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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三卷)》
第一章
西欧军队从一八一一年年底起开始加强装备和集中。一八一二年这支几百万人的大军(包括辎重队和供养人员)浩浩荡荡自西向东往俄国边境移动;俄国军队从一八一一年起同样向边境集结。六月十二日,西欧军队越过俄国边界。于是战争爆发了,也就是发生了违反人类理智和人类本性的事。几百万人犯下了全世界法庭在多少世纪里都记录不完的罪恶:暴行、欺骗、背叛、盗窃、伪造文件、印制伪钞、抢劫、纵火和杀人,但干这些事的人却并不认为这是犯罪。
这个非常事件是由什么引起的?它的起因是什么?史学家们天真地断定,这事的起因是奥登堡大公的受辱、大陆体制的破坏、拿破仑的野心、亚历山大的强硬、外交官们的错误,等等。
因此,只要梅特涅、鲁勉采夫或塔列兰在朝觐和晚会的间隙用心写一篇巧妙的通牒,或者拿破仑给亚历山大写信表示“仁兄陛下,我同意把公国归还奥登堡大公”,战争就不会发生了。
当时人们这样看待此事是可以理解的。拿破仑认为战争是由英国的阴谋引起的(他在圣赫勒拿岛上这样说过),这也可以理解。英国国会议员认为战争的起因是拿破仑的野心;奥登堡大公认为战争的起因是对他施加的暴行;商人们认为战争的起因是使欧洲破产的大陆体制;老兵和将军们认为主要原因是要利用他们打仗;当时正统派认为必须恢复良好准则;当时外交官们认为,一切都是由于一八〇九年俄奥联盟没有很好地瞒过拿破仑,第一七八号备忘录措词不当所造成。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当时人们提出无穷无尽的诸如此类的原因,因为他们持有无穷无尽的不同观点,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后代人全面观察既成事实,探究它简单而可怕的含义,这些原因就显得不够充分了。我们无法理解,几百万基藏书网督徒互相残杀,互相迫害,是因为拿破仑野心勃勃,亚历山大态度强硬,英国政策狡猾,奥登堡大公受了屈辱。我们无法理解,这些情况同互相残杀和暴行究竟有什么联系;为什么由于大公受辱,成千上万的人就得从欧洲那一边前来屠杀和扫荡斯摩棱斯克省和莫斯科省的居民,而他们自己也被人杀害。
我们这些后代人不是历史学家,不迷恋于研究事件的过程,因此能用清醒的头脑按常理来观察事物,我们看到不计其数的原因。越是深入探究,我们发现的原因也就越多。每一个个别原因或一系列原因,就其本身来说,都是同样正确无误的;但由于它们本身的微不足道,同事件的宏大规模相比就显得荒诞不经;而且,如果没有同时发生的其他原因,它们也就不能起作用,从这点上说,它们同样是荒诞不经的。我们认为,一个法国军士愿意服第二期兵役,就像拿破仑不肯把军队撤回维斯瓦河对岸,不肯归还奥登堡公国那样,都是发生战争的原因,因为,如果那个军士不愿服兵役,第二个、第三个和第一千个军士和士兵都不肯服兵役,拿破仑军队的人数就会大大减少,战争也就不会发生。
如果拿破仑不因为要求他撤到维斯瓦河对岸而恼怒,不命令军队进攻,战争也就不会发生。如果所有的军士都不愿服第二期兵役,战争也就不会发生。如果英国不玩弄阴谋,没有奥登堡大公这个人物,如果亚历山大不感到屈辱,如果没有俄国专制政府,没有法国革命以及随后的专政和.99lib?帝制,没有引起法国革命的种种事件,等等,战争也就不会发生。这些原因只要少了一个,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应该说,所有这些原因,亿万个原因,凑合在一起,才造成了这个事件。由此可见,这个事件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原因,事件之所以发生,只是因为非发生不可。几百万人丧失人性和理智,由西向东去屠杀同类,就像几世纪前由东向西去屠杀同类一样。
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一句话似乎决定事件的发生与否,其实他们的行为就像凭抽签或应征而入伍的士兵那样,都是不由自主的。情况不能不是这样,因为要使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意志(事件仿佛就是由这些人决定的)得以实现,必须具备无数凑合在一起的条件,缺少一个,事件就不会发生。这几百万人,这些射击和运送粮草和枪炮的士兵,他们具有实力,但他们必须愿意执行个别软弱无能的人的意志,并受无数错综复杂原因的驱使,事件才会发生。
对历史上非理性的现象(就是我们无法懂得其理性的现象),我们还是不得不用宿命论来解释。我们越是要理性地解释这些历史现象,就越觉得它们缺乏理性,难以理解。
人人都为自己而生活,利用自己的自由来达到个人目的,并且全身心感觉到,他现在可以做某件事或者不可以做某件事;但一旦他做了那件事,那件事就无法挽回,就属于历史事件,它在历史上的意义就不是偶然的,而是预先注定的。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两个方面:一是个人生活,个人生活越是无所追求,他的生活就越自由;一是自然的群体生活,他在这方面必须遵守既定的法则。
一个人为自己而活着是自觉的,但被利用来达到某种历史的、全人类的目的却是不自觉的。做过的事无法挽回,这件事同千百万别人的事合在一起,就具有历史意义。一个人的社会地位越高,他联系的人越多,他对别人的权力就越大,他的每一行动就越明显地表现为注定的,必然的。
“帝王的心掌握在上帝手里。”
帝王是历史的奴仆。
历史就是人类不自觉的群体生活,它利用帝王分分秒秒的生活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现在,一八一二年,拿破仑比任何时候更能决定本国人民流不流血(正像亚历山大在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所写的那样),他也比任何时候更加服从必然规律,被迫为共同事业、为历史完成应该完成的事,但他却以为他的行动可以随心所欲。
西方人到东方去互相杀戮。根据综合规律凑合起来、导致这场运动、导致这场战争的千百个细小的原因,其中有:对违反大陆体制的指摘;奥登堡大公的受辱;军队向普鲁士推进,照拿破仑的看法,只是为了用武力取得和平;法国皇帝符合民意的好战的本性和习惯;对大规模备战的迷恋;备战的费用;为了抵偿这笔费用而必须取得利益;在德累斯顿接受令人陶醉的荣誉;当代人认为出于和平诚意而其实只是损害双方自尊心的外交谈判,以及符合所发生事件的千百万个其他原因。
苹果熟了就落下来,但它为什么落下来?是因为地心吸力,是因为果柄干枯,还是因为苹果被太阳晒熟,果实变重了,因为风吹动它,还是因为站在树下的孩子想吃它?
这都不是原因。这一切只是由于发生重大的有机的自发事件所需条件的偶合。植物学家发现苹果落下是纤维质腐烂等原因造成的。站在树下的孩子说,苹果落下是因为他想吃并为此作了祷告。他们的说法同样都是又对又不对。有人说,拿破仑到莫斯科是因为他想去那里,他的灭亡是因为亚历山大要他灭亡;另外有人说,一座被挖空的大山塌陷是因为最后一个工人挖了最后一镐土。这两种说法同样都是又对又不对。历史事件中的所谓大人物,其实只是给事件命名的标签罢了。他们同事件本身的关系极小,就像标签一样。
他们的每一行动,他们自以为是由他们的意志决定的,其实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并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而是同历史的全部进程相关联,由永恒的力量注定的。
第二章
拿破仑在德累斯顿逗留了三星期,一直被亲王、公爵、国王,甚至一个皇帝所包围。五月二十九日,他离开德累斯顿。临行前,他对得宠的亲王、国王和皇帝安抚有加,对他所不满的国王和亲王予以训斥,把他的(其实是他从别的国王那里抢来的)珍珠钻石送给奥籍皇后玛丽·路易丝。史学家说,他还亲热地拥抱了玛丽·路易丝,给她留下难以忍受的离别的悲痛。玛丽·路易丝以拿破仑夫人自居,其实拿破仑在巴黎另有妻室。尽管外交家们坚信和平是可以维护的,并为此而孜孜不倦地工作;尽管拿破仑皇帝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亲笔信中称他为仁兄陛下,并诚恳地说他不希望发生战争,他将永远敬爱他——拿破仑还是深入部队,在每一站发布命令,要部队加速东进。他坐了一辆六驾旅行马车,在侍童、副官和卫兵簇拥下,沿着通波森、托恩、但泽和柯尼斯堡的大道前进。他每到一个城市,人们都情绪热烈而又提心吊胆地迎接他。
部队自西向东推进。拿破仑每到一站,都有替换的六匹马等着他。六月十日,他赶上部队,在维尔科维斯森林一个波兰伯爵的庄园里过了一夜,那地方是特地为他准备的。
第二天,拿破仑追上部队,乘四轮马九九藏书车来到涅曼河边。他换上波兰军服,来到岸边视察。
拿破仑看见河对岸的哥萨克和辽阔的草原,那里有着圣城莫斯科,好像马其顿王亚历山大所征服的西徐亚王国的京城。他出人意料,违反战略和外交原则,下令继续前进,第二天他的军队就开始横渡涅曼河。
六月十二日清晨,拿破仑走出当天搭在涅曼河左岸陡坡上的营帐,用望远镜观察他的军队怎样从维尔科维斯森林拥出来,通过涅曼河上的三座浮桥。军队知道皇帝在场,都用眼睛寻找他。他们看到一个身穿外套、头戴礼帽的人离开随从,站在营帐前的山坡上,便纷纷把帽子往上抛,同时高呼:“皇上万岁!”接着他们就川流不息地从隐蔽的大森林里拥出来,通过三座浮桥登上对岸。
“这下子行了!哦!只要他亲自出马,事情就好办了。真的……瞧他……皇上万岁!瞧,那里就是亚细亚草原……但那是个令人讨厌的国家。再见,波舍。我将把莫斯科最好的宫殿留给你。再见,祝你走运。你看见皇上了?万岁!我要是做上印度总督,纪拉德,我就封你做克什米尔大臣……万岁!那不是皇上!看见吗?我见过他两次,藏书网就像现在看见你这样近。小个子的军人……我看见他给一个老兵戴十字章……皇上万岁!”响起身份不同、性格各异的老人和青年的声音。人人脸上现出同样的表情:为期待已久的进军欢天喜地,对那个站在山上穿灰外套的人表示无限忠诚。
六月十三日,人们给拿破仑牵来一匹身量不高的纯种阿拉伯马。拿破仑骑上马,向涅曼河上一座桥飞驰。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声使他震耳欲聋,而他之所以忍受着,只因为不能禁止大家向他表示爱戴。不过,这种不绝于耳的欢呼声使他心烦意乱,分散他的注意力,不能好好思考自从他来到军队后一直盘绕在心里的军事问题。他驰过摇晃的浮桥来到对岸,向左急转弯,朝科夫诺的方向飞跑,近卫猎骑兵兴高采烈地跑在前面给他开路。他跑到宽阔的维利亚河边,在岸上波兰枪骑兵团营地旁边停下来。
“万岁!”波兰人也大声欢呼,他们争先恐后地看他,乱了队形。拿破仑望了望这条河,下了马,在岸边一段圆木上坐下。他默默地打了个手势,随从递给他一支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搁在一名跑到他跟前的快乐的侍童背上,向对岸眺望。然后他聚精会神地察看摊在木头上的地图。他没有抬起头,说了句什么,于是他的两名副官就向波兰枪骑兵驰去。
“什么?他说什么?”当一名副官跑近波兰枪骑兵时,队伍里有人问。
拿破仑下令找一处浅滩过河。一个容貌清秀的波兰枪骑兵老上校,脸涨得通红,激动得语无伦次,问副官可不可以让他不找浅滩,带着他的枪骑兵泅水过河。他像一个要求骑马而唯恐遭到拒绝的孩子,要求允许他当着皇帝的面游过河去。副官说,皇帝对这种过分的热情大概不会有意见。
副官话音一落,留小胡子的老军官就容光焕发,两眼发亮,举起指挥刀,喊了一声“万岁”,命令枪骑兵跟他一起过河。他刺了刺马,向河边驰去。他恶狠狠地刺了一下迟疑不前的马,马就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向急流深处游去。几百名枪骑兵跟着他跳进河里。河中心和急流处又冷又危险。枪骑兵相互纠缠,掉下马来,有些马淹死了,有些人也淹死了,其余的人有的骑在马上,有的抓住马鬃,努力游过河去。他们努力向对岸游去,尽管半俄里外就有浅滩,但他们以当着那人的面泅渡和淹死为荣,尽管那人坐在木头上,对他们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副官回来后,找了个适当的机会,请皇帝注意波兰人对他表示的忠心。这时,这位身穿灰外套的小个子站起来,把贝蒂埃叫到身边,同他一起在岸上来回踱步,向他发命令,偶尔不高兴地望望分散他注意力的在河里淹死的枪骑兵。
他相信,不论他来到什么地方,从非洲到莫斯科草原,都能使人们如痴如醉,这种信念在他已不新鲜了。他吩咐把马牵来,然后上马回营。
尽管派了船只去抢救,仍有四十来人在河里淹死。多数人都挣扎着游回原来的岸上。上校和几个人游过了河,好容易才爬上对岸。他们一上岸,身上湿透的衣服还淌着水,就高呼“万岁”。他们欢天喜地地望着拿破仑站过的地方,感到非常幸福。
那天晚上,拿破仑下了两道命令:一道要尽快把印制好的俄国伪钞运来,以便拿到俄国使用;另一道是枪毙一个撒克逊人,因为从他身上搜出一封写有法军部署情报的信件。除了这两道命令之外,他又下了一道命令:把那个自愿跳到河里的波兰上校列入拿破仑自任团长的荣誉团。
上帝要谁灭亡,就先让谁丧失理智!
第三章
俄国皇帝在维尔诺住了一个多月,不是检阅军队,就是观看演习。尽管大家都认为要爆发战争,而皇帝也为此特地从彼得堡驾临,但对战争却毫无准备,没有一个总的作战计划。计划虽提出几种,但决不定采用哪一种。这种举棋不定的局面,在皇帝亲临大本营一个月后就显得更加突出。三路军马各有各?99lib.的总司令,但没有一位最高统帅指挥全军,皇帝本人也没有接受这个名义。
皇帝在维尔诺待得越久,大家对战争就越厌倦,备战工作也做得越少。皇帝左右的人一心只想让皇帝过得轻松愉快,把当前的战争置诸脑后。
六月间,在波兰贵族、廷臣和皇帝出面举行多次舞会和宴会之后,一名波兰侍从武官想以侍从武官的名义为俄国皇帝举行一次宴会和舞会。这个建议被大家高兴地采纳了。俄国皇帝表九九藏书示首肯。侍从武官们认捐了这笔款子。一位最得皇帝欢心的女人被邀请担任舞会女主人。维尔诺省地主别尼生伯爵提供郊区别墅举行这一盛会。最后决定六月十三日在别尼生伯爵扎克莱特别墅举行宴会、舞会、赛船和焰火会。
就在拿破仑下令横渡涅曼河、他的先头部队击退哥萨克越过俄国边境的那一天,亚历山大在别尼生别墅里参加侍从武官们为他举行的舞会。
这是一次快乐的豪华晚会。行家们说,这么多美人聚集在一起真是少见。海伦伯爵夫人也同其他俄国贵妇一起,随同皇帝从彼得堡来到维尔诺。在这次舞会上,她那俄国式丰满身段使瘦小的波兰贵妇们黯然失色。她很引人注目,连皇帝都同她跳了一次舞。
保里斯把妻子留在莫斯科,以单身汉身份参加了这次舞会。他虽不是侍从武官,但也捐了一大笔钱给舞会。保里斯现在已有钱有势,不再求人庇护,而可以跟同辈中的显贵平起平坐。
直到深夜十二点钟,大家还在跳舞。海伦没有找到合适的舞伴,就自动邀请保里斯跳玛祖卡舞。他们是第三对。保里斯一面瞧着海伦从深色绣金薄纱连衣裙里露出来的光彩夺目的光肩膀,一面同她谈论一些老相识,同时情不自禁地一直悄悄盯住舞厅里的皇帝。皇帝没有跳舞,他不断拦住这一对或那一对舞侣,说几句只有他会说的亲切的话。
玛祖卡舞开始时,保里斯看见皇帝的亲信之一,侍从武官巴拉歇夫违反宫廷礼仪,走到正在跟一位波兰贵妇人说话的皇帝跟前。皇帝跟贵妇人说完话,用询问的目光瞧了他一眼,显然明白巴拉歇夫这样做必有重要原因,就对贵妇人微微点点头,转身招呼巴拉歇夫。巴拉歇夫一开口,皇帝脸上就现出惊讶的神色。他挽住巴拉歇夫的手臂,同他一起穿过大厅,两边的人自然而然地让出一条两三码宽的路来。当皇帝同巴拉歇夫一起走过时,保里斯发现阿拉克切耶夫神色激动。阿拉克切耶夫皱起眉头瞧着皇帝,酒糟鼻子呼哧着,他从人群中出来,似乎在等皇帝同他说话。保里斯知道,阿拉克切耶夫嫉妒巴拉歇夫,对一件重要消息不经过他而直接奏闻皇上,感到很不痛快。
但皇帝跟巴拉歇夫却.99lib.没有注意阿拉克切耶夫,径自走到灯火辉煌的花园。阿拉克切耶夫摁住长剑,忿忿地向周围打量着,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二十来步。
保里斯继续跳玛祖卡舞,心里却一直琢磨着,巴拉歇夫带来了什么消息,怎样才能比别人早知道这个消息。
在跳舞过程中需要挑选两个舞伴,保里斯对海伦低声说,他想挑选已去露台的波托茨卡雅伯爵夫人,说着就在镶木地板上滑过去,然后走到花园里。他发现皇帝同巴拉歇夫在露台上,立刻站住。皇帝同巴拉歇夫向门口走来。保里斯仿佛来不及退避,慌了手脚,只得恭恭敬敬地把身子贴在门框上,低下头。
皇帝仿佛受到了侮辱,激动地说:
“对俄国不宣而战。只要俄国国土上还有一名武装的敌人,我决不讲和。”保里斯觉得皇帝说这话很痛快,对自己表达思想的方式很得意,但因他的话被保里斯听到,有点不高兴。
“要严格保密!”皇帝皱着眉头补充说。保里斯懂得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就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皇帝回到大厅,在舞会上又待了半小时光景。
保里斯第一个知道法军渡过涅曼河,因此他可以向某些要人炫耀他消息灵通,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这样也就可以抬高他在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
法军渡过涅曼河的消息,在徒然等待战争爆发一个月之后传来,而且又是在舞会上,这就特别使人感到意外。皇帝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感到愤怒和屈辱,就说出那句充分表达他情绪、他自己也很喜欢而日后成为名言的话。皇帝回到大本营,凌晨两点钟召见秘书希施科夫,叫他给军队写一道命令,又给陆军元帅萨尔蒂科夫下了一道圣旨,坚持要在命令里写上“只要俄国国土上还有一名武装的法军,我决不讲和”这句话。
第二天,皇帝给拿破仑写了下面的信:
仁兄陛下!昨天得悉您的军队不顾我仍真诚信守对陛下的义务而越过俄国国境。我刚才接到彼得堡洛里斯东伯爵送来的照会,告知这次入侵是因为,自从库拉金公爵申请护照时开始,陛下就认为同我处于敌对状态。巴萨诺公爵据以拒发护照的理由,决不能使我相信,我的大使的行为能成为进攻的借口。事实上,正如大使本人所声明的,他并非奉我的命令提出此项申请;我得悉此事,立即对他表示不满,并要他照旧供职。陛下如果不愿因此种误会而导致两国臣民流血,并同意把您的军队撤出俄国领土,我对所发生的一切决不计较,我们两国仍可和睦相处。如其不然,我将被迫反击并非由我方挑起的进攻。陛下,您现在仍有可能使人类避免一场新的战争浩劫。九九藏书
亚历山大(签名)
第四章
六月十四日凌晨二时,俄国皇帝召见巴拉歇夫,向他宣读致拿破仑的信,然后命令他将此信亲自递交法国皇帝。俄国皇帝在派遣巴拉歇夫时,又说了一遍只要俄国国土上还有一名武装的敌人他就不讲和的话,并命令他务必把这话转达给拿破仑。俄国皇帝没有把这句话写在信里,因为他深谋远虑,认为在最后一次争取和解的时刻把这句话写在信里是不妥当的,但他命令巴拉歇夫务必把这话面告拿破仑。
六月十四日,巴拉歇夫在一名号手和两名哥萨克护送下,黎明时分到达涅曼河畔的雷康泰村法军前哨。他被法国骑哨拦住。
一个身穿红军服、头戴皮帽的法国骠骑兵士官,喝令骑马过来的巴拉歇夫站住。巴拉歇夫没有立刻停下,继续缓步前进。
那个士官皱起眉头,破口大骂,用马的胸部拦住巴拉歇夫,一手握住马刀,粗暴地向俄国将军吆喝,问他是不是聋子,怎么没听见人家在对他说话。巴拉歇夫报了姓名身份。士官就派士兵去报告军官。
士官不再理会巴拉歇夫,径自跟同伴谈团里的事,对俄国将军连看也不看一眼。
巴拉歇夫地位显赫,接近最高当局,一向受人尊敬,三小时前还同皇帝谈过话,此刻在俄国领土上看见人家这样敌视他,对他这样蛮横无礼,不禁大为惊讶。
太阳刚从乌云后面升起,空气清新,饱含露水。牲口从村子里被赶到大路上。云雀大声鸣啭,一只只从田野里腾飞起来,好像一个个水泡从水里冒起。
巴拉歇夫环顾四周,等待军官从村里出来。几名俄国哥萨克、号手和法国骠骑兵偶尔默默地对视一下。
一位法国骠骑兵上校大概刚起床不久,骑着一匹灰色骏马,在两名骠骑兵护送下从村里出来。军官、士兵和他们的马都精神饱满,服饰整齐。
这是战争初期,军容还很整洁,就像平时检阅一样,只是外表上看起来更加威武,精神上也带有战争初期常有的昂奋。
法国上校勉强忍住呵欠,彬彬有礼,显然知道巴拉歇夫负有重要使命。他陪巴拉歇夫经过法国兵的散兵线,并对巴拉歇夫说,他要求谒见皇帝的愿望大概很快就能实现,因为据他所知,皇帝的行宫离此不远。
他们骑马穿过雷康泰村,经过法国骠骑兵系马处,从岗哨和士兵旁边走过。士兵们向上校致敬,好奇地打量着俄国军服。法国上校和巴拉歇夫来到村庄的另一头。上校说,师长在两公里之外,他将接待巴拉歇夫,并陪他到他要去的地方。
太阳高高升起,欢乐地照耀着碧绿的田野。
他们刚经过一家酒店上山,就看见一群人骑马从山下迎面跑来。领头的是一个高个子。他头戴花翎帽,乌黑的鬈发垂到肩上,身披红斗篷,两条长腿按照法国人骑马的姿势向前伸出。他骑着一匹乌骓马,马具在阳光下熠熠放光。这人迎着巴拉歇夫跑,他的花翎、宝石和金饰在六月的阳光下飘动,闪闪发亮。
巴拉歇夫离开这位戴有手镯、翎毛、项链和金饰,脸上现出得意扬扬的戏剧性表情的骑士只有两马远,法国上校尤尔纳就彬彬有礼地低声说:“那不勒斯王。”果然他就是缪拉,如今被称为那不勒斯王。虽然谁也不明白他怎么成了那不勒斯王,但既然人家这样称呼他,他也就以此自居,并且摆出一副更加威严庄重的神气。他满心相信他真是那不勒斯王,在离开那个城市前夜,他同夫人在城里街上散步,有几个意大利人向他欢呼:“国王万岁!”
他带着苦笑对夫人说:“可怜的人们,他们不知道我明天就要离开他们!”
不过,尽管他坚信他是那不勒斯王,并对他将抛下的臣民的悲伤表示同情,最近,在他奉命复职后,尤其是在但泽见到拿破仑(当时身为至尊的内兄对他说:“我立你为王,是要你照我的方式治国而不是照你的方式治国。”)后,他就驾轻就熟,高兴地工作起来。他好像一匹精壮而并不肥胖的马,感到自己套上车,穿上华丽的马衣,得意扬扬地在波兰的大道上奔驰,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去干什么。
他看见俄国将军,就摆出国王的架子,神气活现地昂起他那卷发垂肩的头,用询问的目光望了望法国上校。上校恭恭敬敬地向国王陛下转达了巴拉歇夫的重要使命,但说不清他的名字。
“德—波尔—玛歇夫!”那不勒斯王说,断然帮助上校克服发音上的困难,“幸会,幸会,将军!”他摆出一副恩德无量的神气添加说。国王一开口急促而大声地说话,便顿时失去国王的威风,不知不觉用他固有的和蔼可亲的语气说话。他把一只手放在巴拉歇夫坐骑的颈子上。
“哦,将军,看来是要打仗了。”他说,仿佛无法判断局势而感到遗憾。
“陛下,”巴拉歇夫回答,“我国皇帝不愿打仗,陛下是知道的。”巴拉歇夫说。左一个“陛下”,右一个“陛下”,这对没有听惯这一称呼的人来说,就觉得有点做作。
缪拉听德—波尔—玛歇夫说话,脸上现出一种傻乎乎的得意神色。但是,国王有国王的责任:他觉得身为国王和盟友,应该同亚历山大的使者谈谈国家大事。他跳下马,挽着巴拉歇夫离开恭候他的侍从几步来回走着,竭力谈得煞有介事。他提到,拿破仑皇帝因为俄国要他从普鲁士撤兵很生气,尤其是因为这事张扬开来,有损法国的尊严。巴拉歇夫说,这个要求并不损害谁,因为……这时缪拉打断他的话说:
“这样说来,您认为祸首不是亚历山大皇帝啰?”他突然露出和蔼的傻笑说。
巴拉歇夫解释,为什么他认为战争是拿破仑发动的。
“哦,我亲爱的将军,”缪拉又打断他的话,“我衷心希望两国皇帝能自己解决争端,也希望这场我不愿看到的战争尽早结束。”他说话的语气好像一个仆人,尽管主人之间发生争吵,他还是希望他们做仆人的仍是好朋友。接着他就问到亲王,问到亲王的健康,并回忆和他一起在那不勒斯度过的快乐日子。然后,缪拉仿佛突然想到自己的国王身份,威严地挺直身子,摆出加冕时的姿态,挥动右臂说:“我不再耽搁您了,将军;祝您顺利完成使命。”他摆动绣花红斗篷和花翎,身上的宝石闪闪发亮,向恭候他的侍从走去。
巴拉歇夫继续前进,听了缪拉的话满以为很快就能谒见拿破仑本人。但他并没能很快见到拿破仑,达武军的哨兵在下一站又拦住他,找来一位军长副官,把他带到村里去见达武元帅。
第五章
拿破仑手下的达武,就像亚历山大手下的阿拉克切耶夫,不过他不像阿拉克切耶夫那样胆小,但像阿拉克切耶夫那样卖力和残忍,而且靠残忍来向皇上表示忠诚。
政府机关中需要这种人,就像自然界需要狼一99lib? 样。尽管这种人的存在和接近政府首脑不是好事,但他们总是存在,总是能保持他们的地位。唯有这种需要才能解释,为什么残忍得竟会亲手扯下掷弹兵的胡子、神经衰弱得无法经受危险、缺乏教养、出身庶民的阿列克切耶夫能在骑士般高尚而又性格温和的亚历山大手下保持那么大的权力。
达武元帅坐在农家棚屋的一只小木桶上,巴拉歇夫看见他正在查账。副官站在他旁边。达武元帅本可以找到较好的住处,但他故意找个最阴暗的生活环境,以适应他那阴暗的心情。这种人总是忙个不停。“你看,我在肮99lib?脏的棚屋里坐在木桶上工作,哪里谈得到什么享受!”他脸上的表情这么说。这种人的主要乐趣就在于,别人轻松愉快,他们却忙个不停。巴拉歇夫被领进屋去,达武就有机会享受这种乐趣了。这位俄国将军进来时,他干得更来劲。接着他从眼镜上方看了一下巴拉歇夫由于天气晴朗又同缪拉谈过话而容光焕发的脸,没有起立,甚至没有动一下身子,而是把眉头皱得更紧,恶毒地冷冷一笑。
达武发现巴拉歇夫对这样的接待露出不满的神色,就抬起头来,冷冷地问他有什么事。
巴拉歇夫认为达武这样接待他,可能是因为不知道他是亚历山大皇帝的侍从武官,并且是代表皇帝来见拿破仑的,连忙说出他的身份和使命。不料达武听了他的话,变得更加傲慢无礼。
“你的公文呢?”他说,“交给我,我来呈交皇上。”
巴拉歇夫说,他奉命把公文面交皇帝。
“你们皇帝的命令只能在你们的军队里执行。在这里,”达武说,“叫你怎么办,你就得怎么办。”
达武仿佛要让俄国将军更感觉到他是处在暴力.99lib.之下,就派副官去把值日官找来。
巴拉歇夫取出放皇帝信件的文件袋,把它放在桌子上(所谓桌子是一块搁在两个桶上的门板,门板上还留有扯开的铰链)。达武拿起文件,读封套上的字。
“您尊敬不尊敬我,悉听尊便,”巴拉歇夫说,“但我要提请您注意,我的身份是皇帝陛下的侍从武官……”
达武默默地对他瞧了一眼,巴拉歇夫脸上的激动和窘态显然使他高兴。
“你会得到适当的招待。”达武说,把信放进口袋,走出棚屋。
过了一会儿,元帅的副官德·卡斯特先生走来,把巴拉歇夫领到替他准备好的住处。
当天,巴拉歇夫就在那间棚屋的门板上同元帅一起进餐。
第二天,达武一早就要出门,临行前他把巴拉歇夫请来,威风凛凛地对他说,请他留在这里,如接到命令,就带着99lib.行李一起出发,除了德·卡斯特先生之外,不得同任何人说话。
在过了四天孤独、寂寞和屈辱的生活后(由于不久前他还处身于显贵人物中间,这种感觉就特别强烈),巴拉歇夫被带到如今被法军占领的维尔诺,走的正好是他四天前出来的那个城门。
第二天,皇帝侍从蒂雷纳先生来找巴拉歇夫先生,向他转告拿破仑皇帝愿意接见他。
巴拉歇夫被领去的那座房子,四天以前,门口还站着普烈奥勃拉任斯基团的哨兵,而现在这里却站着两个身穿胸前敞开的蓝军服、头戴皮帽的法国掷弹兵,一队警卫骠骑兵和枪骑兵,还有几个服饰漂亮的副官、侍童和将军,他们都在门口围着拿破仑的坐骑和他的警卫骑兵路斯坦,等待拿破仑出来。拿破仑就在几天前亚历山大派遣巴拉歇夫的维尔诺房子里接见他。
第六章
巴拉歇夫虽见惯宫廷的豪华,但拿破仑皇帝的穷奢极侈还是使他吃惊。
蒂雷纳伯爵把他领到一个巨大的接待室,那里已有许多将军、宫廷侍从和波兰贵族在等候接见,其中有不少人巴拉歇夫在俄国宫廷里见过。迪罗克说,拿破仑皇帝将在骑马散步前接见他。
几分钟后,值班侍从走进大接待室,彬彬有礼地向巴拉歇夫鞠了一躬,请他跟他去。
巴拉歇夫走进小接待室,那里有一道门通书房,几天前俄国皇帝就是在这间书房里派他出使的。巴拉歇夫站着等了一两分钟。门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扇房门迅速地打开,开门的侍从彬彬有礼地站住,室内鸦雀无声。接着书房里传来另一个人稳健而有力的脚步声,原来是拿破仑。他刚梳洗完毕,准备骑马出去。他身穿蓝军服,敞开前襟,露出遮住他大肚子的白背心,下身穿一条裹紧短胖大腿的驼鹿皮裤,脚蹬高筒皮靴。他的短头发显然刚梳过,有一绺垂到宽阔的前额当中。他那从军服黑领子里露出来的白胖脖子很显眼,他身上散发出香水味。他那下巴突出的年轻的胖脸上,显出皇帝接待使臣时的庄严而仁慈的神情。
拿破仑走出来,每走一步身子就抖动一下,头稍稍往后一仰。他那矮胖的身材、宽阔的肩膀、突出的肚子和胸部赋予他一种保养得很好的四十岁男子庄重威严的神态。此外还看得出,他这天情绪极好。
巴拉歇夫恭恭敬敬地向拿破仑鞠躬,拿破仑向他点头答谢。他走到巴拉歇夫面前,立刻开口说话,仿佛珍惜每分钟时间,不屑于思考措词,而自信他说的话总是正确得体的。
“您好,将军!”拿破仑.99lib.说,“您带来的亚历山大皇帝的信我已收到,见到您很高兴。”他用他那双大眼睛瞧了瞧巴拉歇夫的脸,立刻就向远处望去。
显然,他对巴拉歇夫个人毫无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想的事。他身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全世界一切都是受他意志支配的。
“我不要打仗,过去不要.99lib? ,现在也不要,”他说,“我是被迫进行战争的。就是现在(他强调现在两个字),我也愿意听听您的解释。”接着他扼要地说明他对俄国政府不满的原因。
从法99lib. 国皇帝温和而友好的语气判断,巴拉歇夫坚信他希望和平,愿意谈判。
拿破仑说完,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俄国使臣。这时巴拉歇夫就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话:“陛下!我国皇帝——”但法国皇帝直视的目光使他发窘。“您发慌了,不要紧张。”拿破仑仿佛这么说,含笑看着巴拉歇夫的军服和长剑。巴拉歇夫定了定神,又说下去。他说,亚历山大皇帝认为库拉金申请护照一事不能构成开战的充分理由,库拉金这样做是自作主张,没有取得亚历山大皇帝的同意,亚历山大皇帝不希望战争,这事同英国也没有任何关系。
“还说没有。”拿破仑插嘴说,仿佛担心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皱起眉头,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巴拉歇夫说下去。
巴拉歇夫把奉命要说的话都说了,又说亚历山大皇帝希望和平,同意进行谈判,但要有一个条件……巴拉歇夫迟疑了一下。他想起亚历山大皇帝的那句话,那句话虽没有写进信里,但命令务必把它写进给萨尔蒂科夫的诏书里,并命令巴拉歇夫当面转告拿破仑。巴拉歇夫记得那句话:“只要俄国领土上还有一名武装的敌人,我决不讲和。”但有一种复杂的感情阻止他这样做。他想说这句话,但是说不出口。他迟疑了一下,说:“条件是法国军队必须撤到涅曼河西岸。”
拿破仑发现巴拉歇夫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窘态,拿破仑的脸抽搐了一下,左腿肚也有节奏地颤动起来。他站在原地不动,话说得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高。巴拉歇夫听拿破仑说话,几次垂下眼睛,不由得注意到拿破仑左腿的颤动,他说话的声音越高,左腿的颤动也越厉害。
“我希望和平并不亚于亚历山大皇帝,”拿破仑说,“十八个月来我不是一直在努力争取和平吗?十八个月来我一直等待着解释。为了谈判,我还能做什么呢?”他皱着眉头说,他那白胖的小手使劲做着疑问的手势。
“把您的军队撤到涅曼河西岸,陛下。”巴拉歇夫说。
“撤到涅曼河西岸?”拿破仑反问了一句,“那么,现在就要我撤到涅曼河西岸,只要撤到涅曼河西岸就行了?”拿破仑对直瞧了巴拉歇夫一眼,重复说。
巴拉歇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
四个月前俄国人还要法军撤离波美拉尼亚,现在却只要求撤到涅曼河西岸就行。拿破仑猛地转过身去,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您说,要我撤到涅曼河西岸才能进行谈判,但两个月前,为了这个目的你们却要我撤退到奥德河和维斯瓦河西岸。这么说,你们还是愿意谈判了。”
拿破仑默默地从一个屋角走到另一个屋角,又在巴拉歇夫面前站住。他的脸严厉得像石头一般,他的左腿颤动得更快。拿破仑感觉到左腿的这种颤动。“我的左腿颤动,这是一种伟大的预兆。”他后来这样说。
“退出奥德河和维斯瓦河之类的建议只能向巴登大公提出,可不能向我提出,”拿破仑突然忘乎所以地嚷起来,“你们即使把彼得堡和莫斯科给我,我也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您说这场战争是我挑起的吗?那么,是谁先到军队里去的?是亚历山大皇帝,而不是我。你们向我提出谈判是在什么时候?是在我花掉了几百万,你们同英国结成联盟,你们的处境不妙的时候,你们向我提出谈判!你们为什么要同英国结盟?英国给了你们什么?”他说得很急,显然已不是要说明和谈的好处,讨论和谈的可能性,而只是要证明自己的正确和强大,证明亚历山大的错误和无理。
他的开场白显然要表明形势对他有利,但虽然如此,他还是愿意举行谈判。他一开口就滔滔不绝,越说越不能控制自己。
他说话的整个用意无非是要抬高自己,侮辱亚历山大,不过他开始接见时并不想这样做。
“听说,你们已跟土耳其人讲和了,是吗?”
