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孤岛之鬼》 序言 我还不到三十,但一头浓密的头发却皓白如雪,找不到一根黑发,像我这么不可思议的人,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吗?年纪轻轻就戴上这么一个连过去的白头丞相都望尘莫及的白帽,难怪不知底细的人一见到我就立刻流露出狐疑的神色。修养稍微差一点的人甚至连寒暄都省略了,直接任诧异写在脸上连珠炮似的发问:“头发怎么回事?”不管提出疑问的人是男是女,这都让我十分头疼。另一个疑问,一些和我妻子关系亲密的女性在私底下悄悄问过我。那是关于妻子身上一道吓人的红色伤疤,那道疤横趴在腰部左侧到大腿上方,呈不规则圆形,像大手术后的伤口愈合痕迹,惨不忍睹的样子让人不忍心看。 我和妻子并没有把这两件异常的事态当成秘密,尤其是我,一点儿都不抗拒把原因公诸天下。只不过,这件事情要获得听者的理解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这是一个背景很深、内容很长的故事,哪怕我愿意忍耐其中的繁杂尝试一点点述说,一方面我口才笨拙,另一方面听的人也没那么容易相信我,大部分人听完后的反应都是:真有这种事情吗?我一再保证没有胡说八道,尽管有我的白发和妻子身上的伤疤这两样确凿的证据,还是无法让他们信服。因为那件事情就是如此离奇。 过去我读过一部名为《白发鬼》的小说。有一名贵族还没真正死亡便被埋入土,在挣逃不出的坟墓里饱尝生不如死的痛苦后,一夕之间,一头黑发悉数变白。我还听说过有一个人被塞进圆铁桶里,一起扔进尼亚加拉瀑布的事。幸运的是,坠下瀑布的过程中,那名男子毫发无伤,只不过过度的惊吓让他白了头。一头乌发瞬间变得雪白,肯定是遭受了极限之外的心理恐惧或者巨大的肉体痛苦。不到三十岁的我就有这样的一头白发,不正是我经历过令人难以置信异常事态的最佳证据吗?妻子的伤疤也一样。如果让外科医师检查那块疤,他们一定难以判断,99lib?不知道那伤痕是怎么留下的。那不像是巨大肿瘤的切除痕迹,就算是肌肉内部的病变,让一个赤脚医生动手也不至于留下如此显眼的手术痕迹。若说是烫伤疤痕,伤口复原后的痕迹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再说也不是胎记。那个伤口给人的感觉很古怪,好似那里原本多长了一条腿,后来又把腿切除了,愈合后才留下这样的伤疤。这个伤疤,也不是寻常可见的异变造成的。 就这样,每逢有人问我,便得一一回答,为此我厌烦不已,让我气恼的是,尽管我大费唇舌述说缘由,对方却不肯相信。再者,老实说,我也有一股欲望,想把过去那桩难以想象的怪.99lib.事及我们在异域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人们,让他们知道,这个世上竟还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所以我灵机一动,决定把我的经历写成一册书,以便再碰到这样的尴尬时,可以把它递给对方,并轻描淡写:“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都详细写在这本书里了,恳请仔细阅读,以释疑惑。” 不管怎么说,我都欠缺文学方面的素养。尽管我喜欢小说,也读了不少,但自从告别开设作文课的实业学校低年级以来,除了事务性的信件以外,就不曾提笔正经写过什么。不过,也没必要为此惭愧,看看现在的小说,好像只要把心里的感想平铺直叙记录下来就行,看起来似乎洋洋洒洒一大篇,其实没什么内容,这种程度就算我也能做到。而且我要写的故事可不是瞎编的,而是亲身经历的,应该更容.99lib.易才对——我想得简单,真正动笔一写,渐渐发现事情没那么轻松。首先,和我的预期相反,由于要写的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反而叫人绞尽脑汁。不擅长写文章的我,不是驾驭文字,而是被文字驾驭。不是一不小心写下多余的旁枝节末,就是忘了交代必要的铺垫,难得的好素材,就这么被我写成比世上最无聊的小说更像情节虚构的故事。事到如今,我才深切感受到要把真实事件加工成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光是故事的开端,我就写了不下二十回,写了撕、撕了又写,涂涂改改中觉得从我和木崎初代的爱情故事开始写起,是最妥当的安排。老实说,要在书里披露自己的爱情,把每一个细节都展露在世人面前,对并非小说家的我来说,实在是万分羞耻,甚至痛苦不已。不过,如果不写这一段,小说就会失去一条重要的线索,让故事的开始和发展都显得十分突兀。所以我只能忍耻含羞,除了披露我和初代的恋情外,还把另一个重要事实,发生在我和某人之间的同性恋情事,都一一写了下来。 从表面上来看,这个故事是以两个月内相继发生两名人物的离奇横死为开端的——始于杀人命案,因此一看之下内容类似于人们喜爱的侦探、怪奇小说。但极为特别的是,整个事件在还没有进入正轨之前,身为主角(或第二主角)的我的女友木崎初代即遭杀害,另一名我所尊敬的业余侦探,也就是我委托他调查初代横死事件的深山木幸吉,也很快就遇害了。而且这两名人物的横死,只是我即将述说的怪异事件的开端,随着故事不断深入,我被卷入一场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中,这起邪恶的事件,带给我常人无法想象的感受。 这真是门外汉的悲哀,我只能用夸张又煽动的语言预告,却似乎完全打动不了读者的心(但是之后读者应该就会了解,这段预告绝无半点夸张之处)。于是,我决定前言部分还是写到这里为止,接下来请聆听我笨拙的叙述吧。 一、回忆之夜 当时我还是一名二十五岁的青年,任职于一家位于丸之内某大楼的贸易商——合资公司S.K商社。微薄的月薪几乎都成了自己一个人的零用钱,但其实我的家境并不富裕,没有多余的财力供应W实业学校毕业的我继续深造。 我二十一岁便进入社会,到这年春天,已经工作了整整四年。我的工作是负责部分会计账册,从早到晚,只要不停打算盘就行了。虽然我读的是实业学校,却非常热爱小说、绘画、戏剧及电影,自认为对艺术颇有造诣。因此,我比其他任何一个职员都厌恶这份一成不变的工作。同事们每天晚上都流连于咖啡厅,或在舞厅乐而忘返,要不就是聊运动,大多是些时髦而活泼、能够享受实实在在生活的人,因此喜好幻想、生性内向的我,尽管在公司待了四年,却没有半个真正的朋友。这使得我的工作生涯更加枯燥无味。 然而半年前开始,我不再像过去那样头疼每天早上都得来上班了。因为,那时候十八岁的木崎初代以见习打字员的身份进入了S.K商社。木崎初代完全符合我出生以来一直在心中描绘的理想女人形象。她的肤色是忧郁的白,却没有不健康的感觉;身体如鲸骨般柔软富弹性,却不像阿拉伯马那样壮硕;她白皙的额头似乎有些过高了,破坏了些许女性柔和的美感;左右不对称的眉毛却绽放出不可思议的魅力,单眼皮凤眼盈盈蕴藏着微妙的神秘,不太挺拔的鼻子和不太薄的嘴唇刻画在有着小巧、紧实下巴的脸庞上,人中部分比一般人更窄,上唇微微朝上撅起——这样细细描写下来,感觉一点儿都不像初代,但她的容貌大致就是如此,不符合一般美女的标准,对我来说,却具有无比的魅力。 内向的我错失最初的契机,就这样长达半年没有和她交谈过只字片语,即使早上碰面,眼神也不曾交会以表致意。(这间办公室职员相当多,一般情况下,除了工作上有关系,或特别熟悉的人以外,早上不会互道早安。)然而我却不知怎么地鬼迷心窍,有一天突然开口跟她说起话来。事后想想,这件事——不,甚至连她进入我任职的公司上班,都是个不可思议的机缘巧合。这并不是指我和她之间萌生的恋情,而是由于我这时跟她搭话,使得我的命运被改写,卷入这篇故事所记载的可怕事件中。 当时,木崎初代正在打字机前俯下头,她既漂亮又独一无二的发型一览无遗,像是自己绑的,头发全往后梳,微微弓起穿着藤色哔叽制服的背,全神贯注地敲打着键盘。 HIGUCHI HIGUCHI HIGUCHI HIGUCHI HIGUCHI…… 我探头一看,信纸上像花纹般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应该读做“樋口”的姓氏。 我原本打算说“木崎小姐很专心呢”之类的话。但就像内向的我经常捅出的娄子,我一时紧张,可笑地以突兀至极的怪声唤道: “樋口小姐!” 于是,就像回应我的呼唤似的,木崎初代转向我,用极为平静,但又像小学生般天真无邪的语气答道: “什么事?” 她对于自己被称为樋口,没有丝毫疑问。我再次慌了手脚,以为她姓木崎,难道是我天大的误会?她只不过是在打自己的姓氏而已,这个疑问让我暂时忘了羞涩,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你姓樋口吗?我一直以为你是木崎小姐。” 于是她似乎也赫然一惊,眼眶微微泛红,顺嘴回了一句: “哎呀,我一不留神就……我确实姓木崎。” “那么,樋口是谁呢?” 是你的男友吗——这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我被自己吓了一 8df3." >跳,立刻闭上嘴巴。 “也不是啦……” 木崎初代慌忙把信纸从机器上撕下来,一手把它揉成一团。 为什么我要写下这段无聊的对话?这是有理由的。不仅是因为这段对话成了加深我们俩关系的契机,她打出来的“樋口”这个姓氏,以及她对别人叫她“樋口”毫不迟疑应答这件事,其实隐含了关系到这篇故事核心的重大意义。 这篇小说并非着眼于爱情故事,由于需要记录的事情太多,因此无暇顾及这部分,所以接下来关于我和木崎初代的恋爱进展,我仅止于记下梗概。总之,这场偶然的对话之后,虽然没有特意约好,但我们偶尔会一起下班。然后电梯里,以及从大楼到电车车站,还有上了电车后,直到她前往巢鸭、我前往早稻田的换乘站之间的短暂相处,成了我们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光。不多久,我们就越来越大胆了,有时候我们会晚些回家,挤出空当绕到办公室附近的日比谷公园,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共度一个短暂的闲暇时光。又或是在小川町的换乘站下车,走进那一带的破旧咖啡厅,各点一杯茶。但是,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纯情的我们才鼓起莫大的勇气,踏进一家城郊的旅馆。 就如同我很寂寞,木崎初代也十分孤独。我们都不是开放的现代人,而令人欣喜的是,就如同她的容貌是我自出生即在内心描绘的理想一般,我的外貌亦是她出生以来就朝思暮想的长相。这么说虽然有点儿怪,不过我一直以来就受惠于我的外貌。有个叫诸户道雄的人,同样在这个故事中扮演重要 7684." >的角色,他从医科大学毕业后,在校内研究室从事一种不寻常的实验,而当诸户道雄还是医学生、我还是实业学校学生的时候,他对我似乎就相当爱慕。 就我所知,无论在外型或精神上,他都是最高贵的美男子,虽然我不曾对他萌生过奇异的爱恋,但是一想到我竟通过了他苛刻的眼光标准,便对自己的外貌产生些许自信。至于我和诸户的关系,后面应该还有许多机会交代。 总而言之,我与木崎初代在那家城郊旅馆的第一个夜晚,至今仍令我难忘。当时我们在一家咖啡厅,就像一对私奔的情侣,激动莫名,几欲落泪,心里不断涌出豁出一切的悲壮感。我喝了三杯喝不惯的威士忌,初代也喝了两杯甜腻的鸡尾酒,两人都面红耳赤神志不清,因而站在那家旅馆的柜台前时,并不觉得十分羞耻怯。我们被带到一间摆了张宽广的大床、壁纸上渗出污斑、阴森莫名的房间。服务生在角落的小几放下房门钥匙和一壶粗茶,默默退了出去,然后我们吃惊地面面相觑,一阵尴尬。初代的外表虽然弱不禁风,内心却颇为坚强,那一刻,她突然酒醒似的,脸色“刷”得一下变得苍白,失去血色的嘴唇也抖个不停。 “你害怕吗?” 为了把自己的恐惧藏起来,我这么低声轻问。她默默地闭紧眼睛,以几乎看不出来幅度的动作摇了摇头。用不着说,她也在害怕。 当时的场景真的非常古怪、尴尬。我们两人压根儿没有预料到会演变成这样。我一直相信我们可以像世间普通的成年人那样,轻松自在地享受第一个夜晚。然而那个时候的我们连躺上床去的勇气都没有,也根本没有想到要脱掉衣服,裸露肌肤,一言以蔽之,我们焦虑极了,连已经尝试过好几次的接吻都没有发生,当然也没有做其他任何事,只是并坐在床上,为了掩饰尴尬,僵硬地摆荡着双脚,沉默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之久。 “哦,我们聊聊吧。我突然想说说我小时候的事情。” 当她以低沉清透的嗓音开口时,由于生理上的过度紧张,反倒使紧绷到极致的心情松懈下来,变得莫名舒畅了。 “哦,这点子不错。”我以赞许的语气称赞她的机灵,“说说你的身世吧。” 她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清澈的声音娓娓道起她年少时不可思议的记忆。我默默地认真聆听,在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一动也不动,听得十分入迷。她的声音宛如母亲温柔地哼起摇篮曲,抚慰着我的耳朵。 在这之前和以后,我也曾断断续续地听她说起她的身世,却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这样,感触至深。她当时的一言一语,现在依然犹在耳边。不过为了故事更好地往前推进,这里没有必要将她的身世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我只简略记下其中与接下来的故事有关的部分。 “以前我也曾经说过,我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这是现在的母亲——你还没有见过她,我和母亲两个人住在一起,为了母亲,我出来工作——亲口告诉我的:初代呀,你是我们夫妇俩年轻的时候,在大阪一个叫川口的码头捡回来、细心呵护养大的。你站在汽船候船所的阴暗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后来,我们打开包袱一看,里头装着一本系谱,应该是你的祖先系谱,还有一张纸,从那张纸上,我们知道你叫初代,当时你刚满三岁。可是呢,因为我们没有孩子,心想你一定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亲生女儿,所以便到警署办了手续,合法收养了你,把你像宝贝一样呵护养大。所以呢,你也千万别因此见外,把我——你爸已经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把我当成你的亲娘吧。——我的母亲这么说。可是,即使听了这些话,我也感觉好像在听故事一样,犹如身处梦境中,一点儿都不觉得悲伤。然而奇怪的是,泪水却如泉涌,止不住地流。” 她的养父在世的时候,曾经多方调查那份系谱,费尽心思想要找出初代的亲生父母。但是系谱有些地方已经破损,上面只罗列了祖先的名字、号、谥号等。不过,既然有系谱留下,肯定是颇有来头的武士世家,但没有任何有关这些人所属领地或居住地的记载,实在是无从查起。 “都已经长到三岁了,我真是个傻瓜呢,竟然连父母的长相都完全不记得了,被遗弃在人群之中。可是,有两件事我却记得一清二楚,也只有这两件,哪怕是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依然可以看见它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之中。其中之一,我站在一个像是海边草原的地方,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和一个可爱的小婴儿玩耍的情景。那婴儿非常可爱,在那个场景里或许我是他的姐姐,正在看顾他。底下是一片蔚蓝的大海,遥远的另一头,看得见一块朦胧紫色、恰似卧牛形状的陆地。我偶尔会这么想:那个婴儿是我的亲弟弟或亲妹妹,而他并不像我一样被抛弃,现在依然和父母幸福地生活在某处。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胸口仿佛被揪紧了一般,觉得既怀念又伤感。” 她凝视着远方,好像在自言自语。她记忆中另一个场景: “那是一座岩石山,我的记忆就是站在那座岩石山的山腰眺望到的景色。稍远的地方,有一栋宏伟的大宅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那犹如万里长城般森严的土墙,主屋宏伟的屋顶如展翅大鸟般舒展开来,旁边还有一座占地面积极广的白色土仓库。视野中就只有那栋宅子,此外没有任何像是住宅的建筑,那栋宅子的另一头,也是一片深蓝色的大海,大海尽头则是一片坐落在云雾中迷蒙不清的卧牛陆地。这里一定和我跟那个婴儿玩耍的是同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梦见过这个地方多少次了。在梦中,我总是想‘啊,我又要去那儿了’,走着走着,一定会走到那座岩山上。我想,如果走遍..日本各地,一定可以找到和梦中的景色分毫不差的土地。那块土地,一定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故乡。” “等一下,等一下。”我打断初代,“真糟糕,出现在你梦中的景像,似乎可以变成一幅画,我来画画看吧。” “真的?那我说得更详细些吧。” 于是,我拿起桌上装在盒子里的旅馆信纸,用客房的笔勾画她从岩山看到的海岸景色。那幅画正巧留在我手边,我决定把它印刷刊载于此处。不过,当时我当然没料到,这张随手涂鸦的画竟会在后来派上至关重要的用场。 “哎呀,真不可思议,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初代看到完成的画,欣喜地叫道。 “这张画我可以收着吧?” 我带着拥抱恋人梦想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折起来,收进外套内袋里。 初代接着又说起自她懂事以来的种种悲欢回忆,不过与故事没有很大的联系,因此没必要在此费笔墨。总之,我们的第一晚就这样,就像做了一场美梦。当然,后来我们没有在旅馆过夜,而是在深夜各自回家了。 二、异常的恋情 我和木崎初代的关系日渐升温。一个月以后,我们在同一家旅馆度过了第二个夜晚,自此之后,我们的关系已不像清涩的少年般清纯了。我也拜访过初代家,拜见了她慈祥的养母。没多久,我和初代甚至向彼此的母亲坦白了各自的心意,双方母亲似乎也没有特别反对。不过,我们实在太年轻了。结婚这类事情,就像隔着一片云雾遥望彼端。 年轻的我们,学小孩钩小指发誓,或天真地互赠一些礼物。我用一个月的薪水,买了相当于初代出生月份数字重量的电气石戒指,送给了她。我用从电影镜头里学来的样子,某天在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上为她戴上戒指。于是初代就像个孩子般高兴不已(贫穷的她,过去手指上甚至没有半个戒指装饰),她想了一会儿,说:“啊,我想到了!”接着打开她总是随身携带的手提包。 “你知道吗?我刚才还在烦恼,到底该回送你什么才好呢。戒指这种东西,我实在是买不起,可是我有个好东西。喏,我不是曾经说过,我素昧平生的父母为我留下了唯一的遗物,就是那本系谱呀。我非常珍惜它,外出也带在身边,就装在这个手提包里,这样我就不会和我的祖先分开了。一想到这是唯一联结我和远在天边的母亲的物品,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愿意让它和我分开,但是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送你,所以我要把这个重要性仅次于我生命的物品送给你,好吧?它虽然微不足道,像本废纸,但请你好好珍惜。” 然后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包覆着古色古香织品封面的系谱,交给了我。我接下它,随手翻了一下,上面只有一些古雅而威..严的名字,系谱用朱线串联在一起。 “上面不是写着樋口吗?你知道吧,就是以前我用打字机乱打时,被你看到的那个姓氏。比起木崎,我觉得樋口才是我真正的姓氏,所以那个时候你喊我樋口,我便下意识地应声了。” 她这么说。 “看起来虽然像堆没什么用的废纸,但曾经有人开高价要买下它呢,是我家附近旧书店的老板。可能是我母亲无意中说漏了嘴,被旧书店的人听到了吧。可是我说不管出多高的价值,我都绝对无法割舍,拒绝出让。所以这东西也并非全无价值呢。” 她还说了这类孩子气的话。 说起来,这算是我们的订婚信物了。 但是没多久,就发生了一件令我们相当头疼的事情。有个无论地位、财力或学历都远胜于我的求婚者,突然出现在初代面前。那个人通过一个高明的媒人,对初代的母亲展开猛烈的说媒攻势。 初代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件事时,恰好是我们交换信物的第二天。母亲以“老实说”为开场白,坦言早在一个月前,媒人便通过亲戚找上了门。听到这件事,不必说,我吃惊无比。不过最令我吃惊的并非求婚者比我优秀许多,或是初代的母亲似乎更心仪那名求婚者,而是向初代求婚的那个人,是与我有着奇妙联系的诸户道雄。这件事带给我的冲击,甚至超越了其..他的惊愕与难过。 我为什么会这么震惊?关于这一点,我必须坦承一个令人羞赧的事实…… 如同先前所述,多年以来,科学家诸户道雄一直对我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爱恋。至于我,尽管无法理解他的恋情,但无论是他的学识还是天才般的言行举止以及魅力超然的容貌,都绝不让我感到排斥。因此对于他的行为,只要不超过某种限度,我绝不吝于接受他的好意——作为单纯朋友的好意。 我就读实业学校四年级的时候,一方面因为家庭关系,不过大部分是出于我幼稚的好奇心,虽然老家就在东京,我却到神田一家叫做初音馆的老公寓租了一间房,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同为房客的诸户。我们相差六岁多,当时我十七岁,诸户二十三岁,再怎么说,他都是个大学生,又以才子著称,因此不如说我是怀着几近崇敬的心情,答应他的邀约,欣然与他来往。 我明白他的情意,是在初识两个月后。他并非直接对我表白,我是听诸户的朋友闲聊时发觉的。当时有人四处宣扬“诸户跟蓑浦关系暧昧”。后来我便留心观察,发现诸户只有面对我的时候,那张白皙的脸颊才会显露出略带羞赧的表情。当时我还是个孩子,自己学校里也有人以半是好奇半是玩乐的心态尝试着相同的事情,因此我也曾经想象诸户的心情,暗自脸红。那种感觉,并不特别令人不愉快。 我回想起他经常邀我去澡堂。在那儿,我们会相互搓背,他总帮我涂满肥皂泡,就像母亲为幼儿洗澡一样,仔仔细细地为我擦洗身子。一开始,我把这当成单纯的好意,但后来则是考虑到他的心情,让他帮我搓澡这只是小事,并不会让矜持的我很难堪。 散步的时候,我们也会手拉手,或是肩搭肩。这也是我有意识去做的。有时候,他的指尖会带着炽烈的热情,大大的手掌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而我佯装浑然不觉,任由他这么做,但隐约的怦然心动却骗不了自己。话虽如此,我绝不去回握他的手。 不必说,除了这类肉体方面的接触以外,他对我也关怀备至。他送了我许多礼物,带我去看戏、看电影、观赏运动竞技,还指导我的外语。还有,他甚至把我的考试当成他自己的事情,不顾自己的辛苦帮我复习,为我担忧。这些精神上的庇护,让我至今都对他难以忘怀。 但是我们的关系,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这个层面。一段时间过后,终于进入只要我们一见面,他就忧郁不已、不断默默叹息的阶段,这种状况持续了一阵,然后就在与他相识半年后,我们终于迎来了危机。 那天晚上,我们说公寓的饭不好吃,便相约一起到附近的餐厅用餐。不知为什么,他好像自暴自弃,拼命灌酒,还硬逼我喝。我当然不会喝酒,不过还是顺着他的意喝了两三杯,我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不已,脑袋里好似有人在荡秋千,感觉到一股 653e." >放纵的欲望不断膨胀,逐渐占据了整个大脑。 我们肩搭着肩,步履蹒跚,口齿不清地唱着一高的宿舍歌,回到公寓。 “去你房间吧,去你房间吧。” 诸户说着,拖着我进入我的房间,房间里铺着我从来不收的被褥。不知道是被他推倒的,还是我自己绊到了什么东西,我一下子就跌倒在垫被上了。 诸户杵在我旁边,直愣愣地俯视着我的脸,语调平板地说: “你好美。” 那一刹那,虽然非常奇妙,不过一股异样的念头掠过了我的脑海。我化身成为一个女子站在那儿,由于醉酒而双颊泛红,却也因此更显得帅气青年的魅力,就是我的丈夫。 诸户跪下来,握住我无力地搁在垫被上的右手说: “你的手真烫。” 同时,我也感觉到对方的手掌灼热如火。 我一脸惨白,缩进房间角落,诸户的眉宇转眼间浮现出一种做出不可挽回之事的懊悔。接下来用沙哑的声音说: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刚才是闹着玩儿的。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好一阵子,我们各自别着脸,沉默以对,接着突然“砰”的一声响,诸户趴到我的书桌上了。他交抱双臂,脸伏在上面,一动也不动。我见状心想:他是不是哭了? “请你不要看不起我,你一定觉得我很下流吧?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不管从哪个意义上说,都是不同的人种。但是我无法向你解释其中的意思,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害怕得颤抖不已。” 不久后,他抬起头来这么说。但是此刻我领会不到他究竟害怕些什么——直到许久以后,发生了一件毫无预警的事之后才算理解。 如同我猜想的,诸户的面颊上爬满了泪水。 “你会谅解我吧?只求你能谅解。再奢求更多,或许我就强人所难了,可是请你不要逃开我,请你陪着我,至少接受我的友情。我会独自在私底下想念你,可以请你至少赐给我这点自由,好吗?蓑浦君,至少允许我有这点自由……” 我倔强地一声不吭。但是听着诸户的恳求,看到他流过脸颊的泪水,我实在克制不住灼热的液体涌上眼眶。 我自由自在的外宿生活因这件事而画上了休止符。虽然也不全然是因为对诸户嫌恶,但两人之间萌生的奇妙尴尬,以及内向的我传统的道德廉耻观念,使得我再也无法在那间公寓待下去了。 话说回来,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诸户道雄的心。后来他不仅没有放弃那不寻常的恋情,对我的感情随着岁月流逝,反而变得更深更浓。只要一有见面的机会,他便会不露痕迹地倾诉他那锥心的思慕之情,而大多数时候,他是通过独创的、文字奇特的情书表达的。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我二十五岁那年,他的心情,岂不是太令人费解了吗?或许是我脸颊上的肌肤仍保持着少年柔软的风貌,如少女的肌肤一样光滑,而我躯体上的肌肉并不像世间一般男性那么发达。 这样的他,突然向我的女友求婚,天下有这么凑巧的事吗?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震撼。对于他,比起对情敌的敌意,我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近似失望的心情。 “难道……难道他知道了我和初代的恋情,为了不让我被异性夺走,为了让我的心能够一直被他独占,所以才向初代求婚,企图阻挠我们的恋情?” 自命不凡的我,甚至生出这种猜疑,开始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起来。 三、怪老人 这是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名男子由于爱慕另一名男子,而想夺走那名男子的女友,这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事。当我胡思乱想着刚才说的,诸户的求婚行动或许是为了从我身边抢走初代时,我甚至忍不住耻笑起自己的疑心病来。但是一旦起了疑心,这个疑念便莫名地紧紧攫住我不放。我记得诸户有一次详细告诉我他异常的心理时,曾经这么说过:“我感觉不到女人的半点魅力。我甚至憎恨女人,觉得她们肮脏,你懂吗?这可不只是单纯的害羞,真的很可怕。有时候我会害怕得坐立难安。” 生性厌恶女人的诸户道雄竟突然想结婚,而且还展开如此热烈的求婚行动,这岂不是很奇怪吗?我用了“突然”这两个字,因为老实说,直到稍早之前,我还不间断地收到诸户那异常但言辞恳切的情书,而且一个月前,我才接受了诸户的邀约,和他一起去帝国剧场看戏。不必说,诸户邀我去看戏当然是出于他对我的那种爱情。这一点从他当时的态度来看,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然而相隔不过短短一个月,他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抛弃了我。(这样说,好像我们俩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但我们确实没有任何暖昧。)一开始对木崎初代展开求婚攻势,毋庸置疑,这完全是“突然”。而且他选择的对象,偏偏是我的女友木崎初代,若说是碰巧,也是过分巧合了,这岂不是很蹊跷吗? 如此这般细细分析之后,就可以知道我的疑念并非全然无凭无据的瞎猜。不过,诸户道雄怪异的行动和心理,对世间的正常人来说,或许有些难以理解。读者可能也会指责我浪费大量笔墨陈述这些无意义的揣测。不曾像我这样直接和诸户接触过的人,对他的异常言行不了解,有这样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或许我应该稍微调换一下顺序,在这儿预先告知读者后来才揭晓的事实较好。换言之,我的这番揣测绝非无的放矢。诸户道雄就如同我所猜想的,是为了拆散我和初代才展开那场声势浩大的求婚攻势的。 至于他的行动有多夸张—— “真的很烦人,媒人几乎每天都要来找我母亲一趟。媒人还对你的事了如指掌,像是你家有多少财产,你一个月领多少薪水,都一五一十地跟我母亲说了,还说:凭他的情况,实在不能胜任初代小姐的丈夫之职,也供奉不起丈母娘您。媒人还说了这么过分的话。令人气愤的是,我母亲看了对?99lib.方的照片,听到对方的学历和家境,完全被打动了。我母亲是个好人,但唯有这次,她真是把我气得牙痒痒的。她真是太肤浅了。最近母亲和我就像仇人似的,说不到两三句话就扯到那件事,一提起来就吵架。” 初代对我猛吐苦水。听她的口气,我可以推测诸户的求婚行动有多热切。 “两个月前,根本无法想象我和母亲的关系竟会因为这个人变得如此紧张。像最近,母亲好像经常趁我不在,翻查我的书桌和信件盒。她似乎是在找你的信,想知道我们之间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我这个人向来一丝不苟,不管是抽屉还是信件盒,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可是最近却常常被翻乱,真是太可恶了。” 她们之间的关系都已经紧张到这个地步了。初代虽然孝顺乖巧,却也坚决不愿在这场战争中让步。她无论如何都坚持己见,甚至不惜违背母亲的心意。 但是这个意想不到的障碍,反而使得我们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对彼此的情意也更为深厚了。初代完全无视令我一时却步的强大情敌,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她的真心不知道让我多感激。当时正好是晚春,因为初代不愿回家面对母亲,因此下了班之后,我们便在灯火绚烂的大马路上,或是嫩叶芬芳袭人的公园,一起并肩散步许久。假日则经常约在郊外的电车车站,到绿意盎然的武藏野散步。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小河,看见土桥,看见可称为“镇守之森”的一大片古老的、枝叶繁茂的森林,还有石墙。在这些景色里,青涩的我和并肩走在一起的初代,那位穿着华丽铭仙和服,高高地绑着我喜爱的岩颜料色彩和服腰带的女子,请别笑我们幼稚,这是我初恋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我们虽然认识才八九个月,却已经是再也无法拆散的了。我完全忘却了公司与家庭,只是全心全意徜徉在粉红色的云端。我再也不畏惧诸户的求婚了。因为我没有理由担心初代变心。初代即使被她现在唯一的亲人母亲斥责都不在乎,她毫无答应除我之外的人求婚的念头。 现在我仍然无法忘怀当时如梦般的喜悦。但是,快乐真的是转瞬即逝。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之后的第九个月,我记得一清二楚,大正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就是这天,我们的关系结束了。并不是因为诸户道雄求婚成功,而是因为木崎初代死了。她的死亡并不正常,可怜的她成了离奇杀人命案的被害者,悲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是在叙述木崎初代的横死事件之前,有件事我有必要特意说明一下,希望读者留意。就是初代在死前数日曾经告诉过我一件怪事。这件事也与后续故事的发展有关,因此请读者务必将它留存在记忆的一角。 那一天,初代面色苍白,连上班的时候也一样,她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下班以后,我们并肩走过丸之内的大马路时,我问她怎么了,初代依然是一副悄悄地四处张望的紧张模样,紧挨着我,说了一件事。 “到昨天为止,已经是第三次了。都发生在深夜我要去洗澡的时候。你也知道,我家附近很冷清偏僻,到了夜里,更是一片漆黑。我跟平常一样拉开格子门走到外面,结果看到就在我家的格子窗那里,站着一个奇怪的老爷爷。三次都是这样,我一打开格子门,那个老爷爷就吓了一跳似的,转过身,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可是我感觉在那之前,他应该一直都站在窗外暗暗观察我家。第二次碰上时我还想是自己多心,但昨晚又碰见了一次。那绝对不是碰巧路过的人。但是我在我家附近从来..没遇见过那样的老爷爷,我总觉得这似乎是什么坏事的前兆,害怕极了。” 我差点儿笑出来,她见状生气地继续说下去: “那可不是个普通的老爷爷。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恐怖的老人。我猜他年纪也不过五六十,但看起来却像八十多。他的背好像折成两段,腰弯着,走路的时候也倚着拐杖,拐杖也像个钩子似的弯着,走路的时候只有头朝向前方。远远看过去,他的身高好像只有普通人的一半,就像什么吓人的虫子在地上爬行一样。还有那张脸,满是皱纹,皱纹挤得他的五官都不清晰了,不过看那样子,年轻的时候一定长得极不寻常。当时我很害怕,而且很暗,没瞧得太仔细,不过还是借着我家门灯的昏暗光线瞥到了他的嘴巴,他的上唇就像兔唇一样裂成两半。和我四目相接时,他似乎是为了掩饰害臊,咧嘴一笑,那种笑容,光想起来都会让人浑身发颤呢。竟然有那种像怪物一样的八十岁老爷爷,三次都在深夜站在我家前面,太奇怪了。我说,这会不会是什么厄运的前兆?” 我看见初代的嘴唇失去血色,微微颤抖。她肯定很害怕。当时我坚持她想太多了,笑着让她放心,而且即使初代见到的是事实,我也完全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不觉得一个八十多岁、弯腰驼背的老头子能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来。我把它等同于少女不知愁的可笑恐惧,几乎没放在心上。但是到了后来,我才意识到初代的直觉竟可怕地完全预测到了。 四、没有入口的房间 接下来,到了该说说大正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那场可怕事件的时候了。 那日前一天——不,前一晚直到七点左右,我都还和初代一起谈天说地。我回想起那个晚春的银座之夜。我很少去银座,但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回事,初代提议一起去藏书网走走。她穿着一件全新的黑色系单层和服,布料上的花纹淡雅,同色系的腰带上缀织少许银线。绑着胭脂色鞋带的草鞋也是全新的。我擦得晶亮的皮鞋和她的草鞋步幅一致,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往前走。当时我们低调地模仿新时代青年男女的流行,恰好又是发薪日,我们便奢侈一回,走进新桥一家鸡肉料理店。然后一直喝酒谈笑到七点左右。我一喝醉,便趾高气扬地说:“诸户算什么啊,叫他等着瞧吧!”然后说,“诸户现在一定正在打喷嚏吧”,神气地大笑。啊,现在回想,我是多么愚蠢啊! 隔天早上,我回忆着昨晚离别时初代脸上我深爱的笑容,以及她令人回味无穷的某句话语,带着春日般和煦的心情,打开S.K商社的大门。我一如往常,首先望向初代的座位。因为连每天早上谁先来上班,都是我们愉快的话题之一。 然而都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好一会儿了,座位上依然不见初代的踪影,打字机的套子也没有拿下。我觉得奇怪,正要往自己的座位走去,突然旁边有一个激动的声音对我说: “蓑浦君,不好了!你可别吓着了,听说木崎小姐被杀了!” 是负责人事的总务主任K氏。 “刚才公司接到了警方的通知。我现在就要过去看看,你要一起去吗?” K氏带着几分好意,冷静地问我。我和初代的关系几乎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 “嗯,我也一起去。” 我什么都思考不了,只是机械性地回答。我向同事稍作说明之后(S.K商社的制度非常自由),便和K氏一起上了轿车。 “是在哪里,被谁杀的?” 车子开动之后,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声音沙哑地问出这个问题。 “在家里。你也去过吧?听说完全不知道凶手是谁,真是太不幸了。” 心地善良的K氏回答得十分冷静客观。 创痛太过剧烈时,人有时候不会哭泣,反而会露出让人莫名其妙的笑容。就像悲伤,当悲伤太沉重时,人们会忘了流泪,甚至连感受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经过相当时日以后,才能真正体会。我的情况正是如此,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到了初代家,哪怕眼前出现初代的遗体,我都仿佛事不关己,就像一般的吊唁客般,茫然机械地行动。 初代的家在巢鸭宫仲一条说不清是马路还是巷弄的小路上,周围的小商家和民宅一户接着一户,在这些看起来较为高耸的建筑中间那两栋屋顶很低的平房——初代家及隔壁的旧货店就特别显眼,远远就可以一眼认出来。初代与她的养母在那栋只有三四个房间的小屋子里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 我们抵达的时候,验尸等勘验工作已经结束,警方正对邻居进行查访。初代家的格子门前,有一名制服巡查像个守卫似的挡在那儿,K氏和我拿出S.K商社的名片,他便让我们进去了。 六榻榻米大的里间里,初代已经变成一具尸体,安静地躺在那儿。她全身覆盖着白布,尸体前面摆了一张同样覆盖着白布的小茶几,上头点着小蜡烛和线香。和我仅有一面之缘的初代小个子母亲,正哭倒在初代的枕边。一旁,据说是她小叔的人板着一张脸坐着。我在K氏之后向母亲致哀,在小几前鞠了一躬,靠到死者旁边,轻轻掀开白布,看初代的脸。听说初代被人一刀刺入心脏毙命,她的表情没透露出半点儿痛苦,反而安详得像在微笑。她闭着眼睛,生前就不怎么红润的脸颊现在更是犹如白蜡般苍白。胸口就像她生前绑和服腰带那样,缠着厚厚的绷带,因此看不出伤口。我看着她这个模样,想起短短十三四个小时前,在新桥的鸡肉料理店里,在我对面欢笑的初代,我的心脏仿佛突然得了急病似的,胸口深处一阵抽痛。那一刹那,我听到一阵细不可闻的滴答声,我在死者的枕边掉下了一串眼泪。 啊,我似乎过分沉溺于过往的回忆了。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叙述这样的悲伤。读者啊,请原谅我这一连串的唠叨。 当时,在现场的我和K氏后来还被叫到警署,询问初代日常生活的情形。综合打听到的线索,以及向初代的母亲及附近居民打听来的消息,这场令人悲痛的杀人事件,大致经过如下: 初代的母亲在当日前一晚,为了商量女儿的婚事,前往位于品川的小叔家,由于两家相隔颇远,她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深夜一点。关好门窗之后,她和醒来的女儿聊了一会儿,便回到自己的寝室——由玄关改造而成的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躺下。我在这里说明一下初代家的格局:刚才说的玄关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连接里面一间六榻榻米大的饭厅,饭厅是一间横向长形的房间,可以通到六榻榻米大的里间和三榻榻米大的厨房。六榻榻米大的里间是客厅兼初代的起居室,由于初代外出工作承担起家里的生计,因此给了她条件最好的房间。玄关的四个半榻榻米大空间面南,冬天日照良好,夏天凉爽,明亮又舒适,一开始母亲把它当成起居间,在那儿做针线活。中间的饭厅虽然宽敞,但一道纸门隔出一个厨房,光线进不来,既阴暗又潮湿,母亲不喜欢那儿,最后干脆决定把玄关房间当寝室。我会如此详尽地交代这个家的格局,是因为这使得初代横死事件bbr>变得极为不可思议。顺道说明另一个使得事件变得复杂的要素——初代的母亲耳背。当晚她晚睡,还发生过令她心情激动的事,这使得她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后就睡得极熟,直到早上六点左右醒来之前,都浑然不觉,就算家里有什么声响,她也完全没有听见。 母亲六点醒来之后,像往常一样,开门前先去厨房,在炉灶前生火,接着因为她心有挂碍,便打开饭厅的纸门,走向初代的寝室,从雨户的隙缝透进来的光线和书桌上开着的台灯,使得她一眼就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况。被子掀起,仰卧的初代胸口染满鲜红,上面插着一把白柄的小短刀。没有格斗的迹象,也不见任何痛苦的神色,初代一副因为有点热而拉开被子的姿势,静静地死99lib?去了。歹徒的手法老练,只一刀就刺穿了心脏,初代甚至来不及诉说痛苦。 母亲因为惊吓过度,瘫坐在原地,连呼:“来人啊、来人啊!”她耳背,平时说话就很大声,此时更是全力呼喊,立刻惊动了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家。接着就是一场混乱,不一会儿就有五六个邻居闻声而来,他们想进来,可是大门却锁着,没办法进到屋子里面。外面的人大声呼叫着:“阿婆,快开门啊!”敲门敲个不停,还有人急得绕到后门去,但后门也锁着,打不开。半晌之后,母亲一边道歉一边解释说她吓得神志不清,这才打开了门锁,人们总算进到屋内,得知发生了可怕的杀人命案。邻居帮忙报了警,接着派人通知母亲的小叔什么的,整条街的邻居都被动员了起来。像一墙之隔邻居的旧货店店面,借用那位上了年纪的老板的话,完全成了“丧礼的休息处”。这条街原本就小,每一户人家又至少有两三个人跑来观看,更显得骚乱异常。 经过法医验尸,得知凶案约发生在凌晨三点,但行凶的理由暧昧不明。初代的起居间并没有被翻动的迹像,柜子等家具也没有任何异状,仔细调查之后,初代的母亲发现少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初代总是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面装着刚领到的薪水。母亲说,由于前一晚初代和她起了小口角,没机会把薪水从袋子里拿出来,那东西应该一直摆在初代的桌上才对。 如果只从这一点判断,这宗命案一定是某人——八成是夜盗之类——潜入初代的起居室,试图偷走一开始就盯上了装着薪水的手提包,此时初代醒来,大概是发出叫声还是怎样,窃贼惊慌之下,便用手上的短刀刺杀初代,而后带着手提包逃走了。这样的推测是合理的。虽然难以解释母亲没有听见响声这一点,不过就像前面说过的,初代的寝室和母亲的寝室隔着点儿距离,母亲耳背,当晚又特别疲累,睡得很熟,难怪没有注意到声响。此外,也可能是因为凶手 8fc5." >迅速刺中初代的要害,她没有机会出声喊叫。 读者想必十分纳闷,为什么我要如此详细地描述这么寻常的盗窃薪水事件?没错,上述的事实十分寻常,但整个案件绝不寻常。老实说,我还没有向读者透露不寻常的要素。因为事情是有先后顺序的。 那么,这不寻常的部分是什么?首先,为什么薪水被小偷连巧克力盒都一起偷走?母亲发现的两项遗失物品,另外一项就是巧克力盒。听到巧克力,我想起来了。前一晚我们在银座散步时,因为我知道初代喜欢巧克力,便和她走进一家点心店,买了三盒仿佛在展示柜中向我们招手、缀着犹如璀璨宝石花纹的美丽盒装巧克力给她。那盒子又圆又扁,约手掌大小,上头的装饰非常美丽,比起里面装的巧克力,我更中意那盒子,所以才选了它。初代的枕边掉落了几张锡箔纸,一定是她昨晚睡觉前吃了几颗巧克力。凶残的凶手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出于怎样的闲情逸致,才会拿走那种换算成金钱不值一圆的糖果呢?会不会是母亲记错了?还是收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过我们寻遍了整幢屋子,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美丽的盒子。不过,区区一个巧克力盒,就算丢失了也不值一提。这宗杀人命案的不可思议之处,是在更外围的地方。 窃贼究竟是从哪里潜入,又是从哪儿逃出去的呢?首先,正常来说,这个屋子有三个出入口。第一个是正面的格子门,再者是后面两片推拉式的后门,最后是初代房间的檐廊。除此之外,就都是墙壁或封闭的十分严实的格子窗。这三个出入口在前一晚就已经十分小心地锁上了。檐廊的门每一道都有插销,没办法从中间打开一扇。换句话说,小偷绝对不可能从正常的出入口进入。这一点不仅有母亲作证,最初听见叫声而赶到现场的五六名邻居也认同这一点。因为当天早上他们想进入初代家,就像诸位读者已知道的,不管是正门还是后门都从里面上了锁,怎么都打不开。此外,他们进入初代的房间时,为了让光线照进屋子里,两三个人帮着一起推开檐廊的雨户,在此之前雨户也是完全锁上的。这么一来,只能推测窃贼是从这三个出入口以外的地方潜入又逃出的,但哪里有这样的通道呢? 众人首先怀疑地板底下。在这个家里,地板下与外面相通的只有两处,一处玄关的脱鞋处,另一处是初代房间的檐廊面对内庭的部位。但是玄关的开口用厚木板钉死了,为了防止猫狗随意进入,檐廊也装上了铁丝网。这两处都没有被拆毁的痕迹。 虽然脏点儿,不过有人提到厕所的排污口有没有可能成为出入口?厕所在初代房外的檐廊上,不过排污口不是那种传统的大型开口,说是小心谨慎的房东最近把它换成了一个五寸见方的小开口,于是这个怀疑也被排除了。还有,厨房屋顶上的采光口也没有异状,窗户上的拉绳绑在弯钉上,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此外,檐廊外头内庭的潮湿地面上也没有发现脚印,一名刑警爬上天花板的特殊通道检查阁楼,发现上面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没有找到任何爬行的痕迹。这么一来,除了打通墙壁、拆下正面的格子窗,窃贼完全没办法出入。不用说,墙壁完好无损,格子窗也钉得死死的。 另外,这名盗贼不仅没有留下他出入的痕迹,也没有在屋内掉落任何证据。那把凶器——白..柄短刀——和儿童玩具没两样,随便哪一家五金行都买得到,而且不管刀柄还是初代的桌上,以及其他能够勘查的地点,都找不到半枚指纹,当然也没有遗留的物品。说得怪一点儿,这是一起发生在密室里的盗窃杀人案。我们只看到杀人和窃盗行为,至于杀人凶手、盗窃犯却连个影儿都找不到。 我曾经在小说上读过类似的事件,比如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ue),勒鲁(Caston Leroux)的《黄色房间之谜》(Le Mystère de la chambre jaune)等,都是发生在密室的杀人命案。但是,我一直深信这样的事情只可能发生在外国的建筑物里,绝不会出现在日式的薄木板与薄纸组成的建筑物中。然而现在我才了解,此事并非绝对。就算只是单薄的木板,只要打破或是拆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所以从侦探的立场来看,无论是一公分的薄板还是一尺厚的水泥墙,都没有什么不同。 听到这里,敏脱读者或许会提出一个问题:“无论是爱伦·坡还是勒鲁的小说,都是被害人单独待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因此才显得不可思议,然而你碰上的案子,会不会只是你自己把它渲染得好似神秘万分罢了?就算房子就如你所说,是完全密闭的,但里面不只有被害人而已,还有另一个人在,不是吗?”完全没错。当时,司法和警方人员也都是这么想的。 既然毫无盗贼侵入的形迹,那么能够接近初代的,就只有她母亲一个人了。被偷的两样物品,或许也是她伪装出来的。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两样小东西处理掉,并不是件多难的事。再说,最奇怪的是,就算中间隔了一个房间,母亲耳朵有点儿重听,但老人的睡眠应该是很轻的,但她竟然会连屋里有一个人被杀都没有发觉,这太说不过去了。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想必也这么认为吧。 此外,检察官还知道了许多额外事实:她们不是真正的母女,最近由于结婚问题争吵不断等。 