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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榛橡集》


 第一章

大年三十，除夕夜。
远方不时传来几声闷响，听上去像是礼花弹，但却望不到五颜六色的焰火。
窗外，肆虐的北风好像刀子似的，呼呼作响，活像是要把你的皮和肉，从脸上刮下来。雪下了很久，时大时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易橡打了个哈欠，拿出手机，回复着千篇一律的新春祝贺，赶上今晚值班，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屋子里有台上了年纪的电视，电视前坐着一人。无论是谁见了他，都会情不自禁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人以前八成当过兵。
利落的平头，端正的坐姿，熨烫得体的警察制服，以及一张坚毅严肃，晒得黝黑的面孔。
不论精彩与否，每当一个节目结束后，都能得到男人的掌声。
之后，那双粗糙有力的手，便会被放回到大腿上，静静等待下一次召唤。是的，只有在鼓掌时，男人才会移动他的手臂，除此之外，他几乎是静止的，没有声音，没有小动作，就好像矗立在广场上的雕像。
他叫郑榛，去年才调入重案组，没当过兵。
对这个不怎么喜欢笑，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后辈」，易橡实在有些头疼，因为这小子脑袋里缺根弦，做起事来像头牛，死倔死倔的，就是局长亲自出面，也拉不回他。
这种人讨厌吗？讨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还真就恨不起来他。
『你给水笙打个电话，问问到哪儿了？』易橡歪过头来，起了个话头。
『值班时不能玩手机。』
『不能玩手机，可是咱们得吃饭啊！』
『天气不好，我告诉她不用来了。』说着，郑榛看了眼窗外。
『前两天老盛给我算了一卦，你猜怎么着，他说我五行缺水，八字偏强，这辈子遇不上什么大病大灾，却也没啥福分……瞅瞅，大过年的，连口宵夜都混不上，惨呐！唉，不说了不说了，我去泡碗面，补补「水」吧！』
易橡砸砸舌头，披上厚重的棉衣，哼着小曲，慢悠悠地踱出了办公室。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呦，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歌声渐远，渐远，终被呼啸的狂风淹没，再也听不见。
夜色浓重，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
蓦地，桌上的电话响了。
郑榛的眼皮跟着跳了一下，不知怎的，一股难以形容的不祥预感，顿时涌上了他的心头。
倘若万事安好，谁又会在这个时候，拨通重案组的号码？
『文枰分局刑侦支队重案组，请问有什么事？』
『那个，过会儿能不能管你借点儿辣酱？』电话那头的易橡打了个喷嚏，『真是见鬼了，方便面里竟然没料包，你说这可咋整？』?
『别占用公共线路。』?
不等对方回答，郑榛便挂断了电话，谁知就在这时，恼人的铃声又响了起来。出于职业操守，他再次拿起了听筒。?
风声，刺耳的风声。?
郑榛眉心一拧，没有贸然出声，因为直觉告诉他，现在需要耐心。等待，无声的等待，双方似乎正在进行某种较量，仿佛谁先开口说话，谁就输了似的。?
『你很冷静。』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应该是用了变声器。?
『你也很冷静。』郑榛没有提问，因为这样会使他显得轻率和稚嫩。?
『不错的回答，但还不够完美。如果换做是我，会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然而你并没有这样做，这是为什么呢？』?
听筒里响起一串阴测测的笑声。?
『请说明你的意图。』郑榛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
『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呢？没错，因为你知道，我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呵呵，快来瞧瞧，一条嗅到危险气息的猎犬！』?
『你还有十秒钟。』?
『很显然，你不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你以后会慢慢改变的……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一些事吧，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一场犯罪。』声音突然兴奋了起来。?
『空口无凭。』?
『很合理的怀疑，不过很遗憾，你的猜测是多余的。想想看，就在我们通话的时候，某人正饱受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在某个冰冷黑暗的狭窄空间里缩成一团，濒临崩溃……猜猜看，他还剩多少时间？』
『恕我直言，你正在宣言犯罪，』郑榛望着电话上的录音键，『无论事实如何，这样做的后果，都是十分严重的。』?
『哈哈哈，多谢你的关心。可惜的是，我并不会如你所愿，亲口承认任何事……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这不过是一通「热心市民」的报案电话。』?