巴拉歇夫肯定地点了点头。
“讲和了……”巴拉歇夫回答。但拿破仑不让他说下去。显然他要独自一人说话。于是他就像个骄纵惯了的人那样,按捺不住暴躁的脾气,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我知道你们没有得到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就同土耳其讲和了。我本可以把这些省份送给贵国皇帝,就像我送给他芬兰那样。是的,我原来答应把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送给亚历山大皇帝,可现在他得不到这两个美丽的省份了。他本可以把这两省并入他的帝国版图,把俄罗斯从波的尼亚湾扩展到多瑙河口。即使是卡德琳娜大帝也只能做到这样,”拿破仑越说越激动,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向巴拉歇夫说着几乎就是他在蒂尔西特对亚历山大说过的话,“凭我的友谊他本可以得到这一切……哦,一个多么强盛的王朝,一个多么强盛的王朝!”他重复了几遍,站住,从口袋里掏出金鼻烟壶,猛吸起来。
“哦,亚历山大皇帝本可以建立一个多么强盛的王朝!”
拿破仑表示惋惜地望了巴拉歇夫一眼。巴拉歇夫刚要说话,又被他打断。
“他没能凭我的友谊得到什么,他还能指望得到什么呢?……”拿破仑困惑地耸耸肩膀说,“不,他把我的敌人当作亲信,那是些什么人呢?他重用的是斯坦因、阿姆斐尔德、文森海罗德、别尼生之流。斯坦因是被祖国驱逐出来的叛徒;阿姆斐尔德是个淫棍和阴谋家;文森海罗德是法国的流亡分子;别尼生多少像个军人,但也是个窝囊废,他在一八〇七年毫无作为,只能给亚历山大皇帝留下痛苦的回忆……他们要是有用,也可以用他们,”拿破仑继续说,他的话赶不上他不断涌现出来证明他正确和强大(他觉得正确和强大是一回事)的思想,“可是他们一点也不中用:既不会打仗,又不会治国。据说,巴克莱比他们所有的人都能干;不过,从他最初的行动来判断,我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们在干些什么?这些朝臣都在干些什么?普法尔订计划,阿姆斐尔德不同意,别尼生审查,而巴克莱奉命执行,却拿不定主意,时间就这样拖掉。只有巴格拉基昂是个军人。他很愚蠢,但有经验,有眼光,有决断……你们年轻的皇帝在这群废物中间能起什么作用呢?他们败坏他的名誉,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他身上。皇帝除非是个统帅,否则就不该留在军队里。”拿破仑说这话显然是直接向亚历山大挑战。他知道亚历山大是多么想当统帅啊。
“仗才打了一个星期,你们连维尔诺都守不住。你们的军队被切成两半,被驱逐出波兰几个省。你们的军队怨声载道……”
“正好相反,陛下,”巴拉歇夫说,听着那像连珠炮一般的话,实在来不及把它记住,“我军士气高昂……”
“我全知道,”拿破仑打断他的话说,“我全知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们有多少军队,就像知道我自己的军队一样。你们的军队不足二十万,我的军队可要多三倍。老实说,”拿破仑说,忘记他这种老实话毫无意义,“老实说,我在维斯瓦河这一边就有五十三万人马。土耳其人帮不了你们的忙,他们肯同你们讲和,就证明他们是一堆废料。瑞典人命里注定要受疯子国王的统治。他们的国王原是个疯子,他们把他废掉了,换上另一个——贝尔纳多特,贝尔纳多特一掌权又疯了,因为只有疯子才会和俄国结盟。”拿破仑恶毒地笑了笑,又把鼻烟壶拿到鼻子前。
巴拉歇夫想反驳拿破仑的每句话,他几次要说话,但都被拿破仑打断。谈到瑞典人的疯狂问题,巴拉歇夫想说,俄国支持瑞典,瑞典就像一个孤岛那样平安无事,但拿破仑怒吼一声,把他的声音压下去。拿破仑怒不可遏,他需要说话,说个不停,目的只是要表明他是对的。巴拉歇夫感到很难受:他作为一名使臣,觉得不反驳就有失身份,但作为一个人,他面对拿破仑的无名火,精神上感到压抑。他知道拿破仑此刻所说的话都毫无意义,等他冷静下来一定会感到羞耻。巴拉歇夫站在那里,垂下眼睛望着拿破仑不断晃动的胖腿,竭力避开他的目光。
“你们那些盟国算得了什么?”拿破仑说,“我也有盟国,那就是波兰人。他们有八万人,打起仗来像狮子一样勇猛。以后他们的人数将达到二十万。”
大概是由于他显然说了谎,而巴拉歇夫仍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气默默地站在他面前,他就更加恼怒。他猛地转过身,正对着巴拉歇夫的脸,迅速而有力地挥动他那双白胖的手,大叫大嚷起来:
“老实对你说,你们要是挑动普鲁士来反对我,我就把它从欧洲地图上抹掉,”他气得脸色发白,面孔扭曲,一只小手使劲拍打另一只,“哼,我要把你们赶过德维纳河,赶过第聂伯河,恢复遏制你们的屏障,那屏障是欧洲盲目无知听任你们破坏的。哼,这就是你们的命运,这就是你们疏远我的报应!”他说,接着耸动他的胖肩膀,默默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把鼻烟壶放到背心口袋里,又几次掏出来嗅,在巴拉歇夫面前站住。他沉默了一下,嘲弄地直视着巴拉歇夫的眼睛,又低声说:“你们的皇帝本可以建立一个多么强盛的王朝!”
巴拉歇夫觉得必须进行反驳,就说,从俄国方面看,情况并不那么糟糕。拿破仑不作声,继续嘲弄地瞧着他,显然不在听他说话。巴拉歇夫说,俄国对战争很乐观。拿破仑宽宏大量地点点头,仿佛说:“我知道,你有责任这样说,但这话连你自己也不相信,我把你说服了。”
巴拉歇夫的话一说完,拿破仑又掏出鼻烟壶嗅了嗅,在地板上跺了两下脚叫人来。门开了;一个侍从恭恭敬敬地弯腰递给他帽子和手套,另一个递给他手帕。拿破仑看也不看他们,径自对巴拉歇夫说话。
“请替我转告亚历山大皇帝,”他拿起帽子说,“我对他依旧很忠诚:我十分了解他,并且很看重他的高尚品德。我不多耽搁你了,将军,你很快就可以拿到我给贵国皇帝的回信。”拿破仑快步向门口走去。接待室里的人都跑过去,跟着他走下楼梯。
第七章
拿破仑对他说了那么多话,发了那么大脾气,最后又冷冷地对他说:“我不再耽搁你了,将军,你很快就可以拿到我给贵国皇帝的回信。”这以后,巴拉歇夫确信拿破仑不仅不愿再见他,而且竭力回避他这个受辱的使臣,主要?99lib?
是因为他目击了拿破仑的失态和发怒。但使巴拉歇夫大为惊讶的是,他从迪罗克那里接到当天赴法国皇帝宴会的邀请。
同席的有贝西埃、科兰古和贝蒂埃。
拿破仑见到巴拉歇夫,态度和蔼可亲。他不仅没因早晨发怒而羞怯和内疚,反而竭力给巴拉歇夫鼓气。拿破仑显然早已形成一种观念,认为他拿破仑是不会犯错误的,他永远正确,这并非因为他做的事合乎是非标准,而是因为这事是他做的。
皇帝骑马巡视维尔诺后情绪很好。那里的市民热烈地欢迎他,给他送行。沿街的窗子里都挂出花毯、旗子和拿破仑姓名的花体字母,波兰女人也纷纷向他挥动手帕。
宴会上,拿破仑让巴拉歇夫坐在自己身边,不仅待他很亲切,而且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朝臣,还认为他巴拉歇夫应该支持他的计划,并且为他的成功而高兴。谈话中间,拿破仑提到莫斯科,向巴拉歇夫打听俄国京城的情况。他不仅像一个旅游者,对将要访问的新地方很感兴趣,而且满心相信,巴拉歇夫这个俄国人一定会为他想了解俄国的情况而感到荣幸。
“莫斯科有多少居民?有多少住宅?莫斯科是不是真的被称为圣城莫斯科?莫斯科有多少教堂?”他问。
巴拉歇夫回答有两百多座教堂,拿破仑就说:
“要那么多教堂干什么?”藏书网
“俄国人笃信上帝。”巴拉歇夫回答。
“不过,修道院多,教堂多,总是一个民族落后的表现。”拿破仑说,回头望望科兰古,希望他赞赏这个见解。
巴拉歇夫彬彬有礼地表示,法国皇帝的意见他不能同意。
“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风俗习惯。”他说。
“不过,欧洲没有这样的情况。”拿破仑说。
“恕我直说,陛下,”巴拉歇夫说,“除了俄罗斯,还有西班牙,那里也有许多教堂和修道院。”
巴拉歇夫的这个回答,暗示法国人不久前在西班牙吃了败仗,后来在亚历山大宫廷里他因此受到赞扬,但此刻在拿破仑的餐桌上没有受到赞赏,也没有引起注意。
从元帅们困惑不解的神色上可以看出,他们根本没有听出巴拉歇夫这话的讽刺意味。“即使是俏皮话,我们也听不懂,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俏皮的味道。”元帅们的脸色仿佛这样表示。巴拉歇夫的回答没有引起注意,拿破仑根本不予理会,却天真地问巴拉歇夫,由此直到莫斯科一路上要经过哪些城市。巴拉歇夫吃饭时始终保持着警惕,他回答道:“俗话说,条条道路通罗马,我们也可以说,条条道路通莫斯科,通莫斯科的道路很多,其中有一条就是查理十二世所选择的经过波尔塔瓦的路。”巴拉歇夫作了这个巧妙的回答,自己得意得脸都红了。但没等他把“波尔塔瓦”这个名词说完,科兰古就谈到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路怎样难走,同时回忆起他在彼得堡的生活。.99lib?
宴会后大家到拿破仑书房里喝咖啡,四天前这里还是亚历山大皇帝的书房。拿破仑坐下来,摸弄着塞夫勒的著名瓷咖啡杯,又请巴拉歇夫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一个人吃饱饭,比其他事更能使人心满意足,他会把一切人都看作朋友,拿破仑此刻正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觉得周围都是崇拜他的人。他相信巴拉歇夫吃了他的饭,也成了他的朋友和崇拜者。拿破仑带着愉快而略含嘲讽的笑容同他说话。
“听说,亚历山大皇帝也在这个屋子里住过。这挺有意思,是不是,将军?”拿破仑这样说,显然深信这话会使对方高兴,因为这一点证明他拿破仑比亚历山大高明。
巴拉歇夫无言以对,只默默地低下头。
“是的,四天前,文森海罗德和斯坦因就在这个屋子里开过会,”拿破仑仍带着自负的嘲笑继续说,“我弄不懂,亚历山大皇帝为什么要把我所有的敌人都弄到他身边。这一点我……我不能理解。难道他没想到我也可以这么干吗?”他问巴拉歇夫,显然,提到这事,他早晨的怒火又燃烧起来。
“让他知道我会怎么办,”拿破仑说,站起来,推开他的咖啡杯,“我要把他在维滕贝格、巴登和魏玛的亲戚统统从德国赶走……对,统统赶走。让他为他们在俄国准备避难所吧!”
巴拉歇夫低下头,现出苦恼的神态:他想告辞,但又无法不听下去。拿破仑没发觉他的神态。他对巴拉歇99lib?t>夫说话不像对一个敌国的使臣,而像对一个现在已对他十分忠心并乐于看到故主受辱的人。
“亚历山大皇帝何必统率军队呢?何必呢?打仗是我的职业,他的本行是治国而不是指挥军队。他何必亲自担当这样的责任呢?”
拿破仑又拿起鼻烟壶,默默地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次,突然走到巴拉歇夫跟前,脸上露出微笑,十分自信、敏捷而随便地做着一件不仅重要而且会使巴拉歇夫感到愉快的事。他举起手来,嘴唇上挂着笑意,抓住这位四十岁俄国将军的耳朵,轻轻地拉了一下。
“在法国宫廷里,被皇帝拉耳朵是莫大的光荣和恩宠。”
“喂,你怎么不说话,亚历山大皇帝的崇拜者和朝臣?”拿破仑说,仿佛在他面前不做他拿破仑的崇拜者和朝臣,而做别人的崇拜者和朝臣,这是可笑的。
“给将军准备好马没有?”他添加说,微微低下头回答巴拉歇夫的鞠躬。
“把我的马给他,他要走远路……”
巴拉歇夫带回拿破仑给亚历山大的最后一封信。他向皇帝报告了谈话的详细经过。于是战争就爆发了。
第八章
安德烈公爵在莫斯科同皮埃尔会晤后,动身去彼得堡。他对家里人说是去办事,其实是去找阿纳托里公爵。他觉得他必须同他见面。他到了彼得堡,才知道阿纳托里已不在彼得堡。皮埃尔事先曾告诉内兄,安德烈公爵在找他。阿纳托里一接到陆军大臣的委任状,就到摩尔达维亚部队去了。这时安德烈公爵在彼得堡遇见一向待他很好的老上司库图佐夫将军。库图佐夫要安德烈公爵同他一起去摩尔达维亚部队,因为老将军刚被任命为那里的总司令。
安德烈公爵接到去总司令部供职的任命后就动身赴土耳其。
安德烈公爵觉得写信给阿纳托里提出决斗不合适,他认为找不到新的理由而提出决斗,会损害娜塔莎伯爵小姐的名誉,因此他想同阿纳托里见面,以便找寻新的决斗借口。但安德烈公爵在土耳其也没有遇见阿纳托里,因为他来到土耳其部队后,阿纳托里又回俄国了。安德烈公爵在新的国家,在新的生活环境里,日子过得比较轻松。未婚妻对他变心,他越想掩饰这件事,内心越感到痛苦。他原来觉得很幸福的生活环境,现在反而使他痛苦;他以前所珍惜的自由和独立,现在使他觉得难以忍受。他在奥斯特里茨战场上仰望天空时产生的那些思想,后来他喜欢同皮埃尔一起探讨,在保古察罗伏,以后在瑞士和罗马时又常常填补他孤寂的心灵,如今他甚至害怕想起这些展示无限光明前景的思想。如今他感兴趣的只是眼前的实藏书网际问题,这些问题与往事无关。他越关心眼前的问题,以往的事就离得越远。以前那个高悬在他头上的无限高远的苍穹,突然变成低压在他身上的拱顶,那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但毫无永恒神秘之感。
在他所想到的活动中,服军役是最简单最熟悉的事。担任库图佐夫总司令部值班军官一职后,他干得非常卖力,他的热情和认真使库图佐夫惊讶。安德烈公爵在土耳其没有找到阿纳托里,觉得没有必要再回俄罗斯找他,但他也知道,不论过了多少时间,尽管他很瞧不起他,并且有许多理由证明犯不着降低身份去同他冲突,他知道,一旦遇见阿纳托里,他就无法不向他挑战,就像一个饥饿的人不能不扑向食物一样。耻辱未雪,冤仇未报,这种意识潜藏在安德烈公爵心里,使他在土耳其以忙碌工作、追求功名掩饰起来的表面镇静难以保持。
一八一二年,同拿破仑开战的消息传到了布加勒斯特(库图佐夫在那里已待了两个月,日夜同一个瓦拉几亚女人在一起),安德烈公爵要求库图佐夫把他调到西路军。库图佐夫对安德烈的勤勉很反感,仿佛这样就是责备他库图佐夫懒散,因此很乐意放他走,就给他一项任务到巴克莱那儿去。
安德烈公爵前往五月间驻在德里萨军营的部队以前,顺路去离斯摩棱斯克大道三俄里的童山。最近三年来,安德烈公爵的生活发生很大变化,他思考得很多,感受得很多,见过很多世面(他走遍西方和东方)。如今来到童山,却发现这里一切如旧,没有任何变化,大家还是那样生活,不禁感到惊讶。他乘车走进童山的林阴道,穿过石头大门,好像进入一座中了魔法而沉睡的古堡。这座邸宅还是那样庄严,还是那样清洁,还是那样安静,还是那些家具,还是那些墙壁,还是那些声音,还是那种气味,还是那几张怯生生的脸,只是见老些。玛丽雅公爵小姐依旧是个胆怯、丑陋的老姑娘,永远生活在恐惧和苦恼中,毫无意义毫无欢乐地虚度着青春年华。布莉恩还是一个春风得意卖弄风情的姑娘,快乐地享受着生命的每一瞬间,并且满怀最美好的希望。安德烈公爵觉得,她只是变得更加自负。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带来的家庭教师德萨尔,身穿俄国式礼服,同仆人们说着生硬的俄语,但还是那样智力有限,教养有素,品德高尚,思想迂腐。老公爵身体上的变化只是嘴角少了一颗牙;精神上还是同原来一样,只是脾气更坏,对外界发生的事更加不信任。只有小尼古拉一人长高了,模样变了。他脸色红润,长出一头深色卷发,在高兴和发笑的时候翘起好看的小嘴的上唇,酷似已故的小公爵夫人。在这个中了魔法的沉睡的古堡里,只有他一人不服从那一成不变的法则。不过,自从安德烈公爵走后,虽然家里表面上一切如旧,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起了变化。家庭成员分成敌对的两派,现在只是当着他的面才聚在一起,为了他才改变平时的生活方式。老公爵、布莉恩小姐和建筑师属于一派;玛丽雅公爵小姐、德萨尔、小尼古拉和保姆、奶妈属于另一派。
安德烈公爵在童山期间,全家人一起吃饭,但大家都有点不自在。安德烈公爵觉得他是客人,大家为他打破惯例,他在场,大家感到拘束。第一天吃饭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就有这种感觉,他没作声。老公爵看出他有点不自然,也板着脸一言不发,吃完饭就回到自己屋里。晚上,安德烈公爵到老公爵那里去,竭力想使他提起精神,就同他谈小卡敏斯基伯爵的远征,但老公爵突然同他谈起玛丽雅公爵小姐来,责备她迷信,说她不喜欢布莉恩小姐。他说,只有布莉恩小姐一人对他忠心耿耿。
老公爵说,他要是有病,那都得怪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她故意折磨他,惹他生气;说小尼古拉公爵被她的溺爱和愚蠢的话教坏了。老公爵明明知道自己折磨女儿,使她很痛苦,但他认为,他不能不折磨她,她这是罪有应得。“安德烈公爵看到这一切,他为什么不同我谈谈他的妹妹?”老公爵想,“他会不会把我看作坏蛋或者老糊涂,觉得我疏远女儿而亲近法国女人?他不了解,因此得向他解释解释,让他听一听。”于是他就解释,为什么他不能忍受女儿的乖戾性格。
“您要是问我,”安德烈公爵眼睛不看父亲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责备父亲),“我不愿意说;但您要是一定要我说,那我可以把我对这件事的意见坦率告诉您。要是您同玛丽雅之间有点误会和隔阂的话,那我决不会怪她。我知道她非常爱您,尊敬您。您要是问我,”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情绪激动起来,近来他总是很容易激动,“那我只能说:要是有误会的话,原因就在于那个卑贱的女人,她不配做我妹妹的伴侣。”
藏书网 老头儿起初目不转睛地瞧着儿子,咧着嘴不自然地微笑着,露出安德烈公爵看不惯的牙齿中的新豁口。
“什么伴侣啊,宝贝?呃?这事你们已经谈过了!是吗?”
“爸爸,我本不愿当裁判,”安德烈公爵语气生硬地挖苦说,“是您逼我说,我只好说出来,我始终认为,玛丽雅公爵小姐没有?99lib.错,错的是……错的是那个法国女人……”
“哦,你作出判决了!……判我的罪了!……”老头儿低声说,安德烈公爵觉得他的语气有点不自然,但接着老头儿突然跳起来嚷道,“滚,你给我滚!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安德烈公爵想立刻离家,但玛丽雅公爵小姐求他再住一天。这一天安德烈公爵没有和父亲见面。老公爵没有走出房门,除了布莉恩小姐和季洪,不让任何人进去,但几次打听儿子有没有走。第二天临行前,安德烈公爵走进儿子的房间。他让身体健康、卷发像母亲的孩子坐在膝盖上。安德烈公爵给他讲蓝胡子的故事,但没有讲完就沉思起来。他抱着膝盖上漂亮的儿子,脑子里想的却不是他。他自忖有没有因为激怒父亲而悔恨,有没有因为离开父亲而难过(他生平第一次同父亲吵嘴),但发现并没有这样的感情。更糟糕的是,他让儿子坐在膝盖上,爱抚他,很想唤起平时对儿子的柔情,可是唤不起来。
“喂,你讲下去呀!”儿子说。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却把儿子从膝盖上放下,走出屋去。
安德烈公爵只要放下日常事务,特别是回到他原来幸福地生活过的环境里,感伤的情绪就会强烈地涌上心头,他连忙抛下这些回忆,找点事做。
“你一定要走吗,安德烈?”妹妹问他说。
“感谢上帝,我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说,“可惜你走不了。”
“你干吗这样说!”玛丽雅公爵小姐说,“现在你要去参加这场可怕的战争,他又这样老了,你干吗要说这种话!布莉恩小姐说,他几次问起你呢……”她说到这里,嘴唇抖动,眼泪夺眶而出。安德烈公爵转过身去,在屋里来回踱步。.99lib.
“哦,老天爷!老天爷!”他说,“真没想到,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微不足道的小人都会给人带来不幸!”他怒气冲冲地说,使玛丽雅公爵小姐大吃一惊。
她明白,他说微不足道的小人,不仅是指造成他不快的布莉恩小姐,还指毁了他幸福的那个人。
“安德烈,我有一件事求你,”她摸摸他的臂肘,眼睛里泪光闪闪地瞧着他,说,“我了解你(玛丽雅公爵小姐垂下眼睛)。你别以为痛苦是人造成的。人是上帝的工具。”她越过安德烈公爵的头顶,仰望什么地方,就像她习惯地仰望圣像那样。“痛苦是上帝降下的,不是人造成的。人是上帝的工具,人没有罪。你要是觉得有人得罪了你,别放在心上,要宽恕他。我们没有权利惩罚人。你会懂得宽恕的幸福的。”
“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会这样做,玛丽雅。那是女人的美德。但男人不该也不能忘记和宽恕。”他说,尽管这时他并没想到阿纳托里,但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怒火。他想:“如果玛丽雅公爵小姐都劝我宽恕,这就是说我早就该惩罚他了。”于是他不再理会玛丽雅公爵小姐,开始想象他向阿纳托里(他现在在部队里)报仇雪恨的痛快时刻。
玛丽雅公爵小姐要求哥哥多留一天,她说,安德烈要是不同父亲和好就离开,父亲会很伤心的。但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他不久又要从军队回来,他一定会给父亲写信,他现在在家里留得越久,他们的关系只会越坏。
“再见,安德烈!要记住,灾难来自上帝,人是永远无罪的!”这是他告别时妹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唉,事情也只能这样!”安德烈公爵乘车离开童山老家的林阴道时想,“她这个无辜的可怜人,只好吃糊涂老头子的苦了。老头子明明知道自己不对,还是改不了脾气。我的孩子渐渐长大,他也享受着生的欢乐,将来他也会像任何人一样,不是被骗就是骗人。我现在去参军,可是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真想碰上那个卑鄙的家伙,他就是杀死我,嘲笑我,我也不在乎!”
安德烈公爵的生活条件没有变,不过以前它们是和谐一致的,如今却支离破碎了。只剩下一些毫无意义的孤立现象,一个个出现在他的头脑里。
第九章
六月底,安德烈公爵来到军队总司令部。皇帝亲临的第一军驻扎在德里萨河畔设防的野营里;第二军正在撤退,企图与第一军会师,据说第一军和第二军被人数众多的法军切断了。大家对俄军总的军事形势感到不满;但谁也没有想到俄国各省会遭到侵犯,谁也没99lib.有估计到战争会越过波兰西部各省。
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河畔找到他奉命去供职的巴克莱部队。由于野营附近没有一个大村庄或小镇,人数众多的将军和随军廷臣就被安顿在两岸方圆十俄里内最好的房子里。巴克莱的驻地离皇帝行宫只有四俄里。巴克莱冷淡地接待安德烈公爵,带着德国腔对他说,他将奏明皇上后给他委派职务,请他暂时留在他的司令部里。安德烈公爵要找阿纳托里,但他不在这里,他到彼得堡去了。这消息倒使安德烈公爵高兴。正在发生的大战吸引了安德烈公爵的注意力,他能暂时摆脱由想起阿纳托里而产生的烦恼,感到高兴。开头四天,安德烈公爵还没有接到任务,他骑马巡视整个营地,凭自己的知识,再同了解情况的人谈话,竭力掌握这座设防营地的情况。但这个营地究竟是否有利,安德烈公爵还不能判断。他凭自己的军事经验确信,在战争中深思熟虑的作战计划毫无用处(这是他在奥斯特里茨战役中看到的),关键在于如何应付敌人的突然行动、怎样作战和由谁指挥作战。为了弄清这个问题,安德烈公爵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关系,深入了解军队的指挥情况、参加指挥的人员和派别,最后对战局得出以下的概念。
皇帝还在维尔诺时,部队就分成三个军:第一军由巴克莱指挥,第二军由巴格拉基昂指挥,第三军由托尔马索夫指挥。皇帝留在第一军,但不用总司令名义。命令里没有说皇帝将指挥军队,只说皇帝将随军亲征。再有,不设御前总参谋部,而只设皇帝行辕本部。皇帝手下有行辕长官伏尔康斯基公爵,许多将军、侍从武官、外交官和一大批外国人,但没有参谋部。此外,随驾而无专职的有:前任陆军大臣阿拉克切耶夫、别尼生大将、皇太子康斯坦丁·巴夫洛维奇亲王、一等文官鲁勉采夫伯爵、前普鲁士大臣斯坦因、瑞典将军阿姆斐尔德、作战计划主要起草人普法尔、萨丁移民侍从武官长保卢奇、伏尔佐根等许多人。这些人在部队里虽然没有军职,但凭地位很有影响。军长,甚至总司令听到别尼生、亲王、阿拉克切耶夫或者伏尔康斯基公爵的查询或者建议,往往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身份,他们的命令或意见是他们自己的,还是代表皇帝,也不知道该不该执行。但这只不过是表面现象,皇帝带着这些人亲临部队的意义,从廷臣观点来看是十分明白的(在皇帝面前大家都是廷臣)。那意义便是:皇帝名义上不是总司令,但事实上统率各军,他的左右都是他的幕僚。阿拉克切耶夫忠实维持治安,是皇帝的随身侍卫;别尼生是维尔诺省的地主,表面上尽地主之谊接待皇帝,其实是个出色的军事顾问,而且随时可以顶替巴克莱。亲王待在军中,因为他喜欢随军同行。前任普鲁士大臣斯坦因待在这里,因为他是个好顾问,亚历山大皇帝很看重他的才能。阿姆斐尔德是拿破仑的死敌,一个十分自负的将军,对亚历山大一向有影响。保卢奇待在军中,因为他说话大胆而果断。侍从武官们来到这里,因为他们总是跟着皇帝,形影不离。普法尔在这里,因为他拟订了反对拿破仑的计划,并使亚历山大相信这一计划是正确的,现在他统管全部军事。普法尔身边还有伏尔佐根,伏尔佐根比普法尔自己更能明白地表达普法尔的思想,而普法尔是个高傲自大、目空一切的空头理论家。
除了上述俄国人和外国人(特别是外国人,他们身处异国,非常大胆,每天敢于提出惊人的新主意),还有许多次要人物,他们来到军中,因为他们的上司都在这里。
这个杰出、高傲、忙碌的庞大集体,思想分歧,意见各异,安德烈公爵从中看出,有以下几种明显的派别。
第一派是普法尔和他的信徒,他们是军事理论家,认为军事是一门科学,具有不变的规律,例如迂回战、包围战,等等。普法尔和他的信徒主张根据空头军事理论把军队撤退到腹地,凡是违反这个理论的都是野蛮无知或别有用心。属于这一派的有德国亲王、伏尔佐根、文森海罗德等人,他们多半是德国人。
第二派同第一派对立。有一种极端,照例必有另一种极端。这一派在维尔诺就主张打破任何作战计划,进攻波兰。这派除了主张大胆行动外,还是民族主义的代表,因此在争论中格外偏激。这派都是俄国人,如巴格拉基昂,初露头角的叶尔莫洛夫等人。当时流传着有关叶尔莫洛夫的一则笑话,说他要求皇上施恩,封他为德国人。这派人说,他们缅怀苏沃洛夫,反对空想,反对只在地图上插针,主张行动,打击敌人,御敌于俄国国门之外,不要挫伤士气。
第三派是前两派的折中派,最得皇帝的信任。这一派多半不是军人,阿拉克切耶夫也属于这一派。他们也像那些庸夫俗子,没有信念,却装出有信念的样子。他们说,同白拿伯(他们又称拿破仑为白拿伯了)那样的天才作战,需要深思熟虑的计划和渊博的科学知识,这方面普法尔是个天才,但同时不能不承认理论家往往有片面性,因此不能完全相信他们,也要听听普法尔的反对派的意见,听听有实际作战经验的人的意见,他们就选择中间路线。这派人主张按普法尔计划坚守德里萨营地,但改变其他各军的行动。尽管这种行动不能达到任何目的,这派人还是认为这样最好。
第四派的最重要代表是皇太子,他忘不了他在奥斯特里茨战役的狼狈处境,他当时头戴钢盔,身穿骑兵制服,像检阅一样走在近卫军前面,想漂漂亮亮地打垮法军,却不料一下子99lib?就落到第一线,好容易才在一片混乱中逃生。这派人发表意见过分坦率。他们害怕拿破仑,看到他的强大和自己的软弱,而且直言不讳。他们说:“除了悲伤、羞辱和灭亡,不会有任何结果!瞧,我们放弃了维尔诺,放弃了维切布斯克,我们还得放弃德里萨。唯一聪明的办法就是趁我们还未被逐出彼得堡,赶快讲和!”