邻居的旧货店老店主也作证说,命案发生的那晚,母亲也拜访了小叔家向他求助,回来之后,母女之间似乎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在陈述中提到,母亲趁着初代不在的时候,偷偷翻查她的书桌和信件盒,这些细节对初代的母亲非常不利,检察官对她的信任调至最低级。 初代可怜的母亲,终于在初代葬礼的第二天,接到了检调单位的传唤。 五、恋人的灰烬 接下来两三天,我连续请假,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想出来,让母亲和兄嫂担心不已。除了出门参加初代的葬礼以外,我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家门。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悲伤越来越真实,我的体会越来越深刻。我和初代只交往了短短九个月,但爱情的深刻和激烈,不是由时间长短来决定的。我在不到三十年的生涯里,尝遍了种种悲伤的滋味,却再也没有比失去初代时更深的悲伤。十九岁时,我失去父亲,第二年又失去了唯一的妹妹,生性软弱的我当时也十分悲伤,然而这些都完全无法与失去初代的情况相比拟。恋爱真是奇妙,会给人带来举世无双的喜悦,同时又伴随着人世间最大的哀伤。不知幸或不幸,我还未曾经历过失恋的伤痛,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失恋,都能够承受得了吧。失恋了,对方成了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但我和初代的爱却把我们融合在一起了,跨越了种种障碍,没错,就像我>?99lib?经常形容的,被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粉红云朵包裹,我和她的身心都融为一体了。我甚至觉得即使是亲人也没办法像这样合二为一,只有初代才是我生涯中独一无二的另一半。而这样的初代却不在了。如果是病死,还有照顾她的时间,然而她却在愉快地与我道别后,短短的十几个小时内成了再也不会言语的蜡像,惨不忍睹地躺在我面前。她遭到残忍的杀害,被不知凶手是谁的家伙残酷地刺穿了柔弱的心脏。 我反复阅读她寄给我的一封封信件,一边读一边落泪,翻开她送我的定情信物——她先祖的系谱,我望着被我完好珍藏的画——我们在旅馆的第一夜画下的她梦中的海边景色图,更是泪流不止。我不想和人说话,也不愿见到任何人,我只想关在狭小的书房里,闭着眼睛,与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初代单独待着。我只想在心里与她一个人说话。 她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准备外出。嫂嫂问我:“你是去公司吗?”我没有回话就出门了。我当然不是去公司,也不是去慰问初代的母亲。那天早上要举行初代的捡骨仪式。啊,我是为了去见死去的恋人那令人悲痛的骨灰,而前往忌讳的地方。 我正好赶上仪式,碰上初代的母亲和亲戚拿着长筷子,举行捡骨仪式。我不合时宜地向她母亲致哀后,恍恍惚惚站在火化炉前。这个时候,没有人制止我无礼的行为。我看见隐亡用金火箸粗鲁地敲碎骨灰块。然后他就像冶金师从坩埚的铁渣里翻寻某种金属似的,随随便便挑出死人的牙齿,装进备好的小容器里。看到我的恋人随便被当成“东西”对待,我几乎能感受到身上某处隐隐作痛。但是,我并没有后悔过来。因为我一开始就怀着一个纯真的目的。 我趁大家都不注意的空当,躲过众人的目光,从铁板上偷了一把灰——悲惨地化成灰烬的我恋人的一部分。(啊,我写下了多么令人羞耻的事啊。)然后逃到附近一个广阔的野地,像个疯子似的,大声说出爱恋的话语,然后将它——将那把灰、将我的恋人——吞进胃里去了。 我倒在草地上,为了异常的亢奋而痛苦挣扎。“我想死!我想死!”我呐喊着、翻滚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在那儿躺着。但是丢脸的是,我并没有坚强到去死。也兴不起自我了断、以便与恋人在黄泉相聚的传统念头。相反地,不想死的我坚定地下了一个决心。一个仅次于自杀的传统做法的决心。 我憎恨夺走我心爱恋人的凶手。这与其说是为了安慰初代在天之灵,倒不如说是憎恨我自己。我打心底诅咒凶手。不管检察的怀疑、警察判断,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初代的母亲就是凶手。但是既然初代是被人所杀,就算找不到窃贼出入的形迹,但凶手必然存在。我猜不出凶手究竟为何许人也,这加剧了我的焦虑,也加深了我的憎恨。我仰卧在那片野地上,瞪着万里晴空中光芒夺目的太阳,就在眼前一片发黑之际我发了这样一个誓: “无论如何我都要揪出凶手,为初代报仇雪恨!”诸位读者也知道,我这个人既颓废又内向,这样的我怎么能够下如此坚定的决心?又怎么能够鼓起勇气——像是异域的能量突然注入我的身体,之后闯入种种险境?事后回想,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许这一切全都是消逝的恋情使然吧。恋爱真是奇妙,它有时将人冲上愉悦的巅峰,有时又将人推入悲伤的深渊,有时又赋予人们无与伦比的力量。不久后,我自亢奋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仍躺在相同的地方,稍微冷静了一些,99lib?思考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就在左思右想之际,我忽地想到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已为读者知悉,就是我称呼为业余侦探的深山木幸吉。其实这一切应该交给警察,但我不亲手揪出凶手,绝对无法甘心。虽然我不喜欢“侦探”这个字眼,但我决心扮演“侦探”的角色,亲手调查一切。关于这件事,再也没有比我那个奇特的朋友深山木幸吉更适合的商量对象了。我站起来,直接去往附近的省线电车车站——为了拜访住在镰仓海岸附近的深山木家。 诸位读者,当时我还年轻。由于恋人惨遭杀害的恨意而迷失了自我。我完全无法想象?未来会遭遇多大的困难、会有多大的危险,横亘在我面前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地狱……如果能够预知其中任何一点,如果能够预知我这不知死活的决心甚至会夺走我敬爱的朋友深山木幸吉的性命,或许我就不会发下这般震撼人心的复仇誓言了。但是那时候的我丝毫不曾预料到这些,成败姑且不论,总之先定下一个目标,这似乎让我的心情略微爽快了些,我踩着健勇的脚步,踏过初夏的郊外,赶往电车车站。 六、奇特的朋友 我生性内向,在同年纪的浮华青年之中,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反倒是受到一些年长的、性情特别的朋友的眷顾。诸户道雄无疑是其中之一,接下来我要向读者介绍的深山木幸吉,也是当中非常特别的一个朋友。或许是我多疑,感觉上这些年长的朋友几乎——深山木幸吉也不例外——都多多少少对我的外貌抱着某种兴趣。即使不是出于龌龊的目的,总之我身上似乎有什么吸引他们的力量。若非如此,像他们那样各有一技之长的年长者,不可能愿意来答理我这种毛头小子。 总而言之,深山木幸吉是通过我公司年长的朋友介绍认识的,当时他已经四十多了,却没有娶妻生子,据我所知,也没有任何亲戚,真正孑然一身。虽然单身,但他并不像诸户那样厌恶女人,过去似乎也与不少女人发生过夫妇般的亲密关系,在我认识他之后,也换了两三个女人,但都持续不久,隔一阵子去看他,总发现之前的女人消失不见了。他说“我是刹那式的一夫一妻主义”,换言之,就是极端见异思迁。这种念头虽然每个人都会有,或嘴上说说,但像他那样旁若无人身体力行的恐怕少之又少吧。从这些地方也可以看出他的性情。 他算是一个杂家,不管问他什么问题,都无所不知。他看起来并没有其他收入,但似乎有些积蓄,也不工作,而是在读书之余,以解开隐藏在社会角落的各种秘密为乐。当中他又对犯罪事件最感兴趣,所有知名的犯罪事件,他都非插上一脚不可,有时候也会向这方面的专家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 由于他单身,兴趣又是如此,因此经常不知去向,三四天都不在家也是常事,想要凑巧碰上他在家,那真比登天还难。这天我边走边担心是否又会扑个空,幸而就在快到他家的时候,就确定他在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从他家里传出一阵稚嫩的孩童声音,中间还掺杂着深山木幸吉熟悉的浑厚嗓音,正以奇妙的音调唱着当时的流行歌曲。 走近一看,西洋馆小巧的青色木质玄关门大开着,四五个顽皮的孩子坐在那儿的石阶上,而深山木幸吉则盘腿坐在较高的门槛处,和大家一起摇头晃脑地张大嘴巴,唱着: “我从哪儿来的呀,什么时候回哪儿去。”99lib? 或许是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他非常喜欢小孩,经常把附近的孩子召集在一起,自己当起孩子王同他们玩耍。奇怪的是,与他们的父母相反,孩子们都十分亲近这个被左邻右舍排斥的怪叔叔。 “呀,客人来了,来了个美丽的客人。下次再陪你们玩吧。”深山木看到我的脸,似乎已敏感地读出了我表情中的秘密,不像平常邀我一同玩耍,而是让孩子们回去,之后把我领进他的起居室里。 这儿虽说是西洋馆,但以前大概是画室吧,除了客厅以外,就只有小小的玄关和厨房,而这个客厅就兼做他的书房、起居室、寝室及餐厅,不过里头就像一家旧书店似的,到处都堆着书,当中摆着老旧的木制床铺、餐桌、形形色色的餐具、罐头、荞麦面店的外送提盒等,乱七八糟的。 “椅子坏了,只剩一张。嗳,你就坐那张椅子吧。” 他边说边一屁股坐在铺着看不出床单颜色的床铺上,盘起腿来。 “你找我有事吧?你心里装着什么事?” 他用手指把长而凌乱的头发往后梳,露出有些腼腆的表情来。每次一见到我,他都必定露出这种表情。 “嗯,我想借你的智慧。” 我看着对方那身如西洋乞丐般、没有领子也没打领带的皱巴巴衬衫说。 “恋爱,喏,对吧?那是恋爱的眼神。而且你好一阵子都没来看我了。” “恋爱……嗯,是啊……那个人死了,被杀死了。” 我呜咽着撒娇似的,说出口之后,不知为何,泪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我把手臂按在眼睛上,号啕大哭起来。深山木下床来到我身边,就像哄孩子似的拍着我的背,说着什么。除了悲伤之外,还有一股不可思议的甜蜜感觉。当时,我内心深处有一种预感,如此坦露自己的脆弱会让对方心跳加速。 深山木幸吉是个非常高明的倾听者。我没有按顺序说明,只是一句句回答他的询问。结果他获知了一切——与木崎初代的初次搭话到她横死的经过。深山木叫我把系谱和图拿给他看,恰好我又收在内袋里,我便把初代梦里的海岸景色图以及她送给我的系谱都拿了出来。深山木似乎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我为了隐藏泪水,面朝另一个方向,因此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当时的表情。 说完想说的话之后,我就沉默不语。深山木也异样地沉默着。我原本垂着头,但因为对方实在沉默得太久,便抬头望他一眼,没想到他..正苍白着一张脸,双眼失神地望着虚空。 “你明白我的心情吧?我想报仇,我是认真的。至少要亲手找出凶手,否则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罢休。” 我催促对方似的说,然而他表情依旧,沉默不语,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平日总..像个东洋豪杰、大大咧咧的他,竟会如此深受触动,这令我意外极了。 “如果我推测得没错,这个事件或许比你想的——也就是比现在看起来的,规模要巨大、可怕得多。” 好一会儿之后,深山木才思索着用严肃的口吻说。 “比杀人更恐怖吗?” 他突然问出这种话来,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不假思索地反问。 “我是说杀人的种类。”深木仍然是边思忖,边以不似平常的阴沉态度答道,“虽然手提包不见了,但你也了解,这不是单纯的行窃吧?话虽如此,以单纯的情杀来说,手法也太缜密了。这个事件背后,隐藏着一个非常聪明、老练而且残忍的家伙,这不是寻常的手段。” 说到这里,他暂时停顿了一下,但不知为何,他那有些苍白的嘴唇却由于紧张而颤抖不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表情。他的恐惧传染给我,使得我也开始感觉好似有人正暗中观察我一般。然而愚蠢的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领悟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也没有猜测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兴奋。 “一刀刺入心脏正中央的杀人手法,以行窃事迹败露而杀人来说,也太精准了。只凭一刀就致死,看似轻松,但若非具有极为熟练的技术,是办不到的。而且完全没有留下出入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指纹,这是多么叫人惊叹的身手啊。”他赞叹道,“但是比起这些,更令人觉得恐怖的是巧克力盒遗失一事。虽然我还无法很清晰地推理出为什么会丢失那种东西,但总有一种事态绝不单纯的感觉。里头有什么令人不寒而栗的要素。还有初代连续三个晚上看见的蹒跚老人……” 他的语尾模糊,就此沉默了。 我们各自沉浸在思虑中,直盯着彼此看。窗外,刚过中午的阳光灿烂无比,室内却叫人感觉异样的阴寒。 “你也认为初代的母亲没有可疑之处吗?” 我想问清楚深山木的想法,于是提出这个问题。 “那根本不值一提。不管有再激烈的意见冲突,一个思虑通达的老年人,有可能就此杀掉今后唯一依靠的独生女吗?再说,根据你的陈述判断,那个母亲做不出那么残忍的事。掩人耳目地藏起手提包倒有可能,如果母亲就是凶手,她有什么必要撒这种莫名其妙的谎,说巧克力盒不见了?” 深山木说道,站了起来,目光扫了一眼手表说: “还有时间,趁着天黑前赶到吧。总之,我们先到初代小姐家看看杀人现场吧。” 他走进房间角落的帘子后面,窸窸窣窣地忙了一阵,没多久,便换上一身较为像样的服装出来了。“喏,走吧。”他匆忙说了一句,抓起帽子和手杖,便率先走出户外了,我立刻追上他。除了深切的悲伤、异样的恐惧以及复仇的念头以外,我心中再无别的想法。也不知道深山木将那本系谱和我的素描收到哪儿去了。初代死去的现在,我也用不着那些东西,因此完全没把它们放在心上。 在火车与电车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中,我们几乎都沉默着。我试着找些话题,但深山木兀自沉思,完全不理会我。但我记得他说了番奇妙的话。内容与后来也有关联,十分重要,我回忆了一下,大概如下: “犯罪这东西,越是巧妙,越像高明的魔术。魔术师明白如何不打开密闭的盒盖,取出里面的物品。喏,你懂吧?但其中是有机关的。在观众看起来绝对不可能的事,对魔术师而言却再简单不过。这次的事件,恰似密闭的魔术盒。不实际看过就不会知道,警方一定漏掉了重要的魔术机关。这个机关就算暴露在眼前,只要被思维惯性控制,就发现不了任何破绽。魔术机关大抵上都是暴露在观众面前的。我想那应该是个完全不像出入口的地方,但是换个角度去看,就会是个非常大的出入口,对凶手来说完全是门户洞开的状况。那里既没有上锁,进去时也无须破窗凿壁。因为那些地方尽管是开放的,人们并不会有意识地关闭。哈哈哈,我想的真是滑稽,实在荒唐。可是搞不好真是如此。魔术机关总是荒谬绝伦的嘛。” 为什么侦探总是这么喜欢吊人胃口,或幼稚地装模作样呢?我到现在仍然时常纳闷,同时觉得生气。如果深山木幸吉能够在他横死之前,将他知道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我,我也不必面对那么多横生枝节的麻烦事了。但是就像歇洛克·福尔摩斯如此,神探杜邦亦然,那可能是优秀侦探难免的卖弄炫耀,深山木也是一样,对于一旦插手的事件,在完全解决之前,除了偶尔一时兴起卖卖关子以外,绝对不向旁人透露他推理的一鳞半爪。 听到他的话,我觉得他似乎已经掌握到事件一定程度的秘密,便请求他更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然而侦探出于他顽固的虚荣心,就此三缄其口,什么都不再说了。 七、景泰蓝花瓶 木崎家已经取下丧中的告示,守卫的巡查也不见了,周围寂静得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事后我才知道,初代的母亲刚捡完骨回来不久,就被检调单位派来的巡查带走了,因此她的小叔从自己家中叫来女佣替她看家。 我们打开格子门正要进去的时候,意外地迎头碰上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位意料中的人物。我和那位相撞的男子立刻一脸尴尬,甚至无法别开对上的视线,只是无言地互瞪了一会儿。那是尽管身为求婚者,却从来没有于初代在世期间拜访过木崎家的诸户道雄,而不知为何,他到了这天才前来致哀。他穿着非常适合他的晨礼服,一阵子不见,他的面容憔悴了,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瞧的模样,杵在原地,最后似乎鼓起极大的勇气打了声招呼: “啊,蓑浦,好久不见了。你是来吊丧的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干燥的嘴唇往两边扯了一下,微微咧嘴一笑。 “我有话想和你说。我在外头等,你办完事后,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不知道他是真的有事找我,或只是敷衍之词,诸户望了深山木一眼,这么对我说。 “这位是诸户道雄先生。这位是深山木先生。”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手足无措地为他们介绍彼此。双方都从我口中听过对方的事,就这么一眼,似乎都掌握了名字以外的更多信息,两人别具深意地打了个招呼。 “不用在意我,你去吧。你只要把我介绍给这家人就行了。反正我暂时都在这儿,你去吧。” 深山木顺口说道,催促着我,于是我进屋,悄悄地向看家的熟人告知我们的来意,介绍深山木,接着和等在外头的诸户一起走进附近一家寒酸的咖啡厅。 就诸户而言,既然碰到我,应该得针对他那异常的求婚攻势作出某些辩解,而我尽管心想不可能,内心深处却对诸户抱着某种可怕的疑念,因此多多少少想刺探他一番,就算目的没有那么明确,我也绝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机会。再说,深山木劝我的态度,似乎也别有用心,所以尽管我们的关系十分错综复杂,仍然一起走进了咖啡厅。 事到如今,除了尴尬无比之外,我不太记得我们在那儿说了些什么,但印象中似乎没进行过什么像样的谈话。而且很快,深山木就办完事情,找到这家咖啡厅了。 我们对着饮料发怔,就这样彼此低着头过了很久。我满心都是责备、刺探他真意的念头,却开不了口说出任何一句话,诸户也莫名的别扭。有种谁先开口说起这件事谁就输了的感觉,遮遮掩掩地互相刺探着。不过我记得诸户说了这样一句话: “现在想想,我真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很生气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赔罪才好。” 他有些拘谨,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几句。然后就在我还没有搞清楚他究竟是在为什么谢罪的时候,深山木已经掀开门帘,大步走了过来。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他冷 51b7." >冷地说道,一屁股坐下,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起诸户。诸户看到深山木,不知道是怎么了,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下一刻突然向我道别,逃似的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毛躁成这副德行。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莫名其妙的。” “真怪。刚才我听木崎家的人说,那个诸户在初代小姐死后,已经是第三次来访了。而且打听了许多怪事,还在家中到处察看,里头一定有什么文章。不过他看起来很聪明,而且很英俊。” 深山木说道,别具深意地打量着我。虽然是这种时候,我却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你事情办得真快。有什么发现吗?” 为了掩饰害羞,我反过来向他发问。 “很多。”他压低声音,变得一本正经。他离开镰仓时的亢奋,在这次拜访之后有增无减。他似乎把某些我不知道的事情隐藏在心底,独自吟味。“好久没碰上这样的狠角色了,但是单凭我一人之力,或许有些应付不了。总之,我打算从今天开始,全心投入这个案子。” 他用手杖的前端在潮湿的泥土地上胡乱画着什么,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 “我已经推测出大致的来龙去脉了,但还有一点怎么都无法确定。虽然也不是没办法解释,我觉得那似乎就是真相,但若是如此,就太可怕了。这是前所未见的邪恶。光是想象就令人反胃。是人类的公敌。” 他絮叨着莫名其妙的话,几乎是无意识地移动手杖,我注意到时,手杖已在地面画出一个奇妙的形状。那是个烫酒壶的放大版,也可能是一个花瓶。他在上头写上“景泰蓝”三个字,字体非常模糊。我受到好奇心驱使,忍不住发问: “这不是景泰蓝花瓶吗?景泰蓝花瓶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他吃惊地抬头,发现地上的图案,急忙用手杖把它涂掉。 “别大声嚷嚷,景泰蓝花瓶……是啊。你也挺敏锐的。我不理解的就是这个。我现在正在为该怎么解释景泰蓝花瓶而伤脑筋呢。” 但是不管我再怎么追问,他都缄默不语,不肯再透露更多了。 没多久,我们便离开咖啡厅,折回巢鸭车站。因为..方向相反,我们在月台前分了手,不过道别时,深山木幸吉说:“你等我四天。怎样都得花上这些时间。到了第五天,或许我就可以给你一些好消息。”我对他的卖弄玄虚虽然有些不服气,但是除了全心仰赖他的帮助以外,别无他法。 八、旧货店的客人 由于家人担心,虽然提不起劲儿,但我还是从第二天开始去S.K商社上班。侦查的事已经委托给深山木,我也无从帮忙,只能将希望放在深山木说好的一星期以后,空虚度日。下班之后,看不到总是并肩同行的可人倩影,那种寂寞驱使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初代的墓地。每一天,我都准备花束,到她全新的卒塔婆前哭泣。而每去一次,我复仇的决心也就越形坚定。感觉每一天都获得了新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到了第二天,我再也按捺不住,搭乘夜班火车拜访镰仓的深山木家,但他不在。向邻居打听,得知他“前天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看样子,那天在巢鸭道别之后,他就直接去了什么地方了。我心想这情况,在约bbr>好的第五天之前,就算来访也只是白跑。 不过到了第三天,我发现了一件事。虽然我完全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也算得上是一个发现。我迟了三天,才总算窥见了深山木庞大推理体系的冰山一角。 深山木提到神秘的“景泰蓝花瓶”,始终在我的脑海盘旋。这天我正在公司工作,一边打算盘,满脑子想的却都是“景泰蓝花瓶”。奇妙的是,在巢鸭的咖啡厅第一次看到深山木涂鸦时,我对“景泰蓝花瓶”就没有初见面的生疏感。哪里有那种景泰蓝花瓶?我曾经在哪儿见到过它,而且是以可以联想到死去初代的形式,这些信息残留在我脑中一角。奇特的是,有一天它被算盘上的某个数字牵动,景泰蓝突然浮在我的记忆表面。 “想起来了,我在初代家隔壁的旧货店曾看过它。” 我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当时已经过了三点,我匆忙离开,赶到旧货店去。直闯店里,劈头问了老店主一句: “我记得这里本来摆着两只巨大的景泰蓝花瓶,已经卖了吗?” 我装作路过的客人,这样询问。 “嗯,是的,已经卖掉了。” “真可惜,我原本想要的,什么时候卖掉的?两只都被同一个人买走了吗?” “它们是一对的,但买主不同。那两只古董真是精美,放在这种穷酸的小店,实在是可惜了。出售的价格也挺高的。” “什么时候卖掉的?” “有一只是昨晚卖掉的,真不巧您错过了,被一个外地人买走的。另一只我记得是上个月,对,上个月二十五日卖掉的。正巧是隔壁发生事情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 就这样,喜爱闲聊的老人,接着长篇大论地说起隔壁出事的经过。听完后我得到明确的结论:第一个买家是个商人打扮的男子,订下花瓶后付了钱回去,隔天中午派了个人过来,把用布巾包好的花瓶扛了回去。第二个买家是个身穿西服的年轻绅士,买下后当场招了辆人力车,把花瓶带回去了。两边都是过路的生客,当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不必说,第一个买家前来领花瓶的日子,正好是杀人命案发生当天,这一点引起我的注意。但我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深山木一定也在思考花瓶的事,(老人记得很清楚,三天前有个疑似深山木的人前来询问过同一款花瓶)为什么他会如此重视这只花瓶?一定有什么缘由才对。 “我记得是凤蝶花纹呢。” “嗳,是这样没错。是黄底的,上头有许多凤蝶。” 我记得那是只高约三尺,直径颇大的大花瓶,暗黄底色,上面有许多用银细线勾勒的黑色凤蝶四处纷飞。 “那花瓶是从哪里得来的?” “是从同行那里收购的,听说是某个实业家的破产处理品。” 这两只花瓶,从我出入初代家的时候开始,就已经陈列在店面了,摆了很久一段时间。然而初代刚死,这两只花瓶却相继在短短几天内被人买走,是偶然吗?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我对第一个买家完全没有头绪,但对第二个买家倒是有些想法,因此最后我问了这个问题。 “第二位客人,是不是三十岁左右、肤色白皙、没有蓄胡、右脸颊有一颗醒目的黑痣?” “没错,就像您说的。是位高贵优雅的先生。” 果真如此.,那肯定是诸户道雄不会错。我询问这个人应该到过隔壁木崎家两三次,老板注意到没有?此时老板娘正好走了出来,也加入了话题: “这么说来,就是那位先生呢,老头子。”幸亏她是个不逊于男主人的长舌妇。 “两三天前,喏,那个穿着黑色长礼服,走进隔壁的英俊先生,就是那个人。” 她把晨礼服和长礼服弄混了,但已经没什么可怀疑的了。慎重起见,我向店主打听那位绅士雇用的人力车地址,前往打听,得知送货地点就是诸户的住宅所在地——池袋。 这样的揣测或许太突兀了。但是像诸户这类所谓的变态,是无法用常理判断的。他是个无法爱上异性的男人,不是吗?为了获得他心仪同性的爱,甚至企图夺走对方的恋人,不是吗?他唐突的求婚攻势是那么激烈,他对我的求爱又是那么疯狂。想到这些,难道不能断定求婚失败的他,为了从我手中夺走初代,铤而走险,在详尽的计划之后犯下不留下证据的杀人重罪吗?他这个人头脑聪慧、冷静。拿着手术刀残酷地切割小动物,就是他的研究项目。他是个冷血动物,视鲜血为常物。他可以毫不在乎地牺牲生物的性命,把它们当成实验材料。 我不由得想起他刚搬到池袋不久,我拜访他时亲眼看的恐怖场景。 他的新居在距池袋车站半里之遥的地方,四周十分萧条,是一栋孤零零的、气氛阴森的木造洋馆,旁边还有一栋作为实验室的别馆,铁墙环绕整个宅子。家里只有单身的他、十五六岁的书生以及煮饭的阿婆三个人,除了动物的惨叫声以外,没有活人的气息,十分冷清。平常他往返于住所和大学的研究室,沉溺于异常的研究中。他的研究主题不需直接接触病人,似乎是与外科方面的开创性发明有关。 当时是夜晚,我走近铁门,听见了可怜的实验动物——主要是狗——那令人不忍听闻的哀嚎。从那条狗口中发出的凄厉惨叫,令人联想到濒死前疯狂的挣扎,那哀嚎声重重地撞击到我的胸口上。一想到实验室里,现在或许正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活体解剖,我就无法不感到毛骨悚然。 一进大门,刺鼻的消毒药水味便迎面而来。我联想到医院的手术室,脑海里浮现监狱刑场的场景。动物直面死亡时束手无策的惊恐号叫,令我想要捣住耳朵。我甚至想改变主意打道回府。 才刚入夜不久,主屋却没有一道窗子是亮的。只有实验室的窗户透出光亮。我宛如置身噩梦,来到玄关,捺下门铃。一会儿之后,旁边实验室入口的电灯亮了起来,主人诸户站在那儿。他穿着潮湿的橡胶手术衣,被99lib.血糊染得鲜红的双手伸向前方,这些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还能清楚地忆起那鲜红色在电灯光线下发出妖异光芒的景象。 可怕的疑念充塞了整个胸口,然而我却无法求证,只能无精打采地走在夜幕降临的郊区路上。 九、明日正午为限 和深山木幸吉约好的“第五天”,相当于七月的第一个星期藏书网日。那天晴朗无比却也非常炎热。早上九点左右,正当我更衣准备前往镰仓的时候,接到来自深山木的电报。他通知我过去见面。 火车上挤满今夏第一批避暑客,拥挤异常。现在享受海水浴还早了些,不过由于暑热,又碰上入夏的第一个周末,人们迫不及待地涌向了湘南的海边。 深山木家前的马路上,前往海岸的行人络绎不绝。空地上,冰淇淋小贩已经竖起了新旗子,做起生意来。 然而与这些热闹的情景相反的是,深山木坐在他的书堆里,一脸阴沉,俯首深思。 “你去哪里了?我来找过你一次。” 我走进屋里,他甚至没有起身,指了指一旁肮脏的餐桌说: “你看看这个。” 上面扔着一张类似信纸的东西,还有一个开了口的信封,信上的铅笔字极为丑陋,写着: 我不能再让你活命。你只能活到明日正午。除非你承诺把你手中的东西物归原主(你知道应该送到哪里),今后也三缄其口,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你得在正午前亲自把东西送到邮局,用挂号小包寄出,否则就来不及了。你自己选择走哪条路。报警也没用。我可不会蠢到留下证据。 “真是无聊的恶作剧,这是寄来的吗?” 我全不当回事儿。 “不,是昨晚从窗户扔进来的,或许不是恶作剧。” 深山木的口吻意外严肃。他似乎感受到真正的恐惧,脸色十分苍白。 “可是这根本是小孩子恶作剧,太可笑了。而且什么正午前要取你性命,简直像演电影的一样嘛。” “不,是你不知道实情。我看到可怕的东西了。我的猜测分毫不差。我成功找到了敌人的大本营,也看到了古怪可怕的东西,这一点太糟糕了。我只能先窝囊地逃了回来,你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不,我也有知道的事情。就是景泰蓝花瓶。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但那是诸户道雄买走的。” “诸户买走的?真奇怪!” 深山木却对此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景泰蓝花瓶究竟有什么意义?”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虽然我尚未确定——那应该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是人世间亘古未有的罪恶。但可怕的不是花瓶,而是更惊人的事。那可说是恶魔的诅咒,是根本无从想象的邪恶。” “你已经找到杀害初代的凶手了吗?” “我自认为至少查到凶手的窠臼了,请你再给我点儿时间吧。可是或许我会先被干掉也说不定。” 深山木仿佛被他所说的恶魔给诅咒了似的,变得异常怯懦。 “你真不对劲。如果你那么担心,报警吧!你一个人的力量抵挡不住的话,不是可以寻求警方的帮助吗?” “如果报警,只会给敌人一个金蝉脱壳的机会。再说,虽然我知道对方是谁,却没有掌握到足以起诉他的确实证据。如果警察现在介入,只会拖后腿而已。” “你知道信上说的东西指的是什么吗?那究竟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才害怕。” “不能照着对方的要求送回去吗?” “我没有把它送还给敌人,相反地……”他四下张望一番之后,把声音压得极低,说:“我已经用挂号小包把它寄给你了。今天你回去之后,应该会收到一个奇特的东西,千万不要弄破、弄坏,小心保管。留在我身边太危险了,放在你那儿还稍微安全一些,那是非常重要的东西,.t>千万小心。还有,不能让任何人意识到那是重要物品。” 深山木保留、神秘的态度,让我觉得好像被他瞧不起似的,惹得我十分不?99lib.t>快。 “你就不能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我吗?这件事可是我找你帮忙的,我才是当事人,不是吗?” “可是这里头有些内情,已经不尽然如此了。不过我会告诉你的。我当然打算告诉你,就今晚吧,我们一起用晚餐,到时候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你。” 他仿佛挂意着什么事,一副心神不宁的态度,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了,要不要去海边?我总觉得莫名沮丧,实在糟糕。去泡泡暌违许久的海水好了。” 虽然不甚起劲,但他已经走远了,我只好无奈地跟上去,来到附近的海边。海边聚集着一群群穿着色彩鲜艳泳衣的人,看得人眼花缭乱。 深山木跑到水边去,一下子就脱得只剩一件四角内裤,他大声嚷嚷着什么,跳进海中。我在一座略高的小沙丘坐下,心情莫名怪异地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模样。 就算要求自己不看, 4e5f." >也还是忍不住不停地看手表。尽管理智告诉我不可能有那种事,我却担忧着恐吓信上“只到正午”的可怕文句。时间毫不留情地过去,十一点半、十一点四十分,随着正午接近,令人难耐的不安涌上心头。而且此时还发生了一件令我更不安的事情。远远的,诸户道雄的身影混杂在海边的人群中,若隐若现。果不其然——我心里打了个激灵。他正好在这个时点出现在这片海边,真的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我往深山木的方向看了一眼,喜欢孩子的他,不知不觉间被穿着泳衣的孩子们包围了,正玩着捉迷藏还是什么,一边尖叫一边四处奔跑。 蔚蓝的天空晴空万里,深.不见底的大海如榻榻米般平滑。随着朝气十足的吆喝声,一具具美丽的肉体以跳台为起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优美地跃入海中。沙滩闪闪发光,在陆上、海中嬉戏的人们沫浴在爽朗的初夏阳光下,看起来开朗、欢乐而闪耀。那里除了如小鸟般歌唱、如人鱼般玩耍、如小狗般嬉戏的事物以外——也就是除了幸福以外,再没有其他。这个开放的乐园里,即使寻遍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潜伏在黑暗世界中的罪恶。更何况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发生血腥的杀人行为,更是令人无法想象。 但是各位读者,恶魔对于他的诺言,绝对不会有丝毫懈怠。他先是在全封闭的家中杀人,这回则是在一个一眼望过去完全开放的海岸,在数百名观众面前,但却没有一个人看见、没留下一丝线索。虽是恶魔,但他的本领多么高超,多么令人惊叹啊! 十、理外之理 我读小说的时候,每次看到天真老实的主人公纰漏不断,总是万分焦急,忍不住恨恨地想要是换成我,绝对不会那么愚钝。读者读到我写的这篇故事,看到我这个主角宛如堕五里雾中,嘴上说着要当个侦探,却完全没有做出半点儿像侦探的事,只是被深山木幸吉那坏毛病的卖弄关子牵着鼻子走,肯定着急得不得了吧。像这样据实写下,我自己也觉得仿佛在告诉世人自己有多愚蠢一般,其实是不怎么乐意的,不过当时的我的确是个不知世事的大少爷,实在无可奈何。至于让读者看得不耐烦,也只好请各位多多包涵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那么,话归原题,接下来我必须记下深山木幸吉那不幸的横死始末。 深山木当时只穿着一条四角内裤,在沙滩上和穿着泳衣的孩子们笑闹奔跑。先前已经说过?99lib?,他喜欢小孩子,最喜欢当孩子王,指挥淘气的小鬼们,天真无邪地和他们一起玩耍,不过当时他那种过了头的嬉闹模样,除了喜欢小孩以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他很害怕。他害怕那份字迹丑陋的恐吓信上的“只活到正午”这句话。年届不惑、聪明无比的他,竟会把那种骗小孩的恐吓信当真,似乎有些滑稽,不过就他来说,即使是那样的东西,会让他严肃面对,让他感到害怕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关于这件事,他几乎没有把他获知的事实悉数告诉我,因此我完全无法想象令他这般豪放磊落之人如此害怕的背后事实有多么可怕,不过看到他发自心底恐惧的模样,我也忍不住受到影响,尽管身处热闹的海水浴场,被上百个游玩的人包围其中,却怎么都无法克制内心诡异的感受、恐惧的念头。我想起有个人说过:“真正聪明的凶手,不会选择冷清的地方,而会选择在人群中下手。”藏书网 我想保护深山木,于是走下沙丘,走近他嬉戏的地方。他们似乎玩腻了捉迷藏,开始玩起埋人游戏,三四个十岁左右的天真孩童先在水边挖了个大洞,然后把深山木埋到里面,这会儿他们正努力地挖沙子埋住他。 “再多盖点儿沙子,得把手脚全部埋起来才行。喂喂喂,不可以盖脸呀,把脸露在外面。” 深山木变成一个好叔叔,故意叫苦连天。 “叔叔,你这样乱动,根本埋不起来呀。我们再多盖点沙子吧。” 孩子们双手拨沙,奋力盖上去,却很难完全埋住深山木庞大的身躯。 距离那里约一间远的地方,有两名太太模样的妇人铺了张报纸,撑着洋伞,穿着整齐的和服,一边望着下海玩水的孩子,一边休息,不过偶尔也会望向深山木那边,微微一笑。这两名妇人是距离深山木被掩埋的地方最近的人。另一个方向距离森山木最近的地方,有个穿着俏丽泳装的美丽姑娘,正盘腿而坐,与笔直躺在两边的青年谈笑风生。除此之外,附近没有人一直停留在相同的位置。 虽然无时无刻都有人经过深山木旁边,不过也只是稍作停留,笑笑就离开了,没有人驻足靠近。望着这个场面,我心想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杀人?深山木的恐惧果然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蓑浦,现在几点了?” 我走过去一看,深山木似乎还在担心这件事,问我道。 “十一点五十二分,还有八分钟。哈哈哈……” “这样待着就安全了。除了你以外,附近还有许多人,而且我身边还有四名少年士兵护卫着,不仅如此,身上还盖着沙子筑成的堡垒。再怎么厉害的恶魔,都没办法靠近我了。呵呵呵。” 他看起来似乎恢复了一点儿元气。 我在附近走来走去,由于十分介怀刚才瞥见了诸户的身影,于是视线扫过广阔的沙滩,但诸户不知道去了哪里,已经找不到他的人影了。我在距离深山木两三间远的地方站住,心不在焉地望着从跳台跃下的青年们如飞鱼般的身影,一会儿之后,重新回头望向深山木,那时候他已经被孩子们给埋了个严严实实。沙堆里只露出一颗头,睁着眼睛瞪着空中的模样,让人想起过去曾经听说过的印度苦行僧。 “叔叔,你试着爬起来,很重吗?” “叔叔的脸真好玩。爬不起来了吗?要不要我们帮你?” 孩子们频频逗弄深山木。但是不管孩子们怎么连声叫唤“叔叔”,他都假装不理,双眼直直瞪向空中。我望了一眼手表,十二点刚过了两分。 “深山木兄,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恶魔似乎终于没有现身呢。深山木兄、深山……” 我赫然一惊,仔细一看,深山木的模样不对劲。他的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从刚才开始,已经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眨眼了。最让人费解的是,他胸口一带的沙堆上浮现一道深黑色的斑纹,那块斑纹看起来似乎正逐渐扩散开来。孩子们好像也感觉到情况不寻常,诡异地沉默起来。 我突然扑向深山木,两只手不断摇晃他的头,但那就像人偶的头一样,随着我的力道自然地垂晃。我急忙挖开他胸口现出斑纹的地方,厚厚的沙底下,冒出了一个白柄。那一带的沙子由于血糊而变得黏稠不堪,我继续把沙子挖开,短刀正好就在心脏的位置,刀身完全没入,只剩刀柄留在外头。 接下来的骚乱自是难免,也可想象,在此省略细节。再怎么说,事情都是发生在星期日海水浴场的众目睽睽下,因此深山木的横死震惊当地。我沐浴在上百名年轻男女的好奇眼光中,在覆上草席的尸体旁边回答警官的种种提问,而检察官一行人前来,结束现场勘验后,我又陪着将尸体运回深山木家,沮丧之余觉得丢人现眼极了。不过尽管处在那样的状况下,我仍然在密密麻麻的陌生面孔中,瞥见诸户道雄略微苍白的脸,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站在围得水泄不通的看热闹人群后方,直盯着深山木的尸体。尸体被运走的时候,我始终感受着从背后传来的犹如妖怪的气息。诸户在杀人凶案发生时,显然不在现场附近,应该没有理由怀疑他,话虽如此,诸户这异样的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 还有一件非记下不可的事情,虽然不是特别令人意外,不过将深山木的尸体搬回他家时,我发现原本就十分杂乱的起居室,此刻更如台风过境一般,乱得一塌糊涂。用不着说,一定是歹徒为了寻找那个“物品”,趁他不在的时候潜入了他家。 我当然受到检察官详细的讯问,当时我坦言了一切内情,不过该说是预感吗?(读者今后将明白这当中的意思。)唯有深山木将恐吓信中记载的“bbr>物品”寄给我这件事,我特意保留。被询问关于那个“物品”的事情时,我也推说不知道。 侦讯结束后,邻居帮助我通知与死者交好的几个朋友,并准备葬礼等事宜,费了不少工夫。后来我把后续的一些事情委托给邻居太太,搭上火车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当然,我完全不知道诸户什么时候回去,又在这段时间内做了些什么。 经过警方调查,凶手完全不明。与死者玩耍的孩子们(他们之中的三人,是住在海边附近的中产家庭的孩子,另外一个是当天由姐姐带来海水浴场的东京人)作证说,他们用沙子埋住深山木以后,就再也没有人靠近过深山木身边了。虽然是才十岁的儿童,但也不可能看不见一个人被刺杀。此外,坐在距离他们一间远左右的两名太太,也断言她们的位置可以注意到每一个靠近深山木的人,却完全没有看到那类可疑人物。除此之外,待在深山木附近的人,也都没有看到疑似凶手的人。 我也一样,没看见任何可疑的人物。我站在离他两三间远的地方,虽然有一会儿看年轻人跳水看得入迷,但那一带还是在我眼角余光能扫视到的范围之内,如果有人接近并刺杀他,我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这真的不得不说是一场噩梦般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被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周围的人甚至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到。将那把短刀深深地刺进深山木胸口的,难道是人类的肉眼看不见的妖怪吗?我忽地怀疑起会不会是有人从远处射出短刀,可是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显然这种猜想无法成立。 值得留意的是,经过调查之后,深山木胸部的伤口与先前初代胸部的伤痕极为酷似。不仅如此,也知道了凶器白柄短刀,两者都是同一种类的便宜货。换句话说,可以推断杀害深山木的凶手,恐怕也就是杀害初代的凶手。 话说回来,这个凶手究竟会使什么样的魔法?他来去无踪,一次如幽灵般渗进找不到出入口的全封闭屋子里,一次则在人潮中、众目睽睽下躲过数百人的目光,像一缕风般逃逸。我虽然痛恨迷信,但目睹这两次理外之理,也不由得感觉到一股来自地狱的阴森恐怖。 十一、断鼻的乃木大将 如今,我的复仇,我的侦查工作,都失去了重要的指导者。要命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把他生前查到的事实、推理出来的内容向我吐露过半分,自他一死,我便完全束手无策了。虽然他留下了两三句暗示性的话语,但愚钝如我,没有能力解读他的暗示。 与此同时,我复仇事业的意义变得更加重大了。现在的我,除了必须为我的恋人报仇雪恨以外,还非得铲除前辈深山木的敌人不可。直接杀害深山木的虽然是那个隐身在幕后的面目模糊的凶手,但是使他身陷这种险境的却是我。如果我没有拜托他调查,他也不会被杀。就算只是出于对深山木的歉疚,我也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出凶手。 深山木被杀前说他通过挂藏书网号小包给我寄了样东西,那件东西写在恐吓信上,是他死亡的直接原因。那天我回到家一看,果真送来了一个小包邮件。不过打开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竟发现里面是一尊石膏像,这令我十分意外。 石膏上涂了颜料,呈现出青铜质感,那是随便哪家塑像店都会出售的乃木大将半身像。它看起来似乎十分破旧,许多部位的颜料都剥落了,露出底下白色的石料,鼻子则滑稽地断了半根,对这位军神极为失礼,是一尊断鼻的乃木大将像。我想起罗丹有一个类似的作品,当下纳闷不已。 当然,我完全无法想象这个“物品”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重要到甚至成为杀人的诱因。深山木叫我“不可损毁,小心保管”,还说“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重要物品”。我绞尽脑汁,始终无法悟出这尊半身像的意义,只能遵照死者的指示,不让别人发现,把它轻轻摆在装杂物的橱柜盒里。警察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个东西,因此我也不急着把它送出去。 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尽管我心中焦急难耐,但除了为深山木的葬礼忙碌奔波一整天以外,其他时间几乎是无所事事的,只能不情愿地继续上班。下班后,我一定会去初代的墓地参拜。在那里,我向已故的恋人报告接连发生的不可思议杀人命案的始末,不过就算回家,也睡不着觉,因此我扫完墓后,通常到街上到处游荡,打发时间。 这段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事态,除了两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不过还是向读者交代一下为好。其中之一,是我发现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进了我的房间,翻过我的书桌抽屉及书柜里的物品,我能看出一些微妙的形迹,共有两次。我这个人并非一板一眼,倒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过总觉得房间物品的位置,例如书架中书本摆放的顺序等,与我离开房间时稍微不同,我问过家里人,但每个人都说不曾动过我的东西,而我的房间在二楼,窗户与邻家的屋顶相连,只要沿着屋顶,也并非进不来。我怀疑是自己太神经质了,想要忘掉这件事,却隐约感到不安,心念一动,仔细检查了一遍柜子里的收纳盒,那个断鼻的乃木将军仍然平安无事地收在原地。 还有另一件事,发生在某天我从初代的墓地归来之时。走在平常流连的郊外小路上,那里正好是省线接近莺谷的地方,有块空地上驻扎了曲马团的帐篷。我喜欢那怀旧的乐曲以及怪奇的图画看板,过去也曾经驻足观看过,不过那天黄昏,我路过曲马团前面时,不经意间竟意外地看见诸户道雄从木头小门快步走出来的身影,他似乎没看到我,但那身笔挺的西装打扮,毫无疑问是我奇特的朋友诸户道雄。 因为如此,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我对诸户的怀疑却越来越甚了。他为什么在初代死后,三番两次拜访木崎家?他为什么非得买下那只景泰蓝花瓶不可?而且他甚至出现在深山木的杀人现场,如果是偶然,岂不是凑巧得有些过分吗?当时他鬼祟的行动又该如何解释?再说,不知是否多心,他到同他家的方向完全相反的莺谷曲马团看戏,不也很不对劲吗? 不光是这些外在的事实,我也可以通过分析诸户的心理找到些证据。尽管这话极其难以启齿,不过他对于我,有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强烈爱意。如果他因为这一点而对木崎初代展开虚情假意的求婚,也不会令人很意外。然后,求婚失败的他,因为初代才是他真正的情敌,所以在冲动之下,暗地里把她杀了,这样的推理也并非全无成立的可能。如果他是杀害初代的真正凶手,那么调查这宗杀人命案,意外在第一时间就查出凶手的深山木幸吉,对他来说肯定是个必须早日剪除的大威协。就这样,诸户为了隐去第一宗杀人罪,不得不接连犯下第二宗杀人案——这样的揣测也可以成立了。 失去深山木的我,除了怀疑诸户以上几点以外,丝毫没有别的头绪,也想不到其他的侦查方针。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最后, 6211." >我下定决心,认为除了再接近诸户一些,为我的怀疑找到最终的证据之外,别无他法。深山木横死一周后,我决定下班后去拜访诸户居住的池袋。.. 