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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
这仅是一例。这些脚印还有其他意义,而伤患的位置及其他两三处地点,我们也是在即将破案之际才明白其具有重大意义。为了按顺序说完故事,在此先略过不提,只希望读者先将这幅图详记在脑中。
接着是对府邸内所有的人员进行一次侦讯,第一位接受侦讯的是凶案第一个目击者——甲田伸太郎。
他比弘一约提早二十几分钟下楼去洗手间,结束后马上到玄关,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试着让在酒精的作用下烫红的双颊稍微冷却,正当他打算回到二楼而走向走廊时,突然听见枪响及紧随其后传来的弘一的呻吟声。
当他迅速跑到别馆时,书房的门半开着,电灯黑着,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听了他的叙述,警部询问:
“确定当时没开灯?”不知为何,警部慎重地问了这个问题。
“是的,我猜弘一根本来不及开灯吧!”甲田回答,“我跑到书房时,首先按下墙壁上的开关,电灯一亮,浑身是血的弘一随即映入眼帘,他失去意识,倒在书房正中央。我迅速跑回主屋,大声呼叫家里的人出来帮忙。”
“当时你没看到小偷的身影吗?”警部重复刚抵达宅邸时就问过的问题。
“没有,大概已从窗户跳出去了吧!窗外也是一片黑……”
“此外,你还发现什么奇怪的事吗?不管是多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没关系。”
“嗯,没有……啊,对了,有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我记得刚进书房时,里面冲出来一只猫,吓了我一跳。久松那家伙像子弹一样‘忽’地冲了出来。”
“久松是那只猫的名字?”
“是的。结城家的宠物,是志摩子小姐的爱猫。”
警部听了这些话,面露一丝遗憾之情。如果是猫,那么它能在黑暗中看清楚小偷的长相吧,可惜猫不会说话。
接下来,警部又一一侦讯结城家的每个人(包括仆役)、赤井先生、我及其他来客,但没发现有特别值得注意的证词。至于在医院陪伴病人的夫人与志摩子小姐,对她们的侦讯在第二天进行。只不过,当时志摩子小姐的回答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因此一并记下。
当警部以同样的语气说“不管多微不足道都没关系”,企图导引出相关证词时,她说出以下这些事: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不过总觉得好像有人进过我的书房。”如平面图所示,志摩子小姐的书房就位于少将书房的隔壁。“并没有遗失什么东西,但我的抽屉似乎被人打开过。我确定昨天傍晚把日记本收进抽屉里了,今天早上却发现它被人翻开并粗暴地丢在桌上。而抽屉也开着,家人或女佣没人会随便开我的抽屉,因此,我觉得很奇怪……不过,相比之下这毕竟只是件小事吧!”
警部听完志摩子的话后,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但事后回想起来,这日记被拿出来丢在桌上的事情亦隐含着重大的意义。
回到故事主题吧!不久,法院一行人抵达,专家随后也来到现场采集指纹,但与波多野警部的调查结果相差无几,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收获。窗户似乎用布擦拭过了,留下一些痕迹,但找不到任何指纹,连窗外散落的玻璃碎片上也找不到指纹。由此可知,小偷绝非寻常角色。
最后,警部命令部下采集用陶钵盖住的脚印,小心翼翼地带回警署。
骚乱好不容易才结束,等众人上床休息时已是凌晨两点。我与甲田躺在一起,只是两人都因太过激动,整晚翻?99lib.来覆去,难以入睡。即使如此,我们也并没有对今晚发生的事交换过意见。
三、金光闪闪的赤井先生
第二天一早,平常总爱赖床的我竟然五点就起床了,为的是趁着清晨人迹稀少,又有充足光线的时候,再次检查昨晚谜样的脚印。哈,看来我也是个爱好猎奇之徒啊!
身旁的甲田睡得很沉,为了不吵醒他,我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侧廊的遮雨板,穿上木屐,绕到别馆外侧。
令我瞠目结舌的是,还是有人捷足先登了,还是昨晚的赤井先生。这男人怎么老是抢在我前面?不过他应该不是在观察脚印,我甚至完全看不出来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站在别馆南侧(有脚印那边)西边的一个角落,藏身在建筑物后方探头看西侧靠北方向的什么东西。那地方究竟有什么?那个方向算是别馆后方,是主屋厨房的出口,出口前方是阿常爷平时因爱好而照看的花坛。花坛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漂亮的花。
我由于遭人抢先一步到达现场而心有不甘,所以打算吓吓他。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背后,伸手冷不防地拍他肩膀一下,没想到,他的反应却超乎意料之外,只见他一脸慌张地回头,不自觉地吼出:
“嗨!这不是松村兄
嘛!”
他的吼声出其地大,以至于我反被吓破胆。或许是想尽早把我赶走,赤井先生谈起无关紧要的天气话题来。
然而,我越想越觉得可疑,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即使会带给赤井先生不好的印象也无所谓,我推开站在我面前的他,径自走向他刚刚站立的位置,望向北方,但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之物。只看到早起的阿常爷正在整理花坛,赤井刚才那么专心,究竟是在偷窥什么?
由于实在太可疑,我回头望向赤井先生,他只对我尴尬地傻笑。
“请问您方才在看什么?”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问他,他答道:
“我没看什么啊。话说回来,你应该是来看昨晚的脚印的吧?嗯,不是吗?”
他竟装傻地反问。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回答“正是”。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其实我正打算再好好观察一次呢!”
虽然他这么说,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那都是谎话,因为墙外留有四道赤井先生的脚印,换言之,这是他先前往返两次的痕迹。其中一次往返肯定是今天早上抢先到现场的脚印,说什么正打算去看,根本早就观察过了嘛!
到了古井旁,两人暂且在附近查看,可惜并没有找到其他任何新线索。脚印确实是从古井开始,并消失于古井的。此外,除了昨晚来调查的三个人的脚印,剩下的就只有在附近徘徊的野狗的脚印。
“要是这不是野狗的脚印而是工作鞋的就好了……”我自顾自地说,这是因为野狗的脚印是由反方向来到井边,在附近绕了几圈后,又折返回原来的方向的。
此时,我猛然想起曾在一本破旧的《斯特兰杂志》
上读到过一篇发生在国外的实际犯罪案件
。
..矗立在原野上的一栋独立建筑物里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因被害者过的是独居的生活,所以犯人必定是外来者。但不可思议的是,雪在凶案发生前就已经停止,白雪皑皑的地面上,竟然看不到一只人类的脚印。除了推测凶手在作案之后即消失在天地间,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然
.而,虽没有人类脚印,现场却留下其他脚印——两排往返于这栋大宅前的马蹄印。
因此,有人怀疑被害者该不会是被马踢死的吧?只是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最后发现犯人为隐匿自己的脚印,竟将马蹄铁钉在自己的后脚跟上。故事大致如此。
所以我才会假设,若野狗的脚印是以相同方式留下,那事情就简单了。
野狗的掌印大得有些意外,假设一个人的四肢装上狗掌模型趴在地上爬行,似乎不无可能。而且,由地面干燥情形来判断,狗掌印留下的时间应该与穿工作鞋的男人走过的时间比较接近。
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却见赤井先生语带揶揄的口气说,“您可真是位名侦探啊”,而后陷入沉默,真是个怪人!
慎重起见,我赶紧追踪野狗的掌印直到荒地对面的马路上,但那是条碎
石路,完全无法判断狗掌印往哪个方向去了。我只能猜想,“狗”不是往左就是往右了吧!
然而,我不是侦探,一旦找不到脚印,接下来该怎么办便毫无头绪,眼前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看来也只能放弃了。事后我才理解,若是真正的侦探,他们会注意到的细节比我注意到的微小多了。
过了一个小时后,波多野警部再次来到府邸进行调查,可惜并没有任何新发现,故在此不另行赘述。
用过早餐后,历经昨晚这场骚动,我们也不好继续在此留宿,于是甲田与我决定先行告别,虽然我对案情的后续发展依旧十分好奇,但我实在无法开口说要单独留下,便决定等日后案情有所进展时,再找个机会前来拜访。
离开结城家后,我们在回家途中顺道前往弘一所住的医院探望,结城少将与赤井先生刚好也在医院。结城夫人与志摩子小姐都留在医院照顾病人,两人脸色苍白,昨晚似乎并未好好休息,我们没见到弘一本人,因为被允许进入病房探望的只有少将。看来伤势比想象中严重。
又过了两天,第三天我动身前往镰仓,除了探望弘一之外,也是想打听事件的后续发展。
此时的弘一,已经完成手术,高烧也退了,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身体极度虚弱,完全没有说话的力气。而当天波多野警部也来了,主要是询问弘一是否还记得歹徒的相貌。弘一答道:
“除了手电筒的光与黑色人影外,其他都不记得了。”我也从结城夫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
离开医院后,我顺道前往结城府邸问候少将。岂料,却在回家路上目睹了一件让我着实摸不着头绪的事,应该说是用我的头脑绝对无法理解的事。
走出结城府邸后,或许是跃跃欲试的好奇心作祟,我突然想起古井来,于是索性穿过空地,到古井旁仔细观察。接着,又沿着野狗掌印消失的碎石子路绕了一大圈再往车站走去。就在这时,我在距离古井空地不到一町的路上遇见了赤井先生,唉,怎么又是赤井先生?
他正好打开一家门面富贵的临街商铺的格子门走出来,他明明看见我了,不知为何却在瞬间别开脸,逃也似的快步朝相反方向急急小跑步离去。
见到这反常的举动,我便刻意加快脚步跟着赤井先生。经过那家商铺时,我瞥见门牌上写着“琴野三右卫门”,并将这个名字牢记在心,而后继续紧随其后,走大约一町之远,才总算追上他。
“这不是赤井先生吗?”
我开口叫出名字,他这才死心地回头说:
“嗨,你也来啦?我今天刚去拜访过结城家哪。”
他的这个回答实在太可疑了,且他并未明说他去过琴野三右卫门家。
当赤井先生回头时,他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一跳。眼前的他,一副装饰工匠或裱褙师傅的小学徒
打扮,全身沾满金粉。从两手到胸前、膝盖,仿佛梨子地花样
般的金粉点点四散,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凑近一看,连鼻头都不能幸免,于是赤井先生整个人看着像佛像一般金光闪闪。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试图问他原因,但他只是草草回答“没什么”,想尽办法回避我的提问。
藏书网
对当时的我们而言,“黄金”具有不寻常的意义。射击弘一的小偷,其目标只有黄金制品。用波多野的话来形容,他就像个“黄金搜集狂”。这个案件发生当晚正好也在结城府邸出现的神秘人物赤井,此刻却是金光闪闪,还急急忙忙地逃离我的视线,他的举止实在太过诡异。赤井先生应该不至于就是犯人吧?但不管是之前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抑或眼前的闪闪金光,疑点实在太多了。
我们两人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走向车站,终于,我再也按捺不住,鼓起勇气询问一开始就十分在意却又说不出口的疑惑。
“那天晚上在枪响之前,您似乎不在二楼,请问当时您在哪里?”
“我不太能喝酒,”赤井一副了然在胸的模样,直截了当地回答,“当时我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加上香烟也刚好抽完,于是顺带出了趟门买烟。”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您没听见枪响喽?”
“嗯。”
对话到此结束,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又走了一段路后,这次换赤井先生开口,他说的是一件完全不着边际的事。
“事发前两天,附近的木材行在古井对面那块空地上弃置许多旧木材。假设那些旧木材没卖掉的话,在木材的阻碍下,就留不下野狗的脚印了,你说对吧?这是我刚刚听来的消息。”
赤井先生把这件顺理成章的事讲得一副值得发人深省的样子。
他是借此掩饰他的尴尬吗?若非如此,他肯定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大笨蛋。因为事发两天前那里是否放置木材,跟事件本身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也不会因此挡到小偷的去路,纠缠在这些旧木材上根本无济于事。我直接说出我的意见后,赤井先生竟装模作样地回答: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是这样吧!”
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四、病榻上的业余侦探
那天之后,没再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第三次前往镰仓,弘一此时仍住在医院,但他寄来一封信说精神已恢复许多,希望我过去找他聊聊。老实说我十分好奇在这一个星期内,警方的搜查是否有进展。结城家没有人与我联络,而报纸上也一直未见
藏书网相关报道,因此对案件目前的进展我一无所知。我想应该还没找到凶手吧!
来到病房,眼前的弘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好多了。各界赠送的慰问花束簇拥在他四周,母亲与护士也待在他身旁细心照料。
“啊,松村,你来得正好!”
他一见到我,立刻开心地伸出手。我紧握着他的手,首先恭喜他顺利康复。
“但我的脚这辈子恐怕都好不了了,一生都只能是个可悲的瘸子。”
弘一黯然地说,我不知该如何回应。结城夫人无言地侧头转向一旁,双眼眨个不停,似在极力压抑情绪。
闲聊了一会儿后,夫人说必须出去买些生活用品回来,拜托我暂为照顾后便离开病房。于是,弘一请护士暂时离开,在没有第三者的打扰下,我们将话题转向这个案件。
据弘一所言,警方后来打捞过古井,也调查过出售同款式工作鞋的商店。遗憾的是,井底什么也没有,而工作鞋更是极为普通的款式,不论哪家鞋店每天都能卖出去好几双。也就是说,搜查一无所获。
由于被害者的父亲是陆军省的高级干部,在这一带举足轻重,为表示敬意,波多野警部经常到病房探望弘一。听说弘一对犯罪搜查兴趣浓厚后,更进一步将调查进展详细告诉弘一。
“换句话说,警方目前所知的一切我都很清楚。这件事真的很离奇难解!小偷的脚印消失在空地正中央,简直是推理小说里才有的情节,而他的盗窃目标仅限于金制品也很另类。你还听到过其他信息吗?”
弘一身为被害者,加上向来对推理兴趣浓厚,因此对于案件似乎十分好奇。
于是我补充一些他还没听过的事情,也就是赤井先生的种种反常举止、野狗掌印,以及事件发生当晚阿常爷坐在窗户旁的可疑行为等,我将观察到的一切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弘一边听我说,边不时点头,神情显得十分专注。等我说完,他紧闭双眼,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差点儿以为他身体不适。接着,他张开双眼,以异于平常的严肃口吻说:
“如果从最坏的情况去考虑,这件事恐怕是起有计划的阴谋犯罪啊……”
“阴谋犯罪?难道不是单纯的窃盗吗?”受弘一严肃的表情影响,我不由得认真起来。
“嗯!通过分析种种迹象,我认为这是一起超乎寻常的案件。绝非窃盗之类这等可大可小的普通犯罪,而是一次令人胆寒的阴谋。不只骇人,还是龌龊至极的恶魔行为。”
弘一瘦削苍白的脸靠在纯白床单上,凝视着天花板,以低沉嗓音说出犹如谜语般的话语。时值盛夏正午,听不见一声蝉鸣,周围的一切悄然无声,仿若梦中的沙漠。
“你的想法是?”我不禁用有点儿忐忑的声音询问。
“不,关于这个我还不能说。”弘一依旧凝视着天花板回答,“因为目前仍只是我的推测,加上实情太过残酷,我想好好思考过后再说。不过,可供判断的材料已经备齐了。在这个案件中,充满太多诡异的事实细节。但也许只是表面上的诡异,潜藏其中的真理或许单纯得出乎意料啊!”弘一自言自语,再次闭上眼睛静默不语。
在他的脑中或许有某种骇人的真相正逐渐成形吧,可是我全然想象不到那究竟是什么。
“首先,最不可思议的,是从古井出发,又消失在古井边的脚印吧!”弘一闭着眼睛说,“古井本身不知意味着什么……不,这么揣测是很危险的,一定有其他解释方式,松村,你还记得吗?前几天波多野先生让我看过现场平面图,重点我应该都还记得。地面上的脚印,无论怎么看都有一些自相矛盾之处。小偷走路的方式像个女人般呈内八字也是很重要的特征。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更无法理解的细节。我曾提醒波多野先生,但他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我想,你应该也没注意到吧?就是去程与回程两列脚印的间隔似乎远得有点不自然。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选择最近、最熟悉的路径逃离现场,这是人之常情。换句话说,一般人应是选择两点间最短的距离逃跑才对。然而,看那张平面图,去程与回程的脚印却是以古井及别馆窗户为两个基点,连上后形成两道弧形,两道弧形的中间仿佛有广阔的树林阻隔一般。我觉得这是很值得深思的。”
这就是弘一的表达方式。他非常热爱推理小说,是个热衷于逻辑游戏的男子。
“可是,事情发生在夜里。小偷开枪之后想必也很慌张,怎么会有余力在意这些事?回程路径不同我觉得没什么不自然的。”对于他仅纠缠在这些小事上,我完全无法苟同。
“不,正因为是在黑夜,才会出现这样的脚印。你似乎有些误解,我想表达的不只来回路径不同,而是这两道脚印是刻意(确确实实是刻意地)岔开的。我在想,小偷或许是故意避开来时的路吧。由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更必须小心谨慎才不至于踩到来时的脚印,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为慎重起见,我也问过波多野先生,两道脚印是否有重叠之处,答案是否定的。在一片漆黑中,往返于两点之间的脚印却没有一处重叠,若说是偶然也太牵强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倒是有点儿奇怪。但我想不通,小偷为何要特意避开来时的脚印呢?这不是很没有意义的行为吗?”
“不,当然有意义。接着思考下一件事吧!”
弘一模仿起歇洛克·福尔摩斯,故意隐瞒结论,他向来如此。
眼前的他,不仅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有时甚至皱起眉头,伤口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绷带,看来依然令他疼痛不已,只是一聊到推理,弘一总是热情十足的,他是这次事件的被害者,而且似乎感受到背后潜藏着某种骇人的阴谋,也难怪他会如此审慎地对待。
“第二个不可思议的是,被偷的全是金制品,小偷为什么对近在咫尺的巨款完全没有兴趣?这两个疑点,乍一听,让我立刻想起某人。这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连波多野先生都没注意到他。”
“是我不认识的人吗?”
“嗯,肯定不认识。我的朋友中也只有甲田知道,因为我跟他提起过。”
“到底是谁?你是说,他就是犯人吗?”
“不,我认为不是。因此我并未向波多野先生提起这号人物。你对他一无所知,所以就算我说了也没用。我只是怀疑他,所幸这纯粹是我的误解。其他证据并不吻合他是犯人的结论。”
说完,弘一又闭上双眼。我心想,这男人真爱吊人胃口。但在推理上他的确高明得多,眼下我也拿他没辙。
我索性当做陪病人谈心,耐着性子等候。不久,他张开双眼,眼里绽放出欣喜的光芒。
“嘿,你觉得,被偷走的金制品中,体积最大的是什么?应该是那座时钟吧。我记得它的高度约三寸、长与宽都是两寸,而重量则差不多是三百匁
。”
“我对那座时钟没什么印象,不过根据令尊的形容,似乎差不多是这样的大小。但是,这座时钟的大小、重量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突然对时钟那么好奇?”
我以为弘一因为发烧而精神恍惚,才说出这样的话,差点儿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但从他的脸色看来,应该只是兴奋,完全看不出发高烧的病态。
“不,这很重要。我刚刚才发觉,失窃物的大小与重量,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跟小偷能否搬得动有关吗?”
事后回想起来,我的问题多么愚蠢啊!弘一当时没回答我,反而说出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喂,麻烦你把那花瓶的花拿出来,然后把花瓶从窗口尽力扔到围墙上去。”
这简直是疯子的行为。弘一要我把用来装饰病房的花瓶扔到窗外的围墙上。花瓶高约五寸,只是一般的濑户瓷器。
“你在说什么?把花瓶扔到围墙上不就碎掉了吗?这无异于疯子的行为啊!”
“碎了也没关系,反正那也是从我家带来的。快,去看看。”
但我还是很犹豫。弘一不耐烦得差点儿从病床上跳起来。要是他真的下床就糟了,医生可是明言禁止他做任何太过剧烈运动的。
虽然觉得很疯狂,不过在病人的任性驱使下,我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他这不合情理的请托,拼尽全力把花瓶从窗户朝三间远的水泥围墙丢过去。花瓶刚好撞到墙壁上,砸了个粉碎。
弘一抬起头,看到花瓶最后的结局,才一副安心的样子,全身无力地倒到床上去了。
“好、好,这样就够了,谢谢!”他的感谢简直更让我不明所以。听到刚才的花瓶破碎的声音,我提心吊胆,担心有人过来责怪我们。
“接着,来谈谈阿常爷那出人意料的举动吧!”
弘一忽然把话题转到其他事情上。他现在的思考是跳跃性的,前后逻辑似乎也不太一致,我渐渐担忧起来。
“我想,这应该是这次犯罪最有力的线索。”无视我一脸担忧的表情,弘一径自自言自语地做起他的推理来。“当大家在书房里都乱成一团时,只有阿常爷一个人坐在窗户旁,这景象真是有趣,你明白吗?这当中必定有道理。阿常爷又没发疯,绝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做出这般与别人格格不入的举动。”
“一定是有原因的吧!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觉得那景象实在反常。”弘一的话有点儿激怒我,因此我的口吻也不客气起来了。
“我倒是能理解呢!”弘一笑着说,“你回忆一下,隔天早上阿常爷在做什么?”
