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云垂》 初衷 写此长篇的初衷是想能在日渐喧嚣浮躁的生活之中,保留那么一些能令人反省、沉思、追忆、展望的东西。。 承载这样一个初衷的体裁最终选定了武侠。 因为武侠是源自于少年时期、生发于岁月足迹上的一根藤蔓,终于在现时生出花苞,迸放出一丝淡雅含羞的初蕊,虽并不显目,但寄望这味道悠长绵密,凝而不散。 从刚刚开笔时的冲动,到期间琐事牵绊的拖延,历经波折,总算是将这一部分完结,之后会陆续更新这一小部分,祝各位也能初心不忘,行正及远。 千千结第一章 夜幽风轻,明月冷辉下,草木葱茏蓊郁,层层叠叠簇着一泓清冽潭水。 潭侧有溪,水波清澈,曲曲弯弯流入夜色。 一拱青石小桥跃溪而过,有个男子正伫立其上。 他负手散发,身上穿着的是广袖宽身的衫子。腰间一根束带,带子两角垂空,飘飘而动,远远看去,身周散发着飘逸洒脱、肆意不拘的气韵。 如今正值初唐,精悍利落的胡风装扮悄然兴起,男子这般穿着的是越来越少了。 战火延弥之后,这个初生朝代的风里带着些冷肃凉意、残烟荒芜,但又不单单仅是这些,还有将将升扬而起的盛世炊烟、万国马尘。 男子身旁站着位妙龄少女,善睐皓齿,眉目如画,笑颜明丽无双,流云髻旁飘落两缕青丝,身着垂髾服,淡蓝丝带绕体,随风波迭,正笑吟吟地听男子即兴咏诵:“芳草兰亭斜入月,碧潭石桥正迎风。” 少女听着他描绘了眼前景致,又隐隐吐露心事,略略思索,和道:“缥缈还真粉颜泪,云霄流尽促叹成。” 男子也听出她语气中的愁虑,稍稍整顿心思,又道: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踟蹰不敢言。” 词句中虽像表达幽怨,少女却明白男子是借题发挥,不由捂嘴偷笑:“拿鲍参军的来充数么?那我便和一句……”手指捻动,很快想出一句,“江南客卿无所有,聊赠故地一枝梅。” 那男子忍不住笑道:“你这是把陆先生的词添了糊弄我。” 少女斜瞄他一眼,曼声道:“那你看这句——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出自薛道衡的《人日思归》。 男子以手抚额道:“当初在来去楼对饮时,你就是用这几句打发我的。” 少女脸露得意,继而回忆道:“自从相识,哪次论词品句也胜不过你。那时……你离家游历可也有两年多了吧。”说着柔夷相击,传出脆生生的响儿来,“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几句立时就勾起你思乡之情,当即认输了。” 男子装着无奈道:“我可没认输,不过是想的时间久些罢啦。仙凝,你我间皆是即兴即景胡乱所作,其实都是玩闹。比起这些大文豪来,可是一文不值的。” 岳仙凝努嘴佯怒道:“本姑娘就算一文不值,还有个萧正源一窍不通。彼此彼此。” “江南倦游历,江北旷周旋。怀新道传迥,寻异景不延。”萧正源又念几句,得意问她:“这回通是不通?” 岳仙凝手指刮着脸道:“羞也不羞,又拿康乐公的来蒙我么? 萧正源朗声笑道:“有个人那,躲在客栈一个月,白天不敢露面,每晚闲来无事就拽着人抱臂吟风,赏月看景,动不动掉几句酸文。白白让师傅师兄着急。是否更该被羞呢?” 岳仙凝恼道:“谁让他们非叫我嫁人。我让你随我回去,骗他们说你我私定终身,不就万事大吉了。你又偏偏不肯,反来说我。” 萧正源忙不迭道:“你说的轻巧。为了你一时太平,搭上我清白声誉。这买卖亏大了。” 岳仙凝气急,举着手道:“萧正源!你再这么说,我就赏你个大大的耳刮子。” 话音未落,脸色忽地变了,在腰间抽出一件尺余长的兵器,通体银白,形如细长流云,两端为刃,中间为柄。在她手中一动,刃身精光幻化,似有云波涌动。正发出微微轻鸣。 萧正源叹道:“坤元鸣,乾元近。这双流云刃真是害人不浅,刘兄人很好,又对你一往情深,千里追逐。你嫁他不会有错,还要躲去哪里?” 岳仙凝咬牙道:“呸,都是师傅逼着我嫁他,我又不喜欢他,偏不嫁。好啦,你先躲到桥下去。”说罢一阵风起,她似乎忽然消失在风里。 萧正源身子翻折,跃下栏杆。手中微蒙蒙的似有淡光流转,向桥身凹陷处一抓,便牢牢垂挂在拱洞内。 过不多时,一个汉子飞驰而来,只见他浓眉斜飞,英气凛凛,俊目含威露出焦急神色,身法快得骇人,弹指间就已隐没在前方林中。 萧正源等他走远,重又翻上桥来,轻轻叹息。 此时玉轮渐升,光亮更盛,照了个满潭粼粼碎银。柔风里,草木沙沙似在低语,水波哗啦犹如对月清唱。 又过了片刻,他侧目向下望去,一股淡淡香气从桥下幽幽传至,有人刚刚踏上桥来。借着月光看得清楚,来人是个年约双十的女子,淡眉细目,姿容清秀,头梳参鸾髻,身穿绿色小袖衣,外罩粉色半臂,背着个锦缎包袱。她慢慢走至萧正源身前,衣裙因风一阵轻微飘摆,面容在清寒月芒下透出冷峻,冷冷盯着萧正源,语气也似冰一般:“你在等岳姑娘?” 萧正源听了心中诧异,拱手问道:“正是。敢问姑娘何事?” 哪知话音刚落,女子陡然发难,一拳奔他而来。 萧正源侧身避过,说道:“姑娘,你这是什么道理?” 女子冷笑道:“你始乱终弃,还问我道理。”手上连绵不停,已然攻了七八招。 萧正源苦笑不止,心道:我竟莫名其妙成了登徒浪子。 千千结第二章 但他注意这女子功夫不俗,这几招拳法诡秘莫测,稍不留神,几乎挨了一招。又见她眼中光芒凌厉,恨不得下一拳就结果自己。 既看情形难以善了,他立时拿了主意:先制住她,再问明缘故。 见女子一拳飘忽捣出,似左似右,萧正源足下移动,“屈虚步”施展开来,刹那到了女子身后,刚要探手擒她,女子却临危不乱,应变极快,躬身向后靠来,虽看不到萧正源,右肘却准确直撞他胸前。 萧正源略感意外,抬手去托她手臂,她右肘到了半途,身子拧转,收肘时左拳击出,还是半式收招,换做右腿横踢。 一连三下竟都是虚招,萧正源猜不透她心思,跨前一步伸指点她肩头。 照理来说,萧正源这一跨,本应避开那一腿攻势。不料女子待他招式用老,身子猛的向后仰去,腿已由踢变蹬,正中心口。 她腿上用足了力气,萧正源胸膛巨震,向后踉跄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那女子借一蹬之力翻身到了远处,暗暗惊骇。她这路“诡道”拳法演化自三十六策,刚才那招“无中生有”威力不俗,被踢中的人没有不重伤倒下的,但这男子体质怪异,方才身体接触时,自己腿上如有暖流传入,随后就觉得筋酥腿麻,几乎难以站立。反观他,要害受了重创,退几步就已恢复如常。 女子明白单凭拳脚难以取胜,从背后扯过包袱,抖出一对金环。那双环扁圆,四周锋锐,环身花纹繁复,环中交叉镶着三根金梁,引为握柄,在淡淡月华下光辉散射。 萧正源见了脱口道:“莫非是奇正环!这是兵家的宝物。” 女子听他叫破,道:“你即知道,还不受缚。”呼呼舞起双环,金光四溢间再度攻来。 萧正源对女子身世更加好奇,不敢托大,伸手在腰间抽出一柄剑来,剑身浑白,剑锷小巧,刃体即坚且韧,平时便似腰带般匝在腰间。月光映射其上,折出来的却是蒙蒙光晕,不知是何物所铸造。 待双环近了,萧正源一剑平刺,剑势随之展开,恰如行云流水,时如惊涛拍岸,转眼过了十数招。 女子越战越惊,她这双环所用的是家传“破军式”,理同奇正相合,周而复始。一旦用出,从没遇过敌手,对面男子所用剑术更是奇特,那剑在他手中似是而非,仿佛十八般兵器随意变化,偏又浑然而成,毫无破绽。招式上两人虽斗个平平,萧正源内功却胜过她许多。 女子渐落下风,只怕斗下去早晚输了。 她暗暗掐算当下时辰,陡然侧后退了三步,萧正源刚要追击,她又向旁横移两步,转得数次,萧正源心中生出异样感觉,他一门心法注重心境修养,平时淡薄如水,却忽然静水生波,层层涟漪跌宕开来,既含怯意,又含惶恐,还有数不清的杂乱念头,泰山一般重重压上心头。仿佛这女子身后有股海潮漫天涌来将他淹没,他就在潮水中拼命挣扎,手脚随之一乱。 萧正源心头忽动,立时长声清啸,啸声挟着冲霄之势引得四下嗡嗡回响。女子见他眼里突然亮得怕人,一抹笑意浮上眼角对她道:“姑娘,这可是孤虚术么?” 女子这门绝技被他说穿,背孤击虚不成,心中一慌,咬牙道:“你再接这一招。” 双手捻动金环,嚓嚓连声,环身交错,分一成三而又相互连接,有如两朵盛开的紫露草,随着她纵身在空,一同脱手飞出。 金光缭绕,尖啸不断,花叶忽开忽合,轨迹忽曲忽直,晃得人眼迷乱,耳鸣心跳。 只听叮当连声,光芒消散。 萧正源看出环上有回旋的暗力,就算躲过,也难避开后招,他以啸声化解孤虚术实则耗了许多真气,这时一口气息未复,勉力将那倾力一击的双环挑落,尚未喘息,眼前寒光再闪,间不容发时,三只弩箭劲疾飞来,他忙屈指弹开其中两支,另一只擦着身边飞过,钉入桥面青石。 这女子趁这时候,已欺上前来,双拳连绵捣出,萧正源以退为进,左掌接架,横剑护身,接一拳便退一步。 女子拼力抢攻,无奈拳掌相接时,不断产生的刺痛感觉令她连连皱眉。瞥眼瞧见散落地面的金环,手上不停,足尖连挑,两枚金环平地飞起,斩向萧正源。 萧正源连番用剑挑落,他内息已渐渐恢复,却不急于反击,想看看这女子还有什么本事,又不解她为何下这般杀手,苦苦相逼。 退着退着,萧正源左足眼看要落到那插在地面的弩箭上,那弩箭是纯铁打造,尾部竟然有数根倒刺,这一踏上,后果可想而知。 那女子就在这一瞬,矮腰前冲,左拳带着风声到了萧正源身前,右拳悄无声息推向肋下。 萧正源心头笑道:这是暗度陈仓么,简直就是腹背受敌了。 他右足忽拧,左足未曾落下就屈膝顶出,正撞在对方的拳头上,他就借着一撞的力量飘退数尺,稳稳站立。 敢情女子出身兵家,本就精于算计,周围草木,一石一物,可能之下也要利用。她抛出双环绝招,意在逼迫萧正源躲避,趁着他显露破绽时,用袖中的三环弩将他射杀。然而一计不成,又故意将一根箭射向他身后,埋好伏笔,引诱他踩向弩箭。 萧正源年纪虽轻,游历却广,心知肚明也不说破,故意卖了个破绽。 千千结第三章 这般光景,萧正源已从桥上退到了桥下。 那女子心神贯注在强敌身上,冷不防背后风起,还不及反应,便被人双掌打在背上,只觉刺骨寒冷涌遍周身,眼前发黑,倒了下去。 原来是岳仙凝摆脱追踪,返身回来,见情形以为是萧正源不敌遇险,情急下竟然出了重手。 萧正源慌忙扶起女子,见她脸色已成灰白,忙将手抚在她后心上度入真气。 岳仙凝等他收回手来,问明了缘故,也觉得疑惑,偏又揶揄道:“我早说过最近你有桃花缘。看看如今,连素不相识的都想杀你呢,真是可喜可贺。” 萧正源叹道:“你这天镜决越练越淳厚了。” 岳仙凝知他是说自己下手过重,气道:“怕我一掌要了她的命?有你的太微息,还化不了那点真气?我不过是封了她经脉,又不曾伤她筋骨。” 萧正源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可这总是条人命,她也不像是恶人,若有损伤岂不成了你我的罪过。” 岳仙凝顿足道:“好好,以后你便是被猪咬死,我也不管!” 这时那女子脸色转为苍白,咳嗽着醒来,见萧正源扶着自己,用力挣扎,喘息道:“你这个畜生,放开我。” 岳仙凝心中正气,一听这话,俯身盯着女子,一字字道:“你再说他畜生,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女子用尽力气道:“你是谁?” 萧正源先答道:“这便是越姑娘。” 那女子忽然睁大眼睛,一阵失神,喃喃道:“我可是……错了么……”忽又昏迷过去。 蓟州,雄武镇。一所宅院的高墙内传出阵阵吵闹声,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垂髫女童嫩声嫩气道:“我妈妈可厉害了,你一定没我妈妈厉害。”说话间粉红白嫩的小脸蛋微微颤动,更是惹人怜爱。 岳仙凝故意道:“怎么没有,我比她厉害多了。” 小女童不爱听,仰头叉腰连声道:“没有,没有。” 岳仙凝学着她的样子道:“就有,就有。” 女童哼一声,扭过头去,道:“那你也没有我舅舅厉害。他教我这套剑法肯定打败你。”说着摆个姿势,晃晃手里的小木剑。 岳仙凝见她用的是萧正源所用的“行云流水诀”,当下笑道:“那咱们比一比呀。” 女童眼睛转转,忽道:“好。”不待岳仙凝准备,一剑刺去。但眼前一花,已没了对手踪影,刚一愣神,眼睫毛被人从身后用手轻轻抹了一下,她吓得一跳,赶忙回身,运剑横扫,哪知招式用完,睫毛又被蹭一下,一时忙得她手忙脚乱,可无论她用什么伎俩,总免不了睫毛中招的命运。 忙活一阵,她心里既是害怕,又是委屈,鼻子一酸,干脆扔了木剑,坐在地上手舞脚蹬,放声大哭。 这一回,轮到岳仙凝慌了,她这是首次到萧正源家做客,还没过得半天,便把萧正源的外甥女周慕影惹得大哭,传出去岂不叫萧家人笑话。 幸好深宅偏僻,四下无人。她急忙俯身过去去,陪个笑脸,道:“影儿乖,小姨教你功夫好吗?” 周慕影从小有个愿望,一心要当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听了这话,哭声顿止,边抹泪边问:“厉害么?” 岳仙凝拍拍她头顶,“一定比他们都厉害。” 厢房内,萧正源静静站立,床边坐着个妇人,暗红绣衫,褶裙曳地,正在为昏迷着的女子把脉,她缓缓道:“亏你施救及时,她已没什么大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正源摇摇头道:“姐姐,我也想等她醒来仔细问问。”这红衫妇人是萧正源的同胞姐姐,名叫萧云姿。 不多时,那女子忽慢慢睁眼,瞧见二人,想挣扎起身,萧云姿按下她,柔声道:“你不必惊慌。我弟弟已将你内伤疗好。你,能不能将事情说清楚些?为何要与我的弟弟动手?” 女子脸一红,坚持着坐起,道:“我路经此地,在镇外树林里救下一个寻短见的姑娘,听她哭诉,是被同镇情郎始乱终弃,没面目见人,才想以死解脱。我最恨这种薄情寡义的人,一时昏头,便劝她约那人出来,就说三更时分在镇外石桥做个了断,我自去帮她出气。又担心她见不得我惩戒那人的手段,便没让她跟随。不料公子也在等一位姓岳的姑娘,我又忘了仔细询问那人的相貌,竟误认公子就是那……那人……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认错了人。” 萧正源叹道:“还好是我,若换做他人,只怕要丢了半条性命。恕在下直言,既是负心人,怎会再去见她?” 女子不顾萧云姿阻拦,下床万福道:“公子援手,以德报怨,都怪我糊涂,还请公子多多海涵。” 萧正源摆手道:“无妨。不打不相识,也是一场缘分。姑娘不必挂怀。” 他平淡说来,本是希望找个借口让这女子早些放下心中愧疚。那女子听得“缘分”二字,脸色却一阵发热。 千千结第四章 岳仙凝明白只有自己圆场了,对着小慕影装模作样道:“影儿,其实小姨每天夜间都浑身发冷,被这阴寒内力折磨得睡不着,夏天还要对着炉火取暖,还有,练了这门内功,多半都活不过四十岁的,还要提前变老,很难看的。你怕不怕啊。” 周慕影斜眼看了看,见岳仙凝不像说假话。寻思道:我最不喜欢冬天了,那练这门内功,不就天天像过冬天一样吗。我还要一直活着,玩好玩的,吃好吃的,要是早早就死了,再说要是变丑,那不比死更可怕吗,我可不敢。 小心思转了两圈,展颜道:“我是开玩笑的,才不学呢。” 岳仙凝松了口气。 说者无意,萧正源却听入了心,暗道:莫非仙凝所说,半真半假?得找个机会好好问她一问。 众人转向正厅,走了十几步。岳仙凝忽地停住,叹道:“师兄到了。” 萧正源拉起她手臂道:“你不可再逃避了,难道你能逃一世么。” 岳仙凝猛然转头,眼圈泛红,盯着萧正源道:“那我能怎么办。师命不可违,我除了逃,还能怎么办。” 萧正源心头一热,大声道:“我帮你就是。” 岳仙凝听他如此说,仿佛心里一座巨石落下。两行清泪悄悄流出。 “果然是你!”随着一声断喝,院墙外飘来一人,正是刘清绝。他面目通红,布满杀气,咬牙作响道:“枉你自命正人君子,暗地里尽做什么勾当!你再三引诱仙凝,当初碍着她的情分,我不好与你撕破脸皮,如今倒帮她藏匿到你家中。你可知道,我天镜一门要被你害了!” 岳仙凝急道:“师兄!不关他的事。” 刘清绝喝道:“你还有脸说话,给我闭嘴!” 萧正源脸上闪过一抹血色,淡淡道:“刘兄,你先听我解释。” 岳仙凝见他这副神色,暗道要糟。 刘清绝怒道:“刘某今天便用双掌听你解释。”呼的一声,右掌拍出。 萧正源凝立不动,出掌迎上,两只手掌甫一相接,平地打起一股气旋来,吹得二人衣袍发丝猎猎飞舞。 岳仙凝急的跺脚,心神慌乱,已不知该如何解释。 萧云姿拉着慕影不动声色,静静瞧着。 萧正源凝神抱守,运审气之法,察出刘清绝纯阳内力浩荡澎湃,便立刻采取守势。 刘清绝全力催动真气出击,只感到对方掌心如一眼古井,无根无底,多少真气也填补不满,偶有澹澹水波升起,跃跃流出,自己手臂经脉便有滞涩感。他明白自身有“独阳不长”的弱点,长久拼耗必输无疑。但为了师门颜面,又不能示弱,心中暗气师妹不肯相助。 僵持间,影墙内转出来两人,一个头罩幞头,方面浓须,乃是萧家之主萧经,一个梳着发髻,慈祥和蔼,乃是萧正源的母亲罗深衣。 只听萧经朗声道:“倘若犬子犯了大错,自有老夫惩治。你们各自住手吧,免得有所损伤。” 刘清绝此时额头见汗,闻听有人主持公道,总算得了个台阶,凝住纯阳真气,缓缓收掌。 萧正源见他在两人内力胶着之时,还能如此从容收回手掌,不由暗暗喝一声彩。 岳仙凝垂头到了刘清绝身旁,幽幽道:“师兄。” 刘清绝冷哼道:“我问你,到底与我回不回去?” 岳仙凝摇摇头:“若是成婚,我便不回去。” 刘清绝气的语塞,指着她道:“你,你……” 萧正源略略皱眉,拱手道:“刘兄,你且容我说几句,如果听完之后还觉得错在我,你尽管出招,小弟绝不动手抵挡。” 刘清绝审时度势,尽量压了火气,道:“你讲。” “我与仙凝自结识以来,彼此心有灵犀,神思每有共通之处,一直相知相敬。若论情意,胜过男女之谊,而别于男女之情。我视她为此生红颜知己,不敢存着半分亵渎。你说我有非分之心,她却是你青梅竹马的师妹。你连她也信不过了?萧正源若对她有非分念头,任凭你发落!” 世间男女感情,本就难以说清。萧正源与岳仙凝相识之后,竟发觉两人所思所想,常常如出一辙,甚至对方的眼中还能发现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内心隐秘,这已难用言语解释。 二人身在其中,心胸坦荡,言行举止间便颇多无所顾忌的亲昵,要说相互极为珍视,这倒不假,旁人看得误解,而他们自己竟也不觉。 刘清绝沉吟道:“哪她怎么不愿随我回去,偏偏跑来藏在你这里。” 萧正源冷冷笑道:“这可要问令师尊了。天镜弟子自来固守纯阴纯阳之体,以保真气浑厚,如今竟闹到逼婚了。若你不愿娶她,你不逃么?” 刘清绝脸现尴尬,原来他与岳仙凝虽然青梅竹马,却性格迥然。两位师傅欧阳水南、杜为慧对此也毫无办法,但他二人资质极高,不收做弟子实在可惜,收徒后又无法令他们心意相通。眼看与同门的十年比武日期将近,只好想了个不得已的办法——赐婚。指望他们成婚后,能够亲密无间,多几分默契。哪料他虽然钟情师妹,师妹却落花无情,一听逼婚当晚就逃之夭夭,无影无踪。欧阳水南告诉他真相之后,他昼夜不停追寻千里,总算凭着双刃相近时共鸣的特性找到了岳仙凝。 岳仙凝何尝不知这流云刃让她成了活目标,怎奈流云刃是师门至宝,又是抚养自己如亲生母亲的师傅所传,半刻也不敢离身。 千千结第五章 萧经听儿子说话生硬,斥道:“长辈决定的事也是你随便说的吗。” 罗深衣却含笑道:“我觉得儿子说的在理。人家都打到前院了,你都不敢吭一声。难道让人背后说萧家都是草包?” 萧经怒道:“慈母多败儿,你再这么宠他,他早晚要学那孙猴子去闹天宫了。” 罗深衣指点道:“说起来,还要问问那两个人是怎么教徒弟的,一个先来躲事,一个随后来找事,如此不通事理。” 刘清绝一听,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连忙作揖道:“晚辈一时情急,只因事关门户大事,无意冒犯两位前辈。还请前辈莫要怪罪。” 转身对岳仙凝道:“罢了罢了,不告诉你,你也不会回去。阴阳门下已经递上帖子,将比试日期提前了半年。据说老东郭收了个年轻弟子,天赋奇高。师傅担心你我不敌,败了是小事,失了那……那事物可就酿成大罪了。否则师傅怎能逼你我成婚。你倒好,一逃就逃了几个月,他们都快急病了。” 岳仙凝失色道:“这些怎么不早对我说!” “哎,师傅也觉得此事不妥,又想不出别的办法。还没来得及仔细解释,你就连夜走了。我这一直追不到人,又怎么告诉你。”刘清宁扯起她衣袖急道:“快随我回去。” 岳仙凝正要答应,突然想起一事,走到萧正源面前低声道:“正源,和我一同回师门吧。算我求你。” 萧正源知道她此举定有深意,又觉得不该置身别门别派间的纷争,望着她凄楚眼神,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回头看父亲脸色。 萧经早猜个八九,转身边走边冷冷道:“你已大了,凡事应该自己做主。也该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起责任。是去或是留,你要想好。” 罗深衣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在身后摆一摆手。 萧正源会意一笑,对岳仙凝道:“我们走吧。” 岳仙凝大喜过望,几乎要落下泪来。 一旁的萧云姿满心不舍,本来指望着弟弟游历两年,回家能够多呆些时候,让双亲乐享天伦,哪知没过半年,又出了这个事端。但她也明白,弟弟已经大了,已经开始行走属于自己的道路,将来要在自己的天空翱翔。 刘清绝见师妹邀请萧正源同行,神色复杂难明,始终抿唇不语。 三人刚要出门,一旁有人道:“等等。” 说话的是赵锦嫙。 萧云姿忙过去询问道:“赵妹妹,你怎么来了?” 赵锦嫙道:“我休息一阵,已经好多了。隐约听见你们说话,我便过来了。” 萧云姿道:“你身子还弱,该多休息。” 赵锦嫙道:“我还欠着萧公子的人情,他若出行,我帮不上大忙,出谋划策还算擅长。让我也去吧。” 岳仙凝忽然搭话道:“好啊,这位姐姐愿意,也可一起上路。此去路程也要月余,够你好好养一养了。” 萧正源说道:“赵姑娘,这些小事你不必时刻放在心上,更不必勉强自己。” 赵锦嫙道:“我意已决。还望公子成全。” 刘清绝已不耐烦,道:“既然如此,我们速速启程吧。否则就赶不及了。” 萧云姿截住道:“总不能饿着肚子上路吧。这可不是萧家待客之道,还是吃了饭再走吧。” 众人默然,只好到客厅落座,由着萧云姿和仆人张罗一桌饭菜。 饭间,萧云姿不住嘱咐萧正源,唠唠叨叨,满是不放心。 饭后她带着弟弟进内堂与父母道别,萧经面沉似水,罗深衣满面不舍,她固然希望儿子能够有更多经历,能有更大作为,但母子连心,到了分别时候又是万分难过。 好容易离开双亲,萧云姿送了几人出门,直到萧正源身影消失,仍在倚门凝望。 四人各有心事,路上唯有岳仙凝话多,常与赵锦嫙搭话,话语中暗含嘲讽,处处挤兑。萧正源心中不忍,私下劝说岳仙凝,但也无效,只好转而劝解赵锦嫙,她却只低着头闷闷无语。 刘清绝冷眼旁观三人周旋。 一夜露宿,众人围着篝火,火焰在噼啪声中跃跃跳向天空,光亮照得每张面孔红通通的。 刘清绝忽而长长叹息,过了好一会才道:“人生为武,何所归兮?人生为文,何所钟兮?为文武兮,生而戏之。”这是崂山下的一首歌谣,说的是一个人生来习武学文,成长生死,似乎唱了一出戏剧,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原本是农家的孩子,心中所向往的,也是祖辈相承的田园生计,虽然劳作辛苦,却仍是他心底最期盼的简单平静。 从他被师傅选中进入天镜门,到如今武功有成,肩负着重重的担子四处为师门奔波,都不是他最渴望的。甚至有的时候,他对命运也产生过不解的疑惑与斥责。 但是命运从不辩解,又是他不能抗拒,也来不及抗拒的。 萧正源默然半晌,往火中添了两根树枝,缓缓道:“我曾遇过一道人。那时我行夜路倦了,在一根大树枝上睡了会儿。醒来时候,就见有个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站在旁边一根小枝的树叶上对着我笑,边笑边说:原来这门心法还有传人在。” 岳仙凝惊讶道:“以你感知力的敏锐,方圆数丈内有人闯入你就该醒了。怎么会到了面前,你都不知道?” 萧正源点点头,“是啊,可是他就算在我一旁,除了眼睛看得见,我却依然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赵锦嫙犹豫道:“那岂不就是……”一个“鬼”字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 萧正源道:“他虽然是个活生生的人,却更像一团空气无法捉摸。他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光芒,明亮得像天上的太阳,但又并不刺眼。就听他自顾自的似乎在说:此子也算可造之材,可惜可惜,尚有情劫未过,倘若过不得,便有雷劫。哎,多半过不得。” 岳仙凝捂嘴笑道:“情劫?我看你当真有的。” 千千结第六章 萧正源也不理她,“我镇定心情,忙站起来施礼,他对我一笑,那笑有种穿透人心的洞彻,让我手足无措。他说:你外柔内刚,脾柔心弱,又是年少气盛时,千万记得,你所学,皆是尘世小术罢了,更莫为情所困,作恶自毙,凡事好自为之。他说完,转眼就不见了。” 刘清绝眉头皱起,问道:“他去了哪里?” 萧正源盯着火苗,一笑:“我没有看清,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一样。那种速度该比你们的巡天身法更快。后来我想,如同那人所说,你我所学的,在他眼里只是凡尘里的小把戏。我们用它行善或行恶,做这或做那,是我们的选择,是我们必然的背负。武学的最高处,又有谁能知道是什么样子?但是我们如果总被自己所累,那永远也堪不破自我,解不开困惑。” 赵锦嫙怔怔道:“倘若你们学的是把戏,那其它武功岂不是一文不值了。” 刘清绝难得展颜,淡淡笑道:“竟还有这等世外高人。” 萧正源看他笑得由衷,猜想他疑惑已去,略一颔首。 岳仙凝已明白,萧正源说这番话原来是为点中刘清绝心结。见赵锦嫙一时痴痴望着萧正源,忘了收回目光。故意轻声唤她,叫了几声赵锦嫙才猝然惊觉,脸色一红,忙问道:“越姑娘叫我?” 岳仙凝似笑非笑道:“我听说姐姐的长于算计,精于计谋。那兵家是不是也擅长摆阵的?” 赵锦嫙看着她的神情,不自觉的慌乱,答道:“我才疏学浅,略知一二。” 岳仙凝道:“姐姐谦虚了。想请姐姐帮个忙,不知意下如何?” 赵锦嫙稍怔,道:“是什么忙?我尽力而为。” 岳仙凝道:“请姐姐帮忙摆个阵势,我和正源有用。” 赵锦嫙不解道:“但是要费些时候。” 岳仙凝道:“无妨。有劳姐姐了。” 赵锦嫙略一犹豫,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布置。” 待赵锦嫙离去。她又对刘清绝道:“师兄,你将流云刃的乾元路数传授给正源吧。” 刘清绝大惊,猛的站起。 岳仙凝轻轻道:“师兄,你心里也明白,这次老东郭定是有备而来,你我这些年真气内力早已纯熟,流云刃却只能施展五成的威力。倘若强敌到来,多半会败。为了师门,你就听师妹一次吧。” 刘清绝紧紧盯着她,沉声问:“你有几分把握?” 岳仙凝望着萧正源道:“我没有把握,但是我相信他。” 刘清绝抚摸着腰间的兵器,脸色几度变化,最后道:“这也要先请示师傅们才好吧。” 岳仙凝晃头道:“若你我不先斩后奏,这事儿是成不了的。为了天镜门,破例一次也是值得的。” 刘清绝犹豫片刻,似下了决心,道:“好吧,我这就传给他。” 萧正源却道:“慢。我跟你们走,只是想帮仙凝圆谎,免得二老对你们逼婚。至于你们门派间的争斗,我还是不参与的好。”他早知道两把流云刃的招式路数各有不同,双刃合璧需要持有者的绝大默契,岳仙凝竟是想与自己共同对付阴阳门的人。 岳仙凝明知他会拒绝,靠近萧正源坐了,脸上一时浮现出莫名的落寞来。 “正源,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在晋朝末年的时候,有个叫凌和的人,他就是我们这一门的创始者,传出周流返穹功的第一人。凌和祖师历来选徒极严,后来收了两个弟子,天赋都很高。他视这两个孩子如己出,两个孩子也亲如兄弟,从小就在一起刻苦练功,每次师祖考核他们,比试结果几乎都是平手。他们长大以后,武功仍不相上下。然而十六国动乱时,其中大些的弟子不愿空有一身功夫却要老死荒冢,便想出世力挽狂澜,拯救天下于水火。小些的弟子觉得动乱乃是天下变数,如同天星运行,不可人力扰乱。何况周流返穹功本身无比玄幻,更该远离俗世。二人见解不和,相互阻拦,最后私自商定以比武胜负做赌注,败的一方便要遵从胜的一方,结果两人坚守信念毫无保留,竟双双重伤不治。” 萧正源不禁惋惜,感慨尘世如梦,多少事物已成过往,多少往事已成秘闻。 “凌和师祖伤心过度,临终时将所有秘籍扯成两半。那时,两个弟子也已各自收了一个徒弟,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刚刚入门,还未曾学过心法,却知道这秘籍珍贵,各自争抢,一番撕扯下来,这两半密集被扯成了许多份。其中一个眼见不能取胜,带着抓在手里的那些残页和这双流云刃逃了出去。后来传出的,就是演变后的阴阳生生术与天境诀。而那些残页,我们还各自保存着。那两个孩子被各自师傅所影响,一个心怀大志,涤荡尘世,一个飘摇世外,静观桑田。” 萧正源默默听到这里,问道:“你曾说受纯阴真气折磨、寿命不长的话,这些都是真的?” 岳仙凝身子轻轻一阵颤抖,似乎身子寒冷,接着道:“他们各自所得残页里缺损甚多,支离破碎,断断续续不能连贯。那两个弟子又贪恋这门奇功,只好冒险练习,之后便有了这些弊端。阴阳门人更是短寿,活不过三十岁的。若不是那老东郭奇遇仙参,服用后有所延寿,早也不在人间了。在当年的弟子死去之后,后人们认为如能够将秘籍重新合在一起,就能还原周流返穹功的全貌,也可能找到延寿的方法。但两派门人秉承不同,水火不容,一方为求生存几乎不择手段,闹得这两派几乎就要灭绝。后来经过商议,由每一辈弟子较量,赢的一方可以获得所有残页。输的一方自生自灭。而如今,已不是关系门派存亡,个人生死了。你可听过‘伐世’么?” 萧正源回忆道:“好像听过天平古一战,伐世一门仅以两千铁骑将**一万精锐骑兵几乎全歼。” 千千结第七章 说话的是赵紫兮。 萧云姿忙过去询问道:“赵妹妹,你怎么来了?” 赵紫兮道:“我休息一阵,已经好多了。隐约听见你们说话,我便过来了。” 萧云姿道:“你身子还弱,该多休息。” 赵紫兮道:“我还欠着萧公子的人情,他若出行,我帮不上大忙,小力还是有的。让我也去吧。” 越仙凝忽然搭话道:“好啊,这位姐姐愿意,也可一起上路。此去路程也要月余,够你养得好伤了。” 萧元均说道:“赵姑娘,这些小事你不必时刻放在心上,更不必勉强自己。” 赵紫兮道:“我意已决。还望公子成全。” 刘清绝已不耐烦,道:“既然如此,我们速速启程吧。否则就赶不及了。” 萧云姿截住道:“总不能饿着肚子上路吧。这可不是萧家待客之道,还是吃了饭再走吧。” 众人默然,只好到客厅落座,由着萧云姿和仆人张罗一桌饭菜。 饭间,萧云姿不住嘱咐萧元均,唠唠叨叨,满是不放心。 饭后她带着弟弟进内堂与父母道别,萧经面沉似水,罗深衣满面不舍,她固然希望儿子能够有更多经历,能有更大作为,但母子连心,到了分别时候又是万分难过。 好容易离开双亲,萧云姿送了几人出门,直到萧元均身影消失,仍在倚门凝望。 四人各有心事,路上唯有越仙凝话多,常与赵紫兮搭话,话语中暗含嘲讽,处处挤兑。萧元均心中不忍,私下劝说越仙凝,但也无效,只好转而劝解赵紫兮,她却只低着头闷闷无语。 只有刘清绝冷眼旁观三人周旋。 一夜露宿,众人围着篝火,火焰在噼啪声中跃跃跳向天空,光亮照得每张面孔红通通的。 刘清绝忽而长长叹息,过了好一会才道:“人生为武,何所归兮?人生为文,何所钟兮?为文武兮,生而戏之。”这是崂山下的一首歌谣,说的是一个人生来习武学文,成长生死,似乎唱了一出戏剧,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是被谁指使。他原本是农家的孩子,心中所向往的,也是祖辈相承的田园生计,虽然劳作辛苦,却仍是他心底最期盼的简单平静。 从他被选中进入天镜门,到如今武功大成,肩负着重重的担子四处为师门奔波,都不是他最渴望的。甚至有的时候,他对命运也产生过不解的疑惑与斥责。 但是命运如此,又是他不能抗拒,也来不及抗拒的。 萧元均默然半晌,往火中添了两根树枝,缓缓道:“我曾遇过一人。那时我行夜路倦了,在一根大树枝上睡了会儿。醒来时候,就见一个中年道士站在旁边一根小枝的树叶上对着我笑,边笑边说:原来太微息还有传人在。” 越仙凝惊讶道:“以你感知力的敏锐,方圆数丈内有人来的话,你就该醒了。怎么会到了面前,你都不知道?” 萧元均点点头,“是啊,可是他就算在我一旁,除了眼睛看得见,我却依然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赵紫兮犹豫道:“那岂不就是……”一个“鬼”字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 萧元均道:“他虽然是个活生生的人,却更像一团空气。他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光芒,明亮得像天上的太阳,但又不刺眼。就听他自顾自的似乎在说:此子也算可造之材,可惜可惜,尚有红尘情劫未过,倘若过不得,便有雷劫。哎,多半过不得。” 越仙凝捂嘴笑道:“情劫?我看你当真有的。” 萧元均也不理她,“我镇定心情,忙站起来施礼,他对我一笑,那笑有种穿透人心的洞彻,让我手足无措。他说:你外柔内刚,脾柔心弱,又是年少气盛时,千万记得,你所学,皆是尘世小术罢了,更莫为情所困,作恶自毙,凡事好自为之。他说完,转眼就不见了。” 刘清绝眉头皱起,问道:“他去了哪里?” 千千结第八章 萧正源刚进阵中,知觉陡然生出变化。 太微息分作五境:冲虚,归朴,度云,窥天,混成。每一境之中差别玄妙,仅能自身体会。 而太微息另有奇特之处。此门心法需以心带气,神意旷照,并非聪明绝顶、资质奇佳就可循序达至颠峰。既需修炼之人本性淳和,亦要心明智慧无求无欲,胸怀无垠无物挂碍,混沌有知方能大成。只是红尘万丈、大千世界的声色犬马之中,有智之人又有几个能不泯赤子本心、无邪意念?固而萧家中无人达到过窥天、混成之境。萧经在萧正源这般年纪时就已入度云境界,之后却徘徊几十年也未能突破。他执意命儿子年幼时离家远游,深望他能历经尘世苦难,看遍哀乐磨砺身心,成就属于他的境界。 萧正源已可初达身心合于自然的地步。换做以往,就算他双目不能视物,周围景物均能用心感知。此刻却觉得眼前一片浑噩,身周一片模糊,仿佛身在雾中,远处还有无数景像,影影绰绰地飘动。 他凝神片刻,渐渐有个人影清晰起来,衣衫发丝如故,款款而来,宛然就是岳仙凝。他向前迈步,前方挡着一个石堆,他随那人影一同往左方侧转而去,一绕再绕,每每遇阻,就随着那影子所来的方向转动。 然而到了与那影子相互面对,近在咫尺的时候,伸手去触及时却空空如也,看在这阵法能让人的各种感知扭曲失灵。 萧正源心下着急,想起阵法形状如同圆镜,心中一动,不由朝相反方向赶去,但同时岳仙凝的影子也在挪动。 萧正源尽可能向那影子反方向探索,忽的就触碰到了一只温软的手。他扯下布条,岳仙凝正在对面甜甜的微笑。 他们门能够感知到的影子在实际中都是在相反的方位,就像在照镜子一样。 自古以来有“心有灵犀”之说,且有伯牙子期闻琴知音,凭空感应的典故。 可叹知音难遇,千中无一。 南朝刘勰曾道: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 由此可见,所谓知音知己,如何珍贵难得。 阵外二人不料他们真能寻到对方,赵锦嫙心中蓦然有丝丝酸楚传来,一时皱紧了眉头。 萧正源胸膛热流涌动,握着那只手,向阵外走去。哪知越走反离出口越远,当即醒悟过来,笑道:“仙凝,看来得从阵上面出去了。” 两人飞身上了石堆,跳跃出来。 岳仙凝莞尔笑道:“区区八阵图,不过如此。”她这话可称得上是大话,却重重刺痛了赵锦嫙。 八阵图乃是自古名阵,精微奥妙,赵锦嫙体力有限也仅仅用几堆石头仓促摆成,倘若时间足够,人力充足,地利占尽,一旦阵成便是十万士兵也要望阵兴叹。 赵锦嫙见着两人联袂而出,牙齿轻轻咬合一起。旁边刘清绝心中既羡又妒,迎上道:“你们何不试试流云刃。” 岳仙凝嫣然笑道:“还烦请师兄与姐姐一同试招。” 赵锦嫙眉头一扬,道:“好。我且先来。”说着取出双环当先劈出,刘清绝的乾元刃已借与萧正源,凭着双掌随后攻上。 试过数招,只听萧正源岳仙凝交替吟道—— “乾起兮……” “坤相随。” “乾尽兮……” “坤相生。” “乾坤合兮……” “始如一。” 话音声才落,乾坤双刃由快到慢,经纬纵横,交织出一片光幕。刘赵二人好像陷入无形天网,那网铺天盖地而来,无孔不入,渐渐收紧,压迫得他们连呼吸也跟着急促了。 刘清绝暗暗惭愧,不料这两人联手,双刃威力如斯,他深谙其中道理,自然明白这其中差距,原想就此停手,谁想赵锦嫙双环疾舞,虽然苦苦支撑却没有半分停手的意思,虽不是拼命的架势,可有几分誓死到底的倔强。 再斗数合,赵锦嫙双环喀喇轻响,前后忽分,三环连成一线,她双臂一伸,穿进分离的三个环中,手握住第一环中的横梁,其余的两环就套在手臂上。 这是奇正环的变化之一,众环随她手臂开合,伸曲自如,化成两扇金光,宛如展翅,这一变化是破军式中的战之翼。 如此一来她既能借以施展诡道拳法的招式,又具有双环之利。 萧正源见状露出一丝笑意:她果然还有未用的后招。 岳仙凝则稍显不屑,坤元刃划道弧线刺向赵锦嫙肋下,萧正源随她而动,乾元刃也削向赵锦嫙的脖颈。 赵锦嫙左臂横扫,挡开乾元刃,右臂垂在肋下,只待岳仙凝前来。 岳仙凝心里暗笑,她猜这兵家宝物必有许多功用,看那横梁交结,想是用来断人兵器的。 她刃尖陡地在中途向上撩起,萧正源已收回流云刃,绕到赵锦嫙背后夹击。 刘清绝虽也尽力维护,但他掌法并非最强的功夫,又说好是试招,也未用上全力。 赵锦嫙却是拼上所有力气,无疑一身当两人,但凡岳仙凝的招式她都得分出九成力气抵挡,而萧正源的招式她只用一成抵挡就足够。她心中暗自明白萧正源的用意,既是不想她受伤,也是想她适时停手。 但越是如此,她越想继续下去,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坚持着。 萧正源所练心法虽然并非纯阳真气,但是太微息自主变化,配合起岳仙凝来更是灵动。 赵锦嫙武艺虽然不弱,毕竟是外家功夫,身子还没有完全复原,布置完八阵图已耗了不少体力,又硬撑着斗了半天,被两股真气轮番消磨,眼看着坤元刃到了眼前,拟好的招式尚未用出,便眼前发花,软倒下去。 千千结第九章 萧正源恰好到了她背后,伸手扶住,足下横挪避开刘清绝攻向他的一掌,乾元刃前探格挡住岳仙凝的坤元刃,两刃相交,发出一声尖鸣。 岳仙凝嘴角分明浮现一丝冷笑,收回坤元刃,走向远处道:“正源,你随我来,我有话说。” 萧正源运动真气探查,循着赵锦嫙经脉转动一周,不见有什么内伤。这才将她平放地面,起身赶上岳仙凝。 走了片刻,岳仙凝叹道:“你呀,就是太过心软。你难道看不出她计谋深沉?我让她跟着前来,一是想看看她藏着什么意图,二是看她对你怀着什么心思,总比留她在萧家强些,也免得你一时蒙蔽,将来落下后患。” 萧正源也叹道:“你可不该用五成真气去难为她。姐姐也曾和我说过这话,或许她背后有许多隐情。我猜着,大概与男女之情有关。那时她误认我是负心薄幸的人,瞧我的眼神就似冰霜利刃;事后平静下来,那眼神分明又含着许多凄苦哀怨。便是往事不堪回首,便是她受过什么样的伤害,我想啊,既然她与你我相遇,你我便真诚待他,或有一天,让她化解那段心结,走出阴霾,重新快乐活着,这岂不更好?” 岳仙凝使劲啐道:“萧大公子,你以为你是什么?同情泛滥的善人,还是自以为是的圣人?倘若她一直走不出,莫非你还待她一辈子?” 萧正源转身道:“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若不是你有意为难,她也不会脱力晕倒,就罚你照顾她一回吧。” 岳仙凝在他身后大声道:“休想,本姑娘才不管这些闲事。” 赵锦嫙缓缓睁开眼睛,晨光柔和而温暖,岳仙凝的笑容由模糊逐渐清晰起来,她警醒的挣了挣身体,四肢却软绵乏力。 岳仙凝扶起她,将一碗热汤递到嘴边,道:“赵姐姐,平日里我对你多有冒犯,你就原谅了我吧。这是刚煮好的菜汤,你先喝了。他们都没在附近,我们说说心里话,可好?” 赵锦嫙扭过头去,冷冷道:“我不喝,也没什么想说的。” 岳仙凝借着光线,在她扭头时见得几点晶莹瞬间闪没,暗道:莫非我真的错怪她了?莫非她只是想报答正源? 岳仙凝放下了碗,轻轻抱住赵锦嫙柔声道:“都是妹妹不懂事,姐姐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计较了。” 赵锦嫙身体本来虚弱,心气娇嫩,又是忍了多时,此刻心闸摇动,委屈如同决堤般崩泄,用力一推道:“你不过就是猜忌我别有用心。你又怎么能明白,从没有人像萧公子那样对我,就算我险些伤了他,他不曾埋怨一句,反倒尽力救我护我。你们说话时我都偷听到了,我也猜到你的用意,也猜想来日必有恶斗,虽然我武艺不堪,但也有些奇门本事,指望在需要时候能帮他一帮,也好减轻心中愧责,还他一份恩情。” 她越说越激动,胸膛起伏,手指着道:“却是你,要借他的手帮你对付敌人,你才是想要利用他,你才是居心叵测。我打不过你,你若看我不惯,趁现在没人一掌毙了我。我出自一片真心,才不受你的屈辱。”说话间泪珠接连滚落,沁湿了衣衫。 她一向心机难测,从不轻易相信外人,更少与外人接触。其中固然有身出兵家擅长机谋的原因,也是脾性与经历所致。遇到萧正源之后,她内心深处放佛有个地方慢慢升起若有若无的暖意。此次自荐随行全是出于自愿,除了有对三人的好奇,确有相助萧正源的念头,此外再无别的企图。哪料满腔诚挚,屡次遭受怀疑,她不断忍受,这伤心与失望越积越厚,终于无可抑制,真情流露。 岳仙凝身怀奇功,更背负着师门秘密,自是颇多戒备,又担心萧正源一时优柔被人趁隙所害,所以过去言行自有其初衷,并非无理取闹、多疑多事之人。眼见赵锦嫙哭成泪人,也明白误解了她,温言道:“赵姐姐,我看得出来。你口说报答,心内对正源是另有情意。” 赵锦嫙闻听,心头不自觉的慌乱,泪水渐止,悲道:“我……我对萧公子只有感激和愧疚,哪有别的……” 岳仙凝一笑道:“我自幼孤苦,蒙师傅收养成人。倘若姐姐不嫌弃,你我结拜异性姐妹如何?” 赵锦嫙怔了怔,心想:如果有这样人才武艺的妹妹,也算不虚此行了。 犹豫着道:“我何德何能,是妹妹不嫌弃才是。” 岳仙凝挽起她手道:“姐姐,可不怪我了吧。今后,我也真心待姐姐。” 赵锦嫙脸上露出一抹微红,淡淡笑意浮现,轻声道:“你前时那么对我,可也是想看看我的心思么?” 岳仙凝嫣然笑道:“姐姐就是聪明,我这点心思瞒不过你。姐姐若在,或许真能帮上大大的忙呢。” 二女一番对话,坦诚相见,相对而笑,彼此隔阂尽去。 萧正源、刘清绝早起外出寻觅食物,在一条溪中摸了四尾小鱼,又摘了些果子返回,远远见那二人正巧笑嫣然,谈笑欢畅,均是不解。 走到近处时,萧正源笑道:“那汤赵姑娘都喝了?” 赵锦嫙道:“听妹妹说,那是你天没亮就起来煮好的。有劳萧公子又费心了。” 萧正源略一点头,对岳仙凝笑道:“你惫懒狡猾,只等着吃现成的,也该尽些炊米之力吧。” 岳仙凝也笑,笑容几与萧正源如出一辙,“怕只怕,我敢做了,你们未必敢吃。到时候可别说我糟蹋了东西。” 刘清绝笑道:“我这位师妹的手艺尤其高超,吃过她烹饪的东西,再吃我做的,你们都要以为我是太和公复生了。”他与萧正源虽早就相识,却不曾有机会深谈,前日经过萧正源借题开解,二人关系缓和,渐趋融洽,偶尔谈及武学体会,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此时也随口插话说笑。 他这话明褒实贬,太和公乃是春秋时的名厨,倘若他一介武人所做的饭食能吃成名厨的味道,那对比之下,岳仙凝所做的饭菜想必非常难吃了。 千千结第十章 岳仙凝悠悠道:“我的手艺虽高,却高不过师兄。至少,没有食客打我。” 刘清绝顿时面皮滚烫,原来他儿时被师傅看中,带回崂山教授武艺,他不愿习武,异常淘气,总是想着法子捉弄两位恩师,盼着有朝一日被逐出门去,返回农家田园。 有一次,偷着在锅里放了些巴豆粉,结果自然闹得恩师洋相百出,自己也挨了顿板子。杜为慧由此犯了脾气,死活逼着他学武,一晃多年过去,长大之后的刘清绝性子反而变得敦厚少语了。他不想这事被岳仙凝说出,咳嗽一声道:“哪里哪里,师妹处处比我高明。”他本是把话向回拉一拉,可这么一谦虚,更显得味道不对劲了。 萧正源看出端倪,摆手道:“罢啦罢啦,刘兄再捡些干树枝来,我将鱼洗剥干净也好烤熟,仙凝去分果子,这顿咱们吃饱些,吃完早饭我们尽快赶路。” 刘清绝乐得如此,匆匆捡了些枯枝引燃,须臾烤鱼香气飘出。四人饱餐一顿,上路南行,赵锦嫙忽然发问道:“那阴阳门除了内功,还有别的厉害之处么?” 岳仙凝道:“姐姐有所不知,那秘籍当日被撕扯争抢之后,许多功夫便不完整。原本主要记载着三生掌法,众劫丝,流云刃,巡天身法。三生掌被阴阳门所得,众劫丝的招式他们只得了多半,至于流云刃和巡天身法,全都落在我天镜门了。凌和曾得到一块异铁,对阴阳真气极为敏感,性质相应。后来打造了三件兵器,便是乾坤流云刃和众劫丝。若我将纯阴真气催到极致,刃身上就会生出玄冰寒气,砭人肌肤。若在师兄手里,就会生出真阳烈火,烧灼伤人。倘若阴阳门人来用,内劲传递尤为迅速。” 刘清绝道:“众劫丝长约两丈,细如绣针。但阴阳门内劲绝强,一向以掌法为先。反而是我们天镜一脉,只得两人合璧,阴阳交融才见威力,更适合运用兵刃,也万幸流云刃的路数没有缺失。而且流云刃正合双数,所以我与师妹一向以兵刃为主,拳脚上的功夫并非多强。” 萧正源喃喃道:“众劫丝……众劫丝……” 赵锦嫙疑道:“萧公子,你说什么?” 萧正源笑道:“我是想起了天下间的兵器。据我阅读先祖手记所知,这众劫丝与流云刃是多年前一位锻造大师所铸。他所留的,共有四件事物。当今三大锻师,有两位就出自他那一门的。” 赵锦嫙问道:“是哪五件?” 萧正源道:“除了一双流云刃,众劫丝,另有一根‘无上伏魔棍’,只是不知流落哪里。” 刘清绝道:“萧弟,你这剑是何物所铸,我从没见过这等材器。” 萧正源答道:“据祖上所记,远古开天时,巨斧残存零星一角,这剑就是用那一角铸成的。” 刘清绝讶道:“上古传说竟是真的?” 萧正源沉吟道:“年代久远虽不可考证,也无人能证明其事,至少也无人能够否定它发生过。我想既有流传,总有其原点可追溯。当初那一角经祖上打造,锻火烧炙月余,竟无热度,金刚打磨数天,丝毫无损,想来开天所需坚利不止于此,可惜最后用什么方法锻冶并没有记载,只知十年功成。” 其余人听了不由嗟叹不已。 岳仙凝道:“说到当今锻师,有两位是出自欧冶一门的,现下铸造流传的九件利器有七件出自他们之手。听说有一位半生中只锻成一把‘仁武不杀’剑,器成之后因嫌太过锋锐,又经五年间九次冶炼,朴重仁厚几与古剑太阿比肩,这才传出,是传给号称江南独步的步嬴昆吧。” 萧正源眉头略扬,带着讥诮笑道:“江南独步?但凡绝顶剑客,凡铁神器均不在心,怕的就是那一点挂碍,那一点对身外之物的持仗。” 赵锦嫙道:“照公子这么说,铸造的这些神兵利器,对于有些人来讲,岂不是一堆废铁?” 萧正源一笑,这笑容里竟多出几分沧桑悲悯,“然而对其他人讲,却是争名斗勇,夺利强横的大好工具。俗世滚滚,弱肉强食,有多少无辜鲜血,就是流在这些所谓利器之下,‘仁武不杀’,能有如此心胸的锻师,只怕,也不是甘愿奉剑给一个追慕虚名的奴才的吧。” 岳仙凝瞥他一眼,“可是极少听你如此骂人呢。也难怪,那步赢昆得剑之后首先便用来报复仇敌,与人助拳,又帮着官府屠戮盗匪,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好端端的一把‘仁武不杀’,成了仁武全杀,却也被东南一带人士称为了江南一剑。” 刘清绝道:“萧贤弟爱剑,对剑颇是敬重,若是觉得这人辱没了此兵器。待此间事了,我去将他烤了祭剑。” 萧正源重又恬淡笑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刘兄为人高洁,不必为这等人脏了手。” 岳仙凝啧啧道:“呀呀,互相吹捧也不脸红。” 赵锦嫙默默想道:大唐初立,外患尚没除净,内里却有诸多动荡暗流。虽然它生机勃勃,天势所趋,可这兵武之争,恐是还要继续。继续之后,那盛世中的内斗呢?眼前这场奇功异门将要上演的对决,是否是之前的一段插曲,或是一个转折呢? 她胡思乱想间,众人越行越快,将路程远远甩在身后。 萧正源的“屈虚步” 取法“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近距离一旦施展,趋退无影,身化空虚无所能阻,但全凭真气瞬发之力,消耗却大,不可久用,现在只是一味向前,真气潺潺涓涓故而绵长,虽然不及天镜门“巡天身法”迅捷神速,但也不致落后太多,这一来,只有赵锦嫙大感吃力,她的轻功比这几人差了很多,亏得岳仙凝半拉半带才能跟上大伙的脚步。 千千结第十一章 北方历来贫瘠多战,天下刚刚平定不久,突厥时时骚扰边境,甚至偶尔会深入内地夺掠,导致许多地方仍旧凋零。 南方遭战乱影响甚少,土地风物本也肥沃,四人眼前景象逐渐繁荣热闹,几人虽说面临大战,胜败难料,心里却获得少许轻松,一路谈笑而过。 这天正走着,前方传来呼喝声,之见一个小道士浑身是土在前奔跑,后面有三个穿着华衣的年轻人赤手追打,小道士步履略慢,被追上后抵挡几招,险些被打倒,就地一滚又能逃出包围,可是那三人紧追不舍,似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赵锦嫙最见不得以强欺弱,远远喊道:“住手!” 那三人追到近前,横眉瞪眼道:“哪里来的狗东西,少管闲事!”等看清容貌,眼睛却直了。 那小道士见有人阻挡,也不逃走,回头怒目看着三人。 赵锦嫙刚要发作,萧正源笑道:“这三位朋友,我们无意管你们的事,只和这位小师傅说几句话便走。” 其中一个稍有眼识,见四人气度特异,拦住同伴道:“就卖你个面子,可别久了。否则……” 萧正源也不听他说话,已招呼小道士到一旁,相互耳语了几句,才回头道:“好啦,我们走。” 赵锦嫙不解,却不好当面执拗,故意走在最后,耳朵听着后方声音,只等小道士不敌转身相帮。 却不料,后面传来的是方才三人的痛呼声。她大感疑惑,问道:“萧公子,你和他说了什么?”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不知赵姑娘听过这一句么?” 赵锦嫙稍怔。 萧正源道:“这是?道德经?里的一句,其中深意多半只能靠个人体悟。方才那小道士师出太和派,途径此地管了些不平事,可没想到给自己找下了麻烦。” 刘清绝道:“那些人是锦衣派的,这一派已历经百年,武艺还是不弱的。” 萧正源笑道:“我见那小师傅功夫虽好,却没用对,就提醒他几句。” 岳仙凝哼一声,道:“别卖关子啦,你到底告诉他什么了?” 萧正源正色道:“太和派可算是名震天下,可与少林比肩。道家心法乃是上上乘,实在强过锦衣派太多。我观那小道士平时大概过分自制,性格过于沉郁。他用的却是一路极凝重的掌法,恰好处处违背自然之规,当然不能以一敌三。我劝他尽可能舒展拳脚合于木象,别忘了本门冲虚轻灵的功夫底子,这一来,便能克制锦衣派那闲散的路数,可这也是解一时之标,不能解长久之本。” 刘清绝叹道:“太和派盛名在外,怎么如此不会**弟子?” 岳仙凝道:“或许这其中有什么别的原因?” 赵锦嫙道:“大概是没有遇到好的师傅。” 岳仙凝莞尔道:“姐姐,如果像正源教你那样耐心,这小道士还不无敌了?” 赵锦嫙也笑道:“妹妹又笑话我了。” 岳仙凝道:“外功练的是内力,最根本处还是取决于个人体质。内功要在静中修习,可惜道心难得,江湖万千侠客,有几个臻于化境的。这小道士资质有限,变通不足,也怨不得他的师傅。” 赵锦嫙不由问:“听你说那东郭有崖号称无敌,征杀无数,莫非也是得了道心?这我可不信。” 萧正源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七情六欲所谓有情,乃是从俗世而论,天道本来无情,世事各有因果,好坏难以表象定论。人自以为万物之灵,其不知自身微渺,就如天地间一蝼蚁,若肆意妄为不顺应天时,便能明白何谓无情。东郭等人走的应该是这条无情之路,虽别于大道,却也并非歧途,只是后来被野心贪欲所惑,磨练不过,坠入沉沦罢了。” 说着回头望了望,道:“那小道士和赵姑娘及天下多数技击者相似,要是明了五行生克的道理,便能找准自己的优势。” 刘清绝也道:“听说那轩辕苍宇走的便是纯阳火象的路数,真气之强称雄一方。” 萧正源含笑道:“但均衡之道,是最强之道,是自然正道。” 于武学上的争论一路不止,众人畅所欲言,赵锦嫙静静记下,颇觉有趣。 这一日进入即墨地界,离着崂山不远时,刘清绝抬手指着前方,一座孤零大宅在山林间隐现院墙。 “那便是尊师隐居的地方。”片刻间,他赶在朱漆门前,伸手推开,只见院中两位老者分坐在两把老藤椅上,椅旁有方小桌,桌上两只青瓷茶杯冒着水汽,满院飘着袅袅茶香。其中一个富态老者仰面向天发怔,不知道在看什么。赵锦嫙不解,也偷着随他目光向天上看,可只见湛蓝天空挂着几团如棉白云,再别无一物。 另一个瘦弱中年妇人似乎听到声响,往门口望望,又揉揉眼睛,似乎有些不信,推一推老者,尖声道:“老南老南,你看是不是凝儿回来了?” 老者懒得动弹,哼哼道:“那个鬼丫头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她才不会回来了。为慧啊,我看还是将半本秘籍烧了干净,说什么也不能落在东郭手里啊。” 妇人站起来凝神又瞅,几人越走越近,她看得更加清晰,回头看那老者依旧怔怔,心中有气,用力一推,椅子向后倾倒,那老者“啊”一声惨叫,四脚朝天跌在地面。吭哧吭哧爬起来,刚要发怒,忽的也看见多出来的四人,张嘴刚叫了个“你……”便改口道:“你……你个死丫头,看我不打折你的腿。”说着咋咋呼呼直奔岳仙凝。 岳仙凝嘻嘻一笑,转身作势要逃,老者急了,忙道:“丫头丫头,别跑。”见着岳仙凝还没停下的意思,步子错乱,腿下踉跄,脱口道:“小祖宗,你可别再跑了。不让你嫁人了,这回成不?” 那妇人也着急喊道:“凝儿凝儿,我们不逼你了,你回来,你回来……” 这一番景象直让萧正源、赵锦嫙看了个诧异莫名。 岳仙凝返身回来,扶起老者,嬉笑道:“我是逗逗您老人家,哪能真的跑。让您急坏了身体,徒儿罪过可就大了。” 老者看着她嬉皮笑脸,还想斥责,又怕她赌气再跑,强忍着不说话,脸已憋红了。 千千结第十二章 妇人走来拉着岳仙凝的手,温柔道:“凝儿,便有什么事儿,你也不该偷偷离开我们。你这一走,可知道我和你师傅多着急。不是你师兄找你回来,就误了大事了……”她到此住口,不再说下去,转而问道:“这两位是?” 岳仙凝装模作样垂头道:“这位是萧正源萧公子,徒儿与他私定终身了。那位是赵锦嫙,是徒儿的结拜姐姐。” 妇人愣了半晌,叹道:“臭丫头,你既有了心上人,师傅又怎能逼你出嫁?怎么不早对我讲?嗯,这位萧公子果然清古脱俗,配得上我的凝儿。绝儿,你且安顿好客人,我有话对你师妹讲。” 岳仙凝抬头道:“师傅,正源的功夫不下于我,赵姐姐擅长兵家的奇门本事,有他们相助,不怕咱们不胜。” 妇人面容突变,方才温和一扫而光,威仪严肃,令人望之胆寒。“你忘了我们是怎么告诉你的?你忘了自己的誓言了?我们是将死之人,你和绝儿却还年轻。” 岳仙凝目中含泪道:“师傅,我才不管什么誓言宿命,我想师傅活着,好好活着,让那老东郭老死在你们前面。你让师傅收正源做个关门弟子,这就不算违约的,倘若胜了,徒儿也不辜负你们一场养育恩情。” 妇人心头一软,叹道:“孩子,世事岂能尽如你愿。我们活了这些年,早也不怕了那个死字。但你我既然有机缘身入天镜门,就要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 岳仙凝忽地紧紧抱着妇人,落泪道:“师傅,你自来最疼我了,就给我一个机会吧。” 妇人苦笑道:“你又有几分把握?若你将他牵扯进来,难保阴阳门人不会伺机报复,那时你岂不害了他一家?” 岳仙凝道:“我想过,都想过。我和正源联手便有信心胜过他们,到时与师傅带着秘籍一同起身去萧家,索性找个世外桃源隐居。师傅们也有伯伯、伯母作伴,安度晚年,这有多好。” 妇人犹豫半晌,叹息不止。 老者此时打量萧正源数眼,缓缓道:“为慧,凝儿也是出自一片孝心。我看这年轻人筋骨奇特,既然凝儿说有几分自信,不妨就让他们演练一番看看,到时再定夺不迟。” 岳仙凝面露喜色。 妇人叹道:“好吧,看在她这番苦心的份儿上。” 岳仙凝向萧正源招手道:“还愣着干嘛,快来呀。” 萧正源踏步过来,施礼道:“见过两位前辈。” 二老答应一声,双双坐回藤椅,摆手道:“开始吧。” 萧正源却不动,道:“晚辈觉得,对练不比实战。前辈慧眼如炬,若能亲自指漏补缺,我与仙凝对敌时也可多几分胜算。”言下意思竟是请欧阳水南与杜为慧亲来对招。 刘清绝本想驳斥,但萧正源说的在理,一时不知如何阻拦。 岳仙凝道:“正源,你有所不知,天镜内功在练习者而立之年便开始逐渐衰侵蚀身体。师傅们与东郭苦斗数次,真气已几乎枯竭,内力大损,六识亦大不如同龄人的。” 萧正源恍然,心道:难怪刚才见这两位年辈耳目迟钝,颇有老态,混不似绝顶高人了。 萧正源忙重新施礼道:“晚辈语言有失,还望前辈原谅。” 欧阳水南摆手道:“不必这么多礼数。你且去吧。” 萧正源躬身退回,借过乾元流云刃,与岳仙凝演练起来。 初时二老不以为然,渐渐双目奇光迸射,到后来双手轻轻抖动不止。 待到三十六路流云刃练完,院中群风裹掖绿叶,漫空而舞,徐徐飘落。 欧阳水南喘息道:“复见当年卿,青丝临水照。” 这两句是他当下一种由衷的感叹,杜为慧不由也回忆起昔时情景,但觉得景物清晰如故,而转眼间,却步入中年,垂垂将死。慨叹人生倥偬,短暂得不容思索,不容不珍惜时光。然而内心深处,她却怀着莫大愧疚。她二人传授弟子的虽是绝世奇功,可是也使得弟子寿命有损,将和她们一样活不过四十之年,但为了师门延续,又不得不选中他们。这一生,唯独这一件事情让她备受良心煎熬。 欧阳水南与杜为慧乃是天镜门近百年来最强弟子,年少时双刃合璧,几近巅峰。然命运多舛,偏偏相遇的是东郭有崖。 这两门的比试一代弟子仅能与同一代弟子相比,就这样一代一代的继续比下去。这许多年过去,两门弟子竟也出奇相似,一战战下来,总是平手的结局。 那一年东郭有崖二十七岁,三人一场比试足足打了一天一夜,仍旧不分胜负,只好饮恨罢手。而如今,欧阳水南、杜为晦到了寿限,下一辈间的较量又要拉开帷幕。而东郭有崖已三十六岁,突破“而立必亡”的藩篱,成为阴阳门唯一内外大成的人物。 这延续百年的寿限之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休止?还要让多少鲜活的生命殁于寿限? 欧阳两人身在暮年,更想终止这样的无休止,并不是为了自己一方的胜利,有时候他们甚至希望对方可以胜出,这样也算是做个了断。可是,他们毕竟背负了,就要坚持走下去,走到走不动为止。 此刻杜为慧就在想:以这年轻人与凝儿,多半会胜出吧。 她甚至偷偷的松了口气。欧阳水南脾气直爽,已招手道:“萧……正源……从今日起,我便收你做弟子,你可愿意?”说完似有担心,又道:“以我天镜门传承之处,也不算辱没你。” 萧正源还略有犹豫,岳仙凝目光转来,带着无限恳求,他沉吟片刻,道:“徒儿拜过两位师傅。” 欧阳水南点头道:“你已有家传心法在身,我便传你其它天镜门的功夫。” 杜为慧这时注意到赵锦嫙,详细问清了来由,道:“这位姑娘既懂履险报恩,又与凝儿结拜,我也不会让你空走一遭。我看你轻功平常,就传你一套我门内的轻身功夫吧。” 赵锦嫙大喜拜谢。 自此欧阳二人轮流传授指点几人,萧正源与岳仙凝本就玄功有成,一天趺坐两个时辰,精力沛然足用,其余时间全都用来相互对招或与刘赵两人对练。 天镜门讲求配合,阴阳分立各有所长,各有所缺,是以必要懂得批亢捣虚,以实冲弱,暗合兵法之时,又多出几分浩荡之气。 千千结第十三章 赵锦嫙悟性本高,否则也不能通晓兵法,掌握奇门术法,对练之时,边看边学,边学边想。杜为慧传她的轻身功夫也是上乘的轻功,她武艺本不算太高,所用拳法兵刃虽然精妙,但招式偏向于诡诈多变,出人意料,自从轻功提升,她招式变化上的威力大大提升,自身实力增强了许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临战日期一天天临近。岳仙凝眼看师傅白发悄悄变多,老态更重,忧心时盼着那个传闻中的阴阳门弟子早些到来。 这天中午,萧正源正与岳仙凝蒙着眼睛对练,一招一式间,动作分毫不差,恍如一人照镜而动,萧正源忽然停下,眉头耸动,道:“好高明的轻功。” 大门被轻轻敲响,响了三声,适可而止。不知怎的,这敲门声让人听来有股悠长执礼的味道。 欧阳水南与杜为慧仍旧仰在藤椅上,正看着几个年轻人,脸上安详慈爱,似是沉浸在对这几个晚辈的慈爱心绪中,似乎并没有听到敲门声。 岳仙凝摘下布条对外望望,拉了萧正源袖角一下,萧正源会意与她并肩前往大门。刘清绝默默站到师傅背后垂手站立。 大门吱呀开启,迎面一张面孔令两人不由错愕。 来的是个少年郎,白面星眸,英朗非凡,传闻古有潘安、宋玉是绝美男子,想来也不过如此。令人乍见之下,只觉得仿佛云头降下祥瑞,金童临至门庭,便如萧正源心境恬淡,不以容貌为意,也在一眼之后,停顿了片刻,生出须眉粗鄙的感慨来。 那少年的姿态也是极高峻的、极高傲的,而又漠然的,漠然得没有一分感情。 漠然是实在的,那是一种俯仰芸芸,万物刍狗的漠然。 而那份高峻和高傲,却是其他人见了那张面孔后,所给人带来的感受。 少年目光扫视,落在萧正源脸上时,令萧正源的恬淡被这种漠然冲击出一点儿卑微,当落在岳仙凝身上时,这漠然竟似乎有一点儿意外,但那意外也是保持着漠然的,岳仙凝面对这样的俊美,倒比萧正源坦然,仅投去一线疑问目光。 少年抱拳道:“烦请通告,晚辈沈星郎奉家师之命,前来应战。” 好个“应战”,倒像是天镜门首先约战了。 萧正源眼角四下扫视,并未见到那位号称“无敌”的东郭有崖。 岳仙凝将沈星郎带入院内,略作引见,院内便腾起几股隐隐的赞叹惊诧。 欧阳水南懒懒躺着,问道:“令师身体可好?” 沈星郎道:“很好。这是解药。”拿出四粒黑色药丸双手奉上。 岳仙凝接过,递给欧阳水南,又将欧阳水南准备好的两粒解药还给沈星郎。 赵锦嫙暗道:难道不验一验真假? 她不知两门奇功高绝,更加自恃身份,不屑于在此事上动什么手脚。 沈星郎收好药丸,问道:“不知是哪两位出战,晚辈想早早比过,也好取回秘籍回复师命。” 杜为慧笑了,笑出点儿不分敌我、长者特有的慈爱,道:“好傲气的孩子。你远道而来,还是先休息一番,养足了精神,明天再比不迟。” 岳仙凝冷笑着轻声道:“不知道是来取,还是来送。” 沈星郎神色淡淡,道:“多谢前辈好意,在下不想过多耽搁。可否示下比试人选?” 欧阳水南心中带气,道:“你莫非看不见,站在你面前的两个大活人就是。” 