十二、再遇怪老人 连续两晚,我拜访了诸户家。第一晚诸户不在,我只能带着满腔的空虚踏上返途,不过第二天晚上,我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时序已进入七月中旬,那天夜晚莫名闷热。当时的池袋并不像现在这么热闹,走到师范学校后面,就已屋舍稀疏,一片漆黑了,就像走在狭长的乡间小道上。道路两侧一旁是高高的树篱,一旁是寂寥的平地,黑暗中,只有道路泛着幽白的光线,我睁大眼睛直盯着那条路,借着远方两三盏孤寂灯火昏暗的光线,不安地往前走着。虽然才刚日落,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了,就算偶尔有人擦身而过,反倒让我感觉遇上了妖怪,心里直发毛。 就像我先前描述的,诸户住得很远,距离车站有半里之遥,当我差不多走到一半时,发现有个形状相当不可思议的物体在前面移动着,那是个身高只有常人一半、宽度却比常人宽上许多的人,走路的时候他全身左右摆动着,每晃动一次,位置异样低矮的头部便像纸糊的玩具老虎般,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若隐若现,看他走路的样子吃力极了。这样形容,读者或许会把他想象成一寸法师,但他并非一寸法师,他的矮是因为他上半身从腰部往下弯折,呈四十五度角,所以从背后看起来十分矮。换句话说,那是个腰弯得十分厉害的老人。 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诸户的表情,问道。 “哦,那个啊,或许你也见过吧。那是从初代小姐家隔壁的旧货店买来的。” 他的沉着应答令我吃惊不已。听到他的话,我觉得单凭我可能对付不了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些胆怯。 十三、意外的业余侦探 “我一直很想见你。这么长时间我想和你好好说说心里话。”诸户带着醉意,好像撒娇似的。他脸颊潮红,焕发出美丽的光芒,被修长的睫毛覆盖的眼瞳看起来妩媚极了,“上次在巢鸭说不出口,不过我得向你道歉。我做了非常对不起你的事,甚至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原谅我。可是,这都是我的热情所致,我不想别人把你抢走。不,说这种自私的话,你可能又会像平常那样生气,可是你应该也了解我对你有多认真。我无法不那样做……你在生气对吧?对不对?” “你是说初代小姐的事吗?”我冷冷地反问。 “没错。你和她的关系,让我忌妒得不得了,过去就算你无法理解我的心情,接受我,至少你的心不属于任何人。然而初代小姐出现在你面前后,你的态度却整个变了。你还记得吗?已经是上上个月的事情了,我们一起去帝剧看戏的那一晚。你不断追寻美梦般的眼神,令我无法正视。而且你还残酷地、毫不在乎地、极为欢喜地告诉我你和初代小姐之间的种种。当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你能够想象吗?真是惭愧。就像我总说的,我没有权力也没有道理为这事责怪你。可是,看到你那副模样,我真觉得失去了世上的一切希望。我真的很悲伤。你的爱情令我悲伤,但我更怨恨我这种不同于常人的恋慕之情。从那之后,不管我写再多的信给你,你甚至连回信都不愿意了,对吧?过去不管内容再怎么冷淡,你至少会回信给我的。” 喝醉的诸户不同于平常,滔滔不绝。他那种令人觉得娘娘腔的牢骚话,要是任由他说,估计会说得没完没了的。 “所以你就虚伪地向初代求婚吗?”我愤怒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你果然很生气,这也难怪。我想为这件事赎罪,不管做任何补偿都愿意。为了让你解恨,你用鞋子踩我的脸吧,更过分的事情我也可以接受。一切都怪我不好。” 诸户悲伤地说,但我的怒意并没有因此而削减分毫。 “你只顾自己的感受,实在太自私了。初代小姐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一个、无可取代的至爱,然而你却、你却……” 说着说着,新的悲伤涌上心头,我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了起来。好一会儿之后,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诸户直视着我泪汪汪的眼睛,突然伸出双手握住我的手,反复叫道: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你说这能够原谅吗?”我甩开他灼热的手,“初代小姐死了。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我已经被推下黑暗的地狱了!” “你的心情,我再明白不过了。可是和我相比,你还是幸福的。若说为什么,尽管我那样热烈地求婚,尽管养母极力相劝,初代小姐的心仍然没有一丝动摇。初代小姐无视于重重障碍,一心只想着你。你的爱情,已经得到充分的回报了。” “你说什么?”我的话被哭声淹没了,“正因为初代小姐也那样爱我,失去她,我的悲伤才加深了好几倍。你说什么,你因为求婚失败,光是求婚还不满足,竟然还……竟然还……” 接下来的话,我还是忍不住吞吐了起来。 “咦?你说什么?啊,果然如此。你在怀疑我对吧?你怀疑我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我突然“哇”地大哭起来,在哭声之中,断断续续地叫道: “我想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告诉我实话,告诉我实话!” “看我做了多么对不起你的事。”诸户再次握住我的手,静静地抚摸着,说,“我没想到失去恋人的悲伤竟是如此深刻。可是,蓑浦,我绝对没有说谎。你误会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可能杀人的。” “那,为什么那个可怕的老头会在你家附近出现?那是初代小姐见过的老头。那个老头出现后没多久,初代小姐就被杀了。还有,为什么深山木先生被杀的那天,你也在同一个地点出现?还露出那种让人生疑的神态。你为什么出入莺谷的曲马团?..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对曲马团有兴趣。你为什么买那个景泰蓝花瓶?那个花瓶与初代小姐的事件有关,这我可是一清二楚的。还有,还有……” 我发了疯似的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话一说完,我一脸苍白,由于过分激动,就像疟疾发作似的猛烈哆嗦起来。 诸户急忙绕到我旁边,就像要和我共坐一张椅子似的,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肩膀,嘴巴凑近我耳边,温柔地对我呢喃: “有太多事碰巧凑在一起。难怪你会怀疑我,可是这些不可思议的巧合,都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要是我早一点儿向你坦承,然后与你一起同心协力解决这件事情就好了。我呢,蓑浦,也像你和深山木先生那样,正独自研究着这些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是出于对你的歉疚呀。我和杀人事件当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我向初代小姐求婚,让你痛苦了。不仅如此,初代小姐还死了,这让我觉得你实在是太可怜了。我心想至少要找出凶手,好安慰你的心。不仅如此,初代小姐的母亲被冠上莫须有的嫌疑,被抓到检事局去了。她被怀疑的理由之一,就是因为结婚问题与女儿发生口角。换言之,等于是我间接使她母亲成了嫌疑犯。所以就这一点来说,我也有找出凶手的责任,以洗刷她的嫌疑。可是,如今这个理由不成立了。你应该也知道,初代小姐的母亲因为证据不足,已经平安无事地获释返家了。昨天初代小姐的母亲还来过这里,告诉我这件事。”99lib? 但是疑虑重重的我,不肯就这么相信他那看似诚恳而且温柔无比的解释。惭愧的是,我在诸户的怀里,表现得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事后回想,这一方面是为了掩饰我在人前大声哭泣的羞耻,另一方面,虽然没意识到,但对如此深爱着我的诸户,我对他其实是有一丝依赖的。 “你竟然会做一些侦探才会做的事,我不相信。” “这话奇怪了,你是说我不懂怎么做侦探吗?”诸户看到我略微平静下来,似乎稍微放下了心,“别看我这样,或许我还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名侦探。我也大致学过法医学,而且……啊,对了,告诉你这件事,你就会相信我了吧。你刚才说这只花瓶与杀人事件有关,真是明察秋毫。这是你自己发现的,还是深山木先生告诉你的?但你似乎还不知道它与事件有什么样的关联。重点不在于你眼前的这只花瓶,而是与它成对的另一只。喏,就是初代小姐命案发生那天,有人从那家旧货店买走的另一只花瓶。你了解了吗?那么,我买下的这只花瓶,岂非证明我不是凶手而是侦探的最好证据吗?换言之,我把它买来,是为了仔细调查这只花瓶的特点。” 听到这里,我心里朦朦胧胧地浮现听诸户解释的念头。要说他的话都是假的,那他说得也太煞有介事了。 “如果这是真的,我得向你道歉。”我忍着极度的困窘说,“可是你真的做了侦探才会做的事情吗?那你发现什么了吗?” “嗯,我有重大发现。”诸户的语气带着骄傲,“如果我的猜测没错,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我随时都能够把凶手扭送给警方。但遗憾的是,他为何要犯下这两起杀人案,理由完全不明。” “咦?两起杀人?”我忘了尴尬,吃惊地反问,“那么杀了深山木先生的凶手,果然也是同一个人咯?” “我认为是这样的。如果我猜得没错,这真是一桩前所未闻的怪事。根本没办法让人信服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事。” “那么请你告诉我,那家伙怎么潜入那个没有出入口的密闭屋子?他如何在众目睽睽下,不着痕迹地杀掉一个人?” “恩,说起来确实十分吓人。以常识来看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犯罪,凶手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这是事件中最令人恐惧的一点。乍看之下不可能的事,怎么会成为可能呢?研究这个案子的人,首先应该着眼于这一点,这是破解案件谜团的出发点。” 我等不及听他说明,性急地跳到下一个阶段的问题上: “凶手到底是谁?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你大概知道吧,只是有点儿难以想象。” 啊,诸户道雄究竟会说出什么话来?现在我已经能隐约猜出他会说出的话了。那个怪老人究竟是何许人物?为什么会拜访诸户家?现在又藏在什么地方?诸户出现在曲马团的小门门口,又是为了什么?景泰蓝花瓶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如今诸户的嫌疑已完全洗清,但越是相信他,我越是不由得感觉到各种纷乱的疑问如云雾般涌到我的脑海中。 十四、盲点的作用 局面俄然一变。 由于我在前文中陈述的种种理由,我认定诸户道雄必定与这场犯罪事件有关,因此前往他家逼问,然而与他交谈之后,没想到他非但不是凶手,还与亡故的深山木幸吉相同,是一个业余侦探。 不仅如此,诸户还说他已经知道这桩案件的凶手是谁,甚至正准备告诉我。深山木生前那敏锐的侦探能力已令我惊叹不已,没想到此时又出现一个更优于深山木的名侦探,我不由得益发吃惊了。我和诸户交往的时间不短,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行为诡异的解剖学者,可说是极端古怪的人物,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还具备优秀的侦探才能。形势的意外逆转,令我惊诧万分。 至今为止,就如同各位读者一样,对当时的我来说,诸户道雄也是个全然神秘的人物。他异于世间普通人,从事的研究极为特异(详细的内容,以后还有机会说明),又是个同性恋,或许是这些使得他看起来十分神秘,但似乎也不全然只因为这样。表面上他看起来是个善人,骨子里却潜藏着不可思议的邪恶。总觉得他的周遭笼罩着一股氤氲不去的诡异妖气。再者,他以业余侦探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实在是太过于突然,使得我一时无法完全相信他的话。 尽管如此,他具备只有侦探才有的无懈可击的推理能力。此外,他的表情和言谈之间处处流露出良善的人性,尽管我心底仍然留有一丝疑念,却忍不住相信他的话,按照他的意见行事。 “你说我也认识?这太奇怪了。我完全不了解。快告诉我吧。”我再次追问。 “一股脑儿告诉你答案,或许你无法理解,所以尽管有些麻烦,还是请你耐心地听我陈述前因后果吧。那也是我做了侦探后付出的种种努力。不过也并非什么大冒险,或四处走访的过程中搜集到的信息。”现在的诸户已经恢复冷静自持了。 “嗯,我洗耳恭听。” “这两宗杀人命案,每一宗乍看之下都不可能。一宗发生在密闭的室内,凶手怎么自由出入?另一宗则发生在光天化日的众目睽睽下,几乎没人目击到凶手,这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不可能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因此这两个案子,针对这‘不可能’本身加以细细排查,是最为必要的吧。只要看清楚不可能的内在,或许就能看到隐藏其中意外无趣的魔术机关。”诸户也用了魔术这个词。我想起深山木过去曾经使用过相同的比喻,于是对诸户的判断相信了几分。 “这真的十分荒谬(深山木也说过一样的话)。这个推断实在是荒谬,我也不相信。只有一次的话,我是不会相信的,但是同样的手法又发生在深山木先生的事件中,这使得我确定了自己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之所以说荒谬,是因为欺瞒的手法就像骗孩子一样。想出这个手法的人真是胆大包天,同时不能否认点子本身的出类拔萃。由此可以肯定,凶手在障眼法的包裹下是非常安全的。该怎么说才好?这个事件中隐藏着人类思维无法想象的丑恶及残忍的兽性。乍看之下十分荒谬,但如果没有非人的恶魔智慧,实在无法构思出这种犯罪。”诸户有些激动,状似愤恨地说着,不过说到这里,他暂时沉默下来,目光深深地望入我的眼睛里。此时,我感觉他的眼中失去了平常那种溺爱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恐怖。我肯定也被他影响了,心里一下子被恐惧淹没了。 “我是这么想的。初代小姐的情况,就像每个人看到的,死于一个凶手完全无法自由出入的密室。每道门窗都从里面上了锁,不是凶手杀人之后还待在屋子内,就是凶手来自于家中。这也正是初代小姐的母亲被当成嫌犯的理由,可就我掌握的信息来看,她母亲实在不可能是凶手或共犯。不管发生什么事,做母亲的都不可能杀害自己唯一的女儿。因此我便认定这个乍看之下‘不可能’的状况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肉眼发现不了的机关。” 听着诸户口气急切的说明,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没来由的怪异感。一开始我觉得疑惑,诸户道雄为什么会对初代小姐的事如此上心?是出于对失去恋人的我的同情吗?或者是因为他天生就喜欢侦探这个角色?可是总觉得不对劲。只因为这些理由,就让他如此沉迷吗?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这个谜团是后来才逐渐明朗的,但当时,不知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任这个隐隐约约的疑惑留存心间,既不问出来,也不打消。 “好比解一道复杂的代数问题,碰到一个怎么都解不开的问题。花了一整晚,也只是徒然写了好几张全是算式的草稿纸而已。于是我们的信念就开始摇摆:这肯定是个不可能解开的问题。但是偶然的灵光乍现,让我们获得了一个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相同问题的机会,谜题轻而易举地解开了。先前之所以解不开,可以说是被下了咒语,是被思考的盲点困住了。我认为初代小姐的事情也一样,有必要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去审视。在那种情况下,没有出入口,指的是没有通往屋外的出入口。门窗完全紧闭,庭院的地面和阁楼上都没有脚印留下,地板底下也贴着铁丝网,外面的东西进不去。换句话说,完全没有可以从外面进入的常规入口,就是这个‘从外面’进入的想法在作祟。凶手是从外面侵入,又逃出外面的先入为主的想法影响了众人的判断。” 学者诸户的说明中夹杂着大量学术词汇,再加上他吊人胃口的说话方式。我仿佛依稀了解他的意思,又仿佛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愣在原地,却又兴致勃勃地听得入迷。 “那么,如果不是从外面,凶手究竟是从哪里进去的呢?里面只有被害人和母亲而已。如果我说凶手不是从外面进去的,一定会有人反问:那么你的意思是凶手果然是母亲?这么一来,又回到原点了。其实很简单的,关键点就在日式建筑。喏,你还记得吗?初代小姐的家和邻居家是相连着的,并非独立的一栋。只有那两栋屋子是平房,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对吧?” 诸户露出难解的笑容看着我。 “那么,你是说凶手是从隔壁进入,又从隔壁逃走的吗?”我吃惊地问。 “从我们掌握的证据来看,这是唯一的可能。连成一栋的日式建筑,一般情况下,阁楼和檐廊也是相连的。我总是想,那种长屋建筑,就算再怎么小心门户也没用,真是好笑呢,光是小心谨慎前后门的门锁,却完全忽视阁楼和檐廊的通道,日本人真是盲目乐天呀。” “可是,”我再也按捺不住源源不断的疑问,“隔壁住的是善良的旧货店老夫妇,而且你应该也听说了,那天早上初代小姐的尸体被发现后,隔壁住户就被周围的人吵醒了。在那之前,那一家的门窗也是紧紧上锁的。还有,老人开门的时候,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围观,后来那家旧货店几乎成了接待室,应该没有让凶手逃脱的空间,而且我实在不认为那两位老人会是藏匿凶手的共犯。” “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还有,可以进一步确定的是,如果穿过阁楼,那阁楼上的灰尘应该会留下脚印之类的痕迹,但警方调查之后,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另外,檐廊底下也都贴了铁丝网,没办法通过不是吗?凶手总不可能敲破地板,掀开榻榻米进去吧。” “没错。可是,还有更好的通路。它一直招呼人们从那儿通过,那条通路极为普通,却也因此一直没被注意到。” “除了阁楼和檐廊底下以外的地方吗?总不会是墙壁通道吧?” “不,不能延续那样的思路。那个通道可以不必打破墙壁、掀开地板,或是需要任何破坏性的举动,从那边经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爱伦·坡有篇小说叫《失窃的信》,你读过吗?有个聪明的男子藏了一封信,他认为最聪明的藏法就是不藏,便将它随手塞在墙上的信插里,警察翻遍了整间屋子,竟怎么都找不到信。换个角度来说,每个人都知道的、异常显眼的地方,在犯罪等场合,.反而会被人忽略,不会被注意到。用我的说法,就是盲点在起作用。初代小姐的事件也是如此,说起来真是好笑,怎么会想不到那么显而易见的地方呢?但这也是先前说的窃贼‘自外面’入侵的观念作祟所致。只要换成‘敌人来自内部’来思考,马上就可以发现了。” “我还是不懂。到底是从哪里出入的?” 我觉得仿佛被对方耍着玩似的,感觉有些不快。 “喏,长屋99lib?的房子有个特点,厨房的地板下都安着个约三尺见方的拉板。喏,就是存放木炭和柴薪的地方。那块拉板空间通常都不打隔断,而是直通到檐廊底下。一般人不会想到会有窃贼从这个地方进入房子内部,所以谨慎的人就算在通往户外的地方贴上铁丝网,也唯有那个地方,不会特地上锁。” “那么,杀了初代小姐的人就是通过那块拉板出入的吗?” “我去了那个住宅几次,确定厨房有拉板,而且底下没有区隔,直通所有的檐廊。换言之,可以推断凶手是从隔壁的旧货店厨房的拉板进去,穿过檐廊底下,再从初代小姐家的拉板潜入,并以相同的方法逃走的。” 这个方法,轻易地解开了原先看起来神秘无比的初代命案的谜团关键点。诸户这番有条理的推理尽管令我佩服万分,可是仔细想想,就算解决了出入口的问题,仍然有许多重要谜团未解。旧货店的老主人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凶手?凶手怎么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安然逃走?凶手究竟是什么人?诸户说凶手是我认识的人,那到底是谁?诸户那拐弯抹角的说法,使得我忍不住烦躁起来。 十五、魔法之壶 “嗳,你就耐心点儿听我说吧。我都愿意帮你为初代小姐和深山木先生找出凶手报仇了,你就让我按部就班地陈述我的想法,再提出你的意见。因为我的推测也并非完全不可动摇的结论呀。” 诸户制止我连珠炮似的发问,仿佛在进行他的专门学术演讲似的,接下来的陈述依旧是有条不紊的。 “你的疑问,后来我也向附近的邻居打听过了。当时的状况,凶手不可能避开旧货店的老板或看热闹的人群逃跑。旧货店老板打开门锁的时候,街坊邻居已经把路口挤得水泄不通了。所以就算凶手穿过檐廊底下,经旧货店的厨房拉板去店面或后门,都不可能避开老板夫妇或看热闹的人的目光而离开屋子。他是怎么克服这个难题的?我这个业余侦探在这里遭遇了思维‘瓶颈’。里头有机关,一定有什么类似厨房拉板、不易被普通人一眼看穿的诡计。你大概知道吧,我三番两次去初代小姐家附近,向邻近的人打听。然后我忽然想到,那件事发生之后,有没有什么东西从那家旧货店被带走?隔壁是个做生意的小铺,店面陈列着各种商品,我就是怀疑其中的商品被带走了,于..是我调查一番,杀人事件发生的早上,在警察进行侦讯的种种混乱当中,有人买走了和这只花瓶成对的另一只。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大件物品售出。我算准了这只花瓶一定有问题。” “深山木先生也说了同样的话。可是,我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意义。”我忍不住插嘴。 “没错,我也不了解。可是我就是觉得可疑。至于为什么,因为就在事件发生的前一晚,有个客人付钱预定了那只花瓶,把物品仔细用布巾包好之后才回去的,第二天一大早再专人前来扛走,时间上太凑巧了,还挺值得深思的。” “凶手总不可能躲在花瓶里面吧?” “不,你大概不会相信,我有理由相信有人躲在花瓶里面。” “咦?躲在花瓶里面?别开玩笑了。这高度顶多才两尺四五寸,直径最宽的地方顶多也才一尺多。而且你看看这开口,连我的头都钻不过去。还说什么可以装进一个成年人,又不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壶。” 我走到放在房间角落的花瓶边上,测量瓶子的直径和高度,再把结果告诉诸户,由于实在太荒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魔法之壶。没错,或许这就是魔法之壶。不管是谁——一开始就连我都想不到这个花瓶能够装进去一个人。然而真的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我有理由推测确实有人藏在里面。为了方便研究,我买下了落单的花瓶,但怎么都想不透。就在我还没有想出个眉目的时候,发生了第二宗杀人事件。深山木被杀的那天,我碰巧有事去了镰仓,中途还看到了你,便忍不住跟着你去了海边,结果不期然碰上了第二宗杀人事件。关于那个案子,我做了种种研究。事前,我已经知道深山木先生正在侦查初代小姐的命案,但深山木先生竟惨遭杀害,而且是被跟初代小姐同样神秘的手法除掉,因此我便猜测这两个案子或许有什么关联。于是我做了一个假设——只是假设,找到确实的证据前,很有可能被当成是胡思乱想。可这个假设是唯一的可能,不管套上这一连串事件的任何一个环节,都完全契合,因此我认为这个假设是可以信任的。” 由于醉意与兴奋,诸户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他一遍遍舔他干燥的嘴唇,口气渐渐变得像在演讲,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这里我们先暂且放下初代小姐的命案,从第二宗杀人命案说起,这样比较容易理解。因为我的推理就是遵循这样的顺序。深山木先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害了,不知凶手是谁,不知凶手什么时候动的手。光是他身边,就围着好几个人,而且他们一直注视着他,你也是其中之一吧。除此之外,那片沙滩还有上百名群众来来往往。尤其深山木先生的身边还有四名孩童围着他玩耍。然而他们都没有看见凶手,这岂不是前所未见的怪事吗?根本是超越自然的状况,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被害人的胸口插着一把短刀,既然有这个不动如山的事实,就非有凶手不可。凶手是怎么完成这桩不可能的任务的?我假设了各种状况。可是不管怎么大胆想象,除了两种情况以外,杀人事件都完全不可能成立。这两种情况,一个是深山木先生出于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自杀了,另一个假设非常惊人,亦即当时围在他身边玩耍的孩子之一——也就是那些连十岁都不到的天真孩童,假装正在玩沙子,趁机杀害了深山木先生。当时的四名儿童,他们为了埋住深山木先生,都各自专心地从不同的方向把沙子拨弄到他身上,因此其中一人要不被其他孩童发现,借着盖沙,将藏在身上的刀子刺进深山木先生的胸口,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深山木先生自己也因为对方是孩子,直到被刀子刺中之前,应该都没有丝毫提防,而被刺中之后,估计连出声的机会也没有。接下来,凶手继续若无其事地从上面盖沙子,好藏住血迹和凶器。” 诸户这番疯狂的推理让我大为吃惊,我盯着他的脸,忍不住出神了。 “这两种情况当中,深山木先生自杀的假设,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都不成立。即使看起来非常难以想象,除了认定凶手就是那四名孩童之一以外,找不到其他可以解释的方法。而且一旦采用这个解释,两宗杀人案的种种疑问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乍看之下不可能的事,全都变得可能了。我说的就是你所谓的‘魔法之壶’。人要躲进那只小花瓶里,除了借助恶魔的神通,否则应该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个结论,也是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固化了,一般我们总是迷信杀人凶手就是犯罪学书籍插图上画的那样,一脸横肉、体形彪悍的壮年男性,思维自动过滤年幼的孩童,觉得孩子杀人是完全不可能的。在这次的事件中,凶手披着儿童这个隐身衣,让我们的思考产生盲点。可是一旦把孩子放到杀人凶手的位置上,花瓶之谜就立刻解开了。那只花瓶虽然小,但十岁的孩童或许可以躲得进去。只要用大布巾包起来,就看不见花瓶内部。孩子也可以从布巾打结的开口处出入,躲进去之后,再从里面整理好开口,使它遮住花瓶口就行了。魔法不在花瓶本身,而在于躲藏在里面的人。” 诸户的推理有条不紊,一环扣一环,展开得极为巧妙。但是我听到这里,仍然有些不服。或许是我的情绪显露在脸上,诸户盯着我,继续说了下去: “初代小姐的命案中,除了凶手的出入路径不明以外,还有一个重大的疑问,对吧?你该不会忘了吧,也就是凶手为什么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仍然执意拿走巧克力盒。关于这一点,如果假设凶手是个十岁的孩童,拿走巧克力盒也就能理解了。因为对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装在美丽盒子里的巧克力,是比钻石戒指或珍珠首饰更具吸引力的物品。” “我无法理解,”听到这里,我实在无法不插嘴,“一个还想着要巧克力的天真幼童,怎么可能去杀害无辜的人,而且还杀了两个?糖果与杀人,这个对照岂不是太滑稽了?你怎么能够要求那样一个孩子具备在这场犯罪中呈现出来的极端的残忍性,细致机密的准备、精彩的机智以及行凶时的狠和准?你的想法,根本是穿凿附会的妄想吧?” “那是因为你把孩童当成这场杀人案的策划者,才会觉得古怪。这场犯罪当然不是孩子策划出来的,这背后潜藏着其他人的意志,隐藏着真正的恶魔,孩子只是被训练成一个相当得力的机械助手罢了。这是多么奇特又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计划啊。没有人会怀疑十岁的孩童就是凶手,就算真相败露了,孩童也不会受到和成人一样的惩罚。就像扒 624b." >手组织会利用天真无邪的少年,训练他们成为真正的扒手,这可以说是把同样的想法运用到极致吧。而且正因为是孩童,他可以藏进花瓶里面安全地让人搬运出来,也可以使小心谨慎的深山木先生疏忽大意。或许你会说,就算受到再好的训练,会执著于巧克力的天真孩童,真的有可能下手杀人吗?但儿童研究学者都知道,与成人相比,其实儿童残忍得让人意外。比如活生生地剥下青蛙的皮,或将蛇蹂躏得半死不活,乐在其中,这都是无法引起成人共鸣的儿童独特的兴趣。而这些杀害是无须理由的。根据进化论的解释,儿童象征人类的原始时代,比成人更加野蛮残忍。挑选这样的儿童作为杀人机械,幕后真凶的邪恶智慧,实在令人惊愕。或许你认为十来岁的儿童不管再怎么训练,都无法变成那样一个手段残忍、技艺高招的杀人凶犯。没错,非常困难。这个孩子必须无声无息地穿过檐廊底下,从拉板潜入初代小姐的房间,迅速且正确无比地刺穿她的心脏,使她甚至没有机会喊叫,然后再次回到旧货店,蜷缩在花瓶憋屈的空间里忍耐一整晚。此外,他还必须在海边,一边与三名陌生的孩童玩耍,一边趁着那些孩童不注意,刺杀深山木先生。十岁的孩童真能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吗?就算真办得到,接下来他又能严守秘密不向任何人透露半点口风吗?这样的怀疑是理所当然的。可是,这都是正常状态下的想法罢了,他们不知道训练的效果有多惊人,只有不知道世上存在着超越常识的怪事的人才会说这样的话。中国的杂技师不就可以训练五六岁的孩子,让他们弯曲身子把头从胯下伸出来吗?查利涅的杂技师,不就能够教导不满十岁的幼童,在三丈高的空中,像鸟儿般从一个秋千荡到另一个秋千上吗?假设这里有一个邪恶至极的人,如果他不择手段,又怎么能断言他无法让一个十岁的孩童习得杀人的秘技呢?另外,说谎也是一样的。被乞丐雇用的幼儿为了引起路人的同情,是多么巧妙地假装贫穷又是多么逼真地让自己看起来就是站在一旁的乞丐的孩子?你看过那些令人惊叹的年幼孩童的演技吗?通过训练,儿童的能力绝对不逊于成人。” 听到诸户的说明,我觉得他说的合情合理,但我一时仍然不愿相信竟然会有人残忍恶毒、丧心病狂到教唆天真无邪的孩子进行血腥的杀人。我固执地认为还有抗辩的余地。我就像挣扎着想逃离噩梦的人一般,失焦的眼神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诸户一闭上嘴巴,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对于习惯待在热闹地方的我来说,这个房间就像个诡谲的异次元空间,由于天气酷热,每一道窗户都打开了一条缝,却完全没有风,屋外的暗夜仿佛某种漆黑的、厚不可测的墙壁。 我望向那个花瓶。一想到有个少年杀人狂,一整个晚上都藏身在这样一个花瓶当中,心中就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同时,我也尽力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否定诸户这番不祥的推测。然后,就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花瓶的时候,我忽地发现一件事,立刻用开朗的声音这么反驳说: “这个花瓶和我在海边看到的四名孩童的身形相比较,怎么看都不像能把其中任何一个人藏下的,让他们躲进大小只有二尺四五寸的壶里,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蹲在里面,也太窄了,再说,它的口径这么小,就算是再怎么瘦小的孩子,也不可能钻得进去吧?” “我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想法。我甚至找来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要他试着进去一下。结果不出所料,那个孩子没办法钻进去,但是如果只考虑容积,我确定如果孩子的躯体能像橡皮一样随意弯折的话,就绝对进得去。不过人类的手脚和躯体没办法像橡皮一样自由伸缩,因此无法完全藏进去。然后,就在看着那个孩子拼命尝试当中,我想起一件奇事,是我在许久以前听人说的。有个逃狱的高手,只要有可以让他的头出入的隙缝,他的身体就可以随意弯曲——诚然,这当中似乎有什么特别的秘技——全身都能从那个小洞中钻出来。既然那么难办的事都办得到,这个花瓶口比十岁孩童的头围更大,里面的空间也十分宽敞,于是我认为有些儿童想躲进这里面,并非全然不可能。那么,是哪一类儿童呢?我随即联想到杂技师儿童,他们从小就天天喝醋,全身的筋骨、关节能够像水母一样自由自在地扭曲。说到杂技师,我曾经看到过一场与这次的事件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表演。那是一种足艺表演,表演者脚上顶只巨大的壶,壶里装进一个孩子,双脚踩着壶转,你看过吧?钻进壶里的孩子,在壶里把身子扭成各种形状,缩得像颗球一样。他们的身体非常柔软,身体可以以腰部为基点折成两半,头夹在双膝之间。如果是能够表演这种技艺的孩子,想要藏在这只花瓶里,应该不是多难的事。或许凶手恰好就认识这样一个孩子,才会设计出花瓶这个障眼法。我发现了这一点后,因为朋友当中有个非常喜欢看杂技的人,便去请教他,得知莺谷附近恰好有曲马团停驻,那里也表演相同的足艺。” 听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我一见到诸户,他就说有个小朋友客人,指的大概就是那个曲马团的少年杂技师,而我早先之所以在莺谷看见诸户,其实是他为了确定孩子的长相而去拜访的。 “于是我立即前往那.个曲马团观演,看见表演足艺的孩子似乎就是镰仓海边的四个孩子之一。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无法断定,但总觉得非把这孩子调查一番不可。我找的那个孩子之前一直待在东京,这也和那四个孩子当中只有一个人是从东京前来海水浴场这一点相符。可是如果随便出手,引起对方警戒,反而可能让真凶逃了,于是我采取了非常迂回的方法,我利用自己的职业便利,把孩子单独带出来。也就是以医学者的身份提出要求,说要调查杂技师儿童畸形发育的生理状态,向他们借用孩子一晚。为了达到目的,我收买了管理巡回艺人的头儿,通过他塞了一大笔钱给杂技团长,并和孩子约定会买许多他喜欢的巧克力给他,费了好大一番工夫。”诸户说着,打开摆在窗边小桌的纸包,里面装了三四个美丽的巧克力罐与纸盒,“今晚我总算达成目的,把杂技少年单独带到这里来了。我说的餐厅里的客人,就是那个孩子。不过他才刚到,我还没问他话,也不清楚他是否就是海边的那个孩子。这下正好,你和我一起调查吧。你应该记得孩子的长相,而且我们也可以当场确定,看看他能不能钻进这只花瓶里面。” 诸户说完站了起来,带我到餐厅去。诸户的推理看似不合理,但是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实际上,我对他那虽然复杂无比其实秩序井然的长篇大论打从心底信服,已经完全打消了提出异议的念头。我们站了起来,来到走廊上。 十六、少年杂技师 我一眼就认出那就是镰仓海边的孩子之一。我向诸户打了个暗号,告诉他这件事。他状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在孩子身旁坐下。我也隔着餐桌坐下来。那个时候,孩子刚用完饭,正在看书生拿给他的图片杂志,他注意到我们,只是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孩子穿着肮脏的小仓水手服,嘴巴不停地蠕动着。那副长相,乍看之下犹如白痴,细看之下却觉得他心底深处似乎隐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凶残。 “这孩子艺名叫友之助,据说已经十二岁了,由于发育不良,个子矮小,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而且他没有接受过义务教育,言语幼稚,也不识字。不过他本领高强,行动犹如松鼠般敏捷,算是智能发育迟缓的低能儿吧。可是他的运动本领和言语能力间有一种异样的反其向而 884c." >行的意味。虽然极端缺乏常识,但却对犯罪有一种畸形的无师自通,可能是所谓的先天罪犯型儿童。目前不管问他什么,他的回答都是暧昧不明的,他的表情似乎在告诉我们他听不懂我们的话。” 诸户介绍了些背景信息给我,而后转向少年杂技师友之助。 “你之前去了镰仓的海水浴场对吧?那个时候,这位叔叔就在你附近,你记得吗?” “不知道。我没去过什么海水浴场。” 友之助翻着白眼斜了诸户一眼,粗鲁地应道。 “怎么可能不记得?喏,和你们埋沙子玩的胖叔叔被杀了,乱成一团,不是吗?你知道这件事吧?” “我才不知道。我要回去了。” 友之助露出生气的表情,猛地站起来,一副马上要离开的态度。 “别胡说了,这地方那么远,你一个人回不去的。你不知道路。” “我知道,不知道就问大人,我还独自走过十里路呢。” 诸户苦笑着,想了一会儿,命令书生把花瓶和巧克力拿过来。 “叔叔给你好东西,你再待一会儿吧。你最喜欢什么?” “巧克力。” 友之助站着,老实地回答,只不过声音听起来还带着怒气。 “巧克力是吧,这里有很多巧克力,你不想要吗?不想要就回去吧。回去的话,就不给你了。” 孩子看着那一大包巧克力,瞬间眉开眼笑了起来,却倔强地不肯说要。不过他倒是坐回原来的椅子上了,默默地瞪着诸户。 “看看这个,你很想要吧?我会给你的,不过你得听叔叔的话。看到这只花瓶了吧,很漂亮,对不对?你也见过一模一样的花瓶,对吧?” “没有。” “没有?你真倔。好吧,先不说这个。不过,这只花瓶和你平常钻进去表演足艺的壶,你觉得哪个比较大?这花瓶还是小一些的,对吧?你钻得进去吗?就算你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钻得进去,没错吧?” 就算诸户这么说,孩子依旧不吭声,于是诸户继续说下去: “怎么样,你试试看?我准备了奖品,如果你钻得进去,我就给你一盒巧克力,你可以在这里吃。不过,遗憾的是你肯定钻不进去的。” “我要是钻进去的话,你真的会给我?” 不管怎么说,友之助还只是个孩子,他终于落入了诸户的圈套。 他迅速走近景泰蓝花瓶,双手扶住边缘,往上一跃,轻巧地跳到花瓶牵牛花状的开口上。然后先放进一只脚,另一只脚举到腰部弯成两段,臀部不断扭动,以不可思议的灵巧钻进了花瓶里。头部隐没之后,他高举的双手依然在空中挣动,不过没多久也消失了。真是不可思议的绝技!从上往下一看,孩子黑色的头就像瓶栓似的,塞满了整个花瓶口。 “厉害厉害,已经可以了。我给你奖品,快出来吧。” 出来比进去稍难一些,费了一点儿工夫。头和肩膀轻易地就挣出来了,不过要把弯起来的腿和臀部拔出来,还是挺辛苦的。友之助穿出花瓶后,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跳到地板上后,并没有催促索要奖品,而是一声不吭地木立原地,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们。 “这个给你,不用客气,吃吧。” 诸户把盒装巧克力递过去,孩子一把抢下,粗鲁地扯下盖子,剥开其中一颗的锡箔纸,扔到嘴里,吃得津津有味。然后他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舔嘴咂舌,贪婪地盯着诸户拿在手里、包装得最美丽的三盒巧克力。他对自己只拿到的包装粗糙的奖品,极为不满。从这些迹象来看,巧克力和包装容器对他有着非比寻常的吸引力。 诸户让他坐到自己膝上,抚摸着他的头说: “好吃吗?真是个乖孩子。不过你吃的巧克力只是普通的巧克力。装在这盒金色罐子里的巧克力,比你刚才的奖品更要漂亮十倍、美味十倍。喏,你看看,这罐子多精致啊,简直就像阳光。我也想把这?个给你,不过你得告诉我真话才行。如果你不老实回答我问你的问题,就不能给你了,明白吗?” 诸户就像催眠师开始催眠,一字一句地告诉孩子。友之助以惊人的速度接二连三地剥开锡箔纸,七手八脚地把巧克力塞满一嘴,他也不离开诸户膝盖,乐得七荤八素,只不住点头。 “这只花瓶和巢鸭旧货店店头的花瓶,形状和花纹都相同,对吧?你该不会忘了吧?那天晚上你躲在这里面,半夜偷偷溜出来,穿过檐廊底到隔壁屋子里去了。你在那里做了什么?你把短刀刺进一个熟睡的人的胸口,对吧?难道你忘了吗?那个人的枕边不是也摆着一罐美丽的盒装巧克力吗?你把它带回去了对不对?你记得当时你刺死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喏,回答我。” “是个漂亮的姐姐。有人交代我不可以忘记她的脸。” “很好,很好,就这么回答。然后,你刚才说你没去过镰仓的海边,那是骗人的吧?你也用短刀刺进了埋在沙里的那个叔叔的胸口,对吧?” 友之助依然故我,沉迷于吃巧克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却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极为害怕的表情。然后他突然扔下吃到一半的巧克力盒,作势欲跳下诸户的膝盖。 “用不着怕。我们是你师傅的朋友。就算你告诉我们真话,也不要紧的?”诸户急忙制止他说。 “不是师傅,是‘阿爸’。你是‘阿爸’的朋友吗?我怕死‘阿爸’了。你要替我保密啊,好不好?” “你不用担心,没事的。喏,再回答一个问题就好,你要回答叔叔的问题啊。‘阿爸’现在在哪里?还有,‘阿爸’叫什么名字?你总不会忘了吧?” “开玩笑,我怎么会忘记‘阿爸’的名字?” “那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呢?叔叔突然忘记了。喏,告诉我吧,只要说出来,这盒像太阳公公一样耀眼的巧克力就是你的了。” 巧克力盒对这个孩子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他像中了魔,就像成年人无法抗拒一座金山就在眼前的>诱惑,他露出不顾一切的神情,几乎被这盒巧克力迷得忘乎所以。就在他要开口回答诸户问题的一刹那,响起了一道异样尖锐的声响,诸户“啊”地大叫一声,推开孩子,躲了开去。眼前的友之助已经倒在地毯上,他白色的水手服胸口就像被一瓶打翻的红墨水浸润过一般,被染得一片鲜红。 “蓑浦,危险!是手枪!” 诸户叫道,猛地把我推到房间的角落里去。不过我们提防的第二发子弹并没有射过来。整整一分钟,我们沉默着呆立在原地。 为了堵住少年的嘴,有人在窗户外头的黑暗中开了一枪。不用说,是对友之助即将坦白的内容感到危险的人下的手。或许就是友之助所谓的“阿爸”也说不定。 “通知警察吧。” 诸户想到这件事,一溜烟跑出房间,没多久,书房便传来他打电话通知附近警察署的说话声。 我听着诸户的声音,杵在原地,脑海里忽地浮现刚才见到的那个诡异的、背驼成四十五度角的怪老人。 十七、乃木将军的秘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但对方有枪,而且我们也明白那并非单纯的威胁,我们没有追捕凶手,我、书生还有阿婆都吓得脸色发青,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房间里跑出来,聚到诸户正打电话报警的书房。 只有诸户勇敢许多,他一打完电话,立刻跑到玄关,大声呼叫书生的名字,命令他准备提灯。如此一来,我也不能呆立不动,我协助书生准备了两盏提灯,追向跑出门外的诸户,但由于今晚是个无月之夜,光线不佳,完全看不出凶手逃往哪个方向。后来我们心想或许凶手还潜伏在庭院里,于是借着提灯微弱的光线大略寻找了一下,但不管是树丛里还是建筑物的角落,都找不到半个人影。当然,凶手一定是趁着我们打电话、准备提灯,忙乱的时候逃远了。我们束手无策,只能等待巡查到来。 一会儿之后,几名辖区警署的警官赶到了,不过他们徒步穿过乡间小径,这一来已然浪费了不少时间,即使立即前往追捕凶手,希望也十分渺茫了。就算打电话到附近的电车车站通缉,也为时已晚。 最先抵达的警察检验了友之助的尸体、仔细搜查庭院,没多久,法院和警视厅的人也陆续赶到了,讯问了我们许多问题。情非得已,我们只能坦白一切内情。于是,我们遭到非常严厉的训斥,责怪我们不及时报警的同时,还被批评擅作主张,以至于接下来三番两次被传唤,一样的问题被问过无数遍。不必说,通过我们的陈述,这桩怪事警方也告诉了莺谷的曲马团,有人前来领回尸体,但曲马团说他们完全没有线索。 诸户也不得不将他异想天开的推理——少年杂技师友之助是两宗命案的凶手——告诉警方,警方似乎也搜查了曲马团,对团内人员进行了严格的讯问,但是没找到半个可疑人物,没多久,曲马团便中止了莺谷的表演,迁往乡下地方演出,之后警方对于曲马团的怀疑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此外,由于我的陈述,警方也知道了那个看起来年逾八十的怪老人,不过无论警方怎么搜索,都找不到这样一个老人。 十岁的天真少年犯下两宗杀人凶案,八十岁的蹒跚老人使用最新式的勃朗宁手枪射杀了那名少年,这样的推理乍看之下太过于荒唐无稽,似乎无法让因循保守的当局接受。这一方面可能也是因为诸户尽管身为帝国大学的毕业生,却不做官,也不经营事业,而是埋首于千奇百怪的研究,至于我,又是个为爱疯狂的文学青年,所以警方似乎将我们归类为某种妄想狂——沉迷于复仇及犯罪的怪胎。虽然或许是我多心,不过感觉上连诸户那番井然有序的推理都被警方当成了妄想狂的胡思乱想,得不到严肃对待。(靠着巧克力骗来的十岁幼童的坦白,警察根本不当一回事。)换句话说,警方似乎依着他们自己的思路追捕凶bbr>.99lib.手,可是结果连个嫌疑犯都找不到,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在曲马团的索赔要求下,诸户支付了一大笔有点儿类似于奠仪的赔偿金,还被警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这还不算,还被当成了侦探狂。和这件事沾上边,诸户真是吃尽了苦头。可是他却没有因此消沉,看起来反而更加热衷了。 不仅如此,就像警方不相信诸户臆想症的推理,诸户也不把他们的见解当回事,因为警方对命案的分析太过于具体。证据就是,后来我曾将深山木幸吉恐吓信上记载的“物品”,以及我收到深山木寄给我断鼻的乃木将军像这件事告诉诸户,诸户在接受侦讯时只字未提,甚至还叮嘱我,叫我也不可以说出去。换言之,他似乎想靠一己之力,彻底调查这一连串事件。 至于当时的心情,我对杀害初代凶手的复仇念头丝毫未减,但是另一方面,却也对事态越来越复杂而茫然失措。连续发生新的命案,案情不仅没有因此明朗,反而纠缠得更加复杂难解,这奇特的状况甚至令我感到恐惧。 此外,诸户道雄表现出来意想不到的热心,也是难以理解的谜团之一。我先前已经提过,就算他再怎么爱我,又或者对侦探破案有多大的兴趣,也不可能只因这两个理由就表现出这样的热心,我甚至怀疑其中是否有其他理由。 这一点姑且不论,少年惨死事件之后几天,我们周围混乱不已,再加上对隐在暗处的敌人的恐惧,惹得我们更加心神不宁。当然我还是时常前往拜访诸户,但我们的心情都不够平静,不能很好地商量善后对策。因此友之助遇害好几天之后,我们才谈论起接下来该采取的步骤。 这天我向公司请了假(事件之后,我几乎没去上班),前往诸户家,我们在书房商量,他的意见大致如下: “我不知道警方调查得怎么样了,但感觉不怎么值得信任。我认为这个案子超出了警方的常识。就让警方照着他们的思路调查,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研究吧。就像友之助只是真凶的傀儡,射杀友之助的歹徒或许也同样是傀儡之一,真凶完全隐身在迷雾之中。所以,只是漫无目的地寻找真凶,八成只会白费工夫。揪出真凶的捷径是厘清这三宗杀人命案背后潜藏着的动机,这一系列犯罪的深层原因到底是什么?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确定这些事。你说深山木先生被杀之前收到的恐吓信上,写着要他交出‘物品’的文字。对于凶手来说,恐怕这个‘物品’是再多人命都比不上的重要东西,就是为了得到它,才会发生数起杀人事件。杀害初代小姐和深山木先生,潜入你的房间翻箱倒柜,全都是为了这个‘物品’。杀害友之助,当然是为了不让真凶的名字曝光。话说回来,值得庆幸的是,那个‘物品’现在在我们手中。我对断鼻乃木将军的价值一无所知,总之他们说的‘物品’,肯定就是那个乃木将军石膏像。所以我们目前的要务,就是调查这尊来历不明、相貌古怪的石膏像。警方目前还不知道这个‘物品’的存在,或许我们可以因此立下大功也说不定。目前我们的住处已经被敌人知道了,十分危险,有必要寻找一处只有我们知道的侦探总部。其实,我已经在神田租了一间房。明天你用旧报纸把那个石膏像包好,尽量普通不显眼,以防万一,乘车去我说的地方。我会在那 8fb9." >边等你,咱们在那儿慢慢检查石膏像吧。” 