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D坂杀人事件》 上 事实 那是发生在九月上旬某个闷热夜晚的事情。那时候,我正坐在位于D坂大道中段左右、经常光顾的白梅轩咖啡厅里啜饮着冰咖啡。当时,我刚从学校毕业,连个像样的工作也没有,整天无所事事地窝在租来的房子里看书,腻了就出门漫无目的地散步,或是找家便宜的咖啡厅消磨时间,这些零星琐事几乎已经成为每天的例行公事。由于这家白梅轩离我租的房子很近,而且不管我去往哪个方向散步必定经过那边,于是渐渐地这里成为了我最常光顾的咖啡厅。但我这人有个坏习惯,一进咖啡厅总要待上好一阵子,原本食欲就不算太好,加上阮囊羞涩,我通常不点餐,仅喝个两三杯廉价咖啡,就这样静静待上一两个小时,不过,我常来咖啡厅的理由倒不是对女招待有意思,也未曾借故调戏她们。说穿了,仅仅是店里的环境比租屋好,待起来较舒服的缘故罢了。事件发生当晚,我照例坐在能够眺望街景的位置,整整十分钟才品尝完一杯冰咖啡,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99lib. 话说,这家位于D坂的白梅轩咖啡屋,过去曾以菊人偶闻名,事件发生时,原本狭窄的街道因市区整饬计划而拓宽成数间宽的街道,道路两旁店铺零落,仍有许多空地,与现今相比确实寂寥不少。隔着街道与白梅轩相望的是一家旧书店,我方才一直观察它。这家旧书店位于偏僻的近郊,外观不甚起眼,作为观察对象似乎太过平淡无奇了,但它却莫名地吸引着我。最近我在白梅轩结识了一个奇特的男人,名叫明智小五郎。聊过几次后我发觉他根本是个怪人,头脑似乎相当聪明,然而令我另眼相看的是他也很喜欢推理小说。就在不久前我曾听他提起,对面旧书店的老板娘其实是他儿时的玩伴。我在这家书店买过两三次书,老板娘十分漂亮,外形虽不是特别抢眼,却具有某种吸引男性目光的性感特质。每到晚上总是由她看店,我想今晚她肯定也会在店里,没想到目光遍寻店内却没看到她(那不过是个约两间半大小的狭小店面)。我想着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在店里现身,于是便先在咖啡厅里等候。 没想到,我始终没见老板娘出来,正当我等得不耐烦,欲将视线移往隔壁钟表行时,突然瞥见分隔店面与里间的纸门“啪嗒”一声关上了——这种纸门结构特殊,被称为“无窗”,和普通纸门不同,“无窗”只有门框,中央糊纸部位由细密的纵向双重格子替代,可以自由开合——是种相当新颖的设计。旧书店这行容易遭窃,因此就算不在店面,里间的人也一定会透过无窗的缝隙不时留意店面。但此时里间的人却将缝隙完全闭合,这情形实在少见。若是寒冷时节也就罢了,但现在才刚进入九月,夜晚依旧闷热难耐,将门关闭得密不通风委实不合常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莫非旧书店后面的房间发生了什么事?如此一来,我更是无法移开视线了。 说起旧书店的老板娘,在这一带似乎还经常被人说三道四的,咖啡厅的女招待就在澡堂里听附近商家老板娘们说起不少关于她的流言,其中,我听女招待们闲聊的时候提到的一则传闻还挺不寻常的。“别看旧书店的老板娘外表光鲜亮丽,但衣服底下的身体却是伤痕累累的,那些伤痕一看就是被打或者被抓出来的,夫妇之间的感情似乎又不错,你说怪不怪?”听闻此言,另一个女招待忍不住插嘴:“隔壁荞麦店‘旭屋’的老板娘好像也经常受伤呢,那些伤痕怎么看都像是遭殴打而留下的……”诸如此类的谣传究竟意味着什么,当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顶多觉得是丈夫的行为残忍罢了。但各位读者啊,事情并非如此单纯。直到后来我才恍然大悟,这么一件小事其实与整起事件关系重大。 关于伤痕这件事在此姑且不谈,总之,我大概盯了那家旧书店长达三十分钟之久。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预感吧,我总觉得一转头看向别处就会发生什么意外似的,丝毫不敢松懈。就在此时,前文提到的明智小五郎穿着他最爱的粗条纹浴衣,摇晃着肩膀从窗外经过,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是因为他摆动肩膀的幅度实在太大。看我在咖啡厅里,他向我点头致意后进入店内,要了杯冰咖啡,在我身旁坐下。当他发现我一直盯着某一处后,便顺着我的视线向外望去,亦观察起对面的旧书店来。不可思议的是,他也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丝毫不愿移开视线。 我们两人非常默契地边留心观察同一个地方,边聊起无关紧要的闲话。至于我们究竟聊了些什么,如今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谈话内容亦与这个故事毫无相关,故恕我省略。只约略记得是与犯罪及侦探有关的话题,在此仅整理出一两段与各位读者分享: “这个世界存不存在没有丝毫破绽的犯罪?我倒认为有存在的可能。例如谷崎润一郎的《途上》,文中出现的犯罪手法原则上是不会被看穿的吧?虽说在这篇小说里,最后侦探还是破了案,但那也是作者超凡想象力的结果啊!”明智说。九九藏书 “不,我并不这么认为。实际难题姑且略过,理论上让侦探束手无措的犯罪是不可能存在的。只不过现今的警界,找不到像《途上》那般全能的侦探罢了。”我说。 两人聊天的内容大致如此。突然,我们同时打住,陷入沉默。旧书店里有状况。 “看来你也注意到了嘛,”我小声说道。 他立刻回答:“应该是偷书贼吧?但这实在太反常了,从我坐下来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四个了。” “你来这里还不到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内多达四人,的确有点儿奇怪。我在你来之前就注意到了,大约是一个小时前吧,那里不是有道纸门吗?‘无窗’关上了后我便一直盯着。” “有没有看到这家主人出入?” “问题就在于纸门似乎一次都没打开过,从家里出来的话只能走后门了吧……只是三十分钟都没人出来看店,实在不太正常。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说得也是,就算里屋没有什么异样,说不定店头发生了什么事儿呢!” 我隐隐约约觉得,要是发生了什么犯罪事件或许会更刺激。就这样,我们离开咖啡厅。明智想必跟我持同样的想法,他从来没这样兴奋过。 店内摆设与一般旧书店相同,土间地面,三面墙排满经过特别设计的书架,高达天花板。几把和书架齐腰高的台座,整齐地摆在书架边上,摆书的时候用得着。店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方形平台,上面堆满了像一座小岛一样高的书籍。正对面的书架右侧有一条大约一米宽的通道,可由此进入里间,之前说的“无窗”纸门就装在这里,平时老板及老板娘就坐在纸门前的半张榻榻米上看店。 明智与我来到纸门前的榻榻米处,试着用较大的音量叫了几声,但没有任何回应,可能真的没人在家吧!我们稍微用力把纸门拉开一个缝隙,借助外间射向里间的光线,发现黑糊糊的房间里,有个角落隐约俯着一个暗影。一股阴森森的恐惧感忽地爬上我的脊梁,我们再叫了几声,依然没有回应。 “没关系,我们进去看看吧!” 两人随即快步跨入里间。明智打开吊灯开关,就在灯亮起来的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啊”地一声惊叫,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具女尸,横躺在房间角落。 “这不就是老板娘吗?”我的声音好像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看起来像被人掐死的。” 明智走到尸体旁,查看一番。“看来已经断气了,得赶紧通知警方。我去打自动电话,麻烦你留在现场,别让左邻右舍发现这边发生了命案,若现场遭到破坏会给调查增加难度的。” 他半命令半叮咛,说完立刻朝半町外的自动电话亭飞奔而去。 这种命案,实际上我也是头一遭碰上,平常满口犯罪、侦探的术语,事到临头才发现那些不过是纸上谈兵,过过嘴瘾罢了。此时该做些什么,我真的连半点儿头绪也没有,只能无能为力地在命案现场发呆。 这个房间约莫六张榻榻米大小,没有隔间。房间右后方隔着一条约一间宽的狭窄檐廊外有个两坪大小的庭院,中间有个厕所,庭院外侧则是木板墙。时值夏季,拉门全开着,因此房子后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房间左边半间宽处有一扇推拉式的纸门,门后有一个大小约两张榻榻米、铺着木地板的洗衣间,关着的洗衣间纸门约有及腰高。右侧则有四扇合上的纸门,纸门后方藏着通往二楼储藏室的楼梯。格局基本上与一般常见的廉价长屋无异。 尸体倒在靠左侧的墙壁附近,头朝向店面。一方面是不想弄乱案发现场,另一方面则是觉得恶心,所以我尽量离尸体远些。但是由于房间十分狭小,就算不想正视,视线也总是自然而然地游移至该处。老板娘身穿款式简单的浴衣,近乎完全仰躺,衣服卷到膝盖以上,大腿裸露在外,看不出有特别抵抗的迹象。虽不是很确定,但脖子上的那道已经变成紫色的痕迹,暗示了死者应该是被掐死的。 外面的街道依然车水马龙,隐约传来木屐拍打地面的“喀拉、喀拉”声、人们高声谈话的声音,还有喝醉的人唱着跑调的流行歌曲,大有太平盛世之感。然而,隔着一道纸门,却有个女子惨遭杀害横死在地。这是多么讽刺的景象啊!我忽然有些感伤,一时茫然伫立。 “警察说会立刻赶过来。”明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哦!”我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一直到警察来之前,我俩都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不久,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官带着一名西装男子进来了。后来我才知道,身穿制服的警官是K警署的司法主任,另一位——根据外表及其随身携带的物品判断——应该是隶属于同一警署的警医。我们随即向司法主任大致说明情况。随后,我如此补充道:.99lib. “这位明智先生进入咖啡厅时,我无意间看了一下手表,当时大概是八点半,也就是说,‘无窗’关上可能是八点左右。我确定当时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因此八点左右,显然还有人在这个房间里。” 司法主任边听边记录,法医则抓紧时间验尸,一等我们说完,立即接着说: “死者是被人掐死的。请看这里,变紫部位的是指痕,而出血的部位则有被指甲抓伤的痕迹。大拇指的指印位于头颈右侧,由此推论是用右手掐的。这位先生说得没错,距离死亡时间恐怕还没超过一小时,只不过,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 “凶手是从上方压着死者的吧?”司法主任沉思着,“但是从现场看却没有任何抵抗的迹象……恐怕是因为作案过程非常迅速,凶手的力气又很大的缘故。” 接着,他转过身来向我们询问旧书店老板的事。可惜我们素昧平生,因此完全不了解。于是,明智当机立断找来隔壁钟表行老板。 司法主任与钟表行老板之间的对话大致如下: “你知道这家的老板目前人在哪里吗?” “老板每天晚上都会去夜市摆摊卖旧书,通常不到十二点是不会回来的。” “在哪里摆摊呢?” “他一般都去上野的广小路。只不过今晚摆摊的确切地点,我实在不知道。” “一个多小时以前,你是否听到过什么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这还用问吗?就是女人被害时的叫喊声啊,或搏斗的声音等等……” “这类声音,我倒是没有听到。” 就在警方简洁的讯问间,附近居民和爱凑热闹的路人已经把书店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中住在另一边隔壁的足袋店老板娘也证实了钟表行老板的说法,在命案发生时,她也没听到任何不寻常的声响。 之后,邻居似乎说好了派代表去找旧书店老板。 店门外传来剎车声,紧接着另一行人蜂拥而入,他们是接到警方紧急通知而赶来的法院相关人士、K警署署长,另外还有被称为名侦探的小林刑警等——当然这些都是我事后才得知的。我有一位朋友是司法记者,他与负责这起事件的小林刑警有私交,我是通过他才知道许多相关内幕消息的——先抵达现场的司法主任向这群人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于是我们也只好把刚才的证言重复了一遍。 “关上店门吧!” 一名身穿黑色羊驼毛上衣、白色长裤,仿佛公司基层员工的男子突然高声说道,并迅速把门关上,他就是小林刑警。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后,他立刻着手展开调查。他的行动可谓旁若无人,丝毫不将检察官或署长放在眼里,自始至终单独行动,其他人都成了观赏他敏捷行动的现场观众。他先验尸,对死者脖子周围的检查尤为仔细。 “这处指印的特征并不特别明显。目前我们可以确定凶手是用右手把死者掐死的,除此之外没有找到其他线索。” 小林刑警面向检察官简洁地说道。接着他脱下尸体的衣物,此时,他们以搜查不公开为由将我们赶到外间店面。因此,我并不清楚小林刑警究竟在尸体上有什么重大发现。不过,我估计是与死者身上的伤痕,也就是流传在咖啡厅女招待之间的那件事有关吧! 之后,尽管警方的秘密会议结束了,我们仍旧被禁止进入里间,只能待在无窗前的榻榻米上,透过缝隙不时窥看里间的情形。由于我们是案件的第一发现者,而且警方还没有采集明智的指纹,因此勉强被允许留在搜查现场。或许,我们是遭到变相拘留这样的说法更恰当吧!不过,小林刑警的调查空间可就大多了,他时而在里间,时而又到外间,对于被禁在一隅的我们而言,实在难以得知他的搜查进度。这段期间,检察官一直在里间坐镇,幸亏刑警们不时进进出出向他报告搜查线索,我们才得以窥听到一些情况。而检察官也根据刑警们的汇报,开始着手整理调查报告。 首先,警方细致搜查了尸体所在的房间,但并没有发现任何足以成为调查线索的遗留物品或足印,不过有一件事例外。 “在电灯开关上找到指纹了,”刑警在黑色硬橡胶质的开关上洒上指纹粉后说,“以目前掌握的线索来判断,关掉电灯的肯定是犯人。刚才开灯的人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 明智回答是自己。 “是吗,那待会儿请你让我们采集一下指纹。别再让任何人碰到开关,直接拆下来带走吧。” 接着刑警到二楼待了好一阵子,下楼后旋即拿着手电筒搜查屋后的小巷子。过了十分钟左右,他带回一名上穿脏污绉绸衬衫,下着卡其色长裤,约莫四十来岁外表邋遢的男子。 “巷子里并没有找到任何有效的线索。”刑警报告,“后门一带或许是因为日晒时间短,到处都是泥泞,满地都是木屐印,实在难以判别新旧。倒是这名男子,”他指了指刚带进来的男子说,“他是在后门巷子转角处卖冰淇淋的小贩,后门没有其他通道,若犯人由后门逃跑,肯定会被他看见。喂,你重复一遍刚刚对我说的话。” 以下就是冰淇淋店老板与刑警间的对话。 “今晚八点左右,有人进出巷子吗?” “一个也没有。太阳下山以后,我连只猫也没看到。”老板态度审慎沉稳,回答颇得要领。“我在巷口开店多年,每到晚上,即便是长屋那些商店的老板娘也很少经过。这条巷子不但路面凹凸不平,一到晚上还伸手不见五指的。” “你店里的客人也不走巷子吗?” “是的,大家在店里吃完冰淇淋后,都直接原路折返,这点我非常确定。” 这么一来,假如老板所言可信,凶手就算由命案现场的后门离开,也不是经由这作为唯一通道的小巷。奇怪的是,犯人也没有从前门离开,关于这点,一直在白梅轩观察的我们可以作证。那么凶手究竟是如何离开命案现场的?根据小林刑警的推理,对方或许潜伏在这条巷子两侧的长屋里,或者根本就是长屋的住家之一。当然,也有可能是经由二楼的屋顶逃走的,只是在仔细搜查过二楼之后,发现前面窗户上的防盗铁栏丝毫没遭到破坏;而后方的窗户,由于天气炎热,几乎每户人家都开着,甚至有人在晒衣阳台上乘涼。因此,经二楼屋顶逃跑似乎不太可能。 接下来,搜查小组讨论了搜查方向,最后决定分头盘问这一带的住户。长屋前后的住户加起来仅十一户,盘问倒是没费多大工夫即告结束。另一方面,搜查小组对旧书店进行了一次更为严密的排查,上至天花板下至地板,毫无遗漏。遗憾的是,详尽的排查不仅没有任何斩获,反倒进一步把事件推入迷宮。在搜查过程中,专案小组得知旧书店隔壁的点心店老板,自太阳下山后就在屋顶的晒衣场上吹尺八箫,而他所在的位置正好正面对着旧书店的二楼窗户。 各位读者,事件发展至此越来越有趣了。凶手是从哪儿进入旧书店,又是从哪儿离开的?既不是从后门,也不是从二楼的窗户,当然更不可能从店门口。究竟犯人是一开始就不存在,还是后来像水汽般蒸发了?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一会儿,小林刑警带了两名学生到检察官面前问话,而这两人的回答,却进一步让案件如陷入云里雾里。他们是在长屋后方租屋而居的工业学校的学生,看来不像会信口胡诌。话虽如此,两人的回答却使得这起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对于检察官提出的问题,他们大体做出如下回答: “八点左右,我正好在这间旧书店前翻阅台架上的杂志,不久便听见里间好像有什么声响,我条件反射地抬头望了一眼纸门。纸门虽然关着,窗格子却是打开的,有一名男子站在后面。只是在我抬头的那一瞬间,刚好是无窗后男子拉上窗格子的时候。再详细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根据腰带的样式判断,我敢确定对方藏书网是名男子。” “那么,除了对方是男性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细节引起你的注意,例如身高或衣服花纹什么的?” “我只看到腰部以下,因此无法推断身高。我记得他穿的是黑色和服,或许有着极细的线条或斑点,不过我当时看到的衣服却是全黑、没有花纹的布料。” “我当时正跟这个朋友一起看书。”另一名学生说道,“跟他的反应一样,我一听到声响,抬起头来时刚好看到无窗窗格子关上。但是,我确定那名男子穿的是白色和服,没有线条或任何图案,是纯白的和服。” “这太奇怪了,你们当中一定有人搞错了吧?” “绝对没错。” “我也绝对没说谎。” 