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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铜币》
上
“真羡慕那个小偷。”当时,两人已穷困潦倒到说出这样的话。
位于偏僻地区穷酸木屐店二楼,仅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寒酸地放着两张一闲张破桌,松村武和我整日无所事事,唯有旺盛的想象力,天马行空,驰骋无边。
一事无成的两人,已经被现实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当看到轰动社会的一起盗窃案时,禁不住对大盗巧妙的犯案手法羡慕了起来。
由于那起窃盗案与这个故事的主题大有关系,且容我先略述一二。
那是芝区某大型电器工厂员工发薪日当天发生的事。十几名薪资计算员,根据将近一万张的员工打卡单,计算着每位员工的当月薪资,忙着往堆积如山的薪水袋里一一放进二十圆、十圆、五圆纸钞,这些钱刚从银行领出,连容量最大的支那皮箱都被塞得满满的。就在计算员挥汗如雨的当下,一名绅士出现在办公室玄关。
女接待员询问其来意,对方自称是《朝日新闻》的记者,要求见经理一面。于是,女接待员立刻拿着印有东京《朝日新闻》社会部记者头衔的名片向经理通报此事。
巧的是,与新闻记者的应对之道,正是这位经理引以为豪之处。不仅如此,难得有机会在新闻记者面前大肆吹嘘一番,自己所说的话还会被当成某某名人谈而刊登在报纸上,明知这样的心态有点儿幼稚,但谁能够断然拒绝成名的机会。因此,自称社会部记者的男人马上被迎进经理办公室。
这位绅士戴着玳瑁粗框眼镜,蓄着整齐的小胡子,一身时髦的黑色礼服,搭配流行的折叠式公事包,以极为老练稳重的架势,在经理面前坐下。然后从烟盒里取出昂贵的埃及纸卷烟,以利落的手势点燃放在桌上烟灰缸旁的火柴,对着经理的脸“呼”地吐出一圈青烟。
“我想请教经理,关于员工待遇问题您是否有什么意见。”男人摆出新闻记者特有的咄咄逼人的架势、一无所悉的神情、平易近人的语气,如此开口问道。
于是,经理针对劳工问题,对劳资协调、温情主义之类的内容大发议论了起来,但这部分与故事无关所以在此略过。在经理办公室待了三十分钟左右后,这位新闻记者趁着经理中断谈话的间歇,说声“失陪一下”去上厕所,竟然就此消失无踪。
经理只觉得这记者实在很没礼貌,倒也没放在心上,当时正值午餐时间,于是他径自前往餐厅享受着从附近西餐厅外送来的牛排,没想到,会计主任突然一脸苍白地冲到经理面前向他报告:
“员工薪水不见了!被偷了!”
经理惊讶地当场将午餐一扔,迅速来到据称是遗失现金的现场查看,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窃案,我们大致可以想象出发展的情节如下:
当时,工厂的办公室正在改建,平时本该在门窗紧闭的特别房间进行薪资计算工作,却被临时改到经理办公室隔壁的会客室进行,只是到了午餐时间,不知是哪方面出了差错,会客室竟然大唱空城计。办事员彼此都认定会有人负责留守,竟不约而同地安心前往餐厅吃饭了,空留那塞满皮箱的成沓钞票在没上锁的房间里晾了半小时。肯定是某人趁机偷偷潜入,拿走了那笔巨款。不过,已经装进薪水袋的钞票以及零钞,窃贼完全没动,仅带走皮箱内成捆的二十圆和十圆钞票。即使如此,损失金额依然高达五万圆。
经过多方调查,之前来访的新闻记者最可疑。打电话到报社一问,果然,对方说社内并没有这个人。于是,厂方连忙打电话报警。然而薪水也不能不发,只好重新请银行准备二十圆和十圆两种面值的钞票,整个过程闹得人仰马翻。
那个自称新闻记者,欺骗毫无戒心的经理大发议论的男人,正是当时报纸尊称为绅士大盗的人。
管区分局的司法主任等人来到现场调查后,并未发现任何线索。窃贼既然连报社的名片都有备而来,自然不是普通的毛贼,更不可能留下什么证物。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对方留在经理记忆中的样貌,但那其实也很不可靠。因为,衣服随时都能替换,至于焦急的经理所认为的有力线索,无论是玳瑁框眼镜还是小胡子,不过都是乔装时最常使用的道具,根本算不上是有力证据。
警方在无奈之下只好盲目搜索,向附近的车夫、香烟摊老板娘、路边小贩等人逐一打听,是否有人对类似外形的男人有印象,若有印象,那么对方是往哪个方向逃逸。市内各派出所也都收到嫌犯的肖像。一天、两天、三天,各种调查手段都用尽了,车站也安排了排查的人,甚至拍电报给各县市警局寻求协助,纵使大动作布下了天罗地网,却还是没有任何斩获。
转眼过了一周,窃贼依旧逍遥法外,警方已然绝望了。除了等待窃贼因犯下其他案件而被捕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相应措施了。厂方办公室对有关当局怠慢的态度相当不满,天天打电话向警局询问办案进度。局长因而苦恼到极致。
在所有的人都几乎绝望的时候,一名隶属该分局的刑警正锁定市内的香烟铺,一户一户地耐心打听。
当时市内号称备齐各式进口烟草的香烟铺在各区多则几十户,少则有十户左右。这名刑警几乎悉数走遍,如今,只剩下地势较高的牛込和四谷区内尚未查访。
今天查完这两区还是没有获得任何线索的话,只能彻底死心了,抱定这个念头的刑警,就像摸彩等待宣布中奖号码的时刻,既期待又害怕。他不时地在派出所前止步,向巡查打听香烟铺的位置,一边继续往前迈进。当时刑警的脑中只有FIGARO、FIGARO、FIGARO……这个埃及香烟的牌子。
就在他从饭田桥的电车站前往神乐坂下,打算查访牛込区神乐坂的某间香烟铺时,刑警在一间旅馆前倏然驻足。就在旅馆前,若非细心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兼作下水沟盖子的御影石板上掉落的一根烟蒂,竟然与刑警到处寻找的埃及香烟是同一个牌子。
于是,这名刑警根据这根烟蒂循线调查,难缠的绅士大盗最终总算沦为阶下囚。不过,从烟蒂到逮捕窃贼的过程颇有几分推理小说的味道,甚至引起当时某报以连载的方式,报道某某刑警所立下的功劳——我这篇记述,其实也是根据那篇报道而来——为了赶紧继续说下去,我很遗憾只能在此将案情的发展简单带过。
读者大概也想象得到,这名令人敬佩的刑警根据窃贼留在工厂经理办公室罕见的烟蒂逐步进行搜查,他几乎跑遍了各区的大型香烟铺。虽然是埃及货,但是当时曾销售过相对滞销的FIGARO的店铺却寥寥无几,因此店家清楚记得到底卖给何处的何人,顾客的身份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即使如此,也是到了最后这一天,正如刚才提到的,刑警才无意间在饭田桥附近的旅馆前,发现了同一个牌子的烟蒂。其实,他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走到旅馆附近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然真的成为逮捕犯人的契机。
事实上,投宿那间旅馆的香烟主人的外貌与工厂经理向警方描述的窃贼外貌截然不同,侦办人员费尽工夫,历经种种辛苦,总算从香烟主人房间的火盆底部,找出了犯案用的礼服及其他服装、玳瑁框眼镜和假胡子,这下子铁证如山,所谓的绅士大盗终于束手就擒。
之后,根据这名窃贼接受侦讯时的供词,犯案当天——当然,他早就知道那是发薪日才会登门造访——趁着经理不在,潜入隔壁的临时计算室偷走那笔钱后,立刻取出折叠公事包中的风衣与鸭舌帽,再把纸钞放进去,并拿下眼镜,摘掉胡子,穿上风衣遮住身上的礼服,以鸭舌帽取代西式软呢帽,找一个与来时不同的出入口,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令人好奇的是那么多小额纸钞汇集成的五万圆,为何能在无人起疑的情况下被从容带走呢?对于这个问题,绅士大盗扬扬得意地奸笑道:
“像我们这种人,全身上下到处都是口袋。不信的话,可以检查一下被你们扣押的礼服。乍看之下是西式礼服,其实就像魔术师的表演道具,到处缝有暗袋,藏个区区五万圆现金一点儿也不难,中国魔术师甚至还能把装了水的大水缸藏在身上呢。”
如果这起窃案就此落幕,那就没意思了,这里有一个和普通窃案不同的意外发展,而且,和我这个故事的主题大有关系。
这名绅士大盗对五万圆藏在何处一字也不愿透露。即便在警察局、检察院、法院这三大关卡被所有人用尽各种方法轮番审问,得到的答案还是只有一句不知道。最后,他甚至胡说八道了起来,宣称他在短短一周内,就把钱挥霍一空。
站在办案者的立场,也只能通过侦查的力量,竭尽所能地寻找那笔钱的下落。可说是搜查得相当彻底,可惜还是一无所获。那名绅士大盗也因为藏匿五万圆而罪加一等,被处以就一般窃盗犯来说相对重的刑罚。
只是,苦的还是受害工厂。对工厂来说,当然更希望找到的是五万圆而非只是窃贼。纵然警方不可能因为抓到窃贼而停止搜索那笔钱,但厂方总觉得警方办事不力。出于无奈,身为工厂负责人的经理公开宣布,一旦有任何人找到那笔钱,将可得到五万圆的一成作为报酬,也就是悬赏五千圆。
接下来我要说的,便是从这起窃案演变到这个地步时,发生在松村武与我之间的小小趣事。
中
正如这个故事开头曾稍微提及的,当时松村武和我正待在偏远地区木屐店二楼的六榻榻米小房间里,两人已经走投无路、一事无成,只能在穷困的最底层苦苦挣扎。
不过,在这最窝囊的窘境下,勉强还算幸运的是当时正值春天。这是唯有穷人才能了解的谋生方式——利用冬末到夏初这段时节,穷人其实可以大赚一笔的。不,是感觉上好像赚到了。因为,唯有天冷才需要的外套或秋衣裤,更惨的时候,甚至包括寝具、火盆之类,都可以送进当铺的库房。拜这段时间的天候所赐,不必在意明天该怎么办、月底要从哪弄钱交房租这些将来的烦恼,至少眼前拮据的生活可因此暂时喘口气。于是,可以去好一阵子不敢光顾的澡堂,还能去剪发,上饭馆时也不用像往常一样寒酸地以味噌汤和泡菜配饭,总算可以挥霍一下,点份生鱼片解解馋了。
某日,洗完澡后浑身暖热松软,我悠然地自澡堂回来,一屁股就坐在伤痕累累几乎快要塌架的漆桌前。适才独自留在住处的松村武,却带着莫名亢奋的表情问我:
“喂,在我桌上放这两分铜币的是你吧?这玩意儿,你是从哪弄来的?”
“对呀,是我扔那儿的。之前买烟找回来的零钱。”
“是哪家香烟铺?”
“饭馆隔壁那家,那个老太婆开的,生意很差的样子。”
“嗯……是吗。”
说完,松村莫名地陷入沉思。一会儿,又继续执拗地追问那两分铜币。
“喂,那时,我是说你买烟时,有没有看到其他客人?”
“好像没有。没错,不可能有,因为那时老太婆在打瞌睡。”
听到这个回答,松村一副总算安心的样子。
“不过,那间香烟铺除了老太婆之外,还有些什么人?这你知不知道?”
“我跟那个老太婆交情不错。她那冷冰冰的老臭脸,正好合得上我与一般人完全不同的脾性,两人算是聊得来,所以,我很清楚那间香烟铺的情况。除了老太婆之外,只有比老太婆的脸更臭的老头子。不过你问这些事做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噢,没什么。只是一点儿小事。既然你很熟,可不可以再多说一些那间香烟铺的事。”
“嗯,好啊。老头子和老太婆有个女儿。我见过一两次,姿色还不错。听说嫁给监狱的送货员了。由于送货员的收入很不错,在女儿不时拿钱补贴孝敬下,生意冷清的香烟铺才能屹立不倒,勉强支撑到现在,我记得老太婆有一次是这么跟我说的……”
当我说起香烟铺的情况时,明明是自己要求我详细说明的松村,却一副已经听不下去的样子,不耐烦地站了起来。然后,在狭小的房间内,就像动物园的大熊,来来回回地踱步。
我们都算是比较随兴的人,话说到一半倏然起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松村这时的态度却怪得令我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大约三十分钟之久。我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带着一种兴味冷眼旁观。这幅景象,若被旁观者看到了,肯定会怀疑我们疯了。
就在他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时,我渐渐饿了起来。当时正值晚餐时间,洗完澡后似乎更饿了。于是,我问了还在疯狂打转的松村要不要一起去饭馆,他却回答:“抱歉,你一个人去吧。”我只好自己去了。
饱餐了一顿后,我悠闲地踏进家门,却发现松村竟然找来一名按摩师,真是稀奇!那是以前我俩都很熟的盲哑学校的年轻学徒,眼前的他正抓着松村的肩膀,同时发挥他天生的饶舌本领喋喋不休。
“喂,你可别以为我奢侈,这是有原因的。总之,你先在一旁待着别说话,到时自然会明白。”
松村倒是先发制人地开口,像要防备我的指责似的。就在昨天,我们好不容易才说服当铺的掌柜,几乎是强取豪夺地才弄到二十圆,这笔共有财产无端就被按摩消耗了六十钱,使用寿命一下子缩短了,在这非常时期,这的确是奢侈的消费。
而我,面对松村这些不寻常的举动,反而萌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于是,我默默地在桌前坐下,假装读着自旧书店买来的通俗话本之类的书籍,但其实我正偷偷观察着松村的一举一动。
按摩师离开后,松村也在他的桌前坐下,似乎正专心读纸片上的什么内容,最后他从怀里取出另一张纸放在桌上。那纸极薄,大小约两寸见方,上面写满了细小的文字。他全神贯注地比较这两张纸。随后,他拿起铅笔在报纸空白处写上什么又立刻擦掉,持续涂涂写写好一阵子。
这期间,街灯亮了,卖豆腐的喇叭声经过门前,前往庙会的人络绎不绝。过了好一会儿,等到人群都走远了,中国拉面店凄凉的笛音传来,不知不觉夜已深了。但松村连饭都忘了吃,依旧埋首于这不明所以的工作。我沉默不语,铺好自己的被窝后随即倒头躺下,虽然无聊,但除了把看过一次的通俗话本拿起来重读外,也没其他事可做了。
“喂,你有没有东京地图?”松村猛然一问,并转身面向我。
“应该没有吧,你去问问楼下的老板娘。”
“嗯,说得也是。”
他旋即起身,吱呀作响地走下梯子。不久,他借来一张折叠处早已磨损破裂的东京地图,再次坐下,继续专心研究。我越发好奇地望着他认真的样子。
楼下的钟响了九下。松村的研究似乎总算告一段落,他从桌前起身坐到我枕旁,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说道:“喂,你能不能给我十圆?”
面对松村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我更加兴致盎然,遗憾的是我现在还不能向读者揭晓原因。不过,对于给他十圆——这等于是当时我们全都财产一半的巨款,我倒是毫无异议。
松村从我手中接过十圆钞票后,立刻穿上旧夹袍,戴上皱巴巴的鸭舌帽,不发一语径自出门去了。留下我一人兀自对松村的行动不停揣摸着。
我暗自偷笑着,不知不觉中,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我恍惚感觉到松村回来了,除此之外,我浑然无所知,呼呼大睡到天亮。
贪睡的我,睡到了十点左右吧。睡眼惺忪地起来一看,枕旁立着的怪玩意儿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眼前,竟然有个身穿条纹和服,扎着男用腰带,披着深蓝色前褂看似商人的男子,正背着个不小的包袱站着。
“你干吗一脸受惊吓的样子,是我啦!”
令人讶异的是,那个男人居然和松村武的声音一模一样。仔细一看,那的确是松村武没错,只是打扮完全改变了,以至于一时之间,我还真有点儿理不出头绪。
“怎么回事,你干吗背着包袱?还有,你那是什么打扮?我还以为是哪家的掌柜。”
“嘘,嘘,小声一点儿。”松村两手比出制止的动作,轻声说,“我带了不得了的礼物回来。”
“这么一大早,你去了哪里?”
我被他反常的举动影响,不由得也跟着压低嗓门问。松村的脸上满是那极力压抑却又抑制不住的贼笑,兀自凑到我耳边,以比之前更低、更若有似无的声音如此说道:
“在这包袱中,兄弟,装着五万圆的巨款呢!”
下
想必读者也已料到,松村武把那名绅士大盗藏匿的五万圆弄回来了。如今若还给电器工厂,还可以得到五千圆悬赏金。但是,松村说他不打算这么做,他的理由如下:
傻傻地把这笔钱交出去不仅愚蠢,也非常危险。这是连专业刑警费了一个月到处搜寻也找不到的钱,如果默默地全部私吞起来,有谁会怀疑我们?更何况对我们来说,拥有五万圆不是比拥有五千圆更好?
再者,我们还必须留意绅士大盗可能的报复,这才是最可怕的。他宁愿选择延长刑期也要藏匿这笔钱,一旦得知遭人半路拦劫,那个在做坏事方面堪称奇才的家伙绝不可能放过我们——松村可是以敬畏大盗的语气这么说的——光是保持沉默就很危险了,遑论把钱送交失主贪图那五千圆奖金,到时松村武的名字肯定会上报。那不就等于特地通知大盗,对手在哪里吗?
“可是至少现在,我赢过他了。看吧,兄弟,我赢了那位天才大盗呢!此时此刻,能得到五万圆固然是喜事一桩,但更令我开心的是这种胜利的快感。我实在太聪明了,至少你得承认我比你聪明多了。引导我走向这个大发现的,是你昨天买烟找回来放在我桌上的铜币。你没注意到那两分铜币的某个细节,而我却注意到了。而且,仅凭那枚铜币的线索,就找到了五万圆,喂,兄弟,那可是两分的两百五十万倍,是五万圆哪,这证明了什么你知道吗?比头脑,我可是聪明多了。”
两个多少算是知识分子的青年一起生活在一间斗室,无意间互相较量起谁聪明,这是人之常情。松村武与我由于闲来无事,经常展开论战,甚至聊到兴起时,不知不觉天色已大白的情形也时有所见。松村和我总是互不相让,坚持自己比较聪明。所以,他才会试图借这次立下功绩——那可是非比寻常的大功——以证明我们之中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别再炫耀了,先说说你拿到这笔钱的经过吧!”
“你先别急。比起说明整个过程,我宁愿多想想怎么花这五万圆。不过,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就简单地谈谈我推理的经过吧。”
实际上,那并不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更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虚荣。总之,他就此娓娓道出他苦心思索的推理经过。我则是安静地窝在被子里,一边仰望他一脸的扬扬得意,一边听他叙述。
“昨天你前往澡堂后,我一直把玩着那枚铜币,一会儿,竟在铜币边缘发现一条线。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仔细检查了一下,竟发现那枚铜币被剖成两半,你看。”说着,他从桌子抽屉取出那枚铜币,就像旋转宝丹的容器盖子般将铜币分成两半打开。
“这个,你看,中间是空心的。这是以铜币做成的某种容器。你瞧这做工多精巧,乍看之下与普通的铜币根本没两样。发现这件事后,我忽然灵光一闪。以前我曾听说越狱高手专用的锯子,是将怀表的发条弄成锯齿状,很像小人国的软锯,然后再分别把两枚铜币磨薄合在一起做成容器藏匿软锯,这么一来,就算是铜墙铁壁的牢房栅栏,只要有耐心也能锯断,然后顺利越狱逃走。据说这原本是外国小偷常用的手法。于是,我想象这枚铜币,或许也是在某种意外下,不慎从这种盗贼的手中流出来的。但是,怪的还不止如此。比起这铜币本身,从铜币里面找出的一张纸片更加激起我的好奇心。你看,就是这张纸片。”
那正是昨晚松村拼命研究的小薄纸片。那张两寸见方、薄如叶片的日本纸上,以细小的字体写着以下这段莫名其妙的内容:
陀、无弥佛、南无弥佛、阿陀佛、弥、无阿弥陀、无陀、弥、无弥陀佛、无陀、陀、南无陀佛、南无佛、陀、无阿弥陀、无陀、南佛、南陀、无弥、无阿弥陀佛、弥、南阿陀、无阿弥、南陀佛、南阿弥陀、阿陀、南弥、南无弥佛、无阿弥陀、南无弥陀、南弥、南无弥佛、无阿弥陀、南无陀、南无阿、阿陀佛、无阿弥、南阿、南阿佛、陀、南阿陀、南无、无弥佛、南弥佛、阿弥、弥、无弥陀佛、无陀、南无阿弥陀、阿陀佛。
“这段看似和尚念经的内容令我颇为纳闷。起初,我以为是谁恶作剧乱写的。也许是痛改前非的盗贼,为了消弭业障才抄写这么多南无阿弥陀佛。抄写完后,再放进装软锯的铜币里。然而若真是这样,没有连续书写南无阿弥陀佛也未免太奇怪了。虽说陀或无弥佛,都算是在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的范围之内,却没有一组是完整六个字的。有的少了一个字,也有少四字、五字的。我当下认为,这恐怕并非普通的胡乱涂鸦。
“正巧就在这时,传来你自澡堂回来的脚步声。我急忙把铜币和纸片藏起来。为什么要藏起来?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大概是想独占这个秘密吧,等一切真相大白后再告诉你,好向你炫耀一番。没想到,在你上楼梯的时候,我的脑中赫然闪过一道人影,就是那名绅士大盗。虽然不清楚他把五万圆钞票藏在何处,但他总不可能就把钱白放着直到刑满获释.99lib.t>为止吧!我想,他身边一定有手下或搭档可以替他保管那笔钱,万一他被捕时不小心出了意外,根本来不及把五万圆的藏匿地点通知搭档的话,那该怎么办?以他当时的情况来衡量,也只能利用案子尚未判决前待在拘留所的这段时间设法与同党取得联系。倘若,这张来历不明的纸片就是他们之间通信的话……
“这个想法倏地闪过我的脑海。当然这只是空想,而且是有点儿天真的空想。所以,我才会向你打听这两分铜币的来处。没想到,你竟然说出香烟铺的女儿嫁给监狱送货员这件事。待在拘留所的大盗若想与外界通信,通过送货员是最佳的方式。然而,由于某个环节出了差错,使得那封信原原本本地留在送货员手上。而这两分铜币除了是被送货员的老婆转手拿到娘家之外,还有别的去处吗?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了,于是,我当下全神贯注地思考起这纸上的文字来。
“假如这张纸上看似毫无意义的文字真是某种暗号,那么解开暗号的钥匙会是什么呢?我在房里走来走去努力思考。要破解暗号的确相当困难,即便全部逐一检视,还是只有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和标点符号。到底这七个符号可以组成什么样的文句呢?
“对于暗号,我以前稍有研究。虽非福尔摩斯,但我好歹也知道一百六十种左右的暗号写法。
“于是,我立刻将我所知道的暗号记法在脑中一一回想一遍,并努力寻找类似这张纸上所记载的暗号,费了我好一番工夫。我依稀记得当时你好像还邀我一起去吃饭是吧?我当下拒绝了你,只知道拼命动脑筋。最后,却只发现两种有点儿相似的暗号。
“一种是哲学家培根发明的Two Letter暗号法,这套暗号法仅用A和B这两个字母便可组合成任何文句。例如,想要表达Fly这个单词时,就用AABAB,AABBA,ABABA组合而成。
“另一种暗号是查尔斯一世时期,经常用于政界机密文件的撰写,主要是以一组数字替代英文字母,比方说——”
此时松村拿起桌边的一张纸,写出如下暗号:
A B C D…
1111 1112 1121 1211…
“换言之,以一千一百一十一代表A,一千一百一十二代表B。我想象手上这组暗号的逻辑或许跟这些例子一样,是利用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的不同组合方式来代表五十音。
“说到破解的方法,如果是英文、法文或德文,只要像爱伦·坡的《金甲虫》那样找出E就行了,但是让我伤脑筋的是,这组暗号显然是日文。慎重起见,我还是试了一下爱伦·坡式的归类法,可惜依旧无法破解,我在这里走进了死胡同。
“六个字的组合、六个字的组合……我脑中盘旋着这个念头,于是再次起身绕着房间打起转来。我认为,六个字这点或许带有某种暗示,于是我尽量把思路引向由‘六’这个数字组成的词语上。
“就在我胡乱拼凑‘六’这个数字的组合方式之际,蓦地,我想起通俗话本中曾提到真田幸村的旗印六连钱。这条线索和暗号理应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不知怎的我像失控了般,口中不断咕哝着‘六连钱’。
“就在这一刻,宛如电光一闪,我的记忆中蹿出某种东西。那是把六连钱直接缩小的形式,也就是盲人所用的点字。我不禁大叫‘漂亮!’毕竟,这可是牵涉到五万圆的问题。
“我对点字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六个点的组合。心急之下,我才会立刻叫来按摩师请他教我。这就是按摩师告诉我的点字字母。”
松村说着,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张纸。上面并排写着点字所代表的五十音:浊音、半浊音、拗音、促音、长音、数字等。
“现在,先把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从左开始,三字为一组排成两行,就变成跟点字一样的双行排列。南无阿弥陀佛的每个字正好搭配点字的各点。这样的话,九九藏书
点字的ア(A)就是南,イ(I)就是南无,依此类推,套用这个规则解谜就对了。于是,就是这个,这就是我昨晚解开暗号后的结果。最上方那列是把原文的南无阿弥陀佛像点字一样排成两行,中间那一列是与其对应的点字,至于最下面那列,是把点字解码出来的结果。”
松村说着,伸手又取出那张纸片。
自五轩町正直堂领取玩具钞领收人之名为大黑屋商店
“也就是叫同党去五轩町的正直堂领取玩具钞票,领取人的名字是大黑屋商店,意思很明白。可是,为什么要去领什么玩具钞票?于是,我再次动起了脑筋。不过,.99lib?这个谜题倒是轻易就解开了。我深深佩服起那名绅士大盗来,他的头脑不但聪明又思维缜密,还具备小说家的机智。喏,你说说看,玩具钞票这招是不是很高明?
“我就是这么推论的,幸运的是,我完全猜中了。绅士大盗为了预防万一,事先必定准备了一个最适合藏匿赃款的安全地点。全世界最安全的藏匿就是不藏,公开在众人眼前,任谁也不可能发觉的藏匿方式才是最安全的。
“那个聪明至极的家伙全然理解这不变的法则。于是乎,他想出了玩具纸钞这个巧妙的障眼法。我猜,暗号中所说的正直堂一定是生产玩具钞票的印刷工厂——这也被我猜对了——果然,他以大黑屋商店的名义事先订购了一批玩具钞票。
“最近,以假乱真的玩具纸钞在花街柳巷相当流行。这是听谁说的来着? 啊,对了,是你有一次无意间提到的。最近,风雅玩家爱上了一些难辨真假的玩具,像是惊奇箱,黏土质地的点心、水果及假蛇玩具等,吓唬女孩取乐的时候用得着。也就是说,就算绅士大盗订购了一批与真钞一样大小的纸钞也不会受到丝毫怀疑。
“事先做好准备,等到他顺利偷出真钞后,再找个机会潜入那间印刷工厂将真钞和自己订购的玩具假钞掉包。如此一来,在订购者前往取货前,五万圆这笔天下通用的纸钞就被当成玩具钞票,安全地放在印刷工厂的仓库里了。
“这或许只是我的想象。不过,这是极有可能实现的想象。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碰碰运气。我在地图上寻找五轩町,原来是在神田区内。接下来,终于要去领取玩具钞票时,却出了点难题,因为,我不能让任何人对我有印象。
“如果一不小心留下踪迹,那个凶残的恶人不知会怎么报复,光是想就已经令胆怯的我浑身发99lib?t>抖了。总之,我必须尽可能让人以为那不是我,我才会乔装成你适才看到的样子。我花了十圆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行头。你瞧瞧,你不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吗?”
说着,松村得意地露出他整齐的门牙。我打从刚才就注意到有颗金牙在他嘴里闪闪发光。他沾沾自喜地以指尖取下金牙,递到我眼前。
“这是夜市卖的,在铁皮上镀金的货色,不过是套在牙齿上的假玩意儿。虽是区区二十钱的铁皮,用处可不小。金牙这种东西特别抢眼,日后倘若有人想追查我的下落,势必会以这颗金牙当线索吧!一切就绪后,今天一大早我就出发前往五轩町。我唯一担心的是那笔玩具假钞的印制费用。那名大盗一定会担心印刷行转卖给别人,应该会预先结清款项,但万一他还没付钱,恐怕就需要二三十圆吧,一时之间我根本不可能凑出那么多钱。不过谁怕谁,我心想到时再想办法蒙混过去就好,便依计划出门了——果然,印刷工厂对于钱的事只字未提,二话不说就把玩具钞票交给我——就这样,我不费吹灰之力夺来五万圆……接下来该谈谈用途了,如何,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松村像这样亢奋到滔滔不绝是很少见的事。我深深惊叹五万圆的巨大魅力。我懒得一再形容,然而松村叙述这段甘苦经时,那种志得意满的模样实在太生动了。虽然他努力不让脸上流露出太过得意的神情,但不管再怎么努力,依然无法掩饰从内心深处涌起的、难以形容的开怀笑容。
松村边说边得意奸笑,反观他眉飞色舞的亢奋神情,我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不过,我曾听过一则描述穷人摸彩中了一千两奖金而发疯的故事,由此松村为了五万圆便喜不自胜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愿他的喜悦能永远持续下去。为了松村着想,我如此祈求着。
但是,对我来说,松村的这番推理却存在着一个显而易见的漏洞。听完他的描述,我不合时宜地爆出想遏制却无法遏制的大笑。我不断责备自己不该在这不适当的时机大笑,但我心中那个喜欢恶作剧的小恶魔却不肯就此罢休,一个劲儿地搔我痒。我不禁大笑了起来,一副看到最搞笑的滑稽剧般放声大笑。
松村一时愣住了,他看着捧腹大笑的我,随后露出仿佛撞上妖怪般的表情问:
“喂,你是怎么了?”
我勉强按捺笑意回答:
“你的推理实在精彩,能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真不简单。今后我一定会比以前加倍尊敬你的聪明才智。诚如你所言,要比聪明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果真相信现实有这么凑巧如你所愿吗?”
松村没回答,反而露出疑惑的表情瞪着我。
“换句话说,你真的以为那名绅士大盗有这么聪明吗?我承认,你的想象就小说的题材无懈可击,但是这个社会比小说实际多了。若要针对小说的情节讨论的话,我倒想稍微提醒你一点,那就是,这篇暗号文难道没有其他的解读方式吗?我的意思是,你的译读难道没有被第二种译读替代的可能吗?例如,是不是可以隔八个字跳读呢?”
说着,我把松村写的暗号翻译文加上记号,得出如下结果:
ゴジヤウダン
“开玩笑,老兄,你知道这‘开玩笑’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啊,这难道只是巧合吗?会不会意味着这是某人的恶作剧呢?”
松村不发一语地站起来。随后,将他认定是装着成捆五万圆钞票的包袱拿到我面前。
“可是,要怎么解释五万圆这笔巨款,这可是无法从小说中诞生的啊。”
他的声音蕴涵着决斗时才有的认真。我突然害怕了起来,同时对于自己的恶作剧居然得到预期以外的效果,感到十分后悔。
“我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原谅。你那么慎重地拿五万圆回来,但其实那不过是玩具钞票而已。不信的话,你可以打开仔细检查。”
松村就像在黑暗中寻找物品般,以一种盲目摸索的手势——看他那样,我越发内疚了——费了很长的时间才解开包袱。包袱中放着两个用报纸包妥的四方形纸包,其中一个的报纸已被撕开,露出里面的纸钞。
“我在回来的途中打开来,亲自检查过的。”
松村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喉咙被哽住般,当下将报纸完全撕开。
那是几可乱真的假钞,乍看之下像是真的。但是,若再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那些钞票的表面清清楚楚地印刷着“团”这个字而非“圆”。不是二十圆、十圆,而是二十团、十团。
松村简直无法接受,依旧不断地确认。渐渐地,他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无踪,仅留下深深的漠然。此刻,我心里满是歉疚,只好一再向他解释自己玩得过火的恶作剧,然而松村却是充耳不闻,一整天都像哑巴一样沉默着。
到这里,这个故事已经说完了。不过为了满足各位读者的好奇心,我必须对自己的恶作剧稍加说明。
正直堂这间印刷工厂其实是我的远亲经营的。某天,我在走投无路之下,想起了那个我已多次借钱未还的亲戚。我心想或许运气够好能再借到一点儿钱,即使深感愧疚,还是在暌违多日后登门造访——当然这事松村毫不知情。借钱的事果真如预料的那样碰了钉子,但那时,我在无意间瞥见店里正在印制与真钞分毫不差的玩具钞票。我还听说,这是大黑屋多年的老主顾订购的货品。
我把这个发现与我们每天当做聊天话题的绅士大盗联想在一起,灵机一动便想出这出无聊的恶作剧,当下决定演一场戏。会如此盘算是因为我和松村一样,平时就热衷于寻找各种事实,以证明自己的聪明才智凌驾在他之上。
那篇狗屁不通的暗号文当然是我自己捏造的,不过,我并不像松村那么通晓外国暗号史,当时也只是一时兴起而已。香烟铺的女儿嫁给监狱送货员的说法也是我瞎编的。基本上,那间香烟铺有没有女儿都还是个问题。
不过,在这场戏中,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些戏剧化的情节,而是最现实但就整体而言却是最难以把握、最惊险的某个桥段。那就是,我相中的那批玩具钞票能否一直好端端地留在印刷工厂里,直到松村前去领取,而不被订购者拿走。
至于玩具钞票的费用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亲戚与大黑屋每隔一段时间才会结款,更有利于我的是,正直堂一向是以极为原始、大而化之的态度经营生意,因此松村就算没有出示大黑屋老板的提货单,应该也不至于会露出马脚。
最后,关于一开始被视为障眼法的两分铜币,很遗憾我必须在此略过说明。因为,我担心一旦处理得不够妥善,日后,把那枚铜币送给我的人或许会遭受无妄之灾。各位读者不妨当做我是偶然得之吧!
(发表于一九二三年)
一张收据
上
“唉,我也略有耳闻。先来说说这件事,那可是近来罕见的奇谈。流言飞语甚至在街头巷尾喧腾一时,不过,想必还是没人能比你清楚,你愿意聊一聊吗?”
一名年轻绅士边说,边叉起一块正滴着鲜血的肉送进嘴里。
“那么,我就略述一二吧!服务生,再来一杯啤酒。”长相端正却顶着一头蓬松乱发的年轻人高声招呼了一句。
“时间是大正某年十月十日清晨四点,地点位于某某町的僻静处,富田博士宅邸后方的铁轨,这就是事件的发生地。请想象一下,在冬天(不,或者应该说是秋天?算了,这不重要)天色未明之际,上行列车第某号划破寂静驶来了。这时,突然响起尖锐的警笛,列车旋即猛然刹车,可惜还是迟了一秒钟,受惯性的影响,列车往前滑行了一段距离,一名妇人惨死在列车的铁轮之下。我从没见过命案现场,头一次亲眼目睹遭碾轧的尸体,感觉真的很不舒服。
“死者正是后来引起轩然大波的博士夫人。在列车员的紧急通知下,有关当局立刻派人到现场了解情况,与此同时,周围聚拢了一圈看热闹99lib?的人群。之后不知是谁通知博士家,震惊的博士与用人们同时飞奔赶来。那个混乱的场面正巧被我撞见,正如你所知,自某町彻夜游玩后的次日清晨,我习惯随处悠闲散步。警方一到现场立刻由法医打扮的男人检查伤口,着手验尸的工作。大致检查完毕后,尸体随即被抬回博士家。就旁观者看来,过程似乎没有任何值得质疑之处。
“我所看到的只有这些,其他消息则是根据报纸的报道,再加上我个人的想象所作的论述,这点必须先向你声明。依照法医在现场的观察,初步判定死因是碾毙,火车从右大腿根部碾过,从死者怀中发现了一个有力的线索,充分说明了事发的原因。在写给博士丈夫的遗书中,夫人表明自己长年罹患肺疾,不仅自己痛苦,更拖累了周遭的人,她再也无法忍受因而决心自杀。内容大致就是这样,算是很常见的事件。若这时没有一位名侦探出现,故事想必到此就结束了,博士夫人的厌世自杀只会是报纸社会版角落的一小块文章,幸好真有名侦探出现,才有如今这个精彩的话题可聊。
“这位在报上受到大力赞扬的刑事巡查名叫黑田清太郎,他可说是个异于常人的奇男子,据说他戏剧化的办案过程足以媲美侦探小说,不过这当然是外行人的想象。事件发生后,黑田如同国外侦探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像狗一样趴在附近的地面上到处检查。然后,他进入博士宅内向主人及用人提出种种问题,并拿着放大镜将每个房间巨细靡遗、滴水不漏地看过一遍,呃,我们就姑且当做这是最新型的侦查手法吧。没想到,这位刑警竟在长官面前说:‘看这样子,恐怕有必要从头再仔细核查一遍。’在场所有人当下愕然色变,于是决定解剖尸体。接下来,在大学医院某某博士的执刀解剖中发现,黑田名侦探的推断果然没错。死者在遭到碾轧前已有服用某种毒药的迹象。言下之意,是某人毒杀夫人后,再将尸体搬运至铁轨上,伪装成自杀,这其实是一起手段凶残的谋杀案。当时的报纸以‘杀人凶手是谁’这种耸动的标题大大挑起人们的好奇心。负责承办此案的检察官遂找来黑田刑警,命他收集证据。
“刑警煞有介事取出的证物当中,第一样是一双短靴,第二样是用石膏采集的脚印模型,第三样则是几张皱皱的废纸,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推理小说的味道?根据这三样证物,黑田主张博士夫人并非自杀,而是他杀。更让人惊愕的是,杀人凶手竟然就是她的丈夫富田博士。怎么样,这个故事挺有趣的吧?”
口若悬河的年轻人露出略带狡黠的微笑望着对方,随后从西装暗袋取出银色的烟盒,动作利落地拈起一根欧克斯佛德,啪的一声盖上盒盖。
“是的。”聆听的年轻人一边替叙述者点燃火柴一边说,“到目前为止,我大致上也听说了。只是,那位姓黑田的男人是怎么发现凶手的,这我倒是想仔细听听。”
“过程犹如推理小说。依黑田的说明,他之所以怀疑死者遭人杀害是因为法医曾不解地表示,死者伤口的出血量出乎意料地少,疑心就起自这细枝末节。过去发生在大正某年某月某日某某町的老妪命案,死者也曾出现同样的情形。凡有可疑之处就要大胆怀疑,并将可疑之处尽可能地逐一绵密排查——据说这是侦探术的根本准则,这位刑警看来也是这项准则的忠实信徒。于是,他当下假设:某个不明身份的男人或女人,先用毒药把夫人毒死,再将夫人的尸体从遥远的他处搬到铁轨上,等待火车把一切碾得粉碎。这么假设的话,铁轨附近应该有搬运尸体遗留的某种痕迹才对,他便是如此推定。另外,对刑警来说极其幸运的是,发生辗轧事件的前一晚下过雨,地面清晰印着各种脚印,这意味着,唯有自前一晚的半夜雨停后,至碾毙事件发生的清晨四点多之间,经过附近的脚印才会留在地上。基于这个原因,刑警才会像小狗般趴在地上。但,说到这里不妨看一下现场地图。”左右田——这是说故事的年轻人的姓氏——说着随即从口袋掏出小笔记本,用铅笔迅速画出草图。
“铁轨比地面略微突起,两侧斜坡净是整片的草地。铁轨与富田博士家的后门之间有一大片——对了,面积差不多有一个网球场那么大吧——寸草不生的只有泥土夹杂碎石子的空地,留下脚印的地点就在这里。铁轨的另一边,也就是博士家的后门正对面是整片水田,远处立着某工厂的烟囱,算是偏远地区常见的荒凉景色。朝东西延伸的某某町西郊,除了博士家之外,仅有几户文化村式的住宅,你不妨想象一下,博士家房子几乎是沿着铁轨平行盖了一整排。至于趴在地上的黑田刑警在博士宅地与铁轨间的空地上究竟‘嗅’出了什么呢?其间交错着超过十种以上的脚印,而且集中在碾轧地点附近,乍看之下还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将这些脚印分门别类各自对照后,发现那分别是拖鞋、木屐以及皮鞋的足迹。再将现场人数与脚印种类加以比对后,果然多出一种脚印。换言之,找到了一双身份不明的脚印,而且还是皮鞋的。那天一早,穿皮鞋的人只有出现在现场的警方,期间没有任何人离开现场。这就有点儿奇怪了,再仔细一查,可疑的鞋印起点竟是博士家。”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聆听的年轻人——也就是松村,禁不住插嘴道。
“哎,我也只能对红色小报甘拜下风。自从发生这起事件后,他们就秉持猎奇的心态跟踪报道,有时倒也能派上用场。话说回来,警方接着又调查起往返博士家与碾轧地点之间的脚印,共发现四组不同脚印。第一组是前面提到的身份不明的脚印,第二组是博士赶来现场的拖鞋印,第三和第四组则是博士用人的脚印,仅此而已,完全找不出死者自己一路走到铁轨的脚印。博士夫人当时应该是套着小巧精致的足袋才对,可是现场却没有发现这类脚印。难道说,死者是穿着男人的鞋子走到铁轨旁的?若非如此,那么就只有夫人是被抱到铁轨旁的可能,而抱的人留下了身份不明的脚印。前者绝不可能,而第二种推断大致上不会有错,因为第一组脚印有个奇怪的特征,亦即脚印的后跟深深陷入地面,只要是同一组鞋印都有同样特征,这足以证明脚印的主人必定是拿着某种重物走路。而且是东西的重量使得鞋跟深陷地面,刑警如此判断。针对这点,黑田在红色小报上大大吹嘘了自己的专业知识,他的说法是,人的脚印可以传达很多信息,例如那个脚印属于跛足者,这个脚印是盲人的,那个脚印是孕妇的……总之,他大肆发表了一篇脚印推理法。有兴趣的话,你可以看看昨天的红色小报。
“话题扯远了,细节就暂且先略过不谈。总之,黑田刑警根据脚印费尽心思调查后,从博士家的内室檐廊下果真找到一双与身份不明的鞋印吻合的短靴。很不幸地,经用人证实,那正是著名学者富田博士常穿的鞋子。除此之外,也发现了许多细节证据。用人的房间与博士夫妻的房间相隔很远;当夜用人们(是两个女人)一直熟睡到早上事情闹开了才醒来,对夜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而博士本人当晚难得在家留宿;此外,仿佛要夯实脚印这项证据似的,博士的家庭内情意外透露出一些信息。所谓的内情,就是富田博士是已故富田老博士的女婿(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也就是说,夫人是招赘的娇蛮千金,不但患有肺结核的痼疾,容貌也不出色,加上又有严重的歇斯底里症状。任何人应该都想象得到,夫妻关系自然是每况愈下。而博士也的确暗地里在外金屋藏娇,对某位艺伎出身的女人相当宠爱。但我个人并不认为这件事对博士本身的地位有丝毫影响。一般来说,歇斯底里这种毛病通常会激得丈夫禁不住抓狂,这起碾轧惨案想必也是在这种不愉快的关系日渐恶化下发生的——以上这个推论完全合乎逻辑。
“可是,仍有一道难题有待解决。一开始我曾提到,从死者怀中找到了一封遗书。根据多方调查后确定那确实是博士夫人的笔迹,但夫人为何会写出如此言不由衷的遗书呢?这对黑田刑警来说是一大难题。刑警自己也表明这遗书笔迹着实令他伤透脑筋。所幸费尽力气的搜查并没有白费,终于找到了几张皱巴巴的废纸,而且还是练习用的草稿,并由此断定这是博士捡回夫人打草稿后丢弃的废纸,然后再依上面的字反复练习夫人的笔迹。其中一张,正是博士出外旅行期间夫人写给他的信,他就以此为范本,模仿起妻子的笔迹来。整个犯罪过程算是相当深谋远虑。据说那封草稿信是刑警从博士书房的废纸篓中找到的。
“由此刑警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于这个眼中钉、爱情的绊脚石、疯狂又难以招架的夫人,不如让她永远消失。而且要以丝毫无损博士自己名誉的方法执行。经过一番深思谋划后,博士以服药为借口让夫人吃下某种毒药,待夫人断气后,再扛起尸体,套上那双短靴,从后门搬往附近的铁轨上,然后再把事先准备好的假遗书塞进早已断气的夫人怀中。等到尸体被人发现后,凶残大胆的凶手再一脸惊愕地赶往现场,这就是犯案经过。至于博士为何不向夫人提出离婚反而铤而走险出此下策,某报明确列举出以下两项理由(大概是记者自己的想象):第一,是基于对已故老博士的感恩之情,担心遭到社会舆论的批判; 第二,狠心下毒手的博士主要是贪图博士夫人从父亲身后继承来的财产(或许这才是主要原因)。
“于是,博士遭到逮捕,黑田清太郎因而大出风头,对报社记者来说是意外的收获,对学界来说则是一大丑闻,而且如你所言,坊间至今仍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也难怪,这的确是一起相当戏剧化的事件。”
左右田一说完,便拿起面前的杯子一口喝光。
“你说只是因为刚好撞见现场而意外挑起你的兴趣,还真亏你调查得这么透彻。那位黑田刑警倒是个与一般警员的普遍形象不符的聪明人。”
“对呀,算是小说家的一种!”
“啊,也对啦!是优秀的小说家,甚至可以说其创作能力远胜一般的小说家。”
“不过,我认为,他也仅止于是个小说家而已。”眼前的左右田一手插进背心口袋摸索,一边露出嘲讽的微笑。
“你这话什么意思?”松村在香烟的烟雾缭绕中,眨巴着眼反问。
“我是说,黑田也许是小说家却不配当侦探。”
“为什么?”
松村顿时愣住了,仿佛在期待着某种精彩意外的奇迹,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左右田随后从背心口袋中取出一张小纸片往桌上一放,然后说:
“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这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PL商会的收据吗?”松村一脸不解地反问。
“没错,是三等急行列车出租枕头的四十钱的收据。这是我在碾轧案件的现场无意中捡到的,我据此主张博士是清白的。”
“别闹了,你在开玩笑吧?”松村以半信半疑的语气说。
“基本上,根本无须刻意出示证据,博士本来就是无辜的。像富田博士地位那么高的大学者,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名歇斯底里的女人就从此——没错,博士是世界级的名人,是举世屈指可数的伟大学者——葬送自己前途,天底下有哪个傻瓜会干这么蠢的事情。松村,老实说,我今天打算搭一点半的火车,趁博士不在时造访他家,同时向替他看家的人打听一些事。”
左右田说着,看了一下手表,他拿下餐巾,随即起身离席。
“博士想必就能为自己辩护,同情博士的众多律师也会为博士辩护。然而,我手边所掌握的证物是其他人都没有的。你要我解释,你先忍耐一阵子。不深入调查一下的话就无法结案,我的推理还有一些漏洞,在将漏洞补好之前恕我失陪,我该出发了。服务生,麻烦替我叫车。那么,我们明日再会。”
下
第二天,号称某市发行量最大的某报社晚报上,刊登了以下这篇标题为“证明富田博士无罪”的读者来信,投稿者署名为左右田五郎。
与这篇投稿内容相同的书面报告我已呈交负责审理富田博士一案的初审法官某某氏。我想光是递交那份书面报告应该就已足够,不过,我担心万一由于该法官的误解或其他原因,使得出自一介书生之手的这篇报告会不了了之。况且,我的报告等于推翻之前某有力刑警证明的事实,因此即便获得采用,我也担心当局事后是否会将我所尊敬的富田博士蒙受的冤屈公之于世,为了唤起舆论,特地寄上本文。
我与博士之间毫无瓜葛,只不过是拜读了博士的著作后对其深感尊敬的一介平民。但关于这件事,眼看学界巨擘将因错误的推断锒铛入狱,我深信目前唯有我这个因缘际会之下也出现在现场,并找到些许证物的人才能拯救他,基于当然的义务,不得不做出此举,这点还请各位不要误会。
然而,我是基于什么理由坚信博士无罪呢?一言以蔽之,司法当局仅凭刑警黑田清太郎的调查就判定博士有罪,未免太不周全,因为黑田刑警的推论可说是充满了幼稚的戏剧化色彩。若将大学者那谨慎细致、透彻无比的头脑与这次所谓的犯罪事实相较时,身为局外人的我们会作何感想?想必是不自觉地对两者思想深度的天壤之别将信将疑吧。警方真以为博士会笨到留下拙劣脚印,留下伪造的模仿笔迹,甚至留下装毒药的杯子,好让黑田某某人大出风头?除此之外,如此博学的嫌疑犯怎么可能没料想到中毒的尸体会残留毒素?就算我没有找到相关证据,我也确信博士理所当然是无辜的。但我还不会莽撞到根据上述推测便贸然提出博士无罪的主张。
如今,刑警黑田清太郎正因赫赫有名的功勋而出尽风头,世人甚至推崇他是日本的福尔摩斯。他正春风得意,要一下子摘掉他头上的光环,其实我也相当不忍心。事实上,我相信黑田是我国警察人员当中最优秀的办案高手之一。这次的失败在于他比其他人更聪明。他的推理方法并没有错,只是他办案时所掌握证据不够全面。也就是说,在缜密周到这方面略逊于我这一介书生,对此我为他深感惋惜。
避开这件事不谈,我所提供的证物不过是以下两样非常普通的小东西:
其一,是我在现场找到的一张PL商会收据(三等急行列车配备的枕头租金收据)。
其二,是作为证物被当局扣留的博士的短靴鞋带。
仅此而已。对各位读者而言,我担心这两样证物看起来恐怕毫无价值。但内行人应该清楚,就连一根头发都可能成为重大的犯罪证据。
老实说,我的发现是偶然的。事发当天适逢在场,因此我得以在一旁观看几位验尸官进行的调查,蓦然,我坐的石块底下露出一角白白的纸片。倘若当时没看到盖在那张纸片上的日期戳印,我可能就不会起疑了,但对博士而言着实幸运的是,纸片上的日期戳印犹如某种启示般烙印在我脑中。那是大正某年十月九日,亦即事发前一天的日期戳印。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立即搬开约有五六贯重的石头,捡起被雨淋湿破损的纸片,这就是那张PL商会开出的收据。这个意外的发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事后在现场搜证的黑田疏忽了三点重要信息:
第一点,自然是我侥幸拾得的PL商会收据。除此之外,至少还有两点被他忽略。我得到那张收据纯粹是误打误撞,至于黑田,如果他的警觉性够高,那么他应该能及时发现那张收据,原因在于压着那张收据的石头,一看便知是博士家后方半完工的下水道沟渠边堆积如山的石块之一,在案发现场,只有那块石头被人放在离下水道工地有段距离的铁轨边,对于黑田这类具高度警觉性的人来说,已暗示了某种意义。不仅如此,我当时还把那张收据拿给现场一位警员过目。那位对我的好意帮忙不屑一顾,甚至嫌我碍事叫我滚一边去的警员,即使事发至今已过了一段时日,我仍然能从当时在场的数名警员中把他指认出来。
第二点,所谓凶手的脚印是从博士家的后门一路延伸到铁轨边的,然而,却未发现从铁轨边走回博士家的脚印。这点不知黑田如何解释——关于这重大疑点,由于粗心的报社记者只字不曾报道——所以我也无从得知任何相关信息,但我想他大概认定凶手将死者的遗体放在铁轨上后,再沿着铁轨绕其他路回家。事实上,只要稍微绕点路,的确不难找到可以不留下脚印亦可折返博士家的路——而与脚印吻合的短靴在博士家被搜到后,就算没有回家的脚印,刑警也会认定凶手已经回家了。基本上这是很合乎情理的想法,不过,真相究竟如何,是否仍然有待商榷呢?
