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人间椅子》 每天早上十点,目送丈夫去官署上班。之后,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于是佳子便把自己关进与丈夫共用的书斋。她目前正着手为K杂志的夏季特别号创作一部长篇。 佳子是个美丽的女性作家,这阵子声名鹊起,锋芒甚至盖过她外务省书记官的夫君。她几乎每天都收到好几封陌生仰慕者的来信。 今早亦然,她在书桌前坐下,开始工作前,得先浏览一遍那些陌生人士的信件。 尽管内容一成不变、乏善可陈,但出于女人的温柔体恤,无论什么样的信件,只要是寄给自己的,她都一定会读上一遍。 她从简单的处理起,看过两封信和一张明信片后,仅剩一个疑似稿件的厚重信封。这种不.99lib.经照会便突然寄来稿子的情形,过去也时常发生,大部分都是冗长沉闷的,可是她想瞄一下标题,便拆了封,取出一沓纸。 不出所料,那是一沓装订成册的稿纸。然而不知何故,上面既无标题亦无署名,直接以“夫人”的称呼起首。怪了,那么这还是一封信喽?她心生纳闷,视线却已往下扫了两三行,这一看不打紧,内心隐约升起一股异常恐怖的预感。之后,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她不由自主地往下读。 夫人。 我与夫人素昧平生,此次冒昧去信,望乞海涵。 突然看到这样的内容,夫人肯定会吃惊不已,但我必须向您坦承至今犯下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罪行。 几个月来,我完全从人间销声匿迹,过着真正形同恶魔的生活。当然,世界再广,也没有人知晓我的所作所为。若没有意外,或许我将不再重返人世。 然而,最近我的心情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无论如何我都得为这不幸的境遇忏悔。光这么说,夫人一定诧异不解,所以,请务必读完这封信,如此便能理解我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心境,又为什么特意要求夫人聆听这番忏悔之词。 好,我该从哪儿开始说呢?这事太过奇异,于是决定写下来给你。不过以这种人世间通行的交流方式,还挺让人不好意思的,于是书写过程中亦拖沓许多。但犹豫不决对事情本身也没多大帮助,总之我依序写来吧! 我是个天生的丑汉,请夫人千万牢记这一点。否则如果您答应我厚颜无耻的见面请求,让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看到我久经糜烂的生活愈发令人不忍卒睹的丑陋容貌,极度惊讶之下难保您不会有过激的反应,这我实在难以忍受。 我何其不幸啊!尽管相貌丑陋,心中却燃烧着不为人知的炽烈热情。我忘记本身怪物般的容颜,以及只是一介贫穷工匠的现实,憧憬着各式各样不自量力、甜美奢侈的“梦”。 如果我出生在更富裕的家庭,也许能借助金钱之力沉溺于五花八门的游戏之中,以便排遣这猥琐的形貌带来的悲伤。或者,如果我更有艺术天分,便能通过美丽的诗歌忘却人世的乏味。只是悲哀的我,不具丝毫天赋奇才,仅为一可怜的家具工匠之子,靠继承父亲的工作维持生计。 我擅长打造椅子,成品连最挑剔的客户都满意,因此受到老板特别器重,总是交给我高级订单。那些订单不是靠背或扶手部分的雕刻要求特别复杂,就是对坐垫弹性及各部位尺寸有微妙的偏好,制作者耗费的苦心,外人实在难以想象。但付出的心血越大,完工时的喜悦越是无与伦比。这么比喻或许有些狂妄,但我想应该近似艺术家完成杰作时的心境。 每把椅子完工后,我会先试坐,无趣的工匠生活中,唯独这个时候才有说不出的得意和满足。日后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将是多高贵的绅士,或多美丽的淑女?既然如此大手笔定做,那户人家肯定有足以匹配这把椅子的豪侈的房间吧。墙上想必挂着名家的油画,天花板悬吊着气势恢宏的、如宝石般璀璨的水晶灯,地上则铺着名贵的地毯。然后,和椅子配套的桌上,一定绽放着香气馥郁、夺人眼球的西洋花草。我浸淫于这样的幻想,感觉自己好像成了那豪华房间的主人。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我沉溺在这莫名愉快的心境里。 我虚渺的妄念变本加厉,似无止境。这个我——贫穷、丑陋、区区一介工匠的我——在空想世界中化身为优雅的贵公子,坐在亲手制作的奢华椅子上。总是现身梦中的漂亮女子娇羞地微笑着,乖巧地坐在一旁聆听我说的每一句话,甚至与我十指交握,彼此呢喃着爱的甜言蜜语。 然而,无论何时,我这乐陶陶的粉色美梦总是被一阵邻家大婶的刺耳话声,或附近病童歇斯底里的哭叫声打破,丑恶的现实又在我面前展露出灰色的身躯,回到现实,看见与梦中贵公子毫无共同之处、丑陋得可悲的自己,哪儿还有方才那个可人儿的倩影?附近一天到晚累得灰头土脸的小保姆,都不屑看我一眼。只有我精心制作的椅子孤零零呆立原地,仿若美梦的残骸碎片。可就连这把椅子,不久后也将搬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去,不是吗? 于是,每完成一张椅子,一股无法言表的空虚便油然而生。那难以形容、叫人深恶痛绝的心情,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逐渐积累到让我无法承受的地步。 “与其过着这如蝼蚁般的日子,不如死掉算了。”我认真考虑起来,即使在工场埋头敲着凿子、打着钉子,或搅拌气味刺鼻的涂料时,也在执拗地思索着。“可是,且慢,既然有一死了之的决心,难道没其他办法吗?例如……”我的思绪渐渐偏离常轨。 恰巧那时接到一份订单,99lib?客户指定我制作从未尝试过的大型皮革扶手椅。这批椅子要送到同在Y市的一家外国人经营的饭店,原本他们习惯直接由本国运送家具过来,但雇用我的老板从中斡旋,说日本有手艺不输舶来品的工匠,才拿下这次的单子。由于机会得来不易,我废寝忘食地投入制作工作,真的是呕心沥血、全神贯注。 看着完成后的椅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觉得简直完美得叫人着迷。一如往常,我将四把一组的椅子搬出一把,放到采光良好的木地板房间,安然坐下。椅子坐起来多么舒服啊!蓬蓬松松、软硬适中的坐垫,故意不染色、直接以原色贴上的灰皮革的触感,维持适度倾斜、轻轻托起背脊的丰满靠背,描绘出细致曲线、饱满鼓起的两侧扶手,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调和,浑然天成地呈现“安乐”这个词汇的实际内涵。 我深深坐进椅子里,爱抚着浑圆的扶手,陶醉其中。于是我的老毛病发作了,空想源源不绝地带着虹彩般瑰丽耀眼的颜色涌现。那是幻觉吗?由于心中所念过于清晰,我甚至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疯了。 这时,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妙计。所谓恶魔的呢喃,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事吧!尽管如梦般荒唐无稽、骇人无比,但仍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蛊惑着我。 起初,我只是不想和精心打造的美丽椅子分开,假如可以,我愿随它去天涯海角,当我迷迷糊糊地伸展梦想的羽翼时,不知不觉竟与平素在胸中发酵的某个异常念头联结。啊,我是个多么可怕的疯子啊!居然考虑实践这古怪的异想。 我连忙拆毁四把椅子中自己觉得最为完美的一把,重新修整,以实践那超乎常理的计划。 那扶手椅相当大,坐垫以下部分做成箱体支撑,替代四条椅腿,外部用皮革包覆,此外,靠背和扶手亦十分厚重,内部各个部件的空间是连通的,即使藏进一个人,外面也绝对看不出来。当然,支撑椅内的是结实的木框,并搭配多枚弹簧以达到舒适的目的。但我适当改造一番,腾出空间,使坐垫部分容得下腿部、靠背部分容得下头部和身躯,只要仿照椅子的形状坐进去,便能潜伏其中。 这种加工是我的拿手绝活,我熟练地将椅子调整得便利十足。例如,为了呼吸和听见外面的声响,在皮革一角弄出不易察觉的空隙;靠背里侧、头部所在位置的旁边,则搭上一个储物的小架子,并塞进水壶和干粮,还装进一个大橡皮袋,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还耗费了许多工夫,张罗得只要有粮食,就算在里头待上两三天,也绝不会给生命造成任何威胁。说起来,这张椅子等同于一间单人房。 我脱只剩一件衬衫,然后打开底部出入口的盖子,钻进椅内。那感觉真是诡异非常,眼前一片漆黑,闷得几乎窒息,心情仿佛踏入坟墓。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座坟墓,爬进椅子的同时,犹如披上隐身衣,从这人世间消失。 没多久,老板派伙计拉着大板车来搬运这四张扶手椅。我的徒弟(我和他住在这里)毫不知情地与小伙计寒暄。将椅子搬上车时,一名苦力埋怨道:“这家伙重得离谱。”我不禁吓一大跳,不过扶手椅原本就十分沉重,他们并没有特别怀疑。不一会儿,大板车喀啦啦的震动化成一种奇妙的触感,浸入我的身体。 我一路忧心忡忡,岂料装着我的扶手椅,当天下午便平安无事地落脚于饭店的某房间。后来我才知道,那并非私人房,而是个类似休息室的大厅,供顾客等候、看报、抽烟时使用,有许多人频繁出入。 夫人可能已经发现,我这古怪行动的首要目的,是趁四下无人的时候,溜出椅子,在饭店里徘徊行窃。有谁能想到世上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椅子里竟藏着一个人?我能像影子般自由出入每个房间,引起骚动后,只需逃回椅中那个秘密基地,屏气凝神地观赏大伙愚蠢的搜索行动。夫人知道海边有种寄居蟹吗?外表极似大蜘蛛,没人时就神气地横行霸道,可是一听到脚步声,便以快得惊人的速度躲回壳内,露出恶心的毛茸茸的前脚,窥视敌方的动静。我就好比寄居蟹,虽无外壳,但有椅子这隐蔽的巢穴,我不是在海边,而是在饭店里昂首阔步。 我这计划因异想天开的神来之笔,出乎意料地十分成功。抵达饭店第三天,我便狠狠大捞了一笔。下手偷窃时紧张又享受的心情,顺利得手时难以言喻的喜悦,观看众人在我眼前嚷嚷着“他逃到那边”、“他跑去哪里”的滑稽好笑。啊,凡此种种都充满不寻常的魅力,令我深深着迷。 遗憾的是我无暇细细陈述,之后我发现了比盗窃愉快十几二十倍的新奇娱乐。而坦白这件事,才是我写这封信的真正用意。 一切要回到当初,从我的椅子摆在饭店休息室时讲起。 椅子送到后,饭店的老板都来试坐,接下来却一片静悄悄,没半点声响。房里应该没人,但刚到就离开椅子实在太冒险,我鼓不起勇气。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或许那只是我的感觉),我全部神经都集中在耳朵上,不漏掉任何动静,专注地聆听周围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隐约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到距椅子前两三间远的地方,脚步声就消失了,只剩下低沉的摩擦声,大概是房间里铺着地毯的缘故吧!很快,一阵男性粗重的鼻息靠近,我正在吃惊,一个似乎是西洋人的庞大身躯已一屁股落在我膝上,还轻轻弹了两三下。隔着一层薄薄的皮革,我的大腿和那名男子结实壮硕的臀部几乎鱼水交融地紧紧贴在一起。他宽阔的肩膀正好靠在我的胸膛上,厚重的双掌透过皮革扶手与我的手重叠。然后他抽起雪茄,一股丰盈的男性体香飘进皮革间隙。 夫人,请站在我的立场想象一下,那情景是多么荒诞离奇。由于过度恐惧,我在黑暗中僵着身子,腋下不停冒冷汗,脑袋里一片空白。 从那男子一屁股坐下开始,之后一整天不断有形形色色的顾客轮流坐在我膝上,却没人发现我在椅子里。谁都没察觉他们深信是柔软坐垫的东西,其实是人类有血有肉的大腿。 暗无天日,甚至举动维艰的皮革天地,构成一个妖异魅惑的世界!在这里,人类与平日肉眼所见完全不同,是一种奇妙的生物。他们不过是声音、鼻息、脚步声、衣物摩擦声及几个浑圆富于弹力的肉块罢了。我能够以肌肤触感取代视觉识别每个人。有些人又肥又胖,犹如碰触腐烂的鱼肉;相反的,有的人骨瘦如柴,简直像具骸骨。此外,综合背脊弯度、肩胛骨间距、手臂长度、大腿粗细或尾椎骨长短来看,就算身材再相似,人和人也必定有所差异。除了容貌和指纹,人类绝对可以凭触摸全身逐一区别。 关于异性也是一样。一般而言,大众总会关注容貌的美丑,但在椅中世界,美丑根本构不成话题。这里只有赤裸的肉体、声音和气味,夫人,请不要为我这过分露骨的讲述感到冒犯。身处椅子中,我强烈爱上一名女子的肉体(她是第一个坐上人椅的女性)。 凭着嗓音,我想象她是个豆蔻年华的异国少女。当时房里正好没人,她似乎碰上什么高兴的事儿,小声地哼着奇妙的歌曲,踩着雀跃的步伐进来。她走到我潜伏的扶手椅前,突然将丰满柔软的躯体投向我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啊哈哈哈”大笑出声,手舞足蹈,网中鱼似的不住弹跳。 接着,足有半小时之久,她在我膝上时而歌唱,时而配合歌曲的旋律,微微扭动沉重的身躯。 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对我来说,女人是神圣的,不,简直可以说是恐怖的,我甚至不敢直视她们。如今我却和一个陌生的异国少女,共处一房、同坐一椅,隔着薄薄的皮革,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融合在一起。尽管如此,她毫无不安,将全身重量托付给我,表现出在四下无人时才有的放松而自由奔放的模样。我甚至能紧紧拥抱她,或亲吻那丰腴的后颈,随心所欲地做出任何举动。 自从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偷窃成为次要目的,我完全沉溺于这神秘的触感世界。我心想,这个椅中世界才是上天赐予我的真正归宿。像我这般丑陋又懦弱的家伙,在阳光灿烂的国度里,只能永远怀着自卑,羞耻而悲惨地活下去。可是,只要换个居住的时空,稍微忍耐一下椅子里的拘束,便能亲近在光辉世界里无法交谈,连靠近都不被允许的美丽佳人,还能聆听她们的话语、触摸她们的肌肤。 椅中恋情的魅力有多么独特、多么令人陶醉,不亲身经历是无从体会的。那是只有触觉、听觉及嗅觉的恋情,是黑暗中的恋情,绝不属于人世。这是否就是恶魔之国的爱欲?仔细想来,这世界在人眼不及的各个角落进行着何种异常、惊悚的事情,真是无从想象。 当然,按原先的计划,达到行窃目的后便应该逃离饭店,但这举世无双的快乐让我不能自拔,我不想逃离,我打算永远定居在椅内,继续这样的生活。 每晚外出我都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半点声息,神不知鬼不觉在饭店内移动,自然没遇上危险。话虽如此,漫长的数个月中,我竟能安然无恙地生活在椅内,连自己都诧异。 由于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狭小的空间里,弯着手臂曲着膝盖,我浑身麻痹,无法完全直立,最后只得像瘫子似的爬行往返于厨房和化妆室。我这个人是多么疯狂啊,纵然忍受着如此劳苦,仍不愿舍弃玄妙的触感世界。 有人把这儿当家,一住便是一两个月,不过毕竟是饭店,宾客络绎不绝,我瑰丽的恋情只能无奈地随时间的流逝改变对象。而这无数梦幻的恋人,也不像普通人那样以容貌留存记忆,而是以触感刻画在我心中。 有些人像小马般精悍,肉体苗条紧实;有些人像蛇般妖艳,肉体灵活自在;有些人像皮球般浑圆,拥有厚厚的脂肪和弹性;又有些人像希腊雕刻般坚实有力,拥有完美发达的肌肉。此外,不管什么样的女性躯体,都各有独到的特征及魅力。 同时,在来来去去的不同女体间,我也尝到了别样的滋味。 有一次,欧洲某强国大使(我是听服务生聊天得知)的伟大躯体坐到我膝上。比起政治家的身份,他更是享誉国际的诗人,能触摸到这位大人物的肌肤,令我骄傲不已。他在我身上与几名同胞交谈了约莫十分钟,随即离开。当然,我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聊些什么,但每回他做手势,那比常人温暖许多的肌肉就跟着收缩隆起,搔痒般的触感带给我一种难以名状的刺激。九九藏书 当时,我倏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倘若用利刀从皮革后方猛力刺向他的心脏,后果将如何?势必会造成致命伤,使他再也无法起身。为此,他的国家和日本政治圈,将会掀起多么惊心动魄的波澜?报纸会登出多么富于煽情的报道?他的死不仅严重影响日本与他祖国的邦交,从艺术方面来看,也是世界的一大损失。而这么一桩大事,却能在我举手投足间轻易实现。想到这里,我莫名得意起来。 还有一次,某国的知名舞蹈家访问日本,碰巧投宿这家饭店,虽然只有一次,但她确实坐上我的椅子。除了类似大使时的感受外,她更带给我前所未有的理想肉体触感。面对那举世无双的美,我无暇兴起下流的想法,只能怀着看待艺术品的虔敬心情去赞颂她。 此外,我还有过许多稀奇古怪、超乎想象和毛骨悚然的经历,不过细述这些事迹并非此信目的,铺叙得太冗长。就让我尽快切入重点吧。 且说,潜进饭店几个月后,我的命运出现了变化。经营者由于一些原因决定回国,饭店原封不动地转让给某日本公司。接手的老板调整了其奢华的营业方针,打算改造成平民化的旅馆,以追求更大的利润。一些不用的摆设便委托某大型家具行拍卖,我的椅子也名列目录中。 得知这件事,一时之间我好不失望,甚至考虑趁机重返花花世界,展开新生活。当时我偷窃存下不少钱,即使回到现实,也不必再过从前的穷酸日子了。可是回头一想,尽管离开异国饭店令人沮丧,却不失为一个新希望。几个月来,虽然恋上无数异性,但全是外国人,因此不管多喜爱、多惊艳于她们的肉体,精神上始终不觉得满足。日本人只能对日本人萌生真正的爱情吧,我渐渐有了这样的感觉。恰好我的椅子送去拍卖,或许这次会是日本人买下,然后放在家里,这就是我的新希望。总之,我决心在椅中继续生活一段时间。 我在旧货商的店面度过了几天极为难熬的日子。不过幸运的是,拍卖开始后,我的椅子马上被标走。大概因为虽然老旧,却仍是张十分引人注目的豪华椅子吧。 买家是个官员,住在离Y市不远的另一个城市里。在从旧货商的店面前往宅邸的好几里路上,卡车剧烈震动,我在椅子里真是饱尝痛苦,难受得要命,但与如愿卖给日本人的喜悦相比,这点苦根本算不上什么。 那是栋气派的小洋楼,我的椅子被摆在宽敞的书斋里。最让我满意的是,比起男主人,年轻貌美的女主人更常使用。其后的一个月间,我无时无刻不与女主人在一起。除用餐和就寝外,女主人柔软的身体总是坐在我上方。因为这段时日,女主人总是关在书房里埋头写作。 我有多深爱她,用不着在信里逐一细述,她是第一个和我的肌肤接触的日本人,且身躯完美无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爱情,与此相比,饭店里的诸多经验简直不值一提。证据就是,唯独对这个女主人,我心生前所未有的念头。我不甘心限于只是偷偷爱抚,还千方百计地想让她察觉我的存在。 如果可能,我希望女主人意识到椅子里的我,甚至一相情愿地期盼能得到她的爱。可是,我该怎么暗示她才好?直接说出椅内藏着一个人,她肯定会大惊失色地告诉主人和仆佣吧。这样不仅一切都会毁于一旦,我也将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惩治。 所以我尽最大的努力,至少让女主人觉得舒适无比,可能的话,进而爱上这张椅子。身为艺术家的她,想必较常人更为纤细敏感。如果她从中感觉到生命,不把椅子当成一件物品,而视为一个生命喜爱有加,这样我便心满意足了。 她将身子投向我时,我总是尽量轻柔地接住。她疲倦的时候,我会悄悄挪动膝盖,调整她的姿势。碰上她昏昏沉沉地打盹儿时,我便极其轻微地晃动双膝,担负摇篮的任务。 不知道是我的心血有了回报,抑或只是错觉,最近女主人似乎深爱着我的椅子。她会像婴儿处在母亲怀中,或少女回应情郎的拥抱般,带着一股柔情蜜意窝进椅子。我几乎能看见她在我腿上挪动身体的娇怜模样。 于是,我的热情一天比一天炽烈。终于,啊,夫人,我产生了一个自不量力、无法无天的愿望。只要能见心上人一眼,与她说说话,我死而无憾。唉!我竟苦恼到这种地步。 夫人,想必您已明白,我所说的心上人(请原谅这不可饶恕的冒犯)其实就是您。自您先生从Y市的旧货店买下我的椅子后,可悲的我便一直对您仰慕不已,奉献出无尽的爱。 夫人,这是我此生唯一的请求,能否见我一面?就算一句也好,请施舍可怜的丑汉一声安慰吧。我绝不敢期望更多,因为我这丑恶肮脏的家伙实在不配再多奢求。请允许这不幸男子最后的恳求吧! 昨晚为了写信,我溜出府上。因为当面向夫人开口请求太过危险,何况我实在鼓不起勇气。 当您读这封信时,我正担忧得脸色苍白,在府上周围徘徊着。 若您肯答应这冒昧至极的请求,请将手帕盖在书斋窗户的石竹盆栽上。看到后,我会装成平凡的访客,到贵府玄关。 这封诡异的信以一句热烈的祈愿作结。 读到一半,佳子已被心中骇人的预感吓得惊慌失色。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摆着那张恶心扶手椅的书斋,跑进日式卧房。她真想不再往下读那封信,直接撕掉,却又挂着心,便姑且再往下看几行。 她的预感果然成真。 啊,这是多么惊悚的事实!她每天坐着的那把扶手椅里,竟藏有一名陌生男子! “哦,太可怕了!” 她背后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直打哆嗦。这没来由的颤抖怎么都无法停息。 她惊吓过度,茫然失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检查椅子?那么恐怖的事,她怎么做得了。纵然里面已空无一人,也必定残留着食品和他的秽物。 “太太,有您的信。” 佳子赫然一惊,回头一看,女佣拿来一封似乎刚刚才送达的信。 佳子无意识地接下,就要拆开时,不经意地望向上头的字,吓得忍不住松了手。写着她的姓名、住址的笔迹,与那封怪诞信件的一模一样。 良久,佳子犹豫着究竟该不该开封。最后她仍撕开封口,战战兢兢地读起来。来信很短,但内容奇妙得令她不禁再次一惊。 唐突去信,还望海涵。我平素即十分喜爱老师的作品,之前附寄的稿件是我生涩的创作,若老师能够一读,予以指教批评,实是不胜荣幸之至。出于某些原因,稿件在此信提笔前先行投函,老师或已阅览完毕,不知感觉如何?假使拙作能感动老师一二,我将无限欣喜。 稿件上故意略去未写,但标题预定命名为《人间椅子》。 那么,不揣冒昧,伏乞赐教。草草。 《人间椅子》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接吻

山名宗三最近乐得手舞足蹈,身边总笼罩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暖烘烘、软绵绵、玫瑰色彩的馨香气息。连面对公家机关的破桌子孜孜不倦地工作时、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铝制便当盒里四四方方的米饭时、四点整就火急火燎地冲出门宛如强风蹿过
99lib?
街旁柳树时,周身都围绕着这样的空气。 因为一个月前,山名宗三刚迎娶了娇妻,两人还是恋爱结婚的。 有一天,四点钟一到,山名宗三便像刚下课的小学生一样归心似箭,不顾课长村山仍在收拾桌上凌乱的物品,就冲出公家机关,目不斜视地直奔回家。 阿花现在想必正系着红发带,倚在饭厅那只长方火盆边,凝望料理好的晚餐低声笑着(阿花这女人多爱笑啊)。她一定准备着等玄关格子门一开,便兔子似的跳上来,迫不及待欢迎我回家吧。哈哈,可爱的小东西——实际情况可能不是这样的,但如果将山名宗三沿路的心情加以图解就是如此。 “今天来吓唬吓唬那家伙。” 宗三走到家门前,边想边暗暗窃笑。他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打开格子门,拉开玄关的纸门,脱鞋时也小心不发出声响,一下子溜到饭厅前。 “马上就咳几声吗?不,等会儿,先瞧瞧她一个人时
99lib?
是什么模样。” 宗三透过纸门上的破洞偷偷看了看饭厅,这一看不得了,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浑身僵硬。他万万没想到,里头竟上演着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

不出所料,阿花坐在长火盆前,桌上摆着晚餐,料理上头覆盖着布巾。然而,最重要的阿花并没有在呵呵地笑,不仅如此,她一脸严肃,潸然欲泣的眼紧盯着捧在手里的照片,又是亲吻又是拥抱,叫人看不下去。 不过,由于山名宗三早就心存疑虑,见状只觉胸口一刺,心脏突突乱跳。他悄悄退到两三张榻榻米后,而后故意踩出沉重的脚步声,粗鲁地打开纸门,说: “喂,我回来了。” 他一副“怎么没出来迎接我”的神情,一屁股在长火盆对面坐下。 “哎呀!” 阿花惊叫,倏地将照片塞进和服腰带,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结结巴巴,但总算是沉住气开口: “我一点儿都没注意到,真对不起。” 那格外贤淑的口吻全是骗人的,宗三心想。她把照片藏起来的举动,绝对没看错。开门前,宗三还小小自恋了一番,但见她窘迫的模样,想必不是自己的照片。一定是那家伙,可恶的课长村山的照片。 宗三这么怀疑是有理由的。 新婚妻子阿花是课长村山的远亲,曾寄住他家很长一段时间,因着缘分嫁给宗三。不必说,牵线的当然是村山。村山虽位居课长,但十分年轻,年纪与宗三相差不远,尽管有家室,妻子却是街坊间出名的丑八怪。一旦心生疑窦,便觉得事事有蹊跷,如今也不知道宗三是不是傻乎乎地接了别人不要的二手货。 再说还有一件可疑的事,阿花时常去拜访村山家。婚后不到一个月,就光宗三所知,她已去过四五趟藏书网,有几次甚至深夜才回来。 宗三天生是个醋坛子,越想越不甘心,气得胸口都快炸裂了。然而,夫妇俩依旧没事似的吃完晚饭,只是不像平常那样有说有笑,宗三又不好在没问清真相前把自己关进书斋,于是两人只能莫名尴尬地面面相觑。 “那到底是谁的照片?” 宗三总算忍住不断涌到嘴边的这句话,静静观察阿花的一举一动。这个善嫉的丈夫十分阴险,认为就寝前,阿花肯定会把照片收到某处。他打算弄明白后.99lib.,晚点再去找出来。

过了一会儿,阿花默不吭声地站起,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不是厕所的方向,似乎是往储藏室。身为穷酸腰便的宗三,因父亲是下级武士,房子虽旧,储藏室却十分宽敞。那么,阿花是打算把照片收到柜子里吗?储藏室柜子很多,事后再找会搞不清究竟是哪一个,还是跟踪阿花比较好。于是宗三悄悄起身,像条影子般尾随着老婆。 果不其然,目的地是储藏室。阿花刚进去,还在摆弄柜子的锁。不知她打算收进哪个柜子的抽屉?幸好纸门上有个破洞,宗三凑上前。然而,室内仅装着一只两房共用的五瓦灯泡,加上洞的大小只够一只眼偷看,他煞费了一番工夫才瞧清楚,是正对入口的橱柜左上方的小抽屉。只见阿花将东西朝那儿一扔,啪的一声关上抽屉,匆匆就要返回门口。 撞个正着可不妙,宗三逃回饭厅,点燃敖岛牌香烟便往嘴里送,大口抽烟佯装没事。 接着,两人互瞪似的对看着,这样闹下去不是办法,但任何一方都未主动说破,只意兴阑珊地闲聊两三句,转眼就到了九点。宗三心底有事,尽管时间还早,仍勿勿先上床。 深夜,宗三辗转反侧,听到阿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心想应该不要紧了,便爬出被窝,拢起睡衣前襟,偷偷摸摸地溜出寝室。不必说,他的目的地正是储藏室。好不容易抵达后,他紧张地拉开正面橱柜上方最左边的小抽屉,有了有了,果然不是他瞎猜。十几张大大小小的照片重叠错落,最上面那张村山课长的半身照显得格外人模人样。为慎重起见,宗三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一张张检查,但男人的照片只有村山一张,其余全是阿花的生活照。千真万确,此事再不容怀疑。可恶,要怎么收拾残局?在愤恨与寒冷交逼下,宗三禁不住浑身战栗,咬牙切齿。

隔天,宗三一言不发地夺过阿花递来的便当,匆匆赶往公家机关上班,连同事的笑脸也让他满腔怒火。一想到自己为了微薄的月薪,对那可憎的课长哈腰鞠躬,便气得想狠狠揍倒每个人。他连招呼都没打就坐下,闷声不响地睁大充血的双眼,盯着空无一人的课长桌子。 没多久,课长穿着时髦的西装、挟着大公事包来上班。大家都在座位上行礼,课长轻轻回礼就座,把公事包摆到桌上。宗三当然没行礼,仅用怒火中烧的眼神瞪着课长。 村山课长大略整理了一下桌面,咳一声,语调不太流畅地说: “山名,过来一下。” 宗三实在不想理睬,无奈不能这么做。他不甘心地起身,走到课长桌前,礼貌却不逢迎地问“有何指教”,然后就默不做声地杵着。然而课长毫无所觉,像平常那样唠叨起来: “喂,你怎么统计的?最重要的平均数字去了哪儿?” 仔细一看,没错,是自己的疏忽。换作平常,宗三早就乖乖退下了,但今天可不行。他愈发愤怒了,话也不回,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只列总数,你认为这份统计是什么?我要的是平均,这还用教吗?” “是嘛!” 宗三突然放声大吼,一把扯过文件便返回座位。原本预备挑毛病以消磨时间的课长,被吓得愣住了。 宗三回座后立刻埋头振笔疾书。他在乖乖地订正统计数字吗?当九九藏书然不是。他摊开一张白纸,首先用力地写下“辞呈”两个大字。

宗三把小学生誊写般字迹斗大的辞呈扔到吃惊的课长面前,吐出一口恶气,才上午十一点钟,就大摇大摆地回家了。 “阿花,你过来。” 宗三一屁股坐在长火盆前,准备开始谈判。由于昨晚那尴尬的情况,阿花也提心吊胆。 “咦,你回来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不,我身体好得很。听着,从今天起我不干公务员了。还有,我会辞职,原因是和村山起了冲突。以后不许你再出入村山家,你得牢牢遵守这个吩咐,” “哦……”阿花一声惊叫,说不出话。 “啊,对了。”宗山装作若无其事,“你应该有村山的照片,拿来。” 看丈夫怒气冲冲,阿花没法拒绝,只得不情愿地取来那张照片。宗三在阿花面前,恨恨地将照片撕得稀烂,扔进火盆烧毁,之后神情总算清爽许多。 做到这个地步,阿花不可能还不明白。从丈夫的模样,她看出这些举动是为什么,却无论如何都要丈夫亲口说出来。于是便借助女人的本领,一会儿闹别扭、一会儿可怜兮兮泪流不止,使尽一切手段,丈夫终于招出了偷看的事。 怎么样,这下没法反驳了吧?我连藏照片的地方也查得清清楚楚,理当万无一失才是。宗三带着胜利者的得意,从容不迫地盯着阿花。 只见阿花突然身子一伏,宗三以为她在哭泣,岂料她竟放声哈哈大笑。 “哎呀,我原本以为是什么大事,亲爱的,你实在太过分了,村山先生跟我……呵呵呵……真会瞎猜。那张照片其实是……哎哟,是你的照片啦。” 阿花说着忽然满脸绯红,赶紧掩住脸。 “我的照片?胡说八道,哄我也没用。我可是跟踪你到储藏室,亲眼看到你放东西的位置。那抽屉除了村山的照片外,别说我的照片,连半张其他男人的照片都没有。” “那就更奇怪了,哪来这么多照片?你肯定是睡迷糊了。你的照片只有一张,我很小心地收在抽屉的资料盒里。你究竟是看到了哪个抽屉?” “正面橱柜左上方的小抽屉。” “咦,正面?奇怪,我昨天放进左边的橱柜了啊。抽屉是在左上角,不过是完全不同的柜子。” “不可能,你果然想哄我。从纸门上的小洞偷看到的,不可能一眼看见左边橱柜,绝对是正面橱柜。当时再怎么急,我也不可能完全搞错方向。” “真诡异。” “一点儿都不诡异。你是为了掩饰,才那样信口胡诌。别再白费工夫,徒劳挣扎了。”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绝没看错。” 最终居然演变成了奇妙的争执。丈夫坚持是房间正面靠墙的橱柜,妻子却声称是左侧墙边的橱柜,两人的说法相差九十度。

“啊,我知道了!”阿花突然叫道,“亲爱的,嗳,你过来这儿看看,我明白啦。” 阿花拼命拉扯宗三的袖子,宗三没办法,只好跟去,目的地是储藏室。 “这个,亲爱的,一定是这个。” 阿花指着一座新衣柜,那是去年年底拿了临时津贴,加上定期储蓄的存款利息——邮局里的三年期存款利息,买齐的一组新式衣柜。这有什么不对劲儿? “你明白了吗?喏,就是橱柜门上的镜子啊。柜门打开,镜子恰好在破洞前方,挡住正面的橱柜,反射出左侧柜子,看来就像在正面一样。” 的确,假如柜门在纸门孔前打开四十五度角,映于镜面的左侧物品便如同在正面一般。两座橱柜外形十分相似,搞混也不奇怪。尤其当时灯光昏暗,宗三又很匆忙。原来是我弄错了,意外的真相让宗三大为懊丧。 鲁莽地认定是别人的照片,原来是天大的误会。如果阿花是太想念宗三,忍不住亲吻、拥抱宗三的照片,那这样冤枉她简直太残忍了。明明该高兴得浑身发抖,却因误解而火冒三丈,还递出无法挽回的辞呈。 现在情况逆转,一口气扳回劣势的阿花却真的哭了起来。 你辞掉了公务员职位,明天起我们吃什么?经济差成这样,怎么可能立刻找到新工作。话说回来,咱们家境根本没好到能让你坐吃山空,你实在太冲动了。再者,我出入村山家,这不也全是为了让你能出人头地吗?谁高兴去拜访那种地方呀?一点儿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意……阿花说着,还不断地生气、怨懑、悲叹,真是难以收拾。 山名宗三哑口无言,顿觉前途茫茫。“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嫉妒。”他深深感叹。 但各位读者,男人即使看来有点儿阴险,骨子里仍大都是老好人。反倒是女人表面上好像傻得一问三不知,心底其实都盘踞着天生的狡诈。好比这个阿花,她真如故事中所呈现的那般纯洁贤淑吗?相当可疑。那镜子诡计难道不会是她的临时创意吗?倘使她亲吻、拥抱的果然是村山课长的照片,又将如何? 不管怎样,身为男人的山名宗三,是没心机猜疑到这么深的地步的。 (《接吻》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跳舞的一寸法师 “喂,阿绿,你发什么呆?过来一起喝一杯吧。” 男子贴身内衣上套着镶金边的紫缎四角裤,叉腿站在打开盖子的酒桶前,异常温柔地说。 注意力都放在酒上的几个男女觉得他话里似乎暗藏玄机,全都望向阿绿。 舞台角落,一寸法师阿绿靠在木柱子上,远远看着同伴们的酒宴场景,受到同伴的邀请,他一如既往地摆出好好先生的模样,咧着大嘴笑道: “俺不会喝酒啦!” 听到这话,微带醉意的杂技师全部逗趣般哄堂大笑。男人粗哑的嗓音和胖女人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宽敞的帐篷内。 “这用不着你说,我很清楚你没多少酒量。不过今天特别,得庆祝演出的盛况空前。就算你是个残废,也不必这么不领情嘛。” 穿着紫缎四角裤的粗犷汉子肤色黝黑、厚唇,年约四十,他再次柔声说。 “俺不会喝酒啦。” 一寸法师依然笑着回答。他是个有着十一二岁儿童身躯,搭配一张三十岁男子面孔的怪物。脑门像福助般平坦,倒洋葱形的脸上,深深的皱纹犹如蜘蛛往四面八方伸展的脚,眼睛硕大、鼻子滚圆,笑的时候嘴巴咧得好像要裂至耳边,鼻下还有一抹淡黑的胡楂,极不协调。他脸色青白,只有嘴唇异样鲜红。 “阿绿,要是我帮你斟酒,你肯赏脸喝一杯吧?” 踩球美人阿花微醺的粉红面孔漾着微笑,自信满满地插嘴。阿花在村里艳名远播,我也知道她。 阿花正眼望向一寸法师,他有些慌,霎时露出微妙的神情。那是怪物的羞耻吗?可是他扭捏了好一会儿,依旧重复相同的话: “俺不会喝酒啦。” 他虽和之前一样在笑着,话音却低得仿佛卡在喉咙里。 “别这么说,喝一杯嘛。” 紫缎四角裤满不在乎地走上前,揪住一寸法师的手。 “喏,既然被我抓住,你就别想逃。” 他说着用力拉扯一寸法师。 小不点儿阿绿,虽扮演着小丑却一点儿都不高明,活像十八岁姑.99lib.娘般,以诡异的娇羞模样紧攀住身旁的柱子,不肯放开。 “别这样,别这样!” 然而,紫缎子硬要拉他,每扯一下,阿绿抓住的柱子就跟着一弯,整个帐篷便如遭大风吹袭似的晃动,乙炔吊灯打秋千般猛地摇晃个不停。 我不禁心生恐惧。一寸法师执拗地紧抱着圆木柱不放手而紫缎子使劲拽他,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势,这情景仿佛暗示一种不祥的预兆。 “阿花,别理那种小不点儿。喏,唱首歌听听吧?伴奏的!” 我忽然发现身旁一个留着八字胡,说起话却莫名娘娘腔的魔术师正殷勤地劝着阿花。新来的伴奏大婶八成也醉了,猥亵地笑着附和: “阿花,唱歌好啊,来热闹一番吧,今晚闹个痛快!” “好,我去拿乐器。” 同样只穿着贴身内衣的年轻杂技师突然站起来,越过还在争吵的一寸法师和紫缎子,跑向用圆木搭建而成的二楼后台。 八字胡的魔术师不等乐器拿来,便径自敲着酒桶边缘,扯开又粗又低的嗓子,唱起三曲万岁,两三个踩球姑娘胡闹着唱和,这种时候,成为靶子的总是一寸法师阿绿。万岁曲以下流的曲调把他唱进歌词,一首接一首。 原本各自聊天说笑的人逐渐受曲调吸引,终于演变成全体合唱,不知不觉间三昧线、鼓、钲、梆.99lib.子(应该是刚才的年轻杂技师取来的)也加入伴奏,震耳欲聋的奇特交响乐几乎要把帐篷的顶掀翻。每句歌词末尾都附和着惊人的怒吼和拍手声。随着酒意渐浓,男男女女疯狂地欢闹起来。 欢闹中,一寸法师和紫缎子仍争执不休。阿绿放开圆木嘿嘿傻笑着,小猴子般四处奔逃。一旦他溜走,动作可是非常敏捷的。大个头的紫缎子被低能的一寸法师耍着跑,不由得有些恼怒。 “可恶的小不点儿,等一下你可别哭!” 他一边叫喊着恐吓的话一边追赶阿绿。 “对不起,对不起!” 顶着三十岁面孔的一寸法师,像个小学生似的全力逃躲。他不知道有多害怕给紫缎子逮住,然后被他压进酒桶中。 这奇异的景况让我想起《卡门》中的杀人场面,不知为何(大概是服装的缘故),追赶与被追赶的何塞与卡门,仿佛伴随斗牛场传来暴烈的音乐及呐喊声出现在我眼前。套着贴身内衣的紫缎子,追逐着穿鲜红小丑服的一寸法师。三昧线、钲、鼓、梆子,还有颓废不入流的三曲万岁为两人配乐造势。 “混账畜生,总算捉到你了!” 紫缎子终于扬声大喊。可怜的阿绿在他粗壮手臂中,脸色惨白地抖个不停。 “让开让开!” 紫缎子把挣扎着的一寸法师高举在头上,朝这边走来。众人都停止歌唱,望向他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依稀可闻。 眨眼间,倒吊的一寸法师脑袋“啪”的一声浸到酒桶里。阿绿短小的双手在空中挥舞,酒沫哗啦啦四处喷溅。 穿着红白条纹肉色内衣或半裸的男女,牵手促膝,哈哈大笑地看着这一幕。无人来制止这场残忍的游戏。 一寸法师被强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便被扔到旁边。他缩成一团,咳得犹如百日咳病患,嘴巴、鼻子、耳朵到处都喷出黄色的液体。众人仿佛在嘲笑他的痛苦,又开始合唱三曲万岁,反复用不堪入耳的恶语咒骂。 一寸法师呛咳了一阵,像具尸体瘫倒在地。穿贴身内衣的阿花在他身上起舞,丰满的腿脚屡屡跨过他的头。 拍手、呐喊与梆子声震耳欲聋地喧闹个不停,现场已没有半个正常人,大伙疯狂嘶吼着。阿花配合快节奏的万岁曲,不断跳着凶悍的吉卜赛舞。 一寸法师阿绿总算睁开眼睛,丑陋的面孔如猩猩屁股般赤红。他大口喘着气,肩膀不断起伏,摇摇晃晃地想起身。这时,跳累了的踩球姑娘晃着硕大的臀部99lib?到他面前。不知是故意还是碰巧,她一屁股跌坐在一寸法师的脸上。 阿绿仰面被压了个正着,痛苦地呻吟着,在阿花的屁股下挣扎。醉酒的阿花模仿骑马的姿势,和着三昧线的旋律“嘿、嘿”吆喝,不停往阿绿脸上掴巴掌。众人爆笑不止,响起一片喧嚣的掌声。然而,阿绿垫在巨大肉团底下,连呼吸都不能,尝到半死不活的痛苦滋味。 一会儿后,一寸法师总算得到释放。他依旧露出痴憨的笑容,坐起上半身,仅闲聊般地低语: “真过分哪!” “喂,咱们玩扔球吧。” 突然间,一个擅长单杠的青年站起来叫喊。众人似乎都熟知“扔球”的意思。 “好哇!”一名杂技师答道。 “别吧,那样太可怜了。”八字胡魔术师看不下去似的插嘴。只有他穿法兰绵绒西装,打着红领带。 “来哟,扔球!扔球喽!” 青年不理会魔术师,径自走向一寸法师。 “喂,阿绿,开始啦。” 青年话声刚落,随即拉起残废,一掌拍向他眉间。一寸法师突遭一击,像颗球不停旋转,往后跌去。另一个青年伸手一按,扳过他旋转的身躯,又使劲朝他额头一推,可怜的阿绿再次陀螺般团团转回原先那青年面前。这诡异的残忍抛接球游戏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不知不觉间,合唱转为出云拳一种猜拳游戏。此种酒拳配合安来节或它的拍子,搭配即兴词句,使出庄屋、狐、铁砲三种拳,像猜拳一样决胜负。">的旋律,梆子和三昧线奏得震天响。东倒西歪的残废脸上挂着执著的微笑,继续扮演他不可思议的角色。 “别做那种无聊事了,咱们各显神通比个高下。” 一个厌倦了虐待残废的人叫着,无意义的怒号和狂乱的掌声热烈回应。 “使出各人的看家绝活没意思,要表演压箱的秘密才艺,懂吗?”紫缎子命令式地大吼。 “首先从阿绿开始!” 有人坏心眼地附和,掌声骤然响起。筋疲力尽、瘫倒在地的阿绿听到这粗暴的提议,依然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接受。他那丑陋的面孔即使在该哭的时候,也一样能微笑着。 “那么,我有个好主意。”醉得满脸通红的踩球美女阿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叫道,“小不点儿,你表演胡子先生的大魔术啊,千刀斩美女,不错吧?快表演嘛!” “嘿嘿嘿……”残废盯着阿花痴笑,硬灌下的酒使他的眼神格外迷茫。 “嗨,小不点儿,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只要我吩咐,你什么都肯做,对吧?我爬进箱里让你表演,这样你还是不愿意吗?” “哟,一寸法师你这个大情圣!”又爆出一阵掌声和笑声。 小不点儿、阿花及美女斩首大魔术表演,醉汉们为这绝妙的组合兴奋不已。众人步伐凌乱地摆放好所需的道具。舞台正面与左右两侧放下黑幕,地板上也铺了黑布,前方摆上一只棺材大小的木箱和一张桌子。 “来咯,好戏开锣!” 三昧线、钲与梆子熟悉的合奏前奏响起,阿花牵着残废来到黑幕前。她穿着紧身肉色衬衣,阿绿则套上松垮的鲜红小丑服,依旧咧着大嘴笑个不停。 “快说开场白啊,开场白!”有人吼道。 “伤脑筋,真伤脑筋。” 一寸法师嘀嘀咕咕,还是开了口。 “嗯,接下来要献给各位的,是神秘惊奇大魔术——美人斩首。将姑娘放进箱中后,鄙人会拿十四把日本刀,一刀、两刀……由四面八方贯穿其身。呃,仅仅这样想必无法满足各位,所以鄙人将砍下姑娘的头颅,摆在桌上示众。喝!” “精彩,精彩!” “说得简直一模一样啊!”分不出是赞赏或揶揄的呼喊掺杂在乱拍一通的掌声中。 一寸法师外貌愚蠢,但不愧是干这行的,舞台上的口白念得真好。从声调到内容,与八字胡魔术师平常表演的分毫不差。 而后,踩球美女阿花婀娜一揖,柔软的身子便藏进棺材般的箱子内。一寸法师封盖,扣上一把大锁。 一束日本刀摆在地上。阿绿一把把拾起,一刀刀插在地板上,证明那些并非假刀,接着再将刀穿进箱子前后左右的小洞。每刺入一刀,箱里就传来惊骇的惨叫——令观众战栗不已的那种惨叫。 “呜,救命!混账东西,这家伙真想杀我!啊,救命、救命……” “哇哈哈。” “太精彩啦!” “简直太像了。”观众欢喜无比,纷纷拍手叫好。 一把、两把、三把……刀子的数目逐渐增加。 “总算遭到报应,这个丑八婆!”一寸法师开始表演起来,“竟敢、竟敢瞧不起俺,这下尝到残废的厉害了吧。” “啊,啊啊!救命、救命……” 万刀穿身的箱子,如装着活物般不住颤动着。 观众沉迷于这逼真的演出,如雷的掌声不绝于耳。 终于,第十四把刀子刺进,阿花的惨叫转为病人垂死前的呻吟,那已是不成句的咻咻喘声。不多久,连喘息也停了,原本动个不停的箱子完全静止。 一寸法师的肩膀上下起伏着,气喘吁吁地直瞪着箱子,额头一片冷汗涔涔,好似泡了水一样,良久没有动弹。 观众也陷入奇妙的沉默。打破死寂的,只有大伙儿因酒精而变得剧烈的呼吸声。 过了半晌,阿绿慢吞吞地捡起预备的大板刀,宽阔的刀身像青龙刀似的,边缘参差不齐。他先往地上一戳,展示刀刃的锋利,再取下大锁,打开箱盖。他把刀刺进箱中,仿佛真在锯人头,箱里传出嘎叽嘎叽声。 而后,阿绿摆出锯好的动作,扔下大板刀,故作神秘地把一样东西掩在袖底,走向旁边的桌子,咚的一声将东西搁在上面。 他揭开袖子,露出阿花苍白的头颅。嘴角渗出鲜红的血水,质感之逼真,没人会把它当做红颜料。 一股冰冷的寒意蹿过我的背脊,直冲头顶。我知道那桌底贴着两片镜子,呈直角背面藏着穿过地底密道前来的阿花躯体,算不上稀奇的魔术。然而,我这毛骨悚然的预感是怎么回事?是因表演者并非平常那温和的魔术师,而是容貌叫人不安的残废吗? 漆黑的背景前,一寸法师穿着高僧绯衣般的鲜红小丑服,呈大字形站在那儿,脚边扔着沾满血糊的大板刀。他面对观众,无声无息,却依旧咧嘴大笑。但那依稀可辨的声音是什么?是不是残废裸露在外的洁白牙齿在上下打战? 观众依旧悄然无声,宛若目睹骇人景象似的面面相觑。不久,紫缎子按捺不住,猛地站起,朝桌子走近两三步。 “呵呵呵!” 突然间,女人欢快的笑声响起。 “小不点儿表演得实在漂亮!呵呵!” 不必说,那是阿花的话声。苍白的头颅在桌上大笑。 一寸法师忽然以袖子掩住头颅,大步走到黑幕后方,只留下有机关的桌子。 看完残废精彩绝伦的演出,观众的叹息延续了好一会儿,连魔术师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但没多久,“哇”的呐喊震动了整座小屋。 “抛起来!把他抛起来!” 有人这么叫,他们成群结队冲向黑幕后方。这些喝得醉醺醺的家伙一个不小心绊住腿,如多股诺骨牌倒成一片。一些人爬起,又摇摇晃晃地跑过去。空掉的酒桶旁,仅剩睡着的人们像市场的死鱼般东倒西歪。 “喂,阿绿!”黑幕后传来某人的叫声。 “阿绿,不用再躲了,出来啊!”又有人叫。 “阿花姐!”女人大叫。 没有回应。 难以言喻的恐怖令我全身战栗。刚才确实是阿花的笑声吗?高深莫测的残废会不会塞住地板上的逃脱机关,把阿花刺死,将她斩首示众?难道那是死者的笑声?愚蠢的杂技师不知道名为八人艺的魔术吗?谁能断定这怪物没学过那种闭着嘴由腹中发声,使死物说话的神奇技巧? 我猛然过回神,只见帐篷里烟雾密布。要说是杂技师抽烟的烟雾,有些不对劲儿。我心中一惊,冷不防冲向观众席角落。 不出所料,赤黑火舌大口吞噬着帐篷的裙摆,火势似乎早已包围了四周。 我总算勉强钻过燃烧的帆布,逃到外面的荒野。广阔的草原上,白月光洒遍每一个角落。我信步跑向附近的住家。 回头一看,帐篷已延烧至三分之一。当然,圆木鹰架和观众席的地板也烧了起来。 “哇哈哈!”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远远地听见酒醉杂技师在火焰中的疯狂笑声。 那是谁?帐篷附近的小丘上,一个孩子般的人影背对着月亮手舞足蹈。他灯笼似的身材正提着一只如西瓜般浑圆的东西狂舞。 我害怕极了,只能怔立原地,注视着那奇异的黑影。 男子将那圆形的不明物体棒到嘴边,跺着脚往那东西咬去。放开、咬住,放开又咬住,状似愉快地不停舞动着。 如水的月光,照得远处那个怪舞的人影异常黝黑。连漆黑浓稠的液体从男子手中的不明圆形物体、从他唇边不断滴落的情状,都瞧得一清二楚。 (《跳舞的一寸法师》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毒草 这是个晴朗的秋日。好友来访,我们欢谈一阵后,不知是谁先提议:“难得天气舒爽,要不要出去走走?”由于我家位于城郊,我和朋友便到附近的草原散步。 杂草丛生的原野,白天依然能听见唧唧的虫叫声。草间流过约一尺宽的小溪,岸上多处小丘隆起。我们在一座小丘山腰坐下,眺望万里无云的晴空,或看着近在脚畔水沟般的小溪,及岸边种类繁多、密密麻麻的小杂草,叹息着“啊,秋天到了”,我们在那个地方待了许久。 突然间,我注意到溪边阴暗处长着一丛植物。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我问朋友。 他对天然植物毫无兴趣,只漫不经心地答:“不清楚。”但不管他多讨厌花草,也一定会对这株植物感兴趣。不,唯有越不关注了解自然的人,越容易被其中的恐怖吸引。于是,我带着一种卖弄自己博学的扬扬自得,说起这种植物的用途。 “这叫×××,几乎随处可见,算不上剧毒,一般认为只是普通的花草,得到的关注甚少,然而却是堕胎妙药,从前没这么多药品,提到堕胎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自古以来,接生婆所谓的堕胎秘方,方中主角就是这种草。” 不出所料,听到这段话,我的朋友一下子被挑起极大的好奇心。他非常热心地请教我究竟该如何使用。我调侃他:“看样子你有急用。”但仍多嘴地告诉他详细的方法。 “摘下一个手掌宽大小的果实,剥掉皮,然后……” 我比手画脚,讲述这类带有隐秘色彩的事、连阐述方式也妙趣横生的,看着朋友佩服地频频颔首应和的神情,我越发巨细靡遗地解释。 既然谈及堕胎,朋友和我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控制生育的问题上。身为现代青年的我们都赞成这个观点,讨论起来自然投机。只是,生育控制却遭到人为误用,在不必要的有产阶级间蔓延,而广大的无产阶级却不知道这样的运动。实际上,这附近就有贫民窟般的长屋,每户家庭的孩子都多得难以想象。我们热烈地探寻这类事情。 就在我们讨论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我脑海不期然地浮现住在后面的老邮差一家。那家男主人在小镇的三等邮局工作了十几年,月薪仅有区区五十圆,中元和年节的津贴各不到二十圆,收入十分微薄。他是个嗜酒之徒,每晚饭后定要喝上一杯。他十分奉公守法,漫长的通勤岁月里,恐怕没有一天缺勤。他已年过五十,似乎很迟才结婚,家中有六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光房租每个月就得付上十圆,拮据至此,一大家子怎么维持得下去?每到黄昏,十二岁的长女便小心翼翼地抱着五合瓶去买老父晚餐要喝的酒,我每天都从二楼望着她那悲惨的身影。然后,刚断奶的三岁男孩便会以病怏怏的声音(恐怕是婴儿感受到周围的环境而引发了歇斯底里的情绪吧)有气无力地哭上整夜。快满五岁的姐姐脑袋和脸上都长满了肿包,大概是一到晚上就发痒作痛,也歇斯底里地哭叫。他们四十岁的母亲望着这一幕,内心真不知有什么感受,况且她肚里又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不只邮差一家如此,他们的隔壁及屋后,同样有着数不清的儿女成群的家庭。而广阔的世间,还有更多比邮差不幸几十倍的家庭。 我们不着边际地聊着这些事,秋季短暂的白昼已进入日暮时分,原本蔚蓝的天空转为淡墨色,附近人家点起褐色灯火,直接坐在泥土地上,莫名地感到寒意。于是我和朋友站起身,准备各自打道回99lib?府。就在此刻,先前背对的丘陵倏地传来一股人类的气息,不经意回过头,只见以向晚天空为背景,那里竟伫立着一个木雕般的女人。霎时,在大片的天空下,她宛如遗世独立的异形,放大的身形占据我所有的视野。然而,下一瞬间我便察觉那是比妖怪更惊悚的东西。那个化石般杵在原地的女人,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住在屋后的邮差家可怜的大肚子老婆。 我脸上的肌肉仿佛僵住,当然打不出招呼。对方眼神空洞、望向别处,连余光也丝毫没掠过我们。不必说,这无知的四十岁女人一句不漏地听到了我们所有的谈话。 我和朋友落荒而逃,一路上异常沉默,甚至没好好道别。想象那番话意外遭到窃听会造成什么后果,我们——特别是我——?99lib.真的吓坏了。 回家后,我越想越在意那名妇人,她肯定从我说明那植物的用途时便藏书网已经站在那儿了。我极其夸张地强调服用后能多轻松,且毫无痛苦地顺利堕胎。儿女成群的孕妇听在耳里,自然而然会想到什么?为了生下这个小孩,必须由捉襟见肘的家计中再挤出若干费用。都已近暮年,却得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背着三岁的孩子,洗衣煮饭。几乎每晚咆哮的老公今后将更加暴躁易怒,五岁的女儿也会越发歇斯底里吧。凡此种种痛苦,通过一株不知名的植物便能轻松去除……难道她不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生育控制论者吗?即使那妇人照你说的,暗中葬送一条多余的生命,又如何称得上是罪恶?理智虽能这样想,却难以安抚全身不自觉剧烈哆嗦。我好像犯下了恐怖的杀人罪,心虚不已。 我心虚得坐不住,在家中烦躁地来回踱步。爬上二楼,从看得见那片草原的缘廊远眺阴暗的小丘一带,但邮差老婆早已不在那里。明明有些多此一举,我仍冲下楼梯,踩空两三阶、发出震天的响声后,匆匆套上木屐,打开门口的格子门又关上,如此反复几次后,终于不由自主地再次来到小丘下。 我在已瞧不清前方一间之外的昏黑中,满怀惊惧,不断回头确定没有人监视,总算抵达了那座小丘。灰色薄雾里,一尺宽的黑色溪水潺潺流过。约一间远的草丛中,不知什么虫子在格外清亮地鸣叫着。我浑身紧绷地寻找着,很快发现周围低矮的杂草中,那株植物一枝独秀地伸展出怪物般的粗茎叶与厚实的圆叶,但仔细一看,一根茎叶的半边被折断了,宛如失去单臂的残废,模样悲戚莫名。 暮霭四合中,我心惊胆战地伫立原地,眼前诡异地浮现出一幅情景:面容丑陋像疯子般披头散发的四十岁妇人,在我们离去后,下了莫大的决心,面颊也因此抽搐着,慢吞吞走下山丘,伏地摘下那株植物。那场景是多么滑稽,又多么肃穆啊!我因过度恐惧,差点儿“哇”一声大叫出来,拔腿就逃。 接下来的几天,我虽然在意屋后那可怜的妇人,但极力佯装忘记这回事儿,也尽量不注意家人的闲聊。我一早便出门,流连于各个朋友家,或看戏,或去寄席,尽量在外面混到晚上。然而有一天,我终于在自家旁的小巷冷不防碰上她。 她看到我,害羞地笑笑(那笑容看在我眼里,是多么惊悚啊),向我打招呼。披散的头发中骇然露出大病初愈似的苍白脸孔,我越不想看,线越往她的衣带移去。虽在意料之中,我仍禁不住大吃一惊。那是一片仿佛饥饿的瘦犬般、随时会拦腰断成两截的平坦小腹。 接下来,这故事还有一点儿下文。一个月后的某天,我偶然听见祖母和女佣在房里小声谈论一个奇怪的话题。 “一定是流月吧。”祖母说。 “哎哟,隐居老奶奶您啊,呵呵呵……”女佣应道。当然,她实际笑声可没这么高雅。 “这不是你自个儿讲的吗?先是邮差的老婆……”祖母开始屈指数起来,“然后是北村99lib?家的阿兼、柑仔店的……叫什么来着?对,阿类。喏,光这一町就有三人,所以本月肯定是流月。” 听见这话,我松了不知道多大一口气,世界仿佛刹那间完全不同了。 “这就是人生吗?”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浮现在脑海。 我步下玄关,忍不住再次前往那座小丘。 这天也十分晴朗,小阳春的天气。无垠蓝空中不知什么鸟正畅快地绕着圈子飞翔。我毫不费工夫地找到那株植物。啊,怎会这样?那株植物的每一茎干都从一半的地方被折断,剩一身不忍卒睹的光秃残骸。 或许是附近野孩子搞的鬼,又或许并非如此。至今我依然不知真相究竟为何。 (《毒草》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蒙面的舞者

