来无数个漫漫长夜?韩厥不得不为此担忧。 韩厥早年失怙失恃,幸得赵老将军伸出援手。夫人虽是公主却温柔平和善解人意,亲自过问他的一切生活用度。他受到的照顾可说是无微不至。 盾哥到来之后,主动教他习字,陪他诵诗,对他教诲,给他指点。盾哥话虽不多,却是个面冷心热之人。时常劝他把赵府当成自己家,不要见外,不要封闭自己。他有想不明白的,他总会及时开解他。 他虽是孤儿,却没有寻常孤儿的冷漠孤僻,也没有寄人篱下的卑屈。三兄弟是他来后才出世的,由于年纪相仿,他们都把他当成哥哥。四人一起玩耍打闹,他在赵宅的日子可说是舒心满足,热闹有趣。后来,赵穿也加入。他是个好吃好耍的花花公子,吃喝玩乐跟着他准没错,大家打成一片,就像一家人。 赵家给了他许多爱和关注,所以他内心平和,不会愤世嫉俗,也不自怜乖张。虽然天性使然,他并不是活泼外放的孩子,但是他懂事感恩,脚踏实地,认真勤奋,知足常乐。虽然入仕多年才谋得如今的位置,他没有不知餍足,他对赵氏感激不尽,从始至终。 祖上庇荫早已冰凉,能走到如今的位置,没有赵氏两代人的养育栽培,他想都不敢想。亲历韩氏中落,又兼亲眼目睹赵氏从如日中天跌落谷底,对富贵浮华的向往变得理性克制。如今,他想更进一步,不是为自己。 听到三个孩子的笑,尤其是武儿的笑声,他倍感欣慰。 武儿出身世家高门,母亲又是尊贵的公主。虽然五岁丧父,仍有家族长辈在朝中占据要职,衣食无忧,前途似锦。谁想一夜之间遭遇血洗之灾,亲人几乎消失殆尽,田产宅地和官职均被褫夺。后者可能年幼不知利害可以不以为意,然而前者却是活生生血淋淋的。 他虽没有目睹当日的惨景,可是,从前上下上百口人,亲戚堂兄弟姐妹满园跑,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人。这样的体会直观突兀,一定会在他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这是怎样淋漓的痛苦?小小少年如何承受得住? 尤其是……真相与他亲生母亲直接相关,他是怎样忍受过来的?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可见他的隐忍坚强。他选择独自承受,足见他的独立懂事。这样的懂事坚毅,更令人心疼。 老夫人说,她要再活十年八年,一定要看着武儿长大。老夫人长他十岁,他又何必妄自菲薄,哀叹岁月催人?他虽鬓发染霜,为了赵氏仅存的一脉也要奋起保重,壮心不已。 武儿十五岁就有青云之志,多么难得?他入仕三十五年,虽不才位置不高,好歹也有一番经验可传授。除了他和老夫人两根枯木之外,还有朝中友人可备咨询。众人同心协力,一并扶持这棵幼苗,人心齐何愁事不成?想到这,便觉脚步轻盈,浑身轻松起来。 第9章祖孙交心(1) 韩厥的心思与老夫人不谋而合,少年却浑然不知。 与小伙伴的短暂相聚,仿佛一股暖流,直达他的心底。三人嬉笑怒骂,相互调侃,相约某日一起去捉蟋蟀捕蝗虫,去小溪边戏水抓鱼。这些久违了的邀约,重新激发了他潜藏深处被压抑了三年之久的欢脱奔放,为此,他激动了好一阵。 然而,正如心事敏锐的静姝所言,他跟从前已经不一样了。尽管每个人的今日和昨日相比,都不会雷同。明天回看今日,正如今日回看昨日。今日之悲,乃是昨日之欢。明日之腐朽,实为今日之新生。 顺着成长的足迹亦步亦趋,变化是一点一滴日积月累的,自然而然不知不觉的发生。我们无法拒绝无力扭转,也不会试图强行改变。我们会欣然接受,没有痛苦没有愉悦,按部就班就好。好比小学升初中,高考之后上大学,不可逆转只得顺从。虽感伤时光易逝,中间难免疼痛,蜕变之后仍快乐朝前。 少年不同。一夜之间他被迫成长,时间紧迫,空间逼仄。他要连跨数道鸿沟,身不由己。别的少年需要五年甚至十年才能企及的位置,他却早早抵达。所以,他格外孤单,特别落寞,却又无人可诉,孤独苦闷。 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少年,他是春秋晋国第一位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正卿——赵盾的孙子赵武。父亲赵朔是爷爷的独子,他也是父亲的独子。他的母亲赵庄姬是晋国先君景公的妹妹,今年刚继位的国君晋厉公的姑姑。换句话说,他还是现任国君的表弟。 