『请告知你的位置。』
『聊了这么半天，你总算问到点子上了。是啊，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如果有技术人员在身边，你应该能通过这通电话，很快定位我的位置吧，嘿嘿，实在是不凑巧啊。』?
笑声中带着嘲讽，嘲讽里透着得意。?
按照常理，郑榛应该会感到愤怒，但他没有，哪怕一丁点儿都没有。因为人很少会在与恐惧斗争时，孕育出其他情感。
对所有人来说，恐惧都是必需品，它不仅能让你看清自己，还能在某些必要的时候，保证你的安全。人们之所以厌恶它，皆因无法面对真正的自己，或者说，我们其实是在厌恶自身的懦弱。?
『试着找到这个地方吧，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然后，千万不要半途而废……哦对了，下次害怕的时候，别去刻意压制自己的气息。新年快乐，祝你早日破案，亲爱的郑警官！』
时间不长，易橡捧着饭盒，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诶呦我的妈，这天也忒冷了，你说……出啥事了，是不是那群武装犯罪团伙又作案了？嗨嗨，我和你说话呢，你小子倒是吱声啊！』?
闻言，郑榛缓缓伸出手，按下了电话录音机的播放键。
咆哮的狂风中，隐隐传出一声声沉重的钝响。一下、两下，三下……声音每响起一次，易橡的心脏就会剧烈收缩一下。?
那是铁锤落在木板上的声音。?



 第二章

爆竹声淹没了整个世界，即使隔着一扇窗户，你也能嗅到隐约的硫磺味。礼花在夜空中竞相绽放，照亮被黑暗笼罩的大地。
钟声悠扬，响彻寰宇，新的一年来到了。
但对某些人来说，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双臂交叉在胸前，易橡面沉似水，脸色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阴沉」来形容。每当他看向窗外，让黑夜进入自己的视线，耳畔就会响起重锤敲击木板的声音。
易橡多么希望自己疯了，可他偏偏做不到。
也许，这个世界本就是疯狂的。当你被癫痴狂乱占领大脑，丧失所谓的理智时，才是真正的清醒。
桌边，寡言的郑榛拿起了电话。
『你要干什么！』易橡努力挣脱恼人的幻听，一把抢过听筒。
『必须马上给队长打电话，召集人手，尽快找到犯罪嫌疑人。任务紧迫，时不我待，现在每浪费一秒钟，受害者都会多一分危险。』
『单凭一通电话，根本什么都证明不了。我们手上没有线索，拿什么去救人？不，别说是人，我们甚至没法证明，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无视潜在的危险。』郑榛将电话拉到身前，飞速输入一串号码。
易橡见这小子犯起倔脾气，索性拔掉了电话线。
『听着，还有不到两个月，老队长就要退休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以为大伙儿最近忙死忙活，连熬好几个通宵是因为什么？』
『这和我们在讨论的事，没有任何关系。』
『老队长破获的大案要案，比你这辈子遇到的所有案子都多，但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没坐在市局的办公室，反而一直守在重案组，一待就是一辈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郑榛摇摇头。
『废话，你小子要是懂了，还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总而言之，当下的重中之重，就是搞定手上的案子，让老队长在退休前不留遗憾。』
『我们不能掩耳盗铃，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这通电话确实不能证明什么，但是我们可以……』
『谁说要掩耳盗铃了？查，必须查，查他个水落石出！』吊儿郎当的前辈目露坚定之色，『这件事暂时不要让老队长知道，否则以他的脾气，肯定又要睡不着觉了。』
『恕我直言，我们需要更多人手。』
『看不起你易哥，是吧？你小子给我等着，今儿个就让你见识见识，啥叫「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这一天天的，我还就不信了！』
说罢，易橡大喇喇地拿出手机，打开了通讯录。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您好！您的电话尚未登记国际长途业务，请办理登记手续……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迎着后辈火辣辣的审视目光，易橡猴急地挠了挠头。
『我觉得吧，很可能是手机出了问题，你瞅瞅这信号，就只剩一格了。呸，什么破玩意儿，浪费我的青春，坑骗我的工资，老子要你有何用！』