那个不可思议的俱乐部,我是通过朋友井上次郎得知的。像井上这样的男子,世间少有。他特别精通旁门左道,例如去哪户人家便能见到某位女星并和她搭上话、哪条花街可看到淫秽图片,东京第一流的赌场在哪条外国人街上等等,此外他还拥有许多能够满足我们好奇心的知识。有一天,井上次郎来到我家,敛容正色说: “你自然不知道,不过我们同伴间有个叫二十日会的特殊俱乐部,算是一种秘密结社,会员全是厌倦了世间一切游戏与娱乐的……唔,来自上流阶层,生活相当富裕。宗旨是追求异于俗世的刺激,极为隐蔽,且名额固定,很少招收新会员。难得这次有个空缺,允许一人入会。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来邀请你,你意下如何?” 一如以往,井上次郎的话总能勾起我莫大的好奇心。用不着多余的劝说,我立刻动了心,“那个俱乐部究竟都做些什么事?” 他迫不及待地解释: “你读小说吗?外国小说中常出现奇特的俱乐部,好比自杀俱乐部。我们没有自杀俱乐部那么过头,不过十分近似那类追求强烈快感的社团。每月二十日的聚会,必有形形色色叫人惊叹连连的活动。如果让你在现代的日本参加一场决斗,你大概不会参与,然而,二十日会暗地里举办过决斗,尽管不是真要赔上性命。有时,主持者的举动几近犯罪,比如煞有介事地糊弄别人杀了他。由于演技太过逼真,大伙儿差点儿没吓破胆。另外,偶尔也不乏煽情冶艳的游戏。总之,就是举行这类稀奇古怪的活动,体验一般人无法品尝到的冒险滋味,尽情享乐。如何,很有意思吧?” 听完这番话,我半信半疑地反问: “可是,现在真的存在那种虚拟世界般的俱乐部吗?” “所以才说你落伍了。你不了解这个世界的全貌,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东京还有比这更刺激、更超现实的东西,这个世界没你们这些君子想的那么单纯。简单举个例子,众人皆知某贵族的沙龙里播放着淫秽的电影,却隐而不宣。然而,那不过是都会黑暗面的一鳞半爪,其实每个角落都潜伏着惊人的事物。” 我终究被井上次郎说服,加入了秘密集会。实际见识后,他的话果真不假,不,简直远远超出原先的想象。仅仅形容为有趣并不恰当,应该说完全符合“蛊惑”的含义,一旦涉足立刻上瘾,不能自拔,我压根儿未曾兴起过退出俱乐部的念头。会员共有十七人,会长是日本桥一家大绸缎庄的老板。与实诚的生意人外表全然相反,他骨子里极为变态,五花八门的活动大都出自于他的创意。那人应该算是这方面的天才吧,每一个提案都异想天开、古怪绝伦,包管让会员欢喜无比。 不仅是会长,其余十六个人也各有怪癖。从职业来看,商人最多,其次是报社记者、小说家——全是响当当的人物——还有一名贵族公子。而我和井上次郎一样,只是一介商务公司的员工,多亏我们的父亲非常有钱,加入如此奢侈的俱乐部,手头也不感拮据。忘了讲,二十日会的会费稍微有点儿昂贵,光参加每月一个晚上的聚会,就要缴固定月费五十圆,特殊活动还需加一倍,甚至是三倍的临时费用,单纯的上班族恐怕消受不起。 我当过二十日会五个月的会员,换句话说,我曾参加过五次集会。如同先前提到的,这是个一加入便终生难以割舍的有趣俱乐部,我却短短五个月就退出,岂不有些蹊跷?这是有理由的,叙述我离开二十日会的前因后果,才是本故事的目的。 一切要从我入会后的第五次集会谈起。假如有机会,我也想向各位介绍过去的四次集会,相信一定能满足读者的好奇心,可惜篇幅有限,只好作罢。 有一天,会长绸缎庄老板井关先生造访我家。像这样登门拜访,与每名会员培养感情,了解大家的个性来设计种种活动,是井关先生惯常的做法。通过此番努力,才能策划出满足所有人的活动。尽管拥有这般不寻常的嗜好,井关先生性格却十分开朗,我妻子对他颇为中意,不时主动聊起他的事。且井关先生的太太也相当擅于交际,和我妻子以及每个会员的妻子都非常要好,经常走动聚会。虽说是秘密结社,但并非做什么坏事,会员的妻子私底下也知道俱乐部的存在。她们纵然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俱乐部,也知道众会员以井关先生为中心,每个月举办一次活动。 一如以往,井关先生抚着头发稀疏的脑袋,福神般笑容满面地踏进我家客厅。他体态壮硕,五十开外,看似与那种幼稚的俱乐部沾不上半点儿关系。他规矩地在坐垫上坐下,左顾右盼,然后压低音量,与我商量有关俱乐部的事。 “这次我想办场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活动,也就是举行一场化装舞会。我将邀请相同人数的女子配合十七名会员,在互相不知道面貌的情况下,男女搭档跳舞。嘿嘿,不错吧?我会要求双方尽力乔装打扮,不让人一眼认出,然后依我所发的签分组。简单地说,个中巧妙在于不知道对方是谁。面具我会预先交给你们,请尽量变装得彻底一些,这也算是场竞赛。” 这计划颇有意思,我当然表示赞同。不过,我担心与我配对的女人。 “你去哪儿找那些搭档?” “嘿嘿嘿。”井关先生发出独特的诡异笑声,“别操心,我不会随便找来一些人,保证绝非卖笑女子。总之,我要让众人大吃一惊,说白了就没意思了。哎,女伴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谈话间,不巧妻子送茶过来。井关先生似乎吓了一大跳,倏地正襟危坐,脸上还挂着不正经的傻笑。 “你俩聊得真开心。”我妻子别有深意地边说边泡茶。 “呵呵,在交换一些生意经。” 井关先生换上另一副面孔,假惺惺地解释道,他向来如此。于是,商谈完毕,井关先生便打道回府。当然,地点和时间早决定好了。

化装舞会可是我生平的初体验。当天,我依照吩咐,细心乔装打扮,备妥事先收到的面具,前往指定地点。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领略到变装是多么有趣的游戏。我特地拜访认识的美术家朋友,借来一套品味独特的古怪衣裳,还买来长长的假发——虽然应该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我甚至偷拿了妻子的脂粉上妆。瞒着家人悄悄化装,简直愉快得要命。实际上,照着镜子如马戏团小丑般往脸上涂抹脂粉的心情,充满异样的神奇魅力,我总算明白女人为何要在镜台前浪费那么多时间了。 总之,打扮完毕,我将一身奇装异服藏在人力车里,赶在晚上八点的指定时刻前抵达秘密集会场所。 场地设在山手某富豪的宅第。车子开抵大门后,我便按事先约定的,向守卫室里的警卫打了个暗号,沿漫长的石子路走向玄关。弧光灯的光线将我诡谲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路面上。 玄关站着一名侍者打扮的男子,想必是俱乐部雇来的吧,他没有显出一丝惊诧,默默地领我入内。经过长廊,踏进西式大客厅,只见已有看似会员的人以及即将共舞的女子,三三两两,或站或走,或坐在长椅上。朦胧灯光照得豪华宽敞的房间如梦似幻。 我在靠近入口的长椅上坐下,环顾房间,想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但他们的乔装实在太过巧妙,近十名男会员竟如初识的人般,从身材到走路姿势全然看不出一丝端倪。更不必提大家都戴着黑面罩,难以分辨。 姑且不论其他人,不管变装再高明,我也应该不可能认不出老友井上次郎,于是我睁大眼睛四处寻觅。然而,即便进入另一个房间,我也找不出他的任何蛛丝马迹。这是个多么神奇的夜晚啊!色调昏暗的银黑色大厅里,幽幽反光的嵌木地板上,精心装扮、戴着同款面罩的十七对男女,悄然无语,仿佛安静等待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某种怪异之事,有人安静伫立、有人蠢蠢欲动。 这样的形容,各位或许会联想到西洋的化装舞会,但绝非如此。尽管是西式房间,大家都身穿洋装,不过这宅第属于日本人,参加者也是日本人,整体氛围极为日式,感觉截然不同。 他们虽十分善于隐藏真面目,但风格却又稍显极端,或者朴素得土气,或者过分超前而显得狂放,与化装舞会这名称极不搭调。再者,妇人娇羞莫名的模样以及婀娜的姿态,与活泼飒爽的西洋女子实在相去甚远。 我望向正面的大时钟,指定时间已过,人全都到齐,井上次郎不可能缺席。我再次睁大双眼,细细审视每个人形态姿势上的差异。不过,尽管发现几个疑似井上的人物,却无法断定究竟是哪一个。一袭黑白大格纹西装、戴着同样花纹猎帽的男子,肩膀线条很像井上;还有那个一身赤黑唐装、戴着中国帽,特意垂条发辫的男子,也十分肖似;但另一名穿着紧身黑衬衣,用黑布包头的男子,走路的样子也颇具那家伙的神采。 大概是房内洒满朦胧光线的缘故,也可能如我先前说的,他们的乔装都太高明了。更重要的是,面具混淆容貌的效果真是惊人。不消说,酝酿出这既奇妙又诡异情景的首要原因,便是脸上那个黑面罩。 不久,刚才领我入内的那名玄关侍者走进充斥着刺探和猜疑、上演着怪谲无声剧的现场,来到主持台前,像背诵课文似的说道: “让各位久等,现在已到规定时间,看样子似乎是全员到齐了,接下来进入预定活动表上的第一个节目——跳舞。为决定舞伴,请把预先发给大家的号码牌交过来,我会报出号码,同号码的人一组。声明一点,非常抱歉,有些人不擅长舞蹈,所以请别将今晚当成舞会,只需配合音乐手牵手踱步即可,不必顾虑太多,尽管纵情享受。此外,为了助兴,搭档配对完毕后,房里电灯会全部熄掉,请注意。” 侍者应该只是复述井关先生交代的事,可内容着实古怪。二十日会的活动虽然十分疯狂,但这不会有些过头吗?听完这些话,我心里不禁七上八下的。 侍者逐一念诵号码,我们三十四个男女像小学生站成两排,形成十七对男女搭档。既然都猜不出平常在一起活动的男同伴,更不可能知道女伴是什么人了。每对舞伴在幽暗灯光下望着彼此的面罩,扭扭捏捏地窥伺对方的动静。连好奇心旺盛、胆大包天的二十日会员们,都有点儿裹足不前。 与我的号码配对的女子,现在正站在我面前,她穿着黑色系礼服,脸上蒙着一块传统的深色面罩,还加戴了一个面具,乍看相当贤淑,丝毫不适合来这样的地方。她究竟是什么身份?舞蹈家、女演员,抑或一般家庭的姑娘?依井关先生先前的口气,应不是艺伎之流。我完全不知道。 瞧着瞧着,我渐渐感觉对方似曾相识。虽然可能是错觉,但我仿佛见过她。我直盯着对方,对方也一样,双眼紧盯着我,细致观察乔装99lib.成长发画家的我,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情。 倘若留声机的乐声慢点响起,
或电灯再晚些熄灭,恐怕我就能识破我的拍档,避免那个令我悔不当初的结果。可惜只差一步,大厅已陷入黑暗。 四下顿时一片漆黑,我无可奈何,或说总算鼓起勇气,牵起对方的手。对方也将柔软的手交给我,细心的主持人特意避开快节奏的舞曲,播放安静的弦乐唱片,不管懂不懂舞蹈的人来到这儿都成了门外汉,在大厅中开始旋转。假如这里有一丝光线,肯定极易分心,跳不下去,幸而主办人考虑周密,将场地弄得一片昏暗,因此无论男女都变得格外放得开,最后纷乱的叩叩脚步声,及无数喘息声甚至直冲天花板,大伙儿热烈地翩翩起舞。 我和女伴原本也仅是隔着空气手指交握,客气地走步,接着却慢慢靠近对方。她的下巴搁在我肩头,我的手臂环着她腰际,彼此紧贴,忘情热舞。

自打出生以来,我从未有过如此奇妙的心情。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内,在平滑的木地板上,我们的脚步声犹如无数敲击树皮的啄木鸟,叩叩踩出诡异的节奏。曲乐不太适合伴舞,或者该说留声机播放出来的弦乐和钢琴合奏曲,阴森森的,似乎是从地狱蹿出来的。眼睛习惯黑暗后,隐约看得见天花板极高的大厅中,因黑暗更显得人头攒动。他们在矗立于各角落如巨人般的粗大圆柱周围若隐若现、交错旋绕,那感觉真是诡谲,恍若一场地狱宴飨。 在这光怪陆离的情景中,我与一位似曾相识、却又不知她真实身份的妇人手牵着手跳舞,不是做梦,亦非幻影。我的心脏由于一种分不清是恐怖还是欢喜的异样感剧烈跳动着。 我百般犹豫,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她。假使她是卖笑女,无论怎样的冒失都能允许吧,但她不像那类女人,那么,她是以此为业的舞女之流吗?不不不,要是这样,她的气质也太婉约了,而且几乎不懂舞蹈。那么,她是行为端庄的女子,或别人的太太吗?若是这样,井关先生的做法99lib.实在欠妥,甚至可说是罪孽深重。 我忙着想这些事,被动地随着人流四处踱步。叫我吃惊的是,漫步过程中,对方另一只手竟大胆爬上我的肩膀。那并非谄媚,也没有年轻姑娘对情郎的含羞带怯,而是自然而然、没半点儿踌躇的熟练动作。 凑上前的面具幽幽传来馥郁的气息,擦过我的脸庞。她柔滑的绢服以超乎想象的娇媚触感与我的天鹅绒衣裳相互厮磨。她的举动顿时刺激了我,我们就像一对恋人般,沉默亲密地持续无言的舞蹈。 另一件令我吃惊的是,暗中细看,其他舞者亦与我们相同,或比我们更放荡,以绝非初识男女的方式共舞。这景象多么疯狂啊。不习惯这种事儿的我,忽然畏惧起陌生的对象,及在漆黑中狂舞的自己。 不久,大家差不多跳累的时候,留声机的音乐戛然停止,侍者的话声响起: “各位,邻室已备妥饮料,请暂且移步休息。” 隔间房门自动向两边开启,刺眼的光线迎面射来。 众舞者感激主持人设想周到,却依旧默默无语,一对对手牵着手,走进隔壁房间。这儿虽比不上大厅,但亦十分宽敞,十七张小餐桌覆盖着纯白的桌布,妥帖地排列着。我和女伴在侍者的带领下,坐在角落的位置。仔细一瞧,这里没有服务生,每张桌上都摆着两个杯子和两瓶洋酒。一瓶是波尔多白葡萄酒,另一瓶当然是为男人准备的,不是香槟,而是一种滋味难以形容的酒。 不一会儿,古怪的酒宴开始了。由于禁止交谈,大伙儿只能像哑巴般默默斟满酒杯喝光、再斟满、再喝光。淑女们也勇敢地拿起葡萄酒杯。 酒似乎很烈,醉意一下子涌了上来。我为对方倒葡萄酒的手犹如疟疾发作般抖个不停,敲得玻璃杯缘叮当作响。我差点吼出奇怪的话,又急忙闭紧嘴巴。眼前戴面具的女子一手轻轻掀起掩至唇畔的黑布,羞答答地啜饮。她大概也已醺醺然,暴露在外的美丽肌肤变得粉嫩艳红。 我望着她,突然想起一个熟悉的人物。她脖子到肩膀的线条越看越像那个人。可是,我所知的那个人不可能来这种地方。一开始我便觉得见过她,但恐怕只是误会。世上不乏容貌一模一样的人,仅姿态相像,我不敢妄下判断。 总之,沉默宴席上的人们都已酒酣耳热。尽管没人出声,但玻璃杯碰触、衣物摩擦、不成句的声音回荡室内。每个人都醉得十分厉害,那时侍者若晚些开口,也许有人会禁不住叫喊,或起身跳舞。然而,不愧是井关先生的安排,侍者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了。 “各位,享用美酒后,请回到舞池,音乐已响起。” 我侧耳倾听,隔壁玄关传来与先前截然不同、足以撩拨醉客心房的快活管弦乐,简直几近喧闹。大伙儿像受音乐引诱似的鱼贯返回大客厅,然后加倍疯狂地跳起舞来。 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天晚上的情景。震耳欲聋的噪音、仿若绽放在暗夜天幕下扭出狂乱舞姿的烟火、毫无意义的怒吼,凭我的笔力实在描绘不出那种光景。不仅如此,因过度运动,导致酒精在血液里循环得更快,我一下子就醉了,失去理智,几乎记不得众人及自己上演过什么样的狂态。

喉咙干渴得快燃烧时,我忽然清醒,发觉不是睡在自己的寝室。是昨天跳舞跳到倒下,被抬来这里的吗?话说回来,这儿究竟是哪儿?定睛一看,枕边触手可及处有条呼叫铃索。我只想着找人,刚伸出手,忽然发现香烟盘旁摆有一沓半纸,最上面的那张以铅笔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好奇之下,下意识地读起那难辨的假名文字: “您真可恶,虽是酒后乱性,却没料到您竟如此粗暴。不过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意义。我会当成一场梦忘掉,请您也将此事抛诸脑后吧。还有,千万对井上保密,这是为彼此着想。我回去了,春子。” 我读着读着,耳边好像炸了声响雷,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恍然大悟。“那个人……担任我舞伴的,原来是井上次郎的太太?”一股难以言喻的悔恨几乎要掏空我的胸口。 尽管喝得烂醉,我仍隐约记得昨晚的情况,当昨夜的乱舞到达巅峰,侍者悄悄走近我们低语: “车子已备妥,我带两位过去。” 我牵着女伴的手,随侍者前行。(为何那时她会顺从地任由我牵着她的手?她也喝醉了吗?)院子里停着一辆汽车,坐定后,侍者附耳交代司机“十一号”,是我们这组的号码。 然后,大概就被载到这里了。接下来的印象更模糊,几乎没什么印象,但我似乎一进房间便卸下面具,于是对方“啊”地惊叫一声,仓皇间想逃走。我能忆起这梦境般的一幕,只是当时我喝得烂醉,意识不到对方是谁。都怪醉酒坏事,直到看见这封信,我才惊觉她是朋友之妻。我是多么愚蠢啊! 我害怕天亮,我无颜面对世人。今后要如何与井上次郎相处,又有什么脸见春子?我神色惨白地反复思量,沉浸在无可挽回的悔恨中。追究起来,打一开始我便心存疑虑。虽经蒙面和乔装,但她的身形及动作都暗示了她肯定是春子。我为何没再进一步探究?在喝得分辨不清对方的相貌前,为何没猜出她的真面目? 不过,纵使井关先生不知井上与我的友情,仍不得不说,此次的恶作剧过于脱离常轨。就算对象换成其他女子,这同样是不可饶恕的。他出于什么心态,才导演出如此恶劣的戏码?春子也是,明明有井上这个丈夫,还与陌生男子在黑暗中共舞,甚至乖巧地跟来这里,我压根儿没想到她是这般浪荡的女人。可是,这些说辞太自私自利,只要我不喝得烂醉如泥,就不会招来如此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的后果。 当然,那种难以排遣的郁闷怎么描写都不足以还原其面貌,我等不到天亮便离开了那个地方。而后,我像个罪犯,擦去脸上的脂粉,以几乎和昨晚相同的装扮把自己深深藏身于斗篷中,踏上归途。

回家后,我的悔恨只有更深,绝无法淡去。雪上加霜的是,妻子(这也难怪)称病关在房里,不肯见我。我在女佣服侍下扒着难吃的饭菜,悔恨之情倍增。 我打电话向公司告假,坐在书桌前发怔半晌,困倦却毫无睡意。尽管如此,我也没心思看书或做其他事,只茫茫然地为不可挽救的失策懊恼。 沉思之间,一个疑惑忽然浮上我的脑海。 “且慢,”我思索着,“真有这么愚蠢的事吗?井关先生安排了昨晚那样的不伦艳遇颇为异常,而且就算我喝得烂醉,竟然到早上都没认出对方,岂不奇怪?其中是不是有让我轻易上勾的诡计?井上的妻子,那个温柔婉约的春子参加舞会也叫人难以置信。啊,对了,重点是那妇人的模样,尤其是脖颈到肩膀的线条。这会不会是井关先生巧妙的陷阱?从花街柳巷找出一个戴上面具后容易被混淆为春子的女人,应该不是难事。我该不会遭那替身虚晃一招?而中招的可能不只我,坏心眼的井关先生在别具深意的阖黑舞会里让每个会员吃上相同的苦头,打算之后独自捧腹大笑吧。没错,绝对是这样。” 我越想越觉得所有的细节都在证明这番推论。我舒展愁眉,一反消沉,诡异地窃笑起来。 我再次动身外出,预备赶往井关先生家。必须让他瞧瞧我是多么满不在乎,好报复昨晚的事。 “喂,叫出租车!”我大声命令女佣。 从我家到井关先生家不远,车子一下就抵达他住宅的大门口。我原本担心他去了店里,幸好他在,我立刻被领进客厅。但抬头一看,这是怎么回事?除井关先生外,还有三个二十日会的会员在场谈笑。谜底已揭晓了吗?抑或只有这些人没尝到像我那样的苦头?我满腹狐疑,却没忘记装出愉快的表情,在为我准备的座位上坐下。 “嗨,昨晚很愉快吧?”一名会员语带调侃地问。 “嗳,我完全不行,你才是享足乐子吧?” 我抚着下巴,装作满不在乎地答道。我原要吓唬他们,却毫无效果,得到的回应怪异至极: “你的舞伴跟我们的都不一样啊,是‘新’的,怎么可能不乐?是吧,井关先生?” 井关先生哈哈大笑几声,代替回答。情况有些诡异,可是我认为不能在此刻示弱,极力保持镇定。可是,他们把我晾在一旁,热热闹闹地继续聊天。 “不过昨晚的主题确实出色,没想到那些戴着面具的女子竟是各自的老婆哪。” “以为是宝箱,打开一瞧,竟是旧货。” 然后他们齐声大笑。 “当然,起初发放号码牌时,就安排好让每对夫妻拿到一样的号码吧,人数那么多,真亏你没弄错。” “弄错可糟糕啦,所以这部分我格外谨慎。”井关先九九藏书生答道。 “虽然井关先生事先向众夫人照会过,却没料到她们竟然肯来。对方是自己老公无所谓,万一她们食髓知味,和其他男人搞起这套,那就伤脑筋喽。” “有危机感了是吗?” 然后又是一阵笑声。 听着这些对话,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肯定一脸铁青吧,这下终于真相大白。井关先生虽说得自信满满,却不知怎的,只有我弄错对象。春子取代妻子和我搭档,我不幸碰上阴差阳错的失误。 “等等,”我忽然发现另一个恐怖的事实,冰凉的液体不断从我腋下涌出。“那么,井上次郎究竟跟谁搭档?” 既然我和他的妻子共舞,他必是与我的妻子同舞,这是显而易见的。啊,妻子跟那个井上次郎?我差点儿没晕过去,好不容易才撑住。 话说回来,这是多荒谬的错误啊。我跟众人草草道别便逃出井关先生家,在车里按着嗡嗡作响的耳朵,总觉得还有一线希望,拼命反复寻找可能遗漏的蛛丝马迹。 当车子抵达家门时,我终于想起号码牌的事。一下车,我立刻冲进家中书斋,从乔装用的衣服口袋掏出那枚号码牌。仔细一瞧,上面用阿拉伯数字写着十七,然而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昨天的号码是“十一”。我懂了,这不是井关先生或任何人的疏漏,是我犯下不可挽回的过失。事前从井关先生那里拿到号码牌时,尽管井关先生再三叮咛千万不能弄混,我却没认真看,只在会场激情的气氛中随便瞥了一眼,把“1”错认为“7”,在喊到十一号时出声应答。可是谁料想得到,搞错号码竟会招致这样严重的后果?直到现在,我才为加入二十日会这种莫名其妙的俱乐部,而后悔不迭起来。 只不过,居然连井上也搞错号码,实在是命运弄人。恐怕是我在十一号时先应声,他也误信自己的号码牌是十七号。何况井关先生的字体,七和一是非常容易混淆的。 对照自身的情况,我一下子就猜出井上次郎和我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妻子压根儿不知道我乔装成什么模样,而且他们也和我一样,醉得像疯子。最好的证据便是妻子关在房里不肯见我,再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呆立在书斋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唯一烙印在我脑袋里、盘旋不去的,恐怕一生都不会消逝,是我对妻子、对井上次郎及对井上之妻春子那唾弃万分的感情。 (《蒙面的舞者》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飞灰四起

一眨眼的工夫,对方就像瘫软的泥偶,颓然趴倒在前方的书桌上。一张脸面对桌子砸去,我不禁担心起他的鼻梁会不会撞断。而那黄皮肤与青桌布之间,正被不断涌出的山茶花般鲜红的液体浸润着。 这番骚动连带着打翻铁壶,巨大的桐木方火盆火山爆发似的飞灰四起,与手枪的烟雾交融,宛如浓雾般郁滞在房里。 好似窥孔机关的画板一落,世界刹那间全变了样。庄太郎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哎呀,这怎么搞的?”他愣愣地思考着。 几秒后,他意识到右手沉甸甸的。仔细一看,奥村一郎的小型手枪正握在自己手中,枪口袅袅升起一股青烟。“是我杀的。”他咽喉一下子哽住,胸口仿佛开了个大洞,心脏猛地直冲出来,下巴肌肉麻痹,不一会儿,牙根打起冷战。 回过神,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枪声”。除了手上古怪的沉重感,他并未听见任何声响,但既然开过枪,就不可能没有“枪声”,他担心有人闻声赶来。 他猛然起身,在房里打转,偶尔停下来屏气凝神倾听。 楼梯口正对着隔壁房间门口,不过庄太郎没勇气靠近,老觉得随时会有人从那儿冒出来。他走向楼梯,复又折返。 可是,等了片刻,依旧毫无任何人前来的迹象。另一方面,随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庄太郎的记忆正一点一滴恢复。“我怕什么?楼下应该没人啊。”奥村的太太回娘家了,用人在他上门前,也被派出去办事了,那地方离这儿还相当远哪!“等等,万一附近邻居……”庄太郎总算恢复冷静,从尸体后方大开着的纸窗探出半张脸偷偷往外看。隔着宽敞的庭院,看得到左右两边邻居家的二层,一家似乎无人留守,防雨窗紧闭;另一家门户大敞,但客厅里却空无一人。正面对着繁茂的树林,围墙彼端是片草地,隐约可以看见几名青年在投球。他们毫不知情地沉迷于游戏中,棒子击中球的清脆声音响彻秋空。 发生如此严重的大事,世界却满不在乎,兀自静寂,突如其来的悲伤,让他莫名地难以忍受。 “我会不会是在做梦?”他禁不住怀疑。然而回头一看,浑身是血的尸体像恐怖的人偶般沉默不语。那情景显然不是梦。 不久,他忽然察觉到一点。现下正值秋收季节,驱赶雀鸟的空炮声在附近农地此起彼落。刚才与奥村谈话时,甚至情绪激动之际,他也不时听见那些声响。他射杀奥村的枪声,听在远处人们的耳朵里,想必就像驱赶雀鸟的枪声。 家里没人,且枪声并未引起疑心,顺利的话或许能逃过一劫。 “快点、快点!” 耳畔仿佛有座大钟不停鸣响催促。他把手枪扔到尸体旁边,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才踏出一步,庭院随即传来“啪”的一声,树枝沙沙作响。 “有人!” 体内涌起呕吐的冲动,他回望声音的方向,却没如预期般瞧见人影。刚才究竟是什么声音?他难以判断,或者说根本没心思辨别,瞬间吓得呆若木鸡。 “在院子里!” 远处草原传来一声喊叫。 “里面吗?我去拿!” 这嗓音太耳熟了,是奥村读中学的弟弟。他想起刚才窥探草原时,曾瞥见奥村二郎挥舞球棒的身影。 没多久,轻快的脚步声很快来到门口,木门“吱呀”一声,二郎来到草丛间,来回寻找的身影,还有气喘吁吁的呼吸,仿佛就发生在庄太郎触手可及的眼前。或许只是他的感觉,二朗费了好一番工夫找球,他优哉地吹着口哨,窸窸窣窣翻个不停。 “找到了!” 不一会儿,二郎突然大叫一声,庄太郎吓得弹起来。接着,二郎看也没看二楼,便朝外头的草原奔去。 “那家伙一定知道这房内发生了什么事,却故作一无所知。他假装找球,其实是来刺探二楼的情况。” 庄太郎忍不住这么想。 “可是,就算那家伙对枪声起疑,应该也不清楚我的到访。我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边玩耍了。有杉林遮蔽,从草原那边应该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形,即便看得见,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也不可能认出我是谁。” 他飞快地思索着。为了确认,他将半张脸探出纸窗,紧盯着草原。二郎挥着球棒奔跑的背影穿梭在树林间,返回原位后,立刻若无其事地玩起击球游戏。 “不要紧,不要紧,那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庄太郎没有多余的时间嘲笑刚才愚蠢的担心,为了让自己真正放心,他强迫自己不断喃喃重复“不要紧”。 不能继续磨蹭了,接下来还有第二个难关等着他。谁能保证平安离开前,出去办事的用人不会突然回来,或撞上其他访客?他倏然想到这点,于是急忙跑下楼梯。可是跑到一半,脚就不听使唤了,一个倒栽葱咕咚跌下,本人却毫无所觉,然后又像故意似的,粗手粗脚打开玄关格子门,一阵乒乓乱响后,好不容易顺利到达大门。 刚要踏出大门,庄太郎赫然停步,他发现一个严重疏漏。在如此危急的状况下,竟能注意到这种细节,事后他也感到难以置信。 平素,他便通过报纸的社会新闻学习了指纹的重要性,甚至擅自夸大指纹的效用。刚才的手枪上肯定留着他的指纹,即使其他方面能顺利逃脱,仅凭一枚指纹便足以揭发他的罪行。这么一想,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就此离去。再次折返二楼简直难如登天,不过他还是咬紧牙根,鼓起浑身勇气重回屋内。他的双脚像义肢般麻痹,每迈出一步,膝盖就抖个不停。 怎么走上二楼,怎么擦拭手枪,又是怎么来到大门的,事后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幸好门外没有行人。这一带是郊区,只零星坐落着几栋深宅大院,大白天也人迹罕至。庄太郎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失魂落魄地穿过乡间小径。快点、快点,这样的催促宛若时钟的滴答声不绝于耳。尽管如此,他的步调却没加快,乍看就像在悠闲漫步。实际上,他犹如梦游病患,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走路。

当时怎么会开枪的?虽说是一时失手,但实在太意外了。自己竟成了恐怖的杀人凶手,庄太郎觉得这简直就像一场白日梦,难以置信。 事实上,庄太郎与奥村一郎为一名女子反目成仇,彼此间的仇恨不断升级,动不动就为无聊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双方谁都不愿意首先触碰问题核心,每次挑起争端都是因为外围的零星琐事,好几次他们都失控几近翻脸。 更糟糕的是,一郎算是庄太郎的资助者。穷画家庄太郎缺少一郎的援助,生活便无以为继。他压抑着无法言喻的不快,再三跨过情敌的门槛。 这次的导火线也是钱。一郎异于过往,义正词严地拒绝庄太郎的借贷请求。一郎赤裸裸的敌意让庄太郎怒气攻心,觉得在情敌面前摇尾乞食的自己真是窝囊。同时,明知庄太郎的心情,却利用本身优势在无关痛痒处发泄私欲的一郎,也让庄太郎恨之入骨。一郎坚称没义务借款给庄太郎,然而,一郎长期以资助者的身份自居,使庄太郎不知不觉越来越依赖这种资助,期待变成了理所当然,由此庄太郎无法接受一郎突然不借钱的做法。 争执愈演愈烈。他们都明白问题根本不在此,却不得不为金钱纠纷针锋相对,于是心底越发难受。假如当时桌上没有那把手枪,应不致演变成这种局面。不巧一郎平日就对枪械兴趣浓厚,加以附近屡屡发生盗窃案,为了防身,他预先填充子弹,把枪摆在书桌上。一怒之下,庄太郎抄起那把枪,冲动地射杀了对方。 话说回来,庄太郎记不起究竟是受什么刺激拿起手枪,又怎会扣下扳机。平常的庄太郎,不管吵得再凶,也绝不可能兴起射杀对方的念头。这是一时失手,还是鬼迷心窍?实在难以用常识判断。 但庄太郎杀人已是明摆着的事实。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毅然决然的自首,要么彻底佯装不知情。庄太郎走上了哪条路?正如读者推测的,不用说,他选择了后者。倘若现场留下能追查出他犯案的蛛丝马迹,他也不会心生这样的妄念吧。可惜没有任何证据,连个指纹都找不到。回到租屋后,他整晚反复思量,最后决定装成与此事毫无瓜葛。 顺利的话,警方或许会断定一郎自杀。再退一步,即便无法排除他杀嫌疑,又能拿什么怀疑庄太郎是凶手?现场并未遗留线索。不仅如此,根本没人知道那时庄太郎在一郎房里。 “嗳,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总是幸运得很。过去我不也做过许多形同犯罪的坏事?也从未被揭穿啊。” 没多久,他已能这样自我安慰。一旦放下胸中大石,与杀人时仿佛迈入绝境的心境截然不同,心中倏然浮现人生荣华的画面。仔细想想,多亏这场意外,使他不必费吹灰之力便能拥有让两人争风吃醋的那名女子,由于社会地位和拥有财富的差距,女子多少比较倾心一郎,而今对手已不在人世。 “哦,我是何其幸运!” 夜晚,被褥之中,庄太郎一反白天的忧虑,变得格外乐观。他裹在又薄又硬的棉被里,望着天花板的缝隙思念心上人。无与伦比的璀璨色彩、沁入心鼻的芳香及柔和的音乐占据了他的身心。