沈星郎看看萧正源,似乎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昂首道:“二位可准备好了?” 岳仙凝亮出流云刃,冷笑道:“很多天前就准备好了,只是你来的太晚。” “那就开始吧。”说到“开”字时,沈星郎周身空气似乎缩了缩,陡然向外膨胀,疾速扩张时气浪奔腾,他一掌在前引领,呼啸有声拍向岳仙凝。一掌之威令院落里充满肃杀气息,赵锦嫙不禁打个寒战。 岳仙凝斜身纵开,避向远处,有意引他远离师傅,恐怕比试间误伤了他们,萧正源随她起落,竞相呼应。这三人兔起鹘落交接了十来招,看得旁人眼花缭乱。 经过十几日苦练,萧越两人心意相通几如一人。欧阳水南细心传授之后,萧正源对天镜门中的技巧更为了解,流云刃的套路用来也更为熟络。此番拼斗,三人都将真气催发到极致,满院疾风飚电,劲气四溢,人影重叠,流云双刃原本共鸣之声很轻,片刻后逐渐高亢,带着裂云的声势如波开水裂不断回荡。 岳仙凝手中坤元刃本色不在,散发着幽幽冰蓝,凛凛寒气,萧正源与她交感在心,太微真气竟自主变为纯阳,将乾元刃烘得炽热蒸腾,红光大盛,一寒一炽交相辉映,洒出一张红蓝两色织成的巨网,罩住沈星郎。 突听岳仙凝“唔”的一声,身形稍缓,巨网露出一角,沈星郎飘飘而出,宛如大鹤,傲然优雅。萧正源唯恐有失,斜斜赶上,护住岳仙凝,掌刃齐出,被沈星郎双掌连挥,一一化解。 萧正源刚刚落下,与他相触过的掌腕处猝然麻木起来,那麻木有扩展的势头,幸好太微真气有同化之功,流转一周,麻木感减轻许多。岳仙凝蹙眉轻哼,前行几步,举手轻扶着他,低低道:“小心他的掌力。”萧正源分出一道真气由她手上传递过去,立刻觉察她左肩经脉处有股强横力道盘踞,合他们二人之力才完全化解。 依着常理来说,真气只可在与人身体接触时,才能通过实体媒介传导伤人,不过一旦突破枷锁将入化境之后,便具备破空化气的特质。这特质也并非容易掌握,练成更非易事,况且真气离体凝聚极难,近的寸内消散殆尽,远的可达丈外。这其中需年久日深磨练,亦要个人资质极高,且需上乘内功作辅。纵观江湖,二人所知道的仅有寥寥数人可以运用。而且无一不是宗师门主,隐世高人。瞧这少年不过弱冠,方才那一掌离着岳仙凝足有四五步开外,况且激斗中三人身形移动似电,所中掌力竟然还能如此深厚,难怪岳仙凝处处谨慎提防,还是中了招。 沈星郎也不加阻拦,负手旁观,冷冷道:“若我没有看错,这位兄台每行真气,掌心便有淡光环绕,虽属玄门,但并非是本门中人。你我初次谋面,可不曾互犯,如今为何插手我门内纷争?” 千千结第十四章 萧正源尴尬于他看出底细,不知如何开口,岳仙凝抢在他之前道:“他可是我师傅新收的弟子。瞪大你的眼睛看看,他所用的,哪一招不是我天镜门的功夫?” 沈星郎冷然瞥了眼萧正源,漠然中带出不屑与轻蔑,面无表情道:“哦?你我心知肚明,入门之时本门弟子都负誓言在先,服药在后,他符合了哪一点?两位前辈怎能视赌斗之规不顾?” 欧阳水南遥遥地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要说相违,那也是算在我的身上。况且,我这徒弟名正言顺,两厢情愿,你若胜出,残本我双手奉上,若是败了,早早交出你师傅那部分。” 沈星郎默然半晌,右手臂微抖,袖中簌簌有响,垂下一团细丝,粗如绣花针,被阳光照射,光闪闪的勃勃欲动。 早先岳仙凝自以为与萧正源联手,必然能够战胜,那料劲敌如此。刚才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让她更为谨慎,心念刚动,萧正源侧身已挡在她身前,手抱乾元刃道:“乾清坤浊,混元太极。” 岳仙凝心绪阵阵波动,暗道:他到底决定用这一变了。 这口诀出自乾坤流云刃法的最后一变,昔日岳仙凝也曾和师兄演练过,但从没成功。只因为这个变化需要两人以对手做轴,双双围之转动,除了进退步调一致,更要保持均衡一线,走出来个完全的圆形,招式配合上也要丝丝入扣,不能有半分疏漏。如此一来,两人恰如磨盘碾压,如影随形的转动,另有阴阳两气拾遗补缺,同时加于敌身。 利用“巡天身法”快速绝伦,一旦施展出来,令对手顾了前后,难顾左右,只有输的份儿,可两人配合之间绝不能有一瞬一丝的失误。先不说对手时时移动,要随时保持过招对抗的状态,倘若两人之间行差踏错半步,不单自己破绽显露,连同伴也会随之跌进险境。若无极大的默契,这一变根本无法使用。 众劫丝忽如有灵,一端经由阴阳真气催发,弹射而起,缠绕而来。 岳仙凝与萧正源同时进身,双刃拨开众劫丝,各自抢占位置,沈星郎不及收回,已被两人欺近前来,他右臂圈转近处之丝如涟漪般飘荡开来,蕴含阴阳真气裹向两人,尖端受真气所激,绕个弯子刺往萧正源后心。 萧正源步子不停,身子斜斜一荡,几乎与地面平行,躲开前后之丝,乾元刃突刺沈星郎双腿。 岳仙凝记疾跃而起,凌空一刃劈出,沈星郎前后临敌,众劫丝过长不及更多变化,退后一步避过锋芒,躲开刺击,岳仙凝从容落下,萧正源重新立身,步调分毫不差。 杜为慧脸露微笑道:“这两个孩子,真是难得。”回头看了看刘清绝,又道: “绝儿,人与人之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明白你对凝儿的心思。可有许多的事情都不能勉强的,你也不要太过看重,为情所困。” 刘清绝脸上一红,忙道:“师傅,徒儿都明白。” 欧阳水南皱眉道:“姓沈的娃娃这技法有古怪。怎么有几招颇像河西吴家的赶山鞭呢。” 杜为慧道:“你还看不出来?我们拳脚功夫虽弱,刃上功夫却强。东郭这回是有意在众劫丝上下了功夫,补足了后一半,你看那一招一式,专是冲着乾坤刃来的。” 欧阳水南哼道:“这老滑头,不知道从哪里弄了这么个徒弟。” 杜为慧道:“看他骨骼精奇,天资绝代,尤在绝儿凝儿之上。若非有正源这个臂助,可真是要让东郭遂愿了。” 欧阳水南叹道:“这小子的真气内力修为也胜过他们许多,这一场还真难料啊。” 远处,沈星郎舞动众劫丝盘旋不止,银光烁烁,时而出掌如风,阴阳真气嘶鸣奔腾,但他越是凌厉,对方也不断凌厉变化。坤为地,凝厚沉稳,乾为天,造化多变。 岳仙凝一招一式循规蹈矩,端端正正,却总能牵引着萧正源生出匪夷所思的变化,使得沈星郎不得不全力应付,反过来又让自己的循规蹈矩更从容深远,两人仿佛一唱一和,演出一场好戏,这戏渐渐精彩,就要推往**。 沈星郎白皙的脸颊上淡淡泛红,眼中的漠然一度波动起来。阴阳生生术极难练习,可谓一步一关,过不得即有生命之虞。纵使小成,也足可傲视江湖。 六年前,他的父亲在外经商病亡,母亲带着他及家人还乡,中途遇到山贼,是所有人舍弃性命拦住贼人们,拖延了时间。一个家仆将他藏在灌木丛里,又引开山贼,他才能活下来。他看到母亲倒在地上,因为拼死抵抗,被砍了好多刀,浑身是伤,血流了许多,流在身下就像一条红绒的毯子,眼睛却还死死望着他的方向。他咬着唇,拼命忍着,忽然昏了过去。等再次醒来,所有人的尸体都不见了,连血迹也被掩埋起来,从此天地间就孤零零的剩了他自己,连亲人家人的埋葬地都不知在哪里。 流浪了数月,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忍饥挨饿,被人殴骂,历经许多折磨,最后几乎死在荒地上。是东郭有崖救了他,传他衣钵,让他武功一日千里。师傅说他是百年来阴阳门中资质最高的弟子,甚至高过师傅本人。告诉他,他是阴阳门的寄托和希望。 那时候,师傅的眸子里有熊熊火焰在燃烧着,烫得他眼睛很痛,他那时有些害怕,怕这些火焰将自己也烧成灰烬,怕这火焰后他不明白的什么东西。 一晃多年过去,他一直追逐着师傅的脚步,跟着他拼命攀登,就在他的阴阳生生心法小成之后,亲眼看着大师兄、二师兄不慎沦为了废人。 东郭有崖带着他参与“伐世”上下的一切行动,带着他阅历了无数生死,带着他在平常人无法接受的血腥中走过来,造就了他的漠然——对自身、对别人生死的漠然。也因为看淡生死,他练功时候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危险,也能数度堪破阻碍,一路走到现在。 而现在,他虽然胜过面前两人中的每一个人,却不能同时击败他们。阴阳真气虽强,众劫丝虽精巧无比,一个人的能力却毕竟有限,萧正源与岳仙凝竭力避免和他接触,双刃纵横天衣无缝,处处直指要害,身形转换如电,周身防御滴水不漏,偶有破绽也及时被另一人所补,他稍一放松,只怕输的不仅是一场赌局,而是自己一条性命。 但凡高深功夫,威力即大,所冒风险也大,消耗体力精神亦大,他屡次未能得手,真气损耗过巨,衔接稍缓,身子发滞,险些中了一招。 他不由以仰望的心思想:可惜,师傅没能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东郭有崖会冒着危险做那么一件令他不明白的事情。 千千结第十五章 忽然,沈星郎的众劫丝起了变化,层层回缩,结成一面圆盾,刚刚成形,这圆盾如大网般离开他的手罩向岳仙凝,方位角度及其刁钻,逼得岳仙凝忙不迭后退闪避,趁着岳仙凝一退的机会,沈星郎合身扑向萧正源,而萧正源受那一退牵引,也正随着一进步,要知道沈星郎在萧、越之间,隔绝了两人的视线,萧正源与岳仙凝全凭心意相通进退攻守,这一进步乃是自然而成,待到岳仙凝警示传来,已然晚了,这电光火石间的变化早被沈星郎算计在内,掌握得恰到好处,他两人疾速贴近,萧正源面对他的双掌已无可避。“蓬”的轻响传出,沈星郎不顾身后岳仙凝重新攻来,也不顾眼前的乾元刃,顾自与萧正源对了一掌,衣袖顿时被割去半片,背后要害虽躲开,却被岳仙凝划了条口子,鲜血立时流出。 鲜血,不仅仅只是他的,还有萧正源的。 萧正源左掌凝聚十成的真气,两掌相对的瞬间,就觉得沈星郎的真气陡然强了十倍不止,使他浑身血液沸腾,如烧如灼,喉头发甜喷出一口血来,身如落叶向后飞出,那股真气沿着他手臂汹涌咆哮冲进体内,逐渐侵向心脉。 岳仙凝由沈星郎肩头上方看个清楚,方寸大乱,尖叫道:“正源!”慌得竟然不及乘胜出手,后发先至,追上了萧正源,抓住他的手。 沈星郎心头暗喜:若不是她冰雪聪明,师傅怎么会练成这招! 萧正源神智时而模糊,时而清楚,偶然看见沈星郎虚空一掌打向岳仙凝,竭力分出一丝真气,用力将岳仙凝拉往身后,这一来,一股掌力正中他小腹,太微息本来竭力之下也遏制不住那股雄浑已极的真气,这时又挨了一掌,几乎就此溃散。 岳仙凝忽觉自身真气鼓噪起来,不由自己做主,一下顺着自己手臂灌入萧正源身体,她大骇之下唯恐伤了萧正源,却无论如何收拾不住。 此时萧正源体内两股阴阳内真气一强一弱,犹如两只猛兽四处撕咬,纯阴真气一经到来,太微真气重新振作,逐渐化成纯阳,两股真气矫揉纠缠,耳鬓厮磨,倏尔融合一体,越积越厚,浩浩荡荡反转扑回,弱小那股阴阳真气首当其冲,立被吞没,与强大那一股相互遭遇时,几乎势均力敌,但那股真气是在萧正源体内,并无后续,纠缠中渐呈弱势,最终袅袅消散。萧正源身体被两股真气一阵冲击,脸红如血,周身滚热,忽的吐气开声:“着。” 一掌挥入虚空,只听“嘶嘶”作响中,沈星郎本欲向前的身子,忙不迭向后纵退。轰隆一声,方才他所站之处炸开碗口大的坑来,地面石板龟裂不止。 萧正源借这一掌,将体内鼓荡真气宣泄出来,内息顿时松弛,纯阴真气分离出来,缓缓回流。 这番变化来去太快,连身在其中的三人也不明白缘由。 岳仙凝急急问道:“正源你没事么?” 萧正源长出一口气息,笑道:“没什么大碍。” 岳仙凝转而喜道:“你也练成了这种掌力啦?” 萧正源略显茫然,道:“我虽练成,可绝对没有这般距离、威力。” 岳仙凝疑惑道:“这都是怎么回事?” 萧正源摇摇头茫然道:“我也不知。” 沈星郎眉尖隐隐挑起,带着一丝怒意,转瞬又恢复成最初的漠然。 他快速伸手在怀内掏出一只短小鸣镝,甩向天空,那鸣镝经他手一甩,劲疾无比,响声嘹亮,遥遥传出。 不过片刻,由远而近马蹄声轰鸣,那轰鸣声甚是雄壮,虽不过一千,却踏出了上万人的声势。欧阳水南大笑道:“果然果然,东郭到底沉不住气了,竟带了伐世铁骑前来。” 沈星郎道:“前辈误会了,这都是晚辈自作主张。家师现下正在闭关,此事与家师并无关系。” 杜为慧捂口一叹,道:“孩子,你何苦如此呢?” 沈星郎傲然道:“晚辈早已家破人亡,若不是家师搭救,我早就暴尸荒野间。如今能以一身了却家师的愿望,别的我都不在乎。” 欧阳水南怒道:“我也替你可惜,就算你肝脑涂地,也休想这般得到那半部秘籍。突厥这几年又旱又冻,野心肆虐,东郭自觉做事隐秘,可逃不过老夫的眼睛。若他真想借此机会将世道搅浑,你且代我告诉他,小心作茧自缚,悔之晚矣。” 沈星郎冷眼相对也不说话,不置可否。 杜为慧喃喃道:“可怜的孩子……何苦如此选择……等你明白两败俱伤……又来得及么……”话语渐低,垂头不起。 沈星郎淡淡道:“前辈武功衰弱,今日我将你们一并都带了回去。慢慢询问,相信两位早晚会有松口的时候。“ 欧阳水南怒气忽然散去,脸现悲凉,将桌上清茶饮尽,道:“绝儿,我们交代的,你与小姑娘都办好了?” 刘清绝正警惕着四周,回答道:“徒儿和赵姑娘都安排妥了。” 欧阳水南笑道:“很好。你与凝儿带着他们从暗道去后山,将我和为慧留在这里。”随后小声道:"四颗解药够你们只应两年,期间务必找到解药。" 岳仙凝闻听,叫道:“师傅……” 欧阳水南喝道:“这是为师遗命。天镜门从此便交在你们手上。” 说着双目圆瞪,大喝一声:“去!”喝声未停,眼神涣散,就此长逝。 刘清绝、岳仙凝扑到近前一看,两位恩师嘴角溢出黑紫血流,竟然趁人不觉,都已悄悄服毒身死,二人心中悲痛万分,双双落泪。 赵锦嫙临此情形最是果断,忍住悲伤道:“令师临终所嘱必有含意。二位老人家显然早有所料,就是担心拖累你我,大敌当前,生死存亡都系在你们身上,只有你们活着,才能复仇。” 刘清绝擦干泪水,起身指着沈星郎恨恨道:“姓沈的,这笔账早晚和你清算!” 岳仙凝低声道:“师兄带赵姐姐先走,我与正源断后。” 千千结第十六章 四人陆续退入正厅,沈星郎见情景疑惑不已,稍一犹豫,来到欧阳水南、杜为慧遗体前,见两人果真死去,随即去追众人,刚进了正厅便遭萧、越联手一击,他心有忌惮,跃出门来。这一缓,刘清绝开启暗道,带着三人进入,随后就要关闭暗门。沈星郎心知秘籍下落只剩这一条线索,岂能让他们逃脱,拼命抢入暗道阻止刘清绝,暗道狭窄,众人难以施展,纠缠几招陆续脱身。 这时伐世狻猊铁骑也冲进宅院。 狻猊铁骑威震塞北,这一代骑士乃是东郭有崖亲自遴选,亲手**而成,单独一人几乎可抵得上江湖中一流高手。 伐世中另有貔貅金刀、嘲风银弓两队人马各两千余人,三队人马不下六千,其中首领共有十人,实力不容小觑。除此之外,还有三将二帅,武功深不可测。 “伐世”因乱世中多次对抗大唐,导致元气损伤,蛰居多年,前不久为了个极大的谋划倾巢而出。东郭有崖也为此决定提前闭关数月,为保计划万全,不得不将这场比试提前,临行前冒着风险用刚刚练成的“结气”之法传给沈星郎一股真气,用以出奇制胜,他真气称雄,任谁也难以抵挡,何况萧、越还只是天镜门的后辈弟子。天镜门阴阳独立,缺一不可,只要出其不意击杀一人,沈星郎必然获胜。可是人心如何算计,却算不过天机。 沈星郎此行志在必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获得残本,圆了师傅的心愿。可东郭有崖的真气何等深沉雄浑,他调动之时耗尽大半自身之力,受了轻微内伤,又挨了岳仙凝一刃,损伤不小。 多亏他心思缜密,将部分狻猊铁骑带到崂山附近,以备不时之需。 铁骑来去如风,及时赶到,他占住暗道口,等铁骑进了大厅,指点一百骑士随他步行由暗道追袭,另九百名骑士由地面四方搜索。 这般稍一耽搁,萧正源等人已去的远了。 狻猊铁骑虽为骑士,脚力本也不弱,无奈巡天身法太快,始终追之不及,陆续跟了数里,终于出了暗道。追了片刻,面前陡然变化,遍地怪石嶙峋,一人多高的石堆平地而起,错落有致,挡住了去路。 沈星郎察觉有异,喝令止步,皱眉观看半晌,率领骑士离去。 伐世一门本在乱世中纵横而生,麾下数千人马自然需要统御。他这几年里通读多部兵书阵法,因此认得八阵图,自知极难通过,这些骑士是他私自带出,有所损伤不好同师傅交代,只得返回那所大院,翻了半日也没寻到残本的踪影,思索半晌,将二老遗体包裹起来,交由铁骑带回,自己却寻着一条路径远去了。 萧正源等人一直屏息躲在阵中,等着沈星郎离开后,岳仙凝松一口气,想起师傅双双离世,尸骨未寒,眼泪吧嗒吧嗒滚落下来。 刘清绝拧眉不语,目中含着浓浓恨意。 萧正源叹道:“两位可要节哀,我们先要离开险地。” 几人心知有理,急忙出阵。 萧正源忽问道:“赵姑娘,那沈星郎似乎认得阵法,竟不敢过来。” 赵锦嫙咬牙道:“他若敢带人进阵,凭我们四人之力,叫他有来无回。” 杜为惠待人和蔼仁慈,虽只相处十余日,却让她倍感亲近,况且传她上乘轻功,有授业之恩,眼见着老人死在自己面前,虽不是沈星郎亲手所杀,但到底有所关联,这股恨意也就附加在沈星郎身上。 萧正源叹道:“两位前辈苦心深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安排下这一条后路的。” 赵锦嫙低头道:“你那时怎么有心思顾及这些,他们看我所学功夫,便猜出我的出身。吩咐我与刘师兄趁闲暇时候,在此处摆了这座石阵,说或许用得到,果真应了他们的话。” “他们是早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事先为你我做好安排。以我揣测,两位前辈之所以遗命将自己遗体留下,是想着那沈星郎定然找不到秘籍,必会将他们带回复命。料那东郭相见时,总会想起些什么,这两门争斗延续数百年,连累多少弟子早夭,罔顾了多少性命。他们身负门派宿命,承前启后,最能了解彼此。倘若东郭一念心开,或者恩怨了了,从此言和。”萧正源语带沉重,又叹道:“可惜东郭既已延寿,伐世在他手中日益壮大,由此野心可见一斑。怎能认可这份苦心。” 岳仙凝抹干眼泪道:“师傅们心地太软。这些年总是偷偷为了传授师兄与我天镜心法自责,又无奈宿命如此,无可违拗。然而就算师兄最为留恋田园,其实又何曾真正怨恨过他们?” 刘清绝长叹不止,目中泪花翻滚。 萧正源不忍再提,想起一事,肃容道:“姓沈的那一掌霸道无比,这其中不知有什么蹊跷。” 岳仙凝心有余悸道:“我也想不到他一掌能将你伤得那么严重。” 萧正源摇头道:“那股真气绝不是他的,倒似乎是东郭有崖的。难道还有借用真气之法?” 其余三人一片茫然,岳仙凝又道:“那时我的真气不受控制冲进你经脉,当时可真的吓坏我了。” 萧正源沉吟道:“奇怪的是你我两股真气竟能融合为一。” 人体最为玄妙,它精微无比自成一体,且排斥外物。 真气皆是各人自身所练,若是足够强大,侵入别人身体便可使人受制。若是对方也有强大真气便可相互抵消。 刘、越二人所练阴阳真气出于同门,自有糅合生生之法,但也需同入一人身体,层层消耗后相遇才能完成所谓阴阳生生,相较之下,威力自然逊了许多。 但萧、越之间这般内功心法不同,两人真气却能在一人体中毫无损耗的糅合却是闻所未闻,且此番糅合,真气之强令萧正源本身经脉难以承受。 赵锦嫙忽然一声惊呼,萧正源以为发现险情,刹那拦在她身前,只听她急急的在身后道:“那姓沈的会不会去萧家?” 刘清绝皱眉道:“萧弟家居荒僻,历来隐晦无争,又极少露面江湖,只怕外人难以寻到吧。” 千千结第十七章 岳仙凝摇头道:“可沈星郎一眼就识得正源身属玄门,其它的到底知晓多少也很难料。伐世立门百年总有它的道理。” 萧正源心神微乱,“本家历来人丁稀薄,亲友绝少。除我之外无人在江湖走动过。况且我一向藏形自律,连内功也极少显露。” 他回想片刻,忽道:“父辈中原有个叔父。二十多年前出行江南后再无消息。莫非与此有关?” 赵锦嫙道:“为保万全,还是尽快返回报信的好。也让萧家伯父有个准备。” 萧正源心下焦急,由赵锦嫙带领,出了石阵认明方向,当先起行。 这番一来一去,几人心境均有莫大变化,身影起伏间周围景物倏忽消逝,赵锦嫙轻功虽有进境,却仍显落后,前方三人脚下略缓,容她跟住。 仰面风来,吹动鬓发,岳仙凝神思悠悠,不由开口问道:“正源,你就只有我们这几个朋友么?” 萧正源不料她这样发问,答道:“生在萧家必然孤独。一是祖训如此,二来却是家风狷介,三来便是本门心法所致,过多履足尘世,反容易引来祸患。上溯百年,恰好相当你本门分宗时候,祖上由别处移居塞外,再三叮嘱后人不可随意显露功夫,历代如此,就算到了如今,也没几人知道我这门心法。便如你们,除了眼前这几人,还有多少别的友人?” 赵锦嫙闻听他将自己也算在其中,眼圈不觉红了,庆幸落在后面,无人看见她的窘态。 岳仙凝叹道:“古有屈大夫难避浊世投河自尽,近有李太守感慨‘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自来遗世独立总有不得已之处,连那老东郭不也是如此?无敌之名传遍天下,却有几人清楚他身属门派?师承来历?” 刘清绝道:“盛望虚名有什么意义?若能了结宿命,留益后人,这才算不虚过此生。” 相谈间转过一道山路,山壁上猛然吹来一阵劲风,赵锦嫙身在最后,看的清楚,尖叫道:“小心!” 岳仙凝早有戒备,凭着衣袂之声已然断定正是沈星郎暗中向她偷袭。萧正源应变比她更快,抢先迎上一掌横空扫出,刘清绝稍慢,出刃刺往沈星郎的小腹。 众劫丝借着落日映出一条暗红色的光线卷缠过来,萧正源不敢大意,矮身躲闪间,蒙尘剑应手出鞘,但他略缓的一瞬间,沈星郎已得空探掌捉住刘清绝持流云刃的右手,真气稍吐便用劲一拽,借着微弱力量松手横身数寸,蒙尘剑将将贴着他的衣衫划过,沈星郎身子陡翻,落在远处,纵跃而去。 萧正源无暇追击,回头瞧见刘清绝脸色苍白,额头见汗似是十分痛苦,忙问:“刘兄,你怎么样?” 刘清绝吐气道:“他故意卖个腹肋间的破绽,我恨意太重,一时大意着了道。还撑得住。” 萧正源方要说话,胸口窒闷猛然喷出口鲜红来,岳仙凝、赵锦嫙齐声惊呼道:“正源!”“萧公子!” 萧正源晃晃手道:“无妨。之前那一掌到底伤了经脉,我为让他心怀忌惮有意隐忍,这淤血出来更好些。”他趺坐调息片刻,不敢过多耽搁,与众人继续前行,但不多时沈星郎又从暗处借势袭击,这次虽有了警惕,怎奈沈星郎真气委实太强,周旋片刻,岳仙凝又带轻伤,沈星郎也不恋战,得了便宜随后就走,众人也困他不住。如此反复数次,众人面对一个沈星郎好似困兽一筹莫展。 赵锦嫙忽冷冷道:“这姓沈的想依仗着阴阳真气将我们个个击破。” 刘清绝缓过气来,恨恨道:“我们在明他在暗,占尽地利,真叫人气闷。” 赵锦嫙叹道:“若能给我时间,也有对付他的法子。可是他必在暗中尾随窥视,那法子也行不通的。” 岳仙凝脸色苍白,道:“正源经脉受损,我们各自带伤,这么拖下去更不利了。” 萧正源拧眉半晌,挥手道:“刘兄与仙凝同行,我与赵姑娘同行,分开上路。务必尽快赶到我家报信,倘若无事,便返回接应。” 刘、越二人本想反驳。 赵锦嫙却道:“萧公子说的在理。你们的身法最快,只顾前行谁也难以追上,路上便有其它麻烦,以你们之力也可化解。我身法最慢,拖累大家。他又不放心我独自落后,但他真气虽弱了,剑法却强,我又会些奇门之能,落在后面也可抵挡一阵,拖住他手脚,让你们顺利赶路。这么安排倒也合理,此时越少拖延越好,迟则生变,你们早些上路。” 岳仙凝怎也放心不下,犹豫道:“正源,报信一人足够,我陪你……” 萧正源打断她道:“如果沈星郎先追你们,凭一人之力怎么能脱险?” 岳仙凝凄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觉得是因自己一时错念,也许给家里惹来偌**烦,想要一力承担,宁可拼着自己性命,也让我们先走。” 萧正源听他说完,大笑起来,笑道:“仙凝啊仙凝,你就觉得我如此不济?沈星郎就那么容易杀我?你只管放心地去。” 赵锦嫙见状道:“妹妹,既然萧公子这么说了,你也可放心,还有姐姐在此呢。快快去吧,莫误了时间。” 刘清绝一拉岳仙凝,道:“师妹,也是你将萧弟找来相助我们的,眼前形势一目了然,你我无论如何也要保障萧家的安危,善了此事。” 岳仙凝想了又想,偷偷用感应,只觉萧正源有意胡思乱想,叫她也摸不清真实想法,到底无法,只好说道:“正源,你可答应我,摆脱那姓沈的,早早回来与家人团聚。我安顿好萧伯父就向回寻你。” 萧正源点头道:“你快些走。等沈星郎再来就晚了。” 眼瞧着刘、越二人身影远去不见,萧正源咳嗽了数声,慢慢道:“赵姑娘,一会你藏好身形,我引沈星郎去别的地方,你再朝相反方向赶路。” 赵锦嫙一笑道:“你以为仙凝妹妹真的看不出来你的心思?既然她肯走,就是相信你会安然回去,我又怎能让她失望?再说姓沈的多半会先去追他们。” 萧正源叹道:“如果他先来找我们呢,我内伤不轻,其实并无半分把握脱身,又怎能再搭上你。” 千千结第十八章 赵锦嫙垂头道:“我……既然同你来,就打算同你生死与共的。如此境地,我又怎能弃你而去?” 萧正源心中稍动,道:“赵姑娘……” 赵锦嫙已不让他说下去,扶他道:“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你且疗伤,恢复一分力气就多一分脱身的机会。” 两人赶了一程,不见沈星郎前来,赵锦嫙松了口气,萧正源趁着歇息时候自疗内伤,心中忧虑道:那沈星郎必是暗中窥见我们分头行路,明白此中用意,料着我与赵姑娘逃不出他掌心,先去堵截仙凝了。 二人夜间露宿郊野,赵锦嫙选了个草木高大茂密的地方用环割出窄窄一条地方,将土压了压,宽度仅容一人平躺,担心土地潮湿,将包裹垫在上面,红着脸道:“萧公子,你就在这里歇息吧。” 萧正源不明她为何脸红,转念一想才明白。这地方狭小不易被人发觉,适于隐藏,但这样一来两人同宿势必身子相挨,若是再拓宽些又容易被沈星郎发现,若是两人分开又怕万一有变难以及时照应,此刻是孤男寡女,女子家毕竟矜持,难免害羞。 他犹豫道:“赵姑娘先去睡吧。我坐在一旁就好。” 赵锦嫙急道:“那不成,你内伤未愈,明天又要赶路,不好好休息怎么成。还是我坐旁边吧。”说着将折断的青草散落身边,以做伪装。 萧正源执拗道:“无妨,我内伤已好多了。”说着闭目盘起腿来调息,再不说话。 赵锦嫙心里又气又苦,呆了半晌赌气躺下,心里却放不下,仔细听着。 萧正源奔波一天,争斗数场,体力将尽,又有内伤在身。勉强坐了一会儿,倦意上来沉沉睡去,身子歪着歪着就要倒下,赵锦嫙听到动静慌忙用手托住,慢慢放落,这一来萧正源侧身躺在她的旁边,鼻息沉重,黑黑双眉紧紧锁着,透出无限忧愁。 赵锦嫙借着微弱星光静静看着,感到微弱体温隐约传来,她心头不禁想:仔细看了,才知道他这么好看。 这念头来的突兀,让她自己的心跳也快了,脸庞发烧,也不敢乱动,生怕惊动了萧正源。 这一夜似乎漫长,又似乎极快,她朦胧间就看见草丛的缝隙透过一丝光来,天色越来越明亮,乳白的光轻轻落在萧正源沉睡的脸上,绒绒状的反射着。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这就像是梦境。 萧正源睡的很沉,忽然一股警意升腾,猛然睁开眼睛,正见赵锦嫙看着自己。 赵锦嫙不料他睁眼,心头一慌刚要说话,却被萧正源搂过来捂住了嘴。她又羞又急,刚要挣扎,忽想:萧公子并非小人,他这么做莫非是…… 两人紧紧贴着,赵锦嫙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脸又红又热,只想要埋进冰凉的水里,身子也跟着渐渐滚烫了起来。萧正源一意听着远处,毫无察觉。 陡然一声长啸响起,萧正源揽着赵锦嫙斜斜窜起,百忙间将身旁方布扯起抖开,布旋如盾,借以掩饰身形,方才栖身的地方早被一块石子打出一个坑来。 沈星郎的众劫丝已抖出,那丝刺入布去卷住一物,他用力回拽,将整张布裹着萧、赵两人凭空拽来。陡然,布中人物速度变快,萧正源从其中脱离出来,双掌仍保持着推的姿势,而方布中闪起寒光,一分为二,赵锦嫙不知何时已用上了“战之翼”变化,众劫丝正牢牢缠在奇正环上。 沈星郎暗自冷笑,赵锦嫙这一变化是用奇正环牵制众劫丝,如此缠绕,细丝再难变化,加之萧正源一旁助力,多了几分自保的把握。 只见沈星郎手臂自下而上一挑,余下之丝如水滴落潭,荡起圈圈涟漪,罩往赵锦嫙头顶,赵锦嫙本意凭借萧正源一推的力道出奇制胜,趁机欺近身去,凭着诡道拳法斗上一斗,这一变化有些突兀,那圈来的也极刁钻,正觉得为难。 萧正源唯恐她有失,早就随后赶来,蒙尘剑挑出,众劫丝那圈涟漪顿时紊乱,急对赵锦嫙道:“不要恋战。” 赵锦嫙双环互磕,缠着的那截细丝瞬间脱落,人也向远处遁去,萧正源随后也退,沈星郎不离不弃紧紧追赶。 三人一路缠斗,沈星郎固然掌法强横,但萧正源的行云流水诀剑法包容博杂,奇正环更是变化无穷,隐然间应了相生之道,二人故意不与沈星郎拼斗真气,借着兵器功夫且战且逃,每每危急时候,赵锦嫙想尽办法化险为夷,沈星郎一时竟也奈何不得。这么耗了半日,两人身上多了几处轻伤,前面现出一座破败小庙,萧、赵两人退入庙中,在门口阻住沈星郎,数合后,沈星郎终于罢手,他一日一夜未曾休息,也没吃一点东西,先追踪岳仙凝无果,后又折回找寻萧正源,接着打了半天消耗大量体力,觉得反正对面两人自闭庙内已无处可逃,他在附近转了转,总算还有些野果可以充饥,吃了些果子,又休息一会儿,重新来到了小庙前。 那庙门残破不堪,被他一掌震碎,两处赵锦嫙设的机关在他面前如同虚设,萧正源正在一旁调息,闻声慌忙起身拔剑,脚下却不利索,向旁一栽,沈星随手一掌拍出,无形掌力正中他胸前,萧正源翻身倒地。 赵锦嫙惊骇欲绝,双环摆动就来拼命,但哪里是沈星郎的对手,不过几招便险象环生。赵锦嫙心下凄然道:我纵救不得你,陪你一起死了,也是还你恩情了吧。 沈星郎刚要痛下杀手,脑中忽地闪过警意,拧身一掌扫出,正遇上萧正源的一掌,不料两掌接触时沈星郎手臂酸涩,阴阳真气未出掌心竟有溃散的势头,惊骇之时腹下微凉,已被蒙尘剑所伤。他怎也不懂明明萧正源重伤不起,如何能突施偷袭,一向无敌的阴阳真气怎会突然失灵,但他也不及多想,身子恰似鹰隼腾跃而起,手捂小腹奔出庙门,狂飞疾掠而去。 萧正源有意示弱,引得沈星郎发出掌力,随后巧借蒙尘剑挡了大部分真气,佯装伤重不起,趁着他大意时候,施展屈虚步拼力偷袭,重创了对手,虽说沈星郎也有内伤,可阴阳掌力实在难以轻易化解,一入体内重新牵动了他经脉伤处。赵锦嫙见他直直挺立,神色无恙,还以为他功力恢复,大喜之下扑来抱住他,呼道:“萧公子,你没事么?” 萧正源一直挺立,因为对自己那一剑毫无自信,怕的是沈星郎忍伤复来探查,被赵锦嫙这下冲击,再也克制不住,“唔”的一声,倒了下去,嘴角血沫翻腾,面色渐渐苍白如纸。 千千结第十九章 赵锦嫙由喜转惊,已急的哭了出来,不住问道:“你怎么啦?怎么啦?” 萧正源喘了半刻,缓缓道:“我已伤了他……你救不了我的……快走……快……” 赵锦嫙搂着他只是哭,道:“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死,我不会让你死。”她背起萧正源,焦急间也不辨方向顺路狂奔下去,太阳渐渐西落,萧正源身体热度也随着降下,赵锦嫙心里涌起浓浓的、心如死灰般的绝望,她没想到这个人的生死对她影响会这么深。 就在她心力将尽时,前方孤零零的冒出一户人家来,篱笆上爬满绿藤,柴扉半开,房屋俨然也经修缮,干净简洁,赵锦嫙心里亮起一丝希望,直冲进院落,连连喊道:“可有人吗?有人吗?” 稍一停顿,户门开启,一个苍老声音道:“谁家的女娃儿,这么没礼貌的嚷嚷。” 赵锦嫙举目看去,出来个老者,清癯健硕, 她心神已乱,也不管别的,忙走上前,放下萧正源,拜道:“恳请老丈救命……”说话间泪水扑簌簌滚落,下面的话竟然说不出来。 那老者一时愣怔,待缓过神来,上前查看了情形,把脉片刻,喃喃道:“脉象倒还壮实……”吩咐赵锦嫙将萧正源背入房中,放平在床上,快速翻出几个药丸,喂萧正源服下,之后生起火来。 赵锦嫙在旁守着萧正源,茫茫然然的盯着萧正源不住垂泪,直到闻见药香,老者已端着碗汤药进了屋来,二人合力给萧正源灌下。 老者抹抹额头上的汗珠,见着萧正源的呼吸稍稍平稳了些,对赵锦嫙道:“女娃儿,你且守好了,过了今晚看他如何。” 赵锦嫙一听,忙俯身拜倒,“多谢老人家,若我的朋友无恙,一定重重谢您。” 老者刚要扶她,又觉得手上颇脏,笑道:“起来吧,救人本也是行善,何用多谢。” 院中忽有人叫道:“爹,我回来了。”门开处,一个年轻人手提猎叉,身背弓箭而进。 老者道:“明儿,今天打到什么了?” 年轻人道:“捕到只獐子。” 敢情这一老一少本是猎户,老者姓吴,年轻人是他独子,小字明儿。 猎户常年与野兽为伍,粗通医道,备有各种草药,若非如此,萧正源内伤无药调治,必然血亏气损,难逃此劫。 吴老爹与儿子诉说了经过,将獐子洗剥干净,炖出一锅浓汤。 赵锦嫙毫无胃口,对送来的汤饭勉强一尝,守在床边片刻不离,那父子二人吃过晚饭各自休息去了,她挑亮油灯,痴痴望着萧正源。 这时的萧正源脸上仍旧苍白,胸口起伏稍快,却似乎更加有力。赵锦嫙慢慢握住了他的手,喃喃道:“你一定没事的。”眼泪又掉落下来,滴在萧正源的手臂上,虽在昏迷中,萧正源似有所觉,眉头轻轻皱了下。 赵锦嫙大喜,以为他会醒转,等了片刻却不见动静,又觉失望,这日奔走劳顿,不断惊吓,早耗尽她的精神,失望之下心神松懈,困倦涌来使她不觉中睡了过去。 过了许久,她觉得头上痒痒的,抬头看时,天光大亮,萧正源已然醒了,手放在她面颊边,微微发颤,不由惊呼道:“你醒了?” 萧正源努力笑着,声音极轻,道:“你的眼睛怎么又红又肿的?” 赵锦嫙窘于回答自己多次哭泣,慌忙道:“你饿不饿,我去拿些吃的来。”匆匆起身出去。 吴老爹听说萧正源醒来,也自高兴,因他内伤体虚,重新煮了些清淡米粥端给赵锦嫙。 这一老一少心地善良淳朴,萧正源在此将养多日,所用草药饮食颇多,他们非但毫无怨言,也不提及酬劳等事。四个人每天说笑融融,好像一家人似的。 房屋本就不大,父子二人自萧正源来后就同在一屋,在张不宽大的木床之上同榻休息,赵锦嫙为了照顾方便,在地面打个铺,这么朝夕相处间,心间若有若无一丝情愫更加明朗,她屡次想要扑灭,却是挥之不去。 萧正源看着她无微不至照顾自己,不避男女之嫌,有股感激也是日渐加深,虽然心急家中消息,可也无法立即动身,唯有盼着岳仙凝早早返回传个平安。转眼几天过去,他已能起身,但有力气他便运功疗伤,这以后恢复更是迅速。 不到十天,萧正源能够行走,便想着上路北去,赵锦嫙不放心,费尽口舌劝住他。 萧正源沉思后也知事有缓急,每天除了疗伤,傍晚坐在当院望着夕阳落山,久久不语,一心念着有一天岳仙凝会突然出现。赵锦嫙在旁默默陪伴,自知无法消除他那份焦急。 这天夕阳落尽,吴老爹手里挽着张弓出门,脸上掩饰不住的焦急,嘱咐道:“他此时没回,定是有麻烦了,我得上山看看去。” 萧正源道:“老伯留步,您若不放心还是赵姑娘代劳去一趟吧。” 吴老爹连连摇头道:“罢了罢了,这女娃娃又瘦又弱的,看见野兽还不吓晕了,你也真不顾惜。” 赵锦嫙笑道:“老伯过虑了。只怕野兽见了我才要晕呢。” 吴老爹满是不信,道:“女娃娃别说大话。” 萧正源忽的抬手道:“好像是吴兄弟回来了,莫非受了伤?” 吴老爹抢出门去,走了几十步这才见着吴明儿拄着猎叉,踉踉跄跄的走着,身上粘了许多泥土,破了许多口子,布碎之处还有斑斑血迹。他大惊之下询问儿子,吴明儿边走边说,原来他此次上山竟遇见三只熊,两大一小,怎奈他那时正在一片旷地之上,无处可躲,熊的视力虽差,嗅觉却极好,闻见他的气味立时咆哮不止,母熊径直向他冲去。吴明儿拼命逃避,可熊的速度较他快了许多,被熊爪刮伤多处,仗着反应敏捷机灵,一路险象环生,总算奔到安全地方。 吴老爹听得捏了两手的汗。 千千结第二十章 萧正源、赵锦嫙问清经过,赵锦嫙慨然道:“明天我去替你报仇。” 吴明儿虽也不信赵锦嫙的能耐,但也领她的好意,边在伤口上敷着草药,边笑道:“这熊啊,平时还是温顺的。我遇见那一家子,小熊该是不过一年的。所以母熊护子,才要追着我又咬又抓。” 萧正源看那吴明儿坦然自若,笑容毫无恨意,不由暗暗赞叹,开口道:“吴兄弟,多承你父子恩惠,无以为报。在下会些粗浅功夫,想传你一些留待来日自保,不知你可愿意?” 吴明儿看这二人文弱,也不信他们有什么高深功夫,并不以为意。 吴老爹着实担心,也不管什么道:“明儿,他既有此意,你学学也没坏处。” 吴明儿不好拂逆父亲,只得答应。 翌日,萧正源便传了他些健体方法和提纵之术,自此每日看他练习,忽忽又过了几天,吴明儿觉得身轻体健,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而萧正源身体渐好,归家之念令他心急如焚,叮嘱吴明儿练习不可间断,辞别了吴老爹,与赵锦嫙重又上路。 这些天来他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家人,岳仙凝又毫无消息更是让他担心,不顾尚未复原,不到疲劳已极绝不休息,凌晨天光未亮便继续赶路,甚至吃东西的时也不停歇,只苦了赵锦嫙,每天奔波之后浑身欲散,但她明白萧正源的心情,咬牙挺着也不做声。 一番疾行,终于在一个曙光初明的早晨遥遥的望见了那拱石桥,过桥后片刻,雄武镇的轮廓逐渐清晰,萧正源心头一股燥乱油然而生,这样的早晨镇里的人是该起来了的,镇东的早市吆喝贩卖之声总要穿出很远,而现在整个镇子寂静无声。他冲进了镇子,第一眼就看见片片残垣断壁,黑色的木柱,黑色的砖墙,黑色的石板,他的眼前也黑了一黑。 镇子俨然被人洗劫过,被一场大火焚烧过,似乎也有公差来过,但这都已没了什么意义。 雄武镇就这么消失了。 萧正源疯了一般,不知是如何来到自家门前的,他耳朵里不断嗡嗡的响着,隐约的还有赵锦嫙尖锐的呼唤声。 萧家的宅院成了黑黑的废墟,如漆如墨,原本高大的房屋倒成了一片瓦砾,他还抱着一丝侥幸,钻进瓦砾中徒手翻着,翻出了烧成灰烬的衣物,翻出了一小堆黑乎乎的、不成形的碎银,他捧着这点东西,心里残存的希望彻底的熄灭了。 赵锦嫙看着他跑回了自己的家里,以往,他的身法姿态那么散漫优雅,现在,他只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拼命的、难看地跑着。他不知道找出了什么,呆呆的、无声伫立的背影显得那么悲怆,那么沉痛,她也觉得自己的心随之疼起来,渐渐疼得麻木。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好受,她就在这种茫然下伸手在后面抱着他的腰身,可这一抱,萧正源彻底的软倒了。 赵锦嫙觉得这个男人软在她的臂弯,软若无骨。他在昏迷中双眉又紧紧皱起,眉毛几乎都要拧在一起,泪珠儿不断的在眼角滚落,鼻子不可遏制的抽泣着。赵锦嫙的心酸酸的,似乎在醋里浸泡过,酸出了满眼的泪花。 萧正源脑海中出了许多的幻觉,见到父亲母亲、姐姐姐夫、慕影仙凝、还有许多模糊的形象,在惨叫声中,在鲜红四溅中,这些影像飞快的交错着、交错着,交错得他眼花心慌无法忍受,喊了一声“住手”挺身坐起。 赵锦嫙冷不防他起身,吓了一跳。 萧正源怔怔半晌,才发觉两颊濡湿,心痛如绞。侧目看时恰遇上赵锦嫙亮晶晶的目光,悲痛无由一缩,止了泪水。 赵锦嫙这时镇定下来,安慰他道:“或许他们早得到了消息,先行离开了。所以伐世才会这样恼怒洗劫。” 萧正源伸手道:“你看这些,若是他们从容离开,衣物银两岂能不带走呢……”长长吸了口气又道:“仙凝到底是没能赶来,不知他们是否也遇险了……” 赵锦嫙叹道:“吉人自有天相。伯伯等人岂是那么容易遭暗算的,仙凝妹妹心细如发,又有刘师兄在左右,你也别想得太过悲观。” 萧正源站起身来,心下哀如死灰,扫视四周一番,而后向西出了镇子,赵锦嫙随后走了半晌,忍不住开口问道:“萧公子,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萧正源毫不停步,字字如刀如锋传来:“我先要打探家人消息,如果遍寻不到……" 他双手紧紧握拳:"欧阳前辈曾说东郭想借助突厥搅浑世事,那我,就助唐灭夷,诛尽伐世!” 赵锦嫙眼眶忽热,紧紧跟去,道:“我帮你。”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渐行渐远。 千千结第二十一章 贞观三年,年景虽有小旱,关中粮食还算丰熟,漠北却是连年大雪,六畜多有冻死,突厥时局纷乱,东部西部不和,人心动荡,分裂在即。 这时代州都督张公谨“因言突厥可取之状:颉利纵欲肆情,穷凶极暴,诛害良善,暱近小人,此主昏与上,其可取一也。又其别部同罗、仆骨、回纥、延陀之类,并自立君长,将图反噬,此则众叛于下,其可取二也。突厥被疑,轻骑自免,拓设出讨,匹马不归,欲古丧师,立足无地,此则兵挫将败,其可取三也。塞北霜早,粮糇乏绝,其可取四也。颉利统其突厥,亲委诸胡,胡人翻覆,是其常性,大军一临,内必生变,其可取五也,华人入北,其类实多,比闻自相啸聚,保据山险,师出塞垣,自然有应,其可取六也。” 十一月,突厥进扰河西,太宗以此为由,任李靖为行军总管、张公谨为副总管,出兵征讨突厥,有俟斤九人带领三千骑兵投降,俟斤原为各部落的酋长之称。 随后拔野古,仆骨,奚等酋长也归降唐朝。 当年进入冬季后,太宗命并州都督李世勣为通漠道行军总管,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薛万彻为畅武道行军总管,合兵十数万,全部受李靖节度,北出雁门关,分做六路分道出击突厥。 史记“贞观三年,李世勣为通漠道行军总管。至云中,与突厥颉利可汗兵会,大战于白道。” 白道,早自《水经注》便有所记载,该地土色多为灰白,地处青山之上。山势巍峨陡峭,十分险峻,是历代军事必争之地。 而今,天上飘雪,大地肃穆。寒冷中另有着更为冷峻的杀气,铺天盖地的雪,盖得下斑驳的黑紫色,却盖不下这股杀气。 萧正源凝立在一方山岩上,眉毛已经被雪花覆盖。 突厥刚刚在定襄败过,那是李靖仅用了三千兵马创造的奇迹,以致得到“昔李陵提步卒五千,不免身降匈奴,尚得书名竹帛。卿以三千轻骑深入虏庭,克复定襄,威震北狄,古今所未有,足报当年渭水之役。”的赞叹。 突厥新败,这一战的侮辱也是未曾有的,再经与柴绍所率领的金河军混战后,哀兵之气蔓延,却令眼前战事尖锐起来。 兵法云:哀兵必胜。 突厥本性剽悍,民风粗旷,虽缺少坚韧个性,但屡次挫败既大又惨,归路如今被截断在眼前,家乡土地的召唤、亲人殷切的期盼无不撕扯着将士心灵,这战后的悲愤,终于宣泄在这一片灰白的大地上。白道上的每次鏖战都是极其艰难的,那场面…… 人间炼狱,也许不过如此。 这兵出云中、鏖战于白道的**是六路之中的主力,主帅便是名震四方的李世勣,副帅乃是张公谨与高甑生。 李世勣—— 那是萧正源慕名已久而未见过的、一个威名流传海内的人。 也让他觉得能够与此人身在同一阵营,共同战于此处,那是某种热血奔流的荣幸。他年少时“与其父皆好慧施,拯济贫乏,不问亲疏。” 其后入瓦岗,献策取黎阳粮仓,“开仓恣食,一旬之间,胜兵二十万余。” 李密降唐后,他将自己执掌地方的名录户口送给李密,“……自为己功,以耀富贵,吾所耻也……总启魏公,听公自献,此则魏公之功也。”不肯自己献城邀功,只想着成全旧主。 高祖赞他:“徐世勣感德推功,实纯臣也。” 后来李密叛唐被杀,他“……表请收葬……释服散之,朝野义之……”不顾朝廷非议,以君臣之礼葬了李密,却没有人责怪他。 “勣前后战胜所得金帛,皆散于将士。”追随左右的将士仰慕他高义,多能用命杀敌,屡建功勋。 平定王世充时,故友单雄信被俘,李世勣上表“请以官爵赎之,高祖不许,勣对之嚎恸,割股肉以啖之,曰:生死永诀,此肉同归土矣。”可怜单雄信吃了他的肉,还说他未能尽朋友道义。 他就是这么一个忠义无双、谋略过人的帅才。 斩徐圆朗、辅公祐,征刘黑闼,追随太宗皇帝经历了太多的战斗,那时,太宗身为上将,他为下将,后来他病重,太宗为之亲剪胡须做为药引,才有了托子之重,覆衣之亲。才有他鞠躬尽瘁,败薛延陀,击灭高丽的后事。 “吾为社稷耳,不烦深谢。” “公往不负李密,今岂负于朕哉!” 这是一场君臣间的坦荡相惜。 明君贤臣,一曲相感,千古之后仍在铿锵传咏。 初唐经过乱世洗礼,英雄豪杰、能臣良将层出不穷,草泽之中所遗留各路英豪大有人在,这个炽热的朝代里,年少的萧正源也不免心潮澎湃。 他身后正围坐着十数个人。 这是一只并不普通的斥候队伍。这些人是军中百中选一选出来的,他们的任务就是每日刺探突厥动向,并及时回报,如见突厥将领,必伺机刺杀。 萧正源和赵锦嫙能够从军,还要多亏了这个朝代隐隐开启的、传之于人的博大慨然的胸怀。府兵制历来严谨,兵发将出,兵散将归,防的就是将领拥兵自重。征防宿卫都是由州府堪合后才能出兵,府兵不可随意迁徙,农忙时耕作,农闲时操演,按地区划分,轮流兵役。 千千结第二十二章 那日他入了云州的云中地界听闻颉利在定襄惨败,不由疑惑东郭是否真的会相助突厥。路上恰好驰来数匹骏马,为首的是个军官模样。他挺身想要拦住询问,那军官脾气暴躁,又有军务在身,也不放慢速度,不问青红皂白随手一鞭抽来,萧正源躲过,身形在马匹间飘忽闪过,只听嘶鸣不断,几匹马纷纷扑倒,将士兵掀了下去。 那军官等人个个身手矫健,纵身跳下,惊异非常。 等到萧正源说明目的,为首军官转疑为喜,带着两人到了一处军营,将他们安顿下来。 晚间赵锦嫙隐约听见一员副将对那军官道:“王将军,这二人身份不明,再说还有个女人。兵制您也知道的,这要是被发现了,你我怎么担得起?” 却听王将军冷笑道:“当今国家用人之际,像你这么缩手缩尾岂不冷了人心,还能有什么建树。我自己信得过我这双眼睛,你若是害怕,早早的报上去吧。” 副将畏惧那王将军的脾气,闭了嘴再不说话。 第二日,王将军让两人换了军装,编入这只斥候小队,一同向前进发。十数天光景的行程,萧、赵两人少言寡语,王将军暗里试探多次,确认两人不是细作。 军队才入白道不久,便收到将令,派作一支偏师游弋突厥左侧。 突厥大队军马驻扎在白道之外,连营雪白,团团有如云絮,狼头大纛迎风矗立,几处烟尘升腾,扑向天空。 萧正源静静望着,心头浮现早晨时分所见的、也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的万人争杀。那时他们这只小队才翻过一道山梁,由高而下俯视突厥动向。 突厥骑兵铺掩着大地,伴随着轰隆隆的马蹄声冲上了白道,接下来,他眼见着鸣镝箭矢如蝗飞掠,雪亮刀矛在漫天灰白的云朵下映出并不算太耀眼的光芒,随之闪现的颜色便是鲜艳的红,红色如箭迸射,或成线,或成片,不一会便布满白色的雪地。 再后来,马匹翻倒的嘶鸣声、兵卒的惨叫呼救声、兵刃的撞击声,各种各样的、令人不住寒战的声音被寒风翻卷着带上高空,凄厉的在空气里肆虐着,那血腥之味,浓烈之处叫闻者作呕,似乎,有人就在呕吐。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生命这般互相残忍的绞杀,他浑身冰冷,心里却比冰更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莫非这就是天道的无情?众生的轮回? 季节变换,朝代变更,这些人虽民族不同,可终究是黄肤黑发,为何要如此杀戮?他们之间大多没有私下的仇恨,没有相互的恩怨,有的只是身处地域或民族间的对立,可那种对立又是因什么而起的? 因一个人,或几个人的野心么?或是权谋倾轧么?这些人又为什么要屈居在野心或权谋里,舍生忘死的在此厮杀? 不管如何,这已是他们无法脱离的规则,无法推拒的命运,从上至下,无人能够违背。 他忽然觉得不懂了那茫茫不可触的天道,然而心里终于对敬畏有了另外的理解,茫然地想:或许,这天道本就是该让人敬畏的。 这场惨烈的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突厥营中响起呜咽般的角声,如泣如诉令人心碎,兵退战止,方才发生一幕仿佛一场噩梦乍醒,遍留猩红满地。 赵锦嫙在他身后轻声道:“我看突厥只能逞一时的豪勇,早晚还是要彻底败亡的。伐世还是无人前来,若是来了,以他们之能倒还有些悬念。” 萧正源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询问。 赵锦嫙道:“突厥之勇,勇在个人,你看他们进攻时毫无秩序,各自为战,只有一时血勇之气。反观**秩序井然,进退有法,阵型坚固如磐石,胜败一看便知了。况且两边兵器甲备优劣分明,我更断定突厥必败。” 突厥是生于马背,长于马背的民族,它的子民传闻竟然以铠甲为便服,每个人都是善战的骑士,论及单兵作战的能力,无疑是最强的。长矛、马刀、弓箭、骏马,使他们成为最为凶悍的骑兵军团,驰骋草原的霸者。 而**主力是由步兵骑兵共同组成,分配合理,战术凌厉。若说兵器装备:刀兵每人配弓一张,箭数十支,陌刀一把,长枪一条;甲兵配弓一张,箭数十只,长枪一条,重刀一柄;轻步兵配重刀,长枪,弓弩,牛皮盾,箭百支;骑兵每人长枪一条,圆盾一面,弓一张,箭数十支,长短横刀各一把。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陌刀,有人形容它列成刀阵后“当嗣业者,人马俱碎”的,竟然能将步兵提升到可与骑兵抗衡的地步。 萧正源此时只在想:东郭何以未到? 其实,东郭有崖来了!虽然到的晚些,仍是赶在胜负未决的关键时刻到了。 那一种刺骨般的寒意,令萧正源猝不及防。 突厥营门开处涌出了数千人,甲胄如墨,在皑皑积雪上蜿蜒而行,如同一位书法大家临帖畅行,恣意挥毫,如《笔阵图》中所言的,“横如千里之云、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 一旁的赵锦嫙“嘶”的吸气道:“这一支人马深得兵法妙义,难道……” 萧正源神色严整,眉头轻皱道:“该是伐世的人到了吧?” 赵锦嫙问道:“不知东郭有崖在哪里?” 萧正源注视着下方道:“传闻东郭喜穿玄衣,虽未到不惑之年,头发却已花白。他不在那阵中,领头的似乎是伐世的党连、利众、乱世三将。” 说话间,伐世弟子列出三条横阵,相叠向前。一排为嘲风银弓,二排为貔貅金刀,三排为狻猊铁骑。银弓金刀虽没有骑乘,奔跑速度却比奔马慢不了多少。 **中战鼓忽响,严阵以待。离着约莫三百步距离时,嘲风弓手一边奔跑,一边引箭张弓高高举向空中,待到弓身圆如满月,借着狂奔之势齐齐放手,两千只黑幽幽、大小如同短枪般的铁箭尖啸着扑向空中。 萧正源身后有同伴动容道:“好大的箭支!” 另一人嘲笑道:“这么远的距离根本伤不了人的,大有什么用?” 又一个人已经惊呼道:“你看,看!” 原来那硕大铁箭已然落进**阵内,因那铁箭长大,往往一只便能贯穿两三人,**顿时一阵混乱,然而混乱刚起,又有一轮铁箭赶至,虽有些军卒也用弓弩还击,无奈两军距离还有二百余步,相距太远无法伤敌。 千千结第二十三章 十轮铁箭射罢,**阵型已然不成,伐世弟子也到了眼前,嘲风弓手向后退却,貔貅刀手向前挺出,狻猊铁骑分做两队由两翼迂回夹击。 霎时金光四射,银光飞腾,黑甲穿梭,**士兵中的强壮者也挡不住这些武功有成的伐世人马一击,霎时好像风偃草芥,成片倒下。 忽闻鼓声,一座阵势突出,阵中一员唐将指挥,周围六队军马不断变换,颇是凌厉,正是威名赫赫的六花阵。 伐世人马猝然受阻,也不在意。三将各自号令,狻猊铁骑早奔袭至阵型两侧,嘲风银弓故技重施,目标却是那员唐将。 **的盾牌怎抗得住这些铁箭,可怜那唐将立时死于箭下。六花阵失去中枢,难以变化,顷刻混乱不堪,伐世人马又趁机大肆杀戮。 一阵鸣锣声响起来,白道口的**死伤惨重,不断后撤,活着能够撤出的却已不多。 伐世人马还想追杀,巨大山石由两侧山上滚滚落下,三将呼啸一声,数千人如风返回。 斥候小队里,几乎人人脸色苍白,何曾见过这等来去如风,杀人如割草的功夫。 之前惊呼那人叫道:“这还是人嘛!” “那是伐世的战士。”说这话的是这只斥候小队的队长,名叫蒋横,官拜宣节校尉。“当年我身为骑兵时,曾与那队人马打过交道,可怜当时同袍万人,十有七八丧在他们刀下。” “一万人?那他们有多少人?” 蒋横冷笑道:“不过两千,可我方几乎覆灭。” 一片惊愕声起伏,立刻有人道:“五个对一个!咱们便是和突厥虎师对冲起来,也不会这么惨败啊。” 蒋横不再说话,冷冷盯着下方,脸上一道深深伤疤不住扭曲。 赵锦嫙轻声道:“这下可糟了。那些弓手所射距离三倍于我们,由他们先乱对手阵脚,刀手随后掩杀,我看那金刀比陌刀大了许多,威力更强,重量却不是一般人能用的。骑兵速度最快能够机动夹击敌阵,打乱军心。这本是**的战术,却被伐世反用到他们身上了。这三将也不是等闲之辈,能轻易除掉枢纽,将六花阵破去。” “依赵姑娘看,有什么法子可以破敌?”萧正源随口问道,心内却有个疑惑不能解开。 赵锦嫙道:“倒是有个法子,但是可要很多人帮助才成。” 这话被蒋横听见,冷笑出声。 天色变黑时,斥候队伍下了山梁,仍旧准备按原定路线在突厥大营东侧刺探军情后回营,才到山脚,迎面来了六道人影,前面两条牛犊般的大犬带路,狂吠声远远传来。 一个骂道:“这是最后一队了吧,收拾了这些杂碎,老子还想睡个好觉呢。” 另一人骂道:“六子,你想自己躲清闲?” 被叫做六子的人道:“呸,清闲?门主要是早叫咱们来,早就灭了这些唐兵唐将回家清闲了,我就不明白他老人家有什么不放心的,非要亲自带着咱们来,咱又不是三岁孩子。” 一个又道:“伐五儿,伐六儿,闭嘴。”为首的伐一发话了,别人再不敢出声。 伐世三将之下,便是各队弟子中每千人选出的一名首领,以数字为号。 斥候小队见这几个人大刺刺的叫嚣,几个有血性的已然耐不住,不等蒋横发令,张弓便射向那几个人影,突听嗡嗡之声,转眼惨呼连连,射出的箭竟然迅疾折回,反将他们射杀。 伐五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论这射柳的本事,你们给大爷提鞋都不配。” 萧正源心头一凛,他本想救下同伴,但那箭支快得惊人,他竟来不及阻挡。 伐四道:“你张狂什么,若不是门主耗时十年制出这些银脊射月弓,你们哪有施展的机会?” 蒋横把手一挥,唐兵聚拢一处严阵以待,萧正源顾自挡在他面前。蒋横正要斥责,伐一等人已到了十步开外,萧正源道:“蒋校尉,你带弟兄们先退下去吧。这里交给我。” 蒋横眼睛一瞪,喝道:“说的什么屁话!我从来就不会丢下自己的弟兄,你刚来几天,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萧正源道:“你若此时不走,只怕还有人要丢了性命,是去是留,你身为队长还是早拿主意。” 伐一冷冷道:“死到临头了,还说什么梦话。”手向前一挥,俨然将眼前的斥候们都看做了死人。 伐二见下了命令,首当其冲杀奔过来,他与伐一乃是铁骑首领,所用的金刀略长。 夜黑无光,刀风吼声响亮,只听“叮”的一声响,只听伐二怒道:“这里有硬手,小心!”他身子倒翻落回原地,呼呼喘气,金刀的尖端已然少了一块。 方才伐二冒然进攻,萧正源趁隙用蒙尘剑迎上金刀,想要断他的兵器,伐二也是久经战阵的人物,蒙尘剑的剑身并不反光,在夜间如同隐形,萧正源出剑又轻,几乎没有带起剑风,伐二却感到一股寒意袭来,直觉有异常,顿时不敢大意,以金刀前去试探,同时留了力量准备应变。 萧正源运剑绕过金刀平刺,伐二凭着对方姿势做出反应,金刀翻转正好碰到剑刃上,顿时金刀尖端折断,挡不住蒙尘剑的攻势,惊得他全力后跃。 萧正源顾及同伴不去追击,唯恐自己稍一纠缠,其他唐兵便会被伐一等人杀害。 蒋横眼看对方身手了得,已明了形势,嘱咐一人带队急撤,自己却握着把重刀留了下来,道:“小兄弟,我知道你有能耐,若是保得咱们这些弟兄安然返回,我蒋横纵然今日死了,也在地府谢你。” 赵锦嫙早将双环化成战之翼,闻言道:“蒋校尉,你也快走吧。”她看出蒋横功夫虽然不弱,但面对这些高手无疑只能成为拖累,他若走了,自己与萧正源抵挡一阵,脱身也不会很难。他若留下,可就不那么容易走得了。 蒋横可想不出这些道理,“姑娘忒小看人了,我虽没多大本领,终究是一队之长,等弟兄们脱险,我拼着命不要,也掩护你们脱身。” 赵锦嫙喉间一堵,也不再说什么。 萧正源笑道:“好,与蒋兄这等汉子并肩一战,也算一件快事。来,小弟在前,若是不济了你再上。” 千千结第二十四章 说话间伐一带着三人早将三人围住,伐五、伐六正要追赶下去,萧正源忽地长啸,蒙尘剑化作流光向外便冲,伐一、伐二联手阻隔,心下忌惮剑锋之利,两把金刀分左右而来,飘忽不定,意图令萧正源知难而退。 蒋横见手执银弓的两人向下追去,唯恐属下士兵遭遇不测,但他自知无法与这些人抗衡,焦急得恨不能立刻生出三头六臂。 只听两声闷哼,萧正源进退如电一剑逼开伐一,一掌击退伐二,冲开包围,竟还追上两人,用剑突袭伤了伐五,亏得伐六反应及时相救才保住他性命。那两只大犬被他忙里偷闲踢出两块石子打中,伏倒在山石上,身子战栗不止,呜呜嚎叫。 一时间,伐一收刀怒目而视,伐二右臂微微发颤,满面惊诧,伐五手上拿着一把断去半边的匕首,肩头鲜血不住留下,伐六刚刚收起银弓,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二人银弓绝强,近身的功夫却稍弱。 萧正源已含笑站回原地,赵锦嫙见他从容自如的神情,心里无比高兴,蒋横瞪大了眼睛乐道:“他奶奶的,小兄弟你是人是鬼?我连你怎样动作也看不清。” 萧正源虽在笑,暗自却忧虑。所幸几个伐世的弟子练的不是阴阳生生术,但内功也抵得上一流高手,真气雄厚,内力强横,不说那金刀约有百斤上下,连那银弓的金丝牛筋弦也粗过手指,他刚才全是出其不意,靠着兵器锋利、身形变化才能侥幸成功,如果各自动了真功夫,只怕难以保蒋横无恙。 伐二伏在伐一耳边暗语几句,萧正源隐约听到“这小子真气诡异,兵器又邪乎,那女的实力尚未显露,大哥……” 伐一听他说完,冷哼道:“小子,你敢报出名号么?” 萧正源心间痛楚,笑容收敛,道:“我此来为找沈星郎,你去问他,自然知道我名号。” 伐一冷笑道:“好,等见了沈少主我自会告知。咱们后会有期。”说罢率领几人匆匆离去。 萧正源等他们走远,转身对蒋横道:“速速离开!” 蒋横还在为他几招吓走伐一等人惊叹,此刻满头雾水,被萧正源扯住急急向军营返回。 赵锦嫙笑道:“我还以为要恶战一场。” 萧正源道:“这一来要谢你的诡道拳法让我出奇制胜,二来,就要谢那沈星郎。” 赵锦嫙瞪圆了眼睛,道:“怎么还要谢那姓沈的?” 萧正源道:“我那时被他用真气重伤,仙凝真气与我的真气融合才化解了危险。你知道我善于审气之法,这审气靠的并非只是眼睛,还要意会领悟,就是那时亲身感受到真气融合之后,我想通了一种变化。虽还不能完全自如运用,但刚才用在伐二身上效果不错。在这期间还化用了你的拳法。” 赵锦嫙吃吃笑道:“照葫芦画瓢,画得很像呢。” 蒋横听得稀里糊涂,随口道:“原来你们和伐世的人早就有过结。” 萧正源点头道:“解不开的结。” 赵锦嫙想了想,接下去问道:“你说的变化是什么意思?” 萧正源解释道:“真气由人体所生,时刻维持着阴阳平衡的状态,像仙凝的真气虽属纯阴,但也是由阳极所生成。就算东郭那种真气如有灵性也是脱不开这则铁律的。我只是将自身真气五行转化,抢先寻其薄弱处克制,打乱对方真气的平衡。” 赵锦嫙若有所悟,高兴道:“那么说来,那天在庙内沈星郎与你对掌时神情大变,也是这个缘故?” 萧正源笑道:“正是。沈星郎真气之强,强在阴阳生生不息之上。若论单一的真气,可是要弱于我了。我那时将真气转化成火像增强了速度,先一步进入他经脉中抵消部分纯阳真气,于是阴阳失衡,自然乱了阵脚。” 赵锦嫙大喜道:“这可是说阴阳生生术已被你破了?” 萧正源摇头道:“可也未必的。高手过招不可差之毫厘,但凡对招时手掌相碰,真气发与未发仅在电光火石的瞬间。若对武功经验高于我的人使用,反容易弄巧成拙。” 赵锦嫙满心欢喜被泼了冷水,神色一暗,道:“那这法子可就是行险了,你以后可要谨慎使用的好。” 萧正源点头道:“是啊。” 赵锦嫙道:“萧公子,你说东郭既然号称无敌,他会不会直接暗中刺杀大**主帅,以他的功夫,谁能挡得住?那样一来何须这么劳师动众的硬打?也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萧正源道:“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 蒋横道:“一个人再无敌又怎么能在千军万马中取人性命,除非是不想活着回去。” 赵锦嫙一笑,心道:也并非不可能啊。 等三人安然回转军营时,蒋横将经过一一禀报将军王坼。 王将军听过后立即遣人向帅营汇报此事,提醒大帅多做防范。 天明时,有令兵传来军令,命所有偏师撤回至白道大营内。 王将军询问后才得知,昨夜两只偏师将领被暗杀,埋伏于白道山口的百余兵将也被人全部屠戮。 伐世人马趁势再次进攻,由于少了山顶落石的威胁,这次突入了狭长山道,**全力抵挡不过,退后一里才又重新筑起防线,将伐世人马暂时拦住。 但晚间伐世故技重施,依仗着武艺高超登山搜索,不断杀害山上担任防御的士兵,且有突厥大队骑兵虚实相间前来冲阵。**除了拼命防守,也分兵包夹回击,无奈战术如何变化也无法取得有效的战果,这一战比拼的已不仅仅是战术,在绝对实力的碾压面前,任谁也是毫无办法。 李世勣传令再退一里。 这日战后,**伤亡颇多,营内军医穿梭不断,伐世人马刀械箭支威力太大,普通甲胄和皮盾已经无法有效防护,这是令将领们最为头疼的。王坼在外营听见不断有唐兵哀嚎传出,急躁异常,不断踱着步子,忽然想起一事,径自来找萧正源。 千千结第二十五章 萧正源与赵锦嫙被安排在一顶稍小的帐篷里,正谈论战事,王坼挑门进来,道:“上次听蒋校尉说起,赵姑娘有破敌的计策,不知真假?” 赵锦嫙道:“我是有条计策,但需要很多人手。” 王坼道:“你随我去觐见大帅,若能建功,你虽为一介女流,也少不了荣华富贵。” 赵锦嫙冷笑道:“一介女流怎的?当朝平阳公主置幕府,营号娘子军,多有战功。另有勇安公主豪情不让须眉,我虽是女流,也不会贪图什么荣华富贵的。” 王坼一愣,而后哈哈大笑道:“好个不让须眉的女子。是在下言语粗鄙了。” 萧正源起身道:“我对李大帅慕名久已,也想一同前去,将军可同意?” 王坼道:“听闻帅帐也来了些江湖人士,好像名头很响亮,武功也是出奇的高。也许萧兄弟能认识也说不定。” 萧正源笑道:“我不是江湖中人。” 王坼道:“管它什么中人,能聚在一处为国效力,也不枉生为热血男儿一场。走!” 两人随王坼过了层层哨卡,到了一座金顶大帐前,里面热闹非常,那声音有娇柔的,有豪爽的,有苍老的,有温雅的,杯盘错落声此起彼伏,赵锦嫙暗暗冷笑:败得如此之惨,还有心思饮酒。 王坼自去守门军兵处通报,片刻后,一名军卒前来引领三人进帐。 帐内摆着三张方桌,数人席地而坐,帅座上那人眉宇轩昂,眼亮如星,脸上数条浅浅疤痕,身披黄金甲胄,正是李世勣。下首坐了三人;一个方面长髯的中年男子,一个清秀的中年女子,一个白面老者,每人背后均站着少年弟子。 李世勣见王坼进来,笑容更盛,那笑如同春日暖阳令人心中发热,“王将军,你来的正好,我与你引荐,这位是扬戈门的秦城门主,这位是天鼋派的轩辕苍宇,这位是太阴派的东方雪瑛,都是来不远千里来助我大唐的英雄巾帼。” 王坼抱拳环顾施礼,李世勣道:“我听说你帐下新收了两人,其中一个还是女子,呵呵,便是她说有破敌之策么?” 王坼回禀道:“正是这位姑娘。若不是这两人,只怕下官的斥候小队早已覆灭了。” 李世勣起身道:“如此说来,本帅先代兄弟们向二位道谢了。”说着竟躬身一礼。 赵锦嫙忙还礼道:“李大帅严重了,小女子何德何能,受不得大帅的礼。” 李世勣落座道:“姑娘有何见教尽管提出,不必拘束。” 赵锦嫙从容道:“恕我直言,我军虽然久经沙场,但论及武艺修为远逊对方,战术施展更是大大不如他们迅速,若是硬拼必败无疑。