说着，易橡高高举起手机，作势要摔。
郑榛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完全没有要出言阻止的意思。双方就这么僵持了两秒，直到半空中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易橡打了个激灵，险些把手机扔出去，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屏幕，发现是个陌生的号码。与此同时，郑榛也凑了过来，死死锁定了那一串扎眼的数字。
二人迅速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喂，你找谁？』易橡打开了免提。
对方保持着沉默，但是无法遮掩自己略显沉重的呼吸声。直觉告诉两名二人，这家伙八成是个大老爷们儿。
『我警告你啊，别在这儿装神弄鬼，老子不吃这一套！再不说话，我可就要挂电话了！倒数三个数，三、二……』
『我心里堵得慌，呜呜呜！』果不其然，说话的是个男人。
『老，老盛？你这家伙大半夜不睡觉，搁这儿跟谁硅谷狼嚎呢！我的个亲娘四舅奶奶，老子差点被你吓死！』
警报解除，易橡赶紧拿起手机，贴在了耳朵上。片刻之后，只见他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最后竟腾地站起，踹翻了面前的椅子。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别哼唧了，把眼泪给我憋回去！又不是天塌下来了，有什么好哭的！放心，哥们儿以后给你介绍一个更好的，保证比她漂亮一百倍！』
电话那头仍然不时传来阵阵的啜泣声。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有什么舍不得的？她把事情都做绝了，你还在这里幻想个屁啊！听我的，把酒喝完，滚去睡觉，一觉醒来就只当做了个梦，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请让我来。』木讷的后辈摊开右手。
『你确定？』易橡捂住手机话筒，压低声音说道，『这家伙正撒酒疯呢，听说就喝了两瓶啤的……』
郑榛接过手机，径直走向远处的角落。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只言片语过后，竟然直接挂断了电话。
『咋回事，你跟他说啥了？』易橡瞪大眼睛，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我们需要人手，盛哥就是最好的人选。他得想办法让自己忙起来，借此转移失恋后的注意力。』
『可他都醉成那个熊样儿了，而且还在休年假……』
『我相信他。』
郑榛重新回到座位上，再次播放起电话录音。刚才的挑衅绝不会是临时起意，而是嫌疑人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所作出的决定。毫无疑问，对方在谋划着什么，而那通电话，正是整个计划的重要一环。
郑榛有种感觉，「那个人」似乎希望警方找到犯罪现场。
然而就在郑榛聚精会神，努力搜集证据的时候，易橡却将双腿搬上桌沿，靠着椅子，打起了呼噜。



 第三章

相同的录音，不知已经重放了多少遍。
郑榛甚至将对方说过的话，全部誊写在纸上，逐字逐句分析了无数次，但他还是什么都没发现，什么都没有……
他已迷失，被困在了迷宫的深处。
即便如此，郑榛也没有丧失冷静思考的能力，因为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绝对不能失控。将他推进这座迷宫的，是性格中的不屈与倔强，而令他保持清醒的，则是身为警察的责任与担当。
相比之下，易橡可就要轻松得多了。如果不是手机响了，只怕他会打着震山响的呼噜，拖着哈喇子一觉睡到天亮。
『恩，我知道了……好嘞，过两天请你喝酒！』挂断电话的瞬间，易橡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不见，『老盛专门找了个搞技术的兄弟，试着反向追踪了一下。可是你猜怎么着，居然啥都查不到！人家说了，咱们这回是遇到高手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郑榛点点头，样子十分平静。试想，倘若没有事先掩藏行迹，一个罪犯又怎么敢向警方做出挑衅之举呢？
『有什么发现？』睡眼惺忪的前辈打了个哈欠，问道。
『暂时没有。』
郑榛应付了一句，头都懒得抬一下。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和易橡不是一类人，几乎很难找到共同语言，再者，时间宝贵，容不得他随便挥霍。