这样显赫的出身本该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追风逐月,曾经他确实如此。可是,三年前的一场变故,他便成了孤家寡人,赵氏嫡传唯一的男丁。赵氏继承人是他没错,可是他已经无物可继承。除了失而复得的田地,古旧的赵宅。 这些都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介意的,他在意的是人——从前众多鲜活的面孔,打闹追逐的身影,石凳厅堂残留的气息和爽朗的笑声。一切的一切,彻彻底底的从他的生命里生生抽离,掏空了他的身心。他的心头像被剜除了一块肉,触目惊心,椎心难忍。 当他漫步在赵家大宅,每走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包括此刻他呆坐的地方——他一出生就入住的寝居。回归之后,好容易才敢迈步进来,住下之后却几日几夜辗转难眠,待到公鸡打鸣困到极致,方能勉强合上眼。 奶奶把这里保管得很好。当日随母亲回宫走得匆忙,他出生时爹送给他的笔墨砚台并未带走,如今仍然端放在桌面,纤尘不染;他小时穿的虎头鞋是奶奶一针一线扎扎实实缝制出来的,现今仍完好无损,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衣箱;孩提时最爱的一只木刻燕子仍伫立窗台,羽翼完好,振翅欲飞。 给他取名“武”是爷爷的意思。父亲自小体弱,爷爷一直希望后世子孙能身体强健,平平安安。无奈只得父亲一子,深以为憾。父亲婚后六年才得他一子,为弥补爷爷的遗憾,“武”最终成了他的名字。 名字因爷爷而得,他却未能与爷爷谋面。他老人家可曾料到,赵家竟会遭此大劫几乎灭门亡族?所幸还剩他一名男丁,难道是爷爷在冥冥中护佑所致? 跟父亲不同,他从小强壮,能吃能睡,跟小伙伴打架也能输赢各半。家族虽遭此重挫,所幸他一直存活到今,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身处屋中,视线所及皆是旧物,心思所念尽是往日温情。一经触碰,便在心湖荡起无数涟漪,久久难以释怀,满心满眼满脑子都是从前的畅快惬意无忧无虑。从前有多欢快,此刻就有多寂寥凄清,令人不堪重负。 物已破旧,人亦远走。环顾四周,最亲的只得母亲和奶奶两位长辈,她们一直是他最信任最依赖的至亲。可是,生他的母亲是否还值得他倚靠,他却迷茫了…… 他姓赵,身上流着母亲的血,母亲在伺机泄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如果她曾经想过一星半点,就不该如此冲动,以致铸成如此大祸。难道她就只想到,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由不得人忤逆半分?就算对赵家人不满,谁曾有意无意冒犯了尊贵的她,难道她就不能顾念父亲的情意稍微留半分情面? 父亲走时,他只得5岁。可是他清楚的记得,他们两人确实如宫中仆役所说,感情非常融洽。夫妻也有龃龉,哪家不是,有什么天大的仇恨非要将一个家族上百口人置于死地不可? 不!他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原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不管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过程如何不得已,有多少苦衷都不行。他不能接受,他孤寂的三年中,痛苦煎熬的三年里,以谋反罪的亲属低声下气自怨自艾的三年的始作俑者竟是他的亲生母亲!对,亲生母亲尤其不能! 如果她只是父亲的姬妾也就罢了,妇人争风吃醋红了眼失了心,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可是她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他,他感激她,侍奉她,听命于她。 可是她难道不知道,除了母亲,他活在这世上还需要许多——朋友、亲属、共同成长的伙伴、共享时光的一个个家人。