既然不可力敌,就得智取,需要借助机械之力。” 李世勣叹道:“我也想过此道。怎奈当时出兵甚急,所需工程器械,硬弩战车均留在云中,我已派人去取,可计算路程少说也要数日。好在这几位英雄到来,或可依赖众人之力拖延时日,待到援军来时便能反败为胜。” 赵锦嫙道:“据我所知,那伐世之主东郭有崖号称无敌,手下强者甚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在阵前出手。若我军不及时反击,先发制人,无异坐以待毙。” 那白面老者是扬戈门的门主秦城,忽然插口道:“说的虽有几分道理,可也小看了我这把老骨头了。嘿嘿,东郭有崖那无敌的名头是别人封的,老夫可头一个不服。” 这扬戈门源于汉朝,乃是兵家世族,本门所练披坚心法十分厉害,因是兵家,偏于注重外功,一把长戟可说是出神入化。 中年女子乃是太阴派的东方雪瑛,嗓音柔细,叫人听来颇觉得亲切,“秦门主,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东郭有崖既然号称无敌,我等便更不该轻敌。” 所剩的轩辕苍宇声音洪亮,大声道:“雪瑛说的极是。我们此来是要相助大帅,可别因为一时大意出了丑。 ” 这太阴派与天鼋派同起于魏晋,相互间有着一定的渊源。太阴派的夜光心法驰名海内。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太阴心法便以此为基。 李世勣道:“且让这位姑娘说下去。” 赵锦嫙继续道:“大帅若能分拨千余匠人给我,三天之后便可见分晓。” 李世勣道:“营中工匠本就不多,士卒可充数么?” 赵锦嫙微微皱眉,“勉强可以。” 李世勣道:“本帅便等你的手段了。” 赵锦嫙朗声道:“我以项上头颅作保,如果不胜,请大帅军法从事。” 李世勣转下帅案来,伸手道:“好,你我击掌为证!” 两人击掌三下,相视而笑。 萧正源道:“赵姑娘,多一分时间,便要多死人。不能再快些么?” 赵锦嫙回头道:“我也想快些,但这已是极限。萧公子放心,三日后我定让你有一份可以和那姓沈的对面相谈的资格。” 李世勣笑道:“只顾谈战事,尚没问二位的姓名呢。” 萧正源拱手道:“在下萧正源。” 赵锦嫙敛衽道:“小女赵锦嫙。” 李世勣哈哈笑道:“可见天兴大唐,有这些奇能之士甘愿效力,何愁突厥不灭。” 王坼见既已说完该说之事,便躬身辞行,带领两人出了帅帐。回营路上,萧正源喃喃道:“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赵锦嫙道:“你说李帅?” 萧正源一笑不语。 当夜无话, 次日有将官请赵锦嫙前去帅帐议事,此后一直未回营帐。 萧正源身在斥候队伍,不能去阵前作战,便每天偷偷到山梁上观看战事。 这一看不由叫他大吃一惊,那日帐中的几个年轻人已到军前助阵,功夫都不弱于伐世头领,尤其轩辕苍宇身后的弟子,功夫似乎比自己更强。 虽然三将尽力维护,每日里总会有伐世人马死在那几人手里。 然而轩辕苍宇,东郭有崖以及伐世二帅却一直未曾露面。 千千结第二十六章 萧正源大感疑惑。 三天以来屡次交锋,秦城虽然多次布阵,带军坚守,**终究当不起伐世的锋锐和突厥虎师的连番进攻,步步退守,倘若如此下去,早晚将失去白道这处险要据守之地。 第四日凌晨,突厥营门又开,伐世人马当先,突厥大队兵马在后,潮涌一般而来,似要一鼓作气冲毁**防御,夺下白道。 **接连挫败,军心动摇,面对此番景象阵型不战自乱起来,三将一见,只是全速向前冲去。 在滚滚闷雷似的马蹄声中,忽的响起十数声锤声,空中闪过几十道黝黑的闪电,党连本来身在最前,由于每战必胜,他起了松懈的心思,觉着这次也是必然该胜的。那黑色闪电来的又十分突然,到了面前时,他才惊觉过来,奋力单手拨出,哪知来的竟是铁铸的一支大箭,乃是将军中长矛临时改制成的,他这一拨毫无作用,箭头划伤他手臂后,又将他身后两名刀手钉在地上,一时间伐世人马中血花绽放,不知多少人被巨箭射杀。 **诱敌成功,此刻阵型重归严整,骑兵从后迅疾突出,围剿过来。 党连、利众均是轻伤,乱世急忙命令狻猊铁骑由后向前,掩护刀手与弓手撤退。 他们才撤了不远,巨箭又至,虽然人人拼命抵抗躲避,还是有不少伐世人马死于非命。 他们本来应变极快,但突厥骑兵挡在他们身后,反成了他们的阻碍,那巨箭来的既快,又是力道千钧。最后边的突厥骑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不明白怎么忽然停了下来,突厥将领传令后退的工夫,第三轮巨箭又来到了。 这回伐世人马虽然早已散落开来避免伤亡,可那巨箭也不是方才那样集中,而是散成四方,各有目标。 伐世和突厥人马又一次大量死伤,三将勃然大怒。 从战事开始不过两刻钟,伐世弟子已然伤亡了一百余人。 正当突厥士兵乱哄哄茫然后退之时,一声灌耳清啸如天雷下坠,震得所有人耳中嗡嗡作响。 有道身影比闪电更快,疾速向**阵前飞去。 数万**严阵以待,这人就这么只身前去,他负手身后,气度悠闲,步子虽迈的不大,速度可是奇快,百丈的距离他似乎只走了几步,中途自然有**骑兵、弓手阻拦他,却被他伸出一只手来在身前左右一挥,箭矢无不纷纷偏折落地,骑兵更是人仰马翻。 就在所有人目瞪口呆时,他迈入**的阵中,闲庭散步一般,兵卒们只觉得有种极大的力量将自己推拒开去,刀枪才举那人已从身边走过,深入了阵心处。 东郭有崖来势虽如雷霆,却始终未杀一人。 赵锦嫙脸色憔悴,双瞳满是血丝,正在一座楼车上摆动着两面小旗,下方地面上停着十辆弩车。 说是弩车,却是大得太多,每一辆车旁有五十名士卒正在同时摇动一把手柄,人人咬牙鼓气,俨然非常吃力,手柄转动,车中传来咯吱咯吱之声,车上罗叠着五张大弓,弓上挺着硕大铁矛。十名小卒手持木槌,只等发出号令时便砸动扳机,发出铁矛。 萧正源这时正在山岩上瞧见**得胜,高兴之余又佩服赵锦嫙能在短短三天内造成十张如此威力的车弩,然而他见到一人乌衣白发,武功绝顶,穿过**阵势直扑赵锦嫙所在的地方。 等看明了东郭有崖的意图,他顿时面无血色! 赵锦嫙瞧见来人武功通玄,一眼发现自己乃是中枢所在,自知命悬一线,仍在镇定计算角度距离,命令下方军卒调整车弩,准备濒死之前也要再尽力一次。 眼见着东郭就到了楼车下,伴着声豪爽大笑,轩辕苍宇挡在东郭有崖身前,两人身形交错对了几掌,地面立刻荡起几股狂飙来,轩辕苍宇笑道:“前日咱几个还没分个胜负,今天可要好好再打一回。” 东郭有崖冷哼一声,也不理他,径直向赵锦嫙的方向杀去,轩辕苍宇笑道:“哎,别走,故人相见,来叙叙旧……” 他边说边退了一步,显然无法挡住东郭有崖前行的势头。 “无敌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大大的祸害。”秦城手持着一把青龙戟出现阵前。 “若是东郭先生能够幡然醒悟,我们各自停手岂不更好?” 东方雪瑛双掌柔如春水,令东郭有崖脚步略缓,凝起神来对待三大高手联袂一击。 萧正源这时正在山石上跳跃着,先前他仅仅是想赶下去救援,虽然明知无望,可还是存着侥幸。等到三人现身,他心里略安,身形却毫不停顿。 又听轩辕苍宇豪爽笑道:“前日我等夜访颉利,却一同伤在你的手里,想必你也不好过罢……” 东郭有崖一言不发,挡开一轮进攻,右掌虚空拍出,这一掌有些莫名其妙,并非是对着三人所发。 东方雪瑛晃身向后,接下一股掌力,道:“你若是想打坏楼车,不让那位姑娘继续发令,可得先问问我。” 秦城恍然大悟,可东郭距离楼车足有五十步,如果他此举能打翻楼车,那掌力要达到什么程度,这么想着,秦城额头冷汗直冒。 东郭有崖仍不断以掌力击向楼车框架抑,轩辕等人又要围攻他,又要提防无形的掌力,转眼渐渐落了下风,眼见再过几招便挡不住了。 东郭有崖紧逼几招,看准空当,身如大鸟飞到楼车旁,转瞬上了顶端。 赵锦嫙似还不觉,挥动小旗下了最后的指令。 东郭有崖毫不留情,挺身便要下杀手。 楼车忽的一阵摇晃,木台上机关作响,地钉飞刀接连发出,可这也阻不得东郭有崖。 随着摇晃变得剧烈,咔嚓一声,楼车整体垮塌,赵锦嫙早已趁着东郭躲避机关时接着绳索下到地面。 东郭有崖从上坠落,心中暗气,在碎木中仍找准机会向赵锦嫙方向纵跃。 千千结第二十七章 东方雪瑛最先赶到,将赵锦嫙护在身后,秦城和轩辕苍宇已从旁夹击东郭有崖。 四人再次缠斗一处,**虽有将领想要相帮,但几人乃是武功臻于化境之人,此刻全力施为,如飚举电至,尘土卷扬而起,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 疏忽一道人影飞过众人头顶,扑入尘土其中,猛听数声大响,东郭有崖手捂左肩倒飞而去,萧正源倒在东方雪瑛怀内,双目紧闭,口角血如细线流下,轩辕苍宇在他侧下保持着弓步推掌的姿势。 东郭有崖边返回突厥军营,边发出清劲长啸。 秦城也不追击,眉头微皱。 东方雪瑛伸手扶着萧正源,正在为他号脉。 这期间赵锦嫙丝毫不肯松懈,频频发动铁矛,继续杀伤。 此战下来,伐世可谓是损失惨重,突厥骑兵也被这种车弩震慑得士气大落。 **得胜而归,李世勣大喜,亲自到了那支刚组建的惊雷营中,却遍寻不见赵锦嫙。 赵锦嫙这时正陪护在萧正源的床榻旁,东方雪瑛刚刚喂他服下一粒红色药丸,抹了抹额头上的细密汗珠,慢慢道:“好在伤的并不重。吃了这颗赤子丸,半个时辰后他便可醒了。” 轩辕苍宇审视半晌,道:“这年轻人是什么门派的,小小年纪竟然能够挫动东郭有崖?” 秦城哼道:“若不是你最后替他挡了一挡,他就见阎王去了。” 东方雪瑛沉默片刻,慢声道:“以你我的修为,面对东郭有崖虽能自保,对他的真气可多有忌惮。可这年轻人与东郭有崖对掌时候,竟能叫他退了一步。我方才为他疗伤时发觉他的真气十分怪异。” 轩辕苍宇问道:“怎样怪异?” 东方雪瑛摇头道:“我也说不清。” 秦城道:“等他醒了可要仔细问问。孟锐。” 那身壮体高的青年连忙上前,秦城道:“今夜你不要休息了,多留意营中动静,谨防有人偷袭。” 孟锐答应一声,出了帐去。 轩辕苍宇、东方雪瑛分别唤道:“祝阳。”“卿瑾。” 那两个少年男女祝阳、施卿瑾会意,也随之出去。 东方雪瑛看了看赵锦嫙,思索一会,道:“东郭有崖掌法高明,真气之强更是你我三人望尘莫及的。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轩辕苍宇双眉难展,“与他相遇,我们只有游斗的份儿。” 秦城脸色透着一点倔强,“手上的功夫虽不如他,便用兵器。” 东方雪瑛苦笑道:“秦老,东郭身法如电,若不是我与苍宇拼力截住,您怎能尽情施展青龙戟。我们都用兵器,在他面前只会输得更快。” 秦城心里不服,转念一想才明白其中道理,顿时闷声坐下。 赵锦嫙暗道:三生掌法幻化莫测,倘若有长戟配合远攻还能克制一二。都用兵器只怕不成。 轩辕苍宇道:“那夜我去刺探颉利大帐,结果误打误撞听见两个年轻人对话。这日忙着疗伤,也没提起话头来。” 赵锦嫙大大不解:怎么是轩辕探营?那东方雪瑛的轻功似乎更好。 她却不知轩辕苍宇脾气豪爽,真气近于火象,本身特性轻浮升腾,他的轻功比东方雪瑛要好,也担心突厥大营危机四伏,探营刺杀颉利太过凶险,是以自己前去,叫东方雪瑛在外接应。 东方雪瑛问道:“他们说什么?” 轩辕苍宇道:“东郭有崖曾经刺杀过李大帅。” 秦城不由“啊”的叫道:“他真的来过?” 赵锦嫙身子也是震动:这几人竟没察觉东郭有崖偷入唐营,莫非那是在他们来之前?东郭既然出手,有谁能挡下他救了李帅? 轩辕苍宇道:“那似乎是在你我到来前的事了。是一位高髻圆脸的女子拦住了他,他竟还败在那女子手下。” 东方雪瑛也不禁瞪圆了眼睛。 东郭有崖号称无敌,会败给一个年轻女子! 秦城哈哈笑起来,他与眼前的轩辕苍宇、东方雪瑛都是江湖中的绝顶高手,三人联合尚且胜不了东方有崖,他更不相信有什么年轻女子能够比东郭有崖的功夫更高强。 轩辕苍宇面色认真,又道:“而且他一败之后,带上伐世二帅又去刺杀,结果……” 东方雪瑛紧张道:“结果怎样?” 轩辕苍宇道:“结果二帅重伤,至今没能复原。他受了些轻伤。” 秦城此刻已笑不出来,面沉如水,他心知轩辕苍宇不会编话,既然说了,这必然是真的。可这也正解释了东郭有崖和二帅始终没能及时参与阵前厮杀的疑问。 东方雪瑛道:“如有这般高人,为何阵前不见她现身,反而暗地保护李帅呢?” 轩辕苍宇笑道:“这我怎么知道。听到这里就被他发现,结果我逃他们追,还过了几招,真没想到会如此狼狈。” 秦城闷闷道:“老夫向来轻狂,却不想……” 东方雪瑛嫣然笑道:“不是有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俗语么。秦老何必太过在意胜败强弱呢。” 轩辕苍宇哈哈笑道:“雪瑛,你女人家到底不知道我们男人这争强的脾气,谁比自己厉害了,那是早晚惦记着要胜过他的。” 东方雪瑛抿嘴道:“那个击败东郭有崖的年轻女子,莫非你们也想胜过人家?” 轩辕苍宇摇头道:“我不跟女的比,好男可不跟女斗。” 千千结第二十八章 赵锦嫙耳听他们谈话,忽见萧正源眼睛缓缓睁开,忙轻声呼唤道:“正源,正源。” 萧正源头脑中昏沉沉的,身体似乎空了,只觉得轻飘飘的,他勉力聚集精神,听见赵锦嫙叫他,问道:“我是在哪?” 赵锦嫙把着他手臂道:“是在营内。你觉得怎么样?” 萧正源努力回忆,这才想起那时自己借由巡天身法赶到,突破劲风,瞧准了机会偷袭东郭有崖,但东郭有崖是何等人物,虽然身当三大高手之间,仍有余回了一掌,只是真气回流稍慢,让萧正源得以施展五行破衡之术。 东郭有崖自练成阴阳生生术后,从未在真气上吃过亏,前时败给一个莫名女子,败得也算是明明白白。不料与这年轻人对了一掌,掌心竟然**,阴阳真气瞬间紊乱。 萧正源一者是出其不意,二者是取巧,这才能撼动东郭有崖,可他真气只能扰乱那股纯阴真气,却不能抵消。东郭有崖机变奇速,不令阴阳真气糅合,纯阳真气独自突出,萧正源的太微真气正与纯阴真气纠缠,无力回防,况且东郭有崖内力也强过萧正源太多,令萧正源手臂筋骨剧痛,这一来,萧正源立时身陷绝境。 轩辕苍宇等人岂能错过千钧一发的机会,几乎同时出手,东郭有崖本想再接一掌毙了萧正源,却被轩辕苍宇抢先接下,尽力躲得开秦城抖来的一戟,肩头上却被东方雪瑛打中,料想难以成功杀人,这才离去。 即便如此,萧正源仍被纯阳真气所伤,筋骨也已受创。 秦城耐不住性子,上来问道:“小子,你是什么门派的弟子?” 萧正源想要回答,头脑一阵眩晕,双目闭上,秦城以为他不愿与自己说话,刚要发火,东方雪瑛侧过身来,隔在萧正源身前,柔声道:“我来问你,为何帮我们对付东郭有崖?” 萧正源刚刚说个“我……”字,眼前又是一黑,轩辕苍宇本也焦急知道答案,见状却道:“还是叫他休养一晚吧。” 秦城冷哼一声,转身出了帐子,东方雪瑛叹息一声,也与轩辕苍宇各自归去。 萧正源越觉头脑昏沉,这么不知过了多久,似有许多嘈杂声,李世勣声音飘渺传来。 “赵姑娘,赵姑娘……” 赵锦嫙忙迎了出去,只见李世勣面带笑容,眉梢也洋溢着喜色,笑道:“你可让我好找啊,不想姑娘竟能三日造出这等厉害的大车弩来,如今大破伐世,突厥丧胆,我可要上请大功给姑娘那……” 他见赵锦嫙愁容浓重,疑惑道:“赵姑娘有何难处不成?” 赵锦嫙心道:若是正源没来,那三位前辈也未必能保我周全,可他一来,却是又为我伤了一回。他的恩情,我可真是无以为报了,边想边道:“为国建功乃是份内的事,我不想求什么奖赏,只是我的朋友受了重伤,好生担心他罢了。” 李世勣听了,重又笑道:“姑娘早说,少林寺也遣来一百僧人到军前助战,刚到军营,他们必定带有灵药,我代姑娘去求几颗来。” 赵锦嫙大喜道:“多谢大帅。若是让我的朋友早日康复,我愿带一支奇兵助大帅扫平突厥。” 李世勣叫过一员偏将,低声说了两句,偏将径自去了,回身对赵锦嫙道:“灵药片刻就到,姑娘与我去帐内说几句话。”说罢令随从兵将留在原地,当先挑帘进去,一眼看见萧正源躺卧床上昏昏不醒,叹道:“兵者,凶器也。”这句出自《孙子兵法》,说战争是件非常凶险的事情。 赵锦嫙随后道:“大帅豪气干云,语气怎么如此无奈。” 李世勣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怎会不无奈?” 赵锦嫙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李世勣苦笑道:“老子是千古圣贤,说的自是道理。可我虽是不得已,但并非圣人,只愿早早平息这世上兵戎刀戈,叫百姓过几天升平日子。” 赵锦嫙道:“突厥历年劫掠夺虏,一天不平,大唐子民便没有升平可言。” 李世勣道:“可眼前有多少军卒死伤,将来还会有多少人为此殒命,他们可看不到那些升平的日子。” 赵锦嫙不解道:“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况且既然从军四方,当以马革裹尸为荣,大帅征战这些年,怎么今日反倒惋叹了?” 李世勣笑道:“李某今回遇见强敌,如果不是姑娘相助,只怕更多兄弟要丧命于此,若是姑娘还有什么高明的计谋,不妨全力施展。李某诚请指教。” 赵锦嫙忙道:“大帅经历无数大战,立下无数功劳,忠贞劳苦,世人无不称赞,小女子何能,怎敢谈指教二字。” 李世勣正色道:“论起带兵,李某虽有一些法度,文才武略却远远不及药师兄,否则今日也不会面对强敌难施计谋,我看姑娘所学,似与他渊源颇深,若是姑娘胸有成竹,可要坦诚直言。” 李世勣口中的药师兄便是当朝李靖,他见赵锦嫙言行间多有大将风度,只这车弩一项就不是俗子所能知晓。她定在三日后出战,十架车弩恰好完工,百支巨铁箭恰好造就,而风向偏又是吹着突厥大营方向,无形中增加了车弩的射程威力。 车弩高低,距离尺度,风力风向,在她算计中似乎无一不到。单是那发射弩箭,也需计算不差才有准头,她竟可一人同时指挥十架。 赵锦嫙道:“大帅言重了。那伐世一脉历练多年,已非寻常军旅所能对抗,便是有地利可倚靠,能够牵制这许多时候,实是不易中的不易。若不是大帅人品高洁,威望隆盛,或许军兵几战之下早就没了斗志。小女也不过是多读了几本兵书战策,更不敢与李尚书相提并论了。” 李世勣笑道:“我夸姑娘,姑娘反又来夸我,这叫别人听见,可要说你我互相吹捧了。” 赵锦嫙嫣然道:“那车弩为赶工期有所减料,使用次数有限。我需要尽快再做几架备用。” 李世勣道:“需要多少人手,只管开口。” 赵锦嫙道:“人手嘛,还够。我想趁着伐世新败,明日大帅借我五千人马出白道,并让几位前辈、新来僧兵与我同行,另派数万大军掩后,看能否再破突厥。” 千千结第二十九章 李世勣问道:“姑娘在军前率队,不知谁能指挥车弩?” 赵锦嫙道:“我已从新建的惊雷营中选拔五人,教授了运用车弩之法,明日他们便可代我指挥。” 李世勣朗声道:“好!明日李某便等着姑娘的捷报。” 次日,赵锦嫙奉帅令调遣五千骑兵,与轩辕苍宇等人出了白道,直至突厥连营之前。 突厥颉利可汗早得到消息,聚集人马,意图歼灭这支前来挑战的**骑兵。 东郭有崖中了东方雪瑛一掌,休息一晚已然复原。他惟恐突厥一败再败,亲自率领伐世人马出来。 非战、征韬二帅还未康复,沈星郎挨那一剑伤的不轻,刚刚痊愈,首次出现阵前。 沈星郎听伐一等人说萧正源也已来到此地,又见师傅昨日在萧正源手上吃亏,暗暗找寻踪迹,欲要替师傅报仇。 两军对圆,颉利大汗令下,号角长鸣,突厥骑兵一阵呼喝,数万豹师人马齐齐冲杀上来,地面在轻轻颤动着,积雪在马蹄下飞扬,太阳偶尔从云间闪现,无数长矛马刀晃映着刺目的阳光。 东郭有崖并没有冲在前方,仅是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布成一线,静静凝立,待距离近了,各出弓弩发放箭支,才射了一轮,伐世银弓的铁箭也已发出。 赵锦嫙立即下令,五千人马分为五队,松散开去,将赵锦嫙围在当中缓缓后退,每队里各有二十名少林僧人,在阵中到处奔走,手拿熟铜棍拨打铁箭,救护骑兵。虽然还有伤亡,终究是少之又少了。只苦了那些僧人,多人被铁箭上的力量震裂虎口,流血不止。倒有一名年轻和尚挥洒自如,从容应对。赵锦嫙一眼看见,心里佩服,可也无暇多想。 突厥骑兵趁此机会,快速围裹向前,将**团团包围起来。 这五千人马随着赵锦嫙指令不断变化,形似五朵梅花,在冰雪间随意开合。 两方人马一旦混战,伐世银弓也只好罢手,东郭有崖看出对手阵型看着并不奇特,却十分奥妙,以少敌多,竟然游刃有余。 他正想加入其中,以伐世人马击垮这些**骑兵,猛听锐啸声破空,巨箭来到,他早有警惕,出行前叮嘱三将多加小心。那边巨箭才一发出,伐世上下已然散开,避开巨箭,绕过战团,直扑车弩之处。 东郭有崖看出骑兵中枢又是那指挥车弩的女子,在她统御下,这梅花阵型虽不如六花阵型凌厉,却是因地制宜,拖住突厥大军的手脚,磨损气势,数万**又在后勃勃欲动。 他一目了然,自是不能容许赵锦嫙得手,独自横空踏着两方士兵头顶而来,未及到赵锦嫙面前,豪爽笑声从他耳边传来,轩辕苍宇双掌从左侧拍到,东郭有崖略一晃身,避开双掌,纵身前跃,东方雪瑛右掌落空,可秦城老辣,早在前方舞动青龙戟拦截,东郭有崖不得不稍稍停顿,轩辕苍宇、东方雪瑛立刻赶来,三人一旦聚齐,东郭有崖一时也难以轻易摆脱。 秦城边打边心道:这小女娃心机颇细,让我这三人不离她左右,似早料到东郭有崖会出手杀她。眼下这阵法我虽识得,变化我却没能尽数明白,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能为。 东郭有崖被三人所阻,屡次想以掌力击伤赵锦嫙,但未能如愿,两军交战多时,**固然阵型奇妙,但免不了伤亡,人数渐少。颉利可汗又急又气,连下命令,鹰师随之扑上,要一鼓作气歼灭眼前**。 伐世弟子既已向车弩方向所去,赵锦嫙此刻忽然抬手,五队人马由散而聚,缩成圆阵,缓缓转动如同磨盘碾压,随她调度向东冲杀,杀出百米,折往西南,不停冲杀了数次,接连换了数次方向,突厥骑兵大多数人忽然心生异感,放佛对面**个个强大无比,而自身弱小可怜,怯懦的感觉令这些人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要知突厥骑兵称雄草原,傲慢自大,何时怕过对手,况且当前又是十几倍于对手。这感觉来的突兀,突厥兵将顿时乱嗡嗡起来,这战场中却是千钧一发的地方,**一改守势,人人争先以一当十,数万突厥骑兵竟而逐渐溃败,颉利可汗更是看得稀里糊涂,他大怒之下也未想原因,又调集数万精锐虎师上前助战,赵锦嫙仰头四顾,见西方隐隐有云,青白狭长,率军转头向西奔驰,突厥骑兵在后紧紧追赶,**保持着距离不断发出弓弩射杀追兵,二十支箭射尽,赵锦嫙再次率军背西而立,重新杀回。突厥骑兵人人心头一阵迷糊,又是一阵混乱。 这边打得热闹,伐世弟子也没闲着,避开第二轮巨箭之后,正当离着车弩所在不远时,数十根巨矛凭空而下,直射入最后面的银弓射手之中。而这时嘲风银弓正在张弓射击**前阵,毫无准备,等三将发现时候,已晚了,这次巨矛在空中竟然四散裂开,铺天盖地,无法躲避,一时死伤成片。 沈星郎双眼通红顺着来箭方向看去,但见山崖上停着五辆车弩,原先被**掩盖上了积雪,难以发现,等他们冲过之后,却从背后射杀。 伐世人马中,嘲风银弓最具威力,射程既远又大,可以说让**人人胆寒。 如今赵锦嫙将新造好的五辆车弩埋伏在山顶,专为了找寻机会射杀银弓弓手,重挫伐世人马的士气。 沈星郎返身纵起,双手抓握山石攀登而上,迅疾堪比猿猴,山上惊雷营士兵看见,无不咋舌,忙以石块去砸,不料沈星郎稍一躲避,顺手抠碎岩石,抖手发出。那些士兵不知厉害,还在嘲笑他胡闹,石块已迎面挟着劲风来到,使得那些士兵口鼻一紧,吓得面无人色。若不是祝阳手快接下,定要没命几个。 其他人略微一缓慢,沈星郎攀登速度奇快,离着车弩所在石崖还有三四丈,腾身如箭,飞上石崖,挥掌便下杀手。 孟锐将几名唐兵扯开,避了掌力,出拳还击,被沈星郎用掌格出,他手臂一麻,慌忙撤回拳头,起腿一踢,他明白阴阳真气非自己能敌,也不硬碰,避实击虚,若非不得已,绝不同对手接触身体。 沈星郎心知难以几招间杀了他,破坏车弩、杀光**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几招逼退孟锐,一下窜到**弩车面前,抬掌便砸。 千千结第三十章 不防背后灼灼发热,沈星郎不及打坏车弩便回身探掌,正与祝阳对了一招,二人真气几乎势均力敌,祝阳掌心轻微麻木,暗暗吃惊道:瞧这少年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真气竟能与我持平,枉我十几年苦练却胜不过他。 沈星郎掌心火热发烫,也正吃惊,他想不到自己才出世不久,接连遇着对手,不说萧正源、刘清绝等人,这里又有两个年轻好手,真不知还有多少少年豪杰未曾露面,以往高傲之心终于有些收敛。 他才想到这里,一个妙龄女子探掌攻来,沈星郎也举掌还击。 四掌相对,沈星郎脸色忽变,原来水火相克,但也相济。祝阳的烈阳真气与施卿瑾透的夜光真气似在相互吸引,掌上冷热交替,使他大感吃力。背后孟锐复又出拳打来,沈星郎堪堪撤掌拧身,众劫丝悄然从袖中抖出,孟锐一时大意,左腿被抽了一下,疼得他大皱眉头。幸亏祝阳、施卿瑾及时援护,才让他不致被沈星郎重伤。 山下三人围斗东郭有崖,山上三个弟子同战沈星郎,那边伐世弟子早红了眼睛,在三将引领下拼命冲击**阵营,无奈距离越近车弩威胁越大,往往间不容发,难以躲避。**数万之众挺出几只部队,均是六花阵型,转而聚成人墙,密集固守,不使伐世人马前进,原来李世勣一眼看出其中关键,传下将令改换阵型。任何人不可退后。**军令极为严格,李世勣平日治军有法,虽然面对实力强绝的伐世人马,铁盾皮盾也禁不起金刀劈砍,**士兵往往抵挡不过一合便丧了命,但是人人咬牙坚持,舍生忘死的拼杀,呐喊声此起彼伏,震动天地。 生死鏖战,惊心动魄,身在其中不觉,旁观者却是冷汗淋漓。 沈星郎费尽力气也只毁坏了三架车弩,偷眼看时,伐世人马被**拼死阻挡在外,十架车弩轮番射击,也不知损失了多少人。间或有车弩又向远处突厥大军发箭,每轮过后,骑兵气势均是大大减弱,人人惶恐,被赵锦嫙的孤虚望气术所迷惑,竟然渐渐有逃走的,突厥势力本就不甚聚合。各头领也是自有盘算,一旦有了领头的逃亡者,连颉利也难以抑制颓势。 李世勣见此情景,命令所有**将士倾巢出击,鼓手全力擂鼓助威。上下军将士气大涨,多日被伐世人马压制的悲愤,以及对死去同袍的哀痛全部爆发出来,如大潮海漫般反扑,势不可挡。 颉利可汗见大势已去,只好吹起号角,下令退避。李世勣哪里容他安心撤退,统军紧追,吩咐不生擒颉利,不可停下追杀 东郭有崖暗叹颉利无能,但己方气势枯竭,他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又被轩辕等人紧紧缠住,此刻也无力回天,只得从围攻里脱身出来,发出长啸,招呼伐世人马回归。 经此一战,伐世人马几乎伤亡了三分之二,东郭有崖十数年心血毁了小半。 那颉利可汗败走阴山,突厥被俘五万之众。 李世勣仍想令赵锦嫙随自己追赶突厥败兵,赵锦嫙婉言推脱,她对萧正源放心不下,执意留下看护。李世勣料想她二人关系不同寻常,也不勉强,亲自率领**追杀下去。 萧正源再次睁眼时正值傍晚,他只觉得睡了很久,身上暖融融的,挺身坐起时,险些碰着趴卧手边的赵锦嫙,这些日子赵锦嫙又是监造车弩,又是日夜苦思战胜突厥的方法,又是征战军前,几死还生,面庞憔悴得毫无往日光彩,熟睡之时眼窝深深塌陷。 萧正源活动一下手臂,身上虽然有些酸涩,力气却恢复不少,他不知昏迷时已服了少林的灵药,他看着赵锦嫙,明白这个女子一心陪着自己在生死间徘徊,她想帮着自己摧垮伐世一脉,为家人报仇。 萧正源胸口阵阵疼痛,他何尝不知伐世百年发展,哪里轻易就可被毁?自己势单力薄,无非是凭着悲愤,一时莽撞。可她却如此死心塌地的和他来到这里,拼命的帮自己,几乎赔上性命,现在呢,又在眼前憔悴的熟睡着。 他不知伐世已败,还在想:我是不是太过自私? 他猛然一推赵锦嫙。 赵锦嫙立即栽倒床下,她一时惊醒,不顾身上疼痛,见萧正源醒了,喜道:“你可算醒啦,怎么样,好些了么?” 萧正源面如寒冰,冷冷道:“好些了么?你在这里,我怎么好得起来?” 赵锦嫙一愣道:“正源,你怎么说这话。” 萧正源冷笑道:“我怎么不能说。若不是为你,我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重伤?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走,你走!” 赵锦嫙瞪大了眼睛,凄凉而伤心,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看着萧正源,泪珠忽然滚落,扭头跑了出去。 萧正源本意想激走她,真的看她离去,心里难受已极,不由懊悔道:我又何必这样对她。 呆呆坐了一会,他下床到了帐外,寒风迎面吹来,他内伤在身,气血虚弱,身子一阵阵颤抖,望了片刻,他发现军营内都是些伤兵,往日喧嚣不在,往日两军僵持的压迫感也已消失。 他随手拉来一名士兵,询问之下才知道赵锦嫙舍命领军阵前诱敌,用自己做饵,磨光了颉利的士气,使得东郭有崖毫无建树,最终凭借车弩之力,凭借李世勣指挥得当和**积蓄已久的悲愤之心,大败突厥。 萧正源听到这些,身上更加寒冷,比身子更冷的是他的心。 突然一阵风灌入他的口里,让他咳嗽起来,越咳越重,以致弯下腰去,等他重新直腰的时候,有人为他披上了一件棉袍子。萧正源扭头看去,就看见了赵锦嫙憔悴的脸庞,红红的双眼,他再也控制不住,抓起赵锦嫙的手道:“赵姑娘,方才是我一时糊涂,你……” 没容他多讲,赵锦嫙用力抽出手来,默默离去。 萧正源不知如何是好,目送她背影,一阵寒风鼓荡,吹起赵锦嫙数缕发丝上下飘摆,萧正源如同被冰封雪冻一般,僵立许久。 好一会儿,赵锦嫙忍不住返身回来看他,却见他仍是默默站立着,心中一软,到他身前道:“正源,你还有伤在身,回帐休息吧。” 她话未说完,只见一颗晶莹泪珠滴落在地面的积雪中,赵锦嫙还以为是看错了,凝目时才发现萧正源睫毛上潮湿温润,她心头忽痛,双手一张搂住萧正源,涩声道:“以后可不要赶我走啦。” 风卷雪起,飘散飞来,渐渐落于大地,归于沉寂,任由两人无语相拥。 千千结第三十一章 过了几日,前方传回捷报,李帅追击节节胜利,颉利败至铁山,重新收集部众,伐世人马虽然伤亡颇重,实力却仍是不可小觑,协助颉利依仗地形防守,同时颉利派遣使者往长安求和。 李帅也不再急于求成,于是退军,正在回白道的路上。 这日萧正源刚刚调息完毕,浑身轻盈,内伤已好了小半。 赵锦嫙拎了食盒进来,见此情景由衷高兴,便将消息告诉了他。 萧正源听了,心下觉得欣慰,一种忧虑却清晰起来,道:“锦嫙,伐世的败亡多由你一手促成,如今战事略平,那东郭有崖会不会复来找你的麻烦?” 赵锦嫙掩口笑道:“有萧大公子在身边,谁能伤我啊?”她连日看萧正源恢复极好,心里踏实,睡得香甜,脸上重现平时红润,这时一笑,英气勃勃风采照人。 萧正源脸一红,道:“你可少拿我说笑。” 赵锦嫙笑道:“放心吧。李大帅率大军返回,轩辕前辈等人也会跟着回来,东郭有崖收拾突厥那烂摊子尚且困难,哪有功夫理我。” 萧正源道:“不可不防。” 赵锦嫙满心发甜,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我……” 萧正源见她不说下去,道:“你不顾自己帮我对付伐世,险些丢了性命,我怎能不担心你呢。” 赵锦嫙一听这话,心里微凉,暗自叹道:原来他是因为这个。强自笑道:“我命可是大得很,倒是你接连受伤,只怕有伤元气。” 萧正源挺直腰身,双掌交叉胸前,双目闪亮,笑道:“你看我像伤了元气的样子么?” 赵锦嫙轻轻拍他一下,道:“好啦,还是先吃饭吧。否则元气也要嚷嚷饿了。” 萧正源接过食盒,打开一闻道:“真香。” 二人进了帐内,萧正源边吃边道:“锦嫙,你怎么会造那些车弩,又为什么如此善于带兵征战?李大帅是天下名将,连他面对伐世也只有被动防守,你却能步步为营。” 赵锦嫙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半晌才道:“那些机械用具本没什么难造的,东郭有崖自有三位前辈高人遮拦,我也不过是尽些小力罢了。” 萧正源摇头笑道:“我可是问了几个伤兵,当时你只带五千人马就能从容周旋在数万突厥骑兵之中。那些车弩被你用作诱饵,钓得伐世上下无可奈何,最后中了圈套。” 赵锦嫙叹道:“正源,你没觉得这事事都有凑巧么。倘若你那时并不在石桥上,便遇不见我,倘若我们不帮助仙凝妹妹,便不会招惹伐世,倘若伐世不予报复,你我不会前来军营,倘若没有神秘女子先伤了东郭有崖与二帅,胜负还真是难料……”她一口气说了几个“倘若”,又喃喃道:“倘若……”声音越来越低,直到不可听闻。 萧正源不禁问道:“倘若什么?” 赵锦嫙打了突,忙道:“没什么。” 萧正源吃了饭,两人坐在一起商量下步该何去何从。正相谈间,萧正源耳中听得簌簌有声,轻微异常,仿佛小虫攀爬枝叶,若非他知觉极其敏锐,绝难听到。 这声音他自然熟悉。 是沈星郎。 萧正源急忙拉过赵锦嫙,在她掌心写了三个字,赵锦嫙会意,却想不明白沈星郎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不久之后,萧正源终于明白,沈星郎是为了他与赵锦嫙来的。 因为那声音是径直奔向这里的,也不知沈星郎是用了什么办法找到两人所在。 此时夕阳渐落,天色渐暗, 军营里愈加安静。 萧正源一时念头百转:自己眼下内伤在身,合赵锦嫙之力也不见得能自保,何况还不知道沈星郎是否带了后援。当真动起手了,难免殃及军营内的老弱伤兵。 他又在赵锦嫙掌心写道:躲。 赵锦嫙指指帐篷后,萧正源出剑划开帐布,两人从后悄悄潜出。 一路逃奔,月上中天时,直到萧正源再听不见簌簌的声音,才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山林茫茫,四野沉寂,唯有寒风发出轻微鸣声,不断刮落枯枝上的积雪。 赵锦嫙俯身喘息着,萧正源凝神探查周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却又想不出不对在哪里。 咯吱咯吱…… 这声响由远渐近,随之而来的是一条黑色大犬,犬后一人四十左右年纪,蓝色棉袍陈旧不堪,气色困顿,面目长得颇和蔼,虽是踏雪前来,雪上只留极浅的一点印迹。 他顾自笑道:“好畜生,相距这么远也能闻着。星郎那孩子也算有些心计,故意逼着你们逃望这里。”说着已到了眼前,打量二人一眼,又道:“你们死到临头,还有何话说?” 赵锦嫙将心一横,冷笑道:“你先报上姓名,本姑娘手下也不想死个无名的鬼呢。” 那人不由笑道:“非战之名你可听过?” 赵锦嫙道:“你不是被个女子重伤了么,我还以为早羞愧而死啦。” 非战面色微沉,道:“你若是想激怒我,只能让你们死的更快,可没机会找我的漏子。” 萧正源听他一语道破,一拉赵锦嫙,道:“你们害我全家,这笔账还没算清呢。” 非战皱眉道:“我们何时害了你的家人?” 萧正源道:“在雄武镇你们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么?难道是坏事做得太多不记得了。” 非战道:“胡说,伐世上下人等从未到过什么雄武镇。” 萧正源心头微凉。 非战道:“休想靠着废话苟延片刻,既无遗言,这就送你上路罢。” 千千结第三十二章 赵锦嫙怒道:“还是我先送你的好。”她揣测非战有伤在身,一意抢夺机会,双环出手便是杀招。 眼瞧着就要劈中,非战依旧站立,也不躲避,赵锦嫙腰身突然一紧,被萧正源从后赶到揽腰抡起,不自主的双环走空。 蒙尘剑乍现,喑哑之声响起,非战闪身断喝。 萧正源看非战无比从容,便知赵锦嫙或许有危险,他后发先至抡开赵锦嫙,一剑盘旋,化用了乾元流云刃的招数。 非战胸有成竹,正要出手加害,忽然生变,见这剑来得蹊跷,不去硬接,喝声中退步让开剑锋,萧正源抡势不止,转了一圈,赵锦嫙从非战左侧而到,双环一招“瞒天过海”虚实相间剁出。 非战退那半步本来可以有余地进击,赵锦嫙却被抡回,令他无法继续出手。 他神色稍带意外, 刚要出招,萧正源却已松开赵锦嫙,蒙尘剑转而向下,无声无息从旁直刺非战小腿。 这一剑化用的是另一招“隔岸观火”,恰与“瞒天过海”呼应,非战微微一笑,向后跃出一丈开外。 行云流水诀善于化用天下兵器招式,凡是萧正源见过的,多半都可化在剑招上用出。 猛然簌簌之声传入萧正源耳朵,他情知沈星郎又已跟来。 非战捂口咳嗽数声,叹道:“倒是有些门道。三成功夫还真是有些吃力了。” 赵锦嫙闻听,心里暗暗惊道:敢情他伤没好,恢复的只有三成? 萧正源正觉为难,沈星郎已不容他多想,呼的一声落在非战身旁,道:“多谢叔父不顾伤势阻拦这两人。” 非战看他一眼,道:“好啦,下面就给你了。我与黑彪在旁给你观望。”那只巨犬原来名叫黑彪。 赵锦嫙心知强敌接连而至,早就盘算如何逃脱,偷眼看看萧正源,他却仿佛坦然自若,暗喜道:莫非他还有什么计策? 沈星郎转向面对着萧正源,冷冰冰道:“上次用巧伤了我,我可是要加倍还这份债。” 萧正源淡淡笑道:“我可以任你处置,这位姑娘本来与你我的恩怨没有关系,让她走吧。” 沈星郎昂首道:“她做了什么,我看得很清楚。” 萧正源道:“若是我二人合力拼死,后果怎样?” 非战忽然出口道:“星郎,你且让那女的走吧。” 沈星郎眉头挑了挑,终于道:“好。只你留下。” 萧正源笑道:“非战前辈若是想个个击破,那也太小看在下了。” 非战道:“那你要怎样?” 萧正源却没注意身后的赵锦嫙浑身不住轻颤,刚说了句“我要……”便被她紧紧抱住腰身。 只听赵锦嫙在他身后道:“正源……我不需要你用自己一命换我一线生机。有些话只怕现在不说,便未必再有机会了,我愿意与你一同赴死,我……我……” 她这一冲动,情感淹没理智,也不顾身处险境,忘了生死悬在一线。 非战、沈星郎、连同那只黑彪几乎同时跃了起来,这一番联手,就算萧正源平时大好也未必应付过来,何况此时内伤在身,又被个愿意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女子紧紧抱着。 积雪忽然飞了起来,纷纷扬扬,绵密得像一条大大的帘子。 两人一犬突入进去,却已不见了萧正源。 这时候的萧正源正拉着赵锦嫙向前飞奔,赵锦嫙因速度无法跟上,被他扯得像条迎风展开的旗子,在他们之前便是去向不明的岳仙凝。 萧正源唯恐说话声会泄露行踪,口唇翕动,以真气御声,对岳仙凝道:“仙凝,真是你吗?” 岳仙凝脸色白如雪花,道:“不是我还是鬼吗?竟然呆傻到我来了也没觉察出来。” 萧正源道:“是有那么一瞬……不过面对沈星郎难以分神……刘兄呢?” 岳仙凝皱眉道:“我和师兄到你家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见到一堆废墟。而我们也遇到了一个极可怕的人物,在她追杀之下,最后师兄与我分散了,这些日子我也在找他。后来听说北方有战事,回忆起师傅临终前的话,心想也许你会为了家人来找伐世的麻烦。不枉一阵找寻,果然让我遇见了。” 萧正源神色颓唐,道:“可惜,他们说并未去过雄武镇,我也看不出是真是假,这事还有待探查。追你的是什么样人物?” 岳仙凝叹道:“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那人还在追踪我。你们在前方路口向左逃,我在后掩盖你们的足迹,然后我引他们向右走。端午节你我到来去楼会面。” 萧正源虽然颇感担心,但对巡天身法很是自信,道:“小心那条大犬,它能嗅着味道跟随。” 岳仙凝急道:“时间不多,你带姐姐快走。”顺手在他身上扯下一片衣角。 萧正源深深望她一眼,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岳仙凝无语回望,停在路**叉之处。 赵锦嫙本想说话,却被萧正源携在腋下,捂住了嘴。 这一回奔驰直到天光明亮,萧正源放下赵锦嫙时,双腿一个踉跄,几乎摔倒,这一番拼斗逃奔重新牵动了他的内伤。赵锦嫙伸手扯开他的手,恼怒道:“你怎么肯让仙凝妹妹独自冒险!” 萧正源缓过气来,道:“他们追不上她的。” 赵锦嫙喊道:“你又不是没听见,她与刘师兄失散了,还有个可怕的人在后面追她。” 萧正源叹道:“巡天身法我已有小成,自然了解这门轻功、放心她的安危,何况当时紧迫,这……也是无奈之举。” 赵锦嫙重重哼了一声,独自躲到旁边。 千千结第三十三章 萧正源歇息片刻,脸上疲倦神色未能缓解却又多出来另一种诧异,他略一凝神,招呼赵锦嫙道:“锦嫙,看来你我这逃亡之路仍要继续,似乎是那非战追来了。” 赵锦嫙与非战交手几招,也知凭自己和身有内伤的萧正源难以对抗非战,只好随着萧正源又向前逃去。 那非战老辣,在岔路口处看出端倪,岳仙凝早有准备,用那衣角的气味误导黑彪追去,非战放心不下,与沈星郎分开,自己顺着另一条路查找,结果歪打正着找到二人的踪迹。 非战想要为伐世伤亡的数百弟子报仇,怎能善罢甘休,强自压制伤势紧紧追赶了两日,到底追上两人。 萧正源与赵锦嫙不愿恋战,打打逃逃,先在云州辗转云岗、浑源,又经蔚州广灵、灵丘,跨太行之后进入河北道地面,深入易州的五回山,翻越郎山,路上三人交锋不下百次,往往几日难以睡眠休息,非战真气深厚,虽然接连恶战,追踪辛劳,内伤却缓缓好转,相比之下萧正源伤势越来越重,非战追的甚急,出手绝不留情,萧、赵二人全力相互扶持支撑,已将自己生命托付对方身上,好在有蒙尘剑与奇正环之利,几度陷入绝境,又侥幸脱险逃生。赵锦嫙屡经大敌之后环上功夫淬炼得更加纯熟,身法也大有长进。 这一日转入河间府,突然失去非战的踪迹,两人不敢大意,连续赶路两天,确认非战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确实离去,这才松了口气,环顾周围山野泛黄,砾石成堆,一条小河已经化冻流淌,水流哗啦作响,冲开冰层,折射着阳光。 萧正源、赵锦嫙相视而笑,这才发现彼此衣衫脏得不成样子,沿路挂扯出许多裂口,蓬头垢面几乎如同乞丐,不由大笑起来。这一路逃来,可以说几死还生,亏得他们共同应对,这才能化险为夷。 而在那生死之间的支撑与托付中,两人更加融入彼此内心。先前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事情,仿佛种子,在时光浇灌里发出芽来。 赵锦嫙心间原本藏着个秘密,这时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开心锁和盘相告。 萧正源蹲身在小河旁,手掬着水洗了洗脸,水温冰冷,让他精神一振,默查经脉时内伤竟已十分沉重,他心知需找个地方静养,可眼下哪里有合适的去处。 赵锦嫙忽然“咦”的一声,手指他身后道:“你看。” 萧正源扭头望去,远处有炊烟袅娜,不由得大喜,道:“我们看看去。” 二人走了半晌,近时终于看清那烟出自一所大宅当中,这宅院占地宽阔,院墙高耸,朱漆大门鲜艳光亮。赵锦嫙扣打门环,问道:“可有人吗,过路之人前来叨扰,还请行个方便。” 敲了半晌也无人应声,萧正源道:“这门墙整洁如新,该是有人的吧。” 赵锦嫙道:“莫非这家人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去看看。”说着先纵身跃墙而过,萧正源想要阻拦,但内伤加重,身手迟缓,见她已经进去,也只好跟在后面进了宅院。 赵锦嫙落在地面,四处瞧瞧,偌大庭院寂静无声,连个人影也不见。循着路向前走去,过了两层院子,到了炊烟升起的地方,原来是所灶屋,柴火生得正旺,上面座着一口大锅,锅内水已沸腾。 萧正源径自向一间大屋走去,刚刚推开房门,一人大叫着跳出来,双眼紧闭,神色惊恐,抡起手中的木棍就砸。萧正源斜斜迈步,到了他身侧,一掌轻轻拍在他肩井穴上,那人顿时双手无力,木棍脱手落下,然而陆续出来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仍旧拿着木棍,拼命一般打向萧正源。 赵锦嫙气于这些人不问缘由动手乱打,将萧正源拉后,举拳三两下便将几人打得遍地翻滚,忽听有人喊道:“且慢,你们也不看清了再打。” 最先动手的那个已经退缩到了门口,向刚刚走出来的人说道:“小的都怕极了,所以……所以有些鲁莽。” 说话那人五六十岁的年纪,白面长须,一身绸缎袍子剪裁合体,拱手向赵锦嫙道:“老朽家中出了些鬼怪,这些下人破了胆这才对二位动粗,还望姑娘停手吧。” 萧正源急忙拦住赵锦嫙,还礼道:“未经同意便进了后院,是我等冒犯在先。” 老者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罢了罢了,你们还是早些离去吧,免得在我这里受了惊吓。” 赵锦嫙看那老者可怜巴巴的样子,高声问道:“这位老伯,既然有鬼怪,担惊受怕何用,还不找和尚道士来作法驱除?” 老者苦笑着道:“找过啦,反倒险险被害了性命。” 萧正源稍一思索,对赵锦嫙道:“锦嫙,我从未见过鬼怪,倒是想见识见识,你呢?” 赵锦嫙微微笑道:“你想看,我陪着看便是。” 萧正源对那老者道:“在下不才,想问问事情来由,也许帮得上忙。” 老者看看两人,沉吟片刻才道:“老朽还是奉劝二位早些离开,那些道士僧人都无能为力,你们也别逞强为之。” 刚才那个家丁低低声音对老者道:“老爷,那男的似是有法术在身,只是轻拍我一下,我就没了力气。如今死马当活马医,让他们试试也好,要么咱这一宅子人可就都难活了。” 老者瞪他一眼,喝道:“人各有命,何必连累旁人!” 那家丁忙一垂头,退到后面。 一个妖娆妇女忽的凑到老者身边,拽起手来,哭抹着泪眼道:“老爷呀,保不齐他们有什么高超本事,就让他们去那屋子看看,再这么闹下去,我只怕没几天活头啦。” 那老者十分不耐,甩开手道:“你懂什么!妇人家少来插嘴。” 那妇女仍旧撒泼似地耍闹,一个十来岁的胖男孩在她腿旁探出头来,憨憨笑着,道:“好玩好玩。” 妇女顿时停住哭声,脸色阴沉,举手给了男孩两下,啐道:“滚到一边去!” 男孩吃疼,却不哭喊,憨笑着捂起脑袋,连声道:“打得好打得好……”念着念着,又说了句“月下柳间人窈窕”向着后面跑去,老者脸色大变,忙招呼道:“云儿……”那男孩如同未闻,跑得没了踪影,他叹口气,对萧正源道:“既然你们有心,随你们的便吧。吴大。” 最先出门的那个家丁应声道:“老爷。” 老者道:“你替我照顾客人。”说罢,不等吴大回话,匆匆去找那男孩去了。 千千结第三十四章 这吴大颇殷勤,领着萧、赵二人往客房走去。 路上萧正源不断询问,将情况了解个大概。 原来这宅院的主人姓孟,早年为官,四十岁上才得了独子孟云,原配夫人却因此早逝,他伤心意冷辞去官职,后来隐居此地,孟云一年年长大,竟是个痴傻的孩子。孟老爷年纪渐长,身体多病,少个贴身照顾之人,没几年便又续了一房,日子还算平静,不料前不久这宅子里闹起了鬼魂,地点便是二夫人口里的“那屋子”,屋子本来是安置孟老爷原配夫人的牌位的。也不知为什么,有一日仆人进去打扫,无端的昏倒在地,自此无论白天夜晚凡事路过屋子的人,总会突然昏倒,醒来时候常能见到诡异景象。再后来,人人便能听见哭声,似远似近,也分不清是哪里发出。 吴老爷请人作法驱鬼,结果来的和尚道士也无一例外纷纷昏倒,灰头土脸的去了。无奈之下吴老爷只好吩咐举家躲避,可刚出了大门,一名家丁大叫一声昏死过去,醒来后便疯了一般胡言乱语,吓得吴家十几口人回了宅子再也不敢妄动。 昨夜哭声响了整夜仿佛比从前大了许多,人们害怕便一同躲进后院的房里,呆了大半天也不敢出来,,萧正源和赵锦嫙不知情况,被误认成鬼怪,家丁以为是来索命的鬼,怕得失去理智,这才闹了一出。 当夜萧正源趺坐房中,运气自疗,太微真气丝丝缕缕,疲弱不堪,他挨东郭有崖那一掌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内伤没有痊愈又经过连场恶战,对身体影响实在太大,。 窗外幽幽飘进一种声音,似是掩面哭泣,又似风过罅隙,呜呜嘤嘤,凄凉悲伤不可言喻。萧正源眉头微皱,过了片刻,房门被人敲响。 萧正源笑道:“锦嫙,门开着,进来吧。” 赵锦嫙推门进来,回手将门带好,坐在蜡烛旁的椅子上,脸色发白,神情有些惊慌。 萧正源见她不说话,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问道:“怎么?害怕了?” 赵锦嫙脖子一梗,哼道:“谁说的,我才不怕。” 萧正源笑道:“那你去打探打探这声音从哪里来的。” 赵锦嫙扭过头去不看他,道:“要去一起去。” 萧正源下了床铺,道:“原来你怕鬼魂的。” “原来是不怕的,可这声音不知怎的叫人心慌,也不知怕的什么,倒是勾起好些幻象来。”赵锦嫙眼神越加发亮,却是含着恐惧紧张的亮。 萧正源在地面铺了条毯子,走过去坐下道:“左右我需要先疗伤,你去床上睡吧,明天再好好看看那地方去。” 赵锦嫙一听,忙道:“好。你……你可别离开。” 萧正源道:“我不离开,你只管睡你的。” 这一夜萧正源凝神聚气片刻不停的治疗内伤,到了黎明时分自觉有所恢复。 外面忽的一阵嘈杂,他起身出门去看,只见几个家丁正冲一个道士嚷嚷,那道士灰色道衣破烂不堪,上面厚厚一层污泥,布鞋破旧露出脚趾,头上没有道冠,随便挽了个髻,手上拿着个拂尘杆,背后一把脏脏的木剑,尖着嗓子道:“我听说这里有什么妖魔十分厉害,想来除妖的,你们不去通告拦着我作甚。” 一个家丁白着眼睛道:“就你也除妖,别被妖怪害了。去去,哪里来哪里去吧。” 另一个家丁道:“若是饿了要讨口吃的,我们老爷一向好心,定能赏你一顿的,吃完便走吧。” 道士一听大笑了半晌,径自向前走去,歌道:“叹出家,道也高,学了些散淡逍遥,顺逆颠倒通玄妙,一瓢饭能吃多少,到处与人行方便,遇缘时美酒佳肴,淡薄时饮水箪瓢……”语调悠长动听,众家丁眼前泛花,只觉得这道士隐隐一派仙风道骨。 萧正源听得明白,暗暗惊讶。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有个机灵些的先跑去通报孟老爷。 不多时只见孟老爷快步出来,远远的只听他道:“你没告诉他那鬼怪的厉害吗?去去,做顿好饭,打发他走了便是。” 道士自然听见,洒脱一笑。 萧正源却纳闷这孟老爷先前又是找人驱鬼,又是举家躲避,现在这态度十分消极,似乎是任由那鬼怪胡闹了。他前去和道士见礼道:“这位道长若是不介意,可与在下一同去看看。” 道士看他一眼,打个揖,笑道:“不知足下是什么人?” 萧正源道:“我也是路过之人,听说有鬼怪出没伤人……” 道士摆手打断他,细细端详片刻,才道:“恕贫道无礼,足下还是莫要参与这事的好。况且鬼怪魑魅也不是寻常人可降伏得住的。” 萧正源忍不住要询问,那道士又摆手道:“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你问了贫道也不会答。”说完顾自四下张望,过了好一会,皱着眉头喃喃道:“这却怪了……” 这时赵锦嫙也已醒来,在门口好奇的望着这脏乱道士。 萧正源只听他一顿自语般的说话,想要问些什么,道士又向他道:“你可知道闹鬼的地方么?” 萧正源昨夜听过哭声,大致知道方位,又询问过吴大,领路前往。 那些家丁不敢跟随,在远处小声嘀咕着。 赵锦嫙经过昨夜之后,心中终是压不住惧怕,尾随着萧正源,慌张神态溢于言表。 不一会进了所别致小院,内里花坛奇石整洁规矩,中央立着棵杏树,对着一间厢房,门窗紧紧关闭着,窗纸多处破损,屋内黑洞洞的看不清事物。虽是青天白日,小院里可是阴森森的。 这时道士离那屋子更近了,猛然一捂头退了两步,赵锦嫙脑中可怕幻象百出,脚下踉跄,忙拽住萧正源,几乎倒下,与此同时,萧正源听得阵阵若有若无的声响传来,也不由眩晕起来。 但他太微真气立生反应,护住双耳,眩晕感立时消了不少,赵锦嫙神智却越来越模糊,身子越来越软,脸色苍白如纸。 萧正源真气并未复原,难以替她应对,当下用力扶着她退出院落,令他大感意外的是那道士只是退了两步便重新站稳,站在屋前皱眉了片刻,又四下望望,陡然“哈哈”笑了起来,连道:“人心啊,比鬼蜮更可怕。”转身便走,边走边歌道:“……富贵穷通由天造,任凭他身挂紫袍,任凭他骏马金貂。转眼难免无常道,三寸气飘飘渺渺,一家人哭哭叫叫,那管你子贤和孙孝!算将来修道为高,延年寿病减灾消,无忧无虑无烦恼。等时来到步云霄,会八仙去上仙桥,那时方显玄中妙。” 千千结第三十五章 萧正源听他一唱,那种怪异声响顿时消失,呼唤道:“道长留步。” 道士恍如未闻,脚步更快,只说了句:“此间事自有因缘,施主好自为之。” 萧正源打个突,喃喃道:“好自为之……” 这时赵锦嫙缓了过来,心跳得咚咚巨响,手抚太阳穴道:“我怎么好像看到了很多妖怪,真可怕。” 萧正源叹口气,收回目光,对赵锦嫙道:“也许那不是什么鬼怪。” 赵锦嫙瞪大眼睛问道:“那是什么?” 萧正源不答,拉着她回了房间关好门,这才说:“除了内外家的拳脚功夫,还有种制约精神的功夫,利用音律和动作对人施加引导,用真气催发来扰乱人的五识,伤人于无形,轻则令人晕倒,重则使人疯魔。只是这门功夫及其少见,从前仅听说过,这还是头回遇见。” 赵锦嫙疑惑道:“既然有这么厉害的功夫,怎么会在这儿祸害几个平常人?” 萧正源道:“这就要我们找找答案了。” 赵锦嫙心有余悸,道:“下回去的时候,我是不是该堵上耳朵?对啦,那脏脏的道长怎么没事呢?” 萧正源道:“堵耳朵的作用有限,除非耳朵聋了。幻识迷魄重在‘迷幻’二字,通过秘术催激放大他人本身的妄念欲望,使之盖过本身理智,左右其行为意志。便是不少绝顶高手遇上也是难以全身而退。至于那位道长……”他呵呵笑了声,“他该是一分功夫也不会,更没有真气护体。但玄门修行的人,所以能求真问道,凭的是心智坚实过人,幻识迷魄对这等无欲少求的人也是无可奈何的。” 赵锦嫙略有不解,喃喃道:“出家人么?” 萧正源道:“你我休息片刻,再去暗中守着,看能有什么收获。” 赵锦嫙虽然有些害怕,但不愿当面显露,自去准备了棉团,为到时堵严耳朵做起准备。 夜深时,二人悄然躲在那院落附近的一处房顶,屏息听着下面动静。寅时刚到,昨夜的声响由下面响起,赵锦嫙打个哆嗦,害怕之心急剧变得强烈起来,已经不觉的畏缩到萧正源的身旁。 萧正源低声道:“集中精神。” 赵锦嫙脸上一红,忙挪挪身子,按照萧正源说的凝聚目光向下瞧着。 这时有人提着盏灯笼慢慢走到了院门口停下,天上没有月亮,星光又黯淡,唯有灯笼发出的微弱光辉闪烁不定,照在他的脸上显出某种诡异来。 赵锦嫙看清时道:“是孟老爷。” 萧正源做个安静的手势。 孟老爷推开了门,走进去颤着声音道:“夫人,我早前虽对你有亏,到底是出于无奈,如果不是你胁迫我,我又怎么不顾夫妻恩情对你下毒手,那可是牵扯了多少人命的事啊。今日你来索命也好,折磨我也罢,这些年来我也活得够了,只求再见你一面也好。” 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一缕女人幽怨声音道:“你害得我好苦,好苦……”那声音短暂清晰,豪无拖沓,却叫人听得寒意充满了胸口,那是一种积累多时,无处宣泄的哀怨愤恨。 孟老爷本已衰老,腰身总是有些佝偻,此刻挺得像年轻的小伙儿,他提高了声音道:“我也不知道你多有苦,如果早知道是你来了,我也不会找什么和尚道士,你要做什么我只管随你的意,便是能这么人鬼殊途,相对说几句话,对我而言也是足够了……”说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 一声冷笑响起,随着笑声一条影子似乎在空气中游了出来,黑而模糊,游到孟老爷眼前“噗”的散开,颓靡于地上,孟老爷捡起看去,是一件陈旧的衣裳,似乎就是他原配夫人生前最喜欢穿的那种款式,上面隐约还有些土腥气味。 孟老爷急匆匆走进院门,那神色就像是赶赴情人约会的年轻人。 萧正源暗道不好,但要他面对这身具幻识迷魄能力的人,实则无一分把握取胜,倘若一念之差,两人就会凶多吉少。 孟老爷冲进了那间屋子,随后静了半晌,突听一阵凄厉的惨叫,片刻之后,女人幽幽道:“天可怜见,又让我在这里遇到你,我岂能让你那么容易死了,哈哈……”说着狂笑起来,笑得几乎疯狂。 “天可怜见,引魂,我只可怜你犹自作孽。”在那屋后响起个清软动听的说话声,两道白影飞落下来,星光忽然也被比得暗淡了。 来的两人均是女子,一长一少,长些的三十左右年纪,少些的约十五六岁,装束几乎相同,都是白色斜襟罗衫,水蓝绦子系腰,头上裹着绿色方巾,发长过膝,黑亮光滑好似瀑布,面容清丽绝俗,恍如一人,从天徐徐飘落时暗香浮动,如同仙子落入尘间。 被叫做引魂的那人喈喈笑道:“沈素君,你才是阴魂不散,带着女儿在老身后面就像跟屁虫。怎么,以为侥幸伤我一次,便觉得是你的能耐啦?” 沈素君手指她道:“你作恶多端,屡次不改,我奉门主之命清理门户,诛杀叛徒。” 引魂道:“凭你?”忽的仰头大笑,又道:“不就是杀几个臭男人么,苗婉却想废我的功夫,老身隐忍这许多年,始终屈居长老之下,难道还不如一个雏儿?可转身去了殊鬼门,立即晋升副门主之位,若你诚心来,我也可引荐你……” 沈素君厉声打断她道:“老门主早说过你有心魔在身,她刚刚西去你就本性毕露,不单不记门主饶你的恩情,还叛去殊鬼邪道,反来对付同门姐妹。” 那个少女忽娇弱地道:“妈妈,她趁你不备正用靡靡暗音呢。” 引魂露出一丝狰狞笑意,道:“若不是幽语,上次你便该重伤死了。” 沈素君眉头上挑道:“能除了你这珠玑门的败类,死了又何妨?” 引魂不再笑了,缓缓道:“说来,我还要谢你一谢,若不是你追得我到处躲藏,我还找不着这个令我恨极一生的人啊。” 千千结第三十六章 沈素君不待她说完,长袖一摆,抖出一条丝带来,带上铜铃作响,霎是动听,她喉间缕缕飘出歌声,由低变高,唱的是:“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这词出自诗经中的一篇《采薇》,本写的是戍边战士归乡时的悲慨情绪,连曲调也是极悲的。 与此同时,引魂发出啸叫声,恰是萧正源前几日听见的那种如泣如诉,蓄满哀怨的声响,两种哀怨悲慨交织纠缠,直叫四野含悲,催人泪下,听得赵锦嫙就要失声痛哭,那引魂逐渐有了动作,黑色影子摇曳恍惚,几乎不成人形,变化出一个个诡异动作。 沈素君由那一抖已然舞了起来,长袖经天飞动如虹,罗衫婆娑如云为裳,伴着仙音般的铃声,仿佛仙子降凡尽兴一舞。 两个人隔空起舞,两股声音隔空绞缠。 旁边的沈幽语目不转睛的看着,时时也出声与母亲相和。 赵锦嫙本来堵着耳朵,不料那声音透过棉团钻进耳鼓,一种声音尚且难耐,两股声音一旦侵入,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都似要逆行了。恰在这时,萧正源伸过手来握住了她,太微真气由经脉直达她耳鼓,赵锦嫙这才略感好受,偷眼看萧正源,只见他额头微微有汗,神色坚定,一动不动的瞧着下方,赵锦嫙也随着看下去,那两人舞姿形态忽的牢牢吸引了她,令她目光凝注半刻不能移动,心神为之动荡,迷迷蒙蒙的一甩萧正源的手,便想起身跳下。 萧正源察觉,立刻催动真气冲击她脉络,赵锦嫙手臂吃疼,神智顿时清醒许多,重又恢复安静。 赵锦嫙这才有所警醒,敢情这幻识迷魄除了用歌声音律感染人之外,动作也能配合其中,扰乱人的心神,转念时,萧正源低声道:“静心,屏息。” 赵锦嫙回忆起他方才说的话,急急收敛心情,平复意念,可她想的虽好,不多时,那些声音却总能引出更多无端的念头,来来回回,越来越杂乱,不能停息。 其实萧正源此时更不好过,太微真气本质奇特,有同化之功,所以能对幻识迷魄起到一定阻隔的作用,但也很是有限,他目前维护自身尚且艰难,还要分出部分照顾赵锦嫙,只是他心智坚忍,性子又较恬淡,虽然也有幻象念头奔涌,神智始终如同浪中礁石巍然屹立。 引魂以一敌二,渐渐缓下动作,诡异声响变成柔柔歌声,唱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这词句出自《诗经卫风氓》,讲的是女子遭丈夫休弃的故事。 沈素君面色沉静,歌声依旧,只是眼中流露一丝伤感,她极力克制,将伤感转瞬湮灭。 二人这一番忍耐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赵锦嫙行将崩溃之际,沈素君身形滞涩起来,身后的沈幽语忽然扬声长啸,啸声清越高耸,直拔云霄,回旋九天。 萧正源、赵锦嫙好似被凉水泼过,精神大振,幻象减轻,一同暗暗惊于这少女看似文弱,竟能发出如此高音。 引魂桀桀笑道:“你想以悲情带动老身半生清苦,又哪里知道老身今日得以雪恨的喜悦。反倒是自己敌不过自身情殇,哈哈,可是……”她狞笑着看了一眼沈幽语,道:“可是这一次你偏偏与我同舞,这梦寐绝户音你无暇察觉了吧。” 沈幽语的脸色变了,沈素君的脸色顿时苍白得毫无一丝血色,她颓然止住身形,好一会才道:“你竟然练得成……我也无话可说。” 方才两人拼斗之时,沈素君原想以极悲的曲调激发引魂心中深处的哀恨。 引魂身世本来是件不宣秘事,只是苗婉以二八之龄新任珠玑门主,门下人才凋零,人心不平,铲除叛徒之事迫在眉睫,一来可建立威望,二来可震慑门人,三来引魂对珠玑门中事情十分了解,叛在殊鬼门里大大的不利。老门主临终时派遣心腹沈素君追杀引魂,她出行时仓促告知一件轻轻,原来引魂的丈夫早年曾担任刺史,与同僚趁着兵乱之际私吞戍边所用的粮饷,后被引魂所知。那时她还是个颇有正义感的刚烈妇人,便劝诫丈夫早归正途,否则就去告发。孟老爷一时惧怕,便假意答应,瞒着已有身孕的引魂仍不肯收手,后来被引魂知晓,一气之下便要去告发,偏偏此时胎儿临盆,孟老爷害怕事发牵连过众,就下毒害了引魂,对外谎称是夫人生产失血过多而死,命家人草草埋葬郊外。 哪知事情被路经此地的老门主撞破,暗自救了引魂,因知道她身世凄惨,起了仁慈之心留下她在门内学习幻识迷魄的本领。可是好景不长,不过一年,引魂心中始终难以放下仇恨,心魔随着她功夫加深,逐渐膨胀,以致时而蒙蔽她本身良善,时至今日,那心魔已根深蒂固。 沈素君追到引魂踪迹后交手时便以此弱点打击于她,沈幽语虽年幼,但天赋极高,与母亲颇有默契,两人让引魂觉得很是棘手,可如今她找到当年谋害自己的丈夫,大仇得报只有兴奋,若是沈素君凝神不懈,引魂也无机会施展,这一来被她反倒将计就计,趁着两人对舞、沈素君分神那一瞬间,用上了十分歹毒的梦寐绝绝音。 这梦寐绝户音演变自珠玑门的绝学缥缈慈韵,乃是前代门人为情所困而创出的杀人毒技,本被列为禁忌,本身也极难练成,却无意中正合了引魂的心意,到底在私下苦练成功。 沈幽语忽道:“妈妈,她说不定骗你的。” 沈素君望她一眼,眼里满是不舍与哀伤,道:“我知道她骗没骗我,你快些走,今后要好好照顾自己,长大以后莫要轻信男人……”她边说边细细从头至脚看了一遍女儿,只觉得一分一秒也是弥足珍贵。 引魂仰头说笑道:“怎么?这就开始诀别了?我放过这小丫头岂不是给自己留下后患。” 沈素君瞪目喝道:“你!你敢!”眼角忽然生出一条红线,竟是肌肤瞪裂后流出血来。 引魂停住笑声,一步步向前走去,道:“你看我敢是不敢?” 沈素君想去拦她,才一抬足,双眼血丝暴涨,身子扑通摔倒在地,引魂也不管她,直奔沈幽语而去。 沈幽语见母亲如此,惊呼道:“妈妈!”不顾一切扑过去,引魂抬掌就向着她头顶拍下,可没等落下去,耳听金风响起,她久习音律,精于辩声,慌忙后跃躲避,刚刚落地又一件兵器已经到了眼前,她忙不迭伸手去接,怎知这金环四周锋利,顿时被割去半个手掌,若不是及时闪了一闪,连头颅也要丢了。引魂哀号一声纵身就逃。 千千结第三十七章 萧正源与赵锦嫙联手伤了引魂,一同跃进院子。 