第三点,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注意,即使目击了现场的人也往往不会特别留意,证据就是现场附近布满一条狗的脚印,尤其是与所谓凶手的脚印并行。我为何会注意到狗的脚印呢?因为有人被碾死的时候,狗曾在附近出现,加上脚印也是消失在博士家后门,可见那条狗必定是死者的爱犬,然而,当时它却没有待在死者身边,我认为这未免太反常了。
以上,我已毫无保留地举出我所谓的证据。敏锐的读者想必已猜出我接下来想说的话了吧。对这些读者来说接下来的说明或许是画蛇添足,但我还是必须把结论说出来。
当天在现场时,我并没有这么多想法,回家后,对于上述三个疑点也没有深入思考。在此是为了引起读者的注意才刻意有条理地叙述。但一直到两三天后,通过每日的早报得知我所尊敬的博士被当成嫌犯逮捕,再看到黑田刑警的侦查甘苦经时,才重新回忆梳理我所掌握的信息。我根据本文一开头所叙述的常识判断,再加上当天我所目击到的种种现象,我坚信黑田刑警的侦查必然有误,而针对其他疑点,今天我特地造访博士家,通过向看家人的一番打听,我总算找出本案的真相。
截至目前为止,按照顺序,将我的推理过程详记如下:
正如前面所述,我的出发点是PL商会的收据。事发前日,想必是在前一晚的深夜,从急行列车车窗掉落的这张收据,为何会被压在重达五六贯的大石头下?这是我的第一着眼点。唯一的可能,就是前一晚掉落PL商会收据的列车驶过后,某人才将那块石头搬到该处。从位置上判断,这石头并非从火车铁轨上蹦出来的,也不是从载运石块的无盖货车上掉下来的。那么,这块石头是从何而来?石块相当重,原先的位置离这儿应该不太远。而这块石头的形状——楔形,暗示了它的来处。为了修筑下水道,博士家后方垒了一堆外形相似的石头。
换言之,那块石头是在前晚的深夜至当天清晨发现尸体期间,由某人自博士家搬至案发现场的。如此说来,应该会留下此人的脚印。前一晚下过小雨,到了半夜雨已停了,脚印不至于被雨水冲刷掉。可是根据聪明人黑田氏的调查,所谓的脚印,除了那天早上的在场者之外,唯一多出的就是“凶手的脚印”。但是,依我的推测,搬石头的一定就是那名“凶手”。归结出这个与黑田截然不同结论的我,苦恼着不知如何赋予“凶手”搬石头的可能性。之后,当我发现凶手是如何运用巧妙的障眼法时,不禁大吃一惊。
抱着人走路的脚印与抱着石头走路的脚印,肯定相似到足以蒙骗老练探员的眼睛。我赫然发觉这个暗度陈仓的障眼法,亦即某人企图让博士背负杀人的罪名,于是穿上博士的鞋子,抱着石头一路走到铁轨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解释。说到这里,若真是这个移花接木之术帮助某人留下那些脚印,那么遭到碾轧的当事人——也就是博士夫人,又是如何走到铁轨上的?这下子又少了一个人的脚印。根据以上的推理,我只能遗憾地得出唯一的结论,博士夫人本人就是诅咒、陷害丈夫的可怕恶魔。她简直是个令人战栗的犯罪天才,顷刻间,夫人的形象在我心里变得异常可怕,善妒、阴沉的个性,长久受肺结核这种不治之症折磨,已让她的头脑极端到接近病态的地步。一切,都是黑暗的;一切,都是阴湿的。在那黑暗与阴湿中,两眼释放出凄厉精光的惨白女子,她累积了几十日、几百日的幻想,以及实现幻想的计划……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
姑且略过病人的心理状态不谈,接着再来看第二个疑问,脚印没有回到博士家又该如何解释?倘使单纯看待,既然那是死者自己的脚印,那么,脚印没往回走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认为有必要作进一步思考。如果博士夫人真是思虑如此周全的犯罪天才,为何会忘了让脚印从铁轨回到博士家?此外,万一PL商会的收据并未从火车窗口飘落,没有这个偶然因素,现场还能找得到其他足以暴露博士夫人计谋的线索吗?
针对这个疑问,赐予我发现真相之钥的竟是适才第三个疑点里的狗脚印。我把那条狗的脚印与博士夫人没制造回程脚印这唯一的漏洞联想在一起后,不禁露出会心的一笑。想必,穿着博士的鞋的夫人原本打算在住家与铁轨之间往返,而后再另择一条不会留下脚印的路前往铁轨,搞笑的是,这时偏偏杀出一个程咬金,也就是夫人的爱犬约翰——约翰这个名字,是我今天从博士家的用人某某人那边打听来的——对于夫人的反常行为,单纯的约翰立刻敏锐地发现了,它当下来到夫人身边狂吠。这下子不能再慢条斯理地行动了,夫人担心狗叫声吵醒家里人进而暴露自己的行为,就算家中的人没被吵醒,若约翰的叫声引得附近的狗跟着狂吠也很麻烦。情急之下,夫人灵机一动,反利用这个因境,想到了一个既能把约翰支走、同时又可遂行计划的妙计。
根据我今天的了解,约翰曾受过训练,与主人同行时,它会帮忙叼着东西,而它通常会把叼回家的物品放在内室。造访博士家时,我有了另一个发现,要从后门前往内室的檐廊一定得经过环绕内院的木墙上的那道门,那扇木门仿造西式房间的门装了弹簧,因此只能从内侧开启。
博士夫人便是巧妙利用了这两点。了解狗的人想必十分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口头上赶狗离开是没有用的,让狗离开只能对狗下指令。例如,将木片扔得远远的,命令狗捡回来,这时,狗一定会乖乖听话。利用这种动物心理,夫人将鞋子交给约翰命令它叼回家,并暗自祈求那双鞋能顺利被送到内室檐廊边——当时檐廊的遮雨窗必定是关着的,以至于约翰无法依照惯例将鞋子放进内室——她同时祈求狗会被顺利挡在无法从内侧向外推开的木门边,无法再次折返现场。
以.99lib.
上所述,不过是我把没找到返家的脚印、在现场发现狗的脚印以及把博士夫人的犯罪可能性联想在一起之后,再发挥个人的想象所得出的结论。关于这个结论,我担心或许有人会批评我过于穿凿附会。然而,对照黑田刑警的推论,我认为命案现场之所以找不到返家的脚印,其实只是夫人的百密一疏,而狗的脚印恰巧足以证明夫人打从一开始就已计划好如何处理鞋子,这个推测或许更接近事实。不过,不管夫人是早已决定好返家路线还是灵机一动地指使约翰,都不会动摇我主张的“夫人犯案”说。
好,这里出现了一个疑点。那就是一条小狗要怎么同时叼着一双,也就是两只鞋。能够解开这个疑点的,就是前面举出的两项证物,“作为证物由警方扣留的博士的鞋带”,这一项我还没说到。我费了一番工夫才从博士家的某某用人处打听出来的,他也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回想起那双鞋被扣留时的情形,与剧场的专业管理员保管鞋子的方式相同,博士的两只鞋用鞋带绑在一起了,黑田刑警不知是否注意到这个细节。或许他发现证物时大喜过望,因而忽视了鞋带绑着鞋子的情形。好吧,就算没有忽视,顶多也是随便推测一下凶手是基于某种原因而将鞋子绑在一起再放到檐廊下就不了了之了吧。若非如此,黑田刑警不可能作出那种结论。
一切安排就绪后,可怕的诅咒魔女服下自己事先准备好的毒药,边躺在铁轨上,边幻想着丈夫从至高名誉被推落至身败名裂的谷底,最后在牢狱中无助呻吟的一幕,她带着狰狞的微笑,静候急行列车碾过自己的身体。至于装毒药的容器,我就不得而知。好奇的读者若在铁轨的附近仔细寻找,说不定会从水田的烂泥中发现什么吧!
至于从夫人怀中找到的遗书,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没提到,但显然也跟脚印等其他证物一样,都是夫人事先准备好的伪证。我没机会亲眼目睹遗书,所以这纯粹是推测,但若是求助于笔迹鉴定专家,想必可以查明那肯定是夫人刻意以疑似某人正模仿自己笔迹的方式写好的,至于信上写的内容倒句句都是实言。关于其他细节,我就不再一一提出反证加以说明了。因为我相信,通过以上的叙述,各位读者应可自行判断。
最后,关于夫人自杀的理由读者必然想象得到,因为答案很清楚。据我从博士的用人某某人打听来的消息,正如那封遗书中所提到的,夫人是个重度肺病患者。这岂不已道尽夫人的自杀原因吗?换句话说,夫人很贪心,她想通过一死,达到厌世自杀和报复丈夫外遇的双重目的。
我的陈述就此结束。如今,我仅企盼初审法官某某氏能够尽快传唤我出庭作证。
在同一间餐厅里的同一张桌子旁,左右田与松村相对而坐。
“你一瞬间成了当红炸子鸡呢!”松村不禁揶揄起友人来。
“我只是很高兴能替学界作出些许贡献。倘若将来富田博士发表出震惊全球学界的巨作,就算我要求博士在署名之处附上左右田五郎共著这一行金字应该也不为过吧。”说着,左右田五指齐张,像梳子一样,插进蓬乱的长发中。
“不过,我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优秀的侦探。”
“请把侦探这两个字改为空想家好吗?我的思维可以上天下海,没有边界。举例来说吧,假使那名嫌疑犯不是我所崇拜的大学者,我说不定会假设富田博士就是杀死夫人的凶手。而且,说不定还会把我自己这次视为最有力证据的例证逐一推翻掉呢!老兄,这下子你懂了吗?我努力列举的证据,再进一步仔细推敲的话,根本不是那么不动如山,全是可进可退的,换个角度性质就会改变的暧昧证物。唯一具有确实性的,是那张PL商会的收据,可惜就连收据也不牢靠,假如我根本不是在那块石头下捡到,而是在石头旁边捡到的话呢?”
左右田望着对方一头雾水的表情,露出意示深长的奸笑。
(发表于一九二三年)
致命的错误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
北川的脑中,唯有我赢了这个念头如风车不断旋转,除此之外容不下其他念头。
此时此地,他连自己正走在何处,打算去哪里都没有概念。基本上,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走路。
过往行人望着他特立独行的步伐,面露疑惑之色。就一个醉汉而言,他的脸色倒是很正常,若说他是病人,又显得太有精神了。
What ho!What ho!This fellow is dang mad!He hath been bitten by the tarantula.
他那疯癫的步伐不禁令人想起爱伦·坡这段疯狂的文句。北川绝非真的被毒蜘蛛咬到,不过,眼下的他已被比毒蜘蛛更可怕的偏执念头所俘虏。
他全身沉醉在复仇的快感中。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
伴随着轻快的节奏,北川喃喃不休,胜利的片段如同璀璨的烟火,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
从今天起,他总算能够摆脱在那漫长的一生中片刻不停息、无可挽救的痛苦的折磨。自无能为力的痛苦中挣脱后,他总算熬出头了。
这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怎么可能?是真的,是真的,我甚至可以拍胸脯保证。他听我说了老半天后,不是承认失败了吗?他当下不是一脸铁青,低头认输了吗,这不是胜利是什么?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
在这单调的、没有话力的旋涡之间,这些思想碎片如同电影字幕般在他脑中忽隐忽现。
夏空宛如阴翳混浊的病眼,乌云密布,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家家户户的门帘与遮阳篷犹如雕刻静物纹丝不动。往来人群仿佛预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厄兆般,纷纷疾行而过。没有任何声音,死寂覆盖了周遭。
北川身处其中,像个孤独的异乡人继续着他疯狂的步伐。
走了又走,依然没有止境,闪着钝光的道路在北川的前方无尽绵延。
对于徬徨不知何去何从的人来说,东京市可说是座永无止境的迷宫。
小路,大路; 直路,弯路,一条接一条地串联延伸。
“然而,这是何等精密又何等深刻的复仇。他所做的一切肯定算得上道高一尺。可惜,相较于他的复仇计划,我的报复手法却是魔高一丈!这是天才对天才的决斗,是天衣无缝的艺术; 这是他在上半场独领风骚,下半场由我独撑的,是堪称完美的艺术剧。不过,不管怎么说,胜利终究属于我……我赢了,我赢了,我把他狠狠地击垮了。”
北川的鼻头布满汗珠,在夏日艳阳下他丝毫不感疲倦地继续往前行。对他来说,酷暑根本不是问题。
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极端的、令他无法思考的狂喜一点一滴沉淀,意识逐渐恢复过来。
他脑中终于有多余的空间好好品尝记忆中胜利的甘美滋味。
——那是暌违了三个月的拜访。自从那件事发生前夕见过一面后,两人直到今天才碰面。
野本只寄了一封信表达对那场横祸的慰问,连他的新居也没造访的意愿,这更让北川的心头起了疙瘩。
而北川也好不到哪去,受到野本尴尬的心情影响,光是跨过野本家的门槛就已令北川不快得几乎差点儿吐出来了。
两人根本就是天生的死对头。
即使是同校同科系,而且还同桌而坐,但北川就是不喜欢野本,想必野本也将他视为眼中钉,北川一向如此深信。
两人过去曾是情敌的事实更是加深了北川的反感。打从那时起,北川即便只是瞄到野本的背影,心理上的反感都会让身体不由自主地扭曲痉挛。在这种状况下又发生了这次的事情,于是,两人之间本来就已摇摇欲坠、勉强保持平衡的脆弱关系彻底破裂了。
他深信,到了这个地步,除非以命相搏斗个你死我活外,已别无其他化解两人关系的方法了。北川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极尽所能隐藏今天造访的真正目的。不过,敏感的野本似乎早已察觉,他的眼里写满恐惧,闪烁飘忽的眼神不时在北川周遭游移。
两人对坐在崭新的皮质座垫上,前面放着先前送来的冰啤酒,自打一开始,周围就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诡谲暗云。
“我很清楚你不愿提起那件事情的原因。面对事发之后首度碰面的我,你着实害怕提起那起不幸的事情,甚至连一句慰问的话都说不出口。”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之词过后,北川再也按捺不住,骤然挑起战火。
只见野本赫然一惊,仓皇瞥开眼。
北川坚信,当时他之所以脸色发青,绝对不是因为转过脸时适巧映上满园青青翠色——
“我开的第一枪,准确贯穿了他的心脏。”北川依旧在陌生的偏僻街道上大步迈进,继续沉缅于回忆中的惬意片段。
就像反刍动物会把吃进胃里的食物再次吐出咀嚼反复享受一样,北川也把今天与野本的会晤,巨细靡遗地一边斟酌每个字句的细节,一边慢条斯理地反复回想。占了上风的快意远胜一切,北川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我察觉到那个,是最近的事。当下我只觉得难受到欲哭无泪。说来丢人,老实说,我迷恋妙子。正因为迷恋,以至于她在世时,我才拼命工作到令你和其他友人都惊讶的地步。能够如此专心投入工作,都是因为感受到妻子面露单边酒窝的可爱笑容,柔顺地坐在我身旁的安心感。
“我永远难以忘怀她过世后头七的那天早上。不经意间,我在报纸文艺版的角落读到生田春月的译诗——不知终将有彼日,魂萦梦系念亡妻——读到这句时,长大后就已忘记如何哭泣的我,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竟夺眶而出,无法遏制。直到妻子过世后,我才明白我有多爱她……你大概压根儿不想听我说这种废话吧!我也不想多说,尤其不想在你面前表达我对她的爱意。可是,我必须让你彻底明白,妻子的死让我多伤心,妻子的死如何毁掉我的一生,就算再怎么不情愿,我也必须勉强自己说出来。”说到此北川不胜感伤。
然而,谁能想象得到这番看似没出息的冗言赘语,其实是令世人震惊的可怕报复行动的第一步呢!
“随着时间流逝,即使很缓慢,但悲伤终究会渐渐淡去。不,悲伤的本质不变,只是心里不再沉溺于痛苦之中,我那原本只会哀恸哭泣的心,总算有点儿心思注意其他事了。于是,一想起过去被悲伤占据注意力、不该遗忘却被我遗忘的疑惑,我便猛然惊醒……正如你也知道的,妙子的死,疑云重重,自打我从悲伤中清醒过来后,有一个谜团一直困扰我。
北川从一开始就对妻子的死抱持怀疑。连小孩都救出来了,为何只有妙子被那场火烧死,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那是三个月前的暮春时节发生的事。
当时,北川住在租来的双拼式公寓里,这种公寓颇具地位象征。某日,同栋的住家在半夜失火,他家也在当下付之一炬。
这场大火延烧了五户方才熄灭,也许是风力太强,火苗的扩张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招架。众人忙着抢救贵重物品、保护小孩,感受着唯有此种情况下才能体会到的紧迫感与心慌意乱,即使时间漫长也觉得不过是短暂一瞬,而那气势宛如巨蛇之舌的“火焰”,大得惊人,舔舐摧毁人类住宅的速度迅速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北川最先抢救出的是幼儿——他抱着出生未久的幼子,随即将孩子送往离他家两三町外的友人家。
他把哭叫的孩子托给友人的妻子后,再请友人一起返回火场,协助抢救家中物品。
穿着睡衣心神慌乱的北川仿佛退化回人类尚不知如何言语的原始时代,一边毫无意义地喃喃呓语,一边气喘吁吁地来回奔跑。
在他与友人来回奔跑两趟后,火势蔓延的范围和强度都已无法控制,别说是搬运物品了,反应不及的话连性命都有危险,他只好暂且在友人家安顿下来,由于喉咙干渴到疼痛的地步,他二话不说地接连灌下几杯开水润喉。
突然,他蓦地回神,才发现一直没见到妙子。
之前明明看到她跑出去了,而且,她应该知道北川会到这位友人家中避难才对,却迟迟不见她的踪影。
再怎样也无法相信她会冲回熊熊燃烧的火场里,于是北川当下只能姑且茫然地等候着,期待她会出现在友人的家门口,哪怕是衣不遮体也无所谓。
友人家的玄关杂乱无章地堆满行李、资料盒、文件等各式物品。友人夫妻、北川以及抱着孩子发抖的年轻女佣,不时面面相觑,陷入了情绪崩溃前的诡异沉默。
屋外,从火场传来的骚动声清晰可闻。
“喂”、“哇”或“啊啊啊……”之类的噪声,以及穿越马路的仓促脚步声,还有站在友人家附近的邻居带着睡意却又紧张害怕的说话声混在一起,交织出一幅与北川毫不相关的音乐背景。
尖厉的火灾警笛声戏剧化地从四面八方传来,既凄厉又酣畅,此起彼落响个不停,好像不把人搞得心神不宁就不甘心似的。
相较之下,安全待在家中的他们,却沉默得令人匪夷所思。不知过了多久,在那漫长的等待中,他们依然保持静默。
就连刚才哭得撕心裂肺的幼儿亦完全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友人的妻子刻意以闲话家常的轻松态度、沉稳冷静的语气说:
“嫂子不知是怎么回事,你说对吧,老公。”
“是啊,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真奇怪。”友人一边打量北川,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好一阵子后,等他们再出去寻找妙子时,原本猛烈的火势已欲振乏力,几近熄灭。
然而,在火灾现场及附近找来找去就是不见妙子的身影。他们挨家挨户地打听,当所有人都提供不出消息时,天也微微亮了。累得筋疲力尽的北川只好先行回到友人家,打地铺躺下。
第二天,负责清理火场的专业拆除工人在北川家的废墟中挖出一具女尸。这才确定,妙子不知何故冲入熊熊燃烧的家中,因此葬身火窟。
这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足以令她冒着生命危险返身扑向火海。赶来参加丧礼的远房亲戚对妙子的死议论纷纷,最后一致认为“这一定是因为过度惊恐导致神志失常,才会一时精神错乱”。
“据我认识的一位老太太说,她是知道发生了火灾的,却慌慌张张地跑回到米缸前,莫名其妙地量米,仔细装入桶中。大概她真觉得米最重要。遇到这种事,再精明能干的人也难免不知所措吧!”妙子的母亲强忍着几欲哽咽的冲动说道,浓重的鼻音暗示了她的悲伤欲绝。
孩子刚出生不久,爱妻年纪尚轻便撒手人寰,此一点就足以对一个男人造成致命的打击,更何况还得面对妻子如此惨不忍睹的死状……我真想也让你看一眼她的遗容,若眼前放着她的遗骸,不知我还能否同你平静地诉说,如果能,不知这会是一个何等不可思议的场面。
“她的遗体竟是一团乌黑的焦炭。看到的那一刻,不忍之心逃逸到九霄云外,只剩阵阵作呕的感觉此起彼伏,当我接到通知赶到现场,迎接我的就是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扭曲景象。我说什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团乌黑的焦炭竟是三年来陪伴在我身边的爱妻。乍看之下甚至看不出那是一具人类的尸体,别说是眼睛鼻子,就连手脚都无法分辨。只是一团漆黑,上面点缀着的鲜红血肉,自黑色表皮下绽裂开来。
“不知你是否看过用望远镜拍下的火星照片,你可知所谓的火星运河,那种带着奇怪印象派风格的网纹状图案?那就是我的妻子,漆黑的团块,表面仿若皴裂的火星地表,骇人的鲜红血纹遍布其上,那还是人吗?不,不,那只是某种来历不明的恐怖物体。那真的是我的爱妻妙子吗?我不相信!现场救援人员似乎对我的怀疑早已司空见惯,便指向那团黑炭的某处,让我确认。我仔细辨认,看到一个发光的白金细环戒指。那是妙子的,昨天她还戴着呢,看来事实已不容置疑了。
“此外,我后来得知,除了妙子之外,当晚没有其他人下落不明。
“妙子的死给我的打击很致命,比起死在火场的惨烈、如焦炭般遗体骇然的视觉冲击,当时间冲淡这些外在因素的感官影响后,始终困扰我的是妙子的死因。她的死太让人生疑、太不可理解了。她为什么要死,她没有非死不可的主观缘由,无论在物质抑或精神上,都不存在足以让她萌生一种一死以求解脱的因由。另外,她也.99lib?不是那种会被突发意外吓到心智失常的软弱女子。她外表柔弱,但其实相当沉稳干练,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好吧,就算退一步假设她真的心智失常,应该也不至于贸然冲入火场。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女人甘冒失去生命的危险也要冲入火场的重大理由,究竟会是什么?这个疑问不分日夜在我脑中盘旋不去,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纵使知道死因,明知事到如今也挽不回妻子的生命,我依然无法停止思考。我费了很长的时间思索着各种可能。
“将贵重物品遗忘在家中,为了取出来,才贸然冲回火场——这是我最先想到的可能。
“可是,她有什么贵重物品?对于妙子的生活细节,我向来不会太过留意,她到底拥有哪些东西,我压根儿没概念。不过,她应该没有什么比生命还宝贵的物品才对吧!于是,我又胡乱推测其他理由,可是全然缺乏可能性。最后,我终于意识到必须放弃这个与死人一起永远埋葬的疑问。英文有个说法叫做Dead Secret,妙子的死因正是名副其实的Dead Secret。
“你应该听过所谓的盲点吧?我认为,再没有比盲点作用更可怕的事情了。通常一提到盲点,多半是指视觉上的现象,但意识上其实也有盲点,也就是‘大脑的盲点’。有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会在不经意间忘记,有时我们居然怎么也想不起最要好的朋友的姓名。说到世上什么最可怕,我想应该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我一想到‘大脑的盲点’就会坐立不安。比方说,我要发表颇富见地的学术观点,万一‘大脑的盲点’忽然在那精心拟定的学说中发挥作用怎么办?一旦产生盲点,除非有什么机会可以消除,否则自己根本无法意识到实际上我们已经遭遇盲点。对于从事学术研究的我们来说,盲点的作用尤其可怕。
“可是,话说回来。关于妙子的死因,我渐渐地感到好像和我‘大脑的盲点’有关。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苦苦思索之际,有个声音在我脑中不断低语:还有比这个更明显的事实吗?有个模糊的、面目不清的幻象在我脑中蠢蠢欲动,不断暗示‘我就是你老婆的死因哦’。可是,当我追踪到离真相仅一臂之遥时,眼前突然漆黑一片,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北川按照预订计划,细细道来。他按捺住焦躁,尽量拖延亮出底牌的时间。他像一个孩子,正在享受虐杀蛇带来的快感,冷眼旁观野本的苦苦挣扎。他先试一寸再试五寸,一次又一次地朝野本的要害戳刺。
他很清楚,这似乎是牢骚、似乎言不及义的长篇大论对野本来说是多么残酷的攻击武器。
野本默默听他叙述。起初他还会附和着说“嗯”或“原来如此”,渐渐地他再也不吭声,一副听腻了无聊叙述的表情。
然而,北川坚信,野本是出于恐惧才陷入沉默。他知道野本是担心万一贸然开口,说不定会化为恐惧的尖叫声,因此索性保持缄默。
“有一天,越野来找我。越野就住在我家附近,他不但在失火时帮忙,还让我们借住他家,以渡过难关,对我非常照顾。那天他在分析妙子的死因时为我带来重大的提示。越野表示,那是从某位目击者口中听来的,据说妙子当时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在熊熊燃烧的屋前来回奔跑。由于四周太过嘈杂,那位目击者听不清她到底在叫嚷什么,但那个男人确定妙子是因为某件重要的事情而焦虑异常。现场的人都冒死拼命救火,似乎没人注意到妙子的异常举动,过了一阵子,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名男子,朝妙子走去。”
说到这里,北川的眼神凛然一变,他意识到这番话会让对方陷入恐惧,便以毒蛇自暗穴中窥视猎物的目光,阴森凌厉地射向野本。
“目击者本以为那个男人会走到妙子身旁,没想到他竟骤然右转,折向来时的方向跑了。接着,妙子态度转为震惊,她杏目圆睁,仿佛要求助般四下张望。但那也只是瞬间的迟疑,下一秒钟她已纵身冲进陷入一片火海的屋子了……那名目击者也没多想之后的情形,他做梦也没料到那个举止不太正常的女人会被活活烧死,因而没夹杂在人群中观望后续发展。结果,当他听说第二天从火场挖出的是越野友人的妻子时,他满怀遗憾地道歉说,早知如此,他当时一定会立刻通知越野。
“听了这番话之后,我心想,妙子果然没有精神错乱,她的确是基于某种重大原因,才会贸然冲进火场。
“‘不过话说回来,那位走到妙子身旁,转眼又立刻消失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呢?’经我这么一问,越野竟然压低嗓门,神情严肃地说:‘关于这点我倒有个想法。’……事发之时越野慌忙地扛着我的行李奔跑,他曾经和一个男人擦身而过。他觉得眼熟于是慌忙转身试图确认对方时,那个男人已钻入大批看热闹的人群中,就此消失无踪。越野事后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你猜那是谁?那是和我、越野都非常亲密的多年老友……那个男人,为何碰到越野这个老朋友连声招呼也不打,就逃命似的不知去向呢?为何我家房子失火,他却连慰问也没有就径自离开了?关于这些情况,不知你有何看法?”
北川的叙述渐渐触及核心。
面前的野本依旧不发一语,脸上尽是某种异样的表情,他的双眼出神地盯着北川滔滔不绝的嘴巴。虽然打从一开始就不停地自斟自酌喝了不少啤酒,但他的脸色,与起初相较,苍白得简直判若两人。
占了上风的北川像已获得事实真相般,兴奋异常,益发口若悬河了起来。
野本紧张得两颊似火烧,然而腋下却被冷汗浸湿了。
“不过,光听到这谜样的事实,我依然无从判断。我的确已逼近事实的真相,只是,所谓的真相,看似即将揭晓,偏又毫无答案。即便已逼近到无限小的距离,还是无法触及本质,这不禁令人感到焦躁难耐,而比焦躁更严重的,即是恐慌了。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这分明就是‘大脑的盲点’在起作用,因而不住地浑身打战。一转眼,又过了两三天。
“没想到,一桩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成了戳破这个盲点的契机。我犹如大梦初醒,一切皆水落石出。我当下气得拔身跳起。那家伙,越野告诉我的那个男人,就是我恨了又恨、怎么恨也恨不够的浑蛋。我恨不得马上冲进他家,活活掐死他……抱歉,我太激动了。我应该冷静地慢慢叙述才对……就在这时,我望着孩子,他正被妙子娘家找来的新奶妈抱在怀里。孩子对新奶妈还很陌生,一直口齿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无助地吵着要死去的母亲。孩子的天真实在让我好心疼。
“然而,留下这么可爱的孩子离开人世,不,是被人杀害的母亲更加可怜。想到这里,我依稀听见初为人母的妻子自另一个世界声声呼唤‘宝宝,宝宝’的声音。
“我想,这一定是妙子死不瞑目的冤魂在向我诉说,暗示着什么。妙子喊‘宝宝,宝宝’的声音,让我刹时受到强烈震撼。对了,一定是那样没错……除了‘宝宝’,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足以令妙子丧失理智、奋不顾身地投身火海……一旦打破盲点,长期遭到遏阻的思绪如海啸般喷涌而出。
“当时,我先带着孩子逃到朋友家避难,妙子或许完全不知情。火灾现场的情况太过混乱,的确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我一跳起来就立刻抱起孩子冲出去,一边对刚从被窝爬起来慌张穿衣服的妻子大吼:‘快逃!小孩我带走!’不过,我不确定手忙脚乱的妙子是否听清楚我喊叫的内容。说不定她根本无暇多想,凭着本能逃到屋外后,这才想起孩子。所以她才会不停地喊着‘宝宝,宝宝’,焦急无助地在屋前转来转去。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人的心理会和平常的截然不同。最好的证据就是连我自己第二趟搬行李跑向越野家时,都还不断怀疑‘咦,孩子到哪里去了’。”
说到这里,北川略微顿了顿,仿佛要确认效果般,眼角一斜,用余光窥视野本。当他发现野本脸色愈加苍白,甚至紧咬着牙关,便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将叙述推向关键点。
“假设有个很固执的男人,对某个女人怀恨在心。男人想尽办法找机会报复这深仇大恨,却意外碰上女人的家中失火。基于某种机缘,男人正好在场,他幸灾乐祸地旁观女人一家惨遭横祸的景象时,发现女人正在门口仓皇徘徊地嚷着‘宝宝,宝宝’。于是男人灵机一动,心想这正是大好机会。
“他当下凑近女人身旁,用催眠般的声音暗示她:‘宝宝啊,正在屋里睡觉呢!’说完随即离开。这是何等令人防不胜防的完美复仇!若是平常,想必谁也不会轻易被这种暗示左右。可是,若想杀害一名心急如焚、担心孩子安危几欲疯狂的母亲,又不留下任何犯罪的线索,这可是万中选一的障眼法。我虽是愤怒,却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出色机智。
“过去,我一直认为天底下不可能有那种绝对不留下证据的犯罪手法。可是,该如何解释此计谋的巧妙处?就算思维再怎么严谨缜密的法官恐怕也找不到任何足以制裁他的蜘丝马迹吧!那句除了已逝的人之外,任谁也没听见的耳语,能当做什么证据?或许,的确有几名目击者发现他的怪异举止而留下印象,但是,那又能怎样?为了慰问家逢不幸的友人的妻子而到她身旁说几句话,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嘛。纵使退一步,假设那句耳语真的被某人听见,那个男人想必也是有恃无恐:‘我当时是真的相信宝宝还在里面才会那样说,就算嫂子因此投身火海而葬身火窟,那也不关我的事。难道你以为,我事先就能料到她会做出那种疯狂的行为吗?’他事后只要这么说不就推得一干二净了,这是何等残忍的阴谋啊,这个人的确是杀人天才,你说是吗,野本?”
北川说到这里再次停住,而后,一副接下来总算要戳向要害似的,紧张焦躁地频频伸舌舔唇。他就像一只猫,思索着如何逗弄奄奄一息的老鼠,他的眼神凄厉而又虎视眈眈,直直地盯着野本。
北川一开始之所以与野本认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两人同校,更重要的是,当时这群年轻人疯狂地仰慕同一个女子,才会物以类聚。身为其中一员,彼此看对方眼红却又密切保持联系,个个野心勃勃地怀着不俘获芳心不罢休的劲头。
在这个团体中,除了北川、野本之外,还有另外两三名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发生那场火灾时,收留北川一家人避难的越野也是其中之一。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年轻人,如今各自跻身小资产阶级,但他们难忘昔日交情,依旧保持联系。
那么,处于这个团体中心的幸福女子又是谁呢?她就是日后的北川夫人妙子。妙子是东京山手地区传统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按当时对女性的评价标准来看,妙子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缺的少女。她年轻貌美,就算冠以某某西施的名号也不为过;另外,当时妙子刚从一个教育方式颇为传统的技艺学校毕业,各方面的素质比一般女性高,却不若时下一般年轻女孩开放,举止优雅温婉,这要归功于妙子传统守旧的母亲的言传身教。
北川算是妙子家的远亲,求学期间寄宿在妙子家,于是,北川的书房便自然而然地成为这群仰慕妙子的年轻人的聚集地。
北川当时的个性就已经有点儿古怪孤僻,在研究学问方面虽然不比其他人逊色,却不擅长应酬交际。即使如此,他的书房依旧高朋满座,这都是因为只要来找他,纵使不能和妙子一起谈笑,至少有机会趁着她出来招呼或端茶时一睹芳容,说穿了,这群朋友积极地拜访北川,不过是名义上的借口罢了。最常出入他书房的就是野本、越野以及其他两三人。这几个人彼此间的暗斗激烈到非同小可的地步,但终究仅止于台面下的斗争。
而其中,野本的行动最为积极,容貌也最俊秀,在校时不仅是优等生,他还是个懂得察言观色、长袖善舞的交际家,总是理所当然地抱着舍我其谁的自信……不仅他本人如此自信,其他竞争者虽感不服,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条件优越。那段时间,北川书房的高谈阔论永远是以野本为中心。偶尔妙子也会出席,此时若野本不在场的话,气氛就有点儿尴尬;但倘若野本在场,连她也能轻松地加入对话,也仅有野本在场时她才会开怀大笑。过了一段时间,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如愿接近妙子。当年,所有人都认为野本会是最后的胜利者。野本自己也如此深信。他相信,下一步只差求婚了。
就在两人的关系进展到这个阶段时,暑假到了。野本满怀胜利者的喜悦,兴冲冲地踏上返乡之路,深信已胜券在握的安心感令他乐观享受与妙子的短暂别离。届时,仅需鱼雁传情,两人的感情势必会更上一层楼。带着这种期盼,野本离开了东京。
没想到,就在野本返乡期间,局势骤然逆转。野本坚信心早已属于他的妙子竟然一句话也没交代,就嫁给了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根本没被当成竞争对手的孤僻怪人北川。
与北川的喜悦恰成对比,野本简直气炸了。与其说是愤怒,惊愕或许更为贴切,而且是被自己深信不疑的人、事、物背叛所带来的惊愕。这意外的发展摆明了要给他难堪,致使他在朋友面前无地自容。
然而,他和妙子先前并没有明确的婚约,甚至还没许下任何足以控拆妙子变心的承诺,根本无从抗议。无处发泄的愤慨令野本在刹那间变成另一个人。
从此他显得沉默寡言,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不时地拜访朋友了。他能做的仅有专心投入学问,聊以排遣无奈的失恋悲伤。北川对这些内情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认为野本至今尚未娶妻,就足以证明当年的失恋带给他的打击有多惨痛。至此之后,他和野本的关系退回到泛泛之交,只维持表面上的来往,实际上已经尴尬无言了。
一想到这段昔日恩怨,便可理解野本何以会采取那样的复仇手段,而北川会突如其来地对他起疑心,看来也绝非空穴来风。
好了,说到北川,正如前面也稍微提过的,是个个性古怪孤僻的人。
对于那些流于表面的寒暄、谈笑或闲聊,他是彻底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完全无法理解何谓幽默。然而一旦议论起严肃的话题,他便显示出他的辩才,滔滔不绝,一副不在口舌上占上风绝不罢休的态度。相对地,只要认定了什么,他就会心无旁骛地勇往直前,就像当初追求妙子时,除了心中既定的目标之外,其他的事项一概进入停滞的盲目状况。由于这种执著的个性,他在研究学问方面取得很大的成就,最后就连最不拿手的恋爱也手到擒来。
他天生就无法一心二用。
在赢得妙子之前,他根本无暇顾及妙子以外的事。与妙子结婚后,他开始热衷于学问,甚至将之前苦苦追求而得的妙子冷落一旁,仅执著于埋首研究。事发至今,面对妙子的过世,他又除了“可怜的妙子”这个念头外全然没有心思认真想其他事。而此时此刻,他正疯狂地投入对野本的报复,进而在目的达成后陷入无法遏抑的狂喜中。
北川的生活就是这样从一个极端冲向另一个极端。
他的思维是单向的,因此考虑问题的时候只要一步出错,便步步皆错,像他对妙子死因的各种突发奇想,对野本那令人措手不及的报复,不就是因为他在分析妙子死因时,某个环节上出现差池才导致的吗?然而,北川坚信他的分析是正确的,他的信念就在此刻获得了证实。他一心报复的野本已然彻底陷入自己的网中,苦苦挣扎的丑态已然暴露在眼前,一览无遗。
“这个男人的残忍复仇几乎是完美无瑕的。纵使事实真相正如我所推理出的,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复手段,却无法逾越一切不过是推理的事实。即使责问他是否犯下大罪,他坚持不承认的话,还是难以将他定罪。我只能佩服他的机智,除了按兵不动外,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当然对方对这状况也很清楚,我甚至没办法指责他。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痛苦、更矛盾的立场吗?不过,野本,你放心吧!我最终还是找到了可以击垮你的武器。只是,那武器对我来说又是多么残酷。
“我所发现的事实,在折磨那个男人的同时也折磨着我自己。为了以此作为复仇手段,我若不先品尝到与对方同样的痛苦,这武器就派不上用场。我不由得想起古代的忠臣为了让仇敌吃下毒馒头,自己必须先豁出去吃下一小块儿的故事。想要杀死仇敌自己也得面对死亡,自己不先死就无法如愿杀了对方,这是多么可怕的疯狂复仇啊!
“不过,古代的忠臣还算幸运。一旦他打消复仇的念头,就没必要牺牲生命。可是,我的情况并非如此,无论要不要报复,那个让人难以面对的事实一刻比一刻鲜明地逼近我。起初模模糊糊、似有若无的疑问,慢慢地,真的是慢慢地,越来越像是事实。而如今,那已不容我再以‘像’这个字眼来形容,已成了如火焰般明白的事实。之前一直弃置在心中的疑问,由于发现了具体的证物,反而成为无可动摇的事实。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得品尝这种痛苦。既然是必要的痛苦,不如让应该会比我受到的打击多上数倍的仇人也获知这个事实。然后,我再来旁观他为痛苦挣扎的模样吧。我如此下定决心。
“那阵子,我每天除了思考对此人独一无二的巧妙的复仇计划外,再也无法顾及其他。我时而愤慨,时而佩服,脑中只有这唯一的念头。没想到,有一天,仿佛地平线遥远的彼端突兀浮现的一抹乌云,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出人意表的想法。的确,那个男人以无懈可击的手法完成了报复。可是,如果妙子并非他以为的那么讨厌他呢?不,万一妙子反而一直深爱着他,那他会作何感想……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这只是我无法遏止的妄想,我简直疯了!傻瓜,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然而问题是,那真的完全不可能吗?这种荒谬的妄想,为何会莫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禁为之颤抖。如果……如果,妙子在婚后仍然深爱着那个男人……
“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流转到与妙子结婚前的情景。那个男人对于婚前的我来说,是个可怕的劲敌。不仅我自己暗地里如此相信,那个男人以及他周遭的人,想必压根儿也没想过妙子会跟我结婚。而且,他们必然深信,唯有那个男人才有资格成为妙子将来的夫婿。由此可见那个男人曾经如何占据妙子的芳心。倘若没有特殊的情况发生,妙子最后势必会投入他的怀抱吧!那个男人虽是情敌,却具备了一切完美的条件。反观我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足以吸引女性注意的优点。不过,我倒是有一样一般人不具备的武器。我和妙子不仅有远亲关系,追溯过往历史的话,我家还是妙子一家的主家。基于这层关系,一旦我率先开口求婚,依妙子父母那守旧传统的思想,自然二话不说,甚至是备感荣幸地一口答应。不仅是基于人情义理,我拘谨的个性也赢得他们的信任,并认定我是‘最佳人选’。再加上,不知该说幸或不幸,妙子本身是个不管怎样都绝不可能违抗父母之命的传统女性。即使心里有深爱的意中人,她也不会随意表现出来。我就是看准了这点,才会强求这段婚姻的。好吧,就算不是这么处心积虑,难道在我内心深处,不曾隐约意识到我的优势吗?
然则,正如同人人皆有的,我也具备不逊于人——不,恐怕比别人更严重的自恋心态。婚事的进展意外顺利,以至于与妙子结婚后,背叛朋友的自责心虚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妙子视我为最重要的依靠,对我十分忠贞,“我以为她真心喜欢的是那个男人,原来这不过是我的瞎疑心啊。”我这个天真的傻子从此便如此深信不疑了。
“可是如今回想起来,除了妙子之外没,我没有和其他女人交往过,纵然没有任何判断依据,但所谓的恋爱,似乎不该是那样。我和妙子的关系与其说是情侣,恐怕更像是主仆关系吧!仔细想想,我从小就是个大少爷,结婚三年了,对妻子的心思居然一点儿也不了解——实际上,我甚至从没想过要试着了解妻子的感受。我单纯地认定一旦结了婚,所谓的妻子当然只能爱丈夫一个人,因而毫无后顾之忧地全心投入我的专业领域工作。
“可是,这次的事件逼着我重新审视一切。回想起来,妙子平时的举止有太多可疑之处,种种深爱丈夫的妻子不会有的行为举止的琐碎迹象,络绎不绝地浮现脑海。妙子的确对我这个丈夫不太满意。在我无心冷落她之后,她心底一直藏着昔日情人的身影。不,不只是在心底。说来可悲,在她那丰满的、温热的胸怀之间,的确怀抱着那个男人的‘身影’。
“我刚才说过,我发现了一个不可动摇的证物。说到这个证物,你看,就是这个。这个坠子,你也很清楚,是妙子打从少女时期便珍藏的物品。
“直到几天前我才在无意中发现,这个坠子被她细心地装在天鹅绒袋子里,并藏在好不容易才从火场抢救出来的资料盒底部。你猜在妙子珍藏的坠子中,到底放了什么?在那里面,野本,那个男人——就是越野在火场撞见的男人——那个残忍地间接害死妙子的男人——而且,还是妙子一直以来深爱的男人——的照片,被当成护身符贴在坠子里呢。可是,如果说这只是妙子婚前贴上那个男人的照片而婚后一直忘了撕下,那倒也算了,问题是她跟我结婚时,我清楚地记得她贴上了我的照片。曾几何时,竟然换成了那个男人的照片,你说这到底暗示着什么呢?”
北川伸手入怀,取出一条金链坠。然后,放在掌心上伸到野本的眼前。
野本似乎承受不了过度的刺激似的,哆嗦着手接了过来。而后,愣愣地看着坠子表面的浮雕图案。
这一刻,北川紧张莫名,就好像皇国兴废在此一战。他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双眼,竭力避免错过野本任何表情上的细微变化。死寂在两人之间回荡。
野本花了很长时间凝视坠子。
他并未掀开盖子检视里面的照片。那肯定是因为根本无须如此,这已经令野本大受打击……他的表情越来越空虚,尤其是他的眼睛,虽然视线胶着在坠子上,却好像出神地想着其他事情,一副恍惚失魂的模样。过了好久,他的头缓缓垂下。最后,他终于趴倒在矮桌上。那一瞬间,北川还以为他会痛哭失声,内心一度感到震惊失措。但没想到,他并未流泪。
野本犹如过度心痛就此一蹶不振,趴伏在矮桌上一动也不动。
北川觉得,这样已经够了。
胜利的快感瞬间充溢喉头,没必要再继续说下去了。就算还有话要说,北川也已无法开口,他挣扎着起身。
然后,他对依旧趴在桌上的野本置之不理,迅速走出房间。不知情的帮佣阿婆连忙慌张地替他取来木屐。他雀跃地走下玄关门口的踏板,猝然“嘭”的一声巨响。
北川整个人瘫倒在阿婆身上,他在过度亢奋下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己双腿麻痹。
“我就这样赢了!”北川满心欢喜,依然继续走着。
“他永远摆脱不掉那个坠子带给他的震撼打击。就算想扔,也没办法扔掉。不,纵使扔掉了坠子,但在他的脑中,永远,永远,恐怕就算他死后进了坟墓,坠子依旧宛如坠子主人的化身般萦绕不去。‘对于一个这么爱我的人,我竟用最残酷的手段烧死了她。’那个无法挽回的失误,势必会令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天天悲叹苦恼。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痛快的报复吗?这是何等完美的手段啊!不愧是北川,你真厉害,你的头脑,就像你平时深信的那样,实在太聪明了啊!”
北川的欢喜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却在下一刻又被急转直下的悲衰与空虚占满。
此刻,他亢奋异常,激动的状态一如棒球比赛的拉拉队叫嚷着“加油!加油!某某队”,然后,他像疯子般淌着口水,咯咯大笑了起来。大量的汗水湿透了萨摩上布材质的衬衫,充血通红的脸庞爬满汗珠。
“哇哈哈!怎么会有这么低级的诈术,骗孩子差不多。野本老师完全上当了啊,你知道吗?野本老师!”他不断地咆哮着。
其实北川对野本叙述的只有前半段是真的,后半段全是他为了报复才编出来的谎言。妙子的死带给他的悲伤,远比他向野本诉说的沉痛许多。
她死后已然过了半个月,他连学校也没去过——那可是他的工作——他彻夜不眠地哭泣,与无时无刻嚷着“妈妈,妈妈”寻找母乳的幼儿一起哭泣。
在越野——就是那个失火时帮了他不少忙的越野——还没来到他的新居暗示妙子的死因前,他根本无心考虑现实,整日沉浸在无以名状的哀伤中。
然而,一听到越野的暗示,北川一条道走到黑的倔劲就上来了,于是所有的悲伤都被抛至脑后,他全身心投入到复仇中,夜以继日地计划,满脑子都充斥着如何残酷报复对方的念头。
这是何等艰巨的任务。不说别的,首先对方是谁都还不清楚。北川说越野曾在火场遇见野本,其实这是北川自己杜撰的。越野的确说他遇见一个眼熟的男人,还说那男人是如何畏惧他的目光,一溜烟就消失在人群中。可是那人究竟是谁,越野根本来不及看清楚。
“我只知道,那是学生时代经常来往的友人之一。毕竟,在那种混乱状况下,思绪已经够慌乱了,我也不敢断定,但我觉得应该是野本、井上或者松村,总之是当年经常在你书房聚集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吧!依稀是野本,又好像是井上,可是话说回来,我也无法断言不是松村……一定是他们三个之中的某人,可惜我就是想不起来。”越野如此表示。
首先北川必须试探对方。万一搞错报复对象,将会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另外,就算找出对方,也由于其手段实在万无一失,恐怕也拿对方没辄,正如北川向野本说的,那是绝对没有证据的犯罪,纯属心理策略。换言之,眼前横亘着双重难关。
就在北川全心投入苦苦思索之际,他的脑里蓦然浮现一个好主意。当然不是诉诸法律,也不是要通过暴力动用私刑。他想到的方法不但能令复仇者全身而退,而且,给对方的打击之深之沉痛,绝对远超过政府牢狱的皮肉折磨所带来的。不仅如此,最完美的是,执行那个计划时,完全不必刻意找出真凶,仅须在所有的嫌疑者身上如法炮制即可。这个方法将会带给真凶莫大的痛苦,对别人来说却是不痛不痒。
妙子遗留的金坠子与学生时代同班同学合照的四张照片,就是他需要的工具。北川首先命人仿制了两条带坠子的金链子,顺利取得三个一模一样的坠子后,再将合照中野本、井上、松村的脸部分别剪下来贴在坠子里。
准备工作何其简单,以此居然就能报那深仇大恨了。
“不过,相较之下,对方的犯罪手法岂不是更简单自然吗?在这世上,往往因为一些为人忽视的无关紧要的原因,就招致极为重大的后果。谁又能够断言这个不起眼的坠子与剪下的旧照片,无法发挥伟大的力量左右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呢?