用不着说,我立刻同意诸户的提议,第二天雇了一辆车,在约定的时间内到他告诉我的那个地址。那是位于神保町附近的学生街,在餐饮店杂乱并排的弯曲巷弄里,有一家老旧的餐厅,二楼有个六榻榻米大房间是对外出租的,诸户租的就是那里。我从后门爬上又陡又直的楼梯,看?99lib?到难得穿和服的诸户坐在赤褐色的榻榻米上,背对着墙上裸露着大片雨水痕迹的墙壁。显然,他正在等我。 “这里真脏。”我说,不禁皱起眉头。 “我是故意挑这种地方的。一楼是西餐厅,我们出入才不会引人注意,而且我想在这杂乱的学生街,也不容易被发现。” 诸户得意扬扬地说。 忽地,我想起上小学时常玩的侦探游戏。那不是一般的小偷游戏,而是和朋友带着本子和铅笔,趁着夜深人静到附近的街道四处潜行,故作神秘地抄下各家各户的门牌,暗中记下某一町的第几间住着什么人,感觉好似掌握了什么重大秘密似的,暗自窃喜。当时的伙伴非常喜欢这种带有秘密色彩的事,玩侦探游戏时,也因为把自己的小书房定位为侦探总部而得意不已,因此看到诸户现在设立所谓的“侦探总部”而得意扬扬,令我觉得三十岁的诸户好似当时那个喜好秘密的古怪少年,也觉得我们做的事就像孩子气的游戏。 尽管场面极为严肃,我却莫名地轻松起来。诸户的表情也神采飞扬的,表现出少有的孩子气的兴奋。年轻的我们,内心一隅确实因藏着秘密而兴奋,同时也享受冒险的心情。我和诸户的关系,不是只用单纯的朋友就能界定清楚的。诸户对我有种不可思议的爱恋,而我当然无法接受他对我的爱恋,但理智上是明白的。另外,他对我的爱并不会让我排斥。面对诸户时,我和他仿佛有一方成了异性,彼此间荡漾着甜蜜的气氛。或许是那种氛围,使得我们两人的侦探活动变得更加愉快。 总而言之,诸户从我手里接过石膏像,爱不释手地检视一番,不一会儿谜团就被他解开了,几乎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我事先已经知道石膏像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初代小姐没有这种东西,却被杀了。初代小姐遇害时被偷的东西,除了巧克力以外,就只有手提包,但这座石膏像装不进手提包里。那么被偷的肯定是更小的东西。如果是小东西,就可以封进石膏像里。柯南·道尔有一篇小说《六座拿破仑半身像》,是一个把宝石藏在拿破仑石膏像里的故事。深山木先生一定是想起了这篇小说,于是把神秘的‘物品’藏在其中了。喏,拿破仑,乃木将军,这两者不是很容易联想在一起吗?我刚才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这座石膏像虽然脏得看不清原来的样貌,不过好像确实曾被剖成两半。这个地方还可以看到崭新的石膏细线。” 诸户说着,手指沾了沾唾液,摩擦石膏的某个部位,原来如此,底下确实有条接缝。 “把它打碎看看。” 话音刚落,诸户就把石膏像砸到柱子上。倾刻间乃木将军化成悲惨的碎片。 “弥陀恩赐” 石膏像碎了一地,掉出来一大团棉花,把棉花抖散后,看到了两本书。其中之一,意外的是木崎初代之前送给我的家族系谱,我第一次拜访深山木时,把系谱交给他,之后就没有再要回来。另一个是一本类似杂记本的东西,封面破旧,翻开一看,里面页面留白的地方都被密密麻麻的铅笔字填满。今后,我会详细说明那是一份多么不可思议的记录。 “啊,这就是那本系谱呢,正如我猜测的。”诸户拿起系谱叫道,“这本系谱才是关键,是窃贼拼了命想弄到手的‘物品’。只要想想已经发生过的事,就可以明白这一点。初代小姐的手提包被偷了,只是他们不知道系谱已经交到你手里了。以前初代小姐总是把它放在手提包里,形影不离,所以凶手认为只要抢走那个袋子就行了,没想到却是白费工夫,于是凶手转而盯上你,但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因为你在他们出手之前,就把系谱交给深山木先生了。深山木先生带着它,去了一个地方,接着可能掌握了有力的线索。没多久,深山木先生就收到恐吓信,并遭到杀害,但这本系谱已经被封进这座石膏像送回你手中了,因此凶手只能翻遍深山木先生的书房,徒劳无功。然后,你又再度被盯上了。但是凶手也没有发现系谱藏在石膏像里,尽管三番两次搜查你的房间,结果还是无功而返。好笑的是,凶手总是慢了一步。照这线索来考虑,凶手拼了命想要抢到的,确实就是这份系谱。” “这么说来,我想起一件事,”我吃惊地说,“初代小姐曾经对我说过,附近的旧书商曾三番两次表示想收购那本系谱,还说不管开价多少都行。这种系谱值不了多少钱,所以仔细想想,旧书商可能是受凶手所托吧。询问旧书商的话,是不是就可以知道凶手的真面目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猜测就更八九不离十了。可是凶手如此小心谨慎,应该也不会让旧书商知道他的真面目吧。凶手首先利用旧书商,想要通过和平手段买下系谱。发现行不通之后,便试着悄悄偷走。你曾经说过,初代小姐见到那个怪老人的时候,她书房里的物品位置似乎有变化。这就是真凶想偷走系谱的证据。但是凶手发现初代小姐总是随藏书网身携带系谱,因此接下来……” 诸户说到这里,一副突然想起什么的模样,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无比。接着他沉默下来,瞪得浑圆的眼睛直盯向虚空。 “怎么了?” 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应声,沉默了大半晌,然后又重新打起精神,若无其事地下了个结论: “接下来……初代小姐还是被杀了。” 然而,诸户的口气却有些含糊其辞,不干不脆。他当时异样的表情,我一直都无法忘记。 “不过我还是有不太明白的地方。不管是初代小姐还是深山木先生,为什么非得杀了他们不可?就算不杀人,应该还是有别的办法可以顺利偷走系谱啊。” “这一点目前我也不明白。我想可能有什么非杀掉他们不可的理由吧。这几点暗示了这件事很不单纯。别再纸上谈兵了,我们来检查实物吧。”于是我们检查了那两本书,系谱就像我知道的,只是本平凡无奇的寻常族谱,不过另一册杂记本上却写满了内容诡异的故事。由于太过于不可思议,我们两人一读起来,就无法中途停下来,深受吸引,其实我们是先翻开那册杂记本的,不过为了记述上的方便,暂且把它放到后头,先写下有关系谱的秘密吧。 “如果发生在封建时代还说不准,但系谱这种东西,实在不像是重要到必须拼了命去偷。这么说来,这本系谱并非如表面呈现的那么简单,或许它还藏着不同的意义。” 诸户一页又一页,仔细地边翻边说: “九代,春延,幼名又四郎,享和三年继承,赐两百石,文政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殁。”前面有几页被撕掉了,这一族 8be6." >详细情况就不清楚了。藩主的名字可能写在前面,后一页这部分的内容都省略了,只写上俸禄额而已。看这两百石的微薄俸禄,就算知道了姓名,也不容易查出到底是哪一藩的臣属吧。这种小官的家族系谱,怎么会有那么重要的价值?就算要继承家业,应该也不需要系谱,即使需要,用偷的方式也太奇怪了。就算不偷,如果需要系谱作为证据,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公开要求啊。” “真奇怪,你看,封面好像被人撕开了。” 我忽然注意到这件小事。记得初代给我时封面是完好无缺的,但它似乎被人费了一番工夫撕下来了,封面古色古香的织物与中间的厚纸分离开来,掀开一看,裱在织物内侧的纸上,写着几行黑墨水文字。 “是啊,的确是故意撕开的。显然是深山木先生动的手脚。这么说的话,这当中必定有什么含义。深山木先生似乎已经掌握了一切,否则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把它撕开。” 我不自觉地读起那段文字,那文字很奇怪,我把它拿给诸户看。 “这是什么文句呢,是赞令吗?” “真奇怪。这不是和赞的一部分,而且已经是这年头,也不可能是神谕,字里行间似乎大有文章呢。” 我把那段奇妙的文字摘录到下面: 神佛若相会 将巽鬼击碎 寻觅那弥陀恩赐 勿迷于六道路口 “总觉得这段文字牛头不对马嘴,书法风格也像是自家流,十分笨拙,是古时候没什么教养的老头子写的吧。不过什么神佛相会,什么击碎巽鬼,好像又有什么含义,读起来莫名其妙的。可是用不着说,这段神秘文字应该就是关键。深山木先生还特地将它撕开仔细检查呢。” “好像咒语呢。” “对,看起来像咒语,但我认为这可能是暗号。是比生命还重要的暗号,因此他们拼了命也要拿到。果真如此,这段奇妙的文字必定拥有莫大的价值,说不定是一段暗示宝藏地点的暗号,从这个角度去看,‘寻觅那弥陀恩赐’,这句话不也可以看成是‘寻找宝藏地点’的意思吗?隐藏的金银财宝,的确是弥陀的恩赐没错呀。” “啊,这么说来,的确如此呢。” 一个身份不明的神秘人物(会是那个看起来八十多岁的怪老人吗?)付出各种代价,也要得到这张封皮里面的纸张。因为纸上的文句暗示了宝藏的位置。真凶想尽办法一路追查而来。这么一来,事件就变得非常有意思了。我们只要解开这篇古朴的暗号文,或许就可以像爱伦·坡的小说《金甲虫》的主角一样,摇身一变成为大富豪。 但是我们仔细思忖良久,虽然可以猜到“弥陀恩赐”可能暗示财宝,但剩下的三行句子却完全不解其意。或许不是大致了解那片土地或现场地形的人,完全无法参透。这样的话,我们不知这些文句意指哪块土地,表示我们永远都无法解开这篇暗号(假设它是暗号)了。 但是它真的如同诸户想象的,是暗示宝藏位置的暗号吗?这个推测会不会太过于浪漫、贪婪呢? 十八、来自化外之境的信 接下来该说说那本诡异的杂记本了。系谱中的秘密如果真像诸户推测的,那就太令人振奋了。然而杂记本却完全相反,不可思议的内容既阴森又恐怖,完全超乎我们的想象,是一封来自化外之境的信件。 这份记录现在仍被我保存在文件盒底部,我把部分重要内容摘录在这里,虽然只是摘抄,篇幅还是相当长。但是这份不可思议的记录,叙述了这篇故事中最核心的事实,因此得请读者耐着性子读一读。 这篇文字很奇怪,记录着作者自己的心路历程,整页纸都被写得密密麻藏书网麻的,大概是拿着极细小的铅笔写上去的,里头有许多假名字母和假代字,字里行间透出浓重的乡土气息,单是文章本身便已给人怪异之感。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我把文字修饰成东京话,假名字母和假代字也用正确的汉字代替,抄录下来。文中的括弧和句逗点,都是我加进去的。 我拜托教我唱歌的师傅偷偷带来这个本子和 94c5." >铅笔。在遥远的国度,好像每个人都会将心里想的事情写下来,以此为乐,所以我(是一半的我哟)也想试着写一下。 不幸(这是我最近才学到的文字)这件事,我也渐渐明白了。我认为不幸这两个字,只适合形容我一个人。遥远的彼岸有另一个世界,还有一个叫日本的地方,听说每个人都住在那儿,但自打我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世界或日本。我觉得这个状况,可以用不幸这个词形容,我快无法承受不幸了。书上常出现“神啊救救我”这样的句子,我没有见过神,可是我也想说声“神啊救救我”。这么一来,心里就会稍微舒服一些。 我哀伤的心想诉说,但是没有倾吐的对象。每天都来这里的助八爷,年纪比我大了许多,是一个自称“爷爷”的老人,他教我唱歌。还有一个不会说话(叫哑巴)、每天送三次饭来的阿年嫂(她四十岁)。只有他们两个人,阿年嫂当然不会跟我说话,助八爷也不太说话,不管我问什么,他都只是眨眨眼睛,双眼含泪,就算和他说话也没用。此外就只有我自己。我也可以跟自己说话,可是我和自己合不来,我经常生自己的气,气极了还会跟自己吵架。我的另一张脸为什么和这张脸这么不一样呢?为什么想的事情都不一样呢?我真是伤心极了。 助八爷说我现在十七岁。十七岁表示出生后过了十七年,所以我一定已经在这个四方形的墙壁里住了十七年了吧。助八爷每次来都会告诉我时间,所以我大概知道一年有多长,而“一年”已经过了十七次。这悲伤的日子是多么漫长啊!我想一边回忆,一边写下发生在这段时间里的事。这么一来,一定能够写尽我所有的不幸。 听说孩子是喝母亲的奶长大的,但我难过的是,我一点儿都不记得当时的事。据说天底下的母亲都是慈祥的,但我完全想象不出我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母亲相对应,我知道人是有父亲的,不过如果那个99lib?人就是我父亲,那么我曾经见过父亲两三次。那个人对我说:“我是你的阿爸啊。”他是个长得很吓人的残废。。。。 现在回想,我开始记事应该是在四岁或五岁。这之前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印象。我记得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待在这个四方形的墙壁里了。我一次都不曾走出这道用厚墙筑成的大门。那道厚重的门总是从外面上锁,不管是推还是打,都纹丝不动。 在这里,还是先详细描写一下我住的四方形墙吧。我不知道长度的计算方法,不过以我的身体长度为基准的话,四方形的墙壁每一条边都大概有四个我这么长。高度约是两个我叠在一起那么高。天花板上有木板,助八爷说上面铺着泥土,叠着瓦片。我可以透过窗户看到瓦片的边角。 现在我坐的地方,铺了十张榻榻米,底下是木板。木板底下还有另一个四方形的空间,下到下面需要借助一把梯子。那里的大小和我住的四方形墙一样,就是没有榻榻米,里面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箱子,包括装我衣物的柜子,还有厕所。这两个四方形的地方好像叫房间,也叫土仓库,助八爷有时候还叫它仓房。 仓房除了刚才的墙壁门以外,还有两个窗户,分别在上下两侧。大小都是我身高的一半,各嵌着五根粗大的铁条。所以我也没办法从窗户逃出去。 铺榻榻米的地方,角落堆着棉被,还有装着我玩具的箱子(我现在就在箱盖上写字)。墙上的钉子上挂着三味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就在这里面长大,一次都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还有据说有许多行人的城镇,我只在书上的插图里见过城镇。可是我知道山和海。山和海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山是用土高高堆起的东西,大海有时候是蓝色的,有时候会放出白光,又直又长的。听说海里面全部都是水。这些全都是助八爷告诉我的。 我试着回忆四五岁的时候,感觉那时候似乎比现在快乐多了。因为当时我什么都不懂。那个时候还没有助八爷和阿年嫂,只有一个叫阿与婆的老太太,他们都是残废。我曾经以为她就是我母亲,可是仔细想想,我好像没喝过她的奶,而且感觉也不像,因为她好像一点儿都不慈祥。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小,不是很懂事。我也不记得她的长相和体形,只是后来听到名字还想得起来而已。 她偶尔会跟我玩儿,给我糖吃,喂我吃饭,教我说话。记得当时我每天都沿着墙壁走来走去,或爬上被子,拿石头、贝壳、木片当玩具,还常常哈哈大笑。啊,当时多好!为什么我要长大呢?为什么我要知道这么多事呢? (中略) 阿年嫂一脸不乐意,拿着饭菜下去了。吃饱的时候,阿吉通常很乖,我趁这个时候写吧。阿吉是我的另一个名字。 我已经写了四五天了。我不太识字,而且这是我第一次写这么长,所以写得很慢。有时候写一页要花上一整天。 今天写我第一次被吓一大跳的事情好了。 长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我和其他人是人类,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如鱼、虫、老鼠等不同的生物。人类是人类,外形大致相同,我一直以为人类的形状是各式各样的。这是因为我没有见过很多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误解。 我想那大概是我七岁时的事情。直到那个时候,除了阿与婆,还有在阿与婆之后过来的阿米嫂以外,我没见过其他人,所以当阿米嫂费力地抱起我硕大的身躯,让我透过嵌了铁条的高窗瞭望外头广阔的原野时,我看到有个人经过,忍不住吃惊地叫了出来。过去我也曾经看过原野几次,却从来没见过人。 阿米嫂大概是个“傻子”残废吧。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所以直到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人类有大致相似的外形。 经过原野的人,外形和阿米嫂相同。而我的躯体和那个人还有阿米嫂完全不一样。我不禁害怕了起来。 “为什么那个人和阿米嫂都只有一张脸?”我这么问,于是阿米嫂回答道:“哈哈哈,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可我还是怕得不得了。睡觉的时候,会冒出一大堆只有一张脸的奇形怪状的人类。之后,我净做这样的梦。 残废这个词,是跟助八爷开始学唱歇之后学到的,是我十岁左右的事。“呆子”阿米嫂不来了,阿年嫂也刚过来没多久,我开始学唱歌和三味线。 阿年嫂不会说话,好像也听不见我的话,我一直觉得奇怪,后来助八爷告诉我,她是一个哑巴,也是残废。他还告诉我,所谓残废,就是有些地方和正常人不同的人。 所以我就说:“那助八爷还有阿米嫂、阿年嫂全都是残废,不是吗?”结果助八爷好像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瞪着我,不过他还是回应:“啊,阿秀、阿吉真是可怜,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我有三本书,那些印着小字的书,我已经读了一遍又一遍。助八爷虽然不怎么说话,可是长久以来,还是教会了我许多事,不过,这几本书教会我的更多,比助八爷教我的还要多上十倍不止。其他的事我虽然不知道,但书里头写的事,我都明白。书里还附了许多插图,画上有人类等其他东西。所以我现在已经知道人类的正常形状了,但依旧觉得奇怪。 仔细想想,很小的时候开始,有个问题就一直让我很疑惑。我有两张长得完全不同的脸孔,一边很美,一边却丑极了。美丽的一边我可以随心所欲,说出来的话也是我内心所想,然而丑陋的一边却总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说些完全违背我心意的话。就算我想阻止,她却一点儿都不听我的。 我生气的时候,就用指甲抓那张脸,一抓就变得很恐怖,大吼大叫,哭闹不休。我一点儿都不难过,那张脸却泪流满面。而且,在我悲伤哭泣的时候,丑陋的那边脸有时也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无法随心所欲的不只是脸,两只手和两只脚也是如此(我有四只手和四只脚)。听我命令的只有右边的两手两脚,左边的手脚老是违抗我。 自我懂事以来,就一直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绑得紧紧的,总是无法随心所欲。都是因为这张丑陋的脸和不听话的手脚。渐渐听得懂话以后,对于我有两个名字——美丽的那张脸叫阿秀,丑陋的脸叫阿吉——这件事,觉得奇妙极了。 听了助八爷的话以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助八爷他们不是残废,我才是残废。 当时我还不知道不幸这个字眼,但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心里总觉得自己不幸。我难过得不得了,在助八爷面前哇哇大哭起来。 “真可怜,别哭啊。有人吩咐我,除了唱歌以外,什么都不能教你们,所以不能告诉你们更多的了。真是造孽啊,其实你们是双胞胎,还在母亲肚子里时,两个孩子连成了一个,就这么生了下来。如果非得用刀把你们分开就会死,所以只能就这样把你们养大。”助八爷这么说。我不懂母亲的肚子里面是什么意思,于是问助八爷,但助八爷只是默默地掉泪,什么都不肯说。现在我还记得母亲的肚子里面这句话,但没有人愿意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所以我还是不明白。 残废一定是非常惹人厌的。除了助八爷和阿年嫂以外,这里一定还住着其他人,但是没有人肯来土仓库,我也没办法到外面去。我觉得与其被人这么讨厌,倒不如死了算了。死亡这件事,助八爷不肯教我,我是在书上读到的。我想只要做一些痛到无法忍耐的事人就会死了。 最近我萌生了一个新想法,如果别人都讨厌我,那么我也要讨厌、憎恨别人。所以我最近都在心里面管那些外形和我不一样的正常人叫残废。写的时候也这样写。 十九、锯子与镜子 (注:这中间有关于幼年时代的各种回忆,略去。) 我渐渐明白,助八爷实在是个好爷爷。不过我也明白,他虽然是个好爷爷,却被外面的人(bbr>?99lib.或许是神。如果不是,或许是那个可怕的“阿爸”)吩咐不可以对我好。 我(阿秀和阿吉都是)都非常想和人说话,但助八爷教完歌以后,就算我伤心,他还是会装作看不见,自顾自离开。助八爷来了很久了,有时候跟我们说话,可是每次都只说几句,就闭上嘴巴了,好像有一股无形的神秘力量迫使他不得不这么做一样。“呆子”阿米嫂说得比较多。不过我想知道的事,她只肯告诉我一丁点儿。 文字和物品的名称,还有人类的心,大部分都是助八爷教我的,但助八爷说“我没有学识”,也不肯教我识更多的字。 有一次,助八爷带了三本书上来,说:“我在行李里头找到这些书,你可以看看上头的图。这连我都读不懂,凭你实在不可能读得懂,不过如果我告诉你太多,会遭殃的。就算你读不懂,至少能把它当成你说话的对象。”他把三本书给了我。 书名分别是《儿童世界》、《太阳》与《回忆录》。封面上用大大的字这么写着,我想那应该就是书名。《儿童世界》很有趣,上面有许多图画,我读得最多的就是它;《太阳》里写了各种各样的事,有一大半到现在我都觉得难,..看不懂;《回忆录》里面写着悲伤又快乐的事情。读了几次以后,这本书成了我最喜欢的一本。不过还是有许多我不明白的地方,就算问助八爷,他也是有些地方懂,有些地方不懂。 书上的文字和图画,描述的全都是发生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我从来都不曾经历过的事情,所以就算懂,其实也不是真懂。我觉得那些事都像梦一样。还有,听说在遥远的世界里,还有更多,比我知道的多上99lib.百倍的事物、思想还有文字的孩子,可是我只知道这三本书,以及助八爷告诉我的一些事,我想还有非常多的事,是《儿童世界》里的太郎这个孩子知道,而我却一点儿都不知道的事情。听说世界上还有叫学校的地方,就算是很小的孩子,学校也会教他们非常多。 我拿到书,是助八爷过来这里后两年左右的事,大概是我十二岁的时候。但是拿到书之后的两三年内,不管我怎么读,里面的内容还是完全不懂。不明白的地方我问助八爷,可是他很少教我,大部分时候都像哑巴阿年嫂那样,不肯回答我。 识得文字之后,我明白了悲伤的心是怎么回事。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体会到残废有多悲惨。 很多时候,我也明白阿吉的心。 在我心里,阿吉的心比阿秀的心更要残缺。阿吉不像阿秀那样读得懂书,就算说话,也不像阿秀那样知道许多事。阿吉只有力气大而已。 虽然如此,阿吉心里也很明白自己是个残废。阿吉和阿秀只有说这件事的时候不会吵架,两个人都变得悲伤,净说些难过的事。 我想写下一件最让我伤心的事。 有一次,饭里的配菜加进去一种我不认识的鱼,我问助八爷这种鱼叫什么名字,助八爷说这叫章鱼。我问章鱼长什么模样,助八爷告诉我章鱼有八只脚,是一种长相丑陋的鱼。 于是我便在心里想,原来和人类相比,我更像章鱼,我也有八只手脚。我不知道章鱼有几个头,不过我就像有两个头的章鱼一样。 后来我老是梦见章鱼。我不知道真正的章鱼长什么样子,所以梦里的章鱼都是我小时候的模样。每当做那种梦的时候,我还能看到许多形状相同的东西在海水里面走动。 不久后,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想把我的身体切成两半。仔细一看,我发现我身体右半边,不管是脸、手、脚还是肚子,全都听命于阿秀,但是左半边,无论是脸、手还是脚,都完全不听阿秀的指挥,我想这是因为左边装着阿吉的心的缘故。所以,我想把身体切成两半,本来是一个的我,就可以变成两个不同的人了。就像助八爷和阿年嫂那样,阿秀和阿吉会变成不同的两个人,可以自由地活动、思考、睡觉。那样的话,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啊! 如果把阿秀和阿吉当成两个不同的人来看,连在一起的只有阿秀的左边臀部和阿吉的右边臀部。只要把那个地方切开,就可以变成两个人了。 有一次,阿秀对阿吉说出这个想法,阿吉也高兴地附和,就这么办吧。可是没有东西可以切。我知道锯子和菜刀这些东西,但我还没有见过。于是阿吉便说,我用牙齿咬开好了。阿秀说不可能,阿吉一口咬了上来,非常用力,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阿秀和阿吉一齐哭了起来。所以阿吉只试了一次,就不敢再试了。 虽然就尝试了一次,但只要一想起自己是残废,或是吵架、伤心的时候,就又会想切开了。有一次,我拜托助八爷拿锯子过来,助八爷问我要做什么,我说要把自己切成两半,助八爷大吃一惊,说那样做的话,我会死的。我说死了也没关系,一边哇哇哭一边拜托助八爷,他却怎样都不肯答应。 (中略) 开始读书以后,我(阿秀这边)学到了化妆这个词。我想那就像《儿童世界》插图上的女孩那样,把面孔弄得干净漂亮,再穿上好看的衣服,我就问助八爷,助八爷说,化妆是把头发绾起,再在脸上抹上一种叫白粉的粉。 我请助八爷帮我带白粉来,助八爷笑了,然后说:“真可怜,你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哪。”接着又说,“可是你从来没有洗过澡,实在没办法抹白粉啊。” 我听说过洗澡,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从来没有洗过。每个月大概一次,阿年嫂(这也是偷偷的)会用铁盆装些热水,搬到下面的木板房间里,我只用热水擦过身体。 助八爷告诉我,化妆得有镜子,但是助八爷没有镜子,不能拿给我。 于是我拼命恳求,助八爷便拿了一个叫玻璃的东西来,说这可以代替镜子。把它挂在墙上一看,比起倒映在水中,这个效果好多了,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我的脸。 阿秀的脸比起《儿童世界》图画里的女孩脏多了,但还是比阿吉的漂亮,也比助八爷、阿年嫂、阿米嫂漂亮。所以阿秀看到玻璃里自己的面孔以后,非常高兴。阿秀心想,洗过脸后,抹上白粉,把头发绾起来,或许就可以变得跟插画里的女孩一样漂亮了。 虽然没有白粉,不过阿秀早上用水洗脸的时候,都很努力认真地擦脸,想尽量把脸弄得干净一些。然后对着玻璃,思考头发该怎么梳才能和图画里的女孩子一样。一开始虽然绾得很糟,慢慢得梳起来的发型渐渐和画里的女孩一样了。我梳头发的时候,哑巴阿年嫂在的话也会帮忙。阿秀变得越来越漂亮,真是令人高兴极了。 阿吉不喜欢照玻璃,也不愿意变得漂亮,所以老是妨碍阿秀,可是有时候还是忍不住称赞:“阿秀好漂亮。” 可越是变得漂亮,阿秀就越为自己是残废感到悲伤。就算阿秀一个人再怎么漂亮,另一半的阿吉还是脏得要命,身体的宽度比正常人多了一倍,衣服脏兮兮的,就算把阿秀的脸弄漂亮了,也只是叫人徒然悲伤。即使如此,阿秀还是想至少把阿吉的脸也弄干净,拿水帮她擦拭,或帮她梳头发,但阿吉总是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阿吉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二十、可怕的恋情 我想写下阿秀与阿吉的心情。 就像前面写的,阿秀与阿吉的身体只有一个,心却有两颗。如果把身体分开,就可以变成不同的两个人。我渐渐了解了许多事,已经不太像过去那样认为两边都是我,而逐渐认为阿秀和阿吉原本是不同的两个人,只是臀部连在一起罢了。 上面的大多数都是阿秀的心情,如果把他心里想的也尽数写出来,那他肯定会很生气的。阿吉不像阿秀认得那么多字,只能读一点。不过,最近他有点儿疑神疑鬼的,我很担心。因此阿秀都是趁阿吉睡着的时候,稍微弯曲身体,偷偷地写。 我从小时候开始写,以前,残废阿秀和阿吉无法随心所欲行动,任性的两个人老是因为这件事生气吵架,但是心里从来不觉得痛苦或伤心。 明白自己是个残废以bbr>?99lib?后,吵架倒不会像过去那样凶了。但陆续发生了更多不一样的、比吵架更让人痛苦的事。阿秀憎恨残废,觉得残废肮脏,因此也顺带憎恨起自己来。然后最令她觉得肮脏可恨的是阿吉。一想到阿吉的脸和身体永远都附在自己身体的一侧,阿秀就觉得痛苦得要命、恨得要命,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境。她觉得阿吉一定也是一样的。所以虽然口头上不再发生激烈的争吵,心里却吵得比过去更凶了。 (中略) 大约一年前开始,我逐渐意识到我身体两边似乎不同。用铁盆洗身体的时候最清楚了。阿吉不仅脸庞肮脏,手和脚也硬邦邦的,粗壮有力,相对于阿吉的黑脸庞,阿秀很白,手脚都很柔软,还有两只柔软的乳房…… 很久以前,我就听助八爷说过,阿吉是“男人”,阿秀是“女人”。不过,直到约一年前开始,我才隐隐明白他的意思。《回忆录》中过去不明白的部分,现在也开始明白了。 (注:所谓暹罗双胞胎这类愈合双胞胎,极少存活下来。像这篇故事中的主角这样的连体双胞胎,在医学上有着极为难解之处。请聪明的读者自行推断。) 我们是连体人,所以一天至少五六次,必须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比正常人多上一倍。 (中略) 没多久,阿秀就发生了一些异样的改变。(中略)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要死了,哇哇大哭起来。直到助八爷过来向我解释之前,我都害怕地紧抱住阿吉的脖子不放。 阿吉也发生了一些改变。阿吉的声音变粗了,变得像助八爷的声音那样,不过阿吉的心似乎变得更厉害。 阿吉的手指也变得强而有力起来,做不了细活。弹三味线也不像阿秀那样灵巧,唱歌也是,光只有声音大,音调却十分古怪。我想这大概是因为阿吉的心非常粗鲁,不懂纤细的事。阿秀想到十的时候,阿吉只能想到一。不过,阿吉很直率,总是把刚想到的事说出来。 有一次,阿吉说:“阿秀现在还想变成不一样的人吗?还想从这里把我们切开吗?阿吉已经不想了。像这样连在一起,阿吉要开心多了。”然后他眼中噙满泪水,满脸通红。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阿秀的脸也热了起来,感觉到一种过去未曾体验过的奇妙心情。 阿吉彻底不欺负阿秀了。阿秀在玻璃前化妆时,还有早上洗脸时,晚上铺被子时,阿吉都不再碍事,而是帮阿秀的忙。不管做什么事,阿吉都会说“阿吉来做好了”,让阿秀轻轻松松在旁边待着。 阿秀弹三味线、唱歌的时候,阿吉不再像过去那样胡闹或乱吼,而是静静坐着不动,盯着阿秀的嘴巴和动作。阿秀梳头发的时候也一样。烦人的是,阿吉总不停地说:“阿吉喜欢阿秀,真的很喜欢阿秀。阿秀也喜欢阿吉,对吧?” 以前阿吉也用左边的手触摸过右侧的阿秀身体很多次,可是同样是摸,现在摸的动作也不一样了。阿吉不再粗鲁,而是像虫爬过去一样轻轻地抚摸,或是一把抓住。可是被阿吉摸过的地方会变得很烫,感觉得到血液忽忽流过。 有时候,阿秀会在夜里吃惊地醒来。她觉得有一个又暖又软的生物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于是吓得醒过来。夜里一片漆黑,看不清楚,阿秀问:“阿吉醒着吗?”但阿吉静默不动,也不回话。只有呼吸声和血液声沿着相连的皮肉渗进阿秀的身体里。 有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阿吉做了一件很坏的事。后来,阿秀开始讨厌阿吉,讨厌得要命,讨厌到甚至想杀了他。 当时阿bbr>秀在睡觉,突然觉得快要不能呼吸,以为自己要死了,她吃惊地睁开眼睛,结果发现原来是阿吉把脸叠在阿秀脸上,嘴巴按在阿秀的嘴巴上,这让她没办法呼吸。可是阿吉与阿秀的腰部是连在一起的,所以身体无法重叠。连脸重叠在一起都困难重重。可是阿吉却几乎要折断骨头似的扭过身体,拼命把脸凑上来。阿秀的胸部被重重挤压着,腰上的肉也几乎快要裂开了,痛苦得要命。阿秀叫:“不要、不要,阿吉,讨厌”,拼命用指甲抓阿吉的脸。可是阿吉仍然像平常那样,没有和阿秀争吵,而是默默地别开脸去,睡了。 早上起来一看,阿吉的脸上满是伤痕,可是阿吉还是没 6709." >有生气,一整天都是悲伤的。99lib? (中略) (注:这名残废由于没有俗世的廉耻,以下出现了大段露骨描述,全部省略。) 如果我只是我,那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睡觉、起床、思考,那该有多快乐啊!我羡慕正常人,羡慕得要命。 至少希望我在读书、写字、站在窗户边上看海的时候,阿吉的身体可以暂时离开我。阿吉那讨厌的血液声日夜奔流不息,阿吉的味道也一直久久不散,每当身体一活动,就提醒我:啊,我是个可悲的残废。这阵子阿吉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总是盯着阿秀。他的喘息声好大,又有一种恐怖的味道,我真是讨厌得受不了。 有一次,阿吉号啕大哭,说了这样的话。我开始有点儿同情起阿吉了。 “阿吉很喜欢很喜欢阿秀,可是阿秀讨厌阿吉啊。怎么办,怎么办?不管被怎么讨厌,阿吉都没办法离开,而且离不开,一直看着阿秀漂亮的脸,闻着阿秀身上香香的味道。”阿吉说着,哭了。 阿吉最后发起疯来,不管我怎么反抗,他都想方设法想抱阿秀,可是因为身体的一侧相连,怎么努力都无法如愿。我觉得阿吉真是活该,可是他好像非常生气,流了一脸的汗,气得哇哇大叫。 因为这些事情,我便在心里仔细想了一下,发现阿秀和阿吉其实都一样,对自己是残废都是非常怨恨的。 我来写下阿吉做过的最令人讨厌的两件事。阿吉这阵开始每天都会……看了甚至让人觉得心里作呕,所以我尽量不去看,可是阿吉那讨厌的味道还有乱七八糟的动作还是会让我感觉到,我简直厌恶极了。 还有,阿吉力气很大,他总是在想的时候,硬是把自己的脸叠在阿秀的脸上,就算阿秀哭出来,他也有办法堵住阿秀的嘴巴,让阿秀发不出声音。阿吉那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一贴到阿秀的眼睛上,阿秀的鼻子和嘴巴就都不能呼吸了,痛苦得要命。 因为这样,阿秀每天都不停地哭泣。 (中略) 二十一、奇妙的通信 每天我都只能写一张或两张纸,从开始写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左右。现在是夏天了,每天我都汗水淋漓的。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写下这么长的文章,我不擅长回忆和思考,所以不管是很久以前的事还是最近的事,顺序都乱七八糟的。 接着我要写的,是我住的土仓库很像一种叫牢房的地方。 《儿童世界》这本书里写到,做坏事的人,会被关进一种叫做牢房的地方,过着悲惨的生活。我不知道牢房是什么样的,但我觉得它很像我住的土仓库。 我心想,正常的孩子应该和父母亲住在同一个地方,一起吃饭,谈天,玩耍。《儿童世界》里有许多这样的图画。那是只有遥远的世界才会有的事吗?如果我也有父母99lib?亲,是不是也能像那样和家人快乐地住在一起呢? 我向助八爷询问父母亲的事,但他不肯明确告诉我。就算拜托助八爷让我和可怕的“阿爸”见面,他也不愿意。 还不知道男女有别的时候,我常和阿吉说这件事。或许因为我是个恐怖的残废,所以父母亲都讨厌我,把我关进像牢房一样的土仓库里,不让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可是书上写着,眼睛看不见的残废,还有不会说话的残废,也都和父母亲住在一起的。书上写着,残废的小孩比正常的小孩更可怜,所以父母亲会对他们更好一些。那么,为什么只有我不是这样的呢?我这么问助八爷,助八爷便噙着泪说:“你运气不好。”他一点儿都不愿透露外头的事。 想离开仓库的心情,阿秀和阿吉是一样的,不过总是阿吉拍打仓库像厚墙般的门,拍到手都痛了,或在助八爷和阿年嫂出去的时候,吵闹着说要一起出去。阿吉一吵闹,助八爷就会狠狠地打阿吉的脸,把我绑在柱子上。即使如此还是挣扎着要出去的时候,一天就只能吃一顿饭。 所以我拼命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背着助八爷和阿年嫂偷偷出去?我和阿吉总是商量这件事。 有一次,我想到可以拆下窗户上的铁条。先把固定铁条的白土挖开,就可以把铁条拿下来了,阿吉和阿秀轮流挖了很长时间的土,挖到手指都流血了,总算拆下了一根铁条,可是马上就被助八爷发现了,那天一整天都没饭吃。 (中略) 一想到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离开土仓库,我就?伤心极了,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伸长了脖子,呆呆地望向窗外。 大海就像平常那样闪闪发亮。平原上空无一物,只有风吹动草叶。大海的波涛声不绝于耳,听起来很悲伤。一想到那片大海的另一头有一个世界,我就好想像鸟一样飞过去,可是一想到我这样的残废去那个世界,不知道会碰上什么事,就感到害怕极了。 大海另一头有一座像青山一样的东西。助八爷曾经说过:“那叫海角,就像一头正在睡觉的牛。”我曾经看过牛的图画,于是在心里惊叹:原来牛一睡觉就会变成那种形状呀!又想:那座叫海角的山,就是世界的尽头吗?像这样一直凝视着遥远的地方,我的眼睛不禁模糊起来,不知不觉间流下泪来。 (中略) 没有父母,被关进像牢房一样的土仓库里,出生以来一次都没有去过外面广阔的世界,这样的“不幸”已经让我难过得想死了,可是最近除了这些以外,阿吉又开始做那些讨厌得要命的事,我好几次都想把阿吉掐死。因为阿吉一死,阿秀一定也会跟着死亡吧。 有一次,我真的掐住阿吉的脖子,阿吉差点儿就死了,我来写下那件事。 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阿吉就像被捏成两段的蜈蚣那样,发了疯似的翻滚挣扎。因为他挣扎得太厉害,我都以为他生病了。阿吉说他喜欢阿秀,喜欢得不得了,双手牢牢抱紧阿秀的脖子,用手抓胸部,还把腿弯夹上来,甚至连脸都重叠上来了,胡乱挣扎99lib?一通。(中略)我毛骨悚然,觉得肮脏、可恶死了。然后我觉得阿吉可恨得不得了,我真想杀了他,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双手勒住阿吉的脖子,用力掐住。 阿吉很痛苦,比刚才挣扎得更厉害了。我被推到被子上,在榻榻米上从一边滚到另一边。四只手和四只脚胡乱挥舞着,哇哇大哭,四处打滚。就这样一直到助八爷过来,把我压住,不能动弹为止。 隔天之后,阿吉变得老实些了。 (中略) 我真的,真的很想死。很想死。神啊,救救我。神啊,杀了我吧。 (中略) 今天,听到窗外有声响,我抬头从窗户往外看,发现窗下的围墙外站着一个人,正仰望着窗子,那是个高个子的胖男人。他穿着《儿童世界》插话里那种奇妙的衣服,或许他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大声问:“你是谁?”那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盯着我看。他看起来像个好人。我想告诉他许多事,但阿吉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还不停妨碍我。关键是要是我大声说话,被助八爷听见就糟糕了,所以我只能看着那个人笑。那个人也看着我笑了。 那个人离开以后,我突然伤心起来。我向神祈祷,希望那个人能够再来。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如果那个人再出现一次,虽然我们没办法说话,但书上写着,遥远世界里的人都会写信,所以我想写下来给那个人看。可是写信要花很长时间,所以我想把这本册子丢给那个人好了。那个人一定认识字,只要他捡到这本册子,知道我的不幸,或许就会像神一样救助我。 神哪,请让那个人再出现一次吧! 日记就写到这里为止。 为了让读者能够顺利读完,我一一改正原文的假名错字和假代字,并添加了相应的汉字。还有不知是哪个地方的方言腔都修改为东京腔了,因此原文诡异的调子一点儿都找不到了。但读者只要想象这是一本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成的杂记本,每一行都有假代字及假名字母,句子也几乎不成句子,简直就是一封来自化外之境居民的信件。 读完这本杂记本时,我们(诸户道雄和我)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只是面面相觑。 我并不是没听说过暹罗双胞胎,它是剑状软骨部愈合连体人的俗称,这类畸形儿要不一出生就是死胎,要不就是出生后不久旋即死亡。最知名的暹罗双胞胎是一对名字分别叫做恩及昌的兄弟,然而恩与昌却不可思议地长寿,活到了六十三岁,双方还和不同的女子结了婚,令人惊奇的是,他们还成了二十二名身体健全儿童的父亲。 然而这种例子在全世界十分罕见,更无从想象我国竟存在着那种诡异的双头生物,还一边是男人,一边是女人。连体人之一的男子还对女子怀有深切的爱意,而女子却极度憎恨男子。如此不可思议的状态,即使是一场噩梦,也是一幅前所未见的地狱图景。 “阿秀这个女孩真的十分聪明。就算读?99lib?得再熟,只不过熟读了三本书,就掌握了如此可观的知识,虽说有错字,亏她能写出这么长的感想。这个女孩甚至是个诗人呢。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事真有可能吗?不会只是个该死的恶作剧吧?” 我不得不征询医学家诸户的意见。 “恶作剧?不,我想应该不是。既然深山木先生慎重地把它藏起来,它一定具有很深刻的意义。我忽然想到,最后一页提到的站在窗下身材肥胖的人,穿着西装,会不会就是深山木先生?” “啊,我也这么觉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深山木先生被杀之前去的一定就是这对连体人被监禁的土仓库附近。而深山木先生出现在仓库窗户底下的次数,不止一次。因为如果深山木先生没有再去窗户底下,连体人就不会把这本杂记本扔出窗外了。” “这么说来,深山木先生旅行回来的时候,曾说他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指的就是这对连体人吧。” “哦,他这么说过吗?那么肯定是这样了。深山木先生掌握了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实。若非如此,他不可能找到那个地方。” “就算是这样,他看到那对可怜的残废,为什么不救他们出来呢?” “这我不知道,不过或许敌人太难对付了,没办法立刻动手。他可能 6253." >打算先回来,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去。” “你是说监禁这对连体人的人是吧。”此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吃惊地说,“啊啊,有个不可思议的巧合。被杀的杂技少年友之助曾说他会被‘阿爸’骂,这本杂记本里面也有‘阿爸’这个称呼,两边的‘阿爸’似乎都是坏家伙,‘阿爸’会不会就是真凶?这么一想,这对连体人与这次的杀人事件就关联起来了。” “没错,你也发现这一点了,可是不只如此。仔细阅读这本杂记本,其实里面提到了许多事实,真的非常可怕。”诸户说道,露出打心底恐惧的表情。 “如果我的猜测正确,那么与这件邪恶的事相比,初代小姐的命案可以说微不足道。你似乎还没有发现,但这对连体人身上背负着全世界无人能够想象的秘密。” 我不是很明白诸户在想什么,但这接二连三出现的奇异事件,让我不由得感到一股深不可测的诡谲,诸户一脸苍白地沉思着。他的模样,仿佛在窥视自己的内心。我把玩着杂记本,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然而就在反复寻思当中,我有了个惊人的联想,赫然回神。 “诸户兄,不太对劲。我又想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了。我不知道有没有向你说过,初代小姐曾经告诉过我一段回忆,是她被母亲遗弃之前,两三岁时那段如梦般的回忆。在一片荒凉寂寥的海边,有一栋非常古老、像城堡一样的大宅子,初代小姐曾在那边的断崖海岸,和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一起玩耍,她说那情景就像梦里的景色一样。那个时候,我边想象那个景色,并把想象画出来给初代小姐看,她说画得惟妙惟肖,我便将那张画珍藏起来,不过后来我拿给深山木先生看,就这么忘了要回来了。可是我印象很深,现在也可以立刻画出一幅来。而我说的不可思议的巧合,就是初代小姐说她在大海遥远的另一头看见卧牛形状的陆地,而这册杂记本里,从土仓库的窗户望向大海时,对面不也有一座卧牛形状的海角?卧牛形状的海角或许随处可见,只是偶然的巧合,不过海岸荒凉的情状,还有对大海模样的形容,这篇文章里写的和初代小姐描述的一模一样。初代小姐有一册隐藏着暗号的系谱,想要偷走它的窃贼似乎与这对连体人有关。初代小姐和连体人都看到同样是卧牛形状的陆地。这么一来,你不觉得这就是同一个地方吗?” 我的话才说到一半,诸户就像看见幽灵似的,露出异样恐惧的神色。我说完之后,他便非常焦急地催促我当场画出海岸的景色。我拿出铅笔和记事本,大略画出那幅想象图,诸户一把抢过去,盯着画看了良久,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收拾回去的物品,一边说: “我今天脑袋一片混乱,没办法整理思绪,我要回去了。明天你到我家来吧。有些事让我害怕,没办法在这里说。”他说完,仿佛忘了我的存在,也不道别,脚步蹒跚地走下了楼梯。 二十二、北川刑警与一寸法师 我无法理解诸户异样的言行举止,就这样被留在房间里,怅然若失了好一会儿,不过诸户说:“你明天过来,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一切。”因此我也只能暂时先回家,等明天再说。 不过就连来神田的路上,我都用旧报纸包着乃木将军像,小心再小心,所以要把藏在里面的两个重要物品带回自家,无疑是非常危险的。虽然我不这么感觉,但不论是已经死去的深山木,还是诸户,都说歹徒是为了得到这些东西才下手杀人的。尽管如此,刚才诸户也没有指示我该怎么处理这些物品,就失魂落魄地回去了,想必是有什么万不得已的苦衷吧。我左思右想,觉得歹徒应该还没有找到诸户租的餐厅二楼,便将两本册子用力塞进横木上破旧的裱褙破洞里,再做了一番修饰,乍看之下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家。(但是事后才知道,我那即兴的、颇为得意的藏匿地点,根本算不上安全。) 接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去诸户家,我们之间都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不 8fc7." >过,这段时间还是发生了别的事,只不过并非我亲身经历。在这里,我决定用稍微不同的笔法,插入许久之后才从本人口中得知的,一个名叫北川的刑警的办案过程。 前些日子发生的友之助命案,就是由北川负责的,他是池袋署刑警。他的想法和其他警官不同,他甚至相信了诸户的意见,在警视厅的人都已经撒手后,仍向署长争取了调查许可,锲而不舍地追踪尾崎曲马团(就是在莺谷演出的友之助的曲马团),继续开展困难重重的侦查工作。 这个时候,尾崎曲马团逃似的离开莺谷,去偏僻的静冈县城镇表演,而北川刑警几乎与曲马团同时抵达,他乔装成衣衫褴褛的工人,在曲马团里待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单是搬迁和搭建小屋就花了四五天,开始招揽客人是两三天前的事,北川伪装成临时工,帮忙搭建小屋,努力与团员打成一片,因此如果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应该早就已经获知了,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掌握不到任何线索。“友之助七月五日去过镰仓吗?”“是谁带他去的?”“友之助是不是与一个八十岁左右、弯腰驼背的老人有关系?”他不着痕迹地询问每一个人,得到的回答却都是不知道。而且看他们的样子,绝对不像撒谎。 曲马团中有个侏儒小丑。尽管已经三十岁了,身高却只达到七八岁少年的高度,唯有一张脸看起来比老人还要老,是个很神秘的残废,也是这类人当中常见的低能儿。北川一开始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既不和他打交道,也不跟他打听什么,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这个侏儒虽然低能,却非常爱猜疑,也容易忌妒,有时候还会做出常人望尘莫及的恶作剧。北川渐渐发现,这个侏儒或许是故意假装低能,以此作为保护色,他想如果向他打听,或许意外地可以掌握到某些线索。于是北川耐性十足地拉拢这个侏儒,到了他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问了他几句话。我想要在这里插入记载的,就是这段古怪的问答。 那是个晴朗、繁星点点的夜晚,表演结束众人也收拾完毕的时候,侏儒因为没有聊天对象,独自走出帐篷乘凉。北川没有放过这个好机会,他走近侏儒,在昏暗的户外和他闲聊了起来。聊的内容不着边际,逐渐加入深山木被杀那天发生的事。北川假称那天他是客人,前去观赏莺谷的曲马团演出,凭空捏造出当时的感想之后,切入要点: “那天有足艺表演,友之助——喏,就是那个在池袋被杀害的孩子,我看到他钻进瓮里,让人踩着转。那孩子竟碰上那种事,真是可怜。” “嗯,你说友之助啊,那孩子真可怜哪,终于被杀掉了。可怕——可是啊,小哥,你说那天友之助有足艺表演,你记错啦。别看我这样,记性可好了。那天,友之助不在小屋啊。” 侏儒话音里不知道带着什么腔调,叽里呱啦地说道。 “我和你赌一两,我确实看到了。” “不对不对,小兄弟,你记错日子啦。七月五日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的。” “我怎么可能记错日子?