易橡如何听不出对方的抗拒之意，心说这小子的倔劲儿又上来了，要是不弄出个所以然来，只怕今晚他连觉都不会睡了。
俗话说得好，饱了犯困，饿了发呆。
『熬夜怪累的，哥给你煮碗面去？』说着，易橡拿出两包方便面，『这是哥最后的库存了，好兄弟见面分一半！走，陪我泡面去！』
『我不饿。』
『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放心，我已经提前确认过了，料包都在里面呢！嘿嘿，同样的失误，哥可不会犯两次！』
『你对这件案子，似乎并不怎么上心。』郑榛冷冷地道。
『哥就是想请你吃碗面，咋还和我急眼了呢？噢，我懂了，你这小子这是屎壳郎飞到烟袋锅上，在这儿拱火呢！我说这位同志，自己的心情再不好，也不能把气往别人身上撒呀……』
『在不违反法律的前提下，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无权干涉，但也请你不要妨碍我的工作。还有，若是没有相应的觉悟，以后请不要空口说空话。』
『我啥时候说空话了？这件事咱们可得说清楚咯，你小子不能乱给别人扣帽子啊！』说着说着，易橡也急了。
『标准的调查程序里，可没有吃泡面和睡大觉这两项。』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榛自然是针锋相对，绝不留情。拐弯抹角从来都不是他的风格，今天必须把这件事给说清楚。
然而易橡的反应，却全然出乎后辈的意料。
因为他非但没有暴跳如雷，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反而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就因为这张嘴，你小子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罢了罢了，带刺的真话，总比裹着糖的谎言要好。不错，我承认自己在调查这方面，没怎么卖力气，也不想参与到你的工作之中。』
『既然如此，你我以后最好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这样做……』
『先别急着划清界限，我还没说完呢。有句话叫「术业有专攻」，动脑筋推理不是我的强项。如果是连你小子都想不清楚的事，你就算用枪顶着我的脑袋，老子也琢磨不明白。』
易橡不是侦探，而是警察。如果仅凭推理，就能使罪犯束手就擒，世界上就不需要身穿制服的执法者了。
不过既然臭小子开口了，自己这个做前辈的，也要偶尔努力一下。
『说说你的看法，让哥给你参谋参谋。』
『不必了，我需要安静的工作环境。』执拗的后辈却不领情。
『多个人多条思路。反正你小子啥也鼓捣不出来，万一哥突然开窍了，灵光一闪，这案子不就破了嘛！来来来，快给我讲讲！』
伸手不打笑脸人，郑榛禁不住对方的软磨硬泡，只得暂时妥协。
在他看来，午夜来电的动机并不单纯，因为它既像是嫌疑人在炫耀自己犯下的罪，故意挑衅激怒警方的无知举动，又像是一场别有用意的表演……
如果是后者，那么情况可就要复杂多了。
在没有搜集到更多证据前，郑榛不会做出毫无根据的推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停止与之相关的思考。
不管怎么说，未雨绸缪，总胜过急中生智。
『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这个吃饱了没事干，半夜打来电话的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超级自大狂！就是隔着听筒，我都能嗅到他身上那股混蛋专属的恶臭味！』
对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天才」，易橡最是没有好感。
在这件事上，郑榛却有截然不同的观点。他不认为「那个人」是一位自恃高明，傲慢无礼的狂徒，或许，事实正好相反……
『好吧好吧，分析犯罪心理这事儿先不急，让我们来聊聊案件本身。首先是受害者，根据你先前的推测，嫌疑人之所以与警方取得联系，是为了向我们透露受害者的位置。』
话说到一半，易橡忍不住摇了摇头。
『我没法证明你是错的，同理，你也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这样好了，我再退后一步，先不论这番逻辑的对与错，暂且附和你小子的观点……说说看，你从那通电话里找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郑榛闭上眼睛，重重锤了两下额头。
『电话号码呢？』
『不是加密数列，也不像是某种密码。』
『让我来瞧瞧……唔，11637439926，这串手机号也忒假了，』易橡摩挲着胡茬，『哥果然不适合干这个！他二舅的，我打小数学就不好，看见数字就头晕。所以这项复杂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你的头上啦！』