“不管是野本也好,井上或松村也好,应该都不可能忘记这个金坠子。尤其这坠子表面的维纳斯浮雕,凡是当年来过我书房的朋友应该都很熟悉。他们私下谈论妙子时,向来不直呼其名,而是根据坠子上的图案为她取了‘维纳斯’的绰号。一旦他们之中的某人得知妙子珍藏在资料盒底层的坠子里,竟然贴着自己的照片,不知会惊讶到什么地步。万一正好这个人就是陷害妙子葬身火海的人,他又将会何等悲痛。”
事实上,越野提供的这个名单中,北川最怀疑野本,但也不能因此断定另外两人绝对是无辜的。于是,北川决定把嫌疑最重的野本留到最后,率先在井上、松村两人身上试验这个北川深信是极至完美的坠子骗局。
可惜根本用不着取出坠子试探,就可以断定,井上与松村分明是无辜的。
他们听完北川的叙述后,不约而同地面露同情,然后真心地安慰他:“看来骤然痛失爱妻的你,心情必定相当混乱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嘛。你冷静一点儿!好了好了,别再说那种无聊话了,先喝一杯再说!”
他们两人的表情,丝毫没有犯罪者的疑惧。
北川很是失望。
“我的想法,真有那么疯狂吗?该不会真如他们所言,不过是无凭无据的妄想罢了。好在还有野本,我不是打从一开始就锁定他了吗?无论如何,我必须坚持到最后才行。”
所以,他今天才会来找野本,还得到了预期的惊人效果,难怪他现在的行为会如此疯狂。
北川满身大汗地走了两个多小时。一看手表,白昼漫长的夏日,虽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也早过了晚餐时间。他这才恍然回神,锁定某个方向迈步往前进。
拖着亢奋了一整天而如今筋疲力尽的身体,他搭上郊外电车,好不容易回到家,却已提不起劲再做任何事。他立刻铺床,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床后,酣畅的鼾声即刻从他充斥着胜利满足感的喉头,节奏感十足地流泻出来。
第二天,北川醒来时已接近十点了。饱睡一顿的爽快感令他的心情格外轻松。他起床后,穿着睡衣便走进书房,能带来满足回想的东西正在书房里等着他。书桌抽屉中,另外两条金链子安静地等待着,与他留在野本手上的链子分毫不差。
他取出链子爱抚般地细细打量。
起初,计划不只是针对野本,本来也打算在井上和松村手上留下链子。万一无法判断三人之中谁才是犯人,就干脆给每人都留下链子。基于这样的盘算,他才会命人仿造了两条昂贵的赝品。
可是,前面也提到了,野本之外的两人甚至不用取出链子就已洗清嫌疑。北川只好把小心藏在腹兜中的链子原封不动地带回来。眼下,他正打量着这两条完全没派上用场的链子。
“野本那家伙八成做梦也料想不到会有这种骗局。嘿嘿嘿,怎么样,我的骗术很高明吧,不如揭晓谜底99lib?吧,请看,骗术的玄机就在这两条金链子的坠子中。你知道这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吗?猜不出来?那我告诉你吧,一个是松村老师的照片,另一个放的是井上老师的照片。至于野本老师的照片已经不在这……”
北川倏然打住自言自语,他感到心脏猛然冲上喉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本欲掀开坠子上盖子的手,霎时,出于莫名的恐惧戛然中止。
掩饰不住恐惧的眼眸茫然地望向空中。
“不管是哪一个细节,我自认已再三确认了。可是,这不安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犯下了什么严重的过失吗?你现在,怎么也无法确定最关键的一环了吧?你去野本家时,真的把装有野本照片的坠子带去了吗?
“好了,振作点儿。仔细想想看,万一不幸你交给野本的坠子装的是松村或井上的照片,会有什么后果?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瞧你,该不会是在发抖吧?难道你要说,此刻才想起那个致命的错误吗?”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仿佛再也按捺不住似的,迈步朝房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女佣拿着一封信走进他的书房。
“老爷,野本先生派人送了信来。”
瞬间,类似打嗝的闷气弥漫至整个胸腔,心里隐隐升起的不安预感,孩子气地阻止他正视现实,北川几乎没有勇气伸手接下这封信。但是,他总不能就这样与女佣一直对视下去。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接过信拆封。野本写在纸上的整洁字迹如烙印般刺痛北川的双眼。
读着读着,北川的嘴角浮现出凄厉的笑容,笑意逐渐扩散。
只见他突然举起拿信的双手,下一秒钟已把信纸蒙在脸上,随后,爆发般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
他捧腹笑个不停,就像八朝颜日记中误喝笑药的坏医生,没完没了地笑个不停。
可怜的北川疯了,他发疯的原因是什么,至今我们仍无法判断。
不过,妙子的意外死亡是最主要的远因,野本的信显然是最主要的近因,这个推断应该不会有错。而野本写的那封信内容如下:
前略
昨日意外举止失当,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实因连日来极度繁忙,彻夜埋头工作,睡眠不足,以致在您面前失态,连您所说的话也不复记忆。至于您何时离开,更是毫无印象。当着您的面就肆无忌惮地陷入熟睡,实不知该如何赔罪才好。虽然意识模糊,但依您昨日所言,对于嫂夫人之死似乎抱持疑问。根据常识判断,这应是不可能之事,想必是骤失爱侣悲痛过度。在此谨致上万分同情,还请不要过度钻牛角尖,否则对您的身心健康亦非好事。不如换个地方安心静养,此乃老友诚心诚意的忠告。
总之,再次为昨日的失礼郑重致上歉意。
又及,随函附上您忘记带走的金链子。您说这里面贴的照片主人就是骇人的凶手,但小弟实在难以相信与吾等亲密往来的松村会是那样的穷凶极恶之人。
信封里除了信纸之外,还有用白纸包着的金链子。不知怎么弄错的,坠子里贴的并不是野本,而是松村的照片。这封信是野本的真心话,抑或是他趁着链子拿错而急中生智,除了野本自己,恐怕是任谁也无从得知的永久秘密。
结果,促使北川发疯的直接原因竟是这等致命又可笑的失误。而这正是他成天挂在嘴上的,所谓“大脑的盲点”的作用。
(发表于一九二三年)
二废人
两人泡完温泉,对弈了一局后,点燃一根香烟,一边喝着苦涩的煎茶,一边像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和煦的冬日阳光透过纸门,将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烘得暖洋洋的。巨大的桐木火盆上放着一个银壶,从里面传来诱人昏睡的声响。这是个悠然如梦的冬日温泉浴场午后。
不知不觉无意义的闲聊转为怀旧以往。来客斋藤谈起青岛战役的实况,屋主井原轻轻伸手遮在火盆上方取暖,默默倾听着那血腥的话题。黄莺幽远的啼声仿佛在应声附和,周遭情景倒是颇适合把酒话当年。
斋藤伤痕累累的面孔看起来就非常适合谈论这类英勇事迹。他指着右脸伤疤,那是炮弹碎片造成的,活灵活现地道出当时的战况。除此之外,他身上也有数处刀伤,每到冬天便会隐隐作痛,所以才会来泡温泉,说着索性脱下单衣露出旧伤。
“别看我这样,年轻的时候可是颇有野心的。可惜,变成这副德行之后全完了。”斋藤说着结束了这段漫长的战争话题。
井原仿佛依旧在回味着那席话的余韵,沉默了半晌。
——此人被战争毁了一生,我们都成了废人。但他至少还赢得名誉聊以安慰。而我呢……
再次触及心头旧伤,井原不禁心头一寒。他觉得,相较之下,因为肉体上的旧伤而苦恼的斋藤幸福多了。
“接下来,不如听我说个忏悔的故事吧!虽说接在你英勇的战争事迹之后,或许太过晦暗。”换了新茶抽根烟后,井原意味深长地说道。
“那我当然要洗耳恭听。”斋藤回答,果真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对着井原,但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
井原在那一瞬间疑窦暗生,刚才斋藤看他一眼时的表情似乎在哪儿见过。他与斋藤打从第一次见面——其实也不过是十天前的事——就感觉到两人之间那股异样的吸引力。就像上辈子约好似的,随着时日流逝,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否则,出生地不同、身份也迥异的两人,不可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变得如此投机,井原禁不住暗忖。
真不可思议,这个男人我的确在哪儿见过。可惜想来想去却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难道说,这个人和我,在很久很久以前,例如,在懵懂的孩提时代曾是玩伴?这么一想,好像的确有这种可能。
“哎,想必是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吧!经你这么一提醒,今天似乎是个很适合追述往昔的好日子呢!”斋藤不由得催促道。
井原从未将自己羞于见人的身世告诉过其他人,甚至可说是尽其所能地隐瞒,自己也是努力试图忘记。可是今天,也不知动的是哪根筋,他忽然很想说出来。
“这个嘛,该从何说起才好呢……我是某某町里有点儿历史的商家长子,或许由于父母过度溺爱保护,我自小就体弱多病,也因此耽误了一两年才进学校就读。不过,除此之外,倒也没出过什么大状况。从小学到中学,而后顺利进入东京的某某大学,虽比别人晚了几年,成长也还算是平平顺顺。到了东京之后,我的身体也算健康,分配到专业学科后渐渐对课业产生兴趣,慢慢交到一些好朋友,不自由的住宿生活反而过得很开心,无忧无虑的学生时期就这么顺当地展开了。如今想想,当时确实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料,就在我搬到东京后一年左右吧,一个意外的发现无情地将这一切击得粉碎。”
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井原全身微微发起抖来。斋藤把刚抽了两口的烟卷丢进火盆专注地聆听了起来。
“那是某天早上的事。我正在盥洗更衣准备上学,住在同一间宿舍的室友走进我房间,一边等我换好衣服一边揶揄地说:‘昨晚你好大的气焰啊!’可是我全然不解其意。‘气焰?你是说我昨晚口吐火焰?’我一脸疑惑地反问,室友当下捧腹大笑。‘你今早一定还没洗脸吧?’他调侃道。我再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前一晚深夜,我闯进室友的房间,将室友吵醒后就大发起议论来,还滔滔不绝地说什么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妇人观比较论,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后,也不听室友的意见,便断然离去。听起来简直让人一头雾水。‘我看你才是在做梦吧。我昨晚很早就躺进被窝一直睡到刚刚才醒,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我如此反驳,室友立刻激动地坚称:‘我有证据证明那不是梦,你走后我睡不着,还看了好一会儿的书,不信的话,你看这张明信片就是你那时写的。没有人会在梦中写明信片。’
“争执来争执去,真相依然不清不楚,我索性上学去了。但在教室等老师的时候,室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问道:‘你以前有说梦话的习惯?’我一听,就像撞上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悚然一惊……我的确有这习惯。据说我从小就会说梦话,如果有人趁我说梦话时接我的话茬儿捉弄我,即使我仍在睡梦中,依然能够对答如流,而且早上醒来后我毫无印象。由于情况实在罕见,甚至在邻里之间造成轰动。不过,那是小学时的事情了,长大后,说梦话的情况已经改善,久而久之完全忘了这么一回事,如今被室友突如其来地一问,这才惊觉,小时候的毛病与昨晚发生的事仿佛有脉络可寻。于是,我把这件事告诉室友。‘可见一定是复发了,这也可说是一种梦游症。’室友一脸同情地说道。
“好了,这下子我可紧张了。梦游症到底是什么毛病,我当然不是很清楚,但梦中游行、离魂病、梦中犯罪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名词却浮现脑海。其他情况可暂不讨论,单是我年纪轻轻的竟然会在睡梦中做出一些反常的行为就已经够丢脸的了。万一这种事一再发生怎么办,想到这里我忧心不已。过了两三天,我总算鼓起勇气询问熟识的医生。没想到,医生的说法倒是简单:‘看来应是梦游症,不过才发作一次不必这么紧张,否则神经过度紧绷反而容易激发病情恶化。尽量保持心情平静,放松地过有规律的生活,把身体锻炼得健康一点儿,自然就会康复。’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下只好死心离开,但不幸的是,我这个人天生就很神经质,居然发生那种丢脸的事,我忍不99lib.住一门心思地惦念着这件事儿,甚至连书都念不下去了。
“那阵子我整天提心吊胆,只求那难以启齿的毛病千万不要再发作,好在之后的一个月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我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你猜怎么着?没想到那仅是片刻的侥幸,很快我又发作了,情况比上次还严重,因为我竟在睡梦中偷了别人的东西。
“早上醒来一看,我的枕头底下居然放着一块我从未见过的怀表,我正纳闷的时候,听到住在同一间宿舍、在某公司任职的男人嚷嚷着:‘表不见了!表不见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可是这种情况实在太过尴尬,我根本拉不下脸道歉,只好拜托之前那位室友替我证明我是梦游患者,再把表还给他,如此才摆平这件事。从此‘井原是梦游患者’的消息便传开了,甚至成为同学友人的话题。
“我不惜使用任何方法也要治好这丢人现眼的毛病,因此买了大量探讨梦游的书籍,也试过各种健康疗法,更看过无数医生,可以说能做的我全都做了,只是病情不仅毫无起色,反而每况愈下。每个月起码发作一次,严重时甚至两次,梦游中做的事也五花八门的。每当发作时,不是拿走其他人的东西,就是把自己的东西遗失在其他人房里,否则或许还不至于被室友发现。糟糕的是,偏偏通常都会留下证据。而且说不定其实我发作过很多次,只是没留下证据才未被任何人发现。不管怎样,这件事连我自己都感到惶恐不安。有一次,我甚至半夜跑出宿舍在附近的墓地徘徊。不巧,当时住在同一栋宿舍的上班族正好应酬回来,当他行经墓地旁的马路时,透过低矮的树篱隐约瞥见一个身影,由于天色太黑看不清楚,他便到处叫嚷说那边闹鬼,后来发现那原来是我,这下子可闹大了。
“自此我成为所有人的笑柄。的确,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一出可媲美曾我乃家的喜剧,但对当时的我而言,不知有多么痛苦、多么害怕,那种心情,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起初,我时时提心吊胆,担心今晚会不会又梦游、又闯祸,久而久之,我竟害怕起睡眠本身。不,我甚至出现‘不管睡不睡,一旦到了晚上又得躺进被窝受罪’的消极念头。到了这个地步实在可笑,只要看到寝具,即便不是自己的,也会产生难以言喻的不自在。一般人一天最安宁的休息时刻,却是我最痛苦的时候,这是何等不幸的人生。
“而且,打从这个毛病发作以来,我就很担心一件事。这出滑稽喜剧若仅如此持续下去,最多不过是其他人眼中的笑柄,这也就算了,只怕哪天可能会因此导致无法挽回的悲剧,这才是我真正恐惧的。之前我也说了,我尽可能搜集关于梦游症的书籍,翻来翻去地看了很多遍,其中描述了许多梦游患者的犯罪实例,也介绍了许多令人战栗的血腥事件。懦弱的我不知有多害怕,难怪我单是看到棉被都会觉得反胃恶心。我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了,干脆决定休学返乡。于是某日,距离我第一次发作大概过了半年多吧,我写了一封长信跟父母商量。未料就在我等待回信的期间,你猜发生了什么事?我最最最恐惧的噩梦终于成真,毁掉我一生的致命悲剧发生了。”
面前的斋藤纹丝不动,似乎认真地听着。但他的眼神,不像只是被故事挑起强烈兴趣,而是仿佛也在倾诉着什么。早已过了新年假期的温泉浴场,往来的客人寥寥无几,四周静悄悄的,了无声响,连小鸟的啁啾声都消逝了。在这远离现实社会的世界里,两名废人神色紧张地面对面坐着。
“那是明治某某年的秋天,距今正好二十年,某天早上我一醒来,就发觉住处一反常态,闹哄哄的。心虚的我当下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怀疑自己又闯祸了。就在我躺着忧心忡忡的时候,我逐渐感到这次的情况似乎非同小可。一种无法言喻的可怕预感悚然蹿上背脊。我忐忑不安地环视房内打量了半天,总算发觉不对劲之处。卧房似乎和我昨晚睡觉时不太一样,我连忙起来仔细检查,某件陌生的东西映入眼帘,房门口居然放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小包袱。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抓起小包袱就塞进壁橱里。我关紧壁橱像小偷似的四下张望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纸门无声开启,一位室友探头进来,并且小声说:‘喂,不得了了!’他煞有介事地低语。我心里只怕刚才的举动被他发现,完全无心回话。‘老头儿被人杀了,昨晚有小偷闯入,你快过来看。’室友一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我一听,仿佛喉头卡着异物,半天都无法动弹,好不容易才勉强振作起来走出房间探看情形。接着您猜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当时心里那种难以形容的惶恐与不安,即便在二十年后的现在,依旧如昨天般历历在目。尤其是老人家狰狞的遗容,无论是睡是醒,片刻不曾离开我的眼前。”井原似乎难耐恐惧,神经质地环视四周。
“我就把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一次吧!那晚,正巧小房东夫妇前往亲戚家过夜,所以老房东独自睡在玄关旁的卧房里,向来早起的房东这天一直没起床,女佣觉得不对劲,于是进他房间一看,只见老人仰卧在被褥上,尸身早已冰凉,他被他喜爱的法兰绒围巾勒死了,裹着那条围巾睡觉是他的习惯。调查之后发现,凶手杀害老人后,还从老人的手提袋里取出钥匙,打开柜子,从里面的手提保险箱里偷走许多债券和股票。为了深夜晚归的房客方便,这栋宿舍向来不锁大门,想当然耳,窃贼若有心潜入,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不过相对地,遇害的老房东警觉性特别高,宿舍基本上算是安全无虞,因此大家都很放心。而现场似乎没有发现特别有力的线索,唯一一点就是老房东的枕下遗留了一条脏手帕,事发后已送至警方鉴定了。
“过了一会儿后,我站在自己房间的壁橱前,手伸出去又迅速缩回来,心慌意乱地不知是否应该打开。壁橱中,你知道的,正放着那个包袱。打开后,万一里面真的放着遇害老人的财产……请想象一下我当时的心情,那真的是生死抉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着几乎快窒息的紧张感,说什么也不敢碰那个壁橱,只是呆呆地站着,最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打开包袱检查。打开的刹那间,我不禁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甚至有片刻工夫完全失去意识……找到了。在那包袱中,债券和股票果然都在……事后也确定遗落现场的手帕是我的。
“结果,我当天就主动自首了。经过数名警员一次又一次的侦讯后,我被关入光是回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拘留所,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光天化日下做了一场噩梦。由于梦游患者的犯罪很少见,确诊我是梦游患者也颇费了一番工夫,不但请宿舍房客作证,还请专业医生鉴定; 除此之外,因为我是豪门之子,这一点证明了我没有谋财害命的动机; 另外,父亲从家乡赶来东京,特地聘请了三位律师鼎力相助; 第一位发现我有梦游症的室友——他叫木村——也代表所有同学热心地为我请命。总之,种种事证都对我有利吧!经过漫长的拘留所生活后,我好不容易获判无罪。即使如此,毕竟确确实实留下了杀人的事实,这是何等诡谲的结果。我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为无罪获释感到欣慰。
“我一获得释放就立刻随父亲返乡了。跨进家门后,之前已是半个病人的我,这下子真的病倒了,足足在病床上躺了半年……这件事毁了我的一生。父亲的事业改由弟弟继承,此后二十年的漫长岁月,我一直过着隐居生活,好在最近我已经不再为这些事烦闷了,哈哈哈……”
井原无力地干笑了两声,以此为他的叙述画上了一个句号。然后说:
“这么无聊的故事,你一定听得很闷吧!来,趁热再喝一杯。”他说着把茶具拉了过去。
“是吗?乍看之下你过得颇为顺遂,听了你的故事,才深觉事实上你也是不幸的人。”斋藤意味深长地叹气道,“不过,你那九九藏书个梦游症的毛病,已经完全康复了吗?”
“说也奇怪,闹出那场杀人风波后,一切反而被忘得一干二净似的,从此再也没发作过。医生说,可能是当时受到太大的刺激吧!”
“你那位朋友……你适才说他是木村先生是吧……他是第一位发现你毛病的人吗?后来,又接连发生怀表事件、墓地闹鬼事件……除此之外,宿舍里还曾发生过其他特别的事情吗?还有印象的话,能不能请你说说看?”斋藤突然结结巴巴地提出这奇怪的要求,他眼里有道奇异的光芒一闪而逝。
“这个嘛,都是差不多的情形,除了那起杀人事件,就数在墓地徘徊最令人印象深刻了。其余的状况大多是闯入宿舍其他人的房间。”
“每当发生这些事时,都是因为你拿走别人的东西,或在某人的房里不小心遗落了自己的东西,才被人发现的喽?”
“是的,不过,其他情形说不定也发生过许多次。也许,除了墓地之外,我还跑到更远的地方徘徊过也说不定。”
“除了事发之初你曾与那位姓木村的友人讨论过,以及在墓地被上班族撞见外,其他时候都没有被人撞见过吗?”
“不,好像还有很多人看过。有人在半夜听见我在宿舍走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也有人亲眼目睹我走进别人的房间。不过,你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一副调查我的样子。”尽管井原的笑容单纯,但他心里着实有诸多想法。
“啊,真是抱歉,我绝无此意。只是像你这样的人就算会梦游,我也绝不相信你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况且有一点我觉得相当可疑,请你不要生气,冷静听我说。我因身患残疾不得已只好远离尘嚣,这样的我反而容易变得疑神疑鬼……不过,不知你是否认真想过,所谓的梦游患者,本人绝对发现不了自己有这样的征兆。即便半夜到处乱走或是说梦话,一到早上醒来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从其他人口中听说后,才会发现,‘原来我是梦游患者啊’。照医生的说法,似乎也会出现各种肉体上的征兆,但其实都很难界定,顶多是等发作之后才能判断。是我太多疑吗,我总觉得你也未免太轻易相信自己有病了。”
井原渐渐地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隐隐的不安。与其说这不安来自斋藤的说法,不如说是对方令人害怕的外貌,以及那外貌背后暗藏的某种东西所引起的。但他依旧勉强克制内心的忐忑,回答道:
“的确,我第一次发作时也曾怀疑过,我甚至祈求,但愿这只是一场误会。可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一再地发作,此后,我再也无法轻松地认为那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
“问题是,我觉得你好像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也就是,亲眼目睹你梦游的人并不多。不,严格追究起来,其实只有一个人见过。”
井原赫然发现,对方似乎正在天马行空地推出一个荒谬的假设。而此刻盘旋在他脑中的想法,是做梦也料想不到的骇人念头。
“只有一个人?不,事情绝非如此。刚才我也跟你说过了,很多人都看到我闯进别人房间的背影或者听见从走廊传来的脚步声。还有发生在墓地的事,那个上班族(名字我忘了)的确亲眼见到,甚至还跟我描述当时的情形。避开这些不谈,每次发作后,一定会有其他人的物品留在我房间,或我的东西遗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别处,事实如此清楚,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物品又不可能自己长脚随意移动。”
“恰恰是每次发作一定会留下证据,这件事实在太过反常。你想想看,那些东西不见得是你自己拿的,别人也可以趁你睡着时偷偷调换位置。还有,你说有许多目击者,可是无论是墓地那次,抑或是有人看到你的背影,听起来都有暧昧不明的疑点。即使这些人撞见的是别人而不是你,但由于先入为主地认为你是梦游患者,以至于只要深夜看到可疑的人影,就认定是你。反正就算认错人的事传开来,也不用担心会被怪罪,而一旦判断无误,那则是另一个可沾沾自喜的新事证,这样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好,如此看来,无论是声称目击你发作的那几个人,还是那许多证物,有可能全都是出自一个男人的诡计,那是非常巧妙熟练的诡计。但是,就算再怎么熟练,诡计终究是诡计。”
井原似乎被这推论吓到了,他一脸愣怔,呆望着对方,看起来就像打击过大以致无法整理思绪似的。
“而我的看法是,这或许是你那位姓木村的朋友计划良久后编造出来的障眼法。基于某种理由,他想暗地里除掉老房东。可是,不管用多巧妙的方法,一旦杀了人,都必须找出凶手才能了事,所以,他必须找人代替自己扮演凶手,而且尽量避免给对方带来过多的麻烦……如果,我是说如果哦,那个木村处于这种立场,而将容易相信别人、个性软弱的你设计成梦游者,刻意安排一场好戏,这岂不是天衣无缝的妙计吗?
“我们不妨先作这样的假设,再从理论上逐一确认是否成立。好,假设木村找到机会并对你捏造那番假话。而正巧你童年时代的确有说梦话的毛病,这个试验果真如木村所愿,收到意外的效果。接着,木村从其他房客的房里偷出怀表与其他物品,放在你的寝室,或者趁你不注意时偷走你的东西,再拿到其他地方,甚至伪装成你的模样在墓地、宿舍走廊走来走去,运用各式各样的手段逐步加深你的错觉。另一方面,同时他对你周遭的人大肆宣传以便取信于他们。久而久之,你和身边的人完全相信你有梦游症,之后,木村再找个最适当的时机,亲手杀害那个他视为仇敌的老人。再将老人的财物偷偷放进你的房间,再把以前从你房里偷走的手帕留在命案现场,这般推论,你不觉得很符合逻辑吗?应该找不出任何不合理之处吧?而最后的结果就是你出面自首。对你来说,那的确是相当痛苦的折磨,虽说刑罚上不可能获判无罪,但可以确定判刑会较轻。就算多少得受点惩罚,那也只是因疾病而无意犯下的罪行,应该不至于像一般的犯罪致使你往后受到良心谴责。我们姑且假设木村是这么盘算的吧,因为他对你并没有任何敌意。不过,他若听到你刚才的心里话,想必会很后悔。藏书网
“真是抱歉,我竟然说了这么多失礼的话,请你不要见怪。我之所以说这些话,都是因为听了你的忏悔后万分同情,才会一时忍不住突发奇想。然而,对困扰你二十年的事,倘使能如此看待,心里应该会轻松许多吧!我的说法或许纯属猜测,但就算只是猜测,在逻辑上也很合理,若能因此令你安心,那不是很好吗?
“至于木村这个人为何非杀老人不可,因为我不是木村,所以我也不知情,但我想其中一定有难以启齿的深刻原因吧!例如,我想想,或许是为了报仇之类的……”察觉井原的脸色转为铁青,斋藤倏然噤口,忧心忡忡地垂下头。
两人就此陷入沉默,对坐良久。冬天的夜晚来得早,纸门上的日影也渐渐淡去,室内不知不觉弥漫起寒冷的空气。
最后,斋藤战战兢兢地行个礼,落荒而逃了,井原甚至没有抬眼目送。他坐在原来的位置,努力压抑涌上心头的愤怒。他使尽浑身力气不让自己被意外的发现刺激到情绪失控的地步。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原是一脸挣扎的他慢慢冷静了下来。然后,露出苦涩的笑。
“虽然长相完全变了,但那家伙,那家伙……可是纵使他就是木村本人,我又有什么证据向99lib?他报仇呢?我这个笨蛋,恐怕只能束手无策,傻乎乎地感激对方自私又任性的怜悯吧!”
井原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愚蠢。同时,对于木村过人的机智,与其说是憎恨,不如说是由衷地佩服。
(发表于一九二四年)
双生儿
老师,今天我决定在您面前忏悔。我离被处死刑的日子已越来越近,我想尽快将心里话倾吐出来,至少安心度过死前最后几天。拜托,或许这会给您添麻烦,还请为我这可悲的死刑犯拨出一点儿时间。
老师您也知道,我杀了一个男人,并从对方的保险箱中窃取了三万圆,才因此被判处死刑。任何人对此判决都不会有所质疑。事实上,我的确犯下了罪行,而如今死刑已确定,丝毫没有必要再特地招认另一项更严重的罪行。纵使那件事比我为人所知的罪行还要严重好几倍,对于已被判处极刑的我来说,也不可能因此再受到更重的刑罚。
不,不见得毫无必要。虽说我已是将死之人,多少还是有点儿虚荣心,希望尽量美化自己的恶名。况且基于某种理由,之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希望让妻子知道这件事,为此我不知承受了多少不必要的折磨。明知就算坦白此事也不可能影响结果,但面对法庭上一脸威严的法官,到了口边的话又被我硬生生吞回去,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实情。
然而如今,我希望老师您之后将这件事巨细靡遗地转告我的妻子。就算是再坏的人,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也希望能改邪归正。若不坦承另一项罪行就死去,对我的妻子来说未免不公平。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很害怕被我杀死的男人的执念。不,不是我抢钱时杀害的男人。那起案件我已经招认了,我根本不怎么在意他的死;而是在意更早之前,我犯下的另一桩杀人罪。一想到那个男人我就备感痛苦。
他是我的哥哥,而且不是一般的哥哥。我是双胞胎中的弟弟,他是与我同时自母亲胎内出生的另一个双胞胎兄弟,我杀了他。
他不分日夜地出现在我眼前,指责我。梦里,他在我胸口压上千斤重担并勒紧我的喉咙。白天情况也未见好转,他的身影会出现在墙上,眼里写满憎恨,瞪着我,或是从窗口伸进脑袋对我报以诡谲的冷笑。最糟糕的是,因为我们是双胞胎,从长相到身形都一模一样。打从我进来这里之前,是的,从我杀了他的第二天起,他就不时在我眼前出现。仔细想想,我之所以犯下第二起杀人案,以及精心策划的杀人行动竟然曝光,一切或许都是他的执念造成的。
自从杀死他的隔天起我就不敢再照镜子。不只是镜子,只要是可以反射出影子的物品都令我恐惧,我不惜将家中的镜子和所有玻璃制品都扔掉。可是,那样做又有何用?大都市里放眼望去尽是成排的展示橱窗,里面总有闪闪发亮的镜子。越想忽视,我的目光越是被吸引过去。在那些玻璃和镜子里,总反射出被我杀害的男人——虽说那其实是我自己的身影——以阴沉的目光控诉我。
有一次,我在某间镜子店前甚至差点儿昏倒。在那儿,我看到那个被我杀死的男人的眼睛,成千上万只充满怨毒眼神的眼睛,同时将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虽不时被那种幻觉困扰,但我并未因此倒下。以我聪明绝顶的脑袋精心策划出来的绝顶妙计,怎么可能轻易就露出马脚——确实,这种过度自恋的信心令我变得更加大胆。屡次谋财犯案令我忙得不可开交,连一秒钟也无法松懈,自然没有余力顾及他。但是此刻,沦为阶下囚的我再也撑不下去了。他的鬼魂趁着单调、不被打搅的牢狱生活、心神松懈的大好机会,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尤其在我被判处死刑后更是变本加厉。
这里虽然没有镜子这类生活用品,但是洗脸和入浴时,他总会化为我自己的面貌倒映在水面上;味噌汤里也会浮现他那憔悴的面容。此外,餐具表面或室内闪亮的金属表面,举凡能映出倒影的物品,或大或小,他的身影一定都会出现。现在,就连我自己的身影都会 把我吓一跳。该怎么说呢,我甚至怕看到自己的身体。我怕我这具和死掉的男人分毫不差,甚至连每一条皱纹的长向都相同的身体。
与其继续承受这种痛苦折磨,不如早点儿死了,我一点儿也不畏惧什么死刑,反而巴不得死刑越早执行越好。可是,沉默地死去确实令我不安。在我死前必须取得他的谅解,或者该说,我想消除心头这种无时无刻恐惧着他的幻影的不安……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向我的妻子坦承我的罪行,同时让世人知晓。
老师,听完我接下来的忏悔告白后,请您务必转告法官大人。并且,恕我厚颜恳求,您能否答应我一定会转告我的妻子?啊,谢谢,谢谢您的爽快承诺!那么,接下来,我就把另一桩罪行告诉您。
正如我前面也解释过的,我们是罕见的双胞胎。除了我大腿上有颗黑痣——唯一一样让我父母区分我俩的记号,我们兄弟两人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从头顶到脚尖,没有一分一毫的差异。若有闲情细数头发数量的话,说不定同样是几万几千几百几十根,一根都不差。
长相相似就是我犯下滔天大罪的根本动机。
有一天,我决心杀了哥哥,亦即双胞胎的另一半。这突如其来的想法,绝非起因于对哥哥有什么深仇大恨。哥哥身为家产继承人继承了数量庞大的财产,相较之下我所得到的却微不足道;原本是我恋人的女子,也因哥哥在财产数量上远胜于我,被她的父母逼着嫁给了哥哥,这一切都令我极度不甘心。这些与其说是哥哥的错,不如怪罪赐给哥哥这般地位的双亲。要怨恨的话,也该怨我已不在人世的父母。况且,哥哥的妻子曾是我恋人这件事情,他压根儿不知情。
如果我的日子过得顺遂,或许可以安然无事。该说我天生像个废物吗?不巧的是,我非常不善于圆滑处世,最糟糕的是,我没有人生目标,我只求每一天过得快活就够了。我觉得既然连明日是生是死都确定不了,一切多想也是枉然,久而久之,我几乎成了行尸走肉。或许也是因为人财两失,以至于自暴自弃吧。而我分到的那一丁点儿家产,很快就被我挥霍殆尽。
于是,除了向哥哥要钱之外,我完全没有别的想法,这给哥哥添了不少麻烦。未料,要钱的次数多了以后,哥哥也对我毫无节制的索求不堪其扰,渐渐地不再理会我的恳求。最后,不管我再怎么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他都不改变心意,坚称在我振作前绝对不会再援助我,甚至无情地将我拒于门外。
某日,上门要钱再度遭拒,从哥哥的住处返家的路上,我忽然萌生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念头。
当那个念头乍然浮现心头时,我不禁浑身颤抖,并企图打消那骇人的痴心邪念。然而,渐渐地,我越想越发觉那不见得是妄想。我觉得一旦下定决心,缜密计划,只要勇于实行,根本不需冒任何风险就能得到巨额财产和爱情。连着好几天,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权衡一切状况后,我下定决心将这个可怕的计划付诸实现。
那绝不是出于对哥哥的怨恨。天生恶人的我,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一心只想获得快乐。可是,身为恶人却又胆小怯懦的我,要是预想会有丝毫危险,想必绝对不会毅然决然地下定决心。偏偏我的计划看似毫无风险,至少,我是这么相信。
于是,我着手采取行动。首先,作为事前的准备,我频繁而又不着痕迹地出入哥哥家,并且密切观察哥哥和嫂嫂的日常生活。任何细节我都不放过,细小到哥哥拧手巾时是往右扭还是往左扭,我都滴水不漏地观察。
耗时一个多月的观察结束时,我编了一个完全不会遭人怀疑的理由,告诉哥哥我要去朝鲜工作——在此我得声明,一直到当时为止我仍旧单身,因此这个理由一点儿也不会牵强——哥哥对我的想法不禁感到欣慰,若以小人之心揣测的话,也许他真正高兴的,是少了一个麻烦。总之,他特地送了一些旅费给我。
一切就绪,执行我计划的日子终于来了,我在兄嫂的目送下从东京车站搭乘下行列车。当火车抵达山北车站后,本该继续坐到下关的我,偷偷在此下车。没多久,就混进上行列车的三等车厢返回东京了。
在山北车站等待火车期间,我在车站的厕所里将大腿上唯一能区别哥哥和我的黑痣用刀尖挖掉了。一旦这么做,哥哥和我就完全一样了,若说哥哥在我正巧有黑痣的地方受了伤,那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抵达东京车站时天正好亮了,时间是我事先计划好的。我换上早在出发前就已定做,和哥哥天天穿的大岛家常服完全一样的衣服——内衣、腰带和木屐也都事先备妥——算准时间前往哥哥家。我一边小心提防不让任何人发现,一边翻越屋后的木板墙潜入哥哥家宽敞的庭园。由于清晨天色尚暗,完全不用担心被家中用人发现,得以一路通行无阻地走到庭园角落的古井旁。
这口古井正是促使我犯罪的最后一把推力。早在很久以前,这口井便因井水干涸废弃不用,哥哥说院子里有这种陷阱实在危险,打算最近就把井填平。井旁甚至已堆起小山状的泥土,只等园丁有空随时动手填井。于是,我在两三天前,就找过那名园丁,命他一定要在今天——我偷偷潜入的这天——早上动工。
我蹲身躲在灌木丛中,耐心等待。我迫不及待地等着习惯在每天早上洗完脸后边做深呼吸边在院子散步的哥哥走近。我已昏了头,仿佛罹患疟疾般,全身不停地哆嗦,湿冷的汗水自腋下缓缓滑向手臂。这难熬的时刻,简直度日如年。就在我凭感觉猜想似乎已苦等三个小时之际,远处响起木屐声。在声音的主人现身前,不知有多少次我几乎拔腿想逃,但是仅存的些许理智适时地阻止了我。
我苦候已久的牺牲者总算来到我藏身的树丛前。我迅速冲上去,以事先准备好的细绳从后往哥哥——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脖子上一缠,并死命勒紧。哥哥虽被勒住脖子,仍试图向后扭头认清敌人的真面目。我使出浑身力气阻止他转头,但濒死的他脖子仿佛装了副力道超强的发条,一点儿一点儿地往我的方向转过来。终于,那胀得通红的脖子——和我自己的分毫不差——半转向我,用已翻白的眼角的余光认出我来,刹那间他脸上浮现出惊愕的表情——我想我大概至死也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紧接着,他不再挣扎,很快就颓然断气。而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我那僵直得仿佛失去神经的双手从绞杀的姿势扳回原状。
然后,我用力踩稳颤抖的双脚,将倒在地上的尸体拖到一旁的古井,再推到井底。我捡起地上的木板,将堆在旁边的泥土沙沙沙地拨落井中,直到完全覆盖住哥哥的尸身。
倘若有旁观者在场,想必会认为那是一场惊悚无比的白昼噩梦,因为一个男人竟一言不发地把另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男人——服装相同,体格相同,甚至连长相也完全相同的男人勒毙。
对,没错,这就是我所犯下的弑兄大罪。您一定很惊讶我怎能毫不愧疚地杀死唯一的亲兄弟吧!您说得没错,但依我的立场来说,正因为是兄弟,反而更会激发杀意。不知您有没有这样的体会,人有时会不自觉地憎恶血亲。关于这种情绪,小说经常描写,应该还不至于是我个人的感觉,那种情感比起对外人的憎恨更难以忍受。对我们这种长相完全一样的双胞胎而言,更是极度难耐。就算没有其他原因,单是面对相貌相同的亲手足,就已足够让人萌生杀意了。我这个懦夫,之所以能面不改色地杀了哥哥,想来就是因为这种憎恶的情感作祟吧。
好了,我用泥土把尸体掩埋后,仍旧蹲在原地不动。静静等了三十分钟后,女佣带园丁来了。我胆怯地登上初次扮演兄长的舞台,尽量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
“噢,师傅,你来得真早,我正想帮你们一点儿小忙呢!哈哈……今天应该就能填平吧?那就拜托你了!”说完,我缓缓起身,模仿哥哥的步伐走进屋里。
之后一切进展顺利。那一整天,我都窝在哥哥的书房,一门心思地研究哥哥的日记和收支簿——我宣称要前往朝鲜之前就已调查过一切,唯独剩这两样。晚上面对妻子——昨日仍是哥哥的嫂子,如今却已成为我?99lib.妻子的女人——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被她发现,我以哥哥平日的姿态和她谈笑风生。那天深夜,我甚至大胆地进入嫂子的卧房。不过,对此我略感不安,因为无从得知哥哥在夫妻闺房里的习惯。但我至少确信一点,我自恋地认定即便她发现事情的真相,也不可能让我这个旧情人锒铛入狱。于是,我得以从容拉开嫂子卧房的纸门。幸运的是,嫂子一点儿也没发现是我,我甚至因此犯下了通奸罪。
接下来的一年,我过着人人称羡的幸福生活。拥有花不完的钱,拥有以前深爱的女人,即使我的欲望再贪婪,那一年也丝毫没有不满足的感觉——虽然那段期间,哥哥的亡魂不时困扰着我——但一年的时间,对于事事三分钟热度的我来说已是奇迹。一年后,我渐渐对嫂子感到厌烦。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再次过起花天酒地的生活。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满,极尽所能地奢侈浪费,花钱如流水,这样下去,就算有再多财产也会转眼成空。眼看着债台日益高筑。当我再也没有钱可挥霍时,啊,我又犯下第二桩罪行。
第二桩罪可算是第一桩罪的衍生品。当我决心杀死兄长时,我早已考虑过这事儿。我的想法是,如果我可以完全取代兄长的角色,那么以前的我不管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对于已成为兄长的我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影响。换言之,前往朝鲜后就音讯杳然的弟弟,纵使回到日本,杀人也好抢劫也罢,那都是弟弟犯下的罪行,只要不被逮捕,扮演兄长的我都不会有任何危险。
不料,我犯下第一桩罪行后不久,便有了惊人的发现,借助这个发现,竟致使第二桩犯罪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某天,我小心翼翼地模仿兄长的笔迹,在兄长的日记本上以兄长的身份写当天的日记。这是扮演兄长的我非做不可的恼人日课之一。写完日记,我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写的部分与兄长以前写的内容相互比对。突然,一个惊人的画面倏然映入眼帘,在兄长写的某一页角落,赫然出现一枚清晰的指纹。我察觉到自己因疏忽而忽略了一个大问题,当下不由得一惊。我一直深信自己和兄长唯一的区别就是腿上的黑痣,如今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指纹这种东西每个人都不一样,就算是双胞胎也绝不可能有相同的指纹,这是我以前曾经听说的事。看到日记本上兄长生前留下的指纹,我担心起日后会不会因为指纹而露出马脚,不禁愀然变色。
我悄悄买来放大镜,详细比对日记本上的指纹与我自己按在其他纸上的指纹。哥哥的指纹和我某根手指的指纹乍看之下几乎一模一样,但若仔细比对每一根线条,确实有不同之处。奇怪的是,整体感觉几乎一样的两枚指纹,细节却截然不同。为了谨慎起见,我不动声色地采集了嫂子和女佣的指纹观察,没想到连比对都不用,一看就不像。所以,日记本上的显然就是兄长留下的指纹,难怪会跟我的指纹相似。我俩本就是过分相像的双胞胎,即便如此仍出现细微差异,比如指纹就不同。
我心想这种证据若无意间留下许多那可麻烦了,于是立刻展开搜寻,尽可能不遗漏任何一个角落。我把大量藏书一本一本翻开检查,又在壁橱和柜子的角落灰尘中东翻西找,搜遍了所有可能遗留指纹的地方,但是除了日记上的那一页之外,再没有任何发现。我总算稍感安心,只要把日记本中的这一页烧成灰,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正当我打算将其撕下扔进火盆时,宛如灵光一闪——不过不是天使的灵光一闪,我想应该是恶魔的教唆吧——一个小小的阴谋浮上心头。
如果把这枚指纹做成模子,等我将来不得不犯下第二桩罪行时,刻意在犯罪地点留下模子指纹,结果会如何?恶魔在我耳边循循诱导。
举个极端的例子来说,假设我杀了一个人。我想象自己这个去了朝鲜的弟弟又回到日本,外表落魄,心态茫然。另一方面我再事先替扮演兄长的自己预留不在场证明,然后,动手杀人。当然我会小心不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光是这样或许就已足够。但是,倘使出了某种差错,致使扮演兄长的我遭到怀疑那就危险了。纵然早已备妥不在场证明,但谁能保证不会被拆穿?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若现场留有真正兄长的指纹又会怎样呢?应该没有人知道弟弟的指纹,所以不可能明确现场留下的到底是谁的。纵使有人目睹我犯案,仅凭指纹的差异,还是能令我无罪获释。警方必须永远苦苦搜寻一个拥有死人指纹的男人,苦苦追寻表面是兄长,实则是弟弟的真正的凶手。
这个万无一失的主意令我飘飘然起来。就像把史蒂文森那本梦幻小说《化身博士》搬到现实人生中一样。我这个恶人,想必终其一生再没有比想出这个障眼法更幸福的时候了。
不过,想出这计谋的时候,我依然沉醉在美满的生活中,压根儿没想过要确实执行,真正将其提上日程,是在我花天酒地、为欠债所苦之后。
有一次,我尝试着用这个方法,从家境殷实的朋友家中顺走值钱货,这是我犯下第一起藏书网 偷窃案。以那枚指纹为样本,做一枚橡皮图章对略有制版经验的我而言,并不是难事。从此,每逢缺钱挥霍我就会用这招,而且一次也没被人怀疑过。有时,是因为受害者自认倒霉没有报警,也有时纵使报警,未等发现指纹就已不了了之,我的偷窃行径轻轻松松便能成功,轻而易举到了无趣的地步。而得意忘形的我,一错再错,最后竟然犯下杀人重罪。
关于我最后的罪行,笔录上应该都有详细记录,在此我就简短带过,总之就是我由于负债累累急需一笔钱。此时,正好某个熟人基于某种原因——据说好像是提供秘密活动经费的政治献金——必须将三万圆的巨款放在自家保险箱里一晚,这件事我是在那个保险箱前,从当事人口中听说的。虽有负债,但我在金钱方面表现得很有信用,朋友才会毫不保留地在我面前直言不讳。当时,除了当事人的妻子,还有我及两三名客人在场。
充分调查各种状况后,当晚我便以弟弟的装扮潜入友人家。另一方面,我当然也替扮演兄长的自己备妥不在场证明。我顺利潜入放保险箱的房间。随后,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打开保险箱——既是多年朋友,要知道保险箱的密码可说是轻而易举——取出成沓钞票。
没想到,这时,本来关着门的房间,电灯突然“啪”地亮了起来。一时太过惊愕而转身的我,发现保险箱的主人正在我面前瞪着我……我心想这下子已无退路,当下便拔出怀中小刀,扑过去用力刺进友人的胸口……一切在瞬间发生,下一刻他已成为一具尸体。我凝神竖耳倾听,幸好没有任何人醒来。不,就算醒来发现,或许也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动弹了。我迅速将橡皮指纹沾上地下的血,在旁边的墙上按个印子,定睛确认没有留下其他任何证据后,这才小心地往外退,同时确认没留下任何脚印,匆匆逃走。
第二天刑警来访,自信十足的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刑警万分抱歉,含蓄地表示,知道遇害友人的保险箱存有巨款的人,他都得逐一拜访,由于现场留下一枚指纹,拿它同指纹库中的指纹档案相比较,并没有找到相符合的,明知冒昧,但是由于我也是死者的朋友当中知道保险箱藏有巨款的人之一,因此希望能采集一枚我的指纹。我在内心暗自窃笑,同时装出对友人之死伤痛不已的语气,一边表达遗憾一边按下指纹。
“想必,刑警先生正到处寻找那穷其一生之力也不可能找到的指纹主人吧!”