那不是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吗?你才记错日子了吧?” “不不不。” 在黑暗之中,一寸法师似乎露出了戏谑的表情。 “那,友之助生病了吗?” “那家伙怎么可能生病?来了个师傅的朋友,把他带走了。” “师傅?你说的是阿爸,对吧?”北川对友之助说的“阿爸”印象深刻,便刺探道。 “咦,你说什么?”一寸法师听了之后突然露出惊恐万状的模样,“你怎么会认识阿爸?” “我不认识啦。是个八十岁左右、弯腰驼背、脚步蹒跚的老头子对吧?你们的师傅就是那个老爷爷吧。” “不是不是,师傅才不是那种老头子,他的腰根本不弯。你没见过他吧?师傅不怎么来小屋的,他是个……嗯,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伛偻得很厉害。” 北川心想:原来如此,是伛偻啊,所以才会被看成老人也说不定。 “他就是阿爸吗?” “不是不是,阿爸才不会来这种地方,他在更远的地方。师傅跟阿爸不是同一个人。” “不是同一个人?那阿爸到底是什么人?他是你们的什么人?” “我也不太清楚,阿爸就是阿爸啊。他跟师傅长得很像,一样是伛偻,或许跟师傅是父子也说不定。不过我可不敢说,我们不可以谈论阿爸的事。你不要紧,可要是被阿爸知道了,我就惨了。又会被塞进箱子里了。” 听到箱子,北川联想到现代拷问罪犯的一种道具箱子,不过他想错了,后来才知道,一寸法师所谓的“箱子”,是比那种拷问道具更恐怖好几倍的东西。总而言之,对方意外地容易亲近,谈话也渐入佳境,令北川欢喜不已,他内心雀跃着继续提问。 “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七月五日带走友之助的不是阿爸,是师傅的朋友对吧?你听说过他们去了哪里吗?” “小友那家伙跟我很要好,他只偷偷告诉我一个人,说他去了景色优美的海边,去玩沙子,还有游泳。” “是不是镰仓?” “对对对,好像是叫镰仓。小友那家伙特别受师傅的宠爱,美差常掉到他头上。” 听到这里,北川不得不相信诸户那异想天开的推理(也就是直接下手杀害初代和深山木的都是友之助)竟然全对了。不过他必须慎重行事,不能随便出>?99lib.手。虽然可以拘捕一寸法师,逼他说出全部实情,可是这就打草惊蛇了,搞不好还会让真凶逃之夭夭。在此之前,必须更进一步研究在他背后的“阿爸”这个人物才行。因为或许这个“阿爸”才是真凶。再说,这或许不只是单纯的杀人命案,而是一桩更为复杂可怕的犯罪事件。北川是个十足的野心家,他打算亲手调查出一切之后,再向署长报告。 “你刚才说会被塞进箱子里,你说的箱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有那么恐怖吗?” “可怕——那是你们没见识过的地狱啊。你看过装人的盒子吗?进去后手和脚全都麻痹得无法动弹,像我这种残废,都可以装进那种箱子里。啊哈哈……” 一寸法师神神叨叨了一阵,诡异地笑了。尽管他不聪明,却似乎还是有理智的,不管再怎么追问,接下来他都打哈哈混过去,不肯明确回答。 “你害怕阿爸是吧?你这个胆小鬼,可是你说的阿爸在哪里?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我忘了是哪里了。在大海另一头非常遥远的地方。那里是地狱,是恶魔岛。我光是回想就浑身发毛啊。可怕——” 如此这般,当天晚上不管北川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获得更进一步的信息,不过他确定自己的推测没有落空,心里十分满意。接下来几天内,北川耐性十足地笼络一寸法师,等待对方敞开心房,好问出更详细的信息。 就在这当中,北川渐渐了解到“阿爸”这个人物的不可捉摸和可怕,以及一寸法师和友之助会对他如此畏惧的理由。一寸法师的说辞含糊不清,仅靠这点信息没办法掌握阿爸确切的长相,不过有时候,北川会感觉那并不是人类,而是一种诡异的兽类。他甚至觉得传说中的恶鬼,就是指这种生物。一寸法师的话语和表情,处处放大了这种感觉..。 此外,他也隐约了解到“箱子”的意思。虽然只是想象,可是当北川化想象为实物图景时,连他都不禁被那种可怕的情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我打一出 751f." >生就在箱子里了,完全动弹不得。只有头从箱子的洞里露出来,方便别人喂我饭。我的身躯和四肢就被塞在箱子里,乘船来到大阪。我是在大阪被放出箱子的。那个时候,是出生以来第一次被放到箱子以外的地方,我怕得几乎死去,就像这样缩成一团。” 有一次,一寸法师这么说,他粗短的手脚像刚出生的婴儿般紧紧地蜷缩在一起。 “不过这可是秘密,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啊。如果你不保密,可是会遭殃的,会被塞到箱子里的。你要是被塞进箱子里,可不关我的事。” 一寸法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惊惧异常。北川刑警不依靠国家的力量,单枪匹马进入虎穴,神不知鬼不觉,用和平的手段,追查出“阿爸”这个人的身份,并揭露那座岛上超乎想象的犯罪事件,是在自此之后十几天内的事情,不过随着故事不断深入,读者自然就会了解,这里我只想告诉各位,警察组织里面也有热心、高明的刑警,就像北川,他就历尽辛苦,顺着曲马团这一条线索展开侦查工作。那么,北川刑警的探案故事就先说到这里,接下来我将回到正题,继续写诸户与我之后的行动。 二十三、诸户道雄的告白 在神田的西餐厅二楼读到诡异日记的第二天,我依照约定拜访池袋的诸户家。诸户看起来也像在等我,书生很快就把我带到客厅。 诸户把房间里所有的门窗都打开,说“这么一来,就没有人可以偷听了”,他坐下之后,苍白着一张脸,低声说起自己奇特的身世: “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我的身世。老实说,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至于为什么不清楚,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然后,我希望你可以协助我,一起解开某个可怕的谜团。因为这样也等于是在追查杀害初代小姐及深山木先生的凶手。 “你一定对我至今为止的行为感到不解。例如,为什么我会这么热心地参与这次的事件?为什么我要横插一竿子,向初代小姐求婚?(我爱慕你,想要妨碍你们的恋情是事实,可是理由不只如此,当中有更深层的缘由。)为何我会厌恶女性,执著于男性?还有,为何我会修习医学,现在又在这栋研究室进行着诡异的研究?也就是这些事,只要明白了我的身世,你就会了解一切。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出生、父母是谁。有人扶养我长大,有人资助我学费,但我不知道做这些事的人是我的父母还是什么其他人。至少我不认为那个人像其他父母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着我。从我懂事以来,便住在纪州的一座离岛上。那是座只有二三十户渔家零星错落其间的荒凉村落,我们家的房子在那儿虽然大得像座城堡,却非常破旧。那里住着自称我父母的人,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没办法相信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我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他们两个都是丑陋的伛偻残废,不仅不爱我,而且尽管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也许是屋子实在太宽敞的缘故,我和父亲几乎碰不到面。父亲对我极其严格,只要我一做错事,就一定会斥责我,恶狠狠地惩罚我。 “那座岛上没有小学,依规定,我必须到一里以外的对岸城镇学校上学,可是岛上没有人去那里上学。所以我并没有接受小学教育。相反地,家里有个亲切的老爷爷,就是他教导我‘伊吕波’,学习字母。我的家庭状况如此,因此我非常喜欢读书,开始认识一些文字之后,就读遍了家中的藏书,每次去城镇时,还会在那里的书店买许多书回来读。 “十三岁的时候,我鼓起莫大的勇气,拜托严厉的父亲让我进学校。父亲知道我喜欢读书,也承认我很聪明,所以听到我诚恳的请求时,并没有当头斥喝,而是说他要考虑一下。然后过了一个月,父.99lib.亲总算许可了。可是,他却开出了极为奇怪的条件。首先,既然要上学,就必须到东京去潜心学习,一直念到大学,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必须先寄宿在东京的朋友家,在那里准备进中学,顺利入学的话,之后都必须住在宿舍,或在外租屋——对我来说,这是个求之不得的条件。父亲已经和东京的朋友,一个姓松山的人商量过,也收到那个人答应收留我的回信。第二个条件,直到大学毕业前,都不许回故乡——虽然我觉得这个条件有些奇怪,可是我对这个冷漠的家庭及残废的父母没有丝毫留恋,因此并不怎么感到难过。第三个条件,必须专攻医学,至于研究哪方面的医学,会在我进大学的时候给予指示,如果我违背指示,将立刻停止学费资助,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排斥的条件。 “可是,随着年纪增长,我逐渐发现第二和第三个条件当中隐藏着非常可怕的目的。直到大学毕业都不许回家,必定是因为家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为了不让长大成人后的我发现,才不让我回家。我的家是一栋犹如荒废古堡的建筑物,有许多日光照不到的房间,阴森森的,里面似乎藏着恐怖传说中的鬼怪,而且还有好几间禁止随便出入,那里总是上锁,我完全不知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院子里盖了一栋大仓库,可是全年都封闭着不开放。当时我虽小,却也感觉得出这个家里隐藏着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此外,我家人当中除了一个和蔼的老爷爷以外,无一例外,全都是残废,这也让我心里发毛。除了伛偻的父母之外,还有四五个不知是下人还是借住人的男女,他们全都不约而同的不是瞎子就是哑巴,要不然就是手脚指头只有两根的低能儿,或是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水母般的软骨人。这些与刚才说的禁止进入的房间联系在一起,让我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毛骨悚然的不快感。你应该也可以了解,不必回到父母身边,我反倒欣喜。父母也为了不让我察觉秘密,想要让我远离家里。我是个那么敏感的孩子,与那个家格格不入,我想也是这一点让我的父母感到担忧吧。 “可是,最可怕的是第三个条件。当我顺利考上大学,进入医学部学习时,以前寄住过一段时日的松山,说是我父亲捎来了交代,到我的租屋拜访我。我被那个人带到料理店,听了一整晚的说教。松山带着我父亲写来的长信,根据它的内容向我陈述,一言以蔽之,父亲叫我不必像一般的医师以赚钱为目的,也不需要成为知名的学者。相比之下,他更希望我进行一些重大的研究,以对外科医学的进步作出贡献。当时欧洲大战才刚结束,外科医学对伤残严重的伤兵进行皮肤或骨骼移植手术,帮助他们恢复成正常人,或切开头盖骨,或进行大脑手术,甚至移植大脑的一部分等,不断有医学奇迹传出,父亲命令我也要开展这方面的研究。由于我的父母是不幸的残废,我更切实感受到必要性,同时一部分也是出于外行人的好意,认为这样可以为缺了手脚的残废接上手脚以代替义手、义足,让他们变成完整的人类。 “这不是什么坏事,而且如果拒绝,学费就没有着落了,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个要求。就这样,我开始了被诅咒的医学研究。修习完大部分的基础学科后,我便开始进行动物实验。我残酷地伤害、屠杀老鼠、兔子、狗等动物。我用锐利的手术刀切割着凄厉尖叫、痛苦挣扎的动物。我的研究主要属于活体解剖学这个范畴,也就是活生生地进行解剖。就这样,我成功制造了许多残疾动物。一个叫亨特马的学者曾经把鸡后爪移植到公牛的头上,而著名的阿尔及利亚的‘像犀牛一样的老鼠’,则是把老鼠尾巴移植到老鼠的嘴巴里,我所做的也是类似于此的实验。我切断青蛙的腿,接上其他青蛙的腿,或制造出双头白老鼠。为了做大脑移植的实验,我杀害了数不清无辜的兔子。 “原本应该是给人类带来贡献的研究,反过来想,却也是在制造骇人听闻的残废怪物。恐怖的是,在制造残废动物的过程中,我领略了这中间不可思议的魅力。每当作出一例成功的动物实验,我就会骄傲地向父亲报告。于是父亲便寄来长信激励我,庆祝我的成功。大学毕业以后,父亲通过刚才提到的松山,为我盖了这栋研究室,还每个月送来大笔金钱,作为研究经费。尽管如此,父亲却一点儿都不想见我。毕业以后,父亲依然坚守先前的条件,不许我回故乡,自己也不来东京。父亲乍看之下为我考虑的举动,却让我不由得感觉他这样做,其实根本不是出于对孩子的爱。不,不仅如此,我猜测父亲正在进行某种穷凶极恶的阴谋,他害怕让我看到这一切。 “我不把父母当成父母的理由还有其他,那个自称我母亲的伛偻、丑恶至极的女人,她对我的爱,不是母亲对孩子的爱,而是女人对男人的爱。要说出这件事,不仅是羞耻而已,更令我几乎作呕。从我十岁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受到母亲的折磨。她时常扑到我身上,用肮脏的嘴舔遍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光是回想起她嘴唇的触感,我现在依然会不寒而栗。我经常因为某种瘙痒的不快感惊醒过来,结果发现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睡在我边上。然后说道‘乖孩子’,让我做一些实在说不出口的事情。她让我看遍了世间的种种丑恶。这种难以承受的痛苦持续了三年之久。我离开家,大半是因为这个。我见识了女人这种生物的污秽。于是,憎恨母亲的同时,我也憎恨起所有的女人,觉得她们肮脏透顶。我那倒错的爱情,可能就源于此。 “还有,或许你会感到吃惊,我向初代小姐求婚,其实是出于父母之命。你和初代小姐相爱之前,我就接到命令,要我和木崎初代这个女人结婚。父亲的信频频寄到,松山也像父亲的使者般频频催促我。虽说是偶然的巧合,却也真有不可思议的因缘呢。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对女人只有憎恨,一点和女人结婚的念头也没有,所以尽管被威胁要断绝父子关系、断绝金钱方面的援助,我还是应付着,拖过一天是一天,迟迟没有向初代小姐求婚。然而没多久,我就发现了你和初代小姐的关系。于是我的想法改变,为了不让你们在一起,我决定听从父亲的命令。我去松山家,表达了我的决心,拜托他协助我展开求婚。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听到这些事实,或许你可以从里面感觉出什么可怕的事实。光靠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虽然隐约模糊,却也不是不能拼凑出头绪的。可是读到昨天那连体人的日记前,还有听到你说初代小姐幼时记忆中的景色前,就算是我,也无法做出这样的联想。然而……啊,太可怕了。昨天你画的那片荒凉的海岸景色。我必须告诉你,那片海岸上巍峨得像座城堡的大宅子,肯定就是我十三岁之前一直住着的老宅,多可恨啊,这个事实对我来说太残酷了。 “是误会?是偶然?不,不,否则这三个人见到的景色也太相似了。初代小姐看到卧牛形状的海角,看到城堡般的废屋,看到墙面剥落的巨大土仓库。连体人也看到形状像卧牛一样的海角,还住在宽敞的土仓库里,这些都与我故乡的景色完全吻合。这三个人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不可思议的关联。我父亲既然强迫我和初代小姐结婚,表示他一定认识初代小姐。而追查杀害初代小姐凶手的深山木先生有连体人的日记,表示初代小姐与连体人之间不论直接或间接,都必定有所关联。而且那对连体人无疑就住在我父母家里。换言之,我们三个人(其中还有一对连体人,所以正确地说是四人)只是被看不见的恶魔操纵的可悲人偶罢了。同时,大胆推断的话,那双恶魔之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或许就是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人啊。” 诸户说完,一脸惊惧,就像听完恐怖故事的幼童一样,忍不住悄悄四处张望。我还不是很能体会他所谓的结论有多可怕,但是诸户曲折离奇的身世,以及他在述说时的异样神情,让我似乎突然置身在地狱中,森然的气息扑面而来。尽管时值晴朗的夏季白昼,我却感觉到一股慑人的寒意,全身上下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二十四、恶魔的真面目 诸户继续往下说。由于这天闷热异常,再加上诡异的亢奋,我浑身汗水淋漓的。 “你能够体会我现在的心情吗?我父亲有可能是杀人凶手,而且是犯下两三重杀人重罪的杀人魔鬼啊。哈哈哈,世上真有这么曲折离奇的怪事吗?” 诸户像个疯子似的大笑不已。 “可是,虽然现在情况还不是很明朗,但不排除那或许只是你的想象罢了。” 我这话不是出于安慰,而是不相信诸户说的。 “确实是想象没错,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我父亲为什么要逼着我和初代小姐结婚?是因为初代小姐的东西,也会成为丈夫的我的东西。换句话说,那份系谱将会属于他的儿子。不仅如此,我还可以推测出更多。父亲肯定不能满足于系谱背面的暗号。如果那篇..暗号暗示了财宝的位置,那么即使得到它,真正的所有人初代小姐也还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现宝藏的事而索回。不过只要让我和初代小姐结婚,就不必忧虑这个问题了。不管是财宝还是财宝的所有权,都会成为我父亲家的东西。我父亲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那场热烈的求婚行动,除了这个目的之外,找不到其他解释了。” “可是你父亲怎么知道初代小姐有那份暗号?” “这部分我们还不了解。可是从初代小姐记忆中的那片海岸景色来猜测,我家与初代小姐之间,确实有什么关联。或许我的父亲认识年幼时的初代小姐。但是初代小姐三岁的时候被母亲遗弃在大阪,因此父亲大概也是最近才掌握了她的行踪。这么一想,就算父亲知道初代小姐持有暗号,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了。 “你听我说。后来我试尽各种方法求婚,可是就算说动了初代小姐的母亲,也无法让初代小姐本人答应。因为初代小姐将身心都献给了你。我明白这一点之后,没过多久,初代小姐就被杀了。同时她的手提包还被偷了,这是为什么?手提包里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没有人只为了偷一个月的薪水,不惜铤而走险,犯下杀人重罪。凶手的目标是系谱,是藏在系谱里面的暗号。同时,这场精心策划的犯罪,也是为了除掉求婚失败后,有可能成为祸根的初代小姐。” 听着听着,我不得不相信诸户的解释了。然后一想到这个人是诸户的父亲,有这样的父亲,诸户会有怎样的心情?想到这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连吭声都不敢了。 诸户就像高烧病患般,忘我地说个不停: “杀害深山木先生,也是同一个恶业的延续。深山木先生拥有惊人的侦探才能。他这个名侦探不仅得到了系谱,甚至特地前往位于纪州一隅的孤岛。不能再让他们为所欲为了,为了不让深山木先生的探究越挖越深,也为了得到系谱,不能让他继续活下去了——凶手(啊,那就是我父亲啊)当然会这么想。于是他等深山木先生回到镰仓的时候,就像当初杀害初代小姐一样,用极为巧妙的手段,在光天化日的众目睽睽之下,犯下了第二宗杀人罪。为什么不趁着深山木先生在岛上的时候杀掉他?是不是因为我父亲在东京?蓑浦,我父亲或许完全没有知会我,很早以前就一直藏身在东京的某处也说不定。” 诸户话音刚落,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走到窗边,扫视外头的草丛。仿佛他的父亲正蹲在眼前的草丛里。然而暗沉沉的盛夏庭院里,没有一片草叶飘动,连叫个不停的夏蝉,都死绝了似的静寂无声。 “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想,”诸户边走回座位边说,“喏,友之助被杀的那天晚上,你说你来我家的路上碰到一个弯腰驼背的诡异老头。而且那个老头还走进我家大门。所以,杀害友之助的或许就是那个老人。我父亲年纪已经非常大了,或许腰也弯了。就算不是如此,他伛偻得非常厉害,走起路来,或许就像你说的,看起来像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如果那个老人就是我父亲,那么也可以推测他从初代看到他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待在东京。” 诸户仿佛求救似的望着我,又忽地沉默不语。我虽然有许多话要说,却终究还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板着脸,压抑的沉默持续着。 “我下定决心了,”好一会儿之后,诸户总算低声说道,“昨晚我想了一整晚,决定了,我想回十几年都没回去过的故乡看看。我的故乡在和歌山县南端,从一个叫做K的码头往西五里左右的海岸边,有一座俗称岩屋岛的小岛,那里荒凉无比,几乎没有人烟。它就是过去初代小姐居住过的,现在囚禁着那对古怪连体人的孤岛(传说那里过去是八幡船的海盗基地,我怀疑暗号可能暗指财宝的位置)。我父母的家就在那里,不过老实说,我原本不想再回去了。光是想到那栋如废墟般阴暗的宅子,心里就浮现一种难以形容的、既不安又恐怖、厌恶到极点的感觉。可是,这次我想回去看看。” 诸户的脸上浮现下定决心的凝重神色。 “依我现在的心情,我想这么做,没有其他办法了。心里藏着这么可怕的疑念,连一天都没办法静下心来。我要等我父亲回到岛上——不,或许他早就已经回去了,总之我要见我父亲,问个水落石出。可是光想象就觉得可怕,如果我的推测成真,我父亲就是那个心狠手辣的杀人凶手的话……啊,我该如何是好?我是杀人凶手的孩子、被杀人凶手养大、用杀人凶手的钱念书、住在杀人凶手为我盖的屋子里。对了,如果我父亲真是凶手,我就劝他自首吧。无论如何,我都要说服我父亲。实在不行的话,就毁掉一切,断绝这邪恶的血脉。只要和我伛偻父亲来个同归于尽,一切就都了结了。 “可是在那之前,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也就是寻找系谱的真正持有人。系谱上的暗号已经夺去了三条人命,它必定具有莫大的价值。我有义务将它交给初代小姐的亲人。就算只是为了替父亲赎罪,我也有责任找出初代小姐真正的亲人,使他们幸福。回岩屋岛看看,或许也可以找到某些线索。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决定明天离开东京。蓑浦,你怎么想?或许我太亢奋了。你可以用你局外人的冷静头脑,评判一下我的想法吗?” 诸户说我是“冷静的局外人”,可是我一点儿都不冷静。胆小的我,实际上比诸户更激动。 我听着诸户不寻常的心里话,一方面虽然同情他,一方面却也因为初代的仇敌真面目逐渐浮出水面,想起因为忙于杂事而暂时忘记恋人死得那么悲惨的事实,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被夺走的恨意,又化为火焰在我心中翻腾。 不曾忘记初代捡骨那天,在火化场旁边的野地里,我吃下初代的骨灰,在地上翻滚,发誓要报仇的事。如果真的如诸户推测的,他的父亲就是真凶,那么我一定也要他尝尝我承受的悲痛,并且吃他的肉、剜他的骨,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仔细想想,父亲是杀人凶手,诸户也实在不幸。但是发现杀害恋人的是好友的父亲,而且那名朋友还对自己怀有超越挚友情感的爱情与好感,我的立场也极为诡异。 “带我一起去吧。公司那里,就算被辞退我也不在乎。旅费我会想办法凑出来,请你带我一起去吧。” 我冒出这个念头,并立即诉诸语言。 “那么,你也认为我的想法没错?可是,你去是为了什么?” 诸户只能想到自己,没有多余的时藏书网间和精力体察我的心情。 “我的理由和你一样。我要去确定初代小姐的仇敌是谁。还有,我要找出初代小姐的亲人,把系谱还回去。” “那么,如果初代小姐的仇敌真的是我父亲,你打算怎么做?” 听到这个问题,我赫然一惊,陷入两难。可是我讨厌说谎,我狠下心来,说出真正的想法。 “那样的话,我也只能与你划清界限了,然后……” “难道你想效仿古人的复仇方式吗?” “我现在的想法还很模糊,不过就算吃那个人的肉都不解我恨。” 诸户听到我的话,沉默不语,眼睛里充满恐惧,可是他的表情突然放松下来,爽快地说: “好吧,一起去吧。如果我的猜测正确,那么对你来说,我就是仇敌之子,即便不是如此,也要让你看到我那些不知是人还是野兽的家人,实在羞耻,不过如果你允许,反正我也无法从父母那边感受到半点亲情,甚至十分憎恶他们,事到临头,要我站在你那边也行。如果是为了你和你心爱的初代小姐,别说是亲人,我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蓑浦,我们一起去吧。然后合力找出岛上的秘密。” 诸户说道,眨了眨眼睛,下一瞬间已经用笨拙的动作握住我的手,就像古人“结义”那样,用力握紧,就像哭泣的孩子,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终于准备出发前往诸户的故乡——纪州边缘的孤岛,不过这里有件事非交代不可。 诸户当时没有说出他憎恨父亲的心情,事后回想,这件事具有更深的含义。那是远胜于任何犯罪的、可怕的、可恨的事情。那不是人类,而是野兽的、不属于人世的,是只有在地狱里生存的恶鬼才有的秽行。诸户还是害怕去触碰这一点。 但是,我的心实在太软,当时光是三宗杀人事件这血腥的案子,就搞得我焦头烂额,没有余力再去推测更进一步的背景及事态了,因此不可思议地,我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只要综合这些状况,必然要悟出的事。 二十五、岩屋岛 商量好之后,接下来我们最担心藏在神田西餐厅二楼匾额后面的系..谱和连体人的日记。 “不管是日记还是系谱,放在我们身上都非常危险。只要记住暗号,其他东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干脆把它们都烧了吧。” 诸户在前往神田的车中提出这样的建议。我当然也赞成。 可是走上西餐厅二楼,把手伸进我藏东西的匾额中摸索一番,却什么都没摸到,我不死心再找了一遍,里头还是空空如也。我们询问楼下的人,也没有人知道。而且他们说,从昨天开始,就没有谁进入过这个房间.。 “被偷走了。他们滴水不漏地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小心了,却……” 诸户不仅感叹起窃贼的本领来。 “可是,既然暗号文已经落入敌人手中,那我们现在刻不容缓了。” “那明天更得出发了。事已至此,除了我们主动进攻以外,没有其他方法了。” 第二天,我想忘也忘不了的大正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我们带着简单的行李,前往南海的孤岛展开一场不可思议的“鹿岛行”。 诸户只说要外出旅行,吩咐书生和阿婆看家,而我则是以治疗神经衰弱、陪朋友返乡、顺便在乡下疗养为由,向公司请假,也获得了家人同意。当时恰好是七月底,即将进入暑期休假,因此对于我的要求,家人和公司都没有起疑。 “陪朋友返乡”,事实确实如此。但是,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返乡之旅啊。诸户要回到父亲身边,可并不是为了看望父亲,而是为了审判父亲、与父亲对抗。 我们搭乘火车到志州的鸟羽,从鸟羽到纪伊的K港则选择了定期船,接下来除了拜托渔夫摆渡载送以外,剩下的旅程连固定的班船都没有。至于在鸟羽搭乘的定期船,现在的船是三千吨级的大船,但当时却只是一艘两三百吨的破汽船,也没有什么旅客,离开鸟羽之后,我便感觉到一股乡?99lib?愁,心里不安极了。我们在那艘破汽船上摇晃了一整天,总算抵达K港,而K港本身只是个极为萧条的渔村,我们还得换乘一只小舟,和摆渡的渔夫连话都说不太通,摇晃了大半天,沿着满布断崖峭壁、杳无人烟的海岸漂上五里,才总算抵达了岩屋岛。 途中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们是在七月三十一日的中午,在中转站的K港上陆的。 码头同时也是鱼货市场的卸货处,到处都是长得像鱼雷一样的松鱼,还有肚破肠流、半腐烂的鲨鱼,海潮的气味和腐肉的臭味一阵阵扑面而来。 上了码头之后,我们找到一家同时供应料理的旅馆,店头的纸门倒是挺醒目的,就是比较脏。我们只能将就,进去吃了顿只有材料还算新鲜的松鱼生鱼片当午餐,并拜托老板娘安排渡舟,顺便询问岩屋岛的情形。 “岩屋岛吗?就在附近,可是我从来没去过,那里阴森可怖。除了诸户大宅以外,还有六七户渔家吧。那座离岛没什么好看的,全是岩石。” 老板娘的腔调难以辨认。 “你有没有听说诸户大宅的老爷最近去了东京?” “没听说啊 。诸户大宅的伛偻先生如果从这里搭汽船,我马上就知道了,很少看漏。不过伛偻先生有帆船,他爱自己开着到处跑,或许他在我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去了东京。你们认识诸户大宅的老爷吗?” “不,不认识,只是想去岩屋岛看看罢了。有人可以开船载我们过去吗?” “不知道啊,不巧天气这么好,大伙儿都打鱼去了。” 可是因为我们再三拜托,于是老板娘帮我们四处打听,最后终于找来了一个老渔夫。接下来我们商量雇船费用,乡下人性子慢,等他做好上船的准备,已经过了了快一个小时。小船是一种俗称猪牙的小钓舟,勉强装得下两个人,“这船不要紧吗?”我担心地问,老渔夫咧嘴笑道:“别怕,别怕。” 沿岸的景色和各地半岛的景色差不多,峭立的断崖上方露出森林的一角,山与海仿佛相连着。幸而今天风平浪静,不过断崖的边缘一带可见滚滚的白色浪花。处处耸立着奇岩怪石,上面有许多仅容一人钻入的洞穴。 老渔夫说今晚没有月亮,得在天黑之前抵达岛上,便加快了船速,绕过一个大大突出的海角后,岩屋岛怪异的形姿便呈现在眼前。 全岛似乎都是岩石构造,只看得见零星绿意,岸边净是高达数丈的断崖,看到这些,我忍不住怀疑,这样的岛屿真能住人吗? 随着小渔舟不断驶近,映入眼帘的是零落散布在断崖上的几户人家。旁边的大岩石后露出一个大屋顶,令人联想到城郭,太阳光线打在侧面上,反射出白光,诸户大宅的土仓库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了。 小船很快抵达岛岸,不过为了进入安全的泊船处,得沿着断崖再前进一小段才行。 途中见到一个断崖边上的洞穴,应该是受海水侵蚀形成的,漆黑且深不见底。小舟驶至距离洞穴约半町远的海面时,老渔夫指着它说: “这一带的人都管那个洞穴叫魔之渊,它经常把人吞没,渔夫们都说那里有脏东西作祟,吓得他们不敢靠近。” “有旋涡吗?” “也不是旋涡,不过底下肯定有什么吧。最近的一次是十年前,发生过这样的事……” 老渔夫说着,告诉了我们一件不可思议的往事: 这是和老渔夫熟识的一个渔夫亲身经历的事。有一天,有个眼神锐利、外形单薄的男子突然出现在K港,就像现在的我们,雇船前往岩屋岛。那个时候摆渡他上岛的就是那名渔夫。 四五天之后,同一名渔夫在夜间打鱼的归途中,约黎明时分经过岩屋岛的魔之渊前,当时恰好碰上退潮,清晨和缓的海浪拍打洞穴入口又退回里面,从里头漂出海草和垃圾等,还有个巨大的白色物体混杂其中,漂动着,渔夫以为是鲨鱼尸体,定睛一看,没想到竟是一具人类的尸体。尸体的头朝外慢慢漂了出来,但身体还在洞穴里面。 渔师立刻划近,捞起那具尸体,不想救上来一看,又吓了一跳,那具溺死的尸体毫无疑问就是几天前他从K港载过来的旅人。 众人一致认为那个人是跳崖自杀,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但当地最年长的老者说,那个洞穴是魔地,自古就有。溺死的尸体总是藏一半在洞穴里,只有往外漂出一部分的时候才会被人发现,真是不可思议极了。恐怕这个无底的洞穴里栖息着某种魔鬼,随时等着活人献祭吧——之后甚至出现了这样的流言,魔之渊的名称,可能也是那时候开始不胫而走的。 老渔夫说完后,对我们详细叮嘱一番: “所以啊,我才会这样绕远路,尽量不要从洞穴旁边通过。两位先生也要小心,别被魔鬼盯上啦。” 可是我们却心不在焉地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我们完全没想到日后竟会遭遇相同的恐怖,记得当时我们立即想起老渔夫的这段话。 说着就到了,小船驶入岛屿边上一个天然的小峡湾。只有这个角落低了海岸一间左右,岩石上的阶梯是被海水冲刷出来的,形成一个略有模样的停泊处。 仔细一看,峡湾中泊着一艘看起来五十吨左右、像是大型装卸船的帆船,此外还有两三只破旧的小舟,却不见半个人影。 上岸之后,老渔夫回去了。我们一面因为奇妙的感觉而忐忑不安,一面沿着平缓的坡道往上走。 来到坡顶之后,视野大开,只见草木稀疏的宽敞石道围着岛屿中心的岩山,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另一头是那栋犹如城郭般的诸户大宅,荒凉颓废地矗立在那儿。 “原来如此,从这里看过去,对面的海角恰好就像一头卧牛。” 听到诸户的话,我向远处望去。确实,刚才上船的海角在这边看起来就像头卧牛。一想到初代小姐曾经说过的,她哄婴儿、陪婴儿玩耍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一带,我心中便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这个时候,岛屿已经笼罩在黄昏的黑暗里了,诸户大宅土仓库的白墙也渐渐淡成灰色,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寂寥感。 “简直像座无人岛。”我说。 “是啊。比我记忆中的还要荒凉、可怕。这种地方竟然住得了人。”诸户回答。 我们在石砾上踩出沙沙声响,朝着诸户大宅走去,不过才走了一小段,就发现了一幕奇特的场景。一个垂暮老翁独坐在黄昏的断崖边,凝视着远方,像尊石像般一动也不动。 我们忍不住停下脚步,注视这个奇特的人物。 于是,不知是否听见了脚步声,原本面朝大海的老翁非常缓慢地转过头、凝视着我们。老翁的视线转到诸户脸上,吃惊地停了下来,再也不动了。接下来,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诸户。 “真奇怪,他是谁?想不起来了,一定是认识我的人。” 走了一町远之后,诸户才回头望了老翁一眼说。 “他好像不是伛偻。”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你是说我父亲吗?怎么可能?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不会认不出我父亲的,哈哈哈。” 诸户嘲讽的声音飘散在黄昏的空气里。 二十六、诸户大宅 走近一看,诸户大宅荒凉得吓人。倾颓的土墙、腐朽的木门,几乎可以自由出入而没什么阻碍,甚至连后院也能一眼就看到。奇怪的是,整个院子仿佛被挖过一般,院子里几棵孤零零的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些被连根拔起,杂乱得叫人无处下脚。这使得整个宅子看起来比实际更荒废。 我们站在玄关前,户门洞开,看着像一个不知名的怪物张开漆黑大嘴,叫了大半天,没有传来任何回应。不过,就在千呼万唤间,终于从里面走出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 一方面由于黄昏光线昏暗,但自打我出生以来,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丑陋的老太婆。老太婆个子矮小,十分肥胖,连皮肉都下垂了,伛偻得厉害,背后隆起一块如小山般的瘤。她赤黑的脸庞长满皱纹,两颗眼珠好像鼓出来的青蛙眼,嘴唇好似长歪了,那两排又长又黄、参差不齐的牙齿全露在外头,而且上排似乎没有半颗牙齿,一闭上嘴,整张脸就像只收起来的灯笼一样。 “谁呀?” 老太婆从门里往我们这儿张望,口气极不耐烦: “是我,道雄。” 诸户探出脸去,老太婆直直地盯着他,很快便认出诸户,吃惊地发出怪叫: “哎呀,阿道呀?你竟然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旁边那个人是谁呀?” “这位是我朋友。我很久没回家了,想回来看看,就和朋友一起从遥远的东京回来了。丈五郎先生呢?” “哎唷,什么丈五郎先生,那不是你阿爸吗?叫阿爸。” 原来这个丑怪的老太婆就是诸户的母亲。 我听着两人的对话,诸户竟然称呼自己的父亲丈五朗,我不解极了,但接下来发生了更不可思议的事!也就是老太婆说的“阿爸”。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她的语调和杂技少年友之助死前提到“阿爸”时极为相似。 “你阿爸他在。可是他这阵心情不太好,你可要当心点。哎,别杵在这儿了,进来吧。” 我们在充满霉臭味的漆黑走廊转了好几个弯,被带到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外面看着虽然破旧,里面却打理得颇为整洁。即使如此,还是摆脱不掉走进废墟的印象。 这个房间面向庭院,可以看见薄暮中宽敞的后院,以及那座土仓库墙灰剥落的墙壁,不过庭院被挖得乱七八糟的,触目惊心。 一会儿之后,房间门口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气息,诸户的父亲怪老人突然现身了。他像道黑影,缓慢地在已经被黑暗笼罩的房间里移动着,背对巨大的壁龛,轻轻坐下来,劈头就是一顿斥责: “阿道,你怎么回来了?” 接着母亲走进来,拿出房间角落的行灯,摆在老人和我们之间,点上灯后,怪老人的面孔在赤褐色的灯火中清晰了起来,他就像猫头鹰一样阴险而丑陋。伛偻矮小这一点与母亲一样,但是脸庞却很大,也布满皱纹,像是脸上趴着一只摊开手脚的络新妇蜘蛛,再加上从正中央裂开的兔唇,丑陋得让人看过一眼就毕生难忘。 “我想回来看看。” 诸户的回答和刚才跟母亲说过的一样,转头介绍起站在他身旁的我。 “哼,那你是违背了约定。” “也不完全是这样,我实在是有些事想问问你。” “这样。其实我也有点儿事想告诉你。哎,好吧,你就住几天吧。老实说,我也一直想看看你长大成人后的模样。” 凭我的笔力,实在无法形容当时的氛围,不过暌违十几年的父子相会,大致就是这个情形,古怪万分。不仅是身体,老人的精神看起来也不是非常正常,不管是语言或动作,连对孩子的感情,看起来都完全异于一般人。 即使如此,这对不可思议的父子仍然以这种古怪的状态,断断续续地聊了一小时左右。我清楚记得的,是下面这两段问答: “你最近去旅行了吗?” 诸户抓这个时机,抛出这个问题。 “没,我哪儿都没去。对吧,阿高?” 老人转向身旁的母亲,不知是否我多心,当时老人的眼睛仿佛别具深意似的,炯炯发光。 “我在东京遇见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所以我想或许是你没有通知我,独自去了东京。” “胡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手脚又藏书网这么不方便,怎么会去什么东京?” 但是我绝对没有漏过这个细微的变化,老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略微充血,额头像蒙上一层灰影。诸户也没有追问,改变了话题。不过一会儿之后,又提出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要把院子里的地翻过一遍?” 诸户猛地扔出这个问题,父亲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回应,沉默了一会儿。 “没什么,这个啊,阿高,是吧?是那个混蛋阿六干的。你也知道,家里养了很多手脚不方便的可怜人,里头有个叫阿六的疯子。那个阿六不知道怎么把院子搞成这副德行了。可他是个疯子,骂他也没用。”老人这么答道,我觉得这根本是信口胡诌的托词。 当天晚上,我们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里,躺在并排着的两张床上。由于兴奋的缘故,两人都迟迟难以入睡。话虽如此,也不能随意交谈,只能凝望着彼此,一径沉默,夜深了,周围万籁寂静,偌大的宅子某处,断断续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呜呜呜。” 是又细又高的呻吟。我以为有人在噩梦中发出叫声,不过,声音一直持续不断,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在昏暗的行灯火光中与诸户交换眼色,竖耳倾听,忽地想起那对被关在土仓库中的可怜连体人。接着我想到那呻吟会不会是那对连体的男女斗争正酣发出的惨叫声,忍不住毛骨悚然起来。 黎明时分,我蒙蒙眬眬睡了过去,过不多久突然惊醒过来,一看,却不见隔壁床上的诸户,以 4e3a." >为自己睡过了头,急忙爬起来,到走廊上询问洗手间的位置。 不熟悉环境的我,在偌大的宅院中不知所措地四处游荡,结果母亲阿高突然从走廊转角跑了出来,站在我面前,像要挡住我的去路。这个藏书网疑心病重的残障老太婆似乎怀疑我正在四处探察。不过我开口询问洗手间的位置后,她总算露出放心的模样,说着“哦,洗手间啊”,走过后门,把我带到水井边上。 洗好脸之后,我再一次想起昨晚的呻吟声,同时联想到土仓库里的连体人,突然想看看之前深山木先生仰望的墙外窗户。顺利的话,或许可以碰上连体人正凝望窗外。 我就这样装作晨间散步,若无其事地溜出宅子外,沿着土墙绕到后面。外面是一条有着许多大石子的崎岖道路,除了杂草外,没有任何像样的树木,简直就像一片焦原。不过,当我走过正门往土仓库后门方向走去的时候,看到一处像沙漠绿洲般的圆形土地。我分开枝叶一看,中心似有一座古井,旁边围着长满苔藓的石制井栏。现在虽然已不再使用,但相对于这座荒凉的孤岛上荒芜的大宅,这座井委实太贵气了些。诸户大宅大概是在曾经一户雄伟的大宅上翻修建造的。 姑且不论这个,没过多久,我就来到那栋土仓库底下了。当然,中间还挡着一堵土墙,不过土墙紧贴着土仓库而建,即使从墙外也可以近距离观看仓库。如同我预期的,土仓库二楼朝后面开了一个小窗子。就连嵌有铁条这一点,也像日记中记载的。我内心雀跃不已,伸长了脖子望着窗户,耐心十足地等着。斑驳裸露的白墙反射出朝阳的万丈霞光,大海的潮香一溜烟钻进我的鼻腔。一切感觉都这么明朗,实在无法想象这座土仓库里会住着那种怪物。 但是,我看见了。我的视线从海面移开一会儿,不经意地撇向一旁,不知道什么时候,窗户的铁条后面,出现了并排着的两颗头,还有四只手,紧抓着铁条。 一张脸又黑又青,是个颧骨高耸长相丑陋的男子,另一张虽然苍白,却是一张肌理细致、肤色白皙的年轻女子的脸。 少女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奇的眼神与我诧异的眼神不期然交会,她一副羞于面对世人的神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羞涩表情,害臊似的把头往里面缩了回去。 与此同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我竟也羞红了脸,忍不住移开视线。愚昧的我,竟被连体人中的女孩那异样的美艳打动了心房,这完全是预料之外的事态。 二十七、三日之间 如果一切真如诸户的猜想,那么他父亲丈五郎,内心之残酷狠毒更甚于他丑恶的身体。他内心的蛇蝎恶毒,人世间无人能出其右。为了达成他的恶念,一定无暇顾及什么恩爱情义吧。此外,道雄完全不把父亲当成父亲,就像之前多次说过的。他甚至想揭露父亲的罪行。如今这对不寻常的父子在同一个屋檐下面对面,最后发生那么可怕的决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们抵达岛上以后,平静的日子只持续了短短三天。到了第四天,我和诸户连正常的交谈都无法进行了。然后就在同一天,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情,岩屋岛的两个居民中了恶鬼的诅咒,掉入前文提到的食人洞穴——魔之渊——葬身海底。 不过在这平安无事的三日之间,也并非全然无事可记。 其中之一是关于土仓库中的连体人。前面说到,我在诸户大宅过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看到了站在土仓库窗户边上的连体人,深受其中一边的女子(也就是日记中的阿秀)美貌的吸引,不过就算是异样的环境凸显了这名残障女子的美丽,那一瞥的印象竟如此深刻地打动我的心,这让我感觉十分不寻常。 读者十分清楚,我把我一切的爱都奉献给已逝的木崎初代,甚至吃下她的骨灰。此外,我和诸户一同来这座岩屋岛,也全是为了确定初代的仇敌究竟是谁,不是吗?然而我却被只是惊鸿一瞥而且是残疾女子的美给打动了。被她的美打动,换个说法,也就是对她萌生了爱意,对她产生爱恋。没错,我要坦承,我爱上了残疾姑娘阿秀。啊,我是多么窝囊啊。我发誓要为初代复仇,好像刚发生在昨天!我现在不就是为了履行我的誓言,才来到这座孤岛的吗?然而我竟才刚抵达,就爱上了别人——而且是个异度空间的残疾姑娘。我竟是这样一个寡廉鲜耻的家伙吗?当时我感到十分惭愧。 可是不管怎么挣扎,爱她的心却是真实的。我勉强找到一个借口,一面为自己辩解,一面只要一得空,就悄悄溜出宅子,绕到那座土仓库后面去。 我第二次去那边,是看到阿秀当天的黄昏,然而那一刻却发生了一件令我更加进退两难的事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当时我发现好感不是单方面的,阿秀也喜欢上我了。这真是何其不幸之事啊! 晚霞中,土仓库的窗户像一张饥饿之人张开的大嘴,里头一片漆黑。我站在底下,耐心等待女孩露出脸来。然而不管再怎么等,黑色窗户的另一端始终没有动静,我耐不住焦急,学不良少年吹了声口哨。于是,就像躺着的东西突然蹦起来似的,阿秀白皙的脸庞一下子冒了出来,然而转眼间又像被什么强大的力量拉走似的缩了回去。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没有错过阿秀对我微笑的表情。然后我想象着“阿吉吃醋了,不让阿秀看窗外”的场景,突然觉得十分难为情起来。 阿秀的脸缩进去以后,我也不想离开那里,依依不舍地仰望着窗户,过了一会儿,有个白色的东西从窗户里面飞了出来。是一团纸。我捡起来,打开一看,是一封用铅笔写的信。 我的事,你可以问捡走书的人,然后把我从这里救出去,你很漂亮,很聪明,一定能救我出去的。 字迹虽然难以辨认,不过我读了好几次,总算领会了其中的意思。“很漂亮”这样直接的表述令我十分吃惊。从那本日记的内容来推测,阿秀说的漂亮,意思和我们指的稍微有些不同,不一定具有轻薄的冒犯之意,不过辨读出字迹的时候,我忍不住脸红了。 然后,直到在那扇土仓库的窗户边上发现了一个极为意外的“东西”前,三天之间,我去了那里五六次(不知道费了我多少苦心),偷偷摸摸地去见阿秀。我们害怕被诸户家的人发现,不敢出声交谈,但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我们逐渐领会彼此眼里传达的意思。后来我们可以用眼神进行相当复杂的对话了。我发现阿秀虽然字写得丑,而且不知世事,但她的聪明是天生的。 通过眼神交流,我了解到阿吉让阿秀吃了多大的苦头。特别是我出现以后,阿吉因为忌妒,对阿秀更凶了。阿秀用眼神和手势向我倾诉这些。 有一次,阿吉推开阿秀,露出那张青黑色的丑陋面孔,他瞪了我许久,那眼神似乎要把我杀了。我至今忘不了那一脸凶狠,那是一张充满羡慕与忌妒、愚昧与不洁,犹如野兽般的丑陋神情。就像比赛谁能瞪得更久似的,阿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只是执拗地盯着我。 连体人的其中一边是丑恶的野兽,这一点使得我更怜惜起阿秀来。我无法克制自己,对她的爱一天比一天深刻。我总觉得这是前世注定的不幸。每当见面,阿秀就催促我快点救她出来。而我明明没有任何把bbr>?握,却向她拍胸膛保证“别担心,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把你救出来,你再忍耐几天”,要可怜的阿秀放心。 诸户大宅有好几个禁止出入的房间。土仓库自不必说,此外到处都能看到木门上挂着老式锁头的房间。诸户的母亲和男佣人不着痕迹、无时无刻地监视我们的行动,因此我无法在家中自由行动。不过有一次,我假装走错走廊,悄悄踏入宅子深处,确定里头也有禁止进入的房间,房间里正传出可怕的低吼声。有的房间连续传出有什么东西正在走动的脚步声。我只能推测,这些都是像动物般被囚禁的人发出来的声音。 我伫立在幽暗的走廊上,屏息竖耳聆听,结果感受到一股阴森的鬼气。诸户说这栋宅子里到处都是残废,禁止出入的房间里会不会囚禁着什么比土仓库中的怪物(啊,我却爱上了那个怪物)更可怕的残废呢?诸户大宅会不会是一栋残废之家?但是丈五郎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囚禁残废呢? 平静的三天之间,除了去看阿秀、发现了一些禁入的房间以外,我还注意到另一件怪事。有一天,诸户去找他父亲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我因为无聊,稍微走远一点儿,散步到海边的泊船处。 那天到岛上的时候正值黄昏,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岛上的景物,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岩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小森林,里面似乎建着一栋又小又破的房子。