复杂？
复杂！
等等，难道说……
郑榛霍然睁眼，脑海里灵光一闪。



 第四章

手指飞速敲击着键盘，发出极富韵律的声响。郑榛的眼睛瞬也不瞬，目光牢牢锁定屏幕，仿佛一头一头在冰山雪地的黑夜中徘徊许久，饥肠辘辘的独狼。
另一边，易橡却像是活见鬼的样子，暗道这小子是不是压力太大，把自己给逼疯了。
然而，纵然疑虑满腹，他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问起，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啥也不铺垫，一上来就询问对方：劳驾这位同志，我想问一下，您是不是疯了……
就在易橡犹豫再三，盘算着要怎么发问时，得到答案的郑榛已经悄然起身，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前。
『我出去一下。』
『诶诶，你等会儿，先说清楚这是咋回事！』易橡急了，赶忙抓起自己的外套，『见面分一半，你小子别想独吞功劳！』
『按照队长的规定，最近几天需要确保联络的畅通，办公室里必须时刻有人。』
『甭拿这些条条款款压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放心，绝对误不了正事，大伙儿都知道，哥的手机二十四小时有人。』
『那我留下，你去，』郑榛撕下一页便签纸，飞快写下几个字，『这是地址。不出意外的话，你可能会需要一把铁锹。抵达现场后先别着急行动，这件事恐怕不简单。』
『行啦行啦，我知道了！还有件事，其实我就是不太明……呃，你能稍微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116.374，39.926……这串数字其实是个坐标，』说着，郑榛突然顿了一下，『那个人曾提醒过我，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就像他说的，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
『但你是个知错能改的聪明人！哥来替你划重点，你小子很聪明。』
易橡笑着挑了挑眉毛，转身步出办公室。
夜已经很深了，整座城市彻底安静下来。疾风呼啸着掠过，卷起几粒无家可归的尘土，将它们送向未知的远方。
万籁俱寂，驱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难免会生出些许寂寥之感，更何况今晚还是个特殊的日子。
若是换做平时，易橡恐怕早已打开广播，听上两段狗血的言情小说，然后自言自语地品评一番。
但是今天，他选择容忍孤独的存在，默许它与自己同行。
车子开得不快，因为易橡需要时间适应压力。作为刑警，他也和臭小子郑榛一样，对犯罪拥有敏锐的嗅觉与直感。
直觉告诉他，这次要对付的家伙很不简单。
根据著名法庭科学家和侦查学家，埃蒙德·洛卡德博士的观点：每一个犯罪行为都会留下痕迹。
这也就是后来被侦探文学和相关剧集多次引用的，洛卡德物质交换原理。
证据一直都在那里，就看你能不能发现它。对犯罪嫌疑人来说，证据越多，破绽也就越多，被识破犯罪的概率也就越大。
所以在多数时候，嫌疑人都会拼命掩藏、抹除以及销毁证据，而不是大摇大摆地打电话，向警方坦诚布公，交代自己的罪行。
这也就是易橡会怀疑的原因。
「那个人」究竟想要什么？他难道不担心，主动挑衅警方会暴露自己吗？还是说，今晚发生的事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载着重重疑问，车子抵达了目的地。
俗话说得好，听人劝吃饱饭。易橡没有立刻拔掉钥匙，采取行动，而是采纳了郑榛的建议，耐着性子趴在方向盘上，屏息观察了片刻。
这一片曾是有名的城中村。
约莫十年前，拆迁计划启动，住户陆续搬离老旧的胡同，可是直到今天，多数的土地都没有得到开发，附近仍是遍地狼藉。
天蓝色的金属挡板随处可见，截断了通向废墟的道路。
推开车门，扛起铁锹，易橡借着夜色的掩护，轻松翻过挡板。他承认，这个样子未免像是做贼的，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这飞檐走壁的梁上君子，他今晚怕是当定了。
走着走着，易橡不由傻了眼。
标签纸上的数字坐标，他看得懂，与坐标相对应的地址信息，他也看得懂……可问题是，周围的建筑早已被拆得面目全非，根本无从辨认，俨然是「傻小子跟爸爸称兄道弟」，全乱套了！
有问题，找组织。
面对疾风，易橡骂骂咧咧地拿出手机，准备向臭小子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没有任何征兆，前方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无比细微，却又格外突兀的「咔嚓」声。