这种意见在军队上层很流行,在彼得堡也有人支持,一等文官鲁勉采夫出于其他政治原因也主张讲和。
第五派是巴克莱的信徒,他们崇拜他,觉得他不是个普通人,而是陆军大臣和总司令。他们说:“不管怎么样(他们开头总是这样说),他毕竟是个诚实能干的人。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应该让他掌握实权,因为没有统一指挥,战争就不能胜利。让他统一指挥,他就会像在芬兰那样大显神威。我们的军队组织严密,强大有力,并撤退到德里萨没有遭到任何损失,应该完全归功于巴克莱。现在要是用别尼生代替巴克莱,那就会全部完蛋,因为别尼生在一八〇七年就已表明庸碌无能。”
第六派是别尼生派,他们的说法相反,认为没有人比别尼生更能干,更有经验,不论怎么样,到头来还得请教他。这一派人认为,我军撤退到德里萨是奇耻大辱,是一系列错误的结果。他们说:“错误犯得越多越好,至少好让大家更快明白,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需要的不是巴克莱,而是像别尼生这样的人。别尼生在一八〇七年就已大显身手,拿破仑本人都对他作了公正的评价。我们只愿意让别尼生这样的人掌权。”
第七派是一批将军和侍从武官,他们总是待在皇帝身边,特别是历朝年轻的皇帝身边,而在亚历山大皇帝身边人数特别多。他们对他赤胆忠心,不仅仅因为他是皇帝,而且因为他是一个人,就像尼古拉·罗斯托夫一八〇五年崇拜他那样。他们从他身上不仅看到各种美德,而且看到人类的优秀品质。这派人对皇帝辞去军权虽表示钦佩,但又认为他过分谦虚,坚决要求他们所崇拜的皇帝不要太自谦,应该公开宣布他是全军统帅,并组织御前总司令部,必要时可向有经验的理论家和实践家咨询,亲自统率军队,这样就能大大鼓舞士气。
第八派人数最多,他们同其他各派人数的比例是九十九比一。他们既不主张和平,也不赞成战争,不赞成进攻,也不赞成在德里萨河畔或其他地方设防。他们不支持巴克莱,不支持皇帝,不支持普法尔,不支持别尼生。他们只有一个愿望,一个重大的愿望:尽量为自己谋利益,争享受。他们利用皇帝行辕里错综复杂的阴谋活动浑水摸鱼,拼命捞取在平时想象不到的好处。有人不愿丧失既得利益,今天同意普法尔,明天赞成他的对手,后天又声称对这事没有任何意见,以逃避责任和讨好皇上。有人为了捞到好处,博得皇上青睐,大声鼓吹皇帝前一天暗示过的事,在会议桌上捶胸顿足,声嘶力竭,提出要同反对的人决斗,以此表示为了公共利益,不惜牺牲自己。再有人利用两次会议休会、反对派不在场的时机,干脆要求获得一次津贴,知道这时人家不会拒绝他。第四种人总是有意向皇帝显示他在埋头苦干。第五种人为了达到与皇帝共同进餐的宿愿,拼命证明某种意见正确或错误,并举出多少有说服力的论据。
这一派人猎取卢布、勋章和官爵,他们但看皇帝的颜色行事,皇帝的风向标指向哪里,他们就一窝蜂拥向哪里,弄得皇帝更难改变方针。在动荡不定的局势中,在令人胆战心惊的危机下,在阴谋、虚荣和各种观点情绪冲突的旋风中,加上民族不同,这第八派是只关心个人利益的人数最多的一派,他们把大局搅得一片混乱。不论发生什么问题,这群雄蜂在前一个问题上还没嗡嗡完,就又转向新的问题,用它们的嗡嗡声来压倒和淹没人们真诚的争议。
安德烈公爵来到军队以后,从八派中形成了第九派,他们开始大声发言。这派人都上了年纪,通情达理,老成干练,富有政治经验。他们不支持对立意见中的任何一方,冷眼旁观司令部里的一举一动,并且考虑怎样从这种犹豫不决、模棱两可、混乱软弱的局面中脱身出来。
这派人认为,这种糟糕的局面主要是由于皇帝带着他的军事人员来到军队里;军队里沾染了优柔寡断的风气,这种风气在朝廷里还可以,在军队里却是有害的;皇帝应该治理国家而不应该指挥军队;摆脱这种局面的唯一办法是皇帝和他的随从撤离军队;为了保护皇帝个人的安全,五万人马就不能参加作战;一个能力最差,但不受限制的总司令也比一个能力最强,但受皇帝牵制的总司令强。
就在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闲住的时候,这派的一名重要代表国务秘书希施科夫上书皇帝,巴拉歇夫和阿拉克切耶夫也在上面签名表示同意。希施科夫利用皇帝恩准议论国家大事的特权,在奏章里借口皇帝应在京城鼓舞民众斗志,恭请皇帝离开军队。
由皇帝唤起民众保卫祖国,这个建议被皇帝接纳了。于是皇帝留守莫斯科激励民众斗志,就成了俄国胜利的主要原因。
第十章
这封信还没有呈交皇上,巴克莱在吃饭时通知安德烈公爵,皇帝要召见他,向他垂询土耳其情况,安德烈公爵须在晚上六时到别尼生司令部报到。
这一天,皇帝行宫风闻拿破仑将有侵犯俄军的新行动,不过后来证明这个消息不确实。这天早晨,米肖上校陪同皇帝骑马巡视德里萨防御工事,他向皇帝证明,这个由普法尔设计建造的工事是战术的杰作,能致拿破仑于死地。其实这个工事毫无用处,只能成为俄军的坟墓。
安德烈公爵来到别尼生将军司令部,司令部设在德里萨河畔一座不大的地主宅邸里。别尼生和皇帝都不在。皇帝的侍从武官契尔内歇夫接见安德烈公爵,告诉他皇帝带着别尼生将军和保卢奇侯爵今天再次视察德里萨工事,他们对这一工事的用处开始发生怀疑。
契尔内歇夫在第一个房间里,坐在窗口看法国小说。这个房间原来大概是个大厅,现在里面还有一架管风琴,琴上堆着一些毯子,屋角放着别尼生的副官的行军床。副官也在这里。他大概被酒宴或事务弄得筋疲力尽,坐在铺盖卷上打盹。这里有两道门:一道直通原来的客厅,另一道通向右边的书房。从第一道门里传来德语夹法语的说话声。在客厅里,遵照皇帝的旨意正在举行非军事会议(皇帝喜欢使用含义不清的名词),只有几个人参加。皇帝很想知道他们对当前困难局势的意见。这不是一次军事会议,而只是特邀几个人为皇帝解释几个问题。应邀参加这个非正式会议的有:瑞典将军阿姆斐尔德、侍从武官长伏尔佐根、文森海罗德(拿破仑称他是流亡的法国臣民)、米肖、托里、完全不是军人的斯坦因伯爵,还有普法尔本人。安德烈公爵听人说,普法尔是整个事情的核心。普法尔在安德烈公爵到后不久才来,他走进客厅,停下来同契尔内歇夫谈话,因此安德烈公爵有机会仔细打量他。
普法尔穿一套缝工很差的俄国将军服,乍一看,安德烈公爵觉得很面熟,其实从未谋面。他身上集合着安德烈公爵在一八〇五年见过的威罗特、马克和施密特等许多德国军事理论家的特征,不过他比其他人更典型。像他这样集所有德国人特征于一身的德国理论家,安德烈公爵还没见过。
普法尔身材不高,很瘦,但骨骼粗大,体格强壮,臀部宽阔,肩胛突出。他满脸皱纹,眼窝深陷。他两鬓的头发匆匆梳过,后面有几绺翘起。他走进屋里,左顾右盼,惊惶不安,仿佛对屋里的一切感到害怕。他姿势笨拙地摁住佩剑,用德语问契尔内歇夫皇帝在哪里。他似乎想尽快穿过屋子,结束鞠躬问候的客套,坐到地图前工作,这样他才会觉得轻松自如。他听契尔内歇夫说,皇帝去察看他普法尔根据自己的理论设计的工事,匆匆地点点头,露出嘲弄的微笑。他像一般自信的德国人那样低沉而果断地嘟囔着:“愚蠢……事情糟了……坏事了。”
安德烈公爵没听清楚他的话,但契尔内歇夫把安德烈公爵介绍给普法尔,并说安德烈刚从土耳其回来,那里的战争顺利结束了。普法尔对安德烈公爵看了一眼,或者说得更恰当些,对他扫了一眼,笑着说:“对对,看来那一仗的战术是正确的。”
接着带着轻蔑的微笑走进那个有人说话的房间。
普法尔显然容易发怒,现在有人竟敢背着他去视察他99lib.的营地并妄加评论,就格外生气。安德烈公爵凭他在奥斯特里茨的回忆和这次短暂的见面,就看清了这位将军的为人。普法尔是个无可救药的顽固自大狂,这样的人只有德国才有。他们之所以极度自信,是因为相信一种抽象观念,也就是科学,他们自以为掌握了绝对真理。法国人之所以自信,是因为他们认为他们的智力和肉体,不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具有魅力。英国人之所以自信,是因为他们是世界上组织最完善的国家的公民,英国人永远知道他们应该做什么,而且所做的一切绝对正确。意大利人之所以自信,是因为他们情绪激动,容易忘乎所以,旁若无人。俄国人之所以自信,是因为他们一无所知,也没有求知欲,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人能知道什么。德国人的自信最糟糕,最顽固,最可憎,因为他们自以为懂得真理,懂得科学,其实这种科学是他们臆造的,但他们却认为是绝对真理。普法尔就是其中一个。他有他的理论,那就是从腓特烈大帝军事史中得出来的迂回战术。他认为,他在近代军事史中所见到的一切都是荒谬、野蛮、混乱的冲突。在这种冲突中双方都犯了许多错误,这样的战争不能称为战争,因为它们不符合理论,不能成为学术研究的对象。
一八〇六年,普法尔是那次在耶纳和奥尔施泰特结束的战役的计划制订者之一,但他从战争的结局中看到他的理论完美无缺。相反,他认为失败的唯一原因就是没有照他的军事理论去做。他以他特有的幸灾乐祸的口吻说:“我早就说过事情要全部完蛋的。”
普法尔也是一个空头理论家,他们迷信自己的理论,甚至忘记理论应该用在实践上。他偏爱理论,厌恶一切实践,对实践不屑一顾。他甚至为失败而高兴,因为实践没有理论指导而失败,足以证明他的理论是正确的。
他同安德烈公爵和契尔内歇夫谈了几句当前的战争,脸上的神情表示,他早就知道事情要弄糟,甚至对此并不感到难过。他脑后翘起的头发和匆匆梳过的两鬓都有力地证明这一点。
他走到另一个房间,那里立刻传来他那低沉而愤慨的声音。
第十一章
安德烈公爵的目光还没把普法尔送走,别尼生伯爵就匆匆走进屋来。他向安德烈公爵点点头,边向副官作指示,边走进书房。皇帝随后到达。别尼生慌忙赶到前面,准备迎接皇帝。契尔内歇夫和安德烈公爵走到门口台阶上。皇帝满面倦容,下了马。保卢奇侯爵对皇帝说着什么。皇帝向左侧着头,听保卢奇情绪激动地说话,现出不很乐意的神情。皇帝向前挪动一步,显然不愿再听他说下去,但这个脸色通红、神情激动的意大利人却不顾礼节,跟在皇帝后面说个不停。
“至于那个建议构筑德里萨阵地的人,”保卢奇说,这时皇帝走上台阶,发现安德烈公爵,就凝视着这个陌生人,“陛下,对于那个建议构筑德里萨阵地的人,”保卢奇仿佛已按捺不住,不顾一切地继续说,“对于他,照我看只有两个去处:不是进疯人院,就是上绞刑架。”皇帝没有听完,也许根本不在听人说话。他认出了安德烈公爵,就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见到你很高兴,你到他们开会的地方去等我吧。”
皇帝走进书房。伏尔康斯基公爵和斯坦因男爵跟着他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安德烈公爵利用皇九九藏书帝的许可,同他在土耳其认识的保卢奇一起走进客厅。客厅里正在开会。
伏尔康斯基公爵担任类似皇帝参谋长的职务。他拿着几张地图从书房出来,走进客厅,把地图摊在桌上,提出几个问题,想听听与会者的意见。情况是这样的:夜里得到消息(后来证明不确),说法军正在迂回进攻德里萨阵地。
第一个发言的是阿姆斐尔德将军。他提出,为了摆脱当前的困境,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大道旁另筑一个新阵地,这阵地的用处他没有说明(只是为了表示他也有他的想法),他认为军队应该集结在那里等待敌人。阿姆斐尔德显然早就制订了这个方案,他现在说出来,与其说是解答提出的问题(其实他的方案并未解答问题),不如说是乘机把它说出来。这是无数建议之一,提出来的人振振有词,其实他们根本不懂战争的特点。有人反对他的意见,有人赞成他的意见。年轻的托里上校反对得最激烈,他一面争论,一面从军服口袋里掏出写满字的笔记本,要求让他念念里面的内容。托里从大量记录中提出一个同阿姆斐尔德和普法尔完全不同的作战方案。保卢奇反对托里,提出一个进攻计划。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走投无路的陷阱(他把德里萨阵地称为陷阱)。在这些争论中,普法尔和他的翻译伏尔佐根(他是普法尔同朝廷联络的桥梁)一直默不作声。普法尔只是鼻子里轻蔑地哼哼着,背过身去,表示他根本不屑反驳他现在听到的这种谬论。当主持会议的伏尔康斯基公爵请他发表意见时,他只说:“何必问我?阿姆斐尔德将军已提出一个暴露后方的好阵地。或者,这位意大利先生提出的进攻,很好嘛!或者撤退,也很好。何必问我呢?诸位对情况都知道得比我清楚。”
但伏尔康斯基皱着眉头,说他是代表皇帝征求意见的,普法尔就站起来,突然来了劲,开口说:“事情全弄糟了,全搞乱了,大家都比我高明,可现在又来问我该怎么补救。没有什么可补救的。一定要严格遵守我定下的原则,”他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敲敲桌子说,“困难在哪里?胡说,幼稚!”他走到地图前,用干瘦的手指戳戳地图,迅速地说,任何意外情况都不会改变德里萨阵地的作用,一切都预见到了,敌人要是真的前来包抄,注定会全军覆没。
保卢奇不懂德语,就用法语向他提问。伏尔佐根走来帮助法语说得不好的首长,为他翻译,好容易才跟上普法尔讲话的速度。普法尔急急地证明,不但已经发生的一切,就是可能发生的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如果说现在出现了困难,那只是因为没有严格执行他的计划。他一直露出嘲弄的微笑,反复作着证明,最后轻蔑地停止论证,好像数学家不再用各种方法证明一个早已证实的命题。伏尔佐根继续用法语替他说明他的意思,偶尔问普法尔:“对不对,阁下?”普法尔好像一个在战斗中杀红了眼的人,竟打起自己人来,怒气冲冲地对伏尔佐根嚷道:“哼,还解释什么?”
保卢奇和米肖一起用法语攻击伏尔佐根。阿姆斐尔德用德语对普法尔说话。托里用俄语向伏尔康斯基公爵解释。安德烈公爵默默地听着,观察着。
在所有这些人中,安德烈公爵最同情的是愤怒、固执、自信得可笑的普法尔。在场的人中间,显然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什么个人要求,对谁也不抱仇恨。他只有一个希望:执行根据他多年研究的心得所制订的计划。他这人有点可笑,他的讽刺使人不快,但他对理想的无限忠诚却博得大家的尊敬。此外,在所有的发言中,除.99lib.了普法尔,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在一八〇五年军事会议上是没有的,就是对拿破仑的天才都极为恐惧。这种情绪虽被掩饰着,但还是从每个人的发言中流露出来。大家认为拿破仑无所不能,对他防不胜防,彼此用这个可怕的名字批驳对方的建议。只有普法尔一人认为拿破仑是个野蛮人,就像他认为凡是反对他的理论的人都是野蛮人那样。不过,普法尔除了引起安德烈公爵的敬重外,还引起他的怜悯。从廷臣们对他说话的语气,从保卢奇胆敢在皇帝面前说他坏话这件事,主要是从普法尔本人的绝望神情中可以看出,别人知道,他自己也感觉到,他的垮台已迫在眉睫。尽管他这人十分自信,且有德国式嘲讽唠叨的癖性,他那两鬓梳得光光、后面头发翘起的模样却是可怜的。他表面上显得愤怒和轻蔑,其实内心感到绝望,因为他想通过大规模实验向全世界证明他的理论的正确性,而这样的机会现在已经丧失了。
讨论继续了很久。他们讨论得越久,争吵也越激烈,甚至大声叫嚷和进行人身攻击,这样也就更难得出共同的结论。安德烈公爵听着这席使用多种语言的谈话,听着他们的建议、计划、辩驳和叫嚷,不胜惊讶。他在军事活动中常想,军事科学是没有的,因此也不可能有所谓军事天才。现在他认为这是一种明摆着的事实。“战争的条件和环境不明,作战者的力量也不明,哪里谈得上什么军事理论和军事科学?谁也不知道,也无法知道,明天敌我双方情况将会怎样;谁也无法知道这个部队和那个部队有多大力量。有时,只要没有胆小鬼在前面叫喊‘我们被切断了’,就会胜利。如果有一个勇敢的小伙子在前面高呼‘乌拉’,一支五千人的队伍就抵得上三万人,就像在申格拉本那样。有时五万人遇到八千人也会逃跑,就像在奥斯特里茨那样。许多事情往往由无数条件决定,而这些条件的作用往往发生于谁也不知道的特定时刻,战争也是这样,因此怎么谈得上军事科学呢?阿姆斐尔德说,我军被切断了;保卢奇却说,我们使法军受到夹攻;米肖说,德里萨阵地没有用,因为后面有一条河;普法尔则说,它的威力就在于此。托里提出一个计划,阿姆斐尔德提出另一个计划。这些方案都有利有弊,任何方案只有通过实践才能证明它的好处。大家凭什么谈论军事天才呢?难道一个人能及时下令运送干粮、指挥部队向左向右,他就是天才吗?这只是因为有些军人获得荣誉和权力,就有一批趋炎附势的小人拜倒在权力面前,硬把天才加到权力上面,称他们为天才。相反,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将军都是些蠢货或懒虫。巴格拉基昂是位最好的将军,连拿破仑都承认这一点。拿破仑本人何尝不是这样!我记得他在奥斯特里茨战场上那种得意忘形的蠢相。一个好统帅不仅不需要天才和特殊品质,而且不需要人类的美德:仁爱、诗意、热情和探索哲理的精神。他只要庸俗浅薄,坚信他的所作所为都很重要(要不他就没有足够的耐心),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一个勇敢的统帅。上帝保佑,做人可不能爱惜谁,同情谁,也不要考虑是非。自古以来对权势人物早就炮制了一套天才论,因为权力就在他们手里。其实战争的成败不取决于他们,而取决于那个在队伍中高喊‘完蛋了’或者‘乌拉’的人。只有在这种队伍里服务,你才能满怀‘自己有用’的信心!”安德烈公爵听着大家的议论,心里这样想。直到所有的人都走散了,保卢奇唤他,他才醒悟过来。
第二天检阅时,皇帝问安德烈公爵希望去哪里服务,安德烈公爵没要求留在皇帝身边,却要求下部队。这样他就丧失了在朝廷供职的机会。
第十二章
尼古拉在开战前收到父母来信。他们在信里简短地告诉他娜塔莎生病、她同安德烈公爵解除婚约的消息(他们说是娜塔莎要求解约),又要他退伍回家。尼古拉接到信后不准备请假或退伍,只回信给双亲说,娜塔莎生病和同未婚夫解约使他很难过,他一定努力满足他们的愿望。他另外写了一封信给宋尼雅。
“我心爱的朋友,”他写道,“除了荣誉,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还乡。但现在,在开战之前,我要是只顾个人幸福,不顾对祖国的责任,抛弃对祖国的爱,那就不仅在同事们眼里,而且在我自己眼里,也是不光彩的。不过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别离了。相信我,战争一结束,只要我还活着,你也还爱我,我将抛弃一切,飞到你身边,永远把你紧紧拥抱在我火热的怀里。”
真的,只是因为战争爆发,尼古拉不能如约回家同宋尼雅结婚。奥特拉德诺的秋天和打猎、冬天和圣诞节以及同宋尼雅的爱情,在他面前展开一幅快乐而宁静的庄园生活的图画。这种生活他以前没有体会过,现在却很使他神往。“可爱的妻子、孩子、一群好狼狗、十来条勇猛的灵、农事、邻居、贵族选举!”他想。但现在战争爆发,就得留在团里。既然非如此不可,尼古拉生性又很随和,他就满足于团里的生活,并能在这种生活中找到乐趣。
尼古拉假满回团,受到同事们的热烈欢迎。他奉命去补充军马,从小俄罗斯买来一批好马。他感到高兴,也受到上级的嘉奖。出差期间他被提升为骑兵大尉。他所属的团实行战时编制,扩大名额,他又奉命指挥原来的骑兵连。
战争开始了,他所属的团向波兰推进,团里发了双饷,来了新的军官、新的士兵和新的马匹。尤其重要的是,战争发生后,团里弥漫着一种斗志昂扬的快乐气氛。尼古拉知道自己在团里的有利地位,完全醉心于军队生活的乐趣,虽然明知他早晚得退伍回家。
由于国家、政治和战术上的种种原因,部队撤离维尔诺。每撤退一步,司令部里就互相倾轧,议论纷纭,情绪波动。对保罗格勒团的骠骑兵来说,夏季撤退是最好的时间,而给养充足更使这次撤退变得轻松愉快。沮丧、焦虑和阴谋只发生在司令部里;一般官兵并不问到哪里去,去做什么。撤退时,如果有人感到依依不舍,那只是因为要离开住惯的营房,离开漂亮的波兰姑娘。如果有人觉得情况不妙,那他也会竭力显得像个好军人,强作欢颜,撇开当前的局势,而只顾个人眼前的活动。起初他们驻在维尔诺附近,结识波兰地主,等待和接受皇帝和高级将领的检阅,日子过得挺舒畅。后来奉命撤到斯文强尼,销毁所有不能带走的军粮。斯文强尼留在骠骑兵们的记忆里,只因为那是一个醉营(驻扎在这里的军队都这样称呼它),还因为他们受到许多控告,说他们利用征粮的命令抢劫波兰地主的马匹、马车和地毯。尼古拉记得斯文强尼,因为他们进入这个小镇的当天他就撤换了司务长,他也无法控制偷来五桶陈年啤酒的连里的酒鬼。他们从斯文强尼节节后退,直到德里萨,又从德里萨后.99lib.撤,现在已快撤到俄国边境了。
七月十三日,保罗格勒团被迫第一次打了一场大仗。
战斗前夜,七月十二日夜里下了一场暴风雨,雷电交加,大雨滂沱。一八一二年夏天,这样的暴风雨是常见的。
保罗格勒团的两个连露宿在已经抽穗但被牛马践踏得不成样子的黑麦田里。天下着倾盆大雨,尼古拉和他所宠爱的青年军官伊林坐在临时搭成的棚子里。他们团里一个留络腮胡子的军官从司令部回来,拐到尼古拉的棚子里躲雨。
“伯爵,我从司令部来。您可听到拉耶夫斯基立了大功吗?”军官把他在司令部里听来的萨尔坦战役的详细经过讲了一遍。
尼古拉缩紧淌着雨水的脖子,吸着烟斗,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望望蜷缩在他身旁的青年军官伊林。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军官入团没多久,他现在和尼古拉的关系,就像七年前尼古拉和杰尼索夫的关系。伊林一举一动都模仿尼古拉,并且像女人那样爱他。
留两撇胡子的军官叫兹德尔任斯基,他讲得有声有色,说萨尔坦水坝是俄国的塞尔莫皮莱山口,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功绩千古不朽。兹德尔任斯基讲到,拉耶夫斯基冒着可怕的炮火带着两个儿子在坝上冲锋。尼古拉听着这个故事,不仅不欣赏兹德尔任斯基的热情,还露出羞于听取这故事的样子,尽管他无意加以反驳。在奥斯特里茨和一八〇七年战役后,尼古拉凭亲身经验知道,这种军事功绩往往是吹牛,他自己也吹过牛;其次,他凭丰富的经验知道,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完全不像我们想象和讲述的那样。因此他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的故事,也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这个人。兹德尔任斯基满脸胡子,老是把头凑近倾听的人,此刻更把尼古拉挤到低矮的棚子边上。尼古拉默默地瞧着他,心里想:“第一,在那个被攻击的水坝上一定十分混乱,即使拉耶夫斯基带着他的儿子上去,除了旁边的十来个人,对谁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其余的人根本看不见拉耶夫斯基跟谁和怎样在坝上走。但就是那些看见这一幕的人也不会十分感动,因为在生命攸关的时刻,谁还顾得上拉耶夫斯基的骨肉之情?再说,他们是不是拿下萨尔坦水坝,并不像塞尔莫皮莱山口战斗那样关系到祖国的存亡。那么,何必作这样的牺牲呢?又何必把儿子带到战场上去呢?别说我的弟弟彼嘉,就是伊林这个善良的外人,我也要努力把他保护好。”尼古拉听着兹德尔任斯基说话,继续想。但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在这类事上他也有了经验。他知道这类故事可以为我军增光,因此得装出对它毫不怀疑的样子。他就这样做了。
“我可受不了啦,”伊林说,发现尼99lib?古拉不喜欢听兹德尔任斯基说话,“袜子、衬衫全湿透了,身上都是水。我去找个地方避雨。雨好像小一点了。”伊林走出去,兹德尔任斯基也跟着走了。
五分钟后,伊林啪哒啪哒踩着泥浆跑回棚子。
“乌拉!尼古拉,快走。找到了!这儿两百步外有一家小酒店,我们的人都在那里。我们至少可以把衣服烤烤干。玛丽雅也在那里。”
玛丽雅藏书网是团里军医的妻子,是个年轻漂亮的德国女人,军医是在波兰同她结婚的。军医也许是因为没有财产,也许是因为新婚不愿离开年轻的妻子,就带着她随团东奔西走,军医的醋劲也常常成为骠骑兵军官的笑料。
尼古拉披上雨衣,叫拉夫鲁施卡带上行李跟在后面,自己同伊林一起走出棚子。他们时而在泥泞里溜滑着,时而在小雨中行走。黑暗的天空不时被远方的闪电划破。
“尼古拉,你在哪里?”
“在这里。好亮的闪电!”尼古拉同伊林交谈着。
第十三章
酒店门口停着医生的篷车,店里有五六个军官。玛丽雅是个胖胖的头发淡黄的德国女人,身穿短袄,头戴睡帽,坐在前面角落的一张宽凳上。她的军医丈夫睡在她后面。尼古拉和伊林在一片欢笑声中走进屋子。
“哟!你们这里好快活!”尼古拉笑着说。
“你们怎么错过了好机会?”