“隔天早上阿常爷在做什么?”我全然猜不透他的用意。
“怎么,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当时你全副心思都在赤井先生身上,因而忽略了阿常爷。你刚刚不也说当时赤井先生正在偷窥别馆对面的什么地方?”
“嗯,我觉得他的举止很奇怪。”
“不,你不应该把二者分成两件事情思考。赤并先生当时观察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常爷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啊,原来如此!”我竟然没意识到这一点,我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啊!
“阿常爷当时正在整理花坛。但花坛里根本没有花,此时也不是播种的季节,若说他在整理花坛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更合理的猜测,他其实是在做其他事情!”
“所谓
的其他事情是什么?”
“你回想一下,那天晚上阿常爷坐在书房里那极其突兀的位置,隔天一早又忙着整理花坛。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得到的结论只有一种可能,对吧?这表示阿常爷必定..藏了什么东西啊!
“他究竟藏了什么,为什么要藏,我还完全没有头绪,但这至少表示阿常爷手里一定有什么不得不尽快藏起来的东西。如果阿常爷真要藏什么东西,距离厨房最近的地点当然就是花坛,而他亦能顺势伪装成正在整理花坛的样子,可谓一举两得。因此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请立刻把我家的花坛翻挖一遍,将藏在那边的东西拿来给我,好吗?至于埋藏地点,只要观察土壤的颜色应该马上就知道了。”
对于弘一的明察秋毫,我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虽然亲眼目睹阿常爷的举止,却全然无法理解其深意,而他竟只需一会儿工夫就把谜语解开了。
“要我跑这一趟当然没问题。但你方才提到这不是小偷的行为,而是恶魔所为,这话有什么根据吗?另一件我不明白的,是刚才花瓶的事。在我离开前,希望你简单说明一下。”
“不,这一切都还只是停留在我的想象阶段,况且这些也不是能信口胡诌的事,请暂且不要刨根问底,只不过,若我的推理没错,这起事件绝对是比我们所看到的更为残酷的犯罪,这点希望你牢记在心。如果不是证据不足,我这个病人也没必要如此激动。”
拜托护士照顾病人后,我先行离开。离开病房前,我听见弘一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哼着一首德语歌曲:“寻找女人,寻找女人……”
来到结城家时已是黄昏时分。少将正好外出,于是,我跟书生打声招呼后,赶紧来到庭院。我把花坛挖开一看,当然如弘一所说的,花坛里埋着一件颇令人费解的东西,那是一个很旧的铝制眼镜盒,看起来像刚被埋进去不久。我不时留意四周,以免阿常爷发现,并私底下找来一名女佣询问是否知道眼镜盒的主人是谁,没想到,这竟是阿常爷自己的老花眼镜盒。女佣强调盒上有记号,错不了。
阿常爷藏的是自己的东西?这实在太荒谬了。纵使那是掉落在犯罪现场的物品,若是阿常爷自己的所有物,只要默不吭声地继续使用不就好了?日常用的眼镜盒突然不见了,不是更叫人起疑吗?
不管我怎么苦苦思索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决定不做无谓的揣测,直接将眼镜盒带到医院,也请女佣务必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但是,正当我要返回主屋时,又撞见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那时夕阳已经快要沉入地平线,天色逐渐昏暗。主屋屋檐下的遮雨板紧紧关着,主人好像不在家,别馆的窗户也没有光线,在昏暗的庭院里,有一道人影慢慢逼近。
凑近一看,原来是只穿了一件衬衫的赤井先生。主人不在家,眼前这个人竟大剌剌地在别人家的庭院里晃荡,而且还是这个时间,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当他看见我时,十分惊讶,顿时停下脚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见他只穿一件衬衫、光着脚,腰部以下全部都湿透了,而且还沾满泥泞。
“您怎么了?”
听到我的提问,他用一副羞于启齿似的表情回答:
“我在钓鲤鱼,不小心脚滑了一下……池子里的泥巴好厚啊!”
他的说词在我听来,怎么都像慌话。
五、逮捕黄金狂
不久后,我回到弘一的病房。夫人碰巧早我一步离开回到结城府邸,病房里只有无所事事的护士,弘一见到我,立刻请护士离开。
“就是这个。被你说中了,花坛里藏了这玩意儿!”说着,我将眼镜盒放到床上。弘一一见,用惊讶又了然于胸的口气嘟囔:
“唉,果然……”
“果然?其实你早知道花坛里藏了这眼镜盒,是吗?可是我问过女佣,她说这是阿常爷的老花眼镜盒。阿常爷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东西埋起来,我怎么也想不通。”
“这确实是阿常爷的,不过有其他意义。你不知道那件事情,才没联想到。”
“那件事是?”
“这么一来,毋庸置疑。太可怕了……那家伙竟然做出这种事情……”
弘一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径自激动地喃喃自语,看来他已找到真正的凶手了。“那家伙”到底是谁?当我想开口问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原来是波多野警部来探望。在这之前他也来过好几次了,职责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对结城家似乎颇有好感。
“看来您精神好多了!”
“嗯,托您的福,复原得蛮顺利的。”
彼此打完招呼后,警部表情略显严肃:“晚上来拜访,其实是有件要事必须立刻通知你。”接着警部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这位是松村,想必您也见过。他是我多年的好友,不用在意!”弘一催促道。
“不,也算不上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那我直说了。我们已找到犯人,并在今天下午将他逮捕了。”
“咦?已逮到犯人?”弘一与我异口同声问道。
“犯人是谁?”
“结城先生,你知道附近有个叫琴野三右卫门的地主吗?”
果然跟琴野三右卫门有关。
各位读者应该还记得吧?那可疑的赤井先生曾在三右卫门家中搞得全身沾满金粉。
“嗯,我知道,所以……”
“他有个精神异常的儿子,名叫光雄。平时总是被监禁在家里,很少放他自由外出,你可能从没听说过,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不,我晓得。那么,您认为他就是犯人吗?”
“是的。警方已逮捕他,也进行过侦讯。只是他毕竟精神有点儿问题,以至于无法明确交代犯罪的每个细节。他患有罕见的精神疾病,或许以黄金狂来形容他最为贴切吧!对于任何金色的物品,他都有很强烈的占有欲。我进到那男人的卧房时当场说不出话来,整间卧房犹如佛坛一般金光闪闪,不论是镀金、黄铜粉还是金箔,与该物品的价值无关,凡是金色的物品,从匾额、金纸到金屑,他一概搜集。”
“我听说过。换言之,您认为从我家偷走金制品的就是这位黄金狂喽?”
“没错。全然漠视放在一旁的巨额现钞,只偷金制品,且连没什么价值的金色钢笔都偷走,肯定是一般道理难以解释的精神病患所为。一开始直觉便告诉我,此事带着疯狂的意味。果然,犯人果真精神异常,还是个黄金狂。完全符合逻辑,不是吗?”
“那么失窃的物品都找到了吗?”
不知为何,虽然轻微难辨,我还是感觉到弘一的话里暗藏的讽刺意味。
“不,这倒还没有。我们搜查过,但在他的卧房里并未找到蛛丝马迹。既然是个精神病患,肯定藏到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今后我们也将继续深入调查。”
“另外,事发当晚,那名精神病患离家的证据,您是否掌握了?难道他的家人都没发现吗?”由于弘一的问题实在太过细碎,波多野不禁面露厌烦之色。
“似乎没有人发现。不过这个疯子住在宅院深处的别馆,只要从窗户跳出来、越过围墙,想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并非完全不可能。”
“是啊,原来是这样!”弘一的口气越显讽刺,“可是,那自井边出发、又回到井边的脚印,您又做何解释?我以为这是很重要的证据呢!”
“你这么不停地问,简直像我在接受侦讯了。”警部不禁瞄了我一眼,佯装不介意地笑了,但明显看得出来他当时感觉非常不满。“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我们警方及法院等专门机关一定会调查清楚的。”
“不,希望您不要有任何不愉快的感觉。毕竟我是被害者,请务必说说您的推理供我参考,这要求应该不为过吧?”
“恐怕不行,因为你问的可都是还没调查清楚的事。”警部不得已,只好微笑以对,“关于脚印目前也都还在调查中。”
“也就是说,警方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喽?除了黄金狂与金制品遭窃这偶然的一致性以外。”弘一肆无忌惮地反驳,吓得在一旁听着的我冷汗直流。
“你刚才是说偶然的一致性?”原本一直表现出很好的耐性的波多野,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动怒,“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警方搞错了?”
“正是。”弘一毫不客气地说出结论,“警方逮捕琴野光雄,根本是个荒谬至极的行为。”
“你说什么?”警部一副吃惊的表情,但还是立刻追问,“那你有其他证据吗?没有的话可不能胡扯!”
“证据我多得是。”弘一一派轻松地应道。
“开什么玩笑。事发以来你一直躺在这里,怎么可能搜集证据?看来你的精神还没完全恢复,这不过是你的妄想,是麻醉药劲还没过时所见到的梦境啊!”
“哈哈哈,您害怕吗?您害怕被别人指责调查失误吗?”
弘一终于激怒了波多野。遭到如此嘲弄,就算对方只是个年轻的病人,也咽不下这口气。警部太阳穴上的青筋刹那间隆起,一下子把椅子拖到床前。
“那好,我倒想听听你有何高见。你说,谁才是真正的犯人?”波多野警部逼近弘一,病房里的气氛猛得剑拔弩张了起来,但弘一并没有当即回答。为整理思绪,他脸朝天花板,闭上双眼。
弘一下午曾说过,他知道有一个很容易就会被怀疑的人物,但对方并非真正的犯人,看来这号人物应该就是琴野光雄。由警部适才的分析听来,琴野的确受到怀疑了。但既然弘一坚决否定他是犯人,难道还有另一名黄金狂吗?如果有,或许就是赤井先生吧!事发以来,赤井先生的一举一动着实令人起疑。他也曾出现在琴野三右卫门家门口,而且满身金粉,也许他就是另一名“黄金狂”吧!
然而,在我要前往结城家的花坛一探究竟前,弘一亦曾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那就是德语的“寻找女人”,或许这正意谓此犯罪事件中有“女人”的存在。只不过,提到女人,我只联想到志摩子小姐而已。她与这件事究竟有何关联?啊,对了,
..小偷的脚印不就是犹如女性般的内八字印吗?还有,枪响之后,“久松”这只猫“倏”地从书房里跑出来,而“久松”是志摩子小姐的猫。由此判断,犯人就是她吗?不会吧……不可能吧……
此外,还有另一名可疑人物,那就是老用人阿常爷。他的眼镜盒掉在犯罪现场,事后还特意埋在花坛里……
正当我苦思冥想之际,弘一张开双眼,再次以低沉的嗓音朝等候多时的波多野开始说明起来:
“琴野家的儿子或许能瞒过家人出门,但是再怎么疯狂的人,也不可能完全不留下脚印穿过那片空地。因此,该如何解释消失在井边的脚印,将是解决整件事情最关键的问题。把这个问题丢在一旁去寻找犯人,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凭空之谈罢了。”
弘一说到这里,为了调整呼吸而稍稍做了一下停顿。也许是伤口隐隐作痛吧,他微微皱起眉头。
由于弘一的口气理智且充满自信,警部当下被他的气势所折服,只能静静等他把话说完。
“这位松村,”弘一继续说,“针对消失的脚印提出非常有趣的假设,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水井的另一侧有野狗的脚掌印。这野狗脚掌印仿佛刻意接替工作鞋的脚印似的,朝相反方向的道路延伸出去。因此松村认为,或许犯人是装上狗脚掌模型,趴在地上移动。但这个说法有趣归有趣,却极不切实际。若问原因,”弘一看了我一眼,继续说,“犯人既然想出野狗脚掌印的诡计,何苦要在从古井到别馆之间留下真正的脚印?这么一来,好不容易想出的计策岂不白费?纵使犯人确实精神异常,这样的行为也太过违背常理。更何况,疯子根本无法想出如此复杂的诡计。因此很遗憾,上述假设不成立。如 6b64." >此一来,脚印问题依然存在。波多野先生,您前几天借我看过的那份画在笔记本上的
现场平面图,应该还带在身上吧?我认为解决脚印问题的关键就藏在图中。”
幸亏波多野随身携带笔记本,他立即翻开平面图,放在弘一枕头旁,弘一继续解释。
“请看这里。刚才我也向松村说过,去程的脚印与回程的脚印之间,间距大得很不自然。或许您认为是罪犯迈开大步行走才会这样绕道,然而,往返的脚印之间未见任何重叠的部分,这是非常不自然的。您懂我的意思吗bbr>?这两件不自然的迹象正意味着一件事实,那就是犯人小心谨慎地刻意避开来时的脚印。四下黑暗中,犯人为避免脚印重叠,才会如此慎重地在两条不同且有些距离的路径上来回行走。”
“原来如此,脚印完全没有重叠这点的确相当不自然。或许如同你所推理的,犯人是刻意防止重叠才如此行走的,但那又意味着什么?”
仿佛波多野警部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似的,弘一极其不耐烦地回答:
“无法理解是因为您陷入严重的心理错觉——认为步伐小是去程、步伐大是回程,及脚印起于古井、终于古井。”
“噢?那么,你认为脚印其实不是起于古井、终于古井,反而是起于书房、终于书房的喽?”
“是的,这一点我从一开始便深信不疑。”
“欵,这不可能!”警部拼命反驳,“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但你的推理有个非常致命的缺陷。既然犯人的思虑如此周全,为何不多走几步到对面马路上?脚印在中途消失,根本什么诡计也没用上,设想如此周全的犯人,为何会犯下这么愚蠢的失误?这点你如何解释?”
“理由其实非常没有意义,而且很愚蠢。”弘一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那天是个漆黑无光的夜晚。”
“只因是黑夜,所以只能走到古井,而无法多走几步到马路上?没这种鬼道理吧?”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只是犯人误以为没必要再往前走印只是犯人想误导大家小偷是外来者的诡计罢了。这么说来,你认为犯人必定是结城府邸中的某人,是吧?”
就算是倔犟的波多野警部,此时也已完全认输,他只想从弘一口中尽快得知犯人的名字。
六、“这是算术的问题”
“假设脚印是伪造
..的,只要犯人不会飞天遁地,那么可以肯定犯人就是当时在府邸内的某一个人,只能这么推测。”弘一继续推理,“接着,为何他仅以金制品为目标?这的确很有趣。有可能是小偷认识琴野光雄,欲将罪行嫁祸给那个精神病患。伪造脚印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但除此之外,尚有一个特殊的理由。这与金制品的大小、重量有关系。”
由于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所以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波多野似乎对这莫名其妙的看法哑然失笑。于是他沉默不语,直勾勾盯着弘一。病床上的业余侦探满不在乎地推理下去:
“这张平面图中也清楚表示出这点,波多野先生,难道您在描绘别馆外的水池时,什么也没注意到,就只是依样画葫芦而已吗?”
“所以说……啊,你的意思是……”警部非常惊讶,未久又半信半疑地喃喃自语,“不可能吧,真是如此吗……”
“小偷觊觎的目标都是金制品的话,一切便很合理。金制品多半体积小、重量足,乍看被偷走,其实是抛进水池里了。松村,刚才请你丢花瓶,是因为那花瓶与时钟的重量相近,我想测试能丢多远,我把这个当成被盗物品能否顺利沉入水池的参考。”
“但犯人为何要这么费事?你说是为了伪装成窃盗案,那么他是想掩饰什么行为了?除金制品外,并无其他
藏书网物品遭窃。既然如此,犯人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警部忍不住说出心中的疑问。
“这不是非常明显吗?杀了我,这就是犯人真正的目的。”
“咦?杀了你?究竟是谁,又为了什么?”
“欵,别急。先让我说明为何我得出这个结论。在当时的情况下,犯人根本没必要向我开枪。只要趁黑逃走,必定能顺利脱逃。一般的持枪歹徒,手枪多半只是用来威胁的道具,很少真的开枪射击。只为这些没多少价值的金制品就开枪伤人,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毕竟盗窃罪与杀人罪的刑责轻重差别很大。由此推断,在那种情形下开枪是极其不合理的。如何,各位应该也认同吧?我的怀疑便是由此而生的。因此,我怀疑这整场犯罪虽披着窃盗的外衣,真正目的却是杀人。”
“那么你怀疑谁,难道有人怨恨你吗?”
“这只是很简单的算术问题……起初我并没有怀疑任何人,只以合乎逻辑的方式仔细推敲各项证据之间的关系,最后得出这个结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至于是否正确,您再实际验证一下便可确定,例如水池里是否有遭窃物品……这算术问题就像二减一等于一般,答案极其简单明了,清楚得都有些过分了。”弘一继续说,“假如庭院里唯一的脚印是伪造的,那么歹徒的逃跑路径只剩下沿着走廊逃向主屋这条了。而在手枪发射的瞬间,甲田正在走廊上,各位很清楚,别馆的走廊只有一个出入口,走廊上也点了灯,想不遇见甲田而顺利逃脱是不可能的。您也检查过隔壁志摩子小姐的书房,想必也清楚里面几乎不可能有藏身之处。若由此推测,这起案件中犯人是不存在的。”
“我当然也注意过这点。歹徒无法逃向主屋,才会得出犯人是外来者的结论。”波多野解释。
“犯人既非外来者,亦非在主屋里的人。那么,就只有被害者的我与最早发现的甲田两人。但被害者不可能是犯人,这世界上有哪个大笨蛋会朝自己开枪?因此只剩下甲田。我方才说的二减一的算术题便指这个。只要从这两人中减去不可能自我伤害的被害者,剩下的那个自然就是加害者。”
“所以你的意思是……”警部与我几乎同时喊出来。
“是的,我们陷入错觉中了。有一号人物一直藏身在我们意识的盲点里,他披着不可思议的隐身斗篷——亦既是被害者的好友,同时又是案件第一个发现者,这件隐身斗篷里。”
“那么,你一开始就看出真相了吗?”
“不,我是到今天才晓得的,当晚我只瞥见一道黑影。”
“由推理看来或许是如此,可是我仍难以置信,一向举止端正的甲田竟然会……”我对这意外的结论不敢尽信,立即出言反驳。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朋友当做犯人,但倘使我保持沉默,那可怜的疯子便会被强加上莫须有的罪名。而且,甲田也绝非我们以为的那般善良。这次的手法不正显示出他无所不用其极的残酷本色?这次的犯罪绝非常人所能构思出的,这是恶魔,是恶魔>所为啊!”
“这么说来,你手里掌握着不可动摇的铁证喽?”警部果然还是注重实际。
“既然除了他以外没人能在当时作案,犯人不是他还会是谁?这难道不是最有力的证据?若你坚持需要物证,也非完全没有。松村,你应该还记得甲田走路的特征吧?”
弘一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我压根没想过甲田就是犯人,因此根本忘了这回事。他走路的方式的确像个女人,走的是内八字。
“这么说来,甲田走路确实是内八字。”
“这也是证据之一,但还有更确切的物证。”
弘一将眼镜盒自床垫下取出来交给警部,并说明阿常爷藏匿眼镜盒的前后经过。
“这个眼镜盒原本是阿常爷的东西。但假若阿常爷是犯人,他没必要将盒子埋进花坛,只需装作不知情继续使用即可。因此,藏匿眼镜盒反而证明他不是犯人。而他出于什么缘由必须藏匿盒子?自然有他的道理。再者,为什么松村没注意到呢?我们明明每天都一起到海边的啊!”
啊,弘一暗示的是……
甲田平时佩戴近视眼镜,只是那时候到结城家时忘记了平常随身携带的眼镜盒。眼镜盒虽非生活必需品,但游泳时,没有眼镜盒总是不太方便。阿常爷得知甲田的不便后,干脆拿自己的老花眼镜盒借他。关于这件事(愚蠢的我竟没料想到)不止弘一,志摩子小姐与结城家的书生都晓得。因此阿常爷一看到被留在现场的眼镜盒,立刻察觉事件可能与甲田有关,为了包庇甲田才会在事后将眼镜盒埋起来。
那么,阿常爷为何如此热心地将眼镜盒借给甲田,后来甚至为了保护甲田试图为他掩饰罪形?这是因为阿常爷曾受到甲田父亲的关照,如今有幸受雇于结城家也是甲田父亲为他引荐的,对于恩人的小孩他自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爱。这些情况我并非全然不知情。
“可是,阿常爷为什么一见到掉落在现场的眼镜盒,就怀疑起甲田,这岂不太奇怪了?”