萧正源自去查看沈素君伤势,赵锦嫙恐怕引魂暗中回来报复,随后紧追了一程,看那血迹不断向远延伸,这才返回。 一进院内,就见沈素君平躺在地,一手紧紧抓着沈幽语,眼睛轻合,已经停止了呼吸。沈幽语在她胸前不断痛哭,萧正源垂手站在一旁默默无语。 赵锦嫙一咬牙,扭头不愿再看,却意外看见墙外一角落出半片衣衫,立即喝道:“谁!” 萧正源长叹一声,迈步过去,拉出一人,正是那藏了许久的孟云。 孟云脸色如常毫无怕意,难以想象在那等萧、赵也难以忍受的声音下,这个孩子却几乎未受影响,这时他跑到屋内,见到躺在地面的孟老爷,蹲下身拍拍那张已变冷的脸,叫道:“爹爹,那个凶恶的阿姨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萧正源隔窗看着孟云,心头酸楚,孟老爷已被引魂暗中所杀。 亲父过世,亲母魔变,将来后母也未必能好好待他,从此只剩了孤零零一个人,他头脑不清,不知要沦落到什么地步。 他转念想到这孟云的心智也许不是外表所见这般痴傻,而应该是纯粹洁净的,否则怎能在幻识迷魄的高手比斗里安然无恙。 一念刚出,噪杂声由远处传来,几个家丁探头缩脑向院落内张望,萧正源道:“鬼怪已走了。” 那吴大壮着胆子当先进来,虽然对多了人数略有诧异,但如今敬慑于这些能驱走令他们恐惧多日鬼怪的人,也没好多问,赔笑道:“公子果然好本领,竟真的将鬼怪驱走了。”等带着家丁过去时候,这才发现老爷已然亡故,先是吓的叫一声,随后大哭起来,另几个人一看也随着哭起来。 这时候夫人踏进门来,叱道:“鬼叫了半夜,好容易停了,你们又嚎什么?” 吴大哭道:“老爷他……他西去了……”孟老爷平时对他最好,他这顿嚎哭是发自肺腑,别人却多是装腔作势。 夫人闻听稍一愣,随后冷冷看了孟云一眼,吩咐吴大道:“哭有什么用,还不将老爷收敛了,准备操办丧事。” 萧正源看那眼神里带着冰凉妒意,暗暗冷笑,又听夫人道:“这些又是什么人?” 赵锦嫙本来烦乱,哼道:“要你管!” 那夫人见过她的本事,颇有忌惮,望了一眼萧正源,甩袖出了院子。 萧正源等人都走尽,唯独留下了孟云,俯身对他道:“你可愿意跟我走么?” 孟云呵呵笑道:“我爹爹还会醒吗?” 萧正源一怔,没想到这傻子会问这个,答道:“不会了吧。” 孟云虽还在笑,泪却流了下来,喃喃道:“我常常能梦见一个人,她说是我的妈妈,拉着我的手摸她的脸,可是她的脸很凉,她说住在很远的地方,等我醒了她也不见了。爹爹的脸今天和她的一样凉。” 他蹲下身,头埋在两臂间,又说:“大哥哥,我看见你就觉得十分亲近。前些日子,有个大和尚来我家,和我说人与人之间有什么缘分,我不知道缘分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亲近啊。”孟云娓娓谈出,此时似乎半分傻意也无。 萧正源一时竟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痴傻,又问:“这么说,你是愿意了?” 孟云把埋着的头抬了起来,笑道:“当然愿意。” 萧正源展眉笑道:“好,以后你便叫我师傅。” 原来他看这孟云后天情志言语虽然似是呆傻,可先天灵性元气却高于常人,而且身世可怜,一时心软想收做弟子。笑过之后想起沈幽语刚刚失去母亲,大感不妥。 转身对沈幽语道:“姑娘,生死有命,望你节制哀情,早些收殓亡者入土方安。” 沈幽语过了半晌,停住哭声,眼里露出浓浓忧伤,那忧伤之外还有种生无可恋的意味。 沈幽语悠长的语气中已听不出人间悲欢,“妈妈为了爹爹,不顾一切的下嫁,可爹爹却抛弃我们一去不回,门中上下无不鄙夷于她、轻蔑于我,如今妈妈也走了……” 她温柔抚摸着母亲秀美长发,道:“我又何必活下去……” 赵锦嫙按耐不住,道:“你不懂得做母亲的一番心思,她明知自己必死,死前还叮嘱你好好照顾自己,还不忘告诉你长大以后不要轻信男人,可是她看不到你的将来,但她这份心思不会随她而去,就为这个,你就该好好活下去,安慰她在上灵魂。” 萧正源来到沈幽语身后,轻声道:“姑娘,别让她的希望成为失望。” 沈幽语肩头猛然颤动,双手捂着脸庞,哽咽之声断续而出。 一阵寒风打着旋儿刮过,天空的水汽凝结,如霰如雾漩涡般地落下。 匆匆几日,孟老爷的丧事操持完毕,孟云也尽了这份人子之道,萧正源一直在耐心等候,准备带他上路。 这天有家丁来传话,说夫人有请萧正源过去谈话。萧正源不知何事,本想推脱,看那家丁一脸恳求,便答应下来。 等进了客室,那夫人未穿白衣,浓妆艳服端坐正中,家丁上过茶后便退身出去,顺手带上厅门。萧正源不住暗笑,只听夫人道:“我观公子形容儒雅,风度高峻,一定见识很好的。有一事想问,公子能否回答呢?” 萧正源拱手道:“夫人请问,在下无所不答。” 那夫人叹了一声,期期艾艾道:“我是后续之弦,人家都是瞧我不起的。老爷又意外惨死,少不得被人说成灾星祸水,公子说我以后可如何是好,如何过得下去?” 萧正源道:“夫人不如还财于主,重觅一良配。” 夫人眼珠一转,媚笑道:“这财嘛,是不必还的了。不过良配难觅,妾身见公子颇合心意,只是不知公子意见,今日唤你过来,也豁出去这张脸皮,好歹问一问了。” 萧正源端坐不动,忽觉口渴,举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见那夫人心急非常,指甲不住扣弄扶手,更有意放慢了动作,放下茶杯时才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已心有所属,夫人错爱了。” 千千结第三十八章 他本想夫人该是或感惋惜,或感恼怒,可她分明有些欣喜,直直盯着自己,起身走了过来,道:“妾身也实不相瞒,这茶里……”她以袖掩口笑道:“我是放了些东西的。” 萧正源大感疑惑,他明明并未觉察出有异味,只听她道:“它无色无味的,别人说会很管用的。” 萧正源小腹之处倏忽一团火焰燃烧起来,这火焰好似出自炼丹铜炉,炙热非常,烧灼得他忍不住哼了一声,他怎也想不到这夫人胆大至此,能干出这等事情,更想不出平常人家怎么能有这样非比寻常的药剂。 太微真气尚衰弱,几度努力也无法压制药力。不多时,萧正源面色绯红,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真是生不如死,他惊怒之下,怒喝道:“贱人!” 夫人却不生气,眼睛水汪汪的,笑道:“贱人?咯咯,姓孟的几时将我当做人来看了?我就是贱人怎样,总算还是个人了,你快些骂,再过会,求我还来不及了。” 萧正源起身便想出门,不料刚一站起,头脑阵阵昏沉,身子放佛鼓胀起来,手脚僵直难以挪动,他怒目瞪视,唯恐夫人趁机会贴近前来。 那夫人见他过了许久仍旧自制,也不由惊讶,这男子脸色红涨,气息如牛,在那里忍了一刻钟,可又不来亲近自己,不知是什么原因。 她哪知萧正源身体苦楚只是其一,更艰难的是与自己千种旖旎念头对抗,此刻他神智只余一线,稍一松懈便有溃散之险。身体的欲望就如一条巨大绳索,越箍越紧,叫他窒息般的难过,那丝神智又如一滴醒神露水,叫他驻足原地。 僵持间,门外一人连连拍门,赵锦嫙在外喊道:“正源,正源。”她方才去找萧正源,见他不在屋中,询问过家丁,才知道这件事,终是放心不下,这才自己过来找人。 这声呼唤终于唤回几分神志,萧正源身子酸涩,艰难走去打开大门,赵锦嫙见他脸色红的不成样子,不等她追问,萧正源催道:“快走。” 赵锦嫙无暇细想,随他回了屋中,萧正源急促道:“你出去,我中了她的媚药……” 赵锦嫙心中一股恼怒涌起,怒道:“她敢打你的主意!我去教训她。”转身就向外走,萧正源一急,拽住她手拉到身边道:“别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鼻息火热,赵锦嫙只觉扑在脸上火辣辣的,心神不由微微动荡,耳边似乎有什么乐声,细一分辨,乃是昨夜引魂所唱的曲子,她哪知幻识迷魄高手用音律对人所产生的影响何等强大,更多是在对方不经意间产生暗示,进而长久存在的。这引魂为了击败沈素君,曲中更添了乱情成分,赵锦嫙本就对萧正源有情,这情日渐加深,实则两人均已有了托付终身的念头,方才听说此事,恼怒得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情绪。 现在两人面对而立,鼻息相闻,她脑中乐声回荡,难以自禁,挺身吻在萧正源双唇之上。 萧正源脑中轰鸣一声,顿失知觉,眼前光怪陆离,色彩纷呈,浑身轻如绒羽似的随风飞舞,身旁云雾缭绕,如绸缎般丝滑环绕,不住流荡变幻,他想仔细看去,却浑身空虚无力,慵懒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萧正源终于睁开眼睛,知觉逐渐恢复,却发现赵锦嫙躺卧自己怀中,香肩袒露,脸现红润,青丝散开,鬓角微乱,他仔细想想,大概知道发生何事,一时间心情复杂已极。 过了片刻,赵锦嫙也醒了过来,惊呼一声,双手遮掩着身体缩去一边,两眼紧闭,硕大泪珠犹如断线的珍珠,啪啦啪啦滴滴滚落。 萧正源心头一软,拉过她道:“锦嫙……”这一声深情尽现,赵锦嫙再难矜持,抱住他放声大哭。 次日,萧正源收拾妥当,带着孟云离开,吴大感念孟老爷旧情,偷偷取了些银两塞给孟云带走。。 安葬了沈素君后,沈幽语一纸飞书传回珠矶门,告知了母亲身死、引魂脱逃的消息。她不愿再回去,又无处安身,对赵锦嫙、萧正源的一番劝解和帮助颇觉得感激,生出好感,但她本性恬静,不爱说话,只是默默记在心里,与众人一并启程。 萧正源计算了日期路程,带领四人向东而行,路经一个小镇,找寻了间小屋租下,此后安心调养内伤,空闲时候便教授孟云太微息心法。他现在不知家人生死下落,自己又惹上强敌,前途未卜,不想自家这一门心法失传,收孟云为徒,也是防止自己来日有什么不测,太微息仍可传承下去。 赵锦嫙见沈幽语几乎不会防身拳脚,想起那日险些遭了毒手,便教她几招诡道拳法用来防身,不想好几日沈幽语竟连一式变化也没能练成。 沈幽语与众人相处许久,哀伤淡了许多,逐渐展露笑颜,孟云对她最为喜欢,练习心法之余便爱在沈幽语身旁打转玩闹,看得萧、赵二人不时大笑。 一天赵锦嫙趁着那两人各自练习功夫,约了萧正源出了镇子,到了个无人处,静静站了会儿,萧正源开口道:“沈姑娘的功夫还是我来教吧。” 赵锦嫙笑道:“怎么?要跟我抢徒弟么?” 萧正源也笑道:“诡道拳法其旨在诡诈多变,她终究阅世甚少,心地也单纯,少有弯绕,实在不适合练习那套拳法。” 赵锦嫙打趣道:“公子这话是说我狡诈喽,要不怎么能把拳法用的那么好?” 萧正源无奈解释道:“你心思机变过人,可也说不上狡诈,想找个理由来一招上屋抽梯么?” 赵锦嫙大笑道:“原来公子和我一样狡猾。”笑着笑着,忽然扑过来紧紧抱着萧正源,接着不知为何哭了起来。 萧正源慌了,忙道:“锦嫙,你怎么了?” 赵锦嫙只顾哭,哭了好一阵,这才道:“你会不会有朝一日离我而去呢?” 萧正源只觉得两人心思是心照不宣的,听她这么问,说道:“我……” 赵锦嫙明明知道答案,却只怕他说“会”,那样自己再也说不出心里想说的话了,急忙打断他道:“正源,今天我想和你说很多话,你慢慢听,好么?” 萧正源虽然不解,还是安慰道:“好,你说。我听着就是。” 赵锦嫙整顿情绪,这才道出自己的身世。 千千结第三十九章 她原居住在青州赵家。 当年乱世纷争时,赵家是极有名望的遗世兵家传人,各势力都曾欲拉拢为己用,然而赵家主事赵孤文眼内却无中意之主,将所有邀请尽都推拒。从此之后,赵家再无宁日,不单屡遭为难,各路不明人马也来时常挑衅,赵孤文无奈,举家隐了姓名,避居青州,待到秦王开辟初唐,赵家也正值没落,经过流离乱世,家人先后故去,他膝下无徒无子,只余孤女赵锦嫙,十分偏爱,不顾赵家“非男不传”的祖训,从幼时便教她些兵家学问,赵锦嫙偏就天赋极高,喜好排兵布阵,乐于武艺,五岁时候便通读《孙子》全篇,七岁阅遍家中书册,十岁上已学成诡道拳法,过了一年奇正环也有小成了。 她于及笄之年,遇到洛家庄的庄主洛成。她儿时家庭动荡,缺少母亲呵护,成长之中多有遗憾。洛成见她武艺出众,百般殷勤,使她倾心不已,但赵孤文何等人物,慧眼如炬,几次劝她洛氏族人面带叵测,心面不一,赵锦嫙年少情热,哪里听得进去,一意孤行嫁进洛家,婚后不久,洛成喜新厌旧,本性毕露,对她冷漠异常,另寻美貌新欢,赵锦嫙又气又悔,又没有办法,悔的不住哭泣,却因已有身孕,为了腹中孩儿,只得一忍又忍,十月怀胎,生下了女孩琮儿。 洛家主母本盼男丁,失望之余禁不住时常冷语刁难。洛成更是不满,常常颐指气使,百般挑剔。 赵锦嫙心里愤懑,却想终究身为人母,盼着洛成看在女儿面上,改过自新,善待于她。 然而天不从人愿,洛成毫无收敛,左拥右抱,一犯再犯,后来甚至对她母女不理不问,赵锦嫙终日心情压抑,以泪洗面,精神逐渐恍惚飘摇,又想不听父亲劝说,今日全是自作自受,悔恨不及,渐渐动了轻生念头,女儿两岁时,她心如死灰,决定离家远走。 她原本也想带上孩子,又想到自己这一走,少不得跋山涉水,况且路途多险,万一自己有何不测,女儿幼小,岂不也受牵连。倘若留在家里,终究也是洛家的血脉,洛成不会弃之不管。至于老父,她已无颜面对,于是趁着一天夜色正浓,未与任何人辞别,潜出了洛庄。 从此赵锦嫙孤身游荡,一晃三年,所过地方甚多,她武功在身,也做了不少侠义之举。 说到后来她也不敢直视萧正源,只是紧紧抓着他手臂,断断续续道:“你……你和我经历这些事情,你……在我心里……”说着将头靠在萧正源肩头,低低声音道:“变得很重要很重要。可是……” 她似乎犹豫着,担心得眼神也惶恐起来,问:“你呢?你觉得……我,重要吗?” 萧正源虽早有猜测,可真听她亲口说出,心里不知是怎样一个滋味,这滋味转瞬被惋惜、怜爱所代替,凝目看着她垂头依靠的样子,握起那双有些发凉的双手,柔声道:“你的过去我未能参与其中,或许将来,我可以……”他说到此忽的停住,赵锦嫙忍不住抬头看他,两人眼睛方一对视,心头一阵羞怯,立刻又低下头去,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扑通通乱撞。萧正源接下去道:“可我如今家破流离,居无定所,仇恨未报不说,还有伐世那等大敌,也许什么时候便……” 赵锦嫙猛然捂着他的嘴,道:“只要能和你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萧正源等她将手挪开,笑道:“若是在平时,禀过父母,总算还能正式迎你进我萧家的门。可如今,只有私定终身了。” 赵锦嫙听他这么说,红着脸道:“我心甘情愿。”说罢,又皱起眉头,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又道:“正源,有件事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萧正源道:“你只管说,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 赵锦嫙温暖一笑,道:“只因我当年是私自离家,未曾有休书,若是孤老一生,这倒也无关紧要。可我如今是必须要去索取了。” 萧正源问:“你要回去?” 赵锦嫙道:“你能和我一同去么?” 萧正源默然片刻,道:“若是他不给呢?” 赵锦嫙道:“他厌我还来不及,怎会不给呢?” 萧正源道:“那琮儿呢?” 赵锦嫙道:“我对她亏欠太多,若能带她走,你会同意么?” 萧正源笑道:“会,否则你也永也放心不下。” 赵锦嫙喜极而泣,抱着萧正源又哭了好一会儿。 傍晚时分,两人返回宅院,萧正源说有事要出去些时日,叮嘱沈幽语看护孟云,嘱咐孟云不可因为贪玩练功懈怠,翌日晨光微亮,萧、赵二人便起身出行。 赵锦嫙恨不得一下就能赶到庄里,这其中有对女儿的想念,毕竟一别三年,不知女儿长成了什么样子,同时还有索取休书、恢复自由身的焦急。 二人前时虽种种原因促成男女之实,情意笃笃,这一路上反而始终守以男女礼数。 这天已然赶到了青州地界,赵锦嫙辩一辩方向,指着正北道:“再走数里就到了。” 不多时,遥见一个大庄子,白墙灰瓦,气势虽可观,却是十分破落。到了近前,赵锦嫙似有犹豫,又似回忆往事,出神了一会儿才走去门前敲了敲,过了好半晌,门开一缝,探出个苍老面孔来,嘶哑着声音道:“谁啊?” 见到赵锦嫙,老眼忽的一瞪,再仔细打量片刻,激动道:“少夫人,是少夫人吧,老奴可是没看错吧。” 赵锦嫙不以为然,淡淡道:“难得顾老伯还认得我,我此来是看望琮儿的。” 老顾向她身后一望,见还有个年轻男子,不由一愣,赶紧道:“少夫人快请进,少爷这些年每每派出人手找你,却总是找不到,急得病了好几场,小姐现在长大了,好看得很那,这位公子是夫人的朋友么,请进,请进,一同去见少爷吧。”想是老顾太过激动,说话竟语无伦次,唠唠叨叨。 赵锦嫙心中微动:他派人找过我?难道他知错后悔了? 三人进了庄子,左右转折,终于停在一间大房前,老顾连声叫道:“少庄主,少庄主,你看谁回来了。” 千千结第四十章 房门一分,出来一人,黑服灰裤,细眼高鼻,相貌文弱,他一眼瞧见赵锦嫙,惊喜道:“锦妹,你回来啦,可是想得我好苦。”他说了这句,眼圈已红了。 赵锦嫙看他这幅神情不似作假,不由一阵恍惚,回忆起与他相恋时的甜蜜温柔,转念又想起此人曾用花言巧语、山盟海誓骗了自己一番感情,逼得自己离女儿而去。有道是本性难移,他做戏惯了,难保又是故计重施。 转念间,她冷冷道:“我来看看琮儿,然后便走。” 洛成也已发现萧正源,心头一翻,笑道:“既然回到家中,还走什么。这位兄弟是你的朋友么?如何称呼?” 萧正源虽心中对他无甚好感,仍旧施礼道:“在下姓萧,顺路护送她回来。” 洛成点头道:“原来萧兄弟侠义心肠,多谢多谢。”转头对赵锦嫙道:“夫人,看你满身风尘,定是又累又饿,我这就吩咐下人准备饭菜,你我多时不见,也该好好聚聚。稍后我便去告知岳父,他最是想你,因为你偷偷出走,常常前来数落我。” 他这一句句“夫人”被萧正源听在耳里,心中好不是滋味。 赵锦嫙倒不觉得饥饿,却想萧正源一路奔波,也该吃些东西了,说道:“也好,将琮儿唤来见我。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见,不劳烦你了。” 洛成嘱咐老顾多备饭菜,自己引着赵锦嫙入了正厅。 不多时,饭菜盛上,三人未及举筷,老顾带着个雪嫩肌肤的小女孩进来,赵锦嫙起身去相认,小女孩却躲在老顾身后,水灵灵的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盯着陌生的赵锦嫙。 赵锦嫙一怔,泪水涌出,哽咽道:“都是妈妈不好,不该离开你。” 琮而怯怯问道:“你真的是妈妈吗?” 赵锦嫙抽泣着点头不止。 洛成手抚着琮儿的小脑袋,哄道:“她就是你的妈妈,你不是一直在找她么?” 琮儿将信将疑,总算是小心翼翼走到了赵锦嫙的面前。 赵锦嫙抱住女儿,紧紧闭着眼睛,说道:“原谅妈妈吧。” 过了一会儿,琮儿才有些适应,忽在她耳边嘟囔道:“妈妈,你再也别走了,都没人和琮儿玩呢,也没人和琮儿说悄悄话,人家都说你不要我了,小花天天都和它的妈妈玩,我很羡慕呢。” 赵锦嫙疑惑道:“小花?” 琮儿道:“就是大花的孩子呀。” 赵锦嫙恍然明白,那大花原是庄内养的一条护院犬,可怜琮儿少人看顾,竟然羡慕一条被母亲呵护的小狗,想道这里赵锦嫙心里酸楚难当,心知负了女儿太多,道:“以后妈妈天天和你在一起。” 琮儿小眼睛睁得圆圆的,血浓于水,看赵锦嫙觉得亲切起来,小嘴微张:“妈妈,你是大人,说话可要算数。” 赵锦嫙紧紧搂着她,哽咽道:“妈妈说话算数的。” 洛成似也受了感染,起身到她母女身边,一手扶在赵锦嫙肩上,轻声道:“其实孩子一直都念着你。以往是我的过错,孩子却是无辜的。你看在她的面上,容我改正一次吧,好不好?” 赵锦嫙沉肩躲开他的手,冷冷道:“这些稍后再说。” 萧正源身处此景,异常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见赵锦嫙不先说破来意,他这身份便有些微妙。 洛成忽地笑道:“夫人,你我之间尚可再说,可别怠慢了萧兄弟,今日咱一家人团聚,他也是送你回来的贵客,双喜临门,不妨一醉。” 他让庄丁捧来陈酒,屡屡去敬萧正源,萧正源推辞不过,可他酒量较浅,饮了几口,脸色润红,眼前景物也朦胧起来,一餐吃罢,赵锦嫙母女更加融洽,琮儿缠着母亲,一刻不离。 萧正源见此,一时只觉得赵锦嫙留在家中,胜过与自己四处漂泊。 况且洛成有意悔改,自己是进是退也成了两难,若是退一步,成全了这一家人,却负了赵锦嫙,若是进一步,成全了自己,却拆散这一家人。可让他当真放弃,实在难以做到,他趁着醉意坐在当院,心中好不矛盾痛苦。 赵锦嫙饭后带着琮儿到了一间僻静屋子,听听四周无人,问道:“琮儿,跟妈妈走好吗?”她先前之所以没有当面说出,正是担心洛成执意不放琮儿离开,两相争执难免语出伤人,对女儿可能造成不小的伤害。这时无人,她指望女儿愿意跟着自己,女儿还小,一旦日后逐渐融入新的环境,就更容易融入她与萧正源之间。 琮儿似在回味什么,寻思一会儿,问道:“走?去哪里呀,这里不是咱们的家么?” 赵锦嫙道:“我们去另外的家,天天都和妈妈在一起。” 琮儿笑着道:“带着爹爹一起去呀。” 赵锦嫙心头一沉,不愿对女儿说谎,道:“就我们两个,不带他去。” 洛成平时对女儿虽然不十分亲近,琮儿对父亲却很依恋,撅嘴道:“我要爹爹也去。” 赵锦嫙心知此事还需斟酌。 这时听洛成在外呼唤两人,忙带着女儿出去,洛成吩咐老顾带琮儿下去,自己则与赵锦嫙来到院后,他叹口气道:“你是有话没有对我讲吧?” 赵锦嫙冷冷看着他,道:“我这次来,一是要带走女儿,二是要你写一份休书。” 洛成紧紧拧着眉头,半晌才问:“是为了他?” 赵锦嫙紧闭嘴唇,只是冷冷看他。 洛成长长呼气,笑道:“以往是我对你不起,休书我可写给你。但女儿是我洛家骨肉,恕我不能从命。” 赵锦嫙道:“你不从命,难道我就不能抢么?” 洛成道:“也许你今日不比当初,可你要知道女儿对我十分依赖,若是生硬将她带走,只怕她要恨你一辈子。” 赵锦嫙打个冷颤,哼道:“我自有办法。”转身要走,洛成道:“岳父少时就来,你去看看他吧,他一直担心你的安危,真是变得老多了。” 赵锦嫙眼角有泪打转,一言不发,径自走去。 千千结第四十一章 赵孤文满头银发,稳稳坐在宽大木椅上自有股不可侵犯的威严,他脸上皱纹犹如刀刻,脸庞线条枯干硬朗,赵锦嫙记得父亲才四十岁,可现在,是看来足有六十的老人了。 她心中自责无以复加,扑在父亲怀中已无法哭出声来。 赵孤文手抚她长发,慈和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赵锦嫙哽咽道:“都是女儿不孝。” 赵孤文朗声笑道:“天下父母有哪个怪儿女孝不孝的,你活得好好的,就是大孝了。当初为父没能阻止你,也是为父一时心软,想不到给你这许多伤痛。今后,可要好生活着,善待女儿,别让她与你一样。” 赵锦嫙心潮翻滚,想要对父亲说出实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说话间,洛成带着琮儿从外进来,琮儿见姥爷来到分外欢喜,赵孤文更喜爱这外孙女,抱在胸前逗琮儿说笑。油灯火光甚亮,明晃晃照着这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一幕。 这一幕恰被萧正源在外看得分明,一颗心好似被滚油淋过,因为他已有决断。 当即迈步进去,拱手道:“在下冒昧前来,多有叨扰,尚有要事在身,就此辞去。” 赵锦嫙闻听,浑身不由震动,扭头看他时,刚止住的泪水又涌出来,萧正源看那眼神悲痛之中含着无奈,失望中含着恳求,叫人一望心碎,他硬起心肠转身就走,赵锦嫙不顾众目睽睽,跑去拉住他,泣不成声道:“你说过的……说过不会离我而去的……”她顿了顿,方才能够说下去,“等我,好么?”边说边哭,泪人一般。 萧正源胸间万语千言,却只能在咽喉打转,一个字也说不出,一旁的洛成见机行事,断喝道:“好个蟊贼,原来你是另有所图,勾引我娘子来的。”顺手抄起一把单刀便劈,赵孤文见女儿所为先是诧异,后是叹息,他怎能看不明白女儿心思,可他善于观人。 洛成虽然过去不堪,总是琮儿生父,又多次表示诚心悔改,有道是浪子回头,他内心所盼的是女儿原谅洛成,回心转意,一家人和和睦睦,后半生安享天伦。他暗道:女儿,莫怪为父,这男子终究不能是你一人所独有的,现在断了你的念头,等时间久了自会收回心来,既然选择了,便得为此负责,不能逃避。 萧正源见那刀势猛烈,担心伤了赵锦嫙,将她向旁一带,赵锦嫙却死死拉着他手臂怎也不松开,只得仓促间出掌一拨,洛成刀被拨偏,随即飞起一脚踢他前胸,赵孤文也已出手,双掌呼啸有声,很是刚猛,萧正源避开一腿,这一掌无法闪开,仓促接下,却因心神已乱,被震得退了半步,赵锦嫙这才察觉,忙松开他挡在父亲面前,叫道:“爹爹……”赵孤文不容她多说,伸手便点在她玉堂穴上,赵锦嫙正泪眼朦胧,她父女身出同门,相互间了如指掌,来不及遮挡便中招,当即昏了过去。 萧正源见状还想上前,赵孤文却叫住洛成,对萧正源大声道:“我的女儿我自有处置,我的家事也不劳你费心,这里不欢迎你。” 洛成恨恨道:“滚,不要叫我再见到你!” 萧正源深深望一眼赵锦嫙,心内似有钢刀搅动,一阵剧痛令他手捂胸口,自知继续留在此地也只给赵锦嫙平添痛苦,猛地回头,眼前一片模糊,跃过院墙独自远去。 五月初五,来去楼。 楼下那条宽阔的江中十来条龙舟停靠已定,只等号令发出便奋勇向前。岸上围观者甚众,人头攒动犹如远处海潮,孩子们腰间挂着各形各色香囊,清香味道传遍四周。有小贩拎着艾叶夹杂榴花编成的艾人以及花环和佩饰四处叫卖,这些小事物耐看而芳香,惹得不少女子争相购买。 萧正源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盘角黍,有菰叶包就的角粽,也有竹筒盛装的筒粽。 桌子一角上挂着条菖蒲,门楣上插了根菖蒲,连酒楼正中横梁之上也悬着簇艾叶。 他无心窗外盛景,也无心桌上美食,连浓浓的香味也似闻不到,心头一片阴霾重重压着,压得他喘息也有些局促。 那节日欢腾,盛世民风竟也无法感染他分毫。 他直等到午时,门帘被一挑而开,厅堂里顿时亮了一亮,萧正源的眼睛也终于有了点儿亮色,岳仙凝面带风尘,绰约依旧,进了门来一眼也看见了他。 这一眼之后,她诧异得瞪圆了眼睛,月余未见,萧正源双颊深陷,憔悴得难以辨认,眼白满是血丝,毫无光泽,衣服脏乱不堪,头发也似很久未整理,缕缕贴在一起。 窗外鼓声猛地大作,龙舟上的健儿挥动着肌腱鼓鼓的手臂,于浪花飞溅里奋勇争先,两岸观者欢呼雷动,声震全城。 岳仙凝扭头去看,借这一扭,眼里噙住了泪,待定一定心神,才走到萧正源面前坐下,微笑看着他。 萧正源带着勉强笑意,道:“我不是有意如此的。” 岳仙凝勉力一笑,道:“你这样子,怕是没少遭冷眼吧。” 萧正源提高声音笑道:“冷箭我都不怕,冷眼算什么?” 两人对视一笑,笑过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半晌,萧正源问道:“刘兄呢?有消息么?” 岳仙凝摇头道:“没有,还是先说说你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 萧正源没有回答,叫过伙计要了壶酒,自斟自饮起来,他脸色逐渐酡红,眼里醉意渐生,岳仙凝只是默默看着,那目光就似是在观镜自怜,萧正源喝尽杯中的酒,忽然高声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这首《邶风雄雉》说足了相思无奈,被萧正源寄情读来,更添无限忧伤,催人泪下。 岳仙凝不忍,叫他道:“正源……” 萧正源趁醉道:“仙凝啊仙凝,初识的时候,你看我比我看自己更透彻清楚,也许只有在你眼里,才能给我一个答案……”他苦涩一笑,继续倒酒。 岳仙凝做到他一旁,轻轻道:“忘了她吧……”喉间一紧,难以继续说下去。 这时有个富家公子被她容色吸引,晃着身子走了过来,调笑道:“这位姑娘,和个乞丐有什么好聊的,不如移步到那一桌吃酒。” 岳仙凝此时柔肠牵动,被他这一打断顿生怒意,可她刚刚瞪过去,便惶恐不安起来,原来这人身后竟站着个身罩幂篱的女子,那幂篱宽大,黑巾密实,垂至腰际。 千千结第四十二章 岳仙凝无暇细想,将这面前脸上堆笑的公子向那人一推,携萧正源疾疾掠出窗外,富家公子哪里禁得起她的力道,身不由己张手倒向后面的女子,旁人眼前一花,只见富家公子犹如纸鸢飞起,疏忽飘出沿江的木窗,落进江水之中,而幂篱女子早已没了踪迹。 岳仙凝将身法提到极致,所过虚空中只留下一道淡淡影像,这番被人追杀千里,她巡天身法磨练得已然大成。 可此时她吓得六神无主,慌不择路,不知不觉跑到一片旷野之上,天空本就云气密布,恰恰此时乌云聚合,一道闪电划过漫漫苍穹,雷声随之轰隆作响,大雨倾盆而下,萧正源被雨水一激,雷鸣震耳,酒意消去缓醒过来。他脑中灵光一闪,忽想起那道士曾对自己说过的“情劫”“雷劫”,忙扭身挣脱出来。 岳仙凝不防,只一停顿,又拉他手向前飞奔,急道:“那人在后面。” 萧正源抽回手,急道:“那道士说我有情劫在前,过不得便有雷劫,你看这天象……”他抹去脸上雨水,道:“你快走,我来替你挡他一挡。” 岳仙凝使劲拉他,却被躲开,几乎要哭出声来,跺脚道:“你不是她的对手,再不走就死定了。” 萧正源道:“不要挨着我,倘若真有雷劫,便牵连你啦。” 岳仙凝气恼已极,一下到了他近前,扬手便是两记耳光,喊道:“我怕什么,师兄已不见了,若是你也死了,我还怎么报师门深仇,怎么活得下去?就算真有雷劫,我愿意与你一同承受!” 她这番话语就像定身咒,萧正源呆立雨中,动弹不得。 只在这时,岳仙凝就看萧正源身后天空一道闪电粗如手臂,竟似是直奔自己方向逶迤而来,她心中也明白在这旷野中无法躲避雷电,可她心里存了一分侥幸,一分决然。那侥幸即是带萧正源逃过此劫,那决然即是救不了他,也愿一同生死与共。于是她抓紧了萧正源的手,片刻也不松开。 那光芒果然正中萧正源,雷电入体,萧正源觉得眼前浮现茫茫白光,那光极明亮,将自己包围在当中,身体放佛瞬间变得轻如羽毛,被风托举飞起,岳仙凝在左侧牵着他的手,随他升腾云端,绝世容颜上一缕微笑倾倒众生,两人身心充满喜悦,可只是转瞬,上空忽然昏黑如墨,有万千流星裹尘呼啸砸压下来,他们顿时眼前乌黑,身子似乎肿胀碎裂,酸麻痛楚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知觉陡然间消失了。 暴雨依旧,戴幂篱的女子在雨幕里现出身来,令人惊骇的是雨水在她头顶向四周迸散,幂篱却始终干爽。 她看到地面倒着两人,其中一个正是自己追踪千里的岳仙凝,两人之旁却多了个中年道士,被雨水浇的浑身湿透,正负手端详着地面在自语道:“哎,却有这女子为你分劫,也是一桩不浅渊源。”他蹲下身去,赞了声:“好眼睛,好根骨。”一手将岳仙凝抱起,看了看萧正源,“虽侥幸活命,心法却失了……”话语中透出一股淡淡忧虑。 幂篱女子见状怕他带走岳仙凝,急忙近身去夺,她身法奇快,掌力更强,这雨水被她掌劲所激,竟尔化成一片细细水雾,道士“咦”了声,轻描淡写伸出两指,遥遥一点,一道真气穿透水雾点在女子劳宫穴上,这女子极为了得,指掌与真气相接未接的瞬间生生停住掌势,随之拧身退了两步,双掌交错便要施展本身绝学,那道士也难得正色对待,衣袖漫挥,一股真气浩然如电,瞬间穿越雨帘击在女子双掌之上。 幂篱女子骇然惊呼,不及转身,倒跃数丈头也不回而逃。 道士双目微合,又看了眼萧正源,这才离去。 云散雨住,太阳将温暖光辉层层撒将下来。 萧正源神智点滴恢复,猛地坐起呼喊道:“仙凝!”向周围环顾,哪里还有岳仙凝的影子,他甚至怀疑方才是做了一场噩梦。 起身之时,他发现身上从未这么酸痛过,本想立即起身寻找岳仙凝的下落,不料一提真气却是空空如也,他这一惊非小,忙趺坐静观,竟发现自己经脉虽完好如初,只是真气半分也无。 他暗道:我难道真的应了雷劫?可为何能生还?为何真气不知去向?仙凝又去了哪里? 重重疑问让他百思不解,一天乌云散尽,微风和煦,萧正源在泥泞中徒步前行,这身影虽凄凉,却也孤绝挺直。 千千结第五十一章 1 今重逢一 萧正源三人不知疲倦接连找了几天,后来实在累得没了气力,在一片田埂外坐下休息,有两个农夫见三人神情疲惫,好心提了水来给三人喝下,萧正源道过谢,农夫已忙完田内的活,摇着蒲扇在旁闲聊起来,“哎,今年这一闹旱灾,半年算是白忙了。” 另一个说:“如果不是恩人给咱们分了些稻谷菜籽,只怕今年也过不去啊。” “也是也是,听说不少人家合力抽了自己的砖瓦,给恩人立了生祠。不如我们也买些香火祭拜。” “好,等我取几个钱,咱一起去。” 萧正源心里暗动,问道:“两位大哥,你们说的恩人什么模样?” 其中一个笑道:“只可惜我们福薄,没看到恩人的模样,只有帮他分粮食的人才见过他。” 萧正源抱着一丝希望问:“他还在这么?” 那人摆手说:“听说前日走啦。” 萧正源眼里一暗,望着田埂下新生的嫩绿出了神,一只蜻蜓正在捕捉蚊虫,农夫起身时袖子甩出,无意间将蜻蜓打落到一个小水洼中,蜻蜓奋力挣扎,无奈双翅湿了不能飞起,萧正源伸手捏起蜻蜓来,放在掌心,轻轻将其吹干,蜻蜓再次飞起,一声鸟鸣过后,刚恢复自由的蜻蜓又落入鸟腹,萧正源怔了怔,若有所思。 生与死,原本就在天地间时刻发生,循环往复,每个生命也不能逃脱。萧正源明白即使自己不愿接受,沈幽语也离去了,像当初他必须面对自身的情感一样,也必须面对这生死离别。 一直以来,沈幽语不断的在为他默默奉献着,从没有顾惜过自己,以柔弱身躯打理着所有人的饮食起居,日常繁琐,因为她的坚韧温柔使几个人凝聚成为一家人,她的离去,让萧正源又一次感受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使他稳如坚石的心态现出一丝波动,然而也让他看透彻了另一些事物。他入窥天境界后比从前更加强大,可心里反觉得自己更加渺小,他知道自己能够做更多的事,也知道还有更多的事他做不到,甚至风云变化中,他只是一粒尘土,一滴雨水般的存在。 他没能保护好沈幽语,他宁愿重伤落水的是自己,但他也坦然接受了事实,放下了生之欢,死之哀。 萧正源掸了掸身上沾染的泥土,有种击缶高歌的冲动,对孟云和明了说:“我们先回镇子。” 孟云这次破天荒没有反对,他对沈幽语的感情自不必说,在这几天的找寻中他受尽艰辛,尽到了最大的能力,可还是一无所获,脸色已由最初的伤心变得平静,也不知心里有了怎样变化。 三人启程不久,隐隐听见一阵打斗声,不一会,两条人影越来越近,萧正源几乎不相信眼睛,惊呼道:“仙凝,是你么?” 岳仙凝听出是萧正源,眼里差点掉下泪来,身形腾挪却甩不开杀气腾腾的阿盐。 萧正源之前见那女子心地还好,表面虽然和沈星郎联手,实际上却常常手下留情,不知为何对岳仙凝这般狠辣。 而岳仙凝的成长更是令他意外,阿盐武功之高,几乎比肩东郭,可在岳仙凝面前没占到丝毫便宜。 始无道人教授的“望云瞳”被岳仙凝施展到了极致,她不仅观察着对方真气走向,更能根据肌肉细微的颤动判断出对手下一步的动作,可就是这样,阿盐在适应几招后,已能够用各种假动作将她骗过,从中反客为主,叫她颇感吃力,这等智计聪慧简直骇人听闻。 萧正源抽出蒙尘剑,一招刺出,轻灵迅捷,孟云随着出拳,明了的棍也砸了过去,三人联手终于将阿盐逼退。 岳仙凝喘了几口气息,抓住萧正源的手,激动道:“我可算找到你了!” 阿盐远远站着,眉头紧皱,神色不断变化,冷冷道:“既然你有喜欢的人,就别再招惹我的师弟。” 岳仙凝脸突地变红,恼道:“你凭什么说我喜欢……喜欢谁,又凭什么偷袭我,好,你不让招惹,以后我偏要招惹那姓沈的。” 阿盐目现杀机,岳仙凝毫不示弱和她对视。 忽听阿盐冷笑一声,一指萧正源,“你的剑法由八式组成,三式成一招,每衔接一次便有八种变化,一招有六十四种变化,我说的对不对?”萧正源的眸子不由一缩,自己这套剑法脱胎于星图,由无变有,由一式演化阴阳两式,阴阳两式分别演化成阴四式、阳四式,合于八卦之数,说起来容易,其中变化非常人所能揣测,他曾和阿盐交手过了几十招,便被看出其中玄机,怎能不惊讶。 阿盐不屑道:“下次再见,我便要破你的剑法。” “还有你,棍法平平,不通变化,还不乖乖回到庙里念经?”话音未落,阿盐又指着孟云说:“拳头空有气力,老老实实做个苦力不好吗?”最后,对岳仙凝道:“你那双眼睛,迟早是我的。” 岳仙凝笑道:“你不如现在来拿呀。”她面上故作轻松,心里无端的乱跳。 阿盐莫测一笑,甩袖离去。 萧正源等她走远了,一拉岳仙凝,连声问道:“我们昏倒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找到我的?怎么招惹了沈星郎?” 今重逢二 岳仙凝白他一眼,故意缓缓说:“不能一个一个的问?不如你先告诉我他们是谁?” 岳仙凝有意盯着孟云,她发现这个少年似乎对自己有敌意,看向萧正源的目光里带着气愤。 萧正源说道:“这是我的弟子,孟云,那是明了,少林的武僧。”他将岳仙凝拉到一边,简要说了沈幽语的事情,唯恐岳仙凝言语有失,孟云和明了又在伤心之时,闹出矛盾反而糟糕。 岳仙凝听完,冷冷道:“你倒没闲着,四处招惹女孩……” 萧正源有口难辩,“我……” “难道这就放弃了?也许再尽力找找就有线索了。”岳仙凝安慰道。 萧正源摇摇头,时间过得太久,就算现在能够马上找到,以沈幽语受伤之重也救不活了,何况根本也找不到她。 萧正源提议先返回镇子,路上边走边说,岳仙凝将自己的遭遇统统告诉了他。 那天她找到了小船,离开海岛,对照图上的标记,跟随着人工雕琢过的水下礁石,终于回到陆地。 这想必是聂意潇用来出海的船,不但有干粮,还有些银钱,岳仙凝统统带做了盘缠。 天地之大,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怎么去找到师兄和萧正源更是没有头绪。 路过一家饭馆时,有走南闯北的商人谈起最近出现一位名震边陲的女将军,百战百胜不让须眉。 岳仙凝听商人描述的容貌和赵锦嫙有些相似,虽然她并不想去,毕竟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索性摸到了凉州,几番周折见到了赵锦嫙,问清萧正源的大致去处。 赵锦嫙本想留她在军中,被岳仙凝婉转拒绝。 顺着指引,她找到了太和山下,偶然遇到了沈星郎和阿盐,那时沈星郎正坐在草丛里,双目紧闭,额头布满汗珠。 仇人相见,岳仙凝恨不得一招结果了他,以为他正练功,故意大叫沈星郎的名字,扰乱他心神。 沈星郎确实被扰乱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岳仙凝出现在这里,直直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孩子。 于是,阿盐在那双眼睛里看出了掩藏着的思念,或者说爱慕,这就足够了。 岳仙凝本来以为以自己的实力能够轻松胜过两人,结果反而被阿盐追杀了很远,如不是遇到萧正源解围,胜负还很难说。 萧正源听她说了海岛上的奇遇,觉得有趣,听到她受了冤屈,安慰说:“既然岛上多是高人,你的受罚可能有什么深意,你的眼睛不是在水潭里变强了么。” 岳仙凝一听觉得有些道理,但是后悔无用,掏出临走时得到的那张羊皮卷,扔给萧正源,“这是一个小孩子给我的,还说让我替他去看看。” 萧正源笑着说:“哪里来的小孩子,可……”他脸色忽然变了,耳边无数霹雳作响,那图上标记的中心,正是一道火焰的形状,和他看到的黑袍上的火焰几乎是一样的。 他大声问:“那个孩子还说什么了?” 岳仙凝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了?” 萧正源紧紧抓着羊皮没做声。 岳仙凝连忙努力回忆,“无尘岛,百年阁,凌绝剑,城上合,凤且鸣,龙且吟,无如我处乐且贫……就是这些了。” 萧正源又一次惊讶,暗想:“凌绝剑,当时自己没有说出口的名称不就是星象凌绝剑吗?阴阳合,既然仙凝回来,这套两人合用的剑招终于能够展现威力了。” 他皱眉说道:“有几个穿着黑袍的人,无意中透露出他们抓走了我的家人,黑袍上就有一模一样的火焰纹!” 岳仙凝有些激动,“那正好一起去!” 萧正源稳稳心神,“我有新的招式要教给你。等你学会了就上路。” 岳仙凝一拍手,“好。” 接下来的几天,萧正源将剑招传给岳仙凝后便去雇佣了许多人,连同孟云、明了再次出门打探,结果仍旧没找到沈幽语尸身,只好作罢。 之后岳仙凝和萧正源尝试合用这套剑法,他们发现经历那次雷击以后,不单武功全失,连彼此间的心灵感应也没有了,好在二人思想本来就默契,对招式的领悟也接近,不到一月,配合纯熟,相互间一个眼神就能够表达许多意思。 这期间,萧正源做了个牌位,上写“妻沈幽语之灵位”,岳仙凝见了,压住心头的怒气,不住挖苦说:“羞不羞,也不知人家同意不同意,便把名分订了。” 萧正源道:“她的心思我明白,我没什么可报答她的,也只能做这一件事罢了。” 岳仙凝听了,眼眶微红,喃喃道:“要是有这样的姑娘,我也想娶了她。”抬头看见萧正源异样的望着自己,解释道:“我说如果我是一个男人的话!” 又过数天,萧正源收拾了包裹,虽然放心不下两个呆子,又担心此行凶险,他们跟着反而受到牵连,最后决定自己和岳仙凝同去。 孟云老大不乐意,明了也是嘟嘟囔囔的埋怨。 岳仙凝适时出招,在明了的无上附魔棍两头各拴了一条线,系上绵团,绵团又撒上面粉,告诉两人互相比试,面团打中谁,谁便输了,吃饭的时候只能等赢的人先吃,然后输的人才能吃剩饭。 这两人觉得方法新奇,明了甩动无上附魔棍带着绵团去碰孟云,孟云用拳风带动绵团去打明了,一来二去,打的不亦乐乎。 趁着他们分神,萧正源二人出了镇子,按着羊皮上所画,赶往标记的地方。 一路上风餐露宿,两人将剑招各种变化反复演练,只觉得其中变化无穷无尽,每一个细微变化,便能衍生许多奇妙的效果。 这一天,他们来到一处山口,气温变得凉爽起来,又走了半日,周围岩沙变成紫红色,远处山峰白雪皑皑,绵延不绝,有座山峰最为醒目,高耸无比。 周围时常还能听见隐隐雷声,越是向前走,雷声越大,终于到了一处山谷,这也是图上标记的地方,只见遍地野兽骸骨,谷上云气缭绕,一会便闪几闪光亮,响起数声霹雳,两人并没有在意,继续按着图向山腰走去,忽而闪光飞来,萧正源觉得浑身一震**,好在没有大碍,另一边岳仙凝也被雷击中,不知是经受过雷劫,还是别的原因,两人都没什么事,他们也知道了此地不能长时间停留,加快速度到了山腰,翻过一块巨石,两人顿时目瞪口呆,眼下一座庞大城池出现在面前。 从恶如崩一 城池借山势凿石而建,其中一部分深入山体,四周凸起的峰峦犹如巨大城墙,远处有一巨大豁口,形似石门,门后是宽大石阶,遥遥通向城内。 萧正源心念转了转,附身抓了把泥土,抹在脸上和衣服上,岳仙凝立刻明白,也照样做了。两人纵跃间来到门口,只见石上刻着“至从城”三个字,旁边有个小亭,一位老者在亭中静静站立,不等两人开口,老者说:“渡引使越来越会偷懒,怎的总让这些人自己入城。”不耐烦的摆摆手。 岳仙凝当先走了下去,萧正源小心跟在后面,过了一刻钟,才算进入到城内。当中一条宽广主道,直通尽头的宫殿。 两旁一座座石墙大院林立,路上行人不少,多数形容枯槁,好奇盯着新来的两人。 岳仙凝也无目的,刚要向前走,一个胖妇人从她身边擦过,低声说:“快跟我走。” 岳仙凝和萧正源互相看一眼,这时又来了十来岁的孩子,笑容天真,“你们是新来的吧,我带你们去我家。” 又有个凶恶汉子走过来,狠狠道:“狗崽子,这是我兄弟,你要干什么?”孩子一听灰溜溜地跑了。 汉子作势要拉萧正源,压低声音说:“要想活,去我那里。” 萧正源打量四周,还有好些人贪婪盯着自己和岳仙凝,似乎不是碍于这个汉子,早都来搭讪了。 他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汉子转身带路,岳仙凝趁机对萧正源耳语几句,转过路口来到一所大宅前,迈入大门时药香扑鼻,院中干净利落,摆着好多木箱。 汉子随后关上了门。随着“咣当”一声,他脸色也变了,用力推搡着两人,大声招呼着:“芍花,小楣,拿绳子来。” 两人佯装弱势,被汉子推的左右摇摆,一个少妇带着个女孩从屋子里走出,手上拿着捆麻绳,小女孩似是残疾,拄着单拐跟在后边。 萧正源问道:“这位大哥,我们初来乍到,什么规矩也不懂,何必要这样对我们。” 汉子咧嘴一笑,“告诉你们,进了我这院门,那就是到了阎罗殿了。” 岳仙凝紧紧掐着萧正源胳膊,颤声说:“好歹叫我们死的明白,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 汉子仔细盯着岳仙凝,他眼力不错,尽管岳仙凝脸上抹了不少泥土,他还是看得出这是美人胚,“只要你听我的话,哥哥我好好对待你们,也不给你们上绳索。” 岳仙凝点点头。 汉子更是得意,“你们在外面犯了什么事?” 萧正源顺口答:“打了人。” 汉子疑惑道:“打了什么样的人让你们不得不到这里来,难道是皇族的人吗?” “你要把我们怎么样?”岳仙凝问。 汉子又笑着说:“这位妹妹,你要想在这个地方活着,活得好,就听我的安排,保管你以后衣食无忧。至于这位老弟,我带他去另一个地方,也能混口饭吃。” 岳仙凝佯装悲戚,说:“我不要离开他。”萧正源简直被她演技折服,索性一言不发。 汉子眼里贼光四散,调笑说:“呦呦,还是对亡命鸳鸯……”手伸过来要抓岳仙凝,“离开不离开哪还由得你?” 萧正源一皱眉,“还要装下去么?” 岳仙凝撇撇嘴,“我觉得也怪费劲的,还是简单点吧。” 汉子的手忽的被一道白光贯穿,钉在地上,脖子挨了一指,惨叫声也发不出。 原来岳仙凝和萧正源耳语,是想对外示弱,麻痹汉子套出有用的话来,了解这城里的详细情况,结果汉子说了几句废话就要动手动脚,岳仙凝没了耐心,立下狠手。 岳仙凝踩着他另一只手,逼问:“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 这汉子原本功夫不弱,竟连做出反应都来不及,整个人被震撼得浑身发抖,但他在此地生活已久,仍想寻找机会反制对方,岳仙凝看着他眼睛乱转,被钉住的那只手在暗自发力,恼他刚才轻薄,足下用力,汉子疼的豆大汗珠冒了出来,只好连连点头,突然双手用力按地,双腿犹如蝎子毒针向岳仙凝刺去,这份腰力确实惊人。 岳仙凝抽出流云刃,用力一踩,不慌不忙避过双腿,汉子趁机会翻身往后跳去,少妇扔了绳子,扶住了他,慌张问:“你怎么样?” 汉子心有提防,不想她扶,可双手疼痛无比,刚要用肘拨开少妇,眼睛却大睁起来,少妇后退两步,眼神阴冷,汉子脸上升出股黑气,身子倒在地面扭了几扭再也不动,背上赫然插着一把尖刀。 少妇这才松口气,对着两人说:“你们放心,这人并不是我丈夫,他仗着力气霸占了我,平时虐待我和孩子,我早就恨不得他死,今天你们帮着我杀了他,便是我和孩子的恩人。”说着解开衣服,袒露上身。 萧正源连忙挪开眼光,岳仙凝看见那身上布满伤痕,有刀伤烧伤也有鞭伤。少妇穿起衣服,将汉子尸体拖走,对孩子说:“小楣,你先陪恩人说话,我去做些吃食。” 两人倒也有些饥饿,而且无处可去,看那孩子并不怕人,岳仙凝道:“小楣,这是什么地方?” 小楣不解道:“你们不是渡引使带来的吗?” 岳仙凝摇头。 从恶如崩二 小楣想了想,说:“我的亲生爹爹在外面被人害死了,妈妈杀了仇人,可仇家势力太大,只好花尽所有家产买通渡引使,才能带着我来到这里。” “那这个人是谁?”岳仙凝指指汉子被拖走的方向。 “我和妈妈到这里后无处容身,是他收留了我们,可对我们并不好。”小楣说着,眼里出现一丝恨意,但转瞬消失。 “渡引使是什么样的人?”萧正源问。 “他们穿的是黑色袍子。”小楣回忆道。 萧正源接着问:“袍子上有什么图案么?” “有,金丝线绣的火苗。” 萧正源紧抿着双唇,手指握起。 岳仙凝用手轻轻盖住萧正源的拳头,“和我们说说城里的事情,以后我们该去哪里安身?” 小楣笑笑,慢慢道:“来这城里的人,都是在外面犯了大事,无处容身才躲到这的……恩人不嫌弃的话,以后住在这里便好。” 说话间,妇人张罗了两道小菜,温了壶酒,摆在院中的桌上,招呼几人吃饭。 妇人举着酒杯,脸上堆笑,“多谢两位恩公救了我母女,妾身先饮为敬。”昂首喝光杯中酒水,接着夹了菜放在嘴里咽下,“不必客气,请用。” 岳仙凝也要拿杯,手不小心磕在桌子边沿上,碰翻了酒杯,她皱着鼻子嗅了嗅,“这菜里还有别的东西。” 妇人笑容一僵,辩解说:“哪里有啊?” 岳仙凝笑道:“那你把这菜都吃了。” 妇人把菜端到自己面前,作势要吃,见两人毫不阻拦,只是观望,重重放下盘子,怒道:“我好心报答,你们却这么多疑,你看好了!”她的袖子里突地甩出一股粉末,岳仙凝早拉着萧正源闪开,这一瞬间,那孩子起身撞在了妇人身上,两个人一同跌倒,妇人惨叫声中,抓紧了小楣,孩子手中藏着的簪子正在一下下刺着她的胸膛。 萧正源还想救人,被岳仙凝拉住。 那几下都在要害,少妇声音渐弱,没了动静。 小楣推开抓着自己后背的手,先开口说:“恩人别怕,哪怕她喊破了院墙,也不会有人管这事的。” 岳仙凝看着小楣脸上的狠辣神色,冷冷问:“你为什么杀她?” 小楣咯咯笑起来,“她才不是我的母亲,我只是她路上捡的孤儿。到了这里生活艰难,为了博取同情,容易叫人信任好骗得钱财,她将我的腿打断,说是她的女儿。结果呢,还不是遭了报应,每天晚上听着她惨叫,我心里别提多痛快了,可是那个畜生也没有放过我……” 小楣向着两人跪倒,“因为你们我才能摆脱这两个人,谢谢你们……”她用力将额头磕在地面,磕得鲜血直流,萧正源心里不忍,想去扶起她,只听嘎啦一响,小楣大叫跳起,又重重摔倒,口角流血,浑身抽搐。 岳仙凝叮嘱萧正源道:“要小心。”率先走到小楣身旁,问她说:“为什么要杀我们?” 小楣的气息呼多吸少,血在口里不断渗出,含糊道:“为什么……” 岳仙凝只是说:“你这般小小年纪为何会变得如此狠辣。” 小楣双眼渐渐无神,“不要相信别人……”说完这句,闭上了双眼。 萧正源看到小楣背后衣服像被什么物体搅得粉碎,俯身察看,原来是精巧的背弩,不知什么原因崩裂开来,弹出许多尖刺。 岳仙凝心情沉重,她对萧正源说:“你想知道事实吗?” 萧正源皱眉道:“说给我听吧。” “那女人表面虽然看不出异常,心口处的气息流转急促,夹菜时的手臂紧绷,显然怀着鬼胎,你我的酒中,菜盘向着我们的一侧都有异色,我都看得见。至于这孩子,也许是没有察觉女人死前在弩上动了手脚,她对着我们跪拜时应该是有意用力磕出血来,或许就是等我们心软去扶她,到时再启动机栝射杀,却没想到变成了自杀。也许,这里每一个人对我们说的,都是假话。” “这些人能变成这样,只怕和此城脱不开关系。”萧正源对此行多了几分忧虑。 “我们不妨等到晚上亲自去看看这座城的真面目。”岳仙凝看着还是孩子的小楣,眼里有怒火在燃烧着。 将三人的尸体并排掩埋在院落之后,岳仙凝里里外外搜索半晌,几乎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能吃的粮食只剩了一小碗,水缸中还有少量淡水,这让萧正源想起,院里没有水井,而且城建在山腰处,可能会缺乏水源。 等到了天黑时,两人出了院子,牢记方位,挨家挨户的察看过去,这一片似乎是贫民居住,家家户户穿着破旧,面带菜色,早早的熄了灯。 从恶如崩三 越是往中心走,院落越是变得宽大,院内摆放多样,灯火更加明亮,伴着酒香肉香飘来的还有阵阵尖笑声。 他们转到了城西角时,发现这里最是破旧,只是搭了许多棚子,不仅漆黑无光,还散发了腐物的臭味,和中心区域的繁华有天壤之别。奇怪的是,这里偏偏挨着山壁旁的宫殿建筑。 这宫殿自是气派,只是殿后的山壁被凿穿,宫殿的一部分远远深入进去,黑黝黝的不见尽头。 到了这里,两人也就准备回去。 黑暗中有团微光亮起,萧正源立刻停住脚步,他再熟悉不过,太微息运行在掌中时,就会产生这种蓝白的光团。 这里怎会有太微息的传人,他毫不犹豫冲了过去,似乎对方也发现了他,光团熄灭,有人低声喝道:“是谁!” 萧正源借着月光看清出声的是个老者,头发稀疏,皱纹如刀刻,衣服破败不堪。在老者身旁,躺着个少年,表情痛苦,显然刚才老者在用太微真气给他疗伤。 老者身后黑压压的人席地而坐,虽然个个枯瘦,不过眼神有光,警惕看着两人。 萧正源发问:“敢问老人家师传何人,尊姓大名?” 老者眼花,仔细瞧瞧他,似乎想起什么,手开始颤抖,反问道:“你姓什么?” 萧正源答道:“晚辈姓萧。” 老者笑着,“萧,好啊……”泪水从老眼中流下,手掌一翻,手心泛光,萧正源也伸手运气,两只手掌相对,两团光晕似黑夜里的火焰,不停闪烁。 老者悠悠叹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萧家后人,老夫名叫萧纬,该是你的叔父。” 老者对着一旁吩咐道:“小豹子,你带几个人看看四周,发现不对出声警示。” 几个年轻人应声窜出,身手都不算弱。 亲人见面,萧正源既觉得意外,也觉得亲切,他年幼时见过叔父,印象中这位叔父和蔼儒雅,后来忽然没有了音信。 萧正源问道:“老人家为何到了这里?父亲找寻多年,每每提起叔父总是伤感落泪。” 萧纬叹道:“我若不来,只怕萧家上下都会被囚此地。” 萧正源挪到萧纬面前,“请叔父如实相告,也让侄儿明白。如今除了我,萧家全家下落不明,都似乎和这里有关。” 萧纬呼吸急促,怒道:“那人到底还是动手了么!?” 萧正源问道:“是谁?” 萧纬神情痛苦的说:“他虽然囚我半生,却也是我最佩服之人。那年这人找上我,说如果不跟他走,便要灭尽萧家,我当然不服,可交手时一招被这人所败,对我的过去也是了如指掌,为了家人,我只好跟他到了此处。起初他将我安顿在一处大宅里。” 岳仙凝疑惑道:“大宅?这里么?” 萧纬注意到了岳仙凝,萧正源介绍说:“这位是岳姑娘,我的朋友。” 岳仙凝施了一礼,萧纬点点头,“当然不是这里,原本这里被叫做观乐巷,是折磨和杀掉对此城没有作用的人的地方。有一次我见又要对几人动刑,心头不忍,便出面阻拦,闹到了城主面前,那个人听说后虽然愤怒,但还是答应了我,只是命令城主罚我永远住在这里,将处死的刑罚改做发配巷子永不能出,自生自灭。” 岳仙凝赞道:“老爷子好心肠,那这些人能够活下来岂不都是你救的了。” 萧纬叹息说:“见死不救,还称得上人么?可是要活下去,你不知道有多么不容易。” 萧纬拉回话头,又说:“起初每隔三五天那人便来找我练习功夫,奇怪的是我与他对掌便会昏睡,醒来时他已不见,就这样,间隔越来越长,最近有一年没有见他了。” 萧正源问道:“他是不是眼睛不大,下颌尖尖的模样。” 萧纬瞪大了双眼,“你见过他?” 萧正源说:“他叫万俟冥,是我的义父。”将相识的经过简要讲给了萧纬听。 “我在和一个人分别时,产生了怀疑,他对我的过去将来都能准确预测,那么和我相遇是不是有意为之呢?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曾教过一门昆仑意功夫给我,当我看见仙凝给我的那张地图标记的地点,恰恰也是在昆仑中。” 萧纬忧虑道:“就算你知道了这些,就算兄长在此地,凭你们两人能救出他们吗?” 萧正源摇头,“一分把握也没有。” 萧纬想想说道:“你有可以暂时安身的地方么?” 萧正源道:“有。” “那你先回去,我来想办法查一查兄长的消息。明天你再来,我们商量以后的事。”萧纬拉着萧正源的手,嘱咐说:“不要被人发现,万事要小心!” 两人返回时,已是深夜,岳仙凝带路,走得比来时更加谨慎,“望云瞳”有夜视之能,发现了多处暗桩、巡逻的人,连四周山壁上也有多人在看守。 天明时分,有管制吆喝领取粮食,萧正源低头出去,领了一碗稻谷,一舀清水,那管制咂嘴道:“芍花和小楣呢?” 萧正源猜想芍花该是少妇的名字,含糊答道:“她们出门去了。” 管制撇嘴,话中有话道:“那还真是可惜,哎,可惜了两幅好身子。” 但他也没有追问,似乎这样的情况很寻常,奸笑着去了下一家。 休息了整个白天,挨到亥时,两人又来到那巷子里,萧纬并没有打听出什么可靠消息,却把自己了解的至从城和两人讲了讲。 这座城已经历了数十年,一直在不停的建造扩张,已没人知道最初由谁所创建。 城外的大片区域号称死亡之地,任谁闯进也难以活着离开,通向城门的安全路线只有渡引使知道,这些渡引使行走在外,找到合适人选,必要收光家财,再将人带到城中避难。所以到了这城后,每个人都是身无分文,重新开始另一种人生。 从恶如崩四 城内没有土地,所有物资都是从外面运来,渐渐的,人是越来越多,物资的发放越来越少,城主府掌控着这些物资也就掌控了这些人的命脉。 城中居民就像狼群围着一只田鼠,谁最凶狠,谁才能得到。况且这座城中利益至上,只要不明着大肆胡为,暗地谋害人命也没人深究。 宫殿里有城主下辖的千余个武功高强的卫士负责维护全城,据说其中有许多都是在外面名震一方的高手,可他们负责的也仅仅是不让任何人离开此城,另外还设有城管制五百人负责城中日常事务顺畅运转。 城中分作数个区域,越靠近中心,所受待遇越好。比如每日会按区域按户按人分发粮食淡水,有的区域粮食发的多,根本吃不完,其中居民只是轮换跟随管制巡城,狐假虎威,而有的区域粮食发的少,连充饥都不能,居民却要在固定时辰在指定的地方凿石运石,扩建石城,建造新屋。 初时所有人到来后都直接安排在外围居住,有些聪明的人便以随身首饰贿赂城管制,给自己多发食物,或者安排轻巧的活计给自己,或者调动到中心区域居住,有些人送子女给管制做奴役,有些人送妻子给管制淫乐,有些人则靠着告发他人出逃,告发他人有反抗叛乱的心思,以博取管制青睐,从而升入了宫殿内任职,顺从管制的这些人也恰恰都如了愿。 别人一见,纷纷效仿,更甚者诬告遍地,暗斗成风,父子反目,亲人相害。 于是城里人人以财物粮食为先,不择手段,不惜侵害,这座城的规则就是最凶狠最狡猾者才能争取到最多利益,,反之则不能温饱,甚至因劳累而死。 这是座人人自危、相互提防的城。 萧纬叹了口气,“实则我刚来时进过宫殿,看到库中堆粮如山,吃几年也不愁,山泉水蓄在巨池里取之不尽,之后每年都从山外购进许多菜干和肉类,可不断被人克扣,每日发放的太少了。” 其中有些人虽是在外没有了活路才无奈来此,但良知未泯,不愿随波逐流,渐渐被管制倾力压榨,被其他人群起逼迫,难以为生不得不有所抗拒,可一旦如此,便会被管制扣上不赦的罪名,带到巷子,招呼人群围观,交给卫兵用刑折磨,当个乐子观看。 这种事情直到萧纬来了,才算结束。 只是在巷子里活下去并不容易,管制故意只分给生虫的陈米和带着馊味的脏水,只对萧纬算是例外,没有人敢于为难他,偶尔还分给他肉脯,甚至有次他大病一场,城内郎中用上了最珍贵的药材和补品才算救活了他,这连在中心区域居住的人也是不敢想的,可见万俟冥对他仍是重视关切。 这些年来,残酷倾轧间换了多次城主,有半数城主都是在竞争里脱颖坐上了宝座,心里哪容得下有人在自己之上,数次发动兵变要杀万俟冥,结果全部失败,反被卫士执行酷刑,那场面只要看过一次,只怕是终生不能忘的恐怖梦魇。 萧正源听完,喃喃道:“至从城,可是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么?” 萧纬想了想,脸色沉痛,“或许吧。想必在曾经围观的人中,也有不忍的,可碍于恐惧不敢做声,在这个城里要想活着,就得放弃一些东西,变作行尸。” “既到了这个地步,只怕是人人无法回头了,除了你们。”萧正源冷冷一笑,“好个至从城,我想找个机会去宫殿里看看。” 萧纬连忙阻止他,“宫殿中人都像是千百毒物同盆争斗、层层撕咬出来的蛊虫,能坐到了那里,自然都有过人之处。你还是等摸清些情况再说。” 萧正源压低声音道:“我担心时间越久,他算到我来了,会有意外的变化。”他轻轻拍下萧纬的手背,萧纬觉得一股大力涌入,惊道:“窥天的境界!” 萧正源道:“叔父安心。明天我直入宫殿,希望能找到有用的消息。” 萧纬仍是担心,但是得知萧正源到了窥天境界,担心中又怀着莫大希望。 天亮一切照旧,管制发粮,萧正源去领,只是这次等萧正源拿着袋子走近了,管制反而把一碗谷子撒在地面,看着萧正源默不作声在他身前蹲下身捡了好一阵,就似看着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一条流浪狗,直到觉得过了瘾时才怪笑着走了。 萧正源回到院子时,岳仙凝正气得浑身发抖,看那样子似乎恨不得捅管制几个透明窟窿才能解气,萧正源淡然一笑,安抚她几句,岳仙凝才算消了气。 夜色来临,岳仙凝带路躲避暗桩,顺利到了宫殿高墙下,以两人如今武功之高,施展巡天身法几乎是御风而行,登个城墙不在话下。 女墙里不见有人,他们顺着马道俯身前行。 剑惊石城 这宫殿两侧的建筑并不十分气派,稍显得低矮,入目的是一片片的灰色,没有其它色彩,只是十分的宽大,殿上的廊道粗长,殿下的场地广阔,静悄悄的看不见半个人影。 萧正源侧耳细听,在两侧偏殿里有许多人的呼吸声,平稳绵长,似乎已经入睡。 岳仙凝眼力所及,看不到有人埋伏,和萧正源沿着左殿小心行走,透过窗缝看去,里面黑压压的木床连成一片,床上有男有女,都在熟睡中。 眼见到了正殿,萧正源打个手势让岳仙凝停住,自己先一步跃了进去。 正殿中除了一把楠木大椅空空如也,青石地面上布满了刀剑划痕,似是在这里发生过许多次战斗。 萧正源心里有一丝不安,明明看不到也听不出什么,可直觉上感到危险在逼近。 果然,走了没几步,地面的青石一翻,“嗖嗖”跳出来十几个人,为首的手提一把殷红的宝剑,呵斥道:“敢闯城主府,胆子不小!” 岳仙凝满不在乎,取笑道:“你们是地鼠么?” 为首的人怒道:“可听过江南一剑的名头!” 萧正源怀疑道:“你是步赢昆?” 步赢昆冷笑说:“既知道我,还不放下兵器,也好少受些罪。” 岳仙凝低声问道:“就是师兄要点火烧了的那位?” 萧正源失笑道:“是他。” 岳仙凝不屑道:“都沦落到这了,还有什么脸面提江南一剑。羞死不?” 步赢昆听了,瞪眼吼道:“让你们知道厉害,接招!” 光芒闪烁,惨叫声、兵器撞击声同时响起,众人眼前一花,只见步赢昆捂着手腕跪在地上,红色的仁武剑已经落到岳仙凝的手里,她上下掂了几下,“正缺一把好剑用。” 号称江南一剑的步赢昆,竟然在二人面前一招也没有接得住。 其余的卫士被吓得傻了,有反应快的嗷嗷乱叫着吵醒了其他人,哗啦啦各门开启,千百人把正殿围个水泄不通。 “怎么样,能杀出去么?”萧正源问。 岳仙凝语气轻松,“放心,就像虎入羊群一般,嗯……虎入鸡窝更恰当。” 萧正源笑道:“原来是一群鸡。” 人群中嚷道:“你骂谁!” “说什么老虎,老子专门用虎骨熬汤,虎肉充饥,虎鞭泡酒!”楠木椅上不知何时坐上个高瘦汉子。 岳仙凝听到最后,脸色绯红,啐了一声。 人群哗然,“城主,你老就说想怎么处置这两个不知死活的。” 汉子冷声说:“多日没找乐子,这不就来现成的了,来人……” “都给我滚!”这一声苍老低哑,可在场的每个人脸色都变了,好像被巨雷震耳,呆呆发愣。 万俟冥出现在正殿中。 见无人动作,万俟冥哼了一声,人群炸了锅,一个一个比兔子窜得更快,步赢昆双腿已伤,忙不迭连滚带爬去了外面。 “**这些人不容易,现在我就算让他们砍杀亲爹娘,他们也不会眨眼,孩子,你就饶他们一命吧,我留着还有用。”万俟冥神情平静,似一个老父亲在和孩子唠着家常琐事,可萧正源听得手心微微发潮,对着万俟冥施礼道:“义父救命之恩,我时刻不敢忘记,念在这个情分上,可否放过我的家人?” 万俟冥沉默片刻,道:“为父本可否认,但……为父不想对你说谎。”他静静看着萧正源,眼里的怜爱都要溢出在脸上,“义父对你的感情,你不会理解,世上能让我记挂的人,就只有你和你的母亲。” 萧正源听他扯上母亲,不由皱眉,万俟冥一笑,笑容里带着苦涩,“你别多心,是我对深衣一厢情愿罢了。