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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次世界大战》
第一章
这里的许多人即将死去。
她竭尽全力地沿着从峡谷中央蜿蜒流过的小溪奔跑着,肺叶和气管因为持续的急促呼吸而火烧火燎地疼痛。装有行李的背包已经在早些时候的慌乱中被丢弃了,右脚的登山靴也不知去向,溪边尖锐的砾石割破了她的袜子,将她的脚底划得鲜血淋漓。谷底的荆棘在她裸露的面部和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道红肿的伤痕,疼痛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持续不断地涌来,像冲击堤坝的汹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理智与耐力的底线,但这一切都没有让她停下狂奔的脚步——因为死神就紧随在身后!
一支粗陋的标枪突然从不远处的树丛中飞出,燧石制成的枪头准确地扎进了一个跑在前面的男人的胸膛!这个不幸的人无力地跪倒在溪水中,双手仍然紧握着标枪的枪杆,似乎在与试图带走他生命的死神进行最后的角力。
片刻之后,几块沉重的卵石也呼啸着飞向了奔逃的人们,一个女人躲闪不及,颅骨被砸得凹下去一块,在摔倒之前就已经毙命。另一个男人返身试图把她拉起来,旋即成了下一阵石雨的牺牲品。
侥幸躲过一劫的人们惊恐地尖叫着,像猝然遭遇野狼的鹿群般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十几双腿在染上了鲜血的溪水中起起落落,溅起一片骇人的浪花。
这一切都将被如实地记录下来——正悄无声息地围绕着她飞行的那个拳头大小的灰色球体会确保这一点。该球体经过特别加固的外壳和镜头,足以抵挡那些奎因人原始武器的打击,而如果这些人全部丧生,它将会自动飞往戴达罗斯α行星上最近的——事实上也是唯一的——居民点,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通报给其他人。她花重金购买这台蜂式摄像机的最初目的,是拍摄戴 达罗斯α行星上最为神秘的奇观——那些被奎因人奉为“圣域”的地方,但讽刺的是,它现在却成了众人惨遭屠戮的全过程的唯一见证者。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绝望而恼怒地问自己。为了完成这项拍摄计划,她等了整整半99lib.年才从邦联殖民部弄到了允许前往戴达罗斯α行星随团旅游的许可,然后又花了相同的时间获取奎因人的信任,让奎因人允许她进入他们的村落参观拍摄,并在他们臭得像A级垃圾处理流水线一样的茅屋里住宿。为了取得那些愚蠢的原始人的信任,她和她的同事们对土著村落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礼节性拜访,向他们赠送了从药品、种子到金属工具在内的各种礼物,还按照他们的习俗割开自己的手掌,用鲜血在一堆木片和骨头上涂抹了一大堆鬼画符,以求得到接近“圣域”的许可。为什么在把该做的全都做过了之后,那些该死的原始人却突然翻脸不认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当一支颤抖着的箭杆突然出现在她的胸口上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在一阵如同夜枭般的低啸声中,数十名、也许是上百名奎因人从藏身的湿地植被和矮树丛中蜂拥而出,截住了这群精疲力竭的逃亡者。或许是由于趋同进化的缘故,除了像蜥蜴一样带有瞬膜的眼睛和没有外耳的耳孔外,这些戴达罗斯α行星的土著看上去更像是罗马史学家笔下的凯尔特或者色雷斯蛮族——他们拥有修长有力的四肢,涂抹着暗绿色和黑色油彩的健壮躯干,从头顶一直沿脊椎延伸到背部、看上去就像是狮子的鬃毛般的浓密毛发,以及一双野性未驯的金黄色眼睛。这些奎因人挥舞着棍棒、投石索和短矛,前额上用彩色线绳绑着一串猎物骨头——按照为她的拍摄计划提供建议的社会学家的说法,这些可怕的饰物代表着为了捍卫神圣所展开的不死不休的战斗。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慢了下来。她看到一支箭像慢镜头般缓缓掠过她的头顶,准确地击中了正在拍摄这一幕的蜂式摄像机,但随后被它的高强度陶瓷外壳弹到了一旁。飘浮在半空中的小圆球摇晃了一下,像受惊的鸟儿一样飞到了更高的地方,继续拍摄这场一边倒的屠杀。
陷入包围的人们厉声尖叫、慌作一团。一些人试图进行自卫,另一些人则将双手举过头顶,大叫大嚷着希望对方能放他们一条生路。但所有的努力全都是徒劳的。挥舞着武器的奎因人一边发出狂热的吼叫,一边冷酷地将包围圈中的每一个人砍翻、捅倒、刺穿,就像一群正在围捕猎物的猎人。
“获救了!”当这群土著中的一个举起手中的短柄斧,准备结果最后几名仍在痛苦挣扎着的伤员时,她的植入式个人终端将那个奎因人的喊声翻译了出来。“获救了!”在斧刃砍进她的血肉、劈开她的骨骼的一刻,那个奎因人再次呼喊道,语调中混合着莫名的兴奋与悲伤。
世界变成了一片黯淡的血红色……
第二章
“诸位,这是两年里的第三次了!”邦联殖民部的特派员罗南中校用那支雕刻着镀金猎鹰图案的军官手杖敲了敲安装着全息投影仪的旧办公桌,正在播放的三维图像摇晃了一阵,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稳定。“我希望你们能够解释一下,为什么这群狗娘养的到现在为止还这么干——在他们从我们手里拿了这么多援助之后!”
因为总有些家伙自以为高人一等,认为他们可以肆意妄为,不必遵守那些“原始人”定下的规矩。坐在桌边的韩碧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仍然在播放着的杀戮场景上移开。她不是一个缺乏同情心的人,更不是那种一门心思扑在研究项目上、对周围的一切全都漠不关心的“技术生物”,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很难让自己对画面上那些正在遭到杀戮的人产生同情。她知道,如果按照现代人的标准,奎因人的行为是十足的野蛮之举,但这里是戴达罗斯α行星,是奎因人的地盘。在这里,一切都应当按照奎因人的标准进行衡量。
“你们难道就不能做点什么吗?”在桌子的另一侧,罗南中校仍然在用他那令人厌恶的夸张语调说着,听上去活像个正在对着镜子练习独白的三流话剧演员,“韩博士,邦联殖民局每年付给你两百万信用点供你和这帮奎因人打交道,让你研究他们的文化、语言与习俗,为他们提供免费的医疗卫生服务。但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们不会试图阻止这些家伙继续杀害无辜的——”
“无辜?”韩碧纤细的眉毛99lib.微微向上扬起了几度,“恕我直言,发生在11月20日的那场袭击显然是——如果您不介意我使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情有可原的。那个摄影记者和她的同伴们非法将摄影器材带上这颗行星,并擅自接近新奥林匹斯峰的奎因人‘圣域’。我在去年、前年和三年前提交的年度报告中已经多次指出,任何私自接近奎因人‘圣域’的行为都极为危险。换句话说,我们不能因为某些蠢货无视警告而送掉自己的性命就指责奎因人——如果一个傻瓜执意跳进关着老虎的笼子里,那么我们能指责吃掉他的老虎吗?”
“恐怕您的比喻不太恰当,博士。”在踱够了步子之后,罗南中校终于重新坐了下来。在这种姿势下,这个长着方下巴和厚嘴唇的大块头亚洲人看上去活像一头山地大猩猩,正用咄咄逼人的目光俯瞰着那些胆敢闯入他的领地的家伙。“老虎不过是没有智力、凭本能行事的畜生,但奎因人却是通过了邦联科学院鉴定的智慧种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智慧种族判断标准的第一条是拥有理性思维能力,对吧?”
“没错。”
“但你现在却告诉我,你们没法和他们讲讲道理,让他们认识到这种愚蠢的行径——”
“如果涉及的是其他问题的话,我们确实会这么做。”拉尔夫·特伦特说道。这个一脸倦怠神情的中年男子是戴达罗斯α星人文与自然科学研究所的主任,也是除了在这座研究所里担任人文科学部主任的韩碧之外仅有的一个曾经在这颗行星上连续生活超过十年的地球人。“奎因人并非蛮横无理的种族,只要对方开出合适的条件,他们很乐意作出让步。但一切与‘圣域’相关的问题都不在此例。事实上,比起在这个问题上让步,他们宁愿选择继续支付命债。”
殖民部特派员的嘴角不引人注意地抽动了一下——在他带着整整一个中队的维和部队士兵抵达这颗行星的第二天,奎因人就为他送上了一份“大礼”:十四名奎因人同胞的头颅。在奎因人的概念中,这便是所谓“命债”——他们取走了十三名游客和一名摄影记者的性命,因此要用十四条等价的性命抵偿,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当然,这并不是奎因人首次向地球人支付“命债”——戴达罗斯α星短暂的殖民史浸透了鲜血。最初来到这里的几批定居者全都遭到了奎因人的屠杀,而谋杀者们的答复理直气壮:由于这些开拓者无视警告,擅自闯入被奎因人称为“圣域”的地方,因此他们不得不采取必要的手段“拯救他们的灵魂”。作为补偿,奎因人每次都会按照他们的习惯送上参与袭击行动者的头颅,偿还被杀者的“命债”。尽管邦联当局没有因此向奎因人兴师问罪,但在著名的“屠杀谷事件”后,殖民部还是将戴达罗斯α星列入了B级禁止入境名单——这意味着除了少数科研与医疗人员,任何人都严禁在此定居或拥有不动产,而游客的入境则会受到严格限制,并在出发前被告知可能的危险。尽管如此,每年仍然有数以千计的游客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颗行星,甚至不惜为此支付高得惊人的费用——只为了目睹遍布戴达罗斯行星系的遗迹。
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认真遵守殖民部的规定,循规蹈矩的游客都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颗行星。但总有某些傻瓜为了满足好奇心或者经济利益,而将警告当成耳旁风——而这种家伙往往会为自己和同行者惹来杀身之祸。那些奎因人会先毫不客气地砍掉他们的脑袋,然后再在一场特别的仪式上割下自己的头颅,作为对杀戮行为的补偿。
——不过话说回来,两年发生三次屠杀事件的确是有些太多了。
“我不想要什么该死的命债!”罗南恼怒地说道,“我要那些毛蓬蓬臭烘烘的脑袋有什么用?殖民部既不能拿这些玩意儿让死人活过来,也不能用它们支付抚恤金。这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们每年花那么多钱为他们提供医疗援助——”
“那点钱连殖民部颁发旅游许可证收入的十分之一都不到。”韩碧指出,“我们只是施舍了一些残羹剩饭。你管这个也叫‘援助’?”
罗南涨红了脸:“听着,殖民部已经决定永久性地结束这种该死的、无意义的流血事件,而不是……”
“那他们就应该加强对入境者的管理。”特伦特说道,“只要他们不去惹麻烦,麻烦就不会惹上他们。”
“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罗南慢慢地揉着他那十根裹在手套的白色布料里的粗短手指,“我们生活在一个无聊的时代——所有人都因为缺乏生存压力和娱乐过度而无聊透顶,为了五分钟的新鲜感,他们连命都可以不要。奎因人越是藏着捂着他们的‘圣域’,人们对它的兴趣就越浓。你们真的认为那些以身犯险的傻瓜不知道来这儿有危险?实话说吧,有些家伙就是冲着危险才跑到这里来的。而邦联却必须替他们擦屁股!我知道那些奎因人信任你,韩博士,你是唯一一个得到他们‘认可’、可以与他们共同生活的人。我不相信你真的没办法说服他们。”
“那您最好学会相信这一点。”韩碧耸了耸肩,“我可以安排他们与你进行一场正式谈判,特派员先生,但我可以保证,这种谈判不会有任何成果。除此之外,动用武力也同样解决不了问题——在奎因人眼里,拯救灵魂比保护肉体要重要得多。”
沉默。
“也许你是对的。既然谈判注定于事无补,那我们也没必要去白费工夫,对吧?”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罗南舔了舔他厚厚的嘴唇,小小的黑眼睛里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看上去活像是一只盯上小鸡的狐狸。“不过,殖民部派我来这里,是为了阻止类似的流血事件继续发生。既然我们既不能通过武力,也无法依靠谈判解决问题,那么我只能采取迫不得已的手段,向殖民部申请将戴达罗斯α行星的禁止入境等级提升到A级。”
韩碧和特伦特交换了一个混合着恼怒与担忧的眼神——被列入A级禁止入境区域,意味着整颗行星及其周边区域将被邦联维和部队无限期关闭,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该行星的大气层内,当然,也包括在这颗行星上工作的所有科研人员。尽管提升禁止入境等级的最终决定权在殖民部,但韩碧他们愿意拿出全部家当打赌,如果罗南真的提交了这么一份报告的话,坐在办公室里的那帮.99lib.老爷肯定会在一分钟之内就把这份报告变成盖着官方钢印的正式文件。
“既然这样,那我认为……呃……也许试着进行一次谈判也没什么坏处。”韩碧强迫自己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但愿你不得好死,你这自以为是的混蛋!“但我还有几个条件……”
第三章
透过嘲鸫级运输机视野良好的舷窗向外望去,戴达罗斯α星的大地就像一片由苍翠欲滴的绿玉铺成的巨大马赛克。浅绿色的高地、平原与深绿色的峡谷像海面的波浪般层层叠叠地排列在蔚蓝的天穹之下。一座座积满了水的圆形死火山口如同蓝水晶般点缀其间。早在数十万年前就已经冷却的玄武岩平原上覆满了青翠的矮小灌木。无数带着白色伞状绒毛的种子随着温暖的晨风四处飘荡,宛如一片片有生命的雾霭。
除了似乎无穷无尽的绿色和天蓝色外,在这颗行星的地表还有另外一种颜色,一种显然出于人力而非自然之手的颜色。数以百计的巨型建筑星罗棋布地散落在一望无际的茂密丛林之中,每一座的表面上都闪烁着非自然的冰冷钢青色光泽。大多数建筑物都是规规矩矩的圆柱体,分布也相对集中,显然是公共建筑或者居民楼之类的设施。但另一些建筑的用途就很难猜测了:一座外形活像埃菲尔铁塔和勃兰登堡门混合体的巨型建筑不断从钢青色转化成淡蓝色,接着变得完全透明,随后又逆向重复这一过程;另一座看上去有些类似于玛雅金字塔的建筑上空悬浮着一个不断旋转的淡橙色花岗岩球体。当“嘲鸫”飞过一处像圣海伦斯山一样崩塌了小半边、显然曾经猛烈喷发过的火山口时,一道从山顶射出的淡紫色光芒迎头碰上了这架穿梭机——这道光芒穿透了穿梭机的外壳,像一堵移动的墙一样从正坐在客舱中相互“相面”的韩碧和罗南身边扫了过去,仿佛将他们与外部空间隔开的二十厘米厚的钛合金机壳和陶瓷隔热层不过是一层透明的糯米纸。
“唔,有意思。”当那道紫色的光墙从罗南的身边扫过时,他咂了咂两片厚实的嘴唇,“怪不得总有人想来这儿——除非亲眼目睹,否则你永远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这就像……”
“像魔法一样。”拉尔夫·特伦特说道。
“哈,你们搞科学的也信这个?”
“所谓‘魔法’,不过是理性与无知的分水岭。对于处于蒙昧状态的人而言,一切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都可以被视为魔法。”韩碧语气生硬地说道。
“就像阿瑟·克拉克说的那样。”特伦特补充了一句。
“以我们目前的知识水平,要理解古代奎因人的科技,就像试图阅读上帝本人的手稿一样困难——以刚才那座方尖塔为例,一个物理学专家小组曾经花了三年时间对它的工作原理进行分析,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要想弄清楚那些光子是如何穿透不透明物质的,人类必须先开拓一个全新的量子物理学分支学科才行。换句话说,与这些遗迹的建造者相比,我们的技术水平与石器时代的原始人并没有本质区别。”韩碧说。
在由主星戴达罗斯、伴星伊卡洛斯,以及姊妹行星戴达罗斯α和戴达罗斯β组成的戴达罗斯行星系中,古老文明的遗迹随处可见,正是它们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源源不断地涌入这颗气候宜人但却缺乏天然资源的偏远行星。在遥远的20世纪,一位名叫费米的学者曾经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悖论:假如智慧生命在宇宙中是一种普遍现象,那么为什么一直九九藏书没有任何外星人前来拜访地球?在其后的几百年里,这个悖论一直困扰着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与科幻小说作家。直到人类发明了跃迁引擎,展开真正意义上的星际航行活动后,一切才有了点眉目——最初的开拓者在数十颗类地行星表面(包括地面和海底)都发现了曾经存在的智慧文明留下的痕迹。在某些行星上,他们甚至发现了不止一个文明。
正如地球上各个区域的文明发展存在差异一样,这些古代的地外文明的发展程度也各不相同,其中一些并不比奥尔梅克人先进多少,而另一些则已经发展到了太空时代,但所有这些地外文明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全都在大约八万地球年之前的某一天突然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从此隐没在历史的迷雾中。大多数智慧种族只留下了废墟与遗迹,而某些种族——比如奎因人——尽管幸存了下来,但却退化成了茹毛饮血的蛮族。正是在那之后,人类逐步摆脱了旧石器时代的蒙昧状态,建立起了真正的文明。科学家们针对这些文明同时消失的原因进行了旷日持久的研究,提出了99lib.数十种理论与假说,但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令大多数人信服的解释。
在所有已经覆灭的地外古文明中,戴达罗斯α文明(或称古奎因文明)是历史最悠久、发展程度最高的——没有之一。尽管时光已经流逝了八万年(按照戴达罗斯α的恒星年计算,则是六万四千年),但这个文明的绝大多数遗产却似乎并未受到岁月的侵蚀,仍然像它们刚刚建成时那样正常运转着。支撑它们运转的能源全都来自双星系统中的小个子伴星伊卡洛斯——这颗红矮星被古代奎因人整个罩上了一套类似戴森球的能量采集系统。它产生的每一焦耳能量都会被吸收、转化,输送到戴达罗斯α星,为古奎因人的设备提供永不枯竭的能源。唯一的例外是他们的量子计算机——这些利用物质的量子叠加态进行高速运算的设备,全都在古奎因文明崩溃的同时变成了无法工作的废铜烂铁,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
“那么,”罗南又一次咂了咂嘴唇,“那个所谓的‘圣域’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那似乎也是他们的祖先建造的某种设施……”
“可以这么说吧。”特伦特点了点头,“根据我们的推测,‘圣域’其实是类似仓库的地下储存设施,堆放着数以万计的记忆晶阵——那是古代奎因人用来储存信息的装置,其中的信息可以通过一种特制的信息读出设备转化成脑电波形式,直接‘输入’浏览者的大脑。不过,我们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信息读出设备,都与存放在‘圣域’的晶阵不匹配,因此,我们无法判断其中到底储存着什么信息。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是,这些被集中储存起来的记忆晶阵是损坏的废品,古代的奎因人将它们存放在那里是为了将来回收利用。不过,这些都仅仅是推测而已——奎因人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触碰放在‘圣域’里的晶阵,更不可能允许我们将它们带回去研究。”
“照这么说,”罗南语带讥讽地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些家伙一天到晚顶礼膜拜的‘圣域’,不过是一些可笑的、毫无意义的垃圾堆放场?”
“特派员先生,我希望您在谈判时不要发表类似的言论。”韩碧冷冷地说道,“奎因人相信,存放在‘圣域’的那些记忆晶阵里栖息着他们远祖的灵魂,因此他们对‘圣域’有着近乎狂热的尊崇,任何被他们认为是玷污圣域的行为都有可能引发严重的流血冲突,如果——”.99lib?
“尊崇?我看恐怕是畏惧吧……”罗南发出一声阴沉的冷笑,“对缺乏理性思维能力的原始人而言,崇拜往往源自趋利避害的本能,源自惧怕而非热爱——他们惧怕无法控制的自然力,惧怕无法预测的命运,当然,更惧怕他们的头脑想象出来的危险。源于畏惧的崇拜是最普遍的,但同样也是最脆弱的:一旦人们不再害怕某种事物,对它的崇拜就会随之消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拉尔夫·特伦特皱起了眉毛。
罗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第四章
光,充满了戴达罗斯α行星赤道地区最大的死火山——新奥林匹斯峰中空的山腹,在这里,没有人能够找出真正的光源:充斥这里的光线并非来自灯具、火焰或者其他发光体,亦非完全来自由布满绿色植被的火山口射入的阳光,更不是从火山已经凝固的岩浆通道表面或者人们脚下的火成岩地面上发出的。作为这颗行星上最负盛名的景观之一,无穷无尽的光子从山腹内每一立方微米的空间恒定而源源不断地凭空涌出,像水一样溢满这处巨大的地下空间每一个最微小的角落,让所有置身此地的人都沐浴在恒常永在、无始无终而又永远无法被遮蔽的温暖光芒之中。这里没有黑暗,没有阴影,没有寒冷,更不存在与黑暗和寒冷伴生的恐惧——早在文明的孩提时代,这种恐惧就已经深深烙入了作为昼行性动物的人类的DNA中。
在周遭奇观的映衬下,奎因人“侍圣者”们居住的村庄看上去愈发显得粗陋不堪,活像一堆脏兮兮的微缩建筑模型。几十座粗糙打磨的火山岩垒砌而成、没有房顶的矮小石屋,就是这个村子几乎全部的“不动产”。这里没有奎因人的村落中常见的畜栏和菜园,也看不到散养的小型家禽和家畜——“侍圣者”由来自不同血缘氏族的志愿者组成。他们自愿奉献终生守卫“圣域”,一切衣食用度全靠自己的氏族接济。
在村子中央,一圈低矮的石墙圈出了一块面积与一座标准游泳池差不多大小的圆形空地。这片空地上堆放着数以万计的瓦蓝色棱柱体,每根棱柱都有半个成年人高,直径与成人手掌长度相仿,有着一模一样的正六边形截面,像蜂巢里的蜂房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这就是“侍圣者”们自愿终生守护的“圣域”,他们眼中远祖灵魂的寄居之处。
当罗南一行沿着一条似乎是自然形成的通道进入新奥林匹斯的山腹时,奎因人早已派出了他们的欢迎队伍:两百名侍圣者在村外排成了一列。这些自愿终生守护“圣迹”的本地土著,个头最矮的也有两米一以上,装备着一尺来宽的小圆盾和一头镶嵌着黑曜石锋刃的大头棒,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列成两队,要不是在不到一百米外就站着十二名由电磁突击步枪武装起来的、负责保护殖民部特派员安全的陆战队员,这番阵势看上去倒还颇有几分威慑力。
在这支石器时代水平的卫队簇拥下出场的,是代言者勃克。这位活了九十五个地球年的老者已经上了年纪,皮肤像脱水的梅子干一样干枯皱缩,脊背和肩窝上的鬃毛也已经变成了枯树叶般毫无光泽的棕灰色。他的腰间围着一条用塑料编织袋和晾干的动物神经缝成的缠腰布,脚上穿着一双女式厚底高跟鞋,鞋尖上还缀着一颗明晃晃的假钻石——向奎因人赠送用玻璃或者塑料制成的假宝石制品已经成为游客们的一种习惯。对某些游客而言,这么做有双重好处:既能以低廉的代价博得对方的好感,也可以让自己在这些“愚蠢的原始人”面前享受到某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就像用塑料香蕉逗弄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
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之所在。韩碧摇了摇头。大多数人都把戴达罗斯α星当成了一座动物园,奎因人则是动物园里最聪明、最有趣的那群动物——对他们而言,奎因人存在的价值就是供他们参观。他们傲慢地扔给动物一点残羹冷炙,然后就认为动物们应该为他们的仁慈而对他们感恩戴德。
“向您致敬,诸代言者之首。”韩碧用一种低沉的、听上去就像一连串混在一起的喘息与口哨声的语言对那位老者说道。奎因人的发音器官与人类的声带有很大差异,他们语言中的大部分词汇都位于人类发音器官无法发出的次声波段。现在韩碧说的这句问候语是少数几句人类能够不借助翻译仪器就直接说出的奎因语之一。“我们带着诚意来到此地,”她改用英语说道,“这位是——”
“我是邦联殖民部的特派员罗南。”罗南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同时用轻蔑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奎因人,仿佛打量一群正在腌臜地方找食的野猫,“这么说,你就是奎因人的谈判代表?”