不愧是波多野警部,立刻抓住问题的核心。
“不,当然有理
由。而且,只要我一说明,你们自然能理解甲田杀人的动机。”
简单归纳弘一说的,便是:弘一、志摩子及甲田深陷三角恋情。从很久以前开始,弘一与甲田就暗地里较劲,希望获得貌美的志摩子的青睐。如同故事开头说到的,他们两人的关系远比我亲密得多。这两人的交情从父辈便已开始,对于他们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激烈较量,我一无所知。虽说我多少能隐约感觉出弘一与志摩子有婚约,然而甲田对志摩子也绝非从未付出感情。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想为此杀人。
弘一说:“说来丢脸,在没有外人的场合,我们经常为一些琐碎的小事无意义地争辩。不仅如此,我们之间甚至孩子气地打过架。我们在泥地上翻滚打斗,心中不约而同地呼喊着:‘志摩子是我的!’可是,最不应该的是志摩子,她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的。无论对谁,她都不愿意明确表示芳心所属,导致我们都对她抱着一线幻想。对甲田而言,杀了条件相对优越,已与志摩子订下婚约的我,或许是成就他们的唯一途径吧!阿常爷平时就很清楚我们常为志摩子暗地里较量,事发当日,我们也曾在庭院里为一点儿小事起了大争执,想必也传到阿常爷耳朵里了吧!所以,他才会在杀人未遂的现场见到眼镜盒后,便凭着忠心家臣的直觉,立刻领悟到事态的骇人真相吧!若问原因,那是由于甲田几乎不曾进入那间书房。一听到枪响,甲田赶往书房时仅是打开门,见到倒下的我后旋即奔回主屋,在这种情形下,眼镜盒根本没理由会落在书房最内侧的窗边。”
这么一来,一切终于真相大白。在弘一条理分明的分析下,这案件已没有我与波多野警部置喙的余地。接下来,只要确认水池里是否真有被盗的物品就可以了。
说时迟那时快,警署为波多野警部带来了意外的喜讯。有人在结城家的水池里找到被盗物品,并送交警方处理。水池里除了遭窃的金制品外,还有作为凶器的手枪、伪造脚印用的工作鞋及切割玻璃的工具。
读者想必已经猜到,从水池中找到这些物证的正是赤井先生。他傍晚之所以全身都是泥巴地在结城家的庭院徘徊,并非失足掉落池里,而是为了打捞失窃物。
我曾怀疑他是犯人,事实证明,我不仅大错特错,相反地,他还是名颇具天分的业余侦探。
我将之前的疑虑说给弘一听时,他回答:
“没错,我先前就注意到了,他不但偷窥阿常爷埋藏眼镜盒时的情况,还在琴野三右卫门家弄得全身金光闪闪地出来,这些都是为解开事件谜团所进行的必要搜查。他的一举一动顺势成为我推理的重要参考,能发现这只眼镜盒也多亏了赤井先生。刚才你提到赤井先生掉进水池里的事时,我根本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察觉了真相,还吓了一大跳呢!”
接下来的事并非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而是由他人转述得知。但为了保持整个故事的完整性,我还是依序记下从水池里打捞出来的物品,或许是担心伪造脚印用的工作鞋浮出水面吧,鞋子用手帕和金烟灰缸包在一起。这条手帕确实是甲田伸太郎的东西,因为手帕上印着S. K. ,亦即他的名字(Kouda Shintarou)的罗马拼音缩写。大概是没料到会被人发现这些物品,才会无所顾忌地使用印着自己名字的手帕。
想当然耳,隔天甲田伸太郎立刻被警方以杀人未遂的嫌疑逮捕。他外表温和,骨子里却十分倔犟,不论如何严刑拷打,都不愿意吐露事情的真相,当被逼问事发前他到底在哪里时,他保持缄默,这也正代表了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他起初辩解只是出去透透气,但结城家有一个书生出来作证,他的辩解随即被拆穿。当天晚上,一名书生一直待在玄关附近的房间里,赤并先生曾外出买烟的事也是由他证实。不管他如何狡辩抵赖,对他不利的证据实在太充分,加上他说不出不在场证明
..。不久之后,他遭到起诉,案子已进入正式审理程序。只是还没有完成最后的判决。
七、沙丘之影
甲田被逮捕一个星期后,因为接到弘一即将出院的消息,我再一次来到结城家。
此时府邸内仍漂浮着一股阴郁的氛围。这也难怪,独生子弘一就算出院,也难逃终生瘸腿的命运。不管是少将或夫人,都忍不住向我倾诉他们的心痛。当中最难受的要属志摩子小姐,听完夫人告诉她的整个经过,她带着赎罪的心情,像个体贴的妻子般不时在行动不便的弘一身旁打理他的生活琐事。
弘一本人倒是比想象中更有精神。他一副忘记才刚经历过一场触目惊心的血腥事件般,精神奕奕地向我描述他目前构思的小说主题。到了傍晚,赤井先生也来拜访。我对于先前曾怀疑他的事感到些许内疚,态度不自觉地转变,尽兴地与他攀谈起来。弘一也对这位业余侦探的来访表现得十分开心。
晚餐过后,我们邀请志摩子小姐,四个人一起前往海滩散步。
“拐杖其实还挺方便的,意
99lib?外吧!你们看,拄着这玩意儿我还能跑呢!”
弘一用有点儿怪异的姿势往前奔跑,身上轻便的和服下摆微微飘扬了起来。那根新拐杖磕到地面的瞬间,都会发出“叩叩叩”的声响,越发寂寥。
“危险,危险啊!”志摩子小姐紧追其后,慌张地大喊。
“各位,我们去由井滨看表演吧!”弘一兴奋地大喊。
“还有体力吗?”赤井担心地问。
“没问题,一里也走得了。何况距离表演场地还不到十町。”
新生的残障人士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充分享受步行的乐趣。我们边走边说笑,在凉爽海风的吹拂下走过月夜下的乡间小径。
路途中,适巧四人都没有话题,默默低头走路的时候,赤井先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哧哧”笑了起来。或许想到什么非常有趣的事吧,只见他笑个不停。
“赤井先生,请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呀?”志摩子小姐终于按捺不住,询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件无聊的小事罢了!”赤井先生依然笑着回答,“关于人类的脚,我刚刚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各位可能觉得,身材娇小的人脚自然也小吧?但有的人体格虽矮小,却有一双大脚。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全身上下只有脚特别大的人。”赤井先生说到这里,又兀自笑了起来。志摩子小姐虽是客套地微笑表示赞同,但看得出她并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赤井先生的言行总让人觉得突兀,真是个特立独行的男人。
夏夜里的由井滨仿佛庆典夜般明亮而热闹。海滨的舞台上表演起类似神乐
的戏剧,到处人山人海。以草帘简单搭成的摊贩围着舞台,看着像一座小型市街,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咖啡厅、餐厅、杂货店和冰品店,及一百瓦的明亮大灯泡、留声机和精心打扮的少女。
我们选好一间明亮的咖啡厅坐下,点了冷饮享用。此时,赤井先生又开始他那不拘小节的举止。他说前几天打捞水池的时候被玻璃碎片割伤,伤口处包裹着绷带。可是绷带老脱落,本想手嘴并用重新绑紧,但就是绑得不够牢靠。志摩子小姐看了有些不忍,便说“让我来帮您吧”,随即伸手想要帮忙。赤井先生却失礼地拒绝她的好意,将手伸向弘一说:“结城,可以麻烦你吗?”最后,还是由弘一帮他绑好。我看这男人若不是彻底不知人情世故,就是个性格乖张的家伙。
不久,主人弘一与宾客赤井之间的推理讨论又展开了。两人在这件事中表现得比警方更杰出,着实立下大功劳,此时谈起彼此的推理观更是起劲。随着话题进入白热化,两人照例批评起日本与外国、现实与虚构中的名侦探,弘一平时最厌恶的《明智小五郎传》中的主角,自不待言,他当下成为箭靶。
“那个男人还没真正见识过手段高明的罪犯。他只擅长对付普通至极的歹徒,要称作名侦探还差得远呢!”弘一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离开咖啡厅,两人的推理讨论依旧停不下来,因此我们自然而然地分为两组人马,志摩子小姐与我稍微走快一些,慢慢超过热衷讨论的两个人,距离他们也越来越远了。
志摩子小姐在无人的岸边边走边唱歌,唱到熟悉的曲目时我也出声附和。月亮化做亿万银粉在波涛上起舞,凉爽的海风徐徐吹过,翻起我们的袖口与裙摆,将合唱的歌声带往远方的松树林里。
“我们去吓吓他们吧!”
志摩子猝然起身,淘气地提议。一转头,两位业余侦探就在一町远之处,依然兴致高昂地说个不停。
志摩子小姐指着一旁如小山包的沙丘,在她“来嘛、来嘛”的催促下,我捉弄人的兴致也被挑起。两人学起玩捉迷藏的孩子,躲在沙丘阴影之后。
“那两人到哪儿去了?”
不久,弘一与赤井的脚步声近了,沙丘后的我们听见了弘一的疑问。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躲起来了。
“总不至于迷路吧,那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好了。拄着拐杖在沙地上行走,想必是很累人的吧?”
是赤井先生的声音。两人似乎就地坐下,正好背对着沙丘。
“很好,我想这里应该不会有人听见吧!事实上,有件事我想跟你私底下聊聊。”赤井先生开口。我们原想跳出来吓唬两人,但听见赤井先生这句话又立刻缩了回去。虽然知道偷听是品行极差的做法,但错失恰当时机后,反而使不上力气继续这幼稚的游戏了。
“你真相信甲田是犯人吗?”赤井沉重而严肃的声音传来。事到如今,他怎么还在提这件事?但不知为何,我却被他语气里的严肃震慑,不由得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无所谓相不相信吧?”弘一说,“事发现场附近只有两人,一名是被害者,另一名除了犯人以外,还有别的可能吗?更何况,举凡手帕、眼镜盒等,如此齐备的证据都指向他,您认为仍有疑点?”
“事到如今,甲田总算举出不在场证明了。某个机缘下,我认识负责此案的预审法官,而且交情还不错,所以有幸获知一些一般人尚不知情的内幕,甲田曾说他听见枪响时正在走廊上,而在这之前,他在玄关附近乘凉,这些都是谎言。可是为何要说谎,那是因为当时甲田正做着比窃盗更羞于见人的事——即在偷看志摩子小姐的日记。这个不在场证明十分具有说服力,他听到枪响,才会直接将日记胡乱丢在桌上。这肯定是情急之下的草率行为,否则为了不受怀疑,心虚的他当然会将日记放回原处。由此判断,甲田听见枪响而受到惊吓是毋庸置疑的。同时,这也表示开枪的人不可能是他。”
“那他为何要偷看日记?”
“哦,你竟然想不通?他想知道爱人志摩子小姐的真正心意啊,偷看日记也许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可怜的甲田,可见他有多焦虑!”
“那么,预审法官相信了他的不在场证明吗?”
“不,当然不相信。你也说过,毕竟对甲田不利的证据太多。”
“我想也是。哼,如今举出如此微不足道的不在场证明也于事无补。”
“但是,我觉得对甲田不利的证据虽多,有利的证据却也不少。第一,如果杀你是他的目的,为何
..不先确认是生是死就立刻找人求救?再怎么慌张,比起之前伪造脚印时的周全,这般马虎的行动显得不太合理。第二,为了误导他人的判断,混淆起点和终点的信息,他谨慎迈步避免脚印重叠,却保留着天生的内八字走路习惯,这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赤井先生接着往下说:
“以最单纯的角度来看,杀人不过是发射子弹、把人杀死,这么一个简单明了的计划罢了。但若以复杂的观点来看,却是由几百上千个精密的细节集合而成的行动。特别是当其中掺杂着企图将罪行转嫁给他人、瞒天过海的行为时,杀人更是一种庞杂繁复的计划。在本案中,眼镜盒、工作鞋、假脚印、丢在桌上的日记、池底的金制品。光列举证物至少也有十来项之多,若这些证物均是通过犯人详加策划、严密准备的话,那么其背后一定存在着几百上千个别具意义的小动作。因此若侦探像检查影片胶卷般,一格格地过滤犯人的行为,再怎么头脑清晰、计划周全的犯人,终将难逃法网。遗憾的是,人类的大脑毕竟无法进行这样细密的推理,无论是多细小而无意义的部分,我们也只能尽其所能地多加留意,才有机会侥幸撞见犯罪影片中关键的某一格。因此,我一向特别注意人自幼儿起便已不知反复过几亿回的反射性动作,例如走路时是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拧毛巾时是向左拧还是向右拧、穿衣服时是先穿右手还是左手等极其微
小的细节。因为这些乍看毫无意义的动作,难保不会成为犯罪搜查中起决定性的重要因素。
“再来,证明甲田清白的第三个证据,就是包着工作鞋与金烟灰缸手帕上的绑结。我从里面取出物品,并小心别让绑结松掉,再将留有绑结的手帕交给波多野警部保管。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证物。那么,上面绑了什么样的结呢?在我老家,那种结被称为‘立结’,绑结的两端与下半部成直角,从正上方看来像一个十字,小孩子常会打错。一般而言,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成年人会使用这种打结法,而且即使刻意学也不见得打得好。于是我立刻拜访甲田家,请他母亲提供一些甲田曾打过的结以供参考。幸好找到甲田自己打的账本边绳以及书房吊灯与天花板连接处的结,还有其他三四个看得出打结习惯的物品。这些毫无例外的都是普通的绑结。甲田不可能在作案时,故意打上不同的结以求顺利隐藏证物,而忘了处理手帕上更容易让自己暴露身份的姓名缩写。这对甲田而言又是一个十分有利的证据。”
赤井的话到此告一段落,弘一一句话也没回,或许是对赤井的观察细微感到佩服吧!而在一旁偷听的我们不知不觉沉重了起来,尤其是志摩子小姐,忽然呼吸急促,身体不住微微战栗。敏感的少女可能已察觉,残酷的真相即将大白。
八、THOU ART THE MAN
不久,又传来赤井哧哧的笑声。这令人不愉快的笑声不绝于耳,最后,他总算再次开口:
“接下来是第四个,而且是最有力的证据。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实在太可笑了,那个工作鞋啊,这里有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失误。水池里打捞出来的工作鞋鞋底与地面的脚印一致,这点毋庸置疑。毕竟就算沾到水,橡胶底也不会收缩,仍旧保持原状。我量了一下大小,大约是十文
左右,只不过……”
说到这里,赤井稍梢停顿,一副舍不得说下面的话的模样。
“只不过啊,”赤井好不容易按捺住差点
儿又要爆发的笑意道,“可笑的是,那双工作鞋对甲田而言根本太小,尺寸不合呀!当初为了绑结的问题前往甲田家时,我顺便问他母亲,甲田自去年冬天起就已换上十一文的鞋子。光这点便足以确定甲田无罪,不合脚的工作鞋绝不会成为不利证据,何苦将它缠上重物沉入水池?
“这荒谬的事实,警方和法院似乎还没注意到。或许是这失误太超乎想象又太过可笑吧!持续调查的话也许会有人察觉,又或者是还没有机会让嫌犯试穿工作鞋,以至于到目前为止都没人发现也说不定。
“甲田的母亲也提过,甲田虽不高,脚却很大,这就是失误的主因,推测起来,真正的犯人想必比甲田稍高,他深信比自己矮的甲田,鞋子不可能大一号,才犯下如此荒唐的错误。”
“够了,我没兴趣继续听你罗列证据。”弘一倏地吼了出来,极不耐烦的,“直接说结论吧,你认为犯人到底是谁?”
“真正的犯人,就是你自己。”赤井态度冷静,仿佛正以食指指着对方。
“啊哈哈……我可不会被你吓到。别开玩笑了,这世界上有哪个笨蛋胆敢将父亲珍贵的纪念品丢进水池里,还对着自己开枪啊,别想唬我。”弘一立刻出声否认,语气稍微有些慌乱。
“犯人,就是你。”赤井以相同的声调音量重复了一次。
“你是认真的吗?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还有,动机呢?”
“动机非常明显。借用你的说法,这只是极其简单的算术问题,二减一等于一。两人当中,若甲田不是犯人,你当然就是犯人。先摸摸你背后腰带上的结吧,那是两端翘起的立结啊。你从小一直以错误的方法打结,长大后自然改不过来。一向聪明的你,在这件事上却意外显得笨拙。我原猜想,腰带的结是在背后打的,可能与平常打的结有所不同,因此刚才特地请你打一次。请看,果然是错误的十字结法,这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赤井先生严肃地说道,给人一种威严感。
“但为什么我必须开枪射自己?我可是个胆小又好面子的人。仅为了陷害甲田,我没必要愚蠢到忍受枪击之痛,让自己一辈子成为残废吧?真要这么做,我会采取其他更好的办法。”
弘一语带自信。没错,不管他多憎恨甲田,为陷害他而蒙受危及生命的重伤,实在太不值得。被害者亦是加害者,如此荒谬的事怎么可能发生?赤井的推理应该有什么重大失误吧!
“对,重要的就是这点。这起犯罪中隐藏着一个重大的陷阱。这件案子中每个人都中了催眠术,落入一种惯性思维中,这导致了根本性错误的发生,亦即‘被害者不可能同时是加害者’的想法。而认定这起犯罪仅是要陷害甲田也是个致命的盲点,陷害甲田的结果,在整个计划中不过是个轻如鸿毛的副产品罢了。”
赤井缓慢且有礼地说道。
“这实在是一起精心策划的完美犯罪,但整个案子的构思,与其说是恶徒智慧的结果,毋宁说是小说家的空想。你因为构思出被害者、犯人与侦探为同一人的一人三角诡计而志得意满。偷走眼镜盒并丢弃在现场的是你,将金制品抛入水池、割下窗户、伪造脚印的,当然也都是你。预先做好这些准备,利用甲田在志摩子的书房偷看日记的时机(他偷看日记的举动,约莫也是你给予暗示的缘故吧),为了不让硝烟沾到身上,你将手举高,射击距离双手最远的脚踝。你早预测到甲田听见枪声后,会立即飞奔而
99lib?至,同时,你也料想到偷看爱人日记的可耻行为,会令他表现出暧昧不明的态度,一旦遭受怀疑便难以坦言说清楚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开枪之后,你忍着伤口的痛楚,将最后的证物——手枪——抛向窗外的水池。你倒下的位置与窗户、水池自成一直线也是证据之一,这点由波多野绘制的平面图中可清楚看出。接着,等一切准备就绪后,你失去意识倒下。或者,说你佯装失去意识应该更贴近事实吧!脚踝的伤势必定不轻,但也用不着担心会有生命危险,刚好是能达到你目的的最佳伤势啊!”
“啊哈哈,原来如此,确实是合情合理的解释。”也许是错觉,弘一的笑声透露些许激动,“可是,为达到目的而成为一辈子的瘸子,未免太得不偿失了吧。不管证据多充分,单凭这一点我仍会获得无罪释放。”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不也曾说,陷害甲田不过是你的目的之一,其实你的主要目的并非如此。你自认是胆小鬼,没错,正是如此。你之所以下定决心射伤自己,就是太过胆小的缘故。唉,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吗?干脆我就说出来吧,你是重度军队恐惧症患者
。你早就通过征兵体检,年底即将入营,这才会想尽办法逃过兵役。我打听出学生时代你曾故意戴上近视眼镜,处心积虑地做出伤害视力的举动。而从你的小说里,亦看得出你潜意识中对从军的恐慌。尤其你又是军人子弟,暗中耍小手段反而容易被识破。因此你排除伤害内脏、切断手指等常见手段,选择最极端的方法,且还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咦,你怎么了?请振作一点儿,我的话还没完呢!
99lib?
“我以为你昏倒了,吓我一跳,请打起精神啊!我没打算向警方报案,只是想确定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罢了。但我想你也不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吧?况且,你已遭受对你而言最严厉的惩罚。在这座沙丘背后,藏着你最不愿意让她知道真相的女性,相信她已清楚了解了事件的始末。
“那么,我告辞了。我想,此刻你最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思考。不过,在道别之前,请容我报上本名。我嘛,就是你一向轻蔑的那个明智小五郎。我受令尊的请托,化名出入府上调查陆军某个秘密失窃案件。你常说明智小五郎只重视理论,如今你应该很清楚,我的理论至少比小说家的空想更切合实际吧,再见了!”