两名学生同时看到那件和服,结果却如此相悖,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敏锐的读者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事实上我也注意到同一件事,只不过法院及警方似乎并未做进一步的思考。 不久,死者的丈夫,也就是旧书店老板接获通知回到家中。他的外表不像一般旧书店老板,羸弱又年轻。他一见到妻子的尸体,或许生性软弱吧,尽管没有哭出声,却已泪流满面。小林刑警一直等他恢复平静后才开始侦讯,检察官也在旁适时提问。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老板对于嫌疑犯也毫无头绪。他说:“我保证,我们绝对没有做出任何会招致他人怨恨的事!”说完,又哭了起来。之后警方汇集各种搜查结果,判断这起案件并非窃贼所为;同时,警方也通盘调查了老板的过往及妻子的身份等,但都没有发现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这些东西与故事没有多大关联,所以容我在此省略。最后刑警询问死者身上多处伤痕的事,一番犹豫之后,老板吞吞吐吐地回答这些伤势是他造成的。警方锲而不舍地追问,他依旧不愿意明确回答这么做的理由。由于当晚一直在外做生意,就算这是老板虐待妻子所留下的伤痕,他也没有杀人的嫌疑,因此,警方便没有进一步审问下去。 于是,当晚的调查到此告一段落。刑警要求我们留下地址、姓名等资料,还采集了明智的指纹,当我们踏上归途时,已是深夜一点后了。 若警方的搜索没有任何疏漏之处,而证人亦没有说谎的话,那么这起谋杀案便就此走入死胡同。后来,我听说小林刑警仍继续留在屋内搜查到天明,依旧没有丝毫进展,除了当晚得到的信息外,找不到其他更有利的线索了。所有证人都是可以信赖的,在十一间长屋的居民当中,也未见可疑分子。警方也到被害者的老家调查一番,同样没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至少在小林刑警——就如同前文所言,他是个被誉为名侦探的人物——尽全力搜索后,这起案件仍是令人摸不着头脑。下面说到的是后来听说的,小林刑警唯一的证物,也就是特意拆下带回的那盏灯的开关,上面除了明智的指纹外,并没有找到其他人的指纹。或许是明智当时太过慌张,以至于在开关上留下大量的指纹,大概是明智的指纹将犯人的指纹盖掉了吧,刑警们如此推论。 各位读者,读到这个故事时,或多或少会联想到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或柯南·道尔的《斑点带子》吧!也就是说,这起谋杀案的犯人,各可能会猜想根本不是人类,而是像红毛猩猩或印度来的毒蛇之类的怪物。事实上我也曾如此怀疑过。但是各位,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东京的D坂上会有这些生物存在,而且不是有证人证实透过无窗开着的窗格子见到一名男子的身影吗?况且,假设真是猿猴,势必会留下痕迹,也会引人注目,加上死者脖子上的手指印也告诉我们这是人类所为,若是被蛇缠住脖子而死,不会留下这样的手印。 总之,明智与我那晚踏上归途时,一时兴起聊了许多。在此单举一例以供参考。 “你应该也听说过Rose Delacout杀人案吧!这件凶杀案后来成为爱伦·坡《莫格街凶杀案》、卡斯顿·勒鲁《黄色房间的秘密》小说的原始素材。尽管已历经百年,这起不可思议的凶杀案依然留下许多谜团。老板娘的死让我联想到这起凶杀案,因为这个案件中也找不到犯人离去的迹象,就这点来看,你不觉得二者十分雷同吗?”明智说。 “是啊,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有人说过,日式格局的建筑里不可能发生如外国侦探小说中所描述的密室犯罪,我一直都认为并非不可能。你看,这会儿,不就在眼前发生了吗?虽不知能否办到,但此刻我真的非常想一试身手,侦破这起案件呢!”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聊,在一条陌生的小巷前告别。我还清楚记得当时转进巷子时,明智大幅度摇晃肩膀往前走去的背影,花哨的条状花纹浴衣在黑暗中异常清晰。 下 推理 十天后,我到明智小五郎的住处拜访他。这十天之内,我与明智对于这起事件究竟有什么样的想法,又深入思考了什么,得出什么结论。相信读者可以借由当日发生在我与他之间的对话,了解一番。 在此之前,我与明智大多约在咖啡厅见面,直接前往住处拜访还是头一遭。虽说事先已问到详细地址,但找起来还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我站在一栋符合他描述的烟草铺前,向老板娘询问明智是否在家。 “嗯,在家啊,请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叫他。” 老板娘说完,便回身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靠近柜台后方的楼梯口,大声呼叫明智。目前,他租下这家店的二楼作为住所。听到老板娘的呼叫,他一边“喔喔”地用怪异的腔调答应,一边跑下楼梯,把楼梯踩得“吱吱嘎嘎”响。一见到我,他一脸意外的神情,忙说:“你好,上来吧!”我随他上到二楼,毫不犹豫地踏进他的房间,眼前的景象让我惊讶地“啊”地叫了一声。他的房间实在太不寻常了。我并非不知道明智是个怪人,但眼前的光景之反常远超乎我的想象。 所谓反常的光景,要说也不是太异于常态。眼前这个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地板上,到处堆满了书,书沿着四周的墙壁、纸门堆放,往上叠放则几乎抵达天花板。只有中间部位露出一小块空地,房间里除了书,寻不着其他物品,连生活用品都无处寻觅,我实在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睡觉的。夸张的是,主客两人连落座的地方都没有。一不小心,哪怕是非常轻微的碰触都可能会让高高的书堤溃决,而后一切都淹没在书的洪流里。 “这里实在太狭窄了,也没坐垫。很抱歉,你找本看起来较软适的书当垫子坐下吧!” 我犹如历尽披荆斩棘之苦似的穿越书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勉强坐下来的角落,只是还没从惊讶中平复,茫然四顾。 对于把这个屋子布置得如此奇特的房间主人明智小五郎,我想有必要在此做一番简单的介绍。但是我同他其实也刚认识不久,他的经历、谋生手段、人生理想目标等等,我一概不知。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确定,他是没有固定职业的游民。勉勉强强能算得上是书生吧!但是,作为书生,他似乎也太与众不同了。他曾说:“我的研究对象是人类!”当时我不是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另外,我还知道他对于犯罪或侦探有着异于常人的兴趣和惊人的知识量。 明智和我年纪相仿,不超过二十五岁。体形偏瘦。如前所述,他走路时有个甩动肩膀的怪毛病,绝非类似豪杰大侠之类的动作,若以较耐人寻味的方式比喻,可以联想一下那位单手残疾的说书人神田伯龙的走路姿势。说到伯龙,明智从长相到声音都跟他一模一样。没见过伯龙的读者只要想象一下你们心中那种虽称不上美男子,但给人一种亲近感,且看起来很睿智的长相即可。只不过,明智的头发较长,蓬乱毛躁纠结成团,跟人说话时,他还会习惯性地用手指把那原本乱糟糟的头发抓得更乱。至于服装,他向来不讲究,棉质和服上系一条皱巴巴的兵儿带。 “你来得正好,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了。D坂凶杀案的后续如何,听说警方似乎迟迟找不到嫌疑犯?” 明智抓了抓头发,眼睛滴溜溜一转,盯着我瞧。 “事实上我今天就是来跟你聊这件事的。”尽管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事件发生以后,我通盘思考了一番。不仅仅停留在思考上,我甚至像个侦探般到实地调查过。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今天来就是特地来向你说明……” “哦?那你太厉害了。能否为我详细解说一番?” 一股了然在胸又轻蔑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逝。我眼尖地捕捉到这丝信息,原本迟疑忐忑的心情在他的刺激下一扫而空,我顺势说了起来。 “我有个朋友是新闻记者,他与负责这起案件的小林刑警有交情。通过这位记者朋友,我得以了解警方的调查进度。警方迟迟无法确定侦查方针,当然他们绝非闲着,也尝试着从不同的角度展开种种调查,可惜就是没获得有价值的线索。例如,关于电灯开关,我认为将开关视为重要线索根本就是让人误入歧途的思路,因为开关上只有你的指纹。警方认定是你的指纹将犯人的指纹掩盖了。看到警方如此伤脑筋的样子,我更是兴致高涨,不找出真相不想罢休。你猜,我找到了什么答案?另外,你说我为什么会在告诉警方我的推理前先找你谈呢? “暂且先把这些放到一边吧,从案发当天起,我一直留心一件事情。相信你也还记得——两名学生对嫌疑人所穿的衣服颜色做出完全相反的证言,一个说是黑色,另一个却说是白色。人类的眼睛再怎么不可信,将对比强烈的黑白两色颠倒误认,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我不清楚警方对此有何解释,但我认为这两人都没有作伪证。你懂我的意思吗?这表示,犯人穿的是黑白条纹花色衣服啊……亦即,可能是黑白相间的条纹花色浴衣之类,在普通旅馆里经常供人租借的浴衣……至于为何一个学生觉得无窗后的男人着纯黑色浴衣,另一个则一口咬定那个男人穿的是纯白色浴衣,那是因为他们的视线被无窗过滤了,无窗上的横条遮去了浴衣上的全部黑色条纹或者全部白色条纹,如此一来,就造成那两个学生的视觉错觉,一个坚持那个男人穿着黑色浴衣,另一个则坚持穿着白色浴衣的结果了。这或许是很少见的偶然,但绝非不可能,就这起事件而言,或许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为合理的解释了。 “好,虽然推导出嫌疑人衣物的花色,但这也仅能缩小搜索范围,凶手还是无法确定。第二个推论则与留在电灯开关上的指纹有关。我通过记者朋友的帮助,请小林刑警让我对上面的指纹——也就是你的指纹——仔细检查一番,结果我更加确定我的想法没错。对了,你有砚台吗,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我打算做一个简单的实验。首先拿来砚台,然后在右手拇指上塗一层薄墨,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捺上一枚指纹,等干了再把白纸转个向,同一根手指用力在原先印上的指纹上再捺一枚新指纹。于是两记相互交错的指纹清楚呈现在纸上。 “警察认定你的指纹重叠在嫌疑人的指纹上,于是掩盖了嫌疑犯的指纹,但实验结果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不管多用力,指纹这种由线条构成的痕迹,至少还是会留下先前的指纹线条。如果前后指纹完全一样,按下的位置亦无分寸差异,且指纹纹路也一致的话,那么新旧两种指纹能重合在一起的吧!但有这种可能性吗?就算有可能,也丝毫影响不到我得出的结论。 “但是,万一关掉电灯的是嫌疑犯,开关上应该会留下指纹才对。我原本猜测,或许警察没注意到在你的指纹纹路之间可能留有嫌疑犯的指纹,所以我借出电灯开关亲自检查,没想到完全没有这类痕迹。也就是说,在这个开关上,自始至终都只有你的指纹,至于为什么没留下旧书店一家人的,我并不清楚。也许是因为那房间的电灯一直开着,从来没关过的缘故吧! “对于上述的推论,你有什么看法?我的推理如下:一名身穿粗条纹和服的男子——那名男子多半是死去女子的旧识,行凶的动机想必是失恋吧——知道旧书店的店主定时会去夜市做生意,便趁着这段时间偷袭女子。之所以没有传出声音也没有抵抗的痕迹,想必是女方与男方很熟之故。达到目的的男子为了拖延尸体被人发现的时间,索性将电灯关掉再离去。但这名男子犯下一个大失误,起初没注意到纸门的无窗是开着的,等发现此事便急忙地将无窗关上,未料他的身影竟被店里的两名学生看到。男子离开后,突然想起来离去前关电灯时,自己的指纹已留在开关上,便心急如焚,想着如何将指纹拭去。但再次以原来潜入房间的方式进入似乎又太过冒险,于是他心生一计,那就是让自己成为杀人案件的第一发现者。这么一来,自己的指纹留在开关上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这么一来,不但警方没法怀疑,而且恐怕任谁也无法把发现者和嫌疑犯等同起来,这真可谓一举两得!接下来,他暗自镇定、若无其事地在案发现场旁观警察的搜查行动,并大胆做出证言。而结果也如同他所预测的,事情即使已过五天、十天,依然没有人前来bbr>逮捕他。” 不知道听我说这一席话时,明智小五郎会作何感想。原本我猜想他会脸色大变,或中途打断试图辩解,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竟然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平时他就是不会将内心想法表露在外的人,但是面对这样的指证,眼前的他也未免太平静了,只是偶尔拔拉一下他那毛躁的头发!我心想,这人脸皮多厚啊!最终,我还是耐着性子把我的推理说完。 “你或许会反驳我,嫌疑犯究竟是从何处进入旧书店,又是从何处离去的?的确,若不弄清楚这点,即使解开其他疑点也无济于事。很遗憾,这个谜团也被我破解了。从那天晚上的搜查结果看来,似乎完全找不到犯人离开的迹象。但既然有杀人的事实,绝不可能没有嫌疑犯出入的痕迹留下。因此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警察的搜查有所疏漏。警察虽然也是费尽心思搜查了,但很不幸的是,他们的聪明才智终究及不上我这一介读书人啊!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件无聊的事实罢了。我如此推理:经过警方密集的侦讯,附近的居民应该都没有可疑之处。既是如此,嫌犯必定是不会被人目击就能离开现场或纵使被目击也不会遭怀疑的人。也就是说,嫌犯利用人类注意力的盲点——与我们的视觉盲点原理相同,注意力也有所谓的盲点——如同魔术师在观众面前将巨大的物体莫名其妙地变不见一样,利用人类视觉的盲点让自己成为隐形人。由此我注意到旧书店隔壁的隔壁——荞麦面店‘旭屋’。” 旧书店右方相邻钟表行,再过去是点心店;左边依序是袜店、荞麦面店。 “我到实地探访,询问店家在事件发生的当晚八点左右是否有男子借用过厕所。‘旭屋’你也知道吧,从店里出来,有条小路直通后面的木门,木门旁就是厕所,嫌疑犯只要装做上厕所的样子,由后门出去到旧书店,杀完人后再若无其事地折返即可。那个冰淇淋小贩在巷子口做生意,没看到有任何人离开自是理所当然。而在荞麦面店借用厕所也是非常自然的行为,根据我一一访查的结果,当晚‘旭屋’的老板娘不在,只有老板在店里,那晚的确是实行此计划的最佳时机。喂,你不觉得这是非常天衣无缝的计划吗? “果不其然,那个时间点确实有位客人曾借用厕所。遗憾的是,‘旭屋’的老板根本不记得那男子的长相与衣服花色,我立即通过那个记者朋友将这件事情透露给小林刑警,而刑警也亲自到面店调查过,可惜依然没查出任何线索——” 我顿了顿,想给明智一点儿解释的时间。从他的立场来看,此刻没有理由不为自己辩护。无奈他依旧搔着那头蓬发,一脸坦然,不动声色地坐着。我不得不放弃原本敲边鼓的方式,改以最直接的方式逼问。 “喂,明智,你一定听得懂我话中的意思吧?铁证如山,不容置疑,而且每一项证据都指向你。坦白说,我心里尚有一丝不愿怀疑你的情绪,但当这么充分的证据摆在眼前时,尽管不愿意,我也不得不无奈承认……因为担心自己对你有所误解,我甚至前往长屋拼命寻找住户中是否有喜欢穿黑白粗条纹浴衣的人,但很可惜,一个也没有。这也可以预想得到,同样是粗条纹,但条纹粗得跟无窗格子缝隙一样宽,如此夸张的花色没有几个人能接受。同时,由指纹和借用厕所的诡计来看,手法着实娴熟巧妙,若非如你这般通晓犯罪的专家,恐怕难以有考虑如此周全的犯罪方案吧!此外,最令人好奇的是,你明明就是死者儿时的玩伴,当晚在调查老板娘的身份时却完全闷不吭声,这不是很反常吗? “好了,这么一来,你唯一的狡辩之词就只剩下不在场证明而已,但你仍旧无法借由这点证明自己的清白。你还记得吧,当晚你我一同回家时我曾问过你,你是从哪边来白梅轩的?你告诉我当时你在附近散步了将近一小时左右,对吧?就算有人曾见到你,在散步途中前往荞麦面店借用厕所也没什么不对劲的。明智啊,我的推理是否有错?怎样,不如让我听听你的辩解吧?” 读者诸君,受到我如此咄咄逼人的诘问,各位知道怪人明智小五郎又是如何回应的吗?各位想必认为他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来前我曾做过各种想象,就是没料想到他竟会突如其来地高声大笑起来,面对大笑不止的明智,我顷刻间手足无措。 “啊,真是失礼,我原本没打算嘲笑你的,只是看你说得一脸认真,一时忍不住就……”明智辩解似的说,“你的推理的确十分有趣,能结交到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实在备感欣慰啊!可惜的是,你的推理流于表面,也比较粗糙。例如,关于我与老板娘的关系,虽说她是我的儿时玩伴,但你调查过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了吗?往昔我是否曾与她有恋爱关系,导致如今我仍旧怨恨她?像这些细节,你都不能把推测结论等同于事实。那天晚上,为何我明明认识她却又不多做说明,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我对她所知根本不多,无法提供任何足以参考的信息。我上了小学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直到最近才偶然得知她是我的儿时玩伴,但也仅交谈过两三次而已。” “那么,关于指纹你要怎么解释?” “你以为我在事件发生之后完全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也进行了种种调查,经常在D坂附近耗上一整天。