得到意外巨款的喜悦麻痹了我的神经,我对此事并未多想,立刻叫车前往平日的游乐场所。
两三天后,同一位刑警再度来访——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刑警是警局的名侦探——我若无其事地走进客厅。当我看到面前的刑警,眼中掠过一道若有似无的笑影时,心底深处的恶魔发出一声近似呐喊的呻吟。刑警貌似整暇以待,桌上放着一张纸。脑袋一团昏乱的我完全无法思考,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逮捕令。当我眼角的余光瞥向那张纸时,刑警已迅速靠近我并将我的双手用绳子绑住。仔细一看,门外还守着另一名神情严肃的巡查,我只能束手待捕。
就这样,我被捕入狱,即使入狱,愚蠢的我依旧感到安心。我确信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查出我杀人的证据。但您猜怎么了,当初审法官当面宣告我的罪状时,事态的发展惊人到令我张口结舌的地步,就连身为犯人的我都忍不住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因为我所犯下的错误实在太令人啼笑皆非了。
那显然是我太大意了,只是令我犯下如此低级错误的是谁呢?我想,那正是兄长的恶意诅咒。他从开始的瞬间就已知道了。从一个小小的误解起始,到杀人罪东窗事发——这个无可挽回令人胆寒的结果为止,他一直默默看在眼里.99lib.。
话说回来,那实在是个可笑到荒谬的疏失。我认定是兄长的指纹,其实是我自己的,用摄影的专有名词来说,那是我自己指纹的负片。手指在无意中沾到些许墨水,擦了一下手指上的墨水,以为擦干净了,但部分墨汁依旧渗透到指纹纹路的凹陷处了,这样的手指再印到本子上,就印出了一个指纹“负片”。
对于自己这个无意间犯下的愚蠢疏失,我实在难以接受。可是听闻之下,才知道这样的疏失并非我的首创。依稀记得审讯时,初审法官曾主动说过一个故事:
他说那是大正二年发生的事,在福冈,收容所里某个德军战俘之妻惨遭杀害,逮捕到一个嫌犯后,现场的指纹与嫌犯的指纹虽然相似,可是怎么看都不像同一个人的,警方也因此伤透脑筋,只好委托某医学博士研究,最后判定是同一个人的指纹。那起案件跟我的情况一样,现场遗留的指纹是负片。那位博士多方研究后,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将两枚指纹放大制成照片,并将其中一枚指纹的黑线反白,白线弄黑,一对照,果真与另一枚指纹完全重合。
这下子,我想说的已经全部说完了。这么无趣的故事,耽误您宝贵时间还请见谅。拜托,请按照之前的约定,将这些话转告法官大人和我的妻子。有您履行承诺,我将可安心走上死刑台。那么,就请您务必成全我这可悲的死刑犯临死前的最后请求。
(发表于一九二四年)
红色房间
七名故弄玄虚的青年(我也是其中一人)聚集在一个为寻求非同寻常刺激而专门开设的红色房间。这会儿,我们正窝坐在深红色天鹅绒扶手椅里,急不可耐地等待主讲者揭开今夜令人惊叹的精彩故事的序幕。七人的中央,放着一张同样覆盖着深红色天鹅绒桌布的大圆桌,圆桌上立着三根雕刻古典风格的精美烛台,幽暗的烛火款款摇曳在三根粗壮的红色蜡烛上。
艳红的厚重帷幔垂挂在房间四周,从天花板散落到地板,连门窗也不例外,堆叠出层层皱褶。火红的烛光宛如自静脉流出的鲜血,把我们的身影投射在帷幔表面。被扭曲放大的影子随着烛火晃动,就像有许多巨大的昆虫在布幔堆叠的曲线上伸缩着爬行、蠕动。
坐在红色房间里,我油然生出一种仿若坐在巨大的生物心脏中的错觉,我的心脏笼罩在它巨大的阴影中,迟缓又沉稳地跳着,心跳声隐约可闻。
房间里鸦雀无声,我透过烛光,下意识地疑视坐在对面的伙伴们暗红阴影里重重叠叠的面孔。他们的面孔像戴上能剧面具般,僵硬无表情。
终于,今晚主讲的新会员T正襟危坐,定睛凝视烛火,不一会儿便进入主题。我不自觉地打量起眼前的一幕,T在阴影下如枯骨一般的下颌,每当开口便一张一合地,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那模样就像装有诡异机关的活人偶。
我自认自己很正常,其他人也是这么认为,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很正常。也许我是疯子,即便情况不太严重,但或许也算是某种程度的精神病患。总而言之,这个世界于我已毫无吸引力,我就这么百无聊赖地活着,每日都索然无趣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起初我和大部分的人一样,曾经历过耽于声色犬马的日子,只是那丝毫未能消除我与生俱来的无趣,反而徒留失望与空虚,难道世界上好玩的事都已玩遍了吗?真是太无趣了,渐渐地,我再也提不起劲做任何事。每当有人对我说:某某游戏很好玩,一定能让你大呼过瘾。我并不会因此跃跃欲试地想:噢,还有那么有趣的游戏啊,那我得赶快试试。反而会先在脑中想象其好玩的程度,进行了各种设想后,我会不屑地暗忖“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由于生活实在太过无意义,有好一阵子我真的是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过着吃饭、起床、睡觉的平淡无奇的日子,仅任由种种空想在脑中萦绕,这个嫌无聊,那个也嫌无趣,极尽挑剔之能事,生活过得比死还痛苦。没想到这种生活在别人眼中却是无比安逸舒适。
面对毫无趣味可言的日子,若处于连下一餐的着落都不知道在哪里的穷困处境,我都觉得比我这样要好,因为纵使被迫工作,至少有事做就会觉得充实。再不然就是,若我是个超级大富翁,情况或许也不一样,我一定会砸下大笔金钱,学习历史上的暴君,极尽奢侈,沉溺在血腥游戏或其他享乐中,可惜这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我只能像故事里的物臭太郎,生不如死地默默挨过一天又一天寂寞空虚的日子。
我这么说,各位一定会说:“是啊,是啊,不过对世事备感无聊这点,我们绝不逊色于你,因此才会组成俱乐部设法追求异常刺激。想必你也是无聊到极点,才会加入我们。你到底活得有多无聊,不用多说我们也明白。”的确,我根本没必要一再强调自己的无聊。而你们,正因为我认为各位熟知无聊是何种滋味,今晚才会列席在此,决心说出自己既阴沉又有快感的经历。
我经常出入这栋楼楼下的餐厅,与老板也很熟了,不仅早就听说过这个“红色房间”的聚会,老板也曾一再邀我入会。无聊的我对他的提议本应二话不说立刻热情地加入,只不过一直到今天依然兴致缺缺,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但实在是因为我的无聊,早已达到各位都望尘莫及的地步,我实在太无聊了!
犯罪和侦探的游戏?降灵术或其他种种精神实验?Obse Picture的影片、活春宫或其他色情游戏?参观监狱、疯人院、解剖学教室?还能对这些玩意儿保持好奇心的你们实在很幸福。我听说各位对执行死刑十分好奇,并且打算偷窥,相反地,对此,我都丝毫提不起兴趣。当我听老板谈起这件事时,早已对这种随处可见的刺激厌腻,主要是因为当时我正经历着某种世间少有的精彩游戏,这么说似乎有点儿危言耸听,但对我来说那的确是可以称之为游戏的一件事,我正乐在其中。
我所说的游戏,猛一提起,各位或许会吓一跳……其实就是杀人,真正的杀人。自从我开始玩这个游戏后,光是为了排遣无聊,就已夺走近百名男女老幼的性命。或许你们认为,坐在这儿是因为我对人生悔悟,亦对自己的罪行深恶痛绝,想在你们面前忏悔,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一点儿都不后悔,对我所犯下的罪过也并无恐惧之感。不仅如此,啊,该怎么说呢,最近我竟厌倦了杀人的血腥刺激。为了再次寻求刺激极限,这一次,我不想再杀人而是改杀自己,我开始沉迷于抽鸦片。唯独鸦片能够激起我不得不爱惜生命的渴望。以前的我一直尽量克制抽鸦片的欲望,只是,如今我连杀人都玩腻了,又不可能自杀,我还能到哪里寻求刺激?我想不久之后,我大概会因鸦片而丧命吧!于是我决定至少在我还能思路清晰地谈话时,和盘托出我曾做过的事。几经考虑后,我想,“红色房间”里的成员岂不是最佳人选?
其实我并非真心想成为各位的伙伴,纯粹只是想诉说我这阴鸷又有快感的个人经历才决定成为会员。幸运的是,新入会者依本会宗旨,在加入的第一个晚上必须说个故事。基于此,今晚我才有机会实现我的心愿。
那是距今大约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对生活中的各种刺激都厌倦了,活得了无生趣,就像一只名为无聊的动物,整日懒散无生气。没想到,那年春天,虽说是春天,但依旧天寒地冻,准确来说应该是二月底或三月初吧!某晚,我撞见一桩怪事。我日后会夺走近百条人命,就是那晚发生的事引起的。
在某处厮混的我玩到半夜一点左右吧,当时我已经有点儿醉了。夜里很冷,但我没坐车,而是一路摇摇晃晃地走回家,拐过一条横街再走上大约一町的距离就是我家了。正当我漫不经心地拐过那条横街时,忽然有个男人一脸狼狈、慌慌张张地朝我走来,与我撞个正着。我当时吓了一跳,但对方显然更是惶恐,有好一会儿他只是默默呆立。等到他回过神来,在朦胧街灯下看清我的身影后,冷不防问我:“这附近有没有医院?”我再仔细一问,原来他是汽车司机,适才撞倒一名老人(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街上打转,可见这老人必定是流浪汉),造成对方重伤。的确,就在两三间距离之外,果真停着一辆汽车,车旁倒卧着看似人体的物体正微微呻吟。这里离派出所尚有一段距离,加上伤者看似痛苦难耐,以至司机当下决定无论如何先找到医院再说。
由于我家就在附近,我对那一带的环境很熟,医院在哪里我当然很清楚,于是我告诉他:
“从这里往左走两町后,左手边有一座亮着红灯的建筑物,那就是M医院,你去那边找医生应该就可以了。”
那名司机立刻在助手的协助下,将伤者送往M医院。我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然后才意识到没来由地扯上这种事实在很无聊,随即打道回府。我是单身汉,家里只有一名帮佣的阿婆,回到家后,我马上钻进阿婆替我铺好的被窝,也许因为有点儿醉意吧,我反常地立刻睡着了。
说来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倘使我忘了这件事,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岂料,第二天醒来时,我依稀记得前晚发生的小插曲,我闲来无事,便漫无目的地猜测那名伤者不知道有没有被救活。就在此时,我蓦地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
“糟了,我犯了一个大错!”
我大吃一惊。就算喝醉了,理论上应该也不至于意识不清,可是我也不知当时是怎么回事,竟然指点司机把伤者送去M医院。
“从这里往左走两町后,左手边有一座亮着红灯的建筑物……”
当时说的话我都还清楚记得,为何我没有说“从这里往右走一町有一家K医院,院里有位外科主治医生”呢?
我指点司机去的M医院里,坐诊的是个出名的二把刀,能不能胜任外科医疗工作都是个问题。与M反方向且更近的地方,不就有一家设备齐全的K外科医院吗?这些我都很清楚,既然很清楚,为何要告诉别人错误的信息?当时那种无以名状的暧昧心理,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说不清,恐怕只能说是脑筋忽然打结了吧!
我越想越不放心,马上命令阿婆去附近打探消息,果然伤患死在M医院的诊疗室。任何医生都不喜欢病情太过危急的伤患上门,更何况是半夜一点,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听说那名司机到了M医院时,拼命敲门一再恳求,院方却迟迟不愿开门。耗了半天工夫总算把伤患抬进去,却已经来不及抢救了。不过,当时M医院的那位大夫若表明“我不是外科医生,你们还是去附近的K医院吧”,或许伤患还有获救的机会,M医院怎么会如此乱来呢?那个二把刀大夫执意亲自处理那位受伤情况很严重的伤患,结果失败了。据说大夫当时根本慌了手脚,反而耗费大量时间无谓地在伤患身上胡乱检查。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套吸引我、令我欲罢不能的逻辑推理。
在这个案例中,有意、无意地杀死可怜老人的究竟有几个人?汽车司机和M医院的大夫,自然都得负责。论及法律上的刑责,想必会针对司机的过失惩处,可是实际上责任最重大的恐怕应该是我吧?如果当时我告诉司机的不是M医院而是K医院,或许伤患还有机会顺利获救。司机不过是令老人受伤,并未杀了他;M医院的大夫是因为医术不精才导致急救失败,也算不上有明显过错。好吧,就算他的确难辞其咎,归根究底也是因为我指点司机前往不适合的M医院。换言之,老人是生是死,全看我当时如何指点。让老人受伤的是司机,但是杀死他的应该是我吧?
这种结论是基于假设我的指点纯属非故意过失的前提,但是如果那并非过失,而是出于我企图杀死老人的恶意,后果将会如何?毋庸赘言,我岂不等于犯下了杀人罪?然而,法律纵使可以惩罚司机,对我这个实质上的凶手,恐怕不会有任何惩罚措施。显然我和死去的老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怀疑我,我只要回答,当时情况太过紧急,我一时之间忘记还有另一家外科医院不就没事了吗?那纯粹是个人良知的问题。
各位,你们可曾想过这种杀人方法?自从那场车祸后我才惊觉,世间是何等险恶至极的场所。没有人料想得到,哪天会不会出现我这样的男人,毫无缘由地故意推荐不适合的医院,断送了原本可保住的生命。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我在之后的试验中成功的案例。某个乡下阿婆想穿过电车铁轨,正当她准备踩上铁轨时,路上穿梭的汽车、自行车、马车、黄包车等各式车辆导致阿婆十分慌张。就在她跨出一只脚的刹那,假使急行电车正如疾风般驶来,距离阿婆仅有两三间距离。这时,阿婆若压根儿没发现电车逼近,直接越过轨道的话,或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可是,若有人大喊:“阿婆小心!”她势必会陷入六神无主的状况,全然不知该继续越过轨道,还是先退回去,当下进退维谷。再假设,那辆电车由于距离太近无法紧急刹车,“阿婆小心!”这短短一句话,说不定就会致使阿婆身受重伤,严重的话甚至丧失生命。正如我前面也说过的,那次,我就是利用这个方法杀死了一个乡巴佬哦。
(T说到这里暂且打住,笑得很是诡异。)
在这种情况下大喊“小心”的我显然就是杀人凶手。问题是有谁会看出我的杀意呢?谁能想象得到,对于一个无冤无仇、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有人仅是出于杀人的趣味,就动起杀机了?况且“小心”这句警告,不管从什么角度诠释,都只能说是出于善意,死者只有感谢根本没有怪罪的道理。各位,这岂不是一种极为安全的杀人方法吗?
世间众生深信做坏事一定会触犯法律,会遭到应有的惩罚,因此愚蠢地掉以轻心,甚至没有人想象过法律也可能纵容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各位看看,从我刚才叙述的两个实例加以类推就很清楚,不触犯法律的安全杀人法其实不胜枚举。当我领悟到这个事实的绝妙之处时,与其说是为这少有人发现的卑鄙而颤抖,倒不如说是对造物主特地为这种从容犯罪留下余地而激动。这个发现令我欣喜若狂,这简直太棒了,只要运用得当,在这大正盛世唯有我拥有了免死金牌。
我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借由这种杀人方法排遣我那生不如死的无聊人生。绝对不犯法的杀人,就算是名侦探福尔摩斯也无法识破的杀人,啊,这是何等完美的重新获取生命乐趣良方。从此,我在接下来的三年时光里,无法自拔地沉迷于杀人的刺激,不知不觉中全然忘了无聊的滋味。各位可别笑,我当然不可能像战国时代英雄豪杰的百人斩演出一场名副其实的血腥屠杀,但我对自己发誓,在没有夺取百人性命之前,绝不中止这个杀人计划。
距今三个月前,我正好杀了九十九个人。就在离计划人数剩最后一人时,正如我前面曾强调的,凡事仅有三分钟热度的我再次对杀人感到厌倦了。不过姑且不论厌倦这件事,先说说这九十九人是怎么被杀掉的吧!当然,我与这九十九人之中的任何人都未曾有过节,只是对不为人知的方法与结果感到好奇才决定杀了他们,而且我从未重复使用同一种方法。杀了一个人后,再思考下次应该改用什么新手段下手,何尝不是另一种乐趣呢?
不过,我没时间将我实践过的九十九种杀人手法一一详述,更何况,今晚我来到这红色房间也不是为了公开这些杀人方法,我想说的是我不正常的心态,为了排遣无聊不惜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最后当这种罪恶的行为都不能消除空虚的时候,又打算通过自我毁灭来感知生活的鲜活和意义。对此,我想听听各位的想法。至于杀人方法,我想仅举两三实例,点到为止即可。
就在我发现这种不为人知的无罪杀人手段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我家附近有位按摩师,他有着残疾人士常见的倔脾气。别人基于关心所提出的种种建议,他通常会故意唱反调,一副要强调“别以为我是瞎子就瞧不起我,这种小事老子我清楚得很”的姿态,每每与别人的好意相左,脾气固执得简直超乎常人。
某日,我漫步在大马路上,那位倔犟的按摩师正迎面走来。他逞强地将手杖扛在肩上,一边哼歌一边蹦跳着往前走,当时这一区自前一日起进行下水道改修工程,马路单侧挖了一个很深的洞。他是盲人,完全看不见单侧禁止通行的警告牌,想当然地,他依旧毫无警觉地朝着大洞快步前进。
我一看,当下想到一个妙计。于是我说:
“嗨,N君。”我喊出按摩师的名字(我常请他按摩,彼此都认识),“那边很危险,你要靠左走,靠左走!”我大吼着,语气刻意半是玩笑,因为我很清楚一旦这么说,根据他平日的行事作风,一定会以为我是故意捉弄他,而执意不往左走偏要往右靠。
“嘿嘿嘿……别开玩笑了!”果然,他语带不屑地回答,同时朝相反的右边挪了两三步,霎那间,他一脚踏进下水道工程的洞中,一转眼已掉落深达一丈的洞底。我这才装出惊惧的模样冲向洞口边,窥视计划是否顺利成功。岂料,他可能是撞到要害,只见人已瘫在洞底,大概是撞到洞穴周围突出的尖石吧!剃成小平头的脑袋上正汩汩冒出暗红色的鲜血。此外,好像意外咬到舌头,口鼻也在出血。脸色瞬间惨白,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被救起之后,这位按摩师奄奄一息地拖了一周,依然未逃出死神的掌心,我的计划顺利成功。谁会怀疑我呢?我平时经常光顾这位按摩师的生意,彼此之间根本不可能有足以酿成杀机的过节儿,表面看来我也是为了要他留意路况,避开右边的洞口,才一直喊着“靠左走!靠左走”,人们只会认为我是出于善意,不可能怀疑在我看似好心的警告背后,其实暗藏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这是多么骇人又好玩的游戏。每当我想出颇富创意的杀人手法时,那种雀跃的心情便如同艺术家遭遇喷涌的灵感般。实行杀人方法时的紧张刺激、达到目的时难以言喻的满足,成为我手下牺牲品的男男女女,连杀人凶手就在眼前都毫不知情,浑身是血疯狂挣扎直到断气。一开始,这些景象不知令我有多么期待和疯狂。
有一次,甚至发生过这样的事。那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夏日,我路过一座位于郊区的文化村,里面并排着约十栋洋房。当我走过其中最气派的水泥洋房后面时,某个形状奇特的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一只一飞冲天的麻雀,刚停在从水泥洋房屋顶拉到地面的粗铁丝上,就一下子倒栽下来,瞬间动弹不得。
出于好奇心,我仔细一看,原来洋房尖尖的屋顶上耸立着一根避雷针,那根铁丝就是从避雷针上拉出来的。铁丝包裹着外皮,可是不知何故,麻雀停驻的那一段的外皮刚好剥落了。电的常识我不太懂,但我似乎在哪儿听说过,在空中电力的作用下,避雷针的铁丝会有强烈的电流通过云云,我这才恍然大悟。我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感觉实在太神奇了,不禁呆立在原地出神地盯着那根铁丝好半晌。
正在那个时候,洋房旁一群正在玩类似士兵游戏的小孩唧唧喳喳地走了过来。当其他孩子都已匆匆走远时,一名六七岁的小男生却独自落在后头,不知想做什么。我一看,原来他正站在连着避雷针的铁丝前方略高处,撩起衣服兀自小便。看到这里,我当下又想出一招妙计。中学时期曾经学过水是电的导体,我很清楚,从小孩所站的高处,朝铁丝外皮剥落的地方小便是必须禁止的行为,尿既然是液体,当然也算是导体。
于是我对那个小孩说:
“喂,小弟弟,你朝那根铁丝尿尿看,尿得到吗?”
小孩当下回答:“那有什么难的,你等着瞧!”他一说完,随即换个角度,二话不说就把小便朝铁丝裸露的地方射过去。就在尿液刚碰到铁丝的刹那,充满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小孩“砰”地弹起,而后重重摔在地上。事后我听说,避雷针有这么强的电流是很罕见的,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亲眼目睹人类触电而死。
在这个案例中,我当然完全不用担心遭人怀疑。我只要对抱着男孩尸体痛哭的母亲郑重致哀,随后离开现场就可以顺利脱身了。
接下来这件事,同样是发生在某年夏天。我锁定某位友人当做下一个牺牲品。我对友人毫无怨恨,而且还可说是多年好友,怪的是我却因此萌生出一种极度渴望,想亲眼见识一下最要好的朋友,在什么都来不及交代,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一眨眼间变成死尸的那一刻。我曾与朋友一起前往房州某个偏僻的小渔村避暑。小渔村里没有像样的海水浴场,在海边恣意玩水嬉戏的是一群被晒得黝黑的小鬼,他们就生活在渔村。从都市来的游客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就是几个学生,他们好像是学画画的,不下水,只是一手拿着学生簿沿着海岸闲逛。
由于是小渔村,不像著名的海水浴场可以看到都市少女的优美身姿,旅馆也像是东京的简陋小旅舍,提供的食物除了生鱼片,其余一概难以下咽,是个不太适合度假的地方,但友人与我截然不同,他就是喜欢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享受远离尘嚣的生活,和他相比,我的个性也好不到哪去,满心焦急的我只想找机会杀了他,出于此我们才会在那种小渔村一待就是好几天。
某日,我把友人带到一个相隔海岸村落甚远的某处海崖边,看起来有点儿像断崖,随口说道“这个地点真适合跳水”,便率先脱下衣服。朋友也会游泳,他听了我的高见,也说“正如你说的,这里的确不错”,跟着我脱掉衣服。
然后,我站在断崖边,两手笔直伸到头上,用几乎是吼的声音喊道:“一、二、三!”接着倏地拔地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一头扎进眼前的海面。
当身体“扑通”撞击水面时,我仅潜入水下两三公尺处,便借助胸腹式呼吸如飞鱼般跃出水面,这是“跳水”的诀窍,而我从小不只擅长游泳,玩起这种“跳水”的刺激游戏更是家常便饭。于是,从距离崖边十四五间的水面冒出头后,我一边在水中立泳,一边单手抹去脸上的水,对着朋友大喊:
“喂,你跳下来试试!”
友人不觉有异,连忙说声“好”,以相同的姿势,追随我猛然跳下水。
没想到,他溅起水花潜入海中,过了半晌依旧没有出现……这早在我预料之中。那片海底,距离水面一间之处有块儿大岩石。我事先探查过位置,很清楚以友人拙劣的跳水技术,一旦跳下必定会潜深到一间以上,脑袋肯定会撞到那块儿岩石,因此才故意如此提议。各位想必也知道,“跳水”技术越好,潜入水中的距离就越短。我的技术已经十分纯熟,还没撞到海底岩石之前便已浮上水面了,可是,朋友在“跳水”方面只能算是门外汉,他毫不置疑便一头栽进海底,肯定会狠狠撞上岩石。
果然,等了好一阵子后,他的尸骸如鲔鱼般浮上海面,随波漂浮。不消说,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我抱着他游上岸,而后一路跑回村落向旅馆的人求救。没出海的渔夫当下赶来替友人急救,但是大概是因为脑部受到严重撞击吧,早已回天乏术。定睛一看,他的头顶裂开了五六寸,白肉掀起,放置他头部的地面已被大量的血水凝结成一片暗红。
从以前到现在,我仅有两次受到警方审讯,其中一次就是为了这个案子。由于事情发生在没有目击者的地方,势必会受到警方审讯。不过,我和朋友是挚友,过去从未发过什么矛盾,况且就当时的情况而言,我和他根本都不知道海底有岩石,很显然,只是因为我运气比较好,擅长跳水而得以避开危险,而他技术较差才会发生这桩憾事,我的嫌疑很快就洗清了,警方的人反而还安慰我“失去好友真是遗憾”!
唉,若要这么一一举出实例简直没完没了。说了这么多,我想各位应该已大致明白,我所谓的绝对不犯法的杀人方法了。从头到尾都是这套模式,有时是混在看马戏团表演的观众中,突然摆出一个不宜当众表演的怪异姿势,吸引正在高空走钢索的女表演者注意,致使那个女人因分心而失足坠落;有时是误导正在火灾现场因找不到孩子而陷入疯狂的某家太太,以“你听,可以听见哭声吧”这种话暗示孩子还留在火场里睡觉,使得那位太太贸然冲进火海,因而被烧死;或者,在正准备跳水自杀的女孩背后,突然大喊“等一下”,致使原本或许还有可能回心转意、打消自杀念头的女孩,骤然被吓到,失足摔进水中淹死……这些例子真要说起来简直不胜枚举,然而夜已深了,想必各位也不愿再听这种残酷的故事。最后,请容我再说一个较为特殊的故事就好。
听完我所叙述的实例,你们大概会以为我每次都只杀一个人,其实很多情况并非如此。否则,不到三年的时间,而且还得运用完全不犯法的方法,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杀了九十九人。其中死亡人数最多的,我想想看,是去年春天那一次吧!我想各位一定也看过当时的报道,中央线列车翻覆造成多人死伤,就是那一次。
我使用的方法说来简单得可笑,但要寻找适当地点来执行却花了我不少时间。不过打从一开始我就选定中央线的沿线,因为这条路线,经过一条最适宜计划实施的山路;另外就算列车真的翻覆了,中央线平时就经常发生事故,人们只会觉得,啊,又发生事故了。与其他线路相较起来,被怀疑是人为导致事故的可能性小一些。
不过话说回来,要找到完全符合理想的地点还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最后等我决心利用M车站附近的山崖时,已整整过了一周。M车站有座小规模的温泉浴场,我先住进那边的旅馆,每天泡泡温泉、散散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打算长期留宿的温泉区游客。这下子又浪费了十天,一直到我认为时机成熟了,遂在某日像往常一样前往附近的山路散步。
等我爬上离旅馆约有半里路的小山丘顶上时,便独自在那儿耐心地等待天黑。就在山崖的正下方,火车铁轨呈半弧形,而与我所在的小山丘正对面则是险峻深谷,从我的位置隐约可以窥见谷底有条小河流过。
等了一阵子,总算到了预定的时间。虽然没有任何人在旁,我还是刻意装作不小心绊了一跤,将事先找来放在这里的大石块一脚踢飞。只要稍微踢一下,这儿的石块就会顺势从崖顶掉落到铁轨上。我本来打算若没踢准就再找其他石块多试几次,但确认之后,那块石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铁轨上。
半小时之后就会有下行列车经过。那个时候天已经黑了,石头所在的位置又是在弯道的另一端,司机不可能发现。看准这点,我连忙返回M车站(半里山路的距离起码得花三十分钟),然后假装踉跄跌进站长室,以慌张的语气大叫:“不好了!”
“我是来这里泡温泉的客人,刚才在半里外一处与铁轨平行的崖上散步,我跑下山坡时,不小心把一块石头从崖上踢落至底下的轨道上了。万一列车经过,一定会出轨,严重的话说不定还会翻落山谷。我到处找路想下去搬开石头,可是我对这一带的山路完全不熟,没办法从高崖顺利下去。我想不能再这样拖拖拉拉,就先赶来这里,怎么办?能不能请你尽快设法搬开石头?”
我忧心忡忡地如此表示,站长一听大惊失色,并说:
“那可糟了,下行列车正好刚刚经过。依照正常情况,应该已经过了那一带了……”
这正中我的下怀。就在站长急得团团转的当口,那列下行列车上的乘务员侥幸脱险赶回车站,并带来列车出轨翻覆、死伤人数不明的噩耗,现场慌乱成一片。
我因牵涉其中而被M地的警局扣留了一晚,但那可是我精心设计的策略,自然不可能露出马脚。我当然遭到痛斥,但还不至于受到惩罚。事后我听说,当时我的行为就算依据刑法第一百二十九条,顶多也不过课以五百圆以下的罚金,但是最后好像判定不适用该条款。所以,我仅以一块石头,呃,这个……对了,十七人,就成功夺走了十七人的性命,而且没受到任何惩罚。
各位,我就这样夺走九十九条人命,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我不仅毫无悔意,甚至连那种血腥刺激都玩腻了,这次我决定把自己当做牺牲品。各位对我残忍的作为纷纷皱起了眉头,是的,这显然是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滔天大罪,但是,就连犯下这种大罪都摆脱不了空虚滋味儿的我会有何心情,只盼各位也能稍加体会。我这个人,在我的人生中除了策划这些坏事,再也找不出任何生存目标。请各位自行判断我是不是疯子,算不算得上所谓的杀人狂。
到此为止,今晚的主讲者结束了他惊世骇俗亲身经历的描述。他黑色的瞳孔因为某种癫狂的情绪不断紧缩,扩大的眼白充满血丝,混浊的目光掠过在场每位听众的面孔。然而没有任何人回应或批判,眼前,只有被诡异颤动着的烛焰照得通红的面孔,无言地排列着。
突然,门边的布幔闪过一道银光,银光逐渐累积,凝聚成一个银色圆盘,如满月破云而出一般,娇羞地自红色布幔后头,徐徐现出真面目。自打那银光一闪而过,我便已知晓那不过是捧在女招待手上,装饮料的银色大托盘。但是红色房间中被渲染到极致的诡谲氛围,却在恍然间让这普通的银盘焕发出异化的神采:这莫不是《莎乐美》剧中,奴隶自古井中捧出的那个放着预言者头颅的银盘。银盘现身后,下一个自布幔后闪现的会否是一把宽如青龙刀的锃亮大刀?
只不过,下一个出现的并非厚唇的半裸奴隶,而是一名美丽的女招待,轻盈如蝶穿梭在七名男子中间,奉上解渴的饮料,也带来楼下餐厅豪华歌舞香艳和微醺女子娇嗔的气息。顿时,这个远离人世的诡异空间宛如被注入一缕俗世的烟火,如此不协调。
“注意,我要射喽。”
突然间,T以相同的沉稳语调说着,并将右手伸入怀中,倏地掏出一个闪闪发光的物体,指向女仆。
“啊!”我们不禁惊呼一声,砰——手枪声与女人的尖叫声几乎在99lib?同时响起。
我们同时慌乱起身,各自逃离现场。但是,啊,多么幸运哪!被射中的女子毫发无伤,只不过似是受到极度惊吓,表情僵硬呆滞,杵在被射成一片狼藉的饮料杯前。
“哇哈哈哈……”T像疯子一样放声大笑。
“那是玩具啦,是玩具啊。啊哈哈哈……小花完全被吓到了吧!哈哈哈……”
那么,T抓在手里,仍冒着白烟的手枪,只不过是玩具吗?
“天啊,吓死我了……那是玩具吗?”和T熟识的女招待依旧唇色惨白,但还是走近T。
“拿来,借我看看。哇,跟真货一模一样呢!”她似乎是为了掩饰适才太过失态的羞赧,拿起那支据说是玩具的六连发手枪把玩,然后娇嗔道:‘气死人了,好,那我也要射击。’话声方落,她已曲起左臂,将枪口架在手上,一脸自信地瞄准T的胸膛。
“你敢开枪?那就往这里射呀!”T一边贼笑,一边调侃她。
“射就射。”
砰……比之前更尖锐的枪声响彻室内。
“呜呜呜呜……”我正觉奇怪,这种诡异得难以形容的呻吟从何而来,却见T倏然从椅子蹦了起来,再重重倒在地上。然后,挥舞着手脚,挣扎了起来。
这是在开玩笑吗?就玩笑而言,他的挣扎未免也太逼真了吧!
我们赶紧跑到他身边。邻座有人拿起桌上的烛台高举到垂死者上方,一看之下,T苍白的面孔不断抽搐,就像受伤的蚯蚓,扭动着身体满地乱爬,身上的肌肉忽伸忽缩,敞开的胸口,有道看似黝黑的伤口,他的每一次挣扎,都能从伤口泵出血来,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白皙的肌肤滑落。
看似玩具的六连发手枪,第二发装填的竟然是实弹。
我们茫然呆立原地,一个神情,一个姿势。不可思议的故事之后发生的这一幕,带给我们的冲击实在太过强烈。若以常规的时间计算或许很短暂,但是,至少对当时的我而言,我们默默伫立的时间似乎意外漫长。在那突发状况下,面对着痛苦挣扎的负伤者,我的脑中竟还有充分的余裕作出以下推理:
“这的确是意外。但是,仔细回想,打从一开始,这应该就是T今晚特地安排的节目吧!他杀了九十九人,却把最后这第一百位牺牲者的位置留给自己,并选择最适合这种事的‘红色房间’作为最后的死亡地点,基于T异于常人的个性,我的推测显然并非空穴来风。没错,先让人以为那支手枪是玩具,再诱骗女招待开枪的手段,不正与他亲手计划的杀人案例有共通点,都带有他独特的印记吗?只要事先安排好,动手的女招待丝毫不用担心会遭到惩罚。在场有我们六人作证,换言之,T把他对别人采取的方法——加害者不用担心犯法的手段,应用在他自己身上了。”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似乎都沉浸在各自的感慨中。或许他们的想法跟我一样,而实际上也难有其他的推论了。
尴尬的沉默笼罩着每个人。现场唯有趴在地上的女仆悲切的啜泣声静静传来。被“红色房间”的烛光照亮的悲剧场景,若说这是真实世界,看起来未免太过梦幻。
“喀喀喀……”
突然间,除了女人的啜泣外,又传来另一种令人悚然的声音。那似乎是来自早已停止挣扎、如死人般瘫软在地的T口中。寒冷如冰的战栗蹿上我的后背。
“喀喀喀喀……”
那个声音愈来愈大。就在我们还来不及反应之下,濒死的T已“呼”地起身。他站起来后,依然继续发出“喀喀喀”的怪声,听来像是自心底挤出的痛苦呻吟。然而……难道是……噢,果真如此吗,他出人意料地,一直在咬紧牙关憋住笑声。
“各位!”这时他已忍不住放声大笑,还高声叫着,“各位,这下子你们明白了吗?”
于是,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刚才明明还哭得稀里哗啦的女仆忽然迅速地起身,下一秒钟已按捺不住地弯下腰,捧腹大笑了起来。
“这个啊,”T在99lib?满脸惊讶的我们面前取出一个小圆筒放在掌心上,并说明,“是用牛的膀胱做成的子弹啦,里面装满了红墨水,一旦命中目标,就会裂开流出来。还有,就像这颗子弹是假的,我刚才说的那些亲身经历,自始至终全是捏造的。不过,我的演技应该算是相当高明吧……好了,难耐无聊的各位,这种事,或许可以聊以作为大家苦苦追求的那种刺激吧……”
趁着他揭穿真相的时刻,适才担任助手的女接待已机灵地将房间里的开关扭开,白花花的灯光如突然降临的阳光晃得我们一阵发晕,同时也将原先弥漫在室内的梦幻氛围一扫而空。眼前,只有烘托气氛的道具被灯光撕去伪装,赤裸地站着。不管是深红色的布幔、暗红色的地毯、同色的桌布还是扶手椅,甚至,那看似别具意味的银制烛台,似乎都变得格外可笑。“红色房间”里,纵使找遍任何角落,都已寻不出那些梦与幻,甚至影子。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日记本
那是正好发生在头七夜里的事。我走进亡弟的书房,顺手取出他写过的文章,独自沉湎于回忆之中。
夜色未深,四下显得一片死寂,家中却已然悲戚一片。在这个节骨眼,带着点儿新派戏剧味道的小贩叫卖声自远方带着凄切的声韵缓缓传来。早已遗忘多年的稚嫩伤怀油然而生,伴随这股情怀,我随手翻开放在一旁的弟弟的日记。
发现这本日记后,我不由得同情起那个恐怕连爱情滋味都未曾品尝过便离开人世的、年方二十的弟弟。
弟弟个性内向,没什么朋友,书房的生活占了时间的大半。单看以细小的字体写得密密麻麻的日记,亦可充分感受到他内向拘谨的性情。日记上记着他对人生的疑惑、对信仰的执著……这些在他这个年纪必须经历的青春心事,都以幼稚却真挚的笔触填满整个日记本。
我一页又一页地翻读,并借此回忆自己过去的心情,扉页所及之处,弟弟畏怯如鸪的目光正从文章深处默默凝视着我。
过了一会儿,当我翻阅到三月九日那页时,赫然出现一项令我瞠目的内容,使得沉溺于感伤的我禁不住脱口轻声叫了出来。在那纯洁的日记文章中,冷不防地出现了娇美女子的芳名。在印刷着“寄信栏”这几个字的地方写着“北川雪枝(明信片)”这几个字,而这位雪枝小姐,我非但熟知,她还是跟我们家有远亲关系的年轻女孩。
如此看来,弟弟说不定爱过雪枝小姐。我忽然萌生这个念头。于是,我带着某种些许紧张感径直往下翻阅。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日记的正文中,没有一字一句提及雪枝小姐。而在隔天的收信栏中,“北川雪枝(明信片)”这行字再次出现,往后每隔数日,日记里收信栏与寄信栏便轮番出现雪枝小姐的名字。寄信是从三月九日起到五月二十一日为止,收信也始自同一时期直到五月十七日为止,两者相隔甚短,不到两个月。此后 ,直到弟弟的病情恶化,无法提笔的十月中旬为止,就连可称为他死前绝笔的最后一页,都没再出现过雪枝小姐的名字。
细数之下,他共寄了八次信,雪枝小姐则寄了十次,而且无论是他还是雪枝小姐,都一律标注着“明信片”这几个字,看来实在不像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暧味之词。况且,从整本日记的风格特点也可窥知,若真有暧味的情事,他不太可能刻意不写在私人日记里。
我合上日记本,说不上是安心抑或失望。果然,弟弟不识爱情滋味便早离人世,我不禁有点儿怅然。
我无意识地扫了一眼桌面,突然看到桌上弟弟遗留的小型资料盒。资料盒上缀有古典的高蒔绘,似乎是他生前用来收藏最心爱的宝贝的,其中或许藏着能够抚慰我这惆怅心情的物品吧!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忍不住把它打开了。
盒中放着与这故事全然无关的各种书函文件,只是在最底下,啊,果然如此吗?我看到了被郑重其事地以白纸包裹整齐的十一张明信片,全是来自雪枝小姐的明信片。若不是心上人寄的,谁会如此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藏在资料盒的底层?
我怀着略微紧张的心情逐一翻阅这十一张明信片。由于太过激动,我拿着明信片的手竟然不自觉地颤抖着。
然而,怎么会这样呢?这些明信片上记录的,无论是字面内容,乃至字里行间,都丝毫找不出近似情书的感觉。
那么,难道弟弟是出于胆怯的天性,乃至不愿敞开心扉,甚至尝试都不愿,而只是把暗恋的人寄来的这几张毫无意义的明信片,视为护身符般珍藏起来,可悲地聊以安慰,最终,又怀着无望的暗恋情思撒手人寰的吗?
面对雪枝小姐寄来的明信片,我的思绪如走马灯般转个不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好一会儿,我总算发觉一件事。弟弟的日记上明确记载着仅收到雪枝小姐十次回信(刚才数过,我还记得)——可是眼前明明有十一张明信片。最后一张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五日。我记得当天的日记上,收信栏上并没有雪枝小姐的名字。我不得不再次拿起日记本,翻到五月二十五日的当天。
然后,我发现自己的确看漏了一个关键信息。虽然当天的收信栏一片空白,但在正文中,明明白白写着以下这段话:
“对于最后一次的通信,Y以明信片代替答复。失望!我实在太胆小了,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唉!”
Y显然是雪枝(YUKIE)小姐名字的英文缩写,弟弟生前应该没有其他友人的名字缩写成Y。但是,这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根据日记,他才刚寄了明信片给雪枝小姐。他不可能把明信片当成情书的,难道他曾寄过这本日记上没记录的信函?(那或许就是所谓的最后一次通信。)为了回复他那封信,雪枝小姐才寄来这无意义的明信片?若就他自此便与雪枝小姐断绝通信的事实来看,的确有这种可能。
可是,即便真是如此,若说雪枝小姐寄来的最后一张明信片隐含拒绝之意,那也未免太奇怪。明信片上仅以秀丽的笔迹写着问候病情的句子(当时弟弟已病入膏肓)。而如此勤快记录收发信件的弟弟,除了八张明信片外,若真的曾寄过其他信件的话,不可能完全没有记录。那么,这段饱含失望的文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左思右想下,我感觉其中不合常理之处,似乎藏有单凭字句表面文义无法解释的秘密。
而我或许该视此秘密为亡弟身后留下的一个不解之谜,让它继续保持这神秘感。但是,不知为何,我一旦撞见可疑的事,就会像侦探寻找犯罪线索一般,非得追查出真相不可。而且,如今的情况,不仅因为谜团已永远不可能由当事人解开,同时因为此事的真假对错与我自己也有莫大关系,因而与生俱来的侦探瘾更加跃跃欲试。
我当下仿佛已然忘记弟弟的早夭,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解开谜团。我把日记翻来覆去地一再重读,也把弟弟写过的其他文章一字不漏地找出来对照。遗憾的是,我完全找不出任何与恋情有关的记录。这的确很有可能,弟弟不仅格外羞怯,个性也比常人更加谨慎,因此就算我再怎么苦心寻找,也找不到这类遗物。
我顾不上夜已深沉,一心只想解开这令人百思不解的谜团,而解谜的过程是如此的漫长。
历经种种徒劳无功的努力后,我不禁对弟弟所写的明信片日期产生了怀疑。根据日记内容,时间顺序依次如下:
三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二十二日
四月……五日、二十五日
五月……十五日、二十一日
这几个日期似乎违反了的人的心理吧,就算不是情书,写给心上人的书信,日期间隔竟然越来越长,怎么看都不对劲。若是与雪枝小姐所寄的明信片日期对照,这种不对劲就更明显了。
三月……十日、十三日、十七日、二十三日
四月……六日、十四日、十八日、二十六日
五月……三日、十七日、二十五日
看来,雪枝小姐给弟弟寄的明信片(虽然内容毫无意义)除了分别皆有回信之外,四月的十四日、十八日,五月三日,至少这三次,都是她主动寄信的。倘使弟弟真心喜欢她,为何不愿回这三张明信片?这疑点若与日记本上的那段话联想起来,实在太不自然了。根据日记记载,当时弟弟既未出门旅行,病情也没有严重到无法提笔的地步。还有一点,雪枝小九九藏书姐写的内容虽都无甚意义,但频繁的鱼雁往返,单凭对象是年轻男人,就足以令人想入非非了。而且,双方还不约而同地在五月二十五日之后断绝联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再看看弟弟寄明信片的日期,其中隐隐约约透露着某种信息。他该不会是以暗号书写情书吧?明信片上的这些日期,该不会是暗号吧?依据弟弟生前酷爱制造秘密的个性看来,这样的推论并非毫无可能。
于是,我将日期的数字按顺序逐一以日文的五十音假名或英文字母A B C替换。不知该不该说是运气好,我对解读暗号有一些了解。
结果,您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把三月九日换成英文字母第九个字母的I,十二日换成第十二个字母的L,以此类推,这八个日期就解出了I LOVE YOU这句话了。这是何等孩子气,又是多么有耐心的情书啊!只是为了传达这短短一句“我爱你”,他整整耗费了三个月的时间,真教人难以置信!但是,熟知弟弟个性与一般人迥异的我,怎么想也不觉得这只是单纯的巧合。
如此推敲之下,一切就简单明了了,更可以理解他所谓的“失望”之意。他寄出代表最后一个U字的明信片后,雪枝的回复依旧是内容毫无意义的明信片,更无奈的是,那天正是医师宣告弟弟罹患绝症的同一天。可怜的他,在这双重打击下恐怕再无心力写情书了吧!于是,他抱着不曾对任何人表白过——甚至对他的心上人,虽曾表白,却无法传达——的惆怅,抑郁而终。
一股惆怅的心绪倏然袭上我心头,我无力地坐在那里久久无法起身。我茫然凝视眼前雪枝小姐寄来的明信片,这几张弟弟特地藏在资料盒底层的明信片。
结果,噢,这是何等令人意外的事实啊!无事生非的好奇心啊,我诅咒你。要是我一无所知,那该有多好啊,雪枝小姐寄来的明信片正面,以秀丽字迹写出的弟弟姓名旁,无一例外地,邮票都被贴成歪的。除非故意,否则不可能歪得如此规矩工整,那绝不可能是偶然的粗心。
很久很久以前,我想应该是在我的小学时代吧。某文学杂志曾刊载过利用邮票贴法进行秘密通信的方法,我当时就因强烈的好奇心仔细阅读过,因而印象深刻。其中曾提到,若想表达爱意仅需将邮票贴成歪的,我甚至还认真地试过一次,绝不可能忘记。这个方法在当时的青年男女之间大受欢迎,颇为流行过一阵子。不过,那么久以前的潮流,时下的年轻女孩应该没听过,而正好就在雪枝小姐与弟弟通信那段期间,宇野浩二发表了《两个青木爱三郎》这部小说,文中就再次把这个方法详细解说了一遍。当时甚至成为我们热议的话题,弟弟与雪枝小姐应该都还记得。
那么,弟弟明知这个方法,为何雪枝小姐整整重复了三个月的暗示,直到最后他都心灰意冷了,还是无法让他领略她的心意呢?这点我也不明白。也许他忘了这个方法,或者,他当时激动到无暇注意邮票的贴法。总之,他既然写了“失望”,可见他的确没有察觉。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怎么还有这么古典的恋情?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他俩互有情愫,也都各自向对方倾诉了爱意,但双方却都没感受到对方的心意,一个抱憾而终,另一个却得忍受失恋之苦,继续往后漫长的人生。
面对这段恋情,双方未免也太过小心翼翼了。雪枝小姐是年轻女孩,态度难免羞怯;至于弟弟的手法,与其说是胆小,毋宁说已近卑怯了。可是,我压根儿不想责怪亡弟,不仅不怪他,反而觉得他怯懦的个性令人好心疼。
天生就格外内向、胆小,却又自尊心极强的弟弟,即便坠入情网,也会先想象自己遭到拒绝时的耻辱。对于像弟弟这种个性的男人而言,惨遭拒绝可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莫大痛苦。身为他的兄长,我自是相当清楚的。
他为了避免面对这种求爱遭拒的耻辱不知费了多少苦心。他必须坦白爱意,可是万一求爱遭拒,那种耻辱、尴尬,只要对方还活在这世上一天,就会永无止境地纠缠着他。有没有什么方法,即便真的遭到拒绝,也能让自己事后辩解说那其实不是情书呢?当初他一定是如此设想的。
很久以前,宫中的公卿巧妙运用可以从各种角度作不同解释的“恋歌”,试图冲淡直接遭拒的风险及痛苦,弟弟的情况就是这样。只是,他是通过平日爱看的推理小说得来的灵感,以暗号通信企图达到目的,不幸的是,由于他太过小心谨慎,反使得他的信难以解读。
不过话说回来,枉费他想出自己的暗号时如此用心谨慎,面对对方特意安排的密码却又如此迟钝!由于过度自信导致的意外失败,在这世上多不胜数;然而,弟弟的经历却是一个太缺乏自信所导致的悲剧,该说这是造化弄人吗?
啊,我不过是随手翻阅弟弟的日记本,却触及了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我当时的心情,该如何以言语形容呢?如果说,那只是惋惜两个年轻人可悲的阴错阳差,倒也还好;问题是,这当中还掺杂着另一种更自私的情绪,而那情绪不时搅乱我的心,令我几近崩溃。
为了让冬夜的寒风冷却我因太过激动而思绪纷乱的脑袋,我套上搁在长廊边的木屐蹒跚地走下院子,心乱如麻地绕着树林,无休止地徘徊着。
一边想着在弟弟死前两个月,我与雪枝小姐,刚许下的无法挽回的婚约。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算盘传情的故事
某某造船股份有限公司会计部的T,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一大早便来到办公室。他走进会计部的办公室后,将大衣和帽子挂到墙上,心神不宁地不停环视室内。
距离九点的上班时间还早,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并排着的廉价办公桌上堆积着一层白色的灰尘,在晨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T确认无人在场后,并没有走到自己的座位,却在邻座、担任他助理的年轻女事务员S子的办公桌前悄然坐下。他一副要偷什么东西的样子似的,从桌上的书架抽出与无数账簿一起竖排着的算盘放到桌边,以极其熟练的手势拨弄起算盘珠子。
“十二亿四千五百三十二万两千两百二十二圆七十二钱,呵呵。”他依序念出算盘上数目庞大的金额,意味深长地笑着。然后,把算盘尽可能放在S子桌上最显眼的位置,这才回到自己座位,若无其事地处理起当天的事务。
不久,一名事务员推门进来。
“哇,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他惊讶地跟T打招呼。“早!”T以内向者惯有的拘谨羞涩回答。若是一般的事务员同仁,此时大概会尽情地开玩笑,但了解T正经个性的同事只是一脸尴尬地默默在自己的位子就座,然后“乒乒乓乓”地取出账簿之类的资料簿。
渐渐地,事务员陆续走进办公室,其中,当然包括T的助理S子。她先向邻桌的T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随后才在自己的位子坐下。
T当下装出拼命工作的模样,不时偷偷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她会发现桌上的算盘吗?”