就这样,赤井踏着沙滩悠闲地渐行渐远,他远去的脚步声,一阵阵传入因惊讶与迷惑而心神恍惚的我的耳中。
(《何者》发表于一九二九年)
第一章
“啊,救命啊!”伴随着一句尖锐的求救声,传来“哐啷”一声巨响。由声音判断,应该是玻璃被打碎的声响。丈夫立即奔向声音来源处,推开妻子房间的纸门,只见妻子美弥子倒在地上,全身都被鲜血染成绯红色。
“美弥子的左臂接近肩膀处有一道裂开的伤口,大量鲜血汩汩而出。幸亏没伤到动脉,因此鲜血还不至于如涌泉般喷出,但出血的状况仍旧十分严重。丈夫连忙找来附近的医生急救,并打电话至警署。而后,前来搜查的正是木下和我,我们首先向丈夫询问事情经过。
“歹徒似乎是跨窗而入,以小刀刺伤背对窗户的美弥子后逃跑的。逃走时不小心撞上玻璃窗,致使玻璃掉落到地面而摔碎。
“窗外是约一间宽的狭长空地,再过去就是一道以横排的水泥板并排而成的围墙。墙外是往田町
路,平时往来的人不多。我们借助手电筒的强光,仔细排查水泥墙内外是否有遗留的鞋印,没有什么收获,也没有发现可当做证据的物品。
“丈夫本名为佐藤寅雄,是个年仅三十五岁的战后暴发户
,会说一点儿英语,所以跟美军关系不错。他通过各种渠道囤积许多商品,从中赚取了一大笔钱。那时候他已不再过问生意上的事,而是成天到处游逛。他相当有生意头脑,暗地里经营地下钱庄,资产由此更加迅速地累积起来。妻子美弥子人生经历之丰富与丈夫不分伯仲,她现年二十七岁,是个出生于新澙的美女,曾在酒家上班,俗语中的‘水性杨花’就是指她这样的女人,男女关系非常复杂。与佐藤结婚前,曾遭一个男人死命纠缠,此外另一名男子也有嫌疑。佐藤笃定地认为,犯人必定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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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警察这行也有五年了,从未见过如此有魅力的女人。佐藤当初就是被美弥子迷得神魂颠倒,才把美弥子从当时同居的男人身边强行夺走并结婚的。这名同居人叫关根五郎,本业是厨师,说得更详细一点儿,他是个有点儿年纪的法国料理名厨。当年,佐藤便是靠金钱的力量拆散这对恋人的。
“另一名嫌犯则是一个名为青木茂的不良青年。美弥子与这名青年曾交往过一段时间,青木十分迷恋她。结婚之后,美弥子试着远离青木,青木却纠缠更甚,不甘心与美弥子就此结束。不良分子青木经常死皮赖脸地到佐藤家,扬言要见美弥子,甚或出言恫吓,美弥子深受其扰。
“青木外表看着像贵族少爷,俊朗的长相与生俱来,骨子里却是个十足的坏坯子。他加入一个叫‘中川一家’的帮派,这个帮派曾与警察起过冲突。遭美弥子抛弃后,最近更变本加厉,时不时寄来恐吓信。美弥子时时受到恐吓,总担心自己可能会被杀害。
“佐藤说,除了这两人外,没有其他可..疑分子,他确信犯人便是其中之一。美弥子的后背遭人刺伤,慌乱之际没看见歹徒的脸,回头时对方早已破窗而逃,消失在黑暗中,连其衣着打扮也没来得及看清。但美弥子也断定歹徒在两人之中。所以,接下来我得去找这两人讯问……对了,问话之前发生了一件事。老师,您常教诲我‘凡与现场不协调的怪异事物,无论看起来多么无关紧要,都必须牢牢记下’,此事便与老师的话有关。
“医生到达现场为美弥子急救后,先让美弥子在另一个房间休息,佐藤则在案发房间里寻找着什么似的。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在寻找凶器。刺伤美弥子的凶器并非一般的小刀,而是双刃的匕首。只是他找遍整个房间,就是没看到任何蛛丝马迹。
“于是我对佐藤说,若不在房间,肯定是犯人带走了,用不着这么费心地找。岂料丈夫竟回答‘不,搞不好是美弥子在演戏。这女人很歇斯底里,没人料想得到她会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
99lib?事’,因此他才会如此慎重地仔细搜查。
“然而,翻遍房里的壁橱、衣柜后,连一把剪刀、一根针也没瞧见。当然庭院里也没有任何发现,佐藤总算相信这起案件是外来者所为。”
“真有趣,不知这意味着什么。”躺在安乐椅上听我说明的明智小五郎,用手指撩了撩蓬乱的头发,做出这样的回答。
这位名侦
藏书网探已年过五十,但外表与过去相比,并无太大的差别。除了脸颊较为消瘦,原本细长的四肢显得更匀称外,形貌特征并未随年龄而有明显的改变,眼前的他,依旧是满头蓬发。
第二章
表面上虽看不出来,但明智小五郎其实十分讲究打扮。他的脸庞总是修整得干干净净,随性穿搭的衣服也都是散发独特品味的订制精品,而不变的蓬头乱发,乱中有序,亦是他精心打理的结果。
这里是明智的客厅。“麦町公寓”
位于麦町采女町
,是目前东京唯一的西式公寓。刚建造落成不久,明智即租下二楼其中一间作为事务所兼住宅。这栋三层楼的公寓外观像帝国大饭店,明智承租的部分除了格局颇大的客厅、书房、寝室之外,还有带浴缸的盥洗室与简易厨房。饭厅改建为书房,客人来访时,明智总是选择到附近的餐厅用餐。
?
明智夫人患有肺病,长期在高原疗养所
休养,因此明智过着近乎单身的生活,而为他打理生活琐事与三餐的是一名为小林芳雄的少年。在这处宽敞的事务所里,只住着他们两人。虽说是打理三餐,其实也只是到附近餐厅买食物带回来,或者帮忙烤面包、泡茶而已,都是一些年轻人能轻松处理的琐碎杂事。
..
客厅里坐在明智对面的,是港区S署鉴别科的巡查部长庄司专太郎。一年多前,两人在署长的介绍下认识,从此他便经常出入明智的住所,每每遇上难以处理的案件时,即前来请教明智。
“既然夫妇俩都坚持歹徒是厨师关根或不良分子青木,我索性直接试探这两名男子。遗憾的是,两人都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唯一确定的是他们当时都不在家。随后,我到两人各自的住处附近查访,也没人见到他们。而且,两人态度都十分顽强,即使受到我的威胁恐吓也不为所动,对任何事皆三缄其口。”
“那你的直觉如何?”
“我认为青木十分可疑。厨师关根已年近五十,虽然没有老婆,但上有老母,且邻居一直夸赞他的人品,说他很孝顺;青木则是随处漂泊的浪子,结交了许多损友,全是些杀人如麻的家伙。试探的结果,青木的确相当憎恨美弥子。过去对她异常迷恋,如今遭到这般狠心的对待,自然由爱生恨,忍无可忍。从口气听来,他真打算杀害她。可能这次下手偏了,加上美弥子奋力大声求救,以至于他心生恐惧而逃走吧。我想,若是关根,应该不会轻易搞砸。”
“这两人都住在哪里?”
“非常近,都是公寓。关根住坂下町
,青木则是菊井町。关根的住所离佐藤家约三町远,青木则约五町远。”
“找出凶器,进一步调查确认关根与青木当晚的行动,这些无须赘言,都是一般必要的搜查程序。另外,有件事情想特别请你协助。”明智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缕笑意,简直像恶作剧的孩子般狡黠。庄司巡查部长对这眼神十分熟悉。这种志得意满的神色,只有在明智已看出只有他觉察到的、令人意外的着眼点时才会出现。“犯人逃跑时,窗户的玻璃碎在庭院里,那些碎片后来怎么处理?”
“被佐藤家的帮佣婆婆收
..起来了。”
“或许已经丢弃了,如果那些碎片还留着,应该能当做某种证据吧!你去问问看,找到后按玻璃窗上残留的碎玻璃片框架,试着把它们拼成完整的一块。”
明智的眼睛依旧带笑,庄司只能报以明智同样的笑容。他自认明白明智的意图,其实什么也摸不透。
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庄司巡查部长再度造访明智。
“您听说了吧?事情越来越糟了,佐藤寅雄惨遭杀害!凶手是厨师关根。由于罪证确凿,当场将他逮捕到案,目前警视厅正详细调查中。我刚才也参加了专案会议,一结束马上赶到这里。”
?“刚刚在广播中听到消息了,但详细情况我完全不清楚,麻烦你告诉我要点吧!”
“昨晚案发时,我正好在现场。晚上九点过后,警署打电话到我的住处,说佐藤有事想立刻见我,请我马上过去。我想,或许能得到什么秘密情报,于是迅速赶往佐藤家。
“佐藤与美弥子在客厅里等候。美弥子两三天前已拆线,这几天也曾外出,两人都穿着夏季轻便和服。佐藤一见到我,立刻气愤地说‘我在傍晚送来的邮件中发现这封信’,接着从一沓廉价信封中取出一张写在粗纸上的信件,内容诡异。
“上面写着在六月二十五日 665a." >晚上(也就是昨晚)将会发生令人震惊的事,请佐藤和美弥子拭目以待。内容以铅笔写成,笔迹十分拙劣,应该是用左手写的。信封上的也是用铅笔写的,上面没有寄信者的署名。
“我问他心中是否有任何怀疑或想法,佐藤一味坚持,就算笔迹刻意掩饰过,也必定是关根或青木其中一人的恶作剧。此外,这两人竟然还厚着脸皮来探望美弥子。假如犯人真是二人之一,只能说对方相当有胆量,绝非简单的对手。”
第三章
“就在我们讨论这些事情时,又过了三十分钟,十点已>.过。美弥子提议:‘书房里有威士忌,去拿来招待客人。’于是佐藤走到侧廊尽头的西式书房取酒。等了好一会儿,都未见佐藤回到客厅,美弥子说着‘一定是忘记收到哪儿了,我去看看’,便离席到书房去了。
“当时我坐在客厅的那一侧位置,能瞥见书房的门,只要稍微侧一下身体就可以。我所在的和式客厅与书房之间有道侧廊,而我所坐的位置距书房约有五间距离,我呆呆地望着门口,静候两人回来,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发生那种惨剧。
“猛然间,我听见书房传来‘啊!来人啊……’的喊叫声。由于书房的门是关着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一听到呼救声,我立刻察觉不对劲,迅速奔往书房,打开门,只见房里一片黑暗,‘开关在哪儿?’我开口询问,但没人回答。我只好四处摸索墙壁,随后找到开关,赶紧开灯。
“电灯亮起的刹那,99lib?映入眼帘的是倒在正对门的窗户旁的佐藤,胸前的浴衣染成一片腥红。美弥子也浑身是血,她紧紧抱着丈夫,一见到我,即单手指向窗户,嘴巴不住战抖,似乎想说什么,看来是过度震惊而无法冷静表达吧!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上推式的窗户已推开,凶手想必是从这里逃跑的,我马上跳出窗外追拿凶手。庭院不大,也没有能够容下一人藏匿的杂草。五六间远处,便是那道白色的水泥板围墙。凶手想必是翻过围墙逃离现场,目光所及之处已见不到半个人影。
“过了一会儿,我从窗户直接回到书房。在我冲出去追人时,帮佣的老婆婆与女佣们协助照顾美弥子。幸好美弥子躲过一劫,浴衣上的斑斑血迹是抱着佐藤时沾上的。我赶紧检查佐藤的身体,胸前有道很深的伤口,脉搏已然停止跳动。我迅速跑向电话室通知署里的值班员警。
“不久,署长带了五六名署员过来,他们拿着手电筒仔细搜查庭院后,发现窗户到墙壁间留下好几只犯人的鞋印,而且非常明显。
“今早,署里的警员分别前往关根、青木的公寓,向两人借出鞋子比对,现?场脚印与关根的鞋子完全一致。而关根在案发当时正好外出,没有不在场证明。因此警员立即逮捕他,带往警视厅。”
“但关根不愿坦承罪行,是吧?”
“对,他坚决否认。他说自己对佐藤与美弥子的确怀恨
藏书网在心,也曾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在佐藤住宅附近闲晃。不过,他坚称自己绝对什么也没做,更未翻墙而入,犯人肯定是别人,真正的犯人偷走他的鞋子制造假鞋印等……总之他矢口否认是他作的案,而且非常坚持。”
“嗯……鞋印的确有可能是伪造的,这一点确实必须纳入考量。”
“可是关根有强烈的动机,加上又没有不在场证明。”
“青木呢,有不在场证明吗?”
“关于这点,我已做过调查,青木当时也是外出,同样没有不在场证明。”
“也就是说,青木穿着关根的鞋子,翻墙而入后杀人的
99lib?
可能性亦存在喽?”
“不,这点我调查过。关根只有一双鞋子,命案发生当时,他就是穿这双鞋外出,同一时间内,青木不可能穿着他的鞋子行凶。”
“这么说来,关根宣称的,真凶偷穿他的鞋子作案,便不可能成立了,是吗?”
明智的眼睛里闪过一缕意味深远的微笑。他凝视着天花板,拿出香烟,吞云吐雾了起来。未久,明智突然提起另一件事:
“你搜集美弥子被刺伤时的玻璃碎片了吗?”
“搜集到了。帮佣的婆婆全收起来,并特地用报纸包好放在垃圾桶旁。我将残留在窗户上的玻璃拔下,试着与散落的玻璃碎片拼凑起来,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其中的三片碎玻璃,与我事先拔下的玻璃完全咬合,拼出来一块完整的玻璃后,却还有剩余的碎片。我问过婆婆,之前是否有别的玻璃打破过,当时忘了捡拾碎片留到这次一并收拾。然而,婆婆回答绝无此事,她每天都会打扫庭院,不可能会没发现。”
“多出来的玻璃是什么形状?”
“都是小碎片,试着拼起来后,为细长不规则的三角形。”
“玻璃材质呢?”
“看起来与案发现场的玻璃材质一样。”
明智听到这里,再次陷入沉思。由于他不断抽烟又把吸进去的烟轻轻吐出,蒙蒙白烟仿佛云雾,缭绕在他周围。
第四章
明智小五郎与庄司巡查部长的讨论持续着。
“佐藤伤口的形状看起来与美弥子手臂上的十分相似,是吧?”
“是的,都是被双刃匕首割伤的。”
“那把匕首还是没找到?”
“嗯,不知关根将凶器藏到哪儿,在他的公寓里怎么也找不到。”
“搜查过书房吗?”
“是的,但书房里也没找到凶器。”
“能不能描述一下书房里的家具以及摆放的风格?麻烦一样一样仔细回想。”
“有一张大桌、一张皮革沙发、两张扶手椅、装饰着西洋陶土人偶的柜子,大型书柜,窗边还有座架子,上面放着巨型玻璃金鱼缸。据说佐藤非常喜欢鱼,书房里一定要摆鱼缸。”
“金鱼缸的形状、大小呢?”
“那是直径一尺五寸左右的圆形玻璃鱼缸,上面没有盖子,敞着,外表普通,不过体积非常庞大。”
“你仔细观察过鱼缸内部吗?”
“不,没特别确认……因为是透明的玻璃缸,看起来不像暗藏凶器的地方。”
此时,明智将右手举到头上,手指张开像梳子般撩拨起蓬乱的头发来。庄司很清楚明智这特有的习惯动作意味着什么,顿时猛瞅着明智。
“难道那金鱼缸有什么特别之处,暗藏着什么玄机吗?”
“偶尔,我会让自己暂时化身为空想家,此刻我正思考着一 4ef6." >件匪夷所思的事……但也不是完全没凭没据。”
明智上半身前倾,靠向庄司,仿佛要透露什么重大秘密似的。
“庄司,事实上,上次听完你的转述后,我暗中请小林出
外跟踪、打听。佐藤寅雄在娶美弥子以前曾结过婚,前妻因病去世,两人之间没有孩子。你也知道,佐藤的财力雄厚。你之前说青木曾来探望美弥子,小林从青木一离开佐藤家立刻跟踪他。小林先躲在暗处观察,看到美弥子亲自送青木出门,两人不时小声交谈,像一对情侣。”
庄司等着明智说下去,明智却沉默下来。庄司满脸疑惑,最后终于按捺不住:“请问,这与鱼缸有什么关系?”
“庄司,假如我的推论没错,这其实是起令人发指的谋杀案啊!欧美侦探小说家经常有类似于
此的想象,现实世界里却从未发生过这种案例。”
“我不懂,请您再说得具体些!”
“那么,你先想一下鞋印的问题吧,若真是伪造,就没必要在事发当时才假造,可及早准备。也就是说,只要青木想动手,绝对办得到。他只要找机会到关根公寓偷出鞋子,再潜进佐藤家留下鞋印,最后将鞋子放回关根公寓。关根的公寓与佐藤家仅相隔三町,完成任务不需要多长时间。即使被发现,偷鞋子根本算不上什么重罪,不必担忧。由此更进一步推测,留下假鞋印的人不见得是青木,也可能是别人所为。”
庄司巡查部长依然无法理解明智话里的意思,一脸疑惑地看着明智。
“你陷入意识的盲点了。”明智满脸微笑,眼神流露出笑意,意味深长地看着庄司。他将右手烟斗上的烟灰倒入烟灰缸,顺手拿起随意丢在桌子上的铅笔在白纸上画起来
藏书网。
“我出个有趣的几何题
吧,看,就是这个。
“听仔细,O是圆心,OA是半径。以OA上的B点做垂直线与圆周相交的点为C,由O画出与BC线段等长的垂直线段OD,OBCD成长方形。已知AB长三厘米,BD长七厘米,请问圆的直径是多长?三十秒内立刻回答出来。”
庄司巡查部长一下子就慌了。以前虽曾在中学时期学过几何,如今几乎都忘得一干二净。直径是半径的两倍,因此只要求出OA的长度即可,已知AB长三厘米,只要求得OB长便能解出。另一条已知线段BD为七厘米,以BD为底边的三角形或许可以利用。嗯……斜边为七厘米的直角三角形OBD的一边为……
“你这样不行,?早超过三十秒了。就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才会掉入陷阱。你大概是被AB的三厘米误导了吧,如果你的思考从这一点出发,那你的思维就走进一个死胡同了。
“要解这道题目一点儿也不难。看清楚了,由O到C画一条线。懂了吧?长方形的对角线等长……哈哈哈,半径就是七厘米啊,所以直径等于十四厘米。”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的几何游戏。”庄司佩服地看着图(见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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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
“庄司,你这回便跟执著于AB线段一样,掉进犯人..所设的陷阱里。狡猾的犯人总是会准备好AB线段,诱使负责搜查的警员上当。你仔细想想,这次案件的AB线段是什么?”
第五章
庄司巡查部长第三次拜访明智的住处,距计算圆形直径的那天,已过了三天了。
“老师,果然如您所说,美弥子坦白了。她觊觎佐藤的财产,打算继承后跟青木在一起。实际上是美弥子爱上青木,为了让佐藤撤销戒心,平时她装出一副受青木威胁的样子。”
明智脸色凝重,惯常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十分忧郁。
“老师您说的AB线段是美弥子伤害自己的手臂,伪装成被害音的障眼法吧?恐怕没人会想到被害者竟是犯人啊。
“正如老师所推测的,凶器果然就是细长的三角形玻璃碎片。美弥子用玻璃割伤手臂,将玻璃上的血迹擦干净后抛向庭院。接着将玻璃窗上的玻璃打碎,让其掉落庭院,使得凶器碎片混在玻璃残骸中消失无踪。她一定没想到,竟有警察会搜集这些碎片并拼凑加以复原吧!
“佐藤也是个不容小觑的男子,他或许早已看穿美弥子的心,那天晚上才会拼命寻找凶器。即便从未料到自己会惨遭杀害,至少他已觉得美弥子十分可疑。
“佐藤命案的凶器也是玻璃。可能是担心玻璃碎屑掉进伤口吧,杀害佐藤时,使用的是较厚、形状类似短刀的长三角形玻璃。她等佐藤全身都松懈后,才用力将玻璃刺进胸口,确认他死亡后拔出拭净血迹并将其放入鱼缸。要确实执行这些步骤,时间上根本绰绰有余,当美弥子大声求救时,所有行动都已完成,佐藤被杀时也许曾发声呼救,可惜书房距离我.所在的客厅有点儿远,加上房门相当厚实,因而错失良机。
“玻璃凶器竟藏在鱼缸里,这是何其完美的诡计啊!鱼缸底部放着一片玻璃,不仔细看绝对不会发现,而警方搜索命案现场时,轻易就会忽略透明的鱼缸;即使看见鱼缸里的玻璃碎片,大概任谁也想不到那竟会是匕首的替代品吧!老师您马上注意到这点,只能说您这空想家实在太神乎其技了。
“在庭院里印上假鞋印的也是美弥子。伤口拆线的第二..天,她以养伤期间一直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为由出门。她首先前往关根的公寓偷走鞋子,并用布巾包裹,再回到自家庭院,在几个关键地方印上脚印,然后又悄悄送回关根的公寓,美弥子很清楚关根一向晚起,因此趁他还在睡梦中时完成这些准备工作。她曾跟关根同居,对他的生活作息了如指掌。
“至于那封恐吓信,美弥子也坦承是用左手写成,亲自投进邮筒的。这封恐吓信主要是想引我前往现场,我真是让人看轻了。用玻璃凶器杀人的诡计,若缺少目击证人,恐怕很难将美弥子绳之以法。
“之后,我找来青木盘问,了解两人之间并无共犯关系。美弥子不让情人青木知情,从计划到执行,仅凭一己之力,实在是个非常有气魄的女人。美弥子憎恶贫穷,因为贫穷曾使她吃尽苦头,也害得她只能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因此无论如何她都想摆脱贫穷的枷锁。此时,大财主佐藤出现了,为了钱,她爽快答应了他的求婚。由于她曾向关根借贷,无计可施的她才会百般不愿地跟他同居,关根凡事诉诸武力,美弥子甚至遭到残忍虐待。等佐藤为她清偿债务后才好不容 6613." >易得救,即使如此,她心中一直存着向关根复仇的念头。bbr>
“美弥子婚前就对青木颇有好感,婚后甚至瞒着佐藤继续与他交往,两人感情逐渐增温,最后演变成再也不想跟佐藤在一起。然则一旦离婚,生活又会再次陷入困顿,她怎么也不愿再走回头路。于是,她无视于道德,一心认为只要能得到佐藤的财产,与心爱的青木相守在一起,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出于这种自私的想法,她策划出利用玻璃碎片这种极为少见的杀人方法,唉,女人真可怕!”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虽然我的想象总让人觉得太过异想天开,但世上竟然真有人构思得出如此天马行空的诡计,甚而加以实践!”