“好家伙!瞧这一对落汤鸡!可别把我们的客厅弄湿了。”
“别把玛丽.99lib?雅的衣服弄脏了。”有人接着说。
为了避开玛丽雅,尼古拉和伊林急忙找地方换湿衣服。他们走到隔板后面去换衣服,但发现那个小间已挤满人,一只空箱子上点着蜡烛,有三个军官坐在那里打牌,他们怎么也不肯把地方让出来。玛丽雅借给他们一条裙子当帘子,尼古拉和伊林就在拉夫鲁施卡的帮助下换上干衣服。
他们在破炉子里生了火,把找到的一块木板搁在两个马鞍上,铺上马衣,又弄来小茶炊、食品箱和半瓶朗姆酒。他们请玛丽雅作主人,大家围着她坐下。有人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帕,让她擦擦好看的小手;有人把上衣铺在她的小脚下免得她的脚受潮;有人拿雨衣挂在窗上挡风;有人拂走她丈夫脸上的苍蝇,免得苍蝇弄醒他。
“不用管他,”玛丽雅羞涩而快乐地微笑着说,“他一夜没睡,就这样也睡得很好。”
“不行,玛丽雅,”一个军官回答,“九九藏书得服侍好医生。也许有朝一日我得截去一条腿或者一条胳膊,他会手下留情的。”
杯子只有三只;水又那么脏,看不清茶的浓淡,而茶炊只能烧六杯水,但这样格外有趣;大家可以按级别高低轮流从玛丽雅短短的指甲不太干净的胖手里接过茶杯。那天晚上,军官们似.99lib.乎个个都爱上了玛丽雅。就连那几个在隔板后打牌的军官,不久也都丢下牌,来到茶炊旁,投身到向玛丽雅献殷勤的欢乐气氛中。玛丽雅看到周围这些相貌漂亮、彬彬有礼的青年,满面春风,虽然竭力掩饰快乐的心情,看见她丈夫在睡梦中身子一动,就现出惊恐的神色。
匙子只有一把,糖却很多,搅不过来,因此决定由玛丽雅轮流给大家搅。尼古拉接过杯子,加了点朗姆酒,请玛丽雅替他搅和。
“您还没有加糖吧?”她说,一直微笑着,仿佛不论她说什么,也不论别人说什么,都很可笑,而且别有用意。
“我不要糖,我只要您用您的小手搅一下就行。”
玛丽雅一口答应,便到处找匙子,因为匙子不知被谁拿去了。
“您就用手指搅吧,玛丽雅,”尼古拉说,“这样更有味。”
“太烫了!”玛丽雅说,兴奋得脸都红了。
伊林拿来一桶水,滴了几滴朗姆酒进去,走到玛丽雅跟前,请她用手指搅一搅。
“这是我的杯子,”他说,“您只要把手指伸进去一下,我就把它喝光。”
等到茶炊里的茶都喝光,尼古拉拿出一副纸牌,要求跟玛丽雅一起打“国王”。大家拈阄决定谁同玛丽雅搭档。尼古拉提出输赢的条件:谁做国王,谁可以吻玛丽雅的手;谁做坏蛋,谁就在医生醒来后给他烧茶炊。
“那么,要是玛丽雅做.99lib.国王呢?”伊林问。
“她本来就是女王!她的命令就是法律。”
他们刚开始打牌,医生头发蓬乱的头突然从玛丽雅身后抬起来。他早就醒了,留神听着他们的谈话,觉得他们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都没有什么快乐、可笑和好玩的地方。他神色忧郁愁闷。他没同军官们打招呼,搔搔头皮,要求挡路的人让他出去。他一出去,军官们就放声大笑,玛丽雅满脸通红,眼睛里涌出泪水,因此军官们觉得她越发迷人。医生从院子里回来,对妻子(玛丽雅已收起快乐的笑容,怯生生地瞧着医生,等候他的判决)说,雨停了,得睡到篷车里去,要不车上的东西会被偷光的。
“好,我派一个勤务兵去……派两个勤务兵去!”尼古拉说,“算了吧,医生。”
“我自己去站岗!”伊林说。
“不,诸位,你们睡够了,可我有两个晚上没合眼。”医生说,闷闷不乐地在妻子旁边坐下,等待牌局结束。
军官们看见医生板着脸,斜睨着妻子,更乐了。好多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慌忙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等医生领着妻子出去,同她一起在马车上安顿下来,军官们就盖上湿外套,在酒店里睡下。但他们都久久没有入睡,时而彼此交谈几句,回想医生的惊惶和他妻子的快乐,时而跑到台阶上,报告马车里的动静。尼古拉几次蒙上头想睡,但又被谁的话逗乐,大家又谈起话来,又无缘无故发出一片快乐而天真的笑声。
第十四章
夜里两点多钟还没有人入睡。这时司务长带来进驻奥斯特罗夫诺镇的命令。
军官们又都有说有笑地收拾行李,又用茶炊烧着肮脏的水。但尼古拉不等茶烧好,就到骑兵连去。天已破晓,雨也停了,云在消散。天气又潮又冷,特别是穿着潮湿的衣服更觉得不舒服。尼古拉和伊林走出酒店,在朦胧的曙光中两人瞧了瞧医生那辆马车潮湿发亮的皮篷,看见医生的脚从车篷里伸出来,车子中央的坐垫上露出医生太太的睡帽,还听见她的呼噜声。
“是的,她挺可爱!”尼古拉对同他一起出来的伊林说。
“这女人真是藏书网迷人!”伊林用十六岁少年特有的严肃神情回答。
半小时后,骑兵连已在大路上排好队。响起一声口令:“上马!”士兵们纷纷画了十字骑上马。尼古拉骑马跑到前面,喊了一声“开步走”,骠骑兵就四人一排,随着步兵和炮兵,沿着两边种着桦树的大路前进。马蹄在泥泞的路上发出溅拍声,马刀铿锵作响,士兵悄声低语。
一片片青紫色的碎云被曙光映得发红,在风中飞驰。天色越来越亮了。村道上的蔓草还沾着昨夜的雨水,湿漉漉的;垂下的桦树枝也沾满雨水,迎风摇曳,不时洒下晶莹的水滴。士兵们的脸越来越清楚了99lib. 。尼古拉同紧跟着他的伊林一起,在桦树夹道的路旁策马前进。
尼古拉在前线不骑军马,却由着性子骑一匹哥萨克马。他爱好骑马,又是个识马的行家,前不久得到一匹高大的顿河白鬃白尾的枣红骏马。他骑着这匹马,没有人能赶上他。骑着这样一匹好马奔驰,尼古拉觉得是一大乐趣。他想到马,想到早晨,想到医生的妻子,但一次也没想到眼前的危险。
尼古拉以前打仗总感到恐惧,现在却丝毫也不觉得害怕。他不害怕,并非已习惯于战斗(对危险是无法习惯的),而是学会在危险关头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养成习惯,在参加战斗时什么都可以想,就是不去想他最关心的事,也就是面临的危险。初入伍时,不论他怎样责备自己胆怯,怎样鼓励自己,都不能做到这一点;但几年下来,他已能适应战斗生活。此刻他同伊林并排在桦树中间骑马行走,有时顺手从枝条上摘下几片叶子,有时踢踢马肚子,有时头也不回就把吸完的烟斗递给后面的骠骑兵,神态那么悠闲,仿佛是在骑马兜风。伊林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尼古拉望望他那紧张的脸色,很可怜他。他是个过来人,懂得这位少尉面临恐怖和死亡的痛苦,知道只有时间才能治好他的病。
太阳刚从乌云后面升到明净的空中,风就停了,仿佛风也不敢破坏这暴风雨后夏天早晨的美景;空中还在滴水,但已是垂直地落下,周围万籁无声。太阳完全露出地平线,接着又隐没在一长条乌云后面。几分钟后,太阳又冲破乌云,更明亮地出现在乌云上面。万物光辉灿烂,明亮夺目。这时前方炮声隆隆,仿佛在响应这片光明。
尼古拉还来不及推测炮声的远近,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伯爵的副官已从维切布斯克驰来,带来疾驰前进的命令。
骑兵连绕过步兵和也在赶路的炮兵驰下山坡,穿过一座荒芜的村庄,又登上一个山坡。马开始出汗,人也热得涨红了脸。
“立定!看齐!”前面传来营长的口令。
“向左转,开步走!”又传来口令声。
骠骑兵沿着步兵行列走到阵地左翼,停在第一线的枪骑兵后面。右边是我方密集的步兵纵队——他们是后备队;在他们上方的山上,在澄澈天空的衬托下,安置在地平线上的我方大炮被早晨的阳光照得清清楚楚。前面谷地的前方是敌人的纵队和大炮。谷地里,我们的散兵线已在交锋,斗志昂扬地同敌人对射着。
尼古拉听到这种好久没听到的射击声,好像听到欢乐的音乐,也兴奋起来。哒哒哒——哒哒!射击声时而一起打响,时而一声接着一声,接着又沉默下来,然后又像有人踩着摔炮,劈啪作响。
骠骑兵原地不动地站了个把小时。炮击开始。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伯爵带着随从跑到骑兵连后面停下,同团长谈了几句话,又向山上的炮位驰去。
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一走,枪骑兵就听到一声口令:
“成纵队,准备冲锋!”
他们前面的步兵分成两排,让骑兵过去。枪骑兵出动了,枪上的飘带不断飘荡,向出现在山下左方的法国骑兵冲去。
枪骑兵一下山,骠骑兵就奉命上山掩护炮兵。骠骑兵刚开到枪骑兵的阵地上,没有打中目标的子弹就远远地从前方呼啸着飞来。
尼古拉好久没听到这种声音,变得比原来更快乐更兴奋。他挺直身子,观察展开在山下的战场,一心注意着枪骑兵的行动。枪骑兵向法国龙骑兵冲去,硝烟中发生一场混战。五分钟后,枪骑兵后退了,不是退回原地,而是退到左边。在穿橘黄军服、骑枣红马的枪骑兵中间和他们的后面出现了一大群穿蓝军服、骑灰色马的法国龙骑兵。
第十五章
尼古拉凭他锐利的猎人眼睛,首先看见穿蓝军服的法国龙骑兵在追击我们的枪骑兵。溃乱的枪骑兵越来越往后退,法国龙骑兵在他们后面追击,他们离我方阵地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见山下这些很小的人在冲突,相互追逐,挥动双臂和马刀。
尼古拉像看猎犬追捕野兽那样,看着眼前发生的事。他凭本能感觉到,要是现在率领骠骑兵下去攻击法国龙骑兵,法国龙骑兵是抵挡不住的;要攻击现在就得攻击,不然就错过时机了。他环顾四周。骑兵大尉站在他旁边,眼睛也一直盯住山下的骑兵。
“安德烈·谢瓦斯基扬内奇,”尼古拉说,“我说,我们准能把他们……”
“这一着倒是不错,”骑兵大尉说藏书网,“一定……”
尼古拉没听完他的话就刺了刺马,跑到骑兵连前头。没等他发命令,全连就都感觉到,并且跟着他催动马匹。尼古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像打猎一样,不假思索就行动起来。他看见龙骑兵离得很近,队形混乱,拼命奔驰;他知道他们是挡不住的,他知道机99lib.
不可失,不能错过。子弹在他周围嗖嗖呼啸,马一个劲儿往前冲,他简直勒不住它。他催动马匹,发了口令,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听见身后一片马蹄声,展开队形的骑兵连向山下的龙骑兵冲去。他们一下山,马就由溜蹄改成大跑,而且越接近枪骑兵和法国龙骑兵就跑得越快。这时龙骑兵已近在咫尺。前面的龙骑兵一看见骠骑兵就转身往后退,后面的也纷纷停下来。尼古拉怀着打猎时堵狼的心情,放他的顿河马飞跑,去堵截溃乱的法国龙骑兵。一个枪骑兵站住了,一个步兵怕被马踩着,趴在地上,一匹无人骑的马混在骠骑兵中间。法国龙骑兵几乎全都往回跑。尼古拉挑了一个骑灰马的龙骑兵,向他冲去。他在路上碰到一丛灌木,他的骏马驮着他越过灌木丛。尼古拉还没在鞍子上坐好,就看见他立刻能赶上他所选定的那个敌军。这个法国人,从服装上看得出是个军官,伏在灰马上,挥动马刀飞驰。一转眼,尼古拉坐骑的胸部撞着法国军官的马屁股,几乎把它撞倒。就在这一刹那,尼古拉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举起马刀向法国人砍去。
就在这样砍去的一刹那,尼古拉的勇气顿时消失了。军官从马上跌下来,与其说是由于臂肘上方受了轻伤,不如说是由于马的冲撞和恐惧。尼古拉勒住马,用眼睛找寻敌军,想看清他打败的是个什么人。法国龙骑兵军官一只脚卡在马镫里,另一只在地上跳着。他恐惧地眯着眼睛,仿佛等待随时再挨一刀,皱起眉头,惊惶地自下而上打量着尼古拉。他的脸年轻、苍白,溅满了泥,头发淡黄,下巴上有一个酒窝,眼睛浅蓝。整个模样一点不像战场上的敌人,而像家里的自己人。尼古拉还没决定怎么办,那军官就叫道:“我投降!”他慌张地想从马镫里抽出脚,浅蓝的眼睛恐惧地盯住尼古拉。几个骠骑兵赶上来,帮他抽出脚,把他放到马鞍上。周围的骠骑兵都在对付龙骑兵:一个龙骑兵负伤了,满脸是血,但还不肯放弃他的马;另一个抱住骠骑兵,坐在他的马屁股上;第三个正由骠骑兵扶上马。法国步兵在前面边跑边开枪。骠骑兵连忙带着俘虏往后跑。尼古拉跟着别人往回跑,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他俘虏了这个军官并砍了他一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
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伯爵迎接回来的骠骑兵,召见尼古.99lib.拉,向他表示感谢,说他将把他的英勇行为禀奏皇上,并替他申请圣乔治勋章。当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伯爵召见尼古拉时,尼古拉想起他没等命令就向法军冲锋,现在长官召他去,一定是为他擅自行动而要处罚他。因此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的赞扬和答应予以奖赏本应使尼古拉受宠若惊,但精神上难言的负疚还是使他觉得难受。“究竟什么事使我痛苦啊?”他从将军那儿出来时问自己,“是为伊林吗?不是,他安然无恙,是我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吗?不是。都不是!”使他痛苦的是一种悔恨的感觉,“对了,对了,就是为了那个下巴上有酒窝的法国军官。我记得很清楚,我举起刀来,又放下了。”
尼古拉看见被押走的俘虏,他骑马赶上去,想看看那个下巴上有个酒窝的法国人。那法国人穿一身古怪的军服,骑在骠骑兵的驮马上,惊慌地向周围打量着。他臂上的刀伤算不了什么。他向尼古拉勉强装出笑容,向他挥手致意。尼古拉还是感到不痛快,似乎有点内疚。
这天一整天和第二天,朋友们和同事们发现尼古拉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神情严肃,但并不是生气。他勉强喝了点酒,一个人躲起来想心事。
尼古拉一直思索着使他意外获得圣乔治勋章和勇士名声的光辉战功,可是有一件事他怎么也无法理解。“看来他们比我们更害怕!”他想,“难道英雄气概就是这么一回事?难道我这样做是为了祖国?那个长有酒窝和蓝眼睛的人究竟犯了什么罪?他是多么害怕啊!他以为我要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他呢?我的手在发抖。可我却要得圣乔治勋章。我不理解,完全不理解!”
尼古拉反复思考着这些问题,怎么也得不到明确的解答,但就在这时,他在部队里又福星高照。在奥斯特罗夫诺战役之后,他又被提升为骠骑兵营长,而在需要勇敢的军官时,他又获得了新的任务。
第十六章
罗斯托夫伯爵夫人接到娜塔莎生病的消息,尽管自己尚未康复,身子还很虚弱,就带了彼嘉和全家来到莫斯科。罗斯托夫一家就从阿赫罗西莫娃家搬到自己家里,在莫斯科定居下来。
娜塔莎病得很厉害,因而她的病因、她的行为和她同未婚夫解除婚约等事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这对她本人和对她的父母都是件好事。她病得十分厉害,不吃,不睡,不断咳嗽,眼看着在瘦下去。医生暗示她的父母,她的病情已很危险。这样大家也就不去考虑,发生这些事她该负多少责任。大家一心只想着怎样治好她的病。医生们来看病,有时来会诊,用法语、德语、拉丁语说了许多话,相互指摘,凭各人的医术开出各种各样的药方。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他们无法知道娜塔莎的病,因为一个活人所生的病本来就是无法知道的,因为各人有各人的特点,各人有各人特殊的、新奇的、复杂的、医典上所没有的病,那不是肺病、肝病、皮肤病、心脏病、神经病等等,而是这些器官的综合症。这种简单的道理医生想都没有想到(就像巫师不会想到他的巫术不灵一样),因为治病是九九藏书他们的终身职业,他们以此为生,并把最好的年华花在这上面。但医生不懂这个道理,主要因为他们断定自己是有用的,他们对罗斯托夫一家人的确有用。他们之所以有用,并非因为他们强迫病人吞服许多有害的东西(这种害处不容易察觉,因为用量很小),而是因为他们能满足病人和爱她的那些人精神上的需要。这也是永远会有江湖郎中、巫婆、顺势疗法和对抗疗法的缘故。一个人生病的时候总是希望减轻痛苦,得到同情,别人有所行动。这些江湖郎中、巫婆等就能满足人类这种原始的需求,就像孩子要求人家抚摩一下碰痛的地方一样。孩子摔伤了,立刻投身到母亲或保姆的怀抱,要她们亲亲他,摸摸他痛的地方。她们亲了他,摸了他,他就觉得好过些。孩子不相信最强大聪明的人会没有办法减轻他的痛苦。于是,减轻痛苦的希望,以及母亲在抚摩肿处和亲他时所表示的同情,使孩子得到了安慰。医生对娜塔莎是有用的,因为他们亲她的肿处,摸她的疼痛,并使她相信,只要派车夫到阿尔巴特街药房,用一卢布七十戈比买一盒包装漂亮的药粉和药丸,病人不多不少每隔两小时吞服一次,就会药到病除,恢复健康。
如果不是遵照医生嘱咐,按时给娜塔莎服药、饮食、吃鸡肉饼,并安排其他一系列生活细节(这些也是一家人的工作和安慰),那么,宋尼雅、伯爵和伯爵夫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他们怎能坐视娜塔莎虚弱下去,消瘦下去,而不采取措施呢?他们认为这些措施越严格,越复杂,心里越感到安慰。伯爵如果不为娜塔莎的病花掉几千卢布,而且为了使她康复不惜再花掉几千卢布;如果女儿的病没有好转,他还得再花几千卢布把她送到国外,请名医会诊,如果他不能详细讲讲,梅蒂维埃和费勒怎样不懂医道,而弗里茨如何高明,摩德罗夫更有本领确诊,眼看爱女害病他又将怎样过呢?伯爵夫人如果有时不同害病的娜塔莎吵吵嘴,责备她没有完全遵照医嘱,她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你要是不听医生的话,不按时服药,你就永远别想好起来!”她忘记了忧虑,恼恨地说,“你可能变肺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肺炎这个词大家都不懂,因此她能说出这个词,就感到很得意。
宋尼雅愉快地意识到,开头三夜她没有脱过衣服,严格遵照医生的嘱咐办事,直到现在还常常熬夜,为的是按时从金盒子里取出有点毒性的丸药给娜塔莎服用。如果不这样,宋尼雅又能做什么呢?
就是娜塔莎本人,嘴里虽说没有一种药能治好她的病,这一切都是胡闹,但她还是高兴看到,大家为她作出那么多牺牲,她必须按时服药。她不遵从医生嘱咐,不相信医生治疗,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并因此感到得意。
医生每天来给她把脉,看舌苔,不理会她那沮丧的脸色,跟她说说笑笑。不过,当医生走到另一个屋里,伯爵夫人慌忙跟着他进去时,他就换上严肃的神色,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说,危险是有的,但他希望最后一种药能见效,不过得等等看,还说她的病多半是精神上的……
于是伯爵夫人竭力悄悄地把一枚金币塞到医生手里,并且每次总是宽慰地回到病人那里。
娜塔莎的病症是吃得少,睡得少,有点咳嗽,没有精神。医生们说,病人离不开医药,因此得把她留在空气恶浊的城市里。这样,罗斯托夫一家一八一二年夏天就没有到乡下去。
娜塔莎虽然吞服了许多药丸、药水和药粉(肖斯小姐爱好收集小瓶和小盒),虽然离开了过惯的乡村生活,但青春还是起了作用:娜塔莎的悲伤被日常生活所冲淡,渐渐过去,不再那样折磨她的心灵,她的身体也逐渐康复了。
第十七章
娜塔莎平静了些,但还是不快活。她不仅回避各种娱乐——跳舞、骑马、音乐会和看戏,而且每次笑的时候总是含着眼泪。她不能唱歌。她只要一笑,或者独自唱歌,泪水就会把她哽住。那是忏悔的泪,回忆一去不复返的纯洁时期的泪;恼恨的泪,恼恨她白白糟蹋了本来可以很幸福的青春生活。她觉得欢笑与唱歌是对她悲哀的亵渎。她根本无心卖弄风情,甚至不需要在这方面克制自己。她觉得并且公然说,现在所有的男人都像小丑娜斯塔霞。内心的戒律不许她有任何欢乐。再说,这个对生活满怀希望的少女,她的纯洁的兴致现在也完全丧失了。她回忆得最多也最使她伤心的是逝去的秋天、打猎、“大叔”以及同尼古拉一起在奥特拉德诺度过的圣诞节。只要能再过上一天这样的生活,要她付出什么代价都行!但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她当时就预感到,那种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再也不会来了。这种预感如今已得到证实。可是人总得活下去。.99lib..99lib.
她想到,她并不像她以前所认为的那么好,而是很坏,是世界上最坏的人。这种想法反而使她感到轻松。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她知道这一点,同时自问:“以后怎么办?”以后什么也没有。生活没有丝毫欢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娜塔莎显然尽力不去连累别人,不去妨碍别人,她毫无所求。她避开家里人,只有同弟弟彼嘉在一起时才感到轻松。她不喜欢同别人交往,只喜欢同彼嘉待在一起;同他在一起,她有时会笑出声来。她几乎足不出户,在来客中间她只喜欢皮埃尔一个。没有人比皮埃尔待她更体贴、细心,而又严肃。娜塔莎不知不觉中感觉到这种体贴,因此同他在一起觉得很愉快。但她并不感谢他的体贴,她觉得他这样做并没有花什么力气。皮埃尔待人好是出于本性,他的厚道并不是为了讨好人。娜塔莎有时发现皮埃尔在她面前有点局促不安,特别是当他想做点什么好事使她高兴,或者唯恐说话不当心引起她痛苦回.99lib.忆的时候。她看出这一点,认为这是因为他善良腼腆,而且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有一次,在娜塔莎非常激动的时刻,皮埃尔脱口而出,说要是他没有结过婚,他就会跪下来向她求婚。这以后,皮埃尔就再也没向娜塔莎吐露过自己的感情。娜塔莎显然觉得,当时他安慰她,就像大人安慰啼哭的孩子一样。这倒不是因为皮埃尔结过婚,而是因为娜塔莎觉得她同皮埃尔之间有一重不可逾越的道德樊篱,这在她同阿纳托里之间是没有的。她从没想到,她同皮埃尔的关系会引起她对他的爱情,或者他对她的爱情(这更不可能),他们之间甚至不可能发生亲切、自觉、诗意盎然的异性友谊。这种友谊的例子,她是见到过的。
在圣彼得节末,罗斯托夫家在奥特拉德诺的女邻居别洛娃来莫斯科朝拜这里的圣徒。她建议娜塔莎斋戒,娜塔莎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意见。娜塔莎不顾医生禁止她清早出门,坚持要斋戒祈祷,而且不像罗斯托夫家通常那样在家里做三次祷告,而是像别洛娃那样斋戒一周,不放过教堂里所有的晨祷、午祷和晚祷。
伯爵夫人看到娜塔莎这样虔诚很高兴;医疗没有见效,她心里就希望能通过祈祷治好女儿的病,虽然她惴惴不安地瞒着医生,但答应了娜塔莎的要求,并把她托付给别洛娃。别洛娃半夜三时就来叫娜塔莎,但往往发现她已醒了。娜塔莎怕睡过晨祷。她匆匆梳洗完毕,随便穿上最坏的衣服,披上旧斗篷,身子冷得发抖,来到曙光熹微中空荡荡的大街。娜塔莎听从别洛娃的劝导,不去本教区教堂而到另一个教堂祈祷。据别洛娃说,那里的一位司祭生活严肃,品德高尚。教堂里的人一向很少,娜塔莎同别洛娃总是站在左边唱诗班后面的圣母像前。娜塔莎在这不寻常的早晨,眼望着被烛光和从窗 口透进来的晨光照亮的圣母的黑脸,仔细听着祷词,面对至高无上的造物主,心里充满了一种谦卑感。当她理解祷词的时候,她那带有个人色彩的感情就同祷词融为一体。当她不理解祷词的时候,她更高兴地想,希望理解的愿望是值得骄傲的,要理解一切不可能,只要信仰和皈依上帝就行了,因为此时此刻上帝支配着她的心灵。她画十字,鞠躬,而当她不理解的时候,她只为自己的卑劣感到惶恐,请求上帝宽恕她的一切,并且可怜她。她最醉心的是忏悔祷告。清晨回家的路上,娜塔莎只遇见去上工的泥瓦匠和清道夫,家里个个都在睡觉,娜塔莎觉得她身上产生了一种能够改过自新的新鲜感情,觉得她能过一种纯洁幸福的新生活。
在过这种生活的一个星期里,她的这种感情与日俱增。领圣餐,或者照别洛娃的说法是“和上帝交通”,娜塔莎认为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而她恐怕活不到那个幸福的礼拜日。
但这幸福的一天终于来到,娜塔莎在这个难忘的礼拜日身穿白纱衣服,领过圣餐回来,几个月来第一次感到心情舒畅,不因眼前的生活感到压抑。
医生那天来替娜塔莎治病,吩咐继续服用两星期前给她开的药粉。
“一定要继续服药,早晚各一次,”他说,对自己的成功显然很得意,“只是请准时服药。伯爵夫人,您放心好了,”医生俏皮地说,敏捷地一把接过金币,“她很快又会唱歌,又会欢蹦乱跳了。上次那药对她非常非常有效。她气色好极了。”
伯爵夫人瞧瞧自己的指甲,吐了口唾沫,满面春风地回到客厅。
第十八章
七月初,莫斯科传布着越来越使人不安的战争消息:皇帝发表了告民众书,他已离开军队,回到莫斯科。但是直到七月十一日还没有接到宣言和告民众书,因此到处流传着有关此事和俄国局势的大大夸张的流言。据说,皇帝离开是因为军队处境危急。据说,斯摩棱斯克失守,拿破仑有百万大军,只有奇迹才能拯救俄国。
七月十一日,星期六,宣言发表了,但还没印好。皮埃尔来到罗斯托夫家,答应第二天星期日来吃饭,并从拉斯托普庆伯爵那儿把宣言和告民众书带来。
这个星期日,罗斯托夫一家照例到拉祖莫夫斯基家教堂做礼拜。这是一个炎热的七月天,罗斯托夫一家在教堂前下车已经十点钟了。空气十分闷热,小贩尖声叫卖,人群穿着色彩鲜艳的夏装,行道树的叶子积满灰尘,军乐声悠扬,一营穿白裤子的士兵前去换班,大路上车声辘辘,阳光灼热刺眼。在城里晴热的日子,这一切更使人感到暑热的困倦,对现状的满意和不满。在拉祖莫夫斯基家的教堂里,聚集了莫斯科的名门显贵和罗斯托夫家的老相识(许多豪富人家通常都到乡下过夏,今年却都留在莫斯科,好像今年要发生什么事)。娜塔莎挨着母亲,跟着一个为她们开路的穿号衣的跟班走过去,听见一个年轻人用说得太响的耳语说到她:99lib?
“这是罗斯托夫家的小姐,就是那个……”
“她瘦多了,可还是那么漂亮!”
她听见,好像有人提到阿纳托里和安德烈的名字。事实上她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她总是觉得,凡是看见她的人都在想着她的事。娜塔莎身穿镶黑色花边的雪青绸连衣裙,若无其事地在人群中走着。她表面上越是装得平静和庄重,内心越是痛苦和羞愧。她自知长得美,但现在这已不像过去那样使她高兴了。相反,这使她痛苦,特别是在城里度过炎夏的时候。“又是星期日,又过了一个礼拜,”她想起上个星期日她在这里,自言自语,“还是那种没有意义的生活,还是那个愉快的生活环境。我漂亮,我年轻,我知道我以前不好,但现在好了。这我知道,可是最好的年华就这样虚度了,对谁也没有好处。”她站在母亲身旁,同近处几个熟人打招呼。她像平时一样打量妇女们的衣着,批评旁边一个女人的仪态,批评她画十字不合规矩。接着她又懊丧地想到人家批评她,她现在也批评人家。突然她听到祈祷的声音,不禁为自己的卑鄙吃惊,惶恐地觉得原来的纯洁又丧失了。
一个仪表堂堂的斯文小老头虔诚而庄严地念着祷文,安抚着做礼拜的人的心灵。圣障的中门关上了,帘子缓缓拉拢,从里面传出轻微的神秘低语声。娜塔莎心口涌起她自己也弄不懂的泪水,一种又快乐又烦恼的情绪使她激动。
“教教我,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从此改过自新呢……”娜塔莎想。
助祭走上讲经台,叉开大拇指,从法衣下理理长发,在胸前画了十字,声音洪亮而庄严地念着祷词:
“我们大家向主祷告。”
娜塔莎想:“我们大家,不分等级,没有仇恨,凭博爱联合起来的人们,向主祷告。”
“为了天赐的和平与灵魂的得救!”助祭念道。
“为了天使和我们头上的全体神明!”娜塔莎祷告道。
当他们为军人祷告时,娜塔莎想到了哥哥和杰尼索夫。当他们为在海上和陆地漂泊的游子祷告时,她想到了安德烈公爵,她为他祝福,她对他做了错事,现在求上帝饶恕她。当他们为爱我们的人祷告时,她为家人祷告,为父亲、母亲和宋尼雅祷告,第一次感觉到她是多么爱他们,可是她对不起他们。当他们为仇恨我们的人祷告时,她想出几个仇敌,为他们祷告。她把债主和凡是同她父亲打交道的人都当作仇人。一想到仇人,她总是记起害得她好苦的阿纳托里。虽然他并不恨她,她还是把他当作仇人,为他祷告。只有祷告的时候,她才能平静而清楚地想起安德烈公爵和阿纳托里。她对他们的感情,比起她对上帝的敬畏之情来,真是微不足道。当他们为皇室和正教院祷告时,她特别虔诚地鞠躬和画十字。她对自己说,虽然她不懂正教院,也不能对它发生怀疑,但她还是敬爱正教院,并为它祷告。
助祭祷告完毕,在胸前圣带上画了十字,说:
“把我们自己、把我们整个生命交给我主基督。”
“把我们自己交给上帝!”娜塔莎在心里复述着,“上帝啊,我把自己交给你安排。我一无所求,一无所需;你教导我该怎么办,该怎样运用自己的意志吧!你收留我,收留我吧!”娜塔莎虔诚而急切地在心里说,没有画十字,垂下两条细小的手臂,仿佛在等待无形的力量来把她带走,使她摆脱悔恨、欲望、责备、希望和罪恶。
伯爵夫人在祷告时几次回顾女儿虔诚的脸色和闪亮的眼睛,祈求上帝保佑她。
突然在礼拜中途,助祭违反娜塔莎所熟悉的程序,拿出来一条板凳(就是他在圣灵降临节跪在上面祷告的那条板凳),把它放在圣障的中门前。司祭头戴紫绒法冠走出来,理理头发,费力地跪下。人人都跟着他跪下,并且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这是刚从主教院送来的祷文,从敌人侵略下拯救俄国的祷文。
“万能的上帝,我们的救主!”司祭用清楚、平稳与温和的声音开始念祷文,只有斯拉夫教士才能用这样的声音祈祷,使俄国人的心完全被感动,“万能的上帝,我们的救主!现在求你施恩给你的百姓,仁慈地垂听我们的祈祷,可怜我们,饶恕我们。敌人在蹂躏你的土地,妄想把世界变成废墟,与我们为敌;这些不法之徒纠集在一起,毁坏你的财富,破坏你的圣城耶路撒冷,毁灭你所爱的俄罗斯:他们玷污你的圣堂,拆掉祭坛,亵渎你的圣物。主啊,这些歹徒将横行到几时?他们将逞凶到几时?”
“主啊!请你垂听我们的祷告:增强我们至尊至圣的亚历山大皇帝的力量;请顾念他的公正和温顺,按其善行给予奖赏,保全你所宠爱的以色列;保佑其智谋、创举和事业;用你万能的手加强其王国,使其克敌制胜,犹如你使摩西战胜亚玛力,基甸战胜米甸,大卫战胜歌利亚。请保佑其军队,把铜弓赐予以你的名义武装起来的人,帮助他们战斗。请你拿起刀枪和盾助战,使那些加害于我们的恶人遭到诅咒和羞辱,让他们面对忠勇的战士就像风中的尘土,让你强大有力的天使羞辱他们,驱逐他们;使他们不知不觉自投罗网,耍弄阴谋,自食其果;让他们跪倒在你仆人的脚下,随我们的大军任意践踏。主啊!你能拯救强者和弱者,你是上帝,人是不能违抗你的。”
“我们在天上的父!你永远慷慨仁慈,不要抛弃我们,不要厌恶我们的卑贱,你宽宏大量,仁爱为怀,饶恕我们的错误和罪孽吧。你使我们的心灵纯洁,唤起我们公正的精神,增强我们对你的信心,坚定我们的希望,唤起我们真诚的互爱,使我们万众一心保卫你赐给我们世代相传的土地,不准恶徒统治你所降福的人民!”
“我们的主耶稣!我们信仰主,我们信托主,不要让我们对你所希望的仁慈破灭吧,请你显现奇迹,让那些仇恨我们和仇恨正教的人蒙受耻辱和灭亡;让天下万邦知道你是我们的主,我们是你的子民。主啊,求你立刻赐予我们仁慈,使我们得救,使你的仁慈温暖仆人们的心,打倒我们的敌人,让他们在你忠实仆人的脚下毁灭。你是信徒们的保护者、救主和胜利,一切荣耀归于你,归于圣父、圣子、圣灵,世世代代,直到永远。阿门!”