尤其是旧书店,我不知拜访了几次,几乎天天缠着旧书店的老板——我向他坦诚我和他的妻子是旧相识,没想到这成了我深入调查的契机——如同你通过记者朋友得知警方目前的调查进度一样,通过旧书店老板,我也获知了不少这方面的线索。我很快就知道指纹的事情,也觉得太过反常,于是做进一步的调查。哈哈哈……没想到竟得到一个既意外又可笑的结果,灯熄灭不过是因为灯泡里的钨丝断了,而非有人刻意关掉电灯。而原本以为是我切换开关而打开的吊灯,其实是当时慌乱之际不小心摇晃到灯泡,使得藕断丝连的?99lib.钨丝又接回去,于是灯泡再次亮了起来。开关上只留下我的指纹,这就确定无疑了。当天晚上,你说通过无窗的缝隙看到光线。由此可知,钨丝断掉是在那之后。老电灯泡突然熄灭是稀松平常的事。接下来关于犯人衣服的颜色嘛,与其由我来说明……” 他说到此,突然转身在后面的书堆中翻翻找找,挖出一本老旧的外文书。 “你读过这本书吗?闵斯特伯格的《心理学与犯罪》,请读一下‘错觉’这一章开头的前十行吧!” 听到他掷地有声的反驳后,我渐渐意识到自己推理中的漏洞,于是便顺从他的要求,自他手中接过这本书读了起来。书中内容大致如下: 过去曾发生一起汽车犯罪案。在法庭上,一名宣示所言句句属实的证人声称当时路面完全干燥而且尘土飞扬,另一名证人却信誓旦旦才刚下过雨,道路泥泞不堪;一个说汽车当时是缓缓行驶,另一个却说从没看过如此快速奔驰的汽车。另外,前者说这条道路当时只有两三人,后者则陈述当时有许多行人在场,男女老少都有。这两名证人都是值得尊敬的绅士,而且扭曲事实作伪证对他们没有半点儿好处。 等我读完之后,明智又翻起书页,说: “这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接下来你读一读《证人的记忆》这一章。在这章的内容里,有一段关于事先设计好的实验,正好也有与衣物颜色相关的情节。或许你觉得有点儿不耐烦,但还是请你耐着性子看一下吧!” 这段则记载了以下的事情: (前略)在此略举一例。前年(本书出版日期为一九一一年)在哥廷根曾召开过一场由法律学者、心理学者、物理学者共同参与的学术研讨会。此次聚会的学者个个都是以严谨著称的学术界专家,一场可媲美嘉年华的会议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当学术研讨会气氛正浓时,大门猛然被撞开,一名身穿五色服装的小丑疯狂飞奔而入。仔细一看,他的后方有一名黑人正拿着手枪追赶过来。他们在大厅正中央停下,彼此以恐吓的方式互相谩骂。不久,小丑猝然“啪哒”一声倒在地上,黑人趁机跳到他身上,接着手枪“砰”的一声,发出巨响。接下来两人一溜烟似的迅速离开现场,整件事发生过程不到十秒。不用说,在场众人感到极度震惊。除了会议主席外,没有人知道,黑人和小丑的肢体语言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也没有人知道事发现场安排了人拍照片。接着,主席告诉现场所有的人,目击者未来可能需要在法庭上作证,于是不着痕迹地建议大家将事情始末如实记录下来。(中略,接下来的内容说明众人的记录有多处错误,并以百分比显示出来。)正确记录黑人头上没有戴任何东西的,在四十人当中仅有四个人,其他有的认为黑人戴着高帽子,也有人认为戴着丝质绅士帽,可说是答案百出。关于所穿衣物有的说是红色,也有人说是褐色;有人说是条纹花色,也有人说是咖啡色花纹,其他尚有各种不同色系。但实际上黑人当时所穿的不过是白长裤配黑上衣,并系上一条过大的红领带罢了。(后略) “就如聪明的闵斯特伯格一语道破的,”明智说,“人类的观察力与记忆力其实相当不可靠。在这个例子中,即使聪明如这群学者也无法正确记住衣服的颜色。我认为当晚那两名学生会错认衣服的颜色,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人,但对方应该不是穿着条纹花色的衣物。当然嫌疑犯也不是我。不过,能够借由无窗的格子缝隙联想到条纹花色,你的着眼点十分有趣。但说起来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与其相信如此巧合的偶然,还不如相信我的清白会更实际一点儿。好,至于借用荞麦面店的厕所,这件事,我的推理与你相同。我原本以为除了‘旭屋’这个方法以外,嫌疑犯别无其他方法脱身。但经过实际调查后,很遗憾我做出与你完全相反的结论。我认为,实际上并无借用厕所的男子。” 各位读者应该也已察觉,明智正在否定我认定他就是嫌疑犯的推理,否定嫌疑犯的指纹,连嫌疑犯逃走的路线也否定了,并企图为自己的无罪寻找证据。但是这么一来,难道不会否定犯罪本身吗?我丝毫无法理解他的真正用意。 “那么你已推论出谁才是犯人了吗?” “当然。”他再次拔弄着那头蓬发回答,“我的做法与你的稍有差异。表面的物证随着诠释方式的不同,会出现截然不同的结果。最好的侦探就是通过心理层面透视人的内在,这很难,得看侦探本身的能力了。总之,在这起案件中,我将重点放在心理层面。 “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旧书店老板娘身上的多处伤痕。接着我又意外得知,荞麦面店的老板娘身上也有多处类似的伤痕。想必你也听过这个传闻吧,但是她们的丈夫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暴力倾向的人。无论是旧书店老板还是面店老板,看起来都是个性沉稳且明辨是非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怀疑,在他们的内心世界里,是否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首先缠住旧书店老板,想尽办法从他口中套出内情。由于我与他过世的妻子是旧识,他对我多少少些戒心,因此,想通过他获得相关信息并不是太难。但面店老板的戒心却超乎我的意料之外,为了打探出这之间不可告人的真相,我耗费了极大的精神。最终我依靠一个秘密的手段达到了我的目的。 “现如今,犯罪学也引入了心理学上的联想诊断法,这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通过大量的普通文字来测试嫌疑犯对这些单词的联想程度。使用这个测试方法时,心理学者擅用狗、家、河川等简单的刺激性文字,不过,测试文字不应局限于此,另外,也不见得非得借助精密测时器。只要掌握了联想诊断法的精髓,就没有必要做这种硬性的限制。历史上有很多案例,那些被称为名法官或名侦探的人,他们生活的时代心理学并不发达,但他们凭借着个人的天赋,不知不觉间实践了这种心理学。大冈越前守就是其中一人。若以小说的例子来说,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文章一开始,杜宾就显示出其惊人的一面,依据朋友无意识的动作,说出他内心的想法。柯南·道尔在模仿爱伦·坡所写的短篇小说《住院的病人》中也曾让福尔摩斯进行过类似的推理,这些推理在某种意义上都属于联想诊断。心理学家所设置的种种测试标准,仅是为那些欠缺洞察力的凡人设计的。我似乎离题了,总之,我用我自己的联想诊断来试探面店老板。我先与他谈了许多话题,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聊,并通过他的回应臆测他心里真正的想法。这是非常敏感且复杂多变的心理探索,详细情形改天我再与你讨论吧!总之,就结果而言,我得到一个可以相信的答案,亦即,我找到真正的犯人了。 “但实际上我连一项具体的事证也没有,因此无从向警方报案。纵使报案了,警方恐怕也是对我爱理不理吧!况且,我找到真凶却仍束手无策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我认为这起犯罪并不存在恶意。或许这说法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绪,不过这起杀人事件是在犯人与被害者彼此同意下进行的。不,甚至是符合被害者自身期望也说不定。” 我绞尽脑汁,仍无法理解明智想表达的意思。我丝毫感觉不到失败的耻辱,而是出神地聆听他这让我当下哑口无言的推理。 “凶手就是‘旭屋’的老板,这是我的结论。他为了隐瞒罪行而谎称有男子借用厕所。不过这并非他原创的想法,而是在我们不断暗示刺激下的灵机一动。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问他是否见到这样的男子,等于手把手教他编造出这号人物。此外,他误以为我们与警方有关也是迫使他撒谎的重要因素。至于他为何犯下杀人罪嘛……这起事件明确地告诉我一个道理,平稳的表面下其实暗流涌动,人眼看不到的背后竟潜藏着如此意外又残忍的秘密,而且这秘密本应只存在于噩梦般的世界中。 “‘旭屋’的老板是个承袭萨德侯爵精神血统的重度色情狂。而命运是多么爱恶作剧啊,仅隔着两间屋子的距离竟让他意外发现马索克的女性继承者。旧书店女老板娘居然和他同好,是个程度与他不相上下的受虐狂,两人通过隐晦的手法,发展地下情……这么一来,你应该能理解我所说的‘彼此同意下的杀人’的意义了吧……他们原本各自靠正常的夫妻关系勉强满足病态般的欲望,证据就是旧书店老板娘与‘旭屋’老板娘身上的伤痕。但不消说,仅靠着这样的关系终究无法满足他们异于常人的性欲望。因此,当他们发现近在咫尺,竟然住着长久以来寻觅不着的理想伴侣时,不难想象两人之间迅速点燃的火花是如何灿烂。但是,这火花却因命运的恶作剧而发展成一场悲剧。在一方主动一方被动的配合下,两人之间的尝试一次比一次疯狂。最后,终于在那天晚上,爆发了绝对没有人愿意面对的悲剧……” 听到明智如此出人意表的结论,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唉,这是多么意外的悲惨事件啊! 此时,楼下烟草铺的老板娘拿晚报上来。明智一接过晚报,立刻翻到社会版,随即叹口气说: “唉,看来他再也无法承受内心的压力而自首了。在我们谈论此事时获知这则报道,世事真是变化无常。” 我顺势将目光投向他手指指向之处。上面印着一行小小的标题以及十行左右的报道,记载着面店老板自首的消息。 ( href='8633/im'>《D坂杀人事件》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第一章 为何蕗屋清一郎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其动机并不清楚,就算清楚,跟以下这个故事也没有太大关联,因此略过。他勤勉苦学,半工半读,从这点来看或许是迫于学费所需吧。他是个天分极好的优等生,学习也非常用功。为了赚取学费,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琐碎的家庭手工上,因而没有更多的时间读书思考。对于这样的窘境,他总是深感苦 607c." >恼。但是,一个人能为了这微不足道的理由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吗?抑或他体内早有邪恶的基因,说不定他想要的不只是学费,内心其实隐藏着许多欲望。总而言之,蕗屋从计划到实施一共花费了约半年时间。在这半年时间里他犹豫过、迷惘过,但一再思考后,随着计划不断成形,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完成这件事。藏书网 因缘际会下,他与同学斋藤勇熟悉了起来,而这就是整件事情的开端。一开始蕗屋并没有任何企图,但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密切交往后,蕗屋渐渐怀着某种模糊不明的目的接近斋藤。随着交情越深,这模糊不明的目的越发清晰了起来。 一年多前,斋藤在山手一带某个僻静住宅区租了一个小屋。房东是某政府官员的遗孀,已近六十岁,靠出租亡夫留给她的几间房子过活。她生活富足,由于膝下无子,她对金钱的依赖日甚一日,最后终于得以贯彻“人生终究只有金钱可靠”的信念。除了出租自有房产之外,她还发放小额贷款,借贷对象一般都是熟人。通过这两个生财途径,她的财富一点一滴积累了起来,这令她感受到了生命中无可比拟的喜悦。她愿意将其中一间房租给斋藤,一方面是担心女人独居危险,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每个月又多出一笔固定收入。无论古今中外,守财奴的心理总是一脉相承的。据说她除了银行存款外,还有一笔巨额现金藏在自家宅院某个隐蔽的地方。 蕗屋听到这件事情后,深受这笔巨款诱惑。他心想,这老不死的寡妇坐拥如此一笔巨款究竟有何意义?不如把这笔钱用在像我这种前途光明的青年才子身上才合理,这就是他大致的想法。从此以后,他总在斋藤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个老寡妇,引导他透露更多关于老寡妇的信息,打探这笔巨款的具体隐藏地点。只不过,在得知斋藤无意间发现了巨款的藏身之地前,他邪恶的念头终究只是若隐若现的。 “嘿,我真是佩服那老太婆的头脑呢。一般而言,藏钱的地点不是地板下就是天花板上,要不然就是类似于此的位置。但这老太婆的藏匿地点倒令人相当意外。你应该知道吧,老太婆的客厅里不bbr>藏书网是摆着一座巨大的枫树盆栽吗?钱就藏在盆栽底下呢,任谁都想不到巨款竟藏在盆栽里吧,这老太婆可真是守财奴中的天才呢!” 当时,斋藤兴致勃勃地边感慨边描述他的新发现。 之后,蕗屋逐渐推敲起计划的每个细节。他盘算着如何将老寡妇的那笔巨款变为学费,并思考种种能够全身而退的方法。没想到,其难度之高远超过他的想象。相比之下,那些让他头疼的数学题目都成了小儿科。如同先前提到的,光使想法演变成具体可操作的步骤,就耗费了他将近半年的时间。 毫无疑问,真正的难题是如何免除刑责,而伦理上的障碍,亦即良心的苛责对他是微不足道的。他总认为,像拿破仑那般大举杀人的行为并非犯罪,而是一种对生命的礼赞;同样地,为了培养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就算得牺牲这个已经有一只脚跨进棺材的老寡妇藏书网,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老寡妇几乎天天窝在和式客厅里。难得出门一次,也会妥善交代随她从乡下来的忠实女佣看家,以至于无论蕗屋如何处心积虑试图找出空当,老寡妇那边都不露任何破绽。最初,蕗屋曾经有一个现在看来非常草率的想法,能否趁老寡妇与斋藤都不在的时候,设计骗出女佣,而后实行他的邪恶计划,但他立刻发现那是极度欠缺思虑的做法。通盘考量后,他认为即使只有极短暂的空当,一旦被得知在这段时间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的话,就有点儿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意味了。于是,他费了整整一个月时间,不断在脑中构思,推翻,再构思,再推翻。之后,他又想过让斋藤与女佣误以为遭窃——在女佣独处时悄然潜入,趁其不备偷走巨款——夜半趁老寡妇入睡后作案等种种计划,不过不管哪个计划,都有留下线索的风险。 看来,不管使用哪种方法,只有将老太婆杀了才有成功的机会。老寡妇所藏的金额到底有多少他并不知道。但种种迹象表明,那绝非值得冒着杀人风险的巨额。为了不过尔尔的钱财而杀害无辜,未免太残酷。然而,即使在一般人看来算不上巨款的数额,对于穷困的蕗屋而言,都能派上大用场。除此之外,在他的逻辑里,重点显然不在于金额的多寡,而是怎样设法使自己犯下的罪不被发现,纵使必须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杀人的风险性乍看之下比单纯的窃盗高出数倍,但这仅是一种错觉罢了。没错,若以犯罪惩罚为前提,杀人毫无疑问是所有犯罪中罪行最严重的;可是若不计惩罚轻重,单以被发现作为衡量的标准,视情况而言(例如蕗屋的情况),反而是窃盗更具风险。反之,只要将目击者杀了,虽说行为冷血,却无须担心罪行曝光。自古以来,恶名昭彰的坏人总是目无王法地杀掉一个又一个,这些人之所以不容易被逮到,不正是多亏其大胆的杀人行为吗? 那么,杀了老寡妇,是否就能确实避开风险?关于这个问题,蕗屋考虑了好几个月。至于在这漫长的几个月里,想法是如何孕育、构思、成形的,随着故事不断往前推进读者终将了解,故在此先行略过。总之,他仰仗天分极高的头脑,进行了极细致入微的分析综合,总算策划出一个常人不能及的、毫无破绽的、绝对万无一失的计划。 接下来只需耐心等候时机来临即可。岂料,时机意外地很快就到来了。某日,斋籐前往学校办事,女佣正好也被指派出门,两人不到傍晚是不会回来的。而就在两天前,蕗屋也完成最后的准备工作。这里所说的最后的准备工作(只有这件事有必要做一下说明),自从斋藤透露藏匿巨款的秘密地点以来,时间已过半年,这半年来巨款的所在位置,蕗屋有必要进一步确认。他借着在那一天(即杀害老寡妇的前两天)拜访斋藤的机会,顺便到客厅参观,然后与老寡妇闲话家常。不久,话题逐渐被引向关于藏匿财产的传闻。每当他说出“藏匿”两个字时,都会暗自观察老寡妇的眼神。他发现,每当提到“藏匿”二字时,老寡妇总禁不住悄悄地瞟向壁龛上的盆栽(只不过,此时已非枫树,而是改种松树)。经过几次试探之后,蕗屋确定巨额现金就藏在此处。 第二章 经过漫长的等候,这一天终于来临。蕗屋穿上大学的正式制服,搭配学生披风,戴上帽子手套,前往目的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不乔装。一旦乔装,无论是乔装衣物的购买或换装的地点,以及其他突发状况,都有可能留下或大或小的破绽。结果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他认为在没有被发现之虞的范围之内,犯罪手法越简单越好,这就是他的犯罪哲学,关键在于,他进入老寡妇住所这件事不能被人看到。如果返回途中遇到熟人(此一可能性无论如何都必须纳入考量),对方一眼就能看出今日与平时的不同之处,判断出他是否乔装过,因此还是平常的装扮比较好。此外,万一有人看到他路过屋前也不怕,只要坚持他是散步经过即可。至于犯罪的时间,只要愿意等候,深夜必定较方便行事,他也很清楚斋藤与女佣都不在的夜晚不少,但为何仍执意选择暴露风险相对较高的白天,在这一点上,与对服装的考虑相同,都是为了减少犯罪中不必要的掩饰,让犯罪手法简单化。 