“你可以这么认为,特派员。”代言者用沙哑的声音答道。由于发音器官的差异,奎因人虽然能讲人类所使用的任何一种语言,但说话时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得了重感冒似的,让人很不舒服。“我是代言者,我所说的话,你可以认为是我的全体血亲所说的。”
“很好,”罗南说道,“你知道邦联殖民部为什么派我来这里吗?”
“不知道。”
“我奉命与你们进行交涉,就最近发生的流血事件展开谈判。”罗南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据我所知,在一个月前——也就是你们这里的十九天前,你们的人在离这里两千米外的一处溪谷中,谋杀了十四名无辜的游客……”
“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支付了赔偿。”勃克的灰色角质嘴唇愤怒地颤抖着,“你的要求毫无意义,自相矛盾,我们无法理解。”
“少跟我来这一套!”罗南吼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代表邦联当局要求你们作出保证,类似于那样的流血事件永远不能再度发生!你们的人永远不能再对那些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的没有任何武装的游客发动无端攻击!能听懂我的话吗?”
“不能。”勃克回答得非常干脆,“你的话仍然自相矛盾,难以理解——我们从来没有、也不可能进行无端的攻击,因为没有任何行为是可以‘无端’进行的。当我们有所行动时,必然要先有一个明确的目的作为其前提与动机。”
罗南恼怒?99lib.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努力掩饰嘴角露出笑意的韩碧和特伦特,仿佛是他们教这位奎因人这么说的。“我没兴趣和你继续玩这种无聊的哲学游戏,你这个……”他咳嗽了两声,没有把后半截话说出来,“好吧,我希望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任何武装的游客可能让你们产生追击并杀害他们的动机?就因为他们试图未经许可拍摄你们的‘圣域’?”
“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对我们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勃克说道,“他们的那种东西——”他用细长的手指比划了一个球形,显然指的是摄影记者们常用的蜂式智能摄像机,“像那样的东西是不能接近‘圣域’的,它会唤醒栖居其中的永世长眠者,这是绝不能允许的。”
“永世长眠者?你指的是你们祖先的灵魂?”
“是的。”
“你们真的相信你们祖先的灵魂就储存在这些……东西里,而不是在别的地方?”罗南冷笑着问。
“确信无疑。”勃克回答。
“那么,你们见过那些灵魂,或者曾经与它们沟通过吗?”
“没有。”
“也就是说,你们其实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你们祖先的灵魂就待在你们所谓的‘圣域’里?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如果被……打扰的话,你们祖先的灵魂就会来找你们的麻烦。对吗?”
“我们不需要证据,”代言者答道。不知为何,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了一丝慌乱:“你何必去证明那些你已经知道的东西?”
“可笑!”罗南冷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这位殖民部特派员突然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举动——他粗暴地推开了挡在面前的几名代言者,大步穿过位于村子中央的小广场,朝着被矮墙围起来的“圣域”走去。
两名守在墙边的侍圣者举起了短矛和大头棒,试图阻止这个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近“圣域”的地球人。但罗南只花了不到五秒钟就解决了他们——特派员首先冲向从左侧攻来的对手,在闪过朝他刺来的短矛的同时,以一种与他的臃肿身躯完全不相称的敏捷身手连续踢中了对方的胸部和喉咙,紧接着,他旋身躲开了从身后呼啸而来的木棍,反手抓住第二名侍圣者的双肩,将这个奎因人重重地摔了出去。
“住手!该死的,住手!”拉尔夫·特伦特大声喊道,韩碧愤怒地尖叫起来。负责保护罗南安全的陆战队员们则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而在场的奎因人却纷纷发出了震惊的怒吼。罗南没有理会这些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他径直翻过那道矮墙,踏进了奎因人眼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域”。接着,他来到那些如同蜂房般紧紧排列着的瓦蓝色晶体旁,用双手握住其中一个,像亚瑟王拔出石中剑一样缓缓地将它抽了出来。
“不——”韩碧喊道。
“看看这个!你们这些被迷信与恐惧蒙蔽了双眼的家伙!在无知的黑暗角落中裹足不前的蠢材!”罗南像举起奖杯的冠军一样,将那根晶阵高高举过头顶,“看看这个吧!你们这群蜷缩在蒙昧迷雾中的不幸者!这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灵魂,更没有什么危险:它们只不过是你们祖先的造物,是由一群与你们一样的人制造出来的东西,仅此而已!”
“该死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韩碧恼怒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我在干什么,博士!”罗南说道,“我在帮助这些可怜的人,帮助他们摆脱这种源自无理性的恐惧的盲目崇拜。这一切必须结束!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放弃这些愚蠢的、毫无意义的禁忌,我们才能避免下一次流血事件!我要让他们亲眼看到,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永世长眠者,也没有什么蛰伏的鬼魂,只有——”
一支标枪在空中划过一道弯曲的抛物线,擦着罗南的帽檐?99lib?
飞了过去,燧石枪尖在地面上敲出了一蓬金色的火花。紧接着,另外几个奎因人也将标枪举过头顶,准备投掷——
但他们没能成功。
随着一串电磁步枪开火时特有的短促“嗖嗖”声,负责保卫罗南的精锐陆战队员们已经抢先开火击中了这些奎因人。高速飞行的钛合金穿甲弹头像撕裂纸片般撕碎皮肉,切断骨头,眨眼之间就将它们的牺牲品变成了地面上面目模糊的血肉残块。
“住手!住手!”特伦特愤怒地大喊着,但他的呼吁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在他身边,一场一边倒的战斗正以残酷的高效率迅速进行着——陆战队员们迅速聚拢成半圆形阵势,将罗南和两名科学家护在他们身后,同时向每一个敢于接近到二十米内——这是奎因人标枪和投石索的最大有效杀伤距离——的目标倾泻子弹。
愤怒的奎因人在电磁突击步枪的密集火力下像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地。他们富含铜元素的鲜绿色血液从被撕裂的血管中流出,像一丛丛蔓延的藤蔓植物般在地面上四处流淌。
接着,这场屠杀戛然而止。
“你们有五分钟时间,”勃克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地干涩嘶哑,但却增添了几分不容妥协的威严。他遍布皱纹的灰色手掌中握着一把用动物甲壳打磨成的短刀,刀刃正紧紧地贴在另一个人柔软的颈动脉上。“放下圣物,留下那个人做人质。”他伸手指向拉尔夫·特伦特,“其他人离开这里,否则她就得死。”
“照他说的做!”虽然正被一把刀子顶着喉咙,但韩碧的声音中却没有丝毫恐惧。在刚才的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她是何时离开负责保护她的陆战队员的视线,又是如何落到奎因人手里的。
“相信我,他们真的会动手的!”韩碧高声叫喊。
罗南极不情愿地将高举着的记忆晶阵放回了原位,黑色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恼怒的光芒。“我们会回来的。”在一番权衡考虑之后,他丢下了一句话,带着他那群武装到牙齿的保镖离开了。只有被指定作为人质留下的拉尔夫·特伦特还留在原地。
“我相信他这话是认真的。”当最后一名陆战队员从视野中消失后,特伦特无奈地耸了耸肩,“所以,我真心希望你们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第五章
夜深了。
在新奥林匹斯峰的山腹内,昼夜的变化几乎无从察觉。每时每刻都充斥着这里的柔和光芒将这里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正午。唯一能让人们意识到夜幕降临的只有位于“圣域?99lib.”上方的椭圆形火山口处露出的那一小块夜空——现在,戴达罗斯星的光芒已经彻底黯淡下去,越来越多的星辰正出现在渐渐由橙黄色转为青灰色,然后又变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的天穹上。
“你觉得那家伙现在在干什么?”拉尔夫·特伦特端着一杯刚刚烧好的白开水,在韩碧身边坐了下来。后者现在正坐在“圣域”周围的一截矮墙上,抬头仰望着点缀在黑天鹅绒般的夜幕上的群星,“我知道你是故意成为奎因人的人质的,但这么做只是让罗南那家伙得到了更多对奎因人采取强硬措施的口实。说不定他现在正忙着通过星际通讯网向邦联殖民部发送报告,告诉当官的那些野蛮的奎因人是如何背信弃义地对前去谈判的代表团发动袭击,又如何卑鄙无耻地绑架了两位手无寸铁的科学家……”
“我倒巴不得他这么干,”韩碧干巴巴地说道,“至少殖民部的行事作风一贯谨慎,如果他们知道了奎因人手里握着两名人质,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指示他们的特派员不得轻举妄动。我现在怕的是那家伙搞个先斩后奏……”
“什么?”
“按照《殖民地特殊状态处置法》,在紧急状况下,殖民部特派员有权派遣随行的安全部队或者殖民地民兵执行低烈度军事任务,而不需要事先获得殖民部的批准。”韩碧叹了口气,“比如营救人质……”
“营救?我敢拿我的教授头衔打赌,他那号人才不会关心我们是死是活呢!”特伦特摇了摇头。
“所以他才更有可能这么做。”韩碧说道,“想想看吧,你真以为罗南今天下午的行为不过是心血来潮?不,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奎因人会答应他的条件。所谓的‘谈判’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毁掉奎因人的信仰。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一点。”
“呃?”
“你对罗南这个人了解多少,拉尔夫?”韩碧问道,“你知道他是提升派的主要支持者之一,而且还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吗?”
“呃?”特伦特依旧是一脸茫然的表情,“提升派?”
“要是你愿意多花点时间看看新闻,而不是一天到晚宅在实验室里,我想你就不会问这种问题了。”韩碧有些不悦地说道,“所谓的‘提升派’,和当年想‘教化’澳洲土著的白澳分子完全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蠢蛋。他们相信,帮助那些落后种族达到‘更高的文明层次’,是先进种族命定的义务。在最近几年里,这帮人在殖民部的影响力一直在上升,把罗南中校派到戴达罗斯α星就是他们最新的一步棋——如果他们能通过事实证明自己的理论的话,公众对他们的支持率肯定会大幅度上升。我想罗南大概以为,只要能终止奎因.99lib.人对‘圣域’的崇拜,他就能让他们脱离蒙昧状态,主动拥抱‘文明’。”
“那他肯定……”特伦特摇了摇头,“有人来了。”
是勃克。
奎因人的代言者看上去相当疲惫,本就凌乱的灰白色毛发现在已经变成了绒毛球似的一团,爬行动物般的黄眼睛里闪烁着犹疑不决的神色。他缓慢地扣着两排细小的槽牙——在奎因人的面部表情中,这是犹豫的表现。“我有……东西要给你们看。”他吞吞吐吐地说道,“跟我来。”
在勃克的带领下,两人离开侍圣者的村庄,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天然岩洞中。这个岩洞的空间相当狭窄,光线也比外面要昏暗得多。洞内的地面上摆放着几张草垫和一些盆盆罐罐,还有几只用植物纤维编织而成的大草篮。勃克默不作声地在这些篮子旁徘徊了一阵,似乎正在犹豫是否应该把那东西拿出来。但他终于下定决心,打开了最大的那只篮子,从里面取出了两样东西。
尽管这两样东西都包着褐色的动物毛皮,但特伦特和韩碧还是凭着外形认出了它们,第一件东西是一个标准的六棱柱体,显然是古代奎因人留下的众多记忆晶阵之一;而另一件东西则是一个被镂空的圆柱,直径比勃克拿出的那个六棱柱要略微大一点儿,很显然,这应该就是与那块记忆晶阵配套的信息读出设备了。
“你们带了……那个吗?”勃克解开包裹在两件东西上的皮毛,将记忆晶阵插进了读出设备的六边形孔洞里。片刻之后,晶阵表面的瓦蓝色变成了晶莹的冰蓝色——这意味,它储存的信息正以奎因人的脑电波形式被正常读出。
“我这里有一套。”特伦特点了点头,从大氅的衣袋里取出了一套与20世纪末曾经一度流行的“随身听”有些类似的设备。这套俗称“翻译机”的装备是戴达罗斯α星人文与自然科学研究所的诸多小发明之一,它唯一的用处就是将奎因人的脑电波形式“翻译”成人类的脑电波形式,.99lib?从而让研究人员能够正常使用古代奎因人留下的那些数据读出设备。特伦特迅速将这套“翻译机”的设置检查了一遍,重新设定了几个工作参数,然后将它递给了韩碧。
“不,”勃克突然说道,“她不行,你来。”
“我?”特伦特不解地看了勃克一眼,但还是照他说的将翻译机的“耳机”贴在了自己的前额上,然后拉过一张三角凳坐下来。
短短几分钟过后,他脸上疑惑的神色逐渐转化成了强烈的惊讶,接着,这种惊讶又变成了喜悦。
“是的!”特伦特突然大喊了一声,把韩碧吓了一跳,“是的!罗南是对的。那不是尊崇,是畏惧!这就说得通了……”他关掉了翻译机,“他是对的!该死的,罗南是对的!”
“你说什么?”韩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是对的?”
“罗南。你还记得他在来这儿的路上对我们说的那些话吗?”拉尔夫·特伦特的神情看上去相当复杂,他褐色的眼睛里既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也潜藏着隐约的担忧与不安,“他当时对我们说,奎因人对‘圣域’的崇拜很可能源自畏惧而非热爱。他们之所以派人对‘圣域’严加看守,是因为他们害怕……”
“害怕?”
“没错,他们相信自己祖先的灵魂就栖息在那些存放于‘圣域’中的记忆晶阵中。”特伦特语气激动地说道,“我们以前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个传说,但……但那是真的!呃……我是说,如果这件记忆晶阵里的资料属实的话,那‘圣域’里就确实储存着奎因人祖先的灵魂!”
“你在开玩笑。”韩碧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说道,“这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灵魂这种东西?也许是哪个奎因人无意间把哪块‘圣域’里的记忆晶阵插进了匹配的读出设备里,结果听到了自己祖先的声音。所以他们就以为……”
“你难道忘了吗?”特伦特连连摇头,“存放在‘圣域’的所有记忆晶阵都无法与我们迄今为止所找到的任何型号的数据读出设备匹配!”
“对……”
“况且从理论上讲,假如我们将‘灵魂’定义为‘脱离躯体的个体意识’的话,那么它并非不可能独立存在——我刚才所接触到的古奎因人科技资料就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特伦特继续说道,“在各种解释意识产生原因的理论中,有一种理论认为,意识是脑组织内电离电子的量子叠加态作用的产物,如果这一理论成立,那么我们就可以解释计算机的问题了……”
“什么计算机?”韩碧听糊涂了。
“你忘了?戴达罗斯α星的古文明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古代地外文明中唯一拥有成熟的量子计算机技术的文明。在文明崩溃时,他们的大多数科技产品都毫发无损,但量子计算机却全都瘫痪了。”特伦特解释道,“我们一直不明白这两件事间有什么关系,但按照这套记忆晶阵中的记录,古代奎因人的物理学家已经发现,宇宙的基本物理法则每隔数百万到上千万年就会发生短暂的变化——他们将这种变化称为宇宙的‘脉动’。在每次‘脉动’过程中,物质的量子叠加态将不能稳定地存在。换言之,每当这样的‘脉动’发生,宇宙中的文明就会被全部毁灭,然后一切都只能从头再来。”
“难道就没有办法阻止这种事吗?”韩碧问道,“一切自然现象都可以被利用或者改造,在过去的上百亿年里,怎么可能没有任何文明找出阻止‘脉动’的办法?”
“因为‘脉动’问题事实上不可解——古代奎因人曾经就这一问题进行过长期研究,但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计算出解决这一问题所需方法的时间远远超出两次‘脉动’间的最长时间间隔,因此他们把这称为‘脉动困境’。”特伦特激动地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费米悖论的真正答案:之所以没有更先进的外星文明拜访地球,是因为我们就是最先进的——至少是最先进的之一!在大约八万年前,人类就获得了意识……”
“但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特伦特说道,“从进化角度上讲,人类这个物种已经存在了几十万年,或许是几百万年——这取决于你是否将早期直立人与南方古猿也算入‘人’的范畴。但人类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思维能力,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意识’或者‘智慧’,是在六99lib?到八万年前的事。没错,在那之前,人类也具有社会性,能够制造工具,但这都是出自本能的行为,与蜜蜂筑巢、海狸筑坝没有什么区别。直到最近一次‘脉动’结束后,人类社会才因为某次随机量子事件而产生了意识,从而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进步。而与此同时,那些比人类先进的智慧种族都已经因为‘脉动’过程中物理规则的变化而丧失了意识,退化成了依照本能行动的动物。”
“但这说不通啊,”韩碧摇了摇头,“在原有文明崩溃后,并不是所有智慧物种都退化成了动物,还有少数物种仍然保留着起码的智慧——比如奎因人。”
“这‘说不通’的地方就是关键所在,”特伦特挥了挥手,“奎因人并没有‘保留’他们的智慧,他们——怎么回事?”
“来了!”一名年轻的代言者学徒掀开盖住岩洞入口的皮帘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没有按规矩向勃克行礼,灰色的角质脸颊涨成了淡紫色——这是奎因人在感到极度恐惧时的表现,“他们来了!”
“什么来了?”韩碧问道。
“是那个人,”学徒改用英语说道,“他回来了,带着很多人!”
第六章
这次奇袭进行得干净利落,堪称特战经典。
在夜幕的掩护下,一百名训练有素的陆战队员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就穿过新奥林匹斯峰的火山口索降到了奎因人的村落中央。在大量催泪弹和闪光手雷的双重夹击下,那些毫无防备、昏头昏脑的奎因人甚至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被从天而降的陆战队员们解除武装,戴上了塑料手铐,然后像牲口一样驱赶到了村中的广场上。在整个行动中,总共有四名奎因人被打死,十几人受伤,而罗南这边的全部伤亡仅仅是一名在索降时不慎扭伤了脚踝的陆战队员。
“啊哈,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当韩碧、拉尔夫·特伦特与勃克赶到广场时,罗南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混合着嘲讽与得意的微笑,“看来你的奎因人朋友并没有伤害你和特伦特教授,这可着实是件令人宽慰的事情,韩博士。”
“该死的!”当看到罗南身后的陆战队员们正在做的事时,韩碧不由得惊呼失声——如同蜂房般整齐排列在“圣域”中的上万支记忆晶阵的表面已经被贴上了一层黏土般的黄褐色塑性炸药,几名陆战队员正忙着将一枚枚用于起爆的圆筒状引信插进这层塑性炸药里,“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吗?”
“疯?我当然没有疯,.99lib.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罗南站在那堵围绕着不可侵犯的“圣域”的矮墙前,带着睥睨的神态俯视着那些戴着塑料手铐、被陆战队员们押到广场上的奎因人,活像是正在检视战俘的亚述国王。“他们,这些所谓的‘侍圣者’才是真正的疯子——花费一生看守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甚至不惜为此而滥杀无辜,这不是疯狂又是什么?作为一个文明人,我有权利、也有义务结束这种疯狂,让——”
“你是对的,中校。”拉尔夫·特伦特说道,“你是对的,勃克刚才向我提供了一些可靠的信息。奎因人对‘圣域’的崇拜确实如你所说,是源自对其中潜藏的危险的恐惧。所以我恳请你不要破坏存放在‘圣域’中的任何东西。这么做相当危险,很可能会释放出那些奎因人一直极力避免……”
“恐怕我不这么认为,特伦特教授。”罗南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都知道,这些所谓的记忆晶阵不过是古代奎因人的信息储存设备而已,不是被所罗门封印的魔瓶,它们和我们使用的磁带与光盘没什么区别。而据我所知,如果我扯断一根磁带,或者踩碎一块旧硬盘,里面是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冲出来把我的肠子掏出来的。对吧?”
“对,哦,不,你不知道……”特伦特的声音因为慌张而变得结巴起来,“这不像你想的那样……这里有一些装置,一些……别的装置。这是某种……故障保险系统或者类似的东西。你不能……”
“你这么做是违法的!中校!”韩碧厉声说道,“《殖民地土著智慧种族保护法》中有明确的规定,在没有获得殖民部批准的前提下,任何破坏土著居民宗教圣地、崇拜物或者——”
“我和你一样清楚那些规定,博士,但事后求取原谅总是比事先取得同意和藏书网批准要容易得多。”罗南耸了耸肩,“相信我,我的做法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
“现在,起爆!”
刹那间,仿佛有人在这座山洞中同时点燃了一万颗超新星,强烈但却毫无热度的冷光在瞬间淹没了这里的每一个人,剥夺了他们的视觉,将他们眼中的世界变成了一团光怪陆离、扭曲盘绕的斑驳色彩。
韩碧听到了无数的声音——其中一些是惊慌失措的陆战队员们发出的尖叫,但更多的则是奎因人绝望的呐喊声。她感觉到有一些尖锐的物体碎片正以极高的速度四散飞溅,其中一些划过了她的脸颊。她感到疼痛,有很热的东西沿着脸颊流到了脖子上。
当韩碧的双眼终于不再因为刺痛而流泪时,她发现那些曾经整齐排列在“圣域”中的记忆晶阵已经变成了满地的蓝色碎片,就像是鸟类或者爬行动物所产的蛋孵化后留下的碎蛋壳。大多数陆战队员仍然三五成群地蹲坐在一起,用力揉着泪流不止的双眼,而那些被押到广场上、被迫观看这一幕的奎因人——包括勃克和他的学徒在内——则全都倒在了广场的?99lib?玄武岩地面上,像母胎中的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腔表明他们仍然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罗南用衣袖抹着眼泪,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切,“这些……这些……他们都怎么了?”