娜塔莎现在敞开心灵,这祷告就使她特别感动。她一字不漏地听着祷文中所说的摩西战胜亚玛力、基甸战胜米甸、大卫战胜歌利亚,以及耶路撒冷遭到破环等事,并且满腔热情地向上帝祷告,但她并不清楚她在向上帝祈求藏书网什么。她全心全意参加祷告,祈求伸张正义,增强信心和希望,用爱来鼓舞人心。但她不能祈求将敌人踩在脚下,因为几分钟前她还希望有更多的敌人让她爱,为他们祷告。但她也不能怀疑此刻诵读的祷文的正确性。她想到人们因罪孽而受罚,尤其是她自己因罪孽而受罚,心里感到惶恐和敬畏,她求上帝饶恕所有的罪人,也饶恕她,并赐给大家平安和幸福。她觉得上帝听到了她的祷告。
第十九章
九月一日夜间,库图佐夫下令俄军穿过莫斯科向梁赞大道退却。
第一批部队在夜间开拔。夜间撤退的军队不慌不忙,缓慢而庄重地移动,但到黎明,撤退的军队走近陶罗戈米洛夫桥,看见前面有许多人向桥上拥去,桥那一边,大街小巷都被人潮堵满了,后面也有无数军队开过来。一种莫名其妙的焦急和不安情绪控制了军队。大家都向桥上涌藏书网去,涌过桥,涌向浅滩,涌向渡船。库图佐夫自己已绕过后街,来到莫斯科的另一头。
九月二日早晨十时以前,只有后卫队留在陶罗戈米洛夫门外的野地里。大军已在莫斯科的另一头,离开了莫斯科。
就在这同一时刻,九月二日早晨十时,拿破仑站在波克朗山自己的部队中间,眺望着眼前的景象。从八月二十六日到九月二日,从鲍罗金诺会战到法军进入莫斯科,在这惊心动魄的难忘的一周里,一直秋高气爽,太阳比春天还温暖,澄澈的空中一切都亮得耀眼,芬芳的空气吸入胸中,使人神清气爽,精神振奋。这几天连夜晚都是暖和的,而在这种温暖的黑夜里,天上不时落下金色的星星,使人又惊又喜。
九月二日早晨十时也是这样的好天气。晨光富有魅力。从波克朗山起,莫斯科连同它的河流、花园和教堂,宽敞地舒展开来,过着它惯常的生活。教堂的金顶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好像一颗颗星星。
拿破仑看到这个古怪的城市和从未见过的奇特建筑物,不禁产生嫉妒和好奇,就像人们看到陌生的异国生活那样。这个城市显然充满活力。拿破仑根据那些从远处也能辨别出有生命物和无生命物的特征,从波克朗山看到城市生活的搏动,感觉到这个美丽大都市的呼吸。
“这个具有无数教堂的亚洲城市,莫斯科,他们神圣的莫斯科!终于看到这座名城了!是时候了!”拿破仑说着下了马,吩咐摊开莫斯科地图,然后召来翻译雷劳恩·蒂特维尔,“一个被敌人占领的城市就像一个失去贞操的姑娘。”他想(他在斯摩棱斯克对杜奇科夫也这样说过)。他带着这种想法望着面前从未见过的东方美人。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原以为难以实现的宿愿终于实现了。在明媚的晨光中,他时而望望城市,时而看看地图,核对着城市的每个细部,而占领这个城市的念头使他又激动又忧虑。
“难道不是这样吗?”他想,“瞧,这座京城就在我脚下,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如今亚历山大在哪里?他在想些什么?这是一个奇异、美丽而庄严的城市!这是一个奇异、庄严的时刻!我该怎样向他们露面哪!”他想到自己的军队,“哼,这就是给所有意志薄弱的人的报应!”他环顾着附近的人和开过来的队列,想,“只要我说一句话,只要我一举手,这个沙皇的古都就立即灭亡。但我对战败者总是慈悲为怀。我应该宽宏大量,使自己显得真正伟大。不,说我已在莫斯科,这不是真的,”他忽然想,“但瞧,它明明就在我脚下,它那些圆顶和十字架在阳光下金光闪闪。不过我要饶恕它。我要在野蛮和专制的古碑上刻上正义和仁慈的伟大字句……亚历山大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我知道他的为人。(拿破仑认为当前形势的主要意义就九九藏书是他同亚历山大之间的个人斗争。)我要从克里姆林宫——是的,这是克里姆林宫,是的——赐给他们公正的法律,我要让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文明,我要使一代一代的大贵族怀着敬爱之情记住征服者的名字。我要对贵族代表们说,我一向不要战争;我只是同他们王室的荒唐政策作战,我敬爱亚历山大,我愿在莫斯科接受无愧于我和我的人民的和平条件。我不愿利用战争的胜利来污辱可敬的皇帝。我要对大贵族们说,我不要战争,我要我的全体臣民享受和平与幸福。不过,我知道,他们在场能使我感到鼓舞,我要用我惯常的方式对他们说话:明确、庄严而伟大。但是,难道我真的在莫斯科吗?瞧,这就是莫斯科!”
“把大贵族们带到这里来。”他对随从们说。立刻有一位将军带着随从骑马去找大贵族。
过了两小时。拿破仑吃过早饭,又站在波克朗山原地等着代表团。他对大贵族们的演讲已打好腹稿。那篇演讲里充满拿破仑心目中的庄严和伟大。
拿破仑准备在莫斯科采取的宽大政策使他自己也受到感动。他在想象中指定在沙皇宫中集会的日子,届时俄国达官贵人将同法国皇帝手下的达官贵人见面。他在心里指定了一个能赢得民心的总督。他听说莫斯科有许多慈善机关,就决定对这些机关大施恩惠。他想,在非洲要身穿斗篷坐在清真寺里,藏书网而在莫斯科则要像沙皇一样大施恩惠。为了彻底打动俄国人的心,他像所有的法国人那样,认为要表示感情,就得提到我亲爱的、慈祥的、可怜的母亲,因此他决定在所有这些建筑物上都用大字刻上献给我亲爱的母亲,或者干脆用我母亲的房子——最后他这样决定。“难道我真的在莫斯科吗?是的,莫斯科就在我面前。可是本市代表们怎么迟迟不来?”他心里琢磨着。
这时候,将军们和元帅们正在皇帝随从后面紧张地低声商量局势。奉命去找代表团的使者回来报告说,莫斯科全城空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商量的人个个脸色苍白,神色慌张。他们害怕的不是居民离开了莫斯科(不管这事有多重要),他们害怕的是怎样向皇帝禀报这件事,怎样告诉陛下城里除了酒鬼没有别的人,他长久地等待大贵族,而结果却一无所获,但又不至于使陛下感到荒唐可笑。有人主张要千方百计拼凑一个代表团,有人反对,认为应该巧妙地使皇帝有思想准备,然后向他宣布真相。
“但总得告诉他……”随从们说,“诸位……”但问题尤其严重的是,皇帝正在考虑自己宽宏大量的计划,耐心地在地图前面来回踱步,偶尔手搭凉棚顺大道望着莫斯科,露出得意的微笑。
“但这样不行……”随从们耸耸肩膀说,不敢说出荒唐可笑这几个字……
这时,皇帝等待得有点累了,又凭他演员般的敏感觉得,庄严的时刻拖得太久就会丧失它的庄严性,于是他做了个手势。接着号炮一声,包围莫斯科的军队就从四面八方向莫斯科,向特维尔门、卡卢加门和陶罗戈米洛夫门进军。军队你追我赶,越跑越快,消失在他们扬起的灰尘中,同时传出震天价响的呐喊声。
拿破仑为眼前的进军所陶醉,自己也骑马随着军队来到陶罗戈米洛夫门,但又在那里停下来,下了马,在财政部土墙旁来回踱步九九藏书 ,等待代表团。
第二十章
当时,莫斯科已是一座空城。城里还有一些人,还有五十分之一的居民,但它已是一座空城。这是座空城,好像一个被蜂王遗弃的废蜂窝。
一个被蜂王遗弃的蜂窝是没有生命的,但从表面上看,它仍像其他蜂窝一样具有生命。
在中午热烘烘的阳光下,蜜蜂围绕着没有蜂王的蜂窝快乐地飞舞,就像围绕着有蜂王的蜂窝飞舞一样;没有蜂王的蜂窝照样远远地散发着蜜香,蜜蜂照样飞进飞出。但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就能明白,在这个蜂窝里已没有生命。这里的蜜蜂飞进飞出已不像在有蜂王的蜂窝里那样,养蜂人闻到的香味不一样,听到的声音也不一样。养蜂人敲敲没有蜂王的蜂箱板壁,他听到的已不是原来那种几万只蜜蜂缩着肚子、迅速鼓翼发出来的整齐威严的嗡嗡声,而是被弃蜂箱发出的分散的嗡嗡声。从蜂箱口里发出来的,不是原来那种蜜和毒汁的醉人芳香,不是集体团结一致的温暖,而是一种混合着空虚和腐朽的蜜味。蜂箱口再没有翘起肚子、发出警报准备死?99lib.守蜂窝的蜜蜂。蜂箱里再没有像沸水一般均匀而轻微的颤声,只有杂乱的不和谐的喧闹。盗蜜的长形黑色蜜蜂沾着蜜怯生生地从蜂箱里飞进飞出;它们不螫人,却自己逃避危险。原来只有带蜜的蜂飞进来,然后空身飞出去,如今只有带着蜜的蜂飞出去。养蜂人打开蜂房下面的板壁,向里面窥视。再没有原来那些挂在底板上相互抓着腿、不断发出嗡嗡的酿蜜声、因劳动而疲劳的身子光泽的黑蜂,有的只是在蜂房底板和墙壁上随便乱爬的萎靡不振的蜜蜂。再没有被蜂翼打扫得干干净净、上面涂胶的底板,只剩下狼藉的蜂蜡、蜂粪、几乎不能动弹的半死蜜蜂和尚未扫除的死蜂。
养蜂人打开蜂箱上面的板壁,观察着蜂房顶部。他看见的不是一排排紧密排列着使幼蜂得到保暖的蜜蜂,而是精巧复杂的蜂房,但不像原来那样整齐清洁。一切都显得荒凉和肮脏。盗蜜的黑蜂敏捷地钻进蜂箱偷蜜,家蜂都瘦小憔悴,仿佛变老了,缓慢地爬动着,不干预别的蜜蜂,没有任何欲望,丧失了生的意识。雄蜂、胡蜂、熊蜂和蝴蝶都盲目地撞击着蜂箱板壁。在留有死幼蜂和蜜的蜂蜡上有时还可以听到愤怒的嗡嗡声;有些地方,两只蜜蜂凭习惯和记忆清除蜂窝,勉强拖走一只死蜂或者胡蜂,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另一个角落,另外两只老蜂没精打采地斗着,或者理着翅膀,或者相互喂食,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出于敌意还是出于友谊。在第三个角落,群蜂互相挤压,进攻、殴打和闷死一个牺牲者。于是,那只衰弱或者死去的蜜蜂轻若鸿毛地慢慢落到死尸堆里。养蜂人翻开两个中部底板,察看蜂窝。他看见的不是原来密密麻麻背靠背停在那里护卫崇高而神秘的繁殖活动的几千只蜜蜂,而是几百只萎靡不振、半死不活的蜜蜂。它们几乎全都死了,但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却依旧守着其实已不再存在的圣殿。它们身上散发出死亡的腐臭。其中藏书网只有几只还能动弹,它们飞起来,落到敌人手里,还没有全死而螫着对方,其余已死的就像鱼鳞一般轻轻撒落下来。养蜂人关上蜂房,用粉笔做上记号,以后再把它拆开,焚毁。
当拿破仑身体疲劳、心神不宁、皱着眉头在财政部土墙旁来回踱步,等待着虽是表面但他认为是必要的礼仪——代表团——时,莫斯科就是这样一座空城。
在莫斯科的各个角落,只有一些无意识地活动着的人,他们只是按老习惯过日子而不明白他们在做些什么。
有人小心翼翼地向拿破仑报告莫斯科已是一座空城,他怒气冲冲地瞧了瞧报告的人,转过身去,继续默默地来回踱步。
“来马车!”他吩咐说。他带着值日副官坐上马车,向城门口驶去。
“莫斯科是一座空城,真是不可思议!”他自言自语。
他没有进城,却宿在陶罗戈米洛夫门外一家旅店里。
戏剧的结局并不圆满。
第二十一章
俄军从凌晨二时到下午二时穿过莫斯科,带走最后一批撤离的居民和伤员。
军队行军时,最拥挤的地方是石桥、莫斯科桥和亚乌扎桥。
当军队分两路围绕克里姆林宫,拥塞在莫斯科桥和石桥时,大量士兵利用阻塞和拥挤的机会,从桥头回去,一声不响地偷偷溜过圣瓦西里升天大教堂和波洛维茨门,回到小山岗,来到红场,他们凭直觉认为可以毫不费力地随便拿取别人的东西。人群像购买廉价商品那样充塞中心市场的巷道。但这里听不到商人招揽顾客的甜言蜜语,看不见小贩,也没有衣着绚丽的女顾客;这里只有穿军装的士兵,他们没有带枪,空手走进商场,又默默地带着大包小包走出来。商人和伙计(人数很少)丧魂落魄地在士兵中间走来走去,打开自己的铺子又锁上,同伙计一起把商品运走。中心市场旁边的广场上,鼓手们打着集合鼓。但鼓声并不像原先那样使抢劫的士兵集合拢来,相反,却使他们跑得更远。在士兵中间,在商店和街巷里可以看见一些穿灰衣、剃光头的人。有两个军官,一个穿军服,围围巾,骑一匹深灰色瘦马,另一个穿外套,没有骑马,站在伊林卡街角谈话。第三个军官骑马跑到他们面前。藏书网
“将军命令立刻把所有的人赶出去。简直太不像话!倒有一半人跑散了。”
“你到哪里去?……你们到哪里去?……”他对三个步兵喝道,这三个步兵没有带枪,提着外套下摆,从他们旁边溜过,“站住,流氓.99lib.!”
“是啊,得把他们集合起来!”另一个军官回答,“没办法把他们集合起来;趁最后一批还没有散开,得赶快走,就是这样!”
“怎么走法?那边堵住了,都挤在桥上,不能动。要不要设一道哨兵线,不让最后一批人跑散?”
“到那边去!把他们赶出来!”那个高级军官喊道。
围围巾的军官跳下马,叫了声鼓手,同他一起走进拱门。有几个兵拔腿就跑。一个鼻翼两旁生有红色粉刺的商人,脸上现出镇定而精明的神情99lib?,煞有介事地摆动两手,走到军官面前。
“大人!”他说,“您开恩保护我们吧。我们决不计较什么小东西,我们是心甘情愿的!您请,我马上拿呢子来,对贵人就是两段呢子也行,我们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们觉得这是应该的,可是这算什么呀,简直是抢劫!请吧!最好派巡逻队来,至少也得让我们锁门……”
几个商人把军官围住。
“哼!还嚷嚷什么呀!”其中一个瘦子板着脸说,“脑袋都保不住,还哭头发干什么。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他使劲挥了挥手臂,侧过身去对着军官。
“伊凡·西多雷奇,你倒说得漂亮!”第一个商人怒气冲冲地说,“您请吧,大人。”
“有什么好说的!”瘦子嚷道,“我三爿铺子有十万卢布的货。军队走了,你还保得住吗!唉,弟兄们,人抗得过上帝吗!”
“请吧,大人!”第一个商人鞠躬说。军官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脸上现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这关我什么事!”他突然嚷道,快步向市场走去。从一家敞开的铺子里传出打架与咒骂声。军官向那里走去,一个穿灰外衣、剃光头的人从里面被推出来。
这人弯下腰,从商人和军官旁边跑过。军官向铺子里的士兵扑去。但这时从莫斯科桥上传来人群可怕的呐喊声,军官就往广场跑去。
“什么事?什么事?”他问,但他的同伴已骑马经过圣瓦西里升天大教堂,向叫喊的地方跑去。军官骑上马,跟着他跑去。他跑到桥堍,看见两门卸下前车的炮、在桥上行走的步兵、几辆翻倒的大车、几个惊惶失措的人和士兵的笑脸。大炮旁边停着一辆双驾马车。马车车轮后面紧跟着四条带颈圈的猎狗。车上的东西装得像山一般高,顶上在一张四脚朝天的童椅旁坐着一个农妇,绝望地尖声痛哭。同伴告诉军官,人群和女人尖叫是因为叶尔莫洛夫将军来到人群中,知道士兵闯进商店,人群把桥梁堵死,就下令解下大炮,作出要向桥上开炮的样子。人群撞翻车.99lib.辆,互相拥挤,没命地叫喊,把桥梁腾出来,军队就向前移动。
第二十二章
这时城已空了。街上几乎一个人也没有。房屋大门和铺子都已关上;偶尔在酒店附近可以听到一两声叫喊或醉汉哼着小曲的声音。街上没有一辆马车,也难得听到行人的脚步声。厨师街上一片寂静和荒凉。罗斯托夫家的大院子里撒满马匹吃剩的干草和马粪,但不见一个人影。在他们那座留有全部财物的住宅里,只有两个人留在大客厅里。这就是看院子的伊格纳特和哥萨克小鬼米施卡。米施卡是华西里奇的孙子,他跟着爷爷留在莫斯科。米施卡打开古钢琴,用一只手指弹琴。看院子的两手叉腰,高兴地微笑着,站在大镜子前面。
“多好玩!对吗?伊格纳特叔叔!”米施卡说,突然用两手拍着琴健。
“哈,瞧你的!”伊格纳特回答,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越笑越欢,感到很惊讶。
“真不要脸!是啊,真不要脸!”玛芙拉悄悄走进来,站在他们后面说,“哼,瞧这个胖脸龇牙咧嘴的。是把你们留下来胡闹的!那里什么也没收拾,华西里奇就累坏了。你等着吧!”
伊格纳特紧了紧腰带,收起笑容,顺从地垂下眼睛,走出客厅。
“阿姨,我只是轻轻的。”米施卡说。
“好,我就给你轻轻的。小淘气!”玛芙拉对他挥挥手,吆喝道,“替爷爷烧茶炊去!”
玛芙拉拂去琴上的灰尘,盖上古钢琴,长叹一声,走出客厅,把门锁上。
玛芙拉走到院子里,考虑她下一步该做什么;到厢房里去同华西里奇一起喝茶呢,还是到储藏室去收拾没有收拾好的东西。
沉寂的街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口停住;门闩 被人推得咯咯发响。
玛芙拉走到便门口。
“找谁?”
“找伯爵,罗斯托夫伯爵。”
“您是谁?”
“我是个军官。我要见伯爵。”一个有教养的俄国人愉快地说。
玛芙拉开了便门。一个十八九岁的圆脸军官走进来,他的脸型有点像罗斯托夫家人。
“他们走了,少爷。昨天傍晚走的。”玛芙拉亲切地说。
青年军官站在门口,仿佛决不定进去还是不进去,弹了一下舌头。
“唉,真倒霉!……”他说,“我昨天来就好了……唉,真倒霉!……”
玛芙拉这时同情地仔细打量她所熟识的罗斯托夫家人的脸型,看看他的破外套和旧皮靴。
“您找伯爵有什么事?”她问。
“唉……有什么办法!”军官懊恼地说,抓住便门想走,但又犹豫不决地站住。
“您知道吗?”他突然说,“我是伯爵的亲戚,他待我一向很好。您瞧(他和善而快乐地笑着瞧瞧自己的外套和皮靴),都穿破了,钱又没有,所以我想求伯爵……”
玛芙拉不让他把话说完。
“您等一会儿,少爷。等一会儿。”她说。军官的手从便门上一放下,玛芙拉就转过身子,迅速地迈着老妇人的步子,往后院自己的厢房走去。
当玛芙拉跑回卧室去的时候,军官垂下头,瞧着自己的破靴子,微微地笑着99lib?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我没有找到叔叔,真可惜。可她是个多好的老婆子啊!她跑到哪儿去啦?我又不知道要赶上我们的团走哪条街比较近。我们的团现在该已到达罗戈日门了吧?”青年军官这时想。玛芙拉带着惊惶而果断的神情,手里拿着一块卷起来的格子手帕,从角落里走出来。她离开军官还有几步,就解开手帕,从里面摸出一张白色的二十五卢布钞票,匆匆递给他。
“要是老爷他们在家的话,他们作为亲戚一定会表示一点意思的,也许……可是现在……”玛芙拉害臊了,窘得手足无措。但军官并没有推辞,不慌不忙地接过钞票,向玛芙拉道了谢。“要是伯爵在家就好了。”玛芙拉抱歉地说,“基督保佑您,少爷!上帝保佑您!”玛芙拉说,鞠着躬送他。军官摇摇头,仿佛在嘲笑自己,几乎像跑步一般沿着无人的街道向亚乌扎桥跑去,追赶他的团。
玛芙拉呢,眼泪汪汪地在关上的便门旁站了好半天,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对这个陌生的青年军官意外地产生了一种母爱和怜悯。
第二十三章
华尔华拉街上有一座未完工的房子,房子底层有一家酒店,从那里传出阵阵醉汉的叫声和歌声。在一个肮脏的小房间里,十来个工人分坐在几张桌子旁。他们个个喝得醉醺醺,汗流满面,眼睛浑浊,张大嘴,使劲唱着什么歌。他们各唱各的调,唱得很吃力。显然他们不是为唱歌而唱歌,他们唱歌只是表示他们喝醉了,心里高兴。其中有个浅色头发的高个子,穿一件干净的蓝外套,站在他们旁边。他长着挺拔的鼻子,要不是他两片紧闭的薄嘴唇不断颤动,眼睛显得忧郁呆滞,他的脸倒是很漂亮的。他站在唱歌的人旁边。显然在想什么心事,他把袖子卷到臂肘上,严肃而笨拙地挥动白净的手臂,肮脏的手指不自然地叉开着。他的衣袖不断滑下来。他便竭力用左手把它卷起,仿佛露出那只挥动的筋脉毕露的手臂很重要。在歌声中,可以听见门廊和台阶上有叫嚷和打架.99lib.的喧闹声。高个子摆了摆手。
“别唱了!”他大声命令道,“打架了,弟兄们!”他依旧卷着袖子走到台阶上。
工人们跟着他走去。这天早晨,在酒店里喝酒的工99lib.人在高个子领导下,从厂里带来几张皮子送给老板,因此得到酒喝。附近铁匠铺的铁匠们听到酒店里有饮酒作乐的声音,以为酒店被人砸了,想冲进去。他们就在台阶上打起架来。
酒店老板在门里跟一个铁匠打架,工人们走出酒店时,铁匠从酒店老板手里挣脱出来,却扑倒在人行道上。
另一个铁匠冲进门来,同酒店老板撞了个满怀。
卷起衣袖的小伙子走出来的时候,朝冲进来的铁匠当头给了一拳,疯狂地叫道:
“弟兄们!他们打我们!”
这时,第一个铁匠从地上爬起来,把打伤的脸抓出血,带着哭声叫道:
“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弟兄们!……”
“哎哟,老天爷,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一个女人从隔壁门里跑出来,尖声叫道。人群聚集在血迹斑斑的铁匠周围。
“你敲人家竹杠还不够,还要剥人家的衬衣吗?”有个人对酒店老板说,“你怎么打死人了?强盗!”
高个子站在台阶上,浑浊的眼睛时而望望酒店老板,时而瞧瞧铁匠,仿佛在考虑现在该同谁打架。
“杀人犯!”他突然对酒店老板骂道。“弟兄们,把他捆起来!”
“什么,你要把我这样的人捆起来!”酒店老板嚷道,推开向他扑来的人,摘下帽子,摔在地上。他这一行动仿佛具有神秘的威力,包围他的工人们都迟疑地站住。
“老弟,我可懂得规矩。我要去警察局报告。你以为我不会去吗?现在谁也不许抢劫!”酒店老板拾起帽子,叫道。
“那咱们去吧!咱们去吧!”酒店老板和高个子一唱一和,两人一起往街上走去。血迹斑斑的铁匠走在他们旁边。工人们和闲人们边说边叫,跟着他们走去。
在马罗赛伊卡街角上,二十来个衣服褴褛、形容消瘦、神情沮丧的鞋匠面对一家挂鞋匠招牌的锁着的大房子站着。
“他应该如数付钱!”一个留山羊胡子、皱眉头的瘦工人说,“哼,他吸了我们的血,就算完了。他哄我们,哄了整整一星期。到头来他自己溜了。”
说话的工人看见人群和血迹斑斑的人,不作声了。鞋匠们好奇地跟着人群走去。
“大家到哪儿去啊?”
“当然是去见长官。”
“难道我们真的打不过他们吗?”
“你想怎么样!听听大家怎么说吧。”
有人问话,也有人回答。酒店老板趁人越聚越多,故意落在后面,溜回自己的酒店。
高个子没发觉自己的对手酒店老板已溜掉,挥动光手臂,不断地说话,吸引大家的注意。人群大部分挤在他身边,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他们所关心的问题的答案。
“让他来维持秩序,保卫法律,当官的就是要管这个!我说得对吗,正教弟兄们?”高个子说,微微地笑着。
“他以为没有长官吗?难道没有长官能行吗?要不抢劫的就不止他们几个了。”
“干吗胡说八道!”人群里有人说,“怎么能就这样放弃莫斯科!人家跟你开玩笑,你就相信了。我们的军队还少吗。就这样放他们进来了!这是长官们的事。听听老百姓怎么说吧!”有人指指高个子说。
在中国城城墙边,另外有一小群人围着一个手拿文件、穿粗呢外套的人。
“命令,在读命令!在读命令!”人群里传出声音。大家向宣读命令的人拥去。
穿粗呢外套的人在读八月三十一日公告。人群包围了他,他仿佛有点窘,但应挤到身边的高个子的要求,他用微微颤动的声音念起公告来。
“我明天一早去见公爵大人,”他念道(高个子皱着眉头,嘴角挂着微笑,煞有介事地学着他说:“公爵大人!”),“同他商量,行动起来,协助军队消灭暴徒;我们也要干掉他们……”念公告的人停住(高个子得意扬扬地叫道:“听见吗?他要替你解决问题了……”)……“把这些客人送去见鬼;我一定要回来吃饭,我们要动手,要干起来,要把暴徒消灭光。”
最后几句话是在一片肃静中宣读的。高个子忧郁地垂下头。显然,谁也听不懂最后几句话。尤其是“我一定要回来吃饭”这句话使读的人和听的人都感到不快。老百姓情绪高昂,而这些话却太简单了,太明白了;这样的话人人都会说,因此最高当局的命令就不该这么说。
大家都垂头丧气,沉默不语。高个子翕动嘴唇,摆动身子。
“得问问他!……这就是他吗?……当然,得问问他!……为什么不问……是他下的命令……”后排人群里传出这样几句话,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广场上警察局局长的马车上,马车后面跟着两个骑马的龙骑兵。
警察局长这天早晨奉拉斯托普庆伯爵之命烧船,因此口袋里装着刚弄到的一大笔钱。他看见人群向他走来,就命令车夫停车。
“这都是些什么人?”他看见人群三三两两怯生生地向马车走来,就大声问,“这都是些什么人?我问你们?”警察局局长没有得到回答,又问。
“他们,大人,”一个穿粗呢外套的小官吏说,“他们,大人,遵照伯爵大人的公告,不惜牺牲,愿意效劳,绝不是伯爵大人所说的暴徒……”
“伯爵没有走,他在这里,就会对你们发出指示的。”警察局局长说,“走吧!”他对车夫说。人群站住,聚集在听警察局局长说话的人们周围,目送马车离去。
警察局长这时恐惧地回顾了一下,对车夫说了句话,他的马就跑得更快了。
“他骗人,弟兄们!让我们去见伯爵本人!”高个子嚷道,“别让他走,弟兄们!要他回话!抓住他!”有几个人叫道。于是大家就去追马车。
追赶警察局长的人群闹哄哄地向鲁比扬卡街跑去。
“哼,阔人和商人都走了,叫我们等死吗?难道我们都是狗吗!”人群七嘴八舌地说。
第二十四章
九月一日晚上,拉斯托普庆伯爵同库图佐夫见面后感到伤心和气愤,因为他没有被邀请参加军事会议,库图佐夫又不理会他要求参加保卫古都的建议,同时他感到惊讶,因为他发现,军营中不仅把古都的安全和爱国情绪看作次要的事,甚至看作无足轻重的事。拉斯托普庆伯爵带着这种伤心、气愤和惊讶的情绪回到莫斯科。他吃过晚饭,和衣躺在长沙发上。半夜十二点过后,专使送来库图佐夫的99lib.信,把他叫醒。信里说,军队将从莫斯科背后走梁赞大道撤退,伯爵能否派警官引导军队过城。这消息对拉斯托普庆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闻。不仅昨天在波克朗山同库图佐夫会面后,而且从鲍罗金诺会战起,他就知道莫斯科将要被放弃,因为当时来到莫斯科的将军都异口同声地说无法再进行会战,而且伯爵亲自准许每天夜里运走公家的财物,居民也有一半撤退了。然而,这个半夜送到、把他从第一觉中惊醒的库图佐夫写在便条上的命令还是使他惊讶和恼怒。
后来,拉斯托普庆伯爵解释他当时的行动,几次在回忆录里写道,他当时有两大目的:维持莫斯科的治安和撤出城里的居民。如果承认这双重目的,那么拉斯托普庆的行动都是无可非议的。为什么不把莫斯科的圣物、武器、弹药、火药和存粮运走?为什么要欺骗千万居民说莫斯科不会被放弃和破坏?拉斯托普庆伯爵回答说,因为要维持古都的安宁。为什么要把成捆官99lib.府无用的文件和雷比赫气球等东西运走?拉斯托普庆伯爵回答说,因为要使莫斯科成为空城。只要承认什么东西威胁人民的安宁,那么任何行动都是有理由的。
对恐怖的忧虑只是出于对人民安宁的关心。
那么,一八一二年拉斯托普庆伯爵对莫斯科人民安宁的忧虑又有什么根据呢?有什么理由认为城里将发生暴动?居民正在疏散,撤退的部队充满莫斯科,为什么人民就会起来暴动呢?
不仅在莫斯科,而且在俄国其他各地,敌军入侵时并没发生什么暴动。九月一日、二日,莫斯科还留有一万多人,除了奉卫戍司令之命有人聚集在他的院子里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如果在鲍罗金诺会战以后,放弃莫斯科势在必行,至少是很有可能,如果拉斯托普庆当时不分发武器和贴出公告来鼓动人民,而是采取措施运走圣物、火药、弹药和钱币,并向人民宣布城市将被放弃,那就更不会发生人民的暴动了。
拉斯托普庆是个性子急躁、容易冲动的人,一向周旋于上层官场,虽然怀着爱国感情,但一点也不理解受他管理的人民。自从敌军占领斯摩棱斯克起,他就把自己看作引导人民感情的“俄国之心”。他不仅认为(所有行政官都这样认为)他指挥着莫斯科市民的行动,还认为他通过宣言和公告(都是语言粗劣,被人民所蔑视,而他高高在上,不懂得这一点)引导着市民的情绪。拉斯托普庆是那么喜欢充当人民情绪引导者这一漂亮的角色,他那么惯于扮演这一角色,因此现在要停演这一角色,不说些豪言壮语而放弃莫斯科,他觉得很意外,他脚下的土地忽然塌陷下去,这使他手藏书网足无措。他虽然知道莫斯科要放弃,但直到最后一分钟还不完全相信这件事,也没有为此作好任何准备。居民违反他的意愿纷纷离城。政府机关的撤离也完全是由于官员们的要求,他才勉强同意。他只是专心扮演他为自己选定的角色。他像一般富于想象的人那样,早就知道莫斯科将被放弃,但这只是出于理智,他内心并不相信这一点,精神上也没有为这种新形势作好准备。
他全部勤奋顽强的工作(这有多大益处,对老百姓有多大影响,是另一个问题),目的就是在居民中唤起他自己身上已滋长的那种情绪:憎恨法国人的爱国心和增强自信心。
但一旦事态发展到具有真正的历史规模,单凭语言已不足以表达对法国人的仇恨,就连会战都不能表达这种仇恨,而在守卫莫斯科这一问题上自信心已丧失作用,市民不约而同地放弃财物,涌出莫斯科,用这样消极的行动表示自己强烈的民族感情——在这样的时刻,拉斯托普庆所选择的角色就顿时丧失意义。他突然感到自己孤独、软弱和可笑,脚下丧失了立足点。
拉斯托普庆在睡梦中被叫醒,接到库图佐夫冷冷的命令式条子,他越觉得自己不对,心里也越恼火。莫斯科所有的公共财物都交托给他,他应该运走,可是都留着没有动。要运走所有的东西已不可能。
“这究竟是谁的过错?是谁弄到这个地步的?”他想,“当然不是我。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紧紧地守住莫斯科!他们却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混蛋!叛徒!”他想,但并不明确混蛋和叛徒是谁,只觉得不能不恨这些叛徒,因为他现在落到这种尴尬可笑的境地都是他们造成的。
拉斯托普庆伯爵通宵发布命令,人们从莫斯科各地前来听令。身边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伯爵这样愁闷和恼怒。
“大人,领地注册司来人要命令……宗教事务所来人,参政院来人,大学来人,孤儿院来人,副主教派人来……请示……消防队怎么处理?典狱长来……疯人院来人……”通宵不断地有人来向伯爵报告。
对所有这些问题伯爵都怒气冲冲地作了简短的回答,表示他的命令现在没有用了,他煞费苦心所作的安排全被人破坏了,这个人应对现在的局势负全部责任。
“哼,你告诉那个木头人,”他回答领地注册司来人说,“叫他留下来保管文件。你提消防队这99lib?种废话干什么?他们有马,就去弗拉基米尔。不要留给法国人。”
“大人,疯人院院长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有什么吩咐?放他们走就是了……把疯子从城里放掉。既然我们这儿是由疯子在指挥军队,那么这些疯子也该放出去。”
问到狱中囚犯怎样处理时,伯爵怒气冲冲地对典狱长吆喝道:
“怎么,要给你两队押送兵吗?没有兵,把他们放掉就是了!”