我这样说,是希望你能够相信为父从未想过要害你。” 原来万俟冥年轻时来到内陆,第一个遇到的女子就是罗深衣,并且产生了爱慕之情,可是后来罗深衣嫁给了萧经,也不知什么原因,万俟冥多年来仍对她念念不忘。 萧正源对他拜了拜,“那就请义父放了我的家人。” 万俟冥脸色难明,重重叹息一声,道:“随我来。” 萧正源和岳仙凝对视一眼,跟在他的身后。 殿后是一条长长隧洞,走了有两刻钟,到了一座高大地宫前。 “他们就在幽冥绝狱内,但是你要胜过我,才能救他们,这本来是你我两人之间的赌斗,但是你们两个可以联手对我,以表为父的诚意。” 万俟冥淡淡道:“从你出生那时起,我就时常去看你,可以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也参与了你成长的人,就像一个父亲看护着你,只是你不知道。” 萧正源冷声道:“我所遇到的事情,你都参与过?” 万俟冥笑道:“大部分吧。你喜欢什么,学什么样功夫,游历时和谁交往,都离不开我在暗中的引导,你就像我亲手教出来的儿子。包括孟家庄的那次,你以为一个普通人家会有那种珍稀的药么?” 萧正源心里一翻,问道:“你说凡事有前因后果,你害我铸成大错,不怕天降罚罪吗?” 万俟冥呵呵笑道:“傻孩子,为父既然算得出过往,那都是借势生事,哪里敢胡来。只是,她却是个变数。” 岳仙凝见他眼神转向自己,虽含着笑意,却冷如冰霜。 萧正源一想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摆布了多年,就觉得话说到这里已无话可说。 “看招!” 蒙尘剑化作蛟龙咆哮而出,岳仙凝剑随其后,声势之大,令地面隐隐抖动,万俟冥神色如常,负手在后,只慢慢走了两步,便避过这招。 双心无隙 这番变化一度让两人不敢相信眼睛,这招乾双剑在六十四招中威势最大,可在万俟冥面前和普通招式根本没什么区别,被轻松化解。 万俟冥有意无意瞟了眼岳仙凝,萧正源有所感悟,剑势略慢,岳仙凝独身突出引动剑势,蒙尘剑变做辅势。 坤剑厚重,沉压蓄积,万俟冥在剑影中穿过,还能做出反击,两人不得不稍撤半步,使出既济剑,这次万俟冥似有为难,以攻为守,出掌拍向岳仙凝臂肘,蒙尘剑适时刺到,逼迫万俟冥撤回掌去,仁武剑又如水银泄地,钻入万俟冥肋下空当,蒙尘剑随即横削他左肩,既封锁退路,又是攻之必救。此时这套剑法在二人手上才算显出些威力。 万俟冥看着岳仙凝蓝幽幽的眼睛,心里思索着一个疑问,反被抢了先机。 他之所以对这剑法毫无畏惧,一是对已到窥天境界的萧正源了如指掌,二是凭得是他预知往来的能耐,还有对星图的了解,交手只一招,他已看得出其中联系,更算的出萧正源招式变化规律,所以能从容应对,之后萧正源再怎样变化都将在他预料之中,让他疑惑的是岳仙凝的“望云瞳”是他宿敌的独门功夫,而他的“天算”对那宿敌和眼前的岳仙凝毫无作用,无法预知他们的过去和将来。 当岳仙凝主导剑法时,万俟冥再也无法算出两人之后的共同变化,只能单方面去推算揣测。 十余招后,万俟冥忽然道:“这路剑法是你和另一个女子所创的,那女子还是个将军,哎呀,只怕最近在军前要中人埋伏。”他这句语带双关,让岳仙凝心里升起了股别扭,却没影响得了萧正源。 “这是他和赵姐姐一起练的吗?怎么从没对我说过?”岳仙凝的仁武剑犹犹豫豫,在万俟冥眼里露出千百破绽。 “你们单独在谷里半年多,可是真不容易。”万俟冥在油上加了把火。 岳仙凝差点扔了剑当场质问萧正源。 “哎呀呀,女子怎么哭了?”万俟冥故作惊讶,大声说。 萧正源看了眼岳仙凝,双眼清亮,毫无波动,这让岳仙凝心头一动,暗自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哼!”在岳仙凝带着娇嗔的回声中,仁武剑上行,带出了艮剑势,萧正源所在方位只能应出坎剑势,坎艮本自相刑,这一蒙剑更是险陷相悖。 万俟冥见计策得逞,算得出萧正源已陷险地,他独身突进,双臂分别深入破绽之处,自信一招便能擒住二人。 山崩扑面!水涌浪起! 在万俟冥双手要接触到二人的瞬间,蒙尘剑和仁武剑生出莫大变化,合力绞出。 万俟冥动作也不慢,迅速抽回双臂,两片袖角却留在了剑网之中,吓得他头上生出细密冷汗,暗叹道:百一无用,偏偏赶在这招不准? 原来岳仙凝看到萧正源的眼睛后心知误解了他,暗暗自责:一向视他如己,怎么偏在这时不能理解他。 同时想出个暗度陈仓的计策,故意使出蒙剑,让万俟冥以为是自己失误所致,只可惜没能得手。 要说这万俟冥也实在了得,即使所算有误,两人也伤他不得,放眼天下能有几人做得到? 这之后万俟冥招招谨慎,萧、岳二人步步紧逼,转眼过了百招,仍不分胜负。 等到二百招时,万俟冥虽上了年纪,仍然体力充沛,和两人打个旗鼓相当。 直到四百招上,萧岳两人将剑法磨砺得越发纯熟,变化由心,默契更深,同时岳仙凝也发现,似乎每百招中,总有一招叫万俟冥略显仓促犹疑。 难道是每百算中,有一算不准? 这是岳仙凝大胆的猜测,可是她无法准确知道哪一招是万俟冥没能算准的,也无法利用这个弱点。 想到此,剑做巽势引动萧正源合成一招益剑,风雷相助,激荡交叠,隐隐透出雷鸣之声,反手又以震势带出一招恒剑,雷动于上,风行于下,刚柔并至,两招连环令万俟冥连退数步才能化解。 萧正源心思转动,立刻明白岳仙凝在告诉自己要有恒心耐心,两人剑招本就相互助益,迟早有胜出的时候。 等到六百招时,万俟冥暗自苦笑,他虽有“天算”之能,但每用一次耗费巨大,真气心力到此时都已要耗尽,可对面两人正当年轻,彼此信任坚固,他用了多少言语挑逗也没效果,他毕竟是大家气度,喊了声“停”,先住了手。 萧正源收了剑势,问道:“义父认输了么?” 万俟冥笑道:“没料到你这孩子竟能创出这么个招式,枉我看了星图几十年也没想到这些联系。罢了,我放人,但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岳仙凝道:“输了便输了,何必提条件。” 万俟冥整理衣衫,抚平发丝,说道:“女娃不要多嘴。” 萧正源点头说:“只要我能答应的事情,绝不推脱。” “好,一,你须终生在心里认我这个义父,二,你在我百会处输入一道真气,你我之怨就此了结,此后只有父子恩情。”万俟冥大声道。 萧正源对第二条不明所以,说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你如不伤我家人,我怎会不认你,若我口不对心,天诛地灭!” 万俟冥显是十分高兴,连眼眶也湿了。 岳仙凝忽道:“至于第二条,等你放了萧家伯伯婶婶后再说。” 万俟冥笑道:“你这女娃,却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意了。” 岳仙凝对他吐吐舌头,说:“既然老人家认输,他有收获,我怎的两手空空?” 万俟冥正在高兴,随口道:“你要什么?” 岳仙凝一指,指的是地宫门前深深插入地下一把黑剑,她眼尖,老早就看出这把兵器不凡,和萧正源的蒙尘剑样子相似,心里没来由的喜爱。 万俟冥不由拧眉说道:“这是我镇守绝狱的幽冥剑,怎能给你?” 岳仙凝打趣道:“我不白要,拿这把仁武剑换,这把剑正气凛然还镇不住这里的邪气吗?” 万俟冥老眼翻白,道:“哪有邪气?不过我这剑是要给我未来儿媳的,你答应了,我便给你。” 岳仙凝瞥一眼萧正源,脸上浮出一抹粉色,“一言为定,咱们这就交换。” 万俟冥见她落落大方,撇嘴道:“你拔得出再说。” 穿心刺一 太阳躲进了晚霞里,半天被染成了血红颜色,鲜艳壮丽。 孟云在当院坐了半日,一动未动。他心白如纸,思虑单纯,当真是所有尘俗事物不入怀中,此来大合太微息的混沌妙识,这门心法又最重心灵状态,他一旦入了门庭,面前仿佛一马平川,任由奔腾,说是一日万里也不为过。 孟云的太微之气渐成,自行扩充经脉,每运转周天,便觉得四肢舒坦,百骸充盈,乐得天天练功不辍。 直到院门开启,萧正源与沈幽语进来,他才睁开眼睛,叫道:“姐姐,师傅大哥。” 这句“师傅大哥”叫得突兀,沈幽语隔着面纱捂嘴偷笑。 萧正源回到此处已有半年多,这院落租金虽不高,但他四处奔走银两花尽,便在一家酒楼寻了个差事,可他嘴上一向少有奉承,因他有功夫底子,手上有准头,被安排个劈柴的差事,他劈的柴均匀整齐,易燃耐烧,在镇上出了名。眼下初冬季节,饭馆茶楼烧饼铺的老板,还有些富户也找他劈柴,这一来,他劈了东家劈西家,每月收入倒也不少。 沈幽语本有音律之能,但她不喜人前唱曲卖弄,只给别人缝洗衣物,赚些辛苦钱财,三人过的倒也平淡满足。 这里偏处一隅,日子简单,四邻和睦,家长里短的琐事固然不少,可这份平静惬意对于三人甚是难得。 起初孟云叫萧正源做“大哥”,后来沈幽语告诉他,萧正源对他有授业之恩,该称作师傅,可这“大哥”二字在孟云心中最为亲近,怎也不愿改去,但听沈幽语说师傅是必须要叫的,索性把“大哥”放在了后面,就出了“师傅大哥”这么个称呼。萧正源哭笑不得,也知他对这些混淆不清,未做过多解释。 孟云自幼少有母爱,沈幽语心思细腻,善良温柔,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在他心里已然变成了母亲的形象,视为至亲之人。每每见到两人,总是先叫沈幽语,后叫萧正源。 萧正源经这半年努力也未能参透真气消失的原因,就连内力也一去不返,体质甚至略逊于寻常人了。他没有真气在身何谈找寻、解救家人,可也自知焦急不得,曾想命孟云出去代自己打探消息,又担心他不识世间情理,惹麻烦上身。 一来二去,时间似水,转眼过了这半年,他心态经此磨砺趋于冷静,时而觉得对家人失踪的哀伤和对那不知名仇人的仇恨被理解约束住,不如开始那般强烈,喟叹时也命也之时,反倒多了几分坦然自若。他明白了这恨怨于万事无补,却是阻碍他的最大屏障。 以往他身怀武功,几乎无所不能,失去之时,这才体察到往常不能真正明白的许多感受。 沈幽语笑过后,摘了面纱自去做晚饭,萧正源考教孟云心法进展,这下令他惊喜不已,敢情孟云已入窥天之境!区区半年便有此进境,可说是绝无仅有了。 不多时,沈幽语招呼吃饭,三人刚端起碗来,只听有人拍门,萧正源开门一看,门口站着数名衙役,还有个打扮花哨的媒婆,只听媒婆谄笑道:“可是萧家小哥吧?早听说你有个好妹子,我这受新任老爷之托前来提个媒。”她说着,也不等萧正源让,侧着身子往里挤去。 沈幽语生得一副清雅絶俗的容貌,兼之性格温顺,善解人意,乍来时,小镇上便有几户人家托媒人提过亲事,却被沈幽语婉言回绝,后来她为遮掩容貌便戴了面纱,可她身姿窈窕婀娜,仍旧不少追慕者上门求亲,半年多下来,屈指算算,谢绝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让她不厌其烦。 没想这回来的是个官媒,这媒人也有官私之别,既是个官家的,可就不容易对付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衙役低声对萧正源道:“我们老爷上任前就托人打探,十里八镇的早就查了个遍。这婆子也留意你们两月了。你若识相,答应这门亲事那是你好我好,若是推拒,只怕……”他住口不再说下去,其中意思萧正源全已明白。 媒婆挤进院子,絮絮叨叨和沈幽语攀谈,沈幽语性子温柔,虽十分反感,却还是有问有答,不时望望萧正源,流露求助神色。 萧正源对几个衙役低语几句,回到饭桌上,端饭吃饭,边吃边道:“这位婆婆,我代她认了亲事。你回去交差吧。” 那媒婆一时狂喜,也没听出来话中含义,乐颠颠道:“好,这就好,跟了老爷呀,那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你一家就等着享福吧,做梦可都要笑醒呢,以后你可是要谢我的……”领头的衙役见事情成了,懒得听她絮叨,将她领子一提拎了出去。 沈幽语只顾站着,也不吃饭,萧正源看她一眼,见她紧咬下唇,眼圈通红,心道:糟糕。 急忙对沈幽语道:“我这是随口应付的,赶紧吃饭,晚上我们就离开这儿。” 沈幽语这才转悲为喜,笑道:“哥哥,你何时变得不耿直了?” 萧正源笑道:“事事何必争强,再说我现在也打不过他们呀。” 沈幽语落座盛饭时,却发现木桶见底了,原来孟云可不管闲事,他说他的我吃我的,连众人对话时也未停筷子,这一会儿将饭菜几乎吃个干净。 等到了夜深人静时,三人收拾好包裹,偷偷出了镇子,沈幽语出门前颇是不舍,在这里的日子虽然琐碎平淡,却是温馨快乐,这一走,只怕再也不会回来。 这一程走了很久,天光大亮时天上飘起零星雪花,眼前道路蜿蜒远去,不见尽头。 萧正源疲累已极,招呼两人停下休息,沈幽语瞥见他眼眉上粘了星点雪花,脸色微微发白,随手掏出根银笛吹奏起来,曲子欢快明朗,萧正源听了一阵,浑身暖融融的。孟云仰头听得呆住,口水流下尚不自觉。 萧正源等她放下笛子,笑道:“我幼时便喜欢乐器,可当真学起来,无论如何也学不会。” 沈幽语莞尔笑道:“枉我教了你两个月,用尽了办法,哥哥却连吹都吹不响呢。” 萧正源打趣道:“记得你说:乐生于音,音生于律,律生于风,此生之宗也。区区不善大言,这吹么,也就吹不出那么大的风啦。” 沈幽语笑道:“是啊,道理是记足了,说透了。只是嘴上不灵便。” 萧正源哈哈一笑,“教你剑术不是也没学会么?不灵便的岂止我一个?” 穿心刺二 沈幽语抿嘴微笑,伸手以笛子做剑,唰唰舞了几招剑法,收势后,沈幽语得意笑道:“哥哥,这越女剑法可是练好了?” 萧正源出口赞道:“好,真好!” 之前赵锦嫙传的诡道拳法沈幽语无法学会,后来萧正源也曾试着教她一些功夫,可沈幽语性子善良,体质偏弱,但凡带有戾气的功夫她便不喜欢学,好容易选了这剑法,她又实在不擅技击一道,怎样练习也不能使萧正源满意,可这关乎个人身体条件,不能太过强求,萧正源只希望她能达到自保的程度,也不再督促下去。 沈幽语虽然柔弱温和,却有股韧劲,心里更不想令萧正源失望,每晚等人睡下,自己便在屋中偷着练习,持之以恒,又从不人前显露,此刻用出,乃是半年来所下苦功的凝聚,怎能不使人惊讶。 这越女剑法自春秋战国时流传下来,古朴有余,相传得自于白猿,越女其描述为“……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一人当百,百人当万……” “内实精神”“外示安仪”倒被她学了十分精髓,可“夺之似猛虎”“一人当百”的气势却是半分也没有,饶是如此,萧正源已是大感满意,暗道自己小看了沈幽语。 众人这里说话,从身后滚滚传来一阵车轮声,等近了一看,是个中年车夫赶着一辆无帮马车,车上放着两袋草料,几筐干菜,一大袋子官盐,拉车的是匹棕黄骒马,没精打采的样子,马腿马腹挂着不少干涸泥点,看似很久不曾刷洗过。车夫看见几人,忙停下车子,热心招呼道:“你们去哪?顺路的话我捎带你们一程。” 萧正源见那些物资,心有疑虑,拱手道:“我等是四海为家之人,不牢您费力。” 车夫略一打量,说道:“四海为家?若是无处落脚,前方小王村倒是有些空闲房屋,只是不知你们的打算。” 沈幽语、孟云凡事以萧正源做主,都一齐看他。萧正源稍稍犹豫,道:“好吧,我等便去看看。到了地方少不了您的车费。” 车夫放下心来,道:“我这一程可不是图这几个铜板。” 几人陆续上车,车夫一路闷头无话,一味催动马车。 孟云便在车上坐下继续练习太微息心法,道路上碎石坑洼不少,马车颠簸不已,可他心神半点不为所扰,过了半个时辰,困乏之感全消,精力充沛,睁眼一看,马车早已从大路转向右侧一条羊肠小路。 又走了一程,一座村落显现眼前,不过三四十户人家,房屋均是泥土夯成,上覆长长茅草,破旧不堪。 车夫唤住马匹,跳下来道:“顺路再向前走去,大约半日就能到县城。你们自便吧。”他一改原来热心模样,说了几句,也不接萧正源递来的铜钱,到了户人家前推门进去。 萧正源虽失去真气内力,目视听力远不及从前,可一线直觉还在,心中莫名的浮出不安。趁着天色还亮,萧正源挨家挨户敲过去,却无一户人家肯于收留,人人眼中充满敌意,好在有半数的房子已无主人,只得捡了个还能住的,简单收拾了屋顶炉灶,捡回木头生起火来,等烧暖了屋子,天色也黑了。 这一夜的风很大,天气很冷,风声呜呜作响到天亮。萧正源睡得早些,孟云依旧独自趺坐练习太微息,他一入凝神状态,身外之物全不在意。只有沈幽语睡得晚,隐约听见外面似有什么响声,又听不十分清楚。 一声尖叫划破清晨宁静,萧正源一挺身子爬将起来,沈幽语见他的起身模样不禁笑了笑,对他道:“听这说话声音,似是村中的保长。”他们昨天挨户借宿,有人介绍去向保长讨间房子,结果那保长几句话打发了几人,再也不管不问,此刻沈幽语一听便认出来。 四家为一邻 五邻为一保,这村子甚小,也就是保长主事了。 孟云早已饿醒,眼巴巴看着沈幽语等着她做吃的。 沈幽语好言安慰道:“先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儿,若有人需要,也好帮一帮手。” 说话间萧正源早已出去,村里的人几乎都到了外面,围着入村路口的那一户门前,韩保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此刻正脸色煞白的对众人道:“死了,死了,都死了,快报官,报官!”有人就要解开自家骡马,想要骑着去最近的小镇。 一个白面青年制止道:“爹,如果凶手就在咱们村里,你这一张罗,他不趁机跑了?” 韩保长一见说话的是自己的独子韩福,骂道:“你懂个屁,他要跑,早就跑了,还等到现在才跑?” 韩福不服,道:“昨夜风大雪大,冷得紧,咱这里道路崎岖,离着村镇又远,他也不怕冻死,也得怕摔死。风这才停了多大会儿,咱村人一个没少,那凶手肯定还在。” 他这一说,韩保长可气急了,上去给他一撇子,喝道:“混话!照你那么说,凶手是咱自己村里的?” 韩福梗着脖子还要对付,被保长一脚蹬个跟斗。 另有个老者开口道:“大哥,你让孩子说下去,这些日子死了多少人大伙心知肚明,你遮掩有什么用?今儿王赖儿哥俩死了,难保明天不是你我。” 韩保长一瞪眼,大声道:“老三,你这话说的没凭没据,那就是惑乱人心那,你看看,哪个像杀人的?” 韩老三看他恼了,叹气道:“反正这村子官府本就是要迁的,咱们硬挺着,说什么护着祖地不走,现在又出了几桩人命官司,捂着捂着,说不定全都要埋在这啦……” 他这口没遮拦的要往下说,一个少女使劲往外拉他道:“爹爹,少说两句,快跟我回家去,娘又喘得厉害啦。” 韩老三慌了神,挤出人群往家就跑。 萧正源留意到人群里有几个人眼中杀机毕现,似是对这一幕恼怒到极点。 “这两人是在梦中被杀,大约死了三个时辰,至于凶手,没出村子。”门里走出一名身背水火棍的年轻汉子,脸色黝黑,眼如利刃,扫视在场众人。 村民顿时一阵骚动。 穿心刺三 汉子扫视完了,接着道:“我乃县城捕头,奉上命接手此村事项,昨夜刚刚到这里。” 有人叫道:“你有什么凭据说凶手没出村子?” 年轻捕头冷哼道:“你自己去看看,雪上可有外出的足迹?” 这时有个脑子快的,叫道:“昨夜来了几个外人,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还有个娘们遮着脸,怕见人似的。” 马上有人跟随道:“先把他们抓来审问,保不齐就是他们杀的。”众人一阵呼喊,就要动手脚。 年轻汉子喝道:“即可起你等都须听我调配。这屋主穷困潦倒,没一件值钱的家当,外人若起歹意,何不找有钱些的杀?昨夜星月无光,那凶手摸黑挑落门闩,穿过厨灶杀人后离去,里外用具不曾碰着一点,定是对摆设十分熟悉,明明是熟识之人作案,有人偏偏要栽给无辜的外来之人。方才喊话的是谁?” 只听有人道:“吴狗儿喊的。” 又听吴狗儿骂道:“我是听你先喊才觉得那些人可疑,赵顺子,你可别想拖我进泥坑。” 两人正对骂,年轻捕头却不耐道:“你们都各自回家,我自会前去询问些情况,好生回忆回忆,也好详细告诉我知道。” 这一回,众人哄一声散了,比聚的更快。 韩保长没有走,赔笑问道:“这位小哥如何称呼?先到我家坐坐可好?” 年轻捕头倚着门口,看的却不是他,而是迟迟到来的萧正源等人,随口道:“叫我小褚就好。” 韩保长想说什么,可褚捕头已迎着三人走去,到了面前便问:“你们为何来到此地?” 萧正源将过程简略说了,唯独瞒了逃亲之事。 褚捕头“嗯”了声,指着门道:“你去看看,那屋中死的可有昨日的车夫?” 萧正源依言进去,果然见土坑上僵直躺着两人,一个正是那车夫,另一个是年纪相仿的男子,两人咽喉被利刃所割,血迹沁湿了一片被褥,屋中所陈列杂物不少却摆放很整齐,如捕头所说,没被人碰落任何一件杂物。转身出来,对他道:“有。” 褚捕头道:“昨夜你们可听见什么声响?” 沈幽语张口道:“我听见似有人在外说话,可是风太大,听不真切。” 孟云憨声道:“我可什么也没听见。” 褚捕头追问道:“姑娘可听见说的是什么?” 沈幽语回忆道:“似乎说什么:三日内……那时风大,剩下的听不清。” 褚捕头沉吟半晌,似在品咂其中含义,道:“你们先回落脚的地方,这两天请暂留此处,或许我还有话要问你们。”转头又对保长道:“你带我各户走一走,我要问些事情。再找几个信得过的年轻力壮的,分时辰把守出村路口。” 韩保长连连点头,当先带路而去。 三人回到那所破屋里围坐一起,沈幽语道:“哥哥,咱们刚到这里就发生命案,死的又是带咱们来的车夫,这未免太过巧合了。” 萧正源目光闪烁,道:“也许本就不是巧合。我觉得这村子有戏可看,可我不明白死的为何是他。” 孟云忽然闷闷道:“都不是好人,不是好人。” 萧正源失笑道:“云儿,你是说这村子里没有好人?” 孟云点点头。 沈幽语笑道:“你这一竿子可是打翻了一村子的人啊。” 孟云看着她嘿嘿笑起来,道:“姐姐笑起来就好看。” 萧正源在一旁说道:“长得好看不见得是好事,若不然,咱们也不用到这里来凑热闹了。” 沈幽语听出他明里说事,暗里是夸自己,当下脸一红,也不辩驳。 萧正源深思片刻,道:“这下一步,我们要多加小心。或许三日内有什么大变故也说不定。孟云,我从前担心你不懂轻重,不叫你在人前施展功夫,这一回可能轮到你出手了。” 孟云懵懂道:“师傅大哥,你是叫我练功夫给他们看吗?” 萧正源笑道:“到时候我自然告诉你如何做。” 沈幽语颇为担心,道:“哥哥,你功夫尽失,万一有什么危险,我怕……” 萧正源摆手笑道:“妹妹放心,你便是不用幻识迷魄的功夫,那一手越女剑也足够保护我了。” 沈幽语听此话,眼里流露无限喜悦,轻轻道:“哥哥,你就这么相信我。” 次日天明,萧正源搬条竹凳端坐门口,眯着眼睛四处观望,村民见到他无不指指点点,绕路而行。褚捕头俨然十分忙碌,走了东家走西家,也不知问了多少话,打听了多少事,之后将自己关在案发的屋子里再不出来。 入夜时分,他正在苦思案件线索,忽听敲门之声,他打开一看,萧正源面带笑意站在面前,褚捕头一愣,问道:“你有何事?” 萧正源道:“有些话我想与捕头私下谈谈。” 褚捕头稍作犹豫,让他进了屋来,关上门道:“你有话便讲。” 萧正源道:“在下冒昧问一句,你当真是捕头?” 褚捕头怒道:“你敢怀疑我!”手在腰间一摸,摸出一块铜牌,上有一个“捕”字,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萧正源瞥了一眼,笑道:“既是奉上命查案,如今案子发了,何不传信给县丞,也好来几个兄弟协助。” 褚捕头脸色一变,转念便道:“我离开了,凶手难免趁机逃亡。况且这案子全权委任给我,没有什么眉目,怎好劳动众兄弟。”他说了几句,觉得不妥,这么解释岂不是显得自己心虚,厉声道:“你乃是一介白衣,哪容你多嘴。” 萧正源道:“若你存心为这村子,就不该独守此地。” 褚捕头冷笑道:“我不为这案子,何必天天操心劳力的查来查去?” 萧正源道:“你到底是为案子,还是为你自己?” 褚捕头被他这一句问得打个冷颤,怒目看着萧正源道:“你倒说说我怎么为自己?” 萧正源挑了干净处坐下,悠悠道:“你年纪轻轻,做事却干练,对事物推断有理有据,脑子转的又快。你的说话语气,行事身段,绝非是这小镇小县的寻常捕头。”他手掸了掸膝盖,褚捕头的一颗心随他手也是忽上忽下,“本村的人都在瞒着死人之事,没人愿意报官,,你却是突然到来,依我来看,这其中另有隐情。” 穿心刺四 褚捕头听完,反而镇定下来,道:“当着明人,我也不说暗话。我本是州府上的军官,因一念之差得罪了官老爷,被罢黜到此地,做了个捕头。这村中的事县府并非全不知晓,而是县令有意压下消息,我见这个案子蹊跷,那些蠢货又重视,只得自己暗中查看。可现在毫无头绪。” 萧正源道:“你是想借着此案搏出些名声功劳,以此做筹码,再回军中任职?” 褚捕头冷笑道:“军中?我只想爬得高高的,将来让那些瞧我不起的人只够望我的脊梁。” 萧正源叹道:“可谁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你应付的来?” 褚捕头冷冷道:“我没有把握,我也可以找能合作的人。” 萧正源见他眼神狂热,叹息道:“我并不想与人合作。” 褚捕头道:“是不是,马上就知道。”他出掌带风推来,萧正源虽有准备,但身子不如从前灵活,正觉难防,褚捕头停手道:“你真的一点功夫也不会?” 萧正源笑笑:“是。” 褚捕头垂头道:“你尽快离开这里吧,这村子里有一半人都是硬爪子。想必早晨的情景,都是他们做戏给我看罢了。” 萧正源点头道:“既能引动这些人,这村里必然藏着个很大的秘密,想来也就是杀人的原因。我敢留下,总是有自保的本事,可是你身为官差擅自主张,成事了一切好说,事败了不单这些人不会放过你,连官衙也不能饶你之过。” 褚捕头重重吸了口气,道:“人生就如赌博。反正我已输的见底,是成是败我就压这一注了。” 萧正源道:“在下不是豪赌的人,如所料不错,今夜或有什么动静。” 褚捕头皱眉道:“今夜……” 萧正源起身道:“我这就告辞了,他们看似松散,可实际上应是分作团伙的,你一个人多加小心。” 褚捕头一摆手道:“不送。” 萧正源步出门外,村中黑沉沉的,没有一户亮着灯光。黑暗中飘来丝丝寒意,这寒意似乎出自黑暗中蠢蠢欲动的野兽,张牙舞爪,想要择人而食。 褚捕头独自坐了会,最后将收集的线索在脑子里整理一遍,困意袭来,正要睡觉,有人敲门道:“褚大哥睡了么?” 褚捕头连忙开了门,是韩老三的闺女,名叫小惠,手里提了个篮子,上面用布轻轻盖着,盖不住的是饭菜香气,小惠羞嗒嗒道:“我来看看你,这天气更凉了,晚上该吃喝些东西暖一暖。” 褚捕头脸上带着受宠若惊,拱手道:“有劳姑娘。” 小惠在篮中将饭菜取出摆好,最后拿出一壶温好的酒,道:“褚捕头,你先喝口酒吧。” 褚捕头无所不应,接过来边喝边道:“好酒好酒。” 小惠眼里闪过一丝喜色,等着他喝完了,劝他多吃些饭菜。 褚捕头刚答应两声,头一歪,摔倒在一旁。 小惠冷哼一声,门外随之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韩老三,只听他说道:“这厮不知自己有几条命,敢来这里搅和。” 小惠道:“那你还犹豫什么,杀了干净,省的惹出麻烦。” 韩老三眯着眼睛,狠狠盯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为的是东西,不是为了杀人。若是这捕头能同意,我倒有个办法让他们都滚蛋。毕竟主人有命,这三日势必要在面上拖住这些人的。冒点险也值得,何况这小子轻易就中了药,想来也是个嫩的,好对付。”他一摆手,小惠会意,先把人绑的结结实实,取出些粉末在褚捕头鼻子前洒开。 一声喷嚏,褚捕头缓缓醒来,瞪着眼看看周围,似乎回忆什么,韩老三用手敲敲桌子,道:“好啦,别想了,你只是中了**。” 褚捕头挣扎几下,怎么也动不了,怒道:“你们,你们……” 韩老三用手轻轻在桌子上一拍,那桌子咔嚓作响,四分五裂而散,褚捕头吓了一跳,韩老三冷笑道:“有一件事,你若听我的话,便可好好活着,还有钱财可分,若是不听,这桌子就是你前车之鉴。” 褚捕头脸色变了又变,道:“说来听听。” 穿心刺五 第二日午时。村外响起了人喊马嘶声,十来名捕役模样的人闯进村里,据说是褚捕头连夜赶回县城,调了伙伴回来。 褚捕头将所有村民叫到村口集合起来,大声道:“此地多发凶杀案件,藏匿重大阴谋,奉县上谕令押解尔等速速迁往新村安置,另外致果校尉正率一千府兵赶来,如果有人负隅抗命,后果自负。”他眼神锐利,逐排扫视,所过处人人低头。 这十几名官差当下守在村外,让众人回家收拾行囊,即日启程。 韩保长掐算时间,不怀疑这事有假,和几个村民一商议,决定先离开再说,否则府兵到达后事态更难以收拾。 萧正源等人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在屋外听着各家各户乒乒乓乓作响,好不热闹。 对面有户人家柴门一开,出来个六旬老人,手里只拎着一个小包裹。 沈幽语本就善良,看那老人走路摇晃,便过去扶着道:“老人家,想那些人还要拾掇一会儿,你先回去歇着,起行时我去叫您。” 老人慈祥一笑,道:“老了,筋骨也不听用了。” 沈幽语边走边问道:“您就带这些东西么?” 老人道:“老朽无儿无女,打算在此了却残生,命不由人那,还是要老头子折腾到远处,也不知到得到不得,唉。” 沈幽语听得心里发酸,虽然自己也没多少钱财,仍旧掏了一点碎银塞给老人,道:“老人家,这些钱你拿着吧,打点一下那些人。” 老人笑道:“姑娘,你的好心老朽领了。”也不推辞,伸手接了过来。 等到了村道上,伸头看看屋门前的萧正源和孟云,忽然道:“这样吧,钱那,老头子不能白要,看你们沉闷,给你们说段书听听吧,我这辈子也就这一个本事。” 沈幽语担心他劳累,道:“我们不闷的。” 老人笑道:“若是不肯,我也不要这钱了。” 沈幽语无奈,只好扶他走到近处,老人镇定自若,从包袱里拿出一只小鼓,一只小槌,边敲边说,道出一段昔年故事。 那故事大意是晋朝年间,一位王爷因贪贿枉法身获大刑,提前将自己所有家当藏匿起来,当时世道丧乱,这笔财富也随之湮没。直到前阵子,本村一位农户无意间挖出一枚铜钱,上有“五朱”二字,又得一件破碎玉器,甚是精美,一看便是皇家所有,他大喜之下拿到镇里去买,镇里古董商人收购后又拿到县里,这一回被有眼力的人识别出来,那两件事物似乎就与那笔财富有些关联。消息不胫而走,多股势力介入其中,越演越烈,后来竟暗暗将村中原住居民残杀,假扮其身份到这里住下,找寻线索,势力之间更是厮杀惨烈,原本百多户的村子,便只剩了这几十余家,分作多股势力。 其中有些势力最为神秘,也最为厉害,也有些是本地凶悍的帮派。 人口锐减,村民无故失踪,这事非小,倒也惊动了当地官衙,几次想介入调查,但所剩势力都用上手段,暗中重金贿赂当地官员,把形势压制下来。 那日,村里的采办日常东西的王赖儿带回来几个外乡人。 村里各方势力本就紧张压抑,屡次暗斗互有伤亡,于是有了杀人为乐得勾当,专骗来些不知情的人,加以残害,谁料到要残害的对象无事,王赖儿和同伙却先死了。 更冒出个愣头愣脑的捕头,查这无头绪的案子。 也由此导致他被逼和人表演了场闹剧,想把所有人骗走,离村子远远才好。 老人讲到此处停了下来,向村口看看,道:“书讲完了,老头子累了,姑娘,我走了,你多保重。” 萧正源鼓掌道:“虽无结局,却十分精彩。” 孟云心神全不在听书上,挠头闷声道:“这老人家讲的什么玩意?” 萧正源拍了拍他肩头,道:“跟我来。” 村民终于聚齐,空地上站了一大片人,保长领头站立,清点人数,还差了几人,褚捕头记下数目,催促几名伙伴带他们先行启程,这些显然不愿,碍着府兵将到,也只得怏怏而走,等那些人去得远了,褚捕头脸有喜色,韩老三迎了出来,道:“可都走了?” 褚捕头道:“还有几个,这就去撵他们走。” 韩老三面色一沉,道:“怕是撵不走啊,你先离开,剩下的交给我。” 褚捕头点头道:“别忘了我那份。” 韩老三咳了一声,“东西在那帮兄弟手上,办完事情自会给你。” 褚捕头这才放心走了。 韩老三看着他走远,忽听响起拍掌之声,一人慢步而来,笑道:“好个韩老三,这一招暗度陈仓用的真妙,可是就是假了些。” 韩老三冷冷道:“假在哪里?” 来人道:“一个村子这么几十口人,也不必来一千府兵压人吧。傻子也听得出来是假的。” 韩老三道:“那走的岂不是比傻子还傻?” 那人道:“正是正是。” 韩老三叫到:“剩下的朋友,都出来吧” 门户开放,陆续走出数人。 他向拍手那人道:“林纵,有你师傅在,哪里轮到你出来放屁。” 林纵笑道:“我如果放个屁,熏也熏死你了。” 韩老三道:“一会先拿你开刀。” 林纵道:“我只怕脏了您老的手。” 穿心刺六 一个白衣黑发的中年人道:“韩中,你骂我的徒弟,小心我将你一口牙齿掰下来。” 小惠在韩中身后道:“闻人无方,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萧正源心头一震,那闻人无方据说是伐世里武功仅次于东郭有崖的人,但他生性不羁,几乎不参与伐世内的大规模行动,只喜欢为伐世筹集财物,以供使用。 闻人无方大笑道:“当你们荧惑真能左右天下?你先左右我一个看看。” 韩中冷笑道:“你这是逼我将在场的都除干净了?老丰,小荣。” 一老一少应声道:“在。” 韩中道:“动手吧。” 闻人无方冷笑道:“动你爷爷的手,你以为自己聪明,其实比猪还蠢。” 韩中气笑了,“稍后把你舌头拔了做菜!” 闻人无方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们终于找到了宝藏,用这招把人骗走,随后半天就能搬空财物?” 韩中脸色一变,“你怎会知道?” 闻人无方撇了撇嘴:“就你们那点小动作,也就瞒一瞒比你还蠢的蠢货。你看看人家启明,深藏不露,该干得都干完了。”说着伸手指向那位说书老者。 老人茫然摇头道:“你们在说啥呀?” 韩中冷哼道:“子车,你接着给我装,用不用我帮你们宣扬宣扬?” 子车忽然笑道:“是你自己惹上伐世,闹得不亦乐乎,你家主人都怕饶你不得,跟老头子何关?你我的纠缠远在千百年,何必公诸世人?” 韩中道:“知道又如何?陈规旧矩有什么可守的?” 子车笑道:“你这么想,你的主子可不这么想吧。” 韩中皱眉不语,恶狠狠盯着子车道:“就算我奈何不得你,你身后那三人我是杀定了。” 子车道:“这些人老头子保下了。” 韩中眉头挑一挑,道:“闻人无方,你我联手杀了他们,财宝我们平分怎样?” 闻人无方笑了笑,道:“若是杀了他们,我仅有师徒二人岂是你们的对手?你这是一石二鸟,坐收渔利的买卖。再说你狡诈多端,我宁愿和忠厚的做生意,也不和你打交道。”说话间,带着林纵走到子车近处。 韩中道:“那你想怎样?” 闻人无方道:“我想……” 他话说半途,猛然一掌推向子车,林纵手上一柄金刀也拦腰横斩过去。这师徒出手默契,威力更是不容小看。 子车显然是早有防备,飘身退后,经过萧正源身旁,将他与沈幽语双双扯退,唯独留下孟云。 林纵一招不成,果断追击,见孟云傻傻站着未动,举刀就砍,孟云未得萧正源吩咐,不敢还手,但他也不想被砍成两截,回头就跑。 林纵在后追砍,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闻人无方不耐,随手掷出一块石子,正中孟云腿窝,可孟云混若无事,嘟囔了一句,“别碰我”,步伐毫不停顿。 闻人无方大惊,终于知道小看了这十几岁的少年。 韩方看见事情生变,大喜过望,招呼老丰一同上前助阵。 子车边退边看孟云,嘴角露出微笑,对萧正源道:“这孩子身怀绝世心法,你教他的?” 萧正源道:“正是。” 子车若有所思,道:“可是你却真气全无,这是为何?” 萧正源道:“晚辈遭雷劫所致。” 子车面有惊色,道:“奇哉。” 萧正源问道:“老人家可知道其中原因?” 子车道:“我可说不清,但我家大先生或许能知道。” 萧正源趁机问:“敢问荧惑、启明是什么?” 子车笑道:“你还是少知道些的好。”他对沈幽语道:“若老朽没看错,姑娘身有迷人五识的能力,不妨助我一阵,好在那姓韩的还是荧惑中二流人物,只这闻人无方倒须费点儿精神。” 沈幽语忽见他目光炯炯,犹如日光明亮,身子一轻,被他放下。 子车返身抽出小鼓、鼓槌,梆梆一敲,这鼓声甚是沉闷,但声音隐有杂响,闻人无方注意力多半在孟云身上,听见鼓声初时并未在意,然而落在耳中就是轰鸣之音。 韩中在追击中更是险些摔倒,他几个手下早已倒地挣扎,他大惊叫道:“你不是子车,你是谁?!” 子车笑道:“我明明就是啊。” 沈幽语既高兴又意外,道:“您也是珠玑门人么?” 子车哈哈大笑道:“我这可是偷学来的功夫。” 韩中眼神里满是恐惧,闻人无方真气护住耳鼓,两掌挥出,子车凝神抵挡,手中鼓声稍停,韩中一咬牙,露出狠辣神色,道:“老丰,今天不拼死一战,你我回去都没法子交代。” 老丰刚刚从地上爬起,闻听道:“杀!” 那林纵等人还在地上挣扎,韩中已顾不得,抖出一条链子锤,拼命向前,老丰手握双刀紧随后面。 萧正源对孟云道:“孟云,该你出手了。” 孟云一怔,问道:“打谁?” “谁追咱们就打谁。”萧正源哭笑不得。 孟云答应一声“好”,一拳便打向最近的老丰,那老丰功夫老到,不等拳来,先是一刀迎上,另一把刀横着推出,可他双刀才出,孟云已没了踪迹。 这孟云几乎没有临敌经验,他真气小成,身法得自萧正源的“屈虚步”,瞬间便避开刀锋,贴近了老丰的身侧,可他偏偏被闪到了老丰与韩中之间,闹个腹背受敌的架势,老荣久走江湖,得了这个机会哪能放过,尽力回刀劈砍,将孟云逼得向韩中靠近。 穿心刺七 孟云初次临敌,也不知道还招,只顾躲闪,被韩中抓到时机倾尽力气踢在孟云后背之上。孟云的身子就像皮球急速飞出,一下子撞在老丰身上,老丰哪禁得起这蕴含韩中与孟云两股力气的一撞,顿时口喷血箭,滚倒路旁。 孟云兀自滚出多远,突地跳起来,扑拉着身上泥土,叫道:“脏啦,脏啦,姐姐又要费力给我洗。哎呀,这里破了。”说着怒气冲天,瞪着韩中道:“都怪你这个家伙。” 这衣服乃是沈幽语为他亲手缝制,一向被他爱护有加,这回在地面不断翻滚,刮出了不少破口。 韩中被这一幕吓得不轻,他这一脚换做旁人便是不死,也必定重伤不起,这少年竟然丝毫无损,生龙活虎一般,他还没打下去,气势已软了。 那边闻人无方已阻止了子车敲鼓,两人交上了手,这闻人无方掌力极为霸气,掌风嘶鸣不止,子车双掌不带风声,举重若轻,破解闻人无方双掌于从容之中。 孟云平时从未因什么事情生气,此刻却化身猛虎,扑向韩中。 韩中已无战意,一招未接转身就逃,可逃了没两步,莫名奇妙飞了回来,并且是背对着孟云飞来。 孟云在气头上,也没多想,上去就是一拳,“嘭”的一声打中韩中,等他落地还要上前再打,可韩中身子一翻仰面冲上,眼鼻口耳却正向外流血,孟云吓得妈呀一声,紧闭起眼睛道:“我可没用力,罪过罪过。”他本性实则善良无邪,孟老爷因心里愧疚自己害了妻子,常常烧香念佛,孟云久受熏陶,如今以为韩中是他所杀,心里极为惶恐。 “败事有余,留你何用。”说这话的是个四十左右岁的汉子,身高过丈,眼睛大如铜铃,在前一立,威风凛凛。 子车见了不由凛然,见孟云不知厉害,还闭眼叨咕着什么,向他喊到:“孩子,那人不是你杀的,是别人所杀。” 孟云这才睁眼,看见那大汉,欢喜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沈幽语担心道:“云儿,你快过来。” 孟云向那人连声道:“谢谢,谢谢。”闹得那人当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他出手毫不留情,伸手就抓住孟云肩胛,这一抓快如闪电,孟云竟然无暇躲避。 子车慌忙喊道:“祁长老,对一个孩子下手算什么能耐!”眼下之意叫对方自重身份,别妄下杀手。 祁长老道:“柳长老,你偷偷摸摸算什么能耐?”手下用力,存心毁掉孟云,哪知手上不断加力,对方肩胛真气鼓荡,反将他手弹开。 孟云被对方抓着,只觉得肩膀剧痛,不由运太微真气反击,不料冲击一次尚不奏效,情急下用了全力。 柳子车见状松了口气,冲祁长老道:“祁千动,今日之事你想怎么了结?” 祁千动缓过神来,冷冷道:“柳子车,我身为荧惑长老,自然有决定之权,只要把财物交回,咱们还能坐下商议。” 他眼角扫过在场的其他人:“闻人老兄,你能帮我这个忙,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闻人无方笑道:“既然荧惑长老出面,我岂能不给这个面子?” 柳子车心里微沉,暗道自己脱身尚有可能,可萧正源三人却难逃一死。 萧正源忽然喊道:“孟云,用六制拳打那个大个子。” 孟云看看祁千动,他高矮只是对方的一半,心里有些害怕,道:“我怕打不过他。” 萧正源道:“你打不过他,今天我们就都要死在这里了。” 孟云一听,马上蹦起道:“我这就揍他。” 沈、萧两人在他心中最为重要,如果有人相害,他是一千一万个不答应。 那六制拳是萧正源苦心为他所创的拳法,只有六招,虽简单却极为实用,功防兼备。他创这六招也实属无奈,孟云在心法上突飞猛进,对武功招式的领悟可是笨得前无古人,尚不知后有没有来者,连最简单的套路也记不下来,只好创了几招比最简单还简单的拳法,翻来覆去就这六招,便是如此,孟云也苦练了三个月才勉强领会变化。 只听孟云喝一声,“打!”,一拳平平击出,祁千动知他真气厉害,有意试他招式,向旁闪开,还了一掌,孟云刚要还招,忽的愣神,原来他情急之下不知该如何接下面的招式。可怜萧正源一片苦心,唯恐招式名称长了孟云容易忘记,每招只取一个字,分别是“打,消,格,定,顶,揽”,可惜孟云临敌时忘个干净,眼见着那大手掌就要打到自己,不管不顾,双手轮动往前猛扑。 祁千动也被这招车轮拳吓了一跳,看这少年咬牙切齿状如疯虎,招式散乱不堪,但举手抬足间真气可观,身法更是迅捷无比,好像要和自己同归于尽,一时满头雾水,收了招式。 萧正源附耳对沈幽语说了几句,沈幽语一点头,长声而歌,曲调中多含商、角、徵之调,这调越来越是分明,如同根根钢针刺入祁千动耳朵。 闻人无方察觉不妙,对林纵等人喝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杀了那男女!” 方才林纵,小惠等人虽爬起身来,但动手之人无不是当世高手,自知上阵也是添乱,只好看着,这一会体力恢复不少,既然师傅发话,他抢先绕过闻人无方与柳子车,要杀沈幽语。 祁千动真气早已护住双耳,可这音律如影随形,在耳边越聚越多,面前还有个愣小子胡打乱踢,稍不留神,两人全掌相交,他不得已调用全身真气与对方相抗,那音律借机会便冲进他耳朵里,这音律分作三股,仿佛为他量身定做,不但克制他本身真气恹恹不振,连心肺肝也不舒服起来。他头脑一昏,忙收回部分真气,可孟云太微真气随之攻入他手掌,祁千动怒吼一声,撤回掌来,返身向沈幽语方向奔突,孟云只记得萧正源的话,一意揍他,一个起落重又缠住厮打。 祁千动行走江湖,何时狼狈如此,今日被个心法轻功都胜过自己的少年碍住手脚,还有个会迷识幻魄的姑娘在旁倾力扰乱,当真苦不堪言。 林纵手提金刀离着沈幽语越来越近,柳子车正面对闻人无方快速绝伦的抢攻,一时难以脱身。陡然,萧正源挡在沈幽语身前道:“你不要分神,这里一切有我照看。是生是死,也就在这一搏了。” 穿心刺八 沈幽语额头上满是汗珠,她也知道其中利害,此时所有力气全都用在祁千动身上,不敢稍稍分神。 林纵见萧正源所站的姿势说不出的自然,双脚稳稳当当,神色从容不迫,方才情景犹然在心,他不敢轻易出招,在萧正源面前左右晃动,萧正源如同未见,最后干脆闭上眼睛,林纵更以为他有过人的能力,更不敢轻易出招。 就这么又拖延片刻,闻人无方一轮抢攻,耗费了不少真气,看徒弟还在萧正源身前游走,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你还不出手!” 林纵吓得一哆嗦,狠心出刀,这时小惠,小荣也赶将过来,他心底稍稍安定,这刀劈得更稳,萧正源不得已举剑封出,可他真气内力都已失去,那一刀他即无法躲避,也挡不住,刀剑相交,萧正源蒙尘剑脱手飞去,人也向后跌倒,林纵一怔,转瞬明白这人虚张声势,跟进就要痛下杀手。 蒙尘剑滑落半空,忽被一只纤细的手接住,随之一剑刺向林纵,逼得他回身防守,再一晃,已分刺小惠与小荣,剑势就此铺开,歌声蔓延,身姿如舞,剑影人影彼此辉映。 萧正源半个身子被震的麻木,好不容易爬起看去,却见沈幽语以一敌三,将越女剑法淋漓尽致施展起来,仔细看时,原来不单是越女剑法,还将迷识幻魄的功夫音形相融,令声音与身形动作互相配合,迷惑敌人的威力更强。 林纵三人也正纳闷,明明面前的女子内功并不高强,可被这声音身姿所扰,手脚都好像不听使唤起来,十成功夫仅用得上一两成。仗着蒙尘剑锋利绝伦,沈幽语接连毁去对方两件兵器。 萧正源瞧准机会,拣了几个石块,一起掷向林纵等人。林纵以为暗器到来,视线乱扫,动作放缓,顿时挨了一剑,手臂血流如注,另外两人心中慌乱,沈幽语的歌声与身形使他们越加迟钝,剑光再闪,又被伤了一人。 三人背靠着背退在一处,沈幽语这才停住身子,长剑斜斜指向地面,凛然而立,目光静如春水,慑人心魄。 祁千动少了扰乱,终于缓过一口气,孟云逐渐回忆起六制拳,一招一招用了出来。 祁千动看这少年只会几招,并且从不加以变化,生搬硬套的用出来,也曾试着虚实相间引诱孟云,欲借机重伤他,可孟云身法奇快,拳头也快,祁千动就算能伤了他,也势必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六制拳虽然简化,但临敌很是实用,经太微心法为基础,自有一番升华,更显神奇,孟云从初时的生疏到后来越用越顺手,从六招只是按先后顺序用,到后来随机应变,变化无常。 好在孟云每做什么事情,往往全神贯注,从不分心,凭这认真的劲头与祁千动打了个旗鼓相当,隐隐占据上风。 另一边闻人无方久战之下无功,渐渐被柳子车压制得缩手缩脚,偷眼看见弟子受伤,荧惑两个年轻辈的弟子也狼狈不堪,招呼道:“祁老弟,你看成不成了?” 祁千动虽千百不甘,他怎么算计也没能算计到冒出两个少年高手,其一还能与自己势均力敌,再打下去只怕稍有疏忽就毁了半生英名,道:“老兄,这一战算是见面礼,今后从长计议,走吧。” 闻人无方心道:败了就败了,还死要什么面子。 两人带着各自属下转身就走,孟云一根筋的要追上接着打,被萧正源及时叫住。 战事一停,柳子车目有奇光,不断赞叹孟云:“不想能出了这么个后起之秀。” 萧正源惦记他之前所说的话,问道:“老人家,晚辈之事你可能指点一二?” 柳子车道:“我想一想。”他看看孟云,看看萧正源,好一会,手掌相拍道:“你沿着那路,去最近的县城,大先生好戴儒冠,若是有缘见到或许还能解答,若是无缘,你也莫怪老头子。” 萧正源见他松口,起身施礼道:“多谢前辈指教,在下铭记不忘。” 柳子车笑道:“礼数免了。荧惑在附近还有人手,必定舍不得这笔财物,很快便要回来。此事你们最好不要介入,快走吧。” 沈幽语道:“我们走了,老人家你怎么办?” 柳子车笑道:“老朽的事都办完啦,也该走了。小姑娘,你心肠好,要多多珍重。”想起一事,又嘱咐着:“荧惑与启明的渊源极少被外人得知,离开后切莫对他人讲起。” 萧正源一躬到地:“晚辈谨记。”随后拉着孟云、沈幽语出了村子顺路而走。 沈幽语道:“这老人家真是好心,也不知道他说的启明荧惑是什么意思?” 萧正源道:“据我所知,荧惑乃是天象中一颗星星的名字,又名赤星,被视为妖星,司天下人臣之过失。启明又名长庚,太白星,可映照兵象。推断军事活动。” 穿心刺九 傍晚时,到了县城大门,门上镌刻北平二字。 萧正源匆匆进城,连过三条大街,四下寻找,到天色变黑时也没见到头戴儒冠的人。 城内灯火高高悬起,行人渐少,前方立着座四层高楼,装饰华丽,朱门之上一块匾额十分醒目,上书“北平客栈”。 沈幽语拉一拉萧正源,手指了指另一边,那里还有个小客栈,仅有两层,朴实简单,门庭清净,连招牌也没有挂,只在门口立着一块木板,简单写了“客栈”两个字。 萧正源会意,奔着小客栈而去。 里面台上坐着个中年妇人,身圆体胖,脸颊两边肉嘟嘟的垂着,柜台旁排着十来张木桌,只四五张上坐着客人吃饭,妇人见来了客人神色淡淡,不见热情,懒懒看了萧正源一眼,沈幽语上前问道:“请问客房价格多少。” 中年妇人懒洋洋道:“每天十文。” 沈幽语面嫩,想要讨价又难以启口,可囊中只有她和萧正源辛苦积攒的百余铜钱几块碎银,实在舍不得过多花销。 萧正源笑道:“不知姐姐能否找两间便宜的,我们要多住几天。” 中年妇人一听“姐姐”这称呼,有点满意,语气还是冷淡的。“每天八文,嫌多去别的地方住。” 萧正源看沈幽语仍旧轻咬嘴唇,笑笑道:“你看我和我徒儿都是有力气的,若是有合适干的,我们想讨份差事。” 中年妇人眼珠转转,道:“好,正好缺两个打杂伙计。你们要干,每月一钱银子,房间嘛,就住着好了。” 沈幽语心中一宽,问道:“可有我能做的事儿么?” 中年妇人道:“缝洗被褥,每月也是一钱银子。” 沈幽语觉得工钱太少,萧正源却暗暗示意她答应。 饭桌上有个汉子听见,笑骂道:“老板娘,你这算盘打的好。就这些钱还不够吃顿酒的,能招这三个人,真是合适的买卖。” 中年妇人恼火道:“ 刘富,吃饭堵不上你的狗嘴?” 刘富嬉皮笑脸道:“我是看不过去。” 中年妇人大声唤道:“相公!让他滚蛋。” 随着一声答应,楼上下来一个彪形汉子,刘富脸色顿时难看,赔笑道:“穆大哥,我就是随口说两句,和大嫂闹着玩的,这眼看就到了宵禁时候,让我到哪里投宿……” 穆掌柜眼睛瞪着,喝道:“收拾你行李,立刻给我滚出去!” 刘富知道他脾气,也不敢多说,去自己房间打好行李,灰溜溜的出了店门。 萧正源心道:难怪这家冷清,这哪是做生意的样子。 穆掌柜横着眼打量三人一番,孟云似乎怕他目光,缩着身子躲在沈幽语背后。 “愣着干什么,工钱是白拿的?干活去。”老板娘已然吩咐上了。“把客人的碗筷收拾了,洗刷干净,地面楼梯给我打扫干净,哪个需要热水给我端去……” 听着她喋喋不休,萧正源暗自好笑。 萧正源带着孟云,逐步教他如何干这客栈的活计。沈幽语自去拆洗缝补了,她到了存放被褥的屋子,看到堆积如山的杂物和脏被破褥,那酸臭味道飘出好远,也不知多久没有洗过。 穆掌柜夫妻二人偏偏是挑事儿的,又是这个不对,又是那个错了,一张木椅擦了几次还不满意。等萧正源,孟云好不容易干完了杂活,已到了深夜,穆掌柜安排了两人住在柴房便走了。 萧正源悄悄去看望沈幽语。 一张硕大的木盆,里面满满泡着被褥,沈幽语正用力的搓洗,水珠不断溅在她的面纱上,混着她滑落的汗水将一张轻纱洇得湿湿的。这些活计若是她一人来做,明天中午也干不完,可她只是埋头一下一下的搓洗着。 萧正源只觉得那瘦弱的身躯叫人无比怜惜,这种瘦弱本来是应该被人时刻呵护的,可就是在这样的柔弱中跳跃着一颗坚强而柔韧的心。他走过去,随手抓起两件,用力搓洗起来。 沈幽语察觉,忙停下来道:“哥哥,你身子不好,还是早些休息吧。我能洗完。” 萧正源只是一笑,学着她埋头不语。 沈幽语着急了,道:“若是你不放心,叫孟云来。” 孟云是随叫随到,远远道:“姐姐叫我么?”说完人就到了眼前,一看这许多东西,略感茫然。 萧正源开口道:“这些不洗完,你姐姐就不能睡觉。” 孟云一听,马上蹲身开洗,他年纪虽小,个头也不高。但论起气力,一个人顶十个人,只听稀里哗啦一阵大响,水珠四溅,萧正源笑着抹去脸上的水珠,道:“早些洗完了,也好各自休息。” 沈幽语眼珠一动不动看着他,忽然一低头,心里涌过种种暖意。 三人一番努力,等到鸡鸣报销时,总算是全部完工。 老板娘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来验收,等看清楚眼前景象,大感惊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积攒数月的东西能一夜间就被洗得干干净净。 她一时高兴,拍手道:“干的好。” 孟云还想去休息一会,老板娘道:“去把店门开了,将早饭端给客人。” 穿心刺十 萧正源还没说话,沈幽语已先说道:“我们一夜未曾休息……” 老板娘打断她,没好气道:“拿着钱就要干活,休息不休息是你们自己的事儿。” 沈幽语难得生气,这一生气,凝眉处不失柔雅,黑黑的眼珠亮闪着怒意,呼吸间蒙面轻纱不时鼓起。 这一夜忙碌,那挂纱的带子有些松了,俄而轻纱垂落,露出一张含怨带嗔、清秀已极的面容来。 老板娘当时愣住,不由赞道:“好个貌美的人儿那。” 沈幽语不顾面纱,气道:“我哥哥身子不好,忙了这一夜应该休息的。若是你不同意,我们便不在这里了。” 老板娘赞过之后,脸色就透出些妒忌,语气也变成酸酸的,“呦,敢情还是郎情妾意呢。”她的眼睛瞥瞥萧正源,“好,就依你这一回。但可有个条件,以后你不可再带那纱了。” 沈幽语脸上微红,也没多想,只要萧正源能休息,让她怎么做也可以。 萧正源伸个懒腰,缓缓道:“若是你不休息,我还睡什么?” 老板娘怒道:“那你们……”忽然住口,看看沈幽语,改了语气道:“你们今天就都休息一天吧。” 她这态度转得有点蹊跷,沈幽语自是不解,萧正源冷冷一笑,道:“那就多谢了。” 老板娘着满脸的不情愿带着沈幽语到了楼上一间颇干净的房间。 而萧正源、孟云回到了柴房所改建屋子,里面除了两张破旧低矮的床铺和一张小方桌,此外就是堆了几堆干柴。这一觉,萧正源睡得很沉,醒来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沈幽语正端坐在屋中那张小木桌旁,桌上摆着简单饭菜。 孟云已经吃喝完毕,正在自己的床上演练太微息。 沈幽语见萧正源醒来,忙道:“哥哥,快来吃饭。” 萧正源肚中咕噜作响,他忙碌一夜,早晨也因太过困倦未曾吃饭就睡了,实在饿得狠,举筷狼吞虎咽,将饭菜一扫而空。 沈幽语拄腮看着他的吃相,不停微笑,萧正源放下筷子察觉自己窘态,笑道:“吃相这么丑,有什么可看的。” 沈幽语心道:怎么看都是好看的。嘴上说:“丑么?” 萧正源道:“只怕要吓着人了。” 沈幽语摇摇头,转开话题,问道:“哥哥,这地方又脏又乱,味道又不好,还是和她商量商量换个地方住吧。” 萧正源急忙摆手道:“不用。我问你,你可知道她为何对你很好么?” 沈幽语沉思一会儿,抿嘴道:“我想不出来。” 萧正源笑道:“傻妹子,她见了你容貌,正是想用你来招客人啊。一听你要走,什么都依你了。” 沈幽语露出羞涩神态,问道:“哥哥,你就真的想在这里做事?这里工钱少,那掌柜和老板娘也不像是善良的人。” 萧正源淡淡笑了,笑得有种坦然与随意,“人生在世,步步如棋。除却用心算计,似乎还有许多看不见的线牵扯着一切,那是无论如何逃不开的。我们来到此地,住在此地,何不就此暂时安身。我想等找到柳老先生说的人再做打算。” 沈幽语点头道:“哥哥,我听你的。” 从此三人暂时在此安身,萧正源常常在门口张望着街道,空闲时四处转一转,却一直没有发现有人戴着儒冠。 老板娘果然对沈幽语极好,脏活累活从不让她染指,只是指使萧、孟两人去做,稍有不满便随意叫骂,所骂词语低俗粗鲁,惹得沈幽语几次想找她理论,被萧正源暗中压下,一笑了之。至于前堂端酒上菜的活计,便让沈幽语出面,客人果然多半惊艳于小店中能有这娉婷婉顺丽人,少不得多看几眼,寻常人等多是爱美厌丑,所以有些人从此经常来这客栈,住店的虽不多,吃饭的可不少,一间客栈几乎开成了饭馆。 于是这小客栈莫名就的火热起来,老板娘乐得合不拢嘴,但那穆掌柜却是黑脸依旧,不见喜色。 客栈的后街伫立着另一栋奢华的建筑,名叫“降花楼”,乃是一座青楼。其实青楼之名原指代帝王所住的精美重楼。“ 武帝兴光楼。上施青漆,世人谓之‘青楼’。” 日月转换,时过境迁,青楼已成风月流连、藏污纳垢地方的代称。 夜澜波一 这时门前就有三五位浓妆艳抹的姑娘,手里扬着一方手帕,招呼往来行人。 萧正源和孟云刚刚停下忙碌的手臂,孟云打了个招呼自己回了柴房。萧正源心事未定,到当院中仰望苍穹许久,因为是数九天气,寒冷刺骨,他不觉中站的久了,身子又没有真气御寒,渐渐发抖起来,转身向后灶走去,想热碗汤喝,暖暖身子。 迎面恰好走来两人,他记得那是白天入住店房的,奇怪的是他们都披着黑袍,用大帽将头裹得严严实实,装束有些奇怪,于是印象就深些。 其中一个与萧正源擦肩而过,有意无意撞了他一下,萧正源觉得对方肩上力量极大,蕴含真气,几乎被撞倒在地。 那人试出店伙计毫无内功,冷哼一声,不做理会,继续向远处走去,边走边道:“上次你去萧家的事都做干净了?” 另一个道:“这事还是过会说。” 那人道:“你一向谨小慎微的,这里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可防的。” 另一个说:“怎会不干净,一把火的事儿,就是可惜那个七层金顶檀木楼了,可惜可惜。” 那人对木材不感兴趣,问道:“也不知为啥,咱们一般都是请人,这回成了抓人。” 另一个叹道:“谁知道是什么重要人物,听说将老少五个囚了起来,以后不知怎么处置呢。” 那人道:“以城主那手段,说不定要遭多少痛苦。” 另一个哆嗦一下说:“见到不如见不到……” 两人越走越远,话声也小到听不见。 萧正源已僵直在地。 金顶檀木楼,那不是立在雄武镇中央的钟楼么,它是一座金漆刷顶、檀木做柱的七层古楼,是镇子所独有的。 原本他深信家人已无生望,何曾想到,竟能在此地听到消息,一时间头脑空白,身子僵硬。等缓醒过来,拔脚要去追赶,转念时又拼命跑回柴房,推开门喊道:“孟云,快跟我走。” 孟云不知发生什么事情,懵懂道:“师傅大哥,怎么啦?” 萧正源瞪眼怒道:“跟我走!” 孟云从未见他发火,这一看见,心头无比的畏惧,跳起来懦懦答应着。 萧正源返身便追,到了院落哪还有人影?他脑子轰鸣一声,几乎晕倒,但随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努力冷静下来,指挥孟云道:“你脚快,在四周多转一转,找两个身披黑袍的人。” 孟云拔脚要走,他又急忙嘱咐道:“头上也罩着黑帽。” 孟云纵身飞起追了出去,萧元对着他的身影喊道:“找到后跟着他们,看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经他这一嚷,沈幽语也已听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出门来看望他,见萧正源这副神情,关切问道:“哥哥,你怎么啦?” 萧正源道:“我……” 他转念一想如果让沈幽语知晓此事也是徒增担心,改口道:“遇上两位故人,叫孟云去找寻了。” 沈幽语半信半疑,她一颗心思全关注在萧正源身上,对他平时言行很是了解,皱眉道:“哥哥,你可不能骗人,我看不像遇到故人,而是仇人了。” 萧正源被堵得无可解释,叹了一声,拉她进了后灶,关紧了门,将经过大略讲给她听。 沈幽语亲身感受过丧失亲人的痛苦,见萧正源脸色惨白,神情惶惶,哪里还有以往温和镇定的样子,温言安慰道:“哥哥,你先别急坏了身子。有道是天佑善人,伯伯他们会平安无事的,云儿的功夫高强,一定能找到他们。” 萧正源心中诸般念头翻滚,让他呼吸更加急促,强做笑容道:“我想走一走。” 沈幽语默默点头,牵着他衣袖跟在后面,步出店门时被老板娘看到,连叫了两声,可萧正源精神早不在此处,一心想着孟云是否顺利,没有回答半句。 老板娘有些恼了,骂道:“狗崽子,你敢……”她骂了几个字,就对上了沈幽语瞥来的、寒意逼人的目光,那目光让她浑身泛冷,心里发凉,哆嗦了一下,暗道:这小妮子怎会这样看人? 就在一迟疑时,萧正源出了门外,也无什么目的,向后街就转去,街上灯火明亮行人匆匆,都要赶在宵禁前返回家里。因为这些匆匆的行人,于是凸显了两个慢行的黑衣人,萧正源远远瞧见脱口道:“就是他们!” 沈幽语顺他目光看去,果见两个浑身黑袍的人慢悠悠地到了降花楼前,被几个姑娘围着去了里面。 萧正源反而冷静下来猜想:这两个人去青楼不一定是寻欢作乐。 他正胡乱猜测着,孟云已回到他身旁,闷声道:“他们转啊转的,兜圈子玩。” 萧正源拧眉不语,眼见行人更少,便与二人回了客栈。沈幽语看他忧郁神色,想要问几句,又知道他愿意说的自然会说,不愿说的难以问得出出来,担心扰他的思绪,也就没有多说话。 各自回房后,她辗转难眠,仔细听着窗外的动静。 萧正源也睡不着,眼望屋顶瞪了半夜,忽的坐起身,推醒熟睡的孟云,交代了几句,孟云连连点头。 夜澜波二 第二天一早,孟云丢下手中活计,径自出了门。 降花楼本来还紧紧关闭着的大门,被他轰隆一声撞破,顺势趴在大堂的地上。这一来可惊动许多人,立刻就有几个男仆拎着木棒冲了过来,老鸨刚刚睡下,被那声巨响吓得跳将起来,慌慌张张跑下楼查看,见那大门碎成一地,心痛不已。扭身时,男仆举着木棒已经开打,她气冲冲叫道:“给我住手!”推开一个人,就看地面趴着个又矮又胖的少年,这会也不知有没有气了。 老鸨怒骂道:“你们这群蠢货,只顾着打,打死了人我怎么向官府交代。”走上前踹了孟云一脚,道:“没死的给老娘滚起来。” 孟云按照萧正源所嘱咐的,撞坏大门趴着不动,直到来个老女人再起身,偷偷睁眼瞄见果然是个老女人,跳起来道:“没死,活的好好的。” 他跳的突然,老鸨被唬的退了两步,定神道:“我问你,你为何撞坏我的大门?” 孟云傻呵呵道:“我试试它结实不结实。” 老鸨面色气的煞白,“你可知道它值多少钱?” 孟云道:“知道它做什么,我又没钱。” 一旁过来个少女扶着她,拍着后背道:“妈妈,一看他就是个傻子,你何必跟他计较?” 老鸨缓过一口气,道:“绿春,妈妈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人。他想占我的便宜,那是没门,告诉掌班的,以后让他在这楼里听调用,什么时候还够了修门的钱再放他走!” 绿春劝道:“那他岂不半辈子也出不去了。” 老鸨一甩手道:“走了,走了。” 绿春目有忧色,不敢违背,只好扶着老鸨上楼。 几个男仆心知肚明,方才他们使坏,下手狠而重,可这少年浑不在乎,心里先有了一丝诧异,说话也不像那么凶恶。 “兄弟,你从今天起,得在此做些事情,赚够了钱也好修门,咱是为人办事的,你若懂事理,大家都好做。” 孟云求之不得,点头道:“好啊,好啊。” 男仆们松了口气,请管事吩咐给孟云要做的事情。 事情就要平息,老板娘却到了。 降花楼出了大动静,她本是来看热闹的,却发现惹祸的是孟云,还要被人家扣下,她明白孟云是个好劳力,自己的花的银子雇到这样的人太过合算,自是不愿放弃,高声叫道:“慢着,这孩子是我的伙计。谁敢动?” 管事是个文质彬彬的老头儿,背手踱步出来,面对老板娘道:“穆夫人,他坏了我家的大门,这笔账你替他还?” 老板娘下颌一扬,道:“他惹的事儿,凭什么我还?” 老头儿笑道:“是啊。你不替他还,那只好他自己还了。” 老板娘冷冷道:“老娘不还,他也不必还。” 老头儿仍旧十分客气,道:“穆掌柜的是有那么一拨兄弟,可刘妈妈也不是你那几十号人动得起的,况且……”他嗤的一声,笑出一股轻蔑,“你那些兄弟现在只怕也没剩了几个。” 老板娘跺脚道:“嘿,老娘就凭着这几个人,今天还就想动一动了。” “我听听你想怎么动?” 老板娘横眼就要大骂,可看见说话的人,骂人那句立刻在嘴里硬憋了回去,气势也矮了三分,道:“是褚捕头么?” 褚捕头带领十个官差来至近处,道:“北平城最近好容易清静些,怎么?你们是嫌太清静了?” 老头儿慌忙跑上来,施礼道:“捕头大人,您听小的细说。”他们这些人都知道这褚捕快从前是州府的军官,颇有战功,且这位爷横竖不吃,软硬不怕,愣头青一个,谁都不愿惹这样的人物。 褚捕头听他讲完,扫一眼黑着脸的老板娘,问道:“穆夫人,钱管事说的可是真的?” 老板娘无奈点头。 褚捕头笑道:“俗话说:欠债还钱。这少年本该为自己所为担负责任。至于伙计,城里人多的是,夫人您再找便是了。” 穆掌柜这时也赶到,向褚捕头略一拱手,并未说话,将自己的夫人带了回去。 沈幽语早晨寻不着孟云,她不知内情,听到后街喧闹,一打听才知道孟云惹祸,慌张进了降花楼与人求情,但孟云一味推她回去,说什么也不离开,孟云平时最听沈幽语的话,今天一反常态,令沈幽语十分不解。 