明智双手交抱胸前,表情凝重,连一向热爱的香烟也被冷落至一旁。
“所以说,老师真是了不起啊。不可思议的犯罪,唯有不可思议的侦探才能识破。”
“也难怪你会这么认为。实际上即便我这侦探再神通广大,仅凭你的话为线索,也无法获知真相。不如让我为你揭开魔术的神秘面纱吧!事实上,我曾请小林打听美弥子的过去,分别向曾与美弥子往来密切、如今却反目成仇的两个女人详细盘问过,才明白了美弥子刚烈的性格。我会注意到金鱼缸,也是从小林探得的情报里获得的启示。可惜当时为时已晚,单靠我的力量是无法在命案发生前找出真相的。我顶多只能在事情发生后,让残酷、令人震惊的行凶手段现形罢了。”
明智说完,随即陷入沉默。庄司巡查部长从未见过明智如此消沉阴郁的神情。
(《凶器》发表于一九五四年)
第一章
为了拜访股野重郎,剧作家北村克彦来到他家门口。
正东方的天空,高挂着一轮巨大的血红月亮,犹如鬼魅般照射在工厂建筑物的黑影上方。他的脚步移动,月亮也随之飘移,仿佛在跟踪自己。如今回想起来,克彦觉得当时的那轮巨大红月犹如那起不幸事件的前兆,让人永远难以忘怀。
那是二月的某个寒冷夜晚。虽然刚过七点,整个市町犹如陷入深眠般寂静,除了他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沿着道路有一条大排水沟,对岸工厂的围墙蜿蜒延伸。又大又摄人的红月随着他的脚步,滑过工厂上方高耸的烟囱,缓缓朝前滑行。
水沟的这边是宁静的住宅区水泥墙与树篱。其间,一座被低矮水泥墙包围的双层木结构洋房正是他要去的股野家。石门柱上两盏圆形的玻璃灯散发出昏黄的光。从大门到门廊有十米左右。正对面的二楼窗户正亮着灯,那是股野的书房。虽然拉着鹅黄色窗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克彦脑海中浮现出窗帘另一头股野的身影——粗框玳瑁眼镜、贝雷帽、褐色夹克,脸上的表情总是尖酸刻薄的。克彦一想到他,心里顿时泛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甚至想干脆就此回头。
(今天的会面,恐怕会演变成一场激烈的冲突吧!)
股野重郎仗着前男爵的头衔放高利贷。战争结束时,他几乎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所幸手头上持有的土地与股票价格涨了不少,他以此换得一笔巨额现款。靠着这笔本金,做起放高利贷的黑心事业,他每天的生活都是游戏人间的。与一般的没落贵族不同,股野有一颗与生俱来的生意头脑,借着与日东电影公司老板熟识之便,将其势力渗透到电影界。他是个高级电影流氓,到处打听电影业界的丑闻,并利用这些丑闻作为赚钱的有效手段。手段之卑鄙高超与其消瘦和贵族气息浓厚的苍白色脸孔完全不相符,而且若非确实掌握对方的把柄,绝不通融借贷。向他借贷的人数众多,股野不要求他们写下借据也不需担保品,而是仅牢牢捏住对方担心丑闻被公开的心理弱点,作为唯一的利器。不过,他也不敢把月利提高至五分以上,即使如此,他的资产仍得以呈几何级数顺利累积起来。>99lib?
北村克彦也曾向股野借过贷,不过在半年前就连本带利都还清了。然而此刻,他不愿与股野见面的原因并非在此。
股野重郎的老婆夕空明美原是名歌剧女星。日东电影公司注意到她因反串扮演男性而迅速走红的事迹,于是将她挖过来,可惜她主演的每一部电影,其票房均以不佳收场。就在她沉寂多时,开始重新思考未来的人生规划时,突然受到股野的青睐,于是同他结婚。不过,当时她是被前男爵的头衔与财产冲昏了头脑才点头答应的。而夕空明美与剧作家克彦自日东电影时代便已相识,就算三年前她与股野结了婚,彼此仍保持往来。只是在半年前,一次偶然的机缘下,两人突然被对方吸引,双双陷入爱情的旋涡。现在经常瞒着股野幽会。
严谨精明的股野不可能没发现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只不过不知为何,他故意佯装不知情。虽然偶尔会说些刺耳的挖苦话语,却从未直截了当质问过克彦,对他的老婆明美也是如此。
(但这种微妙的平衡今晚即将宣告破裂。他说有事与我商量,请我务必于约定的时间前往,或许是想当面指责我和明美吧!)
虽说是共进晚餐,但一想到三个人届时必须坐在同一张餐桌前,克彦就忍无可忍。于是,克彦便在出发前先行用餐。最好到时能想办法请明美先离席,他只想与股野私下谈判。
看到二楼的窗户,克彦心底升起一股想逃避的念头。事后回想起来,要是当时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也许那件事就不会发生了吧!但是克彦却觉得,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再这样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之先和股野谈判,到时再随机应变。于是,站在昏暗的门廊前,克彦下定决心,伸手摁下电铃。
前来应门的并非平时那位女佣,而是明美,她穿着华丽的格子花纹裙,上身配一件鲜艳亮丽的青色毛衣,衬托出她娇小纤细的身材,使得三十岁的她看起来仿佛年轻了三四岁般。她的上唇微微翘起,轻展露齿绽放出一个充满魅力的微笑,与此相反,她的眼神却充满了不安。
“大姐怎么回事?”
“知道你要来,但不会用餐,所以傍晚时就让她先回去了。今天晚上家里只有我们夫妇两个人。”
“他在二楼、总算要摊牌啦?”
“不知道——不过干脆一次说清楚也好,顺便把事情做个了断。”
“嗯,我也这么想!”
走进??t>狭长的客厅,抬头看到股野就站在楼梯上俯视着两人。
“嗨,我来晚了!”
“我等你很久了。快,上来吧!”
二楼书房里的暖炉烧得正旺,那是煤炭式暖炉,上面的烟囱直通屋顶。怕冷的股野曾说,没这具暖炉他活不过冬天。
墙上一侧装着一个嵌入式的小型保险箱、英式风格的古董装饰柜;另一侧角落则摆着一张约一个榻榻米大小的办公桌,书房正中央摆放着待客用的圆桌、沙发、扶手椅,每件都是颇有名气的古董,这些家具都是那些付不起利息而抵押在此的抵押品。
克彦将大衣放在入口处的沙发上,然后来到椅子旁坐下,股野从装饰柜中取出威士忌与酒杯放在圆桌上。他竟拿出黑标Johnnie Walker来招待我,这与他向来一毛不拔的个性极不相称,这瓶酒想必也是抵押品。
股野把酒倒进两只酒杯里,克彦才喝了一口,股野已“咕噜”全吞下喉,紧接着倒出第二杯。
“我干脆开门见山好了,你应该很清楚今天请你来的目的吧?”
股野与平时一样,戴着粗框玳瑁眼镜,身穿黑色长裤与褐色夹克,留着像诗人一样的长发,戴着一顶深蓝的贝雷帽,他在室内向来不脱帽。自从出入电影界后,他经常穿着这种掩饰其经营高利贷事业的时髦服装。虽然年届四十二,有时看起来甚至与只有三十五岁的克彦同年,有.时看着特别苍老,犹如超过五十岁的老人。不只年龄,他还总给人留下一种捉摸不透、不寒而栗的印象。
由于天生不爱长胡须,他的脸庞总是显得光滑细致。肤色苍白,眉毛纤细,眼睛细长,鼻子高挺,长相的确流露出贵族气息。但就算是贵族,也是阴沉狡猾的类型。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却一直苦于没有证据。在掌握证据以前,我宁愿选择沉默。前天总算让我搜集到确凿无疑的证据,就在你那窗帘间留着一厘米左右缝隙的公寓里。趁这机会告诫你,这种小地方最是必须小心谨慎的,因为单单一厘米,便能轻而易举窥视屋内所有的景象。我通过窗帘那个只有一厘米大小的缝隙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我不是那么没教养的人,不会立即冲进屋里捉奸在床。我咬紧牙根忍下,并打算在今天摊牌。”
他将第三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非常对不起,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处置。”克彦此时只能低头忏悔。
“不错,看来你已有所悔悟。那就这么办,我直接说出我的条件吧!首先,今后你必须与明美断绝一切往来,不得通信,更不得见面,这是第一个条件,懂了吗?第二,你必须赔偿我的精神损失,金额为五百万圆。我想你不可能一次拿出这么多现金,所以我退让一步,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取代一次性付款,只要每年交出一百万,连续五年付清即可。我相信就算一百万圆,此时的你应该也拿不出来,那就跟公司借吧!我想,凭你在公司的地位应该借得到。接下来,你只要全心全意投入工作,在生活上尽力避免无谓的浪费,这笔钱你绝不会付不出来。这可是最合乎你身份的赔偿金了。第一次的一百万希望你在一周以内准备好,明白吗?”
股野一鼓作气说完,他的薄唇扭曲着,上扬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冷酷的狞笑。
“等等!一百万圆我都筹不出来,更别说是五百万圆了,至少打个对折吧,实际上我连一半都没把握付得出来,要想存到甚至必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工作才有办法办得到,但是我会努力的,所以请你减少一半吧!”
“不行,我不接受讨价还价。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极为合理的赔偿金额。倘使你不愿支付,那就法院见吧!我一定会将你过去不可告人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世,让你在电影界再也待不下去。如果你真觉得这样的结果比较合算,那就这么办,但你不会愿意吧?既然不愿意,那就接受我开出的条件。”
股野一口气喝下第四杯威士忌,舔舔嘴唇,傲慢地回绝克彦的请求。
对克彦而言,问题不在钱,与明美断绝一切往来的条件,怎么想都无法忍受。他们彼此相爱,甚至愿意为对方牺牲性命,但是面对名正言顺的丈夫股野,克彦却无法开口要股野把明美让给他。社会上对婚外情的道德约束让他无法说出这样的话,这一点让他犹如感受到切肤之痛。霎时觉得能与之对抗的,只有“死亡”了。
“那么明美呢,你连明美也要报复吗?”
“这与你无关。她的话,我自会有对付的方式,而且我会做到自己气消了为止。”
“喂,你的条件我都接受,但求.你别报复她,罪在我不在她。”
“嘿嘿嘿,你说什么无聊话?你这种自我牺牲的爱情,岂不是更激起我的妒火?”
“那么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做?我爱明美,为此,我对你感到十分抱歉,真的,但我终究无法平息这股爱火。”
“哼哼,在我面前你也真敢说这种蠢话……好……不如,我直接说出第三个条件吧!那就是让我报复一下你的肉体!”说着,股野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天生苍白的面孔在醉酒之后更加铁青。在近乎泛蓝的脸上,只有双眼犹如火焰般,血红血红的。转眼之间,克彦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椅子上。他被股野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你干什么!”
克彦脑袋一片空白,直扑向对手。这次换股野被对方出其不意的举动震慑而略显狼狈,两人瞬间扭打到地上,互相抓住对方脸上一切能抓的部位,一开始是克彦占上风,但后来股野巧妙地转换了一下位置,他像钢筋般细瘦却强有力的手臂勒住克彦的脖子。那一刻,克彦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他觉得对方是真心想置他于死地。
“那么我干脆也杀了你!”
克彦像个被坏孩子欺负、双手拎着鞋子、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却仍奋力抵抗的孩子,使劲全身力气。不知不觉间他翻到上面,占了上风。他想掐住股野的喉咙,股野条件反射似的闪躲,脸一歪朝下方转去。
(笨蛋!趴卧正好让我使上劲勒你的脖子。)
骑上股野的后背,克彦巧妙地将右腕插入股野的喉咙下方,使劲将对方的颈子压向自己胸前,姿势就像在抱孩子。股野颈项比一般人细瘦,克彦觉得自己好像夹着一只鸡的脖子。
对方虽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挣扎,却已无力挣开克彦的手腕,惨白的脸瞬间变成紫色,并鼓胀了起来。
克彦似乎听到一声女性尖锐的惨叫,但他眼下根本没时间分心留意周遭。此时,克彦的右手仿佛钢铁般僵硬,缓缓地、缓缓地绞紧。“喀啦”,这是底下这个人喉结断裂的声音吗?
克彦几乎进入全然忘我的境界,但内心深处很清楚自己是有意识地杀人。他冷静地盘算着“一旦这家伙消失,形势就会好转”,然而究竟会如何好转,他还没有想清楚。只觉得一定会比现状好,绝对是这样。
对方一动也不动地卧倒在地,此时他的手已经可以松开。然而,即使感觉到对方的颈骨往下耷拉,犹如折断的鸡脖子,他依旧顽强地维持同样的姿势。
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如海啸般轰然作响。房间里的时光仿佛停滞,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弥漫开来。但他感觉到有一个人一直站在背后,就算没听见也没看见,仍感觉到有人从一开始就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背后。
他从没想过,只是转个头而已,竟如此困难,脖子的肌肉如同抽筋了一样僵硬,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往后转动了三厘米,终于看到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是明美。她惊讶得像眼珠都快从眼眶里迸出来一样,死死地盯着地上她丈夫的尸体。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因对某幅景象无法移开视线而瞠目注视的样子。
眼前的明美犹如丢了魂的蜡像,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直挺挺地倒下。
“明美!”克彦虽想大声呼叫她的名字,却无法成声,感觉有颗巨石堵在喉咙口,口中干燥异常。他也想抬手示意她过来,手却犹如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缠住股野脖子的手臂化成一块铁,全然无知觉!
他曾在戏剧里看过武士决斗,决斗结束后由于手指僵硬,无法自如地从刀柄上移开,必须逐一把手指掰开才行。此刻,他的情况应该就是这样。听说手脚麻痹的时候只要血液循环起来就能缓解症状,于是他先让肩膀放松下来,耸了耸肩,试着动了动手指,感觉血液一点一点循环到指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缠着股野脖子的手臂松开,虽然依旧麻木,至少双手已抽离对方的颈项。
他爬到圆桌旁,用发麻的手臂抓起刚才喝了一半的威士忌,举起,倒入迫不及待张开的大嘴中。舌头火辣辣的,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嘴里立刻生出少许唾液。
明美摇摇晃晃地走近克彦,嘴里似乎也发不出声音,看得出她也需要酒。克彦的身体逐渐灵活起来,他撑着圆桌站起来,一把抓起酒瓶,倒一些在酒杯里,拿到明美面前,金色的威士忌在他摇晃颤抖的手中不断溢出来,明美抖着接过,喝下一口。
“死了吧?”
“嗯,死了!”
两人好不容易才挤出沙哑的声音。
第二章
克彦深信股野的颈子已折断,因此没想过要做人工呼吸或其他抢救的任何措施。
整整十分钟,克彦静静躺在安乐椅上。绞刑台的幻像在他眼前忽远忽近,各种想法像走马灯似的回旋在他脑中。在这当中,如何安然逃脱眼前的困局,如何保护自己的念头逐渐鲜明膨胀了起来,并把其他想法都从大脑里驱逐得一干二净。
(此时此刻,我就是一台计算机,必须保持冷静、严谨。股野死了,这不是老天对我们天大的眷顾吗?明美可以从牢狱般的束缚中解放,成为自由之身;我能独占明美,而股野庞大的资产也将归明美所有。但我是杀人犯,如果就这样听天由命,总有一天我会被关进牢里。发生在争执中的过失杀人,也许不至于被判处死刑,不过我这一生肯定就完了。选择自首或逃亡,最终结果并没什么差别。或者,并非没有顺利.99lib.逃避刑责的方法,我不是经常思考这类问题的吗?)
克彦自从爱上明美,恨股野都已经恨到骨子里了,他在脑中已不知杀过股野多少回了。他设想过所有杀他的方式,以及逃避罪责的方法。这些方法在想象里是那么缜密、周全、一丝不苟,如今只要切实执行其中一项不就行了?
(现在要抢时间,我必须在十分钟之内完成所有的准备。)
他瞥了一眼手表,好险,表还是好的:七点四十五分。接下来他的目光游移到装饰柜上的时钟:七点四十七分。
明美趴在他身边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克彦来到她身边,扶起她的上半身,明美猛地抱住克彦的身子。两个人之间只有十厘米的空隙,望着彼此,看向对方的瞳孔深处,明美已然明了克彦的想法。两人的眼神泄露了对罪恶处理的共识的信息。
“明美,你一定要有钢铁般的坚定意志。我们联合来演一出戏,你我都必须化身为沉着老练的演员,你办得到吗?”
明美深深地点头,仿佛在表示“只要是为了你,任何事我都办得到”。
“今天晚上是明亮的月夜。从此刻起的三四十分钟之内,只要没有人经过前面的道路……哦哦,我竟如此冷静,居然还记得这件事情。明美,我记得巡警经过这里时大概都是八点之后吧,你不是跟我聊过这件事吗?”
“八点半左右,嗯,每天晚上都是。”明美一脸的不解。
克彦跑到窗户旁,透过鹅黄色窗帘的缝隙望向天空,天上一片云也没有。窗外挂着一轮满月,月光皎洁无瑕。
(这是何其幸运!明月、巡警、女佣不在家,为了遂行今晚的计划,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只要明美能演一出逼真的好戏就可以了。这点没有问题,明美的舞台剧经验丰富。且她习惯反串演出,气魄十足。而我则得忘记杀人这件事,把自己当成一名舞台导演。在这种危急的时刻,恐惧是最大的敌人。绝对不能感到恐惧,必须忘怀一切,只要把躺在那里的尸体当做人偶就可以了。)
克彦强迫自己控制住毛躁的情绪,集中意志力,让自己的情绪尽可能放松,保持思维的敏捷和严密性。
“明美,我们将得到幸福或是陷入不幸的深渊,将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成定局,而你我能否冷静面对则会影响这一切。尤其,发挥你的演技,这是绝对必要的。这是以性命做赌注的大戏,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没有问题的,只要你别感到恐惧就绝对没问题。这就跟站在舞台上的感觉一样,你必须忘记舞台下的一切,懂吗?”
“我一定办得到,只要你教我怎么做。”
虽然明美仍不住战栗,但她的话语中已蕴涵着强烈的意志,两人的心从未曾如此紧密地靠在一起。
克彦蹲在尸体旁,慎重地检查心跳。当然,一动也不动。其实就算不这么确认,活人与死人的差别只消一眼便能判别。股野脸色铁青,生命的活力已消失殆尽。
深蓝色的贝雷帽掉落在尸体旁,克彦将帽子拾起来。玳瑁的粗框眼镜在刚才的格斗过程中并未折断,仍然斜在发青的额头上。克彦轻轻拿起眼镜。
(但要脱下这件夹克,倒是一个大工程。)
“明美,家还有没有另一件颜色相同的夹克?”
“有。”
“在哪儿?”
“隔壁卧室的衣橱抽屉里。”
“好,把那件拿过来。不,慢着,还有其他东西,需要白手套,不能是皮革的,最好是军队里用的白手套,我想你家应该有吧?”
“有。都是股野在战争期间,干农活的时候买的,至今还有不少新的。在厨房的抽屉里。”
“好,工作手套也拿来。不止这些,还要两条够长、够坚韧的绳索,但这不能从太远的地方取来,隔壁卧室里有现成的吗?”
“不清楚……就算有也是在衣柜里。不过要坚韧的绳子……啊,股野雨衣的皮带可以吧?另一条……领带可以吗?”
“要更长、更有韧性的绳子。”
“这样啊……啊,有一条股野大衣专用的皮带。那条应该比领带长一倍,韧性很好。”
“好,就把这些东西拿过来。接着……嗯,对了,你家里应该有种草质的扫帚型西服刷对吧?我无意间看到过。那正好能派上用场,还在吗?”