不过,他的安心毕竟只停留在被窝里。第二天早上,几乎彻夜未眠的他刚一睁眼,就看到刊登着让他提心吊胆内容的报纸已经摆在眼前了。读过内容后,他忽然感到些许轻松。报纸以横跨两栏的大标题报道了奥村一郎的惨死,也简单记述验尸的情形。 “……由于弹痕位于前额中央,加上手枪掉落的位置,判断死者并非自杀,相关当局已循他杀方向追缉凶手。” 大意如此的两三行文字鲜明地烙在庄太郎眼中。他看到这一段,仿佛想起什么急事,突然跳出被窝。但爬起来又能如何?转念一想,他又钻回床上,仿佛身旁有惊悚的东西般,用棉被蒙住头,蜷起身躯不敢动弹。 一小时后(这段期间他身处怎样的人间炼狱,就交由读者自行想象吧),他匆匆起身,更衣出门。经过饭厅时,房东太太向他打招呼,但他大概是没听见,并未回话。 他仿佛受到某种牵引,勿勿赶往心上人的住处,现在不去找她,或许再没机会见面了。然而,在电车中摇晃一里,等待他的又是可怕的怀疑目光。她一定知道了这起命案,而且按平日的观察推测,难免对庄太郎心存疑虑。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但庄太郎心里有鬼,只能这么看待。再说庄太郎那被逼上绝路的困兽般模样,吓得对方顿时脸色铁青。 两人难得相见,却无法正常地交谈。庄太郎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困惑,便再也按捺不住,椅子还没坐暖就告辞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不管逃到哪里,这短短五尺之躯都没处躲藏。 日暮时分,庄太郎筋疲力尽,只好返回租屋。房东太太诧异地盯着才一天就瘦得像重症病患的他,然后,战战兢兢地递给眼神狂乱的他一张名片,说明对方曾在他外出时来访。名片上印着“××警察署刑警××××”。 “哦,刑警竟找上这儿,真是笑死人,哈哈……” 莫名其妙的话脱口而出,他放声大笑,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那异常的举动惹得房东太太更加惊恐。 那天一直到深夜,庄太郎几乎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他的心情十分古怪,似是无事可想,又仿佛有太多事要想,就是不知该从何思考起。但没过多久,“黑夜的乐观”一如往常地造访他,他多少恢复了些思考能力。 “我究竟在怕什么?” 仔细想想,白天的焦躁根本毫无意义。纵使奥村一郎之死被断定为他杀、心上人起疑或刑警侦探找上门,他也未必有罪。他们不是没有任何证据吗?那纯粹是猜测罢了,搞不好只有他在疑神疑鬼。 但绝不能就此放下心来。因为没人自杀会射中额头正中央,也难怪警方断定为他杀。那么,势必存在一个凶手。既然现场找不出证据,肯定会调查欲置被害者于死地的人。奥村一郎平日鲜少树敌,除庄太郎外,还有谁希望他离开人世?不巧,他的弟弟奥村二郎非常清楚两人的恋情纠葛。谁能保证二郎不会向警方泄密?说不定今天的刑警就是听了二郎的话,才抱着怀疑来访的。 越想越觉得无路可逃。可是,果真已走投无路,没办法突破这道难关吗?整个晚上,庄太郎绞尽脑汁,异常的兴奋使他脑袋敏锐不已,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眼前浮现又消失。 有一刹那,他脑海里出现杀人现场的幻影——有额头流出脓血轰然倒下的奥村一郎,有闪闪发光的手枪,有烟雾,有桐木火盆的火架子上泼出热水的铁壶,有蒙蒙笼罩的漫天飞灰。 “飞灰,飞灰……” 他在心中不断默念,感觉里头有什么线索,若隐若现。 “飞灰、桐木大火盆、火盆中的灰……” 突然间,他想到某件事,惨淡的黑暗中忽然照射进来一丝光线。那或许是罪犯经常陷入的荒唐妄想,也可能是旁观者眼中不值一提的愚蠢主意。然而,对庄太郎来说,这点子如天籁福音般可贵,他反复思量,最后决定付之实施。 下定决心后,两天的失眠累积下来的困倦使他陷入惊人的熟睡中。直到隔天中午,他都像摊烂泥,睡得不省人事。

然而,第二天终于要付诸实施时,他再度畏缩不前。马路上传来快活的玄米面包叫卖声、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炫目的白昼阳光照在纸门上,与他黑暗的计划相比,每样事物显得那么健康光明。在如此快活坦荡的世界里,他真能实现那异想天开的点子吗? “我不能退缩,昨晚不是通盘想透,狠狠下定决心了吗?此外别无他法。现在不该犹豫,不执行计划就等着上断头台吧,更何况失败了也没损失。行动,行动!” 他振作起身,慢慢上完厕所,用饭后故意悠闲地读报纸,带着平常出门散步的心情,吹着口哨踱出租屋。 之后的一小时内,他到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读者接下来自然会明白,这里就略去不提,为了便于讲述,直接从他拜访奥村二郎讲起。 在奥村二郎家,发生命案的同一间房里,庄太郎与死者的弟弟二郎相对而坐。 “那么,警方找出嫌疑犯了吗?”庄太郎致哀后问道。 “不清楚。”中学高年级的二郎明显流露出敌意,直瞪着对方回答,“我想大概查不出来,根本没证据啊。就算有可疑人物,也拿他没办法。” “看来十之八九是他杀。” “警方是这么判断的。” “虽说没留下证据,这房间可曾彻底检查过一遍?” “那当然。” “我在书上读过,任何犯罪都必定有迹可循,关键在于肉眼能否发现。例如,某人进入这房间,即使未移动任何东西就离去,榻榻米上的灰尘等多少也会发生变化。因此作者主张,透过缜密的科学检验,再巧妙的犯罪都能被揭发。” “……” “还有一点,人类在搜寻东西时,注意力大都集中在目光不及处,像房间角落或大型家具后面,对于近在眼前的大型物品反而疏于检查。这种心态相当有意思,因此,最高明的隐藏手法,就是不藏,大剌剌地放在一眼可见的地方。” “那又如何?现在根本不是悠闲谈理论的时候。” “只是举个例子,”庄太郎慎重地接着说,“谁会注意到位于房间中央,一眼即可瞧见的火盆?尤其是盆里的灰烬。” “好像没人关注过。” “我想也是,火盆的灰烬极易受忽视。可是你刚才提到,令兄遇害时,火盆附近的灰烬散落一地,想必是被倾倒的水壶溅起来的吧。问题是铁壶怎么会倾倒?其实,在等你的时候,我找到一样颇有意思的玩意儿。喏,你看。” 庄太郎拿火钳搅动盆内,很快挟出一颗肮脏的球。 “这球为何藏在灰里?你不觉得不对劲儿吗?” 二郎见状吃惊得瞪大双眼,脸上浮现几许不安的神色。 “真奇怪,那种地方怎么有球?” “令人匪夷所思吧,我刚得出一个推论。令兄亡故时窗户是关着吗?” “不,书桌后开了一扇。” “能否这样推测:由于杀害令兄的凶手(假设真有此人)无意中撞到水壶,致使壶内的水泼出,或者窗外飞进来什么东西打中铁壶。后者的假设是不是比较自然?” “那么,球是从外头飞进来的?” “对啊,既然掉在灰里,这样设想才自然吧。话说回来,你经常在后面草地投球,令兄去世那天也是吗?” “嗯,”二郎越显局促,九九藏书“但球不可能飞到这里。虽然一度越过围墙,但撞到杉树就掉下了,我也确实捡回了,一颗球都没少。” “哦,球飞过围墙,你们是拿棒子击球的吧。可是,会不会那时球并未落地,反而穿过杉树飞到这儿?你有没有记错?” “没那回事,我在最大的杉树下捡到球,之后球便不曾飞越围墙了。” “那么,球上做了什么记号吗?” “不,没有。球一飞过围墙,我立刻进来找,发现就落在庭院里,不会错的。” “其实你捡到的并不是当时击出的球,而是以前掉在那里的,这种情况也不无可能。” “或许吧,但还是不对劲。” “既然火盆里有球,而且当时铁壶恰好倾倒,只能这么推断。你是不是经常把球打进庭院里?会不会有时因杂草丛生而没找到?” “我不记得了……” “还有,最重要的,球飞过围墙的瞬间,是否与令兄遇害的时点一致?” 二郎赫然一惊,脸色大变,支吾了一会儿总算开口: “仔细回想,时间点确实一致,会这么巧吗?奇怪,真奇怪。” 他说着坐立不安起来。 “这不是偶然,很难有那么多巧合撞在一起。”庄太郎得意扬扬地说,“首先,你们击球过墙、球落入灰烬及飞灰四散,不都发生在令兄遇害的那段时间?说是凑巧,也未免巧了。” 二郎瞅着一个地方愣愣地出神,陷入沉思。他脸色苍白,鼻头渗出点点汗珠。庄太郎悄悄为计划奏效而欣喜,他心知击出球的不是别人,正是二郎。 “你猜到我想说的话了吧。那一刻,球穿过杉林,从纸窗袭向令兄。你也知道令兄酷爱枪械,他正把玩着填有子弹的手枪。球大概恰好打中他扣住扳机的手指,于是等同于他亲手把子弹射进自己的额头,我曾在外国杂志读过类似的命案。接着,球弹到东西,连带撞翻铁壶,掉入灰里。由于球速极快,当然就深埋其中。虽然只是假设,但概率不是相当大吗?如我刚才所提,过度凑巧的种种吻合,不就证明了这番解释?倘若像警方说的,真找到凶手的话另当别论,万一查不出,只能把我的推测视为事实。你不这么想吗?” 二郎根本无法回话,从刚才起就一直僵硬地盯着同一处,神情狰狞而苦闷。 “话说回来,二郎,”庄太郎算准时机使出撒手锏,“当时击球过墙的究竟是谁?你朋友吗?那人也真是罪过。” 二郎依旧没搭腔。定睛细看,他睁得老大的眼睛涌出晶莹的泪水。 “用不着过分担心。”庄太郎见好就收,“即使我推究得不错,那也毕竟是场意外。就算挥出球的是你,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绝非有意害死令兄。啊,我在讲什么无聊的话?你可别生气。那么,我下去向令姐致哀,你别再多想。” 然后,庄太郎神采飞扬地走下先前狼狈摔落的阶梯。

庄太郎异想天开的计划居然顺利成功。看那情形,二郎肯定会承受不住,马上把信以为真的结论告诉警方。即使警方先前将庄太郎视为嫌疑犯,但只要有二郎的供词,便能立刻洗清他的嫌疑。他捏造的推理再合理不过,足以排除警方单靠证据推断出的嫌疑犯。不仅如此,这番话出于深信自己误杀亲兄的二郎口中,效果会更加逼真。 庄太郎完全放下心头忧虑。接着,他料定昨天的刑警迟早会再次上门,便滴水不漏地进行沙盘推演,届时好应对自如。 隔天中午过后,××警察署刑警××××果然登门造访。房东太太悄声说“是上次的人”,便把名片搁在桌上,庄太郎从容地应了句“这样啊,没关系,请他上楼吧”。 不久便传来刑警走上楼梯的脚步声。奇怪的是,足音并非一人,像有两三个人。“真怪。”庄太郎纳闷着,一名刑警模样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身后竟紧跟着奥村二郎。 “看样子,他已把那件事告诉警方了。” 庄太郎差点儿露出微笑,好不容易才憋住。 但尾随二郎的商人模样的男子究竟是谁?庄太郎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只是怎么也想不起碰面的情景。 “你是河合庄太郎吗?”刑警语气蛮横,“喂,掌柜的,就是这个人吧?”于是,被称为掌柜的男子随即点头,说:“是,没错。” 庄太郎心头一惊,忍不住站起身。他瞬间领悟,眼前已是穷途末路。话说回来,计划怎么会这么快败露?不可能是二郎识破的。击球的是他,不仅时间一致,窗户也恰好开着,连铁壶都打翻了,他是如何识破这以假乱真的诡计的?必定是庄太郎露出破绽,但那究竟是什么疏漏? “你好歹毒,我几乎上当了!”二郎生气地吼道,“不过真是遗憾,你耍那种阴谋,反倒坐实了如山的证据。那时我没发现,实际上摆在房里的火盆,和家兄遇害时的不同。你滔滔不绝地谈论飞灰,怎会没注意到这一点?这一定是天谴。由于之前进了水,灰完全凝固了,不能继续使用,用人早换来新火盆。盛上灰后,盆子还一次都没使用过,不可能埋进什么球。你以为我家只有一个同款式的桐木火盆吗?我昨晚才察觉此事有蹊跷,你的奸计实在叫人胆寒,居然编得出那种莫须有的意外。我还纳闷球为什么会掉入当时不在房间的火盆里,再仔细推敲,你话里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所以今早连忙通报了刑警。” “町里售卖运动器材的店没几家,一下就找着了。你对这掌柜没印象吗?昨儿个白天,你不是向他买了个球?然后,你把球弄得肮脏老旧,再塞进奥村家的火盆里,对吧?”刑警不屑地说。 “亲手放进去,再自己找出来,简直易如反掌。”二郎大笑。 庄太郎不折不扣地上演了一出“罪犯的愚行”。 (《飞灰四起》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火星运河 又来到这儿,这熟悉的感觉蕴涵的阴森魅力让我战栗。黑暗覆盖整个世界,连听觉、味觉甚至触觉都似乎从我躯体内挥发殆尽似的,只剩浓得化不开的深沉色彩包围着我。 头顶上,浓郁的树叶如随意舒卷层叠的积云,悄99lib.然无声。巨大的树干上垂吊下无数手腕粗的枝杈,林立交叉成一幅黑褐色的瀑布,倾注到地上。极目眺望,视线所及之处是一个整齐站立着的、像阅兵式的队列一样肃穆整齐的军队,形色渐变淡化,消失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我一点儿也不清楚绿叶华盖的暗云上方,照耀着怎样的和煦阳光,或刮着怎样凛冽的寒风。我只知道自己漫无目标地走在无垠森林中这唯一的事实。不管怎么走,周围尽是绵延不绝的树干,粗壮的枝干须数人围抱,来来回回,景色丝毫不变。脚底踩着累积百年的落叶,像踩在一片湿润的软垫上,每落下一步,便传来一阵滋啦作响的声音。 在听觉丧失的幽冥国度,仿佛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都灭绝了,却又暗示着整片森林充塞着随意游荡的魑魅魍魉,令人禁不住一阵阵发毛。山蚂蟥像蛇99lib?一样纷纷从漆黑的头顶像雨滴般细细注入衣领,视野中没有一个活物,但视线不及的背后或许有水母般诡异的生物扭动着身躯彼此推挤,听觉不可闻的大笑汇成一道合唱。 黑暗与栖息其中的不明事物固然让我害怕,然而更恐怖的是这座不见边际的森林中弥漫着的深入骨髓的恐怖步步紧逼。那就像刚出生的婴儿畏惧广阔的空间,我不禁缩紧手脚,惊惶颤抖。 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大喊出“妈妈,我好怕”,挣扎着想尽快逃离这个黝黯之地。 但我越挣扎,森林的阴影越是浓重。我已在这儿走了数年,抑或数十年了!此处没有时间、没有日暮,也没有黎明。我是昨天启程的,还是几十年前的往昔?连这一点都暧昧不明。 忽然间,我怀疑自己将永远在这个森林里绕圈,在这座森林里无止境走下去。比起外界的任何事物,我更害怕此刻不能确定自己的步幅。听说有个人左右脚跨出去的步幅相差一英寸,因为这点差异导致方向的偏离,便在沙漠中不停地兜圈子,沙漠里风沙平静时便见太阳,也可见星辰闪烁。可是在黯黑森林里,再怎么等待都不会出现指引方向的标志,这是人世间前所未有的恐怖。此刻心底油然而生的惧怕,究竟该如何形容? 自出生以来,我尝过无数次相同的恐惧心理体验。然而,每回这种无法言喻的胆战心惊,以及随之出现的若有似无的依恋,都只会增加,绝不减少。这样的感觉不断重演,不可思议的是,我根本不记得我是何时自何地进入,又是打哪儿离开的。每次的恐怖都是新的,惊扰我的灵魂。 我这个如豆粒般渺小的人,在巨大的死亡阴影
中流汗喘息,只有脚步不停息。 我定神一看,周围一点点呈现异样的幽明。那就像打在布幕上的幻灯光线,是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光明,但随着脚步往前行,黑暗确实在往后方退去。“怎么,原来这儿就是森林的出口啊。”我怎么会忘记,怎么会像永远囚禁在那儿的人一样震颤惶惑? 尽管仍能感觉到像在水中奔跑般的阻力,我仍慢慢接近光明。距离越近,森林的边缘越是清晰,令人怀念的天空显露一角。可是,瞧那颜色,那真是人世间的天空吗?另一头的东西又是什么?啊,我果然还是没有走出森林。 我以为是边界的地方,其实是丛林的中央。 那里有块直径约一町的圆形沼泽,周围一点儿空地也没有,沼泽紧挨着树林。无论望向何处,彼端均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看来我比方才走得更深了。 我多次迷失丛林中,却根本不知道此处有座沼泽。因此忽然离开森林,立于沼岸时,景色之美让我一阵头晕目眩,仿佛万花筒一转,眼前出现一朵不似在人世生长的幻怪之花。然而,这儿没有万花筒的缤纷色彩,天空、森林或沼泽都没有魅惑颜色,天空更是只存在于异度空间独特的银黑色,森林是暗沉的绿与褐,沼泽只不过是倒映出这些单调的色彩。只是,这份绝美究竟是谁的杰作?是灰白的天空?是形状诡异,犹如巨大的蓄势待发蜘蛛的枝哑?抑或是仿佛凝固般径自沉默、在无尽深渊中倒映天空的沼泽?当然这些都是,但还有个难以捉摸的缘由。 是因为这世界无声、无味、景物虚幻没有触感,而且听觉、嗅觉、触觉神经全部汇集成视觉所致?这倒没错,可是仍有其他缘故。天空、森林和水看起来是不是殷殷渴求着什么,几欲爆发?它们贪婪至极的情欲,呼之欲出,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水花似要喷溅而出?只是,到底是什么如此深深撩拨我的心? 不经意地,我的视线落在自己一丝不挂的裸体上,多么令人诧异啊!当我意识到这是一副丰满的少女肉体,而非男人强壮的躯体时,顿时遗忘我是男人的事实,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啊,就是这副身躯!兴奋至极的心脏几乎要蹦出喉头。 我的肉体(与我情人的惟妙惟肖)美得多么值得赞叹!乌黑油亮的黑发,丰盈健康;阿拉伯马般精悍的四肢,动如脱兔;比蛇腹还要晶润透白的肤色,渗透着馥郁的香气,我以这身肉体征服过多少男人?在我这个女王面前,他们是如何卑微地俯首称臣! 一切终于豁然开朗,我渐能领悟这沼泽的奥妙之美。 “哦,你们该有多期盼我的到来。几千年、几万年,天空、森林和沼泽,你们只为这一刹那苟延残喘。久等了,来吧,我实现你们热烈的愿望!” 这片美景本身并非完美,你们这副模样是为衬托而存在的道具。如今我作为一个所向披靡的明星,现身于它们面前。 在幽暗森林包围无底沼泽的深灰世界里,我雪白的肌肤尤其闪耀!这将是场何等精彩的浩大戏剧,何等深不可测的美! 我迈入沼泽,静静游向坐落在中央与水同样黝黑的岩石。水不冷也不暖,黏腻如油,手脚划过的地方虽掀起波纹,却寂然无声,没遭遇任何阻碍。我在胸口推出两三道静谧的涟漪,像只纯白的天鹅滑过无风的水面,无声无息地前进。不久,我抵达沼泽中央,爬上黝黑滑腻的岩石。我的模样应该就如在平静海面舞蹈的人鱼吧。 现在,我笔直挺立于岩石上。哦,多美啊!我仰望天空,穷尽肺脏力量,发出烟火般璀璨的呼啸。胸部与喉咙的肌肉仿佛无限延伸,力量凝聚在一点上。 接着,我动起来,把肌肉扩展到极限。啊,精彩绝伦的景象。我就像被无端扯成两段的日本锦蛇般拼命翻滚。那是足蠖、毛虫、蚯蚓的垂死挣扎,是为无尽快乐或无尽痛苦疯狂抗争的野兽行为。 跳累后,为滋润干渴的喉咙,我跳进黑水。在胃部能容纳的极限范围内,喝下如水银般沉重的水。 接着,我不住地狂舞,却仍觉得哪里不满足。不只是我,周围的背景也奇异地未曾放松心神,仿佛殷切期盼着更狂热的境界。 “对了,一点红。” 我赫然想到,这绝美的画面中尚欠缺一点红。若能加上,便是锦上添花。深不见底的灰,光辉灿烂的雪肌,再配上一抹红,将产生无与伦比的画龙点睛之效。 话虽如此,我该上哪儿找红颜料?纵然寻遍这座森林的每一个角落,也不见半朵山茶花绽放。除去那些不计其数耸立的蜘蛛枝丫,没有种植其他品种的树木。 “等等,这儿不就有最完美的颜料?哪家画材店找得到比心脏榨取出来的红更鲜烈的色彩?” 我用薄而尖利的指甲在全身划出一道道如沟壑般的伤痕,包括丰满的乳房、结实的小腹、丰腴的肩膀、饱满的大腿,甚至在美丽的脸庞上也抓出一道道痕。从伤口滴落的血水化成小河,鲜红的刺青覆盖着我的身体,恍若穿上血的网衣。 这景象倒映在沼面上。火星运河!我的身躯恰似诡异的火星运河。不一样的只有奔腾在河流中的液体,不是水而是猩艳的血液。 然后,我狂暴起舞。直立旋转,就像红白相间的陀螺;我四处滚动,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蛇。有时我往后下腰,把身体弯成两半,尽可能伸展隆鼓的大腿肌肉;有时仰卧在岩石上,弓起身子,如尺蠖四处爬行;有时头埋在双膝间,像毛虫般滚动;有时又模仿被截成两段的蚯蚓,在岩石上不停弹跳,单手、肩膀、腰腹,每一个部位都伸展到极限再放松,演出所有曲线的表情。我要把生命燃烧殆尽,完成这场绚烂大戏……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远方有人叫唤。声音越来越近,身体剧烈地摇晃着。 “老公,你在做噩梦?” 蒙眬间我睁开眼,情人的脸近在咫尺,被放大的脸庞在我鼻尖前蠕动。 “我做了个梦。” 我漫不经心地呢喃,望着对方。 “哎呀,看你流这一身的汗。是噩梦吗?” “嗯。” 她的脸颊犹如夕照下的山脉,光影分明,交界处点缀着毛茸茸泛着银光的汗毛。美丽的汗珠在鼻翼晶莹闪烁,涌出汗珠的毛孔洞穴般妖冶地呼吸着。然后,她的面颊像某种庞大的天体,徐徐地,徐徐地覆盖了我的视野。 (《火星运河》发表于一九二六年).99lib. 花押字 我和我任职工厂的老门卫(其实他不到五十,只是总给人一种苍老之感)栗原交好不久,但这应该是他的压箱话题,不管对象是谁,一旦亲密到能聊隐私话题时,就会迫不及待地拿出来说。某天晚上,我便坐在守卫室的火炉旁,听栗原分享他奇妙的经历。 栗原讲话方式十分引人入胜,似乎还是个高明的小说家,因此这个小故事还有不少加工的痕迹,即使如此,其魅力依然叫人不忍割舍,在这类故事中,这也是我至今难忘的一个。我就模仿栗原的口气记述下来吧! 嗨,整件事犹如相声脚本,不过先说出结尾可没意思。你就当成一段平凡无奇的罗曼史,姑且听之吧。 那是我三十多岁时的事。如同我老对你说的,我虽然受了多年教育,却总是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不管干哪一行,都撑不了一年。我一行换过一行,终于落到这种境地。当时,我刚辞掉工作,还没找到下一份差事,处于失业的状态中。就像你看到的,我到这把年纪仍没有孩子,如果整天待在犹如鸽子笼般的家里和歇斯底里的老婆大眼瞪小眼,怎么受得了?所以我常去浅草公园消磨时间。 说是公园,但不是六区的见世物小屋那一片,而是池子往南的那片小树林,林子旁边摆放着一排排椅子,由于长期的日晒雨淋,椅子上面油漆剥落、泛白,大石头和树干错落其中。一大群于浮世风雨中飘摇、失魂落魄的家伙,带着走投无路的神情,把椅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几乎和周围的景致完全融为一体。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明白吧,但那种情景,唉,瞧着真有无尽的酸楚。 有一天,我窝在长椅上,依旧茫茫然地空想。时值春天,樱花季已过,池子另一端的电影小屋却人山人海,“砰砰砰”的声响、乐队声、混杂其间的吹气球的吹气声、冰淇淋摊贩的吆喝声等皆清晰传来。相反的,我们所处的森林,静寂得宛若另一个世界,由于穷酸到连买电影票的钱都没有,大伙儿只好带着饥渴忧愁的眼神面面相觑,继续枯坐。这阴郁哀伤的光景,叫人禁不住想到罪恶便是如此发酵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圆形空地,看似幸福的人群不断从眼前走过,对方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长椅上的落寞者还会同时望过去。当时人潮暂缓,视野之内一片空旷,我自然注意起角落的弧光灯柱旁冒出的一道人影。 那是个年约三十的年轻人,穿着虽不寒酸,却有些落寞,至少他的表情绝不像来找乐子的,反倒更像我们这群落魄者。他在原地杵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空位,可每张长椅都被坐满了,且与他的文质彬彬相比,其他人都肮脏、凶悍得多,他可能无法忍受吧。正当他打算离去时,视线忽然与我对上。 于是他总算松了口气,朝我身边仅余的一丁点儿空间走来。尽管这么说有些可笑,但穿着老旧铭仙和服的我,外表应该强过其他人,也没那样凶恶。后来我才想到,或许他一开始就看见我了。哦,当中的理由很快便揭晓。 看来我又犯老毛病了,说话拖拖沓沓的。那名男子坐下后,取出和服袖袋里的敷岛牌香烟,抽了起来。我渐渐涌起一股奇妙的预感,心里正疑惑,留神一看,发现男子正盯着我瞧。那绝非随意一瞥,而是别有用意。 对藏书网方像个抱病在身的老实人,所以比起内心发毛,我更多的是好奇,便按兵不动,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举止。待在喧闹的浅草公园中央,确实能听见许许多多的声响,我却不可思议地感到异常的宁静,好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坐着,等待男子开口。 终于,男子怯生生地开口道:“我们是否在哪儿见过?”我多少预料到这种情况,不怎么惊讶,只是有些意外,因为我对他没印象,根本认不得这个人。 “你认错人啦,我没见过你。”听到我的回答,对方一脸难以置信地重新打量我。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我也不舒服起来,不禁反问:“在哪儿遇上的?” “呃,我也记不清。奇怪,太奇怪了。”他纳闷地偏着头,“不是这一两天,而是更早以前便时常见到你,你真的不记得吗?”他竟质疑我,然后又露出怀念的微笑。 “不是我。你认识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问完,岂料他答得更妙:“我拼命地想,就是想不起名字,不该这样的。” “我叫栗原一造。”我说。 “哦,我是田中三良。”男子自我介绍。 我们在浅草公园正中央互报姓名,有趣的是,不只我,男子也完全不记得我的名字。这多么荒唐,我俩不住大笑。结果啊,对方,也就是田中三良的笑容忽然唤起起我的记忆。古怪的是,连我都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他,而且还是碰上极为要好的老朋友,那是种非常熟稔的感觉。 我突然止住笑,再次细细端详眼前这个自称田中的男子,田中也倏地收起笑容,露出严肃的神情。若在别的时候,我们可能不会往下深谈,而干脆分道扬镳。不过,我正逢失业,穷极无聊,又值悠闲的春季,再者,和外表比我齐整清洁的年轻人谈话不是坏事儿。我就当打发时间,持续这找不着头绪的话题: “真诡异,聊着聊着,连我都觉得你面善。”我说。 “对嘛,果然如此。还不是那种擦身而过,只有一面之缘的关系。” “或许吧。你故乡在哪里?” “三重县。最近才第一次上京,现下正在寻差事。” 那他也算是个失业者喽。 “我是东京人。你何时上京的?” “我到东京不到一个月。” “大概是这段时间在什么地方碰着的。” “不,不是最近。我几年前,在你更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对,我有同感,你说三重县?我不喜欢旅行,打记事起便几乎没离开过东京,我只知道三重县在京阪地区,压根儿不清楚确切位置,所以不可能在你故乡认识你,而你又是初次上京。” “比箱根远的地方,我真的是头一次来,我在大阪受教育,之前99lib?都在那里工作。” “大阪吗?我去过,但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就不会是大阪喽。直到七年前中学毕业,我从未离开过故乡。” 这样说明似乎挺累赘,可当时我俩都很紧张,即使回想起琐碎的细节,好比哪一年到哪一年在哪里,哪一年的几月去哪里旅行,交互比对,竟无任何重叠之处。就算偶然前往同一地方旅行,时间也完全不同。谈到这个地步,更叫人诧异不已。我说会不会是认错人,对方却坚持不可能有两个长得这么相似的人,若是单方面的想法倒也罢,不过我也感觉他似曾相识,难以断定他是否记错。我们越聊越觉得对方是老朋友,也更加搞不清到底在何处结识。你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吗?那真是十分古怪,神秘……对,神秘极了。不光为打发时间、排遣无聊,遇到像这般越探究越迷惘的情况,想查个水落石出岂不是人之常情? 可惜,最后仍是真相不明。我们不禁着急起来,越试图唤起记忆,脑袋就越混乱,明明是早就相识的两人啊。但不管怎么讨论,依旧不得要领,我们只能相视大笑。 虽然找不到交集,话题却逐渐深入、彼此好感渐生,以往姑且不论,至少此刻起,我们成为难得的好友。其后田中请客,我们移步到池边的咖啡厅,喝茶聊这奇缘,之后平和地分手。离别之际,我们交换地址,邀对方到家里玩儿。.99lib.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没什么好提的,但四五天后,我们发现了一件怪事,田中和我果然有某种关联。我最初所说的罗曼史,接下来才要展开。讲到这儿,栗原微微一笑。田中似乎正忙于渐有眉目的求职活动,一直没来找我,而我一如既往,闲得发慌,于是有一天,我一时兴起,去拜访他位于上野公园后方的租屋。抵达时已近黄昏,他恰巧外出返家,一看到我便迫不及待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啦!” “就是那件事,我完全明白了,昨晚在被窝里忽然想起的,抱歉,真的是我误会了,我们确实一次也没见过,可是这不代表我们毫无缘分。你记不记得北川澄子?” 这平白无故冒出的问题吓了我一大跳。听见北川澄子的名字,遥远过往的青春气息恍若柔柔吹拂的微风,数日来的扰人谜团似乎解开了一些。 “嗯,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有十四五年了吧,当时我还是学生。” 我曾告诉过你,在校时我颇有人缘,女友多得数不清,北川澄子便是其中之一,我对她印象特别深刻。她就读××女校,非常漂亮,在我们歌留多会的成员间,是最受欢迎的人物,或者说根本就是女王。她虽是美女,却有点儿骄傲,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啊(栗原迟疑一下,搔搔头),我迷上了她,而且丢脸的是,我是单相思。后来,我的结婚对象是和她同一所女校毕业、在同伴间算二流美女的阿园……不,现在别说是美女,根本是无从应付的歇斯底里病患,不过那时也勉强称得上是十中选一的女孩。总之,我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勉强妥协了。所以,北川澄子是我从前的心上人,是妻子的同学。 可是三重县人的田中怎么会认得澄子?又怎么会认得我?我实在想不透,细问之下,竟获知意外的事实。前晚,田中躺在被窝里,脑中灵光一闪,他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觉得我面善,原本要立刻通知我,但不巧那天(就是我造访他那天)已和人约好面试,无法来找我。 田中一番解释后,从书桌抽屉取出一样物品,问:“你认得这个吗?”那是把华丽的随身镜,尽管样式已不再流行,但做工相当精致,像年轻女子的东西。我表示没印象,田中便说: “不过你应该知道这个吧?” 他别有深意地看着我,打开对折的随身镜,灵巧地抽出嵌在看似盐濑厚布里的镜子,取出藏在后头的照片,递到我面前。实在太令人吃惊了,那居然是我年轻时的照片。 “这是我姐姐的遗物,她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北川澄子。你诧异也是自然,实际上……” 田中说明,姐姐澄子由于某些缘故,自小被送到东京的北川家当养女,对方还供她上××女校。毕业后,北川家突然遭逢极大的不幸,她不得不回到故乡,也就是田中家。不久,尚未婚嫁的她便因病过世。而我和妻子居然糊涂得一无所知,叫我意外不已。 澄子留下一个小资料盒,装有许多充满女人味的零碎贴身物品。田中视为姐姐的遗物,珍惜地保存着。 “姐姐去世一年后,我发现了这张照片,”田中说,“照片藏在随身镜里,很难察觉。我闲暇检查盒子,把玩随身镜时,不小心发现了秘密。昨天在床上想起照片的事,才彻底解开疑惑。我不时抽出你的照片,思念死去的姐姐,于是你无疑成了我印象深刻的熟人。前些日子遇上时,我一时没联想到这事,误以为见过你本人。而你也是,”田中笑了起来,“不可能忘记送照片给自己喜爱的那个女人。我和姐姐长得很像,因此让你产生错觉,以为见过我。” 这么说来,事情肯定像田中叙述的那样。只是,我依然感到不解。照片我给过不少人,澄子会有倒也不奇怪,但没料到她竟收在随身镜里,我和她的情况完全相反。这该是单恋她的我的举动,澄子不可能珍藏我的照片啊。 然而,田中认定我和澄子有什么不寻常的牵绊,这也难怪,可是他一直求我坦白我俩的关系。他说,姐姐固然是死于肉体的疾病,不过身为弟弟,他隐约感觉不太单纯。例如澄子生前也有人来提亲,她却强硬地拒绝,可见早有意中人,遗憾的是心愿无法实现,害得她年纪轻轻的便抑郁而终。实际上,据传澄子回乡后罹患忧郁症,接着又染上不治之症,因此田中所言相当合理。 听到这里,尽管我年纪一大把,仍蓦地怦然心跳,忍不住一相情愿地想,我并非单相思,澄子同样满怀说不出口的爱恋。我能想象她看着我和阿园的婚礼是多么怨恨,倘使那个美丽的澄子果真抱憾而亡,啊,我该怎么办?我好高兴,高兴之余,内心难免浮现一缕苦涩。 但另一方面,我心中仍存着“真有这种事吗”的怀疑。澄子实在太美丽、太高贵,不可能爱上我。于是,我和田中别扭地起了争执。我步步为营地辩驳“没那回事”,田中便逼问“那么这张照片如何解释”。争论之中,我胸口逐渐溢满感伤,终于坦白了我的暗恋心情,说如此这般,所以澄子不会爱上我。尽管我无比希望现实相反,却依然这样辩解。 田中把玩着随身镜,忽然看到什么似的大叫“果然是这样”,他发现了异乎寻常的东西。就像我刚才说的,随身镜外面是用盐濑绸布制作的对折式套子,表面有麻叶藤蔓等花纹,其间以不显眼的色线刺绣着一个S包裹住I的押字图案,似乎是澄子亲手缀上的。 “我先前完全猜不透这押字的含义。”田中说,“S也许是澄子(SUMIKO)的字首,但I不符合父母家田中(TANAKA)或养父母家北川(KITAKAWA)的姓氏。刚才我恍然大悟,你不是叫栗原一造吗?一造(ICHIZO)的字首不就是I?无论照片也好,花押字也好,这下我总算明白了姐姐的心意。” 接连出现的证物,令我悲喜交加,眼底莫名一阵温热。这样想来,北川澄子十几年前的每一个动作,如今都另具深意。她当时的话是给我的暗示吗?她那一刻的态度果然用心良苦?别笑我年岁不小还痴心妄想,我不断沉浸在甜美的回忆里。后来我们俩几乎聊了一整天,田中倾诉姐姐的过往,我则聊着学生时代的旧事,由于都是遥远的过去,我们能够客观而不带半点嘲讽,只是怀念地陈述事实。离别时,我向田中讨来随身镜和澄子的照片,小心地揣在内袋里回了家。 仔细想想,这真是场罕见的因缘际会。偶然同坐在浅草公园长椅上的男子,竟是往昔暗恋女子的弟弟,而且他还透露给我对方那叫人喜出望外的心意。不仅如此,要是我们以前见过,那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然而我俩素昧平生,却认得彼此。 发生这样的事后,一时之间我满脑子装满了澄子。那时我为什么不再勇敢点?这固然令我遗憾,但不管怎么说都已时过境迁,我也老大不小,比起那些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我更多感受到单纯的喜悦,又感到悲伤,总背着妻子,成天望着澄子遗留的随身镜和照片,沉溺在如梦般的淡淡回忆里。 不过,人心真是奇妙啊。如同前述,我对澄子的感情一点儿都不实际,可竟无端厌恶起妻子阿园,难以忍受她的歇斯底里。尽管一次也没去过澄子长眠的三重县乡下,却莫名地眷恋。最后我产生一个念头,准备进行一场巡礼般的简素旅行,前往参拜澄子的坟墓。如今这话叫我困窘得浑身不对劲,可是当时我真的怀着孩童般纯粹的心情,苦恼地思索着该如何行动。 我想在田中说的、刻有澄子儒雅芳名的墓碑前,献花点香,对她说句话。我甚至在脑中描绘这感伤的画面。当然,这只是空想。即便打算付诸实践,凭我的生活状况,连旅费都筹不出…… 事情若至此结束,作为四十岁男子的一段往事,虽不是可以炫耀一番的罗曼史,仍不失为一则有意思的回忆,不过这其实尚有下文。要说到最后,便会沦落为非常稀松平常的逗趣相声故事,让人幻灭,所以我不太想讲完,但事实毕竟是事实,叫人无可奈何。嗳,也算是给那样自我陶醉的我一记当头棒喝吧。 我缅怀着逝去的澄子幻影,直到有一天,因一时疏忽,让歇斯底里
99lib.
的老婆瞥见随身镜和澄子的照片。出这纰漏时,我伤透脑筋,甚至做好心理准备迎接狂风暴雨,也准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安抚她激烈起伏的情绪。岂料妻子坐在我的破桌子前,丝毫没有要发作的模样,笑呵呵地开了口: “哎呀,这不是北川的照片吗?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哦,好怀念的随身镜,都这么旧啦。是从我的衣箱里找到的?我以为早弄丢了。” 从她的话中,我听出些许蹊跷,但还摸不清头绪,只是呆呆地愣在那里。妻子一脸感慨地把玩着随身镜说: “这花押字是我学生时代绣的,知道其中的意思吗?”三十多岁的妻子莫名娇羞,“这是一造(ICHIZO)的I,和阿园(SONO)的S。还没开始和你交往时,我就把两人永不变心的祈祷绣进去了。你明白我的心意吗?这镜子后来不见踪影,我一直以为是去日光修学旅行途中被偷了。” 她居然这么讲,你懂吗?也就是说,随身镜并非像我天真的幻想那样,是澄子的东西,而是歇斯底里老婆阿园的物品。阿园和澄子的字首都是S,才害我产生天大的误解。话说回来,阿园的东西怎么会在澄子手中?这点我实在想不通,于是向妻子打探,获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事实。 妻子说,修学旅行时,她将随身镜和钱包放在手提包里,却在旅馆中丢失了,似乎是同校生偷走的。迫于无奈,我只好供出与澄子的弟弟邂逅的事,妻子竟一口咬定澄子是嫌疑犯。你可能不知道,澄子手脚不干净,同年级人尽皆知,一定是她干的。妻子并非胡诌,也没冤枉澄子,证据就是镜子后的照片原来是我妻子放进去的,她记得很清楚。想必澄子直到过世都不知道有这张照片,是她弟弟一时兴起把玩镜子,偶然发现而产生了误会。 我同时尝到双重的失望。首先,澄子对我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再来,假如真像妻子猜想的那样,那么我?99lib?一往情深的澄子,其实还是个贼呢。 哈哈哈,让你见笑了,我荒唐的往事到此为止。一公开结果,竟发现不过是一个无聊透顶的笑话,可在知道真相前,我也紧张过好一阵子呢! (《花押字》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阿势登场

痨病鬼格太郎今天又被妻子抛下,一个人在家发愣。起初,纵然格太郎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也禁不住愤愤不平,甚至打算以此为由休掉老婆,但体弱多病渐渐使他变得消极颓丧。由于来日无多,想到可爱的孩子,他便不敢鲁莽行事。在这一点上,身为旁观者的弟弟格二郎,想法要严厉得多。他看不过去格太郎的懦弱,有时会告诫: “哥哥为何甘愿忍让?要是我的话,早就和她离婚。你何必可怜那种人?” 不过,格太郎并非完全出于慈悲。的确,如果他现在与阿势分手,她和那一贫如洗的穷书生姘头肯定一天都过不下去。虽然也是怜悯他们,不过格太郎还有别的理由。他固然担心孩子的将来,但即使遭受阿势如此对待,他也离不开阿势。这实在太丢人,他难以向弟弟启齿。害怕遭阿势抛弃的格太郎,根本不敢指责她的不贞。 至于阿势,她对格太郎的心理再清楚不过。说得夸张些,这里头有着心照不宣的妥协。她与姘夫淫乐的闲暇,也不忘以余力爱抚格太郎。尽管窝囊,格太郎只能满足于阿势微薄的施舍。 “考虑到孩子,便无法贸然行事啊。我不清楚还能撑上一年或两年,但我大限将至,若连母亲都没了,可怜的是孩子。我打算再忍忍。嗳,不久后,阿势应该就会迷途知返了。” 格太郎的回答千篇一律,弟弟越发气得牙痒痒。 只是,格太郎的善良忍让非但没换得阿势的回心转意,反而变本加厉地沉溺于不伦之恋中。她老拿缠绵病榻的穷父亲做挡箭牌,声称回家探病,三天两头往外跑。要查清她的行踪当然易如反掌,不过格太郎并未干涉。他的心境很奇妙,有时甚至会帮阿势找借口。 今天阿势一早就精心装扮,匆匆出门。 “回娘家不必化妆吧?” 格太郎硬是忍下涌到嘴边的讽刺。这阵子,自虐地压抑想说的话,甚至让他心生快感。 妻子出门后,格太郎无所事事地玩起盆栽。他赤脚走下庭院,弄得浑身是土,心情总算稍微舒坦些。从某方面来说,不管对旁人或自己,他都必须表现出沉浸在爱好中享受的模样。 中午时分,女佣来提醒用餐: “老爷,午饭已备妥,您要晚点儿再吃吗?” 连女佣的口气中都带着同情,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格太郎异常难受。 “哦,都这时候啦,那就开饭,把正一叫来。”他逞强似的快活应道。这段期间,他已习惯凡事这样虚张声势。 每逢这种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女佣的体恤,菜色总比平常丰盛,但格太郎近一个月来都食不知味。正一感觉到家中冰冷的氛围,在外头称王称霸的威风也一并泄了气。 “妈妈上哪儿去了?”正一早预期到答案,但不问仍藏书网不放心。 “外公家。” 女佣回答,于是正一露出七岁孩子不应有的冷笑,“哼”了一声,便低头扒饭。虽然只是个孩子,他似乎也明白不该在父亲跟前继续追究。何况他也要顾及自己的脸面。 “爸爸,我能请朋友来玩儿吗?” 吃完饭,正一撒娇地央求父亲。格太郎觉得这是可怜的孩子竭尽所能的谄媚,不由得涌起一股热泪盈眶的悲悯,同时深深地嫌恶起自己。然而,他脱口而出的回答,依旧是平常的那种虚张声势: “哦,当然,不过要安静地玩儿。” 或许这也是孩子的虚荣,得到父亲的允许后,正一大叫“太棒了!”便万分快活地冲向正门,不一会儿就找来三四个玩伴。当格太郎面对一桌子杯盘拿牙签剔牙时,儿童房已传来各种物品的碰撞声及喧闹声。