穆夫人回了客栈,心中愤恨,瞧着萧正源气不打一处来,道:“留这么个病秧子有什么用,如果平时不是那孩子多担着,累也累死他了。” 萧正源体质的确是越来越羸弱,重活干起来十分费力,耳听穆夫人埋怨,心头生出一丝苦涩,可这苦涩转瞬而去,坦然道:“若是觉得在下无用,我也不厚着脸皮在此蹭吃喝。” 穆夫人怕他一走,沈幽语也随之离去,道:“怎么,你身子弱,还不许人说了?干你的活去吧。” 猛听外面一阵躁动,隐约似有许多人在喊“抓住他”,喊声越来越大,离着客栈越来越近。 穆夫人好奇心起,探头张望,迎面跑来一男一女,男的身子健硕,女子很是纤痩,都跑得满头大汗,想必被追的急了,男的正好扑到穆夫人面前,未等穆夫人说话,一下便将她推倒在地,穆夫人胖大的身体震得地面也晃了几晃,随后一把锋利匕首已架在她的脖子上,她平时用惯了威风,实际却没经历什么事情,原本要破口大骂的嘴向两边一咧,就要嚎啕。 女子摇晃着男人的手臂,哀声道:“你快走,别再伤及无辜啦。” 汉子手臂被他摇的来回晃动,匕首也在肌肤上蹭来蹭去,凉意阵阵传入皮肤,这一下,穆夫人吓的哭也哭不出来了。 汉子望着女人,不甘又不舍,道:“闹到这步,哪还有逃的地方?这是唯一的办法啦。” 女子哭道:“早就叫你不要管我,你偏不听,若是我们有个长短,儿子可怎么办?” 汉子咬牙道:“我们拿人做质,想办法逃出去。” 夜澜波三 这时小客栈已被捕役们包围,褚捕头已经了解清楚了事情,在外喊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抢劫钱庄,念在你们未伤人命,现在出来我还可保你无恙,若是伤人性命,少不得将你们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女子心一横,求道:“你把刀给我,我在这里拖延他们。” 汉子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说什么傻话,刚才我情急中刺了那钱庄先生一刀,多半是难活了。他们这么说就是希望你我束手被缚,如今被困,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啊。” 女子痛哭道:“可我得了那病,本来就活不久了,你抢这些钱也没法子救治我,反倒落个罪名。” 汉子垂头道:“唉,我只想能让你多活些时候,反倒连累了你。如果不带你来,怎样一个结果我也不后悔。” 萧正源听二人情深意笃的说话,正想怎样了结此事。穆掌柜却已从楼上扑下,也不管穆夫人死活,一脚踢向那汉子。 汉子本无意伤人,只好闪身躲避,回手一刀削出,为的是自保。穆掌柜伸臂一格,右拳打向一旁的女子,他这招可很阴险,逼得汉子空门大开去救护女子。 萧正源看得出穆掌柜功夫不弱,汉子不是他的对手,萧正源虽然身子不灵,还是很想救下这对夫妻,好在站得不远,当下便挤进两人之间。 穆掌柜收回拳,正要趁机来个狠招,不防萧正源钻过来无巧不巧挡着出手方向,心头一急用手拨开他。 这时汉子救下女子,合身擎着匕首刺到,穆掌柜的手刚刚拨开萧正源来不及回防,萧正源不忍看他血溅此地,他掌上无力,跨上半步,举拳砸在汉子的大椎穴上,汉子双臂酸软,身子一矮几乎瘫倒,萧正源喝道:“慢!”他这声是喊给穆掌柜的,可穆掌柜明明听到,拳头却不停,正捣中汉子头顶,只听一声轻响,那汉子顿时目中涌血,倒地不起。 女子惊骇,疯了般扑来查看,那汉子努力睁眼看她,尽是依依不舍,最终阖目死去。 女子悲痛之余,摸起汉子掉落的匕首,刺入自己的前胸,死在汉子身旁。 萧正源目睹惨剧,却难以阻止,呼吸局促,胸口剧烈起伏,怒道:“我不是叫你住手么!” 穆掌柜冷冷看他一眼,哼一声,走出客栈。 过了片刻,捕役陆续进来搬运尸体,刚抬出去,人群里跑出个与孟云年龄相仿的孩子,扑到尸体上哭道:“爹爹,娘……” 捕役一见,不由分说也将他绑起,那孩子使劲挣扎,萧正源看见,暗叹一声,走到褚捕头左近,抱拳道:“可还记得在下?” 褚捕头当然记得,怔道:“你也来了?”随后紧握萧正源的手,急切道:“我走后,村子发生了什么,快告诉我!” 萧正源压低声音道:“这里多有不便。” 褚捕头一听,顿觉自己失态,道:“晚上我来找你。” 萧正源就势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褚捕头道:“你说。” 萧正源道:“这孩子年纪尚小,定是无辜的。还请放过他吧。” 褚捕头倒爽快,喝住同僚,解开那孩子的绑绳,推出人群。 那孩子被放时停住哭声,擦干眼泪,眼神狠狠盯着萧正源与穆掌柜。 萧正源料他在外面也许看得清楚,误以为是自己与穆掌柜一起杀了他的父母,他心下黯然,也不愿过多想这些杂事。 沈幽语无法带回孟云,实在难以放心,原想找萧正源商量对策,不想自己出门一会,店里竟发生了这等事,前后细细查看了萧正源,确认他没有受伤,这才将心中想法说给他听。 “孟云这孩子一向鲁莽,若不叫他吃些苦头,以后保不准惹出大祸,这也好,叫他在那里呆几天吧。”萧正源不愿她知道内情过分担心,实则他另有其它打算。 沈幽语嘟嘴道:“哥哥别以为我笨,我看得出来孟云为什么要去哪里,可是……”她对青楼并非十分了解,却知道那是不干不净的地方,担心孟云被环境带坏,又羞于启齿。 萧正源猜得出她心思,笑道:“好好,妹妹聪明,什么都知道,过两天我就叫他回来。” 沈幽语愁道:“才不是哥哥说的那么简单,那门,我们也赔不起的。” 萧正源笑道:“这个自然有人替我们赔。” 穆夫人受了惊吓,脖子上被划了道口子,临时决定关闭店铺,休息一天压惊养伤,穆掌柜也被衙门传去问话。 萧正源难得一天无事,沈幽语整天面对来往客人,心里早烦于那些垂涎美色的目光,恰好有了一个假日,便缠着萧正源出门逛街散心。 女子爱美是天性。沈幽语虽美,并不以自己容貌倨傲,但对胭脂水粉,小饰物等等还是颇为喜欢,她打听好了路线,拽着萧正源赶奔集市。 市上商贩很多,林立两旁,扯着嗓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沈幽语一路看过去,倒是有不少心爱的物件,拿着欣赏再三终究还是放下,她舍不得为自己买什么,哪怕是并不贵重的小东西。 等她注意到萧正源时,却看他脸色苍白,额头见汗,吓得沈幽语赶忙问:“哥哥,你不舒服么?” 萧正源道:“没什么,逛着逛着就出了些汗。”他走了一阵感觉十分疲惫,眼望前方似无尽头的货摊很是眩晕,又不忍扫了沈幽语的兴趣,强装无事罢了。 沈幽语还是担心,望到不远处有张桌子,一个中年郎中桌端坐在旁边,桌后立着根竹竿,竿上挑着方布,写一个“药”字。她牵着萧正源来到郎中面前,按他坐下,请郎中给号脉。 那郎中面带殷切,伸手在萧正源手腕上摸索了半天,眉头是越皱越紧,眉毛都要聚成一堆了,沈幽语一颗心也随着紧张起来。 萧正源见郎中脸上演得一出好戏,童心忽起,索性跟着郎中一起表演,紧张问道:“我的病严重吗?” 郎中啧啧连声,似乎老大的为难,不等他说话,沈幽语已道:“先生,请治好我哥哥的病吧。” 效行责一 郎中重重叹了声,拍拍桌子,道:“也罢。你这病寻常的药治不好,我这里有一颗祖传的丹药,也许管用,可价格嘛……”他好像舍不得卖这药似的,沈幽语心中最关心萧正源的身子,急着问道:“要多少?” 郎中打量打量,说道:“十两银子。” 沈幽语不由失望,轻声道:“我没那么多钱。” “我这药可是能治百病,药到病除的,唉……”他偷偷瞥去,只见对面一个垂头不语,一个神色黯然,心里有了几分把握。 沈幽语嘴唇动了动,终于道:“能三百文买给我么?” 郎中惊呼道:“三百文!那怎么能卖?” 萧正源适时出口道:“妹妹,这药也不一定灵的,咱们买不起,走吧。” 沈幽语还是不甘心,犹自询问。 郎中却不松口了。 萧正源起身便走,沈幽语也只好跟随。 郎中看两人真要走,忙招呼道:“我有个主意,不知你们答应不答应。” 沈幽语听说有商量余地,忙回身问:“什么主意?” 郎中方才早细细看过,沈幽语虽戴有面纱,眉目间却依然是倾城颜色,“你若是诚心,便卖身救兄如何?” 这一来,轮到沈幽语迟疑了,但那迟疑不过片刻,她郑重问道:“这药真能医得好我哥哥?你又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郎中哼道:“他得了不治之症。” 萧正源道:“既是不治,你的药还能治得了?” 郎中打个愣,“呃,那就是……这药的神奇之处啦。” 沈幽语果断道:“若是你真能治好哥哥,我愿意……” 郎中笑道:“好,就这么定了。”他笑声未停,就听萧正源一声惨叫,双手捂着肋下,一截刀柄赫然露出,一个少年紧紧抿唇站在他身后,眼神恶毒,双拳紧握。 郎中何曾见过这阵势,吓得“妈呀”一声摔下凳子,腿蹬着往后躲,没几下,裆部湿了一大片。 其余路人也是吓得纷纷闪避,沈幽语大惊失色,叫道:“哥哥……”可只喊了半声,嗓子已经沙哑的无法出声,等沈幽语想起找郎中抢救萧正源时,哪还有郎中的影子。 少年高声道:“我是为父母报仇才杀了这人,和各位无关。” 沈幽语心痛无比,她扬手重重打了少年一记耳光,出手之重,使那少年脸颊肿起,凄声模糊道:“你也杀了我吧。” 少年很硬气,挺胸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杀他,你若恨我就为他报仇。” 沈幽语颓然倒在萧正源身旁,见他已不动弹,心地一点希望随之破灭,一缕生念也无,伸手去抽那把萧正源腰间的匕首,竟想也随他一起去了。 哪知抽了几下也没能抽动分毫,她哀哀的想:是哥哥疼得狠了,所以手才攥得这么紧。 忽见萧正源翻身坐起,问道:“妹妹,你要做什么?” 周围百姓中有几个胆子大些的正往前凑,要看看情形,顿时被吓的“哇”一声,返身就跑。 沈幽语又惊又喜,猛的抱住萧正源,因嗓子哑得厉害,又是连哭带喊,说话声音太过模糊,萧正源只能勉强听出“哥哥”的称呼。 那少年没料到这男子能装死骗自己,杀机又起,可附近一时找不到什么凶器,如果徒手,又没有杀得了他的把握。正犹豫间,萧正源站起身,对他说道:“杀人之后,你好过么?” 这句恰恰问在少年的心坎上,他方才杀人,固然报仇之心得偿所愿,可恐惧之心随之而来,想到不多时就会有官差来抓获自己,明正典刑,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嘴上不肯服软,道:“这次你不死,我还会杀你。” 萧正源道:“好啊,你随我回去,那客栈需要人手,一来你可充当小二赚些工钱自养,二来还有许多机会报仇。” 少年见他这么讲,若是自己退却,岂不显得不如仇人大量,狠狠一点头道:“走就走!” 萧正源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与沈幽语出来不久,已发现这少年暗中尾随,直到沈幽语拉着他看郎中时,少年见机会来了,便凑近跟前,瞅准两人大意时候用匕首狠狠刺出。萧正源看似不知,其实时时都在留意,身躯微扭,双手一合,造了个被他刺中的假象,少年是头回杀人,心里是很害怕的,哪有心思感受很多,还觉得真的杀了仇人。 由此事,萧正源也察觉沈幽语对自己这份情感已并不简单,一丝惶惑萦绕心上。 三人鱼贯回到那小客栈。 老板娘在房中躺了半日,穆掌柜一直未回,她觉躺得浑身发酸,想找个人说说话,可四下一找,一个人也没找到,客栈内安安静静,毫无生气,她就开始胡思乱想,想到先是孟云被人扣下,自己无计可施,还受了委屈,回来竟被一个莽夫用匕首威胁,差点没了命,坐在柜台上越想越气。 门被推开,萧正源首先进来,她这一腔恨怨找到了一个宣泄地方,破口道:“你这厮,没经老娘同意私自乱走,死哪里去了?这个月的工钱你是别想要了,沈姑娘呢?你敢把她丢了,看我打折你的狗腿……” 穆夫人兀自滔滔不绝,沈幽语已走了进来,她刚刚由惊到喜,由心死到心活走了一遭,心里都是喜悦,这穆夫人的骂声听来也好听多了。 萧正源似乎对这骂声毫无反应,边走边对沈幽语道:“妹妹,你这几日少说话,别吃什么辛辣的东西,含些水润润嗓子,可别伤了它,要么,还怎么听你唱歌?” 沈幽语嫣然一笑,顾盼生姿。 萧正源这才回头对穆夫人道:“这少年是我带回来的,若你肯用,给他些差事。” 穆夫人终于住口,瞄一瞄那少年,她前时受了惊吓,少年哭父母时候她没有看见,也不认识他,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冷冷道:“广三郎。” 穆夫人道:“身板还算结实,你以后就跟着他打杂吧。”她用手一指萧正源,俨然将少年委派给他。 效行责二 广三郎眼里寒光一闪。 接下来的几天里,沈幽语照常做着自己的事,只是不再说话,少了那莺声燕语般的嗓子,惹得客人颇觉遗憾。 广三郎明里暗里下了许多回手,却总是功亏一篑,杀不成萧正源。 萧正源从不点破,表面没事人似地,凡是脏累的活儿,他往往自己揽下,虽然累得精疲力尽也不强加给广三郎,更在穆夫人责难时候颇多维护他。 孟云在降花楼很受欢迎,他憨厚善良,力气大,干的多,男仆们有什么事都推给他做,孟云满不在乎,一概接下。各房的姑娘们就更欢迎他,只因他常常偷偷溜进许多姑娘的房间,于是难免不撞破些事情,被姑娘们尖叫着一顿手捶脚踢,或者苹果鸭梨的打出来,老鸨吩咐人看管,可孟云总能偷偷溜掉,然后接着各房乱窜,一栋青楼从此更添热闹。后来老鸨只当他人虽浑些,还是年少好色,爱慕姿容,这么一闹,还闹出了不少客人的胡乱兴致,整座楼里勾肩搭背的站在廊上,有哭的有笑的,有帽子歪的,有敞着胸的,杂物乱飞,只有个孟云顺着楼梯上蹦下跳的躲,这等热闹是前所未有的,于是她也懒得管了。 这天,广三郎双眼怔怔望着闪烁的油灯,空洞茫然,久久出神。 窗外繁华喧嚣,似被他全部隔绝在外。 由于萧正源要求,穆夫人将一间背临后街的窄小阁楼给广三郎做为住所。 萧正源此时就在他身后静静站立,许久,忽然道:“你心里还在恨吗?” 少年默然片刻,只说了一个字:“恨。” 声音虽轻,但携着一股刺人的寒意使萧正源略皱了皱眉头。 “这些日子过去,你心中杀意未曾减少,可见你仍没有想通。你父母并不是我亲手所杀,却到底和我有关。倘若你恨我,现在我就给你这个报仇的机会。” 广三郎仍是默然片刻,冷冷道:“好。” 萧正源叹道:“你约我来时,怀里已经揣着剪刀,现在就用它报仇吧。” 广三郎年身子一颤,心知什么伎俩也瞒不过这个男子,索性豁出去,忽然转身,手里已握着明亮的剪刀刺往萧正源的咽喉,而萧正源一动未动的在等待。 那刀尖就在咽喉前猛的停顿,广三郎的手在抖着,泪水不断流着,明知道再一用力,就可以杀掉仇人,却怎样也下不去手,心头满是对这个男子的敬畏,咬牙道:“我恨你,但你这个施舍我才不要,总有一天,我要真正胜过你,并杀了你。” “我们可有约在先,你只能先杀我,再杀穆掌柜。” 广三郎咬牙道:“我说话算数。” 萧正源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 “我等着那一天。你看。” 广三郎在他面前失态,颇有些懊恼,借势顺他手指的方向往外看去。 对面就是降花楼,三三两两的姑娘正沿着门口招呼客人,来来往往的,无不衣着光鲜,油头粉面。 左面,是一家小面馆,门口蹲着个乞丐,瑟缩着肩膀,在冷风中不断继续缩着。此时店小二又一次出来呵斥他离去,怕他影响生意。 “你看到了什么?” 广三郎只冷哼一声,似在表达对于这个问题的不屑。 “你父母相爱至深,你也很有骨气。但凡寻常人,多半羡慕财富,鄙陋贫困。酒肉声色光怪陆离,那些达官贵人左拥右抱,自觉得享尽艳福,日进斗金自觉得富可敌国,欺男霸女自觉得不可一世。却实在比不上那个破落乞丐。” 广三郎心中不解,又不愿出口问他。 萧正源却住了口,并不再说。 他只好仔细去看,自己思索,但见一面灯火明亮,前呼后拥,丽人堆笑,阔少调情,怎么看,也比那黯然乞丐强了百倍千倍。 萧正源又忽然开口道:“那人故意将头垂低,可掩不下目中光彩。破落衣服盖得住身体,可盖不住矫夭身态。我和他在闽浙曾有一面之缘,虽不知他为什么来此,但我肯定一定是有惊人之举的。比起那些纵情声色,耗空皮囊的,做一番流芳四处的大事,你觉得,该羡慕哪个?” 广三郎故意撇了撇嘴,装作不屑一顾。 萧正源笑了笑,继续道:“纵然就是贫寒乞丐,只要走正行直,也比那些表面仁义,背后龌龊的伪君子强。对于那些达官,心里无非就算计着逍遥享乐,至于乞丐,心里只算计着怎样吃顿饱饭,而那人,心里却是装着天下无衣无食的万千百姓,他有个流传在百姓嘴里的名字,叫做‘长生’。不错,百年后红颜白骨,谁也无法逃脱,但这其中差别,你也该明白。他们立于世间的方向不同,高低不同,境界也是不同,价值更加不同。” 广三郎眼里亮了一亮。 是他? 关于“长生”,他是有所耳闻的。一个人能被天下百姓冠以“长生”之名的,他会在万千百姓心中登上怎样的高度?积累下多少的重量? 长生,那是怎样的一种爱戴、敬仰和钦佩的象征? “表象,只能迷惑你。做什么样的人,造就什么样的价值,也只能你自己做出选择,你也同样有选择的机会和权力。” 萧正源刚说完,就听外面又一阵嘈杂,原来是老鸨子举着手追打跑出门来的孟云,边打边骂:“你这混小子,若不是你欠着老娘的大门,老娘才不收留你,你反倒处处偷窥惹烦,沙大人的屋子也敢闯,看我不打死你。” 客人路人闻声渐渐聚集,围成了卖艺场模样,哄笑声不断。 孟云心里只记着萧正源叮嘱他的话,从不施展武功,虽被追打,只抱着头四处躲闪,挨了无数巴掌。 片刻后,一个精壮汉子在人群外道:“我都不与一个浑人计较,您又何必如此生气?” 效行责三 老鸨子听见客人发话,也打累了,喘气道:“滚回去干活,混吃混喝,老娘早晚叫你滚蛋。” 孟云一听,咧嘴憨笑一声,钻进楼去。 萧正源看完闹剧,也猜到孟云定是记着他的嘱咐,四处窥探,但那青楼藏污纳垢,难免不被他撞破什么勾当,这几日也着实热闹,常常上演追打这一出戏。那老鸨子也贪心,孟云几番痴傻胡闹,竟然忍了。 萧正源看看眼前陷入沉思的年少,又看看那座华丽的青楼。 孟云心地纯白,点污不染,仿佛荷花身处淤泥,花发茎挺自干自净,而这广三郎,重情重义,恩仇分明,少于变通,难以一时导他向善。 二人再无言语,时光如流,不觉间人声渐消,归于沉寂。 只听噔噔脚步声,走得甚急,穆夫人老远就叫:“萧公子……” 萧正源不明她为何改了称呼,步出小阁,应道:“我在这里。” 穆夫人笑道:“原来你和褚捕头是旧识么?他来找你,说让我请你下去。” 萧正源赶到楼下,褚捕头就站在门口,招一招手,两人一同顺大街向西走去。 转到了僻静处,萧正源笑道:“这里说话方便。” 褚捕头道:“恰好轮到我巡城,正好找你和我说说话。” 萧正源搓了搓手,稍感暖和,慢慢道:“你可是与那些人达成什么交易?” 褚捕头道:“也谈不上交易,相互利用罢了。结果还是没算计过他们。” 萧正源道:“你走之后,出了莫大变故。”将经过讲给褚捕头听了,但隐去了孟云等人大战那一幕,然后道:“你这一条命,还是攥在别人手上的。” 褚捕头打个激灵,问:“此话怎讲?” 萧正源冷笑道:“ 你自己明白。” 褚捕头默然无语,半晌才道:“你找我的那夜,韩老三随后也找到我,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他说话时,喷出的热气在空中一股股的挥发着,一如他的心飘摇不定。 “他告诉我,能给我一笔巨款,但需和他们一起蒙蔽村民做场戏,我信了他们的话,于是他们找人假扮官差,我出面逼走所有人,结果我追过去时再也找不到人了……” “他们也没有来城中找过你?”萧正源追问道。 褚捕头晃头道:“暂时没有,但我发现沙县令和此事有关。” 萧正源道:“据我所知,韩老三已死,但小慧还活着,而且他们一定希望这些事不被别人知道。” 褚捕头皱眉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来灭我的口?” 萧正源犹豫道:“这也难说。也许死人才不会乱说。” 两人长时间的沉默后,萧正源道:“或许,你可以找上他们。” 褚捕头道:“送死么?我见找来的人都是好手,他们身后的势力我们惹不起。” 萧正源道:“你躲着,就一定安全么?” 褚捕头哑口无言,萧正源道:“不如你趁机会找出线索,逼他们就范,这才是万全之策。” 褚捕头心头动了动,可又冷了下去,道:“他们功夫高得很,又十分狡诈,凭县衙这些饭桶,怕是不行的。” 萧正源笑道:“捕头糊涂,你若真有了眉目,即可传讯府军,国家之力面前,谁能抗衡?若能立下奇功,还怕不能闻名朝廷,升擢提拔,直入将相?” 这番话说得褚捕头心头大亮,信心大增,仿佛回想起当年从军征战的豪气、身处大漠孤烟的悲壮、攻城拔寨的残酷激烈。 可再转念时,又叹息道:“可我不知道他们的形迹,又没有证据,叫我怎么做为?” 萧正源道:“我身为伙计,最不引人注目。偷听到一些消息,在降花楼就有你要找的人了。” 褚捕头大喜,紧紧握住萧正源的手,“多谢告知,我这就暗中安排人手。” 萧正源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但心里终有一丝愧意,他势单力孤,武功尽失,不得不借助些外力,那些话虽然说的慷慨,似对褚捕头有利,却实则是为他摸清对手做个铺垫。 返回时,萧正源有意绕路,从客栈后街穿过,他极目搜索,果见那个面摊的背风夹空处躲着一人,他悄悄对褚捕头道:“你看,有人躲在暗处?” 褚捕头凝目望去,也发现有人,抽刀跳了过去,大喝道:“什么人!” 躲着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嗫嚅道:“我没地方去啊。” 等褚捕头凑近一看,原来是个乞丐,头发蓬乱,衣服破烂不堪,几乎不能称其衣物,他松口气,仍然严厉道:“宵禁时分,你为何不回住所。” 乞丐小声道:“我们这些人哪有住的地方。” 褚捕头道:“城外十里有处荒废的宅子,本城的乞丐都去那里落脚,你怎会不知?” 乞丐叹道:“我是今天才流落这里的,人生地不熟。” 褚捕头道:“那你今夜是要在班房里过夜了,跟我走吧。” 乞丐闷声不语,眼里一蓬光芒绽放,萧正源瞧见,急忙走来,笑道:“唐兄,久别重逢,我托这位大哥与你开个玩笑,还望原宥。” 乞丐闻声,仔细辨别时,笑道:“原来是萧贤弟,你这玩笑开得不是时候。”他笑容和煦,但转迅即逝,疑惑道:“我查觉你似乎毫无武功,这是怎么回事?” 萧正源见褚捕头一脸迷惑,笑道:“这些说来话长,稍后解释也罢。褚捕头,这是在下一位旧友,以后可还要多靠他之力了。” 唐长生道:“小声说话,我正盯一个人的稍儿。” 萧正源低声对褚捕头道:“唐长生这名号,你大概听说过。” 褚捕头眉头上扬,盯着唐长生,似要把他印进心里。 唐长生,他的原名早不为人所知,以国号为姓,以“长生”为名,足可见百姓心中对他寄予了什么样的希望,是他们希望国家如这“长生”一般体恤苍生,还是希望“长生”令这初唐昌盛永在?这已无法猜测,重要的是这名字已被冠在他的头上。 褚捕头说了四个字:“如雷贯耳。” 唐长生道:“即是官门中人,我也不用掩藏。我盯这个人乃是为了两笔大财,一笔是有名的,一笔是无名的。” 长生愿一 萧正源“嗯?”了一声,目光转向黑夜中明亮的降花楼。 唐长生笑道:“他就在这楼中。” 萧正源随口问道:“又哪一方百姓缺钱了?” 唐长生道:“幽州地界出了不少难民……”刚说了一句,只听咕噜之声,萧正源细听,原来是唐长生肚子作响,笑问道:“你几顿没吃了?” 唐长生回忆道:“我也忘了,总有两天没正经吃过吧。” 萧正源道:“什么人叫你追的这么紧,连饭都吃不上?” 唐长生笑道:“追是追得上,可我兜里一文钱也没了,拿什么吃饭?” 萧正源忍不住笑道:“好个长生,经手钱财无数,全都周济百姓,自己却未染指一文,他们吃饱,你饿肚子。” 唐长生叹道:“我从小家贫,除了会点儿武艺没什么赚钱本事,赚不来钱自然饿肚子了,若不然,萧贤弟教我赚钱的本事?” 萧正源拍拍胸脯,道:“你看我,这店伙计干的不是很好么,白吃白住有工钱拿。” 他们说笑,褚捕头却在一旁伸手在怀里掏了掏,道:“唐大侠,我请你吃顿饭去,可否赏光?”他恐怕被拒绝,接道:“算我替幽州难民先请你一顿。” 唐长生看看他,忽的笑道:“我可不敢走,叫那人溜了就糟了。” 褚捕头道:“放心,我吩咐手下兄弟将楼围了,保管苍蝇也飞不走。” 唐长生笑道:“你们看不住他。”见褚捕头满脸遗憾,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如给我个冷馒头,来壶烈酒,就此对饮如何?” 褚捕头高兴道:“好,我这就去取。” 唐长生吩咐道:“切不可惊动他人。” 寒夜奇凉,萧正源瑟缩着身子与唐长生委坐在一团枯草上,两人一别数年,各述经历,自有唏嘘感叹。转眼间,萧正源已是弱冠之年,唐长生正值而立,十载年纪的差别并未拉开心灵的距离,两人又同是嫉恶如仇,悯于天下的性子,几句话说的火热,萧正源只觉得身上寒气也减了很多。 然而说来说去,唐长生口中的有名之财水落石出,那是北平沙县令新近得了一笔巨款,一小部分是贪饷所得,一大部分是不知从何途径收获,那无名之财便是小王村的前晋宝藏。 唐长生也曾在小王村查了数天,以他的眼力,看出几股势力高手如云,自己没有绝对的把握应付,而且许多人又挖又掘,再无新的发现,那传闻多半也不属实。沙县令手上的银子虽不比宝藏,却是实在可得的,况且难民不少,早一日救济过去,便少些难民饿死,于是他便进了县城,查了多日终于对沙县令藏银之处有所确定,还未及动手,就遇见了萧正源。 萧正源问道:“他藏银的地方难道在青楼?” 唐长生道:“他有个相好,那锁飞票的铜匣就保管在楼里。”飞票是当时的一种钱庄凭据,在一地拿票,另一地取款,类似宋之后的银票,但有所不同。 萧正源抱起双臂,道:“你既打探好了,怎么还不动手?” 唐长生面有疲惫之色,“这楼中有些蹊跷,我还不能擅动。” 萧正源忽然岔开话题,打趣道:“那有什么,进去一趟不但能造福百姓,还能看看姑娘,悠哉美哉。” 褚捕头拎着一方食盒凑了回来,揭开盖子拿出两壶温酒,几个馒头,一碟牛肉,一碟酱菜,唐长生真是饿了,狼吞虎咽起来,萧正源看着他这幅样子不由暗自心酸。 唐长生吃光了饭菜,对着褚捕头道个谢。 萧正源起身道:“我先回店了,青楼里有我的眼线,也许明天我给你些有用消息。” 一听萧正源这么说,唐长生乐道:“也好,看看你的本事。此事成了,我送一份小礼。” 褚捕头适时道:“唐大侠,我已派兄弟四处监视,您可放心睡一觉,有了什么动静我便会通知你。” 唐长生笑道:“谢你的好意,可我劝你将属下收回吧,否则惹了县令,你可是要捅大娄子。” 褚捕头寻思利弊,还是撤回了人手。 当晚萧正源回到房中,在屋中找出一个破铁盆放在窗边,抽了根木柴敲了三下,声音虽不大,但在夜晚远远传出,不一会,孟云顺着一扇小窗钻了进来,将几日所看到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孟云也不知重点,唠唠叨叨的说了半天,萧正源细心捋顺推测之后才有所断定。 他嘱咐孟云回去后多留意沙县令的消息,看着他消失窗外这才睡下。 第二天报晓时分,萧正源起身去找唐长生 唐长生连日不能好好休息,眼睛通红,胡须蓬乱,越来越融入乞丐的角色。萧正源大略将自己所知道的讲给他听,原来沙县令在降花楼为一个叫琉儿的姑娘赎了身,但并未带回自己身边,仍旧让她住在降花楼。那两个黑袍人不知什么来路,一个住在小客栈,一个住在降花楼,与沙县令有过多次接触,萧正源猜测沙县令那一大部分的钱财可能是黑袍人所给,但其中是什么样的交易,有怎样的目的仍未探明,仅从银两数目上推断,目的绝对不小。 他问唐长生道:“你可知启明和荧惑?” 唐长生脸色微变,道:“这是极秘密的组织,你从哪里知道?” 萧正源正要说话,唐长生见天色蒙蒙欲亮,摆手道:“此事你不要再介入,现在你尽快回去,必要的时候我自去找你。” 长生愿二 晨光冲破最后一丝昏暗,如同无数利剑从天刺入人间。 萧正源与广三郎又开始新一天的忙碌,昨夜一番折腾,萧正源身子受了寒,也没有休息好,鼻子发堵,不时冒着虚汗,这半年多来,他失了武功,难以抵御寒热,身子也渐渐虚弱,没少受病痛风寒之苦。 沈幽语件他脸色难看,想带他出去找个好郎中瞧一瞧,再买些补品养养身体,萧正源借机提起前事,开个玩笑推拒,他心里已有自己的计划,片刻也不肯耽搁,只等天黑就要借他人之手撒网。 好容易一天熬过,萧正源的头昏沉沉的,他忍着疲惫等褚捕快到来,两人躲在屋中,才和盘托出自己所想。 他认为趁着黑袍人在楼内,沙县令也在楼内,细查之下定会找出些线索来,便能顺藤摸瓜拉出背后黑手。 孟云的目前功夫已可独挡一面,当真动起手来,擒获黑袍人不在话下。但为防节外生枝,有了褚捕快这个外助,更多几分成事的把握,何况还有唐长生被牵扯进来,一旦降花楼上演出开始,他为了沙县令手上的飞票也不能袖手旁观,他的功夫萧正源是了解的,就算敌方有多少高手,也能胜券在握,此时他一心想揪出黑袍人以及他们身后的组织来,更希望落个各大欢喜的结局:褚捕快立功扬名,唐长生取了银子远去,自己找到家人去向。这一切就要看今天这步能否走得好。 褚捕快凝神听萧正源说出的、属于他该知道的那一部分计划,细细思考,不断点头。 约定的时间到了,萧正源故意在街上晃荡着,手里拎着个葫芦,盖子开着,酒香飘出老远,摇摇晃晃来到大楼门前,举手就要打门,没等计划展开,降花楼里骤然腾起一股火光,那火光十分怪异,先发出幽幽蓝色,而后忽然变红,鲜艳无比,燃烧速度也奇快,瞬间烧遍整座大楼,可偌大降花楼里静静无声,萧正源一颗心顿时冰冷,猛的想起孟云还在楼内,大喊道:“孟云。” 熊熊火光里,一道人影窜出,周身带火在夜空里格外醒目,他在空中身体一展,真气如潮外吐,顿时冲灭火焰,随后重重摔下,眼看落地,唐长生已从旁赶到,伸手接下。 萧正源赶去一看,正是孟云,他头发衣服被烧焦多处,脸也熏的黑黑的,神智似乎不清,怀中抱着个女子,正是那绿春,也是同样昏迷不醒,孟云紧紧皱眉只顾叫“姐姐,大哥。” 唐长生拧眉半晌,厉声道:“贤弟,你到底做了什么?” 萧正源怔怔不语,他没有想到竟然出了这等意外,一切都已妥当,可就在这瞬间全都化作泡影。 褚捕头蹬蹬跑到近处,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萧正源原本愣愣发呆,这会儿清醒一些,叫道:“灭火,快灭火。” 大火冲天,映照半个县城,噼啪的声音早已惊动周围百姓,不少人都从家里拎桶端盆,纷纷涌到楼下救火。但那火焰太大,楼层又高,不时有木梁被烧断掉落,唐长生不及再细问,在楼下不住穿梭,劝告百姓火势太大,各自退后,不必再救。 褚捕快见状,立即与闻讯赶来的众官差疏散百姓到远处,萧正源趁乱拉过唐长生,道:“唐兄,你若是想救幽州百姓就要进去一次。” 唐长生心中正有气,一抓他手臂道:“少废话,快说怎么做。” 萧正源长长吁一口气,道:“你确定沙县令一直在降花楼?” “我确定。”唐长生这一急,眼睛的血丝更浓,“少有人能逃过我的眼睛。” 萧正源解释道:“你快摸进去,如果能趁官家的人介入前找到他身上的印件铜匣,还有法子得到那笔银两。” 唐长生一把松开他,急急往楼前冲去,那火太旺,灼的他浑身疼痛,他呼呼两掌拍出,可巨大火焰刚刚分开,又合并一处嘶嘶作响,似在发出嘲笑声。他自忖穿越火海尚且容易,在里面找寻东西就极难了。 唐长生几步到了人群,要过水来,浸湿周身,一头扎进降花楼中。 萧正源急的不住搓手,急想对策。 冷不丁火光大亮,人群中赫然有个穿黑袍的,萧正源暗怪自己大意,原来是想先控制降花楼后再抓获客栈中的黑袍人,为的是不知对方何时联络,怕打草惊蛇,若是一方失去音信,另一方稍有怀疑,就要前功尽弃。 不过这火烧的突然,萧正源慌忙中忘了客栈中的人,虽然不知对方功夫高低,可也不得不一搏,恰好沈幽语起身找不见萧正源,向外寻来,远远望见不住招手呼唤。 黑袍人有所警觉,从人群向外走去,萧正源急了,高喊道:“拿下他!”伸手摇摇指点。 沈幽语看见他一双眼睛圆睁,神情透着怒气,火光照在他脸上,直叫人觉得有些害怕,她忍不住顺眼看去,黑袍人走向与人流方向恰相反。 火灾发生,众人都聚上前来,只有他向外挤走,沈幽语也觉得这人有什么问题,纵身赶去拦在前面,黑袍人并未将柔弱女子放在眼里,伸手就要击出,忽觉脑子眩晕,心头骇然,暗道:怎么遇见这种功夫? 念头未完,脑子轰鸣一声栽倒地上。 沈幽语在这半年多里,内功外功得萧正源不断指教,颇多进步,珠玑门深奥的几种功夫也有所小成,此次她用的靡靡之音很具威力,这靡靡音又属暗音一流,不必启动嘴唇,黑袍人大意之下毫无防备,立时昏厥。 萧正源终于松口气,暗喜能独当一面的已不止孟云。当下叫来褚捕头,告诉他捆牢黑袍人,这已是最后一丝机会。 褚捕头大步走去,拿出平时少用的牛筋绳,将黑袍人捆得结结实实。 不多时,唐长生从降花楼中飞身而出,一只手里握着一枚不大方印,一只手里拎着个小包裹,身上衣服已干,头发也被烧焦了小部分,萧正源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唐长生摊开手掌,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蔓延开来,官印乃是铜质,被大伙焚烧后滚烫无比,唐长生凭着自身真气雄浑不断挥开火焰,好容易找到沙县令所在房间,见其人果然死了多时,哪里还想的很多,翻出印和铜匣来便走,到了外面手心已被灼伤。 萧正源扯下衣襟裹住手,接过印来。 忽听身后一声闷哼,那黑袍人似受重击,醒了过来,只叫声:“啊……”头一偏,便气绝了。 萧正源急得几乎昏倒,唐长生忽然挡在仍昏迷中的孟云身前,双掌虚空一摆,随之左脚后撤半步,神情十分惊诧。他感知一股气劲阴柔强绝,分作两股暗中打向黑袍人与孟云,他只得一身,救下孟云,却无暇出掌,救不得黑袍人。 这气劲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从多远而来,唐长生的甘霖心法足以跻身绝世强者,可被气劲所迫,不得不退了半步,掌上痛麻之感很是强烈。 长生愿三 这半步退完,又一股气劲打向旁观的百姓,唐长生凝神感知,奋起余力,亲身接下,百姓们不知所以,还不解这乞丐凭空乱跳乱舞的做些什么,萧正源却看出其中凶险,但他武功全失,徒自焦急,无法相帮。 第三轮气劲转瞬便到,唐长生倾尽力气才能挡住,心中骇然无以附加,难以想象对方仅用数股气劲便能使他本身真气几乎耗尽。 不容他多想,又有气劲到了面前,此时他经脉中一团乱麻,真气无法凝聚,暗叹道:她果真练成了?可憾,不能去救幽州落难百姓了。 可是气劲将将及体,忽有另一股真气在他身前绽开,如同一面盾牌护着他躲过此劫。 就听一个女声怒道道:“坏司空,你总有脸现身了?”那声音娇嫩,忽东忽西,在被火光照得通明的夜空中回荡不已,分不清从那一面传来。 一个男声带着玩笑语气道:“好赫连,你面上跟我在村里唱戏,暗中挖通墓道搬运财物,以为我不知道?”那声音忽然拔高,带着戏谑之意,“东西我收下了,还要多谢你手下出力。也罢,我也不过多当众揭发你的丑事,免得女人家心小,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被叫做赫连的女子冷笑道:“看看谁能笑到最后。”这句话说完,人已是在极远处了。 司空大笑,笑声清劲,震动得大火簌簌发抖,那笑声越来越远,似从天边传回。 唐长生在生死间走了一回,听着二人凭空说话,喃喃道:“既然救我,还是念着当年旧情吧。” 半晌他缓过气来,叫萧正源带路速回客栈准备清水和大木桶。 萧正源疾步返回,唐长生、沈幽语随后,待进了柴房,唐长生将沈幽语关在门外,脱尽衣服,取出一把小刀割下烧焦的头发,用清水浇洗身子,不多时,水色变黑,唐长生才端坐在一只榻上,运气半晌,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沫来。 萧正源神情凝重,找出一件自己换洗的衣服给他换过,又去外面铲来些沙子覆盖地面。 唐长生等萧正源忙碌完了,道:“这火十分怪异,含有毒气,若不是我一直屏息,只怕就没救了。”他脸上微微发黑,不见血色,又轮流把孟云、绿春带回放入换过清水的木桶,运功帮他们祛毒,只是那两人中毒过久,始终昏迷着。 等这些事做完,唐长生才皱着眉问:“官印拿了,你有何打算?” 萧正源道:“我开了铜匣,想必当时火大温度过高,里面有些飞票已有损毁,你写分文书盖上官印去城南招财钱庄,趁乱拍开门,就说沙县令命你前来打个招呼,补回受损的票据,要为城中火灾捐资,形势正混乱,掌柜又多是些势力之辈,未必细细考问。之后要将官印还我,速去幽州当地取出银两,救济难民。” 唐长生笑道:“贤弟,你这是拿我这条腿来赌,这票上注明必得专人领取,钱庄若发现县令已死,定要告知各地庄家暂停支付,我若是跑慢了,岂不完了。” 萧正源道:“我对唐兄有信心。” 唐长生跳下床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萧正源重重一拍他双肩道:“兄长多保重,难中百姓少不得你。” 唐长生笑道:“本想送你些东西,看来送不成了。” 忽然门被叩响,萧正源开门一看,褚捕头立在门外,开口问萧正源道:“下面该怎么办?”唐长生顺势出了门,萧正源让褚捕头进来,道:“黑袍人虽死,你可在他身上翻一翻,看有什么可用的东西?” 褚捕头扬手,一纸书信在他手上呼啦作响,“这是我刚刚发现的,记的是与沙县令往来时间,贿赂款项。” 萧正源哈哈笑道:“捕头终于心愿可偿了。你回去复命,便说是你发现的线索,暗中查访,本想顺线索将幕后之人擒拿,为国家除害,不料对方狡猾,杀人灭口,但是获得确凿证据,沙县令实属巨贪一名。恭喜捕头,你这一功所立非小啊。” 褚捕头越听越高兴,一躬道:“此事还多亏你的筹划。以后有何事情,只管找我开口。” 此句正和萧正源心意,道:“若是捕头获知什么秘密的事情,而又与这杀人之人有关,请务必暗中告诉我。” 褚捕头豪爽道:“好说,我这就回去了。” 萧正源拦下他,笑道:“还少了一物。稍等片刻。” 不多时,唐长生顺利归来,将印还给萧正源,萧正源把印转送褚捕头,并将借印缘故告知他,褚捕头听了,一拍大腿,“唐大侠只管放心的去,我马上叫下属堵住钱庄,多了不敢说,十天内休想有人出去报信,不,连鸽子也休想飞出去。” 唐长生朗声笑道:“你这朋友,我交下了。” 褚捕头心头一荡:能有这种朋友,此生足矣。 他这念头刚起,唐长生已经离去,急速奔赴幽州。 萧正源此间安排完毕,除却找寻家人的线索断了,其余事情还算落个好的结果。 此后两天,一切如旧,沈幽语照样做客栈的招牌,广三郎跟着萧正源干着杂活,孟云躺在床上养伤,吃得好喝得好,最是自在。 萧正源询问过多次当日的事情,孟云并无太多记忆,只记得自己在搬运水缸,忽闻见一股奇香,周围人相继昏倒,他真气在身倒得虽慢些,也没看见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只是绿春平时对他很好,所以才带她逃出火海。 北平县这一天忽然热闹起来,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城门也贴了告示,据说褚捕头因立了功劳,已擢升副将,将要启程赴任。 萧正源听到消息,慌忙请了半日假,出门寻找褚捕头,途中路过一间茶楼,楼前一方小桌,上罩深蓝绸布,围着许多人,正听一个老人讲书。 这本是日常情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但那老人恰恰戴着儒冠,说书的语调抑扬顿挫,萧正源在小王村听过柳子车讲述村中之事,两人的语调竟出奇相似,他始终记得柳子车在自己临行时说过的话,就此停下脚步,靠上前去。只见那老人六旬年纪,浓眉高鼻,一双眼睛神采飞扬,一缕白色胡须随他讲话轻柔摆动,说的是一段《商周传》,讲得很是精彩,声情并茂,围观的人不断鼓掌喝彩。 鸿儒令 讲完了书,那老人悠悠一叹,随着一叹,只听他道:“古有夏桀商纣,‘筑倾宫、饰瑶台、作琼室、立玉门’,建酒池肉林,穷奢极欲,荒淫无度,以酷刑残杀无辜,堵塞众听,不问百姓死活,逐忠诚于外,收奸臣于侧,纲常大乱,民心沦丧,天亦降罚。” 有人叫道:“那等昏君,死了活该。”人群里纷纷点头。 “君者,民之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如今明君在位,才德并重,虚心纳谏、厉行节约、使民休养生息,天下一同。国泰民安之中,贤臣良将各司其能,你我倍受恩泽,虽有微蠹小虫,不敢为恶过重。” 老人扬手一举,眼神格外明亮,那种明亮似乎是有生之年理想有成,毕生心愿得偿的兴奋。 众人受他感染,拍手大声道:“讲的好!” 大唐在平定突厥之后,已然迈向盛世,身在其中的百姓虽并未完全丰衣足食,却大都安享太平,收入渐丰,生活充实。对于一个百姓,要求也许并不甚高,一个清明的世道已足够。 萧正源静静听着,等周围人都散去,那老人也要离去,他赶上前问道:“老人家讲的真好。” 那老人以疑问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萧正源道:“不知您可会讲些绿林好汉的书么?” 老人没有说话,将手伸来,扣上萧正源的脉门,左手捋着胡须,半晌,摇头道:“有趣。” 萧正源不明所以,问道:“什么?” 老人道:“你过去曾学过一门内功,可之后又失了。” 萧正源情知找对了人,忙道:“正是,还请您指点一二。” 老人道:“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公子是哪种人?” 老人巧借儒家经典,说有的人可以对他说直话,而不会得罪他,有的人却不能。考问萧正源是哪一众。 萧正源笑道:“您不妨直言。”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简,一把刀笔,边刻边道:“这种例子我在古书上看过,公子只怕是犯过大错,受了上天的惩罚。” 他一语中的,萧正源胸膛震动,声音也有些颤了,问:“可有什么法子解么?”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老人收了刀笔竹简,负手迈步,向街头走去。 萧正源知道这句大意是说君子遇到麻烦,常常在自己的身上找结症,而小人正好相反,他慌忙举步跟上,没走两步他心头忽亮,脱口道:“刀笔吏!莫非是周前辈?!” 刀笔吏一称,还是传自春秋时期。一旦记录用的简牍出现错字,就需用刀改正,后称文职官员做刀笔吏。此老姓周名庸,乃是当代大儒,有个癖好喜说评书。说书本是个低微的生计,有损儒雅,奈何周庸一张嘴说的雅俗共赏,大气磅礴,一些俗气的书文经他讲来,便有天壤之别。 而在江湖之上,他号为“刀笔吏”,这“刀笔吏”是江湖人士所送,每每遇上可记之事,或大奸,或大善,他总拿出刀笔记下。几十年来,不少事件被他刻于竹简,挂在号称“天下知”的酒楼,那酒楼原本是张布武林消息的,一旦挂上,众人皆知,还有那专门传播消息的快嘴,日日四处张扬。 其中不少事情自是有人不愿被张扬出去的,也有不少出了丑对周庸恨之入骨的,可几十年来,天下知酒楼依旧不断被周庸挂上竹简,想去杀他的人都被他在脸上刻一个“思”字,放了回去。其中有著名的,一个刀客心怀不服,刻苦练刀不断刺杀他,十年间被刻了六个“思”,原来这位大儒身具“仁德心法”,乃是江绝顶高手之一。 周庸淡淡道:“竟识得我?”他加快脚步,萧正源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上气不接下气道:“晚辈实在是无能可解,所以才冒昧求问。” 周庸突然发问道:“你可明白我为何将所刻的消息悬挂在天下知外?” 萧正源心知这句回答极为关键,念头数转,福至心灵,边跑边道:“前辈乃是大儒,注重礼乐仁义。揭人之短非是礼,刻字于面非是仁,但前辈心思深远……”萧正源大口喘了几下才能说下去,“前辈是想借此惩戒过失之人,令他们心有悔改,从此做个仁义的人。在仁政之中,做个德治下的善良人。” 萧正源已无法跟上,停下步子拄着膝喘息,“所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周庸终于停下,“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可我所做的,只引来许多仇恨。该行恶的仍旧行恶,却不能思及自身。”他转身回来,略带着欣慰道:“若你知道自己大错,希望改正么?” 萧正源当然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但情根深种,他无法割舍这段情感,低声道:“我……只怕是不能的。” 周庸笑道:“如你明白者不在少数,却不能知错即改,可悲可怜。” 在萧正源眼里,那笑容无比苦涩。 “也罢,若你见了他,也许还有机会。”周庸已转身,缓缓道:“你可去太和一趟,解与不解,全在你自身。” 萧正源得他指点实属不易,连忙拜谢道:“多谢前辈,多谢……” 周庸头也不回,没入人群中。 太和山即是后世闻名的武当山,时有太和一脉依山而建,自成一派,掌门屈真人名震天下。 少室行一 萧正源匆匆回了客栈,收拾行囊,唤来孟云、沈幽语,准备启程。 沈幽语面有难色,萧正源见状问她:“妹妹可有什么事儿?” 沈幽语揉一揉衣角,道:“咱们忙活这些日子,工钱还未给呢。” 萧正源忽感心酸,这位沈妹妹一直管理着三人花销饮食,三个人又没什么赚钱本事,攒了点钱很是不易,这段时候孟云将养身体又花了一些,本来一个脱俗的女孩儿,却总要在铜臭间一文两文的算计,连那微薄的工钱也舍不得不要。 萧正源暗道:是哥哥连累你了。 他手在怀里一掏,拿出两锭大银,笑道:“这是褚捕头昨天派人送来的,说是谢我的。你拿着。” 沈幽语转忧为喜,接过来道:“我还担心盘缠不够呢。” 萧正源笑道:“有孟云在怕个什么?” 沈幽语道:“没有他我倒不怕了,谁让他那么能吃?” 孟云乐道:“姐姐夸我能吃,我心里高兴。” 三人出门,刚来到前堂,穆夫人一眼瞧见,腾的站起来喝道:“你们去哪里!” 萧正源边走边道:“我等有要事在身,告辞。” 穆夫人急了,沈幽语是她的一面招牌,招牌没了岂不要损失老大银两,她蹦起来去拦,见来不及了就伸手抓去沈幽语,嘴里喊道:“我给你们加工钱……”喊了半句已换成了尖叫。 孟云那容她抓到沈幽语,捉住她的胳膊向后撇去,只听咔嚓连声,穆夫人的身躯翻滚撞坏了三四张木桌。 萧正源带头来到街上,广三郎在不远处站着,眼神冷冷,眉头紧皱。 萧正源走过他身旁,道:“愿意跟我走,那就跟上。” 广三郎也不说话,默默走在最后。 一行四人出了县城,取路向南。这广三郎从不说一句话,沈幽语知他父母身死,只剩孤身一人很是可怜,有吃的也分他一份,广三郎接过就吃,只是跟三人保持着一定距离。 萧正源也无暇理会,一心赶去太和。他毕竟身负家仇,武功全失的这些日子固然使他受益很多,但是寻找家人的迫切心情更加强烈。 日夜兼程的赶路让他身体越发虚弱,往往使他自己走半日,孟云背他走半日。 这一天路过河南府,萧正源陡然想起嵩山离此不远,那里坐落着赫赫威名的少林寺,寺中明空方丈武功通玄,昔日十三棍僧救唐王更使得其寺备受推崇,朝廷特许招募僧兵,天下门派若论声威无出其右。 萧正源心想或许顺路得见方丈一面,岂不更好? 他不断打听道路,先命孟云奔着嵩山而去。 嵩山由少室太室两山构成,峰峦铺叠,遥遥相对,错落在黄河南岸。 那太室山号称三十六峰,群峰环簇,仿佛绽放莲花形态,前流颍水,北临黄河,气象广阔。少室山虽然气势略逊,但陡峭壮观,依然天下少有。 御寨山北,五乳峰下便坐落了少林禅寺。 近年少林名声在外,寺中香火极胜,兼有朝廷俸禄,允储僧兵,僧人逐年增长,乃至寺院一扩再扩,又建了几处分立小寺。 萧正源一行来至山下,便遇到一队僧人盘问,为首的是个方面僧人,态度傲慢,昂着脑袋,眼向下瞟。“你们要上山么?” 萧正源抢先抱拳道:“在下此来欲拜见明空方丈。” 方面僧人冷冷一笑,打量他半晌,说道:“你以为本寺方丈任是任何人想见就见的么?求香拜佛也得舍些香火钱呢。” 萧正源听出他话中含义,没来由一阵恼火,勉强压下,又道:“在下心意诚挚,另有香资奉上。” 那方面僧人“哦”了一声,笑道:“总得有个数目吧。” 萧正源又是气愤,又是惋惜,暗道大好佛门清净之地,怎么能收这等六根不净,势力小人?天光之下,竟敢名目张胆,拦路为难。 他见这阵势,寻思暂忍一时,待见了方丈与寺中主事,再行禀告。当即笑道:“这位大师傅可是要验看验看?” 方面僧人点头道:“自然要看。” 少室行二 萧正源回头向沈幽语讨要银钱,却见沈幽语脸现羞涩,低低声音道:“哥哥,咱们……咱们银子本就不多……” 三人路上用度本就不少,又多了一个广三郎,多亏沈幽语精打细算才存余丰盈,但她看这僧人德行,定不好打点,倘若送得多了,日后生计该怎么办。 那方面僧人一听,哈哈大笑:“什么,没银子?小子,你去问问,从这山脚到得寺内,没有十两银子你能过得去?哈哈,趁早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萧正源眉头骤挑,温润眼瞳刹那冷得冰雪一般,那方面僧人被他一望,竟然心生怯意,转而又觉不能失了威风,怒道:“怎么,你不服?看好了,这里可是佛门圣地!容不得你在此撒野。” 沈幽语见萧正源眼神越来越寒,知他平日温和,极少动怒,可一旦发怒那就是大大的麻烦,悄悄拽他衣袖道:“哥哥,不必跟这些一身铜臭的和尚计较,我们走吧。” 萧正源咬着牙齿,忽的深深一叹,转身便走。 那方面僧人耳朵尖,听到沈幽语说话,又看她姿态动人心魄,有心嘲弄。“这妹子长得耐看,可跟了这穷酸相的有什么好处,咱一身臭气,却是呼风唤雨,哈哈,妹子想通了大可回来找咱们寻个乐呵。” 此刻天色垂暮,周围早无往来之人,他粗言粗语极尽挖苦。跟随他一起的僧人,久被他威压,就是觉得他有违寺规,也不敢说出。他正说的得意,这时听孟云足底咯嘣轻响,一块小石弹起,击碎僧人两颗门牙。孟云拳脚功夫更见机巧,便是路途漫长劳累,萧正源也时常考较他的功夫。方面僧人捂口痛叫,大惊失色,心知必是这几人弄的手脚。他不知深浅,喝道:“好小子,你敢出阴招,看爷爷怎么教训你。”口齿间呜呜漏风,擎出一柄铁枪,狠狠刺去。 僧人中终于有人叫道:“王校尉,手下可要留情啊。” 那方面僧人怒道:“留个屁。” 萧正源暗自奇怪僧人中怎么还有朝廷的校尉武官。 原来,地方官员深知少林寺院影响深远,又曾于当今圣上有恩,惟恐出什么漏子,便抽出百十个校尉军兵,剃光了头发入了寺院,杂在僧人中,一是为了倘若有需,也好随着保护寺庙,传递消息,二是显得心系少林,极尽巴结。这法子虽凑合着表达出他们一番心意,想不到的是,这些武人本就粗俗,一入了寺院,虽然依着礼数,颇受优待,却也得跟着吃斋喝粥,素茶淡饭,又不能引酒作乐,时间一长,个个心怀抵触,私下商量趁机敛财,把持上山道路,勒索钱银。 但有上山朝香的香客多是达官子弟,寻常百姓慑于名望,都转到别处小庙还愿上香。那些子弟不在乎这几两买路的钱,便是这些人不要,也会主动赏下一些财物,以显慷慨诚挚之心。 这风气一日一日流传下来,这些武官也更加骄奢跋扈,手下这些僧人多受过好处,何况武官代表朝廷,身份特殊,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不好多说。 可这时见那王校尉动了真火,招式狠辣,这一个疏忽,可是后果难料,其中一名少林弟子不由得出口提醒。 萧正源不及回头,孟云轻一架他的身子,另一只手臂一带广三郎,沈幽语轻功在身,四人步伐骤快,王校尉听见有人提醒自己,也明白轻重厉害,但不好就此罢休,堕了威风,只想用枪拦截萧正源,将他擒住,交由衙门发落找回脸面,出口恶气。 谁知怎样抢出,枪尖就是够不到萧正源身体,他连连提气,憋得一张脸涨紫得猪肝一般,忽地步下虚软,一个踉跄,忙以枪拄地,呼呼大喘,眼睁睁瞧着几人走远。 萧正源忽地叹道:“想不到,千年古刹也没逃脱名利圈子。” 沈幽语道:“哥哥,我看那人不像是和尚。” 萧正源道:“不是和尚却能当做和尚,岂不更乱?” 孟云哼哼道:“乱不乱又能怎样?” 沈幽语笑道:“这次你可算懂得见机行事呢。” 孟云皱眉道:“我见了鸡吃就好了,还有什么事儿?” 沈幽语捂嘴大乐。 广三郎虽也想笑,还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走不多时,山下一座村庄闪现。几人进了庄子打算寻个落脚地方,忽听一个孤独女童在自家院内哭泣,沈幽语心地善良,在门口问她:“小妹妹,你哭什么?” 女童抹了眼泪,抽泣道:“爸爸昨天去了山上,现在还没回来,我害怕。” 沈幽语进去抱着女童,不住安抚,回头望着萧正源,流露恳求神态。 少室行三 萧正源知道这位妹妹见不得这等事情,笑道:“我和孟云去找一找,你们就在这里等吧。”问清了女童父亲的形容衣着,又问所去方向,那女童手指少室山方向。 萧正源估算时间,嘱咐沈幽语今日未必及时归来,或许明日才能返回。 沈幽语本不想萧正源出行,孟云去找又不十分踏实,广三郎更不会听人指派,她叮嘱孟云多看顾萧正源。 孟云为了图快,索性背着萧正源一路飞奔。 萧正源耳听呼呼风响,对孟云内功进展很是欣慰,庆幸太微息终有个百年不遇的传人,两人不识路途,找了大半个少室山,履过好多奇峰险壑。 待到了少室一处极深坳之地,竟听有得有吟诵经文之声,清晰无比。 萧正源心头大震,这声音约莫传自两里之外,依然如人耳语,分明蕴涵无伦的内力,竟是从未遇过的高手。 两人一前一后,循那声音赶去,就见一座小小庙宇座落在一块巨石之上,说是巨石,实则是一根十数丈长的天然石柱,风化而成,耸立山间,似根擎天巨柱。上面建了一围小院,两间禅房,可并无石阶通上。 孟云到得下方,仰头上望,问道:“师傅大哥,是谁在叫嚷。” 萧正源道:“那是诵经。” 孟云疑问道:“诵经是什么?” 萧正源道:“那是咏读经文,为的是净化身心,大彻大悟。自古佛道儒三门并立,这佛教是由自心看明世间善恶福祸、因果循环,获知天人真相,以得普渡之心,慈善之念,昔日有大圣贤舍身伺虎,割肉喂鹰,点化众生不为俗世苦难迷惑,去恶从善,心怀慈悲,以有生之年,换取无量功德。有世人以为愚不可效,却不明其心胸所怀之大德之善。” 孟云愣愣听罢,不尽懂得,道:“说来说去,我又不懂。” 萧正源微露笑意,道:“我且见一见这避世高僧去。” 孟云蹲身背起他向上纵出,伸手在凹凸处一拂,借力再起,将将要到顶上,忽听半空一声大喝:“檀越未获允可,就来相见?” 孟云只觉一股磅礴劲风由头顶压下,他一手正托着萧正源,只得单手交替拂出,缓解那股大风,他恐怕对方还要连续出招,担心萧正源的安危,纵身落到地面。却听又一苍老声音道:“明了,你出手甚重,若那施主陨落受伤,你可就造了恶业。” 只听明了道:“师傅,我有分量的。” 苍老声音道:“他们来便来,你年少气盛,为师受屈,你便不平了,将无名火烧在别人身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和尚一眼望穿,浑不在意,你若不学我,怎能继承我的衣钵?” 明白恭敬道:“师傅教训得是。”收了棍,对下方道:“方才贫僧失礼,施主若仍想前来,请自行攀上吧。” 萧正源讶异孟云竟能被对方所阻,更想看看上面是什么高手,闻听此言,笑道:“孟云,上去。” 孟云全力攀上,奇快无比,那小院门口一个年轻僧人持棍而立,浓眉大眼,英气外露,他不料对方来的如此快,正微皱了眉毛,不住打量。 萧正源上前微一抱拳,道:“在下打扰大师清修,还望恕罪。” 苍老声音笑道:“不妨。你来是缘,也有因果。” 萧正源不由一愕。 明了冷眼相看,苍老声音忽道:“原来你身怀太微息?你父和老衲曾有一面之缘,算来也有许多年了。” 萧正源想不到他一眼识破自身来历,忙道:“原来您与家父相识,敢问大师法号。” 苍老声音笑道:“和尚心无。小檀越怎到得这里的?” 萧正源不敢隐瞒,将经过简单讲出。 心无道:“你进来。” 明了侧身让开,萧正源疾步走入。 院内地面摆了两个蒲团,有名老僧端坐其一之上,神情安然,面色红润,寿眉垂至两颊,双眼闭和着,身上溢着悲天悯人般的慈和,虽然静静坐着,却使人一望便由自心中生出无限崇敬之感。 心无睁眼,那双目竟是白的,可萧正源却似乎觉得从其中放出一种刺穿心魄的光芒来。 他扑拜于地,这扑拜不是出于本意,乃是他心灵上说不清晰的召唤。 “晚辈一时迷途,还请大师开解。”萧正源诚心诚意道。 心无伸手抚过他的头顶,慈祥道:“你且坐在我面前。” 萧正源闻言趺坐在他的对面,心无一手停在他胸口,道:“你闭上眼睛,静静看。” 萧正源闭目,初时眼前一片昏暗,不多时,一条影子从暗中跃起,摇头摆尾越来越长,忽的扑奔自己而来,近些时候才看清原来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那龙面相凶恶,眼放凶光,似要择人而噬。萧正源虽然努力保持镇定,但这景象十分真实,那龙口的热气似乎都已喷到他的脸上,鼻子里似乎闻到阵阵腥臭,心里不由一慌,心无似有感知,手一推,萧正源眼前立刻燃起熊熊烈火,那恶龙顿时身处火海,鳞甲鲜红,被烧的咆哮不止,但它拼力挣扎,仍不屈服。 只听心无喝道:“尚不迷途知返!” 少室行四 萧正源被他这句话震动心田,凝神一望,见它虽然挣扎,却还是欲要前来伤害自己,蓦地生出莫大的决绝勇气,毅然向前就要驱赶恶龙,这念头刚生,那恶龙向后退缩,嗖的飞了起来,逃之夭夭,烈火随之冉冉熄灭。 心无忽笑,道:“如何?” 萧正源茫然睁眼,道:“晚辈不明所以。” 心无摇摇头,叹道:“小子混沌。你可知人心一念,或成大恶,或成大善。你方才一念正气,排除人欲,那邪念自然也怕了三分。它一旦无法桎梏于你,你还不是自由之身了?这乃是自救之法。” 萧正源明白了几分,但仍未尽懂,身子陡然发暖,太微真气涓滴回复,片刻之后已是满身汪洋,照常来说,他内功重得,家仇有望得报,本该高兴才是,此刻心田却生出空远之感,犹如镜面一般的湖水,无波无澜,无生无死。 萧正源神色淡淡,向心无躬身道:“得大师指点,受教了。” 心无垂头片刻,呵呵一笑,道:“屈老道曾与和尚说过:道心难得,邪心易侵。你心有邪佞,倘若不去,早晚还有大难。” 萧正源便想追问,心无已道:“明了,你平日目高过顶,且和他比试一番。” 明了一下来了精神,大声道:“好。”迫不及待对萧正源道:“你来。” 萧正源猝不及防,淡然道:“大师,我此来并无动武之心。” 心无道:“可你怀有求之心。和尚既已指点过了,你也该代和尚对付徒弟。” 萧正源不由笑道:“大师这报酬也要的忒快了。” 见明了跃跃欲试,点头道:“那好,在下便斗胆领教小师傅一二。” 明了面容一整,宝相**,身周似有淡淡光辉,一拳不徐不疾,平平打出。 萧正源盯着来拳,觉着真气虽十分可观,并未发现招式有何巧妙之处,左掌一拨,右掌立如长戟,戳往明了腹侧,明了拳劲受阻,竟不收招,身子斜扭,堪堪避来一戳,顺势飞足横扫,萧正源略矮了身子,双手向上陡扬,一手斜斜上托明了来腿,一手先快后慢,以托劲施在明了随后捣来之拳的拳眼上,这招上树开花出自奇正环的招式,专制空中的对手,运用托举巧力将人重心带失,而后便能轻易胜敌。 明了身子果然在他上方不由自主翻滚起来,萧正源不欲伤他,正要以内力将他推回门口,那明了骤然停住,忽然又一拳击来,这拳凭空而发,呼啸有声,似带万均重量。 萧正源大奇,后跃避开。 明了出拳落空,落地之后微一皱眉,道:“奇怪,奇怪。” 心无笑道:“有什么奇怪的。他借你之力,反助你力,怎么,翻滚了七圈半才想起四象拳?平时的功课都练到哪里去啦?” 明了脸上一红,又道:“他真气也很怪。” 心无道:“你总觉得自己不错,却不闻‘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近附无法时,法法何曾法。’释祖尚且谦下自身。你不过胜过寺中几个饭桶,又狂哪一门的妄?这太微之力乃是一门奇功,你可要小心应对。” 明了面色更红,诺诺道:“弟子遵命。”又是一拳击出,仍是平整无奇。 萧正源展开行云流水诀,以掌做剑化入诡道拳法,诡道拳法本就奇诡难测,明了性格耿直,招式上缺少变化,十招八式,用上真气五行变化,又让他吃两个暗亏,但明了所用拳路也是奇特,每每临于绝地,总能找到生机,打退萧正源,反客为主。 二人相斗了百招,明了虽然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却是越来越强,他所用拳法极为简单,只有四种基本招式,每招变化随心,巧不可语,仅一个细微动作也隐喻妙意。待二百招过后,萧正源的诡道掌法竟已被明了打了个束手束脚,这一来轮到萧正源吃惊了。 心无又道:“看来你悟通了不少变化。还多亏这位小檀越了。” 明了双目放光,喜道:“师傅,我这四象拳法算有小成了么?” 心无笑道:“你平时只顾独自练习,怎能领会诸多妙处,如今得遇强手,一时却也不能令你全然体会其中真诣,‘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你禅心不动,这拳法几臻不止之境,何来小成大成?” 明了忽然退出战圈,站在门口双手合十道:“弟子谨记。” 萧正源内功恢复,已觉得不虚此行,眼见师徒对答,便欲开口辞去,心无忽然问他道:“你且留步,和尚将法号忘了,你能告诉和尚?” 萧正源暗道:法号还有说忘就忘的? 他回答道:“大师法号心无。” 心无笑道:“你可是觉得这事荒唐?‘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我叫做什么又有何用,今日叫心无便是心无,明日叫无心便是无心,和尚却还是和尚,待到百年之后,和尚也已不是和尚,已登了西天。”心无站起身,僧袍上抖落不少灰尘,道:“可是你,心间孽情不去,该怎么办啊。” 萧正源心头微惊:原来这老僧竟有通心之能么。 少室行五 心无叹道:“你此来遇我,也是机缘所致,和尚念你本是可造之材,不忍你沦落阿鼻地狱。” 萧正源听心无说话意味深长,心知他是有意点醒,不禁问道:“大师可否明示?” 心无道:“和尚一言告你,便是好自为之。”说罢一笑站起,向外走去,他虽是盲僧,但行走无碍,就似看清一切,心无径自穿门而过,忽啦啦飘下崖去,朗声道:“明了,你久居嵩山,心气无边,见识不足。便随着他下山,见见世面,想什么时候回来,便什么时候回来。”说到最后时,人早不知去向,只闻话声从极远传来。 明了大喜,向远处道:“多谢师傅。” 萧正源见那心无宛若神龙在天,来去无痕,心想:传闻佛家有心眼心目,玄妙通神,所言非虚。 萧正源心间一个影象浮现,心头一暗,情思忽乱,转身就要自己下崖,哪知一提真气,太微真气忽缩,又已无影无踪。他大惊失色,仔细回想片刻,断定这真气恢复与自己心境有莫大关系。 他只得收敛心神,排除杂欲,过了会儿,真气复现,可只要他稍有念头,真气便不告而辞,那影子偏偏坚固异常,如何也消不去,萧正源折腾了半晌,心力消耗极大,却终究敌不过自身感情,颓然放弃。明了不知所以,皱眉看着也不说话。 他猛的想起此来目的,暗道惭愧。 当下询问明了。 明了对路径熟悉,回身取了一个长条包裹背在身后,在前带路,孟云背起萧正源紧紧跟随,这一回只找到天色黄昏,终于见一个男子坐靠在路旁,腿似乎受了伤,被撕下的衣服包裹着,呼呼喘着粗气,见到有人来,大喜呼喊。 萧正源一番问话,确定他便是女童的父亲,只因进山采药,不小心摔伤了腿,是以没能按时归家,惦记着女儿一路攀爬至此。 明了为这男子粗略治疗,正了骨头,与孟云一人背了一个,趁夜赶回庄子。 女童看见父亲自然万分高兴。 萧正源内功得而复失,不由惆怅,想起还有太和未去,心里焦急得不愿耽搁片刻,就要连夜起行,沈幽语拗不过,只好同意。 广三郎似有其它遭遇,心里别做打算,悄悄的不见了踪迹,萧正源找了一找也没结果,后来只好作罢。 