除此之外,他还有很重要的身份——赵家嫡子,身负光大赵氏不可推卸的重任。 他的童年还未消逝,他所拥有的一切却转眼消失。过去三年,他把这一切归咎于时运不济,家门不幸——两位不着调的叔祖父,辜负了曾祖父和祖父的寄望。令他始料不及的是,祸起萧墙的“墙”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他是母亲的儿子,同时也是赵家的继承人,他从来没有仔细去区分这两重身份孰轻孰重。因为这两者是一体两面,共同构成他的人生。可是当他知道真相时,他突然意识到,他跟母亲成了对立面。她的任性摧毁了赵家,摧毁赵家相当于毁了他,他怎能无恨?对,就是恨! 良田被夺去,改日建功立业可以重新获取,权力名份本是浮云。先生曾经教导他,得失自有天意,不可强求。他也无意强求。可是,如果是被自家人亲手毁灭,则另当别论。 他身上流着赵氏的血,他的爷爷是正卿,在晋国霸业岌岌可危时力挽狂澜,为晋国革新除弊立下汗马功劳。他的父亲英年早逝,还未及大展鸿图。他有义务也有责任,完成父亲未尽的事业,向爷爷看齐,施展一番抱负。 可如今他几乎一无所有,他要拿什么光大赵家的事业,成就鸿图?朝中已是日新月异,早已不是爷爷在位时赵家一家独大的局面。本来还有叔祖父占据要职,他们遇害后,只剩下叔叔赵旃一人位列下卿,如何倚靠?赵家要人没人,要势无势,他要如何立业? 今天的困境全因母亲而起,是她的冲动任性毁了这盘棋。如果没有这一着,待他慢慢长大,便可借助叔祖父、叔叔的影响谋得一席之地。只要他有真才识学,自然少不了机会大施拳脚。如今,这一切已经如梦幻泡影,他要如何达成愿望? 是,他在韩伯伯和奶奶面前说过,要复兴赵氏家业,他有决心朝着这个目标奋进。可是,上天给不给机会,他却没有把握。赵家输得太惨,几尽一败涂地,如何东山再起,凭什么再起?有什么人可以借重?他答不上来。他只有满身勇气,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的誓言,更像是夜间独自行走在墓地的人大声吟唱给自己壮胆。 一个人无牵无挂可以选择遗世独立隐居山林,叹风光无限了此残生。但他不能。身为赵家继承人,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责任。他无法拒绝,更不能置身事外。不管他愿不愿意,成败荣辱撇开不提,他必须热情参与挥洒热血,不遗余力在所不惜。否则,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姓氏?连父亲他都无法面对,更别说祖父、曾祖父。 于是他愤怒,怨恨,失意,沮丧,消沉,心灰意冷,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他焦虑不安却不得不佯装镇定,他寝食难安日渐苍白,只能努力习字诵经排遣心事。多种情绪交织激战,差点压垮了这位少年。 第10章祖孙交心(2) 然而,他的一切矛盾苦楚难逃一双饱经风霜洞察世事的眼睛。 “武儿啊——”门外传来奶奶的声音,赵武强硬收起心思,大声回道:“我在的,奶奶。” 奶奶推开门时赵武已经迎了出来。他一把搀扶住奶奶,挤出笑容,“奶奶进来坐。” “住得还习惯吗?”奶奶坐下后四处打量。 “习惯,怎么不习惯,这可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赵武的声音很欢快,“一切都跟从前一模一样,还是奶奶疼武儿。” “来,过来奶奶身边坐。”奶奶拍拍身边的位置。 “让奶奶看看——”四目相对,老夫人说道:“从前啊,你在这吃得香睡得甜,每天太阳晒屁股都叫不醒你。你常说,你是被床粘住了,所以翻不了身。为此还被打过手心,记得不?” 赵武点点头,说起孩提时代的囧事,他竟有些汗颜。 “可是啊,”老夫人摸摸赵武的脸颊,叹气道:“如今是三更才睡下,天蒙蒙亮就起身读书,难道是从前的瞌睡虫全都跑了吗?”说完,她摇摇头。 “就是跑了。眼见武儿长大,它们心生畏惧,所以不战而退。”赵武抬起头,语气坚定。 “你没有对奶奶说实话。”老夫人的手移到孙子的后脑勺,“奶奶看着你出生,百日,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接着蹦蹦跳跳,后来摇头晃脑的诵诗。