『喂？你小子是怎么做事的，拿你哥开涮呢是不！这破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你让我上哪儿去找人啊！』
易橡叉着腰，对着手机吼了几声，看似不经意地侧过身来。
狂风作响，铅云遮月，四周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拜这些该死的风所赐，夜里的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视线受阻，射击的精准度也会随之下降。但这并不意味着，易橡会耐心等待，静候月亮露头。
搭在腰间的手，已经悄悄握住了枪。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了扯动拉链的声响。
很显然，对方也在酝酿相同的想法。
出其不意，打猎物一个措手不及！
心跳不断加快，易橡的呼吸却在趋于平缓。适当的压力和紧张感有助于集中精神，两个吐纳过后，他便已进入了最佳状态。
狭路相逢勇者胜！
黑暗中的人率先发难，伴随着一阵「呲呲」声，空气中瞬间弥漫起一股奇异的味道。没有任何迟疑，易橡立刻缩回脑袋，下意识掩住口鼻，同时飞快地拔出佩枪，做出了射击动作。
糟了个大糕，居然是辣椒喷雾……
半秒钟不到，易橡只觉得自己的脸好像着火一般，眼泪鼻涕淌个不停，就连最简单的呼吸，也变得极为艰难。
见状，黑暗中的人却不恋战，反而掉头就跑。
枪声乍响，愤怒的火舌照亮黑夜。
『别动，下一枪我会瞄准你的大腿！』眼皮高高肿起，易橡努力掰开鲜红的右眼，声音冷得瘆人。



 第五章

闻言，黑影果真停下脚步，缓缓举起了双手。
吃过亏的易橡没有掉以轻心，因为他并不清楚，对方是否还有别的同伙，不过说真的，这家伙还真是狡猾，居然能想到借助风势，来增加辣椒喷雾的有效杀伤范围。
有一说一，这种东西最普遍的用途，其实是……
『手抱着头，慢慢蹲在地上！』易橡命令道。
黑影依言照做，看样子十分配合，只是他的动作明显有些僵硬，脑袋耷拉着，活像一只霜打的茄子。
双方的距离并不远，易橡走得却很慢，小心无大错，慎重一些总是好的。问题是，他这样做真的只是因为「谨慎」二字吗？
『我，我就是个路过的，什么都没看到，大哥饶命啊！刚刚出门急，没带钱包，您要是不嫌弃，就请把我的手机拿去。』黑影轻轻叹了口气。
『见外了不是，我怎么能收你的东西呢？』
『那您是准备……不瞒大哥说，我前两天刚和谈了很久的男友分手。那小子简直不是人，不但背着我在外面乱来，还惹了一身病！呜呜呜，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好家伙，小姐你也太惨了。』易橡的声音越来越近。
『唉，谁说不是呢。出门在外讨生活不易，月末领薪水，转头交房租，挤地铁被偷了好几个钱包，买东西经常缺斤短两，过年没钱回老家，年夜饭只能啃方便面，可谁知道，里面竟然没有料包……』
『相信我，你的苦哥都懂。同是天涯沦落人，要是小姐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喝杯咖啡，聊上几句。』
『大哥你真是好人哇！我知道一家咖啡厅，二十四小时营业，暖气开得特别足，关键是还能蹭网……不知您意下如何啊？』
『嗨，费那个事干嘛！直接到哥工作的地方，咖啡管够！』
『敢问大哥您是，在哪儿工作啊？』黑影的声音有些颤抖。
『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地方，文枰分局刑侦支队。小姐你大可放心，我们的「服务」绝对是最优质的，二十四小时营业，暖气给足，关键是还提供免费咖啡，外加专车接送服务！』
乌云无声飘过，月亮终于露了头。
易橡笑了笑，掏出一副亮闪闪的手铐。
冰凉的触感经由手腕，瞬间传遍全身，女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完了，这下子全完了！
『警察同志，我……喂喂，你干什么，信不信我告你耍流氓啊！听到没有，快把你的脏手拿开啊！』
『鉴于刚才的种种，我认为搜身是很有必要的。如果小姐你不满意，大可以去投诉我。不过作为一名有判断力的成年人，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这算不算是所谓的骚扰。』
三下五除二，易橡很快完成了搜身。
所幸，对方并没有携带武器。
『放轻松，这不是正式的逮捕，所以还请你配合我的工作，积极回答问题。首先，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易橡一改嬉谐的模样，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女人轻轻点了点头。
『我叫姜洛竹，是个……实习记者。』