这座岛是遗世独立的孤岛,岛上的人家相隔遥远,这间破房子给人的感觉更是孤零零的。不知道里面住着什么人,我一时好奇,离开大路往森林里走去。 那栋房子非常小,与其说是住宅,形容为棚户似乎更恰当一些,而且破烂得实在不像住得了人。棚户的位置地势较高,因此站在那边,不管是大海、对岸卧牛形状的海角甚至被称为魔之渊的洞窟,都可以尽收眼底。岩屋岛的断崖形成复杂的凹凸,最突出的部分就是魔之渊的洞穴。 深不可测的洞穴就像魔鬼张开着漆黑的大嘴,拍打着嘴唇的浪花宛如阴森寒冷的利牙。我凝视着它,甚至看到了魔鬼嘴唇上方的眼睛和鼻子。对于从小在都市长大、不经世事的我来说,这座南海的孤岛,实在是一个诡奇至极的化外世界。零散分布着几户人家的离岛、像古堡一样的诸户大宅、被关在土仓库里的连体人、被囚禁在禁入房间里的残废、吃人的魔之渊洞窟——以上种种,对都市人的我来说,都只是幻想世界中的故事元素罢了。 除了单调的浪涛声外,整座岛一片死寂,放眼所及,不见人影,夏日的艳阳灼烧着泛着白光的小石径。 此时,我身后传来咳嗽声,这搅乱了我如梦般的心境。回头一看,一个老人正倚在小屋的窗户旁,直盯着我。回想起来,他一定是我们到达这座离岛时,蹲在附近岸边,一直盯着诸户瞧的不可思议的老人。 “你是诸户大宅的客人吗?” 老人似乎等我回头,语气中有些许迟疑。 “是的,我是诸户道雄兄的朋友,你认识道雄兄吗?” 我想知道老人究竟是谁,于是反问道。 “当然认识。我啊,过去在诸户大宅工作,道雄少爷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背过他呢,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过我也上了年纪了,道雄少爷好像完全认不出我了。” “这样啊。你为什么不来诸户家和道雄兄见一面呢?道雄兄一定也很想念你的。” “免谈免谈,就算再怎么想见道雄少爷,我也不想再跨进禽兽屋子的门槛。你可能不知道,不过诸户家的那对伛偻夫妇啊,是披着人皮的恶鬼,是禽兽啊。” “他们这么作恶多端吗,都做了什么坏事?” “嗳、嗳,这你就别问了,毕竟还住在同一座岛上呢,要是胡言乱语,我可是要遭殃的。对那个伛偻老头来说,人命根本是草芥。千万要小心啊,老爷们今后是要出人头地的,生命宝贵,可别因为跟这种荒岛上的老头扯上关系,惹祸上身,还是小心为妙啊。” “可是丈五郎先生和道雄兄是父子,我又是道雄兄的朋友,就算丈五郎先生再怎么凶狠,也不会对我们造成生命威胁吧?” “不,话不是这么说的。事实上,十年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个人也是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诸户大宅,一问之下,原来他是丈五郎的堂兄弟,可怜他还那么年轻,有大好的前程,你看看,最后竟成了一具尸体,从那个叫魔之渊的地方漂了出来。我不能说那藏书网就是丈五郎干的,可是那个人上岸后就一直住在诸户大宅里。没人看见他离开过宅子,也没人见他上船。知道了吗?老人家的话不会错,你最好当心啊。” 老人接着谆谆告诫似的讲述了不少诸户大宅的恐怖,他的口气似乎暗示了我们也会步上十年前那个丈五郎堂兄弟的后尘,要我们小心。虽然我心里想着不会发生那么荒唐的事,但我知道他在东京杀过三个人,而且手法残酷,觉得这个老人不吉利的话语可能会一语成谶,心里忍不住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眼前蓦地一黑,因为害怕我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 至于诸户道雄在这三天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我们每晚都抵足而眠,他却莫名地少言寡语。或许内心的苦闷太过于真切,使得他无法把内心的感想诉诸语言。白天他也与我分头行动,似乎在某个房间里与伛偻的父亲对峙,僵持不下。每次漫长的争执结束后,回到房间的他总是憔悴万分,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充满血丝。他沉着脸,不管我问什么,都沉默着不肯回话。 不过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似乎再也无法承受,就像闹脾气的孩子,在被子上打滚,说出这种话来: “啊,太可怕了,我最害怕的事竟然成真了。完了,完了!” “果真就像我们怀疑的那样吗?” 我压低声音询问。 “没错,甚至比我们知道的更糟糕。” 诸户干瘦蜡黄的脸扭成一团,悲伤地说着。我追问他所谓“更糟糕的事”是什么,他却不肯再透露更多。 “明天我会跟父亲说清楚。那么一来我们父子就决裂了。蓑浦,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们一起联手对抗恶魔吧,我们一起战斗吧!” 他说着,伸出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但是与他奋勇的话语相反,他看起来是多么低落可怜啊。这也难怪,他把自己的亲生父亲称为恶魔,想反抗他,与他对抗。也难怪他会憔悴苍白!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微微地回握他的手,代替千言万语。 二十八、替身 鱼死网破的一天终于来临了。 中午过后,我一个人在哑巴女佣(她就是阿秀的日记里提到的阿年嫂)的服侍下用完午饭,诸户仍然没有从父亲的房间回来,独自思考只会叫人消沉,因此我趁着饭后散步,又前往土仓库后面,与阿秀开始眼神交流。 我仰望窗户,等了一会儿,阿秀和阿吉都没有出现,因此我便像平常那样吹口哨打信号。接着黑色窗户的铁条后冒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我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因为出现在那后头的不是阿秀也不是阿吉,而是我一直以为待在父亲房间里的诸户道雄那张扭曲的脸。 不管我怎么揉眼睛,看多少次,那都不是幻觉。千真万确,就是道雄,他居然在连体人的牢笼里。有那么一刹那,我差点儿大叫出来,但诸户迅速用指头抵住嘴唇警告我,我总算没有叫出声来。 诸户看见我吃惊的表情,在狭小的窗户边上频频打手势,似乎想告诉我什么,但是和阿秀微妙的眼神对话中建立的默契感不同,再加上要说的内容太过于复杂,我怎么都无法理解他的意思。诸户焦急万分,打个手势要我等一下,缩进头去,过了一会儿朝我扔出一团纸。 我把纸捡起来摊开,纸上的字迹潦草,大概是借了阿秀的铅笔,内容如下: 由于一时疏忽,我误中了丈五郎的奸计,被他囚禁在连体人的屋子里。这边的守卫十分森严,现在还逃不出去。但我最担心的是你,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又和这些事情无关。你赶紧逃出这座岛吧。我已经死心了,决定放弃一切。不管是探求真相的侦探事业、复仇还是我自己的人生。 请不要责怪我违背了与你的约定,请不要笑我一反最初的果敢,变得如此软弱。我毕竟是丈五郎的儿子。 我?必须与心爱的你永别了。请你忘了诸户道雄吧。忘了岩屋岛吧。然后,虽然是无理的要求,也请你忘了为初代小姐复仇吧。 回到本岛后,请你不要报警。请你看在我们长年的友谊上,答应我这最后的请求。 我读完抬头一看,诸户双眼含泪,俯视着我。恶魔父亲终于囚禁了他的儿子。比起责备道雄的丕变、憎恨丈五郎的暴虐,我的内心更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愁所笼罩,胸口一片空虚。 诸户被血缘那虚渺的联系羁绊,内心不知道为此烦乱了多少次?他千里迢迢回到这座岩屋岛,仔细想想,或许不是为了我,当然也不是为了替初代报仇,其实是血缘天性的使然。然而到了最后关头,他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残酷的父子之争,竟以这种形式告终吗? 我们就这样彼此对望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他示意我离开,我的脑袋也一片空白,几乎是机械地往诸户大宅的大门走去。离开的时候,我发现诸户苍白的面孔后方的幽暗中,阿秀正..t>一脸诧异地盯着我,这让我更觉落寞。 但是,我当然不打算回去。得救出道雄才行,得救出阿秀才行。不管道雄的反对如何激烈,我都没办法放过初代的仇人,灰溜溜地离开这座岛。另外,如果可能,我得为了过世的初代,替她找到她的宝藏。(不可思议的是,我可以毫无障碍地同时爱着初代与阿秀。)即使诸户不拜托我,直到最后关头,我也不会借助警察之力。就让我留在这座孤岛上,作更进一步的探索吧。我为消沉的诸户打气,希望他加入正义的一方。然后借助他过人的智慧,与恶魔对抗。在回到诸户大宅自己的房间前,我义无反顾地下了这样的决心。 回到房间不久,来到这座岛上只见了一面的丈五郎,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他弯着腰走进我的房间,对我大吼: “你马上离开这里,这个家——不,这座岩屋岛——一刻都容不得你。快收拾一下,准备回去!” “你叫我回去,我可以回去,可是道雄兄呢?道雄兄也要和我一起回去。” “我儿子有事,他不能和你见面。不过他当然也答应了暂不回去,快收拾吧。” 我心想争吵也没用,于是决定暂时离开诸户大宅。当然,我不打算离开这座岛。我必须找一个他们都不知道的地方躲着,想办法救出道雄和阿秀才行。 不过伤脑筋的是,丈五郎也毫不掉以轻心,派了个魁梧的男佣人盯着我收拾和离开。 男佣人提着我的行李走在前面,来到前几天和我交谈过的不可思议老人的小屋后,突然喊起人来: “老德,你在吗?诸户老爷吩咐你划船,载这个人去K港。” “这个客人要独自回去吗?” 老人一样从上次的窗户探出上半身,上下打量一番后应道。 结果男佣人把我托付给这位叫老德的老人后就离开了。但是丈五郎竟会把我交托给这个可以算是背叛了他的老人,让人意外,也十分诡异。 话虽如此,丈五郎挑上这个老人,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我大略说明事情的梗概,请求老人协助。我坚持要继续待在这座岛上一阵子。 老人用和前几天相同的口吻劝阻我,说我的计划是多么有勇无谋,但我始终坚持己见,老人终于屈服了,不仅答应了我的请求,甚至提出了一个帮助我瞒过丈五郎的妙计。 是什么样的妙计呢? 丈五郎生性多疑,如果我继续留在岛上,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连带收留我的老人也会遭殃,总而言之,必须真的划船去一趟本岛才行。 而且只有老德一个人划船过去也没有用,幸好老德的儿子年纪、身材与我相仿,就让他儿子穿上我的西服,远远看起来像我就行了,然后把“我”载到本岛去。而我则换上老德儿子的衣服,躲在老德的小屋。 “在你办完事前,我就让儿子去参拜伊势神宫好了。” 老德笑着说。 黄昏时分,老德的儿子穿上我的西服,抬头挺胸地坐上老德的小船。 我丝毫不知道载着“我”的小船,未来有什么可怕的命运等着它,小船就这样在昏暗苍茫的海面上,沿着岛屿的断崖渐渐远去了。 二十九、杀人远景 如今,我成了一部冒险小说的主角。 我送别两人,穿上老德儿子充满海潮味的破烂布棉袄,蹲在小屋的窗边,只露出两只眼睛,望着小船远行的方向。 卧牛形状的海角隐没在傍晚的雾气中,泛黑的海水与灰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雾霭的夜空已经探出点点星光。没什么风,海面静得就像一片黑油,但是恰好正值满潮,即使离得这么远,也看得见魔之渊形成了旋涡,海水倒灌进洞穴里。 小船沿着凹凸剧烈的断崖,一下子冲上浪尖,一下子又被推落到谷底,逐渐往魔之渊靠近。数丈高的断崖犹如漆黑的墙壁,小船就像个玩具惊险地在底下摇摆着前进。有时候如虫鸣般的摇橹声似乎正沿着海面传过来。老德和穿着西服的儿子、他们的身影在黄昏的黑暗中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如豆子般的轮廓。 当小船弯过另一个岩鼻,来到魔之渊洞穴前方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小舟正上方的断崖顶端有什么东西正蠢动着。我吃惊地定睛一看,无疑,那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背上像背着个铁锅的伛偻老人。那种丑陋的形姿,我不可能看错,是丈五郎。可是,诸户大宅的家长在这个时候爬上断崖边缘,究竟想干什么? 那个伛偻男手里拿着一个像十字镐一样的东西,正低着头狠命地做着什么。十字镐节奏感十足地挥动着,随 7740." >着十字镐的晃动,底下的物体也跟着动了。仔细一瞧,是一块卡在断崖边缘的巨岩,摇摇欲坠的。 啊,我看出来了。丈五郎想在老德的小船经过的时候,推落那块巨岩,使小船翻覆。危险,得离开石崖远一些,否则太危险了。可是就算我在这里大叫,老德也不可能听得见。尽管我发现了丈五郎可怕的阴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没有办法救助即将牺牲的无辜者。除了祈求上苍以外,我束手无策。 伛偻的影子突然有了大动作,接着巨岩跟着整个晃动起来,一眨眼以惊人的速度滚落着撞上岩角,砸出无数碎屑,纷纷朝着小船掉落下来。 水面喷起一股巨大的水柱,轰隆隆的声响甚至传到我这儿来。 小船就如同丈五郎期望的翻覆了,船上的两个人瞬间不见踪影。是被岩石砸着,当场死亡,还是弃舟逃亡了呢?遗憾的是,距离太远,看不出个究竟。 我将视线转向丈五郎,这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伛偻男,并不满足于让小船翻覆,接下来继续以惊人的速度挥舞着十字镐,接二连三地把崖顶上的大小岩石推落到海面。那片海面被激出许多水柱,一片混乱。 不久后,他停下挥动着十字镐的手,静静观察底下的情况,或许是确定了船上的两个人已经死亡了吧,他就这样离开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由于隔得太远,以至于仿佛上演了一场人偶剧,观众只觉得精巧可爱,尽管是夺走两条人命的惨剧,我却不觉得恐惧。可是这不是梦境也不是想象,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实。老德和他儿子由于杀人魔的奸计,恐怕已经葬身在魔之渊的海底了。 现在我已经明白丈五郎的邪恶企图了。他从一开始就打算除掉我。但是在宅子里.下手,暴露的风险太大,于是便打算在切断我和岩屋岛的联系后再动手,他埋伏在小船必然经过的断崖上,利用魔之渊的迷信,伪装成老德的小船是由于超越人类的魔力而翻覆的。因此他不使用更加方便的枪械,而是凭一己之力暗地里推下巨岩杀人。 不把我交托给其他渔夫摆渡,而选择与他不和的老德,也是有理由的。他想来个一石二鸟,既除掉已知悉他恶行的我,也顺道杀掉过去背叛他、也因此知道他不少邪恶行径的老德。现在,他的一石二鸟计划顺利达成了。 被丈五郎杀掉的人,光是我知道的,就已经有五个了。而且仔细想想,可怕的是,虽然是间接,但这些命案的发生可以说都与我有关,丈五郎的杀人动机由我而起。如果没有我,或许初代小姐已经答应诸户的求婚了。只要和诸户结婚,她就不会被杀了。深山木先生更不必说,如果我没有委托他调查真相,他也不会落入丈五郎的魔掌。少年杂技师也是如此。此外,不管是老德还是他儿子,如果我没有来到这座岛上,没有拜托他儿子当我的替身,也不会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吧。 我越想越害怕,全身抖个不停。同时憎恨杀人魔鬼丈五郎的心更甚于昨天数倍。这已经不是单纯地为初代小姐一个人,也为了其他四人的在天之灵,我无论如何都必须留在这座岛上,揭穿恶魔的罪行,完成我的复仇大愿。或许我一个人的力量太过薄弱。或许乞求警方协助才是万全之策。但是,只让这个稀世的恶魔接受国家法律审判,我无法满足。虽然老掉牙,但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并且让他尝到与他犯下的罪孽同等的痛苦,否则我不无法平息内心的怒火。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幸好丈五郎认定我已死去,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尽可能不着痕迹地冒充成老德的儿子,瞒过丈五郎的耳目。然后再悄悄地与土仓库中的道雄商议,谋划复仇的方法。就算是道雄,只要听到这次的惨剧,也不会继续站在他父亲那一边了吧。就算道雄不同意,我也不想理会了。我决定彻底遵从内心的愿望行事。 幸而后来过了几天,老德和儿子的尸体都没有被人发现。恐怕是被吸入魔之渊的深处了吧。因此我得以顺利伪装成老德的儿子。不过因为老德的船一直没有回来,有些渔夫感到疑惑,前来棚户探望,于是我佯装生病,在房间角落的暗处立起折成两半的屏风,用它遮住脸,蒙混过关。 白天我大抵关在小屋里避人耳目,入夜以后,便摸黑在岛上行动。我当然也会去土仓库窗户下拜访道雄和阿秀,不过另一方面,我认为通晓岛上的地形,应该可以在危急的时候派上用场。因此,处处留神诸户大宅的情况自不必说,有时候我甚至趁着空无一人的时机,溜进院子,绕到禁入房间的外侧,从密闭的窗户隙缝偷窥里面发出声响“物体”的真面目,各位读者,我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踏出与世间少有的杀人魔对抗的第一步。我前方有什么样的人间地狱,有什么样的魔境在等着我?离写下这份记录开头提到的,让我一夜白头的那场恐怖遭遇,想来也不远了。 三十、屋顶上的怪老人 托替身之福,我惊险地逃过一劫,却丝毫没有得救的喜悦。我伪装成老德的儿子,无法自由离开小屋,更不想独自划船离开岩屋岛。我仿佛罪人,白天,屏气凝神地躲在老德的小屋里,到了晚上,便偷偷溜出小屋,呼吸外头的空气,伸展蜷缩了一整天的手脚。 至于食物,只要能够忍受那糟糕的味道,还是有可以暂时果腹的存粮。这座岛屿交通不便,因此老德的小屋里储存了许多米、小麦、味噌和木柴。接下来几天之内,我啃着不知道是什么鱼的鱼干,就着味噌过活。 当时的经历告诉我,不管什么样的险境和苦难,实际碰上,也藏书网不过如此,想象远比实际的体验惊心动魄得多。 现在的境遇,和过去在东京公司里盘算的完全不同,我犹如进入了虚构的故事和梦境。事实上,我孤身一人,躺在老德那寒酸的棚屋角落,望着没有阁楼的屋顶,听着不间断的浪涛声,嗅着海潮味,好几次都陷入一种古怪的心情,觉得发生在这期间的事情其实是一场梦。尽管如此,我虽然身陷可怕的境遇, 5fc3." >心脏却和平常一样有力地跳动着,脑袋也一样清醒,思维更没有混乱。不管再怎么可怕的事,实际遭遇后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那么困难重重,于是能够不费力地忍耐过去。我心想,士兵能够对着枪口冲锋陷阵,也是这个缘故吧。虽然处在犹如地狱的境地,我的心情却莫名开朗。..t> 没时间感叹这些,我必须抓紧时间告诉被幽禁在诸户大宅土仓库中的诸户道雄种种细节,与他商量如何善后。白天虽然可怕,但完全入夜之后,由于岛上没有路灯,更是寸步难行。我趁着黄昏时分,面容模糊难辨的时候,来到那座土仓库底下。幸而不像我原先担心的,岛上的人仿佛全都死绝了一般,见不着一个人影。不过,我来到土仓库窗户底下以后,还是先躲在土墙边的岩石后方,静静观察周围的状况。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围墙里或土仓库窗户是否传出人声。 黄昏的黑暗中,土仓库的窗户张着漆黑大口,沉默不语。除了远方岸边传来单调的波浪声以外,没有任何声响,“我果然在做梦吗?”眼前的一切景色都是灰的,无声的,黯淡无比,我不禁如此怀疑。 漫长的踌躇之后,我总算鼓起勇气,将准备好的纸团对准窗户丢了过去,白球顺势飞进窗户。我在那张纸上写下昨天以来发生的事,询问诸户接下来该怎么办。 扔出纸团之后,我又躲回岩石后>藏书网面,静静等待,但诸户迟迟没有给我回音。当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生气我没有离开这座岛时,天几乎全黑了,连要辨认出土仓库窗户都很困难,此时,总算有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窗户边,往我这边扔过来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那个白影似乎不是诸户,而是我爱恋的阿秀的脸,即使在黑暗当中,也可以看出她的表情似乎相当悲伤、消沉。阿秀已经从诸户那里听说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吗? 我摊开纸团一看,为了让我在幽暗中也能辨读,上面的铅笔字写得很大,寥寥几句话。不必说,正是诸户的笔迹。 我现在无法思考,你明天再来一次。 读到这段文字,我黯然神伤。诸户看到他父亲那不可动摇的罪状,会多么吃惊、悲伤?他甚至避不见面,叫阿秀扔纸团过来,这也暗示了他的心情。 窗户后头阿秀朦胧的白脸若隐若现,似乎正盯着我看,我朝她点点头,无精打采地在向晚的黑暗中走回老德的小棚屋。然后我也不点灯,像头野兽似的一头栽倒在地上,天马行空地思考着。 第二天黄昏,我再次来到土仓库底下,打了暗号后诸户探出脸来,扔出来一张纸条。 你没有抛下身陷囹圄的我,想方设法救我出去,我的感激之情苍白的语言不足以表达。老实说,我以为你已经离开这座岛了,失望不已。我深切了解到如果与你分开,我将孤单得活不下去。丈五郎的恶行已经十分清楚了。我决定斩断我们的父子之情,对他,我只有憎恨,我没有办法从他身上感受到半点亲情,反而十分眷恋没有血缘关系的你。请你帮助我逃离这座土仓库吧。同时也必须救出可怜的人们,找出初代小姐的财产,这也等于让你瞬间致富。逃出土仓库的方法,我有个主意,但必须等待时机来临。关于这个计划,我会一步步告诉你。只要没人,请你尽可能每天都到土仓库来。即使在白天,这里也很少有人经过,你可以放心。不过万一被丈五郎发现你还活着,事情就麻烦了,因此你还得万分小心。还有,接下来你在岛上的日子将非常辛苦,望你千万保重自己。 诸户坚定了一度动摇的决心,斩断了父子之情。但是一想到导致形势发生如此逆转的深层动机是他对我的爱情,我心里就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诸户那不可思议的热.99lib.t>情,我毕竟无法理解,甚至下意识地抗拒。 接下来五天内,我们持续着这种危机四伏的幽会(幽会这个词虽然怪,不过诸户这段期间的态度,让我觉得很适合这么形容)。仔细回想这五天内我的心情和行动,可以写的事情不少,但与整体故事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因此全部省略,只摘录要点。 第三天早上,我为了与诸户进行纸团通信而坦然自若地走近土仓库的时候,发现了那桩神秘的事。 当时朝阳尚未升起,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大地,而且整座岛弥漫着朝雾,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我一直走到距离墙外的岩石五六间前都还没有发现,不经意一抬头,看到土仓库的屋顶上有个漆黑的人影正蠢动着。 我吓了一跳,立刻回身,躲到土墙转角处,仔细一看才发现屋顶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伛偻的丈五郎。不必看清面部,仅仅是他的身体轮廓,我马上就认出来了。最重要的是,那个地点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看到丈五郎,我不由得担心起诸户道雄的安危。每次这个怪物残废出现,总会发生不幸的事。初代被杀之前看到了怪老人。友之助被杀的夜晚,我也看到他丑恶的背影。前两天,我才看到他在断崖上挥舞着十字镐推落岩石,老德父子就此葬身在魔之渊的海底了。 但他总不可能杀掉自己的儿子吧,他就是下不了手,才会采取对道雄来说相对宽容的做法,把他幽禁在土仓库里。 不不不,不是这样,连道雄都想反抗父亲了。只不过是夺走亲生儿子的性命,那个怪物怎么会犹豫?他一定看出道雄无论如何都要与他作对,终于决定除掉他。 我躲在围墙后面,提心吊胆地想着这些事,怪物丈五郎那丑陋怪异的身影在逐渐散去的朝雾中变得清晰,他跨在屋脊的一角,正忙碌着什么。 啊,我懂了。那家伙想要拆下鬼瓦。 上面的鬼瓦很雄壮,与巨大的土仓库十分相称,庄严地坐落在屋顶两端。鬼瓦的样式传统而珍奇,在东京难得一见。 土仓库的二楼应该没有阁楼,只要卸下鬼瓦,隔着一片屋顶,底下就是幽禁诸户道雄的房间。太危险了,诸户可能完全不知道头上正在进行着可怕的阴谋,说不定正在呼呼大睡呢。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当着怪物的面吹口哨打信号,只能焦急万分着束手无策。 不久后,丈五郎取下鬼瓦,挟在腋下。那是块两尺见方的大瓦,残废要抱住它,相当费劲。 接着,丈五郎揭开鬼瓦底下的屋顶板,将丑恶的面孔对准道雄与连体人正上方,不怀好意地笑着,终于要痛下杀手了。 我幻想着这样的画面,腋下不断冒出冷汗,杵在原地,然而意外的是,丈五郎只是抱起鬼瓦,就这样从屋顶另一侧下去了。我以为他会把碍事的鬼瓦放到别处后再返回原处,可是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再折回来。 我战战兢兢地从围墙后面走到岩石那边,藏好之后,继续观望,就在这当中,朝雾已经完全散去,岩山顶上太阳露出一角,把土仓库的墙壁照得赤红,而丈五郎终于没有再度现身。 三十一、神与佛 从刚才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分钟,我心想应该不要紧了,便大胆地从岩石后面轻声吹了一声口哨。是呼叫诸户的信号。 简直就像迫不及待似的,诸户从土仓库的窗户探出脸来。 我从岩石后面伸出头去,用眼神询问要不要紧,诸户点点头,我便从准备好的记事本上撕下一页,迅速写下丈五郎那不可思议的行动,用小石子包住,朝窗户扔去。 等了一会儿,诸户给我回了信,内容大致如下: 看到你的信,我又有重大发现了,一起欢呼吧!我们其中的一个目标应该很快就可以达成了。另外,我目前暂时没有危险,请放心。没时间叙 8ff0." >述详情了,我只写下希望你办的事。从这些字句里,你应该可以充分推测出我的想法。 一、在安全的前提下,走遍这座岛的每一个角落,找出和祭祀相关的东西,像是稻荷神的祠堂或地藏等与神佛有关的东西,并通知我。 二、近日诸户大宅的用人们应该会开船运货出去。如果你看到他们出海,立刻来通知我。同时计算清楚离开的人数。 我接到这奇妙的命令,试着解读,但当然无法悟出诸户的真意。话虽如此,又用纸团反问就太浪费时间了,而且丈五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土仓库,因此我接受了诸户的判断,立刻离开。 接着我听从诸户的命令,像个小偷一样,尽可能挑一些没有住户、没有行人的小道走,整天在岛上晃荡,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我用手巾把头和脸包得严严实实的,身上穿的当然是老德儿子的旧棉袄,手脚也涂上泥巴,乍看之下就像本地人,不过白日要在户外行动,我所费的心力实在是非同小可;再说虽然是海边,但时序已进入八月,每天都顶着热烈的太阳,也非常辛苦,但在这种非常时期,也没工夫抱怨什么暑热了。不过随着活动区域不断扩大,我发现这座岛真是荒凉至极。虽然看见几个小棚户区,但不知道有没有人住,我走了那么长一段时间,除了偶尔远远看到两三个渔夫以外,一整天都没碰见人的时候居多。我心想也用不着过分紧张,接下来总算放松了一些。 这天直到黄昏,我仅在岛上绕了一圈,结果只发现了两个疑似与神佛相关的东西。 岩屋岛的西侧是海岸,那里和诸户大宅面对面,中间隔着中央的岩山,不过几乎没有人家,断崖陡峭得厉害,岸边耸立着各种形状奇特的岩石。其中有一座特别醒目的乌帽子型大岩,顶端就像二见浦的夫妇岩一样,建了一座石头雕刻而成的小鸟居。几百年前,这座岛人气大概很旺吧,那时候诸户大宅家权势鼎盛,为了祈求风调雨顺建了这个。花岗岩的鸟居..包覆了一层淡黑色的苔藓,现在已经老化得仿佛成了大石的一部分。另一个同样位于西侧海岸,有一个与乌帽子岩面对面的小丘,上面立了个同样古老的石地藏。过去这座岛上似乎有一条环绕整座岛的道路,处处都留有痕迹,而石地藏就沿着步道,像路标般立着。当然,没有人前来参拜,也没有供品,与其说是地藏尊,根本只是个人形的石块罢了。眼、鼻、口都已经磨损,变得一片平坦,看到它立在无人之境孤寂的身影时,我甚至吓得忍不住停下脚步。下面的台座是一块相当大的石头,因此地藏没有倾颓,漫长的岁月里,一直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后来想想,也许这种石地藏过去立于岛上不同的地点,事实上,北侧的海岸等地也留有疑似石地藏台座的东西。但是因为顽童恶作剧等原因,现在基本上都看不到地藏尊了,只有位于最人迹稀少的西侧海岸的地藏,幸运地一直留存至今。 我经过的地方,岛上与神佛有关的东西只有上述两个,此外我只记得诸户大宅的宽敞庭院里,建了一座相当宏伟的神社,不知祭祀着什么神。不过不用说,诸户叫我去找的,不会是诸户大宅里面的东西。 乌帽子岩的鸟居是“神”,石地藏是“佛”,神与佛。啊,我似乎开始了解诸户的想法了。不必说,这与那篇咒语般的暗号有关。我回想起那篇暗号。 神佛若相会 将巽鬼击碎 寻觅那弥陀恩赐 勿迷于六道路口 这个“神”指的会不会是乌帽子岩的鸟居,而“佛”指的是哪个石地藏呢?然后……啊,我懂了。里面说的“鬼”,会不会就是今早丈五郎搬走的土仓库屋顶的鬼瓦呢?没错,那片鬼瓦位于土仓库的东南端。东南不就相当于巽的方位吗?那片鬼瓦就是“巽鬼”。 咒文中说“将巽鬼击碎”。那么财宝是藏在鬼瓦里面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丈五郎不是早就打破那片鬼瓦,取出里头的财宝了吗? 但是诸户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已经告诉他丈五郎搬走鬼瓦的事了,他读了我的信,好像才发现了什么似的,因此这篇咒文一定有不同的意义。如果只需要打破鬼瓦,第一句就变得不必要了。 话说回来,“神佛若相会”究竟指什么?假设“神”是乌帽子岩的鸟居,“佛”是石地藏,这两个东西又怎么能够相会呢?这里说的“神佛”,果然还是完全不同意义的东西吧? 我左思右想,却怎么都没办法解开这个谜。不过今天的事让我确定,偷走之前我们藏在东京神田西餐厅二楼的系谱和连体人日记的人,就如同当时猜想的,果然是怪老人丈五郎。若非如此,就无法解释他为何要拆下鬼瓦了。过去他一直在挖掘庭院,胡乱搜寻整个诸户大宅,不过得到暗号文之后,他拼命研究当中的意义,总算发现“巽鬼”与土仓库的鬼瓦意义一致。 如果丈五郎的解释对了,那么他会不会已经得到了宝藏?或者他的解释根本大错特错,鬼瓦里什么都没有?诸户切实理解了那篇暗号吗?我不由得不安起来。 三十二、残废大军 这天黄昏,我来到土仓库底下,跟昨天一样,还是把我的发现写在纸条里扔给诸户。慎重起见,我将乌帽子岩和石地藏的位置略图都画在信里了。 等了一会儿,诸户探出窗户,扔下另一张纸条: 你有手表吗,时间准吗? 这问题实在突兀。但是我们随时可能遭遇危险,在这种通讯极不方便的情况下,也难怪他没工夫说明原委。我必须在这些简单的字句里推察他的用意。 幸好我把手表 6234." >戴在手臂上,藏得很好,每天也记得上发条,时间就算有误差,应该也不会差太多。我卷起袖子给窗边的诸户看,用手势表示时间准确。 于是诸户满意地点点头,缩回头去,我等了一会儿,这次他扔出一封内容较长的信来。 这件事很重要,你要谨慎进行,不可以出现失误。我想你已大致察觉,我们快发现宝藏的地点了。丈五郎也快发现了,但他犯了个很大的错。我们一起找出宝藏吧,我有十足的把握。不能等我逃出土仓库再动手。 如果明天天晴,你下午四点左右(早点去比较保险)到乌帽子岩去,留意石鸟居的影子。我想它的影子会与石地藏书网藏重叠。如果重叠,你记住重叠的时间,回来告诉我。 我接到吩咐,急忙折回老德的小屋,当晚除了咒文以外,什么都无法思考。 现在我可以明确理解咒文中“神佛相会”的意义了。不是真正的相会,而是神与佛的影子重叠。鸟居的影子会倒向石地藏,多么高明的主意啊。虽然晚了些,但我还是不得不赞叹诸户道雄的想象力。 不过,这部分虽然了解了,但“神佛若相会,将巽鬼击碎”中的“巽鬼”到底指什么?诸户说丈五郎犯了个大错,所以鬼指的似乎不是土仓库的鬼瓦。话虽如此,此外哪儿还有带“鬼”字的东西呢? 当天晚上,我终于没能解开谜语,不知道.99lib?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被这座岛上罕见的嘈杂人声吵醒了,听到有人正从小屋的方向往泊船场那边移动。毫无疑问,是诸户大宅的用人。 也因为有诸户的交代,我急忙起身,把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偷偷往外看,前方有三个逐渐远去的背影。其中两人扛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另一个跟在旁边,是连体人日记中提到的助八爷,扛箱子的那两个是在诸户大宅中见过的男仆。 我心想,诸户前几天写的“最近诸户大宅的用人应该会搬运货物,开船出海”,指的就是这件事吧。他吩咐我记住出海的人数。 我打开窗户目不转睛地看,三个人的背影越来越小,终于隐没在岩石后面,不过似乎才一会儿工夫,就看到一艘帆船从泊船场收起帆,划了过来。虽然远,不过看得出船上载的就是刚才的那三个人以及装货物的?木箱。稍微往外驶离后船便扬起帆来,在晨风吹拂下,转眼间便远离岛屿了。 我必须遵照约定,立刻通知诸户这件事。这几天,我已经习惯了白天外出行走,而且知道几乎不会碰到什么人,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离开小屋,前往土仓库。我通过纸团详细告诉诸户发生的事情,很快,诸户就给了我鼓舞人心的回答。 他们应该一星期左右都不会回来,我知道他们出去做什么。宅子里已经没有对付不了的人了,要逃就趁现在,请你协助我。你先在岩石后面躲一个小时,等我的信号。如果我从窗户边挥手,你就立刻跑到大门,有人从宅子里逃出去的话,就逮住他。里面只剩下女人和残废,不要紧的,终于要开战了。 由于这桩突发事件,我们的寻宝行动暂时中止了。诸户铿锵有力的文字让我振奋不已,我等着诸户给我发信号。如果诸户的计划顺利,我们也可以交谈了。我甚至可以近距离感受来到岛上以后就一直爱慕的阿秀,听听她的声音。这些日子的怪奇经验,不知不觉间让我喜欢起冒险来。听到开战,我激动得浑身颤抖。这是待在东京时连想都没想过的。 诸户要与父母对抗,这不是寻常的事。一想到他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就连全心等待着的我,都感觉胸口仿佛被掏空了。话说回来,他打算亲手制伏自己的父母吗? 我在岩石后面躲了许久。天气很热,虽然待在岩石的阴影中,脚下的沙子却烫得几乎碰不得。平常总是海风送爽的海滩,这天海风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也丝毫听不见波浪声,静得令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在深不可测的寂静中,只有夏日艳阳灼烤着大地。 我不断忍耐着几乎快眩晕的感觉,一心盯着土仓库的窗户。总算看到信号了,我看见一只手伸出铁条,上下摇摆了两三次。 我立刻冲出去,绕过土墙,从正门踏进诸户大宅。 我走进玄关的泥土地面,观察里间,发现屋里悄然无声,没有半点儿人气。 纵使丈五郎是一个残废,但他长于奸计,穷凶极恶,我很担心诸户的安危。他会不会反过来陷入危机?寂静无声的邸内令人觉得诡异极了。 我走上玄关,沿着弯弯曲曲的长走廊悄无声息地往里面走去。 拐过一个转角,便是一条约十间长的走廊,宽度约有一间以上,铺着老式的赤褐色榻榻米。这是一栋屋顶很高、没有窗户的古老建筑,走廊的光线阴暗得就像黄昏一样。 就在我拐过走廊的时候,彼端也出现了一个“物体”。它以惊人的速度彼此推挤着,往我这儿跑来。那个“物体”一眨眼就来到我眼前,模样实在奇异,我一时看不出是什么,下一刻便撞上我并发出一声怪叫,我这才发现原来是连体人阿秀与阿吉。 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阿秀把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阿吉似乎刚剪了发,顶着一颗百日假发般的奇怪发型。大概因为刚从囚笼中放出来,两人都欢喜无比,像孩子般手舞足蹈着。我看着站在面前对着我笑、兴奋地动个不停,感觉他们就像外形奇特的野兽一样。 不知不觉间,我握住阿秀的手。阿秀天真地笑着,也回握了我一下,掌心充满依恋的情绪。尽管处在那种境遇,阿秀的指甲仍修剪得很整齐,这让我对她的好感大增。这个细节也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野蛮人般的阿吉看到我和阿秀含情脉脉的模样,马上生起气来。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不知教养的原始人就和猿猴一样,生气的时候还会露出牙齿来。阿吉像猩猩般露出门牙,使尽浑身力气挣扎着要把阿秀从我身边拉开。 就在这个时候,可能是听见骚动,有个女人从我后面的房间冲了出来,是哑巴阿年嫂。她发现连体人逃出土仓库,吓得一脸惨白,立刻作势要把阿秀和阿吉赶回去。 第一个敌人,就这样被我不费吹灰之力制伏了。我扭着她的手臂,她拼命转过脖子看我,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脚下藏书网一软。她似乎还有点儿莫名其妙,因此没有尝试抵抗。此时,从刚才连体人跑来的方向,出现了一群奇妙的人。领头的是诸户道雄,后面跟着五六个不可思议的生物。 我听说诸户大宅里住着很多残废,但他们都被关在禁止进入的房间里,我还未曾见过。诸户一定是打开了那些房间,放这群生物自由了吧。他们以各自的方式表现出欢喜之情,看起来和诸户十分亲近。 有个被叫做熊姑娘的残废,她半张脸上都长满了墨黑色的毛。手脚虽然健全,但似乎营养不良,十分瘦弱,面色苍白。她的嘴里喃喃念着什么,不过看起来是还是很开心的。 有个脚关节往反方向弯曲、走路像青蛙一样的孩子。年纪大约十岁,长得十分可爱,他那双残疾的脚活泼地四处跳跃。 还有三个侏儒,幼儿的身体上长着一颗成人的头,这一点和普通的一寸法师相同,但是和见世物小屋看到的不同,他们非常虚弱,手脚软得就像水母一样,似乎连走路都很困难,有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他们就像可怜的三胞胎似的,在榻榻米上爬行。三个人都勉强以衰弱的身体支撑起巨大的头。 看见连体人等残废聚集在幽暗的长走廊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这个画面还不如说是滑稽的,正因为滑稽,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啊啊,蓑浦,我终于干掉他们了。” 诸户走近我,强颜欢笑地说。 “干掉他们?” 我以为诸户杀掉了丈五郎夫妇。 “我把那两个人关进土仓库了。” 他谎称有话要和父母说,将他们骗到仓库里,趁机与连体人一起逃出外面,并将慌了手脚的两个残废关到里面。狡诈的丈五郎这次怎么会如此轻易就中了他的圈套?这当中是有理由的。我事后才明白原因。 “这些人是……?” “残废。” “可是,为什么要养这么多残废呢?” “因为是同类吧。详细情形我晚点再告诉你。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得快一点儿。我想在那三个家伙回来之前离开这座岛。他们一出去,五六天之内是不会回来的,可以放心。我们要趁这段时间找出宝藏。然后把这些人救出这座可怕的岛。” “他们怎么办?” “你说丈五郎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不够光明正大,但我打算逃走。只要找到宝藏,带走这些残废,他们就再也不能怎么样了吧,或许自然而然就不再为非作歹了。总之,我没有勇气控告他们,或夺走他们的性命。虽然卑鄙,不过我要扔下他们逃走。只有这件事,请你就别再坚持了吧。” 诸户黯然说道。 三十三、三角形的顶点 残废们都很温驯,我们拜托阿秀和阿吉照看他们。阿吉虽然个性恶劣,但对于放他自由的诸户的吩咐,还是愿意听从的。 我们靠阿秀的手势,向哑巴阿年嫂转达诸户的命令。阿年嫂的任务是每天为土仓库里的丈五郎夫妇及残废们准备三餐。诸户再三强调绝对不可以打开土仓库的门,三餐要从庭院的窗户送进去。她对于残暴的丈五郎夫妇并非心悦诚服,而是恐惧、憎恨的,因此听到理由后,便不再反抗了。 诸户利落地处理着杂事,到了下午,这场骚动都善后完毕了。诸户大宅里只有三个男佣,而他们全都出去了,因此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这场胜利。丈五郎以为我已经不在人世,更没想到土仓库里的道雄会对父母做出这样的反抗行动,因此一时疏忽大意,将重要的护卫全派出去了。诸户出其不意的果断让行动完成得非常漂亮。 三个男仆外出做什么?为什么五六天都回不来?不知为何,不管我怎么追问,诸户就是不肯明确回答。他只是说:“完成工作就得花上五六天以上的时间,因为一些理由,我非常清楚。这事不会错,你放心吧。” 这天午后,我们一起前往那座乌帽子岩,继续寻宝。 “我再也不想来这座惹人厌的岛了。话虽如此,若就这样逃走,等于是留给那些人作恶的资金。如果这里真的藏着宝藏,我想靠我.99lib?们的力量把它找出来。这么一来,就可以让初代小姐在东京的母亲过上好日子,也能让许多残废获得重生。对我来说,这算是最起码的赎罪。我会急着寻宝,就是出于这样的心理。照理说,我应该向世人揭发这件事,把他交由警方处理,可是我办不到。因为那样一来,等于是把我的父亲送上断头台。” 前往乌帽子岩的路上,诸户辩解似的说道。 “我明白。我很明白,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是我由衷的想法。一会儿之后,我把话题转移到目前的寻宝工作中。 “比起宝藏本身,解开.?暗号并找出宝藏,更令我感兴趣。可是我还不是很清楚。你已经彻底解开暗号了吗?” “不实际试试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似乎已经全部解开了,你应该也bbr>大致了解我的想法了吧?” “是啊。咒文的‘神佛若相会’指的是乌帽子岩的鸟居影子和石地藏重叠在一起。我只知道这么多。” “那你不就明白了吗?” “可是‘将巽鬼击碎’我就完全摸不着头绪了。” “所谓巽鬼,指的当然是土藏的鬼瓦。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那么,打破那块鬼瓦,里面就藏着宝物,总不可能是这样的吧?” “意思和解释鸟居及石地藏的差不多。换句话说,不是鬼瓦本身,而是鬼瓦的影子。如果不是这样,第一句话就没有意义了。丈五郎也以为那是指鬼瓦本身,才会爬到屋顶上把它拆下来。我在仓库的窗户边上看到他把鬼瓦摔破了。当然,里面什么都没有。可是因为这样的尝试,我得到了解开暗号的线索。” 听到诸户的话,我有种自己被嘲笑的感觉,急得忍不住脸都红了起来。 “我真笨,怎么没发现这一点呢。那么,只要在鸟居的影子和石地藏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去找鬼瓦投射地点的影子就行了,对吧?” 我想起诸户问我时间的事,这么分析道。 “虽然或许不是,不过我认为应该就是这样。” 漫长的路程中,除了这番对话以外,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默默地往前走着。诸户看起来心情很不好,我不敢多问。他一定是自责囚禁父亲这种违背人伦的行为。虽然他不称父亲为父亲,而是直呼其名丈五郎,但是一想到丈五郎确实是他的父亲……也难怪会如此消沉。 我们抵达目的地海岸时,时间还早,乌帽子岩的鸟居影子才刚到断崖的边缘而已。 我们上紧手表的发条,等预定时间到来。 我们选了个荫凉的地方坐下,这天难得无风,热得人背后和胸口汗水直淌。 尽管肉眼看不出来,但鸟居的影子还是以无法辨识的速度爬过地面,一点一点朝小丘移动。 不过就在它距离石地藏只剩下数间距离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一件事,忍不住望向诸户。于是诸户似乎也想到同一件事,露出一个怪表情。 “照这情形,鸟居的影子不是合不到石地藏的影子上吗?” “偏了两三间远呢,”诸户失望地说,“是我分析错了吗?” “写下那篇暗号时,或许还有其他与神佛有关的东西。事实上,海岸的其他地方也有石地藏的遗迹。” “但是投射影子的一方应该位于高处,其他海岸没有这么高的岩石,岛正中央的山上也没看见类似神社遗迹的地方。我怎么都觉得‘神’就指这座鸟居。”诸户不死心地说。 就在这当中,影子迅速前进,几乎来到与地藏肩膀同高的位置。仔细一看,投射在小丘山腰的鸟居影子,与石地藏之间隔着两间左右的距离。 诸户直盯着影子看,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笑了出来。 “太可笑了,这道理连孩子都明白,我们真够蠢的。”说到一半,他又大笑起来,“夏季白天长,冬季白天短。我说这是为什么呢?哈哈哈,因为太阳与地球的相对位置变了啊。换句话说——正确地说,影子每一天落地的位置都不相同。落在相同位置上的情况一年只有两次,就是在夏至和冬至那两天,分别在太阳接近和离开赤道时各出现一次,对吧?..这根本不用说明。” “原来如此,我们真够笨的。那么,寻宝的机会一年也只有两次喽?” “藏宝的人或许是这么想的,他误以为这是个使宝藏不容易被发现的聪明方法。可是如果这座鸟居和石地藏真的就是寻宝的标记,那么根本不必等影子真正重叠,解开谜语的手段多得是。” “只要画个三角形就行了,以鸟居的影子和石地藏为三角形的两个点。” “没错。然后计算出鸟居的影子和石地藏之间形成的角度,作为底角之一,估算鬼瓦影子的时候,再找出另一个形成相同角度的地点就行了。” 由于目的是寻宝,因此这点有助于接近宝藏的小发现让我们雀跃不已。当鸟居的影子投到石地藏上时,此时我的手表恰好指向五点二十五分,我把这个时间记在记事本中。 接着我们爬下断崖,攀过岩石,历经千辛万苦,测量鸟居与石地藏之间的距离,并正确检验鸟居的影子与石地藏之间的差距,将根据这三个数据画出来的三角形缩图记在记事本里。接下来,只要在明天下午五点二十五分,确定诸户大宅土仓库的屋顶影子投射在哪里,再以今天调查到的角度数,计算出误差,就可以发现藏宝地点了。 但是,各位读者,我们还没有完全解开那篇咒文。咒文的最后有一句诡异的“勿迷于六道路口”。六道路口究竟指什么?我们前方难道会有那样的地狱迷宫在等着我们吗? 三十四、古井之底 这天晚上,我们在诸户大宅的房间同榻而眠,好几次我都被诸户的声音给吵醒。夜里,他不断被梦魇惊扰。监禁自己的父母,这件事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的精神无法平静也不难理解。梦呓中,他多次呼唤我的名字。我一想到自己在他的潜意识中占据了如此大的分量,就觉得十分恐惧。虽是同性,他却如此深爱我,而我却佯装毫不知情,与他同进同出,我的罪孽不是很深重吗?我无法安然入睡,严肃地思考这件事。 第二天快到五点二十五分的时候,我们都没什么事情了。剩下的时间几乎成了他的煎熬,让诸户十分痛苦,他一个人在海岸边来来回回,打发时间。看起来他连接近土仓库都不敢。 土仓库里的丈五郎夫妇不知道是死了心,还是全心期盼三名男仆回来,意外安分。我因为在意,三不五时就来到土仓库墙壁边竖耳倾听,或是透过窗户偷看,却看不见他们,甚至没听见什么说话声。哑巴阿年嫂从窗户送饭的时候,母亲走下楼梯,顺从地99lib?收下饭菜。 残障者们也乖乖聚在一个房间里。我时常去找阿秀,阿吉总是很生气,莫名其妙地大吼大叫。与阿秀交谈后,我发现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温柔聪明,我们的感情越来越亲密了。阿秀就像刚被启蒙的孩子一样,接二连三地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亲切地一一作答。我非常讨厌像野兽一样的阿吉,有时候还和阿秀作出亲密的模样,故意炫耀给他看。阿吉见状,总会气得满脸通红,故意用力扭动身体让阿秀痛苦不堪。 阿秀已经彻底喜欢上我了。为了见我,她甚至使出惊人的蛮力拖着阿吉,来到我房间。看到阿秀的行动,我多么高兴啊!但是后来才发现阿秀对我的爱慕,给事情的后续发展埋下了很大的祸根。 在这一群残废当中,有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和我最亲近,他很可爱,不过脚就像青蛙腿一样,平常就四处跳着行走。他叫阿繁,非常活泼,经常一个人玩耍,在走廊里跳个不停。他的智商似乎也是正常的, 603b." >总用模糊不清的发音说些老成的话。99lib? 题外话暂且到此为止。到了傍晚五点,我和诸户便前往围墙外我总是藏身的岩石后面,仰望土仓库的屋顶,等预定时间的到来。天空万里无云,土仓库屋顶的东南角在围墙外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鬼瓦被拆掉了,必须多算两尺左右才行呢。” 诸户看着我的手表说。 “是啊,五点二十分,还有五分钟。可是,这种岩石地面,真的埋着什么宝藏吗?总觉得像是??骗人的。” “可是那里有一片小树林。依我的估算,应该会落在那一带。” “噢,那个吗?那片森林里有一座大古井。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曾经过那里,稍微转了一下。” 我想起那庄严的石井栏。 “哦,古井吗?怎么会在那么奇怪的地方?里面有水吗?” “好像完全干涸了,里面很深。” “那里以前有别的宅子吗?或许过去那一带也是院子的一部分。” 就在我们聊这些事的时候,时间到了。我的手表指向五点二十五分。 “昨天影子的位置和今天的应该略有不同,不过也不会相差太多吧。” 