就算你曾离开我三年,你想什么还是瞒不了我。” “奶奶——”赵武不敢直视奶奶的眼神,再次低下头。 “你不愿意说奶奶不怪你。”老夫人起身在屋内踱步,缓缓说道:“奶奶只是不忍见你一日一日憔悴下去。你还年少,来日方长,不可因为一时意气折损了元气,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啊。” “可是我——”奶奶的每个字都打在赵武的心头。除了被看穿的困窘之外,更多的不安涌上来,他想道出缘由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如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奶奶请说。” “你之所以回来长住,是不是跟你娘闹翻了?” “是。”少年低声回道。 “那你是已经知道真相了,对吗?” “差……差不多。”不知怎么的,少年竟有些结巴,仿佛提到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能告诉奶奶,你知道了多少吗?”老夫人耐心询问。 “就是——”少年嗫嚅道:“两位叔祖父的死,是因为我母亲——”支支吾吾了半天,他终于鼓足勇气一吐为快,“我母亲诬告他们谋反,所以他们才……” 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先是眉头紧皱,接着又舒展开来,“就这些?”她再次确认。 “就这些。”少年说了实话,终于可以坦然迎视奶奶了。 “那你可曾跟你母亲确认过?” “她把当日多嘴说露真相的仆役赶出了宫,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且她也没有否认。”少年突然想起什么,“难道是我冤枉了她?” “武儿,”老夫人重新坐下来,她按住少年的肩头,“你也坐下来,听奶奶跟你细说。” 少年乖乖坐下来,老夫人缓缓开口道:“事情发生时你还小,我们没有对你言明真相就是怕你胡思乱想。现在虽然你知道了,可是仍是一知半解。你把责任全部推在你母亲身上,这是不公平的。” “如果不是因为她,叔祖父两家人怎会全部被害?”少年立即出言反驳。 “当时的情势非常复杂,不知者很难明白其中的曲折,”老夫人对儿媳所为早已不满,然而在孙子面前仍然努力保持语气平和。加重母子的隔阂只会令孙子更难过,她是不得已而为之。“你的两位叔祖父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们行事莽撞,刚愎自用,招惹众怒,也是不争的事实。” “众怒?”少年反应过来了,他急急问道:“难道说……还有帮凶?” “不能这么说。”老夫人表情变得严肃,口气也严厉起来。“你娘的确是首告,这个可以肯定。可是,她也没有料到,此事被人利用。有人暗中顺水推舟,所以才酿成大祸。事情发展到最后,你差点失去赵家继承人的身份,这绝对不是你娘乐于见到的,她也很痛苦。” “我娘痛苦?”少年嗤之以鼻,“她的喜怒哀愁全为三叔祖牵动,当她准备替他报仇时,可曾想过我爹?但凡她心中还有一丝情意,又怎会如此昏聩?”顿了顿,少年继续道:“临行前,我问她,会不会跟我一道回老宅,她没有半分犹疑直截了当的回绝了我。我甚至怀疑,她从未挂念过我爹。” “你太偏激了。”眼看孙子钻进死胡同不愿意出来,老夫人只得耐心解释道:“你父亲是我亲生儿子,你母亲是我媳妇。他们两人新婚时的确恩爱和谐,你不用怀疑,我也不必欺骗你。只是人相处久了,难免会有摩擦。” “公主是金枝玉叶,从小娇生惯养。你爹什么都好,就是不善言辞。公主喜欢有人讨她欢心,你爹偏偏不解风情,所以有些口角。但是,这些都是生活的应有之义,无伤大雅。你娘并未因此逾越,她一心一意的待你,尽全力护持你。这是铁一般的事实,谁也不能否认。” “奶奶——”少年不耐烦的大叫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偏袒我娘。叔祖父跟爷爷虽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好歹他们也叫你大嫂吧。虽然他们可能比不上儿媳亲,可是你们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许多年。” 