孩子们就是不肯安安静静地待在儿童房。看样子他们似乎玩起了捉迷藏,他们在不同的房间跑进跑出,嘈杂的脚步声,以及女佣的劝阻声,都传进格太郎的房内。淘气的孩子们甚至打开他身后的纸门。 “啊,叔叔在这里!” 他们看见格太郎,立刻尴尬不已,转身往别处逃去。最后连正一都闯入他房里,说着“我要躲在这儿”,便钻进父亲书桌底下。 看着这样的情景,格太郎内心百感交集,对这孩子放心极了。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今天别弄盆栽了,和孩子一块玩儿吧。 “正一,别胡闹,爸爸讲个有趣的故事,把大家叫来吧。” “哇,太好啦!” 正一闻言,立即冲出桌下。 “我爸爸很会说故事哟!” 不一会儿,正一老成地介绍着,率领同伴前往格太郎的房间。 “快点,我想听恐怖故事!” 孩子一个挨一个坐下,眼睛因好奇而闪闪发光,有的还害羞扭捏地望着格太郎。他们不知道格太郎是个病人,就算知道,毕竟是孩子,他们不像成年访客那样小心翼翼的态度,让格太郎觉得欣慰。 于是,他振作起这阵子一直委靡的精神,思考孩童会喜欢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贪心的国王……”讲完后,孩子吵着“还要听”,不肯罢休,他便顺从要求,两个、三个地接着往下讲。他与孩子一起在童话国度中翱翔,心情越来越愉悦。 “故事讲到这儿,来玩捉迷藏吧,叔叔也加入。”最后他这样提议。 “嗯,捉迷藏!”孩子们迫不及待地赞成道。 “那么,只能躲在屋内,明白吗?好,剪刀石头布!” 格太郎顽童般起哄。兴许是疾病所致,或是对不检点的妻子拐弯抹角的惩罚,总之他的行动中确实带有一丝自暴自弃的意味。 起先的两三次,他故意当鬼,轻而易举地找出孩子的藏身处。当鬼当腻了的时候,他便和孩子一起钻进柜子或书桌下,费劲地紧缩起庞大的身躯。 “好了吗?” “还没!” 家中疯狂地回响着这样的吆喝声。 格太郎独自躲入卧房的黑暗橱柜里。他隐约听见当鬼的孩子叫着“找到某某”的声音穿梭于每间房,还有“哇”的一声大叫跳出的孩子。不久,好像每个人都被抓到了,只剩他一个,感觉孩子们正团结一致四处寻找。 “叔叔哪儿去了?” “叔叔,出来啦!” 他们一声声喊着,渐渐靠近橱柜。 “呵,爸爸一定在柜子里。” 正一在柜门前喃喃自语。格太郎就快暴露了,他却想再逗逗孩子,便悄悄打开老旧的长型大衣箱,爬进去照原样盖上盖子,屏住呼吸。箱里装着软绵绵的寝具,像躺在床上般,颇为舒适。 他刚盖上长衣箱,沉重的柜门随即“喀啦”一声被打开了。 “找到叔叔了!”有人叫道。 “咦,怎么没人?” “可是方才有声音啊,对不对?” “一定是老鼠。” 孩子在外头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天真的话(他待在密闭的箱子里,那些声音听来非常遥远)。但不管等多久,幽暗的柜里依旧静默,一点儿人的气息也没有。 “有鬼!” 不知道谁这么叫了一声,大伙儿“哗”地一哄而散。接着,远方的房间隐隐约约传来呼唤:“叔叔,出来呀!” 他们似乎又打开别的橱柜,继续找人。

漆黑而充满樟脑味的长衣箱里格外舒适。格太郎回忆起少年时代,突然热泪盈眶。这老旧的箱子是亡母的嫁妆之一,记得当年自己常拿来当小舟,坐在里头玩儿。像这样躺着,他甚至觉得母亲慈祥的面容如梦似幻地浮现在黑暗之中。 回过神,孩子似乎找累了,外面一片死寂。他竖耳聆听了一会儿。 “好无聊,咱们出去玩儿吧。” 他依稀听见有孩子扫兴地说。 “爸爸!” 正一呼唤一声,便跟着到外头去了。 听着这些动静,格太郎终于打算离开长衣箱。他想冲出去,吓吓没耐心的孩子们,于是使劲一推,但不知怎么回事,盖子居然紧闭着,一动也不动。起初他不以为意,然而随着一次次尝试,竟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尽管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只有几万分之一,但他确实就被困在长箱子里了。 箱盖和箱体的咬合处的表层,上方钉着一块铰链金属板,下方则有一块金属突出物,把上面的金属板往下扣,搭在金属突出物上,就能锁上箱子。刚才箱子合起来时,上方的板子碰巧掉下扣住下方的突出物,箱子就这么被锁上了。这种传统的长衣箱,坚硬的木板各角都钉上了铁板,牢固无比,金属零件也一样坚固,病弱的格太郎实在没办法用自己薄弱的力量打开它。 他大声呼叫正一,拼命敲打箱盖内侧。但孩子大概已放弃寻找,全跑到外头玩耍去了,始终没回应。于是他连呼女佣的名字,使尽浑身力气挣扎。无奈运气实在不好,女佣不知是在井边偷懒,还是待在房里没听见,一样没有应声。 格太郎的房间位于宅邸最深处,加上他待在密不透风的箱子里,声音传不传得出两三个房间都不知道。况且,女佣房在距他房间最远的厨房,若非竖起耳朵仔细听,否则根本不可能察觉。 格太郎的叫声越来越嘶哑,他思忖着要是一直没人发现,自己或许会死在箱子里。太可笑了,怎么能有这样的事?尽管想笑,可又觉得这事一点儿都不滑稽。再留意时,敏感的他觉得空气逐渐稀薄——不光是剧烈动作的关系,他呼吸困难起来。这只密闭性极好的长衣箱是旧时精心制作的家具,恐怕连一丁点儿的小缝隙都没保留。 想到这里,他用尽全身力量,疯狂地猛踢猛打。假如他身强体壮,或许能弄出一点儿空隙,但他心脏虚弱,手脚纤瘦,实在没有那样的力量。糟糕的是,箱内缺氧的情形越发严重,他的喉咙因疲劳和恐惧干燥得连呼吸都生疼。格太郎此刻的心境,究竟如何形容才好? 如果关在像样点儿的地方,迟早会病死的格太郎肯定早就放弃了求生。然而,在自家橱柜的长衣箱中窒息身亡,无论怎么想都是破天荒的蠢事,他难以接受这种喜剧式的死法。而且在奋力挣脱的过程中,女佣或许会过来,他便能奇迹般获救,这场痛苦也可以当成一桩笑话不了了之。正因为得救的机会极大,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心理上的挣扎更加深了他的惊惧与苦楚。 他挣扎着,哑声诅咒着无辜的女佣及儿子正一。和他相距二十间不到的他们,那毫无恶意的漠然——正因毫无恶意,他的怨懑更甚。 黑暗中,呼吸一刻比一刻困难。他已发不出声音,就像一条被捞上岸的鱼,只剩吸气时不断发出“咻咻”的奇妙声息。他嘴巴越开越大,暴露生如骸骨般的上下排牙齿、甚至还露出泛白的牙龈。明知是枉然,他仍拼命刨抓箱盖内侧,连指甲剥落都没意识到。这是濒死前的煎熬,即使如此,他依然心怀一丝得救的希望,无法认命撒手,真是残酷的遭遇!无论是死于任何不治之症的病患,还是死刑犯,都不见得需历经他这般巨大的痛苦。

这天下午三点左右,不贞的妻子阿势与情夫幽会回来,当时格太郎正在长衣箱里,苦苦挣扎不肯舍弃最后的希望,奄奄一息地在濒死的痛苦中与死神搏斗。 阿势离家时心思都在情郎身上,压根儿无暇顾及丈夫的心情,但就算是她,返家之际多少仍会心怀愧疚。她见玄关十分反常地大敞着,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平日提心吊胆的灭亡情景是否将在今日降临? “我回来了。” 她出声叫唤,以为女佣会答应,却没人出来迎接。敞开的每间房都空荡荡的,更令人诧异的是,连那个足不出户的丈夫都没瞧见。 “人都不在吗?” 阿势走到饭厅,再次高声呼唤,于是女佣房里传来愕然的回应: “来了、来了!” 大概是在打盹儿,一名女佣一脸浮肿地走出来。 “只有你一个人?”阿势按捺着,没像平常那样发作。 “呃,阿竹在后面洗衣服。” “老爷呢?” “在房间吧。” “可是没人啊。” “咦,这样吗
?” “你肯定在睡午觉吧?这怎么行。少爷去哪儿了?” “不知道,刚才还在家里玩,呃,老爷也和他们一起捉迷藏。” “哎呀,老爷吗?真拿他没办法。”听到这话,阿势总算恢复了平常的自信,“那老爷一定在外头。你去找,在就好,不必叫他。” 阿势口气严厉地吩咐后,进入自己的卧房,站在镜前照了照,准备更衣。 正要解腰带时,她忽然听到隔壁丈夫的房间传来“喀喀”的奇妙声响。不知是否心有预感,她觉得那不是老鼠。仔细一听,好像隐约有沙哑的人声。 阿势停止解腰带的动作,压抑着恐惧,打开中间的纸门查看。于是,她发现橱柜的拉门敞开着,声音似乎源自里头。 “救命,是我啊。” 那细微模糊、若有似无的呼喊,异样清晰地传进阿势耳朵里。毫无疑问,那是丈夫的叫声。 “哎呀,亲爱的,你躲在长衣箱里做什么?” 她大吃一惊,跑到箱子旁,边开锁边问: “啊,你在玩捉迷藏吧?真是,谁这么无聊恶作剧……可是,怎么会上锁?” 假如阿势内心的歹毒是天生的,那么比起通奸,恐怕她在电光火石间就萌生这样的奸计更能表现她的本质。她打开柜锁,正想往上抬起箱盖的瞬间,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于是狠命压回去,重新上锁。那个时候,阿势本以为自己能感受到格太郎使劲全身力气往上反推的力道,但实际上格太郎上顶的力量非常微弱。她像要压垮那力量似的,用尽全力压下箱盖。其后,每当阿势回想残忍杀夫的过程,最令她懊恼的,就是对关上长衣箱时,丈夫那微弱往上顶的手劲的记忆。较之浑身浴血挣扎翻滚的濒死情景,这更惊悚无数倍。 姑且不提此事,阿势按原样锁上长衣箱后,紧紧拉上柜门,急忙返回自己的房间。她毕竟没大胆到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更衣,只惨白着脸,往橱柜前一坐,仿佛要掩饰邻房传来的声响,茫然地开开关关橱柜的抽屉。 “我这样做,真的能逃脱罪责吗?” 她的情绪逼得她几乎发狂,可是在这节骨眼上也没时间静下心来细细思量。她坐立难安,深切感受到有些时候,人是没有思考能力的。话虽如此,事后回顾,她情急下的行动也没半点儿疏漏。她知道箱扣是自己锁上的,且格太郎八成是和孩子玩捉迷藏,不小心被关进长衣箱里,这事孩子和女佣定能作证,至于箱中的碰撞声和叫喊,只要说房子太大没听见就行。事实上,连女佣也浑然不觉,不是吗? 阿势虽未如这般逐一细想,但用不着思考理由,她邪恶的敏锐直觉也一直在心底宽慰着“不要紧、不要紧”。 派去找孩子的女佣还没回来,在后面洗衣服的女佣看来也没有要进屋的打算;丈夫的呻吟和挣扎声快停止吧!她满心祈祷着。不过橱柜里的声响就是不死心似的,尽管已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仍像阴险的发条机关,断断续续不绝于耳。阿势心想会不会是幻觉,耳朵紧贴到橱柜的木板上(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再打开箱盖),里头骇人的摩擦声果然没有停歇,其中甚至夹杂着格太郎干涸僵硬的舌头吐出无意义的怨懑话语。毋庸置疑,那必定是对阿势的可怕诅咒。阿势吓得差点儿改变心意打开长衣箱,可是如果真那么做,她势必受到更严厉的惩罚。事到如今杀意已暴露,怎能救他? 然而,长衣箱中的格太郎到底有怎样的心情?她拿捏不准,犹豫不决得差点儿改变心意,只是,实际上她想象他承受的苦楚肯定不及本人实际感受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在几乎放弃希望时,看到自己出轨的妻子突然打开衣箱上的锁,出现在眼前,尽管平常对她再怎么憎恨,他那一刻的欢喜也是无以伦比的。即便是对平日怨恨的阿势,哪怕她再经历两三次的外遇,格太郎也会对她感激涕零地顶礼膜拜。纵然病痛交缠、死期在即,对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抵得上性命的珍贵。可是,格太郎却从那一刹那的欢喜被推入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绝望地狱。假如谁都没伸出援手,任他就此死去,他也不致痛苦到这种地步,岂料奸妇对他施加了比死亡的折磨更大上几倍、几十倍无以言状的残酷煎熬。 阿势肯定感受不到那是怎样的痛苦,但在她的思绪脉络中,也怜悯丈夫的苦闷,并懊悔自身的残虐。只是,阿势对自己宛若毒妇宿命的不贞心理也无能为力。她站在不知不觉静寂下来的橱柜前,不是凭吊牺牲者,而是幻想起爱恋的情夫面容,够她一生宽裕度日的丈夫遗产、与情夫肆无忌惮的欢快生活,光描绘着这些景象,她便能忘怀对死者仅有的几许哀悯之情。 她带着常人难以拥有的平静退回自己的卧室,唇角甚至绽放出一朵冷笑,若无其事地开始解腰带。

当晚八点,阿势巧妙安排的尸体被发现场面开演,北村家上上下下慌得人仰马翻。亲戚、下人、医师、警察,接获急报赶来的人,把偌大的客厅塞得无立足之地。由于不能省略验尸的步骤,格太郎的身躯被原封不动地放在长衣箱内,周围很快围满检调人员。打从心底悲伤的弟弟格二郎,及满面虚伪泪水的阿势也夹杂在检调人员中。在局外人眼里,两人的愁容相差无几,难分轩轾。 长衣箱被抬到客厅中央,一名警察不费力气地揭开盖子。五十瓦的灯泡照亮格太郎丑陋变形的苦闷模样。平日服帖整齐的头发乱得几乎倒竖,手脚在垂死的痛苦中痉挛扭曲,眼珠暴突,嘴巴张得不能再大。倘若阿势心底未栖息真正的恶魔,只消看上一眼,应该会立时悔悟坦白才对。尽管阿势没敢正视,却也无意坦白,甚至泪流不止地说起睁眼瞎话。纵然有杀害人命的狗胆,但她能冷静至此,自己都难以置信。数小时前刚从幽会的情夫家里归来,穿过玄关时,她还那样的不安(虽然当时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女),连她都觉得现在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看来阿势体内天生盘踞着冷血的恶魔,莫非此刻终于显现真面目?对照她发现丈夫被锁在柜内之后超乎想象的冷静态度,似乎只能如此判断。 不久,验尸顺利结束,家属抬出遗体移放到其他地方。情绪稍觉平缓后,人们才有余力关注别的,这才注意到长衣箱盖内侧的抓痕。 即使是毫不知情、不曾目击格太郎惨状的人,也会觉得那些抓痕异常恐怖。死者疯狂的执念,残留在笔画模糊的鲜明刻痕里,叫人瞥见就不得不别开脸,不敢瞄上第二眼。 在这当中,只有阿势和格二郎从抓痕的图面发现了其中的不寻常。旁人随着尸体的移开,都到别的房间去了,只有他俩留在长衣箱两侧,以异样的目光凝视着盖内如影子般浮现的东西。哦,那究竟是什么? 那像黑影般模糊,如疯子笔迹般稚拙,但细看之下,无数的凌乱抓痕上似乎是一个有含义的文字,一个大,一个小,笔画有的斜、有的扭曲,但仍勉强能够判读,好像是“阿势”。“是嫂嫂的名字”,格二郎专注的眼眸转向阿势,低声道。 “对啊。” 哦,在这种场面,阿势竟能如此镇定地回应,实在叫人震惊。当然,她不可能不懂这两个字的意义。这是濒死的格太郎拼着最后一口气写下的诅咒,是撑到“势”的最后一划,他多想接着告发阿势就是凶手啊,然而不幸的格太郎无法完成这个心愿,只能怀着遗恨,带着秘密和不甘就此丧命。 可惜格二郎太过善良,压根儿没深入想到这一层。“阿势”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他根本无从想象其实是在暗示真凶。格二郎看了一眼阿势,对她他只报以淡淡的疑惑,可怜的哥哥竟然至死都对阿势难以忘情,痛苦的指尖不住地写下她的名字,真是凄惨。 “啊啊,他竟如此挂念着我!” 过了一会儿,阿势深深地哀叹,言外之意,自己正为格二郎应该已察觉的外遇懊悔不已。接着,她突然以巾帕蒙脸(再高明的演员,都流不出这样精彩的假泪吧),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格太郎的葬礼结束后,阿势首先演出的戏码(当然只是表面上)就是与不义的情夫分手。她一心一意地以举世无双的手段消除格二郎的疑心,且获得某种程度的成功。即使只是暂时的,显然这恶妇已经完全蒙骗了格二郎。 阿势分配到超乎预期的遗产,卖掉与儿子正一住惯的宅子,三番两次更换住所,凭借高明的演技,不知不觉间摆脱了亲戚的监视。 至于那只长衣箱,阿势强行留下,并偷偷卖给旧货商。不知箱子如今流落到谁手中?那些抓痕和诡异的假名文字,会不会挑起新主人的好奇心?面对封印在抓痕内的可怕执念,新主人是否会突然一阵战栗?而“阿势”这难解的名字,在他的想象里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或许,那将是个不知世间丑恶的九九藏书纯洁少女。 (《阿势登场》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非人之恋

您知道门野吧?他是先夫,十年前就去世了。相隔这么久的岁月,重新呼唤门野的名字,感觉好似陌生人,连那件事也像一场梦。至于我怎么嫁入门野家的,不必提,自然不是婚前两情相悦,没这么不检点,是媒人来向家母提亲,家母再转告我。而我这不经事的小姑娘,岂敢拒绝?我只能在榻榻米上画圈圈,稀里糊涂地便点头应允乐。 可是,一想到那个人将成为我的夫君——我老家是座小镇,对方算是望族,见过面,传闻他脾气很不好,不过他长得那么英俊……是啊,或许您也知道,门野乃世间罕有的美男子,不,我并非炫耀。大概是有病在身吧,总有点儿阴郁、苍白剔透之感,这反倒让他倍显清逸脱俗,更增添一种吸引人的特质。门野长得这般俊秀,肯定已有美丽的姑娘作陪,即便不然,他又怎会一生爱着我这种丑八怪?我不禁杞人忧天,留意起朋友或仆佣如何谈论他。 综合各处得来的消息,没有任何我担心的风流韵事,却渐渐发现门野的坏脾气实在非比寻常。他算是怪人吧,没什么朋友,大多数时候都关在家里,最糟的是,甚至有他厌恶女人的传闻。如果只是为回避游玩的邀约而放出流言倒还无妨,但他似乎由衷地讨厌女人,与我结婚原本也是父母的主意,媒人向我说亲前,反而耗费一番工夫才说服了门野。不过,我听到的倒没这么详细,或许是待嫁闺女太敏感,别人随口评价了几句,便一相情愿地如此认定。不,嫁过去后,遭遇那种事前,我真以为是自己多虑,满心往顺遂如意、快慰安心的方向想,所以那段时间的我多多少少有点儿骄傲。 忆起当时纯真的心情,简直幼稚得可爱。尽管怀着许许多多不安,我仍去邻镇的绸缎庄物色衣裳,动员全家缝制,并准备出嫁用具及各类琐碎的随身物品,期间对方送来豪华的聘礼,朋友也纷纷祝贺或投以羡慕的眼神,我逐渐习惯一照面就被人善意地消遣,而这也叫我兴奋到害羞,家中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把我这才十九岁的小姑娘冲昏了头。 原因之一,即使门野性格再怪、脾气再糟,仍是前面说的那般清秀俊雅的美男子,我完完全全迷上了他。况且,不是说,越是那种有个性的人就越专情吗?娶了我这个妻子,他必定会只呵护我一人,并倾注所有的爱情好好疼惜我吧。哎呀,我实在太天真了,居然还这样想。 起初感觉出嫁的日子离自己非常遥远,不料屈指等待的日子一眨眼就来了,随着婚期不断临近,现实的恐惧渐渐取代甜蜜的幻想。婚礼当天,迎亲队伍齐抵门前。不是我自夸,在我居住过的十几里大城镇里,场面也是数一数二的豪华。坐上其中最为华贵的轿子时,那种心情……每个人应该都会经历,就像即将载往屠宰场的羊,几乎要昏厥,不光精神上恐慌,连体内都一阵阵作痛,叫人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

朦胧恍惚之中,婚礼总算结束了。一两天之间,也不知道夜里究竟睡着没,公公婆婆是怎样的人、仆佣共有多少,尽管行过礼,也受过礼,脑袋里却全无印象。然后,转眼便是归宁的日子,与丈夫的车子并行,望着丈夫前进的背影,仍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哎呀,我怎么净讲这些,真抱歉,重点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婚礼的纷乱告一段落后,该说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吗?门野并没有传闻中的古怪,反而比一般人温柔,对我亦是百般呵护。我放下心中大石,松懈原先紧绷到痛苦的神经,忍不住惊叹人生竟能如此幸福。公公婆婆也非常慈祥,婚前母亲殷殷叮咛的话几乎派不上用场。此外,由于门野是独子,没有姑叔,在婆家生活竟意外地不如想象的那般苦恼。 至于门野的俊秀相貌,不,我并非炫耀,这是故事的一部分哪。一起生活后,门野不再是只能远观的对象,而是我生平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爱的对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门野越看越出色,我开始觉得他的俊美简直举世无双。不,不光相貌俊秀而已,爱情多么不可思议啊,门野那异于常人的地方虽算不上怪异,但他脸上时常的忧郁、专心一意地陷入自己的世界沉思,这个闷闷不乐、沉默寡言、玲珑剔透的美男子,反倒对我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深深折磨着十九岁小姑娘的心。 我的世界真是为之一变。倘若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十九年是现实世界,婚后那段期间(不幸只有短短半年)就如居住在梦的国度,或童话世界里。说得夸张点,好比浦岛太郎深受乙姬公主宠爱的龙宫世界,如今回想,当时的我幸福得宛若浦岛太郎。世人都说出嫁是辛酸的,我的情况完全相反。不,应该说痛苦总是伴随着幻灭的璀璨。 半年多的生活,除欢乐的感觉外,具体细节我已不复记忆,而且与要说的事没多大关系,我就不再以炫耀似的姿态回忆这段罗曼史了,总之世上再疼妻子的丈夫,都很难比得上门野。当然,我只一个劲儿地感激涕零,兀自陶醉其中,毫不怀疑,但回头想想,门野的过度宠溺,其实隐含可怕的涵意。不过,倒并非因此导致物极必反的结果,他只是想真心诚意地努力爱我罢了。那绝不是存心欺瞒,所以他越努力,我越当真,由衷依恋着他,奉献全副身心倚靠他。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其实我好一段时间后才发现这些事,而当中隐藏着极其骇人的理由。

“好奇怪。”我察觉到异状时,结婚刚满半年。如今想来真可怜,当时门野拼命疼爱我,想必已耗尽所有气力。不巧一股诱惑乘虚而入,使劲将他拉离常轨。 男人的爱情是什么样?我这小姑娘不可能明了。一直以来,我坚信门野给我的爱就是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爱,不,他对我的爱是超越一切的。然而,不久后,连如此深信的我,也不免意识到其中似乎掺杂某种虚伪的成分……那种快感只是形式上的,他的心仿佛追寻着某种遥远的事物,我感觉到那莫名的冰寒空虚。他爱抚的目光深处,有另一个清冷的眼凝视着远方。连呢喃的爱语都显空洞,仿佛机械声。可当时我没料到,从一开始他的爱情便全是虚假,我自然而然地猜测,这必是他的恋慕转移到另一人身上的征兆。 怀疑容易成瘾,一旦冒出头,往往像积乱云扩散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对方的一举一动,无论再微小的细节,都变成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挥散不去。那时候的话,背后肯定有这样的含义;那天他不在,究竟上哪儿去了?曾有这样的情形,又有过那样的状况……简直没完没了。就像大家常说的,仿佛脚下地面突然消失,裂开漆黑大洞,把我吸进深不见底的地狱。 然而,尽管我深深疑惑,却无法掌握半点切实证据。门野离开的时间通常极短,且大抵都知道他的去向,偷偷翻查他的日记、信件和照片,也找不出能确定他心意的蛛丝马迹。莫非是肤浅的少女心思作祟,我只是在杞人忧天,自讨苦吃?我不停反省,只是疑心一起,便难以摆脱。见他似乎完全忘掉我的存在,怔怔盯着一处沉思,.99lib.仍觉得果然有什么不对劲,绝对没错。那么,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先前提过,门野生性忧郁,自然也消极内向,经常关在房里读书,他待在书斋里会分心,因此总爱爬上屋后的土仓库二楼。那里收藏着许多祖先传下的古籍,幽幽暗暗,入夜后,他便点起传统纸罩灯,独自看书,这是他年轻时养成的嗜好之一。但我嫁进来的半年间,他仿佛遗忘了这习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接近土仓库,可是,最近他又频繁前往。这是否意味着什么,我突然介怀起来。

在土仓库二楼读书虽然有些奇特,却不是什么值得责备的事,再说也不可疑。原本我这样认为,但转念一想,我已尽量处处留心,不仅监视门野的一举一动,还检查起他的私人物品,却没发现任何疑点。然而,他那余下空壳的爱情、空虚的眼神及偶尔进入连我都遗忘的虚幻世界的模样,叫我如何放心?所以,我不禁怀疑起仓库二楼来。奇妙的是,他总在深夜前往,有时会先细心观察睡在旁边的我的呼吸后,才悄悄溜出被窝。以为是去解手,却等不到他回来,走出缘廊,只见土仓库的窗户透着朦胧的灯光,这屡屡让我深受打击。刚嫁进来时,我曾参观过土仓库一回,其他只有季节交替之际才偶尔去过几次,我想不出土仓库有什么促使他疏远我的理由,即便他窝在那里,我也从未起过跟踪的念头。因此,土仓库二楼始终不在我的监视范围内,而今,我不得不向其投以猜忌的眼神。 我是春季中旬嫁进门的,而察觉丈夫的不对劲,则恰值中秋时分。我仍清楚记得丈夫面对缘廊蹲坐,沐浴在皎洁月光下沉溺于思索的背影。望着他那模样,不知为何我胸口一痛,这便是我起疑的契机。我的疑心日益加深,终于厚脸皮地尾随门野进人土仓库。那是秋末的事。 我们的缘分是多么短暂啊。丈夫那令我欢天喜地的深切爱情(如同先前所说的,那绝非真正的爱情)短短半年随即冷却,我就像打开宝箱的蒲岛太郎,在平生初次经历的醉人国度倏地被唤醒,等待我的,是张着大口、充满猜疑与忌妒的无限地狱。 不过,当初我并不确定土仓库里暗藏玄机,只是不堪内心折磨,想偷窥丈夫独处时的身影,假如能够,希望借此一扫疑云。祈求着能看见令我放心的情景,我同时也为这窃贼般的行径感到忧虑,但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又停止,总叫人牵挂不已。于是,一天晚上,我踩着庭院木屐走向土仓库。当时仅穿一件夹衣已有寒意,前阵子仍在院里鸣叫不休的秋虫不知不觉也销声匿迹了,而且那还是个无月之夜。途中朝天空望了一眼,星星虽美,感觉却极为遥远,显得莫名凄凉。不过我总算顺利潜入,准备偷窥应该在二楼的丈夫。 主屋里,公婆和仆佣都已入睡。这是乡下地方的深宅大院,才十时许就已悄然无声。要到土仓库去,必须穿过漆黑的草丛,这一路十分吓人。路面即使在大晴天也潮湿无比,草丛里住着大蛤蟆,扯着喉咙惹人讨厌地呱呱乱叫,我终究忍耐下来,抵达土仓库,但那儿同样昏暗。仓库独特的冰凉霉味混杂微弱的樟脑味,瞬间笼罩全身,令人发颤。若非我心中熊熊燃着忌妒之火,十九岁的小姑娘怎有勇气付诸行动?爱情的能量真是令人恐怖。 黑暗中,我摸索着走近通往二楼的楼梯,悄悄往上窥探,发现梯子顶端的盖门紧闭着,难怪一片黝黯。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一级级爬上梯子,试着轻推盖门,岂料门野竟慎重地从内侧上锁,从外面无法打开。单单看个书,何必如此警戒?连这点小事都成了我疑虑的源头。 怎么办,敲门请求他打开吗?不不不,三更半夜做这种事,他定会看穿我不入流的心思,更加疏远我,可是,这种不清不楚的状态若再持续下去,我迟早会崩溃。趁这里是远离主屋的仓库,索性狠下心要丈夫开门,向他坦白日积月累的疑惑,问出他真正的想法吧。当我犹豫不决地待在盖门下时,发生了一件令我无比震惊的事。

那天晚上我怎么会去仓库?照常理看,三更半夜的仓库二楼不可能有任何动静,然而,出于荒唐透顶的疑神疑鬼,我还是忍不住前往。是有什么用道理无法说明的缥缈的感应吗?莫非这就是俗称的预感?世上偶尔会发生一些常理无法判断的事件。那时,我竟听见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对话,而且是男女的交谈声。男方不必说,自然是门野,但女方究竟是什么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亲眼所见心中疑念化为历历在目的事实,我这少不更事的小姑娘无比震惊,比起气愤更感到恐惧,恐惧之余,又涌起无尽哀伤,好不容易撑住没“哇”地放声大哭,只是疟疾发作般浑身乱颤。尽管如此,依旧无法克制,不住偷听上头传来的说话声。 “继续幽会下去,我实在太对不起夫人。” 女声实在太微弱,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我以想象力弥补没听清楚的地方,才勉强猜出意思。从声调推测,女人长我三四岁,但没我这么肥胖,肯定十分纤细苗条,就像泉镜花的小说中那般如梦似幻的佳人。 “我也相当愧疚。”门野应道,“就像我前面不断告诉你的,我已竭尽全力尝试爱京子,无奈还是不成。不管我再怎么回心转意,仍无法放弃年少时就交好的你。我对京子有无尽的抱歉,可是我实在难以压抑每晚想见你的渴望。请体谅我这哀切的心意吧!” 门野的话声非常清晰,语调抑扬顿挫,好似在朗诵台词,一切都重重地撞在我心上。 “我好高兴。如此仪表堂堂的郎君,竟抛下那样贤惠的妻子,深深思慕着我,啊啊,我是多么幸运。我真欢喜。” 然后,我变得极度敏锐的耳朵,听见女人依偎在门野膝上的声息。 暧,请想想我是怎样的心情。若到我现在这年纪,早不顾一切破门而入,冲到两人身边,吐出满腔怨恨,但当时我不过是个小丫头,拿不出那种勇气。只能死命按着衣角,强忍涌上心头的悲愤,伤心欲绝地待在原处,连仓皇离开都办不到。 不久,我赫然听见踩过木板地的脚步声,有人接近盖门。要是在这儿碰上,双方都尴尬,于是我急忙走下梯子,躲在仓库附近的暗处,睁大因恨意而怒火燃烧的双眼,打算把那狐狸精瞧个仔细。打开盖门的声响传来,四下乍然一亮,拿纸罩灯蹑手蹑脚步下梯子的,千真万确就是我的夫君。我怒火中烧,等着情敌出现,门野却关上仓库大门经过躲藏的我面前,直到他的木屐声远去,依旧没听到女人下楼的动静。 仓库仅有一扇大门,窗户也都加装了铁丝网,应该没有其他出口才对。然而,时间分秒过去,却始终等不到开门的声息,真是难以置信。更何况,门野不可能丢下宠爱的恋人独自离去。难道他们私通许久,已在仓库某处挖了密道?想到这里,眼前浮现一个因爱疯狂的女子,为见心上人,忘却恐惧,在漆黑洞穴里匍匐前进的景象,甚至隐约传来衣服和土地摩擦的声响,我顿时不再害怕待在黑暗中。之后,由于担心丈夫怀疑我怎么不见人影,于是当天晚上只能暂且罢休,返回主屋。

此后,我不知道溜进黑夜中的仓库多少次,在那儿偷听丈夫和女子的种种甜言蜜语,尝到无尽的辛酸苦痛。我千方百计地想看到情敌,可是总像第一晚那样,离开时都只有丈夫门野走出仓库,不见女人的踪影。有次我准备火柴,确定丈夫离去后,悄悄爬上仓库二楼,借微光四处寻找,然而明明没有躲藏的空间,女人却凭空消失。还有一次,我趁丈夫不在,白天溜进仓库搜遍每个角落,猜想可能有密道,或是窗户的铁丝网破裂,细细检查,但里头连只老鼠出入的空隙都没有。 真是匪夷所思啊。确定这点后,比起悲伤、不甘,我更感觉到说不出的恐怖,禁不住一阵阵哆嗦。第二天晚上,女人不知道从哪儿溜进去,仍以一贯的娇媚呢喃与我的良人互诉情衷,接着又幽灵般消失无踪。难不成是谁的生灵缠住门野?他生性忧郁,有些异于常人之处,让人联想到蛇(所以我才深深被他吸引吧),该不会是因此而特别容易遭这类异形蛊惑?想到这里,连门野看起来都好似某种魔性之物,我的心情顿时陷入难以形容的古怪。干脆回娘家,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还是先知会门野的双亲?由于太恐惧、太诡异,我好几次差点冲动实行。不过,这样捕风捉影、犹如怪谈的事,随口说出只会招惹一番讪笑,反倒丢人,我总算忍住,决心拖一天是一天。仔细想想,从那时起,我逞强好胜的脾气就已露出端倪。99lib. 某天晚上,我忽然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门野和女人在仓库二楼幽会后,离开前总传来“啪”地轻微合盖声,接着便是上锁般的“咔嚓”声。认真回忆,尽管非常微弱,但每次都依稀会听到这些声响,像从收在那里的几个长衣箱里发出的。那名女子藏身箱内吗?人不可能不吃不喝,也很难长时间躲在密闭的箱中,但不知为何,我认定这就是事实。 察觉到这点,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无论如何,我都要偷出钥匙、打开箱盖,看清楚那狐狸精的嘴脸,否则我誓不甘休。怕什么,事到临头,不管要咬要抓,我都不会输。仿佛那女人真躲在长衣箱内,我咬牙切齿地等待天明。 第二天,让人意外的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门野的资料盒里找到箱子的钥匙。当时我已气昏了头,但对十九岁的小姑娘来说,这依然是难以负荷的大任务。历经无数辗转难眠的夜晚,我肯定脸色苍白、消瘦不堪吧。幸而我们住在远离公婆的房间里,且丈夫门野忙于自己的事,半个月来,没人发觉我的异状。带着钥匙溜进大白天也阴暗潮湿、充满冰凉土味的仓库时,那种心情究竟该如何形容?如今想来,我真是胆大惊人。 然而,在偷出钥匙前,或者在爬上仓库二楼时,千头万绪的我,心中倏地浮现一个滑稽的想法。虽无关紧要,不过我顺便说说吧。我怀疑,莫非这些日子听见的话声是门野在唱独角戏?假设门野其实是为了写小说或演戏,才避开他人在仓库二楼悄悄练习台词,搞不好长衣箱里没什么女人,而是戏服。真是异想天开啊。呵呵,我已神志不清,意识混乱到突然产生这种一相情愿的妄想。为什么?想想那甜言蜜语的内容,世上有谁会装成那样可笑的嗓音讲这种内容的话?

门野家是街坊间有名的世家望族,仓库二楼收藏着祖先传下来的各种物品,摆得像个古董店。三面墙排满刚才提到的朱漆长衣箱,一边的角落放着五六只传统的纵长型书箱,上面堆满放不下的黄表纸、青表纸,布满虫眼的书背灰尘满面。架上有老旧的卷轴盒子、巨大的刻着家纹的行李箱、藤衣箱、老旧陶器,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巨型碗状漆器和漆盆,据说是涂铁浆的道具。尽管因年代久远而泛红,但每样物件上的金徽都是莳绘。另外,楼梯口摆着两尊装饰用的铠甲,活人似的镇坐在铠柜上,一尊是雄伟的黑丝缄,另一尊不知是否叫绯缄,整体沉黑,许多部位的丝线都已断裂,但以往肯定像火焰般艳红且威武逼人吧。这两尊铠像不仅穿着盔甲,还戴着铁皮面具,面具覆盖到鼻子下方,看着挺吓人的。这间仓库,大白天也是幽暗的,楼梯口的这两尊铠甲直盯着仓库里瞧,似乎随时会站起来、伸手拔下挂在头顶上的大枪似的,吓得我想尖叫着逃之夭夭。 小窗虽有淡淡秋光穿透铁丝网,但窗子实在太小,仓库角落暗如黑夜,只有莳绘和金属零件似魑魅魍魉的眼睛,泛着妖异的幽光。一不小心忆起先前那番鬼怪的妄想,我一个女人家如何承受得住?我能勉强忍耐心中恐惧,不顾一切地打开长衣箱,大概是爱情强大的力量使然吧。 纵使不认为有那种事,我内心仍兀自发毛,逐一揭开长衣箱盖子时,浑身冷汗涔涔,几乎要窒息。然而,一旦打开箱盖,豁出去似的狠命伸头一看,却如同预期——或与预期相反,每只衣箱里装的都是旧衣裳、寝具或美丽的资料盒,不见任何可疑物品。但是,那每次丈夫离去前必然出现的合盖声与上锁声,究竟意味着什么?纳闷之际,我突然注意到最后的长衣箱内堆着几个白木盒,表面用高雅的御家流书法写着“公主”、“五人奏官”、“三人杂役”等字,是女儿节人偶的收藏盒。确定仓库里没其他人,或许是稍微宽了心,在这种情况下,我出于女人家的好奇心,竟忽然兴起掀开这些盒子瞧瞧的念头。 我一一取出人偶,这是公主,这是左边的樱花,这是右边的橘树,望着望着,樟脑香引发思古幽情,旧时人偶那细致的肌肤,不知不觉间诱使我前往梦幻国度。于是,我的思绪随女儿节人偶神游了好一阵子,不久猛然回神,忽然注意到长衣箱另一侧有只超过三尺的长方形白木箱,与其他箱盒截然不同,明显是贵重物品。这箱子表面同样以御家流书法写着“拜领”二字,里头存放着什么?我轻轻搬出,打开盖子一看,顿时宛如五雷轰顶,忍不住躲开脸。那一瞬间(
.99lib.
所谓灵感就是这么回事吧),几天来的疑问尽数解开。

如果说令我如此震惊的是一具人偶,您一定会大失所望,并耻笑我吧。但那是您还没见过高品质的人偶,不识过去的人偶巨匠倾注心血完成的艺术品。您可曾在博物馆角落邂逅古老人偶,莫名地被那栩栩如生的姿态震撼?倘使是女儿人偶或稚儿人偶,您应该会为其超脱尘俗的梦幻魅力惊艳不已。您知道御土产人偶叹为观止的巧致吧?或者您耳闻过往昔众道风行时,一些好事者会制作肖似情人的人偶,日夜爱抚的诡奇实录?不,用不着提那么久远的事,要是您清楚文乐的净瑠璃人偶的诡异传说,或近代名师安本龟八的活人偶,便能明了我的心情。99lib. 之后我悄悄询问门野的父亲,才知道长衣箱里的人偶是主公恩赐的物品,由安政时期的名匠立木制作,俗称京人偶,但据说其实叫浮世人偶。身长三尺余,约十岁孩童大小,手脚雕琢完整,头梳古风岛田胡,穿着旧式染法的大花纹友禅和服。我后来听说,这似乎是立木的独特风格,尽管是多年前制作的成品,人偶的容貌却十分现代。饱满的嘴唇艳红如血,仿佛渴求着什么;唇畔丰颊鼓起,双眼皮杏目圆睁着,似在倾诉喃喃爱语,浓眉弯弯,笑意盎然;而最迷人的是那对仿佛以纯白纺绸包裹红绵般粉红的耳垂,魅力十足。那妍丽而带着情欲的脸庞,随岁月流逝多少有些褪色,五官除嘴唇外都十分苍白,日积月累的爱抚下似乎沾染上手垢,平滑的肌肤显得汗水淋漓的,却越发妖媚动人。 在阴暗且充斥着樟脑气味的土仓库里看到这具人偶时,那曲线优美的胸脯像正呼吸般起伏不定,嘴唇恍若随时会开启,活灵活现的姿态,叫我忍不住浑身一颤。 怎么有这种事?我的夫君竟爱上一具没有生命的冰冷人偶。目睹其非凡的魔魅气质后,已无须搜寻其他解答,丈夫孤僻的性情、仓库中的甜言蜜语、关上长衣箱盖的声响、不见踪影的女子,从种种迹象推断,只能解释为对象就是这具人偶。 几经询问,综合各方意见后,我推测门野天生有喜好幻想的特殊性癖,在恋上人类女子前,由于某些契机发现长衣箱中的人偶,遭强烈的魅惑夺去神魄,打一开始,他就不是在仓库里看书。有人告诉我,自古以来不乏人类爱上人偶或雕像的事,不幸的是,我的夫君就是这样的人,更悲哀的是,他家中保存着稀世的人偶名作。 这是场非人之恋,不属于人世的爱情。身陷其中者,虽沉浸在常人无法体会的如噩梦般或童话般的奇异欢乐中,灵魂深深陶醉,却不断受罪恶感苛责,于是挣扎着要逃脱这种地狱。门野娶我,拼命试图爱我,不过是在苦闷中徒劳挣扎罢了。这么一想,我便能理解那番甜言蜜语中“对不起京子”云云的意思,毋庸置疑,那对话中的女声显然就是丈夫装出来的。啊啊,我的命运怎会如此坎坷?