他提心吊胆,不断地以眼角余光窥视。令T失望的是,她对算盘已被取出丝毫不觉有异,匆匆将算盘推到一旁后,径自取出封面上印着“原价计算簿”这几个烫金字体的大账簿,在桌上摊开。T更是失望了,他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不过,区区一次失败用不着太过沮丧。只要多试验几次直到S子发现就行了。”T在心中如此盘算后,总算振作了起来,打起精神,像平日一样一本正经地投入上司交代的工作中。
其他的事务员不是起劲地互开玩笑,就是猛发牢骚,整日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唯独T没有加入这群人,直到下班,他一直低着头,一板一眼地做事。
“十二亿四千五百三十二万两千两百二十二圆七十二钱。”第二天,T在S子的算盘上再次拨出相同的金额,并将算盘放在桌上明显的位置。然后跟昨天一样,翘首企盼S子来到办公室。没想到,她依然毫无所觉,兀自把算盘推到一旁。
隔天、再隔天,同样的情形重复了五天,一直到了第六天早上。
那天S子不知为何比平时提早一些,当她踏进办公室时,T刚巧回到自己的座位。此前一刻,T才将同样的金额在S子的算盘上拨出,以至于他一看到S子时显得惊慌失措。该不会刚才拨算盘的情形被她撞见了吧!他紧张地盯着S子,所幸她仿佛一无所知,依然像往常一样客气地道声早便在自己的位子坐下。
此时此刻,办公室里只有T与S子两人。
“这次的某某丸号已经到了改装蒸汽炉的时候了,但是大概是蒸汽炉的原价太高吧。”T一副要掩饰尴尬般如此说道。胆小的他即便有大好机会呈现在面前,依旧不敢提起工作以外的事。
“是啊,加上施工费已经超过八十万圆了。”S子瞄了T一眼后一板一眼地回答。
“是吗?这次应该会是件大买卖,利润很高,等于是以双倍的价钱把蒸汽炉卖出去。”
糟糕,我怎会说出这么没涵养的话。T惊觉这点后,不由涨红了脸。这种对一般人来说稀松平常的事,T却非常在意,甚至意识到自己脸红被对方发现后,他显得更加焦虑了。他一边不自然地干咳,一边将脸转开试图掩饰。可是,S子根本没发现T这个留着气派胡子的上司居然会为这种小事狼狈失态,因而还傻傻地附和他的说辞。
就在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过程中,S子倏然将目光停留在桌子的算盘上。T不由得暗自心惊,密切注意她的眼神,但她只是狐疑地看了一下那数目大得出奇的金额,旋即抬起眼继续说话。T只得再次品尝失望的滋味。
接下来几天,同样的情形反反复复持续着。T每天清晨都以特别愉快的心情期待S子上班就座的那一刻。过了两三天,S子总算对下班时明明放回书架上的算盘,早上却又好端端地放在桌子正中央的情形感到疑惑了。而且似乎也留意到算盘总是显示同一组数字,有一次,她甚至还出声念出十二亿四千云云的数额。
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与艰熬,T的计划终于在某天成功了,距离计划开始已然过了两周。那天早上,S子盯着算盘的时间比平常更久,她不自觉略歪着头陷入沉思。T当下不由得心跳加速,热切地凝视她的表情以免错过任何细微变化,那是令人屏息的几分钟。过了一会儿,仿佛猛然觉醒般,S子转头朝他这边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对个正着。
T感到她在那一瞬间必定明白了一切。因为,她发现T那别有意味的凝视后,顿时满面通红地把头转回去。不过,换个角度想,也许她只是发现自己被男人盯着,以至于羞红了脸。然而,当时满腔激动的T已无暇多想,他自己同样面红耳赤,却又同时感到满足,一时之间只能失神地望着她那宛如染上胭脂的美丽耳垂。
故事说到这里,必须针对T为何会做出这般偷偷摸摸的行为稍作说明。
各位读者想必也已察觉T是个极端内向的男人,面对女人时更是羞怯。他毕业至今,已年近三十了,居然从未谈过恋爱,不,甚至没和年轻女孩说过几句话。他当然不是没有机会,一切都只是他那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胆怯个性作祟。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对自己的容貌缺乏自信。他担心若贸然表白爱意,万一遭到拒绝该怎么办。胆怯但自尊心却比其他人强上一倍的他,对于这种求爱遭拒时的尴尬感到无比恐惧。“没见过那么恶心的讨厌鬼!”这种令人悚然的话语不时在对容貌缺乏自信的他的耳畔响起。
可是,即使如此,他这次总算再也忍不住了,由此可见S子是多么令他心动!他当然还是没有面对面公开倾诉爱意的勇气。只是,难道就没有什么即便遭到拒绝也不会丢脸的好方法吗?懦弱的他心里不禁冒出这样的念头。于是,凭着这种人特有的执拗,他独自想出种种方法后再一一否决。
当他在公司与S子并肩处理事务,或者与她若无其事地讨论公事时,表白的念头不时在他脑中打转。无论是记账时或打算盘时,从没有片刻忘怀。就在某日,正当他如常打算盘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妙计。
“或许有点儿难以理解,但这招肯定是最完美的。”他颇具心机地露出会心的微笑。
在他所在的公司,几千名职工按月分两次领取薪水,会计部的主要工作便是根据工厂送来的打卡单,计算每位职工的薪资,再一一装进个人的薪水袋里,最后交由各部门的主管。由于工作量实在太大,公司才会聘请数名薪资计算员来处理这些庞杂琐碎的工作,而会计部的人只要有空就会全体出动,帮忙核对数字或其他项目。
这时,为了便于记账,总是把数千张打卡单,根据职工姓名的头一个字母(日文假名字母)依序排列。一开始是把桌子搬开腾出空间,按照假名字母的顺序逐一排列,但那样太费工夫,最好先依“アカサタナハマヤラワ”(A KA SA TA NA HA MA YA RA WA)分类,再各自依照ア“イウエオ”(A I U E O)或カキクケコ(KA KI KU KE KO )排列下去,因为一直沿用这套方法,会计部的人才会对五十音的相应位置倒背如流,只要一听到“野崎”(NOZAKI )就会立刻联想到这是第五行(ナ行)的第五个字。
T这是反向操作,试图通过算盘上的数字设计出简单的暗号。也就是说,想要表达ノ(NO)时,仅需在算盘上拨出五十五就行。一整串字句连下来或许有点儿难以解读,但只要对方仔细观察这几个平时熟悉的数字,迟早一定会破解。
依此逻辑,我们就试着解读一下,他究竟传达了什么信息给S子吧!
十二亿指的是第一行(ア行)的第二个假名,所以是イ(I);四千五百是第四行(タ行)的第五假名所以是ト(TO)。以此类推,三十二万是シ(SHI),两千两百是キ(KI),二十二圆也是キ(KI),七十二钱是ミ(MI)。最后得出“イトシキキミ”(可爱的你)。
“可爱的你”,若是要亲口说出,或诉诸文笔,T势必会害羞得难以启齿,但以算盘表达就没问题了。即便被别人发现,也可以辩解这只是巧合地把算盘珠子排成这样而已。至少,这和写信完全不同,不必担心会留下证据,实在是万全之策。运99lib?气好的话,S子看懂了,也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当然最好;万一过程不太顺利,也无所谓,这跟诉诸言语或以书信向她求爱的方式不同,既然她无法直接拒绝,自然也不可能向别人透露。如今看来这个方法似乎是成功了。
“看S子的模样,十之八九应该不可能希望落空。”T觉得这下子更是没问题了,于是这次略微改动数目,拨出“六十二万五千五百八十一圆七十一钱”。
相同的数目又持续了数日。只要套用之前的逻辑,就能够立刻看出暗号代表着“ヒノヤマ”,即樋山(HINOYAMA)。所谓的樋山,是指离公司不远处山丘上的小型游乐园。T竟然害羞到连约会地点的信息都以暗号传送。
即使确信彼此已有超越语言的默契,T依旧没勇气主动聊起公事以外的话题,他仍然每天漫不经心地与S子讨论账簿的事。某天,就在话题中断后,S子仔细打量T,嘴角略带笑容如此表示:
“在桌上放算盘的人,是你吧?已经很久了哦,我一直觉得很纳闷。”
T猛然一惊,但他心想若是这时否认的话,辛苦了好一段时日的努力岂不化为泡影,便鼓起浑身勇气答道:
“对,就是我。”窝囊的是,他的声音明显地颤抖着。
“哎呀,果真如此啊!呵呵……”
随后她转移话题聊起其他事,只是T怎么也忘不了S子当时所说的一字一句,她是出于什么用意说这些话呢?或许可以解释为默认。可是换个角度想,她依然天真无邪,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
“女人心海底针,我实在摸不透!”他后知后觉地叹息。不过,无论如何,眼下也只能坚持到最后试试看了。纵使已隐约有所察觉,她毕竟还是不好意思坦白。
他从未想过他或许只是自作多情。第二天,他索性豁出去,在算盘上拨出“二十四亿六千三百二十一万六千四百九十二圆五十二钱”。
“ケフカヘリニ”(KE FU KA HE RI NI)也就是“今日下班后”的意思。他打算一翻两瞪眼,直接摊牌。今天下班后如果她愿意前往樋山游乐园,那当然最好;如果她没来,这次的计划就算是彻底失败了。
看懂“今日下班后”的意思时,羞涩少女必然会心如小鹿乱撞。可是,眼前她那沉静从容的态度是怎么一回事?唉,究竟是吉是凶?简直快急死人了。T觉得这天的下班时间似乎格外遥遥无期,他几乎无心工作。
皇天不负苦心人,翘首企盼的下班时间总算在四点来到。办公室四处响起收拾账簿的噼啪声响,性急的人早已连大衣都穿上了。T努力按捺雀跃的心情,偷偷观察着S子。他心想,若她打算依他的暗示前往指定地点,就算再怎么故作镇定,临走道别时,或多或少还是会在表情上露出蛛丝马迹才对。
然而,啊,果然还是无望吗?她像平时一样对T客气地说声再见,取下挂在墙上的围巾,开门便走出办公室,她的表情与态度丝毫看不出与平时有何不同。
困惑的T茫然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只能静静地坐着不动。
“活该,像你这种男人,本该一年到头埋首工作才对。凭你也配谈什么恋爱?”
他不由得咒骂起自己。一会儿,失去光芒的悲哀双眼定定凝视着某个点,沮丧懊悔的情绪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他不放。
就在瞪眼发呆的时候,他忽然看到某样之前他从未注意到的东西。就在S子收拾干净的桌面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不是他每天早上都会使用的、放在S子桌上的算盘吗?
这戏剧性的发现带来的惊喜倏然跃上心头,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读出算盘上的数字。
“八十三万两千两百七十一圆三十三钱。”
滚烫的热流,瞬间在他脑中扩散,不断加快的心跳,在耳畔如如响鼓咚咚鸣个不停。算盘上以与他相同的暗号逻辑显示着“我会去(ユキマス)”(YU KI MA SU)。这不就是S子留给他的信息吗?
他当下抓起大衣与帽子,连桌面都忘了收拾,拔腿就跑出事务室。一边想象着悄然伫立、静静等候他来临的S子的身影,一边气喘吁吁地冲上樋山游乐园。
樋山虽然号称游乐园,其实不过是在山丘顶上的一座小广场,只有一两间茶店在此经营。除了视野颇佳之外,没有其他吸引人的特色。定睛一看,连茶店都已打烊的空旷广场上,唯有夜幕四合前的红褐色日光拖曳着长长的树影,整个广场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一定是为了换衣服,先回家去了吧!原来如此,穿着那身老气的、红褐色宽裤的事务员打扮,的确不适合约会。”
看到算盘上的答复后已如吃下定心丸的他,径自坐在晾在一旁的茶店长凳上,一会儿抽烟,一会儿体会这有生以来头一次等人赴约的煎熬,奇怪的是,他不仅不觉得痛苦难耐,反而品尝到一种甜滋滋的味道。
然而,S子迟迟不见人影。四下已悄然昏暗,鸦群悲切的啼叫与附近火车站传来的汽笛声,在独坐广场中央的T心中寂寥地回响。
夜幕降临,广场上四处亮起电灯,灯光清清冷冷的。到了这个时候,T渐渐不安了起来。
“说不定,是无法对家人交代,致使.99lib.出不了家门。”
如今,那已是唯一的理由。
“难不成,是我会错意了吗?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暗号。”
他心急如焚,禁不住绕着广场焦急地走来走去。心里就像破了一个大洞,唯有脑袋火热发烫。S子的种种姿态、表情、言语,如走马灯一一在眼前闪过。
“家中的她,一定也正在担心我。”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犹如罹患热病般乍然激烈乱跳。可是,有时又觉得有股异样的焦躁蹿过全身,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种地方忍受寒冷痴痴等待失约的人,永无止境地踯躅徘徊,简直愚蠢到令人气愤的地步。
大概空等了两个多小时吧,耐心已达极限的他,拖着无力的步伐缓缓下山。就在沿着山路走到一半时,他猛然止步愣在原地,一个令他难以承受的想法倏然浮现脑海。
“可是,真有那种可能吗?”
他决定把乍现的荒唐想法一笑置之。然而,疑念一旦浮现便难以抹消,若不找出答案他实在无法安心。
他当下匆匆返回公司。命工友打开会计部办公室的门,旋即走到S子的桌前,取出插在架上的原价计算簿,而后翻到记有某某丸号制造原价的那一页。
“八十三万两千两百七十一圆三十三钱。”
这是何等令人心碎的巧合啊!这笔账的总金额竟然与“我会去”这个暗号完全一致。今天S子只是在算完这笔总金额后,忘了收拾算盘就匆匆下班离去。所以说,这根本不是情书暗号,只是一堆没有灵魂的数字巧合。
由于太过意外,他带着某种悲哀、嘲弄的表情,两眼空洞地凝视那该死的数字。完全无法思考的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这十几天以来,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凄惨焦虑,此刻正快活地在温暖的家中,天真谈笑的S子的身影。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盗难
这里有个有趣的故事,而且是我个人的亲身经历。这些事好好整理一下,也不是不可能成为您推理小说的素材,想听吗?对,请务必让我一吐为快,尽管不擅表达的我可能会让故事听起来不是太有吸引力。那么,就容我细细道来吧!
这绝对不是虚构的故事,要这么一再声明,是因为过去我也曾数次将这个故事说给其他人听,但是这件事实在太过巧合以至于显得不太真实,大家都以为我一定是从什么小说里剽窃的情节,多半不愿相信。不过,这绝对是如假包换的真实事件。
别看我现在坐着这种没出息的破差事,直到三年前,我从事的还是与宗教相关的行业。听起来似乎有点儿了不起,但说穿了其实也不值一提,因为并不是什么足以引以为傲的宗教。该宗教的全名为某某教,你大概没听过,总之可归类为天理教和金光教的亲戚吧!不过,说到宗旨,当然还是有不少像样的理论搬得上台面的。
总坛——其实规模也没大到那个地步啦,总之宗教的大本营位于某某县,分支教多半会分布在当地规模较大的地区。我当时隶属的是其中的N市支教会。这个N市支教会在其他的支教会中算是颇有名气的。支教会的主任——按照教内宗旨其实有个啰唆的头衔,但总之就是主任啦——不但是我的同乡又是多年老友,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不过,这倒不是说他在宗教方面特别有慧根,也许该说是很有生意头脑更为贴切吧!宗教扯上生意似乎有点儿怪,但他招揽信徒、募集捐款的本领可是相当高99lib?明的。
前面也提过了,我和主任是同乡,算算那已是多少年前来着……呃,我今年二十七,所以我想想看,正好是七年前吧,当时我就住在N市。由于惹出一些麻烦,我被迫辞掉工作,在走投无路下,只好暂时投靠教会渡过眼前难关,说穿了就是去白吃白住。没想到,一旦住下来就难以脱身,自此无所事事地混了好长一段时间,渐渐地也了解了教义,自然被派去经手教内各项事务,成为替教会打杂的人员,就此住了下来了。没想到这一待,就足足待了五年之久。
当然我并未成为教徒。我本就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加上又很清楚许多内幕,例如道貌岸然、侃侃传教的主任其实私底下酒照喝、女人照玩,夫妻俩更是天天吵架。在这种情况下,你说我怎么可能想入教?或许所谓的聪明人都擅长玩这种两面游戏吧,主任正是这样的男人。
不过,信仰其他宗教与成为该教的教徒根本是南辕北辙的两回事,因为该教的狂热分子似乎特别多。一般寺庙的情况我是不太清楚,但是单看捐款就知道,这些教徒出手异常大方,在我这种没有信仰的人看来简直匪夷所思。然而多亏他们面不改色地捐出那么多钱,主任的生活才得以过得奢华,他甚至利用捐款炒股票呢!我这人向来是三分钟热度,一份工作从来干不过两年,没料到,这样的我居然能在教会熬上五年,深究其中原因,或许是因为连我也跟着荷包满满,日子过得舒服吧!真难想象这么好的肥缺我竟会放弃。接下来,就要说到故事正题了。
话说,教会的宣教讲堂已是十几年前盖的老建筑了,我刚来时,主体结构早已严重破损,整体环境也很杂乱。加上同乡接掌主任后,教徒逐渐增加,空间相对变小了。于是,主任决定扩建讲堂,并趁机修补破损之处。麻烦的是教会并没有这笔施工预算,即使向总坛报告,顶多也只能拿到一点儿补助金,不可能指望总坛提供全额扩建费用,到头来也只能向教徒募款。还好只是增建,不到一万圆就能解决,但即使如此,在乡下支教会要募到这笔款项也是相当不容易的。当时,若主任不像我先前提到的颇有生意头脑,事情恐怕无法顺利解决。
说到主任募款的手段,那就有趣了,简直到了欺诈的地步。他先找上信徒中首屈一指的大富豪,对方在N市算是第一流的商家,如今已退隐养老。他故弄玄虚地对那位老人说一切都是由于神明托梦,果真顺利说服对方率先捐出三千圆。对于这种故弄玄虚的事,他多的是素材。而后,再以这三千圆当做吸金的诱饵。他先将这笔现金放进备妥的小型保险箱中,每逢有信徒前来,就大肆炫耀说:
“这真是太难得了,某某先生竟然捐了这么多钱!”
随后再把那个捏造的神明托梦故事吹嘘一番,听过的人自然不敢拒绝,只好乖乖地照行情捐款,其中甚至还有人不惜掏出私房钱以表达对信仰的虔诚,捐款金额眼看是愈来愈多。仔细想想,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轻松的生意吗,短短十天就募到了五千圆呢!照这样下去,想必不用一个月就可轻松筹到预定的增建费用,主任当下乐得满面喜色。
没想到,就在一切看似顺利之际,却出了大事。某日,一封指名写给主任的怪信从天而降。对你们这些写小说的人来说或许没什么稀奇,问题是一旦真的收到那种信还是会吓一跳。信上写着:“今晚十二点整将去领取阁下手边募集的善款,敬请预作准备。”这家伙未免太狂傲了,偷钱居然还先来预告,你觉得如何,很有意思吧?仔细想想又有种荒唐的感觉,但当时我可是吓得脸色惨白呢!正如我刚才说过的,募得的善款全数换成现金放在保险箱里,以便在适当时机向信徒大肆炫耀,结果导致教会里有巨款这件事在教内尽人皆知,难保不会辗转传入坏心眼的人的耳中,由此引来小偷的觊觎也不足为奇了,但是连下手时间都事先预告,这就未免太不寻常了。
主任倒是完全不当一回事,反而还说“放心,八成是谁在恶作剧”。的确,若非恶作剧,不可能有这种特地先写信来警告的小偷。问题是,虽然主任说得没错,但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如暂时先把这笔钱存进银行吧,我试着劝主任,但这位老兄根本充耳不闻;再不然,至少向警方报案吧,好不容易说动主任,便决定由我代表前往警局报案。
过了晌午,我换好衣服后立刻出门前往警局,走了一町左右,只见四五天前来调查过户口的巡查正迎面大步走来,我随即拦下他,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这位巡查看起来就像个彪悍的胡子武士,只是没想到他听我说完后,居然当场笑了出来。
“喂喂喂,你真以为世上有这么傻的小偷吗?哇哈哈哈,你完全上当啦,你上当了啦!”
这人虽然长相凶恶,个性倒是相当豪爽。
“不过,站在我们的立场上,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担心,为了慎重起见,能不能还是请你调查一下。”
在我这么执拗的要求下,巡查答道:
“那好,正巧今晚轮到我在教会那一带巡逻,到时我会过去看一下。当然我相信绝不会有什么小偷来,不过反正顺路,到时可别忘了倒杯茶招待我,哈哈哈。”
从头到尾他都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过,他愿意来,我至少安心多了,于是我再三叮咛他别忘了之后,就返回教会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若是平常,除非安排了晚场讲道,否则九点左右我就睡了,可是今晚心里莫名地忐忑不安,因而不敢进房睡觉。再加上和巡查有约,于是我便命人备妥茶水、点心,独自待在内室——通常用来接待信徒的会客室。我坐在桌前,静静等待十二点的到来。说也奇怪,我的眼睛根本无法离开放在壁龛上的保险箱,看久了甚至怀疑里面的现金会不会就此不翼而飞。
主任考虑过后大概开始担心,也不时过来跟我东聊西扯。我总觉得这晚似乎格外漫长,接近十二点时,巡查果真很讲义气地依约前来了。我立刻邀他进内室,主任、巡查和我三人围坐在保险箱前,喝茶之余,顺便看守巨款。不,自以为在看守的或许只有我,主任和巡查根本没把白天那封信放在心上。这位巡查相当健谈,热烈地与主任展开宗教论战,简直像是专程前来高谈阔论似的。当然,比起在暗巷走来走去到处巡逻,喝茶聊天势必愉快多了。搞了半天我渐渐觉得提心吊胆的自己简直像个傻子。
过了一会儿,话题都结束了,巡查蓦地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我说:
“啊,已经十二点半了呢。你看吧,果然只是恶作剧。”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只好含糊其辞地回答:“是啊,托您的福!”
这时巡查看向保险箱,随口便问:
“喂,钱真的放在里面吗?”
这话问得可就奇怪了。我看他一副调侃我的样子,忍不住有点儿动气地说:
“当然在里面,不信的话要亲眼看看吗?”我嘲讽地回嘴。
“不是啦,钱在里面就好。不过为了谨慎起见,或许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哈哈哈。”
对方依旧语带揶揄。我完全被他激怒了,于是边说“那您请看”,边转动保险箱密码锁,顺利打开后取出成捆的钞票让他见识一下,巡查看了说:
“原来如此,难怪你们会这么不放心。”
我不太会模仿,但他的语气听起来真的让人很反感,说话的时候,就像臼齿缝间卡到异物一般,笑容鬼祟又别有意味。
“不过,没人知道小偷会使出什么手段。你或许以为看到钱在这里就可以安心了,但是这个……”巡查说着抓起放在眼前的钞票说,“这个,说不定早已成为小偷的囊中物了。”
听到这里,我不禁浑身一颤。那是一种不明所以的紧张感,只是这样平铺直叙的描述或许你不太能够体会。
整整几十秒钟的时间,我们全被这句话震慑住了,任谁也没吭声。彼此盯着对方的眼睛,互相刺探对方。
“哈哈哈,你懂了吗?那么,下官告辞了。”
巡查说完突然起身,手上还抓着成沓的钞票呢,另一只手旋即从口袋掏出手枪机警地指向我们。你说这不是很气人吗,即便在这个节骨眼也不改巡查的官腔官调,居然还说什么“下官告辞了”,这家伙真不是普通的胆大包天。
不用说,一看到手枪,主任和我早已吓破胆,根本不敢出声,只能茫然呆坐。我们怎么也没料想到,居然还有先来查户口打照面的新骗术,直到前一刻,我们都还认定他是正牌的巡查。
眼前的坏家伙随即走出房间,我以为他要离开了,结果却不然。他走出房间后让纸门留下一条缝,从那缝隙之间伸出枪口牢牢对准我们,一动也不动。虽然室内昏暗看不清楚,但那家伙的视线仿佛透过手枪上方的准星盯着我们……啊,你已经猜到了吗?真不愧是职业作家。没错,他以细绳将手枪从横梁上的钉子垂下,伪装成有人正拿枪瞄准我们。当时我们根本没有心思多想,光是担心对方会不会下一秒钟就开枪便吓死了。过了好一阵子,主任的妻子拉开那露出枪口的纸门,观察了半天后才走了进来,这才搞清楚状况。
更好笑的是,这名抢钱的巡查,不,是伪装成巡查的抢匪居然还是由主任的妻子客客气气地一路送到玄关门口。由于我们既未大声争执,也没大打出手,因此待在自家客厅的主任妻子对内室的状况一点儿也不清楚。据说抢匪经过她身边时,还大摇大摆地对她说了声“打扰了”呢!“天啊,外子怎么也不送您出来。”主任的妻子当时似乎也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但她依然尽职地送客人到玄关。唉,真是笑死人了!
之后,睡梦中的用人也被叫醒,简直闹得鸡飞狗跳,但那时候,抢匪早已逃到十町之外了。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跑到门口,对着昏暗的巷弄东张西望,七嘴八舌地议论抢匪究竟逃往这边还是那边。夜已深沉,两侧的商家业已打烊,街上一片漆黑。每隔四五户才有一盏圆形的门灯幽幽地发出清冷的光芒。这时,对面的横巷冷不防冒出一道黑影朝这边走来,好像是名巡查。我猛然一看,误以为是刚才的抢匪为了将我们灭口又折回来了,当下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拽住主任的手臂,并默默指向黑影的方向。
所幸那并非抢匪,而是真正的巡查。那位巡查似乎是听到我们不停的呼叫声而感到奇怪,才过来询问我们出了什么事。对主任和我而言,可说是来得正是时候,当下拉着他一一说明遭到抢劫的经过。只是根据巡查的判断,就算此时去追捕也为时已晚,他表示立刻回警局派人通缉追捕,虽然抢匪打扮成假警察,不过警察制服是很显眼的目标,应该轻易就能逮到,要我们大可放心。随后他再详细询问遭抢的金额及抢匪外貌,并记在记事本上,就匆匆沿着来时的路折返而去。听巡查的语气,一副笃定能逮住抢匪取回捐款的样子,我们也因而为之振奋,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可惜,事情并没有这么顺利。
今天会不会接到警方通知,明天是否就能取回善款……那阵子我们每天都在讨论着这件事。过了五天又过了十天,依旧毫无音讯。主任当然也一再前往警局打听,可是钱迟迟没有找回来。
“这些当警察的实在太冷漠了,看那散漫的样子根本不可能逮到抢匪。”
主任渐渐对警方的态度失去耐心,开始发牢骚抱怨起刑事主任的蛮横无礼来,上次那个巡查明明拍胸脯保证没问题,最近却一看到我就到处躲避云云。过了半个月、一个月,抢匪依然逍遥法外。知情的教徒在会议中也不停议论纷纷,可是这种宗教的教徒,不可能有解决问题的智慧。最后干脆就自认倒霉,全部交由警方解决,宁愿重新着手募款。所幸在主任的花言巧语下依然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果,一下子便募到了接近预定目标的款项,增建计划大致如期完成,但这与故事无关,我就略过不提了。
就在抢案过了两个月后的某日,我因为有点儿事必须处理,从A市前往相隔五六里的Y町。Y町有座知名的净土宗寺院,当天正好开展一年一度为期七天的盛大法会,在这期间,寺院附近会举办热闹的庙会市集。周围搭起许多表演杂耍和魔术的小屋,贩卖各种食物和玩具的摊子栉次鳞比,咚咚锵锵的热闹非凡。
处理完事情后,因为不急着回去,加上又是温煦的春天,我被热闹的音乐和喧哗声吸引,跟着走进庙会市集,看看这边的表演,再逛逛那边的摊子,在人潮之间东张西望四处游览。
那是卖什么的来着?我依稀记得群众是围着卖药小贩看热闹吧。我的目光越过无数人头,隐约可以看见一名彪形大汉一边挥舞着粗大的手杖,一边滔滔不绝,似乎还挺有趣的。于是,我在人潮围成的圈子外走来走去,到处寻找可以看得最清楚的位置。结果,挤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某位乡下绅士,倏然把头向后转,我大吃一惊,忍不住拔腿就想逃。对方的长相与上次那名抢匪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在于他伪装巡查时,从人中到下巴蓄满一大片胡子,如今却是光溜溜的。说不定他当时是为了乔装才故意留的胡子,真是太令人震惊了。
正当我准备逃跑时,再仔细观察对方,他好像根本没发现我,反而又转头回去专心聆听卖药小贩大肆吹嘘,这一刻我总算安心下来,缓缓地离开人群,从隔了一段距离的关东煮帐篷后面偷偷打量着那个男人。
我当时心跳得好快。一方面是出于害怕,一方面则是找到抢匪的惊喜。一定要设法跟踪这家伙,一旦确定他的住处就去通知警察。如果被抢走的钱还能找回一部分,主任和教徒不知会有多高兴。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涌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兴奋。但是,我仍必须再观察一会儿,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那名抢匪,否则万一认错人就太丢脸了.99lib.。
等了好一阵子后,他离开人群漫步往前走去。再定睛看才发现,原来是两人结伴而行。我这才知道,打从刚才男人身旁就站着一名穿着同样服装的男人,那似乎是他的朋友。谁怕谁,管他是独自一人还是两人同行,我照样跟踪,我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让他们发现,然而人潮拥挤,最多仅能隔着两三间的距离尾随在他们身后。不知你有没有这种经验,跟踪别人实在是高难度任务。即使已经很谨慎了,还是有可能会把人跟丢,而若是怕把人跟丢就必须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过程可不像小说里形容得那么轻松。直到他们走了两三町距离进入一间餐馆时,我才如释重负。而就在他们刚要走进餐馆时,我又有了惊人的发现,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抢匪旁边的那个男的,居然跟当时信誓旦旦地说要逮捕抢匪的那名巡查长得一模一样。不,请等一下。听到这里就已猜出答案?就算你是小说家,这话也未免说得太快了。故事还有下文呢,请你再忍耐一下,听我说完。
好了,眼看着这两个男人走进餐馆,我到底该采取什么应对措施?小说里写的,大概会是塞点儿钱给餐馆的女服务生,请她带我去两人隔壁的包厢,再将耳朵贴在纸门上偷听他们说话。可是说来丢脸,我当时身上只有火车的回程车票和不到一圆的现金,根本没有多余的钱进餐馆。即使情况相当紧急,我却左右为难着下不了决心报警,因为我担心一旦离开现场去报警,反而让他们趁机溜了,几经犹豫,我只好苦苦地守在餐馆门前。
这段时间我苦苦思索终于想通了,就像当时第一个出现的巡查是冒牌货,之后出现的巡查(就是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会逮住抢匪的那个人)显然也是冒牌货,果然是思虑周密。前半段的情节倒是不足为奇,后半段,也就是在冒牌货之后又出现另一位冒牌货的这招真是太高明了。同一招连用两次的确出人意表,况且又乔装成警察,无论是谁都很容易掉以轻心,以为这次一定是真货吧!如此一来,真正的警察只能在事发好一阵子过后才知情,而那时嫌犯早已远走高飞了。
想到这里我蓦地惊觉,如果他们俩狼狈为奸,那就有一件事不合理了。对,没错,就是那件事不合理。主任后来一再前往警局催问调查进度,若第二位巡查是假的,他应该立刻就会发现才对。好啦,这下子我真的是一头雾水了。
我大概在餐馆外等了一小时吧,两人总算红光满面地走了出来,我立刻尾随在后。他们离开热闹的市区朝僻静的地方前进,到了某个街角,两人突然停下来互相点头示意,随后就此分道扬镳。我迟疑了半晌,不知该跟踪哪个才好,最后还是决定跟踪拿走钱的人,也就是我一开始发现的男人。他已经醉了,以至于脚步有点儿踉跄,东倒西歪地走向町外,随着周围益发冷清,跟踪的过程也更加困难。我隔着半町的距离,尽量选择走在屋檐下的阴影之处,提心吊胆地紧随其后。走啊走的,不知不觉来到完全没有任何住家的町外了。环顾四周,前方是座小森林,森林里坐落着某某神社,应该是叫做什么镇守之森吧!未料,眼前的男人居然大步走进森林去了。我越想越毛,他总不可能住在森林深处吧。我一度想放弃跟踪,就此打道回府,可是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在这个节骨眼放弃的话,未免太可惜了。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跟在男人后面。就在我决定朝林中跨入一步的那一刻——我不由得愣在原地。我以为一直走在前方离得远远的男人,竟然出乎意料地从大树干后面跳出来,大剌剌地站在我面前,一脸狡狯地看着我。
有那么一刻,我很担心他会扑过来揍我一顿,因而不自觉地摆出防备的架势,但令我讶异的是,对方竟开口说:
“嗨,好久不见!”
语气简直像是和老友久别重逢,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真是令我哭笑不得。
“我一直想去道谢一下。”那家伙说道,“那次实在是输得太痛快了。就连我也被你们那个老大骗得晕头转向。喂,你回去以后替我问候他一声。”
想当然耳,我压根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的表情看起来必定是一脸茫然,只见那家伙依然笑着说:
“看来你还被蒙在鼓里啊,说来没有人相信,那全是假钞。如果是真钞,一下子就赚到五千圆,还真是笔好买卖,可惜啊可惜,那全是制作精巧的假钞啊!”
“啊,假钞?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直觉地大吼了出来。
“哈哈哈,你也吓了一跳吧。要看看证据吗?你看,这里有一张、两张、三张,总共三百圆。其他我全送人了,手边仅剩这几张。你仔细看清楚,虽然做得很精细但的确是假钞。”这小子兀自从钱包取出百圆钞票,交给我后如此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一路跟踪我想查出我的住处,真的这么做的话,可就麻烦喽,因为这事关系到你们那位老大的安危。把欺骗教徒得来的捐款换成假钞的人,和偷走假钞的人比较起来,谁的罪比较重,不用说也知道吧?喂,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回去之后替我问候你们老大,就说我改天会亲自登门向他致意。”
男人说完便朝远处大步走开了,我恍惚地拿着三张百圆钞票,兀自伫立良久。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这下子所有的疑问都解释得通了。刚才那两人就算是同党也不足为奇。主任说他一再前往警局询问办案进度,根本是胡说八道。他不这么假装的话,万一真的惊动到警察,届时抓到抢匪之后,假钞的事一旦被拆穿就完蛋了。难怪收到预告信时他一点儿也不紧张,既然是假钞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话说回来,我本来以为他不过是招摇撞骗而已,没想到居然还犯下这种重罪。作家先生,说不定他是炒股票赔了钱,搞不好就是因为这样,才不知从哪弄来假钞——听说,委托中国人的话,可以弄到很精细的货色——竟然在我和教徒面前装作煞有介事。想到这里,还真有许多可疑之处。多亏他运气好,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位教徒觉得可疑,主动向警方报案。我很气自己居然笨到要等抢匪主动揭穿后才发现真相,当天回教会后更加闷闷不乐了。
从此以后,我陷入了天人交战。我当然不可能出卖认识多年的主任并将他的恶行公之于世,因而也只能保持缄默,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踏实。本来就觉得寄人篱下不自在,发现了这件事后,我根本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不久之后,我在别处找到工作,于是立刻搬出教会。我可不想当小偷的帮手,我之所以离开教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意外的是,这件事还有下文。大家都认为这是我虚构的故事就是出于这段戏剧性的后续情节。那据说是假钞的三百圆我一直藏在钱包底层当做纪念。有一次,我老婆——是我搬来这里之后才娶的——不知那是假钞,月底时居然拿了其中一张花用。正巧那个月公司发工作奖金,因此即便是我这种穷人,钱包多少会有一点儿闲钱,难怪我老婆会误以为那张假钞是我的工作奖金。岂料,那张假钞居然平安无事地通用无阻。哈哈哈,怎么样,这故事有点儿意思吧。啊?你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哎,那三百圆后来我也没再仔细检查,事到如今我也不太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手上那三百圆绝对不是假钞,因为仅存的那两张钞票之后也被我老婆拿去添购春季新衣了。
也许抢匪当时抢走的是真钞,但是为了摆脱我的跟踪,只好把真钞说成假钞来糊弄我。他当时面不改色地把钱丢给我,还不是十圆或二十圆的小钞,任谁都会被骗吧!像我不就对抢匪的说辞深信不疑,自此再也没有深入调查吗?不过,若真如此,后来被我冤枉的主任,实在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他。还有,另一位直拍胸脯保证会逮到抢匪的巡查,他究竟真的是警察,还是冒牌货?我会怀疑主任的原因是由于那名巡查和抢匪一起上馆子,但是如今仔细想想,他也许是真巡查,只是后来被抢匪收买罢了。或者,他基于职务不得已只好与有嫌疑的男人假意往来,换言之,他是在刺探案情也不一定。这一切也得怪主任素行不良,我当时才会武断地认定他有嫌疑。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种可能。例如,抢匪误以为是假钞,却不小心将真钞塞给我,这也不是毫无可能。哎,到头来状况依旧是暧味不清,没有一个清楚的结果。不过你放心,真要写成推理小说,只要从中挑选一种结局就可以了。无论选择哪一种结局,应该都会很有趣吧……总之,我还用抢匪给的钱替我老婆添置了春装呢,哈哈哈。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白日梦
那到底是白天所做的噩梦,抑或是真实发生的事呢?
这是个闷热的午后,晚春湿暖的风温温地拂过火烫的脸颊。
当时的我正走在某个偏僻的地区,放眼望去尽是笔直无垠灰扑扑的道路。究竟是因为有事路过,或是散步顺路经过,连这点我都已不复记忆。
沉默地并排而立的商家,宛如洗旧的单衣,退成浅褐色的。三尺见方的橱窗内,有些挂着被尘埃染出条纹的小学生运动服;有些店家,将红黄白褐等各色沙状种子摆放在宛如一格一格棋盘的单薄木盒中;有些在狭窄阴暗的室内,从天花板到四周,塞满自行车车架与轮胎。在这些灰暗萧条的店家之间,那栋在细格子窗后悬挂着蒙尘神灯的双层楼房,仿佛要强调极度厌恶被两面夹攻似的,吱吱喳喳地流泻出粗鄙的三弦琴乐音。
“啊噗哩,奇七哩七,啊啪啪……啊啪啪……”
几名辫子上落满尘埃的女孩,在路中央围成一圈唱着歌。啊啪啪啊啊啊……这令人感动的旋律,悠悠地蒸发在朦胧的春日天空。
男孩们正在玩跳绳,长长的绳子“噗噗”地甩向地面后,随即扬向半空。一名敞着手织粗棉衫前襟的孩子在一旁蹦蹦跳跳的。那幅情景,仿佛高速摄影机拍下的活动写真一般,看起来分外悠远绵长。
沉重的载货马车不时来来往往,轰隆隆地震动道路和房屋,越过我扬尘而去。
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十四五个大人与小孩在路边围成不规则的半圆。那些人的脸上都露出一种笑意,一种人们观看喜剧时的表情,有些人甚至咧开嘴哈哈大笑。
好奇心使然,我迈步凑了过去。
随着我逐渐接近,我看到一张与众人笑脸成强烈对比的严肃脸孔。男人的脸色铁青,撅着嘴,不知为了什么事正起劲地滔滔不绝。若说他是推销员未免热衷过度;但若说是宗教家传教,众人看热闹的神情也太亵渎神明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不知怎么的,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这围成半圆形的人群里了,成了其中的一名观众。
这位九九藏书演说者约莫四十岁,身穿偏蓝的暗色系夏季咔叽单衣,紧扎着黄色男用腰带,看起来风度翩翩、颇有教养。如假发一般油亮的头发下,有着一张轮廓深邃、肤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椭圆形面孔,细小的眼睛,气派的胡髭环绕着鲜红嘴唇,双唇正以极高的频率一张一合,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只见他高挺的鼻尖不断冒汗,和服衣摆下露出一双隐约沾了尘沙的赤脚。
“……我有多爱我的妻子呢?”
演说似乎正达到高潮。男人停下慷慨激昂的声调,目光扫视听众一周,才继续自问自答:
“爱到不惜杀了她……可悲的是,那女人原是水性杨花。”
围观的人群之间哄然响起笑声,几乎盖过他接下来那句“不知她几时会与别的男人勾搭上”。
“不,说不定她早就已经红杏出墙了。”
说到这里,现场再度响起比之前更响亮的笑声。
“我为此每天提心吊胆的,”他边说着,边像歌舞伎演员般摇头晃脑,“连生意都无心打理了。我每晚都在床上拜托妻子,我双手合十地恳求她。”又是一阵笑声,“拜托你发誓,请你发誓永远不会爱上其他男人……可是,那女人说什么也不肯答应我的请求。她像风尘女子般以风情万种的媚态,用尽各种手段一次又一次地敷衍我。可是,偏偏她那狐媚的.99lib.手段,不知多么令我着迷……”
有人高喊:“哟,哟,好恩爱啊!”接着又是一阵笑声。
“各位,”男人对这些嘲弄置之不理,继续往下说,“各位,你们如果站在我的立场会怎么做呢,你们说我能不杀她吗?
“……那女人很适合遮耳发型。她自己就能梳得漂漂亮亮的……当时她就坐在梳妆台前,头发刚扎起。她妆扮娇美的脸转向我,红唇嫣然一笑。”
男人说到这里耸了一下肩做出夸张的动作,而后皱起浓眉,表情转而凄厉,双唇诡异地扭曲。
“……我心想,现在正是时候,要把这美丽的倩影永远留在我身边只能趁现在。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尖锥,用力朝那女人美丽光滑的脖颈戳下去。她的笑靥还来不及消失,绽放笑意的双唇露出形状优美的犬齿……她就这么死了。”
此时,热闹的宣传乐队正巧经过,喇叭声震天巨响。“此地离乡数百里,遥远满洲的……”孩子们天真地跟着节奏高唱着鱼贯走过。
“各位,那正是在宣传我的罪行。真柄太郎是杀人凶手!杀人凶手!他们正到处宣传。”
笑声再次响起。唯有乐队的鼓声仿佛要替男人的演说伴奏般,久久不散地萦绕在四周。
“……我把妻子的尸体切成五块。仔细听好哦,身体一大块,两只手,两条腿,加起来总共五块……虽然可惜,但没办法……她的腿丰腴雪白。
“……你们没听到水声吗?”男人稍微压低嗓门说,他的脖子往前伸,眼珠滴溜乱转,好似要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
“整整三七二十一天,我家的水龙头哗啦啦昼夜不停他流水。我把切成五块的尸体,放进容量为四斗的缸中慢慢冷却。这个啊,各位,”说到这里,他的音量压低到几不可闻,“就是秘诀哦,这是秘诀。可以让尸身不腐……变成所谓的尸蜡。”
“尸蜡”,记得某本医书介绍过“尸蜡”,此时,连同充满霉味的插图,一同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想说什么?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绵绵密密弥漫开来,我的心顷刻间轻飘如一个气球。
“……妻子如白玉凝脂般的胴体与手脚,变成了可爱的蜡雕工艺品。”
“哈哈哈,你又在卖弄了。从昨天起。你不知已经重复多少遍了?”某人突然无礼地大吼。
“喂,各位!”男人的语调忽而高了起来,“我都已快说破嘴了,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一定以为我老婆是离家出走吧!可是,你们听好了,那女人是被我杀死的。怎样,吓到了吧?哇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下一瞬间他恢复原先的正经表情,再次喃喃自语:
“这下子,她总算完全属于我了,我再也不用担心失去她。想接吻就接吻,想拥抱就拥抱。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梦寐以求的。
“……不过,不小心点儿处理会很危险的,毕竟我可是杀人凶手,难保不会被巡警发现。所以,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关于藏尸的地点……不管是巡警或刑警,绝对不会发现那个地方。不信的话,这位先生,你看,尸体眼下正好端端地放在我店里,当装饰品呢。”
男人的眼睛看向我,我一时失措不自觉转身向后。直到刚才我都没发现,就在我面前,有张白色帆布遮阳篷……“西药”……“配药”……熟悉的浑圆歌德字体,以及,后方玻璃柜中的人体模型,眼前这个男人原来是某某制药这家商号的老板。
“看到了吧,请你好好欣赏一下我可爱的女人。”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不自觉地依他的指示行动呢?我竟浑然无觉地走进遮阳篷下。
我眼前九九藏书的玻璃柜中有一张女人的面孔。她微露贝形犬齿嫣然笑着。鲜活的蜡制品上布满脓疮,暗沉的皮肤上面满是汗毛,这足以证明那并非人工制品。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脏倏地蹿到喉头。我勉强撑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踉跄退出遮阳篷,提防着不让男人发现我的窘态,随后沉默地离开人群。
……我回头一看,人群后方正站着一名警员。他和其他人一样嬉笑着听男人继续演说。
“你在笑什么,你的职务容许你把这件事当成笑话吗?你不明白那个男人在说什么吗?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自己走进遮阳篷中好好瞧一瞧。在这东京市区,竟然有人公然展示人类的尸体。”我很想拍拍那位神经大条的警员肩膀,同时这么告诉他。但我连这么做的力气都没有,此刻的我只能头晕目眩地往前蹒跚迈步。
前方,依旧是看不到头的白色大道。炎阳蒸腾氤氲,晒得并立的电线杆如海草般冉冉摇曳。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戒指
A 冒昧问一下,之前我们好像一起搭过火车?
B 原来如此。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也是搭这条线对吧?
A 当时发生的事真是无妄之灾。
B 唉,你这话可说到我的痛处了,我还真是捏了把冷汗呢!
A 你坐到我旁边,是在过了K车站不久吧?你拎着一袋橘子和旅行箱,还好心请我吃橘子……老实说,在那一刻,我认为你是那种厚着脸皮自来熟的人。
B 我想也是,那天我的确有点儿反常。
A 过了一会儿,从旁边的一等车厢里,咋咋呼呼地走过来一群神情亢奋的人。其中一名贵妇还指着你向陪同进来的列车员低声说着什么。
B 你记得可真清楚。当列车员对我说“先生,抱歉冒犯了”时,我真的觉得很困惑。仔细一听才知道,原来是说我偷了那位贵妇的钻戒,实在太令我惊讶了!
A 但是,你当时的态度相当了不起。“别胡说八道了,你们铁定认错人了吧?不信的话可以搜身。”如此冷静的应对方式,可不是随便任何人都说得出来的。
B 你过奖了。
A 那位列车员表面上对这种事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检查起来倒是巨细靡遗。那位贵妇的丈夫不也在你身上上下搜寻了老半天吗?即便是那么严密的盘查,还是没找到钻戒。说到那些人道歉的样子,可真够瞧的,实在痛快。
B 虽然我的嫌疑当下便洗清了,但那之后,车上的乘客不时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实在令我很吃不消。
A 不过,还真不可思议。据说那枚钻戒最后还是没找到,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B ……
A ……
B 哈哈哈。喂,我看我们都别再装傻了吧,反正又没人听见,老是装蒜也没意思嘛!
A 哼,果然如我所料。
B 你蛮厉害的,竟然对我偷偷扔出窗外的橘子未置一词,暗自算准时机,事后再下车捡回来。看来你也算是职业高手级的了。
A 原来如此,我自认动作已经够迅速了,也仔细找过了。搞了半天,原来是被你抢先一步了,难怪我怎么都找不到,最后不过捡到五个烂橘子。
B 就是我从窗口扔出的那五个。
A 少来了,那五个完好无缺,根本没有挖出过钻戒的痕迹。你这前科犯,一定是抢先捡走那个橘子了吧!
B 哈哈哈。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事情根本不是这样,你别开玩笑了。
A 咦,这就怪了。要不然,你为什么要把橘子从窗口扔出去?
B 你想想看,那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上等货色。就算我真的塞进橘子里,我会舍得扔到不知会被谁捡走的铁轨旁吗?那个橘子假如真会乖乖躺在掉落的地方等你傻傻地去捡,那才真是奇迹呢!
A 你还是没有解释扔橘子的原因。
B 你先听我说嘛,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确实有点儿失手才会被那女人的老公发现,我心想这下大事不妙了,除了急忙落荒而逃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可是,等我坐到你旁边,一看对方并没有立刻追来,便断定他们一定是去通知列车员了,我心里七上八下,更加不敢大意,到手的宝物该怎么处理,情急之下连我平日自豪的随机应变都施展不出来了。说来丢脸,在那一刻我能做的,也只有焦躁不安而已。
A 原来如此。
B .99lib.突然,我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妙计,也就是那个橘子。我猜想,如果你看到我把橘子往外丢,绝不可能闷不吭声,一定会趁机大肆吹嘘自己的功劳。到时,大家得知我把整袋橘子扔出去,注意力一定会转向掉落窗外的橘子。把东西藏在橘子里,事后再捡回来,这已经老套了,然而任何人都想得到钻戒。如此一来,就算是搜身,列车员心里也会暗想东西八成已不在这家伙的身上而是丢到外头了,自然不会搜得太过仔细,你懂了吧?
A 原来如此,你想得真周到,我上当了。
B 可是,你明明知情却一句话也不说。我一直在等你什么时候开口,可是你偏偏就是不吭声。即使真的到了搜身的时候,你依然保持缄默。我心里就犯起嘀咕:“这倒是出乎意料啊,这小子一定打算假装没事,事后再去捡回来。”虽然当时情况紧急,我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
A 哼哼,献丑了……可是慢着。这么说来,你到底把那玩意儿藏到哪去了?列车员明明搜遍了你全身上下。从嘴巴到耳朵,没有任何地方忽略过,最后还是没找到钻戒。
B 你还真是傻得可爱!
A 奇怪,这我就不懂了。事到如今,我不问个明白实在不甘心。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传授一下诀窍供我日后参考嘛!
B 哈哈哈……好了啦.99lib.!