这一番重新上路,却多了两个能吃的,孟云已是饭桶级别,明了也不遑多让,闹得沈幽语无可奈何,偏偏明了没带无半分银两,只带了个肚子,以往出门他以化缘充饥,在寺里也是有人供应饭菜,从不知道银两是做什么用的。 眼看着身上的盘缠越来越少尽,萧正源安慰沈幽语总会有办法,沈幽语却是觉得几人赚钱很是不易,就算到达太和山了,还不知有什么意外的事情,衣食住行哪里都需要花销,如果因此耽误了萧正源找寻解脱劫难的办法,那才是最大辜负,急得暗中哭了两回。 这一天到了处小镇子,几人银两所剩无几,孟云饥饿难耐,吵吵着要吃饭,沈幽语面色微沉。 孟云知道她这已是发火,吓得闭嘴不语。 明了不知轻重,挨个问去那里吃东西。 萧正源试探着问明了:“今后你去各家化缘好不?” 明了不明所以,反问他道:“我称你一声施主,不就一直在化缘吗?” 萧正源被噎得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只得告他实情。 明了一听哈哈大笑,他从别处听说卖艺为生的事,自作聪明道:“还不能卖艺么?看我的。” 他随处找个人多的地方,站定身躯,活动活动胳膊腿脚,大声吆喝道:“贫僧路过此地,肚中饥饿,又没钱吃饭,请众施主看看棍法,给几个铜板,上眼了!”他抖开包袱,一条金灿灿的棍跳将在空中,明了伸手接住,随之舞了起来。 路人不断来围观,阵阵叫好,明了高兴,舞得兴起,棍风越来越强,吹得飞沙走石,众人本有想扔些钱财的,却被风沙吹打肌肤,十分疼痛,无不远远而逃。 等明了尽兴收棍,周围一个人也没了。他悻悻收起棍来,喃喃道:“是我练的不好?怎么一个给钱的都没有?” 萧正源这时才隐约发现棍上有字,眼里发亮,问他道:“这可是无上伏魔棍?” 明了听他识得,点头道:“是啊,师傅是这么说的。” 萧正源轻声道:“不想竟落在少林了。” 那边孟云实在饿极,嘟囔道:“我要吃饭。”看还是没人理他,叫道:“我要吃饭。” 沈幽语不忍众人挨饿,偷偷取下取下头上一根玉钗,却被萧正源抓住了手,道:“妹妹,孟云大把的力气不用,何必卖这根钗子,它可是你母亲的遗物。” 明了挠挠光头,也似乎感受到没钱的困窘。 萧正源道:“之前只顾着一味赶路,现下我们分头找找,看有哪户人家用短工的,赚点盘缠再走不迟。” “管它什么工,有饭吃就是好的。”孟云嘟囔着,最先迈步,踅摸着走了。 沈幽语愁色稍退,萧正源笑道:“妹妹,你去那边,我去北边。” 明了见各人都有了方向,自己便向南而走。 萧正源转了一会儿,问了几个店铺,都不用人,正觉得失望,忽有一人笑脸相迎上来搭话道:“你可是要找活计儿的?” “正是。”萧正源本在犯愁,既然有人主动来问,心里很是高兴。 来人道:“你跟我去各地方。” 且死遇一 萧正源随他转进一条小巷,走到深处,已无行人,萧正源心中疑惑,还不等问出话来,眼前一黑,被几个人用麻袋蒙住脑袋,套了进去。他虽然苦苦挣扎,怎奈太微真气毫无复原的意思,对方人多力气大,反被打了好多棍棒,身上火辣辣的疼。 他只好暂时忍耐,一动不动,那些人抬起他小跑向前,大约一刻钟的工夫后,萧正源只觉得被人扔进一个箱子,又被抬上车子,鞭声响起,马蹄声也跟着哒哒传进他的耳朵。 只听一人恶狠狠道:“听着,你们谁敢出声,我一刀捅进去叫他见阎王。”敢情车上足足摆了七八口箱子。 马车出了镇子,转向后面一座山岭,路途颠簸异常,萧正源身在箱内,身躯不得展开,颠得胃里苦水都似要从喉间倒出来。 好容易挨到了地方,那人跳下车,有接应的人打开箱子,将人一个个押出来,萧正源睁眼看时,十几个精壮汉子手持长刀,虎视眈眈的站立,与他一同被带来的还有七人,都是年轻男子,都已吓得脸色苍白,有胆小的跪地不断哀求。 汉子中无人理会,驱赶萧正源等人走进一个山洞中。 山洞是人工凿成,十分宽大,另有数十人衣衫褴褛,蹲在一起每人抱着粗陶碗喝粥。 萧正源侧目看去,这些人无不形容憔悴,神情呆滞,碗中的粥说好听些是粥,其实就是水里漂着几粒白米。 有个肥胖的汉子端坐山洞当中,傲气十足,凶巴巴的看着被带进来的人,似乎不太满意,骂道:“就带来这么几个人?” 汉子中有个为首的,面无表情说道:“最近往来的人不多,又不能抓近些的百姓……” 胖子皱眉道:“莫头领,你只管抓便是,有什么事我来担着。” 莫头领冷冷道:“蒋堡主,只怕出了什么事情你担不起。”他声音中有股凛冽寒意,姓蒋的胖子不敢再说什么,扭过头去。 早有人过来查看萧正源等人的体质,轮到萧正源时,那人撇嘴道:“这恐怕是个废物,找个地方埋了吧。” 蒋堡主鼻子里哼一声,算是允许,有两人架起萧正源就往外脱,吃饭的人中慌忙站起一个来,连声道:“慢,慢……” 蒋堡主斜着眼睛看看,懒洋洋道:“李工头,你有什么话说?” 李工头赔着笑,躬着身道:“我这边正好缺个打下手的,又不十分需要力气,您看?” 山洞里一时安静至极,这样的情景不止一次出现,这里几乎每天都有新抓来的男人,每天也有因劳累而死,因发疯或逃跑被残酷杀掉的人。 面对那个死法,所有人都被吓破了胆子,活着对于他们,只是一种折磨,可他们却无力反抗,也没有勇气反抗,更没有办法活得像个人、死的像个人。 蒋堡主冷冷道:“那就把人给你了。” 李工头又连连道:“谢谢堡主,谢谢堡主。” 萧正源被两个汉子又脱又拉,身子感觉几乎散架,这时死里脱生,从心里感激这个工头。 可随后的日子他过的更加艰难。 所有工人一天只能休息两个时辰,吃三顿不能饱腹的稀粥,其余的时候都在不停的采矿,萧正源不知道那是什么矿石,却看得出蒋堡主没有打算让这里的任何人活着走出去。他体质虚弱,干活最少,累了往往还要歇上好一阵,免不了挨监工的毒打,如果没有李工头护着,他也许熬不过几天就得死在此处。 十多天后,萧正源完全变了副模样,衣服条条缕缕不能遮住身体,浑身多处淤青,两颊肿的老高,头发里满是灰泥 这日中午时分,他又饿又累,李工头要他递铁镐过来,不料他俯身拾镐,却一头栽倒,有个监工看见,走过来举鞭就抽,口里不断骂“废物”,李工头慌忙跑来用身子遮挡,为他求着情。 萧正源神智已然模糊,模糊中牙齿还是紧紧咬着,父母容颜不停浮现,他告诉自己还有家仇未报,他还不能死。 等他缓醒过来,天色已黑。 李工头所带领的这一班共有十人,虽然平日里一起采矿,但被看管甚严不能相互攀谈,连晚上睡觉也有人监视。 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无形牢笼。 且死遇二 越是这般,萧正源越是知道这矿石非比寻常,他私下问过李工头,李工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敲打声在夜色里格外响亮,数十人还在拼命的开采着一块块矿石,忽然有一人发疯般的大笑起来 ,毫无征兆的、又一个人疯了,那笑声戛然而止。萧正源撑起了身子望去,有个监工刚刚收回了刀。 其余的人仅是停了停,又埋头扬起了自己手中的工具。 血腥的味道不断散开,萧正源不是第一次闻到血腥味道,但这种血腥令他有一种呕吐的冲动,令他心里有一种抽搐的疼痛。 他们就死在自己面前,他却没有能力去救他们。 萧正源紧紧握了握拳头,他要救自己,也要救了这些人。浑身忽然有了点力气,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入了正在忙碌的人群中。 走过李工头的身边,萧正源趁着响起一片铁镐敲击岩石的声音,轻轻对他的耳朵说道:“想办法逃出去。” 李工头浑身一哆嗦,“什么都不要想,否则……”他心里害怕极了,觉得那监工的目光正对着自己,下面的话也不敢说了。 萧正源暗暗叹息,可在此时此地,什么计谋也不起作用,这里的暴行只有力量能够改变,他缺少的正是力量。 到了二十天头上,萧正源自觉到了极限,连日的折磨消耗了他大量的精神和体力,他不止一次从崩倒的边缘撑下来,他也不知道还能撑多少次。 李工头见他越来越羸弱,也毫无办法,他心地善良,当日不忍看着萧正源被杀死才出来说话,这些日子他也尽力保全萧正源,可过了这些天,他也已无能为力,也许明天,萧正源就活不过去了。 天蒙蒙的亮,监工的鞭子抽的山响,起床稍慢的便挨了鞭子,萧正源挨了三记鞭子才挣扎起身,矿场之上已有两人被几个汉子押着,跪倒在满是碎石的地面,浑身抖做一团,莫头领站在前面,指着两人说道:“这是昨晚逃走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用力磕头,哭道:“大爷饶命……我娘子还盼着我回去,她伺候老母几年不容易……”他怕得语无伦次,可这语无伦次的话也没有说得完。 莫头领的刀光快捷得像一条白布,在他的脖颈一缠就勒死了他,那人扑通趴倒,临死前口齿含糊还叫着“娘子”。 萧正源心头震颤,又一个家庭碎裂,又一对夫妻阴阳两隔,而自己竟然只能看着,却没有办法救他,眼见另一人也要被杀。他蓦然挺胸走出,喝道:“你,不能杀他。” 莫头领回头见是萧正源,冷笑道:“难道杀你?” 萧正源默默道:苍天啊,苍天,你若有眼便看看这险恶人心,便让我救这些人一命吧。 莫头领向他走过来,阴森森道:“我就成全了你,不杀他,先杀你。”那刀光随着话音的落下便到了萧正源的脖颈。 萧正源本以为必死,却想自己若死,身后这些人来日也必死,他想拼死一战,可他身躯无力又怎能抵挡得住对方一刀。但那刀光刚刚挨着皮肤,太微真气如潮乍现,屈虚步即刻施展,刹那间转到莫头领身后,一手提他的衣领顺势抡出,莫头领的身子如飞动的石块撞向另外几个汉子,那几个汉子慌忙接着,却被一股大力带的一起向后坐倒。 萧正源趁这时机闪身抢下那两人。 其中一个已经死透,双眼大大瞪着,似有许多不舍不甘,萧正源不由一阵感伤,来不及想真气复来的原因,向所有人喊道:“还不快走!” 李工头等人虽然见平时最强横的莫头领被萧正源一招扔出去,但长久以来被对方淫威所震慑,谁也不敢先走一步。 莫头领翻身起来,知道遇见好手,叫道:“拿弓箭,把这些人都射死!” 十几个汉子跑回山洞取出弓箭来,萧正源哪容他们下手,身子一晃冲入人群,拳掌相加,莫头领眼睛花了一花,便看躺了一地的人。 萧正源进身就要拿他,远处又来了一人,速度之快犹如飞翔,抢在莫头领的身前挡了萧正源这一掌,萧正源顿时一个踉跄,却也将这来人击退数步,不是莫头领扶着,只怕会跌倒。 莫头领惊喜交加,道:“凌堂主,你怎么来了?” 那凌堂主约莫三十开外的年纪,一双三角眼透露狠厉,忽伸手掐住莫头领的咽喉,嗓音沙哑道:“蠢货,我不来,今天走了这些人便有大祸,留你何用?”手上用力,莫头领眼珠一凸,竟被活活掐死。 凌堂主被人一掌击退,心头不悦,随手杀了下属解气,而后紧紧盯着萧正源,“看不出还有这般好手混进来,说吧,你有什么目的?” “我被你们误抓到这里,并无目的。你如能放了这些人,在下感激不尽。”萧正源心中虽恨极,但见杀人者已被杀死,又不知自身真气何时消失,只想早早救下众人便好。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凌堂主狞笑着,袖子一抖,手中多了两只短刺。 萧正源方才见他身形奇快,自己真气刚刚复原不敢大意,他的蒙尘剑一直做为衣带扣在腰间,幸好无人发现,没有被夺去,这时缓缓抽出,静待对方出招。 凌堂主历来狡诈多变,之前对掌试探了萧正源的功夫,自觉没有必胜把握,早在想取胜的办法,见萧正源一味要求自己放了这些抓来的人,便有了主意。 他似左实右,晃开萧正源的视线,一只短刺做暗器抛出,萧正源向右拨开短刺,他却向左奔向人群。 萧正源情急中展开巡天身法后发先至,一剑削他的脖颈,凌堂主大吃一惊,他对自己的轻功颇为自信,行走江湖少有人能胜过他,这人竟挡了暗器还能赶上自己,他甩头避剑,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短刺一伸,点到萧正源的胸口,萧正源用剑一截,趁他收刺,挽个剑花回了一剑,凌堂主手臂中剑,痛得咧嘴。 萧正源刚刚落地便叫道:“还不快走!” 舍生还一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李工头胆大了些,带头就跑,其他人也跟着跑,这时蒋堡主带着几个家丁赶来,见状跳脚嚷道:“谁敢跑?敢跑我就要他的命。”几个家丁不知好歹,仗着兵器要去赶人,哪料这些人饱受折磨,一旦遇了救星,都生出同仇敌忾的勇气,手中有锹有镐的一顿乱打,连堡主带家丁都打成了血人,而后一哄而逃。 凌堂主被萧正源缠住手脚毫无办法,寻思援手怎的还没到达。 眼见人们走的远了,萧正源也准备抽身离去,可一声娇叱传来,有个浑身红衣的娇媚女子来到面前,挥手散出一股红雾,萧正源退避稍慢,吸入少许,身子立觉有些麻痹。 凌堂主埋怨道:“洛堂主,你怎么才来,这下……这下怎么向长老交代……” 洛堂主妖妖媚媚的一笑,柔声说道:“杀了这小子,再杀了跑的人,不就交代了?” “这小子颇难对付。”凌堂主狠狠看着萧正源,咬着牙道。 “他中了我从南边带回的新毒,马上就要束手待戮,怕什么。”洛堂主用十分柔软的纤手抚弄着脸庞的发丝,万般柔媚令一旁的凌堂主短暂的出了神。 萧正源只觉得麻痹感越来越强,心中暗想自己多坚持一阵,那些人就能多一分生机,否则以这两人的脚力,不多时就能赶上他们。 他忽而长啸,借着长啸之声,向另一方向而去,“你们的底细我已都知道了……”他怕两人不追自己,反去追那些无辜之人,这句话果然有效,凌堂主与洛堂主交换了眼色,追了下来,不管这人是否真正知道了自己的底细,他们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何况萧正源一身武功更令他们生疑,只认为这人大有来历,必须除去。 追逐了足有半个时辰,萧正源几乎耗尽了真气与体内的毒素抗衡,凭着意志支撑最终来到一处高高顽石上,石下面是条奔腾的河流。他已无路可逃,那毒也在逐渐的蔓延,他回头一笑,这笑容在两位堂主眼里凸显出一种诡异来。 他已经身在绝路了,还笑什么? 萧正源笑自己总算救了一些人,没有李工头,他也许早就死在了山洞里,现在他舍身救了那些人,也算值得了。 舍身? 他的脑子里似有灵光一闪,一闪过后眼前忽暗,他昏了过去,身子由石上直直坠落进了河流。 岳仙凝慢慢睁开了眼睛,入目的是轻轻晃动着的仓顶,她回想之前的情景,挺身坐起呼唤道:“正源!” 宽大的船舱中,哪里还有萧正源的影子。 中年道士闻声进了船舱,轻轻笑道:“你醒了,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岳仙凝急急问道:“正源呢?就是和我一起的那个人,道长看见了吗?” 中年道士也不回答,只是又笑笑,转身出了仓。 岳仙凝站起跟上他,这一出来才发觉外面还有更大的船仓,出去的通道曲折复杂,仿佛迷宫,走了半晌才来到甲板之上,她举目四顾,不禁愣愣无语,这大船宽阔无比,简直像座海上城池。 正值天气清明,海上无风,艳丽的日光铺满了湛蓝的海面,海水清亮,清晰看见有许多大鱼四处游动,岳仙凝心里充满疑惑,又无人可解答。 她追着中年道士问:“请问道长,我那位朋友也在这里吗?” 中年道士终于开口,“我并没有带他来,因为他不配。” “什么?不配!那你就扔他在那里等死?枉你身为出家人,这般狠的心肠……”岳仙凝以为萧正源必然遭了那个神秘人的毒手,一时伤心绝望,“你……你……我才不要你救……”她纵身就向船边跑去。 中年道士不慌不忙,道:“你这姑娘,我何时说他死了?” 岳仙凝停下步子,抹了抹急出的泪水,抽泣道:“怎么,他没死么?” “我救了你们两个,不过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他却不能去。”中年道士负手向前走去,“你随我去自然有莫大好处,待到来日成功,你便可离去寻他。” 岳仙凝平静下来,想到是这道士救了自己一命,自己却对他大呼大叫,颇感羞赧,施礼道:“小女方才多有冒犯,还未谢过道长救命之恩。” 中年道士呵呵笑道:“这倒是,连你身上的毒我也顺手除了。” 他抬手一挥,又道:“我们到了。” 岳仙凝向远处望去,一座绿意盎然的岛屿就在不远出浮现,形似一只巨龟安卧蓝色水晶之上。 “那是什么地方?”她不禁问出了口。 中年道士悠然道:“俗海尘宫。” 岳仙凝没有看到,高高的帆顶上,一个男子迎风而立,在身后默默注视着她。 舍生还二 劈啪劈啪之声传入耳朵,灿灿的火光烤得萧正源暖融融的,他神智渐渐恢复,朦胧想着:我难道没有死么。 “嗯,看来是醒了。你觉得怎样?”声音温和,叫人听来格外亲切,萧正源努力睁眼,一张白净的脸庞就在面前,他想起身,却没能成功。 少女坦然自若,对他道:“你中的毒很特别,我还没能尽解。” “多谢姑娘相救,恕在下不能见礼。”萧正源苦笑道。 “我不喜那些凡俗礼节的,你昏迷了三天,也该饿了,给你。”少女递来一个香喷喷的红薯。 “三天,我竟昏迷了三天。” 萧正源接过红薯,一闻之下觉得饥饿无比,三五口吃光了。 “不知姑娘芳名。”他自觉吃相失态,脸上一红。 少女展颜一笑,:“我么,叫许灵雀。” “好名字。”萧正源赞道。“在下萧正源,姑娘救治之德,来日必当回报。” 许灵雀略点点头,也不问别的,淡淡道:“等我把你身上的毒解了再说吧。” 萧正源道:“有劳姑娘,看姑娘如此年少,竟是一位医林圣手。” 许灵雀道:“圣手谈不上,却也没遇见我治不了的病症。”抬头看看月亮,“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去会一个人,这就休息了。” 萧正源暗提真气,又是一阵失望,浑身涌起一股痒意,他猜想是中毒导致,也没在意,只怔怔望着夜空。 第二日清晨,许灵雀喂了萧正源一粒药丸,萧正源觉得麻痹之感轻了,自己走动轻便了许多。许灵雀带着他转入一条小路,走了半天,到一处茂盛的林子,萧正源脚步还没站稳,林中有人道:“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敢来呢。”说着走出一位苗装少女,圆脸大眼,活泼可爱,一口汉语并不流利,让人听着颇是有趣。 许灵雀捂嘴笑道:“金粟,你以为我会怕你么?” “怎么不会,巫蛊百年疑问,悬壶现在也没有解开……”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歪着头看着萧正源,一双眼睛亮闪闪的,脸上现出无比甜美的神色,看了好半天,忽然道:“我喜欢你。” 萧正源面对这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表白愕然无语,他不明白少女的心思,如同他不明白自己中的毒是什么东西一样,这一刻他甚至在这个少女面前手足无措起来。 许灵雀依然捂着嘴,笑得几乎弯下腰,“你们苗疆的女孩儿也真不知害臊,当着别人的面谈情么?” 金粟一昂头,说道:“那怎样,我就是喜欢他,为什么不说出来。哼。”她得意道:“我问你,他中了什么毒?” 许灵雀笑着道:“我不知名字,但定是出自你南疆的毒药。” 金粟更加得意,“那你用什么去解毒的?” “百花丸。” 金粟开心的笑了,“是了,百花丸虽说是悬壶秘制的解毒药,却不能用来解这个毒的。你看他的眼角。” 许灵雀急忙去翻看,萧正源自觉就像一个木头人被摆布着。 许灵雀脸色变了,萧正源的眼角有数条黑线,分明是毒素加剧之症。 金粟拍了拍手,“我这毒里含着藜芦郁金,这下明白原因了吗?” 许灵雀恼怒道:“胡说!若有这些,我怎会不察觉。” 金粟显然十分开心,道:“我以秘法炼制,你就发现不了,什么悬壶弟子,也不过如此嘛。” 许灵雀面白如纸,脸颊上浮现异样红晕,一跺脚,道:“罢了,这阵算是我输。他就交给你啦。” 金粟奇怪道:“咱们还没比过,怎么就算输了?” 许灵雀脸色稍稍缓和,道:“我学艺不精,今年不必比了,明年再来。”说完就走,看也没看萧正源一眼。 萧正源惊愕非常,欲言又止,只觉自己成了货物被人推来倒去。 金粟难掩高兴心情,跳来拉着萧正源衣袖,爽朗道:“跟我去找水源。” 萧正源心里一阵发麻,“金粟姑娘,你要干什么?” 金粟道:“当然找个地方给你解毒啊。” 萧正源暗自叹一声,头一低,成了闷嘴的葫芦,一路上听着金粟兴高采烈说着自己的事,从她才记事时入了巫蛊,豆蔻时就已经学成蛊术,再到后来出门闯荡,她滔滔不绝,似乎毫无戒备人的心思,情志简单通明,剔透得像一颗凝结在花朵上的露珠。 “查尼总是喜欢对着我唱歌,我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可我就是不在意他。”金粟的声音忽变得柔软而亲昵,“可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是觉得喜欢你。”她慢慢站住,转过身来,直视着萧正源,她并没有普通汉族少女忸怩的羞涩,脸颊上浮着两朵淡淡粉红,眼睛清亮无邪。“我常常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梦境里有个男人拿着艳丽的山茶花站在面前对我笑,你和他很像很像,我也知道你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不知道你的过往,你也并不了解我,可是……”她露出一种天真的笑容,“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喜欢你。” 舍生还三 萧正源面对这个异域女孩大胆真挚的诉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亦步亦趋随着她向前走。 不多时,前方有流水之声。 两人来到河水边上,金粟道:“你脱了衣服,全身浸入河水,我为你解毒。” 萧正源为难道:“可我……我得找个……地方脱……衣服。” 金粟撅嘴道:“这么大的人害羞什么?”嘴上这样说,还是背过身去。 萧正源脸红如火,脱了衣服跳入河中,“好了。”声音小的自己都难以听见。 金粟转过身,取出一包褐色粉末给萧正源服下,等了一刻钟,又取出一包金色粉末给他服下,不过片刻,萧正源浑身冷热交替,肌肤通红,这回却不是羞赧的红了。 这红由肌肤渐渐渗入河水中,初时浓烈,渐渐淡去,这么过了一会,萧正源的肌肤恢复如常。 金粟道:“毒已去了,你出来吧。”她再次转过身。 萧正源爬到岸上,三两下穿好衣服,问道:“这毒入水中,可还能毒死人畜么?” 金粟道:“毒不死的。你管那些做什么?”萧正源想笑一笑,可脸上有些发僵,笑也笑不出来,只好说道:“谢金粟姑娘解毒之恩。” 金粟打量打量他,“你的衣服破成了这样,去换身衣服吧。” 萧正源心道:我哪有钱换衣服。嘴里却说:“我这便去附近村镇买衣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金粟脆声笑道:“你骗我,你哪来的银子买衣服?” “我……”萧正源几乎被她问住。 金粟不屑道:“何必那么麻烦,再说你瘦弱成这样,身无分文,我陪你走一程吧。” 萧正源急道:“不必不必,姑娘之恩在下无以为报,怎能继续劳烦姑娘呢。” 金粟有些生气,怒道:“你不走,信不信我扯了你这破烂衣服,叫你无法见人。” 萧正源苦笑不止,却又别无他法。 金粟见他为难,又笑了,上前扯着他的衣袖道:“好啦,快走吧。” 白沙细密,海风和煦,身后茫茫湛蓝,身前苍苍翠绿。 岳仙凝几乎陶醉在这样的景色和温度里。 她随着中年道士穿过沙滩,好奇想着:怎么只有我和道长下了船?对呀,我醒来后的三天里除了这位道长一个人也没见到,难道那艘船是…… 她越想心里越害怕,自己吓唬着自己。 念头还没完,道路一转,一条石阶长长向上不见尽头,似乎通往天际。石阶两旁布满茂盛树木,雾气氤氲,饱含清香,鸟鸣啾啾,似有百种,岳仙凝一时怀疑自己入了仙境。 中年道士不紧不慢在前面走着,走了很久,岳仙凝累得浑身是汗,踏上最后一阶时几乎坐到。 道士回头看见她嘴唇紧抿,一幅坚韧神态,不由微笑。 前方景物又变,一方巨大石门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宽约数十丈,门后青石地面极为广阔,遥望九座高楼飞檐凌空,耸入云端,高楼间或斜或拱,连着无数桥梁,仿佛浑然一体。 岳仙凝刚刚站定,这雄浑万千的气象令她目瞪口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命运转折之地,她将如凤凰浴火,于此处重生。 飞骑卫一 萧正源在最近的村落里讨要了身粗布衣服,又费了好大力气找到自己被抓走的镇子,他满怀希望沈幽语会在镇上等着自己,可跑遍了镇上客栈也没看到三个人的影子。 难道他们先去太和山了? 萧正源一时拿不定主意。 当在一家饭馆吃饭的时候,偶然听见有人议论,说来了好大一队兵马,在山上发现有处银矿,之前被人私自开采,抓了好些过路的人当壮丁,折磨死好多人,挖出来数百的尸骨。好在有个高人出手相救,逃出来的人报告了保正,保正告诉了府衙。 萧正源这才明白,原来那采的是银矿石,难怪要杀人灭口。 金银矿在当时禁止私人开采,否则要治重罪。 那蒋堡主看来也不过是个小角色,也不知和自己交手的两人什么来历。 他无暇过多停留,起身赶往太和山,打算沿路寻找沈幽语等人。 金粟说自己闲来无事,也要跟随,萧正源一堆说辞,没一句有用,记着她的解毒恩情,又不好狠心甩开她。于是劝金粟说苗疆的衣物太惹人注目,不如换中原的服饰,也好掩人耳目。金粟欣然答应。 路途上萧正源问起她门派内的事情,金粟也不隐瞒,如实说出。 用蛊之说在先秦时期已有提及,千年流传演变在苗疆创新出许多蛊术,渐渐成立了一种派别,专们治蛊用毒。苗疆厉瘴众多,毒草奇特,不少种类是中原所没有的,优势天然,可说在用毒用蛊上无出其右者。 百年前有巫蛊的弟子到了中原,因被人视为异类屡屡遭人排斥,便用毒害人,惩罚那些排斥自己的人。恰好有位医者遇见,随手解了受害者的毒。 那位巫蛊弟子不服,用尽了手段继续施毒下蛊,最后也没能难倒那位医者,他大怒之下用了最后一种蛊。那医者只能验出患者中了蛊,却怎么也祛除不了。 那医者便出身于悬壶。 说起悬壶,成立的时间却不如苗疆久远。自古医者父母心,曾有那样一群医林圣手结伴著书,想把天下所有疑难的病症都记下来,逐一攻破,他们的想法是使天下再无病苦。 这想法虽然几乎不可能办到,却将更多相同志向的人聚集在一起,久而久之便有了悬壶。 所以那未解之蛊一旦现世,悬壶上下立刻集众人之力解蛊,一直没有成功。可百年过去,中蛊之人早已死去,这蛊已成了谜团,再无人能解。 金粟说起这些事情很是自豪,“其实我们并非有意去害人,只是惩罚那些激怒我们的人罢了。” 萧正源心知苗疆与中原所处不同,教化也不同。 中原毕竟有儒家宣扬礼仪,有佛教度人一心向善,有道教引人求真问道,往往遇不平之事,各人能克制恶性,化解冲突。 这巫蛊出自苗疆,门人却有些肆意妄为,凭个人喜好做事、不顾后果的特性。 萧正源盘算着怎样能让这金粟姑娘以后多做些对人有益的事情。 “你对自己中的毒了解么?”金粟一旦谈起毒药,总是兴致勃勃。 萧正源摇头道:“我从没听说过。” “你们汉地用毒厉害的人也有很多,这种毒是有人特意到我们南疆重金买得,其中好像有个叫做媚妖姬的女人。” 媚妖姬?萧正源隐约记得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似乎这个女人毒死了自己的丈夫及其家人,令名噪一时的武林世家一夜间在江湖除名。后来据说被朝廷专司江湖的太牢部所擒,不知为何能逃到这里。 “这毒是我参与配制,所以才能知道解法。”金粟脸上露出喜色,“否则谁也救不了你的,可幸,也让我遇到了你。” 萧正源干咳几声,急于岔开话题,问道:“那些人都是什么样子的?” 金粟陷入回忆的样子很是专注,她本就活泼,这时轻轻皱着眉头的样子更惹人怜爱,如不知底细的人,会以为她是个弱质少女罢了。 “他们有老有少,每次来都是穿着黑袍,那帽子好大的,有些人遮住了脸,我也看不见面目。” “黑袍?上面是否绣有金丝!”萧正源心头震动,大声问。 “金丝是有的,形状像是……夜晚的篝火。”金粟托着腮想了又想,“他们的功夫也很好,我看到他们轻轻一跳就跳到很高很高的树上,像鸟一样的飞走了。” 萧正源咬紧了牙关。 没错,就是他们! 他们去苗疆买秘制的毒药做什么。晋朝的遗宝,无名的银矿,苗疆的毒药,这仅仅是他所知道的,这个组织的神秘总算在他眼前露出一条缝隙,也许他由这条缝隙就能找到它,找到自己的家人。萧正源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太和山找到幽语等人,找到解决自身困境的方法后去苗疆守候那些人的踪迹。 “算了,说这些你也不见得相信。你要是同意,我可以带你去我们那里玩的。”金粟笑着说,眼里充满了期望。 萧正源眉头上挑,一字一字道:“我定会去的!” 金粟高兴得跳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去的,为了我,你也会去。” 萧正源心境正乱,这句并未往心里去,站起道:“我这就要赶路了。” 金粟蹦蹦跳跳道:“走!” 两天下来,金粟着实令萧正源头疼不已。 中午两人落脚一处饭馆,等饭菜上了桌子,金粟又闹起性子,啪啪拍着桌子,“不好吃,不好吃。” 店小二急忙跑过来,赔笑道:“这位姑娘,我们店的大师傅那厨艺是出名的,还没人说他做的饭菜不好吃呢。” “我说不好吃,你敢说好吃?”一句话惹怒了金粟,小二也感为难,只好说:“姑娘稍后,我去换过便是。” 可金粟仍不满意,店小二有些急了,“我看你是来找茬的!” “是又怎么样?”金粟撅嘴说道,手往小二身上一按。 店小二忽觉浑身奇痒,这痒深入骨髓,乃至内心深处都痒了起来,他先是双手乱挠,而后满地打滚,恨不得挠进心里去,哀叫道:“你……你……做了……什么……” 金粟才不理会,撇了筷子就走。 萧正源无奈,厚了脸皮求她道:“金粟姑娘,你看他生不如死,还是放过他吧。” “哼,你如果不求情,我才不管他。”金粟走过去,狠狠踢了一脚店小二,那小二立时就觉得不痒了,他怕极了金粟,一骨碌身站起,躲进了后间。 萧正源一路上对金粟讲了许多话,盼着她能收敛这种性子,却是屡屡失望,他也知本性难改,只能尽量慢慢诱导。 更令他尴尬的是金粟俨然将他当做未来的如意郎君,举动亲昵,动辄拉拉他的手,摸摸他的脸,一旦萧正源拒绝,金粟便很是气愤。但不推开她,萧正源又十分不安。他又总是记挂这金粟为他解毒的恩情,可说是左右为难。 一路上真是够萧正源受的,金粟简直就是他的克星。 飞骑卫二 这天萧正源又被克的一肚子苦水,面前高山横路,岩石嶙峋,好一个险峻的地方。 萧正源为了赶近路转进了这一片山峦中,路上行人十分稀少,金粟倒是高兴,四处走走瞧瞧,不时采些植物装进行囊。 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那马是良驹,跑的一阵风似的,擦过两人身边带起阵阵狂风。 萧正源从未见过这样疯狂的骑士,这样的速度简直像豁出性命的逃亡,也许真的是在逃亡?他念头未完,马已过去,在马后紧紧跟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蒙面人,这人身法相当了得,不但跟得上这马的速度,身子高高纵起,竟赶上了骑士,眼见一掌落下便能击他下马。 萧正源心念电转,太微真气竟然瞬间恢复,他认为找到真气结症所在,但已来不及喜悦,抢先去救那骑士。 纵以他的身法此刻也不可能挡下黑衣人,于是他掌出如风,一招围魏救赵,猛拍黑衣人后心。 黑衣人耳听掌风不善,回身想接了这招自保,再找机会去追骑士。 萧正源却没真要和他对招,黑衣人刚刚回身,他已撤了手掌。 骑士为送加急信件在马上跑了两天两夜,又遭人追杀许久,不但人疲惫不堪,马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才跑了不远,长嘶一声倒卧在地,嘴里喷出白沫。 黑衣人正要迁怒萧正源,耳听骑士落马,他大喜之下回身又去擒拿骑士。 萧正源不容他得手,挺身和他缠斗。 两人一个救人心切,一个抓人心切,都用上了真功夫。那黑衣人的武功本高过萧正源,但他追杀骑士消耗体力甚大,一时还落了下风。 金粟不明白为何萧正源要插手此事,可她心里正喜欢萧正源,无论他做什么她都要帮。金粟的武艺虽不入流,用毒的功夫天下无双,小手轻摆,一团雾气罩向黑衣人,黑衣人不知利害,大意间被雾气裹住腿部,就觉得双脚发麻,他真气运于双脚要逼出毒气,身上却挨了萧正源两掌,他心中算计拿下金粟逼萧正源就范,可试了试,根本无法甩开萧正源,情知今天无论如何不能成功了,耽搁下去连自己也难走脱,恨恨看了萧正源一眼,穿入密林不见踪影。 骑士已经意识模糊,朦胧间觉得有人扶起自己,他打个机灵,用力一挣,却没挣动,他只以为是在后面的歹人抓住了自己,伸手在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胡乱的刺。 萧正源无奈点了他的穴道,骑士这才安静下来,他方才伸手入怀,出来时带出一样事物,金粟低身捡起来,是一封漆封的信,信上粘着三根白色羽毛。 那是一封羽檄,是专门传递紧急消息的军事文书。萧正源不由想:边关难道有什么变化了?东西突厥都已归顺,看这人来的方向,西南…… 萧正源想到了东郭有崖,也联想到了伐世,如果西南生变,想必一定和他有关系吧。 骑士终于醒了,眼里有浓浓的敌意。 萧正源解释道:“不要误会。我无意害你,是我刚刚救了你。” 那骑士皱眉想想,脸色缓和下来,萧正源解了他的穴道,“我也曾投身军旅,在李大帅麾下参与了白道之战。” 骑士惊讶道:“哦?” 萧正源笑道:“不过我乃一介武夫,大战之后也就离开军营了。” 骑士向他抱拳道:“原来是位江湖豪杰。向满还有要务在身,不能久留,阁下留个名姓,我也好记在心里。”他转身去看马匹,可马已被活活累死。 “在下姓萧,你是否知道什么人要截杀你?”萧正源询问道。 向满紧紧握着拳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唉,马也死了,如何是好?” “我有轻功在身,可护送你到下个驿站,我担心前面还有贼人的同伙。” 向满大喜,连连道谢。萧正源趁着真气在身,示意金粟趴在自己背上,手臂一扶向满,带着他腾身而起,这回他用上了巡天身法,飘如御风,极快前行。 金粟不料他竟然有如此功夫,在背上感受着暖暖体温,将脸贴萧正源后心上,似乎能听见心跳之声,她觉得脸有些热,心里满是甜蜜的感觉,暗暗道:我喜欢他,他也一定喜欢我的。 向满何曾经过这种事,发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告诉萧正源前方十数里便有驿站。 等到了地方,萧正源立生警觉,这警觉毫无来由,他仔细观察周围,并没有发现不妥的之处。 这驿站并不大,院落中一间小小的木屋,屋子旁有间马厩,三匹骏马悠闲的吃着草料,悬挂的旗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着。向满心急,走去就要进院。 金粟却忽然叫起来,“慢着。”向满停住脚步,不解地看着金粟。 萧正源知道她用毒了得,便问:“怎么了?” “这是……巫蛊有人来啦。”她说了这话,向着驿站里喊了句苗语。 门一开,走出个苗族男子,身材不高,肤色棕黑,金粟见了高兴道:“查尼,你来这里做什么?” 查尼看见金粟也展露笑容,“族长派我出来办些事情,你也真是胡闹,怎么胡乱给人下毒?要不是我在,那人的腿就废了。”等看见萧正源时,笑容立刻无影无踪,一脸的敌意。“这是什么人?” 金粟拉起萧正源的手道:“这啊,是我喜欢的人。” 萧正源脸上一红,只觉得无地自容。 查尼恨恨看着他,眼里凶光四射。金粟也吓了一跳,悄悄对萧正源说道:“你可千万小心些,别让他碰到你的身体。” 查尼接下去对金粟说了许多苗语,两人对话十分快,萧正源什么也听不明白,向满更是心急,他也看出驿站出了变故,但这周围毫无人烟,信件里又是十万火急的消息,暗自想着怎样能得到马匹,尽早逃出去。 任天罚一 金粟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头慢慢低下,轻声对萧正源道:“我要走啦,你……你可一定要去看我啊。” 萧正源不知发生什么事,金粟也不解释,低着头走到查尼身前。查尼冷冷瞧了瞧萧正源,转身带着金粟远去。 驿站中陆续走出几人,都是黑布蒙面,萧正源一看就知道都是厉害角色,更要命的是太微真气忽然消失无踪,屡屡尝试也不能恢复。眼见着几人逼近,萧正源冷汗几乎落下,他想起其中有人中过金粟的毒,“哈哈”大笑起来,装模作样挥手在身前的地方洒着什么,嘴里嘟囔不停。 果然中毒的那人最先制止了同伴,他身中奇毒时以为凭着自己内力可以逼出毒性,结果落得个生不如死,那滋味记忆犹新,如不是苗人查尼救他,生死还真是难料。 这时看见萧正源做的手势和金粟十分相似,有道是一朝被蛇咬,他就觉得处处都是陷阱,处处都是毒药。 萧正源随口说道:“刚才金粟姑娘临走时候教了我自保的方法,我也不想惹下梁子,你们不来伤我,我也不想害你们,知趣的就别过来。”他说完扯扯向满,回身就走。 向满还真以为他有那本事,挺胸昂头的走了,只是心里可惜不能夺下马匹,可此时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另几个黑衣人都见过中毒的惨状,看那两人离去时神态自若,不像诓骗,妄自武功高强,却也不敢追了。 转过一段路,萧正源带着向满举步就跑,“刚才我只是拖延时间,他们早晚发现上当,快跑。” 向满也跟着慌了,萧正源真气消失,体质顿时虚弱,反倒被他落下好远,向满无暇想这些,回身拉着萧正源拼命的跑。 可两人跑了不远,萧正源再无力气,扑通一声摔倒,脸颊也跌破了。 向满只得停下,不断喘息着,“你不是有功夫在身吗?怎么跑几步就累成这样?”萧正源苦笑道:“我这功夫说来便来,说去便去,也由不得我。这会我连个普通人也不如的。” 向满难以理解,不等再发问,后面已经传来骂声,“抓到那厮定活剥了他!”向满急忙拉着萧正源躲进一丛灌木之中,低声说道:“既然这样,你替我将这信送到凤县,让县丞递到朝廷去,尽快尽快!一定要快!” 萧正源怎么能同意,说道:“你跟我躲一阵,甩下这些人再走。” 向满紧张盯着外面,那神情已经告诉了萧正源他的决定,无论如何他要确保这封羽檄尽快送至朝廷。萧正源明知他要做什么,却又难以阻拦,这一刻他更加感到自己的无力,这种无力让他像一只蝼蚁面对狂风暴雨时那般的茫然,渺小得像空气中一粒尘埃,任由微风指引他飘飞,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这时候他在回想以前,倘若真气还在…… 可就算真气还在,在命运中他不也仍旧是一粒尘埃么?他一样的无能为力,他已想不下去,因为他昏了过去。 向满下手很重,那一拳十分奏效。看着昏倒的萧正源,他把羽檄塞进萧正源的衣服里,静静地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信任和托付,有决然和坚毅,一眼过后他悄悄出了灌木,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等萧正源醒来的时候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夜空里的明月大而圆,圆而亮,这么明亮的月辉不知照耀了天下多少团圆的人家。 他的脖子还是很痛,向满不见了,他料到向满要舍弃自身保全他,但没有料到向满会打晕自己,并且下手这么重。 萧正源明白向满凶多吉少,他所能做的,就是将羽檄送到凤县,完成他留下的使命。 他连夜赶路,天明时分还没有看到一个村落或镇子,肚子已经饥饿无比,放眼望去,只有野草顽石。萧正源盼着快些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也好能够吃些东西充饥,想到这儿他才想到自己一无所有,现在就这样饥饿,哪还有力气赶路,他一咬牙,在野草堆里挑选了一会,拔了丛鲜嫩些的在手,张口就吞,嚼几下也不辨滋味咽了下去,脸上的伤口随着那一嚼,剧烈疼起来。这么一路走着,一边找寻能够裹腹的东西。 太阳又慢慢垂在了山边,昏黄得老态龙钟似的,萧正源终于看见一座村落,房屋稀稀落落,仅有十几户人家。他挨户询问过去,结果没有一家肯收留他,也没有一家愿意给他些吃的东西。 萧正源有些意外,并不是因为村民的拒绝,而是他们眼中浓浓的恐惧,每个人都很憔悴和枯瘦,显然他们害怕生人,显然他们在经受着某种折磨。 这一夜该怎么过呢,村子的出口有一个破旧的水缸,里面还有些积水,萧正源想洗一洗脸再走,他探过头去,水面上浮现出一个满身满脸泥垢的人。 萧正源笑了,他被打晕在灌木从时粘了一身泥巴,沿路又在草丛里不断找着能够吃的东西,也难怪他是这副狼狈副样子。 他洗完脸一仰头,发现对面有堆很高的柴草,他犹豫一下,见村中的灯火都熄灭了,便到了草堆旁躺下,胡乱扯了些枯草将自己盖住,打算休息休息,明天趁早赶路。 萧正源不得不小心,他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真气恢复的关键,但他似乎还不能掌控住这个关键。夜路中难免有野兽或歹人,他必须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以及那封羽檄的安全。 这一刻他不由沮丧起来,升起一种久违的低落,他在失去真气后受了不少屈辱折磨,但多以淡然处之,并未从心里真的在意那些侮辱,然而这次的得而复失,这一次次的失败,却令他深深的沮丧,他努力驱散这些负面情绪,却总是挥之不去,无法入眠。 杂乱的枯草散发着熏人的气味,与身上的泥土味道混合在一起冲进萧正源的鼻腔,他开始茫然起来,可他觉得自己不该茫然,还有要紧事情要自己去做,他要救家人,还要找到失踪的仙凝…… 锦嫙呢?也许再也不见吧。他的心头又是一阵暗淡。 胡思乱想着,月亮渐渐升到当空,清冷的光辉洒在他的脸上,那仿佛是一道冷冷的目光,默默看着萧正源。 任天罚二 天光放明时候,忽听一阵嘈杂声,萧正源睁眼看时,有十多个强壮汉子手持刀斧,押着两个孩子,孩子身上捆着麻绳,哀哭呼喊。 村民陆续出来,听那盗匪头领道:“这都半月过去,就给了这点铜钱,我看你们是不要儿女活了。” 村子的女人们跪地苦苦哀求,男人们端着仅剩的几盆粮食,不停作揖,似乎是再也拿不出什么的东西了。 那头领发狠道:“给我割了耳朵。” 汉子里有手狠的,立刻割下一个孩子的耳朵来,孩子疼的大叫,村民立时沸腾,男人红着眼就要拼命。 头领吓道:“怎么,想动手?再拿不够银子,山上的那些孩子都得死。” 萧正源心念一动,慢慢爬出草垛来,刚要起身,忽的摸到一只软绵绵的手,他吓了一跳,只听有个懒散而尖锐的声音轻轻道:“莫动,等那些人走了再逃。” 干草哗的分开一点,露出一张尖瘦的脸来,这人约莫五十多岁,眼睛小,鼻子小,嘴也小,尖尖的下颌,尖尖的山羊胡。 萧正源想不到还有别人也在草堆里,稳稳心神,对他摆摆手,凝聚意识,尽力尝试。 尖瘦老人疑惑道:“难不成你还要救他们?可别连累了我这老头子。” 太微真气倏忽出现,老人“咦”的一声,萧正源纵身飞出,直扑两个孩子的方向。 失了耳朵的孩子正疼得倒在地面,另一个女孩儿怕得浑身抖动。 萧正源离得近了才看清她的容貌,竟然像极了小琮儿,他心里一紧,太微真气忽的消失无踪,他落地时站立不稳,摔了个头破血流。 山匪们想不到突然飞出个人,都吓了一跳,见他摔倒,有两个恼怒的跑去,拳打脚踢一阵,骂道:“这还藏了一个,吓老子一跳。” 其中一个拎着萧正源的衣领,见旁边有间茅厕,直把他举起来摔了进去,一时间木板碎裂,臭气四溅,污秽翻滚。 众山匪哈哈大笑,齐啐声道:“活该。”便一同押着孩子扬长而去。 萧正源挣扎着好容易爬出来,那些村民伤心于孩子受害,又无奈盗匪的恶行,一股股怒火无处发泄, 人人捡起土块石块,远远抛掷过去,骂道:“丧门星。” 萧正源用手臂遮挡着,被砸得身上多处青紫,几乎被土石掩埋。 好一阵,村民才散去。 萧正源浑身疼痛,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老人到井边打了水,捏着鼻子凑过来,“哗啦”一桶水泼在萧正源身上,萧正源不防,口中呛水,剧烈咳嗽起来。 泼了五六回,萧正源才缓过力气,勉强站起,慢慢离开村子。 老人叫了他几声,他毫不做声,自顾自的走着。 那老人便静静跟在后面。 眼见着萧正源走了一段,扑通一声倒在地面,昏迷了过去。 老人叹了声,回身到村子中,偷了一辆独轮车、一身麻布衣服,拉着萧正源到了一条小河边,帮他洗干净身子,换了身衣服。 萧正源始终未醒,只是眉头紧紧拧着。 老人看着他,眉宇间一份慈爱一闪而过。 等到傍晚,萧正源终于醒来,头昏脸热,眼神迷蒙,竟发了高烧。 老人无所顾忌,缺少什么,去村里便偷,用厚厚被子盖住萧正源,弄了瓦罐熬了汤,又在田亩里寻了些车前草,和汤一起喂萧正源服下。 第二天清晨,萧正源睁开眼睛,就见那老人笑吟吟的看着他。 “你这小子,害得我这老头子一夜未睡,不过还好,烧退了。” 萧正源朦胧中知道老人在照料自己,急忙爬起,行礼道:“多谢老人家。” 老人尖声笑道:“老头子救人可不是白救的。” 萧正源一愣,尴尬道:“实不相瞒,晚辈如今身无分文,无以为报……” 老人摆手道:“我又不图什么钱财!” 萧正源疑惑道:“那您?” 老人沉默半晌,在眼里挤出一滴老泪,“我啊,这辈子就想有个儿子,可太穷,没讨成媳妇,不如你做我儿子怎么样?” 萧正源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那老人怕他不同意,“我认你做义子,你又没什么损失,再说老头子救你条性命,这个要求不过分吧?”他搓着手,急切盯着萧正源的脸色。 萧正源道:“我……我……我愿意……”跪地拜道:“萧正源拜见义父!” 老人乐得一蹦,急忙扶他道:“好孩子,好孩子。为父名叫万俟冥,且记好了。” 万俟冥抓着萧正源上摸下摸,时而笑出声,时而叹息,弄得萧正源一头雾水。 万俟冥摸了好一会,才问道:“孩子,为父如果没看错,你原本是有内功的,可为什么被打的时候一点功夫也没有了呢?” 萧正源补料他能看穿,苦笑道:“不瞒义父,这事说来话长。”把过程简要说给了万俟冥听。 万俟冥皱眉想了想,叹息道:“蹊跷,可惜。” 萧正源忽想起那些村民,“我怎能帮那些人家要回孩子呢?不知义父可有好办法么?” 万俟冥笑道:“他们那么侮辱你,却还想帮助他们,以德报怨,好孩子,可是……”他拉起萧正源的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看……” 萧正源也不清楚他用了什么方法,眼前一闪,突然置身在古时的战场,一队士兵正押着许多百姓前行,看那装束似是秦朝时代的装束,那些百姓赶路多时,又疲惫又饥饿,其中的许多孩子已经没有力气跟上队伍,士兵不断用长戟刺杀掉队的孩子和反抗的成人,哀嚎声此起彼伏,渐渐变弱,这支队伍也渐渐远去,留下的是一片血红和多具尸体。 这景象忽然消失,萧正源回到现实,他惊愕不已,却听万俟冥道:“那些盗匪就是曾经被害的百姓,那些村民就是曾经的秦兵。你虽好意救人,可这其中关系你却不明白。” 任天罚三 萧正源愣在当场,问道:“竟能带我看到过去么,义父是如何做到的?” 万俟冥做个噤声的手势,“这是为父的本事,以后莫要再问,也不要对别人说起。” 萧正源犹豫一会,才道:“我仍是不忍让那些孩子被害了性命,义父如果有办法,还请赐教。” 万俟冥显然非常为难,不停踱步,道:“其中利害关系我先给你说明吧。这些村民本就是自作自受,这一世就该去偿还曾给别人造成的痛苦,而那山匪们如果肆意妄为,做过了头,到时还是会被村民反制的。孩子,你心肠好,要是那帮人和你一样愿意化解恩怨,嗯……”他掐着手指似乎在算什么,“他们或许是有机会投效军营,立功升官的,如果不能啊,也就是在这山野间做匪至死了。” 萧正源恍然道:“那我们不妨就告诉他们这些。” 万俟冥呵呵笑道:“眼下么,村民恨极了盗匪,盗匪一味要勒索钱财,都被蒙蔽了双眼,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呢,他们能不能相信都难说啊。”他掏出那封羽檄来,“再说,这东西你是不是要送到什么地方去?如一步走错,你还有命送吗?” 萧正源望望那村庄的方向,又看看眼前的羽檄,心知终究要有所取舍,他仍不甘心,跪下道:“我想尝试去救那些孩子,请义父相助。” 万俟冥脸色严肃道:“按说为父该成全你这份善心,但其中关系你也看过,如果你的介入引起不好结果,你也是要受连累的,那后果是你所想象不到的,为父也不敢轻易尝试。”他缓和一下语气,“孩子,听为父的话,去做你该做的。” 听了这些话,萧正源不断在心中自问:到底什么是我该做的呢! 他思索半晌,打定了主意,对着万俟冥又拜了拜,道:“请义父代我将这封羽檄送往凤县,我自去想法子救那些孩子。”说罢,起身毅然寻着山匪离去的路走了下去。 万俟冥在他身后伸出手,似乎要拦住他,可看着那身影,始终是没有说出话来,轻轻叹息一声。“这孩子,倒是随了他母亲的性子。” 萧正源走了一个时辰,两旁闪出高山密林,林中窜出两人,手提钢刀,刚叫了声:“此山……”便改口道:“呦,这不是昨天那小子么。” 萧正源当时又是被摔,又是被打,并没有看清山匪众人的面貌,眼前的人正是打他那两人中的一个。 他躬身道:“在下想与头领说几句话,还请两位引见。” 那人一瞪眼,横道:“你想见就见么,滚!” 萧正源耐心道:“是些要紧的话,请……” 那人晃了晃刀:“再废话老子剁了你。” 另一人冷笑道:“哥哥,再打他一顿解闷如何。” 那人一听,走上前一脚踹在萧正源胸口。这一脚力气十足,萧正源仰面倒地,手捂胸口,身体也蜷缩起来,那人不解气,又胡乱踹了几脚,喝到:“还不滚吗,下次爷爷就用刀了。” 萧正源缓了半天,才能站起,边咳嗽边道:“咳……咳……在下想见头领……”话没说完,又挨了一脚,躺倒地面。 那人将钢刀架在他脖子上,红着眼道:“你以为爷爷不敢杀人吗?” 萧正源声音虚弱,仍坚持道:“我想见头领……” 那人略略动容,收回刀,“看你这废物样子,没想到还有些骨气,好,我带你去。”回头对同伴说:“你先守着,我去去就回来。”拖着萧正源进了林子。 不远处有所破落的宅院,那人高喊道:“大哥,你还在吗,昨天那一身臭气的小子要见你。” 一会儿,三匪头领懒洋洋走出宅院,斜眼看看,道:“还带来干什么,一刀砍了省事。” 那人道:“我已打了一通,见这小子还有点气概,还说有要紧的话要告诉大哥,就领来了。” 头领不屑一顾道:“嗤,这个破落户,能有什么要紧的话。” 萧正源连忙施礼道:“这位大哥,你若有儿女叫别人抓了去,割耳挖眼,是什么心情?” 头领不耐烦道:“老子用你说教?老子也没有儿女,管那些做什么,如果不交钱,那些孩子都得死,你快回去叫他们弄钱。” 萧正源恳求道:“可头领今天害了人命,明日难道就不被人命所害么?回头是岸,头领放了那些孩子,或有前途明亮的时候。” 头领恼怒道:“我的前途你能说的算么!你又是什么东西!”说着狠狠一拳打去,萧正源躲闪不及,只觉头痛眼花,又倒了下去。 头领还没消气,抽刀要砍,却被人拦住,“大哥,咱贪的钱财,多害性命又不是咱的本意。算了算了。” 正说着,有个孩子挣脱捆绑,哭喊着往出跑,却被人抓住,一巴掌接一巴掌的打起来。 孩子的惨叫声,传入萧正源的耳朵,他精神震动,双拳紧握,蓦然长啸一声,身如闪电般冲进院落,一掌击飞打孩子的喽啰。 头领一见,吓得高声号令,十多个汉子纷纷抄起兵器来砍萧正源,只听乒乒乓乓之声,倒了一地的人。 萧正源唯恐真气再次消失,下了重手,将盗匪一一打晕,他找遍了宅院内外,又出林子制住那放风的一个,确认再无醒着的山匪,这才去解救孩子们。 孩子约有十多个,被绳子一个接一个捆起来,或跪或坐挤在屋角,因为连日来又惊又吓,也没吃过多少东西,个个面黄肌瘦,神色惶恐。 萧正源用剑割断绳子,到了那很像琮儿的女孩前,他不敢抬眼细看,心头却仍是不住发紧,真气瞬间又消失干净。 他不敢耽搁,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林子跑回村子。 距离还远,孩子们就已哭喊起来,那些村民听见声音,见孩子平安归来,无不激动相拥,得知是萧正源所救,又无不愧疚,纷纷向他道歉,其中一位老伯,拿了件灰白小衫赠与萧正源。 冥冥数一 萧正源百般推辞,那老伯道:“这虽是老朽家传物件,并不值几个钱,你救了村里的孩子,我们如不有所表示,岂不是更显得我们忘恩负义,枉为一个人字了。”其他人也都拿来东西苦劝他收下。萧正源无奈,觉得自己衣衫缺少,也无盘缠,便收了一套粗布衣裤方便换洗,又将那小衫贴身穿了,说来奇怪,那小衫看来不起眼,却是非常凉滑柔韧,不知何物织成。 萧正源劝众人尽快离开此地,另找安身的地方,问明了去凤县的道路,便离开村子。 刚走出不远,尖尖的声音在他前方响起,“你这孩子,也够倔强。好在是因祸得福,要不,你哪还有命回来。” 萧正源一望,万俟冥正躺在一棵树下,笑吟吟看着自己。 他大喜道:“义父原来还在等我。” 万俟冥十分无奈,道:“我实在放心不下,又不敢去贼窝招惹麻烦,只好默默祈祷你平安回来,在此等候。” “是正源的错,让义父担心了。”萧正源边为万俟冥扑打着身上的尘土边说道。 万俟冥显然对他格外喜爱,抽出羽檄交给他,拍拍他肩膀,笑道:“走吧,为父和你一起。” 萧正源点头道:“好。” 二人上路不久,萧正源有所疑虑,不由问道:“义父如能看到过往,可还能看到将来么?” 万俟冥皱眉道:“孩子,我不是告诉过你嘛,不要再问这事了。”他见萧正源脸一红,担忧道:“不过我可以先带你看个地方。”说着一拍萧正源的肩膀。 萧正源眼前发眩,强烈白光闪得睁不开眼睛,他用手遮挡着,才看清面前是座晶莹的冰山。可仔细再一看,有许多赤身裸体的身影在向山上行走,有许多官吏模样的在挥鞭催赶。 萧正源穿着衣服也觉得十分寒冷,但见那些上了山的人影逐渐僵硬,扭曲碎裂,最终不成人形,期间痛苦哀嚎声不绝于耳。 忽听万俟冥大声道:“回!” 萧正源眼前景象一下消失无踪,左右仍是草绿树茂的景色。 万俟冥沉沉声音道:“你可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萧正源摇摇头。 万俟冥道:“那是第八层冰山狱。凡是通奸、不义的人,都会入此受苦。” 萧正源激灵打个冷战。 “我算得出,你心中有一女子,你和她前世本是夫妻,你那时身为将军,新婚后出征在外,死于他乡,她后来改嫁,虽说生育了子女,还是对你念念不忘,冷落了她的夫君,令对方半生伤心。今生她们缘分仍未了结,与你只有相识之缘,但并无男女姻缘,虽有两厢深情,却犹如劫难。如果勉强为之,只怕没有好的结果。前时若非有人与你分劫,你已该死去。人之在世自有伦常,一言一行总有因果,你要想得清楚该怎么做啊。”万俟冥掐指边算边说,突地呕出口血来,萧正源吓了一跳,急忙扶住他,问:“义父,你怎么了!” “这些话涉及命数本不该吐露,带你看的、对你说的已经太多,也罢,为了点明你,受这点伤又何妨。”万俟冥不停苦笑着,“孩子,这世事不是表象上看来那么简单,更非人力能够轻易明白,每件事皆是公正不移的,以后要听为父的劝告啊。” 萧正源鼻子酸楚,扑通跪下,叩了三个响头,悲声道:“正源何德何能,让义父如此对待,请义父以后万万再不能这样为我自损身体了。” 他心里黯然想:原来她也曾让洛成伤心,可前世她心中有我,今生心中也有我,为何又偏偏不能在一起呢…… 万俟冥擦干嘴角,慢慢道:"为父这两天也在细细琢磨你的事,只是算不出开解之法。" 萧正源听到这话,不由也忧虑道:"前时因为情急救人,内功突然自行恢复,原以为这便是关键,可是随后心神稍一变化,内功又会消失。可之后每次恢复都似乎比之前更艰难。" 冥冥数二 万俟冥忽的笑道:"为父倒是有个口诀,你可试试。" 萧正源颇感好奇,"哦?" "你去太和,无非也就是学他们守心的本事来针对你目前的情况,我这昆仑意的作用也不见得比他们差呀。"万俟冥神态间满满的自信,"来来,你且试试再说。" 他附耳对萧正源说了片刻。 萧正源暗笑,义父也太过谨慎,这四处无人,谁能听取去?可也见得他何等珍视这口诀。 等万俟冥说完,他复述一遍,万俟冥改正他背错之处,告诉他各处要领,两人边说边走,不觉间到了凤城城门前。 城中来往百姓很多,万俟冥望着人流,手指掐算,眉头紧紧锁起,欲言又止,对萧正源道:"为父去城西门外等你,你办完事情便去找我。" 萧正源好奇心起,问:"义父何不一同去?" 万俟冥摇摇头,道:"好啦,你快去快回。"说完向远处走去。 萧正源只好独自进城,沿路打听县衙方向。 凤城本是小县,衙门略显陈旧,大门前有两个值班衙役。萧正源说明来意后,其中之一跑去通报县令。 不多时,有人出来带领萧正源来到大堂中。 县令坐在一把木椅上,目光冷冷,等萧正源走的近了,发问:"你是替向校尉报信的人?" 萧正源从怀中掏出羽檄,刚要开口,忽听有人喝道:"大胆贼人,你可想到害我不死么?" 萧正源抬头看时,从堂后出来个汉子,不是向满是谁? 可他又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是声音略有不同。 县令阴冷一笑,"本官倒是佩服你的胆量,可事到如今,证人在此,你不如实招供定叫你生不如死!" 向满怒道:"说,你是受谁指使,截取羽檄有什么目的?" 萧正源先是惊喜,而后一头雾水,茫然道:"向校尉,是你亲手托付我来送这羽檄的,怎的不记得了?羽檄在此,我能有何目的?" 向满气冲冲接过来,翻来翻去看看,撕个粉碎,大声道:"这是假的!" 萧正源愕然道:"在下处处小心,怎能做假?" 县令拍了拍手,"不动刑具,料你也不会开口,来人,先将他关押下去,来日审问。" 一时冲进几个衙役,如狼如虎,拿绳索困住萧正源便拉扯出去。 萧正源还要辩解,背后有人用黑布袋子套在他头上,其余人围住拳打脚踢一顿,竟是下了狠手,他又是冤枉又是疑惑,有心反抗,却浑身疼痛无力,不多时,萧正源被拖到牢房中,铁锁哗啦一响,牢门已被锁住。 萧正源努力伸手摘下罩在头上的袋子,仰躺在地面,浑身散架也似。 牢房中发霉馊臭的味道贯入鼻腔,令他不住咳嗽起来,他虽百般疑惑,也知当前情况由不得他胡乱猜想,当即努力回忆万俟冥教授的口诀,默默演练,初时心里起伏不定,渐渐平稳安宁下来。 虽然真气仍没有恢复,萧正源此时已在忘我状态,并未在意,又过片刻,太微真气随着他所想涌遍全身,此时他心灵已达空明澄澈之境。 一个模糊身影突地跃跃欲出,萧正源似乎认得那身影,心头一紧,将口诀又背一遍,那身影如炊烟袅袅,似要消散,可扭了扭,化作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萧正源不停背诵,那身影不断幻化, 这时说话声响起,萧正源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县令与向满走进来,瞧着鼻青脸肿的萧正源,县令道:"我已调开所有人,你速速解决了他。" 向满快步上前开了门,呼的一掌直拍萧正源头顶,萧正源身子一翻,避过来掌,伸手欲抓向满,哪知向满异常敏捷,飞快后退时顺手将县令扯过阻挡萧正源,自己已逃了出去。那县令见事情突变,吓得腿一软,几乎跪倒,大叫道:"来人啊,快来人。" 萧正源灵机一动,转身作势吓他,那县令竟吓得尿了裤子,惊骇中叫道:"饶命!" 萧正源逼问:"他是谁?" 县令浑身抖道:"下官不知,真的不知,下官只是收了银子办事而已。" 此时,衙役几人冲进来,可眼前人影晃动,不及反应,萧正源早出了大牢。 外面竟已到夜晚,他藏身夜色中,翻屋跃瓦悄悄出了县城,虽然万般不解这番变故,但羽檄已毁,向满反复,他也无可奈何。当下最紧要的是去太和山。 萧正源刚刚西城门外,一堆乱石后转出来万俟冥,听萧正源简单诉说了经过,并不以为然。 "我劝你还是尽快启程去太和山的好。"万俟冥捋了捋胡子。 萧正源叹道:"此间的事凭我如今的力量难有做为。我也打算就此离开了。" 万俟冥笑道:"好好,为父陪你去。"他拉着萧正源的袖子,藏不住的喜爱全流露在脸上。 二人有意避开是非,连夜赶路,万俟冥见萧正源心事重重,仰望夜空晴朗,繁星明亮,便和他谈起天文星宿来。 萧正源初时未入心,听来听去也有了兴趣,什么"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什么"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属。" 万俟冥边讲边指, 刚说到一个“紫”字,忽地咳嗽起来,萧正源急忙抚着他后背,只见他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本书来,“你若愿意,可以自己看看。” 萧正源接过,那书面无字,顺手翻开,一页一页画满了点线连接成各种形状的图形,却无字说明。万俟冥暗中观察,见萧正源看了两页,眼神越来越专注,不停地翻看,心里不解,“难道他看得明白?” 其实萧正源的行云流水诀并非是机械地将所有兵器的招式化成剑招,兵器各有各的形状,各有各的特点,怎么能轻易转化得了呢。 他实则是感其意而化其实。这门功夫仅能依赖个人领会其“意”的程度,决定“化”用的程度,而正是一个“意”字过于抽象,难倒了太多人,甚至有人都不相信这“意”存在与否。至于“审气法”,更是以“意”观察微小,洞察毫末的功夫。 冥冥数三 星图虽是萧正源第一次见到,他只觉得其中意向深邃,无边无垠,翻到最后一页,之前那些星图似乎在脑海中活了起来,飞腾旋转,自动排布整个天际,辉光闪烁,照得他心里无比明亮。 万俟冥等他看完,疑惑道:“你自己……看明白了?” “不明白……”萧正源脸色一红,笑道:“没有字,不知是什么意思。” 万俟冥收回书来,“这画的是星图,天上明星似无秩序,实则各有各代表的含义……” 萧正源仰望着天空,正在好奇,忽有一道长长的光带划过天空。 万俟冥眉头微皱,叹口气,“这说起来话就长啦,为父倒想和你多说一说……可惜……” “可惜什么,义父路上和我慢慢讲便是。”萧正源不解,侧头看他。 万俟冥苦笑说:“我……不能和你同路了,眼下有些事,为父要立刻赶去。”看着萧正源诧异神色,问:“为父教你的口诀有用么?” 萧正源笑道:“有用的。” 万俟冥拉起他的手说:“提真气试试。” 萧正源默默背着口诀,真气生出,这时万俟冥在他右手腕一按,真气顺手臂缓缓集中在万俟冥按的地方,“嗖”地钻入万俟冥指尖。 萧正源不解发生何事,还怕伤了他,急忙撤回真气,可真气已不听他调度,源源不断地冲出。 萧正源心中焦急,意识中一阵模糊,竟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天光大亮,万俟冥不知去向,只留了张布条,写着:“吾儿珍重,自有再会之日。” 萧正源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义父为何匆匆离去,右臂一抬,竟有绵软的感觉,心里慌乱,定神去提真气,好在真气顺势生出,只是过程似乎又艰难几分。 萧正源一路上走走停停,边想办法吃饱肚子,边急急赶路,好在所剩路途不算多远,总算来在太和山下的镇子上。 太和峰峦众多,岩洞无数,飞涧如网,泉池群涌,峻拔景象比比皆是,就连山下集镇也沾染着灵秀之气,景色怡人。 时至午时,他不知沈幽语是否提前到了,在镇子里边转边找,却没注意镇子中心有座酒楼的尖顶上正立着一人,远远发现了他,双臂张开如大鸟一般飞落下来,许多路人吓得叫出声来。 “师傅大哥,我们找得你好苦。”这些时日不见,孟云长高了,也瘦了,身形变得修长起来,双目清澈泛光,痴傻之气渐无,他落下不多时,沈幽语伴着一声“萧哥哥……”也出现在近处,萧正源看她面纱下是掩不住的憔悴,双目带着血丝,肤色黑了些,双手也变糙了,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又要照顾孟云,一定受了许多的辛苦。 “妹妹……你受累了。”萧正源心有愧疚,轻轻拉起她的手,上面有两道浅浅伤口,也不知是做什么留下的。 沈幽语红着眼圈,哽咽道:“哥哥到底去了哪里?我们怎么也找不见,只好先来这里等,等又等了半月,真要急死了,每天……”说着说着豆大泪珠滚落。 萧正源抚着她手上的伤口,“哥哥这不是好好的嘛,哭什么?”顺势擦了擦她的脸。他刚刚到镇子就被高处的孟云发现,想必这两人天天在守候着自己出现,心里不由一热。 孟云捂着肚子道:“姐姐,午时快过了,还是先带师傅大哥吃饭吧。” “你就知道吃。”沈幽语破涕为笑,瞪他一眼。 三人边说各自经历,边返回居住的地方,这次租的院子中有四座茅屋,只是更加偏僻粗陋,租金更少。 明了本来在院中坐禅,听见脚步声,便猜到萧正源到了,远远迎出来,扯着问东问西的,萧正源一一回答,之后告诉众人自己打算尽快去太和山拜访。 第二日,萧正源只带沈幽语,顺山路向上往天柱峰而去,走了半个时辰,石阶细窄陡峭起来,过了这一段,现出一处宽敞平地,萧正源见沈幽语额头微微有汗,便说:“妹妹,歇歇再走吧。” 沈幽语伸袖搌汗,不及答应,山上风风火火飘来一人,只因他速度奇快,就似在阶上飘落一般,快到二人面前,倏忽停了身形。 萧正源暗赞:好轻功! 来的是个邋遢道士,约莫四十岁左右,拎着个葫芦,浑身散发出酒气,方脸上污垢几乎遮住肤色,胡须粘在一起,道冠道袍上布满泥污,背着一柄破旧拂子,稀稀落落有几根麻。 道士一呲牙,拍手道:“咦?男娃娃,女娃娃,男娃娃心里有女娃娃,女娃娃心里有男娃娃……” 萧正源见这道士疯疯癫癫,先来了段绕口令做开场白,想拉着沈幽语绕过他,沈幽语觉着道士张嘴时,浓浓酒气传来,以袖挡着鼻子,脸上一红。 道士却不依不饶,“你且停下!” 太和行一 萧正源无奈,躬身说道:“在下欲登山拜访屈真人,还请道长行个方便。” 道士“嗤”地一笑,“这山那么高,上去干嘛?你拜访我不是一样吗?” 萧正源犹豫一下,道:“在下的疑问,只怕道长不能解答,所以……” 道士双手叉腰,瞪眼说:“娃娃,我是好心,山上都在接待那姚节度使,准备祈雨的事,哪有人会理你?让你对我说就对我说,哪里这么多废话!” 萧正源见道士使性子,也觉为难,索性问道:“在下真气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是何原因?” 道士听了皱皱眉,挠挠头,道:“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萧正源几乎就此泄气,耐心说:“既然道长不能解答,还容我上去问一问。” “等等”道士不紧不慢举起葫芦,摘了盖,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抹抹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没说不知道怎么去解这件事啊。” 萧正源满是不信,一时也不做声。 道士不在乎他那神情,忽的抽出拂尘点来,萧正源急忙双手接架,由于心神惊慌,真气一时也没有恢复。 道士点中他手臂,再一转,又点中他小腹,接着点中双膝、双肩、额头,速度之快,萧正源愣怔间他已收回拂尘,沈幽语虽然在他身旁,也没来得及救援。 真气缓缓出现在经脉里,萧正源心中惊骇却不减,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那拂尘来的虽快,但他觉得也是可以拆解的,可他偏偏就没能拆解得了。 如果说原因,他似也难以形容明白,就觉得得那拂尘仿佛是超越了时光距离,在出手与到达之间缺少一个过程,所以他无从拆解。 道士打个酒嗝,笑嘻嘻道:“男娃娃,你明白了吗?” 萧正源一头雾水,但也明白眼前道士定是高人,连忙赔礼道:“在下眼拙,请前辈恕罪!” 道士撇撇嘴,“我算什么前辈,他们都叫我牛鼻籽,你也这么叫。” 萧正源急忙作揖道:“在下不敢。” 道士瞪着眼喊道:“不叫,好,我踹你下去!” 萧正源万般不解,只好说:“牛……牛前辈,在下不明白,还请指教。” “呸”道士一脸的不屑,“胆子小,悟性差,怎么指教。” 萧正源忙再作揖道:“牛鼻子前辈,请指教。” 道士歪着头,盯着萧正源,好一会才说:“我本姓牛,家中贫苦,母亲有孕时常常缺食挨饿,眼看临盆在即,她饿得浑身无力,唯恐不能顺利将我生下,哀求着想喝肉汤,父亲采了菜籽榨油,捡了一家屠户扔的猪鼻,才做好了汤给她喝。虽然生下我,她却耗尽了生机。父亲为我取小名鼻籽,乃是为了记这往事,别人不知所以,以此名取笑,可你呢?” 萧正源汗颜道:“在下因字生义,误解了,惭愧。” 牛道士说:“你能遵从本心叫我还是好的,可惜本心不纯,本心不纯便无法超越自己,切中要害。”他拍了拍萧正源肩膀,“刚刚见你经脉本空,随后有真气恢复极慢,似乎已经有人指点你恢复的法子,不过应该解不了根本。” “正是,在下时而认为找到问题所在,时而又觉似是而非,很是费解。” 道士正色道:“指点你的人中似有在佛门中的,我身在道门,合起来赠你一句‘以空明见本心,以有无任自然’。” 萧正源重复了几句,脸现疑惑。 道士叹息道:“这根本在你心,若是无便是无,若是有便是有。” “噔噔噔噔”,远远有人在喊,“那里那里,快快,抓回去。” 道士突然跳起来,骂道:“你这娃娃太笨,怎么说都不明白,我先走了。”一溜烟跑下山去,随后十来个小道士跑下来,萧正源拦住一个,问道:“请问小道长这是干嘛?” 小道士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怒道:“干什么?疯师叔把法器摔了、节度使打了,闯了大祸了!” 萧正源愕然问:“在下还想拜访贵派……” 小道士嚷嚷着打断他,“山上乱成一锅粥,哪会有人管你……”直起身来,追了下去。 沈幽语见这些情景不禁捂嘴发笑。 萧正源无奈,对沈幽语道:“罢了,我们下山吧,看来这趟不成了。” 沈幽语柔声道:“难怪那道士说哥哥笨,我倒是观者清明。” 萧正源奇怪道:“你明白了?” 沈幽语说:“哥哥似是迷失在某处了。” 她边向下走去,边说:“哥哥想想道长的赠语。” 萧正源紧皱双眉,“妹妹,我还没有认识到本心和自然是什么,前时我也认为找到关窍所在,有人传我口诀,也起了作用,可我达到那种状态时总感到隐隐的茫然,似乎我要做的,又不是我真正想做的,或者就像道长说的——不纯。” 沈幽语沉吟片刻,“所以我觉得是哥哥迷失了。”她摆弄着衣角考虑着如何说下去。 “这段时间,每天看着孟云在练习你教的心法,我问他是什么感觉,他说是混沌含光。我也费解了好一阵,混沌时万物不分,怎么能含蓄光明呢?” 太和行二 萧正源知道这是太微息的口诀,此时听来,似乎有所触动,但怎么也找不到触动的是何处。 “哥哥教我的剑法,我每天都会练一遍,这让我想起哥哥的剑相传是神斧一角所铸造,那神斧是用来分开混沌的,在孟云看来,分开混沌的也许是光明,在我看来,分开混沌的是神斧,这是不是各自的本心呢?往往我们将有些事物对立起来,可是心境不同时,会不会有同存的一天呀。” 萧正源浑身一震,喃喃道:“可是,可是我和孟云不一样,他心里少有欲望,是真正的空明和自然啊……” 沈幽语笑道:“原来傻傻的也不是坏事,哥哥如果明白了,那总会有解决的一天。” 萧正源苦笑道:“也许吧。” “哥哥想做到的就能够做得到,对于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沈幽语的笑容中有一丝苦涩,让萧正源不忍注视。 “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们都能超脱出来,活的轻松些。就像这些深山里无人识得的杂草,风吹雨润,宁静安然。” 沈幽语默不作声,紧紧捏着衣角。 回到住所,萧正源前思后想,觉得牛道长所说的话含义颇深,自己并没有完全明白,眼前自己的状态和心境都过于不稳定,如果想找寻家人,必须要解决这些问题,他打算在此地落脚一些时候,如果有机会再上太和山一趟。 萧正源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大伙听,各人都无意见,在他来之前全靠沈幽语调度支派,才能让孟云和明了赚了工钱糊口,她精打细算之下,还有了些积蓄。 孟云心智虽有所改善,仍是简单纯朴,明了比他强不了多少,就是一个武痴。 萧正源一得空闲带着他两个在镇子上找体力活,好在镇子上米店、酒楼、杂货店隔几天都需要临时劳力搬运货物,孟云和明了有的是力气,萧正源也乐得这些收入不低,还能够省出大部分的时间做其它事情。 他劝沈幽语好好休息一阵,沈幽语刚刚和他重逢,心里喜悦,更不愿意闲着,仍旧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 这天酒楼库房中有许多积攒的杂物需要整理,店主找了孟云和明了去干,萧正源陪着两人从早晨干到晌午时分,刚刚坐在地面休息,隔壁单间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来了客人,就听有人说:“多年未见,贤弟已坐到节度使的位置了,可喜可贺。” 另一人叹息:“在其位,就要谋其政。老哥逍遥自在,比我强得多。” 那人道:“见你如此,我却欣慰。” 另一人轻轻敲着桌子,“从我上任均州,白发屡生,旱灾蝗灾正严重时我曾进京面圣,路上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老幼相扶,那时自惭无能啊,后来亲见圣上捉了蝗虫吞下,‘当蚀我心,无害百姓’这句话至今响彻耳边,之后蝗虫虽退了,旱灾却未消停。再后来接圣命祈雨,竟被个疯道士捣乱。弟弟我每入梦乡总能听见老人哀嚎声,幼童哭泣声,从没睡过一个整觉。” 一人重重拍在桌上,“正是要你这有父母心的父母官那,来来,浮一大白!” 片刻后,另一人说:“我听说五龙岭上有处大池子,常现龙气,所求灵验。我想去试一试。” 一人惊呼道:“贤弟有所不知,要到那池子非得翻越艰险,极难到达,沿途更是诡异,十人去无一人回来,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另一人叹道:“到这里也有些时日,什么法子也想了,唯独这个没做,我想去试试。” 一人不停嘴的苦劝。 “若不能解治下百姓疾苦,我哪还有脸面做这个官呢?凡一丝希望,也得握住。”另一人语气沉重,似有千钧。 这下两个人都不做声了。 半晌,一人才道:“好,陪我喝了这杯,老哥陪你去!我自问还对这山里道路有几分熟悉。” 另一人笑道:“我怎敢连累老哥,今日便不说这些了,相聚不易,来来,你我喝个痛快。” 萧正源略有所思,附耳对孟云低语,孟云连连点头。萧均出门买来干粮水壶给孟云带上,只和明了回了住处。 明了和孟云两人感情已深,许久不见孟云回来,询问了多次,萧正源只说有事要他去办,明了老大不高兴。 过了两日,傍晚时分孟云终于回来,原来他按照萧正源吩咐,一直跟着隔壁说话的两人到了一处宅子,果然有一人夜里偷偷溜出,进了深山,孟云暗中跟在后面,但凡有异常,他都事先查明,有野兽,他都事先赶走,那山路果然难走,也可怜那人,不知摔了多少次,总算找到五龙池,跪在池旁又是咣咣磕头,又是低声祷告,奇怪的是池水无端聚集成柱,摇摇晃晃升到半空,哗啦又散了下来,把那人吓得从池子旁滚落下来,定了好久的心神,这才跌跌撞撞出了山。 他把路上所见一一说了,萧正源夸他做的很好,孟云美滋滋的,晚上多吃了三碗饭。 接下来日子如常,几人其乐融融,萧正源对万俟冥所传的口诀又有新的领悟。 这天萧正源练功完毕,无意中瞥见盐罐中无盐,恰好也想出门走走,带了铜钱去往盐铺,路上发现行人少了许多,个个面带愁容,他不明所以,在买盐时问年轻伙计:“小哥,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么?” 伙计一愣,“什么事?喔,您是生面孔,不知道这里旱了多久吧,前阵子那飞蝗铺天盖地的,虽然慢慢消了,可还是旱那,最近粮价物价一直在涨,这两天涨的更多,各处生意也不好做了。” 萧正源心思多放在了自身,没有留意所到之处都没有下过雨,各处都是大旱。他急匆匆回到家,到灶房一看,数袋稻米整齐摆放,水缸中清水满溢,出了灶房,旁边有小小一片菜地,绿色盎然,这自是沈幽语的手笔。 萧正源不由感慨,沈幽语一直在默默打理这些事务,使自己做什么都安心无后顾。 玉人别 沈幽语做工归来,见到盐罐满了,一边笑问是谁买的盐,一边打开橱柜,原来里面已有了一小麻袋的盐。 萧正源干咳几声,叫过孟云,说每顿饭他吃的最多,以后要少吃几碗,孟云满脸委屈,可怜巴巴求助沈幽语。 夜间霹雳大作,惊醒了镇上许多人,随后哗哗下起雨来。 大雨连着下了几天,久旱终于迎来甘霖,镇子热闹了起来,人人面有喜色。 萧正源有了空闲,便去整理菜园,想为沈幽语分担事务,因为大雨连绵,园子里积蓄雨水,他用铲子将陇旁的淤泥疏通清理,积水随之流出,孟云和他讲的五龙池景象忽然浮现脑海,他抓起泥巴做成墙堵住水沟,积水不能排出,越积越多,最后冲垮泥墙奔涌而走,萧正源又堵住,这般反复三四次,他忘了手上沾着淤泥,重重拍了下额头,自语道:“我怎的糊涂了……” 匆匆在园子旁挖了个深坑,将垄沟的雨水疏通导引到这个坑内,忙完这些,回到屋中凝神趺坐,变换心神,令真气不断消失恢复。 内观多时,渐渐看出端倪,他觉出真气出现时心脉处有细微波动,这种细微几乎融入呼吸起伏,太难察觉,如果不是他自水渠处被点醒,也难以将这变化当一回事。 自丹田经脉各处依次涌现真气后,他将心神变化,真气似乎突然被截断,接着便渐渐消失,似乎龙吸水一样被什么吸光。 经过数次他更加清晰感觉到经脉边界涌出两股几乎不可见的波纹,合在一起,堵截了脉络。就像他以心态建立堤坝阻隔那波纹,可蓄力久了,波纹如潮越来越多,一旦堤坝不能承受,那么就会溃塌。 萧云均再观察数次,冷汗已冒了出来,每重复一回恢复和消失的过程,波纹形状比之前要更细密一些,更扩大一些,这意味着经历更多这样的过程,这种阻隔会不断增强,这也许是他感觉恢复真气越来越困难的原因,或者某一天再也无法恢复也说不定。 形象的说,这更像是一种能够不断加强的锁。 从之前神秘道士,周庸等人的说辞中,萧正源不难明白,这锁的钥匙便是自己心中那股情思,他发自心底思念赵锦嫙,甚至爱屋及乌,时常想起小琮儿稚气的脸蛋,他告诉自己要放下这种思念,他明知道两人间的感情有违伦理,却又无法放下,这感情掩盖过他的理智,心里的苦恼无处诉说,绵绵密密积累起来。 或许赵锦嫙是他的第一个恋人,又或者是两人经历患难生死,思念是他不能抑制的疯狂生长的藤蔓,茂盛着缠满了他的内心,就算他能够模仿那种舍生救人的心态,那也不过是这藤蔓露出一线地方容他去透气的假象,却不可能给他自由与真实,因为这些藤蔓裹挟的复杂欲望是萧正源自己也没有完全看清的。 找到了可以开锁的钥匙,这结果让他反而垂头丧气,不住暗自问:为什么?为什么我心里有她就不行呢?什么前生今世,什么姻缘因果。 他的心口一阵紧缩,疼痛使他有些癫狂,用力捶打着自己。 “哥哥……哥哥……” 是沈幽语的呼唤,原来她回来了,看到萧正源的样子不明所以,双手用力摇晃着萧正源的肩膀。 萧正源总算清醒了些,一抬头,遇上了沈幽语因惊惶大睁的眼瞳,眼角是亮晶晶的泪,他喘息道:“没事,我没事……”想挣扎着站起,“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沈幽语惊呼一声,手忙脚乱扯下一片衣襟给他擦拭。 孟云和明了听到动静,也都赶到门口,一起愣怔着问:“怎么了?” 萧正源吐出血后,神志清醒许多,心力憔悴,任沈幽语紧紧抱着,才觉得有一丝安慰和暖意。 从此后沈幽语几天没有出门,总是时不时转到萧正源门前,时不时探头看一眼,见他恢复如常才算放心。 与此同时,萧正源已下了决心。 既然不能逃避,那么就该面对。这样拖下去,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画地为牢虚度时光。他不能这样,还有事情要他去做,还有家人要他去找。 他要去寻赵锦嫙,至于有什么结果,他不知道,但是这必须是他要面对的。 他把想法告诉沈幽语时,这个女孩用贝齿紧咬着下唇,垂头盯着地面,半天才一字一字说:“我要跟着哥哥。” 萧正源故意表现得很轻松,“你若走了,这两个傻子没人看管还不闯祸么?” 沈幽语不答,还是一字一字道:“我要跟着哥哥。” 萧正源苦笑说:“妹妹,你要知道我有必须去做的事。”他摘下蒙尘剑来,递在沈幽语手上,柔声道:“这剑我一向视如生命,现在将它托付给你,妹妹就让我没有后顾之忧的走这一趟吧。” 泪水迷蒙着沈幽语的双眼,紧紧抱着剑,低声说:“为哥哥做什么我也心甘情愿,只是我不放心。” 萧正源手抚着她双肩,朗声道:“我的功夫不是能够恢复了嘛,不用担心。” 沈幽语摇头,“是真的么?哥哥以为……以为能骗过我么?”说到后来几乎声不可闻。 萧正源眼圈已红,是啊,自己隐藏的担忧和痛苦,可能是瞒不过眼里全是自己的她。 他已不是从前那个自信温润的少年侠客,可她从没有说破,从来都在困境中为自己树立着信心,今天她说了,可见她心里矛盾已极,担心已极。 萧正源深深吸一口气,“也许这是我的劫数,需要我依靠自己去真正的化解。如果你们随着,我难免会有所依赖。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也不能再这样继续活着,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沈幽语急忙道:“不,不,哥哥要好好的活着,在我心里哥哥是最坚强的人,哪怕什么都失去了,他也不会放弃。” 萧正源笑道:“这便是了。这把剑你先保管着,我一定回来拿。” 沈幽语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无法说出,扑在他双膝上哭了起来。 过了两天,准备好路上带的东西,萧正源随便找个借口说要远行,叮嘱孟云要听话,出门时竟没有敢看沈幽语一眼。他心里无比的杂乱,他不是不知这一走世事难料,生死也难料,能不能再回来更是难料。可他得走,得在完全失去武功之前找到解决的办法,否则他这一生都将晦暗悲叹。 沈幽语从他背影里看到了那一切,紧紧握着蒙尘剑的手一直在抖,可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眼里也没有流出一滴泪水。 情关绝一 萧正源直奔青州,辗转到了洛庄竟发现庄院空旷无人,询问了周围的人才知道庄主与家眷述职青州军,离开数月了。 萧正源只好再去军营打听,结果又一次扑空,好在有消息说一位何姓将军新收了几个江湖幕僚,因西南起战事,调任走了,目的地是“凉州”。 萧正源只好振作精神继续追赶,一路上身体的变化越来越明显,真气不但恢复更困难,体力也更加孱弱,赶到凉州军营时,萧正源觉得几乎用尽了精神气力。 他坐在地面休息了一会,已有巡逻的士兵来责问他身份,见他回答没有异常才催促他离开。 萧正源赔笑着,“请问这里有没有姓何的将军?” 士兵一皱眉,“你说的是哪个何将军?” “嗯……他下属里有位赵姑娘,是在下的朋友。”萧正源也不知道将军的全名,他想军营里应该少有女子,提赵锦嫙的话找起来会容易些。 士兵仰头回忆一下,“噢,那位何将军去南边扎营了。” 萧正源还想问出具体位置,那士兵也不知道了。 等恢复体力后,他便往南方走去,不知多久,天色暗下来,萧正源燃起篝火,烤热了干粮刚吃几口,隐隐听见马蹄声,那马来的也够快,片刻到了面前。 原来是一支五人的斥候小队被火光吸引来到此处,为首的看清萧正源容貌,松口气,喝道:“你不知道这里在交战吗?!还不快离开。” 萧正源施了礼,“我在找一位姓赵的姑娘,烦请告知在下她的消息。”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姓赵?” 另一个说:“会不会是赵校尉?” 为首的勒着马缰,“你们看着他,我回去迎一下,到时便知道了。” 萧正源眼看他骑马离开,心里竟然咚咚乱跳。 校尉,难道她有军职了? 不多时,地面震动,约莫数百骑兵赶到,最前面一骑古浪骏马,骑士头戴铁盔,身穿明光甲,不是赵锦嫙是谁。 萧正源一时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仔细确认。 赵锦嫙也认出了他,愣怔半晌,双唇抖动起来,忽的一咬牙,对身旁一人说:“把马给他,你在此待命。” 那人立即跳下,把马缰交给萧正源。 赵锦嫙只是冷冷道:“走。” 萧正源上了马。 随着声“驾”,数百骑兵如旋风向前奔驰,两个时辰后天光微亮,前面山峦起伏,好不壮观。 萧正源不明所以,也没有机会询问,胡思乱想时,鸣镝声响亮,无数箭矢飞来,赵锦嫙双手一挥,所有骑兵临危不乱,在马鞍旁抽出块铁牌拧几拧,听得咔咔几声,变成了一块盾牌,另一手扯动马鞍,哗的在四周垂下许多粗麻条,所有骑兵举盾牌围拢成一团,无盔无甲的萧正源被包裹起来,队伍速度不减,向左疾驰。 中埋伏了!萧元反应过来,却见赵锦嫙面有恼怒神色,低声道:“果然出了状况。咦,这不是……” 那一轮箭后,呼哨声四起,黑压压的骑兵追赶过来,萧正源看到这些人衣甲奇特,也不知是哪国的兵马。 跑出数里,赵锦嫙略感惊讶,她所带凉州骑的战马出自古浪,矫健雄壮,是一等一的好马,后面的敌兵竟并没有被甩开多远。 这股惊讶没来得及消去,赵锦嫙再挥手势,骑兵再向左转,缓缓转了九十度,移动中向追兵右翼冲了过去。 萧正源看出早晚会短兵相接,急忙说:“给我一把兵器。” 赵锦嫙解下佩刀扔给他,自己取出双环,在空中挥动。 骑兵队变换阵型,如锥子般刺穿敌军队伍,短暂交战后缓缓兜转方向,且战且走,不断杀伤敌人。 对方右翼骑兵本来要绕来包围,却发现这小股骑兵像泥鳅一样到处乱钻,抓不住围不得。 赵锦嫙时刻在观察着敌人,发现他们终于放弃了包围的想法,一股脑正面扑来,她下令分做两队,彼此掩护,交替后退。片刻后又在一处地方坚守迎战半晌,等对方合围之势要成了,再次缓慢后撤。 没多久,对方骑兵觉得越打越艰难,越打越吃力,竟有不少人从马上跌落,乱哄哄的一片。 赵锦嫙见时机到了,双环再举,数百骑兵一改不断后退的战法,如猛虎出闸,全力向前拼杀,这一变化太过突然,对方反应不及,前队人马抵挡不住,向后退却,将后面队伍也扰乱不能成形,顿时人叫马嘶乱做一团,半个时辰后,这数百骑兵将数千敌人斩杀近三分之一,又追杀溃逃的敌军一程才停住马蹄,清点人数,只损失三十余人,伤者不足百人。 骑兵们欢呼时,赵锦嫙先指出所有战死同袍落马的地方,让人分头掩埋,自己策马在四处巡视一圈才下令返回,队伍慢行时,有意无意来到萧正源旁边,冷冷问:“怎么回事?你生病了?” 萧正源不由苦笑,原来这场战斗对他来说险象环生,连日奔波本就疲累,现在见到了赵锦嫙,无论什么方法也不能恢复真气,如果不是这些骑兵训练有素,赵锦嫙有意将他保护严密,他可能早被刺下马去,就算如此,身上衣服被划破四五处,狼狈不堪,他发现那件小衫竟是件宝物,兵器弓箭都不能伤它分毫。 情关绝二 “我的功夫已经失去了。” 赵锦嫙瞪着眼睛,满是不信。 一旁有人不识趣,大声说:“我赵大立头一回对女人服气,就说咱们营的将军,有几个用兵能赶上赵校尉的。” 另一个瘦脸汉子道:“每次和赵校尉出来作战,总是赢得稀里糊涂。” 赵锦嫙道:“你们别取笑我。” 赵大立拍着胸脯,“三猴子这话说到心里了,赵校尉,你能不能说说到底咋回事?今天对面少说也两三千人那,咱这几百人怎么就赢了。” 赵锦嫙说道:“你们以后作战要善于观察,咱们被敌人追杀时我发现前面隐有新土,夹杂着碎干茅草,他们应该是挖了陷阱,故意把我们往那里赶,所以不得不杀个回马枪。” “哦……”三猴子点点头。 “至于最后我们退到的地方,你们没有发现地面布满尖利碎石么?之前我用碎木块训练马踏桩的作用就显露出来了,敌人的马匹被石块牵绊,难以作战,前后不能呼应,斗了这么久,也没见对方有援军出现,于是我们就乘他们依仗人多而松懈轻敌这个机会反击。” “哦……”赵大立点点头。 萧正源听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心想:若是这么容易就好了。这场以少打多,且不说仓促遇到袭击能从容应对,之后每走一步都是精准算计,每变换一次阵型都要契合时机,更要看出敌人的弱点见招拆招,结果虽是胜利,在这过程中耗费了多少心血精力,做了多少取舍算计,只有赵锦嫙知道。 赵锦嫙说:“敌军的个人作战能力出乎意料的强悍,我们这次不过是侥幸得胜了。” “他们并不是吐谷浑的兵,以前没见过啊。”队伍里有人说。 赵锦嫙点点头。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原本这里驻守着一队人马,每天都会有联络,昨天却没有按时来人送战报,凉州营方面没有当回事,赵锦嫙隐隐不安,请命前去察看,才有了这场遭遇战,也无意间使得强敌胆裂,否则凉州局势必将陷入绝境。此时她对凉州的局势更加不安。 走了没多久,前路忽被一人拦住,赵锦嫙看清那人容貌,吓得几乎握不住双环。 沈星郎静静的在路中央站着,他已经发现了萧正源,他不在乎这数百骑兵,他要先杀的是萧正源,他以为又是萧正源故意作对坏了好事。伐世费尽气力蛊惑吐蕃出兵奇袭,结果一场以少打多的战斗使得吐蕃战意全无,不愿再正面对抗强悍的大唐骑兵。 赵锦嫙厉声道:“五十人一队,全速返回军营,不得相互照应,不得跟随我,违令者斩!”说着一拍萧正源的马,萧正源身子摇晃,被坐骑带着飞驰而去,赵锦嫙紧紧跟在后面。其余人哗啦散开,分作几路奔逃而去。 沈星郎闪身抢过一匹马,追着二人赶来,看着前面的人影,他的眼神冷酷的像一匹孤狼,似要慢慢看着猎物受尽死前的折磨才能甘心。 二人不辨方向慌乱跑了许久,前面赫然是道断崖,萧正源暗自叫苦,如今强敌在后,自己功夫全失,难不成到了绝路吗? 赵锦嫙停在崖旁,静静看着萧正源,忽然摘了头盔狠狠扔在地面,大声道:“我恨你!我恨你!” 萧正源愕然,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扔下我一个人!为什么?” “背人伦而禽兽行。我留下,只能伤你家人和女儿的心。”萧正源黯然说。 “那你就伤我的心么?”赵锦嫙苦苦一笑,“我只想告诉你:我恨你!”说罢,从马上向崖下跳去,萧正源急急滚落下马,纵身也跟着跳下去。 赵锦嫙所做的他能够理解,二人无论如何也不是沈星郎的对手,与其被抓住,不如自己了断,他也从她眼中看出一点绝望,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别的什么。 他紧紧盯着下落的身影,心里要救她的念头无比强烈,心里完全被这个念头占据,不再有任何情欲情感。 真气乍现! 萧正源身子活动起来,快速脱下袍子,用力甩出,将将缠住她左臂,向上拉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他伸臂紧紧揽住她腰身,眼睛不断观察着周围,赵锦嫙只是冷冷盯着他。 “我不会让你死。”萧正源边说边用袍子去卷生长在崖壁上的灌木,可是下坠的力量太大,袍子扯烂了也没有多大作用,眼见就要落到崖底,他只有孤注一掷,看准时机奋起全部力气,双脚平平蹬在崖壁上,就势向旁翻滚卸力。 地面枯草枯枝很厚,宣软有弹性,就算这样,接触地面那一刻,萧正源觉得整个人都要碎裂似的,他咬牙紧紧抱着赵锦嫙,用手紧紧护住她的后脑,任凭翻滚颠簸,毫不松懈。 滚出足有十丈,萧正源后背重重撞在一块巨石上,两人这才停了下来。 在颠簸中昏厥的赵锦嫙缓缓醒来,一眼看到紧紧抱着自己的萧正源口角不断溢出鲜血,一挣之下,竟然挣不开,急的她叫道:“正源,正源!” 她看到旁边的巨石,恍然明白了,挣脱时,萧正源又大口喷着血,含糊着说:“没事……别怕……” 赵锦嫙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坠崖时,她感受得到脑后那只手多么炽热,感受得到他眼里救护她的纯粹和迫切,为了救她,他什么也不顾,还不能证明他的心里自己有多重吗?就算自己恨他,那真的该恨吗? 赵锦嫙抱起他,找了平坦的地方,铺了枯草,将他放上去,紧握着他的手。 萧正源昏迷之前,喃喃说着:“别怕……” 赵锦嫙看着萧正源的脸色越来越灰暗,心里又渐渐变凉了。 “放心,如果你死,我也不会活。”她说的十分坚决,脑海里突然浮现女儿的样子,父亲的面庞,又觉不舍起来。 父亲最近卧病在床,又有了来历不明的强敌,军营中的将领她大致都了解,有谁能扛起这个担子呢,和吐谷浑僵持了这么久,难道功亏一篑么?自己若走了,女儿怎么办?还有痛改前非的洛成无论对父亲还是对自己都是百般照料,言听计从,到底是夫妻一场,年少时两人间的回忆鲜活起来,她对洛成也已不那么冷了,可这时,他回来了。自己到底该怎么选择? 情关绝三 这一夜,赵锦嫙在胡思乱想里度过,天光大亮时,她紧张的盯着萧正源,见他脸色灰白,呼吸急促,嘴唇干得起皮。 赵锦嫙放开手,四处找寻半天,发现这里是死谷,无路出去。不远处有泉水从高落下,山泉旁生有不少果树。 她采些果子,找了块凹下的石头冲洗干净,放在垒起的石堆上,生火煮熟果子,用碎布吸满汤汁滴入萧正源嘴里,又将果肉咬碎,口对口喂给他。 她抽空用双环砍来树枝,扎成木床,将萧正源挪上去,夜晚蚊虫颇多,她不停用树枝驱赶。 三天后,萧正源脸上终于有了丝血色,傍晚醒了过来,看着双颊凹瘦,面色憔悴的赵锦嫙,努力给她一个微笑。 又过几天,萧正源已能坐起,两人相对坐着相互诉说分别后的事情,原来萧正源离去后,赵锦嫙伤心难过,几天不饮不食,后来禁不住女儿撒娇哄她、老父劝说,这才重新吃了东西。 而后洛成去青州参军,向州府举荐岳父,有位姓何的将军与赵氏父女相谈后,颇为赏识,收为幕僚。 这时凉州边境屡受吐谷浑扰乱,何将军被召去任职,她也就随行到军营,得个校尉的军衔。 军营里大都是粗鲁汉子,一开始无人看得起她,后来见识到她本领,都很佩服,愿意听从调遣。 萧正源觉得她军事能力卓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又觉得军前凶险,不如适当时候脱身的好。 赵锦嫙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如果人人都逍遥自在,无人戍守边境,家国何安?” 萧正源虽讲了讲自己的事,却并没有说失去功夫和她有关。 日子这般过了月余,萧正源已行走无碍。两人多次找寻出谷的途径,屡屡无果。 两人朝夕相对,萧正源用了能想出的所有办法,始终也不能理智对待这份情感,他几乎要气馁。 好在这天赵锦嫙有了个提议,他们之前曾被非战追杀,全靠着两人联手才能生还,之后赵锦嫙就有了创一套剑环合璧招式的想法。 萧正源听了很是赞同,他的行云流水诀本就化尽所见招式,开始时他以奇正环的招式作为基础,可试了试,觉得变化有余,气势不足。又以诡道拳法试了试,觉得阴柔有余,阳刚不足,试来试去,也没有满意的。 于是两人天天为这个争论不休,其实在武学见识上,赵锦嫙确实不如萧正源,兵家这两套功夫更似是剑走偏锋的险招,并不能以偏概全,在这个基础上就无法演化出完美配合的招式。 萧正源心里想的是既然要创一套与赵锦嫙同用的招式,就必须要无懈可击。 为了要达到这个想法,他苦恼不堪,一天晚上他想的累了,仰面躺着,忽地发现夜空群星明亮。一张张星图似乎又活了过来,他慢慢回忆起那些图形,发觉一意贯通,以星图各形象作为基础,结合兵家招式的虚实变化,以及自己所有的学识,用手比划出一套招式,想到兴奋处,跳起来折根树枝练习起来,这一练就是整整一夜。到了天亮时,觉得这路招式仍不够流畅,不能浑然一体。 赵锦嫙见他成了武痴,不由拿他打趣。 “既然和你一起用,就一定要完美无暇。”萧正源只回答了这句,又埋头苦思。 赵锦嫙脸色发红,也提了些建议。 半个月的转眼时间过去了,两人还是没有理清头绪。 赵锦嫙疑惑道:“我总觉得这些招式好像是少了魂魄能够使它们贯通一致。” “我也没想到怎样才能将它们联系起来。”萧正源无奈道。 赵锦嫙举拳打出一招,“招式推演本就很难,比如我的拳法取自三十六策,拿一招借刀杀人来说,就是推自《损》卦,所以才有后来的衔接。” 萧正源皱眉想了会,蓦然抓起赵锦嫙的手,“是啊,我可是太笨啦,易书本来就是解说万象变化的经典,怎就没想到呢。” 赵锦嫙脸红耳热,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萧正源收回手来,好像产生了什么疑问,凝神想着什么,喃喃道:“难道,我这里想错了么?” 想了半个时辰,萧正源这才一拍手,笑着说:“原来是一招啊。”他拿了根树枝,纵跃间唰唰唰舞了一式,赵锦嫙见这一式不同寻常,很是繁琐杂乱。 萧正源想了想,做了些变化,又舞起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锦嫙,我这一招便如太极化生,变做阴阳两爻,生四象,成八卦,再成六十四卦,就有了无穷变化。” 萧正源之前将星图拆分成许多招式,相互连接起来,本就想偏了,这时他脑海里是一副周天星象,意象如海立云垂,树枝婉转,一气呵成一招,这一招蕴含千变万化,气势自足,赵锦嫙眼睛闪亮起来,她也看得出这一招十分精妙。 二人以这一招不断演练,过了几天,终于创出最为基础的招式,之后又将这招式的演化、衔接不停演练,这一次足有两个多月才算有小成,可剑环合璧威力之大,出乎二人的预料。 赵锦嫙笑着说:“起什么名字好呢?” 萧正源心里早有个名字,却没有说出,对她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那……叫比翼双飞剑。”此刻赵锦嫙全是小女儿心思,红着脸说道。 萧正源一笑,:“好,就叫比翼双飞剑。” 情关绝四 两人被困谷中,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剑环的套路上,又过得数月将其演练的已近乎完美。 赵锦嫙练到后来不住惊叹:“想不到我们竟能创出这种厉害的招式。” 萧正源说:“这也不算是我们所创的,星象亘古便存在,周易是前人所整理,我们也不过是发现了其中联系,用在了武学之上。” 他望着高高的石壁,叹息着:“可如何才能出去呢?” 赵锦嫙脸色复杂,转身悠悠说:“若一直在这里,不好么?” 山谷一时静了下来,两人似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萧正源咳了声,道:“我去取些水回来。” 他匆匆忙忙来到瀑布边上,平复着心情,“一直在这里”,他也暗自想过,对他和赵锦嫙来说,这里是世外桃源,远离了一切该负担的东西,能自由自在的相处,只是并不能让他失忆般忘记一切。 心情烦乱的他拾起一块石头远远的抛出去,在瀑布旁砸出朵水花,他在水花绽放时隐隐看见绿色,后面似乎有洞口,他急忙几步跑到近前,横心冲了进去。 果然,面前是黑幽幽的入口,他摸索着走了百步,就已到了尽头,他不甘心的敲着四周,都是厚厚的岩石,只好垂头丧气的返回。 到了洞口时,由于失望已极,一拳砸在旁边的石头上,哧溜一声,他仰头看去,有条绿油油的青藤被缠绕在上方的尖石上,有些被折的断口尚新,看痕迹显然是最近人为做到的,这青藤奇长,似从崖顶垂下。 萧正源愣了愣,转而明白了缘由,心如油烹般的难过。 谷中除了二人,哪还有别人,这必定是赵锦嫙先发现了青藤,又将它藏入了瀑布里,将能够出谷的方式藏了起来。 一旦他们回到上面,他在自身情感、人伦道德之间无法平衡抉择,而赵锦嫙对女儿的慈爱,对老父的愧疚也难以割舍。面临的必将是两情无果,早晚离别。 可留在这里呢,却能一直厮守。赵锦嫙此举虽是逃避,但也算是种选择,正是这个选择,让萧正源更加痛苦,他失魂落魄出了瀑布,跪在果树下痛哭起来。 直到哭得没了力气,心中那股悲恸仍是强烈,他靠在果树上,低落到最极处时,忽然想到佛陀在菩提树下四十九天悟道的典故,自己缺少的是否也正是决心啊。 他挑了块平整的大石,趺坐其上,闭目观心,将所有思维系于一心之上。 过了多时,赵锦嫙找了过来,见到这个情景,便询问他原因。 萧正源瞪着红红的眼睛,嘶声说:“我若不下此石,你再不要和我说话。” 赵锦嫙从没见过他这样子,心里咚咚乱跳,又不敢再问,只好静静守着。 一天,两天,转眼五天过去,萧正源不眠不食,仍不能想出如何从情感中解脱的办法,他神志仅剩一丝清醒,却宁死不愿放弃。 赵锦嫙每天都会将清水,果子放在他面前,她猜到萧正源也许发现了什么,也猜到他决心要为将来找出个答案。她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但作为女人又在亲情的漩涡中挣扎沉溺,她不是没有想过放弃所有,可真要去做时,却无力做到。就像她能够明白萧正源所说过的“背人伦而禽兽行”一样,她也相信萧正源不是不想和她在一起,而是同样有着不能放弃、比男女情感更为重要的东西要坚守。 她理解这些,所以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这样在旁静静守候着。 “上不夺天性,下不夺人伦。”萧正源含糊着说。这些天他与困倦饥饿抗衡,耗尽精力,每一时一刻,乃至每一弹指都在经受煎熬折磨,此时仿佛窒息,身子已坐不稳,从石上栽了下去,他不知疼痛,意识混沌一片,似乎觉得自己全身裸露,恢复到赤子之时,天真无邪,性情纯净。所有桎梏离自己远去,所有思维凝固静止,他漂浮在虚空中,点点星光从身旁划过。 以空明见本心,以有无任自然。 那一刻已在生死之间的他仿佛看到天地间万物生死轮转,诞生和逝去交替,枯萎与繁盛变换,黑与白,水与火,明与暗,呼吸间和谐同存,玄妙无比。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在现有所见到的渐渐变成虚无时,曾经那条恶龙忽又窜出,幻出许多分身,张着如利刃的爪子在他心田中连抓带撕,萧正源忍痛伸手一挥,所有幻影消失不见,恶龙缩成一团微光,他手指轻轻捏动,光团便化成青烟湮灭无踪,他的本心瞬间剔透空旷,广阔澄澈。本心发生极大的变化的同时,意识在逐渐恢复,丹田发暖,真气磅礴涌遍周身。萧正源睁开眼睛,赵锦嫙正在扶着他身子。 她看向他的眼睛,内心仿佛坠入寒冰之中,以女人的敏锐,她看得出这双眼睛里再没有以往对她的眷恋爱慕,这双眼睛如同蔚蓝的海水清澈见底,不再有任何掩藏。 同时赵锦嫙隐隐猜到,萧正源失去武功是与自己有关的,“如果我成了他的负担,那不如放了手。”她正想着,萧正源站起身,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有些茫然,目前的变化他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知道对各种事物的认知产生了些变化。 与面前的女子所有的经历都在脑海里,他仍然是关心她的,只是他对于她的情感似是被筛子筛过,没有了杂质,变得纯粹干净,波澜不惊。 窥天境地,是的,他达到了。 赵锦嫙轻轻呼唤他:“正源?” 萧正源回头一笑,“我功夫恢复了,稍后带你上去。” 那笑容像冬天冰雪上的暖阳,将赵锦嫙的心融化了,她记得上次看到这么样的笑容还是两人被追杀躲避在草丛里时,可是看到那双眼睛,心里没来由一阵伤感。萧正源已将果子吃了几个,喝了些水。 赵锦嫙还在平复着心情,萧正源取了块石子打进瀑布,青藤立即从水中荡了出来,他背起赵锦嫙纵身握住青藤,快速攀了上去,不多时到了崖上。 别洞天一 辨明方向后,赵锦嫙步行返回军营,萧正源不知沈星郎是否还会出现,护送着她赶路。 临近凉州,只见远处狼烟袅袅,似经历过战斗。 萧正源没有陪赵锦嫙进去,留在了营外的树林中,他担心自己的出现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稍晚时候,赵锦嫙骑马出来给他送了饭菜。原来这半年多的时间,吐谷浑数次出兵,好在赵孤云屡出奇计,让吐谷浑损伤惨重,不得不在前日退去。她失踪这些日子,回来的人只将消息告诉洛成,洛成担心赵孤云病中不能承受,编个借口骗过了他,自己在病床前尽力侍候,暗中不停打探赵锦嫙的消息,等赵孤云好转,他将女儿托付到凉州城内,之后在战斗中屡立功劳,已升做八品校尉。可以说,不是他的妥善处置,这个家会分崩离析。 萧正源边听边吃,听到最后说道:“这便好,只是还要小心沈星郎和那支来历不明的兵马。” 赵锦嫙点点头,陷入了沉默,好一会才说:“我对你……你是明白的,可我……不愿成为你的负担……”赵锦嫙眼含热泪,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明白。”萧正源微笑道,“这里的事情了了,我去太和走一趟,之后去找家人。” 赵锦嫙极力自控,仍忍不住拉住他的袖子,浑身抖了半晌,才说:“你要多多保重!”这才扭头上马,跑出了林子。 萧正源知道困于自身情感的痛苦,叹息一声,内心平静如常,另有个疑惑却渐渐清晰起来。 回到镇子时,晨阳刚刚升起,萧正源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正在灶旁忙碌的沈幽语,她也看到了萧正源,手里的陶盆掉落,碎成了许多块,她整个人已瘦的不成样子,似乎萧正源再晚点回来,便要病倒在床。 萧正源看着她扑到自己怀里放声大哭,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想当初离开时,自己也知生死难料,所以将蒙尘剑托付给她,谁能想到这一番经历终于解了这一劫。 沈幽语紧紧抓着萧正源衣衫,哭着哭着晕了过去,很久后醒来,发现孟云在地上跪着,明了撅着嘴站在一边。 萧正源见她醒了,端了碗甜粥,用小勺乘起,吹凉了喂给她,“不单你要照顾他们,他们更该照顾好你,所以我罚了他们。” 沈幽语红着脸道:“我没事的,不必萧哥哥喂,我自己来就好。” “妹妹的付出,我都记在心里,这次让我为你做这一件小事吧。”萧正源缓缓道。 沈幽语又觉羞赧,又觉甘甜,慢慢在勺旁吸了一小口。 趁着萧正源喂粥的空当,她偷偷瞥一眼,也发现萧正源的变化,双目清亮,神色安然,不由微微失望,低声问:“见到赵姊姊了么?” 萧正源说:“见到了。”将经过诉说一遍。 沈幽语忙问:“那……赵姊姊是要和家人在一起?” 萧正源说:“是的。” 沈幽语心里喜悦,又听萧正源说道:“这些日子你安心休养,所有活计都交给他们干,等你身体恢复,我们要去别的地方。” 沈幽语垂目也不看他,回答道:“好。” 岳仙凝被安顿在一所小院内,房屋、院墙、地面都用白色方石建造,院内只有她一个人,满腹的疑问也找不到人询问,大门被道士锁住,高墙也爬不上去,就这样过了一天,连饭也无人给送。 岳仙凝急了,第二天早晨站在院里喊:“有人吗?”喊到嗓子干哑,也没人理她,索性四处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能够攀爬出院子的东西,气得坐下来,手托着腮想办法。 墙外忽地落下一个包裹,里面有干粮,有水,还有一本书,道士的声音悠悠传来:“练好了自己出来。” 岳仙凝有些赌气这道士所作所为毫无道理,也不说话,吃喝完毕,翻书看时目瞪口呆,原来这显然就是将天镜心法补全了的周流归返穹功,她因为机缘巧合失去了内功,正好可以重新修习。只一天下来,进境足可以赶上以前修习一年的进程了。 第二天,道士在外面道:“出来吧。” “我出不去啊。”岳仙凝故意压低气息,显得说话无力。 道士“呵呵”一笑,又扔进来包裹。 往复如此,道士每天必来一次,问上一句,无比的耐心,只是从不进院。 一个月的工夫,岳仙凝只觉得浑身轻巧欲飞,真气之强是从前想象不到的。 白吃白喝了这许多日子,她也有点觉得不好意思,道士又来发问时,她轻轻跳过墙去,嘻嘻笑道:“多谢道长送了这么久的饭菜。” 道士失笑道:“你这孩子,我不过试探你,便要耍我这么久么?” 岳仙凝也觉惭愧,揉着衣襟说:“道长大量,别与我一般计较。” 道士笑着说:“功夫练得怎么样?” 岳仙凝忙跪下,叩了个头才说:“已有小成,还要谢道长的赐书之恩。” 道士伸手说:“把书还我。” 岳仙凝从怀里拿出书来双手递还。 道士将书包起,缓缓道:“我对你也算有授业之实,以后你也可叫我师傅。” 岳仙凝下拜,好奇问道:“徒儿还不知师傅名号。” 道士想了想,“贫道道号始无道人。” 岳仙凝从没有听过这号人物。 始无道人对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想必你也有很多疑问,路上说便是。” 对话中岳仙凝得知,是何时有人踏足岛上建立了“俗海尘宫”这件事已经无从知晓,如今最老的建筑乃是伫立岛中央、历经千百年风雨的三层木楼“祖师阁”与阁后的九鼎塔。 岛上有着许多隐世高人,每隔数年外出从陆上寻回资质极好的孤儿教授武学,传承人脉。 在岛上设有司人院,司物院,司律院处置日常事务,始无道人先带她到了司人院门口。 岳仙凝看到三座大院并排而立,院门上挂着硕大匾额,只是其它两院还有人偶尔进出,司律院却门庭冷却,死气沉沉。 别洞天二 进了院内正房,两张木桌上各有一人执笔书写,抬头看见道人进来,连忙恭敬起身,交谈几句后,递过一面木牌。 道人又带岳仙凝出了院子往上走去,等翻过院后的小丘,眼前霍然开阔,一座方方正正的石城几乎占了岛屿的二分之一,城后遥遥看见有一片圆形石坪,坪上立着座木楼,再远处是九座通天高塔。 道人告诉岳仙凝城中分成四个区域:凤闱,凰闺,文堂,武殿。 凤闱是男子居住的地方,凰闺是女子居住的地方,文堂武殿顾名思义是学习研论文章武学的地方。 始无道人送岳仙凝到凰闺出入两门的入门处便停了步,将木牌递给她,上面写着数字“七百二十一”,道人笑着说:“一个月后我来看你。” 岳仙凝疑惑道:“师傅不讲讲这里的规矩么?” 道人摇摇头,径自走了。 岳仙凝一头雾水,只好进了门去,这块区域内有数百的木楼,围成环状,楼有五层,每层一间卧室。 岳仙凝一边找寻,一边四处打量,偌大的地方,人却稀少,一路上才见到四五个姑娘,见到陌生人也没有任何好奇,微笑施礼便走了过去,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间静室的时候,岳仙凝迫不及待开门进去,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上有白色被褥,干净简单,一张木桌上摆着木筷木碗木盘,桌旁的小木柜里有两套麻色换洗衣服。 远处忽然有铜铃声响起,岳仙凝不知何事,开窗探头望去,只见陆续有人带着碗筷走出屋子,足有数百人,井然有序向外走去,如不是亲眼见到,她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在,之前实在是过于安静了。 岳仙凝也拿起木碗来飞快出了屋子,迎面正好和一个圆脸姑娘挤在楼梯口上,那姑娘退了半步,柔声道:“请。” 岳仙凝红脸一笑,说:“谢了。”快步下了楼梯,汇入人流中。 周围全是女子,有年轻的也有上了些年纪的,几乎都是神色安宁,气韵冲和,有些人交谈,声音也是极低的。 不一会儿到了区域正中,这里摆着众多木桌,排成方形,桌旁放的是一桶桶的饭菜,姑娘们依次走过,自己乘好饭菜,坐在椅上吃起来,整个过程平静流畅,就像是被训练过的队伍,各人进退有度,整齐划一。 接下来的几天,岳仙凝发现其实这里根本没有规矩,更没有人管理指派,每天想睡到什么时辰,便睡到什么时辰,想何时去文堂看书、武殿练武就何时去,完全自由自在,除了早中晚饭食是固定时间,其它事情都是随意的。 时间再久些,她又发现无论何时,这些地方都是一尘不染,秩序井然,每个人都会自觉做一些事情,守着该遵守的规矩,从而使得周围环境保持着最佳状态。在文武比试论道时,男女均等,一视同仁,比文的侃侃而谈,彬彬有礼,纵有见解不同也没有争执,比武的点到即止,很有量度,偶有小处失手,被伤的人也是一笑了之。 她在文堂时,有许多次想要看的书籍被别人先拿走,可只要看书的人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便会询问她是否要看,知道她的心思后就让给她先看。 原本在武殿上她颇有自信,总想争个胜败高低,可实际上以她目前的功夫从未胜过一人,如果不是对方手下相让,不知道会败得多惨,而这样的对手似乎不止千百。 在这里的人们似乎缺少一种叫做欲望的东西。 等到始无道人再看到岳仙凝时,满意笑了笑,这时的她神气内敛,举手投足间礼度从容。 道人将她带到海滩上,教了一门功夫后再次离去,从此每到凌晨岳仙凝便到海边盯着从水面升起的朝阳一刻钟。 岛上延海一带的岩石上建有许多石屋,只不过这里住的都是夫妇,每一户都开垦了田地种植稻谷蔬菜或果树,养殖了家禽牛羊,供给人们食用,可是这些劳作没有报酬,岛上也没有金银钱财,这一切都是自愿而为。 有次出于好奇,岳仙凝向一户人家请教武功,起初对方一味拒绝,可经不起她在门口耗了三天,男主人自重身份,女主人只好应战。结果是岳仙凝百招后落败,这次对她的影响颇大,更加刻苦修习,忽忽一年时光过去,她的修为也踏入了另一片天地,武殿上她少有落败,却也少有胜出。 这天夜间无星无月,漆黑一团,岳仙凝心事渐生,独自到屋外散心,月光下她眸子泛出的竟是蓝幽幽的光。 一道身影借着黑暗在远处飞快掠过,岳仙凝好胜心起随着追过去,纯心要和这人赛一赛。起落间,前面那人出了石城,向石坪而去,岳仙凝这时觉出不妙,那人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纵入祖师阁。 她加快身形赶去,岂料刚刚接近阁楼,那人已惊叫一声,从二楼敞开的窗中跌出,慌乱中发现了岳仙凝,挥着匕首划出,岳仙凝急忙抽流云刃格挡,哪知这人半空中身子忽地僵直,岳仙凝挡个空,这人就似是用胸膛撞在流云刃上,鲜血迸溅,岳仙凝吓得疾退。 光亮闪烁,数人手持火把从阁楼后转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其中的始无道人微微皱着眉头。 有位高髻圆脸的女子去察看了死者伤口,轻斥道:“拿下!” 旁边有个少年是岳仙凝认得的,名叫聂意潇,他手持长枪跪倒向着女子叩头道:“师傅,此事蹊跷还请明察。” 女子目光闪烁看着岳仙凝。 “妙心师妹……”始无道人刚开口就被女子打断。 “师兄不必求情,我自有处置,拿下!”妙心语气斩钉截铁,不容违抗。另两个年轻人上前便要擒拿岳仙凝,岳仙凝满是疑惑,望望师傅,道人只静静看着她,不再言语。 “送她去岛后罚罪潭。”妙心冷冷地说,聂意潇身子不由一抖。 香殒处一 半月过去,沈幽语脸色愈加红润,萧正源在这期间带着孟云、明了四处招揽不少活计,足足赚了一笔,眼看积蓄充足,沈幽语心里安定下来。 这天萧正源带着沈幽语到镇子外的马场,买了匹小白马,沈幽语不知何意,轻声问:“哥哥为何买马?” 萧正源笑道:“你猜?” 沈幽语想了许久,“我猜不出。” “我想去苗疆走走,路程坎坷,便买了这马送你。”萧正源把缰绳递给沈幽语,在怀里掏出一只精巧的银镯,“这是请镇上吴银匠打的,也给你。从我功夫全失后,连累妹妹受了太多苦楚,算是一份不足道的补报吧。” 沈幽语默默接过镯子,低头半晌,两行泪水划过脸颊。 萧正源伸手轻轻替她擦了眼泪,问:“难道不满意么?” 沈幽语抬头抽泣道:“就算萧哥哥没了武功,在我心里也是没人比得上的,哪怕哥哥只送我一叶枯草,也是我最最珍惜的东西。”她平日并不擅于表达,这时原本白皙的脸颊通红,口唇翕动似要说什么更重要的话。 萧正源心知有些事情需要及时说明白,否则眼前的女孩情根种错,以后会更加痛苦。 两人来不及开口,有个嘶哑声音道:“可惜可惜,姑娘生得这般美丽,怎地看不出他并不喜欢你。 “正好,今天我替他了结这段烦恼!” 两条身影站在三丈外,一人黑衣帷帽,身材婀娜,似是女子,刚才嘶哑难听的声音便是她发出。另一人白衣白袍,丰神俊秀,正是沈星郎,后一句话就是出自他口。 萧正源隐隐不安,以他现在耳目之灵,竟没有发觉对方走近,沈星郎功夫大进不说,又出现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他担心凭自己能否护得沈幽语周全。 獒犬叫声从远处传来,萧正源心里暗悔,他返回镇子时疏忽大意,这才让沈星郎有机会让那头獒犬嗅着味道找来。 可是悔恨无用,萧正源揽过沈幽语,带她向镇子方向便逃。 沈星郎冷冷道:“屡次坏我好事,还想活么?师姐,动手。” 这女子是东郭有崖唯一的女弟子,自幼与家人失散,被东郭收留,为她取名阿盐。 阿盐才智无双,只是相貌极丑,丑到无人能够接受,所以外出时刻戴着帷帽。她听从东郭的安排许多年来潜心闭关修补门派秘籍,也亏得这份才智,凭她一人之力于一年多前竟将缺失的部分几乎全数补齐,这才开始正式学练武功心法。 东郭有崖,沈星郎仔细反复推敲后确定可行,于是随后修习,想着借此消弭从前练习残缺心法所产生的副作用,果然之后运用真气时不再过度消耗元气,功夫也大有进境,可不久后却有了其它严重的后果。 阿盐抖手间众劫丝后发先至,萧正源再向前几步便要中招,只得松开沈幽语,左掌回拍与追击的沈星郎对了一掌,右手自腰间抽出剑来挑开众劫丝。 本来沈星郎自信满满,认为两人合力一招之下必定制服对方,哪知萧正源不但没事,掌力反将他震退,心里顿时恼怒无比,恨不得下一刻就杀了萧正源,但他也明白一旦让萧正源施展身法必然难以追赶,于是拼力近身缠斗。 萧正源恐怕沈幽语不能自保,将蒙尘剑给了她,自己凭借双掌与沈星郎战个旗鼓相当。沈幽语长剑舞开,同时用上幻识迷魄的功夫,二人相辅相成,一时竟不落下风,慢慢退往镇子方向 沈星郎心中焦急,厉声道:“师姐,你还留手?” 阿盐轻轻叹口气,似是对这个师弟很无奈,“何必一定要杀他。” 沈星郎恨恨道:“如你不帮我,以后再不理你。” 阿盐无奈,身如黑雾冲进战圈,双手同时运转,众劫丝两端生出变化,矫如两条蛟蟒,无孔不入,与沈星郎只能单手使用的威力简直是天壤之别。 仓促间,萧正源难以抵挡,他不能闪躲,沈幽语正在他身后。 此时,歌声更加嘹亮,众劫丝的势头缓了弹指的时间,沈幽语已转到萧正源身前,奋力挥剑,可凭她的武功根本解不了这一招,众劫丝稍稍扭曲,避开了要害,刺入她的肩头,沈星郎的手掌随之来到,将将触及到沈幽语心口,萧正源已携她飞快后退,身子一拧将沈幽语带到旁边。 沈星郎此时实力大增,掌力了得,沈幽语仍是被他所伤,萧正源晚退半步,她当时便得毙命。 萧正源顺手接过蒙尘剑,狠狠刺出,沈星郎见这一剑精妙诡异,不得不退避,阿盐见终究伤了人,心下不忍,众劫丝停了下来。 萧正源趁此机会抱着沈幽语,纵身飞起,一番颠簸,沈幽语嘴角溢出很多血沫来,神情痛苦,萧正源不敢停下,不一会,只听哗哗水声作响,原来到了镇外的一条河流旁,几日大雨使得河水暴涨,翻着偌大浪花滚滚流去。 香殒处二 萧正源心里一动,心想自己抱着沈幽语身形难以施展,不等到了集镇便会被追上,沈幽语已受重伤,难以承受颠簸,到时更难以保护她。 正巧河边一块大石,两旁高草茂盛,他迅速将沈幽语放在石后,低声道:“藏好,等我。” 沈幽语已不能说话,双眼含泪看了眼萧正源,满是不舍。 萧正源起身用剑削断一根树枝,向河中跳去,同时折一段小枝扔到水面,他单脚踏中小枝,借着弱小浮力再度跃起,两个起落到了河对岸。 与此同时沈星郎也到了河边,阿盐将众劫丝一挥,真气激发,笔直如针,沈星郎纵身上了众劫丝,纵了两下,飞身跃到对岸。 萧正源本来打算趁二人过河时,将二人击落河中,可沈星郎来的太快,他刚刚稳住身形,沈星郎已过了河,在空中向他挥掌劈下。 阿盐早瞥见了断枝,猜出过河方法,也很快跃到对岸。 萧正源避开沈星郎招式,继续引他相远处奔走,可同时他发现阿盐并没有和沈星郎一起追他,反而站在河边不动。 萧正源心里一凉,他对这女子有种莫名惧怕,不单是运用众劫丝的能力,还有她帮助沈星郎过河的机智,马上以和自己同样方式过河的机敏,可能他将沈幽语藏在哪里也瞒不过她的聪明。 这一来,萧正源反而不敢走了,但他一人又没有战胜对方两人的把握,他忽地剑出巽风,轻灵飘忽将沈星郎逼迫得十分狼狈,沈星郎从未见过这种招式,一时难以应付,退了又退,回到了河边。 萧正源反身又走,不等沈星郎追赶,阿盐拍拍沈星郎的头发,柔声说:“他不会走的。” 沈星郎一怔,转眼也明白了原因,他恨极了萧正源,眼里就只有他,现在才发现原来那个女孩不见了,显然是被藏在了附近。 萧正源心里暗苦,几人一时僵持不动。 时间流逝,萧正源不知沈幽语伤势能够坚持多久,思来想去无法,忽听噗通一声,竟是对岸沈幽语不知为何落入河水中,顺着奔腾河水漂流而去。 萧正源急忙在路上纵身追赶。 阿盐对沈星郎说:“如你想杀他,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他不会逃走,他心神已乱。” 沈星郎眼里满是杀意,他对这个师姐也有几分忌惮,阿盐思维之快总是提前他太多,他也知道师姐本性良善,从不伤人,这次帮他已是破例,不能指望太多,他从阿盐手里取过众劫丝随后追去。 萧正源追了一程,沈幽语在水中浮浮沉沉,忽而河道落差极大,宛如瀑布,一个水花翻动,大量河水泄下去,再也看不见沈幽语,岸上的路到此也断了。萧正源不顾一切地跳入水里,结果呛了数口河水,他水性本就不好,坠落到下方水中后好容易才游上来,刚刚抬头换气,被河面一根断木撞的眼中金星乱闪,费力游到附近河岸上,喘了口气,四下张望,哪里还有沈幽语的踪影。 沈星郎见萧正源跳下,自己也要跳,被阿盐叫住,“你不熟水性,跳下去还有命吗?” 沈星郎恨恨一跺脚,转身寻路去追。 萧正源找遍四周,再也不见沈幽语身影,心想自己一人力量有限,还有个沈星郎时时尾随,不如叫上孟云、明了一起寻找。他满心不解,返回时故意来到沈幽语藏身的地方,察看时发现两处青草被反复揉搓,折断倾倒,伴着殷殷血迹延伸到河边,萧正源心有所觉,他躺下身就发现在这里能够将对岸情景尽收眼底,终于明白原来是沈幽语看见自己始终不愿独自脱身,然而耽搁下去又必定不敌对手二人,她伤重下手臂无力,忍受痛苦挣扎多次才爬到河边落入水里,为的就是让她的萧哥哥不再被拖累。 萧正源波澜不惊的心里有了一丝痛楚,在河边泥土上隐隐现出血红的、扭扭曲曲的几个字,“适我愿兮。” 这个傻女孩儿,也许在最后一刻还在担心萧正源会因为她这么做而自责愧疚,这句在说什么呢?是她想说自愿如此,叫萧正源不必伤心,还是一同含蓄着表白“你是我倾心的人啊”,或许那句“与子偕臧”才是她真正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我多想和你一直携手走下去。” 萧正源一按胸口,起身向镇子而去。 孟云听到消息,刚嚎啕半句便被萧正源喝住。 三人沿河整整找了一天,河岸的住户问了个遍,没有得到一点消息,由于河水暴涨,水流奔腾,谁知道能把人冲到多远的地方,何况沈幽语本就身受重伤,过了这一天后生还希望几乎灭绝,但三人都不愿放弃,仍不停步。 海倒悬 罚罪潭是海岛边的一个小潭,中间有座沙洲。岳仙凝在沙洲上度过了九天,聂意潇每天亲自来给她送淡水送食物。 岳仙凝发现这潭水每到夜间会飘出瘴气使人烦乱,心神不宁,还会生出幻觉。 她本来能逃,而周围也没人看守,她却不走,只想等出了这水潭后理直气壮的问问那个女人,这惩罚凭的是什么。 到第十天时,聂意潇没有来,岳仙凝饿了一天肚子,晚间瘴气致幻的效果更加强大,岳仙凝自觉置身于鬼蜮,四周呼号哀叫,鬼影在眼前重重出现,惹人发狂,她双手乱打,却什么也碰不到,气得瞪起眼睛,那股幽幽蓝芒亮起,瞬间所有幻像消失,低头看看双臂,看看身体,发现真气流动极其紊乱,瘴气已侵入身体,心下暗惊,便运用真气配合双眼所见破除幻觉,逼出瘴气。 到白天时,她忽然发觉能看到水下细微复杂的水流动向,以及平时看不到的深水中的游鱼,于是跳到潭水里抓鱼出来,将鱼切成薄薄肉片,晒成鱼干充饥,晚上继续抵御瘴气侵扰,一晃一个多月过去,她双眼既能直视至明至亮的太阳,也能看清深海处至暗至晦的东西,还能看清很多事物间微妙的联系。 聂意潇终于来了,这次带来的消息却让岳仙凝愤怒了,原来司律院令岳仙凝在罚罪潭住满一年才能离开,这也是岛上五十年来的第一道罚罪令,岳仙凝更是有幸成为百年来踏上罚罪潭沙洲的第一人。 岳仙凝自觉误杀了人受些惩罚也是应该,况且这惩罚也让她受益。可如今这惩罚是否太过严重,除了聂意潇,再没有人来看过她,甚至最觉亲近的师傅也没有来和她说过半句话,她就像风中一片枯叶,孤独无助,任人摆布。就在当天夜里,她逃了,还没逃多远,聂意潇便出现在她的面前,神情紧张、声音有些发抖的对她说:“回去!你知道私自逃脱惩罚更重吗?” 岳仙凝来了性子,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 聂意潇在岳仙凝乘船来岛时就已经注意到她了,那时岳仙凝武功全失,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一年多来,聂意潇有意无意时常接近岳仙凝,幻想过无数次两人也能作为情侣在海岛边建屋居住,只是岳仙凝心思全在武学上,忽视了这个人。 但岳仙凝此刻双目洞彻,发现眼前的人真气之强远在自己之上,如果聂意潇阻拦,她无论如何走不了。 聂意潇渐渐不敢直视岳仙凝的眼睛,紧紧皱着眉,忽的从怀里掏出团白布扔过来,“如果走不成,一定回岛,我拼死也会护你。” 岳仙凝展开一看,原来是张海图,画了附近停有木船的地点与去往最近陆地的路线和辨识要诀。 岳仙凝想起了平日在武殿上,这人总是一副豪迈不羁的样子,想不到还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她合起图来,对聂意潇笑道:“谢谢。” 转过身,岳仙凝趁着夜色来到祖师阁前,轻轻跃入阁去,她要看看这个让自己蒙冤的地方到底有什么。 木阁有三层,一层二层无人,三层灯光闪烁,一把木椅上坐着个八九岁的双髻童子,正摸着小下巴端详着木桌上的羊皮图卷,听见有人上来,头也不抬,发问道:“茶呢?” 岳仙凝见他人不大,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失笑道:“在这。” 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半杯茶,递了过去,小孩没接杯子,反而恼了,叫道:“倒满!”岳仙凝气得直笑,把茶杯满上。 小孩终于乐了,用笔在羊皮卷上画了画,抛给岳仙凝,“满茶送人,左右你是要走。我标出的地方你愿意去的话便替我去看看。” 岳仙凝一头雾水,“他怎知我要出岛?” 她也是个来者不拒的主儿,将羊皮卷收了起来,觉得问个孩子也问不出什么要紧的事,眼下尽快出岛才是正事,于是出了祖师阁。 那孩子在阁里悠悠唱起了歌谣:“无尘岛,百年阁,凌绝剑,阴阳合,凤且鸣,龙且吟,无如我处乐且贫……”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