诸户跑到有影子的地方,放了几块石子做记号,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 接着我们取出记事本,记下土仓库与影子之间的距离,计算角度,算出三角形的第三个顶点,就如同诸户猜想的,就是在树林当中。 我们分开繁茂的枝叶,走到潮湿又阴暗的古井旁边,长在周边的树枝和叶子从四面八方把古井包围得严严的。我靠在石井栏上往井底看,从漆黑的地底吹上来阴森森的冷风。 我们再一次正确地计算距离,确定藏宝地点就在这座古井里。 “竟会在这种开放的古井中,太奇怪了。是被埋在井底的泥土中吗?话说回来,当初用这座井的时候,应该也进行过疏浚的,把东西藏在井底其实很危险。”我总觉得难以接受。 “问题就在这里。只是把它扔到井里用土一埋,也太直白了。设想如此周全的人,不可能会把财宝藏在这么轻易就能被找出来的地方。你还记得咒文最后的句子吧,‘勿迷于六道路口’。这座井的底部会不会有岔道?或许岔道就是所谓的‘六道路口’,说不定里面就像迷宫一样千折百回也说不定。” “实在太像虚构的故事情节了。” “不,不是这样的。这种洞窟在岩石岛屿上很常见的。事实上,洞窟魔之渊也是这个道理,地底的石灰岩层被雨水侵蚀,形成规模惊人的地下通道,这座井的底部或许就是通往地下通道的入口。” “你是说利用天然的迷宫作为藏宝地点?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是万无一失的方法了。” “既然如此大费周章地藏宝,想来这些财宝一定贵重极了。可是就算这样,那篇咒文还有一个地方我不明白。” “是吗?我觉得听了你刚才的说明,已经全部明白了。” “就剩一个小细节了。喏,咒文上不是写着‘将巽鬼击碎’吗?就是这里的‘击碎’我不明白。如果是挖开地面寻找,的确也算击碎,可是如藏书网果是从井底进入的话,不需要击碎什么吧?就是这里奇怪。乍看之下这篇咒文似乎幼稚得很,其实设想十分周密。作者不可能浪费笔墨写下不必要的文字。他不会在不需要击碎的地方写什么‘击碎’。” 我们在树荫底下交谈了一会儿,不过觉得在这儿猜测也没用,不如先进入井里,确定究竟有没有横穴再说。诸户留下我,折回宅子,找来一条韧性极好的长绳,是用来做渔具的绳子。 “我进去看看吧。” 我的身材比诸户轻巧敏捷,便揽下了先探探横穴的任务。 诸户把绳子一端牢牢绑在我的身体上,再把绳子紧紧围着石井栏一周,双手握住另一端。他则随着我的下降而慢慢松开绳索。 我紧握住诸户给我的火柴,牢牢抓住绳子,脚抵在井壁边,一点一点下到漆黑的井底。 凹凸不平的石板一直延到井里挺深的地方,不过表面都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苔藓,脚一踩上去就滑开了。 下了一间左右深度的时候,我擦亮火柴,看了看下方,但光靠火柴微弱的光芒,无法看到深邃的底部情况。我扔掉火柴棒,火光消失在一丈多远的下方,底下应该还有些积水。 再下了四五尺,我又擦亮一根火柴。就在我想要往下看的时候,一阵怪风袭来,火柴被吹熄了。我觉得奇怪,再擦亮一根火柴,在火焰还没被吹熄的时候,找到了风吹过来的方向。原来这边真有一条横穴。 仔细一看,从底部往上算约两三尺高的井壁边上开了个口约两尺见方、深不见底的漆黑横穴。洞口边缘参差不齐,那里原本一定也铺着石板,但不知被什么人给打破了。这一带的石板凹凸不平,有些部分看起来像是卸下之后又插回去的。仔细一看,井底的积水里往上突起三四块楔形的石块。显然是打破横穴通路时掉落的。 诸户的猜测全中了。古井里确实有>一条横穴,正好切合了咒文中“击碎”的句子。 我急忙沿着绳子爬回地面,告诉诸户事情的始末。 “真奇怪。难道已经有人抢先我们一步进入横穴了。石板是刚被取下来的吗?”诸户有些激动地问。 “不,好像是很久以前就取下来了。可以通过周边苔藓的生长状况来判断。” 我照着看见的回答。 “真奇怪,的确有人进去过了。应该不是写咒文的人,他没理由特地打破石板进去,肯定另有其人,不过也不会是丈五郎。难道早在我们之前,就有人解开那篇咒文了?然后他甚至发现了横穴,这么说的话,财宝或许已经被夺走了。” “可是这么一座小岛,如果发生了那种事,马上就会被人发现的。泊船场也只有一处,如果有外人潜入,诸户大宅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没发觉啊。” “没错。再说像丈五郎那样的恶人,不可能为了根本不存在的财宝痛下杀手。他一定知道财宝是实际存在的。不管怎么样,我没办法同意财宝已经被人取走的观点。” 我们怎么都无法解释这奇异的事实,由于出师不利,我们困惑了好一会儿。不过,如果这时候我们想起之前渔夫告诉过我们的话,并且把那件事和这件事联想在一起,就不需要在这里猜测财宝是否已经被取走了,不过我就不用说了,连诸户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读者们应该还记得渔夫的话吧。十年前,一位自称是丈五郎堂兄弟的外地人来到这座岛上,但没有多久后,他的尸体就从魔之渊的洞口漂了出来,就是那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过,从结果来看,忘记这件事或许可以算是一种庆幸。至于为什么,因为如果我们对那名外地人的死因做出太多揣测,或许就再也提不起勇气实行地底寻宝的计划了。 三十五、八幡不知薮 总之,除了进入横穴确定财宝是否已经被盗走以外,别无选择了。我们先回到诸户大宅,准备好探险所需的用品。也就是几根蜡烛、火柴、一把渔民常用的大刀、长麻绳(我们把渔网上的细麻绳都拔了下来,全部接在一起,卷成一团带着)等物品。那个横穴或许出乎意外地深。它被形容为“六道路口”,或许不仅深,说不定还有许多分支,就像八幡不知薮一样也说不定。喏,《即兴诗人》不是写到进入罗马地99lib?下墓窟的情况吗?我就是想到那个才准备了这些麻绳。这是学那个叫费迪利果的画工的。 诸户为他夸张的准备辩解道。 后来我重读《即兴诗人》,每次读到地下墓窟一段,就回想起当时的情况,禁不住一再战栗。 “深处的通道大概是挖掘软土的时候留下的吧,纵横密布,形状大小几乎没有区别,即便知道大致方向的人,也难免不会迷失其中。年幼的我,并不理解其中蕴藏的危险,而画工已做好准备。他先点燃一根蜡烛,把另一根收进衣袋,把线团的一端绑在入口,牵着我的手进入。天顶突然低矮下来,仅容我俩通过……” 画工与少年就这样踏入地下迷宫,我们也一样。 我们攀着刚才的粗绳,依序下到井底。水只没到脚踝,却像冰一样寒冷。横穴就在我们的腰部一带。 诸户模仿费迪利果,先点上一根蜡烛,把麻绳球的一端牢牢地绑在横穴入口的石板上。然后他慢慢地一边松开绳球,一边往里面爬去。 诸户领头,举着蜡烛爬进去,我拿着绳球,跟在后面。我们就像两头熊一样。 “果然很深的样子。” “好像快窒息了。” 我们慢慢往前爬,小声交谈着。 前进了五六间之后,洞穴变得稍微宽敞些,可以蹲着行走了,不过没过多久,横穴旁边出现了第一个分叉口。 “是岔路。不出所料,是八幡不知薮。可是只要我们握着引路的绳索,就不会迷路了。我们先直走吧。” 诸户说道,不理会岔道,往前直走,不过走了才两间左右,发现又有一个洞穴张着漆黑大口。把蜡烛伸进去照了照,发现这条岔道似乎比较宽敞,诸户弯进那里。 洞里的小路就像扭动的蛇一样弯弯曲曲。不只是左右弯折,有时候还会往上或往下延伸。低的地方,似乎有浅沼般的水洼。 岔道和分叉口多得记不清。而且应该不完全是人造的坑道,有些地方狭小得爬也爬不进去,有些地方则像岩石裂缝般垂直裂开。我们本来以为这个洞里大概只有这样的岔道小洞,没想到往前一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宽敞得像一个大房间的洞窟。这个空间外面连着五六条洞穴通道,往四面八方延展开去,形成一个极为复杂的迷宫。 “真叫人吃惊,就像蜘蛛脚一样往外扩散,没想到竟有这样的规模。照这么看来,整个洞穴必定是四通八达的,或许还能通向岛屿的每一个角落呢。”诸户神情沮丧地说道。 “麻绳没剩多少了。在绳索用光之前,我们走得到尽头吗?” “或许不行。没办法,绳子快用完的话,我们就先回头,准备更长的绳子吧。不过你千万别放开绳子,如果失去了路标,我们可是会在地底下迷路的。” 诸户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又红又黑。蜡烛从他的下巴底下往上照,形成一个古怪的阴影,脸颊和眼睛部位蒙在黑影中,这使得他看起来十分陌生。一说话,嘴巴就像黑洞一样异常地大开大合。 蜡烛微弱的火光只能勉强照亮前方一间左右的距离,连岩石的颜色都看不清楚,纯白的顶部凹凸不平,呈现诡异的线条,有些往下凸出的部分滴滴答答地滴下水珠,这是一个钟乳石洞。往前走了不久,平路变成下坡路,走在不断朝下延伸的道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诸户漆黑的身影在我眼前左右摇晃着前进,在他身体的晃动下,握在他手上蜡烛微弱的烛光也若隐若现的,两边朦胧的赤黑色岩壁争先恐后地往后面退去。 一会儿之后,随着不断往前进,感觉头顶和两边的岩壁都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走进地底的一个大空间。此时我忽地想起什么似的,留神一看,手中的绳球几乎已经用光了.99lib.。 “啊,绳子用光了。” 我忍不住叫了出来,我觉得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但四面八方的回声却让我有震耳欲聋的感觉。最后,从遥远的他处传来一个微弱的回声: “啊,绳子没有了。” 那是来自于地底的回音。 听到声音,诸户吃惊地回头。“咦,你说什么?”他把蜡烛伸向我。 火焰左右摇摆,照亮了他的全身,刚看到他身形的轮廓,耳畔就传来一声“啊”的惊叫,诸户的身体从我眼前消失了,紧跟着烛火也不见了。最后只剩下诸户“啊、啊、啊……”的叫声在空气里回响,声音越变越小,一声又一声,前仆后继地重叠在一起。 “道雄兄、道雄兄!” 我慌忙呼叫诸户。 “道雄兄、 9053." >道雄兄、道雄兄、道雄兄……”回音嘲笑我似的,拉长了尾音回答。 我陷入极端的恐慌,双手在空气里乱摸一阵,想追上诸户,但还没来得及反应,我便一脚踩空,往前栽去。 “好痛!” 诸户在我的身体底下叫道。 怎么会这样?这里的地面低了两尺,我们摔在了一起。诸户跌倒的时候,手肘撞得厉害,痛得没法应答我。 “真惨啊。” 诸户在黑暗中说,然后他似乎爬了起来,不一会儿,传出“咻”的一声,诸户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现出一个轮廓。 “有没有受伤?” “不要紧。” 诸户点亮蜡烛,又走了出去。我也跟在他后面。 往前走了一两间之后,我一下子停下脚步,我的右手空无一物。 “道雄兄,蜡烛借我一下。” 我按着狂跳不已的心脏,呼唤诸户。 “怎么了?” 诸户诧异地伸出蜡烛,我一把抢下蜡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四处乱转。 “没事,没事。” 我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 可是不管怎么找,只借助蜡烛幽暗的火光,实在找不到纤细的麻绳。 我不死心地在偌大的洞窟里不停寻觅着。 诸户似乎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跑过来抓住我的手,音调非比寻常: “你弄丢绳子了?” “嗯。” 我诅丧地回答。 “完了!没有绳子,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得在这个地底下不停地兜圈子啊!” 我们慌了起来,拼命到处找。 我们是在地面有阶梯的地方跌倒的,只要找到有阶梯的地方就行了,我们借着蜡烛的微光细细搜索,但是到处都有一级级的台阶,而且这个宽敞的洞窟通往外面的狭窄岔道也不止一两条,我们终于找不到来时的道路究竟在哪里,而且找着找着,似乎一不小心又会迷路,越找心里越不安。 日后我想起《即兴诗人》的主角也有过相同的经历。森鸥外的译文生动地描写了少年恐惧的心理。 “此时我们俩的周围一片死寂,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岩间的水滴断断续续打在岩石上,发出孤寂的回响……我朝画工望去,奇怪的是,画工气喘吁吁,在原地不停兜圈子……他的模样和平常大大不同,我也起身哭了出来……抓住画工的手,吵着说:‘我要上去,我不要待在这里。’画工说:‘好孩子,好孩子,我给你画画,给你糖果,这儿还有钱。’说着,他摸索衣袋,取出钱包,将里头的钱全掏给我。我接下钱时,发觉画工的手像冰一样冷,全身猛烈地颤了一下……他垂下头来,再三吻我,说:‘亲爱的孩子,你也快向圣母祈祷吧。’我叫道:‘你弄丢线团了?’” 即兴诗人很快就找到绳子,平安无事地离开地下墓穴。但是,我们也会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吗? 三十六、麻绳断面 与画工费迪利果不同,我们没有向神祈祷。或许因为如此,我们才无法像他们那样找到绳头。 我们找了整整一小时,可能都不止,尽管身处冰凉的地底,我们却挥汗如雨,情绪濒于疯狂的边缘。由于绝望以及对诸户的歉疚,我好几次都想扑倒在冰冷的岩石上放声大哭。如果没有诸户坚强的意志鼓励着我,我恐怕早已放弃寻找,坐在洞窟里等死了。 好几次,栖息在洞窟里的巨型蝙蝠,飞过来把烛火扑熄。它们毛茸茸的身体不只扑向蜡烛,还扑到我们的脸上,非常吓人。 诸户耐性十足地再三点亮蜡烛,按部就班地在洞窟里继续寻找。 “不能慌。只要冷静寻找,不会找不到肯定存在的东西。” 他以惊人的执著继续搜寻。 然后,靠着诸户的沉着,我们终于找到麻绳的绳头了。但是,这是多么令人悲伤的发现啊。 抓住绳头的那一刻,诸户和我都因为无上的欢喜而兴奋得跳了起来,几乎要大喊“万岁”。我高兴过头,手舞足蹈之际不断拉扯抓在手里的绳子,都忘了绳子怎么能一直往我这边拉个不停。 “真奇怪,怎么回事?” 在一旁看着的诸户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疑惑地说了这一句。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觉得奇怪。我完全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样的不幸,还傻傻地用力拉扯了一两下。于是绳子就像蛇一般猛地蹦了起来,朝我这边飞了过来,绳子狠狠地抽到我脸上,一惊之下我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不可以拉!” 我倒退的同时,诸户大叫。 “绳子断了,不可以拉。轻轻放下,循着绳子往出口的方向走。如果不是断在途中,应该还可以回到入口附近。” 我听从诸户的意见,将蜡烛靠在地面上,沿着横躺的绳子回到原来的路上。可是,啊,怎么回事?我们的路标在第二个大空间的入口处就断掉了。 诸户拾起麻绳的绳头,靠在火边看了一会儿,再把它递给我说: “你看看这个断面。”我不了解他的意思,犹豫不决,他解释说,“你以为是你刚才跌倒的时候,用力拉扯绳子,绳子才会断,所以你觉得很对不起我是吧?放心,不是你的错。不过事实对我们来说远比这个可怕多了。你看,这个断面绝不是岩石摩擦造成,而是被锐利的刀刃切断的。首先,如果是用力拉扯而擦断,应该在最接近岩角的地方断掉,但你仔细看,这个断面好像是在接近入口的地方被切断的。” 我仔细查看断面,原来如此,就像诸户说的那样。此外,我们在入口的地方,也就是我们进入地底的时候,将绳子绑在井里的石板上,为了确认绳索是否是在那附近被切断,我把绳子卷成一团,发现绳球的大小和原来的一模一样。已经没什么怀疑的了,有人在入口附近把这条绳子切断了。 虽然不清楚我拉过来的部分有多长,不过大概有八间吧。但是如果绳子在我们跌倒之前就已经被切断了,那么或许我们拖着活动的绳子,走了很远,所以完全无法想象现在的位置离入口究竟有多长距离。 “可是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诸户说,换了根新的蜡烛,领头走了出去。这个宽敞的洞窟有好几条岔路,我们从绳索到头的地..方笔直往前走,进入洞窟底部的一个洞穴,因为我们觉得入口大概在这个方向。 我们碰到好几条岔路,也有一些洞穴是死路。从死路折回去之后,结果竟不知道来时的路是哪一条了。 接下来我们也不止一次碰到宽敞的洞窟,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只要绕过洞窟一周就一定能找到的麻绳绳头都找得那么辛苦,想必我们踏入了岔路之后又是岔路的八幡不知薮当中,已经无计可施了。 诸户说:“只要能看到一点光亮就行。只要朝着有光的方向行走,就一定能走到入口。”可是我们连豆粒大小的幽光都没能发现。 我们就这样胡乱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最后彻底迷失了方向,连现在是往入口走,还是往反方向的深处走,是在岛中的哪个位置徘徊,还是到了边缘地带,都完全搞不清楚了。 又碰到陡峭的下坡路了,走到底之后,眼前又出现了个平坦宽敞的空间。大空间中部又逐渐出现了一段平缓的坡道,我们继续前进,看见一个高高突起的平台,爬上去一看,是一道墙壁,又是一条死路。我们疲倦至极,只能暂时在平台上坐下来。 “或许我们一直在原地转圈,”我真这么觉得,“人真没用,不过是弹丸大小的一座岛,就算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也没有多远。就在我们头顶上,有太阳,99lib?有住宅,也有居民。虽然头顶上的墙到地面也许只有十间或是二十间厚,可是我们没有力量可以突破那样的厚度呢。” “这就是迷宫的可怕 4e4b." >之处。有种叫做八幡不知薮的展览设施。那只是个顶多只有十间见方的竹林,通过稀疏的竹林隙缝也看得见出口,却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我们现在就中了它的魔法。”诸户十分冷静沉着,“这种时候,干着急也没用,要慢慢想。不是靠双脚走出去,而是靠脑袋走出去,要好好思考迷宫的特点。” 他说道,进入洞穴以后,第一次叼起香烟,借蜡烛的火光点火,不过他说“蜡烛也得省着点藏书网儿用才行”,就这样吹熄了蜡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点燃着的香烟头,小红点一闪一闪的。 他的烟瘾极大,进入井底前,拿了一盒放在行李中的威斯敏斯特香烟,收在怀里带来了。抽完一根烟后,他没有浪费火柴,直接拿着第一根烟的烟蒂点第二根烟。第二根烟烧到一半时,我们都还在黑暗中沉默着。诸户似乎正思考着什么,但我连思考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无力地颓靠在背后的墙上。 三十七、魔渊之主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了,”黑暗中突然响起诸户的声音,“你觉得这个洞穴里所有的岔路,长度全部加起来共多长?一里或两里?距离总不能再远了。如果总长两里,那么我们只要走上两倍——四里——就行了。只要藏书网走上四里,就一定可以到洞外。想征服迷宫这个怪物,我想只有这个方法了。” “可是,只在同一个地方兜圈子,不管走上几里都没用吧?”我几乎已经绝望了。 “不过有个方法可以避免兜圈子,我是这么想的。用长线做一个环,把绳子放在地板上,用手指把其中的部分绳段搓细,再把绳子绕在一起,做成一个看起来像枫叶但形状更复杂的物品。这个洞穴不就像那样吗?这个洞穴两侧的墙壁,就相当于一条线。如果这个洞穴可以像绳子一样自由变形,那么把所有藏书网岔路的两侧墙壁都拉直,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圆形。对吧?就等于把歪歪扭扭的线拉成线条平滑的圆圈。 “那么,如果我们用右手摸着右侧的墙壁一路走下去,沿着右侧走到尽头,再一样用右手摸着左侧墙壁,一条路走两次,一直走下去,只要墙壁形成一个巨大的圆,我们就一定可以抵达出口。以线举例,这道理再明白不过了。那么,如果所有延伸出去的岔路总长两里,我们只要走上两倍的距离,也就是四里,自然就可以回到原来的出口。虽然像在绕远路,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藏书网法了。” 几乎已经绝望的我听到这个妙计,忍不住挺起上半身,急急地说: “没错,没错。那我们现在就试试吧!” “当然只能试了,不过不用慌。我们得走上好几里路才行,先充分休息后再行动比较好。”诸户说着,用力扔出手里的烟蒂。 红色的火点就像老鼠炮一样旋转着,畅快地飞出两三间远,接着“滋”的一声熄灭了。 “咦,那儿有水洼吗?” 诸户不安地说。与此同时,我听见了奇妙的声响。“波、波、波”的,就像水倒出瓶口时那样,是一种奇异的声音。 “有种怪声呢。” “是什么?”我们静静地竖耳倾听。声音越来越大了,诸户急忙点燃蜡烛,高高举起,照亮前方,很快他惊叫起来。 “水,是水!这个洞穴连着大海,涨潮了!” 仔细想想,刚才我们走了一个极为陡峭的下坡。搞不好这里比海平面还要低。如果这里比海平面更低,由于涨潮,海水入侵,那么水位一定会倒灌到与外面的海平面同高。 我们坐的是这个洞窟里最高的位置,等我们发现的时候水面已经逼近到离我们只有一两间的距离了。 我们走下平台,啪滋啪滋地踩过水流,急忙折回来时的方向,但是,啊,为时已晚。诸户的冷静竟弄巧成拙。水随着我们前进,越来越多,刚才的洞穴已经被淹没了。 “找别的洞吧,”我们胡乱嚷了一句,在洞窟里跑来跑去,寻找其他出口,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水面以上的部分连个洞也找不到,显然我们进了一条死路了。依我想象,海水应该是从我们经过的洞穴的另一头曲折流入的吧。水位升得很快,我们不安极了。如果这是随着涨潮流入的水,水位不应该上升得这么快,这就说明这个洞窟位于海平面下。潮退的时候这块虽然出现在海平面上,但是一到涨潮,海水便从岩石的裂缝里一口气灌入。 就在我们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水不知不觉间已经升到我们避难的平台下面了。 仔细一看,我们周围有许多东西诡异地爬动着。抬高蜡烛一看,五六只巨大的螃蟹被水追赶着,爬了上来。 “啊啊,没错,?99lib.一定就是这样。蓑浦,我们没救了。”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诸户突然悲伤地叫了起来。我光是听到他悲痛的叫声,就觉得胸口仿佛被掏空了。 “魔之渊的旋涡倒灌进这里了。这些水的源头就是那个魔之渊。这下我全明 767d." >白了,”诸户沙哑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之前老渔夫不是说过了吗?有个说是丈五郎堂兄弟的人拜访了诸户大宅,没多久尸体就浮在魔之渊上。不知出于怎样的契机,那个人读到了那篇咒文,悟出了秘密,就像我们这样进入这个洞穴了。打破井底石板的也是那个人,他跟我们一样,误闯洞窟,像我们一样遭遇涨潮,被活活淹死了。退潮.后,他的尸体被水流冲出了魔之渊。老渔夫不是说了吗?尸体是以流出洞穴的模样浮上来的。那个魔之渊的真面目,就是这个洞窟啊。” 说着说着,水位已经浸湿了我们的膝盖。束手无策之下,我们只能站起来,尽可能拖延被水淹没的时刻。 三十八、黑暗中的游泳 小时候,我玩过水淹老鼠的游戏。我把用铁笼捕鼠器抓到的老鼠,连同捕鼠器整个放进脸盆,然后浇水打算淹死它。因为其他的杀害方法,像拿火钳刺入老鼠口腔之类,实在太残忍了,我下不了手。不过水刑其实也相当残忍的,随着水位不断上升,极度恐慌的老鼠在狭窄的铁笼子里不断地狂蹦乱跳,渐渐浮在水面上,“不知道这家伙现在多后悔跳进捕鼠器这个陷阱啊”,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可是,我不能放生老鼠,只能不断加水。水面一直升到铁笼子顶部,被逼到走投无路的老鼠只能把它粉红色的口吻从纵横交错的铁丝网之间尽可能往上挤,?一面发出悲痛的惊惶叫声,一面持续着悲哀的呼吸。 我闭上眼睛,倒进最后一杯水,别开视线,就这样逃进房间。过了十分钟后,我战战兢兢地过去查看,老鼠漂在铁笼子里,肚子被水撑得又鼓又胀。 岩屋岛洞窟里的我们也碰上了与那只老鼠相同的遭遇。我站在洞窟里地势略高的位置,在黑暗中感觉水面逐渐从脚底往上爬,忽地想起了当时的那只老鼠。 “涨潮水面和这个洞穴的顶部,哪边比较高?” 我摸索并抓住诸户的手臂叫道。 “我现在也在思考这件事,”诸户静静地答道,“只要想想我们往下走的坡道和往上走的坡道,加减一下看哪边比较多就知道了。” “绝大部分都是往下走的吧?” “我也这么感觉。就算减去地面与海面的距离,感觉下降的还要更多。” “那么我们必死无疑了呢。” 诸户什么都没有回答,我们在墓穴般的黑暗与沉默之中茫然伫立。水面徐徐地,但确实无疑在上升,越过膝盖,来到腰部。 “你快动动脑子想想办法,我们就这样等死吗?” 我冷得直发抖,尖叫着说。 “等一下,要绝望还太早。我刚才借着烛光仔细检查过了,这里的顶部越往上面越窄,呈现一个不规则的圆锥状,如果这里的狭窄顶部没有岩石的缝隙,就还有一线希望。” 诸户思索着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也没有力气反问,只是被已经涌到腹部的水推得脚步踉舱,紧紧地抓住诸户的肩膀。要是一不小心,脚底下可能会突然打滑,就这样栽到水里。 诸户把手绕到我的腹部,紧紧抱住我。四下一片漆黑,我们的脸大概只隔着两三寸的距离,但依旧模糊,我听见诸户规律而强有力的呼吸声,他温暖的气息拂到我的脸颊上。隔着被水浸湿的衣服,我感觉到他紧实的肌肉温暖地紧贴着我。诸户的体味笼罩在我的周围,我并不厌恶那个味道。黑暗中,它们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因为有诸户在,我才站得住。如果没有他,或许我很早之前就已经淹死在水里了。 但是,海水一直未停止上升的趋势。转眼间水位已经超过腹部,来到胸部,逼近喉咙了。只要再过一分钟,鼻子和嘴巴都会浸在水里,想要继续呼吸,我们只能拼命踩水。 “不行了,诸户兄,我们要死了!” 我撕扯着喉咙叫道。 “不能绝望,就算到了最后一秒都不能绝望!”诸户问了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你会游泳吗?” “会,可是我已经不行了,我只想在最短的时间里痛快死去。” “你怎么说这种泄气话?这没什么,是黑暗让人变得胆小罢了。振作一点儿,要努力到最后一刻啊!” 然后,我们的身体终于在水中浮起,必须一边立泳一边呼吸。 没过多久,手脚就开始累了。虽然是夏天,但地底的寒气吸走了大部分体温。即便不是如此,如果水漫到洞窟顶壁,我们要怎么办?我们不是只靠水就可以存活的鱼类。愚昧软弱的我这么想着,不管诸户再怎么叫我不要绝望,我也抑制不住绝望的情绪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蓑浦,蓑浦!” 诸户用力拉扯我的手,我猛然惊醒,不知不觉间,我的意识朦胧了,沉进水里。 “这种事再反复几次,就会慢慢失去意识,然后就这样死去。什么啊,死原来这么容易啊!” 我昏昏沉沉的,陷在一种半睡半醒的心绪间,胡思乱想着。 接下来时间到底过了多久?感觉非常漫长,又仿佛只有一瞬间,但诸户发疯似的一声吼让我忽得清醒过来。 “蓑浦,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但是我没有力气回话。我只是无力地抱住诸户的身体,表示我听到他的话了。 “喂,喂!”诸户在水中摇晃我,“你有没有感觉到呼吸不一样了?有没有觉得空气跟刚才不一样?” “嗯,嗯。” 我迷迷糊糊地应声。 “水没有再涌进来了,水位停止上升了。” “退潮了吗?” 这个好消息让我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些。 “或许,不过我觉得是另一个原因,空气感觉不一样了。换句话说,我认为是空气没有流通的渠道,由于空气的压力,使得水位没办法再继续上升了。喏,刚才我不是说顶部很窄,如果没有岩石裂缝,我们就可以得救?我一开始就这么想。是空气压力救了我们。” 洞窟虽然囚禁了我们,却也因为洞窟本身的性质,救了我们。 接下来的事,一一详述太无趣了,我简略说明吧。我们逃过了水流的旋涡,得以继续在地底旅行。 等待退潮虽然花了一点儿时间,不过一旦知道得救,精神便恢复了。只是在水中多漂了一会儿,根本算不了什么。不久后,退潮开始了。水位以和上升时相同的速度下降。不过水的入口似乎比洞窟高(所以潮水升到某个水平时,会一口气灌进来),但退潮的时候,水并不是完全从入口退去的,而是从洞窟地面上许多无法察觉的裂缝渗出去的。如果没有这些裂缝,这个洞窟应该 662f." >是泡在海水中才对。数十分钟后,我们终于得救了,稳稳地站在海水退去的洞窟地面。不过虽然不是小说中跌宕起伏的情节,但接下来事情让我不得不说:屋漏偏逢连夜雨。海水把我们的火柴全打湿了,虽然我们有蜡烛,但却点不上火。洞窟里漆黑不见五指,但我相信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们的脸色一定再一次变得惨白。.. “用双手摸索着往前走吧。哎,就算没有光线,好在我们也已经习惯黑暗了。或许用摸索的,方向感会更敏锐呢。” 诸户逞强着说道,声音里带着哭腔.99lib?。 三十九、绝望 于是,我们照着诸户的提议,手摸索着右侧墙壁往前走,走到底之后,再摸着另一侧的墙壁回头,不管走到哪里都不放开右手往前走。这是我们最后剩下的逃离迷宫的唯一方法。 除了为避免走失,偶尔呼唤彼此之外,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沿着没有尽头的黑暗前进。我们又累又饿,饿得心慌意乱,而这又是一场不知道尽头的旅程。走着走着(在黑暗之中,感觉就像在原地踏步一样),我动不动就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春天的原野上,百花盛开,把原野装扮得犹如花团锦簇的花篮。空中飘浮着白云,云雀的啼叫十分响亮,此起彼伏。地平线的那一端突然浮现了一个鲜明的身影,正摘着花朵,那是已故的初代小姐,是连体人之一的阿秀。阿秀旁边不再黏着那个讨厌的阿吉,而是个正常、美丽的姑娘。 对于就快死亡的人来说,幻觉算得上是一种保险阀吧?由于幻觉,痛苦被阻断了,我的神经才能够撑着不死。被人夺去生命的绝望被缓和了。但是,这种幻想的画面一再出现,意味着我距离死亡仅剩一线之隔。 不知道我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由于手不能停止摸索,右手的指尖几乎快被墙壁磨破了。我的脚机械地往前跨,感觉自己一点儿力气都没下自动往前走。我甚至怀疑如果我想停下双脚,它真的会听我的指挥停下来吗? 我们恐怕走了整整一天吧。或许连续走了两三天也说不定。每当绊到什么跌倒,我就会直接趴下来睡着,却又被诸户叫起来,持续苦行。 但是终于,就连诸户也筋疲力尽了。他突然大叫:“别再走了!”当场蹲了下来。 “我们终于要死了,对吧?” 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嗯,是啊。”诸户回答得自然极了,“仔细想想,我们不管怎么走都出不去了,我们已经绕了整整五里以上。就算地下通道再长,也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这是有理由的。我总算悟出这个道理了。我多么愚蠢啊!” 他激烈地喘息着,声音就像垂死病人一样哀切。 “刚开始不久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指尖上,记住岩壁的形状。我不可能每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或许是弄错了,可是我总觉得每隔一小时,就摸到凹凸纹路完全相同的岩壁。这表示我们从相当久之前就在同一条路上绕圈子了。” 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虽然听见诸户的话,却没有深入思考其中的意思。但是,诸户却仿佛留下遗言似的反复强调。 “竟然没想到这可能会是个没有尽头的复杂迷宫,里面的小路全都是环状的,我真是太愚蠢了。这就等于迷宫中有独立的小岛,如果用绳圈表示,就是巨大的凹凸不平的圈子里,还套着小圈子。那么,如果我们从这个小圈子上的墙壁出发,尽管墙壁是凹凸不平的,但还是走不到头,我们只是在离岛外侧绕个不停罢了。那么只要放开右边的墙壁,用左手触摸左边的墙壁顺着左边走就好了,可是独立的小岛不一定只有一个。如果我们摸到的是另一个离岛的墙壁,那么我们还是只能永无止境地绕个不停。” 当时发生的事情用文字记载下来,似乎非常有条理,但诸户当?99lib?时是一边想一边像梦呓似的说着,我不明就里,听得如堕五里迷雾,现在想想,那情形真是滑稽。 “从理论上来说,我们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安全逃离。只要运气够好撞上最外侧的大线圈就行了。可是我们已经没有耐性了,连一步都走不动了。我彻底绝望了,你和我一起死吧。” “嗯,死吧。这样最好。” 我昏昏沉沉的,怀着放弃一切的心情,慢慢地回了一句。 “死吧,死吧。” 诸户也重复着不祥的话语,于是就像麻醉剂在他体内发挥药效般,他口齿逐渐不清起来,接下来软软倒在我旁边。 然而,茁壮的生命力却没有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我们,我们睡着了。进入洞窟后我们连一觉也没睡过,席卷而来的疲倦,裹挟着绝望,一口气就把我们淹没了。 四十、复仇鬼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我的胃烧起来了。醒来后,发现稍稍一动,全身上下的关节就像神经痛?99lib?t>一般阵阵发疼。 “你醒了吗?我们还是在岩洞里。我们还活着。” 诸户感觉躺在他身边的我微微翻身的动作,温柔地对我说,他比我早一些醒来。 没有水、没有食物却又没办法脱离眼前的黑暗,恐怖瞬间全部涌到脑海里,我几乎要哆嗦起来。睡眠让我恢复了思考能力,这个时候清醒也许不是好事。 “我害怕,好可怕。” 我四处摸索,一抓到诸户的身体,便挨了上去。 “蓑浦,我们永远无法重回地上了。再也没有人找得到我们了。这里这么黑,我看不到你的脸,你也看不到我的。等我们死在这里之后,恐怕永远没有人找得到我们的尸骨。就和没有光一样,这里也没有法律、道德、习惯,什么都没有。人类灭绝了,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我们快死了,剩下的时间不多,我想忘掉这些。现在,我们没有羞耻、礼仪、伪装、猜疑,什么都没有。我们是降生在这个黑暗世界绝无仅有的两个婴儿。” 诸户仿佛在朗读散文诗,话音刚落,就一把把我搂过去,手绕过我的肩膀,紧紧抱住我。他的头稍稍一偏,我们的脸颊开始摩擦起来。 “我有事瞒着你。但是,那些是人类社会的习惯。在这里,没有什么事需要隐瞒、需要觉得羞耻。就是我父亲的事,是对那家伙不敬的评价。不过在这里就算说了,你也不会轻蔑我吧。因为对我们来说,父母、朋友什么的,在这里都像是前世的一场梦。” 接着,诸户开始说起那件噩梦一样的事情,那个根本不像发生在这个世上的、丑恶奇怪的稀世大阴谋。 “你也知道,在诸户大宅的时候,每天都从丈五郎>藏书网的房间里传出我们激烈的争吵声。那时候,他把他的秘密全部告诉我了。 “诸户家上一代当家的奸污了一个怪物般的伛偻下女,生下丈五郎。当然,上代当家早有正室,会占有那种怪物,只是一时起了歹念,没想到竟作孽地生下了比母亲更可怕的残废孩子,丈五郎的父亲憎恨他们母子,给了他们一笔钱,把他们放逐到岛外。丈五郎的母亲不是正室,用的是娘家的姓氏——诸户。虽然丈五郎现在已经是樋口家的家长,但是他因为太恨健全的普通人了,甚至连姓氏都不肯改为樋口,而坚持要用诸户。 “母亲带着刚出生的丈五郎,在本岛的深山里四处乞讨,诅咒世界、诅咒世人。漫长的岁月里,丈五郎的耳朵里源源不断地灌入这些诅咒的话语,他的成长中没有摇篮曲。母子俩活得像某种野兽,憎恨、恐惧着普通人。 “丈五郎告诉我他在成年之前的种种痛苦,还有被人们唾弃、迫害的遭遇。他母亲只给他留下诅咒的话语便死去了。成年之后,不知道出于怎样的机缘巧合,来到了这座岩屋岛,恰好那个时候樋口家的继承人,也就是丈五郎同父异母的兄长,留下美丽的娇妻和刚出生的女儿死去了。丈五郎乘虚而入,终于赖下不走。 “不幸的是,丈五郎爱上了兄嫂。他利用监护人的立场,使尽各种手段追求自己的嫂子,但她无情地留下一句‘与其委身给残废,倒不如死了算了’,便带着孩子悄悄逃离岩屋岛。丈五郎说到这段往事时,咬牙切齿,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在此之前,他是出于残废的偏见而憎恨正常人,自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真正成了一个诅咒全世界的恶鬼。 “他四处寻找,终于找到境况比自己更凄惨的残废姑娘,与她结婚。他踏出了向全人类复仇的第一步。不仅如此,他只要一遇到残废就把他们带回家,养在家里。他甚至祈祷,如果生下孩子,不要是个正常人,而是个惨不忍睹的残废才好。 “但是,命运多么爱作弄人啊。残废的双亲生下来的孩子竟然是我。我是个与他们完全不像的健全的人。我的父母只因为我正常,便憎恨起自己的孩子来。我不断长大,他们对人类的恨意益发浓厚。后来,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阴谋。他们想方设法到各地买来刚出生的穷人家的孩子。那些婴儿越是漂亮可爱,他们越是心满意足。 “蓑浦,因为我们现在正被死亡的黑暗包围,我才能够向你坦白一切,他们想制造残障啊。 “你读过中国一本叫《虞初新志》的书吗?里面有一篇故事,说到为了卖人给杂技团,有人把婴儿塞进箱子里,把正常的婴儿弄成残废的事。另外,我记得曾经在雨果的小说中读到,过去某法国医生也做过同样的买卖。制造残废的事,或许在每一个国家都存在。 “丈五郎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想到人类都会想到的点子罢了。但是丈五郎的目的不在于赚钱,而在于对全人类的报复,也难怪他的行动会比那些生意人更执拗、彻底。他把孩子装进箱子里,只让他们露出头来,阻止他们机体正常成长,制造侏儒。他剥下孩子柔嫩的面皮,再植上其他的皮,制造熊孩子。他剁下孩子的手指,让原本正常的手掌上只剩三根手指。然后,他把制造完毕的残废卖给巡回艺人。先前我们看到的那三个男佣人,抬着箱子出海,也是为了运出人造残废,再输入一些正常的婴儿。那些家伙把船泊在荒滨,而后靠双腿翻山越岭,去城镇与拐卖骗子们交易。我说他们好几天不会回来,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 “当他们着手这种事的时候,我要求上东京的学校念书。父亲答应了我的请求,不过有一个条件,我必须念医科成为外科医师。然后他利用我对情况一无所知,说什么希望我研究如何治疗残废这种漂亮话,其实是让我研究如何制造残废。每当我的实验成功制造出两颗头的青蛙,或尾巴长在鼻子上的老鼠,父亲就会高兴地写信激励我。 “他之所以不允许我返乡,是因为害怕长了知识、见识的我会发现他制造残废的阴谋。他认为要向我全盘托出,时机还太早。另外,他怎么把曲马团的友之助训练成得力的手下,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那家伙不只是残废,甚至是个嗜血的人类野兽。 “这次我突然回来,责备父亲是个杀人凶手,那家伙第一次向我坦白残废者的诅咒,并在我面前跪下来,流着泪请求我协助他一生的复仇大业。他要我提供我身为外科医师的知识。 “真是可怕的异想天开。我父亲想消灭日本所有的健康人类,让残废取而代之,他想制造出一个残废的国度,他说这是诸户家子子孙孙都必须遵守的家规。就像在上州一带的一块天然巨岩上雕刻出岩屋饭店的老人一样,他要把这当成子孙代代永存的事业。这是恶魔的妄想,是鬼怪的乌托邦。 “父亲的身世的确叫人同情,但他不能以曾经遭遇过的苦难为借口,而把无辜的孩子塞进箱子里,甚至剥皮,让他们流落在观赏的见世物小屋里,如此残酷、地狱般的阴谋,我怎么能够参与呢?再说,觉得那家伙可怜,完全只是理智上,感情上我怎么都没办法发自内心同情他。虽然奇怪,但我就是没办法把他当成我的父亲。母亲也一样,哪里会有挑逗自己孩子的母亲呢?那对夫妻是天生的恶鬼、畜生。和身体一样,他们的心也彻底扭曲了。 “蓑浦,这就是我的父母。我是他们的孩子,是立志把比杀人更残酷无数倍的兽行当成毕生事业的恶魔之子。我该怎么办,我该悲伤吗?但是这个悲伤实在太巨大了。我该愤怒吗?但是这样的憎恨又太深刻了。 “老实说,在洞室里丢失了绳索路标时,我心里如释重负。一想到可以永远不必离开这片黑暗,我甚至感到欢喜。” 诸户的双手颤抖着,猛烈地抱紧我的肩膀,忘我地说个不停。贴得严丝合缝的脸颊上,他的泪水涔涔流下。 诸户告诉我的事情太不寻常了,我瞬间失去了判断力,只能任由诸户抱着,一动也不动地瑟缩着。 四十一、活地狱 有一件事我迫不及待地想问个清楚。但是我不想让诸户觉得我满脑子都只顾着自己,便等着诸户的亢奋平息下来。 我们在黑暗中彼此拥抱,沉默着。 “我真笨。在这个地底世界里,应该是没有父母,也没有道德廉耻的。事到如今就算激动,也无济于事呀。” 诸户总算恢复冷静,低声说道。 “那么,阿秀和阿吉那对连体人也是……”我找到机会插话,“他们也是后天的残废吗?” “当然了,”诸户像一吐为快似的,“这件事,读到那篇奇妙的日记时我就知道了。同时我也通过那本日记,隐约察觉了父亲正在做的事,还有他为什么要我研究奇怪的解剖学。但我不愿意告诉你。就算我可以向你坦承我父亲是杀人凶手,甚至于让正常人变成残障者这种事,但这件事怎样都无法启齿,连说出口都觉得可怕。 “阿秀和阿吉不是天生的连体人。你不是医生,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对我们来说,这是一般常识。愈合双胞胎有个不可动摇的原则:他们一定是同性。同一受精卵是不可能生出一男一女的连体婴的。再说,哪有那种长相和体质都大相径庭的连体人? “当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剥下他们的皮,割下肉,硬是缝合在一起。只要条件恰当,也不是不能连在一起。运气好的话,外行人也有可能办到。但是,他们并不像自己认为的连得那么深,所以只要想切开,很容易就能办到。” “那么,他们也是为了卖给见世物小屋而制造出来的喽?” “没错,让他们学三味线,等可以卖到最高价钱的时候。你知道阿秀不是残废,很高兴,对吧?你很高兴吧?” “你在忌妒吗?” 在这个化外之境,我变得大胆。就像诸户说的,这里没有礼仪,也没有廉耻。反正就要死了,我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无所谓。 “我很忌妒。没错。啊,我忌妒了那么长时间啊。故意和你抢初代小姐,并计划与她结婚,也是出于忌妒。而初代小姐死后,看到你悲痛欲绝的模样,我又是多么痛苦啊!但是,不管是初代小姐、阿秀还是其他任何女性,你都见不到了。在这个黑暗王国里,你和我就是全人类。 “啊,这实在是令我欣喜的事情。我感谢把你和我一起关进这个化外之境的神明。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继续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必须为父亲赎罪的责任感,让我做了各种尝试和努力。但是与其继续以恶魔之子的身份苟延残喘,活在羞辱之中,还不如与你一起拥抱着死去,更令我欢喜。蓑浦,忘掉人世间的习俗,抛弃人世间的廉耻,请你现在让我实现愿望,接受我的爱吧!” 诸户再次陷入疯狂。他的请求实在有违常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想法和普通人一样,只想和年轻女子谈恋爱,只要一想到要和男人发生恋情,心里就涌起一股毛骨悚然的、说不出的嫌恶。我能接受偶尔的肉体接触,把它当成朋友间稍微亲密一点的行为,我感觉很愉快。但是那种碰触一旦出于爱情的前提,同性的肉体就让我厌恶得想吐。这是爱情排他性的一面,也就是常说的同性相斥。 作为朋友,诸户非常值得信赖,我对他也颇有好感。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无法忍受把他当成情欲对象的念头。就算马上就死了,就算我心里已经完全放弃了,仍然无法容忍这种厌恶,怎样都无法甩开。 我推开不断逼近的诸户,逃了出去。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是无法爱我吗?你就不.99lib.能用你的善良接受我这疯狂的爱恋吗?” 失望过度的诸户号啕大哭,再朝我逼近。 一场发生在地底、没有廉耻的捉迷藏游戏开始了。啊,这是多让人脸红的场面啊。 这是一个较为开阔的洞窟,我逃到离原来站的地方五六间远的一个小角落里,蹲在那边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诸户那边也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他是竖起耳朵,仔细嗅闻我的声息,还是像沿着墙壁滑行的盲蛇一样,无声无息地接近猎物?我无从得知。正因为藏书网如此,心里更是害怕。 在黑暗与静默当中,我像个失明失聪的人,孤单地颤抖着。然后心里抱怨着:“有工夫做这种事,倒不如努力想办法离开。难道诸户为了他异常的爱欲,愿意牺牲掉或许可以侥幸获救的性命吗?” 话虽如此,我也实在提不起劲独自一人继续黑暗之旅。 我猛地回神,发现盲蛇已经逼近我了。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竟然看得见我吗?还是他有五感以外的感官?我大吃一惊,拔腿想逃,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牢牢抓住我的脚了,我无法从他蒲扇一般的大手里挣脱。 我一个不慎,跌倒在岩石上。蛇滑溜溜地压上了我的身体。我怀疑这头诡异的野兽是否真是诸户?那已经不是人类,而是一头彻底的野兽,让人心生恐惧的野兽。 我害怕地呻吟出声。 这种恐惧不同于死亡,却比死亡的恐惧更令人厌恶,一种说不出的惊悚。 这是一个藏在人类心底、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事物,现在它从藏身的地方爬出来,化为眼前这个海怪般的奇怪形姿站在我眼前。 这是一幅地狱图腾。上面描绘着黑暗、死亡、兽性,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活地狱。 不知不觉间,我连呻吟的力气都失去了。我害怕得不敢出声。 像火一般炽热的脸颊在我被恐怖汗湿的脸颊上摩挲着,他嘴里吐出比狗还要粗重的喘息声,我的鼻子里充斥着一种异样的体味,又湿又滑的舌头火热得擒住我的嘴唇,接下来又像水蛭一样爬过我的脸。 诸户道雄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我不想羞辱死者。还是到此为止吧。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这桩怪事很及时地化解了我尴尬的处境,让我幸免于难。 洞窟另一头突然传来了一个怪声。我们已经能分辨蝙蝠和螃蟹弄出的动静,但那个声响不是那类小动物发出来的,应该是一种体形更为巨大的生物。 诸户松开抓住我的手,我也停止反抗,竖起耳朵。 四十二、意外的人物 诸户稍微远离我一些,出于动物对敌人戒备的本能。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似乎能听见生物的呼吸。 “嘘!” 诸户像在呵斥一条狗,不耐烦得叫了一声。 “果然没错。有人。喂,对吧?” 意外的是,那个不知是什么生物的说起人话来了,是上了年纪的人的声音。 “你是谁?怎么会来这里?”诸户问。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对方也提出同样的问题。 或许是洞窟的回响改?99lib.变了音质,我总觉得对方的声音似曾相识,努力回想,仔细在记忆中一一辨别。我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双方就像刺探彼此似的。 对方的呼吸声渐渐清晰了起来,他似乎正慢慢往这边靠近。 “难道,你们是诸户大宅的客人吗?” 声音在一间左右的近处响起。这次声音很低,但音调很清楚。 我猛地想起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被丈五郎给杀死了……是死人的声音。刹那间,我真以为自己到了地狱,我们很早之前就已经死了。 “你是谁?难道你是……” 我才说到一半,对方已经高兴得叫了起来: “啊,没错,你是蓑浦先生对吧?另一个是道雄少爷吧?我是老德啊,被丈五郎杀掉的老德啊。” “啊,真的是老德。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们忍不住朝声音跑去,摸索起彼此的身体来。 老德的船在魔之渊被丈五郎推落的巨石击中,翻覆了,但是老德并没有死。当时恰好是涨潮,他的身体被吸入魔之渊的洞窟里。退潮之后,他独自留在黑暗的迷宫中,在地下苟延残喘到了今天。 “你儿子呢?假扮成我上船的……” “不知道,八成已经被鲨鱼给吃了吧。” 老德心灰意冷地说道。这也难怪。老德境况与死人无异,自己也不期望能够重回人间。 “我让你们遭遇了那样的惨事,你一定很恨我吧?” 无论如何,我都需要诚心诚意道个歉。但在这个死亡洞窟当中,这种赔罪之词听着十分刺耳,假惺惺极了。老德并没有回答我的话。 “你们好像很虚弱。是不是饿坏了?我这里还有一点儿食物,你们吃吧。不用担心,这里有数不清的活蹦乱跳的大螃蟹,随便吃都吃不完。” 原本我十分疑惑老德靠什么活到现在,现在知道了他是吃螃蟹的生肉充饥。我们收下老德的蟹肉吃了。蟹肉冰凉又黏稠,好吃极了。过去不曾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未来的日子里也没再吃过。 我们拜托老德再抓几只大螃蟹,用石头砸破蟹壳,那一堆美味又被我们吃得一干二净。现在想想,那真是恶心又惊悚的一顿美味,我们捏碎还不断挣扎摆动的螃蟹粗腿,吸取里面质感黏稠的白肉,滋味鲜美得难以用语言形容。 填饱肚子以后,我们稍微有了精神,彼此说起各自的遭遇来。 “这样的话,我们到死为止,都没机会离开这个岩窟了?”听到我们悲惨的经历,老德绝望地叹了口气。 “我也真是跑错了bbr>路。早知道就算拼上老命,也要从原来的洞口游出海面。