不过,往那栋房子前一站,他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不,恐怕比小偷更像小偷,眼神也更鬼祟。老寡妇的房子四周种满了树,这些树把她的房子与两旁邻居的房子隔离开来,形成一个单独院落。她房子的对面可能居住着某一大户人家吧,高耸的水泥墙足足有一町长。这个住宅区地处僻静,人迹稀少,即使是大白天,也经常看不到几个人。当蕗屋来到大宅前时,一路上连只狗影子也没看到。他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拉开平时一拉便会发出极大声响的金属拉门。接着,他在玄关处呼叫屋主,音量极低(这是为了防止隔壁邻居听见)。老寡妇闻声来到玄关后,他说他想和老寡妇藏书网私底下说一下斋藤的事,于是进入到最里间的客厅。 两人坐下后,老寡妇先为女佣不在,招待不周而致歉,然后便说要亲自泡茶招呼客人。蕗屋历经千辛万苦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趁老寡妇为了打开纸门而微微屈身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背后按住她,再使尽全力用双手勒住(虽然戴上手套,不过他还是尽量避免留下指痕)她的脖子。老寡妇除了被勒住的瞬间,从喉咙深处发出“咕”的一声响以外,并没有奋力反抗。只是,因为痛苦而胡乱挥动的手指,无意间打到一旁的屏风,并在上面划出一道轻微的刮痕。那是一座折叠式的、年代感很强的金色屏风,上面描绘着色彩缤纷的六歌仙,那道划痕正好就在小野小町的脸上。>藏书网 待老寡妇断气后,他放下尸体,盯着屏风上的那道划痕,有点儿在意。但稍微一想,他便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种细枝末节根本不足以构成有力的证据。于是他来到壁龛前,抓起松树的下部往上一提,种在松软土壤中的松树瞬间被连根拔起,正如他所预料的,底部果然放着个油纸包。他竭尽所能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拆开包裹,并从右边口袋取出一个全新的皮夹,将一半左右的钞票(足足有五千圆以上)放入皮夹里,再收进口袋。最后,他将剩余的钞票重新用油纸包好,放回原处。当然,这么做是为了隐藏偷窃金钱的证据。老寡妇究竟存了多少钱只有她自己清楚,就算仅余一半,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这笔钱被动过。 接下来,他顺手拿起榻榻米上的坐垫,揉成一团,抵住老寡妇的胸口(这样可避免血液乱喷),从左边口袋取出一把折叠刀,拉出刀刃,用刀尖奋力扎入老寡妇的心脏,转一圈后抽出。而后用同一张坐垫将小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收回原来的口袋中。他认为勒颈不可靠,还有“复活”的可能,因此有必要进行这最后一个步骤,也就是常说的“致命一击”。至于为何不一开始就使用刀刃,在.99lib.于他担心在杀害的过程中,死者的血液会溅到自己身上。 在此,或许有必要对皮夹与折叠刀做个简单的说明。这两件物品乃是蕗屋特地为了执行今天的任务而在某个庙会的小摊上买的。他趁庙会最喧闹的时刻,选择客人最多的小摊,拋下数额刚好的零钱立刻带着这两样东西离开。照理说,无论是摊贩还是其他顾客,都没有时间看清他的长相,他几乎是一转眼就消失在人群中。而这两件物品都极为普通,牌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好,蕗屋确定客厅内完全未留下任何证据后,便谨慎地关上纸门离开。来到玄关后,他边绑着鞋带边思考关于脚印的问题。不过看来没必要担心,因为玄关的地板是坚硬的灰泥材质,这阵子又一直是晴天,路面也很干燥坚硬。接着,只要打开拉门离开这栋大宅即可完成任务。不过若在此时大意的话,一切辛苦都将化为泡影。他当下竖起耳朵,耐心聆听外面是否有脚步声……周遭一片宁静,悄然无声,只有从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琴声。他把心一横往外走,轻轻打开拉门,若无其事得像刚同主人告辞般,踏上归途。果然如他所预料的,路上没碰见任何人。 住宅区这一带不管哪条路都十分寂寥。距老寡妇家四五町外有一整片老旧石墙,可能是某座神社的围墙。蕗屋确定四下无人后,迅速将折叠刀与沾血的手套塞进石墙的空隙里。而后,他立刻朝散步时必经的小公园迈进。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安详地看着孩子们玩耍、荡秋千,度过一段漫长的悠闲时光。 回家时,他顺路到警察局去,取出怀中的皮夹,说: “我刚刚捡到这只皮夹,里面有巨额现钞,请警方处理。” 于是,警察例行公事地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依次回答捡到的地点与时间(当然是精心捏造的)、自己的住址与姓名(这倒是真的)。接着他领了张失物招领单,写上自己的姓名及拾到的金额。没错,这种方法的确相当迂回,但从安全方面去考量却是最保险的。老寡妇的钱(没人知道只剩一半)还在原处,皮夹的失主也绝不可能出现。顺利的话,一年后这笔现金将分毫不差地落入自己的口袋,届时,他便能毫无顾忌地使用这笔巨款了。深思熟虑后,他决定采用这个迂回的手段。何况若是将皮夹藏在某处,难保不会发生被窃之事;若是留在自己身上,毫无疑问风险就更高了。再者,万一老寡妇的纸钞有连号的话(虽然蕗屋已确认过,大致上应该没有问题),但采用这种方法无疑更万无一失。藏书网 “我看,连神明也想不到竟会有人将偷来的东西交给警方吧!”他忍住笑意,禁不住在内心暗暗得意。 第二天,蕗屋与平常一样,一觉到天明,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翻开刚送达的报纸社会版。没想到,一则令他极为震惊的报道映入眼帘。不过,那绝不是会让他辗转难眠的新闻,而是他意想不到的幸运——朋友斋藤被当做嫌疑犯逮捕了,而他受到怀疑的理由是……他拥有不合其身份的巨款。 “我是斋藤最亲近的朋友,此时应主动到警局询问详情才合理。” 蕗屋连忙换上衣服,赶到他昨日上交皮夹的警署。为何上交皮夹不选择其他辖区的警署呢?当然,这也是经他深思熟虑的。到警署后,他担心的神情恰到好处,恳切地请求警方让他与斋藤见面。一如预期,他的请求并未获准。因此他便向警察询问99lib?斋藤受到怀疑的理由,以便了解事情的梗概。 听完警方的描述,蕗屋试着想象当时的情形。 昨天,当蕗屋离去后不久,斋藤比女佣早一步回到家 4e2d." >中。他理所当然成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未料在向警方报案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个藏匿巨款的盆栽。若是强盗杀人案件,或许盆栽里的钱早已不翼而飞了。一开始他只是禁不住好奇,而翻开盆栽,结果真的发现包裹着现钞的油纸包还在。一见到这笔巨款,斋藤当下起了贪念。虽然他的做法委实草率,却也是人之常情。反正隐藏的地点没人知道,他相信警方会认定钱是杀死老寡妇的犯人偷走的。在这种情况下,这笔钱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无法坐怀不乱的强烈诱惑。接下来他怎么做呢?根据警方的描述,他平静地向警方报案。然而,他是如此思虑不周的人啊,他竟然将偷来的现钞藏在腹带里,带着这些钱到警署报案,也许他从来没预料到自己可能会受到盘查。 “等等,不知斋藤当时是如何辩解的?搞不好演变到最后,会给我带来危险。”蕗屋针对这个问题进行种种假设。当被发现身上带着那么多钱时,或许他会辩称是自己的。没错,老寡妇财产的数目和隐藏的地点没有人知情,斋藤的辩解乍看之下似乎能够被接受。但是对他而言这实在是一笔数目庞大的现金,他最终也许只能说出事实。法官会相信他的说法吗?倘若出现其他嫌犯就另当别论,但在这之前他绝不可能无罪。顺利的话,他或许会被判处杀人罪。真如此顺利的话,就太好了……不过,一旦他遭到法官诘问,应该会巨细靡遗地说出知道的所有事实,例如他发现金钱藏匿地点时曾经告诉蕗屋,蕗屋在凶杀案发生的前两天曾到过老寡妇家,或者蕗屋贫困缺学费等等。 所幸这些说法全在蕗屋预谋这个计划期间就已列入考量,就算再怎么逼问,警方也不可能从斋藤口中挖出比这些说法更不利的事实了。 蕗屋离开警署踏上归途,用过迟来的早餐后(他顺便向送餐点过来的女侍描述发生在友人身上的不幸事件),一如往常地上学。学校里几乎人人都在谈论斋藤的事。蕗屋不禁带着些许得意的神情散播谣言,并且表现出对斋藤不幸的虚伪的同情。 第三章 好了,各位读者,熟悉推理小说的你们想必很清楚,故事绝不可能就此结束。没错,正是这样。事实上,我颇费周章描述的这些不过是故事的引子罢了。作者希望让各位欣赏的乃是自此之后的发展经过,亦即蕗屋这般天衣无缝的计划是如何被识破的。 负责此案件的预审法官是著名的笠森法官。他不仅以断案如神闻名,还因其不寻常的兴趣广为人知。笠森是位业余心理学家,对于用一般的侦查方式无法判断的案子,他最后总会靠着丰富的心理学知识一一破解,而且屡屡奏效。他的资历尚浅,年纪也不大,虽具备如此丰富的专业知识,却只能委身于地方法院担任预审法官实在有99lib.点可惜。最初,无论是谁都认为这次老寡妇被杀案交到笠森法官的手中很快就会有结论。就连笠森本人也这么认为。原本他打算像往常一样在上预审法庭时便将案件厘清,等到上公开法庭时,即能毫不费事地迅速结案。 但是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他逐渐认识到解决这起案件难度还不小。警方一口咬定斋藤勇有罪,而笠森法99lib?官也不得不承认警方的推论有其合理之处。笠森对于曾出入老寡妇家的人,无论是她的债务人或是房客、熟人,都进行了询问,可惜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人。蕗屋清一郎当然也不例外。既然没有其他嫌疑犯,那么判断最具嫌疑的斋藤勇是犯人实在合情合理。不仅如此,对斋藤最不利的是他与生俱来的懦弱个性,站在法庭上时,他因恐惧而无法理智冷静地回答问题;没被问话却主动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言,原本记得一清二楚的事反而忘得干干净净,种种非正常的举止更增添其嫌疑性。或许这也不能怪他,若不是偷走老寡妇巨款这项事实,聪明的斋藤再怎么怯弱,也不至于像个傻子一样胡乱答话。他的立场着实令人同情。然而,是否应该就此断定斋藤是凶手?连笠森法官也没有自信,他最多认为斋藤有嫌疑,且嫌犯本人..t>亦没有认罪,然而,也没有其他证据证明他是无辜的。 就这样,事情经过了一个月,预审却迟迟无法终结,笠森法官也着急了起来。就在此时,老寡妇惨死事件的辖区警察署长向他报告了一个小情况。事件当天,一个装有五千两百多圆的皮夹在离老寡妇住宅不远的一个住宅区里被拾得,拾获者是嫌犯斋藤的好朋友,名叫蕗屋清一郎。由于负责人的疏漏,以致直到今天才报告这件事。丢失如此一笔巨款一个多月,主人仍迟迟未报案,署长怀疑这两者是否有关联性,慎重起见,他向法官禀告。 原本已无计可施的笠森法官接获这个报告后,顿觉案子仿佛出现了一道曙光,立刻着手进行 4f20." >传唤蕗屋清一郎的手续。但即使法官兴致勃勃,对蕗屋的询问却未获得有价值的结果。当笠森法官询问他在接受事件相关调查时,为何当时没交代拾得巨款的事情,他回答,根本没料到这跟杀人事件有任何相关。他的回答听来合理,老寡妇的钱确实在斋藤的腹带里被找到了,此外的金钱,特别是遗失在路边的钱,又有谁会想到这是老寡妇遗产的一部分? 但是,这只是偶然的吗?事发当日,就在距离命案现场不远处,更何况还是嫌疑犯的好友(根据斋藤的说辞,蕗屋也知道现金的藏匿处)捡到这笔巨款,这真的仅是偶然吗?法官苦苦思索,试图从中找到关联性。可惜,老寡妇生前完全没有记录钞票号码的习惯,否则法官就无须如此费尽心血了。若她生前这么做,这笔可疑的现金是否与事件有关立即就能一目了然了。 “不管多么细小的线索,只要能抓住一条确切的就好了……”焦急的法官必须拼尽全力才能集中注意力好好思考。至于命案现场,已经进行过无数次勘查,老寡妇的亲戚那边也做了充分的调查,但就是没有任何斩获。就这样,徒劳无功的半个多月一晃眼又过去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笠森法官假设,唯一的可能是蕗屋窃取老寡妇存款的二分之一,其余放回原处,偷走现金后,他随即放入皮夹把其当成遗失物处理。但是,这么荒唐的事真有可能发生吗?针对这只皮夹,警方已进行充分的调查,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蕗屋亦冷静地表明,他当日的确从老寡妇住宅前经过,若他真是凶手,应该不至于敢做出如此大胆的证言。更重要的是,作案凶器目前仍然下落不明。搜索蕗屋的住处时,并未查获相关证物,但在斋藤住>..处也没找到凶器,究竟谁才最有嫌疑? 直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找到任何足以称为确证的证据。如果和警方看法相同,斋藤确实十分可疑;但是若怀疑起蕗屋的话,似乎也大有问题。总之,目前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一个半月所有的搜查结果只能表明,这两人各有其可疑之处,其他人根本不具任何嫌疑。无计可施的笠森法官认为,终于到了使出最后一招的时刻。他决心要对这两名嫌犯施行屡屡奏效的心理测验。 第四章 蕗屋清一郎在事件发生两三天后接到第一次传唤,得知负责此事件的预审法官是有名的业余心理学家笠森时,他因预想到可能面对的状况而显得有些慌乱。蕗屋万万没想到,在日本竟然只凭法官的个人意志,就能够对嫌疑犯进行心理测验,所幸他先前已通过众多书籍充分理解了心理测验的含义。 法院传唤还是对蕗屋造成一定的打击,无心上学的他索性谎称生病,待在租屋处闭门不出,并慎重考虑该如何突破这道难关。他和设计杀人计划之前一样,不,用比之前更加缜密的思维,细致地假设各种可能性,以及相应的对策。 笠森法官究竟会采取何种心理测验?这实在无从预设。因此蕗屋努力回想他所知道的测验方式,同时针对每一种测验研拟对策。然而,所谓心理测验便是为了揭穿虚假而设计的,因此要在此之上造假,就理论上而言是不可能的。 蕗屋整理了自己纷乱的思绪,认为心理测验依其性质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种是根据纯粹生理上的反应来做判断,另一种则是透过言语表达进行判断。前者面向嫌疑犯提问种种与案件?有关的问题,通过适当的设备,记录嫌疑犯生理上的反应,哪怕是最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用来捕捉一般审问无法得知的事实细节。这个方法运用是基于人类即使在言语或表情上说谎,但依旧无法掩饰神经真实的即时反应这个理论基础上的,而这类即时反应在肉体上有细微的表现。实际执行的时候,必须借助如自动运动记录器(Automatograph)等仪器发现手部或眼球发生的细微变化;借助呼吸记录器(Pneumograph)记录并计算呼吸的深浅快慢;借助脉搏记录器(Sphygmograph)测量脉搏的起伏快慢;借助体积记录器(Plethysmograph)测量四肢血液的瞬间流量;通过电流计(Galvaer)记录掌心出汗的情形,轻敲膝关节以确认肌肉收缩的情形是否异常,诸如此类。 假如突然被问道:“你就是杀害老寡妇的凶手吧?”蕗屋虽有自信能面不改色地反问:“请问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但他实在难保脉搏不会不自然地加速,呼吸不会变得急促。是否有什么方法能防止这样的情形发生?他揣想了种种情形,不时在心中做实验。出乎意料的是,对于自己的提问不管多贴近核心、多出其不意,都不至于造成他生理上的反应。想当然耳,他身边并没有可供计测的机器,以至于他难以就此判断自己所观察的结果是否准确无误。但既然他完全感觉不到神经上的亢奋,依理论而言,应该也不至于造成生理上的反应。 就这样,经过种种实验及推测后,蕗屋总结出一套结论——不断练习有可能影响心理测验的结果。换句话说,对于相同的问题,第一次比第二次、第二次比第三次……神经的细微反应相对地会越来越微弱。亦即,神经能习惯某一种情形。与其他情况比较起来,这是可信度很高的推测结论。自己对自己的提问毫无反应想必也是相同道理,人在对自己提问之前,早已预期到问题的方向。 于是,他一字一句地搜寻《辞林》中数万个字词,挑选出所有可能在讯问中出现的词语,并花上一整个星期对自己的神经进行反应“练习”。 第二种心理测验是通过语言进行的。这种方.式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不,应该说,正因为是语言,所以更容易蒙混过关。这种方式可细分出更多的下一级类型,但最常被运用的方法与精神分析师为病患诊疗时所使用的方法相同,即联想诊断。这种测验方式是让受测者依序听见“纸门”、“墨水”、“笔”等听起来似乎平凡无奇的字词,要求被测者即时反应,直觉地将联想到的另一个字词说出来。例如,听到“纸门”时,可能会想到“窗户”、“门槛”、“纸”或“门”,任何回答均可,受测者仅需将瞬间直觉想到的字词说出来。然后测试者在这些无意义的字词之间,不着痕迹地加入“小刀”、“血”、“金钱”、“皮夹”等与犯罪有关的词语,进而联想追踪。首先,若不够谨慎,针对老寡妇惨死事件,一提到“盆栽”时,恐怕会不小心回答出“钱”。这就暗示了受测者对藏在“盆栽”底下的“钱”印象最深刻。这等同于是自动坦白犯罪行为。但要是够严谨,就算一瞬间联想到的是“钱”,也会克制冲动而回答与案件全然无关的“濑户瓷器”。 为了避免这类造假的情形,心理分析师会通过以下两种方法以求取得最真实的答案。一种是把已经测验过一轮的字词,经过一段时间后再进行一次测验。若受测者是在直觉的反应下说出的字词,大体上前后两次测验的答案会相同,但若有故意压抑直觉回答的情形,十之八九会与前一次的答案不同。例如对于“盆栽”第一次回答“濑户瓷器”,第二次却回答“土”。 另一种方法则是通过某种能精密计测时间的装置,记录从提问到回答所历经的时间,借由答题所需时间的长短,判断受测者的答案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例如对于“纸门”回答“门”的时间仅约一秒,而对于“盆栽”回答“濑户瓷器”的时间却需三秒以上(实际测试并非如此单纯),这表示该名受测者正在压抑对于“盆栽”原本的联想词,并试图找到其他字词,因而需要较长的时间做答,由此可推断,该名受测者有问题。