“大人,还有政治犯呢:米施科夫,魏列夏金。”
“魏列夏金!还没有把他吊死吗?”拉斯托普庆嚷道,“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第二十五章
早晨九点钟之前,军队已通过莫斯科,再没有人来向拉斯托普庆伯爵请示了。凡是能走的都自己走了;那些留下来的人在考虑他们该怎么办。
伯爵吩咐备马去索科尔尼基。他脸色枯黄,眉头紧蹙,一言不发,抱着双臂,坐在书房里。
在太平无事的时候,每个行政长官都认为,他治下的人民全是靠他的力量过日子。这种非我不可的意识也就是他们勤劳工作的主要奖赏。在历史的海洋风平浪静的日子,行政长官乘着自己破旧的小船,用篙子搭在人民群众的大船上缓缓地前进,他还以为是他的力量驾驶着大船前进的。这种想法很自然,但一旦起了风暴,海洋波涛汹涌,大船本身在继续前进,那时就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了。大船靠它自身巨大的力量行进,篙子根本搭不到它。于是行政长官就顿时由统治者和力量的泉源变成无足轻重和无所作为的弱者。
拉斯托普庆感觉到这一点,因此大为恼火。
被人群拦住的警察局长同前来报告车已套好的副官一起来见伯爵。两人都脸色苍白。警察局长报告任务已经完成,又禀报说,伯爵院子里有一大群人求见。
拉斯托普庆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站起身,快步走到明亮华丽的客厅,走近阳台门,抓住门把手,接着又放下,走向窗口,从那里可以更清楚地看见整个人群。高个子站在前排,板着脸,挥动一只手,嘴里说着什么。身上血迹斑斑的铁匠脸色阴沉,站在他旁边。隔着关闭的窗子也能听到人群的喧闹。
“马车准备好了吗?”拉斯托普庆离开窗口问。
“准备好了,大人!”副官说。
拉斯托普庆又走到阳台门旁。
“他们想干什么?”他问警察局局长。
“大人,他们说,他们遵照您的命令准备去打法国人,他们还在痛骂叛国行为。不过,大人,他们是一群暴徒。我好容易才脱身。大人,我斗胆恭请……”
“走开,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拉斯托普庆愤怒地嚷道,他站在阳台门旁,望着人群,“哼,他们把俄国搞成了什么样子!他们把我搞成了什么样子!”拉斯托普庆想,觉得心里冒起一股对罪魁祸首难以克制的怒火。就像一般脾气暴躁的人那样,他已满腔怒火,正在找寻发火的对象。“哼,这些小民,这些人民中的败类、贱民!”他望着人群想,“他们头脑糊涂,胡作非为!他们需要一个牺牲者。”他望着挥动手臂的高个子想。他想到这一点,因为他自己也需要一个牺牲者,需要一个发火的对象。
“马车准备好了?”他又问。
“准备好了,大人。关于魏列夏金您有什么吩咐?他在台阶旁等着。”副官回答。
“哦!”拉斯托普庆叫了一声,仿佛因记起一件意外的事而大吃一惊。
他猛地推开门,毅然走到阳台上。谈话立刻停止,各种帽子都摘下来,一双双眼睛都抬起来望着伯爵。
“你们好,弟兄们!”伯爵迅速而响亮地说,“谢谢你们到这里来。我马上就来看你们,但我们首先要处理一个坏蛋。我们要惩办使莫斯科灭亡的坏蛋。你们等我一会儿!”伯爵砰地关上门,又迅速回到屋里。
人群里传出一片赞许的低语。“这么说,他要收拾一切坏蛋了!你说法国人……他要替你解决问题!”人们说,好像在相互责备缺乏信心。
几分钟后,一个军官从前门匆匆走出来,发了一道命令,龙骑兵就排起队来。人群连忙从阳台移向台阶。拉斯托普庆怒气冲冲地大踏步走到台阶上,匆匆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仿佛在找寻什么人。
“他在哪里?”伯爵问,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年轻人被两个龙骑兵架着走出来。这个年轻人脖子细长,剃成阴阳头的头皮上又长出短头发。他身穿原来很讲究的蓝呢面子的狐皮大衣,下穿肮脏的囚裤,裤筒塞在不干净的旧皮靴里。瘦小衰弱的腿上挂着脚镣,使他本来就迟疑的行动更加步履艰难。
“哦!”拉斯托普庆说,慌忙把视线从穿狐皮外套的青年身上移开,指指台阶的最下一级,“把他带到这里来!”年轻人哐啷哐啷地带着脚镣走到指定的台阶上,用一个手指撑开外套的紧领子,转动两下细长的脖子,叹了一口气,顺从地把两只不劳动的瘦手叠放在肚子上。
年轻人站到台阶上后,一连几秒钟没有人吭声。只有后排的人群往一处挤,那里发出了叹息、呻吟和脚步移动的声音。
拉斯托普庆皱着眉头,用手擦擦脸,等魏列夏金在指定的地方站好。
“弟兄们!”拉斯托普庆用金属一般铿锵的声音说,“就是这个人,魏列夏金,这个坏蛋,把莫斯科给毁了。”
穿狐皮外套的年轻人顺从地站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肚子上,微微弯下腰。他那憔悴的、由于剃阴阳头而显得很难看的脸带着绝望的神情朝着下面。他听了伯爵开头几句话,慢慢抬起头,自下而上瞧了瞧伯爵,仿佛想对他说话,至少想遇见他的目光。但拉斯托普庆并没有对他看。在年轻人细长的脖子上,一条血管像绳子般胀起来,在耳朵后面发青。他的脸刷地红了。
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他望望人群,仿佛从人们脸上的表情看到了希望,他伤心而胆怯地微微一笑,又垂下头,两脚在台阶上站好。
“他背叛了沙皇和祖国,向拿破仑投降,俄国人中只有他一个辱没了俄国人的身份,莫斯科让他给毁了。”拉斯托普庆声音平稳而尖厉地说;但突然向下望了望依旧顺从地站着的魏列夏金。这景象仿佛把他激怒了,他举起一只手,几乎叫嚷一般对人群说:“你们自己来处分他吧!我把他交给你们!”
人群不作声,只是彼此挤得越来越紧。互相拥挤,呼吸着令人窒息的空气,无力动一动身子,等待着一种不可知的可怕局面——这种情况使人感到越来越难受。站在前排的人,面对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恐惧地睁大眼睛,张开嘴巴,使劲挡住后面来的压力。
“揍他!……干掉叛徒,不许他玷污俄国人的身份!”拉斯托普庆叫道,“把他斩了!我命令!”人群听见的不是拉斯托普庆的话,而是他愤怒的声音。人群骚动起来,拥上去,但又停住了。
“伯爵!……”在重新出现的暂时的肃静中,魏列夏金胆怯而演戏似的说,“伯爵,上帝在我们头上……”魏列夏金昂起头说,细脖子上的粗血管又充了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完。
“把他斩了!我命令!……”拉斯托普庆突然像魏列夏金一样脸色发白,嚷道。
“拔刀!”军官命令龙骑兵,自己也拔出刀来。
一个更强烈的浪潮从人群中滚过,一直滚到最前面几排,把互相拥挤的人群推到台阶旁。高个子脸上毫无表情,举起一只手站在魏列夏金旁边。
“斩!”军官简直像低语似的命令龙骑兵。于是一个士兵突然现出气疯了的脸,用刀背向魏列夏金头上斫去。
“哦!”魏列夏金短促而惊讶地叫了一声,恐惧地回顾了一下,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人群中也发出这种惊讶和恐惧的叫声。
“哦,主哇!”有人发出一声惨叫。
但魏列夏金在一声惊叫后,他又因为疼痛而惨叫了一声,而这一声惨叫就要了他的命。那控制着人群的人情的闸门本来就受到极大的压力,现在突然打开了。罪行一开始,就得进行到底。责难的埋怨被人群凶狠而愤怒的吼声淹没。那从后排掀起的不可克制的浪潮,好像能击碎船只的七级浪,冲击着前排,把他们冲倒,席卷了一切。动刀的龙骑兵还想再斩一刀。魏列夏金发出恐怖的叫声,双手抱住头向人群奔去。高个子受到魏列夏金的冲撞,双手抓住魏列夏金的细脖子,发出粗野的叫声,同他一起倒在怒吼着汹涌而来的人群的脚下。
有些人撕打魏列夏金,有些人撕打高个子。被践踏的人的惨叫和那些想拯救高个子的呐喊,只有更激怒人群。龙骑兵好久还不能把那个血迹斑斑、被打得半死的工人救出来。虽然人群急于要做完这件已开了头的事,他们把魏列夏金又打、又掐、又撕,却不能把他弄死,因为人群从四面八方挤来。把他们作为中心,拥过来,拥过去,使他们既不能把他打死,又不能把他抛下。
“用斧头砍吗?……把他踩死了……叛徒,他出卖了基督!……还活着……没死掉……贼是罪有应得。用棍子打!……他还活着吗?”
直到受害者不再挣扎,叫喊声变成均匀而细长的咽气声,人群才匆匆离开那血肉模糊的尸体。每个人都走过来看一下所做的事,又带着恐惧、责备和惊讶的神情往后挤。
“哦,主哇!人都变成野兽了,他还怎么活得成!”人群里发出这样的叹息,“这么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该是商人家的吧,人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他们说,不是那个人……怎么不是那个人……哦,主哇!……据说,他们殴打另一个人,差一点把他打死……唉,人哪……谁不怕罪过啊……”同一些人说,怜悯地望着发青的脸上沾满血和泥、细长脖子断裂的尸体。
勤奋的警官认为司令大人院子里有具尸体不雅观,就命令龙骑兵把尸体拖到街上。两个龙骑兵抓住两条血肉模糊的腿,把尸体拖到街上。死人沾满尘土的血淋淋的阴阳头和细长脖子在地上被.99lib. 拖得转来转去。人群都挤在一起离开尸体。
当魏列夏金倒下去,人群狂叫着在他周围挤来挤去的时候,拉斯托普庆突然脸色发白,他不去有马车等着他的后门,却低下头快步沿着通向楼下房间的走廊走去,自己也不知道去哪儿和去做什么。伯爵脸色苍白,下巴颏像发疟疾一样抖个不停。
“大人,这儿走……您往哪儿去啊?……这儿走。”他后面有人恐惧地颤声说。拉斯托普庆伯爵没有力气回答,顺从地转过身,朝着给他指出的方向走去。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这里也能听到远处人群的吼叫声。拉斯托普庆伯爵匆匆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到索科尔尼基郊区别墅去。马车来到肉铺街,再也听不见人群的叫声,伯爵开始忏悔。这会儿,他闷闷不乐地记起他在下属面前流露的激动和恐惧。“群众是可怕的,群众是讨厌的,”他用法语自言自语,“他们像一群狼,除了肉什么也不能使他们满足。”“伯爵!上帝在我们头上!”他突然想起魏列夏金的话,一阵不愉快的寒战掠过他的脊背。但这样的感觉只有一刹那,拉斯托普庆伯爵轻蔑地自我嘲笑了一下。“我身负其他重任?99lib?,”他想,“人民的愿望必须满足。为了大众的幸福牺牲了许多人,还有许多人也将牺牲。”于是他想到他的社会责任:对家庭,对交托给他保卫的古都,对他自己——不是拉斯托普庆伯爵这个人(他认为他是在为大众的幸福而牺牲自己),而是作为莫斯科卫戍司令,政府和沙皇的代表。“如果我只是拉斯托普庆伯爵,我的做法就会完全不同了,但我有责任保护卫戍司令的生命和尊严。”
拉斯托普庆在柔软的弹簧马车上微微摇摆着,不再听见人群可怕的声音,他的身体平静了,而随着身体的平静,他的头脑也照例为他想出了精神平静的理由。使拉斯托普庆平静的并不是什么新的思想。自从有了世界、人类开始互相残杀以来,没有一个人对同类犯罪不是用这种思想来安慰自己的:假定自己在为别人谋幸福,谋大众的幸福。
一个不受欲望支配的人永远不懂得这种幸福;但一个犯罪的人准知道这种幸福是什么。而拉斯托普庆现在就知道这一点。
他不仅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而且还扬扬自得,因为他那么巧妙地利用机会;既惩罚罪犯,又安抚民众。
“魏列夏金被判死刑,”拉斯托普庆想(其实魏列夏金只被参政院判服苦役),“他是叛徒,是卖国贼;我非惩罚他不可,再说一箭双雕:我拿一个牺牲品给民众泄愤,同时处决了一名暴徒。”
伯爵来到郊区别墅,处理了家务,心里完全平静了。
半小时后,伯爵乘一辆快马车穿过索科尔尼基田野。他不再回想刚才发生的事,一心只考虑未来的事。他现在去亚乌扎桥,据说库图佐夫在那里。拉斯托普庆伯爵考虑着他要对库图佐夫提出的愤怒而尖刻的责备,因为库图佐夫欺骗了他。他要让这个宫廷老狐狸感觉到,旧都沦陷和俄国灭亡的全部责任都在他那颗昏庸老朽的脑袋上。拉斯托普庆在马车上愤怒地转动身子,恶狠狠地望着两边田野,考虑着他要九九藏书说的话。
索科尔尼基田野一片荒凉。只有在它的尽头,在养老院和疯人院旁边有一群群穿白衣服的人。还有几个这样的单身人在田野上走着,他们挥动手臂,嘴里叫个不停。
其中有一个人拦住拉斯托普庆伯爵的马车。拉斯托普庆伯爵本人,他的车夫、龙骑兵,都怀着恐怖和好奇的复杂心理望着这些被放出来的疯子,特别是向他们跑来的那一个。
这个疯子穿着宽大的睡袍,摆动两条细长的腿,急急地跑来,眼睛盯住拉斯托普庆,哑着嗓子对他叫嚷,做着手势要他停车。疯子的脸又瘦又黄,露出忧郁和庄严的神气,留着参差不齐的大胡子。他那又黑又亮的瞳仁在发黄的眼白中惊慌地转动。
“站住!停下!我说!”他尖声叫道,又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叫,同时做着手势。
他追上马车,在马车旁跑着。
“他们杀了我三次,我复活了三次。他们用石头砸我,拿我钉十字架……我要复活……我要复活……我要复活。他们撕裂我的身体。要推翻天国……我要推翻三次,重建三次!”他叫道,声音越来越高。拉斯托普庆伯爵顿时脸色发白,就像刚才人群冲向魏列夏金那样。他转过身去。
“快……快走!”他声音发抖地对车夫喝道。
马车全速前进,但拉斯托普庆伯爵还好一阵听见逐渐远去的疯狂绝叫,而在他的眼前则浮现出那穿皮外套的叛徒惊惧的血淋淋的脸。
这个回忆虽然还很新鲜,拉斯托普庆却觉得它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里,刻得他的心淌血。现在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回忆的血淋淋的伤痕永远不会愈合,相反,它将留在他的心里直到生命的末日,而且越久越使他痛苦,越久越使他难受。现在他仿佛听见他自己讲过的话:“斩了他,你要拿脑袋向我负责!”他想:“我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说得多么不合适……我原可以不说的,这样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了。”他看见动刀的龙骑兵先恐惧又突然变得残忍的脸,以及那穿狐皮外套的小伙子胆怯而无言的责备目光……“但我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我不得不这样做。黎民百姓,暴徒……大众的幸福!”他想。
军队还挤在亚乌扎桥旁边。天气很热。库图佐夫皱着眉头,没精打采地坐在桥旁的长凳上,拿鞭子在沙地上比划着。这时有一辆马车隆隆地向他驶来。一个身穿将军服、头戴花翎帽的人,转动又像愤怒又像恐惧的眼睛,走到库图佐夫跟前,用法语对他说话。原来是拉斯托普庆伯爵。他对库图佐夫说,他到这里来,因为古都莫斯科再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支军队。
“要是您总座没对我说过,您不会不再打一仗就放弃莫斯科,那就是另一回事,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他说。
库图佐夫望着拉斯托普庆,仿佛不明白他的话,竭力想从说话人脸上看出特别的表情。拉斯托普庆尴尬地住了嘴。库图佐夫微微摇摇头,审视的目光一直盯住拉斯托普庆,低声说:
“是的,我不会不打一仗就放弃莫斯科。”
库图佐夫说这话的时候,也许他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或者是明知它没有意思而故意这样说,但拉斯托普庆伯爵却什么也没回答,匆匆离开库图佐夫。说来也怪!莫斯科卫戍司令,傲慢的拉斯托普庆伯爵竟手拿鞭子走到桥边,大声吆喝着驱散挡路的车辆。
第二十六章
下午四点钟不到,缪拉的军队进入莫斯科,领先的是符腾堡骠骑兵,骑马走在他们后面的就是带着大批随从的这位那不勒斯王本人。
在阿尔巴特街中心,圣尼古拉显灵堂旁边,缪拉停住脚步,等待先遣部队来报告城堡“克里姆林宫”的形势。
缪拉周围聚集了一小撮留在莫斯科的居民。大家都胆怯而困惑地望着这位戴花翎、佩金饰、留长发的奇怪长官。
“这就是他们的沙皇爷吗?不错!”传出了轻轻的声音。
翻译骑马来到人群跟前。
“脱帽……帽!”人群中相互交谈着。翻译招呼一个年老的看门人,问他克里姆林宫远不远。看门人困惑地听着他不熟悉的波兰腔俄语,还以为翻译说的不是俄语,不明白在对他说些什么,就躲到别人后面去。
缪拉走到翻译跟前,吩咐他打听一下俄军在什么地方。有一个俄国人懂得问的是什么,于是就有几个人同时回答翻译。法军先遣部队的一个军官骑马来到缪拉面前,报告说城堡的大门被堵住了,那里大概有埋伏。
“好!”缪拉说,接着转身命令一个随从,把四门轻炮推到前边去轰击宫门。
炮兵从缪拉后面的纵队中冲出来,沿阿尔巴特街前进。他们来到伏兹德维任卡街街尾停住,在广场上排列开来。几个法国军官指挥布置炮位,又用单筒望远镜眺望克里姆林宫。
克里姆林宫正在敲晚祷钟,钟声使法国人困惑。他们以为这钟声是作战的信号。几个步兵向库塔斐耶夫门跑去。门口摆着些圆木和木板。一个军官带着一小队兵刚跑近大门,门底下就发出两下步枪声。站在轻炮旁边的一个将军对军官发了命令,军官和士兵就跑回来。
门里又打了三枪。
一颗子弹打中一个法国兵的腿,挡板后面发出几个奇怪的叫声。法国将军、军官和士兵仿佛听到一声口令,他们的脸部表情顿时都由愉快平静变为刚毅紧张,准备战斗和受苦。对所有的人,从元帅到小兵,这里不是伏兹德维任卡街、莫霍夫街、库塔斐耶夫街和三一门,而是一个新战场,一个浴血苦战的战场。大家都在准备这场会战。门里的呐喊声静止了。大炮被推到前面。炮兵吹旺点火杆。军官喊了一声口令“放!”接着两发霰弹连续发出响声。霰弹打在宫门石头上、圆木上和挡板上;广场上升起两团硝烟。
炮声在石头建筑的克里姆林宫停了不多一会儿,法军头上响起一片古怪的声音。一大群寒鸦腾飞到城墙上空,嘎嘎地叫着,鼓动千万对翅膀在空中盘旋。随着寒鸦的啼声,宫门口响起一个人单独的呐喊声,那人身穿一件农民长外衣,没有戴帽子。他手里拿着枪,向法国人瞄准。“放!”炮兵军官又喊口令,与此同时又传出一下枪声和两下炮声。硝烟又笼罩住宫门。
挡板后面再没有什么动静了。法国步兵和军官向宫门走去。门口横着三名伤员和四名死者。两个穿农民外衣的人沿城墙向兹纳敏卡街跑去。
“把这些收拾掉!”军官说,指指圆木和尸体。于是法军把伤员都打死,把尸体扔到墙外。那些死者是谁,没有人知道。“把这些收拾掉!”——关于他们只说了这样一句话,他们就被扔到墙外,又被拖走,免得他们发臭。只有法国史学家梯也尔写了几句动听的话来纪念他们:“这些不幸的人充满了神圣的城堡,他们从兵器库里取了步枪向法国人射击。他们中间有些人被砍死,并从克里姆林宫中被清除出去。”
缪拉接到通知,说道路已清除。法军进入宫门,在参政院广场扎营,士兵把椅子从参政院窗口扔到广场上,动手在那里生火。
另外一些部队通过克里姆林宫沿马罗赛伊卡街、鲁比扬卡街和波克罗夫卡街扎营。还有一些部队沿伏兹德维任卡街、兹纳敏卡街、尼科尔街和特维尔街扎营。法军每到一处,都找不到房屋主人,他们分散居住在城里人家,就像住在城里的兵营一样。
法国兵虽然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疲劳不堪,而且减员达三分之一,他们进入莫斯科却依旧秩序井然。这是一支筋疲力尽但仍具有战斗力的可怕军队。不过,这是士兵分散到居民家里前的情况。士兵一旦进入没有人的富裕住宅,军队就此毁灭,变成既非居民又非士兵的特种人,也就是趁火打劫犯。五个星期后,这批人离开莫斯科时再也无法组成军队。他们成了趁火打劫犯,人人带着一大包他们认为贵重和有用的东西。他们离开莫斯科时,他们的目的不像来时那样为了征服,而是为了保住所获得的东西。一只猴子把爪子伸进细颈瓶里,抓了一把核桃,却不肯松开拳头,唯恐失去抓到的东西,结果毁了自己。法军也是这样,在离开莫斯科时非毁灭不可,因为他们背着抢劫到的东西又不肯放弃,就像猴子不肯放弃核桃一样。法军每个团进入民宅十分钟后,就不再有一名士兵或军官了。从民宅窗子里可以看见穿军大衣和短靴的人,笑着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们在地窖和储藏室里任意拿取食物,在院子里打开或砸破车库和马厩;在厨房里生起火来,卷起袖子揉面、烤面包、煮菜,吓唬、取笑和调戏妇女,耍弄孩子。这样的人处处都是,在商店和民宅里最多,但军队已经不存在了。
当天,法军长官发出一道又一道命令,禁止军队分散到城里去,严禁对居民施加暴行,趁火打劫,当晚要对全体官兵点一次名。但不论采取什么措施,原来的军队还是分散到这座富裕而舒适的空城。好像一群放牧在贫瘠田野上的饥饿牲口,一旦来到茂盛的草地,就无法制止它们散开,军队一进入富裕的城市,也同样无法制止他们闯进民宅。
莫斯科已没有居民,士兵像水渗进沙里一样渗进城里。他们最先进入克里姆林宫,又像星光那样无法阻挡地射向四面八方。骑兵走进堆满财物的商人家里,发现那里的马厩拴马绰绰有余,但他们还是走进隔壁房子里,认为那里更好。许多人占据了几座房子,用粉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并因此同其他连队争吵,甚至打架。士兵们还没有安顿好,就跑到街上观光市容,听说一切财物都弃下了,就奔向可以白白拿到贵重物品的地方。长官走去制止士兵,结果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去干这99lib? 种勾当。在车市街有几家马车铺,将军们聚集在那里替自己挑选各种马车。留下没走的居民邀请长官到自己家里,希望借此免遭抢劫。财富无穷无尽,无法估量;在法军已占领的地方周围都还有未被占领的房子,法国人认为那里的财富还要多。莫斯科越来越多地把他们吸引进去。水一流到干土上,水消失了,干土也不干了;同样,饥饿的军队一进入没有人的富裕城市,军队消失了,富裕城市也不富裕了,只剩下垃圾、火灾和抢劫。
法国人把莫斯科大火归罪于拉斯托普庆的野蛮爱国心;俄国人则归罪于法国人的残暴行为。事实上,莫斯科大火并不是由一个人或者几个人造成的,也不可能由少数人造成。莫斯科被焚毁,那是因为任何一座木头建筑的城市在那种条件下非焚毁不可,不管有没有一百三十条简陋的消防水管。莫斯科非焚毁不可,因为居民都已撤走,它就像一堆刨花,连续几天有火星落下,非.99lib.焚毁不可。一座木头建筑的城市,当住宅主人和警察在的时候,夏天里尚且几乎天天都有火灾,而一旦居民撤走,进驻的军队不断吸烟,拿参政院椅子在参政院广场上生火,一天两次烧饭吃,那就更非焚毁不可。在平时,村里一进驻军队,那里火灾的次数立刻增加。那么,在外国军队进驻的木头建筑的空城里,火灾又会增加多少倍呢?拉斯托普庆的野蛮爱国心和法国人的残暴行为是不该负任何责任的。莫斯科被焚毁是由于烟斗、灶头、篝火,由于占有住房的敌军士兵的粗心大意。即使有人纵火(这事是很可疑的,因为谁也没有任何理由纵火,而且很麻烦,很危险),也不能把纵火作为原因,因为不纵火,莫斯科也要被焚毁。
不论法国人怎样扬扬得意地归罪于拉斯托普庆的野蛮,俄国人怎样振振有词地谴责拿破仑的残忍,或者后来把英雄的火把交到本国人民手里,我们不能不看到,火灾的直接原因是没有的,莫斯科非焚毁不可,就像任何一座村庄、工厂和住宅,主人走了,却让陌生人进去居住和做饭,非焚毁不可一样。莫斯科被居民烧毁,这是真的;但烧毁它的不是留下来的居民,而是撤走的居民。莫斯科被敌人占领,没能像柏林、维也纳和其他城市那样完好无缺,就因为莫斯科居民没有拿面包和盐来欢迎法军,并把城门钥匙交给法国人,而是从城里撤走。
第二十七章
九月二日,法军在莫斯科像星光一般放射开去,到傍晚才到达皮埃尔所在的街区。
皮埃尔过了两天离群索居的不寻常生活,精神上近乎疯狂状态,他一心只想着一件事。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思想是怎样和什么时候产生的,但它确实弄得他忘记一切往事,也不理解现实生活;他现在的所见所闻就像在做梦。
皮埃尔离家出走,只是为了摆脱生活中错综复杂的纠葛。这些纠葛在当时的情况下是无法解决的。他借口整理图书文件来到巴兹杰耶夫寓所,就是为了逃避生活的烦恼,寻求安宁,而在他心里,对巴兹杰耶夫的回忆是和一个永恒的庄严平静的精神世界联系在一起的。这种精神世界可以对抗他被卷入的使他不得安宁的纠葛。他寻求安宁的避难所,这样的地方在巴兹杰耶夫寓所里果然找到了。在一片寂静的书房里,他双臂搁在死者的积满灰尘的写字台上,头脑里平静而庄严地回忆着一件件不远的往事,特别是鲍罗金诺战役,同时拿他们(那些铭刻在他心里的人们)的真诚、朴实和刚强作比较,更觉得自己的卑微和虚伪。盖拉西姆把他从沉思默想中唤醒时,他刚想到他要参加预定的全民保卫莫斯科的战斗。出于这个目的,他立刻要盖拉西姆给他弄农民外衣和手枪,并告诉盖拉西姆,他将隐姓埋名留在巴兹杰耶夫寓所里。后来,在孤独和闲散地度过的第一天里(皮埃尔几次想研究共济会手抄本,但是没能办到),他又几次想到他的名字同拿破仑的名字的神秘关系;不过,他俄国人别祖霍夫命里注定要来限制这头野兽的权力。这念头只是在他头脑里出现的莫名其妙和不留痕迹的幻想之一。?99lib?
皮埃尔买了农民外衣(目的是参加人民保卫莫斯科的战斗),遇见罗斯托夫家人。娜塔莎对他说:“您要留下来吗?哦,这太好了!”这时他忽然想到,即使莫斯科沦陷,他留在城里执行命里注定的任务也是件好事。
第二天,他怀着不惜牺牲自己、决不落在他们后面的念头,随着人群去三山门。但他回到家里,确信莫斯科不准备保卫,这时他突然觉得,原来认为可能做的那件事,如今变得必要和无法避免了。他一定要隐姓埋名留在莫斯科,迎接拿破仑,把他杀死。这样做不是他自己灭亡,就是结束整个欧洲的灾难,因为他认为这灾难是拿破仑一人造成的。
皮埃尔知道一八〇九年在维也纳有个德国大学生暗杀拿破仑的详情,并知道这个大学生后来被枪毙了。他不惜冒生命危险来实行自己的计划,面临这种危险,他越发感到兴奋。
两种同样强烈的感情不可抗拒地吸引皮埃尔去实现他的计划。第一种感情是想到共同的灾难,自己要求牺牲和受苦。八月二十五日他到莫扎依斯克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现在又离家出走,放弃过惯的奢侈舒适的生活,不脱衣服在硬沙发上睡觉,同盖拉西姆吃一样的东西,都是出于这种感情。第二种感情是说不出的纯粹俄罗斯感情,也就是蔑视一切习惯的人为的不自然的东西,也就是被多数人认作人间最大幸福的东西。皮埃尔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奇怪而迷人的感情是在斯洛博达宫。当时他突然觉得,财富也罢,权力也罢,生命也罢,也就是人们努力争取和保护的一切,这一切如果有什么价值的话,也只在于有99lib?可以放弃它们的乐趣。
正是怀着这种感情,一个志愿兵喝去他最后一个子儿,一个醉汉无缘无故打碎镜子和玻璃,明知这将使他赔掉身上所有的钱;正是怀着这种感情,一个人做出疯狂的行为,仿佛要试试他个人的权柄和力量,借此证明在人类生活条件之外,还存在超越生活的最高主宰。
自从皮埃尔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情以来,他不断受它的影响,但直到现在才感到完全满足。此外,皮埃尔在这方面所做的事现在正支持着他的愿望并使他无法放弃这种愿望。如果他像别人一样离开莫斯科,他的离家出走、他买藏书网的农民外衣和手枪、他向罗斯托夫家人所作的要留在莫斯科的声明,这一切不仅将失去意义,而且将变得可耻和可笑(皮埃尔在这方面是很敏感的)。
皮埃尔的身体状况同他的精神状况一致,这是很自然的。吃不习惯的粗茶淡饭,天天喝伏特加,没有葡萄酒和雪茄,身穿肮脏的衬衣,两个晚上睡在没有被褥的短沙发上几乎没有合眼,这一切使皮埃尔恼怒,使他几乎发疯。
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法军已进入莫斯科。皮埃尔知道这事,但他没有行动。他只想着自己的企图,考虑着它的每一细节。皮埃尔并没有生动地想象行刺的过程和拿破仑的死亡,而是鲜明而感伤地想象着自己的灭亡和英雄气概。
“是的,为了大家的幸福我必须单枪匹马行动,不惜牺牲自己!”他想,“是的,我要去……然后忽然……99lib?用手枪还是短剑?”皮埃尔考虑。“不过,这都一样。我要说:‘惩罚你的不是我,而是天意。’(皮埃尔考虑着行刺拿破仑时要说的话)。‘好吧,把我抓去处决吧!’”皮埃尔继续自言自语,脸上现出忧郁而刚毅的神色,垂下头。
当皮埃尔站在房间中央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书房门被推开,门口出现了一向畏畏缩缩而此刻完全变了样的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他的睡袍敞开,脸色通红,面貌难看。他显然喝醉了。他一看见皮埃尔,起初有点尴尬,但一看到皮埃尔脸色也有点慌张,立刻精神抖擞,迈着两条细腿,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中央。
“他们害怕了,”他哑着嗓子蛮有把握地说,“我说,我不屈服,我说……是吗,您老?”他沉思起来,接着突然看到桌上的手枪,出其不意地一99lib.把抓住,跑到走廊里。
盖拉西姆和看院人跟住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在门厅里把他拦住,动手夺他的手枪。皮埃尔来到走廊,又怜悯又嫌恶地瞧着这个半疯的老头。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皱起眉头,使劲握住手枪不放,哑声大叫大嚷,显然想干一件壮举。
“拿起武器!立刻行动!不行,我不给!”他叫道。
“行了,对不起,行了!您行行好,放手吧!哦,老爷,您开恩……”盖拉西姆说,小心地抓住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的臂肘,把他推回门口。
“你是谁?拿破仑!……”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叫道。
“这样不好,老爷。您进屋去吧,您歇会儿。请您把手枪给我!”