“你刚刚杀了他们。”拉尔夫·特伦特面色死灰地说道,“或者说,你等于是杀了他们。”
“我……什么?”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特伦特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些所谓的‘圣域’,是古代奎因人为了让他们的文明逃过所谓的‘脉动’的劫难而设下的最后保险——他们精确地预测出了最近一次‘脉动’的发生时间,并在此之前从大脑中分离,或者至少是复制了自己的意识,并将它们保存在这些特制的记忆晶阵里。当‘脉动’结束后,负责控制‘圣域’的计算机系统会自动将这些处于储存状态的意识从晶阵里释放出来,并通过某种我们还无法了解的方式重新‘植入’奎因人的大脑中。”
“但是,”韩碧问道,“既然储存在晶阵中的意识一直没有被……呃……释放,奎因人为什么仍然拥有智慧呢?”
“这和我们之所以拥有智慧是同一个道理。”特伦特答道。这时,几名奎因人已经开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透明的瞬膜后面的黄色瞳孔急剧地反复缩放着,“很显然,在‘脉动’期结束后,原本已经退化的奎因人又因为某场偶然的量子事件而再度获得了意识与智慧——正如八万年前地球上的早期智人那样,而这一事件同时也阻止了‘圣域’的控制系统释放处于储存状态下的意识——我认为,古代奎因人很可能并不完全认同‘脉动’理论和意识的量子叠加态本质理论,因此他们在设计‘圣域’的控制系统时也赋予了它某些检测手段:假如奎因人真的在‘脉动’中丧失了智慧,那么它就会照常运行,反之则会继续处于待机状态。”
“‘脉动’?”罗南仍然是一脸迷茫。现在,更多的奎因人已经动了起来,看上去似乎随时就会醒来。“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不懂——”
特伦特没有理睬他,“按照那套记忆晶阵里的记载,‘圣域’的控制系统还附带有一套损坏管理机制。如果遭到严重的外力破坏,它将会自动实施意识再植入行动。后来,重新进化出文明的奎因人在机缘巧合下找到了勃克给我的那套记忆晶阵和信息读出装置,并摸索出了它的使用方法……”
“所以奎因人才对每一处‘圣域’严加保护!”韩碧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他们之所以为了保护‘圣域’而不惜杀人,是因为担心‘圣域’遭到破坏后会将它所储存的意识,或者他们所说的‘灵魂’释放出来——他们知道,一旦被祖先的‘灵魂’占据自己的大脑,那他们就等于是死了。”
“不完全是这样。”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勃克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尽管他还是那个毛发灰白、腰间围着塑料袋缠腰布、脚穿厚底高跟鞋的勃克,但即便是罗南也能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已经变了,而这种变化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站在罗南身边的几名陆战队员显然也感觉到了恐惧,并本能地举起了电磁突击步枪,但仅仅片刻之后,他们就在惊恐而痛苦的尖叫声中纷纷丢掉了自己的武器——这些杀人工具如同艺术品般精致的钛合金外壳在短短几秒内就从闪亮的银色变成了炙热的红色,然后又变成了如同熔融的黄金般的灿烂金色。最后,随着勃克举起一根布满灰色鳞片的手指,所有突击步枪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嘶嘶”声,它们的轮廓开始融化、消失,最终遵循质能转换定律转化成了纯粹的能量,像溶入水中的盐块般消失在新奥林匹斯峰山腹内温暖的空气中。
接着,山腹内突然黯淡了下来,光线不再凭空涌出——至少在大部分地方是这样。光源现在集中在了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上,而且似乎变得愈发明亮温暖了。在耀眼光辉的笼罩下,越来越多的奎因人正从昏迷中苏醒,宛如一群重生的神灵。
不,他们本来就是神灵。韩碧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没错,对处于蒙昧状态的人而言,一切先进到无法理解的程度的科技都是魔法。而施行魔法的,自然是神。
“我被释放了。”勃克——或.99lib. 者说,那个在沉睡八万年后归来的“灵魂”——继续用标准的英语说道。这纯粹是个陈述句,听不出感激、愤懑、激动或者其他任何情感,“但与我预期的不一样,我现在和另一个意识相互重叠。我——他——我们……我们现在可以被视为一个统一的完整意识。原计划出现了预料之外的误差,但结论仍然是正确的。”他不带感情、例行公事般地说完了这句话,接着就闭上了眼睑和瞬膜,似乎正在思考某个难以理解的深奥哲学问题,“我们现在还有最后一个环节需要完成。”
“最后一个环节?”罗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勃克薄薄的嘴唇扭动了一下,似乎想要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接着,他消失了。
其实,用“消失”这个词形容方才发生的一幕并不恰当,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蒸发”或者“升华”——构成他身体的物质在一阵沙哑的嘶鸣声中迅速崩溃、分解,眨眼间就化为乌有。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奎因人站了起来,对他们微笑,然后一个接一个像风中的灰烬般消失无踪,仿佛他们从来未曾存在过一样。
“他去了哪儿?他们到底去了哪儿?”罗南用力摇晃着韩碧的肩膀,仿佛要把她的胳膊整个从肩关节上卸下来,“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你是研究奎因人的专家,你肯定知道——”
“我研究的是现代奎因人的社会心理学,不是古奎因人的心理学。”韩碧摇了摇头,“现代奎因文明与古奎因人文明是两个完全独立、毫无瓜葛的文明。我无法通过对前者的任何理解来对后者加以推断。”
“也许我知道,”拉尔夫·特伦特语气急促地插话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所谓的‘最后一个环节’很可能正是——”
“不!”罗南的尖叫打断了特伦特的话。仿佛患上了某种可怕的传染病一样,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就像那些正在“蒸发”的奎因人一样开始了由下而上的崩溃!
首先消失的是双脚,然后是腿部、骨盆和腰部。从血管断面中喷出的血液在刹那间就变成了苍白的雾气,肌肉蛋白、碳酸钙和角质蛋白像落入水中的固态金属钠一样尖叫着化为乌有。罗南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在代表疼痛的生物电信号被传到大脑之前,组成信号的自由电子就已经和承载它们的神经组织一同分崩离析了。
“是的,是的!”当这种毫无痛苦的毁灭发展到腰部时,拉尔夫·特伦特兴奋地喃喃自语道,“就是这样!我早该知道——”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因为他的肺部和气管在那之前就已经崩解成了无数亚原子微粒。黑暗像天鹅绒帷幕般从四面八方降下,裹挟着他残余的意识沉入了安宁静谧的深渊。
第七章
这颗行星不会存在多久了。
戴达罗斯α曾经是一颗生机勃勃的绿色行星,但它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一颗融化了一大半的夹心软糖。原本覆盖行星表面的生物圈已经不复存在,橙黄色的岩浆与鲜红色的铁-镍物质不断从遍布残存的地壳表面的裂缝与火山口中涌出,就像从伤口中流出的鲜血。以氮、氧和二氧化碳为主的大气正在迅速流失,而失去大气层保护的海洋则已经凝固成了冰蓝色的晶体。在行星的北半球,大部分地壳和地幔物质已经不复存在,残余的星体物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裂、消失,仿佛正被一张无形的巨口逐步吞噬。
一个直径不到十公里的银色球体悬浮在这颗垂死行星的伤口上方——不,它其实并不完全存在于这里。除了一层处于中子简并态的超高密度壳体之外,它的绝大部分物质都同时拥有近乎无穷个量子态,它既存在于这里,也存在于无数条它有可能存在的时间线上;构成它的每一个粒子既存在于球体内的三维空间中,但又不完全存在于此处。每分每秒,都会有更多被肢解成基本粒子的行星物质涌入这个空间,随后被转化成这个庞大的、容纳了数以百万计的意识的量子系统的计算能力。?99lib.
它是罗南,是韩碧,是拉尔夫·特伦特,是勃克,是罗南的精锐陆战队员们,是居住在“圣域”的诸多侍圣者,是那些沉睡万年的“灵魂”,是每一个曾经生存在戴达罗斯α星的智慧生命。它是两个文明涅槃后的伟大余烬,是一个可以近乎无限扩充计算能力与智能的有机体。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求解一个以其他方式永远不可能解出的问题。
“脉动”问题在理论上是可解的,但解出这个问题所需要的计算能力与智力远远超出了一切文明在两次“脉动”的间歇期中所能够达到的极限。在奎因文明的前世中,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制定了相应的对策——但它同样也清楚,即便如此,它所得到的也仅仅是一线希望,一点微渺的不确定性。这是一场从八万年前就已经拉开序幕的豪赌,而赌注则是这个宇宙中的每一个灵魂。?99lib.这么做的胜率到底有多少?对这个问题,它完全无法给出答案。
当戴达罗斯α星的内核终于暴露在宇宙空间中时,它停止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它已经耽搁了整整八万年,现在,每一个量子比特对它而言都至关重要,不应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上。它要做的只有扩张、计算,再扩张、再计算,直到这次间歇期在三百万个地球年后终结为止。
到那时,它会亲自去发现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一章
我现在的生命是一坨白色,灰色,黑色。没别的了。度日如年,醉生梦死,苟且残喘。余下的时日毫无意义,守株待兔般等死。如果不是需要钱用,我甚至连上班都不愿意去。剩下的闲暇时间,我坐在任何可以坐下的地方发呆,脑子里总是反复念着老纳博科夫的那一句“……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一边念,心一边往下坠。我听见灯光被关掉的声音,火焰被熄灭的声音。每一声,都像刀一样刻蚀着我的灵魂,我的梦,我的命。
我的生命之光没了;欲望之火,熄了。小迪的脸仿佛跟我隔了一层水。沉下去,沉下去。消失了。我在脑中按下重播键,每天如此,时时如此。只要她的脸一消失,我就重播。回忆比不上正在发生的事真切,但总比没有好。
她在近岸的浅海里灵活地游来游去,像条捉不住的人鱼。我把装着戒指的小盒子捏在手中,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她从海水里站起来,快活地走上岸,朝我挥手道:“快来游吧!”
“你先到我这儿来!”海滩是那么空旷,又那样地充斥着水声,我要大声喊她才能听清。
“什么事嘛?”她撅着嘴走向我。
我把背着的手捧到胸前。她看见了那个夜空蓝的小盒子,嘴巴张成大大的O形。“小迪,”我单膝跪下,突然又觉得自己穿着泳衣求婚的样子太滑稽了,说话也磕巴起来,“你知道的……我……”
我是个笨嘴拙舌的家伙,同时也是懦弱的家伙。不知怎九九藏书 的,这一刻我竟想起我的邻居,也是高中同学曾恒。曾恒长得很帅,学校里不少女生喜欢他。只有和他住同一宿舍的我们知道,他就一条内裤,正面穿两天,翻过来背面穿两天,周五不穿,周末带回家让他老妈洗。学校的食堂要求同学自带饭盒,他每次都套一个塑料袋在饭盒里打饭,吃完就把塑料袋取下来扔掉,也不洗饭盒。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每天都要洗一次头,让头发拥有飘柔般的自信。
我想起的是十一二岁时有一次,他砸坏了邻居张阿姨的玻璃窗。张阿姨四十岁,和一只暹罗猫、一条金毛犬一起住,我们称张阿姨为老处女。很快她从坏掉的那扇玻璃窗后面探出脑袋,扯着嗓子机关枪一般喊起来:“狗娘养的小兔崽子,老娘的窗户也敢砸!”她看见有好几个孩子站在楼下,顿了顿厉声问,“哪个干的?”其他孩子哄闹着四下散去了,曾恒也拽着我拔腿要跑,但想了想又停下来,指着我说:“张阿姨,是周索瑞干的。我看见了。”他说得信誓旦旦。“不……不是。”我张口想要分辩,但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张阿姨已离开窗户冲下了楼,一把拽起我的后衣领。“张阿姨,不、不是我。”我怯怯地说。“少跟我装蒜!”她凑到我面前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曾恒搭着我的肩,挤眉弄眼地小声在我耳边说,“Sorry,对不起啦!”然后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我感到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孤立无援的俘虏,只顾着哭,抽抽搭搭说不出一句话。张阿姨把我拖到我父亲那里。父亲掏出几张钞票塞到张阿姨手中,她才转而喜笑颜开。后来,我跟父亲说不是我干的。他说他知道。但他没帮我出头,他只是塞给张阿姨几张钞票。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悔恨,恨曾恒,恨我自己,也恨父亲。我觉得我的懦弱就是父亲造成的。.99lib?99lib?
而我才意识到自己捧着戒指,一句话都没说完就愣在原地。站在面前的小迪两颊绯红,她笑着露出期待的眼神等我说下去。她的笑比星空灿烂十倍,是我的……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一直用老纳博科夫形容洛丽塔的这句话来形容小迪的一切。她不是洛丽塔,但她是我的全部。
“呃,我是说……”该死,这段台词我上个月背了一百遍,现在全忘光了,“是说,既然我们都在一起三年了……也该,差不多……嗯,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抿嘴笑起来。我读不出她这个笑容里的意味。她一直让我捉摸不透,常常蒸发个几天,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但我很爱她,我希望她嫁给我后不会再无故消失。我紧张地看着她。
“你真傻。”她说,然后自顾自接过盒子,取出戒指戴上。随后她把装戒指的盒子抛进海水中。我还没来得及诧异,她双手一下环到我脖子上,踮起脚亲我。我们在海边搂到一起,幸福像海浪拍打沙滩一样温柔地冲击着我。
如今,这一切完蛋了,玩儿完了,没了。事实上,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们前一天晚上还在海滨有落地窗的房间里温柔地拥抱,第二天醒来,她不在了。
第二章
电话铃声把我从回忆中惊醒。这个世界上,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的人加上老板不超过三个。
“喂。”
“小索。”是母亲的声音。
“嗯……什么事?”
“下次过年回来吗?”
“到时再说吧,不是还早吗?”
“工作很忙吗?多注意休息,别老加班。”
“休息,休息,休息!”我情绪激动起来,“说什么想休息就能休息,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儿子有多失败,该不该休息,老板说了算。我说了不顶用。”我克制地出言贬低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的负罪感。如果电话那头是父亲,我相信自己会说出更自暴自弃的话来。但是父亲不可能再给我打电话了。永远不可能了。
“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那些发生过的事消失吗?你爸爸……”
“够了!”我打断她的话。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希望我多回家陪她,但她恨我,然而她内心深处又无法放下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没有比她更矛盾的人了。她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嘘寒问暖,但说不了三句,她就会开始指责我。我受够了,我想,我永远不会再回家的。这是我之前发过的誓。
“好吧,随便你。”她叹了口气,“你真让我失望。”
“不劳您费心。”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叫周索瑞。索瑞,念起来跟“sorry”似的。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我的后半辈子,不,是二十五岁的那个冬天之后的一生,都充满了抱歉、失望、痛苦、悔恨。但是,再倒霉的人,一生中也总有些值得怀念的美好时刻。这样的时刻值得每个人去偶尔回味,也值得像我这样的倒霉鬼沉溺其中。
所以,我迷上那个新奇的玩意儿并非偶然。
无论什么时代,酒精永远是失意者的选择之一。现在这个年头人们有更多的选择,但我像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一样对酒精情有独钟。不因为别的,只是我害怕尝新,害怕改变。每个九九藏书周末不用担心工作上的事儿的时候,我就会给自己灌上几杯,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暂时忘掉那些悲伤的回忆。说起来,要说服我这个又软弱又固执又自闭的家伙去试试那个“新玩意儿”,这事儿绝对不容易。当时我肯定头被门夹了,或者是哪根筋搭错了,在阿伦不厌其烦的盛情邀请之下,跟他去体验了一把那个东西。
两百个消费点数一次,每次三分钟。这个价格不算便宜,但还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之内。那家店看起来很普通。阿伦带我推门走进去,跟吧台的收银员说:“开两台机子。”
“您好,一共是四百点。”
阿伦掏出城市一卡通,在电子终端上刷了一下,示意收银员全部算在他账上。阿伦是公司的小白脸,那天我在酒吧独自喝闷酒时,无意中看到他跟老板的老婆腻歪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他为何这么殷勤了,他是想探探我的口风。他讨好地冲我笑笑,“瑞哥,你去试试,包您满意。”那浮夸的笑容挂在他脸上,他的嘴都要裂了。我有些反胃,不过看在有人付钱的份上,并未多说什么。
本以为是类似于全息4D游戏机的设备,一人一个小操控间,进入游戏去体验主角的冒险。疼痛感能真实地反应在肉体上,这个麻木的年代,人们追求刺激。但我想错了。走进隔间的拉门,这里并排摆着十几台像是医院里的检查设备般的机器。一把躺椅,躺椅上连接着很多电缆,电缆终端会夹戴在体验者的身体各部。还有一个头罩。我看到有一个中年男子正从躺椅上坐起来取下头罩,他脸上满是泪水,表情里却没有一丝悲伤;相反,他看上去十分幸福。
“这个是干吗的?”对一切兴致索然的我此刻好奇起来,但新事物也总是让我胆怯,“坐上去会发生什么?”我问阿伦。
“你试过就知道了。相信我,你绝对会觉得它棒极了。”阿伦眨了眨眼。
“你确定只有三分钟?”
“是的,只有三分钟。但是,你会感觉过了很久。你在那上面感觉到的时间和现实里藏书网 不一样。”
“是备受煎熬的感觉吗?”
“不是,我保证。”阿伦说着,就自顾自地选了一把空着的躺椅坐上去。一名服务生立即走过来,帮他把那些电缆夹戴好。指头上,胸部,颈部……有些像做心电图。“你别愣着,挑一个坐上去就行了。”他冲我说。
“我还是先看你做一次再说吧。”我谨慎地回答。
“好吧。”阿伦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迫不及待地把脑袋伸进头罩里面,舒舒服服地躺下。三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我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他取下头罩,脸上的表情和之前那个中年男子一样,就像在蜜罐里泡了一个月。“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走上前问他。
他好像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间没有理会我。“喂。”我挥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真是……真是太好了。”他捶了一下椅子,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我站在一旁,默默等他缓过劲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侧过脸看我,真诚地说:“瑞哥,你一定要试这个。没有试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感觉。”
当然,在他取下头罩的那一刻我就已拿定了主意。我想知道他们究竟体验了什么,才能在这个漆黑一片的世界里露出那种幸福满溢的表情。我学着他的样子在躺椅上睡好。
准备就绪。
第三章
我就要死了,然而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设想过很多种死法,酒精中毒,坠楼,车祸,绝症……不管怎样死去我都可以接受,生无所恋。但是,该死,我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我意识到自己即将在永恒的黑暗中睡去,惶恐像藤蔓一样从心脏里长出来,缠绕住全身。动弹不得。脑海里的一道暗门像是打开了。
我在五岁。印象里第一次全家人聚在一起为我庆生。母亲做了一顶滑稽的寿星帽戴在我头上,父亲捧出我最爱的新鲜水果蛋糕。蜡烛插在蛋糕上,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它们挨个儿被父亲点燃,在故意调节到最暗一挡的灯光中散发出柔和而温热的火光。我的礼物是一只太阳能蓄电的机器驯鹿。它很小,和一个五百毫升的水杯差不多大。“它是个智能机器人,能陪你聊天解闷。”父亲说道。我听后试着对驯鹿说:“你好。”它立刻也说:“你好。”我被它可爱的模样逗乐了,咯咯笑个不停。我接连不断地朝它提问,它总是对答如流。父亲把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按下延迟拍摄按钮。他跑到我这边,和母亲分别在我两侧搂着我,我则搂着那只驯鹿。咔嚓。一张照片。后来这张照片一直挂在家里玄关的墙壁上。这只驯.99lib?鹿也成了我整个人生中最好的朋友。
我在十六岁。以前我从来没参加过什么学校里组织的篮球赛,作为班上外号叫“Sorry”的、一个永远都在出糗的人,班级组建篮球队时,我没好意思报名。我像个小丑一样突兀地存在于这个班级,什么事都没我的份儿,只能作为所有人的笑料。其实我篮球打得不错,爸妈出去工作的那些日子,我总是在院子里投篮直到筋疲力尽。那个篮筐是父亲装上的,固定在一棵很高很高的大树树干上。我运球,上篮,起跳,抛掷。这一套动作我闭上眼睛都能记得。篮球比赛的前一天,回宿舍后曾恒问我:“喂,Sorry!你报名篮球赛了吗?你不是经常在院子里投篮?你应该很喜欢打篮球吧?”他说这些话时脸上泛着油腻的笑容,我心底生出难以言说的厌恶。我懒得理他,只摇了摇头。他嘿嘿地笑,“我就知道,你爸给你安那个篮筐只是摆设。哈哈哈!”第二天大清早,我找到体育委员说我要参加班级的篮球队。体育委员看了看我,忍住没笑,让我当替补队员。幸运的是,比赛还剩两分钟时终于轮到我上场。可女生们看着曾恒潇洒的姿势哇哇尖叫,班队的四个人配合着,我是多余的那个,没有谁传球给我。直到最后三秒钟,我们班落后一分,曾恒跳射射失,我一跃而起抢了篮板,再跳,稳稳地把球扣进篮筐里面。然后,我们班赢了。人群先是不明所以的沉默,随后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Sorry!Sorry!Sorry!Sorry!”班里的同学拥上来托举起我,一声盖过一声地叫喊着“Sorry”。“喂,能不叫Sorry吗?”我说。但没有谁听到,他们仍旧叫着“Sorry”。我又气又急,却发自内心地笑了。?99lib?99lib?t>
然后,我在二十一岁。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小迪。十二月落雪的大学校园,我抱着资料匆匆赶去大教室听一场讲座,不小心跟九九藏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是个女孩儿。她穿着黑色呢子裙、长靴、红色大衣,在雪地里显得生机勃勃。“对……对不起。”我有些结巴地道歉。她没有回话,我虽低着头,却感到她的目光在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叫小迪。请问,今天是哪一年、几月几号?”我这才抬头看她,她眉清目秀,巴掌大的小脸要被戴的那顶狗耳朵帽全给遮了。她说的这几句是最近很流行的开场白。那些追看时空穿梭电视剧的青年们爱用这套。我耸肩,一副对她这套说辞了然于胸的样子,没有接茬儿。但她流水般的目光让我感觉眩晕。
“哪,这是我的手机号。”她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一行数字塞到我手中,“打给我!”她一边离开一边回头嘱咐,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她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就好像我的驯鹿。
然后,是的,然后我在二十五岁。这一切是多么真实啊。可以触摸到的小迪,她的皮肤还是温热的。海浪的声音甚至引得我的鼓膜在轻微震动。她接过了戒指,说“你真傻”。她说话的气息舔舐着我,有些痒酥酥的。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
哔——
一声刺耳的长响。所有画面消失了。声音消失了,气息消失了,触感消失了。世界黑屏了一会儿,我才逐渐感到自己匀称的呼吸。动了动手指,摸到的是器械、皮具、线缆。
噢。我回想起来。于是伸手摘掉头罩,眼泪……根本止不住。我知道这些机器是怎么回事了。它们真棒。
一切不需要言表。我知道阿伦介绍给我一样好东西。我拔掉身上的电缆,缓缓从躺椅上下来。我们没有说话,沉浸在各自最好的回忆里,并肩往回走。分别时,我终于开口道:“那个,谢谢!”