“嗯,就挂在衣柜旁。”
“好,接下来你听好,绝对不能忘记,所有工具都要备齐。我再重复一次,工作手套、皮带两条、扫帚形西服刷、夹克,和这里的贝雷帽与眼镜。全部就这些吗?不,等等……对,还有领带。从衣柜中拿三条领带来,还要衣柜、书房与隔壁卧室的门、两个房间相通的门,共计四把钥匙。对了,也需要大门的钥匙。”
“手套、夹克、刷子、皮带两条、领带三条、钥匙五把,”明美掐指计算,“书房和隔壁卧室,以及两个房间之间相通的门钥匙是同一把。所以加上衣柜跟大门的钥匙,总共是三把。”
“没错,就是这样。啊,那三把钥匙通常放哪儿?”
“衣柜从未上锁,一直挂在衣柜把手上。大门与书房的钥匙,股野的口袋里各有一把,楼下我卧房的小柜子里也各有一把。”
“那就用股野口袋里的吧。我想办法拿出来,你负责备齐其他必需的工具。没时间了,快!”
明美此时已不再颤抖,完全变身为接受舞台导演指令的专业演员。她迅速奔向隔壁卧室,搜集所需物品。
克彦走到尸体旁,伸手翻找裤子两边的口袋,很快便找到两把钥匙。纵使尸体仍保有体温,他已经毫无战栗的感觉,在煤炭暖炉的作用下,书房里甚至有点儿热,即使再过三四十分钟,尸体仍能维持正常体温吧!
所需物品备齐之后,克彦将这些工具一一放在圆桌上仔细检查一遍,拿起西服刷与一只工作手套,做起令明美完全摸不着头绪的事。他将刷毛细分为几小束塞进手套,就这样做出了一只假手。
“懂了吧?我要你装扮成股野演独角戏。股野是长发,所以你的发型不用做太大的改变,只要将头发往后梳就可以了。接着,你戴上贝雷帽与眼镜。这么一来,鼻子以上的部位不就很像了?鼻子以下则用这只手套假手,紧紧遮住。我要你假装成被某人捂住嘴巴、无法发出声音的样子。你紧抓着用来掩饰你嘴巴的假手,尽量装成拼命想挣脱的样子就对了。”
这些画面都是克彦在想象杀人中经常思考并反复实践的步骤,因此对于各项细节,他可说是了如指掌。
“接下来,你将夹克直接套到毛衣上,裙子不用换了。而后,打开窗户,让外面的人看到你的上半身。佯装成一个戴工作手套的男子正从背后抱着你、想求救而拼命挣扎的你随之将上半身伸出窗外、使劲力气试图将歹徒的手掰开的景象,你大声呼救,因为被人抱住,所以只要装出沙哑的男声就可以了。书房的电灯先关掉,等我跟巡警来到门前时,你再开始演戏。若巡警没来,我也会随便找个路人一起过来。等待期间,你从窗帘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直到我出现再行动。接下来,发出两三次求救声后,你立刻伪装成被歹徒强行拉走的样子消失在黑暗中。书房的门到窗户之间至少有十间,月光再怎么明亮,路上行人也不可能看清楚书房内的情形,而我也会好好引导目击者的。放心,一定万无一失。明白了吗?”
明美在克彦兴奋莫名的表情与语气自信的游说后,对于他的计划,渐渐有了全盘的了解。
“我懂了。换句话说,你是要制造不在场证明。你要让证人亲眼目睹股野被杀时,你才正要进门,对吧?这个时候,巡警是目击者的不二人选。这么一来,虽然我在现场,但柔弱的女子什么也做不了……哎呀,那我应该会看到犯人,要是被问到犯人长什么模样……”
“就回答是蒙面歹徒。”
“用什么蒙面?衣着呢?”
“你就回答强盗身穿黑衣,其他细节则完全没注意到。蒙面不是只蒙住眼睛,而是脸部完全被遮住。就说强盗戴着一顶猎帽,前面还垂下一块黑纱。当然,歹徒戴着白手套,也没留下任何指纹。”
“我知道了。其他就靠我临场发挥了吗?但是,万一我被怀疑是凶手怎么办?只靠是柔弱女子帮不上忙的说法,不会有问题吗?”
“放心,所以才需要绳子、领带与钥匙。时间紧迫,我只说一次,你要牢记在心。等一下我会出去,你立刻将书房的门上锁。等会儿在窗口的戏演完之后,你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以下步骤:将刷毛自手套中取出,手套要确实凑成一对,丢进隔壁衣柜的抽屉,等风波平息再偷偷放回厨房抽屉,刷子挂回到原来的钉子上,夹克也收进衣柜原来的位置。再有,你把这些领带与绳子拿到隔壁卧室,从里面上锁,卧室到走廊的门也上锁。这么一来,要进入卧室便得破坏其中一道门,这样你就有充分的时间准备。至于钥匙该如何处理嘛……对了,先放进卧室的其中一个抽屉吧!
“书房、卧室与两个房间之间,这三道门,都是犯人在事发之后才上锁的,所以万一抽屉里的钥匙被发现,就说原先打了两把。但如果你能暗中将二楼卧房小柜子里的钥匙藏在某处就更好了。这么一来,总共就只会有一把钥匙。
“一进卧室,你就把两条领带塞进自己嘴里,另一条绑在嘴上,在后脑勺打结固定,嘴巴就堵死了。然后你爬进衣柜里,把挂着的衣服推到一边,应该能空出来容纳一个人大小的空间,你蜷曲着腿坐着……马上试试看。”
两人走进隔壁卧室,打开大衣柜的门。根本用不着试就可以确认没有问题,空间足够塞下一个人。于是,两人又返回圆桌前。
“你一进衣柜里就并拢双腿,用这条大衣的皮带把脚踝捆起来,打上结,牢牢固定,然后将对开式的衣柜门从里面关上。接下来我们要玩一个魔术,这个步骤可能有点儿难,魔术师能够轻而易举地把被绳子捆牢的双手从绳结中挣脱出来,我们要做的是把两只手重新伸入到绳结中,再拉紧绳结,牢牢绑住自己的双手,是有点儿难,但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先把双手握拳向前,对,就是这样。我现在要把你的手腕用雨衣的皮带绑上。魔术师就算绑得再紧也不成问题,不过你是外行人,所以我先绑松一点儿。”
克彦说着,用皮带捆住明美的双手,然后打了个结。
“好,这样就行了。你先放开拳头,再依序缓缓抽出两只手。我绑得很松,应该不会太难。看,这么一来,皮带的结就不会松掉了。先把皮带结放进衣柜里,等你绑好脚踝后,再把这条皮带结放到背后,反手伸到这个皮带结边上,依照刚刚教你的方法,双手按顺序伸进环结中。这样,你看起来就像被人从后面绑住。或许有点儿难,但只要花点儿时间慢慢做,一定没问题……你先练习一下。”
明美拼了命练习这套魔术。她先靠在书房的角落,将皮带的环结放在背后,接着扭动身体,将右手伸入右边的环结再拉紧,再依法炮制左手。由于环结很松,因此并未花太多工夫,很快就成功地将双手都放进环结中。
“可别以为只要把双手放入结中就好。你双手握拳,用手腕的劲道把结拉紧,就是这样。如此一来皮带便会深陷手腕,看起来就好像绑得很紧。而且手腕部分自然会因充血而肿胀,手就真的挣不出来了。虽与真正的逃脱诀窍不同,但应付眼前的状况,这么做已足够。接下来,只要有人发现你被关在衣柜里,势必会救你出来。
“绝对不要慌张,慢慢来。我离开这里之后,你立刻将书房上锁,接着卧室也上锁,巡警看到窗口的那一幕后,就算我们想快速破门而入多少也需要一点儿时间。之后,我们会发现尸体,此时又会再耽搁一点儿时间。等到进入卧室时已是好一阵子后了。也就是说,你有充足的时间慢慢绑。但完全没人发现你也不行,所以只要听见有人进入卧室,你就应该在衣柜里制造一些声音,让人注意到你的存在,懂了吗?为慎重起见,你重复一遍我说的步骤,不能有任何遗漏。要是有一个步骤错误,哪怕只是个细节出错就前功尽弃了。”
明美立刻将如此繁杂的表演一丝不差地重复一遍。不愧是演员,一点儿错误也没有。
“漂亮!这就够了。到时务必照此表演,切勿有任何遗漏。我会把留在这里的大门与衣柜钥匙带出去,因为犯人把你关进衣柜,按理一定会上锁。但你人在里面,无法自行上锁,因此我带着钥匙,等跟别人一起进来时再找机会锁上,而玄关上锁,自然是为延迟我们进入屋内的手段。”
“哎呀,竟然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你的思绪真是缜密得惊人呢!可是,我被关进衣柜里有什么意义?”
“这还不简单。犯人对股野有恨意,但没打算杀害美丽的妻子。由于他是蒙面作案,你根本看不清脸部特征,他没必要赶尽杀绝。不过,他希望争取时间逃脱,要是让你自由,你可能会打电话报警,也会大声向邻居求救。对犯人而言,这样的情况他自然不愿见到,所以堵上你的嘴巴,把你关进衣柜。这么一来,至少到明天早上都不会有人发现。同时,这个举动也证明你是被害者,绝不可能成为共犯。清楚了吗?”
明美了然于胸地点了点头,带着敬畏的眼神望向神情激动的情人。克彦慌忙看了下手表,八点十五分了。
“以上就是大致的演戏步骤,最后还有一件事得做。你知道保险箱怎么开吗?”
“股野从没告诉过我,不过我无意间知道了方法,要打开吗?”
“嗯,快开吧!”
等着的时候,克彦就站在暖炉前添加煤炭,还把手放在煤灰盆上面,一边烘烤一边活动手指,弄得嘎嘎作响。
“保险箱里应该有一整沓的借据吧?”
“嗯,也有现金。”
“有多少?”
“一沓十万圆钞票,还有一些零钱。”
“存款簿与股票不要动,只拿借据跟现金,保险箱就这样开着。”
明美取来借据后,克彦接过翻了翻,可惜没有时间仔细查看。当中有几个他认识的人,粗略看起来,金额十分庞大。
“这堆借据你打算怎么处理?”
“丢进暖炉里,连现金一起烧掉。”
“顺便助人为乐?”
“嗯。我要别人认定凶手是为了助人而将借据尽数烧毁,当然凶手的借据也在其中。股野一向不收担保品,也不签公证借据。只要这些借据消失,原则上还钱的义务也一并消失了。但记录过往借贷明细的账本还留着,若借据还在,只要一核对账本的记录就知道谁曾是债务人。警察必须花很长一段时间按账簿上的登记一一找出债务人,可惜犯人永远不可能再出现了。烧掉借据就是避免警方核对账本后,找出目前仍有借贷关系的债务人。同时,烧掉借据的犯人见到现金,没道理保留吧?这样才合理。且我随身带走也太危险了,难保股野没将号码抄下,因此现金要马上烧掉,先从纸钞开始吧!”
花了宝贵的三分钟看着纸钞完全化为灰烬后,克彦搅了搅纸灰,再将借据一并丢入,剩余的小事交给明美处理。克彦穿上放在书房门口沙发上的外套,戴上手套,取出手帕,擦掉圆桌上威士忌瓶子与酒杯上的指纹,再把它们收回装饰柜。接着,细心地将圆桌、火炉搅拌棒、保险箱与门上把手等会留下指纹的地方都细心地擦拭一遍。最后,他将衣柜的钥匙放入口袋,吩咐道:
“赶快准备,千万不要有所遗漏。”
当他准备踏出书房门口之际,明美喘着粗气从后面跑上来。
“要是我们的计划成功就好了,如果失败,这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
明美双手搭在克彦肩上,泪盈满眶地看着克彦。她可爱的双唇,正惹人怜爱地啜泣着。两人四唇交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克彦脑中闪过殉情前的接吻景象。
听到明美从书房内上锁的声响,克彦立刻奔下楼梯。由于已戴上手套,不用担心留下指纹,他从里面锁上大门后,随即转身到厨房倒了杯水一口喝下。最后,他将大门钥匙放进厨房的橱柜里。
这一阵子都是晴朗的天气,厨房外的地面十分干燥。加上又铺着石头,不必担心留下脚印。他谨慎地打开水泥墙上的后门,离开前刻意留下两厘米左右的缝隙,而后钻进狭窄的巷子里。外面的石子路也非常干燥。
第三章
月光皎洁明亮,照得四周如白昼般明亮。想着不能被人瞧见,克彦留心注意周遭,一会儿便来到马路上。既没遇见任何人,也没发现有人开窗窥视外头。在月光的映照下,大门前大排水沟的道路清晰可见,路上没有半个人影。他看看手表,八点二十分,距离藏书网计划的八点半还有十来分钟,他的时间很充裕。
排水沟里水光粼粼,水面反射出银色的光芒。周遭静寂得犹如置身于海底。
对岸树上的圆叶也闪烁着点点光亮,而克彦旁边的枣树树篱亦在皎洁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多美的夜景,仿佛童话中的国度!)
平生第一次,克彦感受到熟悉的街角竟有如此绚烂新奇的风景。
克彦不自觉地吹起口哨。他并非刻意表现平静,而是自然而然地感到放松。口哨的余音音调一路攀升,掠过月色的光韵,消失在天际。
(且慢,必须重新把计划再捋一遍……)
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把克彦拉回现实,霎时,他颤抖了起来。
(从窗外听见叫声,立刻跑向大门,破门而入的时间点非常重要。在这段期间,虚构的犯人必须完成许多预定步骤,若现在推演起来才发现时间不够,那可就糟了。危险、太危险了……这就叫犯罪者的大意吧!好……我再来仔细推演一遍……)
(虚构犯人会在股野挣向窗边求救后马上杀了他吗?不,不行。必须先逼迫他打开保险箱,否则无法在之后顺利烧掉借据。而要他打开保险箱并不难,只要手绕住脖子,以勒死他为威胁就可以了。比起失去性命,开保险箱不过是小事,股野势必选择后者。打开保险箱后,犯人毫不犹豫地勒死股野,接着丢下尸体,取出借据丢入暖炉,将现金放入口袋。虚构犯人必定会这么做。这些行动必须在一至两分钟内完成,因为明美听到丈夫的求救声,会立刻上楼。不,在此之前还得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从衣柜里取出皮带与领带。假设虚构犯人早知道屋内有衣柜,在衣柜里寻找绳索类的物品是极其自然的反应。但在黑暗中是否找得到?卧室有窗,借助窗外的月光或许看得清楚吧!不,或许还是太暗,就当犯人携带手电筒好了。接着,犯人准备好皮带与领带等明美上来。以上动作必须在一分钟之内完成。此时明美或许已走进书房。总之,犯人抓住明美,堵住她的嘴巴,以至于她无法出声求救,而后绑住她的手脚,关进衣柜里。这些必须在两三分钟内完成。时间相当紧迫,但也不是办不到。完成所有步骤大概需要四五分钟吧,也就是说,为虚构犯人所设想的这些情节,至少要预留这么长时间才足够。绝对不能比这时间更早破门而入,得在虚构犯人自后门顺利脱逃后方能行动。如何拖延时间恐怕是最困难的环节……不管了,尽力而为!)
克彦的大脑快速运转,刹那间已思考了这么多事!在寒冷的空气里,他竟紧张得冒出一身冷汗。
又过了一会儿,咔、咔……久候多时的脚步声终于接近,听起来不像一般人。今晚舞台剧的高潮即将到来。
克彦回头—看,果然是巡警,似乎不是两人一组,这一带大概都只分派一名警力吧!
克彦闻声亦踏出脚步,往前迈进二十步左右到股野家门口。他站在门外,看向二楼的窗户。此时,二楼上推式窗户发出“喀啦喀啦”声。室内一片黑暗,窗帘猛然被拉开,一张人脸露了出来。贝雷帽、玳瑁粗框眼镜、白手套、褐色夹克。
白手套从背后绕过来蒙住那人的嘴、人影痛苦挣扎,“救命啊……”沙哑的求救声自手套缝隙间迸出。
克彦佯装吃惊抬头观望,此时奔跑的脚步声亦逐渐接近身后,巡警也在远处看见这幅景象了。
“救我……”
求救声再次传来,可惜中途突然生生被人打断。接着,窗口的人影仿佛被白手套拖走,消失在黑暗的室内,徒留窗帘在月光的映照下随风摇曳。
“你是?”巡警正要破门而入时,突然对呆立正门口的克彦心生怀疑。对方是个长相十分英俊的年轻巡警。
“这是我朋友的家,我刚好要来拜访他。我从事电影方面的工作,名叫北村克彦。”
“那,你认识刚才在求救的人吗?”
“好像是我的朋友股野重郎,是个前男爵。”
“我们赶快进去看看吧,感觉情况不太妙。”
(太好了,至少已争取到一分钟。这是虚构犯人将借据投入暖炉,正要转身前往衣柜的时刻。)
克彦与美少年巡警一前一后奔向门廊。但门不论怎么推都推不开,按门铃也没人回应。
“怪了,其他家人不在 5417." >吗?”
“我也不清楚。这栋房子只有朋友夫妇与一名女佣,共三人住。若只有丈夫在,就有点儿反常了。因为朋友的妻子与家里的女佣都很少外出。”
(又经过一分钟,虚构犯人差不多该走向后门了。)
“没办法,我们从后门进去吧。如果后门也关上,应该还是可以从窗户进入的。”
“你知道后门在哪儿吗?”
“知道,在那边,不过附近有水泥板墙挡住,得先打开墙上那道门才行。”
水泥板墙上的门果然关着。巡警试着推了推这道门,思索一下后,不知为何竟语带自信地说:
“要撞开这道门不难,但万一后门也锁上了,反而只是浪费时间。我看还是先尝试打开大门吧!”接着便大步迈向正门。
“要破门而入吗?”
“不,没必要,看我的。”
巡警折返到正门口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黑色铁丝状细长物,将前端稍微折弯后插入大门钥匙孔,搅动一番,然后又抽出,变换一个方向再插入,反复进行了好几次。
(嗯,这不是开锁技术吗?现在的巡警也要学这些啊?但他这么做反而帮了大忙。刚才走向围墙又返回,此时又搞什么开锁,时间已超过两分钟以上。这样,所有的时间加起来至少过了五分钟,等巡警打开门,恐怕又要耗个一两分钟。)
没想到,不消一分钟,“咯嗒”一声,门锁跳起,大门打开了。两人都着急进门,因此几乎一起冲进黑暗的房子里。后来,这名巡警还专门针对当时的铁丝开锁作了一下说明:“我很喜欢读推理小说,小说里一旦出现打开被上锁的门的情节时,一般都是警察用身体撞开的,这似乎是不成文的规矩。但现代的警察没必要使用蛮力,靠着一根铁丝撬开门锁是盗贼惯用的手法,盗贼发明的技巧,警察没道理不能使用。这几年来,我们这些新进的巡警都接受过用铁丝开门的训练。这个技术,比用撞的更有效率呢!”
“喂!有人在吗?”
“股野!夫人!大姐!你们在吗?”
两人齐声大喊,然而没有听到回应声。
“没人在吗?”
“没关系,我们先上二楼吧。不该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
(又过了一分钟,接下来,无论多赶都不必担心时间不够了。)
两人旋即跑上二楼,来到书房门前。
“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个窗户就在这个房间里,这是那个丈夫的书房。”克彦说着转动门把,“不行,门上锁了。”
“还有其他入口吗?”
“隔壁卧室也有一个通往书房的门,就是那道门。”
巡警冲过去,转了转门把。同样上了锁。
“喂!股野!你在里面吗?股野,股野……”
里面毫无回应。
“没办法,看来又得利用盗贼发明的开锁技术了。”
“我来试试。”
巡警再次取出铁丝插入钥匙孔,这次藏书网打开门锁花的时间更少。
两人赶紧走进室内,只是室内太暗,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到。克彦摸黑顺着墙壁打开电灯。
电灯一亮起,两人赫然发现一名穿着褐色夹克的长发男子倒卧在地。
“啊,是股野!他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克彦大喊,随即跑到他身边。
“别碰他!”巡警大喊一声,慢慢靠近股野,仔细端详起他的面孔,说,“看来已经断气了。脖子上有一条这么深的勒痕,应该是被人勒死的吧……电话呢,房子里应该有电话吧?”
克彦指着办公桌,巡警立刻跑过去拿起听筒。
打完电话后,两人仔细地将二楼与一楼的房间搜查过一遍,确定夫人与女佣都不在。
“凶犯大概是在我们进门时由后门逃跑的,现在追也来不及了吧!总之,眼下保护好现场是第一要务。”
巡警说完再度返回二楼。由于书房与卧室的门都锁着,为避免浪费时间,刚才巡警没有去开卧室的门。此时巡警又拿出铁丝,打开走廊上通往卧室的门。进入卧室后,他先在床底下搜寻一番,再打开隔开卧室与书房间的门。
克彦趁此空当不着痕迹地靠近衣柜,把藏在口袋中的钥匙捏在手心,背对着衣柜将柜门锁上,随即将钥匙丢进衣柜与墙壁的空隙里。背对克彦专心开锁的巡警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后,书房与卧室间的门总算打开了,巡警松了口气,正准备踏进尸体所在的书房时,传来一阵什么东西晃动相撞的声响。
“咦,你没听见什么怪声吗?”