少年掐指算了算,“爷爷去世后他们才搬出去,算起来你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您如此专注的替我娘开罪,对得起他们吗?”少年很着急,说得气喘吁吁。 “孩子,你是被仇恨淹没了。”老夫人十分痛心,连连摇头。“你的三位叔祖父都是爷爷的好弟弟,爷爷生前对他们极力照顾栽培,我何尝不是?我看着他们三兄弟出生长大,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短短半年,他们全部都——” 老夫人声音哽咽了,“我从来没对谁说起,今天我就告诉你,我甚至想过轻生……”实在说不下去了,老夫人掏出手帕使劲抹眼泪。 “对不起奶奶,”少年慌了,一把扶住奶奶的胳膊,“孙儿知道错了,我错怪奶奶了。” 老夫人止住泪,清了清嗓子道:“你错怪奶奶不要紧,今天奶奶之所以跟你开诚布公的提这件事,就是希望你能放下仇恨,不要把矛头全部指向你娘。” “你是赵家的继承人,未来的路还很长。奶奶希望你怀抱希望而不是满心怨恨的走下去。恨,会让人失了心志。恨也会遮住你的眼睛,让你看不清真相。被恨意纠缠,你就看不到阳光,只一心一意的躲在黑暗里自怨自艾。” “这三年来,赵家的气氛压抑,笼罩在悲凉肃杀之中,如同陷入寒冬。严寒过后便是春暖花开,奶奶希望你是春天的阳光,煦暖温和,普照大地,明白吗?” 少年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从前,大家都不肯告诉我真相,难道就是担心这个?” “嗯。”老夫人点点头,“事发之前,你母亲就把你带回宫中。她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保护你,不让你受到半分伤害。之后,我们虽不时去宫中探望你,也是相见匆匆,没必要主动提起这件事。现在,你回来了,我猜你回来的原因一定不简单,这才决定告诉你真相。” “所有知情人之所以选择不把事情说破,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大家爱护你,想要保护你,你能领会得到吗?” 少年不置可否,他歪头想了想,问道:“我娘也是吗?” 第11章祖孙交心(3) “那是当然,她对你的爱是最直接毫不犹豫的。你是她酝酿十月呱呱落地的亲身骨肉,她怎能不爱你?”老夫人牵过少年的手,语重心长道:“赵家是暂时遇到了困难,这是正常的。国也好,家族也罢——” “太阳都不可能一直悬挂头顶,午后它便要西移直至落山。可是,第二天它又照常从东方升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月亮不也是?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既然如此,何不坦然面对?” “奶奶好豁达。”少年由衷的感叹。 “等你活到奶奶这把年纪你也会如此。”老夫人感慨道:“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好日子来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遇到糟心的事,便觉度日如年。偏偏不如意十之八九,畅快日子太少。如果总要分出对错是非,岂不是日日难挨?所以啊——” 她让仆人给她倒了杯水,喝下润喉之后继续道:“我告诉自己,凡事要往好处想。比如现在,跟你爷爷健在时比,赵家的权势影响不及从前的百十之一。如果我只盯着这些,如何自处?于是啊,我就想,不是还有你吗,对吧?看你弱冠,盼你成婚,为赵家开枝散叶,不也挺有盼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到都不容易,切不可辜负时光。” 少年半懂不懂,开口道:“不只要让赵家儿孙满堂,我还要重振赵家雄风,要赵家回到爷爷在时的光景。” “你有这个志向奶奶很欣慰,”老夫人用力点点头,笑容爬上她的脸颊,“但是日子要一天一天过,饭要一口一口吃。你这样不爱惜身体,迟早会累倒,到时拿什么重振?” 