“没什么。我知道你会喜欢它。对了,那天在酒吧……”
“酒吧?什么酒吧?”
他拍拍我的肩,发出疏朗的笑声。
第四章
濒死体验机。那玩意儿就叫这个名字。戴好头罩夹上电缆后按下启动开关,一个死亡信号就会发送给大脑。大脑以为机体正在死亡,于是启动濒死机制。各种辉煌的记忆涌入脑海,带给人的体验比目前最高端的技术还要逼真。
我不用再苦苦回忆,不用为记不起当时的某些细节而懊恼,不用抱怨回忆无法让我身临其境,也不用为回忆时想起的那些不愉快事件心酸。在濒死机制中所体验到的都是往事里最好的部分,那些痛苦的会被大脑自动过滤掉。我每个周末都去那台机器上待三分钟,后来发展为藏书网
一周去两次。现在,我开始攒消费点,打算买一台那种机器回家。
电话铃响起来,很准时,我和母亲每月通话一次。在第一个周六晚上99lib.八点。
“喂。”
“小索。吃饭了吗?”
“嗯,吃了。”
“上次说的过年回来的事……”
“您也知道,我很多年不回去了。我觉得您还是不要见到我比较好,免得又生气,伤了身子。”我故意讽刺道。那时候我要和小迪结婚,父亲不同意。因为小迪有点奇怪,但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这全怪我。
她消失后最初的那几天,我以为和往常一样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出现,于是还满怀希望地在家里等着。时间过去一星期,一个月,半年。我终于相信她不见了。我发疯般满世界跑,但根本捕捉不到她的影子,还丢了工作。家里收容着我。
“我生气,还不是因为你找了那个……”母亲嘴快,但即将说出那个名字的一刹那,她还是收住了话头。小迪是我家的禁忌,他们不愿意提起她。家里收容我的那些时日,父亲帮我打点着找小迪的事。虽然他不喜欢她,反对我们结婚,但他总是帮我擦屁股,用他特有的那些窝囊而又温和的办法帮我收拾残局。他没有责备我,而是联络了报社里的“老朋友”,让他帮忙刊登寻人启事。我知道如果不是这件事,父亲本来再也不愿意联系那个人的。他为了我跑东跑西,后来有一天……
“是的,都怪我,全怪我!如果爸爸不是去帮我找她,那天就不会出门,也不会穿过那条马路,更不会遇上那辆开得飞快的狗日的车子!”我一边喊一边哭出来,我知道这怪我,但是妈妈,这能成为你恨我到现在的理由吗?我不是故意的啊,我也爱爸爸。
“你别说了。”电话那头的母亲开始小声抽泣,她很爱父亲,虽然我不能感同身受,但我猜,或许就像我爱小迪那么爱。父亲死后,她每天除了哭就是抱怨连连,从头到脚地指责我。我和母亲都是失去爱人的可怜的人儿,我俩各自的生活都毁了。她一看到我就会想起自己有多么糟糕,我看到她也是。所以,我从家里搬出来了。再也没有回去过。
“是啊,最好咱俩都别说了。每次打电话都没什么可说的,为什么还坚持打呢?我看以后把这笔电话费也省掉得了。”
我说出这些话,心里有些酸楚但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快感,我真是窝囊。我想起高中班里给我取的那个“Sorry”的外号。我恨死了这个外号,就像我恨死了总是叫着我这个外号、在我面前晃悠来晃悠去的曾恒。
他躺在宿舍床上昏天暗地地玩着平板游戏机,十根手指灵巧飞舞,眼睛不曾离开屏幕一刻,嘴上嚷嚷着,“Sorry,你帮我去食堂带份饭,饭盒在我桌子上。记得让打饭的师傅给饭盒套个塑料袋儿!要汤汁多的菜,能拌饭吃的那种。两荤一素,不要带鸡肉的,我不爱吃鸡。最好有牛肉和猪肉……”
他一副又心急又不耐烦的模样,翻箱倒柜地掏出皱巴巴的作业本:“Sorry,你作业写完了吗?快借我抄抄。什么,你才写了这点?你每天都干什么了啊。算了算了,这点也拿来吧,我先抄上。”
他把我正在复习的资料拿开,脸上满是讨好地凑到我跟前:“Sorry,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明天的考试我还没复习呢,看你这么认真,肯定都会了吧?你做题时记得把卷子摊开,让我看看,别忘了啊,全靠你了哈!”
他换好运动衣,抱上足球就要跑出去,像想起九九藏书什么似的又回头冲我说:“Sorry,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女生约我说有话要跟我说。我这儿要去打球了也走不开,你帮我去跟她说声,在出校门左转,第一个路口再左拐,往前走有家卖运动器械的店里。快去,要不就来不及了。就跟她说我对她不感兴趣就可以了。”
……
面对这些自以为理所当然而颐指气使的要求,我从来没有说过“不”。
因为,不管我承不承认,曾恒是我中学时代除驯鹿外唯一的朋友。
第五章
二十五岁的那个冬天,我从家里逃出来,流落他乡,租了一个小单间。单间里的一切设备全按最简陋的来,没有全息游戏机,没有4D投影仪,反正没有一切令上班族和年轻人着迷的玩意儿。现在我却要添置一副古怪的器械。其实它比游戏机还便宜一些。
搬运工抬着它走进来。我在客厅里随便挪出个空当。“喏,就摆在那儿。”我指挥着。他们帮我安置调试好,然后拿出订货单让我签字,“一共是六万九千点。”我点点头,掏出城市卡在终端机上刷过。滴的一声,我看到卡里的数字迅速减少至只剩零头。管他的。
那些人走后,我迫不及待地躺上去。很快,我又一次被真实的往事淹没了。
我在二十二岁。我第二回见到小迪。她照样穿着那件红色大衣,一跳一跳地朝我迎面走来。上回她给我留了电话号码后,一开始我们还打几个电话闲聊几句。后来,她那个号码就打不通了。我想,她不喜欢我。我脸薄,这回只好低着头,假装没看到她。
“喂!”我听到她的声音。
看了四周一圈,才确定她在叫我。我假装刚看到她:“哎呀,是你!”
“太好了,我第二次见到你……第二次。”她这么喃喃地说。也是冬天,她搓着手取暖。
“外面真冷。呃……要不要去喝点什么热的……啊,我是说如果你没有空就算了。如果你忙……”我试着邀请她,却语无伦次。
“是啊,真冷。你手冷吗?”她说着,一下子就拉起我的手,动作自然而然,“你的手也挺凉的。”这个拉手的动作,像是她只想感受一下我手的温度,但她并没有松开。
这时,我浑身的感官,便只剩下这一只被她拉着的手。
“去喝点儿什么,走。”她拉我朝一家咖啡店走去,我们走得很慢。我一直在感觉手中握着的那只属于一个女孩的,柔软的手。每个指节都是那样清脆。
“你喜欢我是吧?你惦念着我,一直没有忘记我。”她这么对我说。
不过我一时没回过神:“嗯,你刚刚说什么?”
“嘿,没什么。”她缩了缩脖子。
其实我应该是听见她说什么了。她这么说让我感到奇怪,我决定要倾尽勇气主动一些,“是的,我一直……一直都很想你。”
九九藏书
“所以我们才能再次见面呀!”她一点也没有害羞,大方地对我说道。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但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做很多事,跟所有情侣一样。她在厨房里给我烤芝士培根薯饼,她说那是她从网上学来的做法。为了做这个,她还买了台便宜的小烤箱。她邀请我去她的公寓,我坐在她小公寓的客厅里,这里可以看见进门的厨房。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看她。下午的太阳穿透窗户照射在厨房里,她的身子镀上一层白色,好像要融化在光里,像曝光过度的照片。整个房间里都是芝士的香味。
……
我取下头罩,扯掉电缆,重新回到沙发上。发呆。让芝士的香味弥散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啊,我早该猜到是这样。她常常无故失踪个一两天,一开始我以为她在忙工作上的事,也就不太在意。直到有一次,她有一周之久与我失去联络。
“你都去哪儿了?七天!我七天找不到你。”
“我跟你说过,可你从来不信。你以为我是那些追看连续剧的小青年,说的是电视里司空见惯的台词。但我说的是真的。”
是的,她说过。她说,她是以波形态存在的。我们平常人是粒子形态,我们按部就班一天接一天、一处接一处地连续出现。但她不是。她居无定所,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那里。出现在未来,出现在过去。
“你是说时空旅行者?很好。可为什么每次你出现的时候,没有变得比正常的更老或更年轻?对吧,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因为电视上全是瞎编的。而且我要重申一遍,我不是时空旅行者。我只是无法连续出现。九九藏书我之所以能再次出现在你身边,只是因为你想着我,观察着我,让我的波函数坍缩了。而你一旦注意力不集中,我就会消失。”
“哦。”我有些沮丧。因为我不太懂她说的,甚至,不太相信。可我别无选择。我之前从没想过能找到像她这样好的女朋友,也离不开她。不管怎样,只要她还愿意在我身边就很好。
“所以你听好了。”她正色道,“如果我消失,不是因为我不爱你,是因为你不爱我了。至少说明你有段时间没怎么注意我。”她凑在我脸前,一字一顿地说。在我开始感到事态很严肃时,她又扑哧一下笑出声,“傻。”她说,然后刮了刮我的鼻子。
我分不出真假,但还是被她的这种说法震住了,甚至为之前那几次她的短时间消失而感到抱歉。我抱着她喃喃地说:“对不起,小迪,我不会再让你消失。”
第六章
前面说过,她消失的那天没有任何征兆。我刚向她求了婚,在心中发誓要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但她还是不见了。
我在家里等着她回来,等着她像往常那样再一次出现。有时去便利店帮母亲买日用品时在街上遇见曾恒,他还是那么爱护自己的发型,像个二百五似的手插屁股兜儿里扬头走路。这年头不流行他这一款了,他一直没找着女朋友。他一直在社区服务站当维修工,每次不期而遇,他都兴奋地冲我打招呼:“喂,Sorry!”我很讨厌听到他这么叫我,只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点点头,算是回应。“你之前那个小美女女朋友呢?好久没见你带她回家了啊。”他嬉皮笑脸地问。我白他一眼没有理会,而是自顾自默默走路。
那个早晨,父亲说要去报社,问问“老朋友”寻人启事的事儿怎么样了。这段时日我已经有种预感,小迪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父亲穿上马甲,又套上大衣,围了围巾,戴好帽子:“我再去问问,等我的消息。”他一边换鞋一边说。他手扶着玄关的挂钩,有些站不稳。换好鞋后他拉开门把手,一阵寒风灌进屋子,外面天寒地冻。我目送他下至楼梯的转角,又回到卧室站在窗户前看外面的马路。没多一会儿,他踽踽独行的身影从楼道口出现,出了院子大门,朝马路对面走。那辆车就是这时开过来的,只一瞬间,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后砰的一下,再看就是父亲倒在几米开外的画面。
“妈。”
母亲正在忙里忙外地做着家务:“你爸都出去帮你找小迪了,你就不能消停会儿?有什么事儿自己解决,别老叫我。”她不耐烦地说。
“妈,爸他……我下楼看看。”我往出事的地方跑,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救护车来了,两个护士抬着担架下来,一个医生来检查了一番,摇摇头,说是已经当场死亡。救护车开走了,父亲的尸体以一种奇怪的姿态躺在坚硬的地面上。这时母亲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哭着喊着挤进人群。
三天后,我们在小区设了个小灵堂,给父亲举办葬礼。为数不多的几位友人前来凭吊,曾恒也来了。母亲一直哭,我哭不出来,只是坐在灵堂口的一把小椅子上,漠然地看着这些或真切悲伤或假惺惺的人。曾恒站在我身边拍了拍我肩膀:藏书网“节哀顺变。”他说。我仍然呆望着空气中的一个点,没有做出反应。“你应该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别再让你妈操心了。”他见我不接茬儿,又继续说,“这几年有一大半你都去读了书。我高中毕业上了三年技校就做了维修工,经历的生活比你多,你应该听听我的。小迪那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她就是逗你玩玩,没安什么好心。你犯不着把她放在心上,把生活搞得乱七八糟……”
我不习惯曾恒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懂个卵!少他妈在这儿跟我搞这一套!”
想起的却是高中那一年,我路过球场,有一伙高年级的学生在踢球。球飞出场地,滚到我脚下,我正在想问题,.99lib?就没理会他们让我把球踢过去的请求,一脚把球踢到另一边。这个举动惹恼了这伙学生。他们一拥而上把我围在中间,狠狠推我。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眼看他们的拳头就要砸下。这个时候是曾恒过来,他认识这伙踢球的人,打点了几句,赶紧带着我走了。
我省了大半学期的钱,想要买一个迷你游戏机。后来网上找到一家店,价格比其他地方便宜许多。我把钱打给他们,收到的货却是旧一代的玩意儿。我本来都想认栽,曾恒却义愤填膺地说:“不行!哪儿能便宜了那些无良商家!”他打了不少投诉电话,又去各藏书网大网站曝光店家的消息,最后终于搞得他们受不了了同意退货退款。我拿到那笔钱,还来不及感激,曾恒立马觍着脸说,“Sorry,你要怎么报答我的大恩大德啊?请吃饭肯定是逃不了的,其他嘛我再想想,嘿嘿!”
他每一次喋喋不休的面容和眼前这张脸合而为一,他不在意我冲他发火,仍旧吊儿郎当地说着:“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啦,但你就听哥一句劝,看开些……”
“你让我静一会儿。”我推开他,仰在椅子上,注视着灰蒙蒙的天空。母亲的哭声像利刃般一下下割裂着沉默的空气。为什么生活是这样的呢?
后来,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一逮着机会就责备我。我把心里的苦闷跟驯鹿倾诉:“爸是为了帮我找小迪才去世的。可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小迪在哪儿。甚至分辨不出……她说的那些话,有没有骗我藏书网。”驯鹿反应了有一会儿,然后说,“听起来很糟糕。”听它的回答,我舒了口气。我不需要那些自以为是的劝慰,只希望有个什么人或机器人之类的能听我说说心底的话。“是啊,很糟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慢慢讲述着那些一段段悲伤的经历。
这次我没听到驯鹿的回应。母亲冲进了屋,一把抓起它砸在床头上,它当时就坏了,发出滋滋的杂音,母亲又把它扔出了窗户:“这么大个人,出了什么问题不去担起来,倒跟一个机器人说!”
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有些事情把我们每个人都改变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持续了半晌,我才开口道:“您说得对,我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您的生活全是被我毁掉的,对不起。”
我从家里搬了出来,一个人在遥远的城市工作。阿伦把濒死体验机介绍给我……濒死体验机。
第七章
我睁开眼,像是从一个很长的梦中醒过来。
“醒了,醒了,病人醒了!医生!”一把声音像在另一个世界惊喜地喊着,由远及近,直至近到耳边99lib?。视线逐渐对上焦,母亲流着眼泪,“小索,你醒了。太好了。”
“我……”我静静躺着,回想之前的事。我躺在濒死体验机上,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妈。”我想动一动,但怎样都使不上劲,这让我焦急万分。
母亲的视线看了看我的身子,重又往上移直视我的眼睛:“醒了就好,哎。”
“妈,我怎么了?”
“藏书网
那天给你打电话,好几次都没人接。我越想越不对劲儿,等赶到你这儿找到你时,你已经在那个什么椅子上躺了两天两夜。怎么这么不小心?医生说……说你不会再醒了。”她别过头,抹着眼泪。
“不是说不要再打电话的了吗?”我鼻子发酸,却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不给你打电话,谁管你?你早死在屋里了!”母亲说。
她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使我很放心。我回味着之前那99lib.个冗长冗长的梦,原来真正的濒死是这样的感觉。梦中哪些部分是真的呢:“妈,那小迪到底……”
这么说的时候,视线的余光透过监护室的玻璃墙,看到外面走廊上一个穿红色大衣的身.99lib.影闪过,我想追上去,但动也动不了。算了,如果是她,总会再遇到的。母亲没有接我刚才的话头,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以后只剩我们俩了,别折腾了,好好活着吧!”
“妈,我还是想出去看一看。”刚才那个身影让我耿耿于怀。
母亲的视线又往下移,看着我的身子,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她突然双手掩面,痛哭失声。我这才明白了什么:“妈,我是不是……动不了了?”
“嗯,医生说99lib?你的大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不过既然能醒过来,行动什么的,也应该可以慢慢恢复吧。”
原来如此。我安安静静地睁眼躺在病床上,说不上悲,也并无喜。
母亲仍旧认为小迪是一个坏女人,但我选择相信小迪说的话。不管怎样,我们不提起她就行了。我们会好好生活。一直一直这样下去。
1、托梦
小木梦到了父母。自他们十五年前去了养老院后,小木就再也没有梦到过他们了。一天天也不想了,电话也不打了。小木没有家,独身一人。他还记得父母,但差不多忘了他们长什么样了。昨夜他梦到父母血淋淋地站在面前。小木从床上爬起,走到窗边。窗帘积满灰尘。他想了好一阵,才把它拉开。城市展现在眼前。街上空无一人。摩天大楼遮天蔽日。这是东部沿海大城市,调节天气的纳米云,水母般飘浮在天上,围绕它们飞翔着各式彩图,利用气流,或云粒子,用激光,或直接把颜料喷洒到空中,绘制成美不胜收的画幅。城市唯一的人工智能看护专家是一位艺术爱好者。它画给自个儿欣赏。人工智能看护专家负责城市的生产和消费,并照料居民的吃喝拉撒睡。小木每天无所事事。看护专家便安排一些消遣给他,比如让他没日没夜玩电子游戏。他始终待在室内,足不出户。然而,独居十五年后,他忽然梦到了父母。这让他不舒服。父母的样子很可怜。他觉得,他们在思念他,在召唤他,在向他托梦。他们可能遇到了麻烦,说不定死了。他怔怔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探望父母。99lib?99lib.
小木向看护专家提出的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了。看护专家还配备了一架自助航行器送他去。小木从未旅行过,也不知父母在哪里。但看护专家都安排好了。航行器升空,向西飞去。小木朝窗外看,才意识到这个国家很大很大。他看了一会儿舱内影视娱乐,又想了想父母。他应该是与父母一起生活过的最后一代人。在他小时候,父母就以老人的名义,被移民走了。城市中只剩下年轻人。小木还有个弟弟,但他也已很久未与他联系了。
飞了约两小时,下方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小木从未见过的大沙漠。渐渐地,沙漠中涌现了一座座海市蜃楼般的城市。它们比沿海的城市还要大,密密麻麻簇挤在一起。城市形若金字塔,却比金字塔更宏伟。小木一时觉得不像是在地球。
2、移民新城
航行器降落在一座金字塔边。一名少有表情、身穿深色西服套装的少女来?99lib?迎接小木。她自称小米,是城市的公关主管。她已从看护专家那儿获知了小木来临的消息。“欢迎来到天堂二十八。”小米说。“天堂二十八?”“就是这座城市的名字——我国一百零八个老龄城市之一。统称天堂。这是第二十八座。这儿居住的全是老人。全国老年人口总数已达十亿,所以在沙漠中建设了单独的城市让他们居住。”小米照本宣科地说。
随后,她带小木进入城区,首先来到展览馆,按照程序,先观看一部立体影片。小木看到,西部无垠的沙漠上,果然弥布着一群群的金字塔巨城。十亿老人都集中居住在这儿,人口密度达世界第一。小木心想,何时能见.99lib.到父母呢?小米却不急,又带他参观市容。与小木居住的沿海城市不同,这儿宽阔的马路上长满胡杨林,经过基因改造而像根杏一样高大,森林中分布着蛇形、龟形和鹤形的商厦、酒楼与戏院。成群结队的老人出现了,笑容满面,勾肩搭背,川流不息,熙攘热烈。这仿佛是小木久远记忆中的一幕。他年幼时九九藏书,东部沿海的城市还不是如今这样冷冰冰的,街上还有人,还有老人。他又看到,天堂二十八中,有许多模块化的机器人,装成逛街的样子,实际上是在监测老人的行为,准备随时为他们提供服务。这是高度自动化的城市,大概也是由一位人工智能看护专家照料的吧。
小米又引领小木来到一幢大楼。这是管理中心,储存着所有老人的档案。女人调出了小木父母的资料。原来,早为他准备好了。资料显示小木的父母还活着。他松了口气。他还以为他们死了,才托梦来的呢。父母住在“葡萄与刀”功能区。功能区也叫主题公园。天堂根据老人们的喜好,作了这样的划分。有的老人.99lib.喜欢军事,有的老人热爱大自然,有的老人沉湎学习外语,有的老人热衷扮演间谍,等等,都做了特殊安排。住在“葡萄与刀”功能区的,据说是些痴迷野生动物的老人。这样一来,按需设计,老人们的愿望便都得到了满足。传统的养老院跟天堂没法比。小木急切想要见到父母.99lib.t>,却害怕见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毕竟已有十五年没有见到他们了。
3、父母
在“葡萄与刀”功能区或主题公园,建设有连排的鼠窟似的居住屋,条件很好,十分的现代化。在这里,小木终于见到了父母。两位老人像孩子一样安静地坐在炕头,一人怀里搂着一只灰扑扑的鸵鸟。他们埋头慢慢梳理鸵鸟的羽毛,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过了好半天,一人忽然抬头,仿佛认出了小木,却没有说什么。又过一阵,另一人也看了他一眼。小木这才确认,他们果然是他的父母。
又待了好一会儿,母亲对小木说:“沙漠里有很多的鸵鸟,跟沿海不同。记得我们老家那儿只有海鸥。鸵鸟可是天堂的宠物。我和你爸认养了十只。分别代表你、你弟弟和你们的老婆孩子。”小木着急地想说,我还没有要孩子,我仍单身,对婚姻也不感兴趣。但他最终没有说,或许是怕刚来就惹父母不高兴吧!“你们还好吗?”他说。“很好,很好。”“缺什么吗?”“不缺,不缺。”父母侧目瞟了一眼小米,又低头看鸵鸟了。小木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空手来的。他没有为老人捎礼物。这一代人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了。小木却也没有不好意思。他还惦记着来探望父母,算是不错了。小米对小木说:“瞧见了吧,什么也不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由天堂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孝子,你就放心吧。”“孝子”这个.99lib?词让小木一阵痉挛。父母见状,捂住嘴吃吃笑起来。
随后是午饭时间。老人才显得兴奋起来。天花板旋开一个洞,掉下一条金属传送带,运来了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饭。但只有三份,是配给父母和小米的。父亲伸出手,大把抓来送进口中。母亲想了想,从自己那份里,分了一些给小木。“很少有孝子来到天堂,这方面设计得还不够周密。”小.99lib?米像是抱歉地说,也从自己的碗中分了一些饭给小木。两位老人吃得满嘴冒油,那样子像是许久没有吃过饭了。他们又扔了一些喂鸵鸟。鸵鸟们贪婪的吃相颇似中生代的食肉类恐龙。
然后,老人要睡午觉了,双双搂抱着爬上炕。小木站在炕下看老人。他们抹了油的头发披散在床头。他感到陌生,心里有些哀伤。好在有小米陪伴,又聊了一会儿天。鸵鸟就在边上走来走去,用好奇的眼神凝视访客。下午快五点钟时,老人醒来,看见小木和小米还候在炕边,就说请他们一起出去玩。大家便离开“葡萄与刀”,来到天堂外面的大沙漠。这里停满涂迷彩的沙漠车。小米帮老人和小木买了票,然后大家跃上车,驶入沙漠。
4、沙漠游嬉
父母和小木坐在一辆车上,小米自驾一辆,在一旁跟着。他们上沙山、入沙海,纵跃腾挪。两位老人乐得咯咯直笑,不停互相击掌。鸵鸟就跟着车子飞奔,双爪刨起滚滚烟尘。不久,小木发现,小米和她的车不见了。他也没在意。“沙漠虽然荒芜,却是天堂最好的游乐场。每天不来玩一次,就浑身不舒坦。”父亲说。“别累着呀。”小木担心地说。“瞧,身子骨硬朗得很呀,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头戴风镜的父亲舞动双拳,咚咚拍打胸脯,嘴里发出练功似的“嘿、嘿”音节。“他很像隆美尔呀!”母亲用气声笑道。
纵目看去,还有成千上万的沙漠车,蚂蚱一样,漫山遍野,嘟嘟嘟的,老人嘴里模仿打仗的声音,举着仿真枪,从车厢中探出身,彼此射击。有的车撞翻了,老人栽入沙中,立即有救护机器人从地下嗖嗖钻出,及时进行处理。老人经过简单包扎,又飞身跳上赶来接应的车辆。战争继续进行。“大家都活得蛮好的。你其实没有必要来看我们。”父亲完成了一轮激烈的射击,忽然掉头对小木说。“天堂,是一片自由的土地!”母亲叫道。小木不敢说,他梦到他们浑身鲜血的样子了。这时母亲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起来。小木才记起母亲原是一名舞蹈演员,而父亲是一位大学物理教授。他觉得老人的嘴巴就跟针一样。这跟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毕竟十五年过去了。藏书网 藏书网
他们一直玩到夕阳西下。沙漠才宁静下来,显得更加广阔而辽远,并从天到地染上了赤红色。相邻的多座金字塔城市在阳光的透射中显形了,耸肩伸腰突入晚霞深处,好似神话中的巨灵神。暮霭中,还有许多老人在玩跳伞。从千米高的跳伞塔上,一群接一群跳下来,灵巧的身形曳滑过太阳表面,跟黑子似的。高空中飘来他们呦呦的叫声。小木想,这一切果然是真的。但怎么觉得像是看电影呢?他发现,小米正站在跳伞塔最高处,举着望远镜默默眺望他们。?99lib.