『幸会幸会，我是易橡，』男人亮出自己的证件，稍稍眯起眼睛，『天寒地冻的，姜小姐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
『失眠了，不愿意窝在家里。』
『这附近不太平，姜小姐可要注意安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家。诶呦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记问你的家庭住址了。』易橡一拍脑门，貌似十分懊悔的样子。
姜洛竹嘴角微抖，目光中闪过一抹狐疑之色，但她掩饰得很好……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多谢易警官的好意，外面冷死啦，我也正想回家呢。那个那个，既然大家把话说开了，是不是可以打开我的手铐啦？』水汪汪的大眼睛写满期待。
『那是自然！我这就……哎，钥匙呢？糟了糟了，刚刚出门急，好像把钥匙落在办公室了。真对不住，恐怕要麻烦你跟我回去一趟咯。』
双手高高摊开，易橡仿佛倍感无奈。
女人其实早就瞧明白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也知道彼此之间，只剩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了……即便如此，这戏还得继续唱下去，而且不仅要唱，还得唱得精彩，响亮！
『易警官也是来散步的？』自知脱身无望，姜洛竹索性转守为攻。
『夜宵吃多了，不想窝在办公室里。』易橡揉揉自己的肚子。
『吃的什么呀，难道是女朋友亲手包的饺子？真好真好，要是到了这个岁数还单身，那可就太惨啦！咦，说起来有些奇怪呢，难道易警官平时出门，也要配枪的咩？』
『呵……呵呵，夜黑风高，保不齐碰上什么妖魔鬼怪。姜小姐要当心，我听说这里可是经常闹鬼哩！』
『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退一万步讲，就算世界上真有妖怪，人家也有辣椒喷雾防身呢！我说的对不对呀，易警官？』
姜洛竹笑眯眯的，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
双颊隐隐作痛，易橡强自撑起嘴角，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还真别说，那玩意儿的杀伤力确实不弱，既能牵制妖怪，为逃跑争取时间，还可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为报警创造机会。我说的对吗，姜小姐？』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姜洛竹的表情立刻凝固了。
『看过魔术的人都知道，在表演开始后，魔术师经常会向观众主动展示手中的道具。此举看似坦诚，实则却是障眼法的一部分。而你，也采用了类似的策略。』
「您要是不嫌弃，就请把我的手机拿去……」
人们经常会忽略近在眼前的东西。这个教训，是易橡从郑榛那里学到的。
『姜小姐的「魔术」虽然精彩，但却忽略了一件事。咱们不妨换位思考一下，假如我是你，会不会在毫无准备的前提下，主动送出自己的手机？别忘了，这可是能和外界取得联系，扭转局势的关键道具。』



 第六章

警灯闪烁，人影绰绰，强光手电摇曳不止，晃得人睁不开眼。
不等对面开口吩咐，易橡便主动举起双手，表现得十分配合。
『易哥？你怎么来了，袭击人的歹徒呢？』为首的警察愣了一下，瞧了眼地上的女人，『难道她就是……』
『别胡说！大姑娘家家的，怎么可能是那种趁黑偷袭，比狐狸还狡猾的女妖精！注意措辞啊，小心人家回头告你小子！』
义正言辞，易橡操着严肃的口吻，颇有几分领导的模样。
姜洛竹冷哼一声，狠狠剜了对方一眼。
年轻警察挠挠头，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切换，隐约嗅到了一丝猫腻。可是有句话说得好，看破不说破，人要学会装傻。
『哥，现在咋办？』
『给我留下俩力气大的，其他人把女妖……这位小姐带回去。记住，态度好一些，不许为难人家，就是做个笔录，别整得像是进了战俘营似的！』
易橡对年轻警察使个眼色，朝旁边努了努嘴。
后者会意，跟着男人走远了一些。
『路上小心点儿，让兄弟们都擦亮眼睛，打起精神！这次的案子非同寻常，千万别弄出什么岔子！』
『啥情况啊这是？』年轻警察压低声音，问道。
『目前还不清楚，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就是不踏实，总感觉像是有事要发生一样。当然，也可能是我多虑了……』
夜幕笼罩苍穹，无论易橡如何努力，都找不到半点星光。
乌云追月，雾起不收。
车窗沾满灰尘，模糊了疲惫的双眼。从光明到黑暗，再到与光明的重逢，一盏盏路灯被甩在身后，不断重复着貌似无尽的循环。