A 好什么好,你就别吊我胃口了,否则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B 被你当成骗子我可真是不舒服,我就告诉你吧,听了可别生气!其实,我偷偷放在你挂在腰上的烟盒底下了。不过话说回来,当时你全身上下简直到处都是破洞。哈哈哈,啊?你问我什么时候把钻戒拿回去的?那还用说,当然是你急着要去捡橘子,匆匆走出检票口的那一刻呀!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梦游者之死
彦太郎被任职的棉布批发店辞退,回到父亲身边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对他来说,靠着在旧藩主M伯爵家辛苦打杂、年过五十的父亲养活,绝非乐事。为了设法找到工作,父亲拉下老脸四处请托,自己也到处奔走。但正逢不景气,不仅没学历,更没有一技之长,自然没有店家愿意雇用他。虽然有一间商家回复说,如果他愿意住在店里,倒是可以考虑雇用他,他却拒绝了。因为,他有个无法住在店里工作的苦衷。
彦太郎从小就犯说梦话的毛病。他说梦话的时候,吐字清晰,一旁的人若不知他是在说梦话而搭腔,他还会跟着接话下去,持续没完没了的一问一答,等到早上醒来他却不再记得。由于他说梦话时的吐字实在太过清晰,几乎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境界,因而在邻里轰动一时。这个毛病在他从小学毕业进入职场后曾经痊愈过好长一段时间,只是不知为何过了二十岁却再次复发,最麻烦的是,眼看这个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好一阵子以来,每到半夜他便会摇摇晃晃地起床,在附近走来走去。这还算是轻微的症状,严重的时候,他甚至会在睡梦中把大门——那是雇用他并提供吃住的棉布批发店——的门锁打开,绕着町内逛上一圈再回来,把门关好后回床上继续睡觉。
若只是这种不会干扰到别人的行为,顶多说声这家伙怪吓人的也就没事了,问题是到最后,他会九九藏书在梦游时将别人的物品拿回来,竟在无意中成了小偷。这种事一再发生,就算是梦中的行为,店里也不可能雇用小偷。眼看再熬个三年就可学成出师自己开店,结果在这关键的时间点,他终究还是被赶出棉布批发店。
一开始,当他得知自己有梦游症时,受到很大的打击,不惜从微薄的零用钱中拿钱请医生诊治;同时大量购买各种医学书籍,试着自我治疗,甚至求神拜佛,戒掉最爱吃的麻薯许愿祈求康复。不料,他这棘手的恶疾依旧无法根治。不,不仅无法根治,甚至愈显严重,到最后,终于犯下那起改变他命运的梦中罪行。啊,我真是造孽啊!除了悲叹自己的不幸之外,他已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到目前为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尚未变成法律上的罪人。但是,今后难保不会因为什么事犯下更严重的罪。说不定,就算在梦游中杀人也未尝不可能发生。
无论是看书还是听人叙述,梦游病患杀人似乎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他记得很清楚,还在棉布批发店工作时,负责煮饭的老爹曾说过一个让人闻之色变的故事,而且那还是老爹年轻时的亲身经历。故事是说,一名因美德而受到村民赞赏的妇女,竟然在睡梦中挥舞割草用的镰刀杀了丈夫。
想起这件事,他每到晚上就惶惑不安。对一般人来说是消除一日疲劳的安眠之床,唯独对他而言,简直成了地狱。好在自从搬回家后,暂时不再发病了,只是这种暂时好转的情形丝毫无法令他安心,最后导致他再也提不起勇气接受提供吃住的工作了。
可是,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儿子却毫不犹豫地推辞,父亲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实在无法理解。而父亲对他长大之后再次复发的毛病一直不知情,以至于连儿子是因为什么过失而被棉布批发店辞退都不甚清楚。
那天,一辆黄包车进入M伯爵的门长屋,在父亲只有两个小房间——三榻榻米和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狭小住处前放下拉杆,只见儿子彦太郎神色难看地从车上拎着行李走下来。父亲大吃一惊,禁不住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讪讪地敷衍着,淡淡地回答说出了一点儿丑事。
第二天,棉布批发行的老板寄来一纸书信,信上说,这次因故暂时决定将令郎遣回。但绝非令郎有任何过失所致云云,尽是这种场合惯见的老套说辞。
收到这封信后,父亲当下认定,一定是他在茶屋学会喝酒,挪用了店里的公款。之后,父亲只要一有空就会命他坐在面前,骂他是没出息的窝囊废,以老派人的思维给他出谋划策。
彦太郎刚搬回来时,若坦白说出真相或许也就没事了,但他完全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多作解释,使他父亲的误解不断加深以致猛对他说教。后来,情况发展到不管发生任何事,他都不愿再说出病情复发的事了。
他的母亲在三年前就过世了,他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只剩下父子俩相依为命。但正因是这样,或是那种可称为近亲相憎的微妙感情,使得父子间彼此感受到隐约的隔阂。
他赌气隐瞒病情,多少也是受到这种微妙的情感因素影响。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年届二十三岁的他,实在不好意思坦承自己有这样的毛病。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把难得找到的工作机会推掉,父亲想当然会更加气愤。彦太郎受此影响,变得莫名的暴躁。情况演变至今,变成双方只要一开口就会大吵起来,再不然,就是沉默瞪视好几个小时,今天也是如此。
连续下了两三天雨,彦太郎每天当做日课的散步也无法成行,从附近租书店租来的讲谈本也都看完了,他感到无所事事,不知如何打发时间,只好茫然地坐在父亲的小桌前。
家里小到最多只能隔成四个半榻榻米和三个榻榻米大小的空间,从榻榻米、墙壁乃至天花板,到处都很潮湿,一种令他不由得联想起父亲的刺鼻臭味扑面而来。加上又是正值燠热的八月中旬,下了雨依旧闷热难耐。
“哼,去死,去死,去死……”
他抓起桌上以铅屑凝铸而成的笨重镇尺狠狠地敲打桌子,赌气似的叫喊。过了一会儿,又陷入一阵沉默。每当他不发一语的时刻,肯定是在做十万圆的发财梦。
“啊,要是有十万圆那该有多好,这样我就不用工作了。光靠利息就足够生活了,连我的病也可以请名医治疗,只要多花一点儿钱,不可能治不好。还有爹也是,他都已经这把年纪了,也用不着再卑躬屈膝地替人打杂。这一切,全需要钱、钱。只要有十万圆就好办了。要是有十万圆,银行利息是六分利,一年六千圆,一个月就会多出五百圆,实在太棒了……”
于是,他的脑中浮现出以前棉布批发店的掌柜带他去过的茶室的情景,还有当时坐在他身旁那名浓眉艺伎的身材、声音、风情万种的姿态。
“对了,刚才想到哪里来着。啊,对了,十万圆!可是到底要上哪儿弄到这么大笔的钱呢?可恶,去死,去死,去死……”他又再次抓起镇尺狠狠敲打桌子。
就在他重复这些动作时,电灯乍然亮起,是父亲回来了。
“我回来了。伤脑筋,这雨可真大。”
最近,彦太郎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父亲把被雨弄脏的鞋子收拾干净后,神色疲惫地往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穷酸的长方形箱式火盆前一坐,脱下湿透的深蓝色立领外衣,仅穿着一件皱绸衫,再从长裤口袋取出钢制烟管,抽起烟来。
“彦太郎,你煮了什么吃的了吗?”
虽然父亲一再要求他负责煮饭,但他几乎从未听命行事,尤其是早餐,父亲多半一边唠叨,一边自己生火。今天,当然也没准备任何吃的。
“喂,你干吗不说话。你看你,开水也不烧,害我连身体都擦不了。”
不管说什么彦太郎都不回话,父亲在无可奈何下,只得嘿咻一声起身走进厨房,窸窸窣窣地准备起晚餐来了。
彦太郎听着从厨房传来的动静,定睛凝视着桌前墙壁,在他心中,正激荡着不知该以憎恨还是悲伤来形容的感情。在天气好的日子,遇到这种尴尬的情形时,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就出门,随意在附近信步闲逛,倒霉的是今天根本无法出门,除了没完没了地与被水汽弄脏的墙壁大眼瞪小眼外,什么事也做不成。
不久,以烤鲑鱼当做晚餐的父亲享受起晚酌这唯一的乐趣。之后,当酒喝掉一半时,他总算渐渐恢复精神,开始那套老掉牙的说教了。
“彦太郎,你过来一下……你为什么都不回答我呢。我叫你过来,你乖乖过来就对了。”
他继续坐在桌前,只是不耐烦地稍微转个方向,今晚头一回正眼面对父亲。映入眼帘的竟是那张除了秃头和皱纹之外,其余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此时的父亲,浑浊的双眼已被酒精染得通红。
“你每天这样游手好闲,难道都不觉得可耻吗……”随后又漫无边际地以别人的儿子为例,最后说,“我啊,并没有要求你养我。只是,拜托你千万不要拖累我这个老头子,整天无所事事。这样你听懂了吗,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我知道啦。”彦太郎气冲冲地回答,“不是说了吗,我正在拼命找工作,找不到工作我有什么办法。”
“怎么会找不到,上次某某先生介绍的工作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是说过那份工作必须住在店里,我才不喜欢的吗?”
“住在店里有什么不好?管它是通勤还是住在店里,不是都一样吗?”
“……”
“你以为自己还有资格挑三拣四的吗?之前的工作为什么会搞砸,就是因为你太任性。你或许自以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别人既然好心介绍工作,你乖乖去上工就对了。”
“你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工作都已经推掉了,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
“所以喽,我才说你目中无人。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回绝。自己把工作回绝了,还有脸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你这像话吗?”
“那你到底要我怎样……既然我在家这么碍眼,我出去总可以了吧?放心,我明天立刻搬走。”
“混、混账!这是你对父亲该有的说话态度吗?”
父亲随即抓起面前的酒瓶,朝着彦太郎的眉心掷来。
“你干什么?”
才刚这么大叫,他已朝父亲扑了过去。这举动实在太过疯狂,父子之间迅速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斗。讽刺的是,这并非今晚才有的戏码。这阵子几乎每晚都会上演一回,早已成了日课之一了。
每一回,在打斗的过程中总是彦太郎先受不了,“哇”地放声大哭……他到底为了什么而如此伤心?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悲伤。穿着立领西服卖老命工作的五十岁父亲,赖在父亲家中无所事事年富力强的自己,面积仅有三榻榻米与四个半榻榻米的两个房间、宛如乞食小屋的家,看起来样样都如此可悲……
接下来还会上演什么戏码呢?
父亲从火盆的抽屉里取出浴牌,想必是上澡堂去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后,总是用一副要讨好他的口吻说:
“完全放晴了呢,喂,你睡了吗?月亮很漂亮,你不去院子看看吗?”
说着自己已从檐廊走下庭院。彦太郎俯卧在四个半榻榻米房间的墙边,维持着之前号啕大哭时的姿势,动也不动一下。他连蚊帐也没挂,任由全身被蚊子叮咬,与闹别扭的妻子没什么两样,自暴自弃,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像念经一样,不断重复他的口头禅:“去死,去死……”终于,他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第二天早上,从敞开的檐廊射进的刺眼日光使得彦太郎一早就醒了,此时屋里分外空荡,一切仍如昨晚,没挂蚊帐也没铺被子。
父亲大概已经出门工作了吧,他一看时钟,才刚六点而已。他忽然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儿,于是,揉着惺忪睡眼,漫不经心地朝院子的方向瞧,这一瞧可不得了。父亲竟然软软地瘫在院中的藤椅上。
该不会还在睡吧?彦太郎感到心口莫名骚动,套上放在廊边的木屐急忙走到藤椅旁仔细瞧——各位读者,人的厄运还真说不准会在何时来到。当时檐廊边有两双木屐,他穿的是朴木做的晴天用矮跟木屐,倘若他穿的是另一双桐木做的家常木屐的话,也许事情就不会演变到之后的地步了——
走近一看,彦太郎大吃一惊,父亲竟然死了。他的双手从藤椅扶手上颓然垂下,腰部也如折成两截般弯着,头和膝盖几乎挨到了一块。因此,就算不刻意也能看到他的后脑有个严重的伤口,即使没出血,但不用说那一定是致命伤。
夏日清晨的朝阳明晃晃地照射在父亲那已僵硬的尸身上,蜷曲在一起的奇妙姿态仿佛一个假人。一只苍蝇,使劲扇着翅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在死者头顶上不断盘旋。
事出突然,彦太郎几乎怀疑是在做噩梦,失神地站在那儿半晌不动。但是,这不可能是梦,于是,他冲向与庭院相连的伯爵府邸玄关,将事情转告给一名正巧站在门口的书生。
接到伯爵家的电话后,警方一行人很快就赶到现场,其中包括法医。警方首先检验尸体,当下判断彦太郎的父亲是“因钝器撞击头部引起脑震荡”,推估在昨夜十点左右身亡。另一方面,彦太郎也被叫到分局长的面前接受审讯,伯爵家的总管同样被警方讯问。可惜两人都提不出任何可供警方参考的讯息。
警方接着着手搜查命案现场。除了局长之外,还有两名西装打扮的刑警唇枪舌剑地忙着展开种种议论,即便如此,他们的调查还是不失利落、专业。彦太郎和伯爵家的用人们围在一旁观看警方搜查,慌乱无助。突如其来的事态令彦太郎全然丧失思考能力,直到此时,他都还没察觉到任何异样。虽然心头不时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但那是从何而来的不安,他一时还没有头绪。
虽美其名为庭院,其实不过是彦太郎家后门外约四五间见方的清冷空地。彦太郎家对面是伯爵的三层洋房,右手边隔着一堵高墙,高墙外是马路,左手边则是通往洋房的玄关。中央放着主人家老旧得几近崩坏的藤椅。
警方当然是针对他杀的假设进行调查,可惜尸体周遭并末发现任何疑似加害者留下的凶器或线索。空地的每个角落也都搜遍了,除了沿着洋房种植的五六棵杉树外,仅剩一片完全没有种树也没有任何盆栽的空旷沙地,上面找不到任何石块、木条乃至一切足以作为凶器的物品。
唯一可疑的地方,就是距离藤椅约一间之处,在杉树下的杂草间,掉落着一束大丽花,只是当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这束花。或者应该说,纵使看到了也没特别放在心上。他们寻找的大多是一条手巾、一个皮夹之类所谓的遗留物。
调查进行到最后,可供参考的线索如今也仅剩脚印而已。幸运的是,这阵子一直在下雨,地面变得较以往湿滑,前晚雨停后的脚印仍清晰地留在地上。不过打从今早起就不断有人走来走去,想要以此作为突破口,还得费不少工夫调查。过了好一会儿,总算逐一厘清脚印各属于谁,最后仅剩一双可疑的脚印。
单从脚印来看,这是一双鞋幅很宽的家常木屐,这双脚印踩得地上到处都是,看来此人曾在这一带徘徊。与此同时,一名刑警依循脚印的方向搜索,竟意外地发现脚印是从彦太郎家的檐廊出发,而后又回到檐廊的。而且,檐廊下常见的脱鞋石上,正放着一双与那脚印完全一致的旧桐木家常木屐。
刑警一开始着手调查脚印时,彦太郎就已经注意到那双桐木旧木屐了。自从发现父亲的遗体后他一次也没进过屋里,由此可断定,那脚印一定是昨夜留下的,那么,到底是谁穿过那双木屐呢……
在这一瞬间,他想通一件事。他好不容易才勉强支撑着没让自己当场昏厥。此刻,仿佛有种黏稠的液体在他脑中如旋涡般搅和,他的双眼犹如镜头失焦的照相机,四周的景色倏然模糊。之后,自己挥舞桌上那沉重的镇尺朝父亲脑门砸下的景象如鬼魅幻影般倏然浮现,这无异于一起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
“逃吧,逃吧,赶快逃走。”
不知是谁在他的耳边慌张催促着。
他拼命装作若无其事,一步一步地缓缓远离伯爵家那群用人。对他而言,不知得费多大的努力才能不着痕迹地离开现场,感觉好像随时都会被人拦下大喝一声“站住”般,眼下的他,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
所幸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反常的举动,他才得以安然退回屋檐下围观的人少之处,接下来,他一口气冲向大门。定睛一看,门前正停着一辆警用自行车,他二话不说猛然跳上车,也没有既定目标,随即埋头猛踩踏板。
两侧的房子“刷刷刷”地向后飞。好几次他都因为差点儿撞上来往的行人而跌下车子,一路上他就在这惊险的场面中躲闪行人继续往前飞驰。他完全不清楚目前自己到底身处哪一区,当他即将到达热闹的电车大道时,旋即转弯朝冷清僻静的地方骑去。
不知在大太阳下骑了多久,彦太郎觉得应该已经逃离现场十里以上的路程了,只是东京的街头遥遥没有尽头,或许他其实一直绕着同一个地方打转也说不准。他兀自仓皇地骑着,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他的自行车报废了。
于是,他扔下自行车拔腿就跑。满身的大汗使得白底蓝花的和服就像泡了水一般。他的双脚僵硬如木棒全然失去知觉,即便是小小的障碍物也足以将他绊倒。
他口干舌燥,喉咙如气喘病般咻咻作响,心脏像擂鼓似的,在胸腔里疯狂地跳着。他已然忘记最初到底为何非跑不可,不断浮现眼前的弑父幻影刺激得他往前狂奔。
于是,一町、两町、三町,他仿佛醉鬼一般,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又倒下,连滚带爬地往前狂奔,好在这令人崩溃的努力并未持续太久,就在他体力耗尽的刹那,他倒地不起,完全动弹不得,沾满汗水与灰尘的身体,就在盛夏的毒辣日光下无情地暴晒着。
不久,接获路人通知赶来的警察抓着他的肩膀试图将他拉起,他稍稍挣扎了下,似要逃走,遗憾的是,那已然是垂死前的挣扎。就在这最后一刻,他在警察怀里断了气。
在彦太郎逃亡的这段时间,针对伯爵宅邸里的父亲遗体,警方的调查又取得了什么新进展呢?
当警方发现彦太郎不见时,他早已逃窜至半里之外。局长很清楚现在追去已经太迟,立刻毫不犹豫地借用伯爵家的电话,向总局报告事态的新进展并下令通缉彦太郎。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们继续埋首于现场搜证工作,一边等待检察官的到来。
他们都深信彦太郎就是凶手,理由是现场遗留的唯一线索桐木木屐是在彦太郎家的檐廊下发现的;而应为木屐主人的彦太郎又逃之夭夭,这两项铁证如山的事实已然证明他的罪行。
只是,彦太郎为何杀害亲生父亲?还有,身为凶手的他为何一直到警方赶来后才企图逃逸?现场徒留这两个疑点,所幸这些问题只要抓到他自有分晓。岂料,就在案情看似告一段落的时刻,竟出现了意外转折。
“杀死那个人的,是我!是我!”
从伯爵家意外冒出一名脸色惨白的男子慌张朝局长跑来,劈头说出这么惊人的话。而且,对方简直就像热病患者一般,不断重复着“是我,是我”。
以局长为首的所有刑警全都目瞪口呆,望着眼前这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闯入者。天底下有这种道理吗?这个人难道穿着彦太郎家的桐木木屐到处走来走去,若真是如此,他是怎么在未留任何足迹的情况下犯下杀人罪呢?出于好奇,他们决定先听听这名自首者的说法。
没想到,他的话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算称之为打破警方有史以来的纪录也绝不夸张。这个人(他是伯爵家的书生之一)坦白的内容如下:
昨天,由于伯爵家来了几位客人,便在洋房三楼的大会客厅设宴款待。等到饭局结束,客人一一离去时已是九点左右了。这名书生奉命善后,正在厅内四处忙碌时,忽然被地毯绊倒,放在房间角落的花瓶架子随即顺势倒下,架上的物品也从敞开的窗口飞了出去。
若是花瓶的话,势必不会发生这种阴差阳错的情形。可惜,飞出窗外的东西虽然是放在花瓶架上,却不是花瓶,而是五六个小时之内便会逐渐融化得无影无踪的冰块,这原来是装饰用的花冰。由于用来盛水的器皿是固定在架上的,因此,当架子倒塌时,只有上面的冰块飞出去而已。这些冰块从白天起便放在室内装饰,大半已经融化,只剩下中心部分,可是仍足以致使一名老人脑震荡。
那名书生惊恐地从窗户探头往下看。当他借着月光发现一名打杂的老人因为被冰块砸中而当场死亡时,99lib. 心里不知有多错愕。虽是无心之过,但毕竟杀了人。想到这里,他坐立难安。该通知其他人吗,怎么办?就在他左思右想之际,时间分秒流逝,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到明早,会怎样呢?他不禁萌生逃避的念头。
不用说,到时冰块已完全融化,但和冰块一同飞出窗外的大丽花势必会留在现场,或许说不定到时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还是该赶紧捡回剩下的冰块呢?不不不,万一被发现了,岂不是坐实了自己的罪状?他钻进被窝不停地胡思乱想,整晚不敢合眼。
到了第二天早上,事态竟往意外的方向发展。他从同伴口中听闻详细情况后,一时之间暗自窃喜自己的好运,但他毕竟本性善良,实在无法摆出一副装聋作哑、事不关己的样子,想到有个人莫名地替自己背上可怕的罪名,他的背脊禁不住发凉。就算能因此躲过一时,迟早还是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经过内心一番交战后,他下定决心向局长自首,这就是事情经过。
听完他陈述的经过后,面对这令人惊愕又措手不及的事实,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只有面面相觑。
不过话说回来,彦太郎当时也太急躁了。那名书生出面解释一切,距彦太郎逃离伯爵宅邸其实相差还不到三十分钟。此外,只要他——不,就算不是他,只要刑警或伯爵家的任何一个人对那束掉落在杉树底下的大丽花稍微质疑一下的话,思考一下那束花代表的意义,彦太郎就不用平白枉送性命了。
“不过这就奇怪了。”过了一会儿局长面带不解地说,“这脚印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死者的儿子为什么要逃?”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在此时试穿那双桐木木屐的刑警高声回答,“脚印根本不是问题,一旦穿上这双木屐就会明白,木屐早就已经裂开了。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不对劲,穿上之后就会发现木屐从中央裂开,差一点儿就要分家了。无论是谁穿上这双木屐都不会舒服。一定是被害者在院子里走着走着觉得脚底不太舒服,才又回头改穿另一双。”
倘若这名刑警的推测无误,先前让他们大惊小怪的居然是被害者的脚印,这是何等讽刺的失误。他们的思绪完全被“一旦发生杀人命案必定会有凶手脚印”这个既定的想法给牵绊住了。
两天后,从M 伯爵家的大门里抬出两具棺材,不幸的梦游症患者彦太郎和他父亲长眠其中。其他人听说后,都对他们父子的意外身亡深表同情,但彦太郎企图逃亡的动机,给人们留下了永久的不解之谜。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百面演员
上
这是发生在我学生时代的故事,可说是陈年往事了。年代也无法确定,不过,我想应该是日俄战争刚结束时。
当时我才中学毕业,本想继续升学,但我的家乡并未设置高等学校,加上家境又没富裕到足以供我前往东京求学,只好耐心地逐步完成自己的志愿——先担任小学教员,等钱存够之后再到东京求学。在那个年代,靠自己挣钱、存钱的求学之路算是稀松平常,毕竟那是个物价相对便宜许多的时代。
我要说的故事就是在我当小学教员期间发生的(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啦)。某日,那是个至今我依然印象深刻的日子,就像刻意安排好的,特别阴霾的初春周日。我出门拜访当时任职于本地区(说是地区其实是某某市)报社编辑部的中学时代学长R男。当年每逢周日,造访学长可是我的乐趣之一,因为他的学识相当渊博,尤其喜欢调查一些异常偏激、诡异的事,无论是哪一个领域他都有所涉猎。例如文学,举凡诡异、带有古怪秘密——我想想看,就日本作品来说,大概类似平田笃胤、上田秋成等,外国文学家的话,大概类似史威登堡、威廉·布莱克,或者你常提到的爱伦·坡,这些都是他乐于研究的对象。而关于市井发生的事,可能也是基于新闻记者的职业病,他擅长将疑窦丛生的离奇事件调查得水落石出,更经常以此震惊众人。
只是,描述他的为人并不是这个故事的目的,在此我就不深入多谈了,只要问问在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中,他最喜欢哪个故事,便可了解他的个性,进而也能想象我受到他影响后的转变。
他说《雨月物语》中的每一篇文章都很棒,那如梦似幻的散文诗,还有栩栩如生的诡迷氛围,实在令人欲罢不能。其中又以《蛇性之淫》和《青头巾》最受他的青睐,因此,他常大声朗读给我听。
下野国某处乡里的法师非常宠爱一名约十二三岁的童子,有一天,那名童子因病死去。“在过度悲伤下,没有火化也没有土葬,法师与童子脸贴着脸,手握着手,如此纠缠多日,甚至在心神昏乱下,竟然和童子如生前般淫戏,他实在不忍心看着童子的肉块渐渐腐烂,禁不住对童子的尸体吸肉舔骨了起来,简直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这段文字至今仍令我印象深刻。套用现代的说法,这应该算是一种变态性欲吧!R对这类描写手法尤其偏爱。如今想想,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就偏好这种变态性欲吧!
说着说着,我貌似有点儿离题了。我去找R的时候正是周日的中午时分。他和平时一样伏在桌前,正在翻阅某本书。我一走进去,他便满脸雀跃地对我说:
“啊,你来得正好,有样东西一定要让你瞧瞧,这玩意儿可有趣了。”
他劈头就这么说,我心想他必定又挖到什么珍本奇书了,忍不住回答:
“那我一定要见识一下!”
没想到,他居然起身匆匆准备出门,同时表示:
“在外面,陪我去某某观音,我想让你见识的东西就在那里。”
出于旺盛的好奇心,我禁不住问他某某观音那边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只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非得说等我去看了就会知道,一点儿蛛丝马迹也不肯透露。无奈之下,我只好默默跟着R前往目的地。
前面也说过,这是个阴霾得仿佛随时会打雷的阴天。当时还没有电车,我们走了大约半里路后已经浑身大汗。一路上,周围的气氛就跟天气一样闷得化不开,流露出一种诡谲的寂静。R不时转头对我说话,声音犹如来自一町之外。我想,若人会发疯,一定就是在这样的日子吧!
某某观音其实犹如东京的浅草,形形色色的表演小屋遍布其中,当然也有剧场。由于这里是乡下,整体气氛更显颓废、萧瑟。如今类似的规定已经很少了,但当时我所任教的学校甚至严禁教师看戏,对我这个热爱戏剧的人而言,这规定令我伤透脑筋。担心丢饭碗的我只能尽量遵守这道禁令,避免前往这个某某观音。也因此,某某观音里正在上演的戏剧或杂耍表演,我一概不知(当时戏剧表演几乎不在报上登广告)。到了目的地之后,R说就是这个,一脸得意地指向某剧场的招牌,那招牌还真是奇怪。
甫归国的百面演员某某先生隆重登台
演出侦探奇闻《怪美人》五幕
泪香小史的翻案小说中有一篇《怪美人》,但细看之下才发现此《怪美人》并非泪香的彼《怪美人》,此情节更为荒唐无稽、怪诞至极些。有趣的是,部分情节又令人联想到泪香小史。如今在租书店似乎还找得到这本书,应该是泪香的作品尚未改版前的八开廉价小册吧!不知你可曾看过那本书的插图,如今有机会重新欣赏这些插图的话,可是颇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在我回味泪香小史的作品时,这位某某先生主演的戏码仿佛活动写真般栩栩如生地在我面前动了起来。
演出的场地是个破旧的剧场,宛如黑色土制仓库的墙壁已剥落大半,墙脚前的露天泥沟中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沟旁并排站着一群流鼻涕的小鬼,正在仰望偌大的招牌。周围大致就是这般破败的景色。唯独招牌是崭新的,画风颇为独特,虽依旧是一般戏院的招牌画法,但约莫是模仿了西洋风格,画中弯着腿的红毛99lib. 碧眼绅士,以及全身披挂着层层叠叠的布料、脸孔格外庞大的洋装美人以风格独特的装扮打破了日式传统。那幅招牌若留到现在,肯定会是很有价值的历史艺术品。
售票口不仅没有窗口,其造型更如公共澡堂的柜台,我们买了木片入场券后,走进场内。(我终究还是违反教师禁令了。)场内跟外头同样破旧,观看场地就是一个大通间,没铺地板的地面仅铺着肮脏的草席,上面丢满纸屑、橘子皮和蚕豆壳,走进其中一不小心,就会有恶心的不明物体粘在脚底,状况简直惨不忍睹。不过,就当时的整体环境来说,这种情形或许很普遍,因为这个剧场的规模在当地已经数二数三了。
两人一进到场内,戏已经开演了。与招牌同样充满异国情调的舞台上,每一位出场人物都打扮得像洋人一样。我心想:“这个好,R果然让我见识到一场好戏。”因为那正与我们的兴趣不谋而合……这正是我当时单纯的想法。可是,之后我才了解R其实有更深层的目的。与其说他是带我去看戏,不如说他是为了让我观察剧中出场人物之一,也就是担纲主演的百面演员。
印象中剧情似乎挺有趣的,然而实际上我已不大记得了,更何况剧情跟我要说的故事没什么关联,不如就在此略过,总之大致是以神出鬼没的怪美人为主角,是一出情节颇富变化的推理剧。即使这年头推理剧已不再盛行了,但这出推理剧其实还蛮好看的,主演怪美人的就是这位百面演员。在剧里怪美人为了躲避警方及其他人的追捕不停乔装,让人看了眼花缭乱。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忽为贵族,忽为贱民,伪装成各种身份的人。想必这正是“百面”这个称号的由来,他的乔装技巧的确高明,观众不时地被他变化多端的身份蒙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神乎其技吧!
我本想坐后排就好,但R不知为何却选了紧靠舞台边的位子,我们与舞台演员的脸近到几乎相隔仅一间的距离,以至于连小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纵使这么近距离面对百面演员的乔装,我依然看不出任何破绽。扮女人就是女人,扮老人就是老人,变身异常彻底。就拿脸上的皱纹来说吧,倘若是一般演员,往往是以颜料在脸上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观众只要从侧面便可一目了然,丰润紧绷的脸颊上,莫名地出现黑色的暗影,看起来很滑稽。百面演员就不同了,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竟能在皮肤上刻画出道地的皱纹。不仅如此,每当变装时,他甚至连脸形都会完全改变,有时是圆脸,有时又变得较为细长。眼睛和嘴巴忽大忽小也就算了,但他连鼻子和耳朵的形状都能随心所欲地改变。这到底是我的错觉,抑或是运用某种密术才能达到的境界,我至今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正因如此,即便他登场出现,我也无从确定眼前站在舞台上的就是百面演员,顶多依据出场顺序表猜出应该是他。由于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忍不住悄悄问R:
“那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说不定,所谓的百面演员根本不止一个人,而是由多名替身组合而成的团体名称,在整个节目中轮番上场吧?”实际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你注意听他的声音,声音可没那么好乔装,虽然可以巧妙变化,毕竟仍是同一种音色,不可能刚好在同一个团体里有那么多音质如此接近的人。”
原来如此,经他这么一点醒,的确好像是同一个人。
“其实,如果我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来看戏,一定会跟你有同样的怀疑。”R解释道。
“这次,我已事先充分预习。正好在这出戏上档前,百面演员某某造访过我所任职的报社,还在我们面前实地表演过他专业的乔装技术。其他的同仁似乎对这玩意儿没有太大兴趣,但我却大为震惊,没想到在这世上竟有如此精彩的奇术。当时某某的神气自满也颇值得一听!他首先陈述变装术在欧美的历史,同时介绍这门技术现今已达到何等成熟的境界,而我们日本人却因为皮肤及头发等限制在许多方面无法模仿得惟妙惟肖,针对这些限制他是如何苦心研究,如何历经千辛万苦突破瓶颈学成一身好本领等,滔滔不绝、巨细糜遗地陈述他一路走来的甘苦经。当时他的口气仿佛在夸耀,不管是团十郎或菊五郎,放眼日本恐怕也找不出比老子更棒的演员。据他自称,他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城镇(这可是他的出生地)踏上东京的华丽舞台,并将他倾注一生的技艺介绍给全天下。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相当可爱,可悲的是对于乔装技艺这门专业他作了错误的诠释。他以为,能够不99lib?着痕迹地变身成各种人物是成功演员的首要条件,并且想当然地认定,变化自如的自己就是天下第一的名伶。乡下出身的表演者往往都有这种自我膨胀的心态。热田的神乐狮子舞就是最明显的例子。略过这些缺点不谈,他们的技艺当然还是有存在的价值啦……”
听完R这番详细的解说后再重新观赏舞台表演,另有一番风味。而且越看,越深深感到百面演员的技巧精湛,甚至会觉得这样的男人若去当小偷,一辈子都可以躲过警方的追查!
最后,剧情进入高潮,来到毁灭性的最后一幕并以悲剧告终。我早已忘记时间,深深沉醉在百面演员的表演中直到最后一幕。
下
走出剧场时已经快十点了。天空依旧阴霾,一丝风也没有,四周莫名地暗淡,我俩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R为何沉默我无从知道,至于我自己,完全是因为受到了令我又惊又喜的刺激,以至于脑中一片纷乱,不知该从何说起。由此可见我当下的感触有多深刻。好了,这时,刚好也到了我俩必须分别的路口。“今天我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周日,真是太谢谢你了!”说完后,我便打算与R分手。没想到,R竟然把我叫住,说:
“唉,再陪我一下好吗?其实我还有东西想让你瞧瞧。”
此时已经十一点了。都这么晚了,R还特地挽留我,到底是要给我看什么呢?我满腹疑问,但R的语气听起来分外严肃,况且当时的我对R的话习惯言听计从,我们便一路走回R家。
我按照示意直接走进R的房间,在吊灯下看着他的脸,不禁大吃一惊。他的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不知是什么原因使他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他显然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担心地问,他非但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径自从壁橱里找出旧报纸的剪贴簿拼命翻页,好不容易找到某篇报道后,他以颤抖的手指着报道说:
“总之,你先看完这篇报道再说。”
那是他任职的报社发行的报纸,一看日期,正好是一年前刊发的。我简直一头雾水,压根儿搞不清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只好先看剪报再说。
新闻标题是《又见盗头怪贼》,整篇报道在第三版的最上方以两个段落的篇幅刊载。为了纪念这次经历,我特地将剪报保存了下来,你看,就是这个:
近来,各方寺院频频遭人盗挖尸体,至今仍未能将犯人逮捕归案。世风日下,着实可叹!如今再次发生惊悚的盗尸案,兹将经过记录如下。
某月某日午后十一点左右,于某县某郡某村某所某寺的寺男某某(五十岁),奉该寺住持之命前往附近施主家处理事情。回程途经该寺境内墓地,当时正值云破天开、月影朗朗时,赫然窥见一名可疑人物挥舞铁锹挖开新坟。寺男当下吓得腿软,连声惊呼小偷。该名可疑分子也大吃一惊,当下逃之夭夭。报警后不久,某警局某分局长某氏便带着两名刑警赶赴现场进行调查,发现遭人盗挖者乃是某月某日下葬的某村某番宅邮某某的新坟。盗墓贼将该名死者的棺木破坏并以利刀割下尸体的头颅带走,仅剩的无头尸身悲惨地沾满泥土。另一方面某法院某某检察官接获急报后随即赶往现场,并在某分局楼上成立专案小组千方百计地试图抓获盗墓贼归案,可惜至今并未发现任何线索。以该案的犯案手法看来,与过去骚扰各寺院的盗墓贼手法若合符节,推断应是同一人所为。盗墓贼或许是受到脑髓黑烧可治百病这个自古以来的迷信说法的影响,才会做出此举,只是没想到世间竟真有如此残忍的魔鬼。
最后是“附记”,列举出截至当时为止的被害寺院及头颅遭盗的五六名死者的姓名。
那天,我的思绪显然不太正常。一方面有天候的原因,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看了那出怪诞的好戏,变得太过敏感而像惊弓之鸟,以至于完全无法理解R为何要让我看这篇惊悚的报道,虽说我被这段文字触动,但精彩至极的戏剧带给我的满足感已占据我整个身心,我无力再思考其他。
“真是太过分了,一个人偷走这么多头颅,难不成是要卖给黑烧屋吗?”
就在我读这篇剪报时,R又从壁橱中取出一个大资料盒,在里面翻了老半天,一听到我这么说,他便回答:
“也许是吧!不过,你看看这张照片,照片里的老人啊,算是我的远亲,也是头颅被偷走的受害者之一。‘附记’里不是提到某某的姓名吗,这就是那位某某老人的照片。”
说着,他拿出一张老旧的照片。一看之下,背面果真用拙劣的字迹写着和报上相同的姓名。原来是因为这样才坚持要我看这篇报道啊,我总算明白了!可是再仔细一想,这种一年前发生的往事,为何到如今,而且又是在半夜,才特地告诉我呢?这点我实在无法理解。况且,R打从刚才就过 度亢奋的模样也很反常。我的脸肯定是写满疑惑,于是他说:
“看来你还没注意到是吧,你再看一次这张照片。仔细看……看了之后难道没有联想到什么吗?”
我只好听命行事,又仔细打量了半天那张一头白发、满面皱纹的乡下阿婆的脸孔,结果,你知道吗,我差点儿尖声惊叫了出来。照片里的阿婆脸孔居然跟前一刻百面演员的某次变装模样分毫不差。无论是皱纹的线条、鼻子还是嘴巴的形状,越看越觉得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这一生中还没感受过如同此刻的悚然心情。你想想看,一年前就死了埋在坟场中,之后被人割掉脑袋的老妇,如今居然有一个与她长得分毫不差的人(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事)活跃在某某观音的剧场上,世上怎会有如此违背常理的事?
“你认为,那名演员就算乔装技术再怎么高明,能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真实人物,相像到这种地步吗?”R说着,别有意味地望着我,“之前当我在报社看到这一幕时,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毛病,并没有想太多。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今天正巧知道你要来,我本想请你也比对一下,以解开我的疑惑。可是,这下子疑惑不但没解决,反倒让我更加确定我的想象了。除了这般推论之外,我已经想不出其他能够解释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原因来了。”
说到这里,R不禁压低嗓门,一脸紧张地说:
“这个想象确实意外,但绝非不可能。首先我们假定当时的盗头贼与那名百面演员是同一个人(那个盗墓贼后来并未被逮捕归案,所以这是有可能的)。起初,或许只是要取尸体的脑髓。但是,当他获得那么多头颅后,我们实在难以断定他从未想过好好利用脑髓以外的部分。一般来说,犯罪者通常拥有异于常人的表现欲。加上那名演员,正如我刚才也说过的,认定掌握乔装技术是优秀演员的首要条件,只要能达到精于乔装的境界便可赢得日本第一的名声。倘若他就是盗头贼,凑巧又热爱戏剧,那么刚才的假说就越发具有可能性了。老弟,你认为我的想法太异想天开了吗?我是说,他以偷来的头颅制造各种人皮面具的假设……”
噢,“人皮面具”,这是何等血腥的犯罪创举啊!的确,那并非不可能的事。只要巧妙地剥下脸皮,制成面具标本后再上妆,肯定可以做出完美的“人皮面具”。也就是说,那名百面演员以假乱真、千变万化的各式乔装模样,原是世上的真实人物?
这件事太过离奇,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力。我怀疑,当时R与我的推理会不会是哪里出错了?在这世上真有这么残忍的魔鬼,戴着“人皮面具”仍坦然自若地如常演戏吗?但是,冷静思考过后我逐渐明白,除此之外恐怕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我不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亲眼目睹过了吗?眼下,容貌与舞台上分毫不差的人物就在这照片中。而R,是个平日以冷静自诩的男人,这种兹事体大的事,他不可能误判。
“万一我们的推论没有错(实际上我们也想不出其他可能),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可是,就算立刻拿着这张照片报警,警方恐怕也不会轻易相信。我们必须掌握更确切的证据才行,例如,从百面演员的衣箱中直接找到‘人皮面具’之类的道具。幸好我是报社记者,与那名演员也有数面之缘,不如就效法专业侦探,试着去揭发这个秘密……就这么办,我明天就着手进行,进展顺利的话,不仅可以告慰亡者们在天之灵,对报社而言也是大功一桩。”
R毅然决然地如此说道,我当下也大表赞同。两人直到深夜两点依然激动地讨论这件事。
自此之后,我的大脑已被这骇人的“人皮面具”所占据。无论是在学校上课还是在家看书,蓦然回神,总在不知不觉中思考起这件事。R不知怎么样了,是否已顺利接近那名演员?想到这里,我简直片刻也无法忍耐。于是,我记得应该是看完戏之后两天吧,我再次去找R。
当时R正在灯下聚精会神地读书,内容依旧是笃胤的《鬼神论》和《古今妖魅考》之类的书籍。
“啊,上次真不好意思!”
我出声招呼,他从容地如此答道。如今我已无暇拘泥于谈话的顺序,一开口就切入人皮面具的问题。
“那件事怎样了,查出一点儿线索了吗?”
R露出不解的表情说:
“你说的是哪件事?”
“你忘啦,就是‘人皮面具’的事呀,那位百面演员。”
我压低嗓门郑重其事地如此问道。意外的是,R的面孔竟然扭曲了起来。然后,他拼命忍住随时爆发的大笑、憋着声音说:
“啊,‘人皮面具’吗,的确相当有趣。”
我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儿,完全不清楚状况,只是茫然不解地看着他。在R眼里,我的表情肯定格外愚蠢。他似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那个啊,是幻想啦,只是我个人觉得,若真有那种事的话,想必也是一出精彩的幻想剧啦……没错,百面演员的确是位很罕见的艺人,但他怎么可能戴什么‘人皮面具’嘛。还有盗头贼的事,这是我负责报道的案子,我很清楚后来警方其实已经找到盗墓贼了。也就是说,这两起事件之间根本毫无关联。我不过是加入少许幻想的情节试着将它们串联在一块。哈哈哈。啊,你说那张老妇的照片吗?我哪来那种亲戚啊,那其实是报社拍的,根本是百面演员自己的乔装照片啦,我将它贴在旧底纸上当做骗人的道具,说穿了根本没什么玄机,不过这种感觉很有趣吧?即便是无聊至极的人生,只要自己愿意动脑编故事,还是可以活得相当充实哟。哈哈哈。”
就这样,故事结束了。百面演员后来发展得如何我毫无所悉。大概是继续旅行,各地表演,在某处乡下逐渐衰老凋零吧!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一人两角
人啊,一旦觉得无聊,还真不知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呢!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个T男。他是典型的无业游民,虽非家财万贯,倒也不愁吃穿,是个成天在钢琴、音响、跳舞、戏剧、电影以及花街柳巷之间打转的男人。
不幸的是,此人早已有妻室。像这种放荡的男人竟然家有娇妻,什么,这可不是好笑的事。真的该说是大不幸哪,唉,真的是。
T倒也不是讨厌贤内助,问题是,单有妻子无法满足他,他依旧处处留情。不消说,老婆势必妒火大作,而这对T来说竟也是一种难以割舍的生活乐趣。说到T这个老婆,其实还颇有姿色,真搞不懂她怎会嫁给T,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恶的T放着漂亮老婆在家,还索求不满地对街上随便抓都有一把的风尘女子到处散情,照理说这样是不可能找到心仪的对象,他却满不在乎,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出于无聊罢了。他既非苦于精力过剩,也不是为了追求真爱,仅仅是无聊。在他应接不暇地与各种女人交往时,自有一些不同的滋味在心头。此外,说不定在某种机缘下还能挖到意外之宝。T的拈花惹草,大抵就是基于这样的心态。
话说,这样轻浮,一门心思只在女人身边周旋的T居然有闲情逸致忙起“正”事来,那实在是出人意表。只不过他所谓的“正”事是另一种异想天开的游戏人间,一个人出格到了这种地步,也着实有点儿吓人了。
若偷窥到自家老婆跟自己以外的男人——也就是情夫——偷情时的样子,内心想必难免五味陈杂……不,真要遇上这种状况肯定无法忍受,只是有时会忽然萌生这样的好奇心。T会做出那么反常的事,绝大部分也是出于这种好奇心。他自己倒是辩称这是为了遏制老婆嫉妒他放荡纵情的手段。
好,说说他究竟做了什么吧。某晚,他从头到脚皆换上自外头弄来的新行头,鼻子底下甚至粘上小胡子,换言之就是简易乔装了一番。随后,将刻有随便捏造的姓名缩写的银制烟盒塞进袖袋,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
妻子认定T必定又像往常一样,在哪儿鬼混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也就是说,她丝毫没察觉T的异常,半夜睡眼惺忪的也难怪迷糊了些。T也是小心翼翼,新和服的条纹图案选的是与他的旧衣几可鱼目混珠的花色,在他钻进被窝前甚至刻意以手掌、手帕遮住小胡子。没想到,T这个绝妙的计划就在这般谨慎的蹑手蹑脚下顺当地成功了。
平常他们习惯关灯睡觉,因此一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之下,T便轻轻地把捂着胡子的手放开,异样的毛发触感当下惊动了妻子。
“啊……”
妻子会发出如此可爱的尖叫绝不是毫无来由,这也正是整个过程中让T觉得难度最高的地方。他一确定妻子发现了胡子,便立刻背过身,再也不让妻子碰到胡子,顺势把被子往头上一盖发出假鼾声。
这时,一旦妻子察觉有异非要查个究竟的话,T的计划势必完全泡汤。事后他说自己假装打呼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是七上八下的呢!没料到,妻子的反应有点儿暧昧,不知她是否感到哪里不对劲,一直静止不动。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到妻子纤细柔柔的鼾声传来,T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T相准妻子已熟睡后,悄悄从被窝中爬了出来。迅速穿上衣服,把那个银制烟盒留在枕畔,悄然无声地溜出家门——还不是从大门口,而是翻墙出去。这个时刻自然不可能有车子,他当下决定步行到十几町外经常光顾的茶室。他果真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张狂男子。
好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妻子醒来一看,昨夜明明一起就寝的丈夫此时竟然不见踪影,她当下大吃一惊。她在家里四处寻找,只是怎么也找不到。丈夫一向贪睡不可能一大清早就出门,正当她觉得纳闷时,赫然发现枕边的烟盒。她从来没见过这只烟盒,与丈夫平常带在身上的完全不同。她好奇地拿起来仔细一瞧,上面刻着陌生的姓名缩写。就连盒里的卷烟也和丈夫惯常抽的不同。她心想一定是丈夫在哪儿拿错了,但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儿。这时,她脑海里赫然浮现昨晚的小胡子。可以想象,此时此刻,做妻子的是何等恐惧害怕!
这会儿,T仿佛对昨晚彻夜不归感到心虚般,苦着脸回来了。服装当然已换回前一天出门时的穿着,假胡子也摘掉了。换作平时,妻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可是今天已顾不得生气了,眼下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于是,一副微妙又尴尬的场景便出现了:T沉默着走向客厅,妻子沉默着尾随其后,脸色惨白。
过了好一会儿,妻子终于战战兢兢地开口:“这个烟盒,是不是你从哪里拿错的?”不消说,妻子手上拿的正是那个银制烟盒。
“不是,这是怎么一回事?”T故意装傻。
“可是,”妻子略微娇嗔,“昨晚,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啊?”他继续装糊涂,“可是,我的烟盒,你看,明明在我这里呀。况且,你说我昨晚回来过?”他刻意高声反问,语气里充满质疑。就这一句话,便让妻子吓得说不出话来。
诸如此类,感觉两人像在说相声,若把对话内容一一写出来,恐怕就会没完没了,就此略过吧!总之就在夫妻俩一问一答的过程中,妻子万般无奈地把昨夜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当下,T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声称这是绝不可能的事。他辩称自己昨晚待在某某家,与某某人喝了一整晚,不信的话可以去问某某人,也就是推理小说所谓的不在场证明。他事前早就拜托朋友套好词了。啊?你问我是不是就是那个帮他做不在场证明的某某人?不,不是不是。
“你该不会是在做梦吧?不,那绝不是梦。因为明明留下烟盒,便足以证明那不是梦。那么,看来像是古书上记载的离魂病啰,可是这年头,应该不可能有那种事。所谓的离魂病,是指一个人的形体一分为二,两个分身同时在不同的地方,做出不同的行为。”T洋洋洒洒地发表了一席谬论,甚至还故意一语道破,“你说这种话,其实是想悄悄把外面的野男人带进门吧?”对T来说,吓唬妻子,是种无上乐趣,简直是造孽啊!
总之,那天就不了了之地过去了。当然,只玩一次根本没什么乐趣可言。依照T的计划,他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多捉弄妻子几次。
第二次计划实行前,他着实有点儿忐忑。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若他的乔装太过异常的话,妻子说不定会突然惊觉而大呼小叫的。所以,这次他进门时并没有乔装,也没粘上假胡子。好了,这下子灯也关了,钻进被窝,确定妻子已睡着之后,他便趁着妻子意识朦胧之际,以假胡子稍稍触碰一下妻子,之后假装已经睡着,把绣有同样姓名缩写的手帕留下,再顺利溜出家门,这次居然又成功了。第二天早晨的情况和上次差不多,只是妻子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T假意的嫉妒也更变本加厉。
接二连三地重演过后,T.99lib.的演技越发娴熟。事到如今,对妻子来说,确有一个陌生男子,数度把刻有相同姓名缩写的烟盒和手帕遗落在她枕畔,与此同时,两人的心态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之前的故事说穿了不过是笑话,可是接下来话题会变得相对严肃。这个故事多少带点发人深思的意味,人心,是如何脆弱,又是如何多变。
最先发生变化的是妻子。妻子本是相当本分的妇道人家,但女人心果然是海底针,对于伪装的T,她竟然渐渐地相信那真是另一个男人,并对这位莫须有的男人流露出好感。这种心理说来相当不可思议。不过,以前的书上常有这种例子。总之,夜夜与陌生男人偷情,对她而言,想必已成了一种浪漫童话吧!
对于乔装的T每每留下的证物,她亦瞒着丈夫T藏了起来。不仅如此,对于乔装的T,自从她确定那并非丈夫后,便跟他轻声细语起罪恶的私语:“你啊,不知是何方神圣,素昧平生的你,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但是,你的体贴温存已令我永难忘怀,你没来的夜晚甚至让我感到寂寞。下一次,你什么时候来呢?”得知妻子变心(虽然这么说也有点儿奇怪)时,T的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矛盾。
从某种层面上说,这个结果完全实现了T最初的的目。只要计划顺利进行便可逮住妻子的把柄,这等于是跟他的放荡扯平了,从此再也不用对妻子感到内疚。若照他原先的计划,应该在这时就此打住这畸形的游戏,趁机将乔装的那个他永远埋葬才对,如此一来,自然也不必担心那本就不存在的人物会留下任何后遗症,T打一开始便如此盘算。
可是,事到如今,他的心境已陷入当初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极度混乱中。纵使,纵使那是虚拟人物,妻子会爱上他以外的男人这个意外的事实还是令他深受打击。借由九九藏书谎言衍生的嫉妒到了必须严肃面对的境地,如果这种心情可以称为嫉妒的话。问题在于他完全没有对手,究竟该嫉妒谁才对?妻子并未和T之外的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尴尬的是,他的情敌,说穿了就是他自己。
好了,如此一.99lib?来,以前他不怎么珍视的妻子如今也成了无人能取代的宝贝,一想到这个宝贝妻子被别人(正确说来其实是自己)抢走,他就气得直咬牙。妻子整日魂不守舍地耽于怀想,啊,眼前的她八成正在想另一个男人。想到这里,他简直忍无可忍。T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落进自己设下的陷阱。
就算贸然停止乔装,事到如今也于事无补。他们夫妻之间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微妙的隔阂。妻子变得郁郁寡欢,想必是在挂念那名已然消失的男人,T看了不禁感到痛苦。同时,一想到妻子如此念念不忘的男人其实是另一个自己,又顿时有点儿沾沾自喜。
索性一五一十都告诉妻子吧,可是那样做的话,他多少有点儿不情愿。原因之一是自己愚蠢的行为羞于告人,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其实也是主要的原因,有生以来他首次体验到暗恋的无上乐趣,这令T念念不忘。他认为,自己借由这次事件感受到了真正的爱情。原本不过是世间平凡无奇的妻子,原来在她的心底深处潜藏着如此强烈的热情,T不觉大感意外。随着以虚构男人的身份与妻子偷情的次数越来越多,T对妻子的爱恋越发强烈。事到如今,他哪儿开得了口坦承一切都是虚假的呢?