这种时间的延迟有时不会出现在关键单字上,而是出现在某个没有意义的单字上。 还有另一种与词句有关的方法,则是对受测者描述案发时的状况,并请他复述。若是真正的犯人,在复述时,会不自觉地说出细节,或者与测验者所述略有差异的情况。(对于心理测验相当熟悉的读者,请原谅我在此过于烦琐的介绍。但若省略这些解说,对其他读者而言,故事整体就会变得暧昧不明,实乃迫不得已。)这种测验与前一种类型相同,“练习”不用说自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以蕗屋的角度来看,保持直率、不玩弄画蛇添足的技巧,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对于“盆栽”,直接回答“金钱”或“松树”反倒是可以全身而退的方法。这是因为就算蕗屋并非犯人,随着法官的调查及其他消息来源,他势必已对犯罪事实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从而在盆栽底下藏有现金的事实,毫无疑问会成为最新且最深刻的印象。因此立即联想到相关字词,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另外,依此逻辑,即使被要求复述命案现场所发生的状况也不用太过担心。)由此可见,问题的关键点就落在反应时间上了,故“练习”依然是必要的。蕗屋认为,他务必练习到一听见“盆栽”这个词,便毫不迟疑地回答“钱”或“松树”才行。于是,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进行“练习”。就这样,准备工作总算大功告成。 另一方面,对蕗屋而言,还有一件事对他特别有利。就算受到意料之外的讯问,或者对于已预期到的讯问做出不利的回答,也不用太过烦恼,因为接受测验的并不只有蕗屋。即使杀人与斋藤无关,太过敏感的他在接受讯问时,是否真能保持镇定?而他再怎么镇定,结果顶多也只是与蕗屋差不多而已。经过周全的准备,蕗屋总算放下心来,甚至愉快地哼起歌。此刻的他,反而迫不及待地希望笠森法官尽快传唤他进行心理测验呢! 第五章 笠森法官的心理测验是如何进行的?而对此测验,神经质的斋藤有何反应?蕗屋又是如何冷静沉着地面对测验?我想在此避免罗列那些无关紧要的叙述,直接说明结果或许较为妥当。 心理测验的隔日,正当笠森法官在住宅书房里,面对测验结果的文件苦苦思索时,用人递上明智小五郎的名片。 读过 href='8633/im'>《D坂杀人事件》的读者想必对于这名唤作明智小五郎的.99lib.男人有些印象。他在该事件后陆续参与了许多难以解决的犯罪案件,并从中展现了特殊的推理才能。不仅是专家,一般社会大众也非常认同他的才能,而笠森法官在与他共同办理一件案件后,对他更是有了十足的信心。 在女佣的带领下,一脸微笑的明智来到法官的书房。老寡妇惨死案发生在《D坂杀人案件》数年后,如今的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书生了。 “您很勤奋呢!”明智瞥了一眼法官书桌上的资料,说道。 “没这回事,但这个案件还真是折磨我。”法官面向来客回答道。 “是正在审理中的老寡妇惨死案件吗?心理测验的结果如何?”自从案件发生以来,明智经常与笠森法官见面,于是顺口问起后续发展的情况。 “这个嘛,结果可说是非常明显。”法官说,“但我还是无法接受。昨天已进行了一轮有脉搏测量配合的联想诊断,蕗屋几乎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虽说脉搏测量的数据值得进一步商榷,但与斋藤的结果相较,问题都还算小的。你看,这是测验细项与脉搏记录。由这项记录看来,斋藤面对关键词时所需的反应时间显然更长,如‘盆栽’这个刺激字词的反应时间,他得花上六秒;而对非关键字词的回答,蕗屋的反应时间甚至更长一些。联想测验也呈现相同的结果。” 法官所做的联想诊断纪录如下:
刺激字词蕗屋清一郎斋藤勇
反应词所需时间(秒)反应词所需时间(秒)
0.9尾巴1.2
绿0.71. 1
1.11.3
歌唱1.01.5
0.8绳子1.2
〇杀害小刀0.9犯罪3.1
0.82.2
0.8玻璃1.5
料理西餐1.0生鱼片1.3
〇金 钞票0.73.5
1. 1冬天2.3
生病感冒1.6肺炎1.6
线1.0线1.2
〇松树盆栽0.8树木2.3
0.91.4
〇血1.0红色3.9
0.8衣服2.1
讨厌蜘蛛1.2生病1.1
〇盆栽松树0.66.2
0.9金丝雀3.6
丸善1.0丸善1.3
〇油纸隐藏0.8包裹4.0
朋友斋藤1. 1说话1.8
纯粹理性1.2言语1.7
书箱1.0人偶1.2
〇犯罪杀人0.7警察3.7
满足完成0.8家庭2.0
女儿政治1.0妹妹1.3
图画屏风0.9景色1.3
〇偷窃0.74.1
... ※刺激字词前的“〇”代表与犯罪相关的字。在这次测验中,实际使用了上百个刺激字词,并细分为两三组,再一一进行测验,此表格是为了让读者易于理解而经过了简化。 “你看,很清楚吧!”法官等明智看完记录后说道,“看过这份记录后便知,斋藤回答的时候刻意做了一些改变,最明显的就是反应时间缓慢,而且不只在关键的字词上,连带着影响到关键字之后的一两个字词。此外,对于‘金’的联想是‘铁’、‘偷窃’的联想是‘马’,这样的回答极其不自然。相对地,蕗屋的回答自然多了。‘盆栽’为‘松树’、‘油纸’为‘隐藏’、‘犯罪’为‘杀人’等,若他真是犯人却做出这样的反应,那么,他的低能可就是超乎想象的,然而实际上他不但是大学生,还是个表现优异的学生。” “这样的推断听起来挺有道理的!” 明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法官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他话语里意味深长的含义,接着说: “通过测验,蕗屋应该确定没有嫌疑了。而斋藤是否真是凶手,从结果看来也十分明确。奇怪的是,我却无法断定。虽说预审判决有罪并不代表就此定罪,光是这点,或许我可以判斋藤有罪。可是你也知道,我个性就是不服输。若到公审时我的判决被完全推翻,总是很难堪的,这一次我真的觉得相当困惑啊!” “这份资料实在有趣,”明智拿着资料自言自语道,“针对‘书’这个字,两人皆回答‘丸善’,显示了蕗屋与斋藤都是相当用功的学生。有趣的是,蕗屋的回答多少与实物相关,也较为理性,相对地,斋藤的答案则温和抒情得多。例如‘女人’、‘和服’、‘花’、‘人偶’、‘景色’、‘妹妹’等。这些回答让我觉得他是个多愁善感又懦弱的男子。另外,斋藤想必有病在身吧!对于‘讨厌’,他回答‘疾病’,对于‘疾病’,他则回答‘肺炎’。这是否暗示了他一直以来都处于对肺炎恐惧的心理中呢?” “原来还能这么解读。联想诊断这个方法,越深入思考,就越能找出许多有趣的细节啊!” “但是,”明智接着语气一转说,“您是否想过心理测验也有盲点,德·奎若斯曾公开批评心理测验提倡者闵斯特伯格,认为这种方法虽是为了取代严刑拷问而设计,但结果仍与拷问相同,经常陷无辜者于有罪的境地,却令有罪者逍遥法外。而闵斯特伯格本身则坦承,心理测验要能够达到真正的效果,必须限定在确认嫌犯对于某场所、某人物、某事物知情的条件下,若有其他因素的影响,心理测验亦难以避免失误的风险。我忘了是在哪本书里读过这样的内容。在您面前谈论这么专业的问题或许有班门弄斧之嫌,不过我认为这点很重要,不知您如何考虑?” “假如考虑最糟的情况,或许真是如此吧,这我当然清楚!”法官面带些许不悦回答道。 “但是,您所谓的‘最糟的情况’也许出乎意料地近在咫尺。以下的情形难道不可能发生吗?例如,假设一名无辜男子成为某案件的嫌犯,他比较神经质。这名男子在犯罪现场遭到逮捕,而他对犯罪事实也非常了解。在这种先决条件下,他对于心理测验是否能心平气和呢?‘啊,这是要刺探我的,该怎么答才不会被怀疑?’因为焦虑而变得疑神疑鬼,这是极其自然的反应。在这种情况下对他施行心理测验,难道不会如德·奎若斯所说的‘陷无辜者于有罪’吗?” “你是暗指斋藤勇吧?不,关于这点我也隐约察觉到了,因此刚才我才会说觉得很困惑!”法官的神情越发苦恼。 “那么,假设斋藤无罪(虽说偷钱的罪已无法逃避),那么究竟是谁杀死老寡妇的……” “既然如此,你认为嫌犯另有其人吗?”法官猛然粗暴地打断明智的话。 “没错,”明智泰然自若地回答,“根据这份纪录,我认为蕗屋应该就是犯人。但仍需进一步确认。他回家了吧?不知能否请您找个不让他起疑的理由邀他到这里来,我一定会找到真相,请您拭目以待!” “什么,你有确实的证据?”法官惊讶地问。明智并未流露一丝得意的神情,如实地详细说明了他的想法。听完,法官对于他的推理深表佩服。 于是,笠森法官立刻接受明智的请求,派人前往蕗屋的住处。“您的朋友斋藤已确定有罪。关于此事想和您面晤一谈,劳烦到我的私人住处一趟。” 这就是邀请蕗屋的借口。此时蕗屋刚从学校回到家,一接到信息即刻出门。对他来说,这个好消息让他相当激动。或许是太过兴奋了,以致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掉入致命的陷阱里…… 第六章 笠森法官首先陈述斋藤有罪的确切理由,接着进一步说明道: “我真的感到抱歉,当初竟然会怀疑你。今天找你来不为别的,就是想亲自向你道歉并跟你好好聊聊。” 接着,法官吩咐仆人奉上红茶,一派轻松地聊了起来。明智也跟着加入两人的谈话。法官介绍明智是熟识的律师,老寡妇的遗产继承人委托他代为收取借款。当然这些话有一半是谎言,但依家族会议的商议结果,老寡妇的外甥已从乡下出发,即将来此处理遗产一事倒是真的。 三人聊起斋藤的传闻,以及其他相关话题。这一刻,蕗屋总算放下心来,滔滔不绝,成为三人当中最健谈的人。 不知不觉中时间悄然流逝,转眼间窗外天色逐渐转黑。蕗屋赫然发现时候不早,便准备告辞回家,他说: “那么我也该告辞了,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事?” “哦哦,差点儿忘记,”明智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就顺便提一下……你是否记得那间客厅里有一座对折式的金色屏风,屏风上有一处刮痕,因为这道刮痕引起了一些纠纷。其实这屏风并非老寡妇的所有物,而是作为借款抵押暂时放在那里的。借款人认为刮痕是凶杀案件发生时留下的,要求索赔。但老寡妇的外甥和他的姑婆一样斤斤计较,坚持刮痕应是原本就有而不愿意赔偿。实在是件很没有意义的小事,对吧?真叫人受不了。不过,毕竟这屏风也是挺值钱的装饰品。你之前经常出入那栋房子,想必也曾见过那座屏风吧?因此我想说不定你对刮痕有印象……怎么样?如果您从来没注意过也无妨。其实我也曾问过斋藤这件事,但他实在太过敏感,一直慌张地表示对屏风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而女佣事发之后也回老家了,写信去问也没什么回音,实在叫人伤脑筋哪……” 屏风确实是抵押品,但其他部分是明智编造出来的。蕗屋一听见屏风两字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按捺住紧张的情绪听完,判断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便很快安下心来。心想:“我在担心什么啊,案件不是已了结了吗?” 于是,他略一思考,最后决定依照之前的思维,全然不加任何修饰、诚实做答: “法官大人应该很清楚,我只进过那间客厅一次而已,况且还是案件发生的两天前。”他笑着回答,而能以如此沉稳的语气应对,让他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不过我对屏风有印象,上次看到的时候确实没有任何刮伤的痕迹。” “真的吗?你确定?那刮痕在小野小町的脸上,而且只是一个非常细微的小刮痕而已!” “对对,我想起来了,”蕗屋装>?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记得那是六歌仙的图,也记得小野小町。但如果当时已损毀,我不可能没注意到。因为色彩缤纷的小町脸上若是有伤,只消看上一眼就会察觉啊!” “不知能否麻烦你届时为我们作证?毕竟这屏风的主人实在够贪心的,真是难以应付啊!” “好啊,当然没问题。只要你们有需要,我随传随到。”蕗屋顿时得意不已,不疑有他,爽快地答应了他深信是律师的男子。 “谢谢!”明智撩了撩一头蓬发,笑得十分开心,这是他感到满意时惯有的肢体语言,“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认为你一定知道屏风的事。因为在昨天的心理测验里,针.?对‘图画’这个词,你的回答是‘屏风’,这个答案真是与众不同,格外引人注意。一般对外出租的房子通常不大可能设置屏风,而除了斋藤以外,你好像也没有其他特别亲近的朋友。因此我想象,或许老寡妇的客厅里的屏风,因某种理由令你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吧?” 蕗屋顿时讶异不已,事实的确如这名律师所言。但是,他昨天为什么会不小心写下屏风?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毫无察觉,实在太危险了。只不过,究竟是哪里危险他却说不上来。案发当时他曾检查过屏风上的刮痕,确定没有足以构成线索的疑点。在他单线思维的逻辑里,这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但是,实际上他犯下一个明显至极的错误,自己却一点儿也没察觉。 “原来如此,我完全没注意到呢。确实如您所言,您的观察实在敏锐啊!”蕗屋不忘贯彻其以自然的态度应对的策略,若无其事地答道。 “没什么,我也不过是偶然注意到而已!”乔装成律师的明智谦虚地说,“可是您还忽略了另一个特点。不,不,仅是无须过度担心的小事。昨天的联想测验里隐藏 7740." >着八个关键字,而你顺利通过测验。实际上,你的答案委实太过完美。如果心里至少感到一丝愧疚,肯定无法做出如此漂亮的答卷吧!请看,就是这八个标上圈的字词。”明智说着,将记录表放在他面前,“尤其是你对这些字词的反应时间,比起其他毫无意义的字词,虽说只有些微的差异,显然还是快了一些。例如说到‘盆栽’,你回答‘松树’,只花了零点六秒,这是很少见的直线反应。在这三十组词语里,最容易彼此联想的应该是相对于‘绿色’的‘蓝色’吧。但你连这组联想字词也花了零点七秒。” 蕗屋渐感不安,眼前这名饶舌的律师究竟为何对这个问题纠缠不清? 是基于好意还是恶意?他的话中该不会潜藏着深不可测的目的吧?他尽其所能想捕捉对方话语中的意图。 “不管是‘盆栽’、‘油纸’或‘犯罪’,以及其他有问题的几个关键字,我不认为会比‘头’、‘绿色’等普通的字词更容易联想。但测验结果显示,对于这些较难的字词你的反应反而能更迅速,这意味着什么?我所注意到的地方就在这里。让我来猜猜你的想法,没问题吧?别担心,不过是个余兴节目罢了,万一我猜错了,还请见谅!” 蕗屋不觉全身一颤。然而,是什么原因令他不自觉地战栗,他还无法明确把握。 “你势必相当理解心理测验对你造成的威胁,也做过相当程度的练习。对于与犯罪有关的字词,你心里早就有腹案,若被问甲则答乙。不,我绝不是在责怪你的做法。事实上,心理测验视情况的不同,有时反而会沦为一种高风险的调查方式——我们无法全然避免陷无辜者于有罪、令有罪者逍遥法外的可能性。但是,你的准备看起来又太过充分,原本并没有打算回答得特别快,身体上的直觉反应却不懂撒谎,你的计划在这一点上出现纰漏,这是你逻辑上的严重失策啊!你一味担心可能会反应太慢,却忽视若答得太快,同样潜藏着致命的危险。时间上微小的差距,若不是非常严谨的观察者,多半不会察觉吧!总之,心理测验只要事先准备过,多少会留下某些破绽的。”明智怀疑蕗屋的根据就在于此,“但是你为何会故意选择‘钱’、‘杀人’或‘隐藏’等这几个容易受到怀疑的字词呢?不用说,这就是你刻意表现出的天真之处。倘若你真的是犯人,绝不会在被问到‘油纸’时回答‘隐藏’,没想到,面对如此惊险的字词你竟能轻松自在回答,这就是你对这起凶杀案没有半点愧疚的铁证。你说是吧,我没说错吧?” 蕗屋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一张一合的嘴,不知为何,他竟无法移开视线。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从鼻子到嘴巴那一带的肌肉僵硬异常,无论是微笑、哭泣或惊讶,他全然无法自然展露任何表情。 当然他也无法开口。他心想,若是强迫自己开口,说话声恐怕会化为凄厉的惨叫声吧! “这种天真,也就是刻意不卖弄技巧的地方,反倒成为提醒我你就是凶手的最直接证据。我完全看透你内心的想法,才会探问你那些问题。我说得没错吧,说到这里你也应该懂了吧?我刚才用屏风试探你,我始终相信你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将亲眼目睹的事实说出来,而你也真的据实回答了。但是,请教一下笠森先生,那座六歌仙的屏风是何时送到老寡妇家中的?”明智佯装不知地询问法官。 “在犯罪事件发生的前一天,也就是上个月的四日。” “咦,前一天,真的吗?这么一来岂不是太矛盾了,刚刚蕗屋君不是很明确地说,事件发生的前天,也就是两天前就已经在客厅里看到屏风了吗?这也太奇怪了吧,一定是你们之间有人搞错了。” “一定是蕗屋先生记错了!”法官意有所指,微笑着说。 “直到四日傍晚之前,那座屏风都在原主人家中,这是确定的。” 明智兴味盎然地观察蕗屋的表情,眼前的这张脸不自然地皱成一团,就像快哭出来的小孩。 这就是明智一开始便计划好的陷阱,他早由法官口中得知事件发生的两天前,屏风不在老寡妇家中的事实。 “这么一来可麻烦了,”明智以一副十分困扰的语气说,“这可是无法自圆其说的大失策啊!为何你看到了不存在的物品?事件发生当天你不是没去过那栋房子吗?尤其,你坦言清楚记得六歌仙的图案,这更是致命伤啊!我想,可能是因为你一直想着要说真话,反而不小心撒谎了,是吗?你在事件发生前两天进入客厅时,是否看到过那座屏风,想必你连有或者没有都没法明确吧?因为你并没有注意过。事实上,有没有屏风都.与你没有关系,即使有屏风,由于这类年代感强的装饰品在其他物品中并不特别显眼,以至于你理所当然地推测事件发生当日见过的屏风,两天前也必定放在同一个地方,这其实是十分自然的事,更何况我还以加强错觉的方式诱导你。