姜洛竹倚着窗子，目睹着光与影的变换，徘徊在现实和梦境的边缘，直到警车穿出层层幢幢的楼宇，驶进了停车场。
车门打开的瞬间，寒风便急不可耐地钻进车子，宣誓占领了这片温暖地带。在这位不速之客面前，无论什么样的梦都会被吹散，淡忘，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被完全抛在脑后。
姜洛竹打了一个激灵，拖着沉重的身子，从座位上慢慢蹭了下来。
狂风之中，同行的警官们无不默默等待着，注视着，对这位神秘的「嫌疑人」投以复杂而惋惜的目光。
路途遥远且漫长，至少姜洛竹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穿过了多少道们，转过了多少个拐角。
路的尽头有间审讯室，室内有盏昏黄的台灯。房间虽然不大，却不足以被灯光照亮，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这里基本可以被称作一间暗室。
审讯室里的空气有些浑浊，加之昏暗的光线，狭窄的空间，无形中营造出了压抑的氛围。即便你什么都不做，只是在这儿待上一会儿，都会感到压力骤增，神经紧绷。
姜洛竹没法形容这种感觉，也不愿用任何比喻去形容它，她讨厌这种无处不在的窒息感，更讨厌无声的等待。
即使她清楚，这些都是心理战的手段。
审讯，其实早就已经开始了。
脚步声倏忽响起，不疾不徐，坚定有力。审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略带寒意的风随即扑面袭来，为房间补充了些许新鲜空气。
姜洛竹精神一振，循着声音，禁不住看了过去。
那是一张皮肤稍显黝黑，棱角分明的脸，谈不上有多么帅气，也不算太丑，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总结的话，姑且算是一张比较有辨识度，令人不易忘怀的平凡面孔。
来人一言不发地来到近前，替姜洛竹解开手铐，送上一杯热咖啡。从始至终，他的视线都没有停留在女人的身上，但是不知为何，姜洛竹却有种被人看透看穿，心关失守的感觉。
『谢谢。』女人抿了一口咖啡，弱弱地道。
示弱不等于屈服，而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尽管姜洛竹是受审的一方，将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居于劣势，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就此认输。
黝黑警官点点头，拿出纸笔，打开了录像机。
一切都在按照标准的流程进行，然而让人不解的是，这位姓郑的警官仅只围绕辣椒喷雾事件进行提问，对其他的事却是只字不提。
『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感谢你的配合。』郑榛放下手中的钢笔，十指交叉，抵在了下巴上。
终于要来了吗……
姜洛竹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主动迎上对方的目光。视线撞击交锋，宛如两柄出鞘的利刃，擦碰出无数火花，只一个瞬间，相互交汇的眼神便已分开，恢复了冷静与凝涸。
『因为失眠而外出散步，不是一个好的借口。』郑榛戳穿了女人的谎言。
『反正只是临时想出的托辞，好坏根本无所谓的。先说好哦，我只是去抢新闻的，其余的事一概不知。』
『消息的来源？』
『其中牵涉到个人隐私，请恕我不能透露。如果你想以「协助警方办案」的借口迫使我就范，我当然会全力配合，只不过嘛……』
姜洛竹瞧着闲置许久的钢笔，眨了眨眼睛。
『今晚发生的事，确实没有进入正式的调查阶段，』郑榛证实了女人的猜测，『而且，你也有保护隐私的权利。』
『意思是说，我可以离开了？』
『随时都可以。』
『谢谢啦，你人真好！可以交换一下号码咩，等你们的调查结束了，能不能让我拿到第一手的新闻呀？』鲨鱼嗅到了血腥。
『在过去的两年，你换了六份工作，内容涉及会计、房地产、服务，零售以及媒体……对此，你想说些什么吗？』
郑榛动也不动，好像一座巍然屹立的入云巨塔。
语音刚落，姜洛竹不禁颜色微变，但她没有大发雷霆，或者干脆拂袖而去，使自己在交锋中落入下风。
『我是个容易感到厌倦的人。』
『但你同时也是一个勤奋上进，努力工作的人。』郑榛补充道。
『不敢当不敢当！警官你知道吗，当一个男人对异性大加赞美的时候，其目的大多不单纯。说说看，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媚眼如丝，姜洛竹轻咬朱唇，一脸从容和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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