不过,这种双重生活若要持续下去不仅麻烦,也有被妻子识破的危险。到目前为止,他向来都是选择深夜,在昏暗的灯下甚至在灯也没开的黑暗中相见。加上每次他都准备了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基本上用不着担心露出破绽,只是这种不正常的幽会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如此一来,T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第一就是将虚构人物就此埋葬;第二是坦承这是他这一阵子全心投入的游戏;而第三,其实很怪异,就是让妻子已彻底失去兴趣、留在这世上已无用的T退出舞台,索性完全变身为那名虚构男人。
刚才也说过,发现妻子正与虚拟的他陷入热恋后,T说什么都不愿选择第一和第二条路。虽然深感困难重重,他还是决心采用第三种方法,亦即A这个实际存在的男人同时扮演A、B两种角色,而这次A将要完全化身为截然不同的虚构者B,创造出一个原本世上并不存在的人物。
下定决心后,T宣称要去旅行,必须离家一个月,在此期间他尽量改变外貌。他换了发型,留起胡子,戴上眼镜,动手术把单眼皮割成双眼皮,甚至还在脸孔上半部弄出一个小伤疤。等到胡子留长时,他刻意从九州寄了一封休书给妻子。
收到休书的妻子完全不知所措,她连个商量的亲戚都没有。幸好,丈夫留下大笔金钱,至少在经济方面不成问题,话虽如此,总不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一切。这个时候,要是那个人在该有多好!她一定这么想。就在这时,已化身为虚构男子的T翩然出现,一开始,妻子坚称他就是T,只是就算T的友人来访,彼此间的对话也完全是鸡同鸭讲(那是T事先委托来扮演男配角的朋友)。况且乔装男的身份也很明确(这同样也是T事先安排好的),精心安排后,妻子终于相信他的确是另一个人。就外人来看,这整件事一定有什么让人猜不透的理由,否则T就算再怎么哄骗恐怕妻子也不会轻易上当。问题是除了T自己的感受之外,完全没有必须如此大费周章的理由。任谁也想不到,居然会有人一手导演这么荒唐的戏码,只为了欺骗自己的妻子。
不久,他俩换了住处同居了起来。当然他的名字已不再是T。托此之福,我们这些T的友人也严格遭到禁止登门的要求。据说至此以后,T再也不花天酒地了。这出等同喜剧的变身剧竟获得意外的好结果,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恩爱。世上还真是什么样的怪男人都有呢!
不过,故事还有下文。直到最近,我在某处偶然遇到昔日叫做T的男人。一看之下才发现与他同行的原来是他的妻子。我心想,主动打招呼恐怕不妥,便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们面前经过,未料T竟先喊出我的名字,并且说:
“没事,你用不着担心。”T用比以前更加快活的声调说。于是,我们就在附近的椅子坐下,展开久别重逢的对话。
“放心,我老婆完全清楚来龙去脉。我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很顺利,其实,真正上当的人是我。她从一开始就已察觉我的恶作剧了,不过,她觉得反正也没坏处,若能因此令家庭美满,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干脆顺水推舟假装上当。难怪我说计划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哈哈……女人真是魔鬼啊!”
听到这里,一直站在旁边,依然美丽的T妻不禁羞涩地嫣然一笑。
我也是打从一开始就怀疑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因此倒也没有太过讶异。只是T似乎为此感到自豪,于是我一再重复着同样的诧异,并适时地表现出吃惊的样子。看来,这对夫妻果然是恩爱得很哪。我从心底祝福他们。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疑惑
案发第二天
“听说,你父亲过世了?”
“嗯。”
“果然是真的。不过,你看过今早××报了吗?那上面报道的,是真的吗?喂,你振作点儿好吗?我是担心你才这么问的,你倒是说句话呀!”
“嗯,谢谢……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那篇报道的内容已经很详尽了。昨天早上我一醒来,就在院子里发现我爸头破血流地倒地不起,就这样。”
“所以,你昨天才会没来上学啊……那么,凶手抓到了吗?”
“嗯,警方好像列举出两三名嫌疑犯的名单。不过,还不确定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你父亲曾做过令人挟恨报复的事吗?报上说初步判断是仇杀。”
“这个嘛,或许做过。”
“是生意上的……”
“他才没那本事,依他的个性大概又是喝酒闹事后与人结的怨。”
“喝酒闹事,你父亲的酒品很差吗?”
“……”
“喂,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啊……啊,你哭了?”
“……”
“别这样,只是运气不好,比较倒霉啦!”
“……我觉得愤怒。他在世的时候,让我妈和我们吃尽苦头,光是这样还不够,连死都死得这么丢人现眼……我根本一点儿也不难过,我只是觉得很窝囊。”
“你今天真的很不对劲。”
“也难怪你无法理解。不管怎么样,说自己父母的坏话毕竟是不对的,所以我一直忍到今天,就算是在你面前,关于我父亲的事我也一概绝口不提。
“从昨天起我就有种说不上来的矛盾心理。亲生父亲死了,我却不感到难过……就算是那种烂父亲,一旦死了,照理说多少还是会难过的吧,我本来也是这么认为。可是,事发至今,我却一点儿也不难过。假使他不是死得那么人尽皆知,我甚至还想说声他死得好呢!”
“可是,被亲生儿子这么看待,父亲其实也很不幸。”
“没错,若说这是我爸无可奈何的命运的话,他也算是个可怜人。只是现下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替他辩解什么,我只觉得火很大。”
“他真有那么……”
“我老爸,天生注定就是个败家子似的,把爷爷留下的那点微薄财产全挥霍在花天酒地上了。最难堪的当然是我妈,这些年来,她是怎么咬紧牙关忍下来的,我们这些孩子看在眼里,不知有多恨我爸……说这种话或许可笑,但我妈实在是个令人敬佩的女人,一想到她竟能忍受这种家庭暴力长达二十多年我就忍不住想哭。如今我能上学,一家人不至于流落街头,还好端端地住在祖先代代相传的老宅里,全都要归功于我妈。”
“真有那么惨吗?”
“对你们这些外人来说根本无法想象。就在我老爸过世之前,情况越发糟糕,家里每天都得来上一场激烈的父子全武行。有一天,年纪一大把却成天烂醉如泥的老爸,不知哪根筋不对忽然回来了。我爸早已酒精中毒,一刻没有酒的话都活不下去。回来后,只为了我妈没去门口迎接他,或是给他脸色看,这种极度牵强的理由,就立刻动手打人,尤其这半年来,我妈身上随时增添新伤。我哥看了——他那人本就是火暴脾气——当下咬牙切齿,朝我爸扑上去就揍了起来……”
“你父亲多大年纪了?”
“五十,你一定纳闷这把年纪怎么还这么胡闹吧!事实上,我爸或许已是半疯癫,一切都是被他自年轻时就沉迷的酒精给毒害的……有时晚上我回到家,一拉开玄关格子门,只见眼前的纸门上照映出我哥举起扫帚杵在门口的身影,毫无心理准备的我不由得大吃一惊,愣在原地,忽然传来一阵嘎拉嘎拉的刺耳噪声,灯笼盒子砸穿纸门飞了过来。是我爸扔的,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夸张的父子……”
“……”
“我哥,如你所知,在××公司担任口译员,每天上班都得往返横滨。他也很可怜,即便有人撮合婚事,也常常被我爸给搞砸了。可是话说回来,他又没勇气毅然决然地搬出去住,他说实在不忍心抛下只会忍气吞声的母亲独自离开。年近三十的哥哥和我老爸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格斗对决,你听了或许觉得好笑,但是站在我哥的立场,其实也不能怪他。”
“太惨了!”
“前晚也是这样。我爸难得没出门,可是打从早上起床后就不停喝酒。一整天醉醺醺地胡言乱语,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他实在闹得不像话,我妈有点儿受不了了,还没怎么样呢,他却突然发飙,更过分的是,他竟拿起杯子朝我妈脸上砸,而且正好砸在鼻梁上,我妈马上晕了过去,好半晌才清醒。我哥一气之下骤然扑向我爸,拽住他的胸口,吓得我妹当场哇哇大哭了起来,但她依然极力阻止,你能想象这般情景吗?简直是地狱,是地狱啊!”
“……”
“如果今后这种可怕的生活方式还要持续个几年,我们或许真的会受不了,尤其是我妈,说不定会因此寻死。也或许在情况还没演变到那个地步之前,我们兄弟姐妹之中就会有人杀了我爸。说实在的,我们一家可说是被这次的事情拯救了。”
“你父亲过世,是昨天早上吧?”
“发现时才清晨五点。我妹最早起床,她发现檐廊的门有一扇居然开着,加上我爸的床是空着的,她一开始以为是我爸起床到院子里去了。”
“那么,杀死你父亲的人是从那道门潜入的啰?”
“不是,我爸是在院子里遇害的。由于前一晚发生了把我妈砸昏的冲突,以至于连我爸都睡不着,夜里好像还起身到院子乘凉。我妈和我妹就睡在隔壁房间,可是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半夜到院子坐在大石头上乘凉是我爸的习惯,由此,我们判断他是在乘凉时,被人由后方偷袭的。”
“是被刀刺杀的吗?”
“他的后脑勺被金属钝器击中,根据警方的鉴定,推测是斧头或锤子之类的重物。”
“如此说来,凶器尚未找到啰?”
“我妹叫醒我妈后,两人连忙唤醒睡在二楼的我哥和我。从她们凄厉的声调中,我隐约感觉出了大事,很久以前我心中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我当时心想,我爸出事了,这下子终于成真了。我们哥俩连忙下楼,透过一扇开启的遮雨窗,隐约可以看到一部分院子。就在那里,宛如活人画般,我爸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趴卧。那一刻,感觉真的很微妙。有好一阵子,我就像看戏一般,全然是以冷眼旁观的心态面对眼前的景象。”
“……那么,凶案发生应该是什么时候呢?”
“据说是一点左右。”
“是半夜啊,那么,嫌疑犯呢?”
“恨我爸的人实在太多了,差别只在于恨意是否强烈到足以杀心陡起,硬要怀疑的话,目前锁定的人选当中有一个人似乎很符合条件。那是在某间小餐馆被我爸打成重伤的男人,三天两头便上门要求赔偿医药费,我爸不仅每次都大吼大叫地把对方撵走,甚至还不顾我妈的劝阻,叫警察强行驱离对方。我家是落魄了,但好歹在这镇上居住多年,对方却衣衫褴褛一副穷酸工人的样子,相较之下,他自然落居下风……我总觉得,那家伙的嫌疑很大。”
“可是,这就怪了。三更半夜潜入数口之家而不被发现可是相当高难度的。问题是,只不过是挨顿揍,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置对方于死地吗? 况且,真想杀人的话,在你家外头应该多的是机会吧……难道说,有什么确切证据证明凶手是从外头潜入的?”
“门是开着的,门闩没有闩上。而且,从那里通往院子的小木门没有锁。”
“脚印呢?”
“根本不可能留下脚印。天气这么好,地面一直都是干的。”
“……你家,好像没有用人吧?”
“没有啊……啊,你的意思是说,凶手并非来自外面……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这么丧尽天良的事。一定是那家伙,就是被我爸打伤的男人。那名工人不惧死活,根本没考虑过是否危险。”
“那可不一定,不过……”
“到此为止吧!不管怎么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事到如今也不能怎样。而且上课时间到了,我们也该进教室了吧?”
第五天
“那么,你是说,杀死你父亲的凶手是你家里的某人吗?”
“上次你不是隐约暗示凶手也许不是外人吗?当时我的确很厌恶听到这种怀疑家人的说法——因为其实我多少也有这种感觉,当下有种被你戳中痛处的反感——我才会直接打断你的话。事到如今,我也深受同样的疑问困扰……这种事自然不可能对外人说,我本来也打算若情况允许的话,也不向任何人透露。只是,我已经承受不住这痛苦的折磨。至少,我想请你听听我心里的想法。”
“那么,你怀疑谁?”
“我哥。我怀疑对我来说是手足同胞、对死掉的老爸来说是亲生儿子的哥哥。”
“嫌疑犯承认了吗?”
“不仅没有承认,还陆续出现许多有利于他的反证,法院也感到相当棘手。刑警虽不时来我家,不过,最多也只是表示案情陷入胶着状态之后便离开。换个角度想,那或许也表示,警方也对家里的人有所怀疑,才会三番两次地来打探情况。”
“但是,会不会是你自己想太多?”
“如果只是想太多的话,我就不会这么苦恼了。我是有事实根据的……上次我压根儿没想到那件事儿会跟命案扯上关系,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了,因此也没告诉你。其实那天早上,我在父亲的遗体旁捡到一条揉得皱巴巴的麻质手帕。虽然很脏,但是手帕上的记号正好露在外面,我一看就知道那是除了我哥和我之外,家里其他人都不用的随身物品。我爸是老派人,不喜欢用手帕,他向来都是把汗巾折起塞在怀里;而我妈和妹妹虽有手帕,却是女用的小手帕,与现场的那条完全不同。也就是说,遗落那条手帕的人不是我哥就是我。可是,一直到我爸遇害那天为止,我已有四五天没去过院子了,我也不记得最近是否遗失过手帕。如此说来,掉落在遗体旁的手帕,唯一的可能就是我哥的。”
“但是,会不会是基于某些原因,导致你父亲拿了那条手帕……”
“不可能。虽然我爸行事一向大而化之,但他对这种随身物品倒是相当一板一眼,我从来没看过他拿其他人的手帕。”
“……可是,就算那真是你哥的手帕,也不见得就是你父亲遇害时掉落的。说不定是他前一天留在院子里的,也说不定是更早之前的。”
“问题是,每隔一天,我妹都会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在案发前一天傍晚她也才刚整理过。还有,我也很清楚,直到家人都就寝为止,我哥一次也没去过院子。”
“那么,倘若仔细调查那条手帕的话,或许可以查出点什么,比方说……”
“别傻了,当时我在任何人都没发现之前,就已将手帕扔进厕所了。因为我觉得那种东西不干净……不过,我怀疑我哥的理由不止这一点。还有很多相关的事证:我哥和我虽然分住两间卧房,但都是在二楼。当天晚上一点左右,不知为何我突然惊醒,与此同时,我听见我哥下楼的声音,当时我以为他大概是去上厕所,也就没放在心上,未料过了好一阵子才传来他上楼的脚步声,因此若要怀疑的确有点儿可疑。还有,事发时还曾发生这样的事,我爸的遗体被发现时,我哥和我仍在睡梦中,我们是被妈妈和妹妹惊慌的尖叫声吵醒之后才急忙下楼的。当时,我哥一脱掉睡衣,披起和服也没绑腰带,一手抓起带子直接朝檐廊跑。可是,正当我以为他要光脚踩上檐廊的脱鞋石时,毫无来由的,他猛然止步。换个角度想,也可以解释成他或许是看到我爸的尸体,惊吓过度一时慌了手脚,就算是突然看到尸体而愣住,他抓在手上的腰带怎会莫名其妙地掉在脱鞋石上?我哥真有那么震惊吗?以我哥平日的个性来看,我总觉得难以置信。倘使只是掉了就算了,不过一见到腰带掉下,他立刻匆忙捡起,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我总觉得他同时捡起的不只是腰带。我怀疑他无意间看到掉在石上的某种黑色小物品(那也许是一眼就能认出失主——例如皮夹之类的物品),情急之下只好故意掉下腰带盖住,再利用捡起的时机从腰带上方把掉落的东西一并抓起来。由于当时我自己也正心慌意乱,加上事情又发生在瞬间,那一刻只觉得也许是我自己太过胡思乱想。但是,手帕的事以及他正好在半夜下楼,最重要的,还有当时哥哥的反应,这些因素联想在一起已经无法说服我不怀疑他了。自从我爸过世后,我总觉得一家人变得怪怪的。那不只是哀戚之情,更多的是,弥漫在空气中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战战兢兢的氛围。就拿吃饭来说吧,即使四个人一起围坐在饭桌前,也没人说话,大家只是偷偷打量彼此,照此判断,无论是我妈也好,我妹也好,似乎都跟我一样怀疑我哥。而我哥的状况也不是太好,他总是心事重重地一脸惨白、不发一语,真的很难以言语形容。总之感觉非常非常不舒服,待在家里我再也受不了了。每天放学后一跨进家门,就感觉迎面有股阴风悚然入骨。因为失去一家之主而显得冷清的家中,母亲与三个孩子沉默以对,各怀心事,面面相觑……啊,受不了受不了!”
“听你这么说我不禁也有点儿发毛。不过,应该不至于有这种事吧,你哥怎么可能……一定是你太敏感了,你想大多了啦!”
“不,绝非如此,这不是我多心。没有理由也就算了,但是我哥的确有杀害我爸的动机。我哥为了我爸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他简直恨死我爸了……尤其是那晚,我爸甚至还打伤了我妈。我哥一向孝顺我妈,在过度激动下,难保他不会瞬间心生恶念铤而走险。”
“……”
“真可怕,不过,到目前为止还不能断定吧?”
“所以,我才更加焦躁难安。倘使能尽快查个水落石出有个交代,即便是坏的结果也好。可是目前情况如此暧昧不清,彼此都陷在致命的怀疑旋涡中,真是有种令人快要窒息的感觉!”
第十天
“喂,这不是S吗,你要上哪儿去?”
“啊……没有啊……”
“你怎么这么憔悴,那件事还没解决吗?你最近很少来上课,我本来正打算今天去你家找你呢,你要去哪里吗?”
“不……倒也不是要去哪儿。”
“那,你是出来散步啰。不过,你怎么摇摇晃晃的?”
“你来得正是时候,陪我走到前面好吗?我们边走边聊吧……
“看来,你还在烦恼什么是吧,连学校也不来了。”
“我已经不知如何是好,连思考能力都丧失怠尽了。简直如同身在地狱,我不敢待在家里……”
“凶手还没查出来,还是你仍怀疑哥哥?”
“关于这件事,拜托你不要再说了,我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可是,你一个人继续苦恼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试着说出来看看,说不定我能想出什么好建议。”
“就算叫我说,那种事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明明是一家人,居然互相怀疑。四个人待在家中,连话也不说,只是彼此大眼瞪小眼。就算偶尔说话,也像刑警或法官,试图套出对方的秘密。这样还算是骨肉至亲吗?更何况,其中一人还是杀人凶手——是弑亲,或者杀夫的——凶手。”
“你说得太过分了,怎么可能有那么荒唐的事?一定是你脑子不清楚了,也许是神经衰弱造成的幻想。”
“不对,那绝非幻想,虽然我还真希望那不过是幻想。”
“……”
“也难怪你会不信,换作任何人恐怕都无法想象,在这世上竟有这种人间地狱。连我自己也觉得仿佛是噩梦。身陷这般绝境的我居然因为涉嫌弑父遭到刑警跟踪……嘘!不要回头,刑警就跟在后面。这两三天来,一旦我出门,他们一定会跟在我后头。”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说警方怀疑你?”
“不只是我,我哥和我妹都被跟踪。我们全家都有嫌疑,更严重的是,自家人也互相怀疑。”
“这真是……难道出现了什么新事证足以令你们互相怀疑?”
“没有任何确切证据,只是怀疑。原本警方所列的嫌疑犯都被排除嫌疑了。接下来,除了怀疑自家人外别无他法。警方天天来我家报到,还把家里每个角落都彻底搜查一遍。上次,从衣柜找出我妈沾血的浴衣时,警方的士气为之大振。不过你放心,那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证物,那是案发前一晚我妈被我爸用杯子砸伤时拿过来包扎伤口用的,沾上的血还没洗掉。我这么解释后,天真地以为没事了。岂料,这反倒提醒了警方,他们摆出一副认定既然我爸这么暴虐,那么自家人就更有嫌疑的态势。”
“上次,你好像很怀疑你哥……”
“拜托你小声一点儿,不能让后面的家伙听见……我哥跟我一样,他也正怀疑着某人。而且他怀疑的,好像是我妈。我哥曾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过我妈:‘妈,你的梳子是不是掉了?’我妈一听似乎很震惊,当场倒抽一口气反问我哥怎会这么问,就只是这样。换个角度想,其实不过是平凡无奇的日常对话。可是,我当时却浑身一颤,看来,上次我哥用腰带藏起的一定是我妈的梳子……”
“……”
“从此,我密切注意起我妈的一举一动。这是何等不堪啊,做儿子的居然监视起母亲。整整两天,我像蛇一样擦亮毒眼,躲在角落监视着她。真可怕,我妈的举动,怎么看都很反常,她总是鬼鬼祟祟、坐立不安的。喂,你能想象这种心情吗?怀疑自己的母亲杀死自己父亲,那是何等无奈的事……我真的很想直接问我哥,因为他或许知道更多我不知道的事。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无法提起勇气问那种丢脸的事。而且,我哥也很怕我问他问题似的,最近老是躲着我。”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无法忍受了,更何况是你这个当事者,势必更加郁闷。”
“我早已熬过了最郁闷的阶段。最近,我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变得迥然不同。看到人们走在路上时一脸的悠哉与泰然,我总是感到很不可思议。我会不自觉地暗忖,别看眼前的他们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实际上他们一定也杀了老爸老妈……已经离很远了,那个不时跟踪我的家伙,一旦路上人流稀少,他就会隔着一町的距离远远尾随。”
“不过,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你哥的手帕遗落在你父亲遇害的地点吗?”
“没错,可以说,我对我哥的怀疑并未完全消除。其实就连对我妈,我也不能确定她是清白的。说来可笑,我妈也好不到哪去,她也正怀疑着某人。全家人简直像在玩鼬鼠游戏,却不是出于好玩,而是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就在昨天傍晚,当时天色已暗,我漫不经心地从二楼楼梯走下,突然发现我妈就站在檐廊上,仿佛正在偷窥什么似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一瞥见我下楼,她吃了一惊,旋即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她的反应实在太过诡异,我不由得走到我妈原先站的位置,朝她之前凝视的方向看。”
“……”
“你猜,我看到什么?前方有一丛幼杉,树叶之间隐约可见祭祀谷神的小祠堂,在那祠堂后面,有样红红的不明物体忽隐忽现。细看之下,原来是我妹的腰带。她在做什么?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腰带一端,根本看不到更多的名堂,但依常理推论,不可能有什么事必须要在小祠堂后面才能处理。我差点儿就要出声喊我妹了,但,我倏然想起我妈适才的反常举止。还有,当我望向祠堂的期间,仍一直隐约感到母亲投注在我背后的目光,我觉得这非同小可。难道说,所有秘密都藏在祠堂后面吗?而秘密目前就掌握在妹妹手中,我直觉这么认为。”
“……”
“我当下说服自己前往祠堂后面一探究竟。从昨天傍晚到刚才,我一直在等待机会,可惜就是找不到。先不说别的,我妈的眼神不时警觉地跟随着我,就连我去厕所出来后,我妈仍守在檐廊上不动声色地监视着我。或许是我自己多心,我也希望一切都只是我多心。问题是,那真是偶然吗?从昨天到今天早上,凡是我所经之处都有我妈的视线紧跟着不放。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就是我妹的举止……
“你也知道,我经常翘课,因此就算这一阵子没去上课,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可是,我妹那丫头居然质问起我为何不上学。她从未问过这种问题,自从出事后,同样的问题她已问过两次了。而且,问的同时她的眼神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了然于胸的神情,仿佛小偷同党狼狈为奸时互递眼色,一种通过眉目传达的暗号,无论怎么想都只能解释为:我会谨守所有秘密,你放心吧!妹妹显然是在怀疑我,而且她的眼神不时地散发出某种光芒。等到我好不容易躲过母亲与妹妹的监视踏进院子,不巧的是,哥哥正从二楼的窗户探头往外望。就这样,我迟迟找不到机会到祠堂后面一窥究竟……
“纵使有机会,要检查祠堂后方也必须鼓起极大的勇气。到了紧要关头,也许我会吓得正眼都不敢瞧。无法查明到底谁是凶手固然令人难以忍受,可是,要藏书网去确认骨肉至亲中的某人就是凶手同样令人畏惧。唉,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
“只顾着胡言乱语,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陌生的地方,这里到底是什么町啊,我看我们也该回去了吧?”
“……”
第十一天
“我终于看了,看了那座祠堂的后面……”
“后面有什么?”
“藏着让我心神俱裂的东西。昨晚,等大家都睡着后,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潜进院子。若沿着楼下的檐廊,母亲和妹妹就睡在一旁的寝室里,有可能被她们发现,所以不能从那个方向出去。可是若从正门口绕过去,还是得经过她们的枕边,一切可能落得前功尽弃。幸好,我位于二楼的卧房正好面对院子,于是我决定从房间窗口顺着屋顶跳到地面。月光照亮四周如白昼,我爬过屋顶的暗影处,忽然有种自己好像成了凶狠罪犯的错觉,甚至暗忖,将我爸置于死地的该不会是我自己吧?我赫然想起梦游症的故事,会不会出事的那晚,我也是像这样,爬过屋顶,而后杀死我爸呢……我悚然一颤。可是,平心静气一想,没道理有这么荒谬的事。我爸遇害时,照理说我明明清醒地躺在卧室的床上。
“此时此刻,我提防着不要发出脚步声,蹑手蹑脚地走向祠堂后方。借着月光仔细观察四周,祠堂后方的地面果然有处被人挖过的痕迹。我心想必定就是这里,于是试着把土拨开,一寸、两寸地挖下去,不一会儿就意外地触到某个不明物体。拿出来一看,那东西很眼熟,是我们家的斧头。泛着红色铁锈的斧刀,即便在月光下也能清楚分辨出来,上面还沾着浓稠黝黑的固化血块……”
“斧头?”
“嗯,就是斧头。”
“你是说,那是你妹妹埋在那里的吗?”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可是,我实在无法相信你妹会是凶手。”
“这很难说。真要怀疑的话,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有嫌疑,无论是我妈、我哥、我妹,乃至我自己,都对我爸怀恨在心,甚至各怀鬼胎地巴不得我爸早点儿死。”
“你这么说未免太过分了。嫁祸给你自己和你哥也就算了,连你母亲,你居然也说她巴不得结发多年的丈夫死掉,我是不知道你父亲生前到底有多浑,但我认为骨肉之情不该如此。就连你自己,面临父亲骤然离世的打击,理应感到难过才对……”
“不幸的是,我是个例外,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不管是我妈、我哥或我妹,我家没有任何一个人难过。说来实在丢人,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的心情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恐惧,因为必须提心吊胆地从自己的亲人中找出犯下杀夫或弑父重罪的凶手,除此之外,根本找不到其他嫌疑犯了。”
“就这点而言,我真的感到万分同情……”
“可是,即使找到凶器,却还是查不出凶手是谁。在这样的深夜里,我摸黑把斧头重新埋回土里,再次沿着原路默默回到房里,就此整晚难以成眠。种种幻影隐隐浮现眼前,包括我妈宛如夜叉般的脸,表情狰狞,双手高举斧头;我哥扭曲如石狩川的面孔,横眉竖眼青筋暴露,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一边举起凶器劈头砍下;我妹背着手紧握着某种东西,悄悄逼近我爸背后。”
“结果你昨晚都没睡,难怪我觉得你好像特别亢奋。你平时就有点儿太过敏感,再这样亢奋下去对身体不好。你不妨稍微冷静一下,你描述的景象实在大过逼真,让我不自觉地反胃。”
“也许我应该装作若无其事,也许我应该学着像我妹一样将凶器埋在土里,试着将昨晚的发现深深埋在心底。只可惜,我就是做不到视若无睹。当然,在世人面前我绝对会守住秘密,可是我自己很想厘清真相。不弄清楚的话,我实在无法安心。我再也受不了每天必须活在自家人互相刺探的日子里了。”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或许没用,但你把那么骇人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这个外人,真的没关系吗?虽说一开始是我先问你的,但是这一阵子以来,我越来越怕听你说话了。”
“告诉你没关系,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况且,倘若不找个人说出心里话,我真的会受不了!也许让你觉得不舒服,但是就拜托你听我诉诉苦吧!”
“是吗,那就好!只是,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我妹就是凶手。又或者,她是为了袒护我妈或我哥才把凶器藏起来。最令我无法理解的是,我妹在言行举止之间不自觉地透露出她正在怀疑我的样子。到底是什么原因令那丫头怀疑我呢?一想起她的眼神,我便悚然心惊,也许年纪最小以至于相对敏感的妹妹察觉到某种惊人的事实?”
“……”
“看来似乎是这样。不过,她到底察觉到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清楚。在我心底最深、最深处,不时有个家伙没完没了地嘀嘀咕咕,那家伙的嘀咕声经常让我陷入不安。也许我自己不清楚,唯有我妹才能看透。”
“你越来越怪了,说的话简直像在打哑谜。照你刚才说的来看,在你父亲遇害的那一刻,你很确定自己是清醒的。而且,正躺在卧房里,真是如此的话,应该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你才对。”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问题是,不知为何,当我怀疑着我哥、我妹的同时,我对自己也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不安与不信任感,仿佛无法断言自己和父亲的死真的毫不相干,我就是莫名地有这种感觉。”
约一个月后
“觉得怎么样?我去探望过你多次,但他们表示谢绝会客,害我非常担心。我还真怕你疯了呢,哈哈哈。不过,你瘦了呢,你的家人也很反常,坚持不愿透露详情,你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呵呵,简直跟鬼一样对吧!今天照镜子时,我也觉得有点儿恐怖。从没想过精神上的痛苦居然能把人折磨成这副德行,我已经来日不多了。光是慢慢走到你家就已精疲力竭,仿佛腾云驾雾般。”
“病名是什么?”
“我也搞不清楚,医生根本是在胡说八道,说我严重神经衰弱;还会没来由地咳嗽,说不定是得了肺病。不,不是说不定,是九成九不会错。”
“你又来了,像你这种过分敏感的人实在令人受不了。一定又是你父亲的死让你想太多了吧!那件事,我劝你趁早忘得一干二净算了。”
“不,已经没事了,完全解决了。其实,我就是来告诉你那件事的……”
“啊,这样吗?太好了。我最近也没注意报纸上的消息,你的意思是说找出凶手了吗?”
“对呀,不过,说到凶手,你听了可别惊讶啊,其实就是我!”
“啊?你说,是你杀死你父亲……喂,别再提那件事了。不如这样好了,我们就在这附近随意散散步好吗?然后,聊点儿开心的话题。”
“不,不,你先坐下来。总之,先让我把经过告诉你吧,毕竟我是专程为此来找你的。你看起来很担心我的精神状态,只是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我绝对没有发疯。”
“没办法,谁叫你说自己是弑父凶手这种荒谬无稽的话。通盘考量各方情况后,你说的简直是天方夜谭嘛!”
“不可能,你这么认为吗?”
“那当然,你父亲遇害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意识清醒地躺在卧室床上吗?一个人想要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好像不可能吧?”
“的确不可能。”
“这不就结了吗?你不可能是凶手。”
“可是,就算躺在被窝里,不见得就不能杀死待在户外的人。这是谁也没想到的,此前,我压根儿没有过这种念头。可是,就在两三天前的晚上,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也是我爸遇害那晚,同样是一点左右,二楼窗外有两只猫的叫声特别凄厉,这两只猫简直像要闹到天翻地覆似的鬼吼鬼叫了老半天。由于实在太吵,我不禁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开窗赶猫,这时我心里的某根神经忽然一松,下一刻整个人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人的心理,委实奇妙。明明是非常重大的事,却仿佛没发生过般忘个精光。而后在某种偶然的机缘下,忽地恢复记忆,就像鬼魂从坟场倏然现身,以巨大凄厉的样貌赫然浮现眼前。仔细想想,隐藏在人类日常生活中的危险陷阱何其多,只要稍一失足,就会造成致命的重伤。真亏世间众生还能一脸泰然地活着。”
“所以,结果到底怎样?”
“你先听我说完嘛。当时,我忽然明白了就在我爸被杀的那晚,为什么我会在一点左右醒过来。在这次的事件中,这是最关键的重点。我向来只要躺下去就会一觉到天亮,不料那天我却在半夜一点清醒了过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就在我想起来之前,我压根儿没注意过这件事,如今记忆却再度被猫叫声唤醒。那晚,同样传来猫叫声,我才会突然醒来。”
“这跟猫有什么关系吗?”
“有的。说到这里,你听过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吗?总之,大意是说,我们心中不断萌生的欲望,大部分都因为无法实现而被深埋至心底,有些是不可能的妄想,有些是虽可能实现却被法律、社会禁止的欲望。这些数不清的,无法实现的欲望,是被我们亲手幽禁在无意识的世界里。换言之,就是遗忘。然而此举并非将欲望完全消灭,只不过是关在我们内心最深处,不让它出来罢了,死不瞑目的欲望亡魂就在我们心底暗处幽幽徘徊。耐心等待着,不时跃跃欲试,一有机会便会随时蹿出。它趁着我们睡眠的空当,在梦99lib?中乔装成各种样态大胆现形。情况严重的话,无法经受这种折磨的人不是歇斯底里就是变成疯子;然运气好的话,经其升华,即可成就大艺术或大事业。只要找一本精神分析学的书来看,你必会十分惊讶,遭到幽禁的欲望拥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可怕力量,而我以前对这些事一直有兴趣,也可说是稍有涉猎。
“在该派学说中有所谓的‘遗忘说’。也就是说,一个人忽然忘记本来很清楚的事,之后不论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亦即俗话所说的失忆,那绝非偶然。既然遗忘,必有原因。也许是基于某种原因不便回想,却在不知不觉中将记忆幽禁在无意识世界。这种实例很多,有个故事即可说明一二。
“以前,某人忘记了瑞士神经学家海拉格斯这个名字,而且怎么也想不起来,几小时后却突然闪过心头。平时熟知的名字,怎么会忘记呢?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于是依照联想的顺序回溯,海拉格斯—海拉巴特—巴特(浴室)—沐浴—矿泉,这些词逐一浮现脑海。这下子谜底总算解开了。原来此人曾经在瑞士罹患某种非以矿泉浴治疗不可的疾病。正是这段不愉快的联想阻碍了他的记忆。
“此外精神分析学者琼斯也曾发表过一则实验。此人很爱抽烟,他心想抽这么多烟对身体不好,就在那一瞬间他忘了烟斗放在哪里,怎么找都找不到。没想到之后却又在令他意外的地方找到,原来是他在无意识中将烟斗藏起来了……听起来好像在上课,不过这种遗忘心理学的愿望,正是解决这次事件的重要关键。
“我自己,其实也遗忘了某件惊人事实。那就是杀死我爸的人,原来就是我……”
“有学问的人一旦妄想起来真是伤脑筋。这么荒唐无稽的事,你居然也能引用复杂学说巨细靡遗地说明,若说会忘记自己杀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哈哈哈,你清醒点好吗?我看你真的有点儿不正常。”
“请等一下,让我把话说完,之后你想发表什么感想都行。我绝非来找你开玩笑。回到刚才的话题,当我听到猫叫声时旋即想起,猫该不会接着就跳到屋顶对面的松树上去了吧,一定是跳过去了,一想到这里才惊觉,当时好像的确听到‘啪嚓’一声,这就是我想起的……”
“你越说越离奇了,猫跳上松树跟死因到底有什么关系?我真的很担心你,你的精神状态……”
“那棵松树,你应该也知道吧。那棵高得吓人的大树,几乎是我家的标志。而松树底下正是我爸常坐的那块石头……说到这里,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正是猫跳到松树上的那一刻,适巧撞到挂在树枝上的某样器具,那器具便顺势掉到我爸头上。”
“你的意思是斧头挂在树上?”
“是的,就是斧头挂在树上。那纯属巧合,但,并非不可能。”
“可是,这样也只是巧合之下发生的意外,应该不能因此怪罪于你才对。”
“问题是,把斧头放在树上的人就是我。而这件事,直到两三天前为止,我才想起来,这正是所谓的遗忘心理。把斧头放在树上,或者该说,遗忘在树杈上已是半年前的事了。此后,我再也没想起过斧头的事,也因为没再需要用到斧头,自然没有机会想起。即便如此,还是应该会在某种契机下唤起记忆才对。照理说也该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我却忘个干干净净,显然一定有什么理由。
“今年春天,为了砍松树的枯枝,我曾拿着斧头和锯子爬到树上。砍树枝时得劈腿踩在树枝之间,可说是很危险的工作,因此当用不到斧头时,我习惯先将斧头挂在树杈上。那个树杈正好在石头正上方,高度大约比两层楼的屋顶再高一些。我边清理树枝边想:倘若斧头从树上掉下去不知会怎样?一定会砸到那块石头。如果正好有人坐在石头上,也许会导致那个人意外身亡。于是,我想起中学物理课学过的‘自由落体定律’的公式。这个距离乘以加速度,那股力道肯定足以砸碎人类的头盖骨。
“而坐在那块石头上休息正是我爸的习惯。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正着手计划着杀死我爸这件事,即使只是在心中暗想,我还是不由得吓得脸色发青。就算他再怎么罪大恶极,毕竟还是父亲,我居然想杀了他,我这还算是人吗?我命令自己赶紧抹消这惊世骇俗的妄想。于是,这大逆不道的欲望就此被幽禁在潜意识里了。未料那把斧头沾染了我的恶念,在树杈上不时地等待着时机来临。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将斧头遗忘在树上的行为正是我的潜意识所下达的指令。名义上是潜意识,但我指的并非一般的偶然造成的错误,那完全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只要把斧头遗留在树上,应该有机会掉下来吧!到时候,如果我爸正好坐在树下,应该可以顺利杀了他吧!这个复杂周全的计划被隐藏在黑暗中,更可怕的是,这个邪恶的企图连我自己都不知情。我准备好将我爸置于死地的机关,却又刻意遗忘,表面上若无其事般装得像个好人。更明白地说,是我潜意识层面的坏人欺骗了意识层面的好人。”
“你说得好复杂,我实在听不懂,但我怎么觉得你一副故意当坏人的口气呢?”
“不,没那回事。一旦你了解弗洛伊德的学说,必定不会这么说。首先,关于那把斧头,怎么可能一忘就是整整半年?我甚至在事发之后还亲眼见到沾血的同一把斧头,一般来说,遗忘得如此透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第二,为何我明知树下是很危险的,却还是将斧头遗忘在树上?第三,为何我偏要选那个危险的地点放斧头。这三点极其不自然,这样还能够说我丝毫没有恶意吗?只以忘记这个借口就能抵消心中潜藏的恶意吗?”
“那么,今后你打算怎样?”
“当然是去自首。”
“这样也好。不过,任何一位法官都不可能判你有罪。这点至少可以安心。对了,之前,你提到的那些证物又如何解释?我是说手帕、你母亲的梳子之类的。”
“手帕是我自己的,砍松枝时,我曾用来缠在斧柄上,之后就忘了。没想到那晚和斧头一起掉下来。至于梳子,详情我真的不清楚,但我猜想,应该是我妈一开始发现我爸的尸体时遗落的吧,我哥一定是为了保护她才藏起来。”
“那么后来你妹把斧头埋起来的事呢?”
“我妹是最早发现斧头的,有充足的时间藏起来。她必定一眼就认出是自家的斧头,便断定父亲的死与家中某人有关,当下决定不管怎样先把首要证物藏起来。她毕竟是个有点儿智慧的女孩。后来,刑警搜查我家,一般的隐藏地点恐怕无法令她安心,她才会选中祠堂后面,重新掩埋吧!”
“这段日子,你不断地怀疑家人,到头来居然发现凶手原来是自己!看样子,干脆当做小偷犯下的罪倒还比较好交代。不过,想想还挺有喜剧要素的呢。虽然在这种节骨眼说这种话不太恰当,但我实在无法心生同情,因为我还不太能接受你是凶手这件事。”
“那段时间怀疑家里其他人这种错觉才是最致命的。你说得没错,真的是喜剧。只是,这些荒谬得足以视为喜剧的情节,反而证明了我并非单纯的健忘。”
“说穿了,或许真是像你所说的。不过,听了你的坦白之后,与其说是难过,倒不如说更想好好庆祝一下,长久以来的疑云总算散去了。”
“就这点而言,我也是松了一口气。家人表面上看来彼此怀疑,其实是在互相保护,即便是有那样的老爸,也没人坏到狠心杀了他。大家都是难得的大好人。而唯一的恶人,就是怀疑家人的我,疑心病特别重的我,才是道道地地的恶棍。”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火绳枪
本篇是作者在学生时代的试写处女作,并未发表。当时,作者先将故事概要写在日记本的空白处,之后才委请友人誊稿。由于只是故事概要,在架构与文笔上都未臻成熟,趣味稍乏,无奈作者已无心力根据概要重新改写了。
作者曾在原作的前文部分,以大量笔墨描写了主角——业余侦探橘梧朗的为人,但因内容不够生动有趣,故本文收录时直接将这部分删除了。
橘是高等学校的学生,醉心推理小说与犯罪学,旁人甚至称其为福尔摩斯,算是位怪胎。而“我”这个人物是橘的同学,在故事里扮演了华生的角色。
平凡社版《江户川乱步全集》第十一卷(昭和七年四月)
某年寒假,我收到友人林一郎的邀请函。信中大意是说,他偕弟弟二郎一周前来到此地,狩猎度假,但是只有两个人的出游逐渐失去新鲜感了,希望我有空的话能前往一游。信封是饭店提供的,上面印着A山麓S饭店。
当时,我正无所事事,正愁不知如何打发漫长寒假,以至于收到邀请函时非常高兴九九藏书,欣然决定应朋友之邀直接前往饭店。林与平日感情不佳的义弟居然会一同出游,这件事实在令我纳闷,不过我没多想便拉着橘一起出门了。这是个十二月小阳春的温暖冬日。前一天的阴雨已完全不见踪迹,我和橘也没什么行李可收拾,虽说是旅行但其实极为随便,两手空空就上了火车了。这天,橘——这好像是他个人的习惯——竟然在制服外罩上一件长披风,看起来实在很不搭,他独自坐在车厢角落,琅琅地吟诵着爱伦·坡的《大鸟》。他把披风外套的一只袖子卷到手肘关节处,曲起的手肘倚着窗框,茫然地望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一边吟诵诡谲怪鸟诗篇一边看风景,在我看来竟有种意外的神秘吸引力。
三个小时过后,火车抵达了A山麓的车站。由于我没事先通知,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来接站,我们索性坐上车站前的黄包车前往饭店。抵达饭店后,在饭店门口迎接我们的门童回答说:
“找林先生吗,他弟弟出门去了,哥哥正在后面的偏屋睡觉。”
“睡午觉吗?”
“是的,每到下午林先生都会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带两位到偏屋吧!”
他所谓的偏屋是与主屋隔着约十间距离的庭院,属于独门独栋的小洋房,不过和主屋之间有一条笔直的长廊相连。
把我们带到屋前的门童说:“林先生只要一休息,便会把门锁上。”说完轻敲紧闭的门扉。但林似乎睡得很熟,室内完全没有传出任何回应。门童再次略微用力地敲门,却还是无法将林从睡梦中叫醒。
“喂,林,快起来!”
这次换我大声喊他。我以为这下子就算睡得再沉也该醒了,然而,里面还是毫无动静。橘也跟着一起用力地边敲门边喊,只是林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我忽然有种不安的预感,脑中瞬时浮现出一幅极为不祥的画面。
“喂,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劲儿,能不能想想办法?”我对橘这么说,橘似乎也跟我有着同样的想法,转身对门童说:
“你确定林在屋里睡觉吗?”
“对,那当然——因为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没有其他的备用钥匙吗?”
“有的,要我去拿吗?”
“敲这么大声还没醒来,显然不太寻常。总之,先拿备用钥匙开门看看里面的情况吧!”
说完门童旋即返回主屋拿来备用钥匙。
门一开,橘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跑到位于门口正对面墙边的床铺前,却一下子愣在原地,并“啊”地低低叫了一声。
床上,仅穿一件内衣的林一郎被子弹贯穿左胸,已经不省人事。猩红的血液从内衣流出染红了白床单,屋内弥漫着潮湿的血腥味。林突如其来的死亡,打击得我当下无力思考,只能心神恍惚地看着橘。
橘凝视着面前这具遭莫名横祸而亡的尸体半晌,接着,他吩咐被这血腥的意外事件吓得骤然变色、不敢吭声、哆嗦畏缩的门童,无论如何先报警再说,随后离开床边,这才开始仔细观察起整个房间来。
前面也提过,这间偏屋是独栋洋房,东边与北边是墙壁,墙角放着床铺,同时并排放着西式衣柜。床铺正对面,也就是西侧靠北处是这房间唯一的入口,外面借由长廊与主屋相通。南边墙上有两扇窗,靠西侧的窗下有张大桌,桌上放着书挡以及几本原文书。书挡旁边,放在架子上的,大概是花器吧,外形很特别,以玻璃制成的浑圆球体,里面装满水。花器前随意扔着把旧式猎枪。除此之外还有钢笔、墨水以及一封信,这些就是桌上的所有物品。桌前与桌旁整齐放着两把常见的椅子。
两扇窗都是玻璃窗,但正对桌子的那扇窗户半敞着,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口洒满整个桌面。
橘环视室内观察了一会儿,而后他走近桌前半开的窗子,从窗口伸头眺望窗外,缩回脖子后,注视着桌上的猎枪,目光掠过信封,再翻了翻自己的披风口袋,取出挂在怀表链子上的吸铁石,用完那块吸铁石后,再次将头伸出窗外远眺天空,又回头定睛打量桌上,或者转身凝视房间角落的床铺,这样来来回回不知重复了几次。这时,从主屋那头沿着走廊传来仓皇的脚步声,顿时,他紧张了起来,也不知橘在想什么,迅速地从口袋中取出铅笔匆匆在桌上标示出猎枪与玻璃瓶的位置。对那扇半开的窗子,同样做了记号。
与此同时,接获门童急报而赶来的警方一行人大步闯进案发房间,其中包括穿着制服的警部和巡查,西装革履的刑警和法医,随警方一同来的还有饭店老板与一开始带我们来这间屋子的门童,他一脸惨白地默默站在一旁。
法医和刑警一进屋便径直走向床铺,东摸西摸地展开调查,刑警从尸体的胸前拉出带链子的怀表,咕哝了一声:“应该是在一点半遇害的。”
中弹的怀表指针停在一点半。在刑警检查尸体期间,警部招来门童询问:“你说被?99lib.害者在餐厅吃完午餐后就回房间了是吧?呃,你完全没有听见类似枪弹发射的声音吗?”
“您这么一问我才想起,中午过后,好像的确听到什么巨响,不过后山一直都有枪声,我也就没特别留意。”
“这把枪——好像是火绳枪,这是怎么回事,是被害者的吗?”
说着,警部拿起桌上的火绳枪,鼻子凑近枪口,不假思索地低语:“嗯,还有硝烟味。”
“啊,您是问这把吗,那是这位先生的弟弟的——”饭店老板从旁插嘴。
“弟弟?”
“对,是二郎先生,也住在我们这里,他目前外出不在,他的房间在主屋那边。”
“那么,那把枪呢?”
警部身形半转,指着床铺上方。依循警部所指的方向可看见最新型的连发枪就挂在伸手勉强可及的高处。说来糊涂,我竟然直到此刻才发现还有另一把枪。
“那是哥哥的枪,他总是带着这把枪前往后山打猎。”
这时,刑警离开尸体,往窗户旁走去,往外眺望的时候不知发现了什么,径直嚷道:
“啊!你们看这个!”
我也被他的叫声吸引,顺着刑警适才所指的方向朝窗下看,昨日那场雨把小庭院的泥地滋润得很透彻,上面清晰地印着木屐的脚印。发现脚印的刑警一脸得意转向警部,随即展开一席演说:
“看来犯罪经过极为简单。犯人很清楚被害者有午睡的习惯,于是等被害者入睡后再偷偷潜到这扇窗外,静静打开窗户,拿起火绳枪射击。之后想必是将枪往桌上一扔就逃走了。因此,只要调查有哪些人了解被害者的日常作息,我想应该就可以找出凶手。”
就在刑警大放厥词的同时,走廊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名青年冲了进来,是二郎。他一进来目光就落在惨死的兄长的尸首上,由于过度震惊表情显得异常僵硬。不知为何,我一见到二郎心跳突然就急剧加快,总觉得他好像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一切物证几乎都不利于他,指控他就是凶手。火绳枪是二郎的,窗外的脚印是木屐留下的,而眼前的二郎正是一身的和服,加上我又很清楚他们兄弟之间的家庭纠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郎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胸口一起一伏喘着粗气,一进来就没头没脑地大吼。
“你就是二郎先生吧?”刑警以尖锐的口吻问道。
“是的。”二郎看着眼前一排万分严肃的面孔,脸色更为惨白,声音颤抖地回答。
“那么,这个呢?这把火绳枪是你的吧?”刑警指着桌上的猎枪问道。
二郎一看,似乎大吃一惊,但他还是坦白回答:“是的。不过,那把枪有什么问题吗?”
刑警不理会他的疑问,继续咄咄逼人道:“刚才你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二郎噎住了,好一会儿才嘟囔:“这个我不便奉告,而且也没必要告诉你。”
“抱歉,请问你们是亲兄弟吗?”刑警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不,并不是。”
之后警方又问了很多问题,由于法医还要验尸,警方也必须对屋子内外进行更详细的现场调查,忙了半天之后,二郎当场遭到拘押。
那天傍晚,橘和我在饭店的客房里无言以对。为了尸体的后续处理之类的问题,我们决定留下来。
“中间有好一会儿没见到你,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首先打破沉默。平时就是个推理狂的橘撞上这种案件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他从命案现场消失了一段时间,必定找到了什么暗示真相的线索,我很想听听橘的推理心得,才刻意把话题引向那个方向。话虽如此,我并非打算洗耳恭听名侦探的演说,我真正想听的是,对于这么简单明了的杀人案件,橘这个推理狂还能够怎么吊足我的胃口。没想到,橘忽然张开嘴,“啊哈哈”放声大笑了起来。
我当下一头雾水,满脸疑惑地望着橘。我暗自怀疑,该不会是林的横死导致他有点儿神经失常吧?