仔细想想,我们日常生活中存在着大量错觉,只是一般犯罪者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回答,不管如何,他们一定会隐瞒事实。但在我看来,由于你拥有比一般法官高上十倍、二十倍的智慧,权衡之下,明确不做任何修饰的回答反而能够安然过关。换句话说,只要不触及危险区域,尽可能直接而诚实地回答是你自始至终的原则。这就是你反其道而行的对策,而我不过是进一步将你运用的手法反向操作。你果然没料想到与这起杀人案毫无关系的律师,竟会为了让你吐出真相而设下陷阱吧,哈哈哈……” 蕗屋瞬时一脸惨白,额头上浮现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只能保持沉默。他知道事态已到这个地步,越是为自己辩解,反而越容易露出马脚。 正因他聪明,所以非常了解此刻自己的失言,哪怕只有一句也会成为犯罪的有力佐证。在他脑海中,孩提时代的种种景象仿佛走马灯般迅速闪过。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听见了吗?”明智停顿一下,说,“若仔细听,应该多少能听见一点沙沙作响的声音吧?那是笔在纸上划过的声响哦,打从你一进门就有一个人在隔壁房间如实记录我们的对话……嘿,写好的话,麻烦拿到这里来。” 明智话音刚落,纸门应声拉开了,一名打扮得像书生的男子拿着一沓纸张进来。“麻烦你从头念一次。” 男子从头到尾朗读了一遍。 “那么蕗屋君,请在这里签名盖印吧!指印也可以,你该不会不愿意吧?你刚才也明确保证过,只要是关于屏风的证言随传随到。虽说你怎么也料想不到竟是以这种形式配合!” 蕗屋非常清楚此时拒绝签名也无济于事,抱着对明智惊人的推理感到折服的心理,他十分配合地在纸上签名盖印。此刻,他像个精神被全部抽离自己身体的人般,意志全面崩溃。“之前我也提到过,”明智补充说明道,“闵斯特伯格认为心理测验必须限定在受测者对于某特定场合或人物、事物是否知情的条件下,结果才会准确。这次的事件中,心理测验唯一能测出事实真相的测试题,只有屏风这一个,蕗屋君是否见过屏风成了解开整个谜团的钥匙。除了这道测验题,其他的内容不管做上几百次的心理测验恐怕都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因为我们的对象是像蕗屋君这般,能预测我们的动向并对预测的可能进行严密准备的人,不管我们采取任何手段。最后,我想重申的是,心理测验并非只能根据书本上所言,仅使用固定的刺激字词,必须使用特定的硬件设备才能进行。如同各位所见,我今天在实验中仅靠着极日常的对话,却达到了相同效果。过去有名的法官,例如大冈越前守这样的人物,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应用了最近心理学研究出来的方法啊!” (《心理测验》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上 外在的事实 这又是一个明智小五郎破案的故事。 这件事发生在我与明智认识一年后,事件不仅充满引人入胜的戏剧性色彩,而且由于当事人是我的亲戚,更令我印象深刻。 通过这个案件,我发现明智在解读暗号这方面的才能,为了满足各位读者的好奇心,我先公布他所破解的暗号原文,内容如下: 一度お伺いしたくいた存じながらつい 好い折がなく失礼ばかり致して居ります 割合にお暖かな日がつづきますのね是非 此頃にお邪魔させていただきますわ扨曰 つまらぬ品物をお贈りしました処御 叮嚀なお礼を頂き痛み入りますあの手提 袋は実はわたくしがつれぐのすさびに ら拙い刺繍をしました物で却ってお 叱りを受けるかと心配したほどですのよ 歌の方は近頃はいかが?時節柄御身お大 切に遊ばしてくださいまし  さよなら 这是一张明信片的内容,我一字不漏地抄下来,从文字的涂改到排列,一切都和原文一模一样。 好,让我们回到故事里吧!当时为了避寒,我随身带着一些工作便到热海温泉的一家旅馆度假。我每天不是泡温泉,就是出门散步或干脆在房里休息。有时也趁着闲暇写文章,生活过得极其悠闲惬意。某日,泡完温泉后,我全身都暖烘烘的,沐浴在和煦暖阳下的侧廊藤椅上,漫不经心地浏览当天的报纸,突然一则重大新闻映入眼帘。 当时东京有一群自称“黑手组”的犯罪集团,行径嚣张,横行霸道。警方虽尽全力追捕,仍无法顺利将其逮捕归案。据说他们昨天抢劫了某富翁,今天则袭击了某贵族,谣言越传越夸张,以至于东京都区里人人自危,人心惶然生活不得安宁。报纸社会版每天都以巨幅版面报道黑手组的消息,例如,今天就以横跨三栏的大标题——《神出鬼没的怪盗》,吸引读者。但是,由于早已对这类新闻感到麻痹,并未引起我的兴趣。只是,当我在被害者后续报道的下方看到以“××××氏遭到袭击”为小标题的报道时,不禁感到讶异,之所以讶异,是因为报道中提及的××××氏是我的伯父。新闻内容十分简略,并没有进一步说明,只提到××××氏的女儿富美子遭黑手组绑架,已经被骗走一万圆赎金。 我家境贫困,就算是在温泉旅馆度假的这段期间,仍得不时写文章赚点儿外快。但伯父与我不同,一直过着富裕的生活。他同时担任两三家大公司的董事,具备成为“黑手组”目标的充分条件。我经常受到伯父的关照,无论如何,都得回去探望一下。我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这么重大的事情,竟然到了赎金已被抢走都还不知情的地步。我想伯父肯定曾打过电话到我住处吧,无奈这次休假我未曾向任何人提及,他们因而无法与我取得联系。要不是今天正好看到这篇报道,恐怕我也没机会获知这不幸的消息吧! 于是我匆促整装返回东京。一卸下行李,连忙赶往伯父家。到了目的地,只见伯父、伯母正在佛龛前虔诚地敲着太平鼓与梆子,口里反复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伯父一家都是虔诚的日莲宗信徒,非常敬仰日莲上人。尤甚者,就算是生意上有所来往的伙伴,若对方对教义毫无见解,也不允许其出入家门。只不过,此时并非诵经时刻,因此我觉得有点儿反常。一问之下,才惊觉原来绑架案尚未侦破,尽管赎金已按照绑匪的要求交出,宝贝女儿却没回来。伯父夫妇如今能做的只有不断诵经,乞求佛祖保佑女儿平安归来。藏书网 在此有必要为各位读者说明一下“黑手组”的作案手法。至今距离案件发生才不过几年,或许还有读者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吧!犯罪集团的成员总是先绑架有权有势人家的子女作为人质,接着要求巨额赎金。恐吓信上一定会详细指定人质家属于某月某日某时,携带多少现金至某地,黑手组首领会准时出现在该指定地点。也就是说,赎金由人质家属直接交给绑匪。这是何等无法无天的手法啊!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们的行动十分迅速谨慎,不论绑架、通知人质家人、收受赎金,均不留一丝线索。人质家人若向警方报案,安排便衣警察埋伏在赎金交付地点的话,他们总是能事先获知消息,拒不赴约,而人质随后就会惨遭杀害。由此可见,黑手组绝非一般不良少年的胡作非为,而是由一群心思敏锐、有勇有谋的家伙组成。 话题再回到伯父家,被凶恶绑匪盯上后,如同方才所见,上至伯父、伯母,下至女佣、仆役,个个都吓得面无血色,仓皇失措。眼看着一万圆赎金交出去了,却仍不见女儿平安归来,连人称企业界老狐狸、擅长谋略的伯父也束手无策了,这大概就是他找我这不成气候的年轻小伙子商量的缘故吧!堂妹富美子当时十九岁,长得非常漂亮,事发至此,赎金也交了,人却还是没回来,我们心下惴惴不安,担心其可能已惨遭毒手。不然便是绑匪见伯父家底殷实,嫌一次太少,还想三番五次地敲诈下去。总而言之,对伯父来说,没有比这件事更烦恼的了。 除了富美子之外,伯父还有—个儿子。但堂弟才刚上中学,帮不上什么忙。于是由我权充参谋,一起商量对策。经伯父转述后,我惊觉神通广大的歹徒,其作案手法果真如传说的那样,仿佛妖魔鬼怪一样滴水不漏。我对于犯罪与侦探类的奇闻具有超乎寻常的兴趣,若各位读者看过 href='8633/im'>《D坂杀人事件》便知道,我曾天真地自以为是业余侦探呢!当时我绞尽脑汁,若真有这样的机缘,我甚至想与专业侦探较量一番。可惜终究力有未逮,因为我根本连一点线索也察觉不出。虽然伯父已向警方报案,但靠警察真能解决问题吗?至少从目前的侦查进度看来,情况并不乐观,大家十分担忧。 于是,我想到我的朋友明智小五郎。若请他出马,势必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一思及此,我立刻向伯父征询意见。伯父此时的想法是能商量的人越多越好,加上平素我对明智的侦探本领赞不绝口,因此,尽管伯父对他的能力还半信半疑,仍要我邀请他到家中。 于是,我乘车前往烟草铺,在二楼那间塞满各类书籍的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见到明智。我来的时机正好,他这几天正着手搜集各种关于“黑手组”的资料,全神贯注于他擅长的推理世界里呢!听他的口气,似乎已整理出一些头绪。我当下说明来意,而能在推理的过程中碰上实际案例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他随即爽快地答应我的请托。事不宜迟,我立刻带他前往伯父家。 不一会儿,明智、伯父与我面对面地坐在那间装潢讲究的会客室里,伯母和书生牧田也出席。牧田在交付赎金当天曾充当伯父的保镖一同前往现场,因此伯父特地请他在场,做一些必要的补充说明。 在一片忙乱中,仆人送上红茶与点心,明智随手拿起一根待客用的进口香烟,略为拘谨地吞云吐雾了起来。伯父原本身材就高大,由于平常美食过量、运动偏少,他的身体有些发福,显得更为壮硕。他不愧为企业界的老手,即便是在这种非常时刻,依然散发出慑人的气魄。伯母和牧田静静地坐在伯父身旁,由于两人都算瘦小,尤其是牧田,体形异常矮小,更衬托出伯父的魁梧与威严。双方简单寒暄后,尽管我已说明过大致情况,但在明智的要求下,伯父再次说明了事件经过: “事情发生在六天前,也就是十三日当天中午,我女儿富美子说要到朋友家,换上外出服出门,但直到晚上都没回来。由于此时正是‘黑手组’的传闻闹得满城风雨之际,妻子不由得担心了起来,连忙打电话询问女儿的朋友。没想到,对方却说我女儿今天根本没去过她家,我们这才惊觉事态严重。接着,我们打电话到她其他朋友家询问,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不清楚我女儿的去向。后来,我又召集家里所有的书生与车夫四处找寻,结果相当令人遗憾。那天晚上,我们简直着急到无法安然入睡……” “对不起,容我打断一下,请问当时府上有什么人亲眼见到小姐外出吗?” 一听到明智的问题,伯母立刻代替伯父回答: “这个嘛……女佣和书生都说他们确实看见了,尤其是一名叫阿梅的女佣,她还清楚记得,因为她亲眼见到我女儿出门时的背影……” “但在这之后就完全行踪不明,连邻居或路人,都没人见到小姐的身影,是吧?” “没错,”伯父答道,“我女儿不是坐车,而是走路去的。因此,若遇到熟人理应会记得。但你也知道,这里是僻静的住宅区,附近的邻居不是整天都在外头走动。我尽可能到处打听,可惜当天没有任何人见过我女儿。就在我犹豫是否要向警方报案时,已经是十四日中午了,而我们最为恐惧的‘黑手组’也寄来恐吓信。我原本就隐约揣想,这件事可能跟‘黑手组’有关,只是没料到,这骇人的想象终究成真。妻子自此终日以泪洗面,恐吓信我已交给警方,目前不在手上。不过内容大概是说要我带着赎金一万圆,于十五日深夜十一点,前往T原的一株松下等候,交付赎金仅限一人。若向警方报案,就别想要人质活命……令千金在收到赎金后隔日便会放回,内容大致如此。”藏书网 信里所指的T原即东京郊外那个平常权充练兵场的T原。练兵场东边有一片灌木林,正中央有一株孤零零的松树,故俗称一株松。这附近说好听点儿是练兵场,实际上连白天都没有人会去,景色很是寂寥,尤其值此寒冬,更是连一条狗都看不见,的确颇适合当做秘密会面的地点。 “警方调查这封恐吓信后,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什么线索也没有。信纸很普通,到处都买得到,信封也是普通的褐色单层的便宜货,没有特殊印记。而笔迹嘛,警察说看不出有什么特征。” “警察局有完整的设备检查这些证物,想必结果不会有错。另外我想请教,信封上的邮戳隶属于哪个邮局?” “不,没有邮戳。因为信件并非邮寄来的,而是直接投入门口信箱里的。” “那么,又是谁将信由信箱中取出的?” “是我,”书生牧田的语调又高又尖,“府邸的信件一向由我整理后交给夫人。十四日当天下午,我取出第一批送来的信件,发现其中夹着这封恐吓信。” “至于是谁投进信箱里的,”伯父补充道,“我问过附近派出所警员。虽然经过多方调查,仍旧一无所获。” 明智陷入沉思,他好像正拼命从这些表面上毫无意义的问答中找寻什么蛛丝马迹。 “那么,之后呢?”不久,明智抬起头接着问。 “我原想干脆报案,交由警方处理。但就算只是一句无足轻重恐吓,一想到宝贝女儿的性命此时正遭受威胁,我便狠不下心来,加上妻子又极力反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比我可爱的女儿更为宝贵,所以可惜归可惜,我只能乖乖交出一万圆。 “就像刚才说到的,恐吓信里交代得很清楚,让我在十五日的深夜十一点前往T原一株松下交付赎金。我稍微提前做好准备,先用白纸将一百张百圆钞包好,收进怀里。虽然恐吓信里写着只许一个人前往,但妻子实在无法放心,所以我想,带个书生一起去应该不至于违反了绑匪的规矩吧!于是,我决定带牧田一同前往,万一发生什么紧急状况也有个照应。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便与牧田前往那个毫无人迹的指定地点。说来可笑,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竟还为此特地买了把手枪呢!我把枪交给牧田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伯父说完苦笑了一下。我想象当晚伯父一家惶惶不安、紧张莫名的光景,差点“扑哧”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当时,体形壮硕的伯父带着眼前这个矮小、不起眼又有几分驽钝的牧田,在黑夜中战战兢兢地前往约定地点,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浮现这个反差巨大的景象。 “我们在距离T原四五百米处下车,打开手电筒,借着微弱的光线才勉强来到一株松下,四周漆黑一片,完全不用担心牧田被人发现,我要他尽量藏身在树荫下,同我保持五六间的距离。你也知道,一株松的周围全是灌木林,以至于我对歹徒的藏身地点毫无头绪,当时的气氛真叫人毛骨悚然。我竭力忍耐着,站在一株松下一动也不敢动,大概等了三十分钟吧!牧田,那段时间你都在做什么?” “嗯,我那时躲在距离主人十间左右的地方,趴卧在树丛里,手指扣住扳机,紧盯着主人的手电筒光线。好长一段时间,我都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感觉好像过了两三个钟头似的!” “那么,请问绑匪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明智情急问道,他用手指撩起那头蓬乱的头发,从他的反应可看出,此时他十分兴奋。 “似乎是从练兵场的方向,也就是从我们来路的反方向。” “绑匪的打扮呢?” “我看不太清楚,好像是一身黑衣。从头到脚黑糊糊一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衬得脸部出奇的白。我深怕触怒对方,匆忙将手电筒关掉。因此,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歹徒是个非常高大的男子。我身高已有五尺五寸,那家伙却还要比我高出两三寸。” “他说了什么吗?” “他一直保持沉默。来到我面前后,他一手持枪对准我,另一手伸出来示意我把钱交给他,当时我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地把赎金交出去。我一直想问女儿的状况,才刚要开口,对方立刻将食指竖在嘴前,以低沉的嗓音发出‘嘘’的一声。我猜想这是要我闭嘴的意思,便什么都没问。” “之后呢?” “就这样了,歹徒拿枪对着我,缓缓后退,最后消失在树林里。一时间,我只能伫立原地,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后来,我发觉一直站着也无济于事,便转身轻声叫唤牧田。于是,牧田从树丛中悄悄走出来,胆战心惊地问我绑匪是否已走远了。” “牧田,从你藏身那边能够清楚看见绑匪吗?” “这个嘛,由于天色太黑,加上树丛又茂密,所以没见到对方的身影,不过我当时听到的应该是歹徒的脚步声。” “然后呢?” “我准备打道回府,但牧田提议抓紧时间寻找绑匪的脚印。他认为,若要报案的话,脚印应该会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是吧,牧田?” “是的。” “那,找到脚印了吗?” “唉!”伯父面露疑虑,“说到这个,我真觉得不可思议,现场竟没发现绑匪的脚印。我们绝没有看错,昨天警方也前往现场进行搜查。T原十分偏僻,在我们之后没人去过,因为只有我们的脚印清晰地留在原地,此外,再没找到其他任何脚印。” “哦?这可真是有意思,能否请您详细说明一下。” “在T原,仅一株松树下一带才是泥土地面,其他地方因为落叶过多,加上到处都是野草,想当然是无法留下脚印的。可是在那片仅有的泥土地面上却只留下我的木屐印与牧田的鞋印。绑匪为了取走赎金势必走到我面前,这总会留下脚印吧?可是却没有。我当时所站的位置距离最近的草丛少说也有两间以上,不留下脚印是不可能的。” “四周有没有任何类似动物的足迹?” 明智若有所思地发问,伯父惊讶地反问: “咦,你说什么,动物?” “比如说,马或狗的,或诸如此类的脚印?” 原本只是安坐一旁听讲的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斯特兰杂志》之类的书上读过一个犯罪故事。内容讲述一名男子将铁马蹄绑在鞋子上往返于犯罪现场,巧妙地避开嫌疑。明智想必是在思考这类可能性吧! “这……我没那么细心,没有注意这些。牧田,你是否留意到?” “呃,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没有这类脚印。” 明智再度陷入沉思。 