巡警看着克彦,克彦盯着衣柜。此时又传出物体剧烈晃动相撞的声响,声响好像是从衣柜里传出来的,年轻巡警神色异常紧张。
于是,他走到衣柜前,伸手想要打开,但根本打不开。
“谁,是谁在里面?”
对方没有回答,摇晃却似乎更剧烈了。
巡警右手拔出腰间的手枪,做出准备射击的动作。这次他不再使用铁丝,而是用左手用力拉扯柜门。由于是对开式的门,就算上锁,只要用力一拉,便能轻易扯下。衣柜“啪”地应声打开,从中滚出一个不明物体。
“啊!明美夫人。”克彦装做非常吃惊的样子大喊。
“这女人是谁?”
“就是股野夫人啊!”
警官将手枪收回到腰间的枪套里,蹲下解开明美嘴上的领带,再把她嘴里的领带全部抽出来。
此时,克彦悄悄检查明美绑在背后的手腕。做得太好了,皮带深陷手腕,完全看不出自己造假的嫌疑,太好了!克彦解开脚踝上的皮带,刻意将手腕上的留给巡警。
等解开所有的皮带后,两人搀扶明美到床上,让她躺着休息。
“水……给我水……”
明美痛苦地哀求,克彦马上跑到厨房端来一杯水。眼前的她真的非常渴,一拿到水立刻大口大口地喝下。
等明美稍微冷静之后,年轻巡警取出笔记本,将她的陈述如实记录下来。明美演得太逼真了,演技高超,可说是无可挑剔。
今天傍晚请女佣先行回家后,明美与丈夫一起吃完迟来的晚餐。正当她在楼下厨房收拾餐具时,忽然听见丈夫的书房传来呼叫声,她上楼查看状况。一打开书房的门,发现房内一片黑暗,她立刻感觉到异乎寻常的压抑气氛。她刚要伸手开灯,猛地有人自背后抓住她,将一块细长的布条塞进她嘴里,她连呼救都办不到。
接着明美被压倒在地,双手遭反绑,双脚也遭捆绑。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她见到犯人模糊的身影,像是穿着黑西装,身高说不上非常高或非常矮,感觉不胖不瘦,总之身材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他戴着黑色的猎人帽,脸上似乎遮着一块黑布,完全看不清脸孔五官。由于对方一语不发,也不知道声音的特征。
透过月光,明美发现丈夫股野趴倒在地。看不出是遭到杀害还是昏倒,一定是蒙面男所为。她也瞄到保险箱的门被打开了,因而心想这男子应该是强盗吧,但似乎与一般的强盗又有所不同。
很快地,犯人抱起明美,强行塞进卧室的衣柜里,并从外面上锁,之后大概就直接离开了。犯人始终没开口,行动迅速而敏捷,从堵住明美嘴巴到丢进衣柜,历时不到三分钟。
描述的过程中,明美由床上坐起,回想、说话、再回想,大致叙述了以上内容。她完全投入角色,说话方式也非常逼真。她甚至大胆地在言辞之间透露对丈夫股野重郎没什么感情。
美少年巡警原本非常担心这柔弱的夫人在见到丈夫悲惨的死状后,不知会多么哀伤悲痛,但明美在巡警的搀扶下走到丈夫遗体旁,仅例行公事般地滴下几滴眼泪,并未刻意紧抱尸体痛哭。
不知不觉已过了九点半,从那时开始,股野家突然热闹了起来,辖区与警视厅派出的多名支援警力接连到达。
明美在搜查一课课长与警察署长面前又重复了几次证言。她的说话方式随着复述的过程,逐渐添加不具任何风险的枝叶,情节越来越精彩,连克彦也为其演技深感叹服。
监视人员回报,股野是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腕勒死的,门把与其他室内一些光滑物品表面都被布擦拭过,他们试着采集指纹,但很可能找不到可疑的指纹,而不管是正门或后门,都没发现显著的脚印。
监视人员也没放过暖炉里的整叠纸张灰烬,根据明美的证言,那叠纸灰应该是借据,而保险箱中的数十万现金也不翼而飞。因此,警方将股野办公桌抽屉里的借款账簿当做证物带走。
搜查巡警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但轻易便推测得出,现阶段搜查方向是股野目前的债务人。或许出现在借贷账本中的人,都会受到盘问吧!
股野的双亲已经去世,也没有兄弟姐妹,是个孤独的守财奴,以至于惨事发生之后,也没任何亲戚可通知。而他生前交心的朋友也寥寥可数,勉强说来,克彦算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了。
明美的父母住在新澙,不过姐姐嫁给东京三共制药的职员,她打电话找来姐姐夫妇帮忙。忙这些事情的时候,夜也深了,克彦当晚索性留宿股野家。
隔天,包括日东电影的老板等许多股野的朋友都来协助处理后事,但由于对事情来龙去脉最清楚的是克彦,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负起分派任务的责任。三天后,股野重郎的丧礼终于平静落幕。
克彦与明美轻而易举地渡过了这次的难关。如同死者家属忙着丧礼而一时忘却悲伤,两人身为犯罪者的恐惧也在忙碌中暂时忘怀。一方面是他们对于设下的圈套充分自信,另一方面也由于胆敢犯下这种滔天大罪的人,多半具有冷血的性格,使得他们还不至于因为胆怯而惶惶不可终日。
第四章
警方屡屡派人到明美、克彦家中,两人不得不接受烦人的讯问,这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一天,他们的耳根一下子清静了,那件事仿佛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似的,调查人员再也不上门了。
十天前,克彦搬进明美家中与她同居。对于相爱的两人而言,这是极其自然的结果,而朋友也并未起疑。这反倒像克彦的无罪证明,真是凶手的话,可能无法如此明目张胆地做出这种事。
换个角度想,克彦的杀人行为其实也算是一种自我防卫。他并非蓄意杀害对方,所以比起故意杀人,事后他精神上的折磨显然少多了。或许正因如此,两人夜里从没做过噩梦。不过,如果把正当防卫的事实公之于世,也许会更轻松吧!只是,这么一来,他与明美的恋情便无法实现,而且目前令两人满意的生活也将随之消散。理想生活的幻灭是两人最无法忍受的情况,如此克彦才会绞尽脑汁,构思出这起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
他们十分幸福,继续雇用原来的女佣,组成全新的三人小家庭,没遭到任何人的干扰。股野的财产理所当然地由明美继承,两人的作风不像股野那般吝啬,过着富足而奢侈的生活。
(原来,在这世上做坏事并非难事。我的智慧远胜过警察了,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怀疑我,这等于是赢过全世界。这不正是所谓的“完美逃脱刑责的犯罪”吗?回想起来,可以说我构思的那个诡计简直是天下无双,谋杀者本身在远处目击杀人的场面,只怕没半个推理作家能想出如此周全的计谋吧!不,也不是没有,我曾看过一部《皇帝的鼻烟盒》的小说,里面的诡计就与此类似。但那部小说里也仅是口头上骗人而已,因为听故事的人当时正生病躺在床上。故事里的歹徒只是将未曾发生过的事说得仿佛实际发生过一样,让听故事的人相信罢了,实际上如此巧合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万一听故事的人无法抑制住好奇心,下床亲眼见识的话,诡计立刻会被拆穿。遗憾的是,我的诡计无法完整呈现在世人面前,即便是小说或剧本也无法构想出类似的剧情。古人常说,最美完的事物不会出现在世上,我想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形吧!)99lib.
自以为已安全无虞的想法,逐渐在克彦心中生了根。“万一”的可能性,在他心里越来越淡薄,淡得几乎找不到什么痕迹了。
有一天,也就是事件经过一个多月后的某日,许久未见的警视厅花田警部突然来访。花田从基层刑警做起,一步一步升迁到现在警部的位置,如今在搜查一课占有重要地位,事实上他经手的案件也是搜查一课里最多的。
花田被邀请到二楼书房,身穿西服的花田警部微笑着接过倒满Johnnie Walker的酒杯。
当然,这不是事发当晚的那瓶。克彦自那天起,便莫名地喜欢上威士忌。花田的来访让明美有点儿忐忑不安,因而也来到书房。这举动对原是股野妻子的她而言,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还是继续使用这间书房啊,心里不会觉得不舒服吗?”花田警部笑着问道,眼神四处游移,打量起整个房间。
“我没什么感觉。因为我不像股野那般恶劣,就算待在这里,也不会惨遭跟他一样的下场。”克彦微笑着回答。
“夫人你实在幸运,有北村先生这样可靠的人在背后默默支持你,如今更是幸福了吧?”
“这样说对死去的丈夫虽然有些过分,不过我跟他在一起时总是感到无以复加的痛苦。您也很清楚,他是个受众人怨恨的人呀!”
“哈哈哈,夫人你真直接!”警部爽朗地笑出声,“那么,你们两人会结婚吧?大家都这么议论纷纷呢。”
克彦倏然惊觉这话语底下某种不寻常的信息,便试图转移话题。
“先别谈这些事吧。对了,离那件事发生也有段时间了,犯人还没找到吗?”
“唉,你提这个,不是让我抬不起头吗?说来惭愧,这件命案现在真的是陷入一片迷雾中。我们用尽一切手段,就是找不到嫌犯。”
“也就是说……”
“股野账簿中无论是以前还是目前的债务人,我们全都调查过,却没找到半个可疑的人物,多数人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即使是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的人,综合各方情况进行了解后,都排除了嫌疑。”
“但我想除了债务人以外,怨恨股野的人也不少……”
“关于这方面我们也尽全力搜查。凡是你或夫人提过的与股野有交情或过节儿的电影业界人士,我们也已逐一盘查,仍旧找不到一个嫌疑犯。如此干净利落的犯罪案件实在少见,一般而言,或多或少都能找出一点儿蛛丝马迹。诡异的是,这次却怎么也找不到可疑的蛛丝马迹。手法实在是太高明了,令人感觉相当不可思议。”
克彦与明美抿着嘴巴,不发一语。
(不愧是警视厅,竟调查得如此透彻。看来必须小心眼前这个警察。我计划得太过周全,早知道就不要烧掉借据。既然焚毁借据的家伙是凶手,那么,当从借贷人那边找不到可疑人物的话,警方必定会往其他方向调查。接下来,就是重新 5ba1." >审查不在场证明了吧!这么一来,搞不好连我的不在场证明也会有被重新排查的可能。不,这不可能,我可是距离杀人现场足足有十间以上呢,从物理学上判断,我绝不可能成为杀人凶手的。况且我身边不是还有巡警这么一名无比可靠的证人吗?)
“所以,今天我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请你们再次回想一下。除了先前你们提过的可能对股野怀有恨意的朋友外,是否还有没被提及的人存在?特别是想请夫人仔细思考一下。”
“不……据我所知,真的没有其他人了。我跟股野结婚也不过三年,关于他的过去,我几乎一无所悉……”
看来明美真的想不出别的可疑人物。
“股野不轻易向任何人透露心事,他的个性一向孤僻又神秘,不只对我,相信对其他人也都一样,他绝不会贸然说出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他平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似乎也未留下遗嘱。因此,我们真的想不出其他有嫌疑的人士。”
“对,这也是目前让我最烦恼的。在这种情况下,加上又没有交往密切的朋友,搜查起来实在是困难重重啊!”
花田话锋一转,又开始闲话家常了起来,他谈吐风趣,克彦和明美暂时忘了那起案件,双双愉快地加入话题。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下去之后,警部与克彦显露些许醉意,言谈也越来越随便,甚至开起些猥琐的玩笑来。而明美从影已久,早习惯这类话题,三人打心里觉得开心,笑声不断。
花田警部当晚待了至少三个小时,或许是彼此已逐渐熟稔,之后他几乎每三五天就上门拜访一次。
真凶与警视厅的名侦探竟能变成好友,这对克彦来说,具有难以抵挡的吸引力。随着花田警部不时上门,克彦也真心与他亲近了起来。
有时加上女佣阿清,四个人会一起打麻将,或玩扑克牌。三月中旬已过,克彦与明美经常在和煦的星期天邀请花田一..同出游。到了晚上,则在新桥附近的酒吧肩并肩坐着,享受酒精带来的快乐。
面对这种场合,前女演员明美的社交艺术总是发挥得淋漓尽致。酒过三巡之际,有时警部也会调戏起明美来,甚至让人误以为他如此频繁造访,是为明美的美貌所诱惑。虽然花田穿着时髦的西装,依然掩饰不住结实彪悍的体格,他的下巴方正宽广,喝醉酒时整张脸简直像块发红的砧板,因此克彦根本不担心。更何况,名探爱上杀人犯的女人,这不是很刺激吗?
克彦与花田也经常讨论起古今东西方的推理小说。
“北村,你写过几部推理电影的剧本吧?我还看过其中一两部呢。这也算是职业病吧,我平常就爱看推理小说。”
看来,花田也是个嗜好读书的人。
“刻意把犯人隐藏至深的电影总是不受大众欢迎。我写的也一样,通常票房表现都不是太理想。观众喜欢剧情刺激点儿的。那种就叫倒叙推理小说,观众从一开始就知道犯人是谁,剧情充满悬疑与紧张更能受到欢迎。”
“那股野的事件能写成电影吗?”
“这个嘛……”克彦仔细思考过后才回答。一不小心差点儿原形毕露,差点儿把自己和虚构的犯人身份混淆在一起了,必须分得一清二楚才行。总之,切忌因得意忘形而透露太多。“月光下的窗户,被害者探出头求救的情景,这两处用在电影场景里感觉不错。至于明美嘛……”克彦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明美说:“包括女主角被关进衣柜里的情景、保险箱前格斗的场面,这些部分都很适合入镜,其余细节我一无所知,万一凶手不是债务人,就连动机都不明朗了。要写成电影剧本,我看没那么容易吧!”
“窗边的情景用电影技法表现的确很适合。你是目击证人,印象一定更深刻吧!不如把这起杀人命案取名为月光杀人事件,听起来倒是蛮不错的。”
(危险危险。聊太多窗边的事可能会露出破绽,今后别再聊这个话题了。)
“花田你还真是浪漫啊。在血腥的犯罪调查中,有时你也会感到诗意,有时则是很令你悲伤的吧!”
“悲伤的事多着呢,我常对犯人心生一股莫名的同情,这是个坏习惯。至于诗意,搜查行动中,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就这样,距离事件发生后将近两个月的时候。某日,花田再次来访,还带来一则令克彦震惊的消息。
“你听过私家侦探明智小五郎吧?我和明智先生已经有六七年的交情了,常受教于他。我经手过的许多案件,都是倚仗他的提示才侦破的。以前的上司总认为靠民间侦探破案,实在有辱警视厅的名声。但我目前的上司,搜查一课安井课长本身与明智就是多年好友,所以我经手的案子,一旦摸不着头绪便去请教明智,完全不会受到任何责备。”
这些话听在克彦耳里,简直犹如晴天霹雳。此时,他的腋下不断冒出冷汗,衣服都快湿透了,或许连表情也显得异常僵硬吧!
(振作一点儿!要是这时流露出一丝不自然,曾经付出的辛劳都会顿时化为泡影。放心,放心!不管是明智小五郎还是何方神圣,都不可能看穿诡计,因为我没留下一丝线索啊!太反常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竟然没想到明智小五郎这号人物,甚至连过去在幻想杀害股野时,也未曾考虑到明智的存在,真是太大意了。有关明智的功绩,我每篇都拜读过,还曾醉心于他的智慧。此次竟然没考虑到他出场的可能性,这一定是“盲点”,我陷入明智最偏好的“盲点”中了。)
“关于这回的案子,”花田继续道,“我征询过明智先生的意见。他说,这真是个充满挑战的事情。于是,我当下便邀他来现场勘察,没想到,他却表示不需要亲自到场,光听我的详细报告就已足够。之后我也常拜访明智先生,并将搜查经过,这栋楼房的隔间、保险箱、暖炉或衣柜等家具的摆放位置,门窗、门前道路与大门、建筑物的的相对方位,后门的情形,还有两位的证言等,都巨细靡遗地向他说明了一遍。明智先生也给了我一些意见。”
克彦凝视着花田,试图从中读取他的暗示。只见花田的表情诡谲,嘴角似乎带着一缕笑意,但那仅是挖苦的微笑,态度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哼哼,我懂了。来打麻将、玩扑克牌、喝酒,原来全是根据明智小五郎的指示。就是在等我和明美不经意间泄漏?玄机。这倒是个大麻烦,看来有必要跟明美好好说明。不,等等,我不能聪明反被聪明误,将这些芝麻小事看得太严重,结果反而自己吓自己。对犯罪者而言,恐惧是最危险不过了。真相总在恐惧中不经意泄露出去,只要不感到害怕就没事了。不能把命运交给神明,只要不畏惧就能一切顺利。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杀死股野这种恶人本来就天经地义,周围的人都为此感到痛快。我的良心未觉一丝不安,也没必要太过恐慌。只要以平常心应对,就能全身而退。)
但以平常心应对这种情形是多么艰巨的任务啊,那几乎等同于与神对抗。
“那明智先生有什么想法?”他极其自然地——至少他如此认为——露出微笑,若无其事地发问。
“他说这次犯罪未留下任何线索,日后应该也找不到实质的证据?因此他建议我朝心理方向进行一些尝试。”
“那么,心理调查的对象是?”
“人选很多啊,就算是看起来毫无嫌疑的人物也都是这次的调查对象。说实在的,工程太过浩大。另外两名同事也全力投入调查,只不过我们对心理调查并不熟悉,以至于难度加倍啊!”
“警视厅里除了这起案件外,必定还有许多重大案件等候侦办吧?这阵子,你一定很忙。”
“没错,仅靠目前的成员一时半刻实在无法处理这么多案件。但是,我们对陷入胶着的案件一向很执著。即使没办法将现有人力全部投入其中,仍会抽出部分人手,夜以继日侦办这起案子,在我们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两字。”
(是吗?如果确实像他所形容的,日本的警视厅还真了不起。这样一来可就麻烦了。不过,我看这也只是花田的虚张声势而已,光报纸上刊载的,不就有一堆虎头蛇尾的谜团案件吗?我才不信警察真的如此神通广大呢。)
“辛苦你了。不过除此之外,应该也有外人想象不到的乐趣吧?犯罪调查就像狩猎,跟猎人追捕受伤的野兽感觉相同。记得有位检察官曾说‘我是天生的虐待狂,所以最适合担任这个职位’,我想检察官应该是最能享受到虐待乐趣的工作了。”克彦突然兴起一股挑战警方的念头,故意说些会激怒对方的话。
“哈哈哈,你果然是个文人。对于人心的挖掘实在够深入,真受不了你呀!但若从根本上来说,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此时两人又齐声大笑。
当晚,克彦躺在床上,向明美提起明智小五郎的事情。明美霎时血色尽失,在克彦的怀中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当只有两个人时,彼此都袒露难以克制的恐惧的情绪。
他们一直细声讨论到深夜三点,明美甚至啜泣起来。看她如此不安,克彦也跟着担心起来。
“明美,眼前是最重要的时刻,我们必须以平常心面对。只要保持平常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输给自己的懦弱才是最危险的事。在这次事件中没有留下一丝证据,只要彼此都不胆怯,一定能撑过去,幸福就能永远属于我们。懂了吗,明美?”
克彦不断重复这些话,直到口干舌燥,才总算安抚了明美发自心底的怯弱。
第五章
过了几天的某个夜晚,花田警部再度来访。岂料这次他却带来足以颠覆克彦与明美原有的自信、令两人为之胆寒的消息,接下来的十多天里,他们时刻都在与恐惧搏斗。所谓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恐惧,而搏斗则是与自己的内心发生的搏斗。
当晚,三人加上女佣又玩起麻将。由于花田一路连赢,随后众人皆失去兴致,九点左右草草结束战局,于是克彦拿出Johnnie Walker款待客人。等到双方都感觉微醺的时候,花田竟抓着明美跳起舞来。明美当然也醉了,双方不停打闹,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接着花田逃向楼梯,跑进厨房里。
“不行!太太快来啊,花田先生太失礼啦!”听起来像花田正跟女佣开玩笑,非要抱她。
只是当明美走到楼梯中途时,突然失去兴致,便重新回到书房。克彦酣然躺在书房的沙发上,酒醉的他脸色潮红。明美在他身边半躺地坐下,即使喝醉,不安的情绪依旧不断逼近,感觉幽灵就在走廊角落的昏暗处,股野的幽灵……明美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诡谲的氛围。
此时,楼梯口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这个声音重重地拍打在人最脆弱的神经上,原来是喝醉酒的花田踩着楼梯上来了。他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与他放肆玩着追逐游戏的阿清也跟在后面,冲进书房。
“夫人,我表演魔术给你们看吧。我刚才从楼下拿来瓦楞纸水果箱盖子与剪刀,我要用这些物品表演一个惊喜不断的戏法。”花田摇摇晃晃地站在麻将桌前,摆出魔术师的架势。“请各位看好……这瓦楞纸箱盖究竟会变成什么呢?”