“以乡下刑警的水平来说,他们调查的动作倒是挺快的,不过这起命案,对于偏好盘根究底的乡下侦探来说,这回他们的处理未免太过于简单化了。是的,这是个处理过于简单的单纯事件——”
正当橘想往下深入的时候,刚说到的所谓的乡下侦探,在门童带领下,翩然到访。
“真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想请教。”乡下侦探客气地开口。
“不敢当,怎么样,二郎坦白了吗?”听我问得如此直接,刑警面露不悦地回我一句:“这个没必要告诉你们。”
“那么,您有何贵干?”
“当时的详细情形,我想再请教一次。”
刑警说着逼近我,一旁的橘脸上流露出挖苦又得意的微笑回报刑警:“应该没必要再次详细调查吧。”
这听似侮辱的说辞显然立刻激怒了刑警。
“什么?什么叫做没必要调查,我可是出于职责才来调查的。”
“要调查是您的自由,但我认为没那个必要。”
“为什么?”
“我是不知您怎么想的,但这起事件并非犯罪案件,没有凶手,自然也没有深入调查的必要。”
橘这番意外的言论不禁令刑警和我惊讶得差点儿跳了起来。
“不是犯罪?哼,那你以为是自杀啰。”刑警的言辞不自觉地流露出你这种毛头小子懂什么的侮蔑之意。
“不,当然不是自杀。”
“难不成是过失致死吗?”
“也不是那样。”
“啊哈哈哈哈,这倒有意思。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又不是过失致死。那么,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死的,该不会是你——”
“不,我只是说这并非犯罪案件,没有说不是他杀。”
“这我就不懂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刑警脸上揶揄讥讽的微笑却久久不散。看着刑警这副嘴脸,橘的脸上慢慢聚拢起一团怒气,他狠狠瞪了一眼刑警说:
“我现在就算在这里说明,您可能也不会服气,不如明天我再给您看证据吧!”
“证据?哈,真有九九藏书那么宝贵的证据的话,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不过,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天?”
“那是有特殊意义的,只有等到明天才能让您看。总之,请您明天下午一点再来这里。到时我一定会拿出令您心服口服的证据。”
“你不是开玩笑的吧。那好,明天下午一点是吧?”
“不过,万一明天下雨,哪怕只是有点儿阴霾都不行。”
“啊,阴天就不行吗?”
“是的,一定要像今天这样的晴天才能让您看到证据。还有,请您赴约时顺便带着那把火绳枪。”
“你的要求还真多。好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今天先告辞了。”
刑警撂下这句甚至算不上告辞的话后,满脸冷笑着傲气地扬长而去。刑警一走,橘便对我嘀咕:“该死的乡巴佬刑警,居然怀疑起我了!”
我虽不十分看得上乡下刑警,不过橘的言行举止实在太出人意料,以至于连我也不得不怀疑起橘的说辞。橘所谓的证据究竟指的是什么?
“喂,你说的证据,到底是什么?”
我这么一问,却见橘若无其事地说:
“那个房间的桌上不是有个造型很特别的花瓶吗?那就是所谓的证据。”即便橘说得斩钉截铁,我依然摸不着头脑。不过,我也拉不下脸继续追问,对于自己的无能,我实在感到可悲又可厌,就此陷入沉默。
当晚,我上床就寝之前,打开房间窗户向外望,无意间瞥见一名在黑暗中倚窗伫立的可疑男子。
第二天幸好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下午一点整,昨天那名刑警连同两名巡查准时抵达,右手还牢牢握着那把火绳枪。橘看到跟在刑警之后的某位巡查便朝对方走过去,并轻拍那位巡查的肩膀,笑着说:
“昨夜辛苦你了。”
听到这句话,反倒是刑警手足无措,并说:
“其实,我是怕凶手或许还躲在这间饭店内,才会彻夜留守玻璃瓶受到从窗口射入的强烈阳光的照射,如火焰般炯炯发亮,光线穿过那装满水的球形玻璃瓶,太阳的光线在此凝聚成一束强光,照射在放于桌上的火绳枪上,并形成了一个诅咒的焦点。
焦点随着太阳的移动也同步缓缓移动位置,眼看着那炽热的焦点已投射在点火孔上。瞬间,尖锐的枪声响遍室内,只见枪口冉冉升起一缕白烟,众人一同将视线移向床铺。
胸口遭到枪击的稻草人,已然冒烟起火,滚落一旁。
(《火绳枪》完成于一九一五年。如前文所述,本作在作者生前从未发表)
《》解题
文/傅博
本文涉及作品谜团,建议读者先阅读作品,然后阅读本文为宜。
《两分铜币》为“江户川乱步作品集”第一卷,共收录江户川乱步于一九二三年出道,至一九二五年发表的短篇与极短篇十六篇。依二次大战前的二分法分类,都属于“本格推理小说”。当时本格推理小说的概念比较模糊,凡是发生在现实社会、具有谜语性质的事件,经过推理解决后,另有意外收场的都可以归入此类,另外那些不大注重“逻辑推理”,注重结尾意外性的笔者另称为“准本格推理”。
本书大部分属于准本格推理。故事都是大正时期(一九一二至一九二六年)为背景。大正时期很短暂,仅有十五年,却是日本近代(一八六八至一九四五年)史上最和平的时期。文化烂熟,大众社会成立,大众文化充满色情、奇异、荒谬。乱步的作品恰好迎合了时代的要求,获得读者的支持。故事的主角,大多是非寻常人物。有失业青年、败家子、梦游症患者、双胞胎、神经质者、善于乔装变身者、绅士窃贼等。这群非寻常者涉及的事件,当然不寻常,充满猎奇性、耽美性、浪漫性。
《两分铜币》(二銭鋼貨):刊于《新青年》一九二三年四月号,原文约两万字。乱步的处女作,确立日本推理小说里程碑的杰作。两名失业青年,“我”与松村武无所事事,整天待在租来的小房间里。有一天松村从“我”买香烟找来的两分铜币里面,发现了一张密码,经过松村解码后,认为是稍前报纸报道的绅士窃盗的藏金密码纸。意外的结尾充满游戏性。
《一张收据》(一枚の切符):刊于《新青年》一九二三年七月号,原文约一万五千字。乱步与《两分铜币》同时投稿《新青年.99lib.》之另一篇。博士夫人在家里附近铁路上被火车碾死,虽然怀里有遗书,黑田刑警根据现场情况断定是他杀,推理凶手是××。但是一名在夫人遭碾轧时刚好在现场的青年,搜集到一些证据,有力反驳了黑田刑警的推理结论。
《致命的错误》(恐ろしき錯誤):刊于《新青年》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号,原文约两万六千字。乱步第三则短篇。一场意外的火灾烧死了妻子,丈夫怀疑妻子受当时在火灾现场的某友人暗示而葬身火海。丈夫欲替妻子报复,设计了一套详细的复仇计划,结果呢?
《二废人》(二廃人):刊于《新青年》一九二四年七月号,原文约一万两千字,乱步第四则短篇。两名心理受创的中年人,在温泉乡认识。各自说起年轻时经受的苦难史,一名在战场受了伤,烧毁的容貌十分丑陋。另一名在学生时代患了梦游症,睡梦中偷了别人的东西乃至前途被毁,结尾有意外的反转。
《双生儿》(双生児——ある死刑囚が教誨師にうちあけた話):刊于《新青年》一九二四年十月99lib.号,原文约一万三千字,乱步第五则短篇。一名死刑囚向教诲师坦白他如何利用双胞胎长相相似的特点,计划了一起犯罪案件,失败后被判死刑。真正的结局呢?
《红色房间》(赤い部屋):刊于《新青年》一九二五年四月号,原文约两万字,乱步第九则短篇。乱步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辞去大阪每日新闻社工作,集中精力埋头创作推理小说。一九二五年一月至八月,在《新青年》连载短篇,本篇为第四篇。前三篇都可以归入名探明智小五郎探案系列,收录于第二卷作品集《D坂杀人事件》里。
本篇写七名好奇心旺盛的绅士,每月在红色房间聚会一次,恭听会员奇怪的经历。今晚轮到新会员T,T说自己是杀人狂,列举了几个例子说明如何利用“或然率”去杀人,至今已杀害了近百人,但是不曾被逮捕过。有意外的结尾。
《日记本》(日記帳):刊于《写真报知》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号,原文约七千字,乱步第十则短篇。乱步在《新青年》以外的杂志首次撰写的作品,与下一篇《算盘传情的故事》合称“恋二题”,都是密码小说。
懦弱的弟弟病逝后,哥哥他的日记上记录了与一名女性通信的经过,他们寄给对方的明信片上都有密码,密码的真相是什么?
《算盘传情的故事》(算盤が恋を語る話):刊于《写真报知》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五日号,原文约九千字,乱步第十一则短篇。一名怯懦纯情的上班青年,喜欢上坐在邻席的会计小姐,他一直不敢向她告白,有一天他想出一条妙计,利用她桌子上的算盘,写密码向她告白,结果呢?
《盗难》(盗難):刊于《写真报知》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号,原文约一万五千字,乱步第十三则短篇。“我”向小说家讲述在新教教会上班发生的一件事。怪盗来信预告,要偷走金库内的一万圆(现值四百万圆)。结果,怪盗按时偷走了一万圆,事件扑朔迷离,是一篇谈话体罗生门小说的杰作。
《白日梦》(白昼夢):刊于《新青年》—九二五年七月号,原文约五千字,乱步第十四则短篇。“我”在路上遇到一群人,围着一名大约四十岁的男人,这个人正嬉皮笑脸地演讲。他说他有个漂亮的太太,他很爱她,她唯一的缺点是心猿意马、爱情不专,让他心痛……最后说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是真,是伪?是否“我”的白日梦。
《戒指》(指環):刊于《新青年》一九二五年七月号,原文约三千五百字,乱步第十五则短篇。火车上一名妇女的戒指被窃,妇女找来列车员,指B所窃,当场给B搜身,却找不到戒指,当时A坐在B旁边。几天后,A又在火车上偶遇B,B向A推理,B偷了戒指后如何隐藏逃过搜查。
《梦游者之死》(梦游病者の死):刊于《苦乐》一九二五年七月号。原文约一万三千字,原名为(梦游病者彦太郎の死),乱步第十六则短篇。彦太郎幼年时期就患上醒迷糊的怪病,小学毕业后不再发作。但是过了二十岁,怪病再次发作。有一天深夜,父亲被杀,根据现场遗留的线索判断,他认为是自己梦中的作为,但是……
《百面演员》(百面相役者):刊于《写真报知》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五日号与二十五日号。原文约一万一千字,乱步第十七则短篇。“我”与新闻记者R去观看百面演员的变脸,表演者演技很逼真。回来后R对“.99lib.我”说,百面演员可能是近来连续发生之猎奇盗头事件之凶手,R提出证据说明……
《一人两角》(一人二役):刊于《新小说》一九二五年九月号,原文约七千五百字,乱步第十九则短篇。“我”的朋友T有祖产,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有一天晚上异想天开,乔装一番趁黑与妻子同床共枕。深夜妻子睡熟时,再偷偷溜出去,第二天回来看妻子的反应。如此两次三番糊弄妻子,结果呢?
《疑惑》(疑惑):刊于《写真报知》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五日号、九月二十五日号、十月十五日号,原文约两万三千字。乱步第二十则短篇。“我”与父亲被杀的朋友S,以对话形式,用精神分析法推理杀死父亲的凶手,有安乐椅侦探之趣。
《火绳枪》(火縄銃):以发表顺序来说,是乱步第四十二则短篇。实际上完成于一九一六年,是大学生时代的习作。收录在一九三二年四月出版之“江户川乱步全集”第十一卷种,原文约一万一千字,是一篇模仿福尔摩斯探案密室杀人事件为主题的本格推理。
二零一零年一月十三日
评论:两幽禁的梦境
文/权田万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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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川乱步奇妙的犯罪幻想,总散发着鄙俗的日常空间特有的妖异魅力。最重要的是,乱步虽然一直梦想逃离这污秽的现实,但他早期亲手打造的短篇小说世界却正是毫无特色的平凡日常生活。就这点而言,与脱离现实、在中世纪黑魔术世界发现知性迷宫美学的小栗虫太郎,以及从写作之初即放弃梦幻、决心以旁观者记录日常世界的松本清张为首的社会派相较,江户川乱步可说是风格迥然不同的作家。
江户川乱步断然拒绝冷酷的现实,一心只想浸淫在孤独的梦境中。但是,他的梦境悬吊在现实世界里,那是悬吊在日常空间的人工梦境,是被幽禁在现实生活中的梦境。
“我是无可救药的虚拟国度居民。我虽然喜欢大苏芳年的残酷画作,却对真正的鲜血没兴趣。犯罪现场的照片,只会让我有呕吐的欲望。”他在《幻影城主》中如此陈述埴谷雄高所谓的“虚拟凝视”志向。即使如此,乱步创作的早期短篇小说,魅力正在于篇篇都散发出浓厚的现实感。
这岂不是讽刺的悖论?试图逃离现实的幻想,却越是伸展想象力的翅膀反而越接近现实。但是,乱步早期的短篇小说就是这种想象力和现实辩证的结晶。
“‘真羡慕那个小偷。’当时,两人已穷困潦倒到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他的处女作《两分铜币》里开篇第一句,但这平凡无奇的一句话背后却隐藏着江户川乱步个人真实的生活经历。
江户川乱步,本名平井太郎,生于明治二十七年(一八九四)十月的三重县名张町。父亲在名古屋先后经手过机械进口与贩售,卖过煤炭,经营国外保险公司代理店,有段时期亦曾开设专利商标事务所,可惜都失败了。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乱步中学毕业,父亲由于破产不得不前往朝鲜。乱步决定自力苦学而前往东京,终于在明治四十五年夏天,进入早稻田大学预科班就读。就学期间,他整日忙着打工赚取学费,因而经常翘课,他甚至戏称自己是“早大图书馆毕业”,毕业后他从事过各种行业,资历丰富足以与战后的黑岩重吾、水上勉匹敌。具体而言,大学毕业后他做了一年贸易商,之后担任三重县鸟羽造船厂的事务员,在团子坂经营过旧书店,也当过《东京PACK》的编辑、拉面店员、东京市政府办事员、《大阪时事新报》记者、日本工人联盟书记长、发蜡制造业经理、大阪的律师办公室助手、《大阪每日新闻》广告部职员,还做过一阵英文打字机的推销员、唱片音乐会的活动企划,甚至在深夜摆摊卖荞麦面。创作《两分铜币》时,正值乱步历经这多种职业后失业赋闲之时。“我心想,写推理小说的时刻终于来了。反正我失业,时间多得很。写出来的稿子若顺利卖出的话,在这连香烟钱都无处张罗的困境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多年培养出来的对于推理小说的热爱,终于到了一展身手的时候。”(侦探小说四十年)九九藏书
在《两分铜币》里,失业赋闲、一筹莫展的两人唯有想象力自由活跃的情节,正好反映出乱步当时面临的悲喜剧遭遇。
倘若允许我以黄昏文学这个独特的名词来诠释,江户川乱步早期的短篇小说可说是该类型的一种。无论是《两分铜币》、《二废人》、《D坂杀人事件》、《心理测验》等早期短篇,都氤氲着黄昏时分那种略带颓废阴森的昏暗感。
麻痹神经的
迷乱的图案,
强烈刺激的梦境余韵,
渲染出落日的黄褐色深浓酸败。
钝重、钝重的都会暮霭……
这是蒲原有明诗作《落日》中的一节,江户川乱步早期短篇的世界,隐约流露出与这首诗相近的忧伤氛围。这种难以形容的景象到底是什么?想来,这独特的情感似乎是透过作品散发出的某种底层生活者的意识,不,更直接地说,即失业者落魄意识激发出的情感。就这点而言,江户川乱步的世界与宇野浩二的世界正好交错。除此之外,影响江户川乱步的日本作家尚有谷崎润一郎和佐藤春夫。在这几位知名作家当中,乱步尤其醉心于宇野浩二的作品,甚至专程拜访过他,而宇野浩二的创作世界里,亦流露出以文士为名的某种流浪民工的生活色彩。乱步虽对谷崎与佐藤的反自然主义倾向深有同感,但在气质上,比起具有贵族气息的谷崎与佐藤,他对宇野浩二那种底层社会气息更感亲近。
宇野浩二在早期小品《清二郎梦想之子》的序文中写道:“每当我想起过去卑微的生活时,我会无法判别何者为真,何者是我的梦境。这样的我,似乎可以顺其自然地将一切真实视为梦境,一切梦境视为真实。”这种梦想家的倾向,与乱步如出一辙。有一回,当《新青年》进行问卷调查,问到若人生中缺少了什么最困扰时,乱步的回答就是“梦”。
就实际作品来看也是,举例来说,乱步似乎将宇野浩二的《阁楼上的法学士》视为《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原型。宇野这篇作品的主角乙骨三作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一样,就算是在大白天也习惯吃完饭后立刻钻进壁橱里睡觉,那种生活方式及情感与《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极为相似。当然,《阁楼上的法学士》完全没有推理小说的情节,所以丝毫无损于乱步作品的独创性,但出场人物的心理状态相仿,这点算是一种趣味吧!从《阁楼上的法学士》里的乙骨三作身上仿佛可以闻到宇野浩二的体味,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乡田三郎同样掺杂了江户川乱步真实的生活体验。《侦探小说四十年》里曾提及,当年二十四五岁的乱步正任职于三重县鸟羽的造船厂。然而,他已厌倦了这份工作,整日窝在壁橱里睡觉。这段年轻时的经历与天花板孔穴的机关组合在一起,遂创作出《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由这件小事便可看出,一心只想逃避现实的江户川乱步,在早期的短篇作品中是多么尊重现实性,完成于同一时期的《D坂杀人事件》和《人间椅子》中亦可窥见这种写作特色。《D坂杀人事件》的直条纹浴衣与格子门的诡计手法,是乱步从守口搭电车前往大阪时,看到火车铁轨与禁止通行的栅栏交叉因而萌生的灵感。此外,据说在写《人间椅子》前,江户川乱步曾与横沟正史一同前往神户的家具店,并指着扶手椅问店员:“这个椅子里面可以藏一个人吗?”由此可看出乱步写作时,注重写实的严谨态度。
正如忠实记录外在事实的写实主义,自然也有凭想象力虚构出的写实主义。无论哪一种,创造而来的主体与现实都处于一种紧张关系,这点自不待言。如同沙特在《想象力的问题》中所述:“透过非现实存在,能够在某瞬间赋予让意识挣脱‘世界内存在性’的看法,而这种‘世界内存在性’才是想象世界成立的必要条件。”乱步的早期短篇作品,正是这种想象力的逆说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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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就推理小说的角度切入,江户川乱步短篇作品中的诡计多半是利用一人分饰两角与暗号。中岛河太郎在《鸟瞰乱步文学》中特别提到,对于在一般推理小说中占有极大比重的密室和如何瓦解不在场证明,江户川乱步显然毫不在意,只一心一意集中笔墨于一人分饰两角,中岛指出这种倾向是来自乱步的双重人格。的确,受到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与爱伦·坡的“威廉·威尔逊系列”(William Wilson)影响而产生的一人分饰两角的构想,在《双生儿》、《幽灵》、《一人两角》、《湖畔亭事件》、《帕诺拉马岛奇谈》、《阴兽》、《何者》等多篇作品中都一再出现,再加上通俗长篇小说里的乔装变身,这类例子可说是不胜枚举。乱步在《悬疑说》中表示:“近代英美长篇侦探小说,高达八成都是以某种形式采用一人分饰两角的诡计,甚至频繁到了令人诧异的地步,但这与其说是作者毫无创意的证明,不如视为一人两角带来的恐怖是多么有魅力的证明。”这段话同样可套用在乱步自己身上。
乱步具有双重人格,这点他自己也承认,而横沟正史在《“双重面相”江户川乱步》这篇文章中曾经提及:“战后的乱步完全变了。熟知乱步年轻过往的推理作家曾表示,战后乱步的改变着实令人惊讶。”由此可见这应具备某种程度的真实性,不过,若将这种改变视为乱步的人生从纯粹、有洁癖的艺术家转型为妥协的现实家,这样的双重人格或多或少是具有艺术家灵魂的人为了在世上求生存所必须面对的宿命。前卫艺术家岩田丰雄成了大众作家狮子支六,纯文学作家色川武大成了麻将作家阿佐田哲也,并没有人因此批评他们是双重人格,为何仅有江户川乱步遭受如此待遇呢?
想来是出于乱步的艺术家良心过于纯粹、.99lib.洁癖吧。“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出乎寻常的嫌恶同类”、“厌人癖、孤独癖,表现在外的则是不与人交际”,可见乱步从小就受到强烈疏离感的折磨。当他就读爱知县立第五中学时,由于厌恶跑步与机械式体操,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请病假。十六岁时便与一名友人逃离宿舍企图前往满洲,因此遭到停学处分。他无能力处理周遭现实,相反的,空想之翼却无限延展。前往满洲这个突兀的计划以及大学毕业后渴望到美国的梦想,都是为了脱离现实的疏离感在起作用。但是,就像攻击风车的堂·吉诃德,江户川乱步逃脱现实的尝试,表现在外的是他一再更换工作,但一切终归徒劳。再加上,正如《乱步悄悄话》也曾揭露的,乱步在精神上的同性恋倾向,必定使得他的孤独感越发严重。乱步的同性恋倾向,从他读了村山槐多的《二少年图》后写下的感想也可看出,然而也仅限于极为形而上的精神概念,他将一切肉体之爱都视为赝品而严拒在外。这种恋爱,在现实世界终究无法实现。
以《一人两角》为始,乱步异于常人的变身愿望、隐身衣愿望以及乌托邦愿望,与其说是双重人格,不如说该视为乱步企图摆脱现实疏离感的强烈渴望。因为,这其实是想脱离自己目前的身份、想眺望眼前的自己以外的世界,是一种抗拒现实的欲望。少年时代曾是白净美少年的乱步,三十几岁头发便渐渐稀疏了,这种肉体上的自卑感或许助长了他的变身愿望。如同山村正夫在一短文中所述,他在战后到了某个年龄后,之所以不再有厌人癖,反而变得善于交际,或许不是变得开朗,而是因为自卑感消失了的缘故。
江户川乱步自己在《侦探小说描写的异常犯罪动机》中是如此解释:“我也是有强烈‘隐身衣’愿望的男人,旧作经常描写‘偷窥’心理也是由此而来。《天花板上的散步者》躲在阁楼这个隐身衣后干尽坏事,藏在《人间椅子》这个隐身衣中谈恋爱,都是隐身衣愿望的变形。”这种倾向同时延续到《湖畔亭事件》与《镜地狱》中。
出于这种隐身衣愿望的偷窥嗜好,和溢泽龙彦指出的或该称为人偶偏爱症(Pvgmalionism)的人偶嗜好结合在一起时,就诞生了《非人之恋》与《带着贴画旅行的人》等幻想杰作。“我的恋情早在我对性事尚感懵懂的少年时代就已拥有过了,而且是对同性,就已倾注殆尽。”(乱步悄悄话)正如乱步这番告白所揭示的,乱步对超越性爱的纯粹精神之爱有着强烈的憧憬,这才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实现的荒谬之爱,他对人偶的热爱正源自他身为恋爱失格者的个人体验。当妻子发现她一直以为深爱着自己的丈夫真正爱的竟是京人偶时,遂在嫉妒下毁掉那具京人偶。没想到,丈夫得知消息后,绝望之下竟也死在人偶身旁,这样的《非人之恋》虽然太过异常,但它能带给我们强烈感动起因于这段恋情具备了与现世快乐和算计完全无关的纯粹性。人偶永远年轻美丽,而且不可能成为肉体欲望的对象,这种爱情便因此得以在精神上保持一贯的纯粹性。这种柏拉图式恋爱根深蒂固地扎根于江户川乱步的幻想之中。堪称幻想小说系列最高杰作之一的《带着贴画旅行的人》,描写为情所苦的男人迷恋贴画上的女孩,并借助望远镜变身投入贴画中,在这个情节设定中,仿佛汇集了变身愿望与偷窥嗜好、和人偶发生不可能的纯爱情节,可说是集乱步的一切渴望于大成。
乱步在大学时代便对暗号深感兴趣,从英国的Reest? Cyclop?dia上记载的暗号史开始热心研究暗号法。以他采用南无阿弥陀佛为暗号的处女作《两分铜币》为首,利用汉字结构当暗号的《黑手组》、把寄出明信片的日期和英文字母关联的《日记本》、内向的年轻人借由数字示爱的《算盘传情的故事》等早期短篇都可发现,这些故事多半在最后有出人意表的结果。这些运用暗号的作品中最优秀的自然是《两分铜币》。在贫困无聊的状态下待在租屋里无所事事的两名失业青年,解读了与失窃巨款的下落有关的暗号,乍看之下似乎破解了谜团不料却……意外的结局着实令人印象深刻,我第一次读到这篇小说时,不由得想起太宰治的短篇集《晚年》,里面有一则看着石子垒垒铺满步道遂态度认真起来的故事。即便五十年后的现代,这则作品依然没有流失分毫新鲜活力。在休闲风潮的推波助澜下,当代推理小说一再走红的现象,说不定就能从这篇小说中的两名失业者的心理状态里觅得重合点。现代人无力采取有效的行动以改变现实,只能发挥异想天开的想象力慰藉自我。先不论这种看法是否妥当,《两分铜币》确实令我感到蕴藏了对现实的强烈批判。
一直以来,乱步的早期短篇作品中,一般推理小说常见的杀人或犯罪并未扮演重要角色。《两分铜币》与《红色房间》、《百面演员》、《一人两角》同样都在最后结束时令犯罪的暗影尽失,前面举出的暗号作品也多半与犯罪毫无关联。乱步大学毕业前一年的试作《火绳枪》可说是早期短篇作品中唯一的密室杀人案件,但就连这篇也只是受到太阳直射的圆形玻璃花瓶在聚焦作用下引燃火绳枪而意外置人于死,同样没有凶手出现。根据乱步自己的解说,这种诡计在卜斯特的短篇小说《杜姆道夫案件》(The Doomdorf Mystery)和勒布朗的《八点的钟声》(Les huit coups de I'he)里都曾出现,但是据说《火绳枪》的创作时间远比这二者早。
这种不把重心放在犯罪上的早期短篇世界,凭借的想必是乱步特别注重知性好奇心的满足、超越善恶是非这种通俗伦理判断的独特思想。在《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中,名侦探明智小五郎曾说:“我绝不会向警察报案的,我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罢了。你也知道,我感兴趣的是‘找出真相’,其他细节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
只要能享受自己的逻辑推理,其他的事一概无所谓——这种站在善恶彼岸的思想,在《一张收据》中也清楚显现,文中的左右田这名侦探凭着一张收据而颠覆了案件原来的解释后,他的朋友夸奖他是位“名侦探”,而他是这么回答的:“请把侦探这两个字改为空想家好吗?”这篇作品指出,一项物证可以引出多种解释,就某种角度而言可说是在指出战后新刑事诉讼法的局限,至少,在早期的短篇作品中,比起犯罪本身和企图找出嫌犯,乱步显然对知性好奇心的满足倾注了更多的关心。
除了一人两角和暗号外,乱步也运用过各种诡计,例如将爱伦·坡的《失窃的信》(The Purloined Letter)中关于藏匿地点的诡计运用在《戒指》以及被视为恐怖小说的杰作《白日梦》上;谷崎润一郎在《途上》中用过或然率犯罪诡计,在《红色房间》里,乱步以全新的角度发挥或然率的作用。这些说穿了算是有诡计的谐趣模拟,乱步则是刻意为之。对于国外作家不断开拓出的优秀诡计,乱步知之甚详,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出“尽量把众所周知的著名诡计反过来运用”。他曾自述:“当时我苦苦思索的,是把诡计反过来用的另一种诡计。”
例如,堪称日本第一篇倒叙式犯罪小说的《心理测验》,就是从雨果·闵斯特伯格的《心理学与犯罪》中得到灵感而创作的。在这则短篇中,他同样是把诡计反过来运用。原本运用在嫌疑犯身上的心理联想测验,正好属于范·达因著名的《推理小说二十守则》中列举出的“一旦采用就等于宣告自己的无能与欠缺创意”十例之一,可说是推理小说的大忌。然而在乱步的作品中,常见犯人反过来利用这种常见的心理测验,而名侦探又发现犯人的这套诡计再加以逆转,这种一波三折的曲折转变,乱步可说是运用得得心应手。
这种精心设计的诡计必须与乱步的生活体验完美融合才能产生这批早期短篇小说,即便就当今的观点来看,他的取材也绝不显落伍,甚至可说是预言家,让身为现代人的我们无地自容。先不论作品的品质优劣,其作品《毒草》讨论堕胎问题,《蒙面的舞者》提到换妻——这出现于当代的问题,这种具有预知的思想特色也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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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黄昏世界到原色世界,乱步的幻影之家逐渐展现独特的面貌。昭和四年乱步转型为通俗惊悚小说家时,他甩开过去冷酷囚禁他种种梦境的现实之手,开始在五彩缤纷的万花筒世界不断拓展他狂野的梦想。那是个令人目眩的五彩世界,你或许还记得吧,穿着耀眼的金色衣裳,从黄金面具的唇角流下一丝血迹的怪人——《黄金假面》,满脸疤痕、红艳艳的塌鼻下暴出獠牙的无唇男——《吸血鬼》,还有一身黑衣的魅力女贼《黑蜥蜴》,或者,从头到脚都是绿色的《绿衣鬼》,更有面如白壁、连眉毛都没有、雪白的脸上仅有细小如线的眼睛和血红双唇在笑的《地狱道化师》。与那黄昏世界相较,这个新世界究竟有多怪诞?虽然这个世界看似明亮耀眼,但追求纯粹又有洁癖的艺术家乱步,其实正因转型为现实主义者而陷入深刻的精神苦恼中。
川口松太郎曾说,江户川乱步是位“之后写的作品若没有比之前的作品更为优秀就毫无意义的作家”。也因此,大正十二年至昭和四年这段时间的早期短篇作品,每一篇都是呕心沥血之作。站在作家良心的立场,想量化推理小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大正十二年以《两分铜币》出道到第二年大正十三年为止,乱步在这两年间发表的,除了处女作之外,也不过只有《一张收据》、《致命的错误》、《二废人》、《双生儿》等五篇短篇小说。单凭这样的文章量也可看出,乱步对每篇作品是如何倾注全力付出热情。大正十三年年底,他辞去《大阪每日新闻》广告部的工作开始专心写作,到大正十五年为止,这两年间,他的创作欲极为旺盛,甚至写了几部长篇,而在写完《一寸法师》与《帕诺拉马岛奇谈》后,他意识到自己已陷入瓶颈。“我陷入对作品的羞耻、自我厌恶、对人类的憎恶中,以较生动的说法举例,地面上如果有个洞的话,我还真想钻进去躲在里面。最后,我选择将妻小留在东京,漫无目的地踏上旅程。”(侦探小说四十年)虽有来自众多报章杂志的邀稿,背水一战的乱步还是决定让妻子以出租房屋为业,自己则在新的创作热情出现前停止卖文鬻稿。这是多么纯粹的精神,这种诚实的态度令我深受感动。然而,总不能永远以没有创作热情为由,持续过着仅靠租赁收入的生活,虽然生活基本开销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乱步零用钱日渐短缺的日子也开始了。
这段时期创作的是乱步转型期的力作《阴兽》,在这个故事中,乱步让主角高难度地一人分饰三角,不愧是乱步休养生息后的倾力之作,无论是最后令人跌破眼镜的结局,还是乱步自己化身为大江春泥的戏谑式描写,都可说是可以打满分的作品。不过,这里必须留意的是,日后愈形露骨的SM变态性欲在此已相当大胆地浮上台面。性虐待倾向早在初期短篇《D坂杀人事件》就已出现,但在这篇作品中,杀人被视为施虐狂与受虐狂的“合意杀人”,在作品内部也保有基本上的必然性。可是到了《阴兽》,那不过是用以烘托女主角魅力的通俗手法。
经历过渡期后,乱步终于体会到“生存就是妥协”。简而言之,虽然不想写无聊的故事,但他需要钱。出去工作当然就不用勉强自己创作无聊的作品,问题是他偏偏最不擅长的就是像一般人一样出外上班。他羞于向靠租赁维持生计的妻子开口要零用钱,置身在这样的矛盾中,他下定决心从艺术家转为现实主义者。
自《孤岛之鬼》起,历经《蜘蛛男》到《猎奇的结果》,乱步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通俗长篇小说的创作中。据他自己表示,这时他多少有点儿自暴自弃了。
这些通俗长篇小说,就作品品质难以和早期的短篇小说相比,但也正因为通俗而获得社会大众如雷的欢呼。江户川乱步的名声,不是借由优秀的作品,反倒是被这些他自认为低俗的作品炒热。这点就争取更多推理小说读者而言固然有其意义,但相对地,也令人误解了推理小说的真正价值,可说是一种损失。
诗人长谷川龙生曾说,乱步的作品就像小儿麻疹,只要得过一次便终生免疫,指的是乱步的通俗长篇小说与少年读物。
乱步的通俗长篇小说大多以惊悚为主要思路,内容强调的是吓人的煽情猎奇,这是因为乱步敏感地察觉到,比起讲求逻辑的本格推理小说,一般读者更喜欢怪诞、幻想小说。他在《怪谈入门》中是这么说的:“在英美等国,一般而言,本格推理小说比怪谈更盛行,但到了日本,本格推理小说仍局限于少数读者,倒是怪谈受到绝对的欢迎。根据我过去的经验,比起《两分铜币》和《心理测验》、《白日梦》和《人间椅子》、《镜地狱》等带有怪谈倾向的作品,不管是对知识程度高的读者还是一般大众,明显更受欢迎,不可讳言,这点的确影响到我当时的创作态度。”
从乱步这种想法中也可看出,这些通俗长篇的主流是以乔装为主的变身愿望的多样化表现,以及蕴藏在《白日梦》与《虫》中异常的残酷趣味的显在化表现。尤其是把美女尸体做成石膏雕塑和菊花人偶的人偶嗜好,在《蜘蛛男》与《吸血鬼》等多篇作品中都曾提及。具有残虐嗜好的情节,则是《孤岛之鬼》中制造残疾的构想,还有《盲兽》中吃人肉的描写,尤其是后者,作者自己重读后甚至反胃作呕,之后遂将部分内容删除。
有趣的是,乱步早期短篇作品看不到的密室趣味,在这个时期逐渐呈现,描写凶手既是被害者又是名侦探的《何者》,就某种角度而言也是与脚印结合的密室构想,到了《孤岛之鬼》和《吸血鬼》则是以更明确的形式处理密室。除此之外,《黄金假面》中运用了一种暗号,而《黑蜥蜴》则是借用了《人间椅子》的诡计。就这样,在通俗长篇小说的领域几乎完全找不出新诡计,在架构上也多半像《猎奇的结果》那样分裂。不过说到在架构上较无破绽的作品,我想至少可举出《黄金假面》,立足于伊登·菲尔波茨作品的《绿衣鬼》以及《暗黑星》等三篇。
支撑这些通俗长篇小说的根本思想到底是什么?想来,应可远溯至《帕罗拉马岛奇谈》的乌托邦愿望吧。若将乱步早期的短篇作品比喻成被囚禁在强硬现实框架里的梦幻世界,那么,这些通俗长篇的世界完全就是成人的童话世界,是个奇妙的人工仙境。不知你可曾想起,在早期短篇作品的黄昏世界中,唯独《帕诺拉马岛奇谈》散发出绚烂的鲜丽色彩。这篇作品的主角说:“若以恐惧上色的话,能够令美感倍增,想必再也没有比海底更美的景色吧。”这种在恐惧中发现美感的思想,或许正是这些通俗长篇小说的主干。《帕诺拉马岛奇谈》的乌托邦以更为通俗的形式在《大暗室》复活为邪恶的乌托邦,这种倒错的美学理念,似乎浓厚地流淌在许多通俗长篇小说的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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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执笔通俗长篇数年后,也就是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乱步第一次尝试创作少年读物,亦即同年一月起在《少年俱乐部》连载《怪人二十面相》。若要问乱步的通俗化之路有何意义,那首先肯定得例举出少年读物吧。放眼战前、战后,再也没有比乱步的少年读物更能激发少年梦想的作品了。“我起初打算写类似少年亚森·罗宾的故事,题目同样定为《怪盗二十面相》,但是当时少年杂志的伦理规定远比现今严格,不能使用‘盗’这个字,因此虽然念起来不通顺,还是勉强改为‘怪人’。故事情节类似怪盗亚森·罗宾的翻版,与撰写成人读物相较,《怪人二十面相》轻松多了。”乱步在《侦探小说四十年》中如此回忆。不过,我认为《怪人二十面相》还是以怪人为题好。因为,怪人二十面相与亚森·罗宾一样,并非单纯的大盗,他同时也很有艺术家品味,极力避免伤人,是个乐于和宿敌名侦探明智小五郎斗智的高级绅士。从《少年侦探团》、《妖怪博士》、《大金块》等战前作品,到战后的《青钢魔人》、《透明怪人》,“怪人二十面相系列”就推理小说的角度来看,只不过是以乔装为主的寻常诡计的不断重复。然而,这些作品与成人趣旨的通俗长篇不同,少了猎奇煽情与荒谬无意义的成分,成为带给少年推理小说梦想的最佳入门书。
值得注意的是,历经通俗长篇与这些少年读物,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形象已大幅改变。名侦探明智小五郎在江户川乱步的世界中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呢?
当明智小五郎在《D坂杀人事件》首次出场时,乱步是这么描写他的:“明智和我年纪相仿,不超过二十五岁。体形偏瘦。如前所述,他走路时有个习惯甩动肩膀的怪毛病……说到伯龙,明智从长相到声音,都跟他一模一样……只不过,明智的头发较长,蓬乱毛燥纠结成团,跟人说话时,他还会习惯性地用手指把那原本乱糟糟的头发抓得更乱。至于服装,他向来不讲究,棉质和服上系一条皱巴巴的兵儿带”。住在堆满书籍,大小仅有四张半榻榻米陋室的明智,算是没有固定职业的高级游民,但他总自称“正在研究人类”。
柯南·道尔创造的名侦探福尔摩斯一手拿着放大镜,在地上爬来爬去进行外部证据搜索、归纳,相对地,范·达因创造的名侦探菲洛·凡斯则是根据犯人的犯罪手法推理出心理特征,采用的是内部分析型的推理方法。相较之下,明智小五郎的推理方法,从他在《D坂杀人事件》和《心理测验》中搬出闵斯特伯格就可看出,他比较接近菲洛·凡斯的心理主义手法。不过,更精确地说,应该称之为人性学的推理,包含施虐狂与受虐狂的人性学研究,正是明智推理的依据。这似乎也反映出乱步对于包含精神分析在内的心理学有着非比寻常的兴趣。
本来,日本并没有富有个人魅力的名侦探。不仅没有极富个人魅力的名侦探,更没有极富个人魅力的凶手。就这点而言,江户川乱步创造的明智小五郎,比起木木高太郎创造的精神医学专家兼名侦探大心池医生,以及横沟正史从米尔恩写的《红房子的秘密》(The Red House Mystery)中的安东尼·吉林康中得到灵感而创造的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等人物,可说是更胜一筹的奇特名侦探。不过,乱步本来只想让这名侦探出场一次,没想到意外获得好评,才让明智继续在其他作品出现,以至于《D坂杀人事件》以外的短篇小说里明智的个性得到详尽的勾勒而逐渐丰满起来。
有趣的是,在堆满书籍的四张半榻榻米斗室里,身穿和服穷困潦倒的明智小五郎,到了通俗长篇小说后,却摇身一变成为时髦潇洒的人物。例如:“立领白衣配上白鞋,打扮完全不像日本人的明智小五郎”(蜘蛛男),住的地方也是。“‘蜘蛛男’事件解决后不久,便放弃不经济的饭店生活,搬来这个公寓,对于单身的他来说,比起独门独院的房子,还是住公寓比较自在、方便。他租的公寓面向大马路,位于二层一个两室的房间,其中一间约有七榻榻米大小,足以充作客厅兼书房,另一间较小的就当做卧室。”(黄金假面)显然已大幅改善居住环境。到了《吸血鬼》事件的结尾,明智小五郎甚至还与女友文代结婚了。小林芳雄则是打从开始就一直协助明智,在少年读物中更因与明智并肩携手大为活跃。
我对于将柯南·道尔作品中的名侦探福尔摩斯视为真实人物,并加以研究的福尔摩斯学毫无兴趣。但我却特别关注明智小五郎的变化,这是因为明智小五郎的改变和乱步从黄昏世界走向原色世界的转变有着微妙的重叠。
在少年读物《透明怪人》中,明智小五郎的办公室是这样的:“这里是明智侦探办公室的所长室。整面墙都排满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满烫金字样的书本。前方有张大书桌,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端坐在桌前。桌子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明智的脸。黑色西装,浅茶色领带,依旧是一头毛燥乱发,像西洋人一样的立体五官。”佐藤忠男引用这段文章,称明智小五郎为“潇洒美男子”,但正如前面已指出的,在《D坂杀人事件》初次出场时,明智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在通俗长篇中,名侦探明智小五郎也必须跟着变得开朗、平易近人。正如通俗长篇的水准降低却提高了江户川乱步的虚名,明智小五郎也在成名的同时沦为普通人,着实令人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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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逃避文学创作的乱步,欠缺改造现实社会的梦想与批判现状的精神。对于影响乱步的谷崎润一郎,伊藤整如此评论他的问题意识:“在物质条件上保持道德伦理比较容易,要激发人的勇气,在肉体条件上应该怎么做才可能合乎伦理,还有,怎样做又是不合乎道德,这正是谷崎润一郎最根本的思想问题。”(谷崎润一郎论)乱步对于肉体并没有那么高层次的道德伦理意识。正因如此,对人来说最根本的施虐欲和受虐欲,才会演变成鄙俗的猎奇煽情因素。
“他从没想过要通过自己的作品让世界变好或变坏。那对他来说完全是另一个问题。小说若只能像政治论文那样用来让人生积极向上,那他肯定会像讨厌‘现实’一样厌恶‘小说’。”幻影城主乱步诚实地对人道主义立场的文学提出否定的见解。
对于站在这种立场的他来说,描写在战争中失去双手双脚、变成像毛毛虫一样既怪异又可悲的须永中尉,描述他悲惨死亡的《烟虫》,居然被左派人士视为反战小说而受到热烈欢迎,这实在是太反常了。本来,江户川乱步是虚拟国度的居民,对现实社会毫不关心。这时却因《烟虫》被人生生拽进现实,再加上推理小说在战时体制下也被视为敌国文学,因此乱步的活动范围明显缩小了。他在战时写出唯一一篇推理长篇《伟大的梦》,但即便在这篇顺应战时国家政策的小说中,敌对的美国人也没有被描写成鬼畜英美。这篇作品中的陆军省机密局长官欧布莱恩向罗斯福总统进言:“每次看到把日本人丑化成猴子的漫画,以及把日本人称为‘小虫’而扬扬得意的报章杂志,我就觉得很难过。侮蔑交战国的人民的确很痛快,但是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人能在战争中因侮蔑对手而得胜。”总统也深表同意,这段话反过来也可套用在日本身上。江户川乱步的文学立场打从一开始就没把现实放在眼里,因而才能在战时避免生产大量国策文学这种不幸的结果。
既然如此,那么江户川乱步的推理小说观究竟如何呢?据他自己表示,他对推理小说的定义如下:“推理小说,主要是针对与犯罪有关的难解之谜,有逻辑地、徐徐加以破解的过程,是以趣味为主旨的一种文学。”这个定义加上了详细的解说,但尤其引人兴味的是:“推理小说等于科学与艺术的混血儿,由此造成推理小说在文学上极为特殊的地位。小说大致上可分为纯文学和大众文学这两大类,若将推理小说归为后者,则无法道尽其奥义。推理小说独立于这样的二分法之外。因此,推理小说之中可能有纯文学,也可能有大众文学,我想这种看法才是正确的。”
昭和六年(一九三一),本格派的甲贺三郎与文学派的大下宇陀儿打起笔战,到了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笔战在甲贺三郎与木木高太郎之间再度爆发,当时文学派木木高太郎的主张是:“一般小说与推理小说的区别清楚。不过,这个区别并不是说一方是艺术另一方不是,两者其实都是艺术小说,而且,两者有明显的区别,这对一方是推理小说,另一方是普通小说丝毫没有妨碍。”(与甲贺三郎氏再论战)这已是开宗明义地将推理小说视为艺术。甲贺三郎猛烈批判这种看法,他认为这样会模糊推理小说与纯文学的区别,而江户川乱步的想法说穿了是介于这二者之间。他认为推理小说当中有些作品可能是纯文学,有些作品可以归类为大众文学。不过,若阅读战后乱步写的《评侦探小说纯文学论》这个看法在基本上虽未改变,但是对于推理小说如何不失特殊性地成为文学,他表明了相当质疑的态度。例如,他说“既是第一流的文学而且又不失推理小说独特的趣味,这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但是我并非全盘否定这种可能性。我们不该对革命天才的出现感到绝望”。他的说法可说是相当谨慎保守。
我个人的看法,基本上与江户川乱步的立场一致。换言之,推理小说基本上属于娱乐范围,但是也可能有例外的艺术作品。木木高太郎的推理小说艺术论隐含着对一般文坛轻视推理小说的无意识自卑感,以及推理小说不过是大众读物因而是粗制滥造低俗读物的不满。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区隔艺术与娱乐,认定艺术就一定高于娱乐?我倒觉得最好的娱乐比二流艺术品高级多了。而江户川乱步的《两分铜币》不仅是最佳娱乐品,更是了不起的艺术品。
江户川乱步秉持这种充分具有说服力的推理小说观以及无穷的热情,收集海内外的推理小说文献广为介绍。他的《幻影城主》与《续·幻影城》收录的评论,多半是国外侦探小说的介绍批评,这些以英美为主的海外作品,数量之多任谁都会为之震撼。而乱步阅读这些原文作品并充分消化、研究。大冈升平曾说,乱步这些研究论文无法以批评或评论的角度来定义,的确,这些以介绍和分类为主的研究论文,或许与一般所谓的文艺评论不同,但那绝对是高度研究,和《侦探小说四十年》同属关心推理小说者的必读文献。尤其是《类别诡计集成》堪称推理作家创造诡计时的宝贵指南。即便在战后二十多年的今日,仍未出现胜过这个水准的研究专著。纵使离开黄昏世界后,江户川乱步的推理小说几乎再无可观之处,但若说他这些研究已填补了这段空白,此言绝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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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步的艺术家热情在早期的黄昏世界已燃烧殆尽。纵使战后再次迎来推理小说的复兴期,却再也创造不出那种精致架构与充满鲜活现实感的虚拟世界。即便是历经漫长空白后写出的《化人幻戏》和《影男》,也没有超越战前水准,说穿了那不过是熟极而流的既成品。
然而,天才艺术家乱步早夭后,还留下另一个伟大的“组织者乱步”。昭和二十九年,六十岁的乱步在十月三十一日侦探作家俱乐部主办的庆生会上,捐出一百万日元给俱乐部,提议以这笔基金设置奖项以奖励推理小说创作。第二年,根据这项宗旨,第一届江户川乱步奖颁发给中岛河太郎的《侦探小说辞典》。这就是如今成为新人作家登推理龙门的乱步奖伊始。进而又从昭和三十二年八月起,通过著名的推理小说专业杂志《宝石》的编辑,开始致力于发掘新人。原本江户川乱步在踏入推理文坛前就曾创办“智能小说刊行会”,开始创作推理小说后更在大阪成立“侦探趣味协会”,战后也尽心创立“侦探作家俱乐部”,颇有组织者的才能,战后他已功成名就,自然更有余裕从事相关领域的活动。
江户川乱步最藏书网伟大的地方,或许就在于他年轻时那种洁癖、纯粹的艺术家气质,即便他后来向现实妥协、开始写通俗长篇赢得虚名,但他始终受到世人重视。就这点而言,他比任何人都诚实也更严厉批判自己;也因此,比起只会盲目夸奖的追随吹捧,对值得正当评价的作品给予评价、该批判的加以严厉批判的平林初之辅的批评最能得到乱步的信赖。正因他拥有这种资质,记录了他在推理小说方面一切活动的《侦探小说四十年》便可堪称最优秀的日本推理小说史,也是研究江户川乱步的最佳工具书。
昭和四十年七月二十八日,江户川乱步因脑溢血结束了七十一年的伟大生涯。江户川乱步亲身示范的教训,就是“猎奇煽情·无意义之路”是推理小说的死胡同这个俨然事实。战后松本清张等人的社会派导入了江户川乱步与横沟正史欠缺的社会批判观点,为推理小说开拓出崭新的境界,而星新一、山川方夫等科幻小说旗手也和约翰·科利尔及扎基等笔风奇特的作家一样,走上近代幻想文学之路,但是贯彻这种方向不让乱步过去的悲剧重演,或许才是这位伟大的天才对后进作家们最殷切的期盼。推理小说与其他文学一样,在根底需要尖锐的批判精神,过于执著敏锐的体表感觉正是乱步的伟大,也是其悲剧所在。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