当时我害怕被卷入旋涡,那样肯定没命,所以没往海面的方向游,而是游到洞窟里头。我完全没预料到这座洞窟会是比旋涡更可怕的八幡不知薮啊。后来我才明白这一点,但再折回去以后,却被迷得晕头转向的,怎么都回不了最初的洞室。但也是因祸得福,因为这样胡乱游荡,我才在这里碰上你们啊。” “既然有食物吃,那我们也用不着绝望了。如果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侥幸可以出去,那么就算要白白走上九十九趟,也该试试啊。不管花上几天或几个月都无所谓。” 有了新同伴,加上吃了蟹肉,我突然精神百倍起来。 “啊,你们应该能再次呼吸到外面世界的空气吧。我真羡慕。”诸户突然悲伤地说。 “这话就奇怪了,难道你不想活命吗?”老德诧异地问。 “我是恶魔丈五郎的儿子啊。是杀人凶手、残废制造者的孩子。我害怕太阳,我害怕站在天底下,曝露在世人正直的眼光中。或许这个黑暗的地底才是适合恶魔之子的居所吧。” 可怜的诸户。不仅如此,他还为刚才对我做出那种下流的举动而羞耻万分。 “这也不能怪你啊,你并不知情。你们来到这座岛上时,我就一直很想告诉你这件事。还记得那天黄昏,我蹲在海边看着你们走远吗?但是我很害怕丈五郎报复我。要.是惹恼了丈五郎,我连一刻都没办法在这座岛上待下去。” 老德的话奇奇怪怪的。他过去是诸户大宅 7684." >的用人,应该知道不少丈五郎的秘密。 “告诉我?告诉我怎么回事?”诸户往前挪了挪,反问道。 “我想告诉你,丈五郎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怕说出来了。你是丈五郎从本岛拐带回来的孩子。你仔细想想,那对残废的龌龊夫妇,怎么可能生得出你这样清秀的孩子?他们的孩子,现在正领着杂技团四处巡回演出啊。是个和丈五郎长得一模一样的伛偻。” 读者应该有点儿印象,过去北川刑警跟着曲马团去了静冈县的一个小城镇,笼络一寸法师,向他打听“阿爸”的事,当时一寸法师说“不是阿爸,而是另一个年轻伛偻,曲马团的师傅”。那个师傅就是丈五郎的亲生儿子。 老德继续往下说。 “他们原本打算把你也弄成残废,多亏伛偻老太婆喜欢你,你才有机会健康成长,后来又发现你的聪明,于是丈五郎也让步了,决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让你上学。” 为什么要把道雄当成自己的孩子?为了完成恶魔的目的,丈五郎需要亲生父子这种想斩也斩不断的关系。 诸户道雄不是恶魔丈五郎的亲生儿子,这是多么叫人吃惊的事实啊。 四十三、灵魂的引导 “请你说得再详细一点、更详细一点。” 诸户声音沙哑,焦急地催促道。 “我家从父亲那一代开始,就是樋口家的家臣,直到七年前,我实在看不下去伛偻老爷的所作所为,于是辞工。我今年刚好六十岁,等于是目睹了樋口一家的纷乱长达五十年之久啊。我按顺序告诉你吧,你好好听着。” 于是老德一边回想,一边述说樋口家——也就是现在的诸户大宅——五十年来的历史,不过一点点详细述说就太冗长了,我把它写成一个一目了然的简表,列于底下。 庆应年代——樋口家上代当家万兵卫奸污了丑陋的残废女佣,生下海二。海二这个伛偻孩子,外貌比母亲更加丑恶,万兵卫无法忍受,于是把母子驱逐出家门。母子藏在本岛山中,过着野兽般的生活。母亲诅咒这个残酷的世界,诅咒冷漠的世人,最后死于山中。 明治十年——万兵卫的正室之子春雄,与对岸的姑娘琴平梅野结婚。 明治十二年——春雄、梅野生下春代。不久,春雄病死。 明治二十年——海二改名诸户丈五郎,回到岛上,进入樋口家。看准梅野一介女流,力量有限,为所欲为。不仅如此,更做出违背伦常的事情,向梅野求欢,梅野因此带着春代逃回娘家。 明治二十三年——失恋的丈五郎诅咒这个世界,找了个外貌丑陋的女伛偻,与其成婚。 明治二十五年——丈五郎夫妻生下一子,不幸也是个伛偻,丈五郎却欢喜无比。同年,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拐回来刚出生的道雄。 明治三十三年——回到娘家的梅野之女春代(春雄亲生女儿,樋口家正统继承人) 4e0e." >与同村青年结婚。 明治三十八年——春代生下长女初代。她就是后来的木崎初代,被丈五郎杀害的我的女友木崎初代。 明治四十年——春代生下次女绿。同年,春代丈夫过世,娘家人也死绝了,无依无靠,只能靠着母亲的关系,前往岩屋岛,寄住在丈五郎家中。她是被丈五郎的甜言蜜语给骗了。这个故事的开头,初代说她曾在荒凉的海边照顾婴儿,就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婴儿就是春代的次女绿。 明治四十一年——丈五郎的野心终于一目了然。他想让春代替代梅野,以安慰自己被拒绝的恋情。春代终于忍无可忍,一天趁着夜色带着初代逃离岩屋岛。当时,次女绿被丈五郎抢走了。 春代辗转流离到大阪,无以糊口,终于抛弃初代。初代被木崎夫妇捡走了。 以上,这份简史是老德亲眼目睹樋口家变迁的事实加上我的想象列出来的。根据这份历史,我知道初代小姐才是樋口家的正统继承人,丈五郎只不过是女佣的孩子罢了。如果这个地底下真埋着什么财宝,显而易见,当然是属于已逝的初代小姐的。 至于诸户道雄的亲生父母,很遗憾,我们没有一丝线索。知道真相的只有丈五郎一个人吧。 “啊,我如获新生。既然是这么回事,那么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再回到太阳底下,然后逼丈五郎说出我亲生父母在哪里。” 道雄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至于我,则因为某个不可思议的预感而期待不已。我非向老德问清楚这事 4e0d." >不可。 “春代女士有两个女儿对吧?初代和小绿。你说妹妹小绿在春代女士逃离小岛的时候被丈五郎抢走了。算算年纪,小绿今年正好十七岁了。小绿后来怎么样了?她现在还活着吗?” “啊,这事我忘了说。”老德答道,“她还活着,不过可怜的是她只是活着,却活得不像个正常人了。她被折磨成了连体人残废。” “噢,难道她就是阿秀吗?” “是啊,绿小姐就是现在的阿秀啊。” 多么不可思议的因缘啊。我竟爱上初代小姐的亲妹妹了。初代小姐会在九泉之下怨恨我的变心吗?或者这段奇缘也是初代小姐在天之灵的庇佑,是她引导我来到这座孤岛,让我看见仓库窗边的阿秀,让我对她一见钟情?啊啊,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事实就是如此。如果初代小姐在天之灵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或许我们的寻宝行动也能够顺利成功。然后,或许我们能够逃离这座地下迷宫,再次与阿秀相会。 “初代小姐,初代小姐,请你务必保佑我们。” 我对着心中那怀念的面容祈祷。 四十四、发疯的恶魔 接着我们又开始展开巡回地狱的痛苦之旅了。.我们吃螃蟹充饥,喝从岩洞顶滴下来的清水解渴,持续着已经坚持了几十个小时没有尽头的迷宫之旅。这段期间心境虽然经历了许多痛苦与恐惧,但是内容实在太拖沓累赘,就此省略。 地下的世界不分白天和黑夜,当我们累到极致时,便一头倒在岩石上睡觉。也不知道那是第几次醒来,突然听到老德发疯似的叫嚷着,声音因为狂喜而颤抖着: “有绳子!有绳子!这是不是你们弄丢的麻绳?” 这是老天爷送给我们的惊喜礼物吧,我们为了这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欢呼起来,立刻凑到老德旁边,发现那的确是一条麻绳。那么,我们已经来到入口附近了吗? “不对,这不是我们丢失的麻绳。蓑浦,你觉得呢?我们的绳子没这么粗吧?” 道雄狐疑地说。听到他的话,我仔细观察一番,发现这似乎真的不是我们用过的麻绳。 “也就是说,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人用麻绳做路标,进入这个洞窟吗?”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而且是在我们之后才进来的。至于原因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们进来的时候,那口井的入口并没有这样的麻绳。” 跟在我们后面来到地底的究竟是什么人?是敌是友?但是,丈五郎夫妇被关进土仓库,剩下的全部是残废。难道是前几天出海的诸户大宅的用人回来了,他们也发现了古井的入口? “总而言之,我们沿着这条绳子,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我们听从道雄的意见,循着绳子,不断向前走。 果然还有一个人进入地底洞窟。走了一个小时后,前面朦胧渗出光线。是被曲折的岩壁反射过来的烛光。 我们握紧口袋中的刀子,脚下尽量小心不发出声音,蹑手蹑脚地前进。每转一个弯,光线就越发明亮。 我们终于来到最后的转角。岩角的另一头立着根蜡烛,烛光摇曳着。是凶是吉,我害怕得双腿打战,连往前走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时,岩石另一头突然传来诡异的哼叫声。 4ed4." >仔细一听,那哼叫声并不纯粹。是曲调、歌词都乱七八糟的凶暴歌曲,前所未闻。歌声撞到洞窟四壁,四处回响,听起来就像野兽正发出奇异的咆哮声。在这种地方听见这不可思议的歌声,我怕得浑身毛骨悚然。99lib? “是丈五郎。” 领头的道雄从岩角偷偷探头窥看一眼,吓了一跳,缩回头来,低声向我们报告。 是丈五郎,他不是应该被关在土仓库里的吗,怎么会来这里?他为什么会唱起这么诡异的歌曲?我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歌声越来越高昂,越来越激烈。歌声之外还有犹如伴奏一般锵锵锵的藏书网金属撞击声。 道雄又悄悄地从岩角窥看,不久后他说了: “丈五郎疯了。这也难怪。你们来看看那幅情景吧。” 他说着,大步走向岩石另一侧。我们听到丈五郎疯了,便跟了上去。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光怪陆离的情景。 一个丑陋的伛偻老头子被烛光照红了半边脸,嘴里嚷着听不出是歌声还是吼叫的声音,疯狂舞蹈着。他的脚下似乎铺着一层秋天的银杏落叶,黄澄澄的一片。 丈五郎脚边的角落里堆放着一排瓮,他的双手正从瓮里往外抓东西,一边疯狂地手舞足蹈,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扬洒出去。金色的雨片纷纷落下,发出锵锵锵的奇妙声响。 丈五郎抢先了一步,幸运地找到了地底的财宝。没有丢失路标绳索的他,不像我们在同一条路上绕圈子,意外迅速地抵达了目的地。但是对他而言,这是何其可悲的幸运啊。这座人人艳羡的黄金宝山,终于让他发了疯。 我们跑过去拍打他的肩膀,想让他恢复理智,但丈五郎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回望我们,眼里看不到一丝敌意,他不断唱着莫名其妙的歌。 “我知道了,蓑浦,切断我们做记号用的麻绳的,就是这个老头。我们迷路之后,这家伙靠着这条绳子,来到了这里。” 道雄恍然大悟地说道。 “既然丈五郎在这儿出现,那么留在诸户大宅里的残废,他们会不会碰上麻烦了?” 其实我只担心恋人阿秀的安危。 “既然有这条麻绳,不怕出不去。总之,我们先回去查看一下情况吧。” 在道雄的暗示下,我们留下老德看守发疯的丈五郎,沿着路标绳索,逃似的向出口飞奔而去。 四十五、刑警抵达 我们顺利离开了井底。多日不见的阳光晃得我们双眼昏花,我们忍耐着不适,手拉手往诸户大宅跑去,迎面撞上了一个陌生的西装绅士。 “喂,你们是什么人?” 那名男子一看到我们,便蛮横地叫住我们。 “你是谁?你看起来不像这座岛上的人。”道雄反问。 “我是警察,是来这里办案的。你们和这户人家有关系吗?” 没想到西装绅士竟是个刑警,真是天助我也。我和诸户连忙报上姓名。 “不准胡说八道,诸户和蓑浦两人确实来了这里,可是你们不是,他们很年轻,不像你们这么老。” 刑警的话很奇怪。他竟对我们说“不像你们这么老”,这中间到底有怎样的误会? 我和道雄按捺不住疑惑,忍不住面面相觑,这下子轮到我们大吃一惊。 站在我面前的,早已不是几天前的诸户道雄了。他衣衫褴褛,活像一个乞丐,沾满污垢的皮肤已经成了灰黑色,蓬头垢面,眼眶凹陷,颧骨突出,整张脸活像个骷髅头。原来如此,难怪刑警会把他误认为老人。 “你的头发全白了。” 道雄说着,笑容十分奇特。但在我看来,那表情仿佛在哭。 我的变化比道雄更可怕。外表的憔悴与他不相上下,但头发在洞窟里的几天之间褪去了所有的黑色,变得像个八十岁的老人一样雪白。 我知道有人因为承受了精神上极端的痛苦,在一夜之间白了头的不可思议现象,也曾经读过两三个实例。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此罕见的现象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这几天之间,我们究竟面临了多少次死亡或甚于死亡的威胁啊!我经受的恐惧竟然没把我逼疯,我讶异万分。虽然没疯,但头发全白了。不过我还是得说,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尽管经历了同样的异境,诸户的头发却没有出现异常,这表示他的内心比我坚强多了吧。 我们对刑警大致说明了来这座岛的原委以及来这座岛后发生的事情。 “你们为什么不向警方求助?你们的痛苦,根本是自作自受。” 这是听完我们的讲述后,刑警说的第一句话。不过,当然是带着微笑说的。 “因为我一直深信恶人丈五郎是我的父亲。”道雄辩解道。 刑警并非单独前来,他还带了几名同事。他命令其中两人进入地底,把丈五郎和老德带回来。 “路标的绳索放着别动,晚点还得取出金币。”道雄叮咛两人。 自称池袋署的刑警北川为了调查少年杂技师友之助所在的尾崎曲马团,前往静冈县,费尽千辛万苦之后,成功拉拢小丑一寸法师,打听出了某个秘密,这个前因后果先前已经告诉读者了。北川刑警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他从与我们完全不同的角度展开调查,终于查到了这座岩屋岛的大本营,接下来根据阿秀提供的信息找到这里。 刑警们到达岛上时,诸户大宅里的那对连体怪物正上演激烈的武斗。用不着说,是阿秀和阿吉这对连体人。 警方先把这对怪物安抚好,然后问了一些情况,于是阿秀滔滔不绝地说出详情。 我们进入井底后,由于忌妒我和阿秀的关系,阿吉与丈五郎私通陷害我们。他打开了土仓库的门,当然,阿秀极力阻止,但她毕竟不敌阿吉男人的蛮力。 丈五郎夫妇恢复自由之后,挥起鞭子,很快又把残废们全部关进仓库里。由于阿吉立了大功,他们免受囚禁之苦。 接着阿吉又把我们行踪的线索告诉丈五郎,经过他的一番分析,他拖着不便的身体亲自下了井底,切断我们的麻绳,借助另一条绳索进入迷宫。丈五郎的伛偻老婆以及哑巴阿年嫂一定也助了他一臂之力。 从那天之后,阿秀和阿吉就水火不容了。阿吉想控制阿秀,阿秀大骂阿吉的背叛。两人越吵越凶,终于演变成激烈的肉体搏斗。此时,碰上了刑警一行人。 听到阿秀的说明,刑警们总算了解了来龙去脉,立刻逮捕丈五郎的老婆和阿年嫂,打开土仓库释放所有的残废,并计划逮捕丈五郎,就在开始着手的时候,碰巧我们出现了。 刑警的陈述让我了解了我们不在的时候,诸户大宅里发生的事情。 四十六、大团圆 木崎初代(正确地说是樋口初代)、深山木幸吉、友之助少年的三重杀人事件的真凶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不需要我们动手报仇,他已经成了一个疯子。另外,杀人动机的樋口家财宝的隐藏地点也曝光了。我漫长的故事,也该在这里落幕了。 有没有什么忘了说的事?对了,是关于业余侦探深山木幸吉的。他只看到那份系谱,怎么立刻就推理出了岩屋岛就是凶手的大本营呢?就算他是个再厉害的名侦探,如此洞察力 4e5f." >也 592a." >太不可思议了。 事件结束后,这件事仍然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我请求深山木的朋友让我看看他保留的故人日记,仔细寻找,果然被我找到了。我在大正二年的日记中看到了樋口春代这个名字。不必说,就是初代小姐的母亲。 如同读者知道的,深山木是一个奇人,他没有娶妻,不过曾与不少女性发生过亲密的关系,甚至像夫妇一样同居,春代女士也是其中之一。深山木外出旅行的时候,遇到了流落街头的春代女士,然后收留了她(这是她抛弃初代小姐以后的事)。 同居两年左右,春代女士在深山木家里病死了。大概是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便把弃儿、系谱以及岩屋岛的事,全都告诉了深山木。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后来深山木一看到樋口家的系谱,就立刻前往岩屋岛了。 系谱是从樋口春雄(丈五郎同父异母的哥哥)传给妻子梅野,再由梅野传给女儿春代,由春代传给初代的。当然,他们完全不明白这份系谱的真正价值所在。他们只是遵守祖先的遗志,把它留给正统继承人罢了。 那么丈五郎又怎么会知道那篇咒文藏在系谱当中?他老婆后来把事实说了出来,丈五郎无意中读到了先祖的日记,里面有一节提到这件事。日记上的内容,大意为传家宝的秘密封在系谱当中。但是,那已经是春代离家之后的事了,难得有这个重大发现,丈五郎却无可奈何。后来丈五郎便命令伛偻儿子,倾力寻找春代的行踪,可是由于毫无线索,迟迟无法达成目的。一直到大正十三年左右,丈五郎总算查到系谱在初代手中。接下来丈五郎为了得到那份系谱,大费周章,结果正如同各位读者看到的。 樋口家的祖先是倭寇,属于海盗的一种。他们在大陆沿海一带烧杀掠夺,聚集了大量财富。领主害怕这些财富被当局没收,于是便把它们深深埋藏在地底下,代代守护着..隐藏地点。春雄的祖父把秘密地点编成咒语,封在系谱里,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告诉孩子咒文的事,就这样死了。老德说春雄的祖父似乎是中风猝死的。 后来直到丈五郎发现古老日记本中的那一节,樋口一族后代都没有人知道这份财宝的存在。 但是,我们有理由认为这个秘密被樋口族以外的人知道了。因为有个奇妙的男子在十年以前,从K港去了岩屋岛,这位诸户大宅的客人后来葬身于魔之渊的海底。他显然是从古井进入地底的,我们看到了他探险遗留下来的痕迹。丈五郎的老婆想起那个人,说他是樋口家祖先用人的子孙。那么,那个人的祖先可能是察觉到了藏宝地点,于是留下记录了吧。 过去的事就说到这里吧,最后我简单交代一下故事里其他人物的命运,然后结束这个故事。首先应该交代的,是我的恋人阿秀,毫无疑问她就是初代的亲妹妹小绿,也是樋口家唯一的正统继承人,因此地底的财宝悉数归她所有。换算为时价,是一笔将近百万圆的财产。 阿秀成了百万富翁。而且,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丑陋的连体人了。野蛮人阿吉被道雄的手术刀切离了。他们原本就不是真正的愈合连体人,分开后两人都是毫无残缺的正常男女。阿秀伤口痊愈后,梳拢起头发,化了妆穿上美丽的绉绸和服,当她出现在我面前,并用东京腔与我说话时,我想不需要我絮絮叨叨地说什么了,读者应该能了解我有多么欢喜吧。 不必说,我和阿秀结婚了。百万财富现在成了我和阿秀共同的财产。 我们商量之后,在湘南片濑海岸盖了一栋占地很广的残废之家。为了替樋口一家出了丈五郎这样的恶魔赎罪,这里收容了许多无法自食其力的残废,让他们在这里安度余生。第一批客人就是从诸户大宅带来的一干人造残废。丈五郎的老婆、哑巴阿年嫂也是其中之一。 残障者之家的旁边盖了一栋整形外科医院。目的是尽一切医疗所能,把残废改造为正常人。 丈五郎、他的伛偻儿子、诸户大宅的用人们,全都被判刑了。初代小姐的养母木崎未亡人被接到我们家。阿秀叫她母亲,非常孝顺她。 最后,丈五郎老婆还是说出了道雄的身世,他知道了自己真正的家。那是纪州新宫附近某个村庄的富农家庭,他的父母和兄弟都还健在。诸户立刻前往陌生的故乡去见陌生的父母,进行暌违三十年的返乡之旅。 我原本打算等他回东京后,请他担任我的外科医院院长,我心里暗暗期待>藏书网,没想到他回到故乡不到一个月,就生病过世了。所有的一切都顺利进行着,唯有这件事令人不胜欷歔。他的父亲寄来讣闻,当中有这样一节: “道雄直到最后断气,都没有呼喊父母之名,唯紧抱您的来信,不断呼唤您的名字。” (发表于一九二九年) 《》解题 文/傅博 本文涉及作品谜题,建议读者先阅读作品,然后阅读本文为宜。 href='8634/im'>《孤岛之鬼》是《江户川乱步作品集》第六卷,收录乱步的第四部长篇 href='8634/im'>《孤岛之鬼》。本小说于一九二九年一月至三零年二月,在大众综合杂志《朝日》月刊连载,一九三零年五月由改造社出版单行本,原文约二十二万字。是江户川乱步变格推理长篇的代表作。 一九二三年出道的乱步,第二年(一九二四)十一月辞去报社工作,专心从事推理创作,一九二五年一共发表了十七篇推理短篇,不但确立了自己的作家地位,并且证明了日本人也具有创作推理小说的能力。《新青年》认识到这一点,于是结束四千字征文、重新推出两万字征文的活动,积极挖掘新人。提供创作园地,培养一批新作家,由此,日本的推理文坛渐渐孕育成形。 乱步从一九二六年开始撰写长篇推理小说。这年,乱步分别在报纸、杂志发表了藏书网三篇长篇。 第一篇发表于一月份,是他在大众文艺杂志《苦乐》月刊连载的《黑暗中的蠢动》(闇に蠢く),十一月停止连载。一九二七年五月补写结局后,由波屋书房出版藏书网单行本。本篇虽然是日本推理小说史上第一部推理长篇,乱步本人却认为那是失败作品。 第二篇发表于十一月,是他在《新青年》月刊连载的《帕诺拉马岛奇说》(パノラマ島綺譚),第二年四月结束连载。同年三月与《一寸法师》合为一册出版时,改名为パノラマ島奇談( href='8640/im'>《帕诺拉马岛奇谈》)。是乱步战前唯一的本格推理长篇,也是乱步的代表作之一。 第三篇是十二月开始在《东京朝日新闻》上连载的《一寸法师》(一寸法師),第二年(一九二七)二月结束连载,三月与パノラマ島奇談合订为一册,编入春阳堂《创作探侦小说集》第七卷《一寸法师》出版。乱步认为本篇也是失败作品,自我嫌恶的念头,让他再次宣布停笔,只身赴日本海沿岸渔村流浪。 一九二七年一月,发行《新青年》的博文馆企划发行一部拥有百万读者的大众综合杂志《朝日》,请停笔中的乱步创作推理长篇,乱步事后回忆说: “……因为我在前一年的连载中吃过苦头,断定应承撰写情节不透明的长篇,肯定是故调重弹,一再辞谢。可是森下氏有恩于己,最后,虽然没有自信却接受了。” 文中的森下氏指森下雨村,乱步发表 href='8638/im'>《两分铜币》时的《新青年》主编。此时,森下雨村已是博文馆总编辑。“情节不透明”是指99lib?:乱步在杂志连载长篇前,往往没有充足的时间设计整篇故事的结构和情节,就开始动笔连载这件事。这样的内容情节容易发生前后矛盾,令乱步陷入自我嫌恶。 这是停笔二十二个月(当中发表过一些随笔)后,重出江湖撰写 href='8634/im'>《孤岛之鬼》的真实背景。 href='8634/im'>《孤岛之鬼》(孤島の鬼):以第一人称单视点叙述故事。故事开头讲述了一段畸型的三角恋,“我”大学四年级时认识了比我大六岁的医科学生诸户道雄99lib?,他是同性恋,“我”知道他爱上“我”,却不感到不愉快,所以一直采取若即若离的态度。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后,我就到S.K商会上班,二十五岁时,在商会认识了新同事木崎初代,十八岁,不久两人成为情侣。木崎的本姓是樋口,幼年时被父母遗弃,之后被木崎夫妻认养。奇怪的是爱“我”不成的诸户,却向初代求婚。 不久,发生了连续杀人事件。初代被刺杀身亡,尸体在一个密闭的室内被发现。“我”请友人——业余侦探深山木幸吉帮忙,调查事件真相。案情稍有进展之际深山木在海水浴场被刺身亡。 从这两起杀人事件的结构来说,这应该是一部本格推理。但故事进展到一半时,连续杀人事件的谜团陆续被解开,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故事进入另一个复杂怪奇的惊险小说世界。故事风格前后虽然不统一99lib?,却是充满“乱步趣味”的异常世界,令读者叹为观止。 二零一零年五月四日 评论 总按两次铃 文/新保博久 侦探小说十年 最初,这部长篇回忆录是为了补足个人全集最后一卷的页数写下的,那时候是昭和七年(一九二六),后来发展为《侦探小说十五年》。中间经历了日本战败,否则还有《三十年》、《三十五年》,但面世的最终版却是发表于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二)的《侦探小说四十年》。 不过现在我要谈的,并非江户川乱步出道后十年之间的事。而是我们以整理资料为名,自平成三年(一九九二)开始,每星期五拜访位于东京西池袋的乱步故居这十一年多之间的事——乱步于昭和四十年(一九六六)在此辞世,他的家属一直居住到平成十四年(二〇〇三)。对我们来说,这段岁月就是纯粹的侦探小说十年。 我们并没有把握。我们的目的只是想编修江户川乱步的著作及藏书目录,整理完毕后发现并没有可以出版的书目。在这个过程中,一家出版社风闻我们正在进行这样的工作,便通过介绍人提出出版的邀请,但是最后也因为出版社自身的关系,不了了之。我们在乱步诞辰百年出版的《乱步》中,发表了乱步生前以个人名义编修的著作目录,至于更精细的《江户川乱步著作目录》,应该会以三重县名张市立图书馆的江户川乱步参考书籍第三卷的名义,由中相作氏于今年付梓。 虽然不甚全面,不过堪称乱步藏书目录的,就是本书及另行出版的配套CD。我们原本是在没有出版希望,也没有明确方针的前提下,随兴所至地制作图书资料卡,并输入电脑,因此整体的体裁难免不统一。我们原本打算最后将资料与实物相对照,补齐不周,但乱步故居连同藏书让渡给立教大学的计划进行得比预想中快,于是不得不以半成品的面貌公布。对乱步研究者和推理迷来说,其中的缺陷或许十分扎眼,但我们认为哪怕这只是一份研究结果,私藏都比公开强,对一般大众也有裨益。 我最深感歉意的一点,乱步谈到自己的藏书中“以语言分类,日语的相关书籍最多。有一半是德川时代的和书,占全部书架的五分之二左右”,这部分虽然制作了藏书资料卡,但在本书中却必须全数割爱。“以假名草子、浮世草子、八文字屋本为主,西鹤的小说,有名的作品几乎都齐全了。另外还有日本、中国的怪谈书,以及侦探小说的祖先——裁判物语等。此外,还有一大堆江户末期的草双纸。和书很薄,因此册数极多,约有千种,五千册。” 这些书籍,就连同一书目的分册,不同卷数标题不同的情况并不少,甚至于封面标题和扉页上的文字不符的情况也有,书名该怎么记录都叫人头疼。而且当时的笔名是由复数作者继承,也必须查出各作品是第几代作者的著作。我十分缺乏日本文学的基础素养,即使费上再多心力,也一定仍是误谬百出。对乱步藏书感兴趣的读者,我非常抱歉。有关这一类别的藏书,只能期待他日由专家整理齐全。 基于上述理由,本书仅以对日本明治时期以后的侦探小说有兴趣的读者为主要对象。对于这样的编辑方针,或许仍有读者表示不满,但即使撇开我的无能不谈,凡事都难以达到百分百的完美。不过我想我可以代表参与本书制作的同仁,大言不惭地向各位保证,通过本书,应该可以让读者体会到让每个乱步迷、每个推理读者都心向往之却只有少数幸运儿能够亲眼目睹的书库——感受几许传说中土仓库的氛围。 那是一种“温文儒雅”,就像曾直接接触过乱步的人异口同声形容过的。我本身当然不曾亲见乱步,却厚颜触摸到乱步爱读的书籍,看到乱步的笔记,听闻家属讲述乱步生前行状,我对乱步感觉到一种寻常的亲切感无法比拟的亲近。想到江户川乱步就等于日本侦探小说的化身,能够与他的幻影亲密相依的那段岁月,完全就是我的侦探小说十年。希望能通过本书,与各位分享这份幸运。 虽然享受了这样的特权,我对乱步文学的理解却未随之加深。想进一步理解他的作品,我想最好的手段还是得靠虚心研读乱步留下来的文本吧。漫长的十年,实际上如白驹过隙,我怠于直面乱步的作品,这样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新发现。如果觉得有什么新发现,且不是错觉的话,那么肯定是现在依然在土仓库中呼吸的乱步幻影对我的呢喃。或者这只是我的妄想罢了呢?感觉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此外,这十年之间,我有不少机会撰写以乱步为主题的文章,如果读者能够忍耐重读部分文章,还请继续耐心阅读下去。 用不着说,江户川乱步的出道作是 href='8638/im'>《两分铜币》(一九二四)。之前也有过若干习作,不过这篇作品是不可动摇的乱步的正式出道作。来看看它的开头部分—— “‘真羡慕那个小偷。’当时,两人已穷困潦倒到说出这样的话。(中略) 一事无成的两人,已经被现实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当看到轰动社会的一起盗窃案时,禁不住对大盗巧妙的犯案手法羡慕了起来。” 接下来又是一段引用文,接着来看看少年侦探团系列第一作《怪人二十面相》(一九三七)的开头吧: “近来东京的大街小巷,每家每户,只要有两个人以上聚在一起,就会聊起怪人‘二十面相’,自然得像谈论天气似的。‘二十面相’是个不可思议的盗贼的外号,最近在报纸上被炒得沸沸扬扬的。” 这出自同一个作家,风格相似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后一篇看起来像不像是前一篇的开头改写成儿童读物的文章?只不过前者为了与怪盗做出对比,还交代了两名主角的境遇,显得更为紧凑。 提到江户川乱步,应该会有不少人最先联想到怪人二十面相与少年侦探团,但刚开始执笔时,乱步似乎认定少年读物“不适合自己”。根据官方发表的《侦探小说四十年》,乱步是受到杂志《少年俱乐部》恳求而答应执笔的。不过,我查阅基础资料《贴杂年谱》中一九三七年度的记载,上面清楚写着“自本年度起,出于本人的愿望,开始撰写少年读物(初试也)”。后者的可信性较高。 稍早之前,《贴杂年谱》昭和九年(一九二八)度的末尾有这样一段:“近日体力、精神、运势皆走下坡路。前年年底乱步虽然开始连载《恶灵》,但与其他动作长篇不同,乱步企图将它写成一部本格推理作品,因此无法信笔而写,宣布休载。后来为了雪耻,乱步怀着一定的自信写下中篇 href='/article/2152.htm'>《石榴》(一九三五),却也没能博得预期的好评,似乎就是指这件事。事实上,一九三六年乱步几乎没有创作任何小说。他本人应该也有必须开拓新天地的迫切感。? 在这之前,从每一篇作品都绞尽脑汁(忘了是谁说的,每写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情节,秃顶又扩大了一块)的短篇时代,转换到 href='8645/im'>《蜘蛛男》(一九三〇)之后的所谓通俗长篇时,乱步希望能创作出“以黑岩泪香与莫理斯·勒布朗(Maurice Leblanc)的亚森·罗宾系列融合体风格的作品”(《侦探小说十年》),但“目标是目标,实际上我却写不出那样的作品”,《侦探小说四十年》中这么注释。这一点姑且不论, href='8645/im'>《蜘蛛男》系列作品受到读者热烈欢迎,使得乱步从初期得到知识分子支持的时代,一跃成为人气大众作家。不过这些作品就像乱步自己说的,并非亚森·罗宾式的作品,而几乎都是杀人淫乐者的犯罪与复仇故事。可以说是例外的怪盗故事,相对比较有罗宾风格的,只有《黄金假面》(一九三一)和 href='8636/im'>《黑蜥蜴》(一九三五)而已吧。 开始创作少年读物时,乱步可能想筛除杀人情节,因此把怪盗绅士设定为敌人,不过过去他没写过这样的作品,因此或许想起了 href='8638/im'>《两分铜币》吧。这篇作品正是以绅士强盗的幕后活动为背景。或者是乱步因为初次挑战少年读物,想重拾最初的信念,重读了自己的出道作,获得了绅士强盗的点子。 没错,碰到瓶颈的时候,乱步习惯于尝试回到原点。他写下 href='/article/2152.htm'>《石榴》想要挽回因《恶灵》半途而废而受损的名声,也是想再一次重享休笔后 href='8644/im'>《阴兽》给他带来的莫大荣耀。但就像 href='/article/2152.htm'>《石榴》那样,期望并不一定总能顺利实现,不过就《怪人二十面相》来说,这部作品以少年侦探小说而言“受到前所未见的热烈欢迎”(《侦探小说四十年》)。 《恶魔的纹章》(一九五六)是 href='8645/im'>《蜘蛛男》作品的改写,很显然,乱步也想再一次回归原点,只不过失败了。少年侦探团系列写到最后成了熟极而流的作品,取自罗宾的构想显而易见,整体只是将勒布朗的 href='8854/im'>《虎牙》(Les dents du tigre)中奇怪的齿型改为三重旋涡指纹而已,同时也纳入了勒布朗《红色丝巾》(L&#;echarpe de se)的开头,但结构完全是乱步式的 href='8645/im'>《蜘蛛男》。明智小五郎竟然完全没有想起过去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叫人觉得不自然。这可以算是想回归通俗长篇的第一作,却回归失败的例子之一吧。 就这样,我们发现江户川乱步在自己的生涯中经常重复两次相同的事。 最为显著的例子,是乱步把出道作 href='8638/im'>《两分铜币》和《一张收据》投给森下雨村这位《新青年》主编前,先寄给了马场孤蝶,请其阅读一事。想要幸运获得名人推荐是人之常情,然而乱步却几乎没给孤蝶阅读的时间,就把稿子索回了。至于乱步有多么性急,详情请参考创元推理文库版《算盘传情的故事》附着山前让的解说《为何江户川乱步的出道作不是〈一张收据〉?》。不过甚至甘冒触怒孤蝶的危险,如此性急地索回稿子,实在叫人不解。乱步寄去一封督促信,上头的语气几乎是“不用读了,请把稿子还给我”。仿佛即使孤蝶没读也无所谓(事实上也是如此)。或者乱步有这样的预感,孤蝶读过之后一定会狠狠批评自己。 乱步重新将稿子寄给《新青年》,受到雨村认可,顺利出道之后,于一九二四年七月一日寄信给小酒井不木,这封信里或许就有解开这个谜团的线索。信上提到这样一段往事:学生时代尾声,乱步写下习作《火绳枪》,曾试着投给《冒险世界》还是别的刊物,但稿件后来就这样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了,“我大为失望,好一阵子不敢再兴起这不自量力的念头”。 没有立刻投稿《新青年》,会不会是因为乱步当时已经被逼迫到只能靠写小说维生的处境,害怕万一又遭到忽视,可能会和上次一样,心神沮丧,无法振作? href='8638/im'>《两分铜币》和《一张收据》都是乱步的自信作品,但是,为了不让自己被雨村——认为日本人没有能力独立创作侦探小说——忽视而丧气,心想如果受孤蝶青睐算是意外之喜,抱着试试看的侥幸把稿子送去,顺便先免疫一下。 简而言之,乱步把过去投稿《冒险世界》的经验当成排演,在投稿《新青年》之前,再烦扰孤蝶,意图进行双重排演。即使没有如此具体的意识,我们也可以说,排演失败了,那么正式演出就会一帆风顺这样的迷信支配了乱步的一生。 好像不少作家都想尝试三部作。我想可能是因为要把类似的主题或人物稍微改变样式,写个彻底,三这个数字不多不少,最是恰好吧。然而就乱步而言,他的尝试绝大多数是二部作。仿佛在第一部作品中无法写尽的情感,再延续到下一部作品中,就可以大致满足一般。 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 href='8633/im'>《D坂杀人事件》(一九二六)与《心理测验》(同年)吧。前者发表时,乱步附记道:“由于必须在短时间内迅速完成,又担心篇幅过长,于是明智小五郎的推理中最重要的关键,联想诊断的部分无法展开详述,甚为遗憾。不过关于这部分,我希望能够以其他标题另撰一稿。”它的实现就是《心理测验》。顺道一提,乱步说“明智侦探原本打算只写一部作品就结束,但每个人都说‘你创造了一个很棒的主角’,我便忍不住继续往下写,直到完成一个小五郎系列作品”(《侦探小说四十年》),但从 href='8633/im'>《D坂杀人事件》的前段附记,可以看出这是谎话。像《侦探小说四十年》这样巨细靡遗的记录,总是难免会掺入错误的记忆和无心的谎言的。 比这两部作品更早发表的《致命的错误》(一九二四)中也有一段附记:“当初作者打算将重心放在越野氏的事件上。至于意图,点到为止,都只是进入越野氏事件的序幕罢了。但是作者写到这里……觉得将越野氏的事件独立写成另一部小说比较有趣。(中略)越野氏的事件写成了《红色房间》。”《致命的错误》中描写北川氏与野本氏这对老友的心理暗斗,而越野氏只有名字登场,是两人共同的朋友。北川氏家碰到火灾,儿子已经被救了出来,却有人对北川夫人耳语“令公子还睡在内房”,使得夫人再次奔入火场,北川氏怀疑这个人就是野本氏,不过,如果后来发表的《红色房间》(一九二六)的T氏就是越野氏,那么越野氏才是北川氏该报仇的对象才对。《致命的错误》成了T氏的概然性犯罪获得超出凶手预期的新成果的附带插曲。《致命的错误》与《红色房间》也是二部作,但前者的附记末尾,乱步只刊登在一本新刊上,并很快删除,因此越野氏才是真凶的可能性被隐藏起来了。二部作的关系被抹去了。 《红色房间》这个标题很早就已经决定了,乱步出道前就十分仰慕宇野浩二,这就是借用自他一本风格奇妙的童话集《红色房间》(一九二四)吧(其中还有一篇《熊虎合战》,乱步曾在一九二七年的散文《宇野浩二式》中提到,说“虽然忘了标题”,不过是浩二作品中“最具侦探风味的一篇”。这个点子后来升华为昭和十年(一九三六)的《人间豹》。更与二十年后的少年读物《黄金豹》成为二部作)。而实际撰写《红色房间》时,乱步原本可能想模仿冈本绮堂的《青蛙堂鬼谈》(一九二六),构思成一部由齐聚一堂的人们一一披露奇谈怪谈的连作。相当于这种形式的创作,在《红色房间》以后,只有《镜地狱》(一九二七)一部作品,不过现在重读,比起《致命的错误》来说,《镜地狱》更可以说是《红色房间》的双胞胎作品。 至于失去“伴侣”的《致命的错误》,乱步似乎曾经计划着要给它一个新的配偶。之所以这么说,几乎是短篇时代结尾作的 href='8644/im'>《阴兽》(一九二九),根据《侦探小说十年》中记载的,原来的标题是《致命的胜利》。拿到这份原稿的是当时《新青年》的主编横沟正史,他在回忆录中说,“乱步先生,我打算把它当成夏季增刊号的头号卖点,但这个标题,叫我无从宣传起呀。请你改个更有冲击性的、更有魅力的标题吧”。乱步似乎采纳了这个建议。不知是否因为这一点, href='8644/im'>《阴兽》除了结尾真相犹如罗生门以外,没有与《致命的错误》共通的部分。bbr>? href='8644/im'>《阴兽》大受好评,成了乱步自己也认可的公认代表作之一,接下来乱步着手创作《盲兽》(一九三二),与 href='8644/im'>《阴兽》成对,当时应该也是雄心万丈的吧。然而“……我相信它的构思是我小说中最独特的一部,不过作品中的场景描写,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乱步不允许重印,到了晚年,甚至成了他最厌恶的作品。 也许把这两部作品视为二部作有些牵强附会,除此之外还有很称得上是二部作的作品。像以“恋二题”发表的《日记本》、《算盘传情的故事》(一九二六)。以黑岩泪香的作品为蓝本的《白发鬼》(一九三二)及《幽灵塔》(一九三八)也是二部作。 href='8640/im'>《帕诺拉马岛奇谈》(一九二七)和作者戏称其为丑角版的《地狱风景》(一九三二)。《阿势登场》(一九二七)原本也预定写续集的。在续集里,作者安排恶妇阿势与明智小五郎对决。《一寸法师》(一九二八)中,久未露脸的明智突然毫无预警地脱口而出:“薄眉,啊,我知道一个薄眉女子。那是个仅是想象就能让人恐惧地发抖的女人。”这个女人或许就是阿势。如果她改变形态,成了“我笔下唯一的女贼主角” href='8636/im'>《黑蜥蜴》(一九三五),那么《阿势登场》与 href='8636/im'>《黑蜥蜴》也算是形态稍有差异的二部作吧。此外,评论集《幻影城》也是正、续二卷(一九五二年、五五年)。回忆录也有两册,分别为《我的梦与真实》(一九五八)、《侦探小说四十年》(一九六二)。 综观乱步的作品,大部分都以二部作告终,几乎没有续写到第三部作品。大概不只是因为“我这个人没办法长久持续同一件事”(《侦探小说十年》)吧。我认为乱步的二部作志向,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 或许有些消息灵通的读者会说,江户川乱步改编的泪香作品,除了《白发鬼》、《幽灵塔》以外,不是还有一本《死美人》的现代语译(一九五七)吗?不过实际执笔的人,据说是冰川珑,他以乱步的名义几乎一手包办了一切工作,包括把成人取向的作品改写为少年读物的一切细节。《死美人》或许是不允许像乱步亲手执笔那样大刀阔斧地改写,与泪香的原著相较,趣味大减。泪香《死美人》很有趣,但尽管情节完全相同,乱步译《死美人》却枯燥无味。 而这些缺点,在乱步执笔的《白发鬼》及《幽灵塔》中完全看不到。不愧是带着满满自信来挑战改写的,成果非凡,但乱步怎么会想到做这样的尝试呢?对于自己的作品,乱步留下了数量惊人的解说文章,但对于改写的动机,却完全没有交代,所以这只是猜想,昭和六年(一九二五)四月乱步开始执笔《白发鬼》前,同一本杂志《富士》上,从前一年九月开始,连载了约一年黑岩渔郎(泪香儿子日出雄的笔名)改写的《幽灵塔》。杂志委托乱步时,送了一本样书给他,乱步会不会是读了之后,惊愕于那犹如茶渣般的枯燥无味,激发了自己能够写得更有趣的斗志呢?而这个时候,也许是乱步意识到,改写成功的前作无可厚非,这样的念头生平第一次被乱步贴上正当的标签。 在这之前,乱步就有将爱伦·坡的短篇《跳蛙》(H)及《人面狮身像》(The Sphinx)改写成乱步版的欲望,关于后者,虽然末竟以终,不过前者被改写为《跳舞的一寸法师》(一九二七),与爱伦·坡的原著相较,也是一部能够表现其独特性的作品。连载《白发鬼》的同时,乱步发表了《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虽然是被德国的H.H.爱华斯(Hanns Heinz Ewers)的怪奇短篇 href='5378/im'>《蜘蛛》(Die Spinne)触发了灵感,也同样具有与原著共存的价值。 不过,以昭和六年(一九三二)四月为界,乱步似乎抛弃了执著于原创的洁癖。过去的通俗长篇虽然没有新鲜的诡计,至少也不会赤裸裸地模仿他人作品。然而《白发鬼》的尝试突破了乱步的底线,乱步于昭和六年(一九三二)六月的《黄金假面》第九回破了戒。他沿用了梭维斯特·阿兰(Souvestre Allain)的系列第二集《幽灵对决杰布警探》(Juve tre Fant mas)中的电梯诡计。从此以后,乱步开始了诡计及情节复制的时代。 作为出版第一部江户川乱步全集的杂志《侦探趣味》,曾经连载过《地狱风景》,这部作品就是 href='8640/im'>《帕诺拉马岛奇谈》的自我改编作品(这是乱步迷的姑息吧)。《黄金假面》后连载的中篇 href='7544/im'>《鬼》(一九三二),主要诡计则借用了福尔摩斯作品《布鲁斯·帕廷顿计划》(The Adventure of the Bruce-Partington Plans)。 经过约一年的休笔期,乱步开始同时连载《恶灵》、《妖虫》、 href='8636/im'>《黑蜥蜴》。《人间豹》中有不少原创的点子,不过乱步以最洁癖的态度执笔的《恶灵》最后却不得不中断。为了挽回名誉而动笔的 href='/article/2152.htm'>《石榴》,又是从本特利(E.tley)的《特伦特最后一案》(Trent&#;s last Case)得到直接灵感。这部作品一开始就点出《特伦特最后一案》,因此罪过还算轻的,但“与其说是模仿,不如说风格更接近‘请见我如何料理同一个点子’”(《侦探小说十五年》)这样的说词,只能算是自我辩护吧。> 战况加剧导致乱步不得不断笔,这个时期的改编作品屈指可数,他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原创。其中,《影子杀人》(一九三七)改编自伊登·菲尔波茨(Eden Phillpotts)《红发的雷德梅因家族》(The Red Redmaynes),同年开始执笔的少年读物《怪人二十面相》第二篇插曲则完全是《亚森·罗宾在狱中》(Arsène Lupin en prison)的翻版。从前乱步就一直想挑战少年时代爱读的小说,于是把它改编成《幽灵塔》。当他面对惨不忍睹的 href='8645/im'>《蜘蛛男》时,希望通过《恶魔的纹章》一雪前耻。还有《幽鬼之塔》(一九四〇)其实都不及原创西默农(Gees Simenon)的《圣福利安的吊死鬼》(Le Pendu de Saint-Phollien)。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替乱步辩护一句,这个时期绝不能定位为乱步的复制时代。有些作品,或至少有一部分,通篇凌驾于原著的精彩。其实乱步并非他自己期望的那样,是个原创型的作家,本质上他是个重述的高手。 江户川乱步有一篇散文《变身愿望》(一九五五)。这篇散文发表的一年前,乱步想知道英美最新侦探小说的动态,便以安东尼·鲍彻(Anthony Boucher)推荐的新书书目为参考,读了十几本,结果并非侦探小说的马塞尔·艾梅(Marcel Aymé)的《变貌记》(La Belle Image),打败了约瑟芬·铁伊(Josephiey) href='791/im'>《时间的女儿》(The Daughter of Time)、爱德华·阿提耶的(Edward Atiyah)《细线》(The Thin Line),给了乱步极大的冲击,铭感至深,甚至让他觉得艾梅足以匹敌当时的侦探名家。《变身愿望》有一半以上的笔墨都在介绍《变貌记》的内容,不过主题是乱步创作核心的乔装愿望(所以艾梅的作品才会如此对乱步的胃口),成了乱步散文的代表作之一。姑且不论这一点,乱步的作品介绍非常精彩,后来我读了《变貌记》全译本,也感觉到仿佛重温旧梦一般。在这里,乱步的重述才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过说到乱步小说的代表作,虽然是百家争鸣,但应该有不少人会推荐《带着贴画旅行的人》(一九三〇)吧。这部作品的诞生,有一个横沟正史也参与其中的著名插曲。横沟正史企划在自己编辑的《新青年》昭和三年(一九二九)一月号中,让甲贺三郎、大下宇陀儿、小酒井不木等当代的知名作家全部出现,他无论如何都希望乱步也名列其中。正史甚至跑到京都,说服旅行中的乱步,得到他一个月后在名古屋交稿的承诺。但结果乱步说他写不出来,正史无颜面对社内同仁,只好将自己写的A TERU TEERU FILM(あ·てる·てえる·ふぃるむ)以乱步的名义发表在同一期杂志上。 当晚,我和江户川先生两人在名古屋的旅馆过夜,睡在旁边的江户川先生突然爬起来,在皮包里摸索了一阵后,去了厕所。接着他回到房间对我说:“其实我写了。可是没什么自信(中略)所以刚才拿到厕所撕了。” “但是,诸君,当时江户川先生扔进厕所的小说,就是日后使得乱步迷大为惊喜的《带着贴画旅行的人》……” 不过,“横沟君不知道,当时的稿子是完全无法与日后《带着贴画旅行的人》相比的劣作……话说回来,默默扔进厕所也就算了,我却吊人胃口地说什么‘其实我写了’……或许是我的虐待癖突然发作了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精神分析学者高桥铁分析乱步,说:“……一般都认为乱步是个虐待狂,但我反倒认为他是个被虐狂。(战后的某一天,只有木木高太郎氏一个人高声赞同我这番意见)我不会写在这里,不过对于有异议的人,我已经准备好许多的论证。” 不必看到证据,我下意识同意乱步是被虐狂的说法,那么为什么乱步还特意告诉正史他把稿子扔进厕所,让正史暴跳如雷呢?如果是要辩护自己已经诚心尽力了,那么这只能达到相反的效果。因为对方是能交心的正史,所以乱步才不以为意地据实招出——这样应该是妥当的看法,但我有不同的见解。 乱步曾在散文《刺激之说》(一九三六,收录于《鬼之言》等)当中,提到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作品是“我所谓心理刺激的宝库”。他举了一个例子, href='8734/im'>《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开头,长老佐西马传的一节。年轻的时候,佐西马再三劝导一个坦承了曾经犯了杀人罪的男子自首,男子终于答应要自首。离去之后不久,又折了回来,再三说“请记得我曾经回来过,好吧?好吧?可以吧?”然后回去了。日后才知道,原来男子其实是要回来杀害佐西马的,却没有下手。 先前提到,《白发鬼》之前的乱步不会模仿他人的作品,不过唯有这一节的诱惑,看来乱步还是无法抗拒,他让《吸血鬼》(一九三一)在决斗中落败,成了爱情败将的男子,折回胜利者那里,说:“请你记得,我曾经像这样又回到这里。请你记得。”顺道一提,同样在《刺激之说》中,乱步举了另一个他铭感至深的例子,是他学生时代亲自翻译的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Leonid Andreev)《我已疯狂》的某一节,也沿用在一九三〇年的中篇《虫》之中。 乱步想对正史说的,其实是这样的话:“你要记得我把稿子丢到厕所了,可以吧?”——乱步通过这个途径,把写了稿子的事铭记在心。第一稿或许远不及后来发表的《带着贴画旅行的人》,不过他有预感迟早能够将它塑造成名作。正因为有了那份梦幻的第一稿,《带着贴画旅行的人》才成为杰作。因为再怎么说,乱步都是个毫无疑问的重述高手。 江户川乱步这个作家的不幸,在于他立志做一个侦探小说家,却深信侦探小说若没有原创性就没有价值。但是纯粹的原创性,无论再怎么有才华的作家,也早晚会消耗殆尽。在初期作品中倾尽全副心力,力求所有的作品皆原创的乱步,很快就迎来了作家创作生命枯竭的危机,因为无法接受作品的独创性越来越低,三不五时休笔,直到最后终于释然,不再以模仿他人为耻。 但是乱步真正的才能,在于他巧妙的述叙风格。乱步的初期短篇之所以具有格外杰出的价值,完全是因为他独一无二的才能——把原创性与叙述风格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乱步只要彩排过一次,下一个故事即使无法成形,也会萌芽,经他优秀的重述才能酝酿,顺利的时候,甚至可以达到神品的境界。就像《心理测验》远比 href='8633/im'>《D坂杀人事件》、《红色房间》远比《致命的错误》更精彩一般。 听说战后乱步沉迷于业余戏剧,最喜欢待在后台,因为那里是彩排的地方。他深刻体会到只要排演过一次,下一次大多能够获得满意的成果。而且业余戏剧即使失败也无所谓,于是心情便轻松许多。 比起原创性,乱步更擅长的反倒是叙述风格,因此乱步的魔术即使在知道手法之后,也经得起再三欣赏。乱步的小说不管读上多少遍都一样有趣,现在依然再版不绝。这是只属于江户川乱步这个作家的幸福。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