至于我所谓的忏悔,其实与接下来发生的可怕事情有关。听我讲那么多无聊话,竟然还有下文,您想必十分厌烦,不过请放心,若只提要点,一下子就能交代完毕。 别太吃惊,我想坦白的,便是曾经犯下的杀人重罪。这样的大罪人为何能免于刑责,安稳度日?是因为那桩命案并非我直接下手,属间接罪行,即使我供出一切,也不会受到惩罚。然而,尽管法律上无罪,我仍是逼他走上绝路的实质凶手。只是,我肤浅的少女心被一时的恐惧冲昏头,不敢坦白,就这么任由事情过去。我深感歉疚,至今未曾一夜安枕。如此向您告解,也算是对亡夫最起码的赎罪。 不过,当时我简直被爱蒙蔽了双眼。我发现情敌居然不是活人,纵然是名作,终究是冰冷的人偶,丈夫竟背弃我选择那个泥物,这叫我恨之入骨。而比起怨懑,我更觉得丈夫违背常伦的心下贱无比,又觉得要是没那种人偶,根本不会发生这样节外生枝的事,最后甚至恨起叫立木的人偶师傅。啊啊,不管三七二十一,砸烂这可恶人偶的妖魅脸庞,扯断她的手足,门野就无法继续没有对象的恋情了。这么一想,我毫不迟疑地决定付诸实践。慎重起见,当晚确认了丈夫与人偶幽会后,隔天一早,我立即奔上仓库二楼,把人偶扯得四分五裂,砸得面目全非。虽不可能出错,但还是决定之后再留意丈夫的模样,便能证实我的猜测究竟正不正确。 然后,望着犹如惨死车轮下的人偶那副身首异处、异于昨日的丑陋残骸,我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恶气。