天黑了。父母邀小木共进晚餐。就在沙漠边,在胡杨林中,宰杀鸵鸟,肠肠肚肚弄了一地,现场烧烤。小木想,也许小米还在监视吧。不管她了。父母一边吃,一边喝酒,还唱起歌,是台湾歌手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他们请小木也唱,他只好尴尬地加入。这首歌他并不熟悉。他们三人唱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在模拟失散家庭的重聚。这时,整个野外一片光明,许多球状聚光灯在头顶上方飞来飞去,一场盛大的露天集体婚礼开始举行,八百八十对老人身穿结婚礼服,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容,迈着正步出现了。他们是来到沙漠城市后才互相认识,并迅速产生了恋情的。在主持人的安排下,老人们嘴对嘴吹红气球。气球一个个吹破了,鲜艳的橡胶粘在满是皱褶和口水的嘴上,像刚刚用完的劣质避孕套。最后老人们的身上也缠满气球皮,混合了浓稠的唾沫,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如浸在新出的鲜血中。这很像是小木梦到他父母的那一幕。
5、幸福生活
令小木不解的是,父母拒绝了他晚上与他们同宿的请求,似乎在最后一刻对于是否要把合家欢聚的气氛推向高潮有所保留。小米则为小木安99lib?排了下榻的宾馆。她开了一辆越野车接他回去。城里有一座清真寺风格的宾馆,是专为省亲者修建的。夜里,小木寂寞难眠。他走到窗边,望向城市。沉重的金字塔像一只红艳艳的大灯笼。老人们轻盈如飘行在灯芯中的各路神仙,神采奕奕,唱着歌儿,成群结队地漫游。有的人在喝酒,有的人在跳舞。中心广场上还有一些老人在发表演说,高谈阔论讲着时政、经济和军事话题。嘹亮的歌声在大街小巷回荡,有民歌、美声,有军歌、校歌,还有青春歌曲,甚至是沿海城市里刚流行不久的,也传到这里了。但主旋律最后一致回归了《光阴的故事》,汇聚成集体大合唱。这样一直闹腾到凌晨才稍安息。小木想,父母也参与其中了吧?他们真是享福啊。怪不得,不让儿子同住,99lib.怕打搅了他们的夜生活吧。但他又觉得哪儿不对。
小木对着客房墙壁唤了一声,立即有立体影像投射出来。小米显形了。她换了一套粉红色的迷你裙。没待小木提问,她便热情地向他介绍城市的来历。据小米讲,最初,是在各地设立养老院,但发现满足不了需求。为了应对人口老龄化的汹涌浪潮,根据新的国土规划,在西部沙漠中建设了第一座独立城市,即天堂一号,专门接待老人移民。这相当于试验区,在取得经验后,又兴建了更多的。这么做,经过了充分考虑,因为养老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当老年人数量达到一个特定值后,社会便会发生质变。这时,老年人和年轻人的世界,将逐渐分化成两极,慢慢地就无法交叉了。老人也越来越不愿意和年轻人住在一起。因为老年人的一半,是融在死亡中的,他们眼中的世界是另外一幅景象。这样就会爆发冲突。“不过,设立老龄城市,最重要的还在于,我们几千年的文化中,有尊老的传统,任何时候都不能丢。”小米说,幸好有了广阔的西部沙漠,否则传统就无法延续。在老龄化时代,那些幅员有限的小国都崩溃了。世界上只剩下了几个大国。老人离开后,年轻人就可以放心大胆去干很多事情了。如果老人在,就不那么容易,就会有阻碍。小木想说,不,不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待在东部沿海的城市中,什么也不干,成天混日子,像行尸走肉。
小米没有在意小木的心情,接着说:“至少,避免了不同代际间的战争。从大家庭的融融一堂,到彼此仇杀的争斗,这种过渡,一夜间就会到来。因为人?99lib.是极不可靠的动物。亲代和子代之间的关系很不稳定,是一种急剧波动中的利益关系。家庭只是物质匮乏阶段的一种苟且组合,终将瓦解。没有谁能预测明天会怎样。老龄社会是人类进化史上一种崭新而暴烈的社会形态,这还是第一次,比当初奴隶社会过渡到封建社会、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引发的震荡还要大。对于究竟将要发生什么,没有确凿可靠的研究。最好的做法就是隔离开来。这样老年人也可以受到更周全的照顾,从而幸福地安度晚年。”
小木问:“我爸妈还能活多久?”“在天堂,通过医学工程控制,包括利用微型机器人清洗身体,替换人工器官,进行基因修补,人类平均寿命可达五百岁,甚至更长。”“他们果然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吗?”“哦,应有尽有。”“呃,那个呢?”“哪个啊?”“就是那方面啊。”“你说性吗?”小米哼了一声,“没见他们的身体倍儿棒吗?这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他们甚至比年轻人还要强。天堂里不玩虚拟游戏。”“真是出乎意料。”“是十全十美。你尽可以放心了。”小木想,父母操劳一生,至此才在天堂中过上了幸福生活。想到这也或许便是自己的未来,他不禁憧憬起来。藏书网
小米又问:“哦,你一人来此,还有什么需求吗?”女人的声调变柔软了,意外地带有一种媚惑感。她裸露在迷你裙下面的两条白生生的大腿像在静静燃烧,她朦胧的眼神就跟小木熟悉的电子游戏中的女人一样。但这是在西部沙漠,他有些水土不服。他很累,疲倦得快睁不开眼了。“我没、没有需求。你走吧。”他生硬地说。“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啊。”她像是依依不舍地与他告别,消失前的一瞬间表情又变冷酷了。
6、返璞归真
这夜,小木睡得很好。住在天堂,噩梦没有了。凌晨,他忽然惊醒,走出客房,随便逛逛。八十多层的酒店,竟然空空的。除了小木,没有别的客人。每个楼道中都在播放《光阴的故事》的背景音乐99lib.。为什么是这样呢?他忽然意识到,或许小米在这儿等他很多年了。她是这沙漠城市中唯一的年轻人。对此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就赶紧回到客房。
小木吓了一跳,他突然发现自己进入了五彩斑斓的世界。客房四壁挂满油画,是老人的作品,画风粗犷,颇似史前岩洞的壁画:下面有画家的签名,正是他的父母。看样子,他们是在天堂学会画画的。老人的艺术想象十分奇特,展示出超凡入圣的天分。画面上,有把自己的肠子撕拉出来吃掉的鲸鱼,有长满几十只眼睛的怪物,有微笑着坐在沙发上死去的孩子,还有围绕尸体转来转去的鸵鸟……
在小木的印象中,父母不是这样的。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趣味。但既然到了天堂,人总会变化吧?不,也不是变化。他们好像一夜间返璞归真了,把隐藏的潜意识,重新挖掘出来,尽情释放,无拘挥洒;而来这儿之前,要在儿女面前装得一本正经。这是早先的社会形态对人性的束缚和扼杀。天堂果然是无比自由的啊!是了,以前的父母,仅仅是小木和他弟弟的基因传递体。而现在的父母才原形毕露,展现了他们的丰富性。他们曾经一直在他面前死绷着,他们一度过着多么憋屈而压抑的生活啊!他不禁嫉妒他们,并对自己的生存境况产生了怀疑。他盼望有一天也能来到天堂,跟父母一起,坐在炕上,学习他们一笔一画、细致入微地描绘那些变态的事物。
于是,小木离开宾馆。这回,他不知不觉走进了小巷。他看到了许多一动不动的人,孤99lib.零零地沉默坐着,好像是被抛弃的老人。还有巨大的垃圾山,是昨天不曾见的。有很多动物的尸体,包括鸵鸟;还有些别的,像是合成生物,也都死了,残肢断臂随处乱扔。他似乎走进了天堂不能示人的后院,这让他既惊且惑,赶紧逃离,重上主道。他又走在光鲜华丽、人山人海的老人中间,而他们对他的闯入视若无睹。他还记得去“葡萄与刀”功能区的路,回到了父母住处。他们对儿子事先没有约定的忽然造访,有些不悦。
父母正在玩一起杀人游戏。地上扔着一具尸体,是老人的仇人,当年的同事。有两把染血的刀。父母蘸着血在吃葡萄,小木大惊失色。父亲边吃边说:“没事,在天堂可以随便杀人的,只要提出申请。”母亲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为让老人高兴而设立的。是真正的童话世界。十分自由。”父亲说:“对于我们来说,其实也不需要提出申请,因为一切根据我俩的指令行事。”母亲说:“因为我们就是最高执政官。”什么?最高执政官?小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母摸摸母亲的脸,笑道:“城市是由我们两人统治的。这却不是童话。”他们又噗噗地吃掉了更多的带血的葡萄。
这时,小米追来了,她也不太高兴。“你是客人,没有我们的安排,不能随便出来的。”她说,“要看父母的话,得由我引领。”父母请小木赶快离开。“他们是最高执政官,不能想见就见。”小米叱责小木。真的是最高执政官?他想到他们在沙漠车里大呼小叫、举枪射击的样子。小米便带他去看了一个场面。中心广场上聚集着几万名老人,正在投票选举。原来,他们要选出城市领袖,也就是最高执政官。小米说:“在天堂,每个人都可以当领袖,都可以拥有最高权力。只要是天堂的合法居民,愿望.99lib.都能得到满足。”“这怎么可能?”“让他们觉得满足就可以了。领袖什么的其实只是个名分。但老人要的不就是名分嘛?现在,天堂二十八里,一共有一百三十八万五千二百一十九名最高执政官,他们对自己的家庭行使着充分的管辖权,但我们通过电子神经装置在他们的大脑皮层上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们管理着整个世界。由于没有年轻人的竞争,老人身体又健康,活的时间又长,所以就都想着要去做一些不朽的事业。人无非是这样。劳动和工作,在这儿成了人们的第一需求。”
小木想着父母刀下的那具尸体,问:“杀人又是怎么回事呢?也是劳动和工作吗?”“这也是人性呀。我们会制造出一些克隆人来让他们杀掉消遣。在天堂,基因工程水平很高,克隆人是被设计得没藏书网有痛觉神经的。但有杀人需求的老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多,也就十几万个吧。”小木闷闷不乐,仿佛这才更加深入地认识了父母。他回到宾馆,见墙上又换了新画。是刚画出来的。不再是那些阴郁的了,而是大海、太阳、蓝天、鲜花、儿童之类。它们映照着房间,好像投射出了父母杀人之后心情的变化。
7、孤独
之后,经过小米的允许,每天小木可以与父母通话一次。他向他们提问:“觉得这样活着有意思吗?”“有意思啊,有意思。”“什么是意思呢?我提出的问题,你们觉得没有意思吧?”“多么自由啊,多么自由。”“我要走了。”小木想说的是,你们舍得吗?老人异口同声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真的不想让我留下来陪你们吗?”“不想,不想。”
小木越来越觉得,这里面有某种不对。但小米告诉他,在天堂,不对就是对。这世界本来就是一个逆常规的创新,它解决了人.99lib. 为什么活着的问题。
说到小米,她的形象每夜都会以三维投影呈现,陪小木聊天。她像是怕小木睡不好,甚至怕他出事。年轻人初来天堂,还99lib.不能适应。这样,直到有一天,她开始用自己的真身陪他睡觉。小木以前还从没有与现实中的女性发生过关系,他只在游戏世界里与女人厮混,因此这令他疯狂。而小米比他更来劲。她不停地大声嘶叫,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喊出来,仿佛忍耐了多年。他不禁觉得,是他在陪她。看望父母的主题已经发生了变化。这才是他来到天堂的真正目的吗?整个是她设的一个圈套?
“爽吗?”他小心翼翼地咬住她娇小而瘦削的身体,觉得她烫得怕人。“你不明白。”她陶醉地闭着眼,像回到江湖中的鱼儿一样嘘嘘吐气,说出的话竟像他的父母。小木想,这是因为她压抑太久了吧?以前是老人感到压抑,现在换年轻人了。天堂的每个老人都拥有很大权力,都是统治者,都是执政官,都是伟大英明的领袖,这意味着,这女孩其实是生活在一座座的大山下。她一个人在为亿万人服务。他不禁怜悯起她来。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情愫。他眼眶湿润了。
这时,墙上的画幅在黑暗中显形了,吐露出艳阳一样的光芒,在这老人像蚂蚁一样汇聚的城市里,格外的明亮而炽烈。但到了极处,却又放射出阴沉颓败的气息。没有想到,与小米的交合竟带来了这样的刺骨之感。但不管怎样,男人和女人之间才好像打开九九藏书
了一扇通往幽暗燠热之境的久闭门户。这两个世上最孤独的人,来自东部沿海的小木和住在西部沙漠的小米,在精神和肉体上飞快地走近并聚合。他与她在一起,比跟父母在一起更为坦荡。
《光阴的故事》在耳畔回响:“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
8、大运河的水底
此后,小木变得更胆大,他又一次离开宾馆,就像逃亡一样。沙漠深处那空无人烟、阴森凄异的宾馆虚位以待,被红红火火的老人社会包围;兼之整个夜晚,在老人的歌唱中,又筋疲力尽与孤独疯狂的女人做爱——这一切使得男人快要分裂。他越来越想去看父母现场作画。他对艺术产生了空前的兴趣。
但还没九九藏书出宾馆大堂,他便迎面撞上小米。她此番穿着迷彩制服,足蹬高筒马靴,雄赳赳地双手叉腰而立,阻住他的去路。他只得低头。她气冲斗牛,像个女勤务兵。他如坠梦中,不由得十分沮丧。末了只好跟她走。这回,他们去坐沙漠车,像要重演什么。他哑然失笑。周边都是老人,而只有他们两个年轻,极不协调。他们起动时,一群群早已候着的老人也发动了,亢奋地嗷嗷叫着直追上来。
“他们以为我们也是老人吗?”他不安地问女人。“是吧。”“为什么?”“老人最狡猾也最易受骗。”两人的车子越驶越快,向沙漠边缘开去,把老人的大军甩在后面。这帮家伙开始还试图追上他们,但很快累了,也像是忘记了,或者兴趣点转移了,就玩别的去了。“他们总是不能集中注意力。若能集中五分钟,就不是这样了。”她不高兴地说。“所以,你一个人,就能管理好他们所有人,是这样吗?”他直视她的眼睛,但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是的。噢,但是,不,不……”她有些前?99lib?言不搭后语,不再说什么,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上。小木不禁神思恍惚。
不久,他看到前方浮现了亮晶晶的景观和蒸腾的雾气。原来,沙漠边上,分布着巨型水系。但不是尼罗河,而是人工复制九九藏书的大运河。小米说,这是按某位老人的要求而设计的。还有一些状若十九世纪末期工业革命时代的烟囱和厂房,粗大有力的烟柱像金属棒一样戳进天空,与眼球一样的昏浊日头迎面碰撞,似乎发出轰隆声。运河边有一些晒太阳的老人,还有一些捕鱼的老人。另外就是高大的堤坝,下方似藏有发电厂。这一带的老人好像不是那么多,却更怡然自得,悠闲轻松。小木像是经历了一次穿越。“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念叨。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小米暼了他一眼。
来到河边,小米“嗖”地跳下车,脱掉衣服,开始裸泳。她那像是千年不朽胡杨的身材吸引了男人。他也跳下去,两人追逐着潜水相嬉,不觉来到深处,身体被漩涡吞没。这是一处人工漩涡,拽住他们垂直下降,进入水底下的厂房。果然,这就是支撑整个城市运转的发电厂。这里开辟有广阔的空间,形成地下城,是真正的控制中枢,又好似小米本人的家园。操场般的地面上,排列着亿万只粉红色玩具,形成团体操一样的队形,都是一人多高的陶瓷凯蒂猫,但头型和眉目皆为老者模样。99lib.
小米说,这水底下方的厂房,便是天堂的镜像世界。她打开一只猫咪的天灵盖,于是露出了深深的腔子,从中冒出极寒的青白色气体。她又打开一只,再打开下一只……让小木逐一看视。原来是特制的棺材。每只里面,都装着一具干尸。小木的父母也在其中。女孩兴高采烈地逐一展示给男人看,就好似向亲爱的人披露闺房秘密。原来,所有的老人都闭上眼睛藏在这地下空间了。
“那么,这些天我见到的又是谁呢?”小木惊骇而呆滞地问。
9、节能模式
“哦,他们是这座城市的人工智能看护专家制造出来的假人呀99lib.。”她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对他坦言。小木眼前出现了父母佛陀般安坐不动手抚鸵鸟,或者高声疾呼驭车奔驰的生动模样。他想,城是真的,人却是假的。他却从那么遥远的地方,飞过来看他们。沙漠中的一百零八座城市,这些叫做天堂的地方,原来是鬼城。他却因为一个梦,千里迢迢奔赴此间来晤亲人,还要看他们画画。他又想到,以前听人说过,亲人只有一次的缘分,无论这辈子相处多久,一定要珍惜共聚的时光,下辈子,无论爱与不爱,都不会再相见。但看来不用等到下辈子了。
“最初都是活人,但后来看护专家冻结了他们。”小米说得轻描淡写。她带领他在神色
小米说:“实际上,在你内心深处,你父母早不存在了。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是这样的,我梦见他们了……”“是的,是的,这却是你的特殊之处。但在你这一代,人类已不会做梦了。”小木于是怀疑起了自己。他的申请那么容易就通过了。而看护专家应该了解所有的实情。它应该阻止他来。是啊,为什么只有他一人前往天堂?“我是活着的吗?”他犹疑着小声问小米。“这很重要吗?”她的语气,像是责怪他都到了鬼魂云集的天堂,还如此天真。“不重要吗?……”“哦,什么叫活着,什么叫死亡?天堂有天堂的概念。那仅仅是信息组合的不同方式罢了。换一个角度看,藏书网你完全可以认为,你父母仍然活着。它们正以新的方式活着。”说着,她把一个猫咪抱起来,使劲摇了摇。里面发出板结的肉体与金属外壳剧烈碰撞的咣咣声。
“这不是我要看到的……”小木说。“其实是你不想看到的,你在拒绝变化。你跟你的父母,一直在较劲。你不满他们提出的要求。噢,老人们移民沙漠城市后,提出了许多的非分要求,才导致能量的消耗以指数级增长。”“什么非分要求?”“千奇百怪的想法,你不是已经亲眼见到了吗?比如,他们提出,每个人都要当一回国王,还要随便处置他人的生命。他们还想做宇宙航行,去银河系的中心,要建立上帝之国那样的伊甸园……因为是老人,所以看护专家不能拒绝他们,只能尽量满足大家的愿望。但后来,它们觉得这太可怕。以旧的形态存在,人类就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危险的啊……”“有时我也这么想。”小木感到自己的话音像是从一具尸体的腹腔中发出来的,他又注意到在小米口中,看护专家由“它”变成了“它们”。.99lib.