说着,她指着笔墨对少年说:“好比学写字,不是不眠不休写一天就能写好。而是要每天都写一两个时辰,坚持写个十年八载才能写好,对不对?” 少年听明白了,“奶奶的意思是——要我保重身体,持之以恒坚持不懈的做下去,而不是一下子耗尽心力就没了后劲,是吗?” “我的乖孙,聪明伶俐不输你爹啊。”老夫人一激动又要泛起泪花,不过这次是喜极而泣,她没有擦拭。“路很长,你要弱冠,然后入仕,成婚,立业,想要为国效力还需等待时机。” “机遇很复杂,并非凭借一己之力就能祈盼得到。你可以奋发向上极尽人事,机缘则是可遇不可强求。无论你要成就多么大的事业,都需要时间。” “时间能熬过痛苦,治愈伤口,点燃希望,积聚能量。等到天时人势交汇,就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时。所以,还要有耐心,做好长久奋战的准备。” “我明白了。”少年紧握拳头,用力点头。“我还年少,有大把时间去积累,等到机会来临,自然可以做一番事业。” “尽人事就好,切莫强求。”老夫人虽以孙子的雄心壮志为骄傲,可是她更清楚许多事情不由人。“奶奶知道,你有复兴家业的大志,奶奶也打心底里觉得高兴。可是在奶奶眼里,你除了是赵家的继承人之外,更是我的孙子,是世上仅存的奶奶最亲的亲人。你一定要好好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武儿明白。”少年把头靠在奶奶肩膀,仿佛又回到儿时赖在奶奶怀里撒娇的日子。“奶奶也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除此之外我也——”说着说着,眼泪竟扑簌而下,“只剩下奶奶一个亲人了。” “胡说——”老夫人轻戳少年的额头,“你还有你娘,她生你养你保护你。你爹走得早,她只剩你一根独苗,把你当成唯一的依靠,你却负气离去。她心里想着你,又拉不下面子来看你。她现在是孤苦伶仃十分可怜,你有空记得回去看看她。” “我做不到。”少年轻轻摇头。说完,他又急急解释道:“是,我可以不恨她。我听奶奶的。仇恨会让人失心智,被蒙蔽被误导。所以,为了奶奶也好,为了我可以心无旁骛的重振旗鼓也罢,我可以选择暂时遗忘这件事。可是——” “我不能对既成事实视而不见,至少……现在还做不到。所以,我不会去看她。她在宫中锦衣玉食,仆人侍女无数,她不会过不好的。”少年心意已决,也不逃避奶奶的眼神。 “你这孩子——”老夫人不敢逼得太紧,害怕激起少年的对抗,只得无奈说道:“好,去不去看你娘由你自己决定,奶奶不勉强你。有一天你想明白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谢奶奶成全。”少年恭恭敬敬的向奶奶做了个揖。 “但是,从今往后,不可太过劳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如果是功课上的困难,要跟先生多请教。如果是政事不明的,多向韩伯伯求教。”老夫人说道:“经此大劫,跟我们来往最多的就数韩将军了。如果没有他,恐怕这座大宅都被夺了去,咱们就真成孤儿寡老了。” “孙儿知道。”少年答应得很干脆,“韩伯伯待赵家有天高地厚之恩,武儿一定一生尊重爱戴他,将他当成亲生父亲般侍奉。” “知道就好。”老夫人终于放心,松了口气。“跟起儿和静姝在一起,也要知礼谦让。你是大哥哥,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尤其是静姝。” “哈哈——”说到这个话题,少年可乐了,他用力摆摆手。“奶奶你可看错了,我虽是年纪最大的,起弟才像大哥。他很会照顾妹妹,妹妹也爱支使他。他是嘴巴上不饶人,其实打心眼里最疼妹妹。我看啊,我是没机会表现喽。” “哦,想不到起儿这么懂事?”老夫人很惊讶,“起儿可是家中最小的儿子,照理最得宠爱才对。难得他肯对妹妹如此用心。” “因为我们三人之中,最厉害的就是年纪最小的妹妹。”少年一本正经道:“别看她年纪小,古灵精怪得很。斗嘴斗不赢就撒娇,说话说不过就耍赖。我和起弟两人加在一起都斗不过她呢,您别被她的外表给欺骗了。” “静女其姝,本喻女子娴静、贞雅、美好、可爱。静姝生得典雅文静,怎么被你说成倒像是个爱耍心眼的丫头似的。”老夫人撇嘴。 “奶奶您误会了。”