他左手拿着瓦楞纸箱,右手拿着剪刀,比画出落语师的剪纸艺惯有的准备动作,随口配合有点儿跑调的三味线旋律,将瓦楞纸剪成五指状。
克彦背上冷汗直冒,醉意瞬间消退,大脑里一阵阵刺痛。明美仿佛突然看到幽灵般惊恐,两眼瞪得老大,小巧的双唇亦惊讶地嘟起来。
“首先,将瓦楞纸剪成这种奇怪的形状,再将普通的手套……”他边说边从口袋里取出交通警察专用的手套,有点儿类似寻常工作手套,套进五指形的瓦楞纸上。
眼前随即出现一只人手。他将包覆着手套的瓦楞纸微微举起,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做出种种动作。看起来就像背后有人伸手在他前方摇晃一样。
这些动作犹如事件发生当晚明美的举动。再也看不下去了,明美光是克制不发出惨叫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虽然日本女性不似西方女性容易昏倒,但此时的明美几乎与丧失意识相去无几,连克彦也只能闭上眼睛,才能勉强保持镇静。
(我太大意了,让这个男人自由出入家中,一开始我就错了。原本企图以平常心面对,果然还是不行。但这绝非警视厅搜查课警官的智慧所能办到,肯定是明智小五郎唆使他这么做的,明智自始至终都阴魂不散。真是恐怖的家伙,他连这点也想到了吗?不过,这仅是单纯的想象罢了!哼,浑账东西,别以为我会输给你。我的对手不是花田,而是隐身其后的明智。好,咱们走着瞧。我很平静,别以为我会害怕没有证据的恐吓……可是明美呢?唉,她毕竟是个女人,事迹的败露总是源于女人……)
克彦用力握着身旁明美的手。为了替明美打气,他以宽大的男子汉掌心牢牢包住明美的。
“各位先生、女士,刚才不过是开场的小把戏,接下来,我最拿手的好戏即将登场,看好喽!”花田兴致高昂,口中念念有词,招呼笑得开怀的女佣阿清,请她到身边来,“我手上的这个,只是一条普通的雨衣皮带。”
这一下子让人联想到案件中使用过的雨衣皮带。
明美几乎当场昏厥,只能勉强依偎在克彦身上。克彦吓了一大跳,马上转头查看,幸好明美没昏过去。大概是紧张过度而全身瘫软吧,克彦紧紧握住她的手,祈祷她能平静下来。他自己更刻意伪装成酒醉,暂时闭上眼睛试图蒙混过关,若张开眼睛看完所有的表演,必定无法保持平静。绝不能在此时流露出一丁点儿不自然的表情。
(啊,不行!明美,你为什么要瞪着眼直视呢?这样你内心的想法不是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吗?听话,看着我吧。)
他留神不让花田发觉,暗自将明美的脸转向自己。
“看啊,各位,我要用这条皮带把手紧紧捆住……来,阿清,不必担心,牢牢地绑起来,对,绕个三圈,皮带两端在这里打个结。”
阿清笑吟吟地在花田伸出的手腕上绑上皮带。
“各位看到了,眼前这位美女已使劲绑紧我的手。我的手丝毫动弹不得。”
他做出夸张的动作试图挣脱,但立刻就表现出无能为力的模样。
“阿清,接下来从我的口袋里取出手帕,盖在绑着绳子的上方。”
阿清听从命令,将手帕盖在他被绑住的手腕上。
“好,皮带若能在一瞬间被我挣脱,各位请别吝惜掌声……”
花田的手在手帕底下动来动去,不久,他的两手从手帕底下伸出来,只见手上空无一物,皮带被漂亮地解开了。
克彦鼓起勇气拍手,但掌声如此干涩,尽力多拍了几下,总算传来清脆的声响。他略略恢复自信,也要明美拍手。但明美稀稀落落地拍个两三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各位刚才看到的,就是藤田西湖真传的手腕脱绳妙技。请看这里,取下的皮带依然保持原状,绳结完全没有被解开。但光看这些,各位大概还不过瘾,接下来,我要将双手重新套回绳结里,这可是比挣脱更困难的技术,各位看仔细喽,要是表演成功请再度掌声鼓励……”
花田的手再次被手帕的盖起来了,动了一会儿掀开手帕后,又回到一开始的情景,双手被皮带紧>99lib?紧绑住。克彦与明美静静地回应了几下无力的掌声,表情僵硬地虚应了几声。
“哈哈哈,怎样,很精彩吧?好,魔术表演完毕。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离开前再喝一杯吧!”
花田伸手拿起桌上的Johnnie Walker倒进酒杯里,接着把杯子举到眼前,摇摇晃晃地走向沙发。要是让他坐上同一张沙发,明美的惊恐肯定会被察觉,于是克彦也起身走向圆桌,斟酒后大喊:
“干杯吧!干杯!”
他站在花田前面,举杯相碰,一口饮尽后,相互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对了,听明智先生提过,那天晚上的月光真是莫名得明亮呢!这究竟是偶然,还是计划好的?哈哈哈哈哈,好,我也该回去了。”
花田将酒杯放到桌上,径自走向门廊上的衣架,取下大衣后,仿佛游泳般扭动着身躯走出屋外。
两人等花田离开后,连续喝下好几杯威士忌。他们再也无力承担这种超乎寻常的煎熬。
两人借着酒劲勉强能够入睡。但是,克彦夜半仍猛然惊醒,他看着身旁的明美,她一脸苍白正惊惧地瞪着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眼前的她脸颊瘦削,犹如病人。克彦再也无法像平常那样用言语安慰鼓励她,此刻他自己也是勉强才支撑住的。
(明智这男人太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这几句话霎时变成轰隆作响的巨雷,一遍又一遍在他脑中回荡。
警方的心理攻击绝不会就此结束,往后的日子里,恶狠狠的毒箭将一箭接着一箭射向两人。
隔天,明美觉得继续待在家里只会更加难受,便前往涩谷的姐姐家,但傍晚回来时,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面容更是憔悴,她勉强走上二楼,默默经过书房里的克彦面前,径自走进卧室。克彦也跟她来到卧室,双手轻轻搭在坐在床缘、双手掩面的明美肩上。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没办法再撑下去了,有人一直跟踪我。你看,他应该还在门口打转吧!”明美的语气里明显带着自暴自弃的信息。
克彦从卧室窗户的窗帘缝隙中偷偷窥视前方。
“是那家伙吗?穿着黑色长大衣戴着灰软帽的。”
“嗯。他是花田的部下,我到涩谷站时,才发现被跟踪了。他跟我搭同班电车,一起下车,前往姐姐家的路上,他一直跟在我后面,我在姐姐家待了三小时左右,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没想到我走出姐姐家时,立刻又被跟踪,真是烦人。万一每天都有人这样监视我,我真的无法忍受。”
“这摆明是让我们神经衰弱的战术。因为他们一点儿证据也没有,才出此下策。耍起这种不知所谓的小手段,便以为我们会露出马脚,绝对不能中他们的诡计。这就是警方的策略,只要我们泰然自若,对方也只能举手投降。”
“你每次都这么讲,但要把谎言隐瞒得滴水不漏实在太痛苦了。我已承受不了这种折磨,甚至想在所有人面前大喊‘杀死股野的是北村克彦!共犯就是我!’”
(女人毕竟是女人,她几乎已形同歇斯底里。看来我再怎么安慰也无济于事了。)
“明美,你是女人,所以才会软弱得几近崩溃。你要振作精神,一旦投降,我们的幸福生活就会瞬间瓦解。不止是我,你也会因为共犯的身份而遭到审判,随后被丢入暗无天日的牢房里。除此之外,刑期结束后你一分钱也拿不到,整个社会也不会接纳你。想到这些,不管此时此刻有多么痛苦我们都得熬下去,知道吗?打起精神,好吗?”
“这些后果我当然清楚,但这不是空谈道理便能解决的问题,这过程实在太令人窒息,感觉就像缓缓陷入地狱深渊,我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了。”
“别太情绪化,你只是睡眠不足而已,吞下这片安眠药好好睡一觉吧,这样至少能暂时忘记痛苦。我喝点儿威士忌吧,现在就靠这瓶令人怀念的Johnnie Walker了。”
然而,这并非结束。每一天,只要明美外出,必定会有人尾随在后。回家后则不论昼夜,门外都有身穿黑色长大衣的人监视。
“太太,有个奇怪的人一直在后门附近打转,我刚买东西回来,他猛盯着我笑,该不会是小偷吧?”
阿清喘着气向明美报告。唉,连后门也不放过,明美很清楚那不是小偷。
“是个穿黑色长大衣、戴灰软帽的男子吗?”
“不是,是个穿褐色长大衣戴猎帽、长得像凶神恶煞的男人。”
(看来监视的有两个人。)
明美随即跑上二楼,自窗帘缝隙偷偷观察大门前的道路。这边也有一个,躲在排水沟旁的电线杆,侧着身子斜眼不断瞥向二楼,是跟踪了她好几次的那个黑色长大衣男子。
到了晚上,监视的已增加到三人。克彦索性把书房的安乐椅拉到窗边,坐下来,透过窗帘缝隙仔细观察起来。虽然天色已暗,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依稀可见一个躲在电线杆后面,另一个佯装散步,背着手,在对面的转角走来走去。
(真有耐心!那就来比耐性吧,看来这是场持久战。)
火红的明月再度高挂在工厂的烟囱上。可惜不是满月,今晚是不祥的残月。
(就是这鬼魅般的赤红月亮驱使我杀人的。那天晚上的月亮果然是个凶兆吗?但是今晚的月亮……究竟是什么征兆呢?)卧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唉,明美又在哭了。她正像个小女孩般啜泣,克彦双手抱头,独自在沙发里蜷曲着身子,竭力忍受大脑里犹如尖锥刺脑般的痛苦。
(我不会输的,尽管放马过来吧。我,绝对,不会认输……)
之后,克彦在安眠药的药效下如烂泥般沉睡。到了早上,太阳升起,总算又恢复了精神。
“喂,今天我们一起去散步吧。天气很好,不如去动物园逛逛,然后再到精养轩用餐。天天闷在家里也没意思,要跟踪就随他们跟踪。要是真跟踪到精养轩,干脆就请他们吃一顿算了,然后,尽情地取笑他们。”
女佣阿清一脸惊讶地目送克彦和明美几乎是手牵着手出门,两人都穿上亮眼的外出服。
克彦和明美刻意不搭计程车,反而以电车代步,令两人难以置信的是,今天没有任何人跟随在后。走进动物园时,他们原本很担心警方会在园内埋伏,但留神观察好一会儿也没发现可疑的人,看来是真的没人跟踪。出入精养轩时也没看见不寻常的人,用餐之后,由于天色还很早,便转而来到有乐町看了场宽银幕电影。无论是前往有乐町的路上、电影院里,都没有见到类似跟踪的人。
对两人而言,如此轻松自在的日子,相形之下显得分外珍贵。于是在黄昏将近时,两人愉快地回家。家门前亦没看到监视的人影。
(看来跟踪与监视的人都已撤退。这波攻击实在强烈,还好我们撑过去了。)
克彦踏着轻快的步伐进入玄关。在早春夕阳的照映下,明美亮丽的脸庞也流露出兴奋与欢乐的神情。女佣阿清已准备好晚餐,等候主人归来。
“先生,刚才花田先生来过,留了张纸条在书房桌上,交代请您务必一读,然后就回去了。”
阿清的语气与平时不同,似乎有点儿不太自在。
“听到花田的名字,克彦明显面露不耐。(幽灵还在徘徊。算了,今天搞不好是告别信,希望真是如此。)他立刻跑向二楼,寻找纸条。一封克彦常用的信笺上写着几行字,工整地放在办公桌的正中央。
打开一看,克彦一整天的愉快心情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明智要来了,那个可怕的明智要来了!)
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明美,从背后瞥了一眼信笺上的字。她的嘴唇瞬间失去血色,仿佛眼珠就快迸出来似的杏眼圆睁,全神贯注地看着信笺。
由于两位不在,请原谅我以纸条转达。明智小五郎先生请我转告,近期内希望能与两位见面。明天早上十点我会带明智先生登门拜访,请两位届时务必在场。
致 北村克彦先生
花田
两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感受到恐惧正一步步地逼近。原以为已获得解脱,没想到转眼间情势却来了一个大逆转,转入最糟糕的状态。
两人默默地来到饭桌前,晚餐的气氛像在守灵。在一旁服侍的阿清不知为何显得特别提心吊胆,不像平时那么多话。克彦向她问话时,她犹如惊弓之鸟,眼神带着畏惧,什么也不愿意多说。
“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阿清轻声回答,眼神仿佛挨骂的小狗般可怜兮兮的,胆怯地望着克彦。
一切都令人不愉快。晚餐结束后,两人默默回到二楼。克彦取出装饰柜中的Johnnie Walker,斟了两杯,一饮而尽。走进卧室后,看见明美躺在床上,克彦坐到床缘。趁着今晚,两人必须好好讨论一下才行。
“克彦,该怎么办?一切都完了。我已无力对抗。”
“我也受不了,但还不能认输。既然事情演变成这种状况,只有继续比耐力。对方手上一点儿实质的证据也没有,只要我们不坦白就绝对不可能会输。”
“可是光花田一个人,我们就快招架不住。看到手套与皮带的戏法时,我就觉得快撑不下去了,因为对方早看穿我们的手法。股野死后,我作为替身到窗前求救,手套的诡计,你虚构的不在场证明,还有我绑住自己伪装成被关进衣柜里的诡计,从头到尾不全被看穿了吗?如今,连明智都亲自出马了,你说我们还有必要继续逃避吗?”
“你真笨。就算他们看穿,也仅止于想象。明智的想象力的确精准得令人胆战心惊,但也仅止于此,所以才必须靠那些戏法来跟我们玩心理战。要是在这非常时刻屈服,反而正中对方的下怀。我会跟明智见面,与他直接应战、较量智慧。之前都是因为他躲在暗处,才倍觉恐怖。面对面的话,他也不过是个人,我绝对不会露出马脚。”
谈话到此暂时中断,明美猝然露出惊惧的神情。
“克彦,你不怕吗?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附近……那天晚上我也觉得走廊那边躲着幽灵,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与当时一模一样的氛围。”
“又说这些奇怪的话,你太敏感了!”
克彦站起身,到书房取来威士忌与酒杯。斟了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克彦,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跟股野扭打在一起?为什么要掐住他的脖子?为什么要杀他?如果你没杀他,就不会有今天的下场了。”
“浑账!你说什么傻话。要不是他死了,你能像这样过着奢华的生活吗?能跟我在一起吗?而且我也不是蓄意杀死股野,是他先掐住我的脖子,我才不得不还手的。假使那时他的力气再大一点儿,死的可就是我了,所以这算正当防卫。但我如此声称的话,就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了,而你也会被当做证人传唤到法庭,或许连一毛钱的遗产也别想拿到。为了避免事态演变到这样的地步,我才会想出这样的计策,我们也才能拥有眼前的幸福。事到如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必须守护这个来之不易的幸福。我还能战斗,我会跟明智小五郎一对一单挑的。”
说着,他猛地又喝干了一杯酒。嘴里虽然逞强,但若不依靠酒精的力量,他同样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
“克彦,你听!这次我真的没听错。外面好像有东西,我好怕!”
明美倏地抱住克彦的大腿。
此时,连接走廊与卧室之间的门悄然打开,一名男子现身了。
克彦与明美紧抱在一起,以撞着幽灵般的恐惧眼神紧盯着眼前的男子。
“啊,花田先生……”
男子缓缓走向床边,说:“是我花田啊,真是抱歉,我刚才一直躲在门外,你们的谈话我一字不漏地都听见了。假如继续承受这种痛苦,你们一定会崩溃。建议你们还是坦白吧,这样比较轻松。”
(糟糕,换句话说,这家伙刚才一直在偷听吗?我们的对话内容全部被他听见了。但这也无法成为证据,只要坚称我们从没说过这种话,他不就白忙一场了?)
“你有什么权利擅闯民宅?给我出去。请你立刻出去。”
“你真无情啊。我不是你的麻将友、牌搭子兼酒友吗?不过是没事先通知一声,竟被你当成外人大发雷霆,大见外了吧!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北村先生,听从我的建议,赶快解脱出来吧!”花田笑着说。
“解脱?什么意思。”
“坦白罪行啊。在法庭上承认,你,北村克彦,就是勒死股野重郎的凶手。你让前股野夫人,也就是明美女士伪装成股野,在窗边求救,上演一场假戏,为你制造一个虚构的不在场证明。”花田刻意以缓慢而慎重的语气说着。
“浑账,这只是你的幻想,我没什么好坦白的。”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你跟明美女士适才不是早已坦白过了?心声几乎都吐露出来了,很难挽回喽!”
“证据在哪儿?你偷听到的内容不足以构成证据。谁晓得你是不是说谎?只要我坚决否认,你又能拿我怎?
么办?”
“你无法否认的。”
“什么?”
“你看床铺枕头这边的墙壁,瞧瞧这个摆着床头灯的金属横木底下,有什么?”
克彦与明美在花田沉着的语气下感受到一股寒气,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刺眼的灯光照耀下不太容易发现,但仔细一看,金属横木底部的确有个凸起物。那是个小型的圆形金属物。
“趁你们外出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说服女佣,在这道墙壁上挖了个洞,接着从隔壁松平先生的别馆牵了一根电线到这里。此时,别馆内有安井课长及其他四五名警视厅的警官在场,你懂了吗?墙上的小型金属物就是麦克风,隔壁的别馆则装了一台录音机。也就是说,你们刚才所讲的一字一句都已被录下。不,不只刚才的谈话,连眼下我们的一问一答也正被录音呢。而为了让这些成为呈堂证供,我刚才才会特别着重强调相关人员名字的发音啊。”
克彦听到这里,顿失抵抗的气力。他总算清楚地了解到花田背后的明智有多厉害了。
(我输了,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准备得如此周全。明智明日十点来访的信息不过是为了把我们逼上不安的顶端,以引出先前那番谈话。他们早就等着我们一起外出的时刻,一逮到机会,立刻说服阿清与警方站在同一阵线,以方便装设麦克风,难怪阿清今晚显得如此局促不安。我明明感觉到阿清的异样,为何没起疑?为何没提高警惕?然而,对方的手段这般严密,恐怕也非一般人所能对抗。我不是蠢蛋,但看来要一辈子隐瞒谎言,终究是不可能的。)
“证人不止警察,我们也请隔壁的松平先生到场作证,而女佣阿清此时亦在隔壁的别馆。记录今晚对话的录音带,会在众人的见证下当做证物保留……你明白了吗?你们总算解脱了,再也不用忍受这种痛苦,也不必继续争吵了。”
花田警部说完,表情显得有些凝重,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两人。明美从花田讲到一半时,就趴在床上哭个不停。克彦双手环抱胸前,垂头不语。等花田的话一结束,克彦便迅速抬起头,毅然决然地开口:
“花田,我认输。我为造成各位不必要的辛劳致歉,但最后我想说句话。你们的做法虽不是肉体的拷问,却是心灵的拷问。拷问绝非公平,更直接地说,是非常卑鄙的手段。希望你将这段话转达给明智先生。”
花田神情有点儿困扰地思索了一会儿,很快便恢复平静回答:
“你这想法大错特错。的确,我耍了很多小手段攻击你们的心绪,但这是迫不得已的,因为你的诡计实在太过严谨,一点儿实质的证据也未留下。要是我们就此抽手,便无法惩罚有罪的人,这迫使我们必须通过心理手段解决。然而,这种心理攻击与所谓的拷问在性质上截然不同。所谓的拷问,是利用肉体的折磨让人认罪,不过,即使是无辜的人也可能因承受不了而被迫做出虚假的证言,其他的,就如对嫌疑犯进行一两晚不眠不休地讯问,也算一种拷问。你若不是真凶,这次所采用的方法,对你肯定是不痛不痒的。我并未使用强迫你做出虚假证言的手段。你们之所以恐惧得仿藏书网佛受到拷问,就因为你们是真正的凶手。若非如此,看到我的戏法应该不会有任何感觉。即使遭到跟踪,清白的人也不会因而坦白曾经行凶。心理攻击与德川时代的肉体拷问本质上截然不同……这样你懂了吗?”
克彦重重地垂下头,一句反驳的话语也说不出口。
(《月亮与手套》发表于一九五五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