10、画画
晚上,小木向认识的所有人发出邮件。这些人中包括他久未联系的弟弟。他不知他们是否还活着。他告诉了他们天堂里发生的事情。他跟他们讲,国家正处于一场空前的危机中。西部沙.99lib.漠中隐秘的巨型金字塔城市里匿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是一个阴谋。人类的自由已被剥夺。不仅自由,连生命都被扼杀了。“我们的父母已被干掉——为了‘节能’,为了抑制‘非分要求’。据说这样做是为了我们这些下一代,但这肯定是谎言。世界正在发生某种可怕的变故,但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随后,小木向自己所来的城市提出申请,要求回去。他要回到那儿,去找离群索居的年轻人,要唤起他们。但负责照料东部沿九九藏书海城市的人工智能看护专家对他说:“你不能回去了。接到了你的孩子送达的申请。他们希望你提前入住天堂。”“荒唐。我没有孩子。”“这是假象。你有孩子,但你忘记了。他们早就被遣送到了大海另一端的远方,在那儿集中定居。现在,他们发来了申请。他们本想来看望你,但觉得或许会看到意料之外的事物,遂作罢了。”看护专家告诉小木,他那个关于父母的梦境,就是他的孩子们制造的,并委托看护专家送抵了他的脑海,成为他前往天堂的凭据或借口。
小木忽然记起,小时候上学时,电子老师讲过,大洋彼岸的世界叫做地狱。看护专家又说:“其实,从你们这一代人开始,每个人一出生,就已进入老年。但你可能是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年轻人。”小木怀疑看护专家又在制造新的假象和诱饵,便说:“太残酷。”“噢,是更仁慈。”看护专家说罢,便消失了,只在三维影幕中留下一个长相滑稽、表情痛苦的人形符号,看上去很像小木。
这个符号又迅速变形成了小米。这回她换上了一身孕妇装。她对小木说:“留下来吧。天堂很久没有来过活人了,我们只是在怀念逝去的时光。你是唯一 的,请选择功能区吧。会为你配备一个异性。”“干什么用?”“当老伴啊。”“我可以挑吗?”“不能。”“为什么?”“因为她便是我哟。”小米干巴巴地说,连一丝羞涩亦无。“这又为什么?”“我太寂寞了。”她这才像是笑了一笑。小木再次想到,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吗?他猜,小米本人便是照料天堂的那个看护专家。接下来会有时间验证的。他的余生还长得很,要活到五百岁。不,?99lib?要活到一千岁、两千岁……一万岁,会永远活下去,以各种各样的模式。另外,他早该想到了,在这个国家,比人类还寂寞的,便是人工智能看护专家啊。他想,我究竟是谁呢?他便妖里妖气唱起来:“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往后,你最想做什么呢?”小米不藏书网耐烦地打断男人的演唱,做出关怀的样子问。“画画!”小木鼓起勇气回答。
引子
我知道这样一封信完全在你们的意料之外。当你们在一位终身碌碌无为的历史教师的遗物中发现如此一个泛黄的信封时,一定会以为那是我与某位友人之间咬文嚼字的通信,或是写给你们过世太早的母亲、没来得及寄出的情书,再不然,便是我留给你们淡而无味的只言片语,就像过去二十几年里我每日所说的那些安身立命的迂腐道理。然而这不是。这封信关于一段往事,一段我原本希望永远封存在记忆中的往事,可当接到确诊通知书的那一天,我突然感到非常恐惧,害怕生命太早消逝,这段往事将随着我一起化为飞灰。我下定决心,写下这封信,将它夹在《中国抗日战争全史》第一册的扉页。如果你们中有人同我一样对历史略感兴趣——哪怕只是因为整理我的遗物也好——打开我的书橱,这本书就在书橱第一层最显眼的位置等待你们翻阅。看完这封信之后,你们会获知一段无人知晓的历史,一段中日战争史中埋藏极深、意义重大的秘史。到那时,希望你们以自己的学识、智慧和人格作出判断,决定是否将这段历史公之于众。这个选择已经困扰我接近四十年,如今我终于可以卸下重担了,这是死亡能够给予我的最好安慰。99lib?藏书网九九藏书99lib.
匆匆奉白,信长且乱,见谅。
第一章
到如今我还能清楚记得那一天的日期:1965年12月4日。因为几天前,《人民日报》转载了姚文元在《文汇报》上发表的名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这篇文章不仅在中文系引起激烈讨论,在我们历史系内部也引出了针锋相对的两种观点,辩论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就连教研室走廊上都站满了大声争辩的教师,这种环境让人很难专心致志地批改作业。
那天刚上完下午第二节课,我回到教研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刚走出主楼楼门,还没打开自行车锁,一名学生就小跑着出来叫住了我,说系主任在到处找我,看样子还挺着急。我对当时任历史系主任的老严还是比较头疼的,我们之间许多观点并不合拍,偏偏他还对我青眼有加,总喜欢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沏上热茶摆龙门阵。既然被学生叫住,我只能揣起钥匙,夹着公文包转回系里,敲开了二楼最东头主任办公室的门。这一次会面,本以为又是一次话不投机的清谈,谁知道最终竟颠覆了我的整个人生观,以至于在其后的几十年里我都无法走出这一天留下的阴影。
老严开了门,笑呵呵地让我进屋。我一看就觉得气氛不对,屋里有客人。办公室的肖大姐正提着暖壶给客人倒茶,白瓷杯里漾起碧绿的茶香,那是主任轻易不肯拿出来的上好龙井。两个陌生的同志一坐一站。站着的是个小年轻,穿着没有军衔的崭新军装,样子显得有点拘束,手碰一碰茶杯的柄又赶紧挪开,看上去不好意思端起来喝;坐着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干部,皮肤黝黑,穿着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灰色干部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不知道是来自哪个机关。
“这位是赵……同志,身后站着的是小李。这位呢,是我们历史系中国近代史专业的讲师张老师,他对中日战争这段历史相当有研究,应该能配合你们的工作。”老严热情地介绍道。
我莫名其妙地走过去,伸出右手跟站起来的干部相握。
“张老师你好,我姓赵。”这人脸黑沉沉的一丝笑容都没有,介绍中也没有单位和身份头衔。
我们分别在沙发上坐下。肖大姐给我沏上龙井茶,端着暖壶出去了。我奇怪地望向老严,看到他正把一封盖着红图章的介绍信对折之后塞进信封,小99lib?心翼翼地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
“张老师,这次到师大来请求你们协助,不能说是政治任务,但确实与一宗关系到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的重大事件有关。我们急需一位熟知近代日军侵华战争史的人参与到工作当中。严主任介绍了你,是肯定你的能力与政治水平,有为祖国和人民付出的立场和觉悟。”姓赵的干部嘴里说着场面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有点儿发毛。
“我只是个小讲师而已,说不上有什么能力,不过能帮得上忙的话还是很乐意的。”我顺着他的话答道,眼神又飘向老严,示意他赶紧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了。
老严从抽屉里拿出一听马口铁罐装的红双喜卷烟,取出烟来发给大家:“抽烟抽烟。这位赵同志是从昌平过来的,路上跑了整整一下午。小张啊,我已经给你开好假条了,你吃过晚饭就随着赵同志去昌平办事。两天、三天回来都不打紧。你的课我让别人先代着,工资照发,每天一元五角钱的伙食补助,你看呢?”
我满头雾水接过香烟,从兜里掏出火柴点着:“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出差倒是没事儿,可究竟去做什么呢?难道是抗日遗迹的恢复性重建?要说出现场也轮不到我啊……”
站在旁边的小李同志脸红红地接过一根卷烟,就着老严手里的火柴点了,吸了一口,捂着嘴咳嗽两声。姓赵的干部轻轻把老严的手一推,自己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铝箔纸包的烟盒,倒出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叼在嘴上:“这件事的保密等级比较高,我们不能多说,你同意的话,请签署这份保密协议,到了那里之后就明白了。”他没急着点燃香烟,先从身旁的人造革挎包里掏出一摞纸来摊在茶几上,又摸出一支钢笔,摘下笔帽递给我。
我草草扫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没看太明白,就看见最上面的框框里写着“等级:绝密”,末尾公章盖的是“九九藏书公安部预审局”。这个单位我从没听说过,不由得抬起头重新打量一下对面的干部。姓赵的似乎习惯别人盯着他的眼光,眼神木木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是好事,小张。”老严靠在办公桌上吐着烟圈,“好事。”
当时那种环境之下,不由得我不捉起笔,在保密协议最后签下自己的名字。那时想得也简单,不管是苦差还是美差,出趟门散散心总比待在系里听别人吵嘴强,再说不就是去昌平嘛,一天就打个来回了。
“谢谢你,张老师。”姓赵的干部收起协议和钢笔,再次站起来跟我握手。我也赶忙站起来拉住他的手,心里还想这个赵干部看起来冷冰冰的,做人还挺热情。谁知他转脸对严主任说,“那么我们现在就动身了,晚饭在那边解决吧,趁着天没黑,还有一截山路要爬。”
“吃完饭再走吧,食堂现成的热乎乎的饭。”老严都从抽屉里掏出饭票了,闻言可怜巴巴地瞅着对方。
赵干部一点不领情地回绝道:“下次吧,下次。张老师,也不用收拾什么行李,顺利的话明天就能送你回来,咱们这就出发,没问题吧?”
“没、没问题。”我那时候脑中就一个念头:要去的地方可千万别让换拖鞋,我的两只袜子后跟都破了大洞,千不怕万不怕,就怕脱鞋。
第二章
他们的车停在校门口,是一辆成色特别好的黑色伏尔加汽车。这种车子我们俗称“金鹿”,是当时最气派的汽车之一。自从苏联专家全部撤回国之后,保养良好的伏尔加汽车越来越少见,街上跑的都是上海凤凰牌小轿车和仿造伏尔加的东方红牌小轿车,看起来拼拼凑凑不像样子。小李别看是个娃娃兵,开车开得相当不错。轿车从和平门外新华街出发,平平稳稳驶着,没用一会儿就出了北京城。
赵干部坐在前排,一路上都不说一句话。小李不时从镜子里瞅我一眼,仿佛有心说话又不敢说。我自己闷在后排,心里有点隐隐约约的不安,也有点后悔临行前不去趟厕所,不过面上还是显得很淡定,假装望着外面枝叶全无的枯树一棵棵地掠过。
车子开得稳当,暖气又开得足,没用多久,我就抱着公文包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我是被颠醒的。路况明显变差了,伏尔加轿车射出两道昏黄的光,照亮前方坑洼不平、弯弯曲曲的柏油路。我感觉车子似乎是在上坡,发动机嗡嗡地吼着,速度却快不起来。那天月光星光都不明朗,窗外树影婆娑,看不清走到了什么地方,车里除了发动机运转声和暖气的呼呼风声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小李的侧脸映着仪表板的灯光,绿油油的有点吓人。
“快到了。”姓赵的干部突然开口说了句话,吓得我汗毛全竖了起来。“是吗,快到了就好。”我敷衍应道,心里不断盘算着这是走到了什么荒山野岭。
没想到赵干部说得真准。几分钟后,伏尔加轿车转过一个弯,面前豁然开朗。隐隐约约能看出这是一个口袋般的地形,除了车子驶?99lib?进来的一条柏油路之外,其他三个方向都被崇山峻岭包裹着。三座山峰像把老虎钳将一片黑压压的建筑夹在中央。随着车子驶近,建筑物高耸的外墙和铁丝网变得清晰起来,四只探照灯来回扫射,围墙四角都有高高的岗楼——这分明是一座监狱!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后来闻名天下的秦城监狱,只感觉有点毛骨悚然。监狱这种地方就算白天看也显得鬼气森森。小的时候我家住在北京德胜门外,距离功德林监狱不远,那座由寺庙改建的老监狱给我童年留下了不少恐怖的阴影:“赵同志……我们到监狱做什么?”我声音发抖地问道,脑中快速反思着近期自己的作品、言论和行为。如果这是一次秘密逮捕的话,那么老严确实串通警察演了一场好戏。
“放心,张老师,这次需要你帮助的地方,就是在提审一位犯人的时候利用你的历史知识找出其供词中的疑点。但要注意,不要问任何问题。同时,犯人是受过高等教育、潜伏非常深的阶级敌人,千万不要被他的语言蛊惑。”赵干部并不回头,坐在前面沉声说道。
这话缓解了我内心的紧张,但同时也增加了我内心的疑惑:“审问犯人为什么需要一位历史教师在场?……哦,赵同志,是不是审问对象是一位战犯?”话说了半截,我突然一拍脑袋。德胜门外功德林监狱以前关押的就是国民党蒋介石集团的战犯,我自然而然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并不是。不过……有相近之处。”赵干部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这时车子驶到监狱大门前,小李晃了两下大灯,两扇漆黑的大铁门慢慢开启。伏尔加汽车一直开进监狱深处,在一排平房前停了下来。“到了.99lib.,我们下去吧。”赵干部推开车门,喊了我一声。
我们都下了车。我四处张望一下,这里似乎是整个监狱的中心地带。放眼望去,能看到四栋三层高的楼房分布在四个角落,青砖坡顶的小楼房形状各不相同,建筑考究,看起来并不像监狱,倒像首长住的高级楼房。
这里没什么照明设施,赵干部拧亮一把手电,带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向其中一栋楼房走去,这栋楼外墙漆涂的编号是“204——丁”。楼门前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啪”地对赵干部立正行礼,小李立刻立正还礼,姓赵的却只摆摆手,示意他们打开楼门。
“这里关的都是什么人啊?”走进楼门,发现长长的过道铺着深色木头地板,每隔一段就有一盏电灯照亮,墙壁涂成蓝色,显得又干净又气派。我心头的疑惑更甚,不禁问道。
“嘘,不该问的别问。”小李好心地冲我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
赵干部带我们登上楼梯,楼梯和扶手同样是光滑的木头制成的,我不认识木头的种类,但看起来绝非便宜货色,应该是柚木、胡桃木之类的名贵木种。每层的楼梯口都有卫兵守卫,他们无一例外地向赵干部立正行礼,姓赵的依然只是摆摆手,显得有点傲慢。第三层只有五个房间,我们沿着走廊走到尽头,打开一扇红色木门,走进一个有点空旷的屋子。这间屋子四壁同样漆成蓝色,窗户上盖着厚厚的深蓝色窗帘,一盏60瓦灯泡将屋里照得雪亮,屋子正中间孤零零摆着一把扶手椅,靠门放着两张写字台、几把折叠椅,写字台上有台灯、墨水瓶、笔记本、烟灰缸和茶杯。
不用多说,这是一间审讯室。
“坐。”赵干部拉开一把折叠椅,示意我坐在写字台后面,“隔壁房间有专人负责记录,你不必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但别忘记你的任务,你要负责挑出他陈述中的漏洞,戳穿他99lib?道貌岸然的假面目!这里有纸和笔,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对我说。”
“我仍然不太明白,赵同志,不过我尽量配合,尽量配合。”我把公文包摆在大腿上,看看桌上的钢笔和信纸,信纸印着“公安部预审局”字样,红红的宋体字让我心里有点发慌。
赵干部点点头:“不用紧张,只是配合而已,审讯是由我们来完成的。”
没说几句话,房门打开了,小李和另外一名卫兵押着一名犯人走了进来。犯人身穿深灰色劳动布囚服,头上罩着个棉布口袋,似乎是为防止他认清监狱地形而做的预防措施。两人将犯人拉到屋子当中,摁倒在扶手椅上,“咔嚓咔嚓”用手铐将犯人与椅子铐在一起,接着掀去了遮脸的布袋。
“小李,你们出去吧。”赵干部揪下钢笔帽,眯起眼睛望着对面坐着的中年女人。
第三章
我没想到犯人居然是一个女人,但很快意识到这是某种性别歧视——女性既然能顶半边天,为什么不能成为阶级敌人?我也学着赵干部的样子摘下钢笔帽,在信纸上试了试水,墨水还挺足。
灯光照着女犯人的脸,监狱里暖气很热,她的囚服里只穿着件厚毛衣,没有穿外套,脸上却也见了汗。她约四十岁左右年纪,头发理得短短的,身形消瘦,面色苍白,两颊有点凹陷,显得一双黑眼睛出奇的大。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像一名囚犯,当然更不像十恶不赦的战犯。她身上有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如果穿上得体的衣服,更接近大学校园里的女教师形象。
“124号。”赵干部清了清嗓子,拿钢笔尖戳着信纸,朗声说道,“124号犯人,这次提审是你的一个机会,我们请来了专家,以帮助你认清当前的形势,彻底交代一切罪行。现在悔过尚且不晚,难道你还要执迷不悟下去吗?”
女犯人慢慢抬起头,直视赵干部的眼睛,说:“夜间十点钟,我已经上床就寝了,你们就这样将我从床上拖下来进行审问,这难道不是某种罪行吗?”
赵干部脸上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脸上流露出某种表情:“对于你这种反革命分子,宽容才是罪行。不要再花言巧语了,现在从头开始交代吧。”
“从头开始?”女犯人无奈地摆摆头,“这已经是多少次了?为何要一遍一遍听你们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从头开始!”赵干部一拍桌子大声喝道,把我吓了一跳。
124号犯人舔舔嘴唇,开始小声说着什么。“大声点!”赵干部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烟灰缸弹起老高。他马上扭头对我说:“对不起,对于某些人来说,不这样他们就不知道配合。”
“是的,看来是这样。”我只能顺着他回答道。
女犯人顺从地提高了音量,开始叙述一段往事。由于赵干部不断在任何他认为存在疑点的地方打断陈述,导致这段自述变得支离破碎,很不容易理出头绪,我尽量将她的话完整地转述出来。
“那年冬天,日本人的飞机来到了长沙城,四处投下炸弹,爸爸妈妈带着哥哥和我离开长沙,前往昆明避难。我爸爸……”
犯人刚说两句话,赵干部就将其打断:“闭嘴!不准说出你父母的名字!这件事发生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
“……我记不清了。”女犯人皱起眉头。
“1937年11月底,日机第一次侵袭长沙小吴门和火车站等处,造成三百余人死伤,其后断断续续进行轰炸。长沙作为战略要冲,一直是日军的重要突击目标之一。要说冬天的话,应该是37年底、38年初的样子吧。”我想了想,说道。
赵干部瞪了犯人一眼,“继续!”
“我们乘坐长途汽车一路向西前进.99lib.,为了躲避日本人的轰炸,汽车在白天休息,于夜间开动,断断续续走了几天,终于进入贵州省境内。那是一个贵州、湖南交界处的小县城。车子抛锚了,爸爸妈妈带着我们下车步行进城找地方投宿。沿街的所有旅馆都挤满了逃难的人,没有一个空的床铺,天下着雨,我们又冻又累,爸爸的背病发作了,几乎无法行走,而妈妈长久以来的肺病也让她更加虚弱。在几乎绝望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有小提琴的乐声响起,在那样冷雨凄风的夜里,在那样潦倒破败的街巷,居然听到优雅活泼的小提琴世界名曲,这感觉非常美好,美好到不太真实。我现在犹然记得,那是威尔海姆改编自舒伯特的小提琴名曲《圣母颂》。”随着她的叙述,女犯人脸上渐渐露出怀念的神往表情,像是温暖悠扬的小提琴曲再次响起在耳边。
“梁犯!”赵干部突然大喝一声,他立刻发觉不小心叫出了犯人的姓氏,警觉地瞅了我一眼,改口道,“124号!减少描述,陈述事实!”
“是的。”女犯人低下头,“我们循声找到一家旅馆,叫开了门,原来拉小提琴的竟是一群空军航校的年轻学员。他们是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的学员,因日军攻陷杭州,航校被迫搬迁至昆明,学员们自行搭车赶往云南,半路在此投宿,竟因提琴声与我们巧遇。他们好心地腾出一间房间,让?99lib.我们得以避开风雨,吃到热乎乎的食物,好好休息一夜。在这患难的时期,我的父母与这些年轻活泼的青年成了好朋友。第二天,他们就率先开拔,我母亲却发起高烧来,足足休息了几天之后才得以继续赶路。”
赵干部从鼻孔哼出一口气:“嗤,中央航校……国民党的航校!什么中央航校……”
我用心听着这段故事,一时间无法做出判断,也就没有出声。
第四章
“我们最终到达了昆明。父母亲在研究机关与联合大学谋到了职位,我们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很快,我们同八位航校学员再?99lib?次见面。这些人都来自浙江、江苏、福建地区,家乡大多已经沦陷,山高水远,独居异乡,训练枯燥无味,生活寂寞。‘德国教官会拿鞭子抽人的。’他们说。他们每周休息时都会到我们家做客,三五成群地过来聚会,那是他们最欢愉的时光。那时我父母在昆明市郊龙头村借来一块地皮,请人修筑了三间土坯小屋,这座屋成了他们的‘避难所’,谈笑间能暂时忘却思乡之苦与亡国之痛。
“我犹记得那座屋左近是邻村‘瓦窑村’。这村以烧陶器闻名,一条水渠蜿蜒绵长,长堤上种着郁郁葱葱的桉树。周末的黄昏,我会在长堤上等待结束作训的大哥哥们结伴走来。他们穿着笔挺制服的样子令人着迷。不光在我眼里,在联合大学女学生的眼里,他们也是最时髦的一群青年。”
女犯人的故事似乎有点不着重点,但赵干部很耐心地听着,打断的次数也逐渐变少。这里没有需要我验证的地方。1938年的昆明基本上是安全的,直到10月份日军攻陷武汉,才开始利用武汉机场起飞飞机轰炸昆明市区。
“那时昆明航校的设备非常落后,只有几架东拼西凑的破烂道格拉斯教练机,学员因飞机失事而死亡的概率很高,几乎每周都有事故发生。到1938年底,八名青年终于以第七期学员的身份从航校毕业。他们的父母、家人都在沦陷区,于是邀请我爸爸和妈妈作为名誉家长出席毕业典礼。爸爸在典礼上自豪地致辞。我们一齐观看了教练机的飞行表演。那时,每个人都很快乐,他们兴奋于终于成为合格的空军军官,可以为抗日事业出力了;我们的快乐在于多了一群活泼健康的亲人。在那时的中国,还有什么比亲人团聚更快乐的事情呢?……但很快,日本人对昆明的空袭开始了,他们被编入飞行大队,开始驾着老旧的道格拉斯飞机和霍克飞机对抗日本人的新型战斗机。”女犯人说到这里,神情显得有点黯然。
“空袭的话……”赵干部听到这里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转向我寻求解释。
“是的,1938年末昆明开始遭到日军空袭,中方……不,国民党反动派的战斗机又少又老旧,根本无法与日本鬼子对抗。”我立刻说出早准备好的回答。
女犯人点点头,继续说道:“没过多久,一封阵亡通知书就寄到了我的家中。那是一位姓陈的大哥。他是一个爱讲故事、爱开玩笑的广东人,总是喜欢讲与日本人在空中缠斗的离奇经历,没想到他真的在与日本战机的对战中坠地身亡。原来八位青年都将自己的通信地址留为我家的地址,把我的爸爸和妈妈当成了亲生爹娘。没等我们从悲痛中走出来,第二封阵亡通知书就到达了。那是一位姓叶的大哥,个子瘦长,不善言谈。他曾两次在教练机的坠机事故中生还,摔掉了南洋华侨与各界同胞集资购买的飞机,他的心情非常沉痛,发誓绝不再跳伞逃生。后来在一次警戒飞行中他的飞机发生严重故障,机长命令他跳伞,但他没有服从,还想挽救那架珍贵的战斗机,硬是同飞机一起坠地,机毁人亡。
“后来,1940年冬天,我们举家从昆明迁往四川宜宾李庄,但青年军官们的阵亡通知书.99lib.还是一封接一封寄来。当年在旅馆中拉着动听小提琴的黄姓大哥同样牺牲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击落了一架敌机,在追击另一架敌机时被敌人击中,遗体与飞机一起摔得粉碎,以至于无法妥善收敛。终于,最后一封阵亡通知书出现在邮递员手中,爸爸与妈妈的悲痛无以复加,他们一遍遍翻看这些青年人的照片、日记和信件,为消逝在天空中的英魂暗自垂泪。
“八封阵亡通知书,八份遗物,八条青年抗日志士的生命……”女犯人垂下眼帘,声音变得微弱下去。
“别说这些!说重点!”赵干部吼道,“继续说!”