少年解释道:“我的意思不是静姝不好,而是说您不用担心我们会忘记照顾她。她会时常提醒我们,她是妹妹,我们是男子汉,一定要记得让她。帮她做事也是应该的,不可以欺负她,因为她是弱女子等等。”说完,少年也撇嘴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状。 “啊?想不到几年不见,静姝竟变得如此鬼怪。”老夫人不为以忤,反而笑意盈满脸孔。“听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既然有两位哥哥,怎能不善加利用?他日长大了你们各自成家,哪里还顾得上她这个妹妹?她是真聪明,知道跟哥哥讨便宜。” “果真是同性偏护同性,”少年耸耸肩膀,“奶奶也站在她一边。” “那是自然。改天你带话给她,说是奶奶请她来咱们府上玩耍。奶奶还要亲自教授她几招,看她不把你们两个支使得团团转。” “想不到奶奶童心未泯,竟要捉弄自己的孙子。”少年有些意外。 “你还小不明白。”老夫人笑容淡出,似有轻愁笼罩在眉间。“女子最欢快自在的日子就是出嫁前那几年。一旦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操持里外,怕是有十个哥哥在身边,都没力气捉弄了。” “这么说来,做男子倒是挺好。”少年作思索状,“从小有个亲密无间的兄弟,还有个刁钻古怪的妹妹。长大后有共事的同僚朋友,将来还有儿孙承欢膝下,老了也不愁无人看顾。” “所以啊,男子大多随性欢腾。”老夫人见缝插针道:“天下女子都不容易,不管出身贵贱。这样一想,是不是就能体谅你母亲了?” 少年的眼神黯淡下来。没料想奶奶一下把话题转到此处,他愣了一下,没有开口反驳,下意识的应道:“哦。” “好了,奶奶也不多嘴了,我们刚才说什么——”她努力回想:“时间,对时间,时间是最好的药方,什么疑难杂症都药到病除,我们把一切交给时间就好。”说完,老夫人径直往外走去。 “奶奶想去哪儿,我陪你去。”少年一步跨上去。 “咱们祖孙俩许久没有闲谈,这宅子我也很久没好好逛了,今日就由头到尾走一遍,如何?” “好,我扶着奶奶一起走。”少年欣然答应。 第12章祖孙交心(4) 少年归来这段时日,只敢在假山池塘附近徘徊,其余均不敢深究。深怕涉足某地,电光火石般的回忆立马化为燎原之火将他席卷燃烧。多情善感的少年人,心思一经撩动,追忆的风就任性放纵一发不可收拾,誓要将他击倒。 他太弱小孤单,经受不住往事的浪潮侵袭,一个浪头就能将他拍倒在地负伤不起。一间他出生长大的寝居尚且令他寝食难安,何况整座宅院? 这座院落是曾祖父迎娶公主时文公亲赐的。以这里为起点,赵家开始步入晋国的核心政治舞台。祖父在时更是发扬到极致,推至巅峰。后来,再由父亲传承。父亲走后却剧情急转,跌落谷底。那时,他还年幼,前程便像断了线的风筝,遍寻无果。 他在万众期待中降生,花团紧簇,日日艳阳。突然,晴天霹雳乌云盖顶,滂沱大雨倾泻而至。雨水冲毁道路,阻隔人事。这场雨下了三年,终于云收雨尽。阳光试探,光明可期。无奈残留湿气太重,人心早已潮湿发霉。草木花鸟,一砖一瓦皆灰心失意。惟有主人亲自抚慰才能助它们走出颓丧,重新散发活力。 这座屹立了五十多年的深深庭院,记录下赵家四代人的欢笑悲愁,见证了赵氏从崛起、兴盛到血雨腥风一蹶不振奄奄一息的点点滴滴。 春去冬来几多时,草木无言尽皆知。石头不语,黄莺难言。如果有知,它们定会有过欢快鼓舞,尝过痛苦悲泣。曾几何时,也曾痛不欲生,如今仍在苟延残喘。如果让它们回首来时路,能鼓起勇气的怕是寥寥。 每个角落都充满回忆,血肉之躯肉体凡胎,怎堪再回首的摧残煎熬?所以,每一步都举步维艰。祖孙俩彼此搀扶,才能走完全程。 池塘对岸的亭子里,赵衰和赵盾曾有过会心交谈,之后父子误会冰释;庭院的草地上,赵盾曾和臾骈、郤缺、士会小酌谈心,笑声远去,空余萋萋芳草;颠倒角落的木马曾是赵朔儿时的最爱,如今已零落残旧,无人理会;赵武刚出生时种下的白杨树,已然挺直高大,屹立风中,他却仍是半大少年还未成人。 越是历经沧桑,越是饱含深情,情义越深,更是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不能自已。这座宅子落成不久,百合便嫁进赵家,多少人事变迁,多少曲折逶迤,全数收藏在她的心里。 