这天晚上,毫不知情的门野又窥探我的鼾声,点亮纸罩灯,消失于缘廊外。不必说,他是赶着去和人偶幽会。我假装熟睡,悄悄目送他的背影,虽然确实感到快意,内心却仍免不了一股莫名的伤悲。 发现人偶的尸体时,他会有什么反应?为异常的恋情羞耻,默默收拾残骸,装作若无其事?还是揪出凶手,大加责骂?不管愤怒责打或斥骂,果真如此,我不知会多么高兴。因为要是门野生气,表示他根本不爱那个人偶。我心神不宁地直竖着耳朵,留神土仓库里的气息。 我究竟等了多久?无论怎么等,丈夫都没再回来。既然看到坏掉的人偶,他待在土仓库也无可奈何,已过平常该回房的时刻,怎么都不见踪影?难不成他幽会的对象果然不是人偶,而是活生生的人?想到这儿,我的忍耐终于突破极限。我马上钻出被褥,准备另一盏纸罩灯,穿过漆黑草丛奔往仓库。 我爬上仓库的梯子,见那盖门竟然敞开着,且上方还亮着纸罩灯,红褐光线甚至幽幽笼罩着梯底。某个念头令我心中一震,我一鼓作气跑上阶梯,举灯一瞧,不祥的预感成真。丈夫与人偶的尸骸重叠在一起,地板上一片血海,染满猩红的传家宝刀掉落一旁。在我眼里,人类与人偶的殉情不仅不滑稽,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肃穆,紧紧揪住我的胸口。我发不出声,流不出泪,只能茫茫呆立原地。 凝神注视,人偶遭我砸毁的半边唇畔,挂着一丝血痕,那血似乎从她体内吐出,滴滴落在抱着她颈脖的丈夫臂上,脸上浮现垂死之人的诡异笑容。 (《非人之恋》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镜地狱 “稀罕事是吗?那么这件如何?” 有一次,五六个人轮流说着恐怖怪谈及珍奇异事,最后朋友K起了话头。这是真人真事,还是K编出来的,我并未追问,因此真假不明。不过,当时我刚听完种种不可思议的奇闻趣事,加上春季已近尾声,天格外阴沉,空气如深邃的海底般沉重,压得人快透不过气来,说的人与听的人似乎都陷入了近乎疯狂的心境,所以这故事格外打动我…… 我有个不幸的朋友,姑且称之为“他”吧。不知何时起,他染上了罕见的怪病。或许是祖先中有人得过这样的病,遗传给他的。这么说并非全无凭据,他的家族里,不知道是祖父或曾祖父,曾皈依天主教这个邪教,老旧的藤衣箱底收着破旧的、文字横向排版的外文书籍、玛丽亚像和基督受难图。此外,同一箱内还装着出现在伊贺越道中双六里的道具——一世纪前的望远镜、形状古怪的磁铁——当时叫支牙曼与毕多罗的美丽玻璃器物等。自小他就老向家人要这些东西玩耍。 仔细想想,他似乎从那时候起,便特别偏好能映照出影像的物品,如玻璃、透镜、镜子等,证据就是他的玩具全都是幻灯机械、望远镜、放大镜及类似这些的将门镜、万花筒、三棱镜这些让人或物体变得细长或扁平的玩意儿。 然后,我记得他年少时发生过这样的事。某天去他的书房,看到桌上摆着一只老桐箱,他拿出箱中的古代金属镜,对着日光,将光线反射到阴暗的墙上。 “怎么样,很有意思吧?你看那边,这么平滑的镜面,却反射出了一个奇妙的文字。” 听他一说,我望向墙壁,令人吃惊的是,虽然形状有些扭曲,但白金般的强光确实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一个“寿”字。 “真奇妙,怎么弄的?” 这根本是神迹,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觉得稀奇,同时也心生恐惧,忍不住反问。 “很神秘吧,我来揭晓答案。说穿了根本没什么稀奇的,喏,你瞧瞧,这面镜子背后不是浮雕着‘寿’字,墙上的‘寿’字就是透过镜子表面形成的。” 原来如此,细看之下,近似青铜色泽的镜子背面果然有个精致浮雕。可是,为何会穿透过表面,形成那样的光影文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镜面都极为平滑,映照出来的影像不会歪七扭八,但却能反射出如此奇异的影像,简直像魔术。 “这才不是什么魔法,”他看到我诧异的神色,便说明起来,“爸爸告诉我,金属镜和玻璃镜不同,若擦拭不当,就会越来越模糊,照不出东西。这面镜子在我们家传承了好几代,不知擦过多少次了。每拂拭一次,金属镜两面的磨损会逐渐出现肉眼难以分辨的差异,尤其是背面的浮雕和其余金属较薄的位置。那微妙的磨损差异是关键,差异在反射作用下便呈现那样的光影,明白了吗?” 道理我懂,但呈现影像时却是平滑的,看不出有坑坑洼洼的迹象,反射光线倒映在表面的影子却呈现明显的凹凸,如此离奇的事实,感觉像透过显微镜观察微生物,如此奇妙,叫我震颤不已。 这面镜子过于特别,令我印象格外深刻,但这只是其中一例,他少年时代的娱乐,几乎都不超出这类游戏。有趣的是,连我都受他感染,至今仍对透镜抱持超乎常人的好奇。 不过少年时期还不算严重,待他升入中学高年级,学习物理学后(如同各位所知,物理学中介绍了大量透镜的理论),便完全沉溺其中。自那时起,他简直失心疯般的成为透镜狂。说到这儿,我想到在学习凹面镜原理的课堂上,一个小型凹面镜教具在学生之间传递,每个人都拿来照了照自己的面孔。当时我满脸青春痘,私底下认为这似乎与性欲有关,于是羞耻不已。那次不经意瞄向凹面镜时,吓得差点儿尖叫。我脸上的每颗青春痘都被放大到让人惊悚的地步,好像用望远镜观看月球表面。 形同小山包的青春痘顶端红得透亮,如一颗熟透即将爆裂的石榴,里面的脓水好像要争先恐后往外冲似的,漆黑的血糊恶心地往外渗漏。或许是心中带着自卑感,凹面镜上的我是多么恐怖、多么诡异啊!后来,只要视线内出现博览会或闹区见世物的凹面镜,我总是浑身发抖,拔腿就逃。 一样是凹面镜,他看到后的反应却与我大相径庭。他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镜子魅力十足,感动的叫声响彻整间教室。那疯狂的叫喊引起哄堂大笑,从此以后,他完全沉溺于凹面镜中。他疯狂地搜集大大小小的凹面镜,只要看到了就买。借助铁丝和硬纸板等辅助品,组合成复杂的机关,而后再独自沾沾自喜地欣赏。由于是自己喜爱的事物,加上拥有发明出人意料古怪机关的天赋,他甚至特地订购了外国魔术书籍潜心研读。一次,我到他房间玩时,一个魔法纸钞机关吓我一大跳,至今他的这个小发明仍令我啧啧称奇。 那是个二尺见方的方形纸箱,前面开了个小洞,像建筑物入口一样,插着五六张一圆钞票。 “拿起这些钞票看看。” 他把箱子放到我面前,若无其事地说。我听从他的指示,不料伸手一捞,却捞不到半点东西,明明在眼前的钞票宛若烟雾,真叫人吃惊不已! “咦?” 瞧见我诧异的模样,他扬扬自得地笑着说明,原来这是英国还是哪里的物理学家想出来的魔术,运用凹面镜原理。我不记得详细情况了,总之是将一张真钞整齐摆放在箱底,钞票斜上方装一个凹面镜,再装一个电灯照射纸钞,凹面镜焦距上的物体就会随角度不同在不同地方成像。根据这个原理,纸钞的影像逼真地显现在箱前的洞口处。普通镜子无法呈现这种效果,换成凹面镜,影像便像实体一般神奇地呈现在眼前。 于是,他对透镜与镜子的爱好更加异常。中学毕业后,他并未继续升学。宠溺儿子的双亲,不论他的要求多任性都无条件答应,他自认为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硬是在庭院空地中新盖了一间实验室,展开特异的消遣活动。 以往得上学,有些时间上的束缚,因此程度还不严重,如今没了这些束缚,他更是从早到晚都关在实验室里,他的病况加速恶化。原本他就没什么朋友,毕业后生活更局限在狭小的实验室,足不出户。会去看望他的,除他的家人外,只有我而已。 但我不常登门拜访。目睹他的病每况愈下,几乎濒临疯癫,我就禁不住打冷战。他与生俱来的怪癖,加上他父母某年不幸病逝于流行感冒,此后更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庞大的遗产可供他随心所欲地进行各种古怪的实验,加上他已年过二十,逐渐对女人产生兴趣。嗜好奇特的他,情欲方面也极度变态,对透镜的狂热,更是让他沉沦到不可救药的境地。我要讲的便是这情形导致的某种骇人后果。在此之前,我想举几个实例说明他的病况有多严重。 他家位于山手的高台,我方才提到的实验室,就建在那偌大庭院的一角,能俯瞰整个市街的屋瓦。他先着手将实验室的屋顶改造成犹如一座天文台,装设一架颇具规模的天体观测镜,沉溺于满天繁星世界。那时候,他通过自学获知无数天文知识,但藏书网却无法满足于如此平凡无奇的嗜好。因此,他还在窗边安装高倍数望远镜,变换各种角度偷窥底下屋门大敞的世界,享受着罪大恶极的私密乐趣。 那望远镜或是对着围墙里,或是对着人家的后墙,当事人以为谁都看不见,完全料不到竟会有人从遥远的山上拿望远镜偷窥,因此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地纵情于各种隐秘的行为,而他却把这些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巨细靡遗地观察。 “能让我欲罢不能的,只有这些事啊!” 他老是这么说,把借助窗边望远镜偷窥的行为当做无上的享受,但仔细想想,这种恶作剧必定极为有趣。我有时候也会央求他让我看一眼,偶尔也能撞上些奇特的场景,其中不乏令人脸红心跳的场面。 不仅如此,有时候他还会装设那种可从潜水艇中窥望海上景象的潜望镜,身在房间里,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窥仆佣,特别是年轻小厮的房间;有时候他会用放大镜或显微镜观察微生物的生活,奇特的是,他还饲养跳蚤,观察它们在放大镜或低倍数显微镜下爬行或吸食他鲜血的模样,或将两只跳蚤放在一起,看它们同性打架、异性相爱的情状。其中最为恶心的是(他让我看过一次,害我对原本毫无感觉的那种虫萌生莫名的恐惧),他把跳蚤弄得半死不活,然后将跳蚤痛苦挣扎的模样放大到极限来观察。那大概是五十倍的显微镜,一只跳蚤就占满整片视野,从嘴巴到脚爪,身上的每根细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的比喻虽然古怪,但显微镜底下的跳蚤就像野猪那般巨大。跳蚤在漆黑血海中(仅仅一滴血看起来竟如同大海),半边背部被压扁,手脚在空气中挣扎着,拼命伸着嘴巴,一副垂死前挣扎的恐怖模样。我甚至能想象出它正发出凄厉的惨叫。 要一一细述,真是没完没了,其余的大部分我就省略不提了,不过自实验室落成以来,他这种嗜好便与日俱增,居然还发生了下面这件事。有一天我漫不经心地打开实验室的门,房里不知为什么放下了百叶窗,眼前一片阴暗,但正面整座墙(约有一点四间大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原以为是我多心,揉眼细看,果然没错,我愣在门口,屏息注视着那个怪物。慢慢的,眼前好似弥漫着烟雾般的景象渐渐明朗,显现出针山般茂密的黑色草丛,接下来是炯炯发光状、大似脸盆的眼珠。夸张的褐色瞳孔,眼白中的血管粗壮,里面的血液奔腾似河流,一切景像都像柔焦照片般,从模糊到清晰一点点呈现。还有棕榈般粗壮的鼻毛、泛着光洞窟般深不见底的鼻孔,及如两张坐垫重叠在一起的鲜红嘴唇,中间的白齿像瓦片一样闪闪发光。换句话说,一张人脸充斥着整个房间,且鲜活地蠢动着。与电影不同,它安静、色泽鲜艳明亮,似乎那墙上的影像是实物。比起诡异和害怕,我更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忍不住惊叫出声。 “吓到啦?是我啊。” 另一个方向传来他的声音,我赫然发现墙上的那两片坐垫倏然张开,伸出一张肥厚如芭蕉蒲叶般的怪物,不停蠕动着,脸盆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长无比的峡谷缝。 “哈哈哈……这花样如何?” 房间突然亮起刺眼的光线,他从另一边的暗室现出身来。与此同时,墙上的怪物消失无踪。我想各位大概也猜到了,这就是所谓的实物幻灯:通过镜子、透镜与强烈的光线作用,映照出实物原样,儿童玩具里也常用到这个原理。而他则特别耗费了一番工夫,自创了一个能将实物放大成巨型物的装置,拿自己的脸做实验。光听原理没什么,实际看到可相当吓人,总之,这就是他的兴趣。 类似的创造里,还有更奇妙的装置,不必把房间弄得特别暗,他的脸也在我面前,但在我们中间加摆了一台杂乱无章地陈列着许多镜片的古怪器械。这个器械对准一只眼睛,想象一下这样的景象,眼前猛地出现一个大如脸盆的眼睛。他突然使出这招时,我真像做了噩梦般浑身瑟缩,差点没吓昏过去。不过谜底一揭开,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其实就是先前的魔法纸钞,运用许多凹面镜来扩大影像。就算理论上可行,也得耗费许多金钱和时间,根本没人会去尝试这种荒唐事,因此说是他的发明也无可厚非。如果连续看到这类机关,甚至会觉得他简直像个可怕的魔鬼。 之后过了两三个月,这次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把实验室隔出一小间,上下左右贴满镜子,做出一个镜子屋。门窗什么的也全都贴上镜子。他拿着一根蜡烛,独自在里面待上良久。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我大概猜得出他所见的情景。若站在六边贴满镜子的房间正中央,全身每一处都会因反射化成无限的倒影,仿佛四面八方皆有无数与他相同的人影厮杀过来,光是想象就够叫人浑身发毛的了。虽然简陋许多,但我小时候曾在八幡不知薮的展览设施里体验过镜房。连那做工极不完美的镜房都让我饱尝无法形容的惊吓,所以当他邀我进去时,我抵死都不进去。 不久,我渐渐发现进入镜房的不只他一人。那不是别人,就是他中意的十八岁美丽女佣,也是他唯一的情人。他总把这话挂在嘴上: “那女孩唯一的优点,便是身上有着无限浓深不一的阴影,色泽不差,且肌理细致,躯体也像海兽般富有弹性。比起这些,她最美的地方仍在于阴影下的馥郁之处。” 他天天和那姑娘在镜子国度里嬉戏。那是密闭的实验室,且又在另外隔出的封闭镜房中,外头根本听不到动静。据说他们有时一待就是一个小时以上。当然,他单独一人的情况也不在少数,某次他进房后一直悄无声息,仆佣担心地敲门,接下来门突然打开,他赤裸走出,一语不发地甩头往主屋走去,真是不可思议。 那时起,原本不甚健康的他日益衰弱,然而他精神上异样的病癖更是变本加厉。他投注了一笔庞大的费用搜集各种形状的镜片,平面、凸面、凹面、波浪形、圆柱形,亏他弄得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镜片。每天搬进来的变形镜片几乎快淹没了宽敞的实验室;不仅如此,令人惊诧的是,他竟然在偌大庭院中央盖起一座玻璃工厂。那是他的独创设计,在制作特殊制品方面,其水准在日本可说是首屈一指,技师和技工皆为一流之选。他热衷的程度,仿佛耗尽剩余财产亦在所不惜。 不幸的是,他身边没有任何亲戚能够规劝他。用人当中有人看不过去,诚意劝告,但那样的人都只有当场遭到解雇的下场,剩下的全是贪图高得离谱的薪水而留下的卑贱之徒。目睹这种状况,我身为他无可取代的唯一挚友,无论如何都必须劝阻他,制止他这荒唐之至的行为。我当然三番两次尝试,疯狂的他却完全听不进去。而且,若说他做的并非什么坏事,只是随心所欲地挥99lib?霍自己的财产,旁人也无可奈何。我只能惶惶不安地看着他的财产与性命日渐消逝。 如此这般,我频繁出入他家,心想起码该限制着点儿他的行动才好,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在实验室里构思出的各种光怪陆离、令人目眩神迷的魔术。那真是令人惊骇的异度空间。他的病癖到达巅峰时,那罕异的天才思想也毫无遗漏地发挥到极致了吧,当时我所见所闻的种种走马灯般变化多端、几乎不是人间之物的诡奇瑰丽光景,究竟该以怎样的话语形容才好? 他从外面买来镜子,不够的部分,及外面弄不到的异形镜子,就吩咐自家工厂制造,补齐后接二连三地实现他的梦想。在镜子的作用下,他的头、身体或脚有时候漂浮在实验室半空。不用说,那只是魔术师的老套伎俩(把一个巨大的平面镜斜装在屋子里,找个部位开洞,头或手从那个洞里伸出来),但表演者不是魔术师,而是我沉溺在镜中世界几乎病态的朋友,那叫人无法不感到诡异。有时候,整个房间泛滥着如洪水般的凹面镜、凸面镜、波浪镜、圆柱形镜。在中央狂舞的他,形姿或巨大或微小、或细长或扁平或扭曲,或只见躯体、或头底下又连接着另一个头、或一张脸上有四只眼睛、或嘴唇上下无限延伸扁缩,那些影子又相互反射交错,纷然杂呈,简直是疯子的幻想,地狱的飨宴。 有时候,整个房间被布置成一个巨大的万花筒。那是个机关,在一顿一顿迟缓旋转的数十尺大的三角筒镜中,置放着从花店搜集来的万紫千红,就像鸦片带给人的迷幻感觉,一枚花瓣看起来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几千几万朵飘飘忽忽化做缤纷的彩虹,抽成一丝丝极光,压迫般包围了观众所有的视线,彩虹极光丛林中的他,犹如体形庞大的怪物,镜面下的皮肤表面坑坑洼洼、一如月球表面,宛若洞穴般的毛孔激动地舞蹈着。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即使未超越这些,也绝不比此逊色的可怕魔术,看到的瞬间,几乎让人瞠目结舌到忘记呼吸、忘记自己尚身处人间,但我无力描述,而且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历经一段这样的狂乱状态后,可悲的幻灭终于来临,我最亲爱的朋友,终究成了真正的疯子。他过去的行为也绝对不算正常,可是尽管表现出那种种病态,他一天之中大多数的时间仍像常人般度过。他会读书,会尽力拖着骨瘦如柴的肉体监督玻璃工厂的工程,一见到我,也会谈论他一贯的诡异唯美思想,全然无碍。然而,我怎能想象得到,这一切竟会以那般悲惨的结局收场?恐怕是盘踞在他体内的恶魔的终于战胜了理智,若非如此,难道是他过度沉溺于魔界之美,以致触怒神明? 一天早上,他家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叫醒我。 “大事不妙,夫人请您立刻过去!” “不妙?发生了什么事?” “小人不明白,总之能劳您走一趟吗?” 草草问个大概后,小厮和我都惨白着脸,匆匆忙忙赶到他家。地点果然是实验室。我飞也似的跑进去,站在旁边的有小厮称为夫人——他喜爱的女佣外,还有几名惊诧地呆立原地的用人,他们都看着一个奇妙的物体。 那个物体就像放大了的杂技用踩球,外罩一块布,在收拾得干净齐整的宽敞的实验室里,那个物体像个活物般左右旋转滚动。更惊悚的是,内部还“咻咻”传出一种分不出是动物或人类的尖笑声。 “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只能抓住那个女佣问。 “我也不知道。里面的应该是老爷,但我完全弄不清什么时候多出了这样的一颗大球,又怕得不敢去碰……我从刚才就一直喊老爷,却只从里面传出奇怪的笑声。” 听到她的回答,我立刻走近大球,检查声源。我一下子就在旋转的大球表面发现两三个疑似透气用的小孔。我凑向其中一个洞孔,窥看内部,里头好像有什么特别耀眼的光线灿烂闪烁着,除了看到蠕动的好像人类的物体,听到疯狂悚然的笑声外,瞧不出个所以然。我呼唤他的名字,但对方不知道是人类,还是非人类的生物,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过,好一会儿后,我忽然在球体表面找到一个四方形的嵌合处。那似乎是进入球体的门扉,用力一推,传出喀喀作响声,因为没有把手之类的,我无法打开。然而,仔细一看,上面留有几个金属洞穴,应该是把手。难道是人进入里面后,把手因故脱落,导致不管从内或外部都无法打开?那么,他等于关在球里一整晚。把手会不会就掉在附近?我四下环顾,不出所料,果真在房间一角找到一个圆形金属零件,对照刚才的金属洞穴,尺寸完全吻合。麻烦的是,把柄已经被折断了,就算勉强插入,门也不可能打开。 古怪的是,遭禁锢的人竟不呼救,只是咯咯大笑。 “莫非……” 一想到那件事,我忍不住脸色发白。来不及思考,只能吩咐立刻打破这颗大球,先救人再说。 我立刻冲进工厂,抄起铁榔头,回到方才的房间,朝大球狠命一敲。令人吃惊的是,球体内部似乎由厚厚的玻璃制成,随着“锵”的刺耳声响,大球化成破裂的碎片,纷纷落满一地。 而狼狈爬出的,毫无疑问就是我的朋友。我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话说回来,人类能在短短一天内有这么大变化吗?昨天以前,我的朋友虽然衰弱,脸庞精瘦,一看之下只不过有点儿神经质而已。然而,他现下的模样与死人无异,面部肌肉完全松弛,披头散发,眼睛布满血丝却异样空洞,嘴巴邋遢地大张着,吱吱笑个不停。那模样真叫人不忍再看第二眼,连他万分宠爱的女佣都吓住了,倒退了好几步。 用不着说,他疯了。可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发疯的?他不像那种一旦关进球内就会癫狂的人。再者,那奇特的球到底有什么用途?他怎么会进到里面的?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这颗球的来历,恐怕是他命工厂秘密制作的。他原本打算用这颗踩球般的玻璃球做什么? 他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笑个不停。女佣总算回过神,满脸泪痕地捉住他的袖子。在这场异常的骚乱中,玻璃工厂的技师正好来上班。我抓住对方,不顾他吓得一脸呆愣,连珠炮似的逼问他。然后,我根据他结结巴巴回答的内容,总结出以下原委: 相当久以前,他就吩咐技师做出一个直径四尺、约二分厚的中空玻璃球。他们暗中赶工,终于在昨天深夜完成。技师当然不知道这玩意儿的用途,他们遵照主人诡异的吩咐,在球外侧涂上水银,如此一来球体内部就变成一面镜子,内部装上几个强光小灯泡,并在球的表面挖出一个门扉,以供出入。大功告成后,他们连夜搬到实验室,将小灯泡的电线连接到室内灯的电源后,跟主人交了差便回家了。以后的事,技师就不知道了。 我放技师离开,拜托仆佣看顾疯子,望着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为解开这桩怪事之谜抱头苦思。我和玻璃球碎片互瞪许久,忽然灵光一闪,这颗玻璃球实际上是一个透镜装置,是他绞尽脑汁的杰作,他是不是打算亲自进入其中,观察倒映在内的神奇影像? 但是,为什么他会发疯?不,更重要的是,他在玻璃球里看到了什么?刹那间,我感觉背脊仿佛遭冰柱贯穿,空前绝后的恐怖几乎冻住心脏。他进入玻璃球,在闪烁灯光中瞥见自己的影像,就当场精神错乱了吗?抑或想逃离玻璃球,不小心折断门的把手,出也出不去,在狭窄球体内痛苦挣扎,终至发狂?会不会是二者之一?那么,使得他如此恐惧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那毕竟已超出人类的想象。过去可曾有人进入过球体镜的中心?球壁上将映出何种影像,即便是物理学者也难以预测吧,那会不会是我们无法从想象中预测的天外异境,不是能用正常话语描述的恐怖与战栗?会不会是触目惊心的恶魔世界?在球里,会不会他的形姿并非他的形姿,而变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物?虽然无法想象会呈现出什么形象,总之是叫人理智崩溃的某种东西席卷了他的视野、他的常识世界! 我们勉强能够办到的,只有试着延展凹面镜带来的恐惧想象。说到凹面镜的可怕之处,各位应该也清楚吧?那就像观察自己在显微镜底下的世界,像一场噩梦,而球体镜便犹如凹面镜无止境地团团包围全身,这等于是把凹面镜的恐怖再放大无数倍,光想象那番情景,就止不住浑身震颤。那形同凹面镜围绕的小宇宙,是超越人世的世界——那一定是完全异形的疯子国度。 我不幸的朋友任由他对透镜、镜片的疯狂热衷到极致,行将穷尽之处,不知是触怒神明,还是败给邪魔的诱惑,终于走上绝路。 后来他便癫狂地离世,因此我无法确定事实的真相。然而,他就是侵犯了镜球内部,才会自取灭亡。至少,直至今日我都无法放弃这样的结论。 (《镜地狱》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旋转木马 “此地离乡数百里,遥远满洲的……” 咔嗒嗒、叩咚、咔嗒、叩咚,旋转木马旋转着。 今年五十多岁的格二郎因兴趣而当上喇叭手,过去他也曾是乡里活动馆的明星音乐师,但不久后新崛起的管弦乐便取代喇叭,光靠《此地离乡数百里》、《大风大浪》实在找不到雇主,终于沦为宣传游行乐队的徒步乐手,十几年漫长岁月中,在艰辛尘世中打滚,日复一日遭行人嘲笑,还是离不开心爱的喇叭。即使想不干,也没有其他的谋生技能。一方面是嗜好,一方面出于无奈,他只能继续担任乐手。 然而去年年底,宣传游行乐队派他到这家木马馆,如今他以长工身份站在“咔嗒叩咚”响的旋转木马正中央高台上。红白两色帷幕把台子围得严严实实的,天棚顶上往四面八方伸展出万国旗,装饰得华丽庸俗。格二郎穿着金绒饰带的制服,戴着红呢乐队帽,从早到晚,每隔五分钟就在监督台的笛声信号下,“此地离乡数百里,遥远满洲的……”扬声吹奏起他引以为豪的喇叭。 世上真有这么古怪的生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三只被无数双手摸得油光发亮的木马、五辆坐垫已经失去弹性的汽车、三台三轮车、穿西装的监管者、两个女检票员,就在旋转舞台般的木板台上毫不厌倦地四处穿梭。于是小姑娘和小少爷们便拉扯着父母的手,大人坐汽车,小孩坐木马,婴儿坐三轮车,愉快地享受这五分钟的游乐。放假的小伙计、放学的顽童,甚至连一些青春年少的年轻人,都随着《此地离家数百里》,在马背上兴高采烈地跃动着。 而看着这一幕的喇叭手、太鼓手竟能那么正经八百的——旁人一定觉得甚为滑稽——鼓圆了脸颊吹喇叭,高举棒槌敲大鼓,不知不觉间随着客人一起,在音乐的配合下摇晃着的木马头,忘我地转啊转,转啊转,他们的心也跟着转。转啊转,像大钟的时针般无休无止。你在旋转的时候,我便忘记穷困、忘记家中的黄脸婆、忘记挂着鼻涕的小鬼的哭声、忘记南京米的饭盒、忘记只有一颗梅干的配菜,忘记一切的一切。这个世界是欢乐的木马世界。然后,今天就这么过去,明天、后天也会这么过去。99lib? 每天早上六点一到,格二郎便用长屋的公用水龙头洗脸,啪啪两声,响亮地拍两下手向太阳致敬。今年十二岁、已上学的大女儿还在厨房磨蹭的时候,格二郎已提着黄脸婆做的饭盒匆匆赶往木马馆上班。大女儿向他讨零用钱,坏脾气的六岁儿子哇哇大哭,恐怖的是,还有个才三岁的小儿子在黄脸婆背上吸着鼻涕。正所谓雪上加霜,连那个黄脸婆都歇斯底里地吵着赖母子讲的月钱付不出来。逃离充塞这些叫骂的巷弄长屋那九尺二间的空间,前往木马馆的另一个天地上班,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不仅如此,在那涂饰着蓝油漆的简陋木造木马馆里,除了从早到晚吹奏《此地离乡数百里》的喇叭和欢乐的旋转木马外,仍有另一件安慰的事物等待着他。 木马馆没有售票口,客人可自行骑上木马。当木马和汽车约坐满一半时,监管人员便吹起笛子,木马“咔嗒叩咚”地旋转起来,于是两名穿着蓝布洋装的女子,肩上背着像车上售票员背的那种包,穿梭在客人之间,收钱给票。女售票员之一已经三十好几,是他同事太鼓手的老婆,穿着洋装还是像老妈子。另一个则是十八岁的小姑娘,既然是木马馆雇用的小姐,姿色和咖啡厅的美丽女服务生当然没得比,可是说到十八岁,毕竟是豆蔻年华,仍有那么一丝吸引人之处。木棉蓝洋装服帖合身,肉体曲线把衣服上的每处皱褶都撑得十分饱满,显得妩媚动人,那青春肌肤的清香还透出棉布撩拨着男人的鼻子;至于长相,虽然不美,但总有些惹人怜爱的意味,偶尔还会有成年男客趁买票调戏她。那种时候,姑娘也会不住摇头,抓着木马的鬃毛,神情愉悦地任人捉弄。她名叫阿冬,就是格二郎每天迫不及待来上班的最主要原因。 两人年纪几乎差了一轮,且他已有家室,甚至还有三个孩子。这么想想,说是“艳遇”也太臊人,事实上或许不是出于那样的情感,但格二郎每天早上逃离几乎快磨光他耐性的家庭,来到木马馆上班,只要看上阿冬一眼,心情就会莫名开朗起来。只要说上一两句话,他的心就会像个小青年般雀跃不已,年纪都一大把反倒变得胆小害臊,却因此更觉欢喜。假如阿冬哪天缺勤,格二郎不管再怎么鼓起劲吹喇叭,都像泄了气似的,感觉热闹的木马馆莫名凄凉。 说起来,阿冬也算是个出身贫寒的姑娘,而格二郎会对她萌生这样的情感,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年岁,阿冬那种穷酸气息反而令他觉得亲切;另一方面,他偶然发现和阿冬住在同一个方向,闭馆回去的时候,两人总是结伴而行,交谈的机会也多。熟稔后,格二郎对于和这样一个小姑娘交好,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的。 “那,明天见。” 在某个十字路口道别时,阿冬总会略歪着头,撒娇似的说: “嗯,明天见。” 于是格二郎也变得有点儿孩子气,回声“拜拜”,把饭盒摇得叮当作响,挥挥手,然后望着阿冬的背影(阿冬的背影绝对称不上美,实在寒酸得难看),沉浸在一股淡淡的甜蜜滋味里。 阿冬家和他家差不多穷,这从她下班脱掉木棉蓝洋装后换上的便服也可看出一二。和格二郎一道回家,经过摊贩等商店前时,阿冬眼睛闪闪发光,渴望地看着那些饰品,望着往来商家姑娘的打扮,羡慕地说“好好哦”,真可悲哪,她的出身顿时暴露无遗。 所以对格二郎而言,即使想用单薄的钱包讨阿冬的欢心,在某种程度内也不算难事。一根花发簪、一碗红豆汤,仅仅这种东西,便足以让阿冬展现娇羞的笑容。 “这过时了吧?”有一次,她的指尖把玩着肩上过时的披肩说,当时季节已逐渐转冷,“这是前年买的,早就不能看了。我要买那种的,瞧,那条很漂亮吧?那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接着,她的手指向挂在屋檐下的便宜货,而不是舶来品店橱窗中展示的美丽披肩,叹息道,“哎,发薪日怎么还不到?” 原来如此,这是今年的流行款啊。格二郎想,阿冬一定非常想要一条新的披肩。便宜的话,要他掏腰包买来送阿冬也行,那么,阿冬不知道会有多高兴。于是格二郎走近屋檐下,看了看标价,定价七圆数十钱,实在不是他买得下手的金额。他一下子想起十二岁的女儿,不禁再次感叹世道凄凉。 从那时起,阿冬几乎没有一天不提到披肩,万分期盼着它属于自己的一天,也就是领薪水的日子。发薪日当天,格二郎原以为阿冬会拿装着二十几圆的袋子在回家途中买下披肩,然而并非如此,她的收入似乎得先尽数交给母亲,所以两人就这样在平时那个十字路口道别。慢慢地格二郎把这个当成了自己的事,每天都期待着她今天是否会披着新披肩来,还是明天?可是毫无迹象。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奇怪的是,阿冬绝口不再提披肩,仿佛完全死了心似的披着那条土气的披肩,但依然没忘记内敛的微笑,勤奋地来木马馆上班。 格二郎看着她那惹人心疼的模样,不由得对自身的贫穷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似愤怒的情绪。不过是区区七圆几十钱的钢儿,却不能随心所欲,思及此,他更是愤恨不已。 “今天吹得真带劲。” 格二郎胡吹一通,弄得站在他旁边的年轻太鼓手瞅着他怪笑。他有种“随他去吧”的自暴自弃心情。平常他总是配合着单簧管,在对方改变旋律前都吹着同一首曲子。现在他打破规矩,由他的喇叭带头不断变换曲调。 “金比罗船……一帆风顺,咻啦咻啦咻啦……”这是香川县的民谣。 他摇头晃脑,大声吹奏。 “那家伙疯了。” 其他三名乐手忍不住面面相觑,讶异于这个老喇叭手的狂躁。 这不单是一条披肩的问题。歇斯底里的老婆、无理取闹的孩子,贫穷、衰老带来的不安,一去不复返的青春,他将平日的种种愤懑诉诸金比罗船的旋律,拼命地吹奏着。 这天晚上格二郎吹奏的曲调也让在公园里游荡的年轻人直笑:“木马馆的喇叭真够闹的,那喇叭手肯定碰上什么好事了吧。”格二郎把他和阿冬的悲叹,不,不仅如此,把世间的一切悲叹都寄托于这一管喇叭,就像要让喇叭声响彻公园每一个角落似的使劲吹奏。 没有生命思维的木马依旧像时钟指针似的以格二郎等人为轴心不停地旋转。坐在上面的乘客和围观观众心底一定也隐藏着万般辛劳,可是表面上仍欢乐无比地随木马一起摇头晃脑,配合乐手的旋律踩拍子,唱着“大风大浪为我送行……”仿佛暂时忘却了尘世的烦扰。 但那天晚
九九藏书
上,有一样东西在这一成不变的儿童与醉鬼的童话国度里,或者说老喇叭手格二郎的心里,激起些许波澜。 那是公园人潮到达巅峰,也就是晚上八点到九点时候的事。围着木马的观众说夸张点儿简直是人山人海,越是这种时候,微醺的师傅越是会在木马上摆出古怪的姿势,逗得围观的人哄堂大笑。就在此刻,一个神志清醒的年轻人拨开闹哄哄的人群,翻上恰好停住的木马台。 即便青年的脸色有点儿苍白,看上去有点儿心神不宁,繁杂之中也不会有人留意,但这个人却不包括格二郎,当时他正站在装饰台上,而年轻人坐的木马碰巧在他前面,巧的是,一见那年轻人上了木马,阿冬便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发票,看到这一幕,大概是忌妒所致,吹着喇叭的格二郎忍不住在视野所及范围内关注起对方的一举一动来。不知为何,票都发了,应该已经没事,阿冬却不离开年轻人,反而倚在前面的汽车车盖上,暗示性地扭动着身子,流连不去,这更令格二郎介意了。 不过,他的监视绝非白费,木马还没转上两圈,姿势怪异、一只手揣在怀里的年轻人突然把手抽出来,假装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把某个白色东西(在格二郎看来是只信封)迅速塞进站在前面的阿冬洋装后口袋,然后恢复正常的姿态,轻轻地吁了口气。 “情书吗?” 格二郎倒吸一口气,停止吹喇叭,视线直接落在阿冬屁股上那露出口袋的信封一角。如果格二郎保持先前的冷静,或许已发现年轻人面容俊俏,眼神却莫名浮躁、整个人坐立不安,而且围观群众中,有熟悉的便衣正别具深意地瞪着年轻人。但格二郎的心思早被别的事情占据,根本无暇注意这些,胸中充满了忌妒和说不出的寂寞。其实,年轻人不过是想瞒过便衣的耳目,才佯装悠然自得地向身旁的阿冬搭讪,还调戏她。可是,格二郎看在眼里既觉得气愤更感到悲伤,阿冬那家伙竟得意扬扬,还有些高兴,一点儿都不像遭人欺侮的模样。啊啊,我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才会跟那种无耻的穷丫头要好?你这蠢蛋、你这蠢蛋,你甚至想方设法,要给她买下那条七圆几十钱的披肩!可恶,通通都去死吧! “鲜红夕阳中,朋友在原野尽头的石子下……” 然后,他的喇叭越发响亮、越发快活地高声滴答响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再仔细一瞧,年轻人早已不知去向,无影无踪,阿冬也站在其他客人旁,若无其事地专注于卖票工作,屁股口袋里,依旧露出信封的一角。阿冬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有人往她口袋里塞了封情书,格二郎见状又心生不舍。这么一看,阿冬那天真无邪的模样仍旧惹人怜爱。虽然格二郎毫无和那英俊年轻人较量并得胜的自信,但假如办得到,就算多一两天也好,格二郎希望阿冬能够与自己维持过去那般纯粹的关系。 对不经人事的阿冬来说,这恐怕是生平第一次收到的情书,要是她读了那封信(那上面一定写满令人浑身发痒的肉麻情话)。而且对方又是那样一个英俊小生(当时没其他年轻男客,几乎都是小孩和女人,她应该马上能猜出是谁送的),她会有多雀跃、笑得多开心、心头有多甜蜜啊!她想必会变得多愁善感,不再像以往那.99lib.样和格二郎聊天。啊啊,对了,索性趁她还没读到那封情书,找个机会把它偷偷抽走撕掉吧。当然,格二郎不认为这种卑鄙的手段能够拆散一对年轻男女,但就算只有今夜,他仍希望和依旧纯洁的阿冬聊一聊,以为纪念。 十点左右,活动馆即将闭馆,馆前一时之间人满为患,热闹无比,但没多久就悄然无声,除长期在公园里晃荡的小混混外,游客大都已打道回府,又来了两三个客人后,便完全没有了声息。于是馆员回家的心也急切了起来,有些人甚至偷偷走进板墙里的卫生间洗好手准备回去。格二郎趁着客人尽数离开的时候走下乐队台,但未见到阿冬人影,心想她可能在卫生间,便进到板墙里探看。碰巧阿冬正对着洗手台专心洗脸,她圆滚滚的屁股上,先前露出一角的情书这回露出大半个身子,感觉随时会掉下。格二郎起初并没有付之行动的打算,可是见到这一幕,他忽然坚定了偷走情书的念头。“阿冬,你动作真快。”格二郎说着99lib?,若无其事地靠近她背后,飞快抽出信封,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哎呀,吓我一跳,原来是叔叔,人家还以为是谁呢。” 接着,她想到格二郎是不是做了什么恶作剧,摸着屁股转过湿答答的脸。 “嗳,你就抓紧打扮吧。” 格二郎丢下这么一句,离开板墙,躲到旁边的机械场角落,打开偷来的信封。把信拿出口袋时,他发现重量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于是急忙查看信封正面,奇妙的是,收件人并非阿冬,方正的字体写着难读的男人姓名,翻过来一瞧,这哪儿是什么情书,信封背面以活版印刷字体详细印着某家公司的名称、地址和电话,而里头装的是新得能割破手的十圆钞票,格二郎颤抖着手指一数,不多不少恰恰十张,这是别人的薪水袋啊。 一瞬间,格二郎以为自己在做梦,又觉得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慌了手脚。但仔细思考后,发现不分青红皂白地认定这是情书,只是他的误会。刚才的年轻人八成是个扒手,不幸被刑警盯上,不知道该逃到哪儿才好,便故作悠闲地骑上木马想瞒混过去,可心中仍是不安,所以把偷来的薪水袋塞进恰巧在他前面的阿冬口袋里——肯定是这样。 随即,格二郎有种发了横财的膨胀喜悦。信封上写着名字,知道失主是谁,但反正对方一定已死心,而扒手也自身难保,总不可能跑来说这是他的东西,把赃物再要回去吧。就算扒手找上门,只要格二郎推说不知道,他也没辙。再说,钱原来塞到阿冬的口袋里,但她肯定完全不知情,整件事最后一定不了了之。这么说,我能使用这笔钱。 但做这种事,老天爷是不会放过你的。即使扯些可有可无的歪理,但依旧改变不了占小偷便宜的事实。老天爷看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就这么罢休?不过,你不正是因为这样老老实实、畏首畏尾,才会窝窝囊囊地没出息到今天吗?这笔天赐横财,你又何必平白扔掉?能不能就这么算了还在其次,假如有这笔钱,不就能遂了自己的心愿买东西送给那个可怜到让人同情的阿冬吗?橱窗里的昂贵披肩、她喜欢的深红色和服衬领、发夹、腰带甚至是和服,只要节省点,不都够买上一整套送给她吗? 然后,你就能看见阿冬的欣喜、接受她由衷的感激,要是她答应和你一起吃饭……啊啊,只要下定决心,这些都可轻易实现。怎么办、怎么办? 格二郎把薪水袋深深揣进胸袋,在那里踱过来又踱过去。 “哎呀,叔叔真是的,在那种地方穷磨蹭个什么劲儿?” 就算那是廉价脂粉、就算因技术太差使她看来像戴着一个花脸面具,总之阿冬化好妆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了。格二郎见她那个模样,听着她那撩拨自己内心的嗓音,突然产生一个奇妙的念头,做梦似的脱口说出了惊人的话: “哦,阿冬啊,今天回去的时候,我买那条披肩送给你。我把钱带来了。怎么,吓着没?” 话一出口,尽管音量小到只有两个人听得见,格二郎仍忍不住吓了一大跳,连忙想掩住嘴巴。 “哎呀,真的吗?谢谢叔叔!” 可怜的阿冬——要是其他姑娘,肯定会讲一两句玩笑话、扮扮鬼脸——然而她却立刻当真,打心底高兴似的腼腆地鞠躬敬礼。事到如今,格二郎也无法收回承诺。 “当然,闭馆后,我们去那家店,把你喜欢的披肩买下来。” 尽管格二郎兴高采烈地拍胸脯保证,但一想到这么大把年纪竟如此痴迷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便羞愧得无地自容。每说完一句,就有股莫名恶心和空虚寂寞的奇妙情绪涌上来,不过另一方面,他又想用这笔不知算不算自己的、占小偷便宜得来的不义之财获得这羞耻的快乐。这种卑贱、凄惨的心理折磨得他坐立不安,阿冬可爱的面容下浮现出老婆歇斯底里的样貌及十二岁女儿等三个儿女的面容,在他脑中纠缠不清,让他完全失去判断的能力。不管了,顺其自然吧,他突然大喊: “机械场的老爹,能请你使劲转一下木马吗?我突然想坐坐这玩意儿。阿冬,如果你有空,一起上来坐吧。那里的大婶——啊,失礼,阿梅嫂也过来吧。哟,乐手们,可否为我们伴奏一场无喇叭的乐曲?” “幼稚,少胡闹。乘什么木马,快快收拾回家才是正经。”上了年纪的售票员阿梅板着面孔应道。 “嗳,我今天碰上一点高兴的事。嗨,各位,晚点儿我请每个人喝上一杯,怎么样?能为我转木马吗?” “哈哈哈,好吧。芒爹,就帮他转一场。监督,麻烦你吹笛打信号!”太鼓手附和着吼道。 “喇叭手,你今儿是怎么啦?可别闹得太疯啊。”监督苦笑道。 而后,木马旋转了起来。 “来哟,转上一圈,今儿我请客!阿冬、阿梅嫂、监督也上木马坐吧!” 在醉鬼般的格二郎面前,山川大海、树木和洋馆的远景仿佛火车车窗外的景致,不停向后流逝。 “万岁!” 格二郎无法克制地在木马上伸展双手,连呼万岁。缺少喇叭伴奏的古怪乐队配合他的呐喊演奏。 “此地离乡数百里,遥远满洲的……” 于是,咔嗒、叩咚、咔嗒、叩咚,旋转木马转个不停。 《旋转木马》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烟虫 时子从主屋告退,经过阴暗一片、杂草掩径的荒芜庭院,前往夫妇俩居住的别馆。她的心情极为古怪,回忆方才主人预备少将千篇一律的褒奖,不由得联想起咬下最讨厌的味噌烤茄子时,那种软乎乎的口感。 “须永中尉(滑稽的是,预备少将至今仍以过往的庄严军衔称呼那不知是人还是变异生物的废人)的忠烈不必说,当然是我陆军的荣耀,那是众所周知的事。然而提到你的贞节,三年来毫不倦怠的面对那个废人,完全抛弃私欲,舍身照顾,妻子该尽的本分也不过如此。我实在太敬佩你了,这真是今世的美谈。但往后的路长远得很,请坚定不移地照顾下去。” 鸶尾老少将每次见到时子,似乎都得这么说上这么几句。他总是穷尽语言,称赞旧属——现在由他照顾的废人须永中尉——及其妻子。而这些话时子听在耳朵里,就想起味噌烤茄子的滋味,于是尽量避开主人,但也不能整天和无法言语的残废大眼瞪小眼,所以常趁少将不在,去找夫人或小姐谈天。 不过,起初这番赞赏确实切合时子牺牲的精神与罕见的忠贞,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快感撩拨着她的心房,可是最近她再也无法如以往般坦然接受。或者说,她甚至害怕起这样的表扬。每听到一回,她便仿佛遭人指着鼻子责备“你拿贞节美名当掩护,犯下千夫所指的恶行”,内心惊恐不已。 仔细想想,时子的变化之甚,连她自己都纳闷——人心竟能迥异至此。一开始她仅是不知世事、文静娴雅的女性,一个不折不扣的贞节妇女,但如今,无论外表看上去如何,情欲之鬼已占据她的心。她把可怜的残废(其实这不足以形容他惨烈的身体状况)丈夫——曾为国家奉献自身的忠勇人物——调教成单为满足她的欲望而存活着的野兽或道具。 这淫秽的恶鬼究竟打哪儿来的?是那团黄色肉块的奇妙魅力所致?(实际上,须永废人中尉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团黄色肉块,是一个为了撩起她情欲而存在的畸形陀螺)抑或充盈她三十岁肉体深处的神秘力量?恐怕二者皆有。 每当鸶尾老人和时子说话,不论是最近丰腴起来的肉体,还是恐怕别人都嗅闻得到的体味,都让她无比心虚。“怎么搞的,我为何莫名其妙胖成这样?”尽管如此,时子的脸色却异样苍白。老少将满口褒奖之词时,总略带狐疑地审视她胖硕的身躯。时子对老少将心生排斥,最大的原因似乎在这里。 由于地处偏远乡村,主屋和别馆几乎相隔半町之远。其间杂草丛生,甚至不见一条小路,锦蛇不时沙沙作响地爬进爬出,一不小心踩错地方,还可能掉进掩埋在草丛里的古井。空旷的宅第四周,环绕着虚有其表的凌乱篱笆。篱笆外田野绵延,更衬出远处的八幡神社森然的面貌,夫妇俩居住的双层别馆黑黝黝的遗世独立。 天空闪烁着一两颗星辰,此时房里肯定一片漆黑。若她不帮忙,丈夫连煤油灯也没办法点。黑暗中,想必那肉块正靠坐着和式椅子,或从椅子上滚落下来,倒卧在榻榻米上不停地眨巴着双眼,可怜哪!想到这里,厌恶、凄凉、悲哀还有几分淫荡的情绪一并涌现,刺激得她的背脊发颤。 离屋子越来越近,看到二楼的拉窗预告什么似的张着墨黑大口,屋内传来平常那种敲打榻榻米的钝重声响。“啊,又来了。”她心痛得眼皮发热。那是她不自由的丈夫仰躺着,以头撞地代替一般拍手叫人的举动,焦急呼唤唯一伴侣时子的声音。 “来喽,你一定饿坏了吧?” 明知对方听不见,时子仍习惯性地念叨着,匆匆奔进厨房后门,爬上梯子。 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里,摆着一具空有外壳的壁宠,一角备有煤油灯和火柴。她宛如母亲哄婴儿一般,不停喃喃自语:“让你久等,对不起”、“来了,来了,可是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先点灯。再等一下就好了”,她边自言自语(因为她丈夫耳朵根本听不见)边点亮煤油灯,端到房间另一头的书桌旁。 书桌前摆着一张新式和式椅,上头绑着一个毛织友禅垫子,但上面空无一物。而另一侧的榻榻米上卧着一个看不清形貌的古怪物体,外面“穿”一件大岛铭仙和服。与其说那是穿,不如形容为包裹着,或拿大岛铭仙做包袱似乎更贴切——就是个如此古怪的东西。那包袱的一边正不断敲打着地面,看着像人类频频点头,或像某种奇异的自动敲击机器,咚咚,咚咚地敲打着榻榻米。敲着敲着,大包袱也因反作用力一点点改变位置。 “别生这么大的气,是这个吗?” 时子做出吃饭的手势。 “不是,那是这个吗?” 她又换了一个动作,但无法言语的丈夫只是不住摇头,拼命撞击榻榻米。由于被炮弹碎片击中,他面目全非,脑袋左侧只剩一个小黑洞,暗示那儿曾经是耳朵。同样的,左边嘴角斜划过脸颊直到眼睛下方,有条缝成一条细线般的疮疤。右侧太阳穴则有道丑陋的伤痕直爬上头部。喉结像被挖掉般深深凹陷,鼻子和嘴巴也无法维持原状。像怪物一样的面容上,只有老天爷眷顾下仅存的幸运——那双如孩童般清澈浑圆的双眼,不耐烦地眨个不停。 “你有话要说?等等。” 她从书桌抽屉取出笔记本和铅笔,让残废歪扭的嘴咬住笔后,打开本子放到他嘴畔。因为他无法说话,也没有能拿笔的手脚。 “你厌烦我了?” 废人像街头可怜的残障艺人,耗时许久,用嘴在本子上写下极难辨读的假名。 “呵呵,你又在忌妒。不是,不是的。”她笑着用力摇头。 然而废人急躁地撞起榻榻米,时子察觉他的心思,再次把笔记本放到他嘴边,于是铅笔又艰难地动了起来: “你去哪儿了?” 时子一瞧,愤愤不平地夺下废人口中的铅笔,在空白处写下“鸶尾先生那里”,顶撞似的送到对方眼前。 “这还用说,我还能上哪儿去?” 废人继续写着:“三小时。” “你孤零零地等了我三小时是吗?对不起。”她歉疚地鞠躬,并摇摇手说,“我再也不去了。” 宛若包袱的须永废中尉自然是一脸不满,但他大概懒得再动嘴巴,脑袋疲惫地垂着,将所有心意注入双眼中,含情脉脉地盯着时子。 时子非常明白,这种情况能安抚丈夫的只有一个方法。话语不通,难以细细辩解,而应该最能表达情感的微妙眼神,却无法让脑筋有些迟钝的丈夫明了。因此每回别扭地拌嘴后,双方都会急躁难耐地采取最简单的和解手段。 时子突然蜷身覆上丈夫,往嘴边那道潮湿发光的疤痕,送上雨点般的亲吻。废人眼中总算流露出安心的神色,脸上漾出哭泣似的丑怪笑容。时子一如往常,即使看见那可怕的笑,也不停止疯狂的亲吻。这是为了忘记对方的丑陋,强迫自己进入甜美的亢奋.99lib.,同时隐含着一股妄念,想随心所欲地狠狠玩弄这个失去一切的可悲残废。 然而,时子过分的好意吓着了废人,他因窒息而痛苦地扭动身躯,歪曲着丑怪的脸庞,痛苦不已。时子见状,体内蓄势待发,喷涌出激烈的情感。 她疯了似的…………,…………,………… 。 变成这副模样,如何还能保住性命?这在当时轰动了整个医学界,所有的报道都称此事为旷古奇闻,废人须永中尉形同被斩断手脚的人偶——他的四肢几乎从根部切断,只剩微微突起的肉块暗示这儿曾经长着手脚,情况坏到不能再坏。更何况,身上还布满恐怖的伤痕。就像一个仅有躯体的怪物,从面孔到身躯,无不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尽管外貌惨不忍睹,神奇的是,他内在的机体运营状况极佳,营养情况也相当理想,健康无比。(鹫尾老少将赞美时子的献身照顾时,总不忘称赞这点)不知是否缺乏其他娱乐,他的食欲特别旺盛,肚子油亮亮地隆起,鼓胀得几欲破裂,在仅存的躯体上格外醒目。 他犹如一条巨大的黄色蠕虫,也像时子总在心里形容的畸形肉陀螺。偶尔,他会像蠕虫一样往四只肉突(拉紧的表集中在尖端,扯出收口手提袋般深深的九九藏书皱纹,中央形成诡异的小凹洞)上使力,以臀部为中心,借着头和肩膀的力量,陀螺似的在榻榻米上不停打转。 现下,时子将废人剥得赤条条的,他并未反抗,仿佛期待着什么似的往上翻着眼,望着蜷缩在他的头旁边的时子那狙击猎物般眯成缝的眸子,及略微紧绷的细腻的双下巴。 时子读出残废目光中的渴望,只要再前进一步,那种眼神就会消失。若在平时,当时子在一旁做针线活,残废无所事事地直盯着空中时,他的眼神就会变得更深沉,内心的苦闷一点点渗出来。 除了视觉与触觉外,其余的一切感官都形同虚设,废人天生是个莽汉,毫无读书欲,自从脑袋受损变得迟钝后,更与文字绝缘。如今他只有等同于动物的物质欲望,寻不到别的慰藉。然而,在宛若幽暗地狱的混沌生活中,他旧有的军人伦理观仍不时掠过脑海,与沦为残废越发敏感的情欲彼此厮杀,以致流露出郁闷的神色。时子是这样解释的。 时子并不厌恶弱者眼中无措的情绪。她虽然动辄哭泣,骨子里却有着欺凌弱小的嗜好。再者,这悲哀残废的苦闷不断带给她全新的刺激。此刻她也毫不体恤对方的心情,征服似的迎合残废异常敏感的情欲。 时子做了个莫名其妙的噩梦,凄厉地尖叫一声惊醒,汗水淋漓。.99lib. 枕边的煤油灯灯罩上方,油烟堆积出一朵形状诡奇的黑云,捻细的灯芯嗞嗞作响。房间天花板和墙壁异样昏黄阴暗,身旁丈夫脸上平滑的疤痕在灯光的反射下,泛着油亮亮的黄橙色。丈夫不可能听见自己刚才的叫声,但他的双眼却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时子望向桌上的闹钟,刚过一点。 时子醒来后,立刻感到身体不舒适,那应该就是噩梦的原因,但她仍有些睡眼惺忪,尚未清楚意识到那股不适从何而来,只是疑惑着哪里不太对劲,又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如梦似幻地浮现眼前。转个不停的肉陀螺与一身肥肉的丑陋的三十岁女子交缠在一起,这景象宛若一幅地狱图腾。那是多么丑恶啊!然而,那具有麻痹她神经的欢愉力量,比任何事物都更能激起她的情欲,又是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未曾经历过的。 “啊啊啊!” 时子抱紧胸脯,不知道是咏叹还是呻吟般地叫喊一声,扭头望向破败的人偶般的丈夫。 这时,她才察觉到身体不适的原因,想着“好像比平常提早许多”,离开被褥,走下梯子。 时子再次上床,注视丈夫的脸。丈夫依然不瞧她,只盯着天花板。 “你又在想了。” 三更半夜,只能用双眼传达意志的人,呆呆直视空气出神的模样,突然让她心里发毛。尽管认定他脑袋迟钝,但或许身体严重残废的人,心中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他正在那里彷徨着。时子想到这样,不禁一阵栗然。 她睡不着,胸中仿佛有团火焰,烧得轰轰作响。各种妄想杂乱浮现又消失,间或掺杂着三年前令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事情。 接获“丈夫负伤,送还内地”的消息时,时子第一个念头是幸好丈夫没战死。尚保持联系的太太们都羡慕她,说她幸福。没多久,报纸对丈夫彪炳的战功大书特书,时子从中得知丈夫身负重伤,但她没料到竟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终其一生,她恐怕都难以忘怀前往卫戍医院见到丈夫时的景况吧,伤得惨不忍睹的丈夫,躺在纯白床单上茫茫然地看着她。通过医师夹杂着艰涩术语的说明,得知丈夫失聪,声带功能亦受损,原因不明,未来无法言语的可能性非常大,说到这儿她已双眼通红、涕泪齐下了,完全没想到接下来面对的事实有多骇人。 医师虽然一脸严肃,此时却禁不住流露同情之色,边说着“请别吓着”,边掀开白被单。只见前方搁着一个仅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诡异怪物,那是一具看不见手脚、被绷带缠得圆滚滚的躯体。床上仿佛摆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石膏胸像。 时子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在床脚蹲下。 直到医师和护士带她到另一个房间后,她才让悲伤尽情流露,不理会旁人在场,号啕大哭。她伏在肮脏的桌上哭了好长时间。 “这真是奇迹。失去双手双腿的伤患不只须永中尉,但都无法保住一命。这全得归功于军医正大人与北村博士高超的医术,不管哪国的卫戍医院,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医师在时子耳边说着这类安慰的话,不断重复着令人不知该欣喜或悲伤的“奇迹”一词。 不单魔鬼须永中尉的显赫武功,报纸对这外科医学上的神奇病例,也大肆宣扬。 一眨眼,半年过去,长官与同袍陪伴如行尸走肉的须永回家,几乎同时,作为他失去四肢的补偿,…………。时子为照顾残废而流泪时,世间则热闹地庆祝凯旋。她也收到来自亲戚、朋友和乡里雪花般数不清的“名誉”、“光荣”等称赞。藏书网 很快,靠微薄年金支撑的生活陷入困顿,承蒙战场上的长官鸶尾少将好意相助,两人无偿借住在他宅院的别馆。由于迁居乡下,周遭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的。庆祝凯旋的热潮退去后,世间也渐形冷漠,再没人探访他们。…………,…………。…………,…………。 丈夫的亲戚不知道是厌恶这个残废,还是害怕负担物质上的援助,几乎不曾踏进两人的住所。时子没有父母,兄妹都是少情寡义之人,于是可悲的残废与贞洁的妻子与世隔绝,孤零零待在乡间。别馆二楼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就是两人的全世界,而且其中一方还如木偶般,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生活全不由自主。 废人像突然被抛进异度空间的人类,惊诧于迥然不同的生活,康复后,好一阵子神色茫然,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不顾时间,昏昏沉沉地想睡就睡。 时子灵机一劲,让丈夫嘴含铅笔对话时,废人首先写下“报纸”和“勋章”。“报纸”是指大肆报道他战功的剪报,“勋章”不必说,当然是指先前提到的金鵄勋章。恢复意识时,鸶尾少将最先拿给他看的就是这两样东西,废人依然记忆犹新。
九九藏书
废人经常写下相同的字句,时子把两样物品拿到丈夫面前,丈夫便不住地看,他反复读着剪报,时子时常忍耐着逐渐发麻的手,眼里满是荒谬望着丈夫满足的神情。 尽管他的轻蔑来得晚了许多,但废人似乎也逐渐厌倦了“名誉”。他不再要求这两样东西,遗留下来的,只有因残废而异于常人的激烈欲望。他像恢复期的肠胃病患者,狼吞虎咽地渴求食物,无论何时都需索…………。时子若不答应,他便化身为巨大的肉陀螺,疯狂在榻榻米上翻滚。 起初时子心中一阵惊悚,厌恶万分,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亦徐徐化成…………,对关在野外的独栋房里、失去将来的一切希望、几乎可谓无知的两名男女来说,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形同一辈子都生存在动物园栅栏中的两头野兽。 难怪时子会视丈夫为可以随心所欲玩弄的大玩具。此外,由于被残废不知羞耻行为的同化,身体比一般女性更健壮的她变得贪婪无比,终至令残废无法应付,也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快要发疯了。…………,…………,…………。 声带受损、听觉受损,悲哀的、形状怪异的道具,甚至无法自由行动,却非木头或泥制品,而是拥有喜怒哀乐的生物,这点对她形成无限的吸引力。不仅如此,唯一能传达意志的双眼…………,亦时而流露出悲痛至极、时而怒火中烧的情绪。最悲惨的是无论他多么悲伤,都只能流泪,不能擦拭;无论如何愤怒,都没有恫吓她的臂力,最后总是难以承受她压倒性的诱惑,陷入异常的兴奋中。对时子来说,违背他的意愿折磨这个全然无反抗力的生物,甚至能带给她一种超越一切的快乐。 时子合上眼帘,三年来的种种,只有激情场面断断续续、接二连三、层层叠叠地浮现又消失。这些记忆历历在目,如电影般徐徐播放,这是只有她身体有异状时才会发生的现象。每逢此时,她的野性必然更加残暴,对可怜残废的折磨经常一发不可收拾。虽然意识到这样的情况,但体内涌现的凶猛力量,实在不是她的意志能控制的。 倏忽回神,房间似乎布满层层幻影,浓雾笼罩似的突然暗沉下来。暗沉之间浮起另一层幻影,而且随时会消逝。精神亢奋的她感到害怕,心跳顿时加剧。但定睛一看,其实根本没什么。她爬出被窝,点亮枕边的煤油灯,原来是捻细的灯芯燃尽,火光快熄灭罢了。 房间霎时通亮,却依旧黄澄澄、灰蒙蒙,感觉有些古怪。靠着微光,时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歪头看向丈夫的睡脸,却发现他依然故我,姿势一点儿也没变,盯着天花板的同一个地方。 “哎呀,你要想到什么时候?”她心中兀自发毛,但比起恐惧,面目全非的残废煞有介事沉思的模样更令她痛恨。然后,无法抑制的残暴又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她突然猛地扑上丈夫的被子,用力抓住他的肩膀,疯狂摇晃。 由于太过唐突,废人吓得浑身一震,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斥责。 “你生气了,那是什么眼神?” 时子吼着…………,…………,…………。 “气也没用,你只能任我摆布!” 然而,…………,偏偏此时,废人竟不像平常那样主动低头妥协。刚才他直盯着天花板,就是在想这事吗?或者他只是被老婆反复无常的任性激怒?废人偌大的眼珠几乎快迸出来似的,像一把尖刀冷冽地刺向时子。 “你那是什么眼神!” 时子尖叫,双手死死按住他的眼,疯子般地“你那什么眼神”、“你那什么眼神”狂叫不休。…………。 时子大梦初醒地回过神时,废人正在她身下狂乱挣扎。虽然只剩躯体,却依旧强而有力,他不要命似的狂乱蹦着跳着,几乎快把沉重的她弹开。奇异的是,废人的双眼突然喷出赤红的鲜血,扭曲着的疤痕脸,像刚剥开的水煮蛋,汗水淋漓。 此刻,时子清楚地意识到了一切。狂乱之中,她竟残忍地毁掉丈夫唯一与外界相连的窗口。 但是,这不能说是时子犯下的过失,她很明白这一点。最明显的是,丈夫那双倾诉千言万语的双眼,成了阻止他们堕落为安逸野兽的障碍,她感到难受极了,尤其憎恶、恐惧偶尔浮现其中的所谓的正义感。不单如此,那对眼眸似乎隐藏着更为不同的可怕事物。 不过,这都是谎言。她心底最深处,难道不存在异常的骇人想法吗?她不是想把丈夫弄成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一个彻底的肉陀螺、一种仅有躯体触觉的生物,用来彻头彻尾地满足她无穷尽的残虐心理吗?残废全身只剩眼睛还显示出他是人类,她总觉得丈夫这样不够纯粹,不是她真正的肉陀螺。 这些念头瞬间掠过时子脑中,她“哇”地尖叫一声,扔下狂乱跳动的肉块,连滚带爬地奔下楼梯,赤脚奔出漆黑的门外。她好像被恶梦中的恐怖怪物追逐般,没命地狂奔着。她冲出后门,向右转进村道,脑中意识着前方三町远之处就是医生的家。 千拜托万拜托,总算让医生过来,他们到的时候,榻榻米上的肉块依然疯狂弹跳着。医生虽听过传闻,毕竟从未见过实物,几乎被残废可怕的样貌吓破了胆,连时子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辩解为何会一时失手犯下这样的过错,似乎也没听进耳里。打完止痛针,包扎伤口后,便匆匆忙忙告辞离开了。 伤者停止挣扎时,天际已泛白。 时子抚摸着伤者的胸口,扑簌簌地掉泪,不断说着“对不起”。肉块大概是因受伤而发烧,整张脸红肿不堪,胸脯剧烈起伏着。 时子整天没离开过病榻,甚至不曾进食。她不停交换敷在病患头上与胸前的湿毛巾,绵绵不绝地呢喃疯子般的道歉话语,用指尖在丈夫胸口写着“原谅我”。悲伤与罪恶感压得她忘记了时间。 终于到了黄昏时分,病人的烧退了些,呼吸也顺畅许多。时子心想病人的意识一定已恢复如常,便再次在他胸部皮肤上逐字清楚地写下“原谅我”,然后再偷偷瞧他的反应。然而肉块毫无回应。虽说失去双眼,但他理当能摇头或露出笑容,用一些方法反应才对,可是肉块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从他呼吸的样子来看,或许是睡着了,难道他连理解字迹的能力都失去了吗?抑或过度的愤怒让他保持缄默?时子完全不明白,现在丈夫只是软绵绵的温暖生物而已。 时子看着这具无法形容的肉块,渐渐涌起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发自内心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剧烈哆嗦起来。 躺在床上的确实是生物。他有肺脏也有胃袋,却无法视物、无法听音,连句话都讲不出来。他没有可抓东西的手、没有可支撑站立的脚,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永恒的静止、不断的沉默、无尽的黑暗。以往是否有人想象过如此恐怖的世界?身处其中的心境,能拿什么比拟?他肯定想撕扯喉咙大叫“救命”;再模糊都好,也希望能看到东西一点;再细微都好,也亟待听见一点声音。希望攀住什么,企盼一把抓住什么。然而,这些都不再可能了。地狱,地狱啊! 时子突然“哇”地放声大哭。万劫不复的罪孽、无可救药的悲戚,使她像孩子般啜泣不已。她一心想要见见正常模样的人,于是抛下悲哀的丈夫,奔向鸶尾家主屋。 默默听完时子因剧烈呜咽而含糊难辨的漫长忏悔后,由于事态惊人,鸶尾老少将一时说不出话来。 “总之,先去瞧瞧须永中尉吧。”不久,他恍惚地说。 时已入夜,仆佣为老人准备提灯。两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无言走过黯黑的草原,来到别馆。 “没人,怎么回事?”领头上二楼的老人大吃一惊。 “不,他睡在床上。” 时子越过老人,奔到丈夫刚才躺着的被窝处。但怪异的是,床上只剩一床棉被了。 “啊啊……”时子低低地叫了一声,茫然伫立。 “他无法自由行动,不可能离开,快点在家里找找。” 好一会儿后,反应过来的老少将才催促似的说。两人楼上楼下寻遍每处角落,都没发现残废的踪影,却发现某样可怕的东西。 “啊,这是什么?” 时子盯着残废方才倚着的柱子。上面用铅笔像小孩子涂鸦般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若不费心辨读,实在看不出意思。 “我原谅你。” 当时子读出这几个字时,赫然一惊,顿时明白一切。残废拖着无法动弹的身躯,以嘴巴摸索找到桌上的铅笔,不晓得耗费了多少心力,总算写下这几个片假名。 “或许他自杀了!”时子惊慌失措地望着老人,失去血色的嘴唇颤动着。 他们紧急通报鸶尾家,仆佣手持提灯,在主屋和别馆中央杂草丛生的庭院集合。 然后,众人分头在黑黢黢的庭院各处展开搜索。 时子跟在鸶尾老人后面,借助他提灯的淡淡光芒走着,内心充满不祥的预感。柱子上留下“我原谅你”,那一定是对她在胸上写“原谅我”的回答。他要传达的是“我要死了,但不会记恨你做的事,放心吧”。 他的宽容更让时子心如刀割。一想到那没有手脚的残废,连走下楼梯都做不到,只能一阶阶滚落的模样,她既心痛又害怕,浑身战栗。 走了一会儿后,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悄声问老人: “前面有座古井,对吧?” “嗯!” 老将军只是点了点头,往那个方向走去。 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黯黑中,提灯的光线只能照亮一间左右的范围。 “古井就在这附近。” 鸶尾老人自言自语着,接着举起提灯,试图看清前方。 这时,时子心里浮现一股不安的预感,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微声响,那好像爬行动物在草丛中游移时发出的声响。 她和老人几乎同时看到这一幕。她自不必说,连老将军都被这世间少有的景象震慑住,呆立原地。 朦胧的提灯光线勉强撕开黑夜的一角,照进茂密杂草中,一团黑糊糊的物体正缓慢艰辛无比地向前方蠕动着,头部像某种可怖的爬虫类动物高高翘起,身躯起伏如波浪,躯体四周那四个瘤状突起物挣扎着往前挪动着,体内似有千军万马的力量,残缺的身躯却不听使唤,只能一寸一寸地缓缓前进。 不久,那骄傲的头颅颓然一垂,传到耳畔的草叶摩擦声更清晰了,突然,前方的爬行动物一个倒栽葱,像被倏然张开大口的大地吞噬了般,整个视野都空荡荡的了!紧接着,遥远的地底回响起一个钝重的“咕咚”声。 前方的草丛中隐藏着一个大口径的古井。 即使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幕,两人也无力冲上前,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良久难以动弹。 尽管古怪之至,但惊心动魄的那一刹那,时子竟幻想起荒唐的一幕:暗夜中,一条烟虫爬过一根枯枝,爬到树枝尽头时,由于其躯体过于笨重,顷刻间跌入永无止境的漆黑深渊中。 (《烟虫》发表于一九二九年) 带着贴画旅行的人 假如这不是梦,或一时失常造成的幻觉,那个带着贴画旅行的男子无疑是个疯子。然而,就像梦有时会带我们窥见与现实略有差异的另一个世界,又如疯子能够体验我们完全无法感知的事物。或许这是我透过神奇的大气透镜机关,偶然偷窥到的异度空间的一隅。 我忘了具体的时间,只记得那是某个温暖的阴天,我在鱼津观赏海市蜃楼的归途上。偶然谈起此事,总会受到好友的指责:“你不是从没去过鱼津?”确实,我没办法提供何年何月何日去过鱼津的确切证据。这么说,那果然是场梦?但我从未做过色彩如此浓烈的梦,通常情况下,梦中景象往往像黑白电影。可当时火车中的情景,以那幅妖艳的贴画为中心,姹紫嫣红的色彩好似蛇的眼瞳,鲜活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难道有这种彩色电影般的梦? 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海市蜃楼,我原想象那是美丽龙宫城浮现在大蛤蜊吐出的泡泡中的传统画面,因此目睹真正的海市蜃楼时,却遭受到一种近乎被恐怖冲垮的感觉,乃至于差点没渗出冷汗。 鱼津海岸聚集了一排排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前方大片的天空与海面。我不曾见过那般平静的海面,一直深信日本海是惊涛骇浪、野性十足的,因此那片海让我意外极了。那海是灰色的,不兴一丝波浪,犹如延伸到天边的沼泽,也像太平洋的海,没有水平线,大海与天空交融在同样的灰色里,眼前仿佛被深不可测的浓雾完全挡住了视线。我以为浓雾的上方是天空,没想到是海面,一艘大白帆船幽灵般轻飘飘地滑行过去。 海市蜃楼仿佛空中播放的巨型电影,又像在乳白底片表面滴上墨汁,自然晕渗开,干透后放大数倍再把它投射到半空中的情状。 遥远能登半岛上的森林透过交错的大气变形透镜,犹如焦点不准的显微镜下的黑虫,混沌却大得离谱地漂浮在天空上,压在观众的头顶上。虽然看似一块形状奇特的乌云,但若是乌云,必能清楚看出所在的位置。海市蜃楼的景象十分不可思议,与观众间的距离非常暧昧,既像漂浮于远洋的大海妖,又像逼近眼前的异形雾霭,有时甚至像浮在观者角膜表面的一点儿黑影。距离上的模糊,使海市蜃楼给人一种超乎想象的癫狂之感。 悬浮在大气中的模糊形状散漫游离着,一会儿是漆黑的三角形,像一座倒插的宝塔,但又转瞬崩塌,向左右延展,拉伸成一列疾驰的火车,一会儿又迅速崩解成几根并排的桧木林,看似静止不动,却又在不知不觉间面目全非。 假如海市蜃楼的魔力能让人发狂,那么至少坐上归途的火车前,我都未能摆脱它的魔力。眺望着妖异的天空整整两个小时,直到黄昏离开鱼津,在火车中过夜时,我的心境依然完全不同于平常。或许那就像过路魔,是瞬间让人迷失本性的短暂疯狂。傍晚六点左右,我从鱼津车站乘火车返回上野。不知算不算是偶然,抑或那一带的火车一向如此,我搭的二等车厢如平日的教堂般空荡,除了我,只有一名先到的旅客蜷坐在对面角落的坐椅上。 火车发出单调的机械声,寂寥海岸的险峻岩石及沙滩迅速从我眼前掠过。我隐约看到沼泽般雾蒙蒙的海面上,悬浮在云雾深处的一抹残阳。一艘大得诡异的白帆船如梦似幻地滑行其间。这天没有一丝凉风,闷热无比,连随着火车疾驰而钻进车厢的微风也像幽灵一样有头无尾。火车在短隧道间奔驰,错落有致的挡雪柱将辽阔的灰空及大海切成一个个断片。 经过亲不知的断崖时,外头天色已经和车内的灯光一样昏暗了。此时,对面角落的同行者突然站起来,铺开坐椅上的大黑缎布巾,把立在窗边的一个约两三尺大小的扁平物放进去包成一个包袱。这没来由地给我一种奇妙的感受。 那扁平物应该是个画框,似乎有特殊意义,男子才会将画框的正面朝着窗玻璃。根据状况我推测,他是特意将原本裹在包袱里的东西取出,并摆放在窗户边上的。且当他重新包裹时,我瞥见框里色彩斑斓的画面格外栩栩如生,感觉非比寻常。 我再看一眼这古怪物品的物主,发现物主更加奇异,忍不住大吃一惊。 他穿着一身窄领窄肩黑西装,这种西装式样极为古老,只能在父辈年轻时的褪色照片中看到,但高个儿长腿的他穿起来还是十分体面,一点儿都不显土气,甚至是风姿潇洒的。椭圆形的面孔上,除双眼有些炯炯逼人外,其他部分及线条都十分柔和。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梳整得十分漂亮,第一眼感觉他约四十岁,但仔细一瞧,满脸皱纹,应该有六十好几了。那漆黑的头发与苍白脸庞上纵横密布的皱纹形成强烈对比,极其诡异,刚发现时我惊诧不已。 他仔细包妥后,突然转向我。那时我正沉迷于观察他的举动,两人视线碰个正着。于是,他有些难为情地勾起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不禁点了点头,以示回礼。 火车过了两三个小站,期间我们坐的位置成一条对角线,视线偶尔远远交会,又尴尬别开,重复数次。外头一片黑暗,即使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也只能看到海面渔船上朦胧的舷灯孤零零闪烁如豆的光线,再不见一丝光芒。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狭长的车厢恍若遗世独立的世界,晃动着前进。好似只有我俩被遗留在昏暗车厢里,全世界的生物都消失无踪一般。我们乘坐的二等车厢不管停在哪一站都没人上车,列车员和车掌也一次都未曾露面。如今回想起来,真有些蹊跷。 我开始害怕起这既像四十岁也像六十岁,风采犹如西洋魔术师的男子。在没有其他事物转移注意力的情况下,恐怖的感觉不断膨胀,扩散到全身。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每根汗毛都被畏惧占据的感觉,索性站起身,大步走向男子。正因这般厌恶惧怕,我反而要逼自己接近他。 我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用一种颠倒的奇妙心境,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妖怪,眯起眼,直盯着前面这张近看越发异常的布满皱纹的面孔。 从我一起身,男子便一直迎视我。当我望向他时,他好像已等候许久,下巴朝身旁的扁平物品努努,冷不防寒喧道: “为了这个吗?” 他的口吻是那样理所当然,我反而愣住了。 “您想瞧瞧吧?” 见我沉默不语,他重新再问一遍。 “您愿意吗?” 受对方的态度吸引,我忍不住提出奇怪的要求,尽管我并非为那个扁平物品而来。 “乐意之至。我方才便想着,要是您,一定会因为它过来。” 男子(不如说老人更合适)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解开大包袱,把画框拿出来,正面朝着车内,靠放在窗边。 我偷瞄一眼,禁不住闭上眼睛。至今我仍不明白为何有此反应,只觉得非这么做不可,于是闭着眼好几秒钟。再次睁眼时,前面出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奇妙物品。话虽如此,我怎么也找不到能清楚说明其“奇妙”之处的辞藻。 整幅画以蓝色涂料为主要背景,画面上有几个相互连通的房间,并用极端的透视法绘出榻榻米和格状天花板延伸到远方的画面,仿若歌舞伎舞台的宫廷背景。左前方用画笔粗略勾勒出一道书院风格的墨黑窗户,旁边放着一张同色书桌,书桌的位置暗示了画者有意违背绘画透视规则的心思。简单地讲,这是类似绘马板的独特画风。 背景中浮现出两个约一尺高的人物,以“浮现”形容,是因为这两个人物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用布精心贴上去的。一个身穿一袭老式黑天鹅绒西装的白发老人拘谨地坐着(神奇的是,除发色外,他长得和画框的主人相似,连衣服也一模一样)。坐在白发老人身边的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娇艳欲滴的少女,穿着绯鹿子长袖和服,搭配黑缎腰带,梳着结绵发型,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娇羞,倚在老人膝上,宛如戏里的情色场景。 西装老头与年轻美女的反差之大自不必说,但我感觉“奇妙”的并非此事。 与简陋的背景相反,贴画的精巧叫人叹为观止。面部用白绢做出,线条十分有立体感,甚至每条细纹都清楚呈现。姑娘头顶植入一根根真发,再梳绑起来,发型看起来十分整齐、精致。老人的头发应该也是植入的,身上的西装缝线工整,有的地方甚至贴上粟米大小的纽扣。少女隆起的胸脯、丰满柔和的腿部曲线、微微敞开的绯红绉绸中若隐若现的白嫩肌肤、芊芊玉手上晶莹如贝壳般的指甲,一切都太精致了,精致到仿佛把他们放在放大镜下,便能清晰地看见每个毛孔。 提到贴画,我只看过羽球板上的那种歌舞伎演员肖像,其实那已足够精美,但面前的贴画更是巧夺天工,完全不是那种东西能够比拟的。这肯定出自名师之手吧,不过这还不是我所谓“奇妙”的地方。 画框似乎相当老旧,背景的涂料也处处斑驳,姑娘的绯鹿子衣裳、老人的天鹅绒西装都褪色严重,尽管如此,仍旧散发出难以名状的妖冶生机,几乎要灼伤观赏者的眼睛。若要说神秘,确实十分神秘,可是我说的“奇妙”,指的并不是这一点。 如果要形容那种“奇妙”,就在于两个贴画人物都是活的。 如同文乐的人偶剧中——每日的演出总会出现那么一两次,且是短短一瞬间——被名人偶师操纵的人偶会突现生命力一般,然而,这两个人偶,像不给生命溜走的机会,将刹那获得的能量封印在体内,用以维持其永久的栩栩如生的状态。老人看出我的惊讶,满怀希望地大喊: “啊啊,或许您会懂!” 老人边说边把肩上的黑皮革箱放下来,慎重地打开锁,取出一架相当古老的望远镜,递给我。“喏
.99lib.
,用这副望远镜瞧瞧吧。不,那里太近,恕我冒昧,请再走远一点儿,对,那位置正好。” 尽管这要求极其诡异,但我已成为无穷好奇心的俘虏,照老人说的离开座位,后退五六步。老人把画框迎着光线举起来,方便我看清。如今想来,那情景必定相当古怪而疯狂。 老人递给我的望远镜,恐怕是二三十年前的舶来品,也就是小时候眼镜店广告牌上常见的那种形状奇怪的双筒望远镜。由于久经摩擦,黑色表皮都剥落了,露出黄钢材质的底部,它和老人的西装一样,是叫人怀念的古董。 我觉得稀奇,拿着望远镜把玩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起来准备举到眼前。此时突然……真的非常突然,老人发出近乎尖叫的声音,吓得我差点儿把望远镜打掉。 “不,不行,你弄反了!不能反着看,千万不可!” 老人一脸苍白,眼睛瞪得老大,不住地挥手。把望远镜倒过来看是多严重的事?我无法理解老人奇异的举动。 “没错,没错,我不小心弄反了。” 我专注于望远镜,没太在意老人不安的表情。把望远镜翻转正确方向后,急忙把眼睛凑上去,凝视贴画上的人物。 对准焦距后,两个圆形的光圈徐徐重合为一,模糊彩虹般的景象渐渐明晰,少女的身躯被放大了数倍,占满了我整个视野,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这里一样。 这辈子再也没见过事物以那种方式呈现在眼前,要向读者形容它是如何呈现的,对我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如果要打一个类似的比方,就像是海底的女妖跃出水面那一瞬间的情景吧!裸体女妖在蓝色海水不安的晃动下,身体就像海草般不自觉地扭动着,轮廓也朦胧不清,恍若白花花的怪物。然后,她慢慢漂浮上来,离水面越来越近,海水的蓝色渐渐淡去,形状也变得清晰起来。她跃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倏然呈现人类的真面目。通过望远镜看到贴画中的少女,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她缓缓成形,直到变成一个拥有人类身高的活物。 十九世纪老式双筒望远镜的球面彼端,存在另一个超乎想象的世界。在那里,梳着结绵发型的妩媚姑娘,与穿旧式西装的白发男子过着光怪陆离的生活。魔法师让我窥见不该看到的景象,于是我怀着无法言喻的古怪心情,受蛊惑似的出神注视着这奇妙的世界。 姑娘并未有任何行动,但周身氛围和肉眼所见时截然不同,充满生气,她白皙的面孔微泛红晕,胸脯高耸(实际上,我甚至能听见心跳声)。透过绉绸衣裳,全身上下散发出年轻女子的活力。 我借助望远镜仔细看遍女子全身,然后转向她依偎着的幸福白发男子。 在望远镜的世界里,老人也一样活灵活现。他环抱着相差四十多岁的年轻姑娘,神情幸福无比。诡异的是,当我把焦距调到最大,再把透镜对准他的面部时,那不可计数的皱纹下,似乎流露出苦闷的神色。由于透镜的作用,老人庞大的面孔近在咫尺,那交织着悲痛与恐惧的奇异表情,越看越让我毛骨悚然。 我仿佛被魔鬼附了身,无法继续往下看,眼睛忍不住从望远镜上移开,打量起四周来。寂静无声的夜间火车上,举着画框的老人身影依旧,窗外一片漆黑,单调的车轮声传来,我就像刚从噩梦中惊醒一样。 “您相当诧异哪!” 老人将画框放回原来的窗边,就座后,示意我在对面坐下,注视着我说道。 “我脑袋好像有点儿不对劲,这儿真闷热。” 我含糊其辞地应声。于是老人弓起背,猛地凑向我,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打暗号似的拍动着,悄然低语: “他们是活的,对吧?” 然后他像要坦白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将身子探得更近,双眼炯炯,瞪得浑圆,直勾勾地盯着我,低声说道: “您想不想听他们真正的身世?” 火车的震动与车轮的声响交杂,我以为听错了老人低沉的话语。 “身世?” “对。”老人的声音依然深沉,“特别是白发老人的。” “从年轻时起吗?” 那天晚上,不知为何,我不断脱口而出令自己都十分吃惊的话语。 “嗯,是他二十五岁时的事。” “愿闻其详。” 我像催促老人吐露常人来历般,若无其事地请求。老人高兴得皱纹几乎都挤在一起,说着“啊啊,您果然愿意听”,便叙述起这个离奇的故事。 “这是我这辈子最重大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家兄变成那样(他指着贴画上的老人),是二十七日的黄昏。当时我和家兄尚未继承家业,也还没独立,居住在日本桥通三丁目,父亲经营绸缎庄。那时候浅草的十二阶刚建好不久,家兄几乎每天都兴奋地爬上那座凌云阁观赏景色。家兄非常爱好异国风物,也很喜欢新奇玩意儿。例如,这副望远镜据说是某外国船长的随身物,家兄在横滨唐人街一家奇特的旧货商店找到,还颇花费了一笔不小的代价才到手的。” 老人一提到“家兄”,仿佛那儿就坐着他的兄长似的,总会望向贴画上的老人,或指着他。老人记忆中的兄长与画中的白发老人重合在一块儿,好似贴画里的人是有生命的,正聆听他说话。他的语气像意识到身旁坐着第三者,但奇怪的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别扭,那一瞬间,我们似乎超越了自然法则,进入与原本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您曾去过十二阶吗?哦,没有,真是遗憾。那玩意儿不知究竟是哪个魔法师建造的,简直怪异到极点。表面宣称是意大利技师巴尔顿设计的,但您想想,提到当时的浅草公园,名胜顶多只有蜘蛛男的见世物、姑娘剑舞、踩球、源水的陀螺、窥孔机关,较奇特的就是仿造富士山建造的假山群,还有叫梅兹的八阵隐杉。瞧瞧,那种地方突兀地冒出一座高耸的红砖塔,岂不吓人?据说塔高四十六间,约莫半町大,八角形屋顶尖尖的,像唐人的帽子,只要到地势稍高的地方,不管是东京哪个方位,都看得见这座红色怪塔。 “正如我方才说的,明治二十八年春天,这副望远镜家兄刚到手不久。从此家兄出现了奇妙的变化,家父忧心家兄精神失常,而我也是。您大概也隐约察觉到了,我非常敬爱家兄,因此担心不已。您猜那是怎么样的情形?家兄胃口变得极差,对家里人不理不睬,老关在房里沉思,以至于身子消瘦,脸就像患了肺病般呈土灰色,只有一双眼越来越有神。他原本气色就不太健康,当时更是苍白得可怕,加上性格消沉,真叫人不忍卒睹。尽管如此,他每天仍坚持上班,外出的时间相当固定,从白天到黄昏,摇摇晃晃地不知道上哪儿去。就算问他,他也坚决不肯透露。家母忧心地使尽各种方法探听家兄积郁的理由,家兄却执意不说。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之久。 “由于实在挂心不下,母亲让我悄悄跟踪家兄,看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做了什么。那一天,天也是这样阴沉沉的,家兄和平常一样,中午过后便穿上特地定做、当时还算相当时髦的黑天鹅绒西装,肩上背着这副望远镜,去通往日本桥的马车铁道,我随即小心跟上。然后,家兄便在前往上野的马车铁道排队,一转眼突然上了车。那时的电车与现今的不同,车辆非常少,坐下一趟车赶前一趟根本是不可能的。无奈之下,我只好使用家母给我的零用钱,搭上人力车。若碰上脚力好的车夫,也能紧紧尾随铁道马车。 “家兄下了铁道马车后,我也跳下人力车,亦步亦趋地跟上。最后抵达的目的地,竟是浅草的观音寺,家兄从寺里的商店街直接走过本堂,再穿过本堂直直地走进后面的见世物小屋,来到刚才说的十二阶前,走进石门付钱,随后,身影消失在挂着‘凌云阁’匾额的入口处。我做梦也没料到,家兄每天竟是跑来这种地方,不禁目瞪口呆。当时我未满二十,幼稚的心里冒起一个怪异的念头:家兄该不会被十二阶的怪物附了身吧? “我只跟着父亲去过十二阶一次,之后便不曾重游,总觉得里面非常恐怖,但家兄都上去了,无可奈何,我只好以隔着一个楼层的距离尾随,一步步踩上阴暗的石阶。那儿窗户不大,红砖墙又极厚,冷得像地窖一样。而且当时正值甲午战争,一边墙上挂满罕见的战争油画。露出恶狼般凶猛的表情、嘶吼着向前冲刺的日本兵,被步枪上的刺刀捅破侧腹、双手按着喷出的血水、脸颊和嘴唇因失血而紫胀着挣扎不已的中国兵,还有被砍断的头颅在半空中飞起,长长的发辫扬起,像一个个飘在空中的气球。这些说不出惊骇、血腥的油画在幽微光线中油腻腻地发亮。在这中间,阴森石阶如蜗牛壳般无止境地往上盘旋延伸,我战战兢兢地爬至顶端。 “屋顶上是座没有围墙的瞭望台,只有八角形栏杆。一走到上面,四下便突然亮起来,由于刚才走过的是一条极长极阴晦的道路,猛然降临的光线真会吓人一大跳。云朵低得几乎伸手可及,左右环顾,全东京的屋顶杂然错落、仿若尘芥,品川的御台场则像盆景。我忍着头晕眼花,俯望下界,观音寺的本堂也在底下,见世物的棚屋好似玩具,从这里只能看到人们的头和脚。 “屋顶上,十余名参观者聚在一起,神情恐惧地窃窃私语,望着品川的海边。家兄呢?四下一看,他独自远离人群,拿望远镜直盯着浅草寺的境内瞧。我从后面看去,家兄的天鹅绒西装鲜明地浮现在阴沉沉的白色云朵中。由于我往前直视完全瞧不见底下杂乱的景物,因此立刻认出家兄,却觉得他像西洋油画中的人物般,神圣无比,叫人不敢贸然出声呼唤。 “可是,想到家母的吩咐,我也不能继续裹足不前。我靠近家兄背后,出声问:‘哥哥,你在做什么?’家兄身子一震,转过头,一脸尴尬,什么也没说。我趁着近处无人,在塔上劝说起家兄:‘哥哥这阵子的模样,让爹娘担心不已。我正奇怪哥哥每天都上哪儿去,原来是来这里。请告诉我理由吧,至少告诉我这个平素与哥哥最要好的兄弟。’ “家兄迟迟不肯坦白,但经我再三央求,他终于拗不过我,开口倾吐深藏在心底一个月的秘密。提到家兄烦恼的原因,这又是桩离奇古怪的事。家兄说,约一个月前,他登上十二阶,拿这副望远镜遥望观音寺境内时,偶然在人群中瞥见一名姑娘,那姑娘美得无法形容,好比天仙,连平素对女人毫无兴趣的家兄,也被她搅得情迷意乱、神魂颠倒。 “当时家兄只看到姑娘一眼,便激动得手指乱颤,于是弄歪了望远镜,他想再看第二眼,便往同一个方向拼命寻找,却再也捕捉不到那姑娘的姿影。从望远镜里看,她似乎离他很近,但事实上两人距离很远,加上人潮汹涌,就算看过一眼,也不一定能再找出来。 “从此以后,家兄念念不忘望远镜中的佳人。他非常内向,所以患起古典的相思病。现代人听了可能觉得好笑,不过当时的人真的非常保守,不少男人对路上擦肩而过的女孩一见钟情,患起相思病。不必说,家兄拖着那连饭也吃不下的衰弱身体,可悲地痴心祈祷着姑娘会再次经过观音寺境内,因此日复一日,不辞辛苦地爬上十二阶,拿着望远镜寻找。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家兄向我坦言后,又迫不及待地拿起望远镜。我实在同情家兄,尽管他的行为希望渺茫、徒劳无功,我却无法劝阻他。我为这不幸的情状热泪盈眶,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岂料这个时候——啊啊,我永远忘不了那妖异美丽的光景。虽然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但一闭上眼,那梦幻的缤纷色彩,依然历历在目。 “就像方才说的,我站在家兄身后,看得到的只有天空。朦胧的积云之中,家兄瘦削的西装背影图画般浮现,而积云不断移动,让人误以为是家兄漂浮在半空中。此时,仿佛烟火倏地燃放,五颜六色的彩球争先恐后地飘上白雾蒙蒙的天空。实在难以用言语描述,但那真的犹如绘画般,又仿若某种前兆,让我的心里充满一种说不出怪异的情绪。究竟怎么回事?我急忙往下一看,原来是卖气球的不小心失手,气球尽数逃逸到天空中。当时,气球这玩意儿比现在稀奇多了,就算知道彩球营造了这不可思议的画面,我仍摆脱不掉瑰异的心绪。 “奇妙的是,家兄突然无比兴奋起来,苍白的脸涨得赤红,喘着气跑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说:‘走吧,不快点儿就来不及了!’似乎是找着先前的姑娘了,家兄拼命扯着我跑下高塔的石阶。他说她坐在一个铺着榻榻米的大客厅里,马上过去应该来得及,一定还在原处。 “家兄把观音堂后面一棵巨松作为标记,找到那边时却没发现任何在望远镜中看到的房屋,真是摸不着头脑。我觉得是家兄看错了,但他沮丧的模样实在叫人不忍心。为了宽慰他,我便到附近的茶摊子等地四处寻找,可是哪儿都没有那样的姑娘。 “找着找着,我不慎和家兄走散了。经过茶摊子,一会儿后又回到原来的松树下,那边并排着许多摊贩,其中有间窥孔机关的小摊,老板正噼啪甩着鞭子做生意。仔细一看,那位正弓着身子、专注地盯着窥孔的不正是家兄吗?‘哥哥,你在干什么?’我拍拍家兄的肩膀,他蓦地一惊,回过头来。他当时的表情,我至今难以忘记。该怎么形容才好,就像在做梦一样,他整张脸都快虚化了似的,双眼遥望远方,连声音都空洞得古怪。他说:‘喂,我找的姑娘就在这里面啊!’ “听家兄这么说,我急忙付了钱,凑到窥孔前。原来那是菜摊阿七的故事。那时正放到吉祥寺的书院里,阿七依偎在吉三身上的图片。我忘也忘不掉,窥孔机关小摊的老板夫妻扬着沙哑的嗓音,挥着鞭子打节拍,大声吆喝着:‘凑过来看看呵,开开眼界呵!’那奇特的声调仿佛还萦绕在我耳边。 “洋片画上的人物是贴画制成,但应是出自名师之手。阿七栩栩如生的美艳容貌,在我看来,恍若活生生的真人,怪不得家兄会说:‘即便知道这姑娘是没有生命的贴画,我也难以死心。虽然可悲,但我终究无法放弃。一次就好,我也想像吉三一样,成为贴画里的男子,和她说说话。’然后,家兄便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动也不动,仔细想想,为了采光,窥孔机关箱子上方是开放的,家兄肯定是无意中从十二阶的楼顶斜看到这幅画面的。 “此时已近薄暮,行人渐疏,窥孔机关小摊前仅剩两三个孩子流连不去。那天的天色本就阴沉,到日暮时分更像大雨将至,厚厚的云层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接着,天际响起如雷鸣般的大鼓声。这个时候,家兄凝视着远方,纹丝不动,大概足足有一小时之久。 “天完全暗下来了,当远方踩球杂技的花煤气灯缤纷闪烁起来的时候,家兄才大梦初醒似的突然抓住我的手臂,说出奇怪的话:‘啊,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拜托你,反着拿这个望远镜,用大透镜看我。’家兄不理会我的疑惑,只是坚持‘照做就是’。我天生不喜欢透镜类的东西,不管是望远镜或显微镜都一样。我觉那把物体拉至眼前的效果,以及把小虫变得像怪物般巨大的作用十分恐怖,所以我几乎不碰家兄的宝贝望远镜。正因为如此,更觉得那是恶魔的器械。何况,在连人脸都分辨不清的昏黑中,景象萧瑟的观音堂后,用倒过来的望远镜看哥哥,这行为既疯狂又可怕。但家兄再三央求,我无可奈何,只能照做。反过来的望远镜一放到眼睛上,站在两三间远处的家兄就只剩两尺大了,这显得他幽暗中的身影无比清晰。我完全看不到其他景色,只有家兄被缩小的西服身影玲珑地站在透镜正中央。大概家兄正倒退着走吧,眼看他越来越小,终于缩成一个一尺左右的人偶像。接着,他的身子忽然漂浮了起来,我还在讶异时,他竟已融入黑暗中。 “我心生恐惧(您一定会笑我都什么年纪了还那么胆小,但我真的是浑身战栗,毛骨悚然)。立刻放下望远镜,喊着‘哥哥’,跑向家兄消失的地方。可是,不知为什么,不管怎么找,就是不见家兄的踪影。以时间来看,家兄不可能到太远的地方,但我却遍寻不着他。更诡异的是,家兄就这样从这世上消逝无踪了。此后,我越发害怕望远镜这种恶魔的器械,尤其厌恶这不知道原本属于哪国船长的诡异望远镜。其他的姑且不论,唯独这副望远镜,无论如何都不能反过来看。我深信只要颠倒使用,便会引发不幸的大事。这样您就能明白,我为何会紧张地制止您倒着拿了吧? “话说,我疲惫不堪,折回原本的窥孔机关小摊时,突然想到一件事。家兄会不会是过于爱慕贴画中的姑娘,借助万恶的望远镜之力缩小自己的身体,悄悄溜进贴画世界?于是,我拜托尚未收摊的老板让我看看吉祥寺场面的画,没想到……啊,不出所料,家兄竟变成贴画,在煤油提灯的火光中,取代吉三,一脸欢喜地紧紧搂住阿七。 “可是啊,我并不觉得悲伤,反而为家兄能够实现心愿获得幸福,高兴得流泪。我态度强硬地和老板商量,不管开价多少,一定要把那张画卖给我(奇怪的是,老板一点儿都没发现穿西装的家兄取代了侍童吉三坐在那儿)。然后飞奔回家,一五一十地禀告家母。但双亲只是斥责:‘你胡说八道什么?连你都发疯了吗?’完全不肯听信。这岂不是滑稽至极吗?哈哈哈!”老人大笑起来。奇怪的是,我也和老人同感,一起放声大笑。 “他们深信人不可能变成什么贴画,可是家兄真的变成贴画。证据就是,后来家兄好像从人世彻底消失了一样。但家人深信家兄是离家出走了,真可笑。我不理会别人怎么说,向家母要了钱,终于得到那张吉祥寺场面的图画,并随身携带,带着他们从箱根旅行到镰仓,因为我想带家兄和阿七蜜月旅行。如今搭着火车,我就禁不住想起当时的事。那时候我也像今天这样,把画靠在窗边,让家兄和他的爱人欣赏外头的景色。家兄不知有多么幸福啊!姑娘也是,家兄对她一片真心,她怎会讨厌家兄?两人宛若新婚夫妇,羞红了脸抚摸着彼此的肌肤,极其和睦地互诉衷情。 “后来,家父结束东京的生意,返回富山附近的故乡,我也一直住在那里。经过三十多年,为让家兄看看暌违许久的东京,我和他一同踏上旅途。 “可悲的是,姑娘虽说活着,但原本就是人工仿造的,年纪不会增长,而家兄尽管变成了贴画,毕竟只是勉强改变形体,仍为寿命有限的人类,因此会和我们一样逐渐衰老。瞧,家兄原是二十五岁的美少年,现下却白发苍苍,脸上爬满丑陋的皱纹。家兄不知道有多哀伤。对方永远年轻貌美,自己却不断老丑下去,真是恐怖。家兄的表情非常忧伤,好几年前起,便是这般痛苦的容貌。思及此,我越发同情家兄。” 老人黯然望向贴画里的老人,不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 “哎呀,听我唠叨这么久。不过,您应该能理解吧?您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说我是个疯子吧?啊,这样也值得。怎么样?哥哥也听累了吧?且还当着你们的面诉说你们的旧事,你们一定害臊极啦。马上让你们休息。” 老人轻轻将画框包进黑布巾。这一刹那,不知是否错觉,我似乎看见贴画上的人偶脸庞微微一歪,唇角有些害羞地向我送上致意的微笑。老人不再开口,我也沉默不语。火车依然叩咚叩咚地发出沉重的声响,驶过黑暗。 约莫十分钟后,车轮声放慢,窗外逐渐出现两三盏灯火,火车在不知何处的山间小站停下。只有一名车站人员孤零零地伫立在月台上。 “那么,我先告辞。我要在这儿的亲戚家住上一晚。” 老人抱起画框包袱,留下这句道别的话语,走出车厢。我望向窗外,老人细长的背影(那与贴画中的老人是多么相似啊)在简陋的栅栏处将车票递给站员后,像融入黑暗似的消失不见了。 (《带着贴画旅行的人》发表于一九二九年) 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