“滚,你这下贱的奴隶!别碰我!看见吗?”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挥挥手枪,叫道,“立刻行动!”
“抓住他!”盖拉西姆对看院人低声说。
他们抓住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的双臂,把他拉到门口。
门厅里充满嘈杂的叫嚣和喝醉酒的沙哑的喘息。
突然从台阶上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接着厨娘跑进门厅。
“他们来了!老天爷!……真的,是他们。四个人,骑马的!……”她叫道。
盖拉西姆和看院人放开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的手。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楚地听见几个人敲大门的声音。
第二十八章
皮埃尔决心在实现计划前不暴露身份,也不让人知道他懂得法语。他站在半开的走廊门口,准备等法国人一进门就躲起来。可是法国人进来,皮埃尔还是没离开门口。一种难以抗拒的好奇心使他站住不动。
他们来了两个。一个是军官,长得高大英俊,相貌堂堂;另一个是士兵,或者勤务兵,生得又矮又瘦,皮肤黝黑,双颊凹陷,神态迟钝。军官拄着一根手杖,瘸着腿走在前面。他走了几步,认定这是一个好住所,就停下来,回头对站在门口的士兵大声发号施令,要他们把马牵进去。军官吩咐完毕,洒脱地高举起手臂,抹了抹胡子,举手敬礼。
“大家好!”他快乐地说,笑眯眯地向周围环顾了一下。
没有人回答他。
“你是主人吗?”军官问盖拉西姆。
盖拉西姆又恐惧又疑惑地望着军官。
“住宅,住宅,宿舍,”军官说,带着宽厚和蔼的笑容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个矮小的人,“法国人是好人。真见鬼,我们不会吵架的,老大爷。”他添加说,拍拍吓得说不出话的盖拉西姆。
“怎么!这里没有人会说法国话吗?”他又说,环顾四周,遇见皮埃尔的目光。皮埃尔从门口走开去。
军官又对盖拉西姆说话。他要盖拉西姆领他去看看房间。
“老爷没有……我不明白……我的,你的……”盖拉西姆竭力想用外国腔说话,以为这样他们就能听懂。
法国军官含笑向盖拉西姆摊开双手,表示他也听不懂他的话,瘸着腿向皮埃尔站着的门口走去。皮埃尔想走开,躲开他,但就在这时他看见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里拿着手枪。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带着疯子的狡猾神情望望法国人,举起手枪瞄准。
“立刻行动!”醉汉摁住扳机,叫道。法国人闻声转过身来,在这一刹那,皮埃尔向醉汉扑去。就在皮埃尔抓住手枪往上举的时候,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终于摸到了扳机。于是发出了一声枪响。法国人脸色发白,向门口奔去。
皮埃尔忘记他想隐瞒懂法语的打算,夺过手枪,把它扔掉,冲到军官面前,用法语同他说话。
“您没受伤吧?”他问。
“好像没有……”军官周身摸索着,回答,“可我这次是死里逃生。”他指指墙上打落的泥灰,添加说,“这个人是谁?”军官严厉地瞅了皮埃尔一眼问。
“哦,刚才的事我真感到遗憾!”皮埃尔完全忘记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他是一个倒霉的疯子,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军官走到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张开嘴,靠在墙上,身子摇摇晃晃,仿佛睡着了。
“强盗,你要受惩罚的!”法国人说,放开他。
“我们打了胜仗宽宏大量,但我们不能饶恕叛徒!”他脸上现出悲壮的神色,做着洒脱有力的手势,补充说。
皮埃尔继续用法语劝说军官不要处分这个喝醉酒的疯子。法国人默默地听着,脸色依旧很阴郁,接着突然露出笑容对皮埃尔说话。他默默地对皮埃尔瞧了几秒钟。他那俊美的脸上现出又悲哀又温柔的神色。他向皮埃尔伸出手。
“您救了我的命!您是法国人吧?”他说。在法国人看来,这样的推论肯定是正确的。只有法国人能做出伟大的事,而救他第十三轻骑兵团大尉仑巴尔先生的命,无疑是一件壮举。
法国军官的这个推论和由此而建立的信念虽然是没有疑问的,但皮埃尔认为必须打破他的幻想。99lib.
“我是俄国人。”皮埃尔连忙说。
“嘿,这话您对别人去说吧,”法国人含笑说,竖起一个手指在自己鼻子前摆动着,“这一切您回头告诉我吧。遇见同胞真是高兴。那么,我们怎样来处理这个人呢?”他添加说,对皮埃尔已像对自己人一般了。法国军官的脸色和语气表示,皮埃尔即使不是法国人,他也已获得世界上最崇高的称号,这一点他无法推辞。就最后一个问题,皮埃尔解释了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的身份,并说在他们来到前,这个喝醉酒的疯子刚抢走实弹手枪,他们还来不及从他手里夺下,然后皮埃尔请求军官不要因此惩罚他。
法国人挺起胸膛,做了一个威严的姿势。
“您救了我的命。您是法国人。您要我饶恕他吗?我饶恕他。把这人领走吧。”法国人迅速而果断地说,挽住因救他的命而被提升为法国人的皮埃尔的手臂,同他一起走进屋里。
院子里的士兵听见枪声,走进门厅,问出了什么事,接着准备处罚罪人,但军官严厉地制止他们。
“有事我会叫你们的。”他说。士兵们出去了。勤务兵已抽空去过厨房,这时走到军官面前。
“大尉,他们厨房里有汤和烤羊肉,”他说,“要不要给您送来?”
“好,再弄点酒来!”大尉说。
第二十九章
法国军官同皮埃尔一起走进屋里。皮埃尔觉得他有责任再次向大尉声明,他不是法国人,并想走开,但法国军官根本不愿听他说这种话。他是那么殷勤、亲切、和善,衷心感激救命之恩,使皮埃尔不忍心拒绝他,只好同他一起在第一间屋里坐下。皮埃尔再三说他不是法国人,大尉对此感到难以理解,不明白他怎么会拒绝这种光荣的称呼,就耸耸肩膀说,如果他一定要做俄国人,那也行,但他还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救命之恩。
这个法国人要是多少能理解别人的感情,懂得皮埃尔的心情,那么皮埃尔准会离开他,但他除了自己以外,对其他一切都毫无感觉,这一层却使皮埃尔丧失戒心。
“法国人也好,隐姓埋名的俄国公爵也好,”法国人看看皮埃尔肮脏而讲究的衬衣和手上的戒指,说,“我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愿同您交个朋友。法国人从不忘记屈辱,也不忘记恩惠。我愿同您交个朋友。我要对您说的就是这些。”
这个军官的语气、表情和姿态表现得那么和善与高尚(照法国人的理解),使皮埃尔不由得用笑脸来报答笑脸,并向他伸出手去。
“我是仑巴尔大尉,第十三轻骑兵团的,因九月七日的战功获得荣誉团勋章,”他自我介绍说,得意的笑容使他小胡子下的嘴唇都皱起来,“我现在没有带着这疯子的子弹躺在救护站里,而能愉快地同阁下谈话,真是幸运,那么,请问阁下是什么人?”
皮埃尔回答,他不能说出自己的姓名,接着涨红了脸,想捏造一个不能说的原因,但被法国人抢在前头。
“行了,”他说,“我明白,您是位军官……也许还是位校官。您同我们打过仗。这不关我的事。我感谢您救命之恩。这样我就满足了,我愿为您效劳。您是位贵族吧?”他问道,皮埃尔低下99lib.头,“大名?别的我不再问了。您说,您是皮埃尔先生吗?很好。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个。”
法国兵送来烤羊肉、煎蛋、茶炊、从俄国人家地窖里拿来的伏特加和葡萄酒,仑巴尔就请皮埃尔一起吃饭,自己活像一个健康而饥饿的人那样狼吞虎咽起来。他用结实的牙齿拼命大嚼,不停地咂着嘴说:好极了!太好了!他脸色发红,汗流满面。皮埃尔也饿了,就高兴地同他一起吃喝。勤务兵莫列尔送来一锅热水,把一瓶红葡萄酒放在里面烫。此外,他还送来一瓶克瓦斯,那是他从厨房里拿来供他们品尝的。法国人知道这种饮料,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它猪柠檬水。莫列尔称赞他从厨房里找到的这种猪柠檬水。但大尉有他在莫斯科弄到的红葡萄酒,就把克瓦斯给了莫列尔,自己拿了一瓶红葡萄酒。他用餐巾裹住瓶颈,给自己和皮埃尔都斟了酒。吃了点东西,喝了点酒,大尉更加兴奋,话说个不停。
“是啊,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您从那疯子手里救了我的命,我要为您点一支感恩蜡烛,您瞧,我身上的子弹已经够多的了。这一颗(他指指腰部)是在瓦格拉姆得的,另一颗是在斯摩棱斯克得的(他指指脸上的一条伤疤)。这条腿,您瞧,不大能走路。这是七日莫斯科城下大会战时弄成的。哦!那场面可真壮观哪!值得一看,简直是一片火海。你们让我们吃了不少苦,你们可以自豪。说真的,虽然得了这宝贝(他指指十字勋章),我愿意再经历一次。我真替那些没看到这场面的人感到惋惜。”
“我当时就在那里。”皮埃尔说。
“哦,真的吗?那更好,”法国人继续说,“应该承认,你们是厉害的敌人。你们守住那个大多面堡,真了不起。你们使我们付出重大代价。您瞧,那里我去过三次。我们三次逼近炮位,三次都像纸人一样给打回来。你们的掷弹兵很了不起,真的。我看见他们的队伍集中六次,他们的行动就像检阅一样整齐。出色的民族!我们的那不勒斯王在这方面是位行家,他为他们喝过采:‘好哇!’哈,哈,原来您也同我们的兵一样!”他停了一下,又含笑说:“那更好,那更好,皮埃尔先生。打起仗来真可怕……”他挤了挤眼,“对女人很会献殷勤,皮埃尔先生,法国人就是这样。对不对?”
大尉是那么天真、开朗、单纯和得意,皮埃尔瞧着他,差点儿自己也挤了挤眼。大概是殷勤这个词使大尉又想到莫斯科的情景。
“请问,说女人都离开了莫斯科,这是真的吗?想得真怪,她们怕什么呀?”
“要是俄国人进了巴黎,法国太太小姐都不走吗?”皮埃尔反问。
“哈,哈,哈!……”法国人激动地哈哈大笑,拍拍皮埃尔的肩膀,“哈!说得真有意思。巴黎吗?但巴黎……巴黎……”
“巴黎是世界的京都……”皮埃尔替他把话说完。
大尉对皮埃尔望望。他有一种习惯:在谈话中途停下来,眼睛亲切而含笑地凝视着对方。
“要不是您对我说您是俄国人,我敢打赌您是巴黎人。您身上有一种,一种……”他说了这句恭维话,又默默地对他望了望。
“我在巴黎住过,住了好几年。”皮埃尔说。
“哦,看得出来。巴黎嘛!……一个不知道巴黎的人准是野蛮人。一个巴黎人两英里外都认得出来。巴黎有塔尔玛、裘申奴阿、波蒂埃、索邦、林阴大道……”他发现这结论比原来更加无力,慌忙补充说,“全世界只有一个巴黎。您去过巴黎,但仍是个俄国人。那也没有关系,我还是照样尊敬您。”
皮埃尔过了几天离群索居的愁闷生活,这会儿又喝了点酒,觉得同这个快乐善良的人谈话自有一番乐趣。
“让我们再来谈谈你们的太太小姐吧。听说她们都很漂亮。法国军队来到莫斯科,她们却往草原上躲,真是糊涂!她们错过了好机会。你们的庄稼汉又当别论,但你们是有教养的人,应该更了解我们。我们打下维也纳、柏林、马德里、那不勒斯、罗马、华沙,世界上所有的京城。大家怕我们,但也喜欢我们。认识是没有害处的。再有皇帝……”他说到这里,话被皮埃尔打断。
“皇帝,”皮埃尔也说了一遍,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忧郁和困惑,“皇帝是?……”
“皇帝吗?宽宏、仁慈、公正、秩序、天才——这就是皇帝!这话是我仑巴尔对您说的。不瞒您说,八年前我还反对过他呢。我父亲是个流亡的伯爵。可是这个人把我征服了。我服他。我看到他为法国增添荣誉,不能无动于衷。当我明白他要的是什么,当我看到他在为我们争取桂冠时,我对自己说:他就是我们的皇上,我愿意为他献身。就是这样!哦,朋友,他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人物。”
“那么,他在莫斯科吗?”皮埃尔结结巴巴地问,脸上现出歉疚的神色。
法国人看看皮埃尔尴尬的脸色,冷笑了一声。
“不,他准备明天进城。”他说,继续谈下去。
他们的谈话被门口几个人的叫嚷和莫列尔的到来打断了。莫列尔进来向大尉报告说,来了几个符腾堡的骠骑兵,他们要把马寄存在大尉拴马的院子里。困难主要在于骠骑兵不懂法语。
大尉吩咐把他们的上士召来,厉声问他是什么团的,团长是谁,他凭什么要占用别人已经进驻的房子。略懂法语的德国人回答了前两个问题,但他听不懂最后一个问题,用德语夹法语回答说,他是团军需官,长官命令他占领所有的房子。皮埃尔懂得德语,就把他的话翻译给大尉听,把大尉的回答用德语翻译给符腾堡骠骑兵听。那德国人明白了对他说的话,屈服了,把他的人带走。大尉走到台阶上,大声吩咐了一些事。
大尉回到屋里,皮埃尔双手放在头上,仍坐在原来的地方。他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他此刻确实很痛苦。大尉刚才出去,剩下他一个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现在使他痛苦的不是莫斯科的沦陷,不是幸运的胜利者在城里为所欲为并且庇护他,尽管这事很难堪,但使他痛苦的不是这事。使他痛苦的是他感觉到自己软弱无能。几杯酒落肚,又同这个和蔼可亲的人谈了话,把皮埃尔最近几天里阴郁沉重的心情一扫而空,而这种心情却是他实现自己的图谋所必需的。手枪、匕首、农民外衣都准备好了,拿破仑明天进城。皮埃尔仍认为刺杀这恶棍是有益的,值得的,但现在他觉得他不能这样做。为什么?他不知道,但预感到他的图谋不能实现。他同自己的软弱进行斗争,但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无法克服这种软弱,原来那种报仇、杀人和自我牺牲的悲壮心情,一旦接触到一个人,就烟消云散了。
大尉微微瘸着腿,吹着口哨,走进屋里。
法国人的唠叨原来使皮埃尔高兴,这会儿却使他反感。他的吹口哨、他的步伐、他卷小胡子的姿势,现在都使皮埃尔讨厌。
“我马上就走,我再也不同他说话了。”皮埃尔想。他心里这样想,但人仍坐在原地没动。一种软弱无能的奇怪感觉把他钉在原地,他想走,但是站不起来。
相反,大尉却兴高采烈。他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次。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小胡子微微抖动,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暗自感到好笑。
“那个符腾堡上校挺可爱!”他突然说,“他是个德国人,虽然如此,是个好小子。但是个德国人。”
大尉在皮埃尔对面坐下来。
“那么,您懂德语?”
皮埃尔默默地瞧着他。
“避难所,德语怎么说?”
“避难所吗?”皮埃尔回答,“避难所德语叫‘恩特孔孚特’。”
“恩特孔孚特。”皮埃尔又说了一遍。
“温特科孚,”大尉说,眼睛含笑对皮埃尔望了几秒钟,“这些德国人是大傻瓜。皮埃尔先生,您说是吗?”
“好,我们再来一瓶莫斯科红酒好吗?让莫列尔再给我们烫一瓶。莫列尔?”大尉高兴地叫道。
莫列尔拿来蜡烛和一瓶红酒。大尉在烛光下瞧瞧皮埃尔,看到对方苦恼的神色,大为惊讶。仑巴尔脸上现出真诚的同情走到皮埃尔面前,向他鞠了一躬。
“什么事不高兴啊?”他说,拍拍皮埃尔的手,“是不是我使您不高兴了?没有,那么您对我有什么意见吗?”他一再问,“是不是因为局势不高兴?”
皮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但亲切地望着法国人的眼睛。法国人的同情使他高兴。
“真的,先不说我对您有多么感激,我愿意同您交个朋友。我能为您效劳吗?您尽管吩咐好了。我们是生死之交。我对您说的是心里话。”他把手放在胸口上说。
“谢谢!”皮埃尔说。大尉凝视着皮埃尔,就像刚才知道避难所德语怎么讲一样。他的脸上顿时浮起笑容。
“好,这样就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吧!”他兴致勃勃地叫道,斟满了两杯酒。皮埃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仑巴尔干了自己的一杯,又握了握皮埃尔的手,然后忧郁地沉思着,臂肘搁在桌上。
“是的,我的朋友,这是命运的安排。谁知道我会从军,当上龙骑兵大尉,替波拿巴——我们都这样称呼他——效劳呢。如今我可跟他一起来到了莫斯科。”他像有意要讲一个长故事似的感伤而缓慢地说,“不瞒您说,我的朋友……我们是法国一个很古老的望族。”
大尉带着法国人特有的轻率和天真的坦诚态度向皮埃尔讲到他的祖先、他的童年和成年,以及他的亲戚、财产和家庭关系。在他的讲述中,“我可怜的母亲”当然占了重要地位。
“不过,这一切只是生活的开始,生活的实质是爱情。爱情!您说是不是,皮埃尔先生?”他越说越兴奋,“再来一杯。”
皮埃尔又干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倒第三杯。
“唉!女人啊女人!”大尉眼睛闪亮地瞧着皮埃尔,讲起爱情和他的恋爱经历来。他的风流韵事很多,从他扬扬得意的俊美的脸和津津有味地谈女人的神态上可以相信,他说的都确有其事。仑巴尔讲的恋爱事件都带有法国人看作爱情魅力和诗意的淫秽性质,但他讲得那么恳切,使人相信他自己确实领略过爱情的全部魅力。他讲的时候又把女人描述得那么迷人,使皮埃尔一直好奇地留神听着。
显然,这个法国人所迷恋的爱情,既不是皮埃尔从前对妻子的那种低级庸俗的爱情,也不是他对娜塔莎的那种浪漫的爱情(这两种爱情仑巴尔同样蔑视,他把前者看作马车夫的爱情,把后者看作傻子的爱情)。这个法国人所崇拜的爱情,主要是对女人的不自然关系,再加上感官的享受。
大尉就这样娓娓动听地讲着,他怎样爱上一位迷人的三十五岁侯爵夫人,同时又爱上这位迷人的侯爵夫人的女儿,一个天真可爱的十七岁姑娘。母女相互谦让,结果是母亲牺牲自己,让女儿同自己的情人结婚。这事虽然早已成为往事,但至今仍使大尉激动。然后他又讲了一段插曲,在同一台戏里丈夫演情人一角,而情人则演丈夫一角。他又讲了些德国的滑稽故事,如避难所德语叫恩特孔孚特,在德国男人喜欢吃白菜汤,姑娘们一头金发。
最后一件事发生在波兰,大尉记忆犹新。他红着脸,迅速地做着手势,讲到他怎样救了一个波兰人的命(在大尉的讲述里不断出现救命故事),这个波兰人就把自己富有魅力的妻子(心灵上是个巴黎女人)托他照顾,自己则参加了法国军队。大尉很走运,富有魅力的波兰女人要同他私奔,但大尉秉性厚道,把妻子交还给丈夫,并且说:“我保全了您的性命,现在要保全您的名誉!”大尉重复这句话,擦擦眼睛,抖动了一下身子,仿佛在回忆这件动人的事时要驱散自己的柔情。
皮埃尔听着大尉的讲述,如同平时在深夜或酒后那样,注意他所讲的话,了解他的意思,同时心里不知怎的涌起一系列个人的往事。他听着这些爱情故事,突然想起了他对娜塔莎的爱情,他回想起这次恋爱的情景,并同仑巴尔讲的事作着比较。皮埃尔一面听着恋爱和义务的冲突,一面重温着最后一次在苏哈列夫塔楼旁同恋爱对象相遇的细节。那次邂逅当时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甚至一次也没想起过。但现在他觉得这次见面意义重大,充满了诗意。
“皮埃尔伯爵,您到这儿来,我认出是您。”此刻他仿佛又听到她当时说的话,看见她的眼睛、微笑、旅行帽、一绺前刘海……他觉得这一切有说不出的亲切和动人。
大尉讲完富有魅力的波兰女人的故事,问皮埃尔有没有体验过为爱情而自我牺牲和嫉妒合法丈夫的感情。
皮埃尔听到这问题,兴奋起来,抬起头,觉得需要讲讲他的想法。他说,他对女人的爱情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他说,他这辈子只爱过、现在还爱着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永远不可能属于他。
“瞧你!”大尉说。
接着皮埃尔说,他从少年时代起就爱上这个女人,但他不敢想到她,因为她年纪太小,而他自己又是一个没有地位的私生子。后来,他获得了名望和财产,也不敢想到她,因为他太爱她,把她看得高于世上的一切,当然更高于他自己。皮埃尔讲到这里,问大尉是不是懂得他的意思。
大尉做了个手势,表示即使他听不懂,也要请他讲下去。
“柏拉图式的爱情,虚无缥缈……”他喃喃地说。也许是由于几杯酒落肚,也许是他要推心置腹,也许是认为对方不知道他讲的事中任何一个人,也许是三者都有,皮埃尔的口就没了遮拦。他那湿润的眼睛瞧着远处,嘴巴含糊不清地讲着自己的全部经历:他的婚姻、娜塔莎同他最好朋友的恋爱、她的变心,以及他同她的并不复杂的关系。他被仑巴尔一问,就把原先隐瞒的事也讲了出来:他的社会地位和他的姓名。
皮埃尔讲的事最使大尉吃惊的是,他非常有钱,他在莫斯科有两座公馆,如今他抛弃一切,却不离开莫斯科,而隐姓埋名留在城里。
他们一起来到街上,夜已深了。夜晚温暖而明亮。房子左边,在彼得罗夫卡街升起了莫斯科第一把大火。右边空中高悬着一钩新月,月亮对面是那颗同皮埃尔心中的爱情有联系的明亮的彗星。大门口站着盖拉西姆、厨娘和两个法国人。听得见他们的笑声和两种彼此都听不懂的语言的对话。他们望着城里的火光。
在一座大城市里,远处的火灾并不使人感到可怕。
皮埃尔望着高高的星空、月亮、彗星和火光,心里感到欣慰。“哦,多么好哇!我还有什么要求呢?!”他想。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图谋,头脑一阵眩晕,同时感到恶心。他慌忙靠住墙,免得跌倒。
皮埃尔没有跟他的新朋友告别,蹒跚走进大门,回到自己屋里,在沙发上躺下,立刻睡着了。
第三十章
逃难的莫斯科居民和撤退的军队从不同的道路,怀着不同的心情,遥望着九月二日燃起的第一把大火的红光。
那天晚上,罗斯托夫家的车队停在离莫斯科二十俄里的梅基希村。九月一日,他们动身太晚,道路已被车辆和军队阻塞,他们又忘记这个忘记那个,几次派人去取,因此那天决定在离莫斯科五俄里处过夜。第二天早晨出发也很晚,中途又停了好多次,结果只到达大梅.99lib.基希村,当晚十时,罗斯托夫一家和跟他们同行的伤员分宿在这个大村庄的几个大户和农民家里。罗斯托夫家的仆人、车夫和伤员的勤务兵伺候好主人,吃过晚饭,喂了马,走到台阶上。
隔壁农舍里躺着拉耶夫斯基负伤的副官。副官腕骨折断,疼痛难当,不断呻吟。呻吟声在黑暗的秋夜听来特别惊心动魄。第一夜,这个副官跟罗斯托夫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伯.99lib?爵夫人说,她因为呻吟声一夜没有合眼。因此到了梅基希村,她住到一户贫困的农家,以便离这个伤员远一点。
一个仆人在黑暗中看见停在门外的高轿车上方另外有一处不大的火光。有一处火光早就看得见了,大家都知道火灾在小梅基希村,是马蒙诺夫哥萨克放的火。
“弟兄们,这是另一处地方着火了。”勤务兵说。
大家都注视着火光。
“据说,小梅基希村是马蒙诺夫哥萨克放的火。”
“是他们干的!不,这不是梅基希村,还要远一点。”
“瞧,就是在莫斯科。”
有两个仆人走下台阶,来到马车另一边,坐在踏脚上。
“这要偏左一点!瞧,梅基希村在那边,这是另一个方向。”
有几个人来到他们那里。
“瞧,烧得多旺!”一个人说,“诸位,这火在莫斯科:不是在苏歇夫街,就是在罗戈日街。”
谁也没有理睬他的话。大家都默默地望着远处另一处大火的火焰,望了好半天。
九九藏书伯爵的老跟班丹尼洛走到人群前,对米施卡吆喝道:
“你什么没见过,傻瓜……伯爵问起来,一个人也没有;快去把衣服收拾好。”
“我只是跑去拿点水。”米施卡说。
“您看怎么样,丹尼洛,这火是不是在莫斯科?”一个跟班问。
丹尼洛什么也没回答,大家又好一阵不作声。火光越来越大,蔓延到越来越远的地方。
“上帝保佑!……又刮风,又干燥……”又有一个人说。
“瞧吧,烧成什么样子啦!主哇!连寒鸦都看得见了。主哇,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
“多半能扑灭的。”
“谁来扑灭?”一直沉默着的丹尼洛问。他的声音镇定沉着,从容不迫。“是莫99lib.斯科,弟兄们,”他说,“是这位洁白的母亲……”他的声音戛然中断,接着响起一阵老年人的呜咽。大家仿佛就是在等待这个说明,以便理解这火光是怎么一回事。传出了一片叹息声、祷告声和伯爵老跟班的啜泣声。
第三十一章
跟班回到屋里,向伯爵报告说,莫斯科着火了。伯爵穿上睡袍,出去观看。跟他一起出去的还有尚未脱衣服的宋尼雅和肖斯夫人。娜塔莎和伯爵夫人留在屋里。彼嘉已离开家人,随团去圣三一修道院。
伯爵夫人听到莫斯科火烧的消99lib?息哭了。娜塔莎脸色苍白,眼睛呆滞,坐在圣像下的凳子上(她一到就坐在那里),根本没注意父亲的话。她倾听着隔开三个屋子都能听到的副官的不停呻吟。
“哦,太可怕了!”宋尼雅从外面回来,身子冻僵,.99lib. 心里害怕,说,“我想,整个莫斯科都着火了,火光真吓人!娜塔莎,你来看看,从窗口这里看得见。”宋尼雅对表妹说,显然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但娜塔莎对她瞧瞧,仿佛没听懂她的话,眼睛又盯住炉炕的一角。今天早晨,宋尼雅不知怎的觉得应该告诉娜塔莎,安德烈公爵负伤了,现在就在他们的车队里。这事使伯爵夫人又惊讶又气愤,而娜塔莎从那时起就变得呆若木鸡。伯爵夫人生宋尼雅的气,这在她是很少有的。宋尼雅哭了,要求宽恕,现在为了补过,就不断安慰表妹。
“你瞧,娜塔莎,烧得多可怕!”宋尼雅说。
“烧什么?”娜塔莎问,“哦,是的,莫斯科。”
为了不让宋尼雅伤心并摆脱她,娜塔莎把头凑近窗口,茫然望了望,却什么也没看见,又坐回原处。
“你没看见吗?”
“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她说,语气仿佛要求别来打扰她。
伯爵夫人和宋尼雅都明白,莫斯科也好,莫斯科大火也好,对于娜塔莎都毫不相干。
伯爵又回到里屋躺下。伯爵夫人走到娜塔莎身边,用手背摸摸她的头,就像往常女儿生病时那样,然后又用嘴唇触触她的前额,仿佛要知道她有没有发烧,接.99lib.着又吻了吻她。
“你着凉了。你身子在发抖。最好还是躺下。”她对娜塔莎说。
“躺下?好的,我躺下。我这就躺下。”娜塔莎说。
那天早晨,自从娜塔莎听说安德烈公爵负重伤,现在跟他们一家同行后,她起初只是一再问。他要去什么地方?他伤得怎样?有没有生命危险?她可以见他吗?但他们对她说,她不能见他,他伤得很重,但没有生命危险,她显然不相信这些话,不过她认定,不论她问多少遍,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也就不再问什么,说什么。一路上娜塔莎睁着一双大眼睛(伯爵夫人知道并害怕这种眼神),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角落里,现在又带着同样的神情坐在凳子上。她在考虑问题,她在作决定,或者已作了决定。伯爵夫人知道这一点,但究竟作了什么决定,她不知道。这一点使她害怕,也使她苦恼。
“娜塔莎,脱衣服,宝贝,躺到我床上来。”(只有伯爵夫人一人躺在床上;肖斯夫人和两个姑娘照例都躺在铺干草的地上。)
“不,妈妈,我睡这里,睡地板。”娜塔莎生气地说,走到窗前,开了窗。副官的呻吟从打开的窗口听得格外清楚。她把头伸到潮湿的夜空。伯爵夫人看见,她哭得那瘦肩膀不断抖动,不断碰到窗框。娜塔莎知道,呻吟的不是安德烈公爵。她知道安德烈公爵躺在跟他们同一个院子里,躺在过道那边的小房子里。但这可怕的不停呻吟使她哭起来。伯爵夫人同宋尼雅交换了个眼色。
“睡吧,宝贝,睡吧,我的心肝!”伯爵夫人说,一只手轻轻地拍拍娜塔莎的肩膀,“喂,睡吧。”
“哦,好的……我马上就睡,马上就睡。”娜塔莎说,连忙脱下衣服,解开裙带。她脱下连衣裙,穿上短袄,盘腿坐在地铺上,把又短又细的发辫甩到前面,重新编过。她那细长的手指熟练地把辫子迅速解开,利落地重新编好。娜塔莎的头习惯地从这边转到那边,但那双眼睛却狂热地圆睁着,直勾勾地望着前面。她穿好睡衣,在近门的草铺上轻轻躺下。
“娜塔莎,你睡中间。”宋尼雅说。
“不,我睡这儿。”娜塔莎说,“您也躺下。”她烦躁地说,接着就把脸埋在枕头里。
伯爵夫人、肖斯夫人和宋尼雅连忙脱了衣服睡下。屋子里只剩下一盏神灯。但户外被两俄里外小梅基希村的大火映得很明亮,从被马蒙诺.99lib.夫哥萨克砸毁的酒店里,从大街小巷传来老百姓喝醉酒的喧嚷,同时听得见副官不断的呻吟。
娜塔莎久久地听着里里外外的声音,一动不动。她先是听见母亲的祷告声和叹息声、她身子下面床板的吱咯声、肖斯夫人熟识的鼾声、宋尼雅均匀的呼吸声。后来伯爵夫人喊了一声娜塔莎,但娜塔莎没有理她。
“她大概睡着了,妈妈。”宋尼雅低声回答。伯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喊了一声,但没有人答应。
不多一会儿,娜塔莎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娜塔莎一动不动,虽然她一只光着的小脚露在被子外面,在地板上冻僵了。
一只蟋蟀在墙缝里叫起来,仿佛在唱着战胜一切的凯歌。一只公鸡在远处啼叫,附近几只立刻响应。酒店里的喧哗已经停止,只听到副官的呻吟。娜塔莎坐了起来。
“宋尼雅!你睡了吗?妈妈!”她低声叫道。谁也没有回答她。娜塔莎小心翼翼地慢慢站起来,画了十字,她那娇小柔嫩的光脚留神地踩在肮脏的冷地板上。地板吱咯响了一声。她迅速地迈开步子,像小猫一般跑了几步,抓住冰凉的门把手。
她觉得有一个重物均匀地敲打着四面的墙壁。原来是她那颗破碎的心因为恐惧、紧张和爱情在猛烈跳动。
她打开门,跨过门槛,踏到寒冷潮湿的门廊泥地上。一股寒气使她神清气爽。她的光脚碰到一个睡着的人,她跨过那人的身子,打开安德烈公爵躺着的小房子的门。.99lib.小房子里很暗。后面屋角里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凳子上点着一支很粗的蜡烛。
娜塔莎自从早晨得知安德烈公爵负伤并且同他们在一起,就决心要见见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见见他,她知道见面将是痛苦的,不过她一定要见他。
整整一天她心里只存着一个希望,但愿夜里能见到他。但现在到了时候,她却又因要看见他而感到恐惧。他伤得怎么样?他还剩下什么?他是不是同那个不断呻吟的副官一样?是的,他就是这样。在她的想象中,他就是这种可怕呻吟的化身。她看见屋角有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并把被子下竖起的膝盖当作他的肩膀,她把他的身体想象得非常可怕,以致吓得站住了。但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力量把她往前推。她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走到堆满东西的小农舍中央。屋子里,在圣像下的长凳上躺着另一个人(那是基莫兴),地板上躺着另外两个人(那是医生和跟班)。
跟班坐起来,低声说着什么。基莫兴腿伤痛得厉害,没有睡着,睁大眼睛瞧着身穿白衬衣、睡袄,头戴睡帽的奇怪姑娘。跟班睡意蒙眬,恐惧地问:“您要什么?有什么事?”这就使娜塔莎更快地走近有一个人躺着的角落。不管这人的身体多么不像人,她一定要见他。她从跟班身边走过,点着的蜡烛倒下来,她清楚地看到安德烈公爵双手伸在被子外,他的模样同平时见到的一样。
他的模样同平时一样,但他那发烧的脸色、兴奋地凝视着她的亮晶晶眼睛,尤其是他那从衬衫翻领里露出来的孩子般柔嫩的脖子,使他显得特别天真无邪。这模样她在安德烈公爵身上可从没见过。她走到他跟前,敏捷而利索地跪下来。
他微微一笑,伸给她一只手。
第三十二章
自从安德烈公爵在鲍罗金诺急救站恢复知觉以来,已经过去七天。在此期间,他几乎经常处于昏迷状态。据同行的医生说,高烧和受伤肠子的炎症准会使他丧命。但在第七天,他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点茶,医生发现他的热度降下来。那天早晨,他恢复了知觉。离开莫斯科后的第一夜,天气相当暖和,安德烈公爵就留在马车里过夜;但到了梅基希村,伤员自己要求把他抬下车,给他喝点茶。抬进屋99lib?