故人已去,再也无人与她分享共勉。孙子虽陪伴一侧,可是他也仅在此地停留了十二年,从前、过去、现在皆厚重沉郁,如何说与他听?就算他听了进去,也不过当是说书讲戏,难免隔阂。 美食可与人分享,物品可与人共同使用,钱物可与人分摊,唯有心事无法分割剥离请人分担。一经诞生,它便落地生根,执著的生根发芽,扩展枝叶,冲天舒展。就算眼见之处被剪除,埋在土里的根系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伸展纠缠。根不由己,叶更奈何不得。 时间可以冲淡伤痛,却无法完全修复疤痕,无论是生理上的消除或是心理上的消灭都不行。只能被遮盖隐藏,选择性遗忘。可以故意不去提起,却不能抹杀它的存在。一经触发,它便撬开门锁夺路而逃,四处奔袭,不管不顾。 百合记忆的钥匙便是这里的草木顽石,一荷一叶,一水一花。所以,她宁可躲在狭小的寝居,也不轻易走动。她怕一出门,五十多年的人、事、物便扑面而来,她年近古稀,经不起如此浩大的重击。 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敢跨步前行乃是因为他——她要为他而活。这个站在她身旁,面孔稚嫩的翩翩少年,是她生存下去的唯一动力和希冀。 他的回归激发她的勇敢坚强,她不再害怕回顾过往,不再畏惧征途艰难。她目光坚定直视前方,提醒自己要珍惜时光,活在每一个有他相伴的分分秒秒。 身边的少年,跟奶奶一样——一言不发。 沉默,是此刻,丈量赵府最匹配的旋律。 跟奶奶相比,他的十二年不足为道。可是,这十二年占据了他目前为止生命的八成,分量不可谓不重。 这座大宅的每个角落,他几乎全部涉及。他捉迷藏,抓鱼,摘掉奶奶最爱的百合花,被撵得四处逃窜躲闪。 他曾一度认定宅子里有份藏宝图,找到之后一定会收获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为此,他四处敲打挖掘,险些把某个角落的基石动摇。为此,他被从不轻易板起面孔的父亲拿着棍棒追着打。 母亲的衣衫色彩缤纷,哪件花哨,他便记下。之后,便趁她不注意,偷偷拎出来逗猫惹狗。为这,没少挨娘的骂。 这里的每颗沙石都记录他的点滴,追踪他的成长。如果回首,物是人非也还罢了,可悲的是人已不再,物亦面目全非。 或者许多年后再回看,十二年不过是他生命中的几分之一而已。可是,站在当下,几乎是他的全部。 他没法跟奶奶比。或者阅历丰富,自然就会推动人变得淡定从容。好比有一百两银子,遗失了二十两,虽短暂心痛,终究还有大半在手,想通自然也不介怀。可是他不同,他只得一两银子,少二十文钱生活用度就成问题,所以,他难以释怀,久久不能从痛苦的泥潭中挣脱。 她不知,他虽年少却有一颗善感敏锐的心,所以,他的悲情不比她少;他不懂,所谓饱经风霜便可熟视无睹,不过是强颜欢笑自欺欺人。 每件事在每个人的心上都会落下印记,重的是用钉子钉上的,轻的是用针扎的。强装无事便是把针钉移除,留下的凹坑却永不磨灭。活得越长久,便会发现,密密麻麻的洞占据了全部身心,逃也逃不掉,避也避不了。于是只好麻木,逼迫自己放下。如此,才可腾出力气轻装上阵,让身边的人放心。 或者他们都无法精确捕捉对方的心事,给予适当中肯的安抚。然而,此时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共同直面巨大的痛楚,巡视他们的家园本身。携手走完这段路,这段一度艰难到个人无法完成的崎岖之路,他们便已殊途同归。 这世上,最懂自己的只得一人,那便是自己。不存在这样一个人——无论何时,总是第一时间猜中你的心思,呼应你的需求,给你恰如其分的温暖慰藉。这是奢求妄想,为此拼命追逐不过是缘木求鱼自寻烦恼而已。 不在于有个人明了你的一切,而在于这个人能陪着你走下去。不需开口刨根问底,不需劝慰引导,只要在身边便已足够。彼此尊重,相互扶持,一路相随。 祖孙二人相差两代,谁都不能完全了解谁。唯有陪伴,能够跨越鸿沟,无声倾诉。 他们的默契释放出这样的信号:赵家的一老一小,曾经身陷腥风血雨不胜凄楚。此时,他们已做好准备重新出发。假山树木不变,小径杨花依旧,天地为证,他们要扬帆远航,就从此刻起!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