为了寻找侦探小说的灵感,我经常四处溜达,东京市内的游荡路线大致如下:浅草公园、花屋敷上野的博物馆、上野的动物园、隅田川的公共蒸汽船、两国的国技馆(那圆形屋顶令人联想起曾经的帕诺拉马馆,深深地吸引着我)。现在,我正从国技馆看完“妖怪大会”的返回途中。钻进久违的“八幡不知薮”,沉溺于孩提时代的怀旧记忆中。藏书网 这话还要从那天——那几天被催稿催得急,家里待不住了,在东京市区内大概闲晃了一星期左右的某天——于上野动物园偶然邂逅一名怪人说起。 当时是黄昏,差不多快闭馆了,游客大都已离去,馆内悄然无声。 无论是戏院还是曲艺场都一样,江户人看戏总等不到最后一幕,每个人都担心散场时存鞋处混乱不堪,节目还未结束就急急地往外涌,他们的这种性情实在与我不合。 动物园也是如此。东京人不知为何就是着急离开。门都还没有关,场内却已一片空荡,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我呆呆站在猿猴笼子前,享受着此刻的静谧,前一刻这儿还是人潮汹涌的。 猴子似乎也因为没人逗它们,静悄悄地呆着,显得十分寂寞无聊。 由于太过安静,一会儿后,我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接近的气息,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那是个留着长发,脸色苍白的青年,穿着磨得快没折痕的衣服,就像所谓的“伦偏”,内心却异于外表,相当活泼,此刻正逗弄着笼里的猴子。 青年似乎常来动物园,逗猴子的技巧炉火纯青。光拿一个饵,就能让猴子给他耍各种才艺,他只有看得过瘾了才把饵扔出,非常有意思。我开心地笑着,一直看着他逗猴子。 “猴子为什么老爱模仿?” 男子突然问我。他把蜜柑皮往上抛再伸手接住,再抛再接。笼子里的猴子也以完全相同的动作,这么抛接着蜜柑皮。 我微笑以对,男子继续道: “模仿这回事,仔细想想真可怕。神明竟给猴子那样的本领。” 我心想,这男子是个哲学家流浪汉。 “猴子模仿很滑稽,但人模仿可不好玩儿。神明给予人类一些与猴子相同的本能,这十分恐怖。您听说过某旅人在山中碰到大猿猴的故事吗?” 男子像打开了话匣子,渐渐聒噪起来。我有点儿怕生,不是太喜欢别人与我攀谈,这名男子却莫名地引起了我的兴趣。可能是他苍白的脸色和一头蓬发吸引了我,也或许我喜欢上他那种哲学家风格的说话方式。 “不知道,大猿猴有什么不对劲儿吗?”我主动追问。 “有个旅客在远离人迹的深山碰上一只大猿猴,随身短刀被猿猴抢走了。猿猴抽出刀,好奇地甩动着。旅客是个城市人,手无寸铁,危在旦夕。” 黄昏的猴子笼前,脸色苍白的男子讲述起奇妙的故事,这样的情景令我欢喜。我“嗯、嗯”地应和。 “旅客想夺回刀子,但对手是擅长爬树的猴子,根本无从对付。不过旅人十分机智,想到一个妙点子。他捡起地上的树枝当刀子,摆出各种姿势。可悲的猴子因具备神明赐予的模仿本能,逐一学起旅人的举动,最后竟然自杀身亡。原来是旅人看猿猴玩得起劲,便不停拿树枝敲打自己的脖颈。猿猴仿效旅客,以白刃横向脖子。这下糟糕,猿猴血流如注,依旧不住地拿刀砍脖子,直到毙命为止。旅客不仅夺回刀子,还获得一只大猿猴当礼物。哈哈哈……” 男子说完大笑,笑声却阴森莫名。 “哈哈哈,这怎么可能?” 我也笑道,男子突然变得一本正经: “不,这是真的。猴子的宿命就是如此悲惨。要不然来试试吧。” 男子拾起脚旁的一根木棒扔给一只猴子,接着拿随身手杖做出砍脖子的动作。 这男子似乎非常惯于耍弄猴子。只见猴子捡起木棒,随即抵在脖子上锯起来。 “瞧,倘若那木棒是真刀,会怎么样?那只小猴子早魂归西天了。” 偌大的园内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枝叶繁茂的树底下,夜幕凝结,更显阴森,我不禁打心底胆寒。站在我面前的脸色惨白的青年不像普通人,仿佛是个魔法师。 “您明白模仿的可怕吗?人类也是一样天生就无法不去模仿,背负着悲哀的宿命,有个叫塔尔德的社会学家,甚至以‘模仿’两个字概括人类的生活。” 内容我已无法一一记得清楚,但青年接着谈论了许多关于“模仿”的恐怖之处。此外,他亦对镜子怀抱异常的畏惧。 “直盯着镜子时,您不会感到害怕吗?我觉得再没有比镜子更骇人的东西了。您问哪里可怕吗?因为镜里有另一个自己,像猴子一样模仿着自己啊。” 印象中他还讲过这样的话。 动物园关门的时候,工作人员催促我们离开。而后,我俩并未分手,在完全暗下来的上野森林里边聊边并肩往前走着。 “我认识您,您是江户川先生对吧?写侦探小说的。” 在漆黑森林小径中忽闻此言,我又吓了一大跳,对方好似变成神秘莫测的恐怖男子。同时,我对他的兴趣也更加浓厚。 “我很喜欢您的作品。不过,老实说最近的新作都不怎么有意思,但您以前的创作可是相当罕见,我非常喜欢。” 男子很直接,这也令我颇有好感。 “啊,月亮出来了。” 青年的话跳跃得厉害,我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个疯子。 “今天是十四号吗?几乎是满月呢,所谓月光倾泻,便是如此吧。月光多么奇妙啊。我在书上读过月光会施展妖术,这是真的,月光下同样的景色看起来与白天截然不同,此刻您也和方才站在猴子笼前时判若两人。” 男子注视着我,我心里不禁萌生古怪的感觉,对方阴影般的双眼、泛黑的嘴唇,让人心生恐惧。 “月亮与镜子很有缘,像水月这个语汇,及‘愿月亮为明镜’这样的歌词,都证明两者具有共通点。请看这里的景色。” 他指着底下那泛着银黑色泽,似乎有日光下两倍大的不忍池。 “您不觉得白天时才是真正的景色,而月光照耀下的,其实是白昼景色的镜中倒影吗?” 青年自身也像镜中的影子般,身形朦胧,脸色幽白。 “您是不是在寻找小说的灵感?我有段亲身经历,情节曲折颇适合写成小说,不如与您分享。您愿意听听吗?” 事实上,我确实在寻找写作的灵感。即便不是如此,我也想知道这个奇妙男子的经历。依他刚才的叙述,那绝不会是平凡无奇的无聊故事。 “愿闻其详。您可否陪我上哪儿吃饭?我们找间安静的房间慢慢聊吧。” 他摇摇头拒绝我的提议。 “不是我要回绝您的好意,我这人不客气的。可是我要说的故事,不适合明亮的灯光。若您不介意,我们就坐在这儿的长椅上,沐浴着魔法师的月光,望着倒映在巨大明镜上的不忍池景,听我慢慢道来吧。故事不长的。” 青年不同于常人的品味令我欣喜。于是,我和他并坐在能俯视不忍池的林中大石上,聆听他奇异的故事。

“柯南·道尔的小说里,有部《恐怖谷》吧。”
青年唐突地起头。 “那是一道峡谷,漂浮在险峻的高山间。不过,我说的恐怖谷并非全指自然峡谷,在东京正中央的丸之内,一样存在类似的峡谷。 “高耸大楼夹缝间的小路,远比天然峡谷险峻阴森。那是文明制造出的幽谷、科学制造出的深谷。从谷底道路往上仰望,两侧是高达六七楼的杀风景的水泥建筑,不像自然断崖有绿叶和四季花朵,也没有愉悦视觉的凹凸起伏,完全是一斧劈开的巨大灰色裂缝,顶上天空被割成一条狭长的细缝。太阳和月亮,一天只能出现短短的几分钟。都市的谷底,连白天也黯淡如黑夜,几乎可看到星辰,峡谷间不停地刮着来自人世的诡异冷风。 “大地震前,我就居住在这类峡谷中。建筑物正对丸之内的S路,前面十分明亮宏伟,但绕到后头,便与其他大楼背对背,彼此袒露着水泥墙。两片带窗的断崖,仅隔着两间宽的道路相望。所谓都市的峡谷,指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偶尔有人将大楼的各个房间兼做住宅,但大部分是只在白天使用的办公室,入夜之后空无一人。正因白天热闹,更衬出夜晚的寂寥,简直是深山幽谷,叫人怀疑会有猫头鹰突然鸣叫。刚才所提的大楼背面的窄路,一到夜里,便成为彻头彻尾的峡谷深沟。 “我白天在大楼传达室担任守卫,晚上住在那栋大楼的地下室。虽然同住的也有四五个同事,但我喜欢绘画,一有空就独自对着画布涂涂抹抹,自然而然地,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没和其他人说上半句话。 “事情发生在那楼的后方峡谷,因此有必要描述一下那处建筑的特点。在那里,建筑物本身具有诡奇的巧合。若说是巧合,也实在巧过头。这可能是建筑师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这两栋建筑物格局相近,都是五层楼,而正面和侧面不管是墙壁颜色或装饰都截然不同,唯有面对峡谷的背侧,如出一辙。从屋顶形状、墙壁颜色到每层楼各有四道窗户的结构,就像照片翻拍似的一模一样。搞不好连水泥的皴裂痕迹都相同。 “临峡谷的房间,一天仅有几分钟(这么说是有点儿夸大),嗯,真的只有一会儿的工夫照得到阳光,自然乏人问津,租不出去。尤其最不方便的五楼总空着,所以我闲暇时常拿着画布和画笔潜进那里。而每次望向窗外望去,对面的建筑物简直就像镜子里的倒影,惟妙惟肖,诡异至极,好似某种不祥的前兆。 “岂料,我这预感没多久便成真。五楼北窗屋里有人上吊,连续发生了三次,事件相隔一小段时日。 “第一个自杀的是一个中年的香料代理商,第一次来租事务所时,即令人印象深刻。他没半点儿生意人的豪迈气息,阴阴沉沉的,总是若有所思。我猜他也许会租下后头面对峡谷、晒不到太阳的房间,不出所料,他挑选五楼北侧最荒僻(这么形容很奇怪,但感觉就是如此)、最阴森,房租也最便宜的相连两室。 “我想想,大概是他搬进来一星期后的事吧,总之没隔太久。 “那香料代理商是个单身汉,所以把其中一间当寝室,摆了张廉价床。晚上就在俯视那座幽谷的阴森断崖上,远离人迹的岩窟般的房间独自居住。某个月光清亮的夜晚,他竟在窗外挂电线用的小横木上套上细绳,上吊自杀了。 “第二天早晨,负责清扫那区的道路清洁员发现断崖顶上有具尸体随风微微摆荡,之后引发了一场骚动。 “他为何自杀?理由不明。警方虽然尽力调查,但他的生意进展十分顺利,并未背负债务。何况他单身,既无家庭纠纷,也不是为爱殉情或失恋寻短。 ‘肯定是一时鬼迷心窍,那人刚来的时候就莫名的阴沉古怪。’ “人们如此解释,事情暂告一段落。然而没过几天,同一间房又租给另一人。对方没把那里当成住所,但有天晚上说熬夜处理要事,就关在房里,隔天早上又成了吊死鬼。 “那人以完全相同的方法自尽,原因依旧不明。这次的上吊者和香料代理商不同,个性开朗活泼,他会选择那个阴森的房间,纯粹是那儿租金低廉的缘故。 “恐怖谷中大开的诅咒之窗,只要进入那个房间,人们便会毫无理由地寻死。这种怪谈般的流言不胫而走。 “第三个牺牲者不是一般房客。那栋大楼的职员中有个特别胆大的,主动表示愿意亲身试试。瞧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像要上鬼屋探险似的。” 青年说到这里,我觉得故事有点儿无聊,于是插话: “然后,那个大胆的职员也一样上吊了吗?” 青年面带惊讶地望着我,状似不快地回答:“是的。” “有个人在那儿上吊了,同一个地方就会吸引更多的人上吊。这便是模仿本能的恐怖吗?” “哦,所以您觉得无聊?不,没那么有趣。”青年似乎松了口气,更正我的误会,“并非那种司空见惯的,有人中了邪就有人不断死亡的庸俗无奇的故事。” “抱歉打岔,请继续说。” 我连忙为方才的误会道歉。

“连续三晚,那位胆大的好汉都独自在那邪异的房间度过,可什么都没发生。他像驱逐了恶魔似的神气不已。于是我提醒他‘你过夜的三个晚上都是阴天,月亮并未出现啊’。” “哦,那些自杀与月亮有什么关系吗?”我有些吃惊地反问。 “嗯,我察觉到香料代理商和第二个租房的人,都死在月光清朗的夜晚。假如没有月亮,就不会引起不幸。而且,那往往发生在银白妖光照进峡谷的短短数分钟之内,我深信那一定是月光的妖术。” 青年微微抬头,凝视着脚下沐浴在月光下的不忍池。池边的景色倒映在青年所谓巨大的镜子里,衬着白色的月光,营造出妖异的氛围,横亘在我们面前。 “元凶就是这玄秘的月光魔力。月光似鬼火,会诱发抑郁的情绪,人心将如磷火般熊熊燃烧,于是有《月光曲》这类的作品诞生。即使不是诗人,也能从月亮那儿学到无常。倘若‘艺术性疯狂’的形容获得认可,那么月亮就是将人导向‘艺术性疯狂’的事物吧。” 青年的叙述方式令我有点儿厌烦。 “这么说,是月光促使那些人上吊的?” “是的,有一半是月光的罪孽。可是并非直接作用,否则浑身沐浴在月光下的我们,早该去上吊了。” 青年朦胧苍白的面孔犹如镜中影像,戏谑地笑着。我像听到怪谈的孩子般,禁不住感到害怕。 “那个胆大的职员第四天晚上继续睡在受到恶魔诅咒的房间里。不幸的是,那天月光十分明亮。 “半夜时分,我突然在地下室的被窝中醒来,望着从天窗照射进来的月光,心头一惊,忍不住起身,穿着睡衣便从电梯旁的窄梯直冲上五楼。夜半的大楼没有白天的喧闹,那情境有多寂寥、多吓人,您肯定无法想象。那是座拥有上百个小房间的大墓场,是传说中的罗马地下墓穴。大楼里不是全然的黑暗,每个走廊都固定地设有几盏长明灯,但灯光昏暗,反而更惊悚。 “好不容易抵达五楼的房间后,我突然对自己像个梦游病患般在废墟大楼内游荡,心生恐惧,不由得疯狂地敲门,呼唤那职员的名字。 “但毫无回应,只有我的叫声在走廊回响,飘忽地消失。 “我转动门把,轻轻松松地就把门打开了。位于角落的大桌上,那盏蓝灯孤零零地亮着。我借着灯光四下扫视,却不见任何人影。床上是空的,而那扇窗却大敞着。 “窗外的大楼,从五楼一半以上到屋顶,笼罩在即将溜走的最后一丝月光下,楼体闪耀着朦胧的银光。一扇形状一模一样的窗敞开着,像张着漆黑的大口。在邪魅的月光下,两栋楼越发相似。 “可怕的预感令我颤抖不止。为确定情况,我将头探出窗外,却没有勇气立刻往下面看,因此先偏过头望向另一处遥远的谷底。月光只照到对侧建筑物顶端的一小部分,大楼间的狭缝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我硬是将不听使唤的脑袋慢慢转向右边。建筑物的墙虽然背光,但在反射的月光下,景物尚不到无法辨识形状的地步。随着视线移动,我担心的东西果真出现了。穿黑西装男人的双脚、无力下垂的双手、完全伸直的上半身、紧紧地勒在绳子里几乎折成两半的脖颈、往下耷拉呈九十度角的头,胆大的职员一样难逃月光的妖术,在电线横木上死了。 “我急忙把头缩回来,生怕自己步其后尘。霎时,在那一瞬间,视线无意间捕捉到正对面的房间,那漆黑的四方洞穴里,竟清楚地浮现出一张脸。那是即使在清朗月光下也依旧蜡黄干缩,或者说是畸形怪物的丑恶脸庞。那家伙不正盯着自己吗? “我大吃一惊,瞬间怔在原地,这实在太意外了。或许我还没告诉您,对面那栋大楼的业主正和担保银行闹纠纷,正在打官司,没有半个人居住。 “三更半夜的空屋里有人,而且那个面色蜡黄的脸庞刚好从自杀现场正对面的窗子探出头来。这事非同小可,会不会是我的幻觉?那妖怪的邪术会不会使我也萌生上吊的念头? “我一阵哆嗦,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却无法移开视线。仔细一瞧,那家伙身形瘦削,是个年约五十的小个子老头。他直盯着我,接着别具深意地咧嘴一笑,骤然消失在黑暗中,他的笑容让我浑身不自在,猥琐的一笑令那张脸完全走样,满脸皱巴巴的,只有嘴巴几乎要裂开似的往两边大大扯了一下。”

“第二天,我询问同事和其他办公室的打杂差人,大家都说对面大楼是个空屋,晚上连个守卫都没有。那果然是幻觉吗? “针对连续三次毫无理由、离奇古怪的自杀,警方也彻底调查了一番,但现场全无疑点,只能成为悬案。可是,我无法相信世上有这般玄而又玄的事,无法满足于在那间房过夜的人全部都发疯了的荒诞解释。那脸色蜡黄的家伙可疑万分,绝对是他杀害了那三个人。案发当晚,他从对面窗户偷窥这边,还诡异狞笑。其中必定隐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我对此深信不疑。 “约一星期过后,我有了惊人的发现。 “一天我办事回来,漫步在那栋空大楼的正面大马路上。那大楼旁边有幢叫三菱某号馆的老式红砖建筑,是连栋的小型出租事务所。有个绅士蹦蹦跳跳走上其中一间的石阶,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穿着日间礼服、有些驼背的小个子老绅士,但我总觉得对方的侧脸似曾相识,便停下脚步紧盯着他。绅士在事务所入口擦擦鞋,突然转向我。我惊诧得几乎忘记呼吸。那打扮不俗的老绅士,就是当晚从空置大楼窗户探出脸的黄脸怪物千真万确。 “绅士消失在事务所后,我看了看金字招牌,上面写着目罗眼科、医学博士目罗聊斋的字样,我叫住附近的车夫,确定刚才走进去的就是目罗博士本人。 “堂堂一个医学博士,竟在三更半夜潜入空楼,还望着上吊男子诡异狞笑,这古怪的情况究竟该如何解释?我无法克制地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之后,我便不着痕迹地向更多人打探目罗聊斋的经历与日常生活。 “目罗尽管是老博士,却不大出名,似乎也不擅长营生之道。暮年之后,只能租店开业,不过他性格怪异,对病患十分冷漠,有时举止甚至像疯子。他没娶妻亦没生子,单身至今。这间事务所也兼住所,生活起居都在里头。此外,他博览群书,我打听到除了医学书籍外,他还收藏了旧哲学书和心理学、犯罪学典籍等。 ‘诊疗室深处的房间内,玻璃箱中摆满各式各样的义眼,上百颗玻璃眼珠就这样直瞪着来访者,真叫人发毛。另外,屋里居然还摆着两三具骸骨和等身大的蜡像,不明白眼科怎么会需要那种东西。’ “我工作的大楼里,有一个商人告诉我接受目罗氏诊疗时的奇异体验。后来,只要有空,我就时时留意博士的动静。另外,我也常从此处偷窥对面空大楼的五楼窗户,却没发现任何异状,蜡黄色的脸庞一直都未再出现。 “目罗博士怎么看都很可疑。那天晚上对面窗户里的丑恶面孔,肯定是博士。但他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假设那三次上吊不是自杀,而是目罗博士策划的命案,动机是什么?又是通过怎样的手段?想到这里,我的思考便遇上瓶颈。尽管如此,我仍深信目罗博士就是那些自杀案件的实施者。 “我每天都想着这件事。有一次,我甚至爬上博士事务所后面的红砖墙,从窗外往里偷看,看到博士的私人房间里摆着骸骨、蜡像、装义眼的玻璃箱等物品。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隔着峡谷,如何能从对面大楼操纵这房间里的人?用催眠术吗?不,这行不通,据说催眠术中关乎生死的重大暗示是完全无效的。 “不过,最后一次上吊事件的半年后,我总算遇上一个解开疑惑的机会。那个恶魔房间再度租出,房客来自大阪,完全不知道相关的恐怖流言,而大楼的事务所想尽量赚取房租,没透半点口风就签了约。他们觉得过了半年,应该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可是,至少我仍坚信这房客绝对会上吊,想尽力防患于未然。 “那天起,我撇下工作,无时无刻不留意着目罗博士的动静。终于,我识破了博士的秘密。”

“大阪人搬来后的第三个黄昏,我监视着博士的事务所,发现他避开耳目,没提出诊包便徒步外出,我立即跟上。出乎意料地,博士走进附近一栋大楼里有名的西服店,从许多成衣中挑选了一套西装后就返回了事务所。 “生意再怎么不好,博士好歹也是个医生,不可能穿廉价成衣。若是?99lib.t>要给书生穿的,也不需劳主人大驾偷偷摸摸去买。其中一定有什么文章。那套西装究竟有何用途?我恨恨地望着博士的背影消失在事务所入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可以从后面围墙偷窥博士房子的里间,或许能看到他的举动。于是,我立刻往事务所后方跑去。我爬上围墙窥探,博士果然在房里,而且显然在做着相当诡异的事。 “您猜一脸蜡黄的医生正在干吗?我不是提过房里有等身大的蜡像吗?医生正为蜡像穿上刚买来的那套衣服,上百颗玻璃眼珠就盯着这一幕。 “至此,身为侦探小说家的您应该已全明白吧?当时我也恍然大悟,并为这老医者破天荒的点子惊叹不已。 “博士为蜡像购置的成衣西装,天哪,从颜色到花样,全与那个恶魔房间的新房客的打扮如出一辙。 “不能再拖拖拉拉下去。今晚恰好是个月夜,或许会发生恐怖的怪事。无论如何,我得想想法子才成。我焦急得直跺脚,拼命动脑子,突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惊奇的绝妙手段。待我全部告诉你后,您一定也会为我拍手叫好。 “我做好万全的准备,入夜后便拎着大包袱,爬进恶魔的房间。新来的房客傍晚已回家,房门都锁上了,但我有备份钥匙。我走近书桌,佯装要彻夜赶工的模样。那盏蓝灯罩的桌灯,照亮伪装成房客的我。至于服装,我借用了同事一套和那房客非常相像的西装。发型不必说,也小心梳理得一模一样。我背对那扇窗户,静静等候。 “用不着说明,这是为了让对面窗户的黄脸家伙知道我在这儿。我下了如此一番工夫,绝不面向他,不给对方一丝可乘之机。 “我大概待了三小时之久吧。我的猜测是否正确?我的计划会顺利成功吗?真叫人心痒难耐、紧张万分。是不是该回头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差点按捺不住地转过头去。时机终于到来。 “手表指向十点十分。‘荷,荷’两声,外头传来猫头鹰的啼叫。哈哈,这就是暗号吧,是诱人看向窗外的饵。若丸之内的正中央响起猫头鹰的叫声,任谁都会想开窗察看一番。我悟出对方的阴谋,不再犹豫,起身打开玻璃窗。 “对面建筑物完全被月光笼罩了,反射出银灰的光芒,如之前所说,对面的构造和这边的建筑物完全相同。那景色多么古怪啊。光这样描述,实在无法传达那种近似疯狂的心境,感觉像眼前突然出现一面巨大的镜墙,将自己所在的这侧建筑物如实倒映出来。这全是结构相似与月光妖术共同作用下的效果。 “正对面显现出我所在的窗户,玻璃窗也一样开着,还有我自己……咦,这镜子真诡异,为什么没照出我的身影?我忽然陷入困惑,不由自主地思索着。这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陷阱所在。 “咦,我去哪儿了?我应该站在窗边才对。我东张西望,重新检视对窗,不断寻觅着。 99lib?“突然,我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可是我不在窗旁,而是在外头墙上。我的身子被细绳吊在外头的横木上。 ‘啊,原来如此,我在那儿啊。’ “这样的描述听来或许很滑稽,但那种心情是语言无法传达的。那是噩梦。没错,就如同在噩梦里,不受控制地做出非本意的举动。明明睁着眼,镜中的自己却闭着眼睛,这该怎么办?不会忍不住像镜中的自己那样闭上吗? “换句话说,为符合镜中的情景,不得不模仿镜中影像的动作。对面的自己上吊,看到这一幕,真身的自己也无法安逸地停留原地。 “我上吊的模样一点儿也不丑,一点儿也不可怕,简直美极了。 “那是一幅画。我有股冲动,也想变成那幅美丽的画。 “如果缺少月光妖术的帮助,目罗博士这场幻怪的诡计或许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想您当然明白,博士的诡计,是让蜡像穿上与这间房的房客相同的衣服,再让蜡像的脖子挂在与这边的电线横木相同位置的木桩上,再通过绳子拉扯摇晃身体,十分简单。 “构造完全相同的建筑物和妖异月光发挥了惊人的效果。 “这陷阱恐怖至极,连早就知情的我都忍不住一脚踩上窗框,然后才赫然惊醒。我像从麻醉中苏醒,抵抗着难挨的恐惧,打开预备好的包袱,直盯着对面的窗户。 “这是多么令人期待的几秒啊。和我的预测一模一样,为察看我的情况,那张蜡黄的脸——也就是目罗博士——冷不防从对窗冒出。 “我已准备好迎击,怎能错过这一刹那的好机会? “我抱起包袱中的物体,让其一屁股坐到窗框上。 “您知道那是什么吗?一样是个蜡像。我从那间西装店借来人形模特儿。 “我给人形模特儿套上日间礼服,就是目罗博士常穿的那种款式。 “当时月光直射谷底,将这边的窗户照得一片银白,足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我怀着决一生死的念头,凝视着对窗的怪物,内心使劲呐喊:‘可恶,上来吧!上来吧!’ “结局如何?神明果然授予人类和猿猴相同的宿命。 “目罗博士陷入相同的奸计。小个子老人可悲地跨过窗框,与这边的人体模型一样坐在窗台上。 “我成为人偶师。 “我站在人体模型后方,举起模型的手,对面的博士也跟着举手。 “我摇晃模型的脚,博士也跟着晃脚。 “然后,您猜猜,接下来我做了什么? “哈哈哈……我杀了人哟。 “我用尽全力,一把将坐在窗边的人体模型推下。模型喀啷一声,消失在窗外。 “几乎同时,对窗上的人犹如这边人偶的影子,身穿日间礼服的老人,随风飘落,坠落到深远的谷底。 “接着,砰的一声,我依稀听见东西撞地的声响。 “…………目罗博士就此殒命。 “我露出那蜡黄脸上曾浮现的丑恶笑容,卷起右手中的绳索,没两三下,人体模型便越过窗框,回到房里。 “万一模型掉到底下,害我背上杀人嫌疑,可伤脑筋啦。” 青年说完,像脸色蜡黄的博士般露出令人战栗的微笑,直盯着我。 “目罗博士的杀人动机吗?用不着对侦探小说家的您啰唆了吧。人不需要任何动机,也会为杀人而杀人,您不是再清楚不过?” 青年站起身,毫不理会我的挽留,快步往另一头走去。 目送他消失在雾霭中的背影,我沐浴在灿烂流泻的月光下,恍恍惚惚地坐在石子上,动弹不得。 与青年的邂逅、他的故事,甚至是青年本身,是否都是他所谓“月光妖术”制造出的诡奇幻影?我暗自诧异着。 (《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发表于一九三一年) 《》解题 文/傅博 本文涉及作品谜团,建议读者先阅读作品,然后阅读本文为宜。 《人间椅子》为《江户川乱步作品集》第三卷。一共收录江户川乱步撰写的变格推理短篇十五篇。乱步自一九二三年四月,发表《两分铜币》登龙推理文坛后的四年之内,即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六年,集中创作推理短篇。在这四年一共创作了三十三篇,而前两年,几乎都是本格推理,后两年变格推理居多。 二次大战前,日本推理小说原则上分为本格推理与变格推理两类。凡是以解谜为主题的,即称为本格推理,内容偏重于怪奇、恐怖、传奇、犯罪、耽美、幻想、科幻等,几乎没有解谜情节的作品,便合称为变格推理。 乱步作品最大特征是乱步本人的嗜好与愿望的巧妙表达,而在变格推理里更明显,如浅草情趣、马戏团、透镜嗜好、人偶、侏儒、变身愿望等等。 《人间椅子》(人间椅子):刊于《苦乐》月刊一九二五年十月号,原文约一万七千字,为乱步第二十一则短篇。写一位有名的女性作家,收到一封沉甸甸的来信,信中写的是一名椅子工匠的告白,他说曾经躲进亲自制作的豪华椅子里,最初在饭店观察并接触各式各样的人,几个月后椅子易主,变成一位富裕的外交官家中之物,其夫人就是那名作家,工匠爱上了作家……是一篇异想天开的猎奇小说杰作。 《接吻》(接吻):刊于《电影与侦探》月刊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号,原文约九千字,乱步第二十二则短篇。写夫妻因.99lib.误解引起一场小闹剧。一对新婚夫妻相亲相爱,公司下班时间一到,丈夫立即回家。有一天丈夫心血来潮,欲知妻子平时在家里干什么,偷偷进入屋内,看到妻子正拿着一张相片吻得如痴如醉…… 《跳舞的一寸法师》(踊る一寸法師):刊于《新青年》月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号,原文约一万字,乱步第二十三则短篇。马戏团散戏后,团员聚集狂欢,扮小丑的侏儒是团员取笑、欺负的对象,这天大伙儿一样强迫他做他不喜欢的事情,并极尽嘲弄虐待之能事,最后引发一场无法收拾的悲剧。 《毒草》(草):刊于《侦探文艺》月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号,原文约五千字,乱步第二十四则短篇。有一天“我”与友人在郊外的小山上闲谈,发现一株有助堕胎的毒草,并向友人说明使用方法,不料被躲在附的妇女听到,故事有意外发展。 《蒙面的舞者》(覆面の舞踏者);刊于《妇人之国》月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号与二月号,原文约一万七千字,乱步第二十五则短篇。秘密俱乐部会员的活动是开展非日常的娱乐活动,以享受个中乐趣,这次他们举办了一场不寻常的蒙面舞会,快乐之后,故事意外展开。 《飞灰四起》(灰神楽):刊于《大众文艺》月刊一九二六年三月号,原文约一万六千字,乱步第二十七则短篇。写一名自作聪明的人掉到自己挖的陷阱中的故事。主人公向友人借钱时,发生口角而误杀对方,他伪装凶杀现场,欲嫁祸他人。但遗留的物证却证实他是凶手,假造现场的确是多此一举。 《火星运河》(火星の運河):刊于《新青年》月刊一九二六年四月号,原文约五千五百字,乱步第二十八则短篇。乱步对火星运河九九藏书抱有很大兴趣,他在随笔中也曾提到。本篇可说是充满抒情的幻想散文诗,区别于变格推理,另成一格。 《花押字》(モノグラム):刊于《新小说》月刊一九二六年七月号,原文约一万两千字,乱步第二十九则短篇。故事体的密码小说。讲述者栗原一造有一天在浅草公园内,遇到一名自称田中三良的青年,两人互相认为见过面,但想不起于何时何处相识,各自详细回忆过往,却找不出往事交织的场景,这究竟怎么回事? 《阿势登场》(お勢登場):刊于《大众文艺》月刊一九二六年七月号,原文约一万五千字,乱步第三十则短篇。是一篇以毒妇为主题的恶女小说。阿势有外遇,有一天利用99lib.偶然的机会,杀害丈夫,完成完全犯罪,乱步要写的是“偶然的完全犯罪”。所以本篇毫无劝善惩恶的要素,乱步怕遭读者批评,宣称要撰写续篇,最后没有下文。 《非人之恋》(人でなしの恋):刊于《星期天每日》周刊一九二六年十月秋季特别号,原文约两万字,乱步第三十一则短篇。写一名富裕的青年,自少年时代起就迷恋人偶,结婚后无法爱上妻子,婚后半年被妻子识破秘密,最终招致一场殉情事件。 《镜地狱》(镜地狱):刊于《大众文艺》月刊一九二六年十月号,原文约一万八千字,乱步第三十二则短篇。一篇和透镜相关的猎奇小说。主角自小对透镜就有特殊嗜好,长大后利用双亲留下的遗产,在庭院的一角盖一座透镜研究所,研究各种各样的透镜功能。不久,他又在庭院一角设立透镜镜头的制造工厂,令员工制作一个球体镜,完成后自己进入球体内部,痴人痴梦的结果是…… 《旋转木马》(木馬は廻る):刊于《侦探趣味》月刊一九二六年十月号,原文约一万一千字,乱步第三十三则短篇。写一名在浅草游艺场工作的中年喇叭手,暗恋一名卖票的少女,内容充满人生的哀愁。 《烟虫》(芋虫):最初以《恶梦》之名刊于《新青年》月刊一九二九年一月号,原文约一万八千字,乱步第三十五则短篇。本篇发表时为中日战争前夕,作者考虑到时局,担心被禁止出版,于是事先检阅数遍,敏感的语句都以“×××”取代。一九三一年五月,以《烟虫》为题名收入单行本,一经发行即被查禁,是一篇杰出的反战主义残酷小说。 《带着贴画旅行的人》(押絵と旅する男):刊于《新青年》月刊一九二九年六月号,原文约两万字,乱步第三十六则短篇。故事以第一人称叙述。但这故事到底是“我”的实际经历,抑或一场“白日梦”,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我去鱼津看海市蜃楼的归途中,在二等车厢内遇到一名长相打扮如西洋魔术师的中年男子。他拿着一幅两三尺宽的贴画。画中有两个人,一个是穿西装的老人,老人旁边有个穿和服的十七八岁少女。仔细一看,他们像活人一样,有一些动作……充满猎奇、耽美、梦幻气氛的杰作,是乱步最喜爱的短篇。 《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目羅博士の不思議な犯罪):刊于《文99lib?艺俱乐部》月刊一九三一年四月增刊,侦探小说与滑稽小说特集。原文约两万字,乱步第三十九则短篇。东京丸之内的办公大厦某室,连续发生月夜自杀案件,为具本格推理风格的作品,但作者要突出的是“月光”具备奇异的魔力。 二零一零年十月二十五日 评论 追踪伟大的侦探作家 ——江户川乱步的生涯 文/山前让

过度谈论自我的男人

他的本名叫平井太郎,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生于三重县名张町(现今的名张市)。父亲是三重县名贺郡政府机关职员——平井繁男,母亲名菊。自小学起,他便对铅字心怀憧憬,旧制中学时代,已利用活版印刷出版少年杂志。由于父亲经商失败,曾一度放弃升学,但历经一番苦学后,进入早稻田大学经济部就读,一九一六年毕业。 我听过他上广播节目的录音带和《城岛之雨》的唱片,在录影带中看过他在江之岛游泳的身影,像我这样一个人,要谈论江户川乱步的一生,实在是自不量力。况且,无论是超过五百页的自传《侦探小说四十年》、以编年体整理身边杂记随笔的《我的梦与真实》,还是分析幼时自我的《他》,乱步谈论自我的资料多如牛毛。以剪贴簿而言精细过头的《贴杂年谱》第一卷与第二卷也已由东京创元社重新再版。不仅是侦探作家,如此缜密刻画自身经历的作家也相当罕见。 乱步自一九二三年起发表的《两分铜币》等作品,是日本推理小说史上不可或缺的一块,多年来读者无数,从各个角度做出的评论也无数。同时,乱步不愧直到晚年都是推理小说界的中坚分子,他收藏的相关推理参考文献庞大无比。名张市出版了大部头的乱步收藏文献目录,若想全部看过,或许比读完乱步作品更耗时。 关于乱步,我不知道什么特别新奇的事实,因而这无疑是画蛇添足之举,不过身为有幸翻阅现存非公开资料的一员,希望通过我的评论,来追溯伟大的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的一生。愿本文能成为各位探访乱步土仓库时的参考。

觅职的男人

谈论江户川乱步时,最基本的参考资料是《贴杂年谱》(也称《贴杂账》)。这份剪贴簿是乱步在战时体制下无法随意执笔时着手制作的,于一九四一年完成第一卷和第二卷,最后共完成九卷,十分珍贵。基本上是以乱步自身相关报道为中心,同时也是一份日本推理小说史。乱步以《贴杂年谱》为基础,一九四九年开始撰写《侦探小说三十年》,后改名《侦探小说三十五年》。一九六一年单行本发行时,重新命名为《侦探小说四十年》。他在自序中写道: 我没有持之以恒写日记的耐性,因此习惯只要是关于自己的,无论什么信息都加以搜集,我慎重地保存报纸、杂志的文章,大部分收在几本叫《贴杂账》的剪贴簿里,这份回忆录主要根据贴杂账的资料写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拿着剪刀和糨糊拼凑这些资料,并在空白处写下感想的集册。我的记忆力极差,若缺少这样的资料,实在写不出长篇回忆录。不过仔细想想,将一切通过当时的报道保存下来的方法,虽然无法修正其中的错误,但在防止作者记忆错置、留下尽可能接近事实这点上还是非常有效的,我想通过这种形式书写回忆录也是一种可行的方法。 然而,即使是乱步自己,也没有出生时的报纸和杂志剪贴。当年好像也没有现今的母子手册制度,因此无法得知乱步呱呱落地时的身高和体重,但就像平井太郎这个平凡的名字,当时的乱步应该也是个非常普通的婴儿吧。不过贴杂年谱上、关于乱步诞生前后的事,也花了相当多的篇幅介绍。上面有祖父和父亲的笔迹,详尽记下他出生后居住的屋子简图,可一目了然地看出平井太郎家庭的出身,及如何成长。 平井家的族谱源头据说是静冈县伊东的农家。乱步曾调查祖先是经过什么样的路径而迁到三重县的,那模样十足是个侦探(《祖先发现记》)。父亲繁男是关西法律学校(现为关西大学)的第一届毕业生,立志当上司法官而发愤读书,后来却回到独居的母亲(乱步的祖母)家,成为名贺郡的书记。很快,他与本堂菊结婚,生下四男二女(一男二女夭折),长男即是乱步。乱步出生第二年,父亲工作调动至铃鹿郡,举家迁至龟山,因此其实乱步居住在名张的时期极短。一九五五年,一些喜爱乱步的人们建起乱步诞生纪念碑,从此名张县成为乱步诞生地,受到推理迷的关注。 父亲一八九九年工作调动到名古屋商工会议所,与人合著《改正日本商法详解》。乱步说,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自由主义的思想、爱好逻辑与机敏,而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理解“梦”与“艺术”的心。此外,他还分析自己间接从外祖父那里继承了不理会生计只顾沉迷嗜好的性格,还有流浪的性情。据说乱步住在龟山时期,才两三岁就能像即兴诗人般描绘眼前的风景,无疑天生就具备文学才华。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乱步通过母亲为他朗读的报纸小说,菊池幽芳译的《秘中之秘》,首次领略侦探小说的乐趣。乱步的藏书里,有《秘中之秘》一九三六年出版的单行本。小学时代,他嗜读《日本少年》和《冒险世界》等杂志,也遍读押川春浪的冒险小说,并以誊写方式制作成杂志出版。中学一年级,他领略到黑岩泪香小说的精彩,亦阅读漱石、红叶、露伴、镜花等人的作品。乱步收购铅字,甚至出版活版杂志,与朋友合作创作侦探小说。他对铅字的执著毕生不渝,仅在十五岁后一度远离铅字世界,因为当时他家里光供他上学都已十分勉强。 中学毕业那年,乱步的父亲在名古屋经商失败,以致他无法参加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乱步放弃升学,在朝鲜半岛与父亲尝试创业,但他仍割舍不下求学的渴望,于是只身前往东京,一九一二年九月插班进入早稻田大学预科,第二年进入经济学系就读。他在印刷厂等处打工,完全是个穷困的学生,没钱买书,也没闲暇看书。有关这时期的资料,《贴杂年谱》里几乎一片空白,不过乱步并未舍弃对杂志出版的热情,仍计划出版《帝国少年新闻》,最后这个计划因资金问题而落空。 父亲放弃朝鲜半岛的事业,回到东京,过起一家团圆的生活,乱步的学生生活似乎从此稳定下来。大学三年级时,乱步阅读爱伦·坡及柯南·道尔,体会到短篇侦探小说的妙趣横生之处。他担任过政治杂志的编辑部人员,也做过图书馆的管理人员和家教,靠打工解决三餐温饱,没有余钱买书,但他四处造访图书馆,遍读侦探小说。他将当时的感想意见整理成《奇谈》一书(复刊于讲谈社版《江户川乱步推理文库》第五十九卷)。这是一本连封面都由乱步亲手绘制的手工侦探小说解说书,个人风格跃然纸上。如今虽然封面褪色得厉害,缀绳也松脱了,但经过将近九十个年头的现今,《奇谈》仍散发出慑人的可读性。 同一时期,乱步除翻译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短篇外,亦主动创作短篇《火绳枪》(初次收录于平凡社版《江户川乱步全集》第十一卷)。此外,乱步还出版回览杂志《白虹》,发表幻想小品《梦的神秘》等。他参与编辑的《自治新闻》、接续三津木春影中断的小说写下的《恶魔岩》及课堂笔记等,大学时代的资料亦多有留存。乱步有个笔名“笹船”,似乎在更早以前就开始使用了。 乱步醉心侦探小说,远渡美国成为侦探作家的野心日渐膨胀。当时的日本,一如横沟正史断言的,正是“侦探小说黑暗时代”,侦探小说的出版完全不见起色,顶多只有一些歇洛克·福尔摩斯系列的翻译,没有任何像样的原创,乱步于是放眼海外。美国虽然出版许多侦探杂志,却没有特别出色的作品,他认为自己能够写出更具独创性的作品。乱步成为侦探作家后,因厌恶自己的作品宣布封笔好几次,但他也有过这样自信十足的时期。 然而,乱步筹不出出国费用。一九一六年早稻田大学毕业后,乱步成为大阪贸易商加藤洋行的店员。由于曾经苦学的经历,乱步强烈希望经济上能宽裕些,实际上他似乎也相当能干,只是他发现自己无法承受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上班族生活。约一年后他辞职了,过起流浪的生活。期间他关注起谷崎润一郎的作品,并沉溺其中。 不能总是流浪,生活还是需要钱。从打字机销售员起,乱步换过许多职业,但都持续不久。鸟羽造船厂电气部职员、旧书店老板、《东京PACK》漫画杂志编辑、拉面摊老板、东京市政府职员、大阪时事新报记者、工人俱乐部书记长、发油制造所监工、律师事务所办事员、大阪每日新闻广告部职员,若将短期工作也计算在内,乱步从事过十种以上的职业。当然中间也有失业的时期,工作无法持久的原因或许不全在乱步身上,但乱步当时的生活完全符合“颠沛流离”这四字成语。何况他中途结了婚,日子更是难熬。相对于此,乱步的作家职业感觉持续很久,可是他也经常休笔,或热衷于评论、研究,并非专心一意在撰写小说上。 丰富的经历中,真正给乱步后来创作活动带来重大影响的,要属鸟羽造船厂和旧书店吧。在鸟羽造船厂,乱步主要的工作是编辑杂志《日和》。他在此认识了井上胜喜、二山久、松村家武、野崎三郎、本位田准一,这些人在他成为作家后,甚至担任过他的助手,交情皆十分长久。此外,乱步奔波组建鸟羽故事会时,在鸟羽湾的坂手岛结识后来的妻子村山隆,当时的笔记本上留下许多隆的侧脸素描。乱步曾为《日和》画插图,只编辑过三期的《东京PACK》里,他也亲自绘上讽刺漫画。乱步似乎没有谈论过他的绘画兴趣,但他拥有不少这方面的天赋。在鸟羽时,他熟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获得创作《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灵感。乱步在鸟羽造船厂有许多知心朋友,自己编辑杂志的热情也能尽情发挥,应该没有任何不满,却约一年就离职,留下许多债务,前赴东京。 乱步能在东京本乡的团子坂和两个弟弟开设旧书店“三人书房”,是因获得外祖母的一千日元遗产。那是一九一九年的事情,但乱步将生意交给弟弟,似乎完全没有参与。这家旧书店就是《D坂杀人事件》的背景。当时乱步一有空就和井上胜喜谈论侦探小说,思考《两分铜币》、《一张收据》的情节,因此团子坂可说是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的诞生地。这个时期的《两分铜币》大纲也保留下来,但结构完全不同。 或许是毫无经验就贸然开业,旧书店生意低迷不振,无书可卖,连那本《奇谈》都以十圆标价陈列在店面。虽然非常昂贵,但幸好没卖掉。乱步在“三人书房”时代与隆结婚。由于缺乏生活费,乱步开始工作,不过他出版杂志的热情依旧不衰,计划了一个知性小说刊行会,打算出版杂志Grotesque。他想以江户川蓝峰的笔名书写《石块的秘密》(后来的《一张收据》),最后也没能出版。