当初听伯父描述整个过程时,我便认真思考过,这事件的核心问题在绑匪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想起来还真令人不寒而栗啊!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总之,”伯父又接着说,“我自认事情到此已告一段落,并深信女儿第二天一定会平安归来。不是常有人说,越是无所不能的歹徒,就越信守诺言嘛,这叫做‘盗亦有道’。我以为他们不会食言,因而完全放心。可是你看这结果,如今已是第四天了,女儿还是毫无音信,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我实在忍无可忍,不愿就这么闷不吭声,于是昨天向警局报案。可是犯罪案件何其多,我也不敢奢望警方。幸亏我侄子提过和您熟识,才在这非常时期劳烦您走这一趟……” 伯父说完,明智接着又针对一些细节提出种种疑问,对各项事实进行更进一步的确认。只是这些并不是那么重要,在此便不多加赘述。 “话说回来,”明智最后问道,“府上千金最近是否曾收到什么可疑的信件?” 伯母回答: “凡是寄给女儿的信件,我一定检查。因此,若有任何可疑的信件,我一定有所察觉。我想想……最近似乎没发现什么可疑的……” “不,就算是极其平常、无关紧要的事也行,只要有您觉得稍微值得注意的地方,都请告诉我。”明智似乎感觉到伯母话里有话,马上进一步追问。 “可是,我觉得那似乎与这次事件没什么关联……” “总之,请您说说看吧!有时,这种细微的反常之处,反而会成为意想不到的线索。” “那么,好吧,是这样的。大约一个月前,有一个人经常寄来明信片,名字很陌生。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女儿是不是在学校认识的朋友,女儿仅含糊回答一声‘嗯’,但我隐约觉得她有所隐瞒,因为她的反应有点儿奇怪,本想之后再找机会问她,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次的事情。我原以为不过是小事,因此也没想过要特别留意。如今听你这么一提才猛然想起,女儿失踪的前一天,曾有一张内容怪异的明信片寄到家里。” “那么,能否让我看看那张明信片?” “当然可以,我想应该就收在女儿的资料盒里。” 于是,伯母找出那张明信片。上面的日期的确是十二日,发信人叫“弥生”,应该是笔名之类的,上面盖着市内某邮局的邮戳。至于内容,就是本故事开头的那段“早想拜访您……”的暗号文。 我也曾拿着那张明信片试图推理一番,但其中内容并无特别之处,看起来仅是一般少女常用的风格字句。但明智不知是意会到什么,仿佛发现重大线索般,立即向伯父说明想暂借明信片。伯父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旋即爽快答应。我实在猜不透明智的真正用意,就这样,明智的问话总算告一段落,伯父迫不及待地征询他的意见。明智迟疑了一会儿,做出以下回答: “不,光听事情经过,尚无法给您具体的答复……总之,先让我试试吧,说不定两三天之内就能将府上千金带回!” 我们两人随后向伯父告辞,各自返家。我其实想好好试探明智的想法,可是他只答说目前仅掌握一点儿头绪供调查之用,至于接下来比较确定的线索推测,则只字未提。 次日吃过早饭后,我立即赶往明智住处。因为我实在太想知道他在解决此案件的过程中究竟会采用哪种方法。 我想象着此时的他正埋首于书堆,沉浸在他最热衷的思考中。由于我俩交情颇深,跟烟草铺的老板娘打声招呼后,我便急忙跑上通往明智房间的楼梯,突然老板娘想起什么似的叫住我说: “哎,他不在。他今天难得一大早就出门了呢!” 我一脸惊讶,反问他去什么地方了,老板娘回答他没交代去处。 看来他或许是找到什么线索了。尽管如此,一向嗜睡赖床的明智这回竟这么早出门办事,还真是少见。扑了空的我只好先回到住处,可是迟迟无法静下心来,没隔多久,便再次匆匆出门前往明智住处,但前后去了两三趟,他依旧未归,直到第二天中午,明智依然没现身。我不由得担心起来,烟草铺老板娘也很焦急,我们便直接闯入他房里寻找是否留下字条,却也是无功而返。 我深感应该将目前的情形转告伯父,便立刻赶往伯父家。伯父、伯母依然继续念佛祈求神明保佑。我大致说明情况后,伯父神情顿时凝重起来,一脸担忧,这下子恐怕连明智也落入绑匪手中。伯父觉得是他特地邀请明智前来协助,若是发生任何不幸,自己有必要负起责任,要真有万一,实在不知该如何向明智的父母交代。我则认为机警如明智,绝不可能卷入危险,但在旁人仓皇情绪的感染下,竟不自觉地陷入愁云惨雾里。时间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中悄然流逝。 未料,到了当天下午,就在我们聚在伯父家的客厅里焦急地六神无主时,邮差送来一封电报。 与富美子小姐同归,即刻出发。 这封突如其来的电报是明智从千叶县发来的,我们不由得大声欢呼。明智平安无事,女儿也即将归来。原本笼罩在愁云惨雾里的伯父家顿时洋溢着喜悦,仿佛是要迎娶新娘般热闹。 等一脸笑意的明智出现在满脸焦急的一干人面前时,已近傍晚时分,跟在他后面的则是略显消瘦的富美子。伯母担心富美子太过劳累,便让她先回卧室休息。接着我们被邀请到饭厅,眼前早已摆上一桌丰盛酒菜,以表谢意。伯父、伯母激动地握着明智的手请他上座,感谢之情溢于言表。伯父夫妇的盛情真是难以形容,也难怪,这次的对手可是动员了国家警力也对付不了、长期逍遥法外的“黑手组”,就算明智是名侦探,大概任谁也没想到他竟能如此迅速、如此轻而易举地带着堂妹顺利回来吧!可是看哪,眼前的明智不正是靠着一己之力就完成这艰巨任务的吗?伯父夫妇像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军似的盛情款待明智。这完全是他应得的,他是个多么令人赞赏的男子啊!连我也不得不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理所当然,在场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大侦探的冒险过程,以及这震慑力空前的“黑手组”的真面目究竟为何。 “关于这点真是非常抱歉,我什么也不能说。”明智为难地表示,“我再怎么鲁莽,也不可能单身潜入敌窟捉拿这帮凶贼。经过层层考量,我总算想出一个极为稳当的计划救出令千金,也就是让绑匪不动她一根汗毛、并将她安全护送到家的计策。我与‘黑手组’之间达成一个协议,‘黑手组’送回令千金与一万圆赎金,今后也绝不再向府上勒索;而我则是绝不透露‘黑手组’的真实身份,也保证今后绝不参与逮捕黑手组的任何行动。对我而言,只要令千金平安回家、消除府上蒙受的损失,我的任务便已完成。比起警方意欲一网打尽的手段反招致狗急跳墙,我相信这是较适当的处理方式,因此才答应‘黑手组’的要求,也请别向令千金过问关于‘黑手组’的一切……这就是那笔万圆赎金,请您查收。” 说着,明智取..t>出用白纸包着的一万圆交给伯父。原先期待的侦查经过看来是听不到了,但我并不失望。再怎么牢不可破的协议,对伯父、伯母不能坦白,但对我这个好朋友总多少能透露一些的吧?一思及此,我当下迫不及待地希望饭局赶紧结束。 对伯父、伯母而言,只要一家平安就好,至于绑匪是否遭到逮捕,根本无关紧要。为了表达对明智的谢意,伯父不断举杯敬酒,不胜酒力的明智没多久便满脸通红了,原本总是微笑满面的他,此时笑容更是灿烂。席间大家交谈甚欢,朗朗笑声充斥着整个房间。关于当时到底聊了些什么,因与故事没多少关联,故不赘述。不过底下这段话或许能吸引读者一些注意,因而记录于下: “唉,您真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啊!我发誓,将来只要是你的请托,不论多困难,我一定答应,怎样?有什么愿望要我替你实现的吗?”伯父举杯向明智敬酒,像个福神般,难掩的喜悦溢于言表。 “这可真叫人感激不尽啊!”明智回答,“这样好了,假如我有个朋友非常爱慕令千金,而我的愿望是请您将女儿嫁给他,这样也可以吗?” “哈哈……你可真会给人出难题啊。不过,只要你保证对方的为人,那倒也无妨。”听起来伯父也不像开玩笑。 “可是,若那位朋友是基督徒,您能接受吗?” 作为聊天的话题,明智的话显得太过严肃且唐突。虔诚信仰日莲宗的伯父面露些许不快,但仍礼貌性地应道: “好吧,虽然我很反感基督教,但既然是你这位大恩人的愿望,我愿意好好考虑一下!” “哎,真是多谢!将来我一定会来拜托您的,到时候请别忘记您的承诺啊!” 这段对话着实令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若只视为明智开玩笑的话,那就是笑话一桩,但若当做他认真恳求的话,听起来还真是颇为严肃。此时,我想起巴里摩尔戏剧中歇洛克·福尔摩斯在某一个案件中结识了一位姑娘而陷入热恋,进而步入结婚礼堂的情节,不由得暗自窃笑起来。 之后,虽然伯父不断热情地挽留我们,但我和明智实在不好意思叨扰太久,便起身准备离去。为了表达心意,伯父送明智到玄关时,全然不顾明智的婉拒,硬是将装有两千圆的红色信封塞进明智的衣袋里。 下 暗藏的内幕 “不管你和‘黑手组’有过什么协议,至少能透露一些真相吧?”刚踏出伯父家,我迫不及待地立刻问明智。 “嗯,当然没问题。”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爽快地答应了。“那我们先喝杯咖啡,再慢慢聊吧!” 于是,我们找了一家咖啡厅,选了最靠里面的座位。 “在这件事中,我的侦查是从现场找不到脚印这个事实开始的。”明智点好咖啡后,娓娓说起侦查过程。 “关于没有脚印这件事,我认为至少暗示了六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是你伯父与刑警并未发现绑匪留下的脚印,也许对方是用兽类或鸟类的脚印来瞒骗他们。第二种可能是——或许听来有点儿异想天开——绑匪或许是借由一种不留足印的方法来到现场,如走钢丝之类。第三种可能是你伯父或牧田无意间踩过绑匪的脚印。第四种可能是,一切实在太过巧合,绑匪的鞋子与你伯父或牧田的鞋子是同一种款式。关于上述这四种可能性,只要对现场进行缜密搜查便有结果。再来,第五种可能是绑匪并未到现场,或许你伯父出于某种原因径自上演这出独角戏。第六种可能是,牧田与绑匪根本是同一人。我在事前总共整理出这六种可能性。 “我认为,无论是哪种可能,到现场仔细勘察一番总是必要的。于是,我第二天一早即动身前往T原。万一在现场无法找到任何与第一到第四种推测有关的证据,那么就只剩第五和第六这两种可能性了。这么一来,搜查范围即可大幅度缩小。只是到达现场之后,我有了新发现。警方果真犯下重大疏漏——地面上留有许多像被某种尖硬物体扎刺过的痕迹,这些痕迹全在伯父及牧田的脚印里——说得更真确点儿,大多位于牧田的木屐印中。若不细看确实很难发现。看着这些突如其来的踪迹,我的脑际闪过无数想象。冥冥之中似有神灵提点,那一刻我灵光一闪,一条非常完美的线索浮现在我脑海中。我眼前倏地浮现书生牧田腰上那条宽大的羊毛腰带,那条腰带上还打着一个很大的结,这与他瘦小的?99lib?身躯不太相称,不是吗?从后面看,这样的背影实在十分可笑,我无意间想到的这件事,没想到竟成了解开了谜题的关键。”明智说到这里,喝了口咖啡,接着以一种故意吊人胃口的眼神瞅着我。只可惜,我完全跟不上他的推理思路。 “接下来呢,最后到底怎么了?”我不禁大吼起来,以掩饰我心中的不甘。 “就是说,刚才我分析的第三种与第六种可能性都对。换句话说,书生牧田与绑匪其实是同一人。” “你是说牧田?”我不由得叫出声,“这不合理啊,那个集傻气与木讷于一身的男人……” “不如,”明智冷静地说,“把你认为不合理的地方一一列举出来,我再逐项解释。” “多得数不清哪,”我稍作思考后说,“首先,伯父曾说绑匪比他这个大块头还高两三寸。这样绑匪的身高至少有五尺七八寸,但牧田显然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就是因为绑匪与牧田的身高相差如此悬殊,才更有怀疑的必要。一个是日本国内少有的魁梧壮汉,一个是近乎侏儒的矮小男子。这对比委实太过强烈,而且强烈得超乎想象。假如牧田使用的是更短一些的高跷,我说不定会被蒙骗过去。哈哈哈,这样你明白了吧?他事先把高跷藏在灌木丛中,等交付赎金的时间一到,就绑在腿上伪装成身材高大的男子。那时是黑夜,你伯父又离牧田有十间之远,根本不清楚暗处牧田的一举一动。接着,你伯父交完赎金后让他过去,那一刻,为了消除高跷踩过的痕迹,他才会以寻找绑匪为借口,故意来回走动。” “那伯父为什么没看穿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更何况,伯父还明确说对方穿的是黑衣?牧田平时总是一身白色手织棉服的打扮啊!” “这时那条羊毛腰带就派上用场了,真亏他想得到这个好方法。利用那条宽大的黑带子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出那原是体形瘦小的牧田。” 由于明智陈述的事实简单到几乎不需思考,以至于我生出一种遭人捉弄的错觉。 “那,你的意思是,牧田是‘黑手组’的成员吗?这就怪了,黑手……” “唉,你怎么还在想这件事啊,真不像平时的你。你今天的脑袋真有些迟钝,不管是你伯父、警察,连你都患了‘黑手组’恐惧症。算了,这也不能怪你们,这阵子‘黑手组’实在太张狂。若你能像平常那般冷静,根本用不着靠我,凭你自己也能够解决这次的案件。这和黑手组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的确,我今天真的很反常。我越听明智说明,越搞不清楚事件的真相。无数疑问在我脑中糊成一团,纠结不清,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跟‘黑手组’有协议,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首先,我最无法理解的是,假如这真是牧田的计划,你闷不吭声地放任他岂不太奇怪?其次,我也不认为像牧田这般软弱的男子有能力绑架富美子并监禁数日。况且,富美子遭绑架当天,他整天都待在伯父家,一步也没有踏出过家门啊。牧田这家伙,真的能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来吗?还有……” “原来你还真的是满腹狐疑啊!要是你能解开明信片上的暗号文,或者至少你已发觉这是一篇暗号文的话,应该就不会感到如此难以理解了。” 明智如此说着,拿出那天向伯父借来的那张署名“弥生”的明信片。(各位读者,真是抱歉,麻烦你们重读一遍开头的那段文字。) “若没有这篇暗号文,我压根儿不可能怀疑牧田。所以,这次调查的第二出发点就是这张明信片。不过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明确知道这是一篇暗号文,仅是有点儿怀疑罢了。怀疑的理由是这张明信片适巧是在富美子失踪前一天收到的;其次,虽然刻意精心模仿,字迹仍透露出这是出自男人之手的信息;最后,当伯母问起富美子时,她的表情流露出些许不自然等。除此之外,你看,就像写在稿纸上,每一行都工整地写下十八个字。但,如果在此画上线。” 他说着拿出铅笔,在明信片上画出一条条竖线。 “这样一来应该就看得出来了。你顺着线往下看,每一行都夹杂着约一半左右的假名,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每行的第一个字,即这条线以左使用的都是汉字。” 一好割此外叮袋自叱歌切 “看,对吧!”他再用铅笔在明信片上画出一道道竖线。“若说这是偶然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若这是男人写的文章也就罢了。一般而言,女性所写的文章,假名出现的频率相对较高,如果‘弥生’真是女性,实在不可能出现一整列都只有汉字的情形。因此,我认为有必要仔细研究一下。那天晚上我一回到家,就拼命思考这个问题,好在我对暗号或多或少有些研究,倒是没花多少工夫便解开了。我来解说一下这其中的奥妙吧!首先,我挑出这只有汉字的第一行认真推敲。只不过这段文字仿佛字华赌博似的,完全看不出特殊意义。我就想,或许是与汉诗、汉文典籍有关,但查阅相关资料后,似乎又不尽如此。在不断猜想的过程中,我赫然注意到其中两个字经过涂改。整篇文章写得如此工整,却有两处涂改痕迹,委实突兀,我当下感觉到.99lib?事有蹊跷。再加上这两处涂改痕迹又都在第二列。依我的经验,以日语编写暗号文时,最大的难关其实是浊音与半浊音的处理。所以我想,这涂改的痕迹或许是用来暗示第一列的浊音。假如我的推论没错,这几个汉字应该各表一个假名。 “推想至此还算容易,但接下来可就费了我不少心思了。姑且不提当时是如何绞尽脑汁,我直接说出结论吧!总之,我发现汉字的笔划是关键,而且,解码时必须将汉字左右两边的笔划分开计算。例如‘好’字左边是三划,右边也是三划,导引出33。若把明信片上的第一列改成数字表则是这样。” 他随手拿出笔记本,画出下面这张表:
13104331163102
32222 242