子时引起的剧痛使安德烈公爵大声呻吟,他又失去了知觉。他被抬到行军床后,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后来他睁开眼睛,低声问:“茶呢?”他记起生活中这样的小事,使医生惊讶。他把了把脉,发现脉搏好转,感到又惊奇又不满。医生发现这一点感到不满,因为他凭经验断定,安德烈公爵不可能再活下去,如果他现在不死,过一阵死就会更加痛苦。安德烈公爵团里的红鼻子少校基莫兴也在鲍罗金诺战役中腿部负伤。他们在莫斯科会合,被一起运走。跟他们同行的还有医生、公爵的跟班、他的马车夫和两名勤务兵。
他们给安德烈公爵送来了茶。他大.99lib?口大口地喝着茶。用发烧的眼睛望着房门,似乎竭力要弄明白什么并想起什么来。
“不要了。基莫兴在这里吗?”他问。基莫兴从凳子上爬到他跟前。
“我在这里,大人。”
“伤得怎么样?”
“我吗?没什么。您好些吗?”
安德烈公爵又沉思起来,仿佛想起什么事。
“书弄得到吗?”他问。
“什么书?”
“《福音书》!我没有这书。”
医生答应替他找一本,并问他觉得怎么样。安德烈公爵勉强而冷静地回答医生各项问题,然后说他要在身下放一个垫子,因为他觉得难过,伤口痛得厉害。医生和跟班揭开他身上盖着的军大衣,闻到伤口腐烂的恶臭,皱起眉头,察看那可怕的地方。医生对原来的包扎很不满意,换了绷带,把伤员翻过身来,使他痛得又呻吟起来,失去了知觉,并说胡话。他不断要求把《福音书》拿来,放在他的身子底下。
“这费你们什么事呢!”他说,“我没有这书,你们去拿来,在我身边放一会儿。”他可怜巴巴地说。
医生走到门廊里洗手。
“哼,你们这些没有心肝的家伙!”医生责备给他倒水淋手的跟班说,“我只不过稍一疏忽,你们就让他压住伤口睡。这是非常痛的,我真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
“耶稣基督在上,我们好像是垫过的。”跟班说。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明白他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并记起他负了伤,怎样负的伤,以及马车停在梅基希村时,他要求把他抬进小屋的情景。他又痛得昏迷过去,后来在小屋里喝了茶,又恢复了知觉。他又回想起他所遭遇的一切,尤其清楚地记起急救站里的情景。当时看到一个他所不喜欢的人的痛苦,他又产生了新的幸福的念头。这念头虽然模模糊糊,如今却充溢他的心灵。他记起现在他有了新的幸福,而这幸福是同《福音书》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他要一本《福音书》。但他们让他压住伤口睡的不良姿势和重新将他翻身使他又失去知觉。他第三次清醒,已是夜深人静。周围的人都睡着了。一只蟋蟀在门廊外面鸣叫,街上有人叫嚷和唱歌,蟑螂在桌上和圣像上沙沙爬动,一只秋天的大苍蝇在他床头和旁边的大蜡烛周围飞舞。
他的精神有点失常。一个健康人通常能同时思想、感觉和回忆许多事情,不过他有能力选择一路思想或现象,并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一个健康人能从沉思默想中醒悟过来,对进来的人打个招呼,然后又回到原来的思路上。安德烈公爵的脑子在这方面有点不正常。他的思想比原来更活跃,更清醒,但不受自己意志的支配。他脑子里充满各种各样的思想和概念。有时,他的思想空前活跃、明晰和深刻,这在健康的时候是不可能的;但思维有时被一件意外的事打断,那时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思路上来了。
“是的,在我面前展现了一种无法从人身上夺走的幸福,”他躺在宁静阴暗的小屋里想,睁大一双发热的呆滞眼睛瞪着前方,“这是一种超越物质力量、超越物质影响的幸福,一种心灵的幸福,一种爱的幸福!人人都能知道它,但认清和决定它的只有上帝。那么,上帝究竟是怎样规定这种法则的?为什么儿子……”突然思路断了,安德烈公爵听见(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听到)一个柔和的低语声不断反复说着“劈基—劈基—劈基”和“基—基”,接着又是“劈基—劈基—劈基”,又是“基—基”。在这片低低的乐声中,安德烈公爵觉得,在他的脸上,在脸的正中,升起一座由针和木条构成的虚无缥缈的奇怪建筑物。他觉得(虽然很难受)他必须竭力保持平衡,以免这座建筑物倒塌;但它还是倒塌了,接着又在那片匀调的音乐声中慢慢升起来。“升起来!升起来!不断升起来!”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语着。他倾听着低语,感觉到针造的建筑物在升高,偶尔看见蜡烛周围的一圈红光.99lib.,听见蟑螂的沙沙声和一只苍蝇碰撞枕头和他脸庞的嗡嗡声。每次苍蝇碰到他的脸,都给他一种烧灼的感觉;但同时他又感到惊奇,因为苍蝇撞他脸上的建筑物,却没有把它撞倒。但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这是门口一件白色的东西,是一个狮身人面像,它也在挤压他。
“但这也许是放在桌上的我的衬衫,”安德烈公爵想,“而这是我的腿,那是门;但为什么老是升—升,老是劈基—劈基—劈基,基—基,劈基—劈基—劈基……”
“够了,停止吧,停下吧!”安德烈公爵痛苦地向谁请求道。突然他的思想和感觉又变得非常清楚和活跃。
“是的,爱,”他又十分清楚地想,“但不是那种为了什么目的、出于什么缘故而产生的爱,而是那种在我临死前第一次体验到的爱,那种面对敌人也能产生的爱。我体验到的那种爱是心灵的本质,它无需具体对象。我现在也体验到这种幸福。爱他人,爱仇敌。爱一切,爱无处不在的上帝。爱一个亲爱的人可以用人间的爱,但爱仇敌只能用上帝的爱。因此,当我觉得爱那个人的时候,我体验到了极大的欢乐。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人间的爱可以由爱变为恨;但上帝的爱是不会变的。不论是死亡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能把它消灭。它是心灵的本质。我这辈子恨过多少人。对所有的人,我都没有像对她那样爱过和恨过。”他生动地想到娜塔莎,不像以前那样只想到他所喜欢的她的娇媚可爱,而是第一次想到她的心灵。他理解她的感情、她的痛苦、羞耻和悔恨。现在他第一次懂得他拒绝她的残酷性,看到他同她决裂是多么残酷。“但愿我再有机会看到她一次。再一次看着她那双眼睛说……”
“劈基—劈基—劈基,基—基,劈基—劈基—砰! ”一只苍蝇撞上来……他的注意力顿时被转到另一个现实和昏迷的世界,那里正在发生一件特别的事。在这个世界里,建筑物仍在升起而没有倒塌,仍旧有什么东西在伸展,蜡烛仍旧发出一团红晕,那个衬衫般的狮身人面像仍躺在门口;但除此以外,听到吱咯一声,有一股冷风吹进来,还有一个新的白色狮身人面像出现在门口。这个狮身人面像有他想象中的娜塔莎的苍白的脸和亮晶晶的眼睛。
“唉,这连续不断的昏迷真是痛苦!”安德烈公爵想,竭力从脑海里驱除这张脸。但这张脸却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越来越近。安德烈公爵想回到原来纯属幻想的世界里去,但他无能为力,他又昏迷了。轻轻的低语匀调地继续着,有一样东西压迫着他,伸展着,一张奇怪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安德烈公爵竭力想清醒过来;他的身子动了动,他突然耳鸣起来,眼睛发黑,他好像一个落水的人,失去知觉。当他苏醒过来时,那个有血有肉的娜塔莎,那个他最想用新近觉悟到的上帝的爱去爱的娜塔莎就跪在他面前。他明白这是活生生的真正的娜塔莎,他并不觉得惊讶,但暗暗感到高兴。娜塔莎跪在他面前,恐惧而木然(她无力活动)望着他,克制就要爆发的恸哭。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只有下半部脸在微微颤动。
安德烈公爵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伸给她一只手。
“是您?”他说,“真是太幸福了!”
娜塔莎敏捷而小心地移动膝盖凑近他,留神地拿起他的手,弯下腰去,嘴唇轻轻地接触到他。
“原谅我!”她抬起头来低声说,眼睛盯住他,“请原谅我!”
“我爱您。”安德烈公爵说。
“原谅我……”
“原谅什么呀?”安德烈公爵问。
“原谅我所做的……事。”娜塔莎用几乎听不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一再轻轻地吻他的手。
“我比以前更爱你了。”安德烈公爵说,同时托起她的脸,想更清楚地看看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满含幸福的泪水,羞怯、同情、快乐和深情地瞧着他。娜塔莎形容憔悴苍白,嘴唇浮肿,不仅不好看,简直很可怕。但安德烈公爵没有看到这张脸,他只看到那双亮晶晶的美丽眼睛。他们后面有人在说话。
跟班彼得这时完全清醒了,便唤醒医生。基莫兴因为腿痛一直没有睡着,早就看见了眼前的情景,缩在凳子上,竭力用被单盖住自己的光身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医生从床上坐起来,问,“请您走吧,小姐。”
这时候有人敲房门。伯爵夫人发现女儿不在,就派使女来找。
娜塔莎好像一个梦游病患者,在睡梦中被人弄醒。她离开房间,回到自己屋里,痛哭失声,倒在床上。
从那天起,在罗斯托夫一家的旅程中,每到一处休息和宿夜的地方,娜塔莎总是寸步不离负伤的安德烈。医生不得不承认,他没有想到一个姑娘能这样坚强,照顾伤员又这样熟练。
尽管伯爵夫人想到安德烈公爵可能死在女儿的怀抱里(听医生说,这是很可能的)感到不寒而栗,但她不能禁止娜塔莎这样做。虽然负伤的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现在又很亲近,要是他恢复健康的话,两个年轻人又可能恢复婚约,但是没有人提到这一点,尤其是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本人,因为生死未决的问题不仅存在于安德烈公爵身上,也存在于整个俄罗斯身上,在这种情况下其他问题也就顾不上了。
第三十三章
九月三日皮埃尔醒得很晚。他觉得头痛,睡觉时没有脱衣服,使他感到不舒服,心里则模糊地感到昨天做了一件可耻的事,那就是同仑巴尔大尉谈了话。
时钟指着十一点,但户外特别阴暗。皮埃尔起身擦擦眼睛,看见那支有雕花柄的手枪又被盖拉西姆放在写字台上。皮埃尔记起他在什么地方,今天他有什么事要做。
“我是不是起得太晚了?”皮埃尔想,“不,他不会在十二点前进莫斯科的。”皮埃尔没有再多考虑当前要做的事,立即行动。
他理理身上的衣服,拿起手枪,准备出去。这时他才想到他该怎样带枪上街,总不能就拿在手里。即使那件宽大的农民外衣也藏不住这支大手枪。插在腰带里或者夹在胳肢窝里,都不能藏得使人看不见。再说,手枪已去了子弹,他也来不及重装。“不要紧,用匕首也行。”皮埃尔自言自语,虽然他在考虑自己的计划时就认定,一八〇九年那个大学生的主要错误,就在于他用匕首暗杀拿破仑。不过,皮埃尔的主要目的似乎并不在于实行自己的计划,而在于加强自信: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图谋,而是在千方百计加以实行。他连忙拿起在苏哈列夫塔楼一起买的那柄带绿鞘、有缺口的钝匕首,把它藏在背心下面。
皮埃尔在外衣上束上一条腰带,把帽子拉拉低,竭力不发出声音,避免遇到那个大尉,穿过走廊,来到街上。
昨天晚上他十分平静地观察过的火灾,过了一夜大大蔓延开来。莫斯科到处在燃烧。同时着火的有车市街、莫斯科河滨区、商场、厨师街、莫斯科河上的木船和陶罗戈米洛夫桥旁的木材市场。
皮埃尔穿过小巷来到厨师街,又从厨师街来到阿尔巴特街的尼古拉显灵堂。他早就决定在那里行事。大部分房子都门窗紧闭。大街小巷都不见人影。空气里充满焦味和烟气。有时可以遇到神色慌张的俄国人,也可以见到一些不像城里人并露出军人派头的法国人在大街中央走着。俄国人也好,法国人也好,他们都惊讶地瞧着皮埃尔。俄国人打量皮埃尔,除了他身体魁梧肥大,神色忧郁愁闷,还因为不明白这个人属于什么阶层。法国人惊讶地注视他,因为他不同于其他俄国人,其他俄国人都是恐惧和好奇地望着法国人,而他却根本不理睬法国人。在一座房子的大门口,有三个法国人在向不懂法语的俄国人解释什么事,他们拦住皮埃尔,问他懂不懂法语。
皮埃尔摇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在一条小巷里,一个站在绿色弹药箱旁的哨兵向他吆喝。皮埃尔直到听见第二次威严的吆喝声,才明白他应该从另一边绕过去。周围的一切他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怀着自己的企图,仿佛怀着什么可怕而生疏的东西,慌慌张张、提心吊胆地走去,惟恐失去这东西。但皮埃尔命里注定不能把这种心情保持到目的地。此外,即使在路上不受任何阻拦,他也不能实现他的企图,因为拿破仑四个多小时以前已从陶罗戈米洛夫门外出发,经过阿尔巴特街到达克里姆林宫,此刻正心情恶劣,坐在克里姆林宫的沙皇办公室里,发布扑灭火灾、防止抢劫和安定民心的详细的紧急命令。但皮埃尔不知道这一点;他一心考虑着当前的行动,感到痛苦,就像固执地从事力不从心的活动的人那样,他们力不从心,不是由于目标难以达到,而是由于目标同他们的个性格格不入;他怕在关键时刻下不了手,因此不相信自己。
他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周围的一切,但凭着本能行走,在通向厨师街的众多小巷里并没有迷路。
皮埃尔越接近厨师街,烟气越浓,在那里甚至可以感觉到大火的热度。有时火舌从房子屋顶上蹿出来。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的神色也更加紧张。不过,皮埃尔虽然觉得周围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却没有意识到他正在走向火场。皮埃尔沿着一边通厨师街、另一边邻接格鲁吉亚公爵府花园的一大片空地上的小径走去,突然听见身旁发出女人绝望的哭声。他仿佛从梦中醒来,停住脚步,抬起头。
小径旁,在落满灰尘的枯草地上散乱着一堆堆生活用品:羽绒褥子、茶炊、圣像和箱子。箱子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地上,她生着暴牙,身穿黑外衣,头戴睡帽。这个女人摆动着身子,边哭边诉。两个女孩,年纪十到十二岁,身穿肮脏的短连衣裙和外衣,脸色苍白,惶惑地望着母亲。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身穿厚呢外衣,头戴别人的大帽子,在老保姆的怀里啼哭着。一个肮脏的赤脚使女坐在箱子上,解开浅黄色发辫,扯下烧焦的头发,拿到鼻子底下闻着。那中年女人的丈夫是个矮小的驼背,身穿文官制服,蓄着轮形的络腮胡子,帽子戴得端端正正,光滑的鬓角从帽子下露出来,脸色呆滞没有表情,正移动叠在一起的箱子,从箱子底下拉出几件衣服。
那女人一看见皮埃尔,几乎扑倒在他的脚下。
“亲人哪,正教徒呀,帮帮忙吧,救救命啊,好人哪!……哪一位帮帮忙啊!”她边哭边诉,“女儿!……小女儿!……把我的小女儿丢下了!……烧死了!……呜—呜—呜!我苦苦把你养大竟落得这样……呜—呜—呜!”
“别这样,玛丽雅!”丈夫对妻子低声说,显然是要在旁人面前替自己辩解,“一定是姐姐把她带走了,要不她会到哪儿去呢?”他添加说。
“木头!坏蛋!”女人突然停止哭泣,恶狠狠地骂起来,“你这人没有心肝,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疼。换了别人,早就从火里救出来了。他是木头,不是人,不是父亲。您是位贵人,”女人一边哭,一边急急地对皮埃尔说,“火在旁边烧起,向我们扑过来。丫头叫道:着火了!我们急忙收拾东西。我们就这样逃出来了……这就是抢出来的东西……圣像、我陪嫁的床,别的都丢了。我们拖出孩子们,可是卡嘉不见了。哦,主啊!哦—哦—哦!”她又痛哭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宝贝,烧死了!九九藏书烧死了!”
“那她在哪里?留在哪里?”皮埃尔问。女人从他关切的神态上看出他能帮她的忙。
“老爷!好老爷!”她抱住他的腿叫道,“恩人,您就让我放心吧……阿尼斯卡,贱货,给这位老爷领路,去!”她对使女吆喝着,怒气冲冲地张大嘴,这样就把她的长板牙暴露无遗。
“带我去,带我去……我去办。”皮埃尔连忙气喘吁吁地说。
一个肮脏的使女从箱子后面走出来,理好辫子,叹了一口气,迈开笨拙的光脚沿小径在前面领路。皮埃尔仿佛从沉重的昏睡中苏醒过来。他高高地昂起头,眼睛里焕发出生气勃勃的光彩。他快步跟着使女,走到厨师街。整条街都弥漫着浓密的黑烟。一条条火舌从黑烟中蹿出来。一大群人挤在火场前面。街道当中站着一个法国将军,正对周围的人说着什么。皮埃尔在使女的伴同下向将军站着的地方走去,但被法国兵拦住。
“这里不准通行!”有人对他嚷道。
“这儿来,叔叔!”使女说,“我们可以穿小巷,通过尼古林街过去。”
皮埃尔回过身,有时跑几步才能赶上她。使女跑过一条街,向左拐进小巷,走过三座房子,向右拐进大门。
“就在这里。”使女说,接着跑过院子,打开木栅门站住,指给皮埃尔看一所熊熊燃烧的木头小厢房。木厢房的一边已经倒塌,另一边正在燃烧,火焰从窗洞里和屋顶下蹿出来。
皮埃尔走进木栅门,立刻被炽热的空气包围,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哪一座是你们家的房子?哪一座?”他问。
“哎哟!”使女指着厢房叫起来,“就是那一间,那一间99lib?就是我们的家。烧死了,我们的卡嘉,我们漂亮的小姐,哎哟!”阿尼斯卡一看见大火,觉得应当表示她的感情,就也哭起来。
皮埃尔冲进厢房,但热气逼人,他不由得绕着厢房兜了个圈子,来到一座大房子前面。这座房子一边屋顶已起火,旁边有一群法国兵。皮埃尔看见那些法国兵在拖着什么东西,开头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后来看见前面有个法国人在用钝短刀砍一个农民,同时从农民手里抢一件狐皮大衣,皮埃尔才模糊地意识到这是抢劫,但他没有时间考虑。
爆炸声,墙壁和天花板的倒塌声,火焰的呼呼声和咝咝声,人们激动的叫嚷,时而乌黑浓密、时而光亮腾跃、夹着火星的烟云,以及有些地方像一束红色的干草、有些地方像金色鱼鳞在墙上蔓延的火焰,咄咄逼人的热气,浓烟和人们紧张的行动——这一切对皮埃尔产生火灾通常给人的影响。这一切对皮埃尔产生特别强烈的影响,因为看到这大火,皮埃尔突然觉得摆脱了沉重的思想。他觉得自己变得年轻、快乐、灵活和刚毅。他从大房子那边绕过厢房,正要跑到未倒塌的那部分屋里去,突然听到头上有几个人在呼喊,接着发出一样重东西落在身边的炸裂声。
皮埃尔抬头一看,只见房屋窗子里有几个法国兵,刚把装满金属品的五斗橱抽屉扔下来。另外几个法国兵站在下面,向抽屉走去。
“你这家伙来干什么!”一个法国兵对皮埃尔吆喝道。
“这房子里有个孩子。您没看见一个孩子吗?”皮埃尔说。
“你在说什么?滚开!”有几个人喝道。一个法国兵显然怕皮埃尔抢走他们抽屉里的银器和铜器,威胁着向他跨进一步。
“一个孩子?”有个法国兵从上面大声说,“我听见花园里有哭声。说不定就是他的孩子。我说,得讲点人道。我们大家都是人……”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皮埃尔问。
“这儿!这儿!”法国人从窗口对他大声说,指指房子后面的花园,“等一下,我这就来。”
过了没多久,果然有个黑眼睛、脸上有个黑痣的法国人只穿一件衬衫,从底层窗子里跳出来,拍拍皮埃尔的肩膀,同他一起跑到花园里。
“喂,你们快点儿!”他向伙伴们喊道,“火烧过来了。”
法国人跑到屋后铺沙的甬道上,拉住皮埃尔的手,指给他看一个圆形场地。长椅底下躺着一个穿粉红衣裳的三岁女孩。
“喏,那就是您的孩子。啊,是个女孩子,那就更好了。再见,胖子。我说,得讲点人道。大家都是人哪!”脸上有黑痣的法国兵向同伴那儿跑去。
皮埃尔高兴得喘不过气,跑到女孩旁边,想把她抱起来。但这个患瘰疬症、相貌像母亲的难看女孩一看见陌生人就一边叫,一边跑开去。皮埃尔将她一把抓住,抱在怀里;她却没命地狂叫,她的小手要拉开皮埃尔的手臂,她那流口水的嘴乱咬。皮埃尔感到一阵恐怖和嫌恶,就像碰到一头小动物似的。他使劲抱住她不让她挣脱,把她抱回大房子里。但原来那条路已走不通;使女阿尼斯卡已不在。皮埃尔又怜悯又嫌恶地小心抱着痛哭流涕的女孩,跑过花园,找寻别的出路。
第三十四章
皮埃尔抱着女孩绕99lib.过一些房子和小巷,跑回厨师街转角的格鲁吉亚公爵花园那里,最初他简直认不出刚才离开的地方,因为那里挤满了人,堆满了从房子里拖出来的家具杂物。除了带着东西从大火里逃出来的几家俄国人外,这里还有几个穿不同服装的法国兵。皮埃尔没去理睬他们。他匆忙找寻着那个官吏,以便把女儿交给母亲,自己再去救别人。皮埃尔觉得,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得赶快做。皮埃尔由于大火的热气和自己的奔走,这时觉得比刚才跑去救孩子时更加生气蓬勃,浑身是劲。女孩这时已安静下来,两只小手抓住皮埃尔的外衣,坐在他的手臂上,像一头小野兽似的向四周观望。皮埃尔偶尔对她望望,微微笑着。他觉得他在这张恐惧的病态小脸上看到一种天使般纯洁可爱的神情。
原来的地方已看不到那个官吏,也看不见他的妻子。皮埃尔快步在人群中间穿行,瞧着他所遇到的各种人。他不由得注意到一个格鲁吉亚或者亚美尼亚家庭,其中包括一个身穿新羊皮袄和新靴子的东方脸型的俊美老人,一个同一脸型的老妇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皮埃尔觉得这年纪很轻的女人是个标准东方美人,她生有两条弯弯的黑眉毛,一张嫩红的美丽脸蛋,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身穿阔气的缎子外套,头包鲜艳的紫色头巾,在广场上散乱的杂物和人群中间好像一棵被抛在雪地上的娇嫩的热带植物。她坐藏书网在老妇人后面的包裹上,她那双黑梅子般的眼睛覆盖着细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地瞧着地面。显然,她知道自己长得美,并因此提心吊胆。她的脸使皮埃尔感到惊讶。他匆匆沿着栅栏走过,几次回头看她。皮埃尔走到栅栏旁,还是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他站住,向四周环顾。
这时皮埃尔抱着孩子的模样越来越引人注意,他的周围聚集了几个俄国男人和女人。
“先生,您是不是丢了什么人?您是位老爷,是不是?这是谁家孩子?”有人问他。
皮埃尔回答说,这是一个穿黑外套女人的孩子,她原来带着孩子坐在这地方。他问有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到哪儿去了。
“大概是安斐罗夫家的,”年老的助祭对一个麻脸女人说,“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他用习惯的低音添加说。
“怎么会是安斐罗夫家!”那个女人说,“安斐罗夫家一早就走了。她不是玛丽雅·尼古拉耶夫娜的,就是伊凡诺娃的。”
“他说是个女人,可玛丽雅·尼古拉耶夫娜是个贵夫人。”一个家奴说。
“你们认识她吗?她很瘦,牙很长。”皮埃尔说。
“那是玛丽雅·尼古拉耶夫娜。他们到花园里去了,当时那些狼窜到这里来。”她说着指指法国兵。
“哦,上帝保佑!”助祭又说。
“您往那边走,他们在那里。就是她。她伤心死了,一直在哭,”那女人又说,“就是她。往这儿走。”
但皮埃尔并没有听那女人的话。他一连几秒钟目不转睛地望着几步外发生的事。他望着亚美尼亚家庭和两个走近他们的法国兵。其中一个,矮小灵活,身穿一件蓝军大衣,拦腰束着一条绳子。他头戴一顶睡帽,赤着脚。另一个使皮埃尔特别惊讶.99lib?,他身体瘦长,有点驼背,头发浅黄,动作缓慢,神态像个白痴。他身穿粗呢外套、蓝裤子,脚登高筒皮靴。小个儿法国人光着脚,身穿蓝军大衣,走到亚美尼亚人面前,嘴里说了些什么,立刻捉住老头儿的双脚。老头儿慌忙脱下靴子。那个穿粗呢外套的法国人,在亚美尼亚美人面前站住,两手插在裤袋里,一动不动,默默地瞧着她。
“抱去,把孩子抱去!”皮埃尔像命令似的对女人说,同时把女孩交给她,“你交给他们,交给他们!”他几乎对那女人吆喝道,同时把哭哭啼啼的女孩放在地上,接着又回头看看法国兵和亚美尼亚家庭。老头儿已赤脚坐在地上。小个儿法国人拉下他的另一只靴子,拿两只靴子相互拍着。老头儿一边抽噎,一边说着什么,但皮埃尔只对他瞥了一眼。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穿粗呢外套的法国人身上。这时,那个法国人慢慢地摇摆身子,走到年轻女人面前,两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抓住她的脖子。
亚美尼亚美人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垂下长长的睫毛,仿佛没看到、也没感觉到士兵对她的行为。
皮埃尔向法国人跑去的时候,那个穿粗呢外套的瘦长抢劫犯已拉下亚美尼亚年轻女人脖子上的项链,那女人双手抓住脖子尖声叫着。
“放开这女人!”皮埃尔狂怒地哑声叫着,抓住瘦长驼背法国兵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开。那个士兵跌下去,又爬起来跑了。但他的伙伴丢下靴子,拔出短刀,抢前一步,威胁皮埃尔。
“喂,喂,别胡来!”他嚷道。
皮埃尔气愤得忘乎所以,力气增加了十倍。他向赤脚法国兵扑去,不等那法国兵拔出短刀,已把他打倒在地,接着又用拳头打他。周围人群发出喝采声,这时街角出现了一队法国枪骑兵。枪骑兵奔向皮埃尔和那个法国兵,把他们包围起来。皮埃尔一点也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他只记得他打了一个人,人家打了他,最后他感到他的双手被缚住,一群法国兵站在他周围,搜他的衣服。
“中尉,他有一把刀。”这是皮埃尔听懂的第一句话。
“哦,武器!”军官说,转身对那个同皮埃尔一起被捕的赤脚法国兵说话。
“好,好,你到法庭上去招供吧!”军官说。然后他转身问皮埃尔:“你会说法语吗?”
皮埃尔用充血的眼睛朝四周看了看,没有回答。他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因为军官低声说了些什么,又有四名枪骑兵离开队伍,站到皮埃尔的两旁。
“你会说法语吗?”军官同他保持一定距离,又问,“叫翻译来!”行列中骑马跑出一个穿俄国便服的矮小的人。皮埃尔从他的服装和语言上立刻认出他是莫斯科一家商店的法国人。
“他不像个普通人。”翻译望望皮埃尔,说。
“哦,哦,他很像一个纵火犯,”军官说,“问问他是什么人?”他添加说。
“你是什么人?”翻译问,“你要回答长官的话。”
“我不告诉你们我是谁。我是你们的俘虏。把我带走吧!”皮埃尔忽然用法语说。
“哦,哦!”军官皱着眉头说,“开步走!”
人群围住枪骑兵。离皮埃尔最近的是那个抱着女孩的麻脸女人;等枪骑兵一走开,她就走到前面。
“他们这是要把你带到哪儿去啊,我的好人?”她说,“女孩,这女孩,叫我把她往哪儿送,如果她不是他们的孩子!”麻脸女人说。
“她想干什么?”军官问。
皮埃尔好像喝醉了酒。他一看见他救出的女孩,更加兴奋。
“她想干什么吗?”皮埃尔说,“她抱的是我的女儿,是我从大火中救出来的,”他说,“再见!”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脱口说出这句没有目的的谎话来,接着就雄赳赳地在法国兵中间大踏步走去。
这队法国枪骑兵是奉杜洛奈命令巡逻莫斯科街道的巡逻队之一,目的是要制止抢劫,尤其是要拘捕纵火犯,因为根据法国高级官员当天发表的意见,他们是引起火灾的原因。巡逻队经过几条街,又逮.99lib?捕了五名俄国嫌疑犯、一个小商人、两个神学院学生、一个农民、一个家奴和几名抢劫犯。但所有的嫌疑犯中嫌疑最大的是皮埃尔。全体人犯被带到祖波夫堡一座权充拘留所的大房子里,而皮埃尔则被严格地单独监禁。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