成为作家的男人

乱步身兼“三人书房”一员,不停地更换职业。一九二〇年,博文馆创刊《新青年》杂志。主编森下雨村有意识地吸纳侦探小说,第二年开始发行体裁全为侦探小说的增刊号。乱步看到这样的状况,兴奋不已,认为终于到了撰写侦探小说的时候了。一九二二年,乱步再次失业,投靠了大阪的父亲。当时乱步已有孩子,脸上十分挂不住,不过他在那里完成了《两分铜币》和《一张收据》的创作。 最初,乱步将稿子寄给提倡侦探小说创作的马场孤蝶,但马场因生病等原因,并未读稿,于是乱步再将稿子送到《新青年》。可是感觉编辑部也无法很快阅读,乱步便去信要求送还稿子。乱步强势的态度让主编森下雨村感到非比寻常,急忙读稿,一读之下惊为天人。一九二三年四月号,《新青年》刊登乱步的成名作——《两分铜币》,森下主编也准备了其他的原创侦探小说,企划成一本创作特集号,包括保筱龙绪的《山又山》、松本泰的《诈欺师》、山下利三郎的《笨汉》等三部作品,最后都沦为《两分铜币》的陪衬。 一九一七年,冈本绮堂的三河町半七以“江户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身份登场,谷崎润一郎与佐藤春夫等人亦发表具有侦探小说风格的作品,但侦探小说创作界依旧萧条,《新青年》自创刊以来便以有奖征稿方式征求侦探小说,有八重野潮路(西田政治)、横沟正史、水谷准等人获奖。此外,创刊于一九二二年,以侦探小说为刊登重点的《新趣味》,在有奖征稿活动中,也有山下利三郎和角田喜久雄得奖。可是这些作品都只有十到二十页四百字稿纸的篇幅,没有够分量的侦探小说。奇怪的是,编辑部都没有委托这些得奖者撰写更长的作品的迹象。此外,当时的大众小说杂志上也有不少标榜侦探小说的作品,但都只是找出犯罪案件的真相,几乎不具备侦探小说独特的妙趣。 唯一的例外是自英国游学归来后,写起侦探小说的松本泰。一九二一年他在《大阪每日新闻》连载《浓雾》。隔年出版《三枚指纹》和《诅咒之家》两本全新原创作品。这是侦探小说的先驱著作,森下雨村会寻求能与《两分铜币》并驾齐驱的作品是理所当然的,但充满英国情调的松本作品并没有太多解谜要素。他与妻子松本惠子一同出版《秘密侦探杂志》、《侦探文艺》等杂志,但都是玩票性质。松本泰为《新青年》执笔的机会很少,与乱步也几乎没有交流,因此他的为人与作品不太受大众了解,实在可惜。 小酒井不木发表《毒药及毒杀之研究》,翻译德杰的长篇,并积极参与《新青年》侦探小说的相关工作,但当时也还未着手创作。森下雨村本身虽然创作面向青少年读者的侦探小说,却不好在《新青年》上发表作品。尽管有许多翻译作品,但即使是《新青年》创作阵容亦势单力薄。在这样的状况中,乱步登场了。 不愧是从大学时代就进行过研究的,乱步掌握了侦探小说的精髓。《两分铜币》的解谜要素是乱步特别感兴趣的暗号,他精巧构筑出日文的暗号。而《一张收据》情节发展尽管古典,最后却充满大逆转的意外性。文章也四平八稳,与以往的日本创作侦探小说水准有着天壤之别。一方面是写作时没有页数限制,不过乱步当时已二十九岁,应该也是重要因素之一。就如横沟正史及水谷准得奖时才十几岁,征稿得奖者多是较年轻的青年。相形之下,乱步的作品是成人的小说,是完备的小说世界。 《一张收据》也在三个月后刊登在《新青年》上,但乱步并非立刻成为专职作家。《两分铜币》的稿费是一页一块多日元,乱步在一九二三年七月开始任职于大阪每日新闻社广告部,包括绩效奖金在内,一个月有五六百日元的收入。假如写作一则短篇收入不到一百日元,实在没办法养活一家老小。乱步打算完全将小说当成业余爱好。一九二三年十二月有《致命的错误》、第二年六月有《二废人》、十月有《双生儿》,乱步的作品慢慢地累积起来。 一年后,乱步又无法忍受每天上班的日子。恰好那个时候,刊登在《新青年》增刊号上的久米正雄、加藤武雄、佐藤春夫等人对侦探小说的正面评论激励了乱步,决断的时刻来临。乱步在一九二四年秋天到冬天撰写明智小五郎出场的《D坂杀人事件》、《心理测验》、《黑手组》等作品,将前两作寄给小酒井不木,请他判断自己是否能靠写侦探小说混饭吃,获得绝无问题的保证。乱步信心倍增,将稿子寄给森下雨村。十一月,乱步终于成为专职作家。从一九二五年一月增刊号刊登的《D坂杀人事件》开始,《新青年》连续五期刊登乱步作品。当然,这是史无前例的。 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刚当上专职作家的两年之间,乱步迎向创作生涯的第一次巅峰。一九二五年,除《新青年》外,乱步还在《写真报知》、《苦乐》、《新小说》等杂志刊登作品,扩大发表作品的渠道。这当中他写下《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人间椅子》、《一人两角》等代表性短篇,让侦探小说读者大饱眼福。乱步转眼成为侦探文坛的第一人。乱步的作品饶富变化,有以解谜为中心的本格作品,也有怪奇幻想小说,也就是所谓的变格,但获得较高评价的反而是变格作品。比起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逻辑解谜,当时的侦探小说读者更偏好妖异诡奇的世界。 一九二五年七月春阳堂出版乱步的短篇集《心理测验》,第二年一月则出版《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乱步在《苦乐》发表了《黑暗中的蠢动》;在《星期天每日》发表《湖畔亭事件》;在《写真报知》发表《两个侦探小说家》(后来改题为《空气男》),一九二六年一月起,还展开多达三篇的长篇连载。忙碌于这些连载的一月,乱步迁居到东京。前一年九月父亲繁男过世,乱步成为一家之主。除《阿势登场》、《非人之恋》、《镜地狱》等短篇外,乱步九月起在《新青年》连载《帕诺拉马岛绮谭》(后改名为《帕诺拉马岛奇谈》),十二月起在《朝日新闻》连载《一寸法师》等长篇。 创作之外,此一时期乱步在其他方面亦相当积极。乱步经常被人指责其具有双重性格,主要是因为他在战前与战后,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性情大变。战前他极其孤僻,但刚成为专职作家的一年左右,可能是精神亢奋,对外交际倏然积极起来。一九二五年一月,乱步到名古屋拜访小酒井不木,并前往东京会见森下雨村及其他侦探作家。四月左右(《侦探小说四十年》如此记载,但仔细分析具体行程,应该是三月才对),乱步会晤大阪每日新闻社会部副部长,同样是侦探作家兼翻译家的春日野绿,讨论设立“侦探兴趣会”。乱步向森下雨村打听关西的作家住址,马不停蹄地拜会了西田政治和横沟正史,邀请他们入会。 这就像战后的“侦探作家俱乐部”,但关西的侦探作家不多,乱步也邀集律师和报社记者。四月起,每个月举办大规模的演讲会和电影欣赏会,吸引观众。但演讲的主题比起侦探小说,似乎多偏向实际的犯罪(且是所谓猎奇的话题),西田政治和横沟正史曾对兴趣会的运作方式表示过不满。当时侦探趣味这个词被运用得相当广泛,仿佛要消弭这样的不满,他们也牵头举办起以侦探小说创作为中心的集会。九月创刊会志《侦探趣味》,内容也和侦探小说相关为主。 这个兴趣会的发起者——乱步,他积极参加活动,同时参与《侦探趣味》创刊号的编辑工作(身为一贯的铅字爱好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乱步与横沟正史一起上东京,与许多人欢谈,甚至答应出席广播演讲。这个时期,乱步不由自主地想大谈特谈侦探小说,是乱步为推广侦探小说鞠躬尽瘁、东奔西走的时代。当时侦探小说界的专职作家大概只有乱步和松本泰而已。侦探小说若能吸引更多的人,培养出庞大的读者群,也意味着能巩固自己身为作家的地位。 侦探小说界受乱步的活跃刺激,逐渐朝气蓬勃起来。甲贺三郎、大下宇陀儿、城昌幸、山下利三郎、本田绪生、水谷准、牧逸马、横沟正史等人陆续发表创作作品,小酒井不木则终于正式投入创作。日本总算进入侦探文坛大发展的时代,而乱步本人就立于这股热潮的中心。

轻率封笔的男人

不过,乱步这种积极的态度并没有持续太久。当时他同时连载三部长篇,都没有经过仔细的构思后便执笔。《两个侦探小说家》只连载了短短四回就夭折了(《侦探小说四十年》声明中断是因为杂志停刊,此为笔误)、《黑暗中的蠢动》在接近终稿时不了了之(收录为单行本时加写结局)。只有《湖畔亭事件》虽然休载几次,仍总算完结。乱步迁居东京后,稿约蜂拥而至,他的灵感却很快枯竭。《侦探小说四十年》说他希望“每部作品都越发贪婪地追求更意外、更怪奇、更异常的内容”,却力不从心,“眼高手低的绝望一天比一天更深”,孤僻的毛病一下子又冒头了。 乱步也曾因写不出连载、不想见到编辑而逃到伊东的温泉,也有过几次休载的经历。尽管是救火性质,但报纸连载侦探小说创作是相当稀奇的事,乱步在东京朝日新闻的邀稿下动笔的《一寸法师》,一如以往,没有精确的构思,写着写着便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一九二七年三月,乱步成为专职作家仅两年几个月,竟宣布休笔。同期连载的《帕诺拉马岛奇谈》,构筑的内容是乱步才写得出的独特世界,也跟着休载。眼高手低的自我评价完全支配了乱步。 负责《帕诺拉马岛奇谈》连载的编辑正是横沟正史。两人初次邂逅在一九二五年四月(《侦探小说四十年》的记述是四月十一日,其实很可能更早),两人一见面便意气相投,互相顺眼到要拜访彼此的家。当时横沟正史在自家药局担任药剂师,他是个狂热的侦探小说迷,自中学起,就在旧书店到处收购国外杂志,两人聊起侦探小说,想必话匣子怎么也关不上吧。乱步也曾把创作中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读给横沟听。 乱步喜欢将构思中的作品或完成的作品念给别人听。之前他担任家教时曾经讲故事给小学生听,在鸟羽工作时也说过故事。决定成为专职作家时,也曾给父母朗读《心理测验》以获得理解。可读性是乱步作品的魅力根基所在。在乱步前后出道的侦探作家虽然不少,却没有人像乱步这样,初期作品不断受到传颂。突发奇想和构思巧妙确实是乱步作品的魅力之一,但主要还是乱步哪怕是现今读来都一点儿也不过时的文字不断吸引着新读者(有些作品在收入全集时做过修改,不过本质上没有改变)。巧妙的叙述将读者深深拉进故事里,聚拢这种魅力的,是否就是乱步设置了朗读过滤机关?能够顺畅读出的文章,也一样易于阅读。倘若文章佶屈聱牙,自然也难以朗读。乱步的作品证明了这一点。 乱步作品的听众之一——横沟正史,曾在一九二一年以《四月的愚者》在《新青年》的有奖征稿中夺冠,之后也发表过数篇短篇,但从未积极投入创作活动,然而与乱步的邂逅刺激了他,致使他的创作热情再次熊熊燃起。虽然似乎在私人问题上有过某些纠纷,横沟依旧十分积极,甚至请乱步为他介绍《苦乐》等执笔园地。乱步迁居至东京时,曾令横沟一度消沉无比,一九二六年六月,他接到乱步“总之立刻过来”的电报,前往东京,就这样进入博文馆的《新青年》编辑部。横沟身为编辑,曾经手乱步的《帕诺拉马岛奇谈》《阴兽》等作品,也因两人都是关西人,直到乱步逝世,两人都是最亲密无间的好友。 横沟正史曾为乱步代写过三次作品。第一次是横沟刚到东京的时候,算是给予横沟经济上的支援。战前,代作并不稀奇,而乱步已炙手可热到代笔者只求他挂名也好。例如一九二六年,就确认《战车》及《阴影》是别人的作品。乱步这年的记事本还保留着,明确记载执笔作品和稿酬(记事本的内容类似业务日志)。当时关于《阴影》的真正执笔者曾引起众议,但记事本上则明确记载是水谷准所作。由于乱步执著于记录,关于其他的代作者,也一定记录在案。至于代作的稿酬,似乎全都付给了撰稿者。

获得虚名的男人

做出封笔声明后,乱步开始了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他孤僻的毛病变得非常严重,不愿意别人知道他就是乱步,于是避人耳目,前往鱼津、新澙、大阪、浅草等地,完全是漂泊之旅。一九二七年十月,他在京都落脚了一阵子,即使如此,还是提不起劲儿写小说。这一方面也是出于他让家人在早稻田出租房屋维持生计,而且平凡社大众文学全集的《江户川乱步集》卖出十六万本,经济方面无虞之故。 对于乱步的消沉,名古屋的小酒井不木看不下去了,为了让他重新提笔,邀他参加合作工会“耽绮社”。“耽绮社”还有国枝史郎、长谷川伸、土师清二参加(稍晚平山芦江亦加入)。虽然创作方面并没有特别出色的成果,但每个月一次的谈天说地十分有趣。面对侦探小说方面的恩人小酒井不木,乱步能够推心置腹。 在“耽绮社”担任书记的是岩田准一。乱步与岩田自鸟羽时代即已相识,这是乱步出道后两人第一次会面。知晓彼此对同性恋史都有兴趣后,乱步封笔期间,两人便结伴涉猎相关文献,也经常一起旅行。岩田准一着手研究日本的同性恋文学史,乱步便搜集西洋文献,逐渐溯及古代希腊的相关研究。关于古代希腊男色史,乱步说滨尾四郎算是他这方面的师父,这里显现出乱步身为研究者的一面。他的藏书中有许多日本古典文学及海外文献,上面加注许多笔记。和侦探小说一样,同性恋是乱步毕生的研究主题。 经过一年数个月的沉寂后,一九二八年,乱步在《新青年》发表《阴兽》,这是将作者本身亦纳入诡计的本格中篇,称之为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的巅峰之作亦不为过。此外,乱步还发表《恶梦》(后来改名为《烟虫》)及《带着贴画旅行的人》等短篇,及加入伊势、志摩一带风俗及同性恋要素,以长篇来说情节最为完整的《孤岛之鬼》。乱步完全复活,然而他的自我厌恶变本加厉。世间对乱步的评价绝对不恶,他却极其悲观,认为自己的作品了无新意。一九二九年,有四种侦探小说全集开始出版,虽然没有侦探小说专门杂志,但不只《新青年》,各种杂志都有侦探小说发表,日本迎向侦探小说的第一次繁盛期。渴望乱步作品的呼声越发高涨,不过总是求新求变的乱步就是提不起创作热情。 乱步在自暴自弃心境中接下《讲谈俱乐部》的连载。讲谈社很早以前便曾向他邀稿,欲刊登在目标读者比《新青年》更多的杂志《国王》和《讲谈俱乐部》上。乱步没自信写出老少咸宜的小说,但讲谈社的盛情难却,他不得不答应。第一部作品便是《蜘蛛男》《蜘蛛男》当然不是老少咸宜的作品,话说回来,对侦探小说读者而言,这又只是部荒诞无稽的冒险怪奇小说,却意外地颇受欢迎。纯粹的赞赏如雪片般纷至沓来。讲谈社旗下的各种杂志经常举办读者投票,调查读者的反应,而《蜘蛛男》获得最高票数,记者亦不断吹捧作者。我一定是有些飘飘欲仙了。.99lib? ——《侦探小说十年》 乱步明明讨厌蜘蛛,却以《蜘蛛男》作为标题,相当自虐。这部作品被认为是一部通俗侦探小说,但内容充满各种诡计(即使没什么独创性),且情节悬疑刺激,不愧是乱步,写来驾轻就熟。文章和调子也维持过去的水准。《讲谈俱乐部》并非初次刊登侦探小说,然而乱步作品就是与众不同,出类拔萃。乱步的作品一方面具备侦探小说的纯粹性,另一方面又蕴涵虏获无数读者的大众性。这里也显现出乱步的两面性。 受到读者热烈欢迎,乱步继续写下以大众为对象的长篇。他在《讲谈俱乐部》连载《魔术师》、《恐怖王》,在《国王》连载《黄金假面》,在《文艺俱乐部》连载《猎奇的结果》,在《报知新闻》连载《吸血鬼》,在《朝日》连载《盲兽》,在《富士》连载《白发鬼》,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之名享誉全国。乱步自认这只是浪得虚名,但若没有这番虚名,战后他也无法专注于评论和研究。实际上这绝非虚名,众多读者都支持乱步,喜爱他的作品。 刚开始撰写《蜘蛛男》时,乱步在《时事新报》连载《何者》。这是一部本格中篇,算是篇稳扎稳打的作品,却几乎没有任何回响,这使得乱步重新认识到纯粹的解谜作品在日本果然还是不受青睐。话虽如此,乱步也末满足于大众取向的侦探小说。他依然是老样子,极度厌恶自己的创作,再次于一九三二年三月做出休笔宣言。当时房屋出租的家业因纠纷而歇业,但前年五月起平凡社陆续出版的“江户川乱步全集”十分畅销,因此经济上不虞匮乏。 这部《江户川乱步全集》出版时,乱步简直变了个人似的,积极参与,他发挥天生的铅字嗜好与生意人性格,进入一种瞬时的兴奋状态。审视各卷内容自不用说,他甚至对销售和宣传手法提出自己的意见。像制作黄金假面的赛璐珞面具、在高高升起的气球上印广告语、雇用化装游行宣传队伍上街宣传等,使这部全集的发售过程热闹得犹如一场嘉年华会。乱步正同时连载四部作品,却又在全集的附录杂志《侦探趣味》连载《地狱风景》。负责编辑《侦探趣味》的,是乱步鸟羽时代的旧友井上胜喜,他募集极短篇,不仅由乱步亲自写下详尽的评论,刊登时还加以润饰修改。这里也显现出乱步对编辑杂志的强烈憧憬。 全集出版期间,《新青年》的出版社博文馆发生了一些事情。森下雨村离职,横沟正史等与乱步交好的编辑们也陆续离开。水谷准留任担当《新青年》主编,但社内体制完全刷新。不过乱步并未多谈这部分的事。他一直感到自己的作品和《新青年》的编辑方针不合,或许因此而不怎么关心也说不定。 乱步为平凡社的“江户川乱步全集”第十三卷写下《侦探小说十年》,内容是将小说和随笔依执笔顺序罗列,并加以详细回顾。乱步说他写日记总是三分钟热度,不过仍留下一些片段的日记和笔记。《侦探小说十年》便利用这些资料,可是不知为何,《侦探小说四十年》中反而有许多暧昧不明的地方。 第二次休笔期间,乱步也时常旅行,这次多是全家出游。虽然宣布休笔,但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作为新潮社的新作侦探小说全集的一册,乱步出版《蠕动的触手》。众所周知,这部作品是由冈户武平代笔。令人遗憾的是,一直支持乱步的小酒井不木在一九二九年离世,梦野久作、海野十三、滨尾四郎等风格独特的新人陆续登场。此时有套战前唯一的全新侦探小说全集企划,总共十卷,由甲贺三郎提案,以作家兼新潮社编辑的佐左木俊郎为中心展开。 第一卷是甲贺三郎的《无影怪盗》,一九三二年四月出版。《侦探小说四十年》中记错月份,使记述出现矛盾,不过无论如何,休笔中的乱步不可能写得出作品,因此是冈户武平(他是小酒井不木的助手,后来成为博文馆编辑)代作。据说一页两圆的稿酬(不是版税)全部付给了代作者。乱步提过这部全集中尚有其他的代作,但应该没有其他让出版社用代作也希望能加入阵容的作者了,再说当时的侦探文坛根本找不到能够代写出具一定水准的长篇作家。甚至请人代作也想要的,应该只有乱步一个人的名号吧。 这次的休笔约莫持续了一年七个月。复活舞台意外的是《新青年》。乱步似乎终于拗不过水谷主编三番两次的催促,但一九三三年十一月起连载的《恶灵》仅短短三回就夭折了。接着连载的《妖虫》、《黑蜥蜴》、《人间豹》等这些大众取向的长篇虽然勉强但总算完结,计划写成本格作品的《恶灵》却走进死胡同。乱步依旧无法先做好周密的构想再执笔。一九三四年九月发表的,以本格作品为目标的中篇《石榴》评价也不佳。之后乱步再次失去创作热情,加上需要动蓄脓症手术,第二年进入全面休笔状态。可是乱步对侦探小说的热情,以另一种形式燃烧起来。

以少年侦探系列风靡一时的男人

一九三三年八月,京都创刊侦探杂志Profile。虽然近似于同人志,但其中的评论和研究有许多值得注目之处。这年有小栗虫太郎,第二年有木木高太郎等掀起话题的新人出现。值此侦探小说界注入新鲜血液的时期,乱步也受到刺激。他与年轻读者松村喜雄及石川一郎等人谈论侦探小说,并与名古屋的井上良夫书信交流。盘踞在乱步心中的“侦探小说之鬼”,再次复活,鲜活一如大学时代的模样。 乱步在井上良夫推荐下阅读了《红发雷德梅因家》(The Red Redmaynes),深有感触,沉迷于海外新出版的侦探小说,他编纂《日本侦探小说杰作选》。写下长篇评论《日本的侦探小说》,企划柳香书院《世界侦探名作全集》的同时主动揽下《世界文艺大辞典》的侦探作家项目。作为评论家、研究家,乱步前所未有地活跃。一九三五年,乱步首次抛出侦探小说定义。乱步也与甲贺三郎、木木高太郎等人论争起侦探小说艺术,侦探小说界尘嚣纷纷,乱步也神采飞扬。 作品方面,乱步不再撰写短篇,创作的全是大众喜爱的长篇,不过一九三六年一月起在《少年俱乐部》连载的《怪人二十面相》决定了乱步后来的创作方向,值得一提。怪人与少年侦探团的对决大受青少年读者的欢迎,乱步战后也不断创作这一系列,成为乱步经济来源的基础。不少读者是通过这个系列才领略到侦探小说的魅力。过往并非没有面向少年少女的侦探小说,但在这个领域,乱步的构想力和文采仍不同凡响。假如乱步没写下《怪人二十面相》,后来的乱步及日本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的发展也会大为不同吧。 随着Profile、《侦探文学》和《月刊侦探》的创刊,到了一九三六年,春秋社等出版社陆续出版了侦探小说的单行本。日本的侦探小说迎来了第二个隆盛期,但好景不长。一九三七年七月中日战争爆发,战事一久,以杀人题材为娱乐的侦探小说便逐渐无法见容于社会情势。 一九三九年三月《烟虫》(另题《恶梦》)遭受警视厅检阅课的删除处分。像横沟正史的《鬼火》等,杂志上刊登的侦探小说亦有不少遭到删除的处理(大部分问题都出在情色描写),这次对乱步造成相当大的打击。自前年便由新潮社陆续出版的“江户川乱步选集”也三番两次被勒令修改。乱步自觉无法创作出像过去那样的侦探小说,便主动将一些反时局的小说绝版。也有许多侦探作家开始改写冒险小说、间谍小说、SF或捕物帐,但乱步没这么八面玲珑。一九三九年,乱步还在连载着长篇便决意退隐。 一九四一年,乱步像要为以往的人生做出区隔,完成《贴杂年谱》两册。乱步并非总是留下详尽的资料,且还搬家超过四十次以上,尽管如此,依然搜集到数量庞大的资料。从这里可清楚地看出乱步那极端一丝不苟的性格。当时留下来的笔记里,详细记载《心理测验》后的著作出版数量、年收及支出,每个年度都计算得一清二楚,不愧是经济学系的毕业生。不过这种一丝不苟却没有运用在本格侦探小说的创作上,真是不可思议。 制作《贴杂年谱》后,不知道是否看开了,乱步积极地参与町内会的工作。原先乱步因为孤僻,几乎不与邻居往来,此时却陆续接下当地的各种委员工作。一九三四年,乱步搬到池袋一户带土仓库的租赁屋,直到过世为止都住在那里。一九四一年,乱步第一次出席邻组的定期会议,由于他白天都在家,便被委任为防空群长。意外的是,乱步在防空演习的出色指挥受到认可,又被委任为防空指导员、町会副会长、翼赞壮年团丰岛区副团长等职位,利落地完成分内工作。不仅是利落,乱步在这些职位中也利用了其严谨且讲求合理的工作态度,《贴杂年谱》第三卷中,包括乱步自制的誊写版资料在内,贴满战时的各种资料。在理解当时的生活情形上,也是十分珍贵的材料。 身为国民之一,乱步毫不逃避地面对战争时局,却未忘怀侦探小说。这段期间,乱步的小说只有以小松龙之介名义发表的面向青少年读者的短篇作品,标榜为科学间谍小说的《伟大的梦》。一九四三年年初,他与井上良夫书信来往,大篇幅地交流侦探小说观点。此外,他亦持续以卡片分类整理翻译作品调查结果的资料等。 一九四五年,战局每况愈下,东京开始遭到空袭,池袋也受过两次大空袭,但乱步奇迹似的几乎毫无损伤,保存藏书的土仓库也总算逃过烧夷弹的浩劫。可是粮食供应状况极其糟糕,乱步的健康状况恶化。到了六月,乱步终于决定与先一步疏散到福岛的家人相聚。他弄来一辆货车,但实在无法将士仓库里的藏书全部搬走,《新青年》等全集类似乎处理掉不少,因此战前究竟搜集了多少书籍,无法确知。黑岩泪香这类乱步喜爱的作家是例外,以侦探小说来说,乱步似乎没有积极完整搜集的意思。对于自己的著作,乱步也不拘泥于初版。他对书志学方面正式产生兴趣,似乎是在战争的时候。 最后要疏散时,乱步前往附近的大下宇陀儿家,和水谷准三个人一起举办道别会。当时甲贺三郎已逝,和其他作家也难以联系。三人在幽暗的半地下防空壕交杯歌唱,感觉这是重逢无期的永别之日。日本侦探小说史上,再没有比这更悲壮的场面,每当读到《侦探小说四十年》的这幕情景,总叫人心酸不已。 乱步前往福岛,也是为了求职。一九四一年起,他的著作没能继续增印,存款亦已见底。乱步靠关系在福岛的食料公团谋得一职,但就在他营养不良病倒的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战争结束了。

成为评论家的男人

因健康状况不佳,乱步十一月才回到东京。遍地焦土上出现许多小摊贩,也贩卖美军读完就丢的书,其中有数量惊人的侦探小说。对海外信息如饥似渴的乱步四处收购,沉溺其中。在有大下宇陀儿和水谷准参与的归京招待会上,乱步大喊复兴侦探小说,手舞足蹈,搞得两人手足无措,不过乱步的预言成真,接下来不断有出版社向他约稿提案。虽然未能实现,但也有人请他担任侦探杂志主编。第二年二月,城昌幸为创刊侦探小说杂志《宝石》前来致意。 《宝石》之后,有Profile和《侦探读物》,侦探小说杂志界热闹非凡。当然,各家杂志都向乱步邀稿。可是乱步沉迷于眼前的海外侦探小说,他为《魅影女子》(Phantom Lady)感动,看见克蕾格·莱斯登上《时代》封面,大感震惊。乱步就像一片喜获甘霖的沙漠般,贪婪地阅读着海外作品。他当时的读书笔记上写满数量惊人的海外侦探小说感想。对于主要的作家,乱步都会制作著作表。一九三九年左右起,来自国外的资讯就全面断绝了,为填补这段漫长的空白,时间再多都不够用。比起令他陷入无数次自我厌恶的创作作品,阅读海外侦探小说愉快多了。乱步欢欣雀跃,将海外发展状况整理成评论,甚至亲自翻译一些作品,加以介绍。 尽管没有新的创作问世,但乱步战前的作品以所谓的仙花纸本形式陆续与读者见面。那时是只要是铅字,就一定畅销的时代,不过乱步作品仍然与众不同。乱步这个作家依旧是侦探小说界的中心,他的人脉极广,资讯也汇聚到他身边。另外,乱步以甲贺三郎、小酒井不木等已故作家的家属代表身份,或作为疏散到冈山的横沟正史代理人与出版社交涉。对于一九四六年二月骤逝的小栗虫太郎的家人,乱步也安排让他们收到名义上翻译的版税(虽然未能实现)。在战后日本动荡的社会中,乱步为侦探小说的复兴可谓鞠躬尽瘁。 一九四六年六月的星期六,乱步租下出版《宝石》的岩谷书店为会场,举办谈论侦探小说的聚会。第二月起命名为“土曜会”,吸引大批作家及同好。“土曜会”继续发展,隔年六月成立“侦探作家俱乐部”(一九五四年改名为“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第一届会长当然是乱步,但这并非名誉职务。如同过往的“侦探兴趣会”,乱步总是率先参与实务,每个月的定期会议也一定参加。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乱步花半个月巡回关西,在各地举行演讲会,拜访位于冈山的横沟正史家,战前的孤僻症像水雾般悉数蒸发。乱步自己分析,是因战争时期通过町内会的工作熟悉人群,习惯了喝酒应酬的缘故,但乱步并非完全变个人。只要不写小说,乱步就不会陷入自我厌恶,与人应酬交际也不引以为苦,且乱步性格中原本就有喜欢热闹的部分。 《宝石》的第一届有奖征稿中,有飞鸟高、香山滋、山田风太郎、岛田一男等新人登场。一九四八年,乱步推荐的高木彬光以《刺青杀人事件》一举成名。侦探杂志的数量变得更多,侦探小说蔚为潮流,期待乱步创作的呼声越来越大。乱步本身也受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事件》刺激,准备写下非连载的本格长篇作品,然而好一段期间内他依旧只介绍海外侦探小说,负责各种小说奖的评审工作。 乱步战后小说的第一作,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一月起在《少年》连载的《青钢魔人》出版单行本后十分畅销,给予乱步不少经济上的支持。虽说时值侦探小说浪潮巅峰,但光靠小篇幅的评论,稿酬收入可想而知。因为有少年作品的收入为基础,乱步才能专注于评论及研究。战后十年间,乱步以侦探小说的外文书为中心,购入数量惊人的著作。他打算整理日本与海外的侦探小说史,所以资料越多越好。 一九五零年,《新青年》为三十一年的历史画下句点。出版界碰上大萧条,侦探杂志接连停刊,侦探小说风潮也逐渐退去。这一年,乱步发表的战后第一部面向成人读者的小说,是登在《报知新闻》的短篇《断崖》。只是,这亦是屈服于热烈的邀稿而写,并非出于高昂热情的创作。隔年乱步发表长篇《三角馆的恐怖》,不过这是罗杰·斯卡雷德的《天使家凶杀案》(Murder Among the Angells)的改写作品。 战后的乱步,仍算是评论家和研究者。一九五一年,乱步出版评论集《幻影城》,初篇的《侦探小说的定义与类别》是以海外作品为中心的长篇评论。媒体经常报道本作,其在第二年获得侦探作家俱乐部奖。乱步也开始与艾勒里·奎因等海外作家通信,交换信息。一九五三年早川推出口袋推理系列时,乱步参与作品挑选,甚至揽下直到隔年年底出版的作品解说工作。他担任各种企划监督者的任务也逐渐增加。虽然有植草甚一为首的智囊团相助,但在评论、研究方面,乱步总是处于领导者之位。一九五四年,乱步整理出《续·幻影城》,当中最值得瞩目的,当然是“类别诡计集成”吧。这是乱步在中岛河太郎等人协助下完成的集大成之作,将战后逐一整理出来的诡计分类。 《侦探小说四十年》中的一张照片令人印象深刻。那是昭和三十年,乱步坐在工作室中的照片。战争爆发后,乱步就不在土仓库工作了。土仓库前的房间成为乱步的办公室,但周围的书架塞满参考书和事典等资料,还有现今依然保留着的整理照片用的抽屉。这不是作家的写作室,而是研究者的研究室。 乱步战前的孤僻症似乎完全被治愈了,也因训练出酒量,他经常与侦探作家把酒言欢到深夜。由于少年读物受到好评,经济上无须忧虑。为了管理侦探作家俱乐部及支援经营困难的侦探杂志,乱步经常自掏腰包。乱步身旁总是十分热闹,话说回来,侦探小说界是以乱步为中心运转的,热闹也是当然的。编辑一有问题便来找乱步商量。许多事都是乱步一句话就决定了吧。哪怕撇开战前派大家的身份,还是有许多人依赖着乱步。 侦探文坛外,乱步亦交游广阔,领域遍及各界。除了每个月一次的侦探作家俱乐部聚会,他也出席各种场合,演讲、广播、电视的演出邀约亦来者不拒。一九五一年,乱步在新桥演舞场的文士剧登场后,对上台不再感到排斥,不仅如此,他甚至乐在其中。根据一九五七年初发表的散文,乱步一个月有三分之二时间都被外事活动占据,熬夜也成了家常便饭。

迎接还历的男人

《幻影城》的出版纪念会等宴会,乱步也乐在其中。一九五四年十月三十日举办的还历祝贺会上,出席人数多达五百,盛况空前。《侦探小说四十年》出版纪念会、紫绶褒章授章祝贺会,或最后出席者超过百名的惯例新年会等,乱步都乐在其中,享受着欢谈与酒宴。 游玩过度,乱步几乎没了读书的时间,但以迎接还历为契机,乱步有了新动向。首先是重新执笔长篇小说。战后除了创作面向青少年的作品外,乱步只有一些短篇和合作创作作品面世,之后他陆续展开《化人幻戏》及《影男》的连载。这两篇可说是本格与大众取向长篇的里程碑,然而这次尝试,只让乱步重新体会到自己不适合长篇连载而已。两部作品都作为春阳堂出版的《江户川乱步全集》中的一卷出版。这是乱步战后的第一部全集,文本仍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 一九五五年,作为日本雄辩会讲谈社的全新侦探小说全集的第一卷,乱步的《十字路》出版。这部作品的大纲情节得到评论家渡边剑次的协助,异于乱步从前的风格,颇受好评,但就算不到代作的程度,大半借助他人之力完成的作品受到称赞,还是不怎么令人高兴。尽管乱步研读许多海外作品,却不一定反映在创作上。创作手法是很难改变的。第二年,乱步的作品在詹姆斯·哈利斯的翻译下,出版英译短篇集。在美国成为侦探作家的梦想虽未实现,但乱步之名也逐渐在海外传播开来。 乱步于还历祝贺会上公布了设立江户川乱步奖的消息。当初是以在侦探小说各领域有显著成就者为对象,第一届颁给中岛河太郎,第二届颁给早川书房的社长早川清,不过自第三届起便公开征求长篇作品,一九五七年由仁木悦子的《只有猫知道》获奖。这部作品缔造十万本以上的销售佳绩,就侦探小说来说是破天荒的数字。另外,松本清张的《点与线》、《眼之壁》也成为畅销书,以此为契机,推理小说又掀起前所未见的热潮。 侦探小说界(差不多该以推理小说、悬疑小说的称呼取而代之了)的中心依然是乱步,但《宝石》的衰颓令人担忧。自一九四六年创刊,《宝石》这专门杂志便是推理界的中心,但之后的经营状况却陷入连稿酬都发不出的窘境。此时被请来担任总编、试图让《宝石》东山再起的便是乱步。当时这个决定或许是期待乱步资金方面的支援及他的知名度,但乱步从小就对编纂杂志极有兴趣,不可能甘于当一个虚有其名的主编。乱步更新版面,亲自四处拜会作家邀稿,还以快递方式委托执笔或催稿。乱步特别积极说动一般文坛的作家,且几乎无人能拒绝乱步的邀稿。《宝石》逐渐摆脱只属于侦探小说界封闭小圈子的印象。 乱步不是弄到稿子就罢休。他那被称为Rubric的短评相当有名,连读者栏等琐碎的小地方都是乱步亲自编辑的。当时的原稿留下不少,可看出乱步剪贴读者投稿,加以编辑的状况。对于这样的作业,乱步应该完全不以为苦吧。在推理风潮中,新人陆续登场,作品样貌变得多姿多彩。处在这样的状况下,能够每月亲手制作一整本杂志,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此外,从乱步的编辑情况,亦隐约能看出乱步不怎么公开的、对日本战后派侦探作家的评价。 在资金上大力援助《宝石》的乱步,财务方面也投入不少心血。乱步留下整理过的创刊以来的出版册数及实际销售数字的表格。没卖出去的杂志交给专门业者回收,乱步连这部分都谨慎管理。他确实地把握收入与支出,努力避免赤字。有段时期下滑到一万册左右的《宝石》印刷量,靠乱步的编辑增加到三万册左右,稿酬当然也开始按时付款。附带一提,侦探作家的稿酬一页是三百日元,一般文坛作家似乎是一页五百日元。不过,就算推理小说风潮再鼎盛,购买专门杂志的人还是有限。

患病的男人

参与《宝石》编辑、出席各种场合,乱步过着忙碌的每一天,病魔却在此时悄悄找上他。乱步孩提时代便体弱多病,但战后几乎没生过什么大病,相当健朗。可是一九五八年,乱步出现高血压的症状。一九六〇年,乱步为算是痼疾的蓄脓症动手术。他辞掉《宝石》的编辑工作,也戒了酒。第二年,乱步整理《侦探小说四十年》,且桃源社陆续出版经他亲自详细校订、可谓最终版的全集,然而乱步这次得了帕金森症,行动不便,字迹也变得凌乱不堪。一九四九年以来执笔不辍,一时之间甚至有四作同时连载的青少年作品,最后由一九六二年的《超人尼可拉》画下句点(有人说是口述笔记,不过确实有乱步字迹凌乱的亲笔手稿保留下来)。 乱步连外出都无法随心所欲,《贴杂年谱》上的剪贴也出现疏漏。即使如此,乱步依然是日本侦探小说的招牌。“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要改组为社团法人时,让面有难色的文部省官员最后点头答应的也是乱步。一九六三年一月,“日本推理作家协会”成立,第一届代理会长依然是乱步。只是乱步虽然出席了五月的成立祝贺会,却已是无法执行职务的状态。事实上,八月就由松本清张接任第二任理事长之位。即使如此,第一任理事长仍非是乱步不可。 乱步以特别定做的箱子,依出版顺序整理自己的著作,不过在一九六二年中断的《贴杂年谱》也在一九六四年结束剪贴。乱步借助家人之力,烧毁私人信件(但信件和日记类并未全数处理掉),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八日,乱步由于脑出血撒手人寰,伟大的生涯画下句点,享年七十岁。罕异的是,就在两个月前,乱步作家出道的恩人森下雨村过世,两天后,乱步欣赏的谷崎润一郎跟着辞世。八月一日,在青山葬仪所举行推理作家协会葬。法名生前已决定,为智胜院幻城乱步居士。 宛如平仄配合着乱步的死亡般,推理风潮告终。好像有段时期连乱步的作品都无法轻易读到,但一九六九年讲谈社出版乱步全集,使乱步作品重新问世。乱步全集大受欢迎,甚至追加出版卷数,角川文库和春阳文库也出版可简单购得的文库版。一九七八年到第二年,讲谈社整理出二十五卷全集,一九八七年起出版全六十五卷的江户川乱步推理文库。春阳文库也出版合作、连作及代作的《蠢动的触手》。现在创元推理文库收录了乱步大部分的作品。少年作品则是白杨社(POPLAR社)的畅销书。一九九四年乱步的百岁诞辰热闹非凡,许多作品改编为电影、电视剧。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随着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名字,永垂不朽。

不断追寻真正自我的男人

关于江户川乱步,人们经常提到他的两面性,战前的孤僻症和战后的开朗即是其中的典型。虽然本人也这么承认,但就像在战前乱步刚成为专职作家时,曾为设立“侦探兴趣会”而四处奔走,并非完全没有狂躁状态的时候。当时乱步正接连发表让其信心大增的作品,工作上的充实影响了精神层面,任谁多少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吧。 江户川乱步这个人不能只用两面来衡量。发挥想象力的创作活动,与编辑《宝石》时表现出的务实面,这两面表现出来的实质更是大相径庭,其中的落差更让人感受到他的两面性。身为“宇宙旅行协会”、“世界联邦会”的会员,乱步曾发表意见主张地球该合而为一,各国不应彼此战争;他也对语言的统一感兴趣,甚至以罗马拼音出版自己的作品,这一面更值得进一步研究吧。相反之处、类似之处,乱步拥有各种面貌。 或许乱步才是怪人二十面相。从他的戏剧爱好,看得出他对乔装乐在其中。这个独一无二的侦探小说家戴上了各种假面具欺骗着世人吗?不,那绝非为了伪装。乱步是为隐藏自己真正的面貌,才戴上面具的。 再没有比“自己”更讨厌的东西,因此有自我嫌恶、同类相斥这样的词汇。我能逃离自己以外的可厌之物,却无法逃离自己——除了一死。所以人活着,终究只是勉强敷衍着对自己的恐惧及厌恶。为此,人发明许许多多的物事,“面具”也是其中之一。 ——《厌恶的东西》 乱步的藏书中有好几册面具的研究书。乱步的孤僻症和爱热闹,会不会只是面具之一?乱步曾说,他天生无法由衷为任何事悲伤、欢喜、愤怒、惊奇。乱步总是有意戴着假面具。 为了在面具底下找到真正的自我形姿,江户川乱步——平井太郎挣扎着。侦探作家亦只是虚假的样貌之一。乱步甚至溯祖寻根,试图了解自己精神的根本。他搜集有关自己的一切,尝试找到客观的自己,直到最后都不断地自我剖析。倘若乱步知道DNA这东西,一定会率先分析自己的基因吧。这是逻辑的部分、这是爱好奇怪的部分、这是商人的部分……如果有科学上的结论,乱步是否就能够说服自己? 因西默农可能访日而在一九五七年加盖的会客室里,挂饰的图画虽有若干不同,却依然保留着众多作家造访的往昔氛围。往据说是乱步专用的椅子上一坐,仿佛时空跳跃到乱步担任《宝石》主编的时代。江户川乱步是否成功找到自我的真实之姿?他成功摘下所有的假面具了吗?朝挂在壁炉架上松野一夫所画的乱步肖像画一望……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