bbr> “仔细比较这个数字表,左边数字最大值到11,右边数字则只到4,不是正好符合某个规律吗?例如,试着将五十音依照某种规律排列。若依子音排列‘アカサタナハマヤラワン’,刚好是十一个。或许这只是巧合,但总之先依这方法试试。 “于是,我先假设左偏旁是依子音的顺序排列,右偏旁则是依母音的顺序排列。那么由于‘一’只有一划,不分左右,所以是子音、母音顺序部第一的‘ア’;‘好’左右各为3,因此是五十音表上第三行、第三列,也就是‘ス’。依此类推,所得的暗语就是: アスヰチジシンバシヱキ “‘ヰ’与‘ヱ’应是‘イ’与‘エ’的同音借字,因为左边只有一划的字太少了。这果然是有含义的暗号文,经解读后意即‘明日一点新桥站’。看得出这个男人对编码、解码有相当深入的了解。话说,会利用暗号通知时间和地点给年轻女孩,且发信者措辞方式又像个男人。你想,这不是约会的通知,又会是什么?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便可看出应该跟‘黑手组’无关。就算有关,最起码在把目标集中到‘黑手组’身上之前,也该先调查一下这张明信片的寄件者才是。可是除了富美子以外,没有其他人认识这名寄件者,这倒是困扰了我好一阵子。但是若将牧田的行为与这次事件结合在一起,谜团当下迎刃而解。我认为,万一富美子真是出于自愿离家出走,照理说应当会写道歉信函(甚或遗书)给父母。将这疑点与牧田平时管理信件的工作两相对照,便可看出一点儿颇具兴味的端倪。也就是说,牧田早就发现了富美子小姐的秘密恋情,像牧田那样天生有缺陷的男子,疑心远较常人重。他偷偷撕掉富美子小姐寄来的道歉信函,而后将自己伪造的‘黑手组’恐吓信交给伯母,这就是为何恐吓信不是通过邮局寄来的原因。” 明智说到此,稍作停顿。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可是……”我还有许多疑问,正当我要开口时—— “你别急,”他打断我的话,又继续说,“调查过现场后,我特意到伯父家门口等待牧田出门。一等到他被派出去办事时,我立刻编造借口,带他来到这家咖啡厅,也正好就是我们坐的这个位置。我跟你一样,起初认为他个性憨厚,会做出这种事情,必定有什么苦衷。于是我向他保证,绝对不会泄露秘密,以视情况或许能帮上忙为由,取得他的信任,而他也全盘招认了。 “我想你应该也认识服部时雄这个人。只因他是基督徒,你伯父不但断然拒绝他和富美子小姐的婚事,还被禁止出入他家,可怜的服部啊,身为父母总有盲目的一面,你伯父看来似乎没有注意到富美子小姐与服部早已陷入热恋。只不过,富美子小姐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她根本没必要离家出走。或许她天真地以为,就算在宗教上有所歧见,对于木已成舟的两人,伯父总不忍心拆散吧!又或许她蛮横地打算借离家出走,迫使顽固的伯父软化态度。总之,这两个人手牵手,满心欢喜地躲到服部的一个乡下朋友家里。当然,两人也曾从朋友的住处寄出几封家书,只是全被牧田拦截下来。于是我特地跑了一趟千叶县,花了一整晚,苦口婆心地说服这对连家中发生‘黑手组’事件也一无所知,只知沉浸在甜蜜爱情里的男女,这着实不是件简单的任务。最后,我以必定撮合两人的婚事为条件,好不容易才将富美子小姐带回来。幸亏从你伯父的口气看来,这个约定显然有实现的可能了。 “至于牧田嘛,他的问题也跟女人有关。可怜的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情景令人感叹,连如此不完美的男人也会陷入爱情的旋涡里呢!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但我猜想应是有人跟他开条件吧!总之,要想如愿获得他心仪的女人,需要一大笔钱。他说原本计划在富美子小姐回家前逃跑,这不由得令人感受到爱情力量的伟大,如此憨傻的男人,竟想得出这般周全的诡计,一切都是爱情驱使下的奇迹啊!” 听完之后,我不觉叹了口气,这真是件发人深省的事情啊!明智大概也累了,表情无精打采的,我们就这样不发一语地沉默对望着。 不久,明智猛然站起来说:“唉,咖啡都凉了,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各自回家了。临别前,明智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取出伯父方才当成谢礼硬塞给他的两千圆交给我,说: “方便的话,帮我把这笔钱转交给牧田吧。就说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权充他的结婚基金。唉,他也是个可怜人啊!” 我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人生真是有趣,今天,我竟当了两对有情人的月下老人!” 明智说着,发自内心地笑了。 (《黑手组》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第一章 这或许算是一种精神方面的疾病吧,乡田三郎感受不到任何游戏、工作、活动带给他的乐趣,甚至于他根本就提不起兴致做这些事情。 离开学校之后——上学期间,他出去上课的次数寥寥可数——立刻尽可能地将一切他自觉能够胜任的工作一一试过,可惜就是找不到愿意让他为其奉献一生的职业。他因而灰心地认为,能够让他满意的工作或许根本不存在吧!至多一年,最短大概一个月,他就这样频繁地换工作,最后总因为无法感受到成就感而放弃。如今,他早已不千方百计地寻找下一份工作了,而是完完全全地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度过每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 即使在休闲娱乐方面也一样。无论纸牌、撞球、网球、益智游戏、登山、围棋、象棋乃至各式赌博,任何一切足以称之为游戏的游戏他都尝试过了。他甚至买了套《娱乐百科全书》,把书上列举出的游戏玩了个遍,结果还是遭遇了与工作相同的瓶颈,这些游戏还是不能让他感受到任何的新鲜刺激,他相当失望。或许各位读者会说,这世上不是还有“酒”跟“女人”,这两种不管任何一个男人穷尽一生都不会厌烦的美好乐趣吗?但不知为何,我们这位乡田三郎,对这两者就是提不起劲。或许是与体质不合,他几乎滴酒不沾;至于女人嘛,当然不是毫无欲望,他也曾为此放荡过好一阵子,但对他而言,这荒淫的游戏终究无法带给他根本上的愉悦。 “与其在如此无趣的世上赖活着,还不如早点儿死的好。” 于是,他起了轻生的念头。然而,就算精神方面再这么无趣,生命的本能还是顽强地在起作用。二十五岁的他即使成天把自杀的念头挂在嘴边,依旧无法豁出去终结生命,于是便苟延残喘至今。 父母亲每个月都会寄一些生活费给他,因此就算不工作,生活上也不至于拮据。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养成他这般随心所欲的懒散性格吧。他总是想尽办法将这笔生活费运用在让生活更丰富多变的事物上。比如说,他频繁更换住处,说得夸张一些,全东京的出租宿舍他全逛遍了。就像换工作一样,他经常不到一个月,甚至只半个月,便搬到下一个地方居住。当然,他也曾像个流浪汉般四处漂泊,亦曾模仿世外高人,到山间过隐居生活,但对于住惯城市的他而言,寂寞的乡下终究缺乏一些能让他长待的吸引力,感觉无聊的时候出门随处逛逛,不知不觉又受到都会灯火与人群的吸引而回到东京,之后不用说,他又开始新一轮频频更换居所的浪荡生活。 目前,他刚搬入的住处叫东荣馆。这是一栋新建的、墙壁上的涂料仿佛都没有干透的崭新楼房。就在这新居里,他意外发现一个令他十分雀跃的新乐趣。本篇故事的主题便是与他的新发现有关的杀人事件。然而,在故事展开之前,请允许我先为诸位读者交代一下,关于主角乡田三郎与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诸位应该听过这名字吧——结识的过程,以及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没跟各位交代的新乐趣与“犯罪”之间的关联。 两人的相识始于某咖啡厅的一次巧遇。由于同席的友人认识明智,便为乡田做了一下介绍。当时,三郎深深折服于明智睿智的容貌、谈吐举止,之后三郎屡屡借机拜访他,而明智有时也会到三郎的住处做客,两人交情日渐深厚。对明智而言,三郎的病态性格——作为一种研究对象——或许挺有意思的吧!每当明智述说众多引人入胜的犯罪故事时,三郎总是兴致盎然,听得津津有味。 例如杀害同事,并将尸体放进实验室的火炉烧成灰烬的韦伯斯特博士的故事;或者通晓数国语言,在语言学上有重大成就的尤金·阿兰;或所谓的保险骗子,同时也是优秀的文艺评论家温莱特的故事;或是为治疗岳父的怪病,不惜切下小孩的臀肉制药的野口男三郎的故事;妻妾成群,最后却将其一一杀害的蓝胡子兰德鲁的故事;阿姆斯壮的故事等,诸如此类手段惨毒的犯罪故事。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深感人生索然无味的乡田三郎异常兴奋。在善于表达的明智极尽所能地渲染下,这些犯罪故事仿佛色彩缤纷的图画故事书,挟带着深不可测的魅力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三郎眼前。 和明智认识后,两三个月的时间飞一般流逝,三郎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还觉得这世界极端无趣的想法似的,购买大量各种关于犯罪的书籍,日复一日阅读,几乎手不释卷。这些书籍当中,包括爱伦·坡或霍夫曼、加博里欧或伯瓦戈比以及其他推理小说。“啊,世上竟然还有这么有趣的事啊!”每当他翻阅到书籍最后一页时,总是如此感叹!可能的话,他多么想像犯罪故事中的主角一样,亲自实践这些深具吸引力又焕发出绚烂犯罪色彩的游戏,他的脑子里装满了这些疯狂的情节。 只是想归想,三郎无论如何也不愿成为法律上的罪人。他做不到无视双亲、兄弟、亲友的悲叹与谩骂,仅一意孤行地完成这大逆不道的犯罪。通过阅读大量.的犯罪书目,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如何精密的犯罪计划,必定会有破绽,这破绽终将成为破案的切入口,想一辈子逃离警方的追查,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可说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就是担心这样的结果。他的不幸在于对世上一切事物皆感无趣,却唯独对“犯罪”兴致高涨,这不可言喻的魅力不时挑逗他的感官。然则更加不幸的是,对“被发现”的恐惧,压抑他迈出“犯罪”这一步。 因此,在阅读完费尽心机搜集而来的犯罪书籍后,他开始尝试起近乎“犯罪”的一些行为。因为只是模仿,完全不必担心会受到法律的惩罚。举例来说,他尝试过以下的“犯罪”活动: 对于他曾经认为苍白无趣的浅草,他重新燃起兴趣。仿佛在掉落一地的玩具上泼洒各式鲜亮颜料的浅草游乐园,就喜好犯罪的人而言,简直是难得的舞台。他最喜欢躲在表演小屋之间的狭小缝隙里,那地方只能勉强容?99lib?下一人,或徘徊在公共厕所后方,惊叹浅草竟有如此宽广的空间蕴藏着如此精彩纷呈的游戏。他如同犯罪者与同伴进行秘密通信般,用白色粉笔在墙上画箭头;见到看似有钱的路人,便佯装自己是扒手,紧紧跟在后头;将写上暗号的纸片——内容看起来总像与恐怖的杀人事件有关——塞到公园椅子木板间的缝隙中或隐藏在树底下,并在一旁静待他人发现,暗自窃喜发现者的不同反应。此外他还尝试过各种各样类似的游戏,并分别从中获得不同程度的满足感。 三郎经常乔装打扮,从一条街溜达到另一条街。他时而打扮成工人,时而成了乞丐,时而学生装扮,总之在这千变万化的乔装里,男扮女装最能带给他无上的快意。为此,他卖掉值钱的衣物与手表,以换取四处搜罗而来的顶级假发与二手女佣衣物。他经常耗费大量时间把自己装扮成自己喜欢的女性模样后,再套上大衣,趁夜深人静之时离开住所。之后,再到一些娱乐场所脱下大衣,摇身一变成为婀娜多姿的女人。有时,他会到僻静的公园散步,或进入即将散场的表演小屋里,刻意坐在男子坐席里,极尽挑逗之能事。换个装扮后,乡田有种化身为妲己阿百或蟒蛇阿由等恶妇的错觉,通过想象自己随心所欲地玩弄世间男子的景象而获得满足。bbr> 这些模拟式的“犯罪”,某种程度上不但能满足他的欲望,有时甚至也会引发一些有趣的突发小插曲,令他喜不自胜,获得额外的满足感。但模仿终究只是模仿,不具任何风险——以某种意义而言,“犯罪”的魅力正建立在风险性上——这同时意味着缺乏刺激终究无法令他攫取永远的满足。过了三个月,乡田渐渐远离这曾经让他找到生命乐趣的娱乐,随着对模拟式犯罪失去兴趣,他与明智的来往也越来越少了。 第二章 通过以上的描述,想必各位读者应该已完全了解乡田三郎与明智小五郎之间的交集,同时对于三郎的犯罪嗜好也有了初步的印象。好,言归正传,接下来让我们将焦点集中到乡田三郎在东荣馆中到底发现了什么趣事吧! 东荣馆刚一落成,三郎就迫不及待地搬进去,成为第一个住户。此时距他与明智频繁往来已然过去一年,当初热衷万分的模拟式“犯罪”如今早已兴味索然,却又找不到其他足以取代的娱乐。每天,他勉强自己在了无生趣的漫长时光中度日。刚搬到东荣馆时,他结交了一些新朋友,多少还能排解烦闷,只是没想到,人类竟是如此没有创意的生物啊!不管到哪里,不论对象是谁,净是想法相同、表情相同、说的话重复再重复、见解极尽贫乏的人。难得搬到新住处,与一批刚认识的人相处不到一个星期,他再次陷入倦怠的深渊之中。 就这样,搬迁到东荣馆不到十天的某日,在备觉无聊之际,三郎赫然发现了一个令他为之振奋的新娱乐。 他的住处——位于二楼——廉价的房间里并排着一列壁橱,这壁橱的天顶是天花板,底部正好是地板,这两个夹层形成的壁橱里还有一组横向的坚固棚架,于是壁橱就被分隔成上下两层了,他在下层放置了几件行李箱,上层则放置棉被等寝具。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将棉被一一取出,铺在房间正中央的榻榻米上。有一天他发现若将棉被直接铺在壁橱里,将壁橱的上层空间当做床来使用似乎也不错。过去的住所就算壁橱内部有一样的棚架,然而不是墙壁太脏,就是内侧的天花板长满蜘蛛丝,总令他提不起兴致在里面睡觉。但这是新建的住宅,壁橱内部非常干净,天花板也是一片清爽,新粉刷的淡黄色墙壁光滑细致,一点儿污渍也没有。或许是参考过类似的设计吧,壁橱内看着像轮船卧铺的上铺,引诱他在此入睡。 于是,他自当晚起,便将壁橱当做卧房。这层公寓的每个房间都可以从里面上锁,因此不必担心女佣会突然闯入,他大可放松情绪,持续这般颠覆传统的、全新的生活方式。而他进入壁橱里就寝之后,感觉里面超乎想象地舒适,以四床棉被堆叠而成的垫子亦十分松软,随心所欲地在上面翻滚也没有问题。而近在两尺处的天花板,竟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感受。当纸门完全拉上,瞥见从缝隙间漏入如丝线般的灯光时,乡田三郎感觉自己刹那间化身为推理小说里的主人公,内心油然升起一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兴奋。若将纸门多拉开一些,从缝隙窥视房间,下一刻他立即就能化身为一个伺机作案的小偷,就这样,大脑里天马行空的场面,更带给他无限的刺激乐趣。有时他白天就躲入壁橱,在这一间三尺长的长方形空间里,抽着最爱的香烟,在烟雾弥漫里让自己的思绪沉溺在永无止境的幻境里。此时紧闭的壁橱门中,大量的白烟持续不断往外流泻,不知情的人肯定会以为壁橱失火了。 没想到,当这怪异的生活方式开始了两三天后,他发现了另一件勾起他兴趣的事。才过了三天,事事三分钟热度的他便对壁橱内的床提不起兴致了,无聊的他只能在墙壁或伸手可及的天花板上涂鸦。没想到,正对头顶的一片天花板或许是忘记钉上钉子了,只轻轻一碰竟松动了。乡田感到有点儿不对劲,直觉地伸手用力一推,居然能往上顶起推开。有趣的是,他的手一放开,没钉死的天花板立刻恢复原状,犹如装上弹簧般,估计是这块木板上方有某种物体往下施加着压力。 怪了,说不定这片天花板上潜伏着某种生物,比如一只体形巨大的蓝色妖怪。三郎当下浑身哆嗦了起来,但就这样夹着尾巴逃跑也太可惜了,这也许是个能找到意外乐趣的良机呢。于是他再次伸手推了一下。这回他不只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重量,而且每次推动天花板,都从上方传来钝重的滚动声。他越想越觉得怪,便下定决心用力一使劲,却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看来,压在上方的不明物体似乎掉下来了。三郎吓了一跳,随即向旁边闪躲,若不这么做,说不定会被这不明物体压中而受重伤。 “什么嘛,真无聊!” 三郎原本期待至少是有点儿另类的事物,然而,一看清落下的物体,竟然如此平凡,三郎不觉备感失望。原来那不过是一块压泡菜的普通石块罢了。仔细想想,这也不是什么非同小可的事,这片特意不钉死的天花板一定是为方便电路工人修理电路所留下的通道,而压在活动天花板上 7684." >的石头则是为防止老鼠上下乱窜的小机关而已。 三郎回想起自己竟还如此心惊胆战,顿觉这实在是一出可笑的喜剧。但也由于这出喜剧,乡田三郎无意间发现全新的乐趣。 起初,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头顶上犹如洞窟入口般的漆黑缺口。忽然间,他天生的好奇心再次活跃了起来,为了一探天花板上的情形,三郎战战兢兢地将头伸入天花板缺口,并四处张望。由于此时是白天,外面阳光普照,自屋顶木板的缝隙间漏进无数细小的光线,于是,这方屋顶与天花板的夹层之间,仿佛被无数大大大小的探照灯照亮一般,出乎意料得明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向前纵长延伸、粗壮而蜿蜒、犹如大蛇般的梁木。虽说明亮,但终究是在天花板内,距离稍远一点儿的景象依然无法看得真切。由于这栋建筑物呈狭长的长方形,因此和其他梁木相比,这根梁木长得令人稍感意外,因此,最远处就显得模糊不清,看着有种似乎延伸至无穷尽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有与纵长梁木成直角、犹如大蛇肋骨般平行横排的椽木,分列两侧,沿着屋顶的斜面绵延伸展。就算只是这样,景色都已十分雄伟!为了加固屋顶,自横梁处垂下无数的细木,这么一来,乡田三郎觉得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钟乳石洞里游玩。 “这真是太美了!” 见识到天花板上的风景后,三郎不自觉地发出赞叹。病态的他对于世上的平凡事物根本不屑一顾,但这类一般人不感兴趣的事物在他却有股难以言喻的.魅力。 从那天起,他便展开“天花板上的散步”。不分昼夜,只要有空,他就像只偷腥的猫,蹑手蹑脚地在梁木上行走。所幸这是栋全新的建筑物,屋顶上不但没有蜘蛛丝,也没有煤灰、尘埃堆积,连老鼠屎也没有。他完全不必担心弄脏衣物与手脚。他仅穿着一件衬衫,便可随心所欲地在天花板上漫步。正值春季,即使在天花板上,一件单衣依然不冷也不热。 第三章 东荣馆的格局是常见的“回”字形构造,四周楼房包围着中央庭院,因而天花板依着同样的回路格局建造,没有所谓的尽头。乡田三郎从自己房间上方的天花板出发,绕东荣馆漫步一周后,最后便回到自己房间的正上方。 天花板底下的房间被坚固的墙壁区隔开来,而且每扇门都装上一把坚实的金属闩锁。然而,一旦进入到天花板上,整层楼的景象便尽收眼底了。不管要走到谁的房间,都可自由来去,由于每隔三个房间,天花板上就有一块像三郎房间上方一样,仅以石块压住的活动木板,因此只要够大胆便可由此任意进出他人房间行窃,完全随心所欲。这样的活动如果换成在走廊,如同前面所形容的,在“回”字形构造的建筑物里,无论到哪里都可能暴露在他人视线内,而且也难保不知何时会遇上其他住户或女佣,风险实在太高。但要是经由天花板上的通道,绝对不会遭遇这样的险境。 另一方面,在天花板上行走亦可窥视他人隐私。虽说是新建房屋,但毕竟只是以出租为主要目的的