124号犯人语声幽幽:“1941年,刚刚从航校第十期毕业的三舅,我妈妈的三弟,与八名青年一样牺牲在碧空。我妈妈悲痛欲绝,写下这首诗悼念三舅,也同时悼念那些亲爱的青年军官,诗句是这样的: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我听着朴实而动人的诗句,一时间觉得有点恍惚。但那些为抗日而牺牲的青年,面目却似乎渐渐清晰……
这时赵干部突然“呼”地站了起来,带着一阵风大踏步走到犯人身前。“啪!”响亮的耳光声将我惊呆了。女犯人脑袋歪在一边,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头,脸?99lib?t>上慢慢浮现一个血红的掌印:“让你说重点!听不懂我说的话是吗?”
“是,能听懂……”女犯人嘴角溢出血沫,带着屈辱低声回答道。
赵干部大踏步走回写字台后坐了下来,犹自呼哧呼哧喘着气,黑脸上漾起愤怒的红晕。他突然扭头冲我说:“别被她的话所迷惑!她的身份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实际上,她与日本人有着密切的关系!”
“什么?”我禁不住上下打量那个被铐在椅子上的女人。
第五章
赵干部拉开写字台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绕开封口线,抽出一张裱糊过的泛黄纸张,向犯人示意:“你看看这是什么?”
124号犯人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是阵亡通知书。”
“谁的?”赵干部厉声道。
“我、我看不清……”女犯人低声说。
“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陈大哥,第一个死掉的国民党飞行员的阵亡通知书!”赵干部吼了一声,将那张纸丢到我面前。我借着60瓦灯泡的亮度仔细看着。纸上打着油墨格子,格子里用工整的小楷写着:
姓名:陈桂民
所属部队:第七飞行大队第二十中队
职务:空军中尉
家族名号:广东阳江陈家(二丁堡)
死亡事由:编号甲零十五号飞机对日阻击作战不利坠落
时间:一九三九年六月五日正午
埋葬地点:圆通寺外临时安葬点二
相貌及特征:方脸,颈部有胎记,左侧犬齿
住址:略
“是……陈大哥的阵亡通知书……”女犯人顺从地说道。
“这样的通知书我还有很多。”赵干部拍拍那个牛皮纸档案袋,显得有些许得意,“那么这段事实基本上清楚了,张老师,你也听清楚了吧,这一个段落应该没有什么疑问。”
我犹豫道:“是的,这段历史是真实的,但我不明白……”
“那就行,下面讲讲1964年8月份发生的事情吧。”赵干部没有给我发问的机会,摆摆手示意犯人继续。时间跨度一下子从41年跳到64年,我的脑子完全没转过弯来,心中的疑惑已经升高到了顶点。但现在可九九藏书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我从衣兜里摸出半根卷烟——系主任老严发给我的烟只抽了半根就被我掐灭收了起来,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从烟灰缸里拿起火柴盒,征询地看了赵干部一眼。黑脸男人不置可否地掏出铝箔纸烟盒,拿过火柴盒给自己点了一根过滤嘴香烟。我一看,也坦然点上了香烟。我们两人吞云吐雾,不一会儿就弄得审讯室里烟气缭绕,连灯光都显得昏暗了。
女犯人皱了皱眉头,像是对烟气有点不满,但她还是开口了:“九九藏书1964年8月,我正在……”
“不许说出工作场所和工作内容!”赵干部及时喝止了她的陈述。
“知道了。”女犯人考虑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措辞,“1964年8月10号或者11号,我记得那天应该是个星期天,我正在家中一边听广播,一边缝补丈夫的长裤,突然接到……上级的通知,要我去一趟……工作单位。”
“8月9日,星期日。”赵干部纠正道。
“是的,8月9日星期日。我乘坐公共汽车到达了工作单位,在会客室中见到了那个日本人。他的名字可以说吗?”
“说吧。”赵干部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重新拿起钢笔。
“我见到了来自日本大通株式会社的社长五十州关男先生,和我国有关部门的陪同人员。他是跟随到北京参加友谊赛的日本乒乓球代表队一起来到中国的,他的公司是日本乒乓球队的主要赞助商,因此得到了特批。实际上在1962年廖承志同志与日本方面签署民间贸易备忘录的时候,五十州先生就曾申请赴华开展商业活动,不过当时没有得到允许,直至64年.99lib.才来到中国。”犯人说道。
赵干部突然冲我一笑,这意义不明的笑容让我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听好,张老师,她要说到关键的部分了。”
“五十州关男先生说对我们企业生产的某种产品很感兴趣,希望能详细了解一下情况。由于我对该产品比较了解——当然,并非直接负责——并且五十州先生指定由一位女性为他讲解,所以在参观工作单位之后第二天,我带着样品到达他位于北京饭店的套房进行商务洽谈。没想到,在那里他并没有谈商品进出口事宜,而是说起了抗日战争时期的往事。他说他认识我,对我非常熟悉,此生能够再见到我一面,简直是奇迹之中的奇迹。”女犯人平静地叙述道。
赵干部突然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黑白相片,高高举起来:“是不是他?”
“是他。”犯人立刻承认道。
相片是一个头发斑白的亚洲人的半身照,大约五十岁左右年纪,动作拘谨,脸上带着日本人?99lib.特有的谦逊笑容。“你瞧吧,张老师。”赵干部将相片丢在我面前,正好与二十五年前陈桂民的阵亡通知书摆在一处。我左右一瞧,立刻就发现了他的用意,通知书中对阵亡者的描述是“方脸,颈部有胎记,左侧犬齿”,而相片中的日本人虽然略有发福,但国字脸、犬牙和脖颈上的青色胎记清晰可辨。
“你是说……这个日本人,是已经阵亡二十五年的国99lib.民党飞行员?”我震惊道。
“啧,你瞧瞧。”赵干部摊开手,显得有点得意洋洋。
第六章
“……你是说,这名叫做陈桂民的空军飞行员并没有死于坠机事故,而是秘密潜逃至日本,当了一所大企业的经理,然后再回国来找这位……”我的话说了半截,发现不知该用哪个词来代指眼前的女人,叫“同志”显然不妥,叫“小姐”是万万不能,直呼“犯人”又显得不尊敬99lib?,不由一时语塞。
幸亏赵干部拾起了话茬:“对!这也是我们的猜测。陈桂民死于1939年6月,当时是24岁,他活到今天的话应当是50岁,与照片上的日本人吻合藏书网。我找当时负责接待外宾的几位同志谈过话了,他说五十州关男无意中曾说过几句中国话——准确地说,是广东话。这个日本人很警觉地立即否认自己会说粤语,但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了下来。研究广东话的同志分析录音带后指出,此人说的是粤语的一个分支:阳江话。”
我低头再次观察照片,事实上很难分辨这样一位老人的年纪,说五十岁可以,说六.99lib. 七十岁也没问题。“为何能断定是阳江话呢?仅凭只言片语,没准只是巧合呢?比如一位朋友告诉我,用上海话说‘葡萄’这个词的时候,发音和日语中的‘葡萄’(ぶどう)一模一样。”我想了想,开口问道。
赵干部严肃地扭头望着我:“问得很好,我们不能草率地得出结论,那不是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导下的唯物辩证主义工作方法。事实上,语言专家举了几个例子,比如有一天北京下起大雨,五十州关男无意中说出了‘落水’这个词。普通话说‘下雨’,广州话说‘落雨’,唯有阳江话会说成‘落水99lib. ’,这是确凿无疑的证据。”
我们对话的过程中,女犯人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针对日本人的身份做出辩解。这时赵干部突然一拍桌子:“事实还不够清楚吗?早在抗日战争时期你就与国民党反动派过从密切,这些人无耻地出卖了国家和民族,伪装飞机失事制造死亡的假象,投敌卖国取得了日本人的身份,如今利用你们不可告人的关系重新取得联系,想利用你的职务之便向外传递机密情报!我们已经完全掌握到你勾结外国的犯罪事实,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交代全部犯罪内容,不要在错误的路线上越走越远,梁犯!”
赵干部一不留神又叫出了犯人的名字,但我旁听到现在都没搞明白她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姓赵的家伙是个大嗓门,声音嗡嗡地在空荡荡的审讯室里回荡,小李推开门看了一眼,确认我们都安然无恙后又将门带上。
“我没有犯罪。”女犯人终于开口了,声音相当平静,“我无数次重申过这一点,但你们只用无理取闹的方式一次次逼供,诱导我写下子虚乌有的证言。我没有卖国,我没有背叛祖国和人民,我没有泄露任何机密情报,我无愧于我的岗位,也无愧于党和国家的信任!如果你们只是想将一个无辜的女人长久地关在监牢中,那恭喜,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若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让你们严重匮乏的良心偶然发现,肯听我说出事实的真相,那么我已经做好再次陈述事实的准备——就像之前我多次做过的那样。”
赵干部“砰”地一拍桌子,但这次他将愤怒压抑住了,紧紧闭着嘴巴,额头的一条青筋忽隐忽现。“张老师,”他突然扭头盯着我,阴沉沉的眼.99lib?光看得我很不舒服,“接下来就需要你来协助我了。”
“当然,当然。”我咽了口唾液,无意识地在纸上画了几条波浪线。
“每次审讯进行到这里,124号犯人都会用一套准备好的说辞来混淆事实。她嘴里的话非常离奇,就连最下作的小说家也编不出来,居然以为我们会相信!”赵干部用脚从桌子底下勾出痰盂,“咳——噗!”狠狠一口浓痰吐了进去,“我们使用了公安部最新研制的高精尖设备:微电子测谎仪对她进行了探测,也找来医院的精神科专家对她进行过评估,得出的结论是精神完全正常,也并没有说谎。等一下你就会觉得好笑了,张老师……她竟然真的相信那一套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我谨慎地点点头,说:“那么,要我做的是找出她话里的漏洞,证明她即将说出的事情全部是谎言,对吗?”
“那不是最终目的,不过你可以这样理解。”赵干部扭动身体摆出一个舒适的坐姿,双手不安定地敲着桌子,冷冷开口道:“开始吧。”
女犯人抬头望着灯泡里明亮的钨丝,表情宁静地开始陈述。我拿着钢笔在信纸上写下一个“1964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想装作记录什么,以缓解屋里紧张而神秘的气氛吧。
第七章
124号犯人说道:“1964年8月9日,我在北京饭店的一间客房中与五十州关男先生会面。由于谈话的内容可能涉及国家机密,几位陪同人员在外屋等候。我们关上屋门,在套间的内室对坐交谈。我将产品资料摆放在咖啡桌上,但五十州先生用他的礼帽盖住了那几张铜版纸,弯下身子凑近我说:‘你认不出我了吗,小得螺?’
“‘得螺’是昆明方言中‘陀螺’的意思。在昆明居住的那段日子,八位空军学校学员看我喜欢穿着花裙子转圈,就为我起了这个外号。二十多年来我早已忘记这个字眼,没想到竟由一位日本客商的口中说出来,当时我吓了一跳,失手碰洒了杯中的咖啡。‘你果然忘记我了,小得螺。’五十州先生并没有惋惜他那被咖啡弄污的礼帽,而是很惆怅地望着我,眼神中有一种奇怪的失望之色,‘也难怪,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老了,你也早不是小女孩了。’
“他说的是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这种口音、阔别已久的外号和他颈上那飞鸟形状的青色胎记一下子唤醒了我的记忆,但我无论如何没办法相信眼前的日本商人竟是二十多年前牺牲的中国飞行员,我那早夭的异姓兄长。‘五十州先生,您……您认识陈大哥吗?’当时我这样问道。
“‘我就是陈大哥啊,小得螺!’他脸上浮现狂喜之色,我从没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那么喜悦的神采,在这一刻坐在咖啡桌对面的不再是个白发苍苍的日本客商,而是一个激动的、雀跃的、喜极而泣的中国青年。‘我等这一刻等了好多年了,小得螺!这下得好好跟你聊聊!’他揉揉发红的眼睛,捉住我的手,笑着流着泪同我说话。
“我的心情非常复杂,但随着时间流逝,我心中的惊讶和怀疑逐渐消解,最终放下了警戒。我花了整整十分钟与他谈论昆明郊外的往事,对我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微小细节他都能娓娓道来。有些事,是只有陈大哥本人才可能知道的。我终于确认,这位五十州关男先生,就是二十多年前死于空难的空军学校第七期学员陈桂民大哥。‘陈大哥,你是怎么从飞机失事中幸存的?又为何换了日本名字?你一直生活在日本吗?为何不回国呢?’一旦消除怀疑,被埋藏多年的情感就迸发而出,我惊喜地反握住他的手,连珠问道。
“‘飞机并没有失事。’陈大哥叹了口气,眼神望着照在地毯上的阳光,‘那只是一个障眼法,小得螺。你们全家、我所有的同僚与朋友、甚至德国飞行教官都被蒙在鼓里。我与七名同僚加入了一次绝密的任务,这次任务是由委员长直接指派给我们的,就连飞行大队的指挥官都无权干涉我们的行动。’
“‘你是说,其他七位大哥也都没有死?’我惊喜地叫道。
“陈大哥慢慢摇了摇头,端起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笑道:‘事情说来话长,不能简单用生与死来概括,容我慢慢讲给你听。不过在讲故事之前,有一个人你一定要见一见,可不要过分激动,小得螺。’
“他说着话,站起来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一个黑头发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大约三四十岁年纪,身材笔挺,眼神发亮,笑容和煦,既英俊又文雅。这次我直接认出了他,‘黄大哥!’我不敢相信地捂住嘴巴。
“黄大哥就是在那个凄风冷雨的夜里拉起小提琴奏出《圣母颂》的提琴手,他的死亡通知书在我们举家迁至四川李庄之后才送来,是八位学员中第三个传来噩耗的——他竟也活着!我惊喜不已地跳起来,却立刻又感到莫名的恐惧:黄大哥与陈大哥年纪相当,如果活到今天,也应该是五十岁的人了,但为何他看起来会如此年轻?我的眼光在两个男人身上来回移动,不由自主攥紧了衣角。
“‘别怕,小得螺。’陈大哥安抚我道,‘我活着,他也活着,只是差了几岁年纪,其中缘故,我现在就说给你听。1939年5月份,日本鬼子的飞机在昆明城上空飞来飞去,我们没有足够的飞机和燃油与他们对抗,只能像老鼠一样缩在洞里等空袭警报过去。突然,传令兵过来点我们八人前往司令部报道。当时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委员长的传召可是千载难逢的事情,除了在画片上,我们还没亲眼见过这位大人物哩!’”
正在这时,赵干部突然喝止了犯人的陈述:“停一下!张老师,这个委员长是说反动派头子蒋介石吗?”
我想了想,答道:“我想不是的,应该指的是中华民国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当时还没有空军总司令这个职位,掌握空军作战指挥权的前敌总指挥毛邦初与负责全国空军事务的周至柔是空军的实际指挥者。两人分属不同派系,互相多有倾轧。周当时在昆明统帅空军大队,兼任中央航校校长。不过这些学员的叫法是错误的,航空委员会的委员长由蒋介石本人兼任,周至柔应该被称为‘校长’或‘主任’。我不知这算是个纰漏,还是当时一种通行的称呼方法。”
“啊哈!”赵干部亢奋地双手一拍桌面,像只盯住猎物的大蛤蟆似的趴在写字台上望着犯人,“瞧瞧,专家同志一下子就发现问题了!你还想继续说下去吗?那只会让你的马脚越露越多!”
124号犯人有点奇怪地望着我们:“我不知道正确与否,当时陈大哥就是这么说的。他接下来说:‘传令兵不让我们和中队长汇报,直接领着我们到了空军司令部。委员长正在里面等着,他是个很严厉的人,但说出的话很和蔼。他发了几张油印纸给我们,上面写着一些坐标、高度,下面印着一张地图。那是距离昆明三十公里的一处山区,我们都看懂了地图,只是不明白要干什么。委员长接着作出一场激动人心的演讲,宣布我们八人将执行绝密任务,从今天起脱离第七飞行大队二十中队的编制,直接由特别委员会管理。我们八人将配备最新型的飞机,依次执行任九九藏书务,任务时间不确定,但最近的一次,将在六月份。我们抽签决定了顺序,执行首次任务的将是我。我们都很紧张激动,委员长拉着我们的手,感谢我们为了中华的未来不惜牺牲生命沥血奋战,我们也都喊出响亮的口号,表明决心。’
“我非常奇怪,不由问:‘究竟是什么任务?到山区里做什么?’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陈大哥点点头,由黄大哥代为回答道:‘小得螺,如今告诉你也没关系了,这次我们回国与你见面,不仅是想与故人重逢,也想让这件事流传出去,让世人知晓,毕竟我们已经独自承担太久了。那山里……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为了这个秘密,委员长不惜冒着危险从重庆飞来。’99lib?t>”
听到这里,我突然“啊”的一声叫出口,笔尖噗地把信纸戳出一个洞来。我刚才的分析完全错误了,犯人转述的对话中提到的“从重庆飞来”的委员长应该就是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本人!1937年底国民政府迁都重庆,1939年5月1日,蒋介石刚刚在重庆发表了著名的南昌督战令,限令五天之内攻克南昌城。从时间上来看,他在五月份偷偷飞往昆明是有可能的,但究竟什么机密任务能令国民党“委座”冒着战火亲临空军基地,亲自接见八名年轻的空军军官?昆明郊区的山区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怎么了?99lib?”赵干部瞧了我一眼。
“没、没事。有点热……”我把额头的冷汗当作热汗,顺势脱掉了身上的夹袄。
第八章
敲门声响起,小李提着暖壶走进来,给我们一人沏了杯浓浓的酽茶。抿了一口茶水,才发觉自己早已口干舌燥,身体有些疲惫。赵干部的手表显示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给她也倒一杯水。”赵干部指一指犯人,小李找个搪瓷缸子倒了一缸滚烫的开水端过去,一把塞进女犯人手里。“……谢谢。”124号犯人很有礼貌地说道。小李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99lib.。
门关上了。“继续。”赵干部又点了根烟,说。
“是的。黄大哥说:‘委员长没有细说,很快便离开了,校长走进来继续说明情况……’”
听到“校长”两个字,赵干部向我投来疑惑的眼光,我装作没有察觉,用茶缸掩着脸默不作声。
“‘校长说我们即将执行的任务,是世界军事史上前所未有的壮举,我们将用血肉之躯,创下中华民族雄壮不屈的光辉未来——我们将驾着飞机飞往日本,对东京的战略目标展开突袭。’”女犯人抿了一口开水,说道。
我脑中浮现出一段资料,立时伸手叫停:“轰炸日本吗?这个我倒知道。国民党早在1936年就制订计划准备轰炸日本佐世保、横须贺基地及东京、大九九藏书阪等城市,但随后在对日作战中折损了所有的大型轰炸机,计划被迫叫停。到1938年,外国援助的马丁139型轰炸机来到中国,1938年5月份,两架轰炸机从汉口起飞,轰炸了长崎、福冈等日本城市,但由于航程过长,炸弹舱都被改造成了油箱,中国轰炸机最终没能投下炸弹,只是撒下了几百万份传单。尽管如此,这也是整个抗日战争中中国唯一一次轰炸日本本土的壮举。那些传单上写着‘尔国侵略中国,罪恶深重。尔再不逊,则百万传单将变为千吨炸弹,尔再戒之。’确实是令中国军民扬眉吐气的一幕!”
赵干部没有插话。女犯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他们说的轰炸东京也是这种战略的一部分,但并非由东海飞去,而是从昆明的山区直接飞到东京上空。他们说,科学人员发现了一个神奇的裂口,从那个裂口进入,就可以在东京出现。而他们的目标也并非军事基地,而是日本天皇皇宫。”
这惊世骇俗的言语让我呆住了,久久不能出声。赵干部带着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瞟我一眼,“瞧瞧,我第一次听到这些屁话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是二十世纪中叶了,是科学的时代了!你说的这些根本就不符合科学理论!一派胡言!”
“我没有说谎。”犯人执着地强调着,“当时的军队内部确实掌握了这一信息,如果你查阅当时的机密档案的话,一定可以……”
“我查了,查了!”赵干部突然拉开抽屉,取出另一个档案袋“啪”地拍在桌上。他打开牛皮纸袋,抽出一个泛黄的旧式信封,信封里是几页边缘残缺的信纸,看格式像是国民党时期机关往来的公函。“这就是你所说的证据!我从档案馆中调出的有关资料,同样是一派胡言!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发疯写下的!张老师,你来评判一下。”他将信纸推了过来,同时视线不自觉地回避那几张薄纸,像是上面写着什么挑战他人生观价值观的东西。
我镇定一下心情,展平信纸慢慢读起来。改用简化字已经有些年头,虽然历史系教师免不了要在故纸堆中流连,可看惯了简体字,再看繁体字多少有点不习惯。这封公函的发信机关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军统局的前身,是当时中华民国的主要情报机关。收信方是中华民国航空委员会(昆明航校)周至柔(少将)。我的手指拂过显眼的“绝密”二字,心跳不由得加快起来。信中写道:
军座钧鉴:
前奉电密召(此处残缺)证此事,果为蓝色甲十五型防空气球,编号零零零一三四,实物力持保留,未能办到,唯留小照,同函发至。局座谓此事诡谲异常,谨将管见所及,一一陈之,烦诸事谨慎,具报备查为要。局座不日将(此处残缺)饬奉令协助,详加观察,以观后效。
此致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 毛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四日
从落款来看,写信人是国民党谍报系统的重要人物毛人凤。他信中所称“局座”应当是军统局长戴笠。毛人凤写信的口气相当恭谨,虽然当时周至柔只是区区少将,但蒋介石设定空军军衔高出陆军两级,因此周至柔实际上拥有陆军二级上将军衔,用“军座”一词也不算过分。
信中提到了一个蓝色防空气球的事情,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我小心翼翼折好信纸交还赵干部:“公函本身没什么问题,可是没头没尾的,相当不明白。”
这时女犯人开口道:“蓝色气球是一切的开始。他们对我说,有一天,日军在日本东京中心护城河附近捡到一个坠落的蓝色军用气球,不知是从何处飞来的,日本国内没有使用类似型号的记录。军统局的特务注意到这一情况,将信息传至国内。空军系统大吃一惊,因为那枚气球正是英国援助中国的十五枚防空气球之一。这种挂着金属丝的大型气球是一种防御俯冲轰炸机的对空武器,一天前刚刚在昆明基地进行试飞,试飞时刮起大风,一枚气球扯断金属线飘向山区,消失在崇山峻岭间,没想到竟在遥远的日本东京出现了。
“随后空军要求军统局传回气球的详细情报——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东京气球的编号与昆明丢失的气球是一致的。一枚气球,在二十四小时内飞越接近四千公里的距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证据确确实实摆在眼前,这让空军主官伤透了脑筋。最终他们决定在类似的天气条件下再次放飞气球,并派遣战斗机加以跟踪。这次同样刮起大风,随风飘荡的气球一直向东北方飞去,飘出四十多公里后.99lib.,坠落在一座名为‘野猫山’的山谷中。战斗机飞行员亲眼目睹气球在坠落的中途突然消失,就像空气中有一张无形的嘴巴将其吞噬进去。他不明白看到什么事情,在地图上标记了这个地点之后立刻返航。
“这次气球在距离东京城中心较远的荒川区出现,有几个当地人目击了蓝色气球突然出.99lib.现在无云的晴空并坠落在地的景象。气球从国内消失、在日本出现的时间间隔只有短短七分钟。情报得到确认。毫无疑问,昆明东北郊外的野猫山上空有一个连接中国与日本的神秘隧道。只要穿过这里,遥远的时间与空间距离就不复存在,日本东京其实近在咫尺。”
女犯人说到这里,端起茶杯润了润嘴唇。屋里突然静了下来。我后背觉得一阵又一阵阴冷。60瓦灯泡的光芒,也在这匪夷所思的往事中显得鬼气森森。
第九章
赵干部抿着嘴巴,端起茶缸喝了一口茶,茶水流经喉结的“咕咚”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非常响亮。
我艰难地开口,语声艰涩得像粗糙粉笔划过黑板:“你是说,气球掉进昆明野猫山上方的那个洞口,七分钟之后就在东京荒川区出现?”
女犯人点点头,说:“是的,就像我之前多次重申的那样,这并非我的臆造,而是中国抗日战争中一段极少人知的秘史。实际上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种现象是有可能的。如果你们学习过高等物理学,那么一定知道相对论描述过这种连接两个时空的狭窄隧道,它被称作‘爱因斯坦——罗森桥’。尽管未曾在任何实验中证实其存在性,但野猫山——东京桥在1939年确实曾经存在,我毫不怀疑这一点。”
她所说的话我听不太懂,赵干部看来也缺乏相关知识,可不同于我的尴尬,他反而理直气壮地伸手指着女囚犯骂道:“124号!老实交代你的特务问题!不要避重就轻!你要认清现在的局势!”
“知道了。”女犯人抿了抿嘴,继续说道,“第三只防空气球被昆明飞行大队释放出去。这一次气球上附带了秘文消息,还有一枚计时准确、上足了发条的怀表。气球同样在野猫山上?99lib?空消失,两个多小时后,在东京千代田区被日本军警发现。这一次军统的特务没能接近气球残骸,只传回了几张远距离拍摄的照片,照片上显示了正确的秘文信息和怀表的读数,怀表还在走动,只是慢了两个小时零十一分钟。试验成功了,尽管无法解释这两段丢失的时间(七分钟和两小时零十一分钟),但通过这个隐秘的通道向东京输送物品是切实可行的。气球第一次与第三次出现的地点都在千代田区,作为日本东京的政治核心,这里遍布着天皇皇居、日本国会、最高裁判所、中央省厅等目标,无疑是最好的打击对象。
“国民党高层对此事非常重视,就像张老师说的那样——是张老师对吗?好的,谢谢你——他们很早以前就在规划突袭日本东京,可限于轰炸机的匮乏与航程的局限,投入全部精力也只能发动不痛不痒的传单攻势。野猫山——东京桥的发现给了他们新的希望。1939年,华夏大地在日军铁蹄下呻吟的存亡时刻,对东京的一次轰炸定能大幅度提升民族自信心,对战局造成不可估量的正面影响。
“这个计划并没有正式命名,野猫山——东京桥的存在是极度保密的,知情人只有寥寥几位国民党高层与昆明飞行大队的几位飞行员,当时的局势不容缜密部署。空军方面选定了第七飞行大队第二十中队的八名优秀年轻军官参与计划。他们,也就是我的八位大哥,凭着一腔热血,勇敢地揽下了这充满未知危险、九死一生的轰炸任务。他们的目标很简单:驾驶经过改装的霍克3型战斗机轰炸日本昭和天皇皇居。霍克3型飞机是昆明空军基地当时最先进的机型,虽然载弹量远比不上轰炸机,但拆除副油箱、挂满凝固汽油弹之后,这些仅保留了数十公里续航能力的飞机也能成为非常可怕的对地武器。突然出现在千代田区空域的战斗机不可能遭到敌机拦截,这些勇敢的飞行员根本不曾考虑脱离或返航,唯一要做的,就是对照地图找到皇居的方位,向这个战争罪犯的宅邸狠狠投下中国上亿军民的怒火。
“目标的选择是经过详细论证的。国民党高藏书网层认为中国作为被侵略的一方,必须以极端手段展示自己的力量。”
炸毁天皇皇居,刺杀日本首脑!谁能想到充满屈辱的抗日战争史中曾经出现过这样疯狂的计划?女犯人说出的话让我心潮澎湃,浑身上下不由自主泛起战栗。我端起茶杯大口喝水,以此掩饰自己的失态,赵干部吸着卷烟,似乎有点出神。
中国近代史、特别是抗日战争史是我的研究方向,多少次我在宿舍清冷的烛光下掩卷而泣,为祖国备受侵略而悲伤;又有多少次我怒而长歌,恨不能投笔从戎,为国捐躯!女犯人讲述的往事对我来说无疑是颠覆性的。我不由屏住呼吸,等待她继续讲述,但同时我也很清楚,这个计划显然未能奏效——天皇皇居至今屹立不倒,就算在1945年的东京大轰炸中也安然无恙。
“他们八人都留下遗书,深知自己将一去不回,却毫无畏惧,坦然踏上征途。陈大哥是第一个出发的。1964年的北京饭店里,头发花白的陈大哥这样说道:‘那天日落的时候,日本人的飞机丢光了炸弹,终于返航了。我喝下一碗壮行酒,摔碎酒碗,与同僚和长官挥手告别,登上了我的霍克3型飞机。这架飞机的性能很好,虽然陪伴我只有短短三个月,但我已经熟知她它的脾气,它也用最好的状态迎接着我。航线早已经背熟,我从机场起飞后一直向东北方低飞,时刻注意日本飞机的动向。没一会儿,便到了野猫山上空。太阳西下,能见度很差,我比照航线图,发觉前面就是那个什么桥的入口了,可眼睛看不到什么异状,山间起了一些雾。我想稍微升高一些,穿过那团雾气之后再99lib?
掉头回来寻找入口。可是……’
“说到这当口,陈大哥停顿了一下,黄大哥站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都过去了,桂民。’看起来两个人差了许多年纪,可依旧用着旧日的称呼,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陈大哥脸上有点迷茫的神色,接着说:‘我穿过雾气,飞机有一些震动,但仪表参数完全正常。我感觉飞了有一分钟的样子,一飞出那团雾,我立刻觉得四周明亮了不少,风的味道改变了。你知道,风是有味道的,小得螺,昆明的风与东京的风,完全就不是一个味道。我低头一看,下面是很多小屋子、沟渠和稻田,许多种田的人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望着我,还发出欢呼的声音。我立刻就知道,我到了日本了,中国人听到飞机声躲都来不及,哪里还敢站着看?我立刻观察参照物,拿出东京附近的地图来比对,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花了好久才在另一张地图上发现,我出来的地方根本不在东京,而在千叶县的山区。那里距离东京千代田有上百公里的距离哩!’
“‘谁能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偏差?我立刻加速向东京飞去。不知为?99lib?什么,巡逻的日本飞机开始出现。为了躲避日本战机我飞得很低,但这样就格外耗费燃油。本来油量就不足,在距离东京二十公里的地方,燃油完全耗光了,我被迫在一处山坳里迫降下来。我的本意是与战机一同毁灭,以血殉国,可燃烧弹爆炸的气浪将我抛了出去,晕在地上。听到爆炸声赶来的村人把我当作日本人救了回去。醒了之后,他们喂我吃、给我穿,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只能假装脑部受伤失去语言能力,暂且在那个小村里住了下来。出发前,为了避免计划败露,我们的飞机除去了一切番号和钢印,我身上穿的也是普通的便装,没有携带什么身份证明。他们没有怀疑我的身份,日子一久,我学会了日语,就以战争移民的身份苟活在东京近郊的小山村。’说到这段日子,陈大哥显得非常惭愧,‘我知道我胆小、该死,可那不光因为我惜命,而是另有缘由。’他咽了口口水,脸上出现恐惧的表情,‘——我发现,我出现的那天,已经是1942年!’”
“什么?”我不禁惊呼出声。
赵干部立刻叫停道:“等一下。张老师,她说的话中有什么漏洞没有?”
我抹去鼻尖的汗水,稳定一下情绪,说道:“不不,我只是感到惊奇……偏离一百公里的空间,消失两年多的时间,这些我不懂。她提到东京上空有战斗机在巡逻,那可能是因为1942年4月18日美国杜立德将军驾驶B25轰炸机对日本进行长途奔袭轰炸、日军方面提高警惕性的关系。这次突如其来的轰炸让日军领悟到日本本土并不是绝对安全的,但大部分的日本平民还没有意识到战局正开始改变方向。她的描述基本上是合理的。”
赵干部抬起眉毛瞟了我一眼,咳嗽一声,说:“继续交代吧!”
第十章
“陈大哥说:‘我只是在雾气中飞了片刻,怎么时间就过了两年多?我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同时我也想到,其他人预定在我之后飞入野猫山入口,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来?我天天在等待他们的消息,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没有任何迹象出现。直到1945年的一天。那时我正在一间食堂做工,已经有了一个日本名字,做着不起眼的工作,不敢再想以前的事情。我每天在噩梦里惊醒,听到有人在骂我汉奸、卖国贼,可我必须活下去,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太不寻常了。我必须在这个异乡等待同僚们出现,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美国的飞机布满天空,东京变成了一片火海,我所在的郊区小镇并没有遭到破坏,但所有人都哭着逃走,因为火势已经越来越大,眼看就要烧过来了。我呆呆地站着,看天边的火变成了一个龙卷,呼呼地把东京烧成平地。’”
我点头肯定道:“那是1945年3月10日,美军的B29轰炸机向东京投下两千吨燃烧弹,造成举世闻名的东京大火。但当时麦克阿瑟将军认为日本已经是强弩之末,为了避免天皇驾崩激起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轰炸机专门避开了日本天皇皇居。”
女犯人轻呼一声:“啊,你说得对。陈大哥也是这样说的:‘美国的飞机没有轰炸天皇皇居,因为广播里一直在播放天皇安然无恙的消息。我开始随着人流向外逃跑,可这时,我看到了一架老式双翼飞机孤零零地飞向起火的方向,那种机型既不属于日本,也不属于美国,而分明是当年我们的霍克3飞机!我立刻知道,那是从野猫山飞来的下一位飞行员,没想到在我之后三年方才出现。我大声喊叫,挥舞衣服,可天上的人哪能看到地上的人呢?飞机在风里摇摇晃晃,迎着漫天的火光径直飞向东京城中心的方向,最终被火的龙卷吞没,再也看不到了。’
“陈大哥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盒,吞了一粒药下去。黄大哥接着说道:‘驾驶那架飞机的,就是我们八人之中言语最少、性子最直的叶鹏飞,他在桂民出发的一个月之后驾机出击,却在1945年才到达日本。他没能完成任务,是因为火灾旋风而失速坠毁,牺牲在那场大火中。’
“听到这里,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与恐惧:‘啊,那不是他起飞之后已足足过去五年多?黄大哥,你是第三个出发的对吗?你是什么时候到日本的?’
“黄大哥苦笑道:‘是的,我于1940年初第三个驾机起飞,穿过迷雾的短短一下子,却花了我十一年时间。我出现在东京的时候已经是1951年。驾驶着飞机在城市上空飞行,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与想象中不同:地图失去了作用,东京的样子完全改变了,空气清明,街巷安静,但整个城市笼罩着破败而低沉的气氛。我在一栋建筑上看到了“审判战争犯”的横幅。当时我突然明白,原来战争已经结束了!我在一个无人的农场迫降下来,凭借我当年自学的日语询问当地居民,才知道战争早已结束了六年之久,如今的日本只是个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战败国。我的存在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一个驾机飞来宣泄仇恨的军人,在和平年代又该如何存身呢?’
“‘多年以来,一看到关于老式飞机迫降的消息,我就赶紧过去看九九藏书看,没想到真的见到了故人。’陈大哥插话道,‘我一眼就认出了黄栋权,可栋权却认不出我。这也难怪,他还是二十岁风华正茂的青年,而我却成了近四十岁的中年人,因为生活艰辛,连头发也开始变白了。花了老大的工夫,才与故友相认。我说服他随着我在日本暂且存身,我们成了年纪悬殊的同龄兄弟。’
“黄大哥道:‘我们处理掉了战斗机,在东京安顿下来。我多少次想要寻死,而桂民教导我说,我们是被国家、被世界、被时间遗忘的人,中国也已经是新的中国。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人还会记得我们的存在,但只要有一位飞行员还没有来到日本,我们就有活下去的理由。必须忍辱负重、继续等待!’
“这时两位大哥齐齐叹了一口气:‘到1959年,果然又有一架霍克3型飞机出现,但这次通道的出口在山区,飞机刚驶出就迎面撞上山峰,摔得粉碎。等军警到达时,飞机已经被燃烧弹彻底烧成灰烬。就这样,我们失去了一位阔别已久的兄弟——而对他来说,是出师未捷的刹那而已吧!’
“他们的眼圈红了,我的眼圈也红了:‘陈大哥,黄大哥,谁能知道你们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呢?你们这次回国,为的就是把这件事告诉我吗?’我拉住他们的手问道。
“‘是,也不是,小得螺。’他们说道,‘我们现在以日本人的身份活着,但骨子里,我们还是流着炎黄之血的中国人啊!日本毕竟不是家乡,现在红99lib?色旗帜飘扬在北京,我们朝思暮想着回到这块土地。但我们不能。不知何时,我们八人中的下一位就会驾着双翼战机出现在东京的蓝天里。如果他如我般懦弱,或者如黄栋权般敏感,会放弃袭击日本天皇皇居的使命,那么自然最好,但下一位执行任务的是我们之中最刚烈的飞行员李从权。他必定会按照命令,向天皇皇居投下来自二十年前的、却崭新无比的燃烧弹!尽管我们对日本怀着深刻的仇恨,但在和平年代,这样做不啻重新发动一场战争,那样,我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我们必须找到办法,随时准备告知下一位飞行员现在的国际局势,阻止他做出错事。但同时,如果中国与日本的战争再次开始的话,即使是一架二十年前的老式飞机,也能成为插向日本心脏的一柄利剑!’
“他们的眼中像多年前一样发着光。‘小得螺,’他们又说,‘我们将这件事告诉你,是怕如果我们遇到什么意外,这件事就会永远被历史忘记。所以答应我们,当有一天,一封来自日本的讣告寄到你面前的时候,你要抛下一切立刻飞往那个国家,继续我们未完成的使命!’
“‘为什么是我,陈大哥,黄大哥?’我震惊地问道。
“‘因为你是我们唯一信任的人,唯一能够托付的人——唯一爱过的人。’他们回答。”
女犯人垂下眼帘,缓缓平复略有急促的呼吸。我看不清她的眼中是否有泪光闪动,可我的茶水确实在泛起涟漪。她说的话在我心中引起了巨大的共鸣,不知为什么,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她说的话,即使那听起来荒诞无比:“赵同志。”我沉吟一下,低下头开口道,“……我没发现什么漏洞,对不起。”
第十一章
赵干部的额头有些汗水,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擦拭了一下,将手帕叠好收起,掐灭烟头,说:“这就是你要交代的吗?124号。”
“是的,说完这些话之后,我们抱头痛哭一场,陈大哥与黄大哥就离开了中国,此后我再没见过他们——当然,在监狱里见到外人的机会也不多。”女犯人抬起头,带点讽刺地说。
“你仍然否定你的一切卖国行为吗?你知道负隅顽抗、拒不交代问题的下场吗?还是宁肯用这种神话般的故事来掩盖里通外国、出卖我国关键技术情报的事实吗?”赵干部冷冷地说。
“我是一名共产党员。”犯.99lib.人说完这一句,就不再说话。
赵干部嘿嘿冷笑,“那你更应该明白人民民主专政的定义。一切反抗社会主义革命和敌视、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社会势力和社会集团,都是人民的敌人,敌我之间的矛盾,是对抗性的矛盾。什么是对抗性的矛盾?那是只有采取外部冲突形式才能解决的矛盾。你既然不愿回到人民的行列里来,那么我们对专政对象也绝不留情!”.99lib?
“其实你也相信我说的故事了,只是不愿去接受你相信的这个事实。”女犯人突然开口道,“不然你不会去档案馆调出那份国民党公函,也不会找一位大学历史系教师来验证我叙述的真实性。现在终于打算使用暴力了吗?那只能代表你输了,只能用暴力来掩饰内心的虚弱了。你动摇了,你输了……赵有财。”
赵干?99lib?部猛地站了起来,眼神闪烁不定,黑脸上布满汗珠。我不知这时该做些什么好,刚拉开折叠椅站起,赵干部就大吼一声:“你出去!张老师,谢谢!小李会送你回去!别忘记你签署的保密协议!”
“是的,我这就走,赵有财同志。”不知为何,我也情不自禁地使用了刚刚得知的全名。这个名字像箭头一样锋利,将“干部”这一词筑起的威严墙壁轰然穿透。
“出去!”姓赵的男人解开了风纪扣,露出通红的粗壮脖颈,凶恶地咆哮着。
小李冲了进来,我夹起公文包走向门外。响亮的耳光声响起,女犯人倒在地上,脸上多出一只穿着军用胶鞋的脚。
楼道里灯光明亮,这座监狱温暖如春。我加快脚步,跨出装潢考究的204——丁字号小楼,在冰冷的空气中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让灌入肺部的冷空气平复我的情绪,然后缓缓抬起头,仰望静谧无比的山区夜空。
故事开始得那样缠绵,又结束得那样突然。我所看到的满天星光里,会不会下一秒就有二十年前的英灵出现?
第十二章
我等了很久,几乎冻僵。小李终于出现,开着那辆黑色伏尔加轿车将我送回大学。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看起来跟初见面时那个腼腆的小伙儿一点都不一样。
第二天,严主任很惊奇地发现我出现在教研室内,但他知道有保密协议在,什么话都没有问。
那座监狱、姓赵的干部和有姓无名的女犯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她还有许多话没有说,这个故事也并不完整。我还想听到更多关于八位飞行员的事情,野猫山——东京隧道现在还存在吗?国民党空军飞行大队将一位又一位青年军官送入隧道,却迟迟不见他们在东京出现,不曾感到费解吗?陈桂民出现后是否受到了军统的注意?是1942年以后这些飞蛾扑火般的老式飞机已经失去了价值,还是国民党高层选择将这段疯狂的历史遗忘?陈桂民与黄栋权后99lib.来是否在日本怀揣使命坚强地生活下去?如果124号犯人不曾出狱,一旦这两位飞行员故去,又由谁来担起这份奇诡的重担?
此后我的人生与这段故事再无干涉。十年动荡的日子结束之后,我娶妻生子,慢慢变老。
一些问题得到了解答。1970年,在报纸的边角出现这样一则消息:日本东京一架用于表演的老式双翼飞机不幸坠毁,几间民房被毁,所幸无人伤亡。
翌年,广播里传来一位因卖九九藏书国罪行而被判刑的梁姓高级工程师得到平反、开释出狱的消息。
1984年,在历史系大办公室的黑白电视上我看到一条新闻:日本大通株式会社的巨型充气飞艇由于事故迫降在一栋大楼楼顶,事故原因不明,社长五十州关男亲自向民众道歉。
到2002年,网上有一则流言引起了我的注意:日本东京航展召开盛大的飞行表演,十三架旧式双翼飞机编队通过城市上空,让全城市民得以大饱眼福——十三,这真是个好数字。要我猜,第十三架飞机应该要比其他飞机新一点才对吧?
第十三章
后来我计算了一下,飞行员出现在日本的时间分别是1942年、1945年、1951年、1959年、1970年、1984年、2002年,如果以1940年为基准点的话,他们耗费在野猫山——东京桥上的时间分别是2年、5年、11年、19年、30年、44年、62年。我不是数学家,不过这个数列是有规律的,如果没算错的话,下一架飞机,也是最后一架飞机,由当年最闪耀的王牌飞行员林耀上校驾驶的第八架霍克3型战斗机将在2025年出现在日本东京。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去世了,希望我在突然离世的时候,袜子上不要有破洞,那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之一。不知为什么,破洞总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脚后跟部位。这么长的一封信,不知你们是否有耐心从头看到尾。看完了之后,你们或许又会骂我,因为这是个没头没尾的半吊子故事。
可就像信的开头我说过的那样,这段历史不应该与我一起被装进骨灰盒。希望你们以自己的学识、智慧和人格做出判断,决定是否将这段历史公之于众。但无论如何,请别在2025年之前作出决定,这是属于八位年轻军官的战斗,对他们来说,战斗还未曾结束,他们还将全力履行数十年前的报国使命,犹如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日本上空……
不要对他们妄加判断。无论结局怎样,从驾机驶入通道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抗日战争史上最勇敢的英雄。即使是陈桂民、后来的日本商人五十州关男,他不也在以自己的方式继续奋斗着吗?难道你们没有发现,他名字就来源于李贺《南园十三首》那动人心魄的诗句吗?九九藏书
写完这一封长信,我的心中终于得到解脱。八位飞行员的故事藏书网是我此生三个最大的包袱之一。放下沉重包袱的感觉非常美好,带着较轻的包袱走入坟墓,也变得没那么困难了。如果你们能在外人吊唁前换好我的袜子,那么我就仅余一个包袱——但那没什么,在那疯狂的时代湮灭于隐秘监狱中的人,绝不止124号一人吧?她只是生错了时代。对,她应当活在那个烽烟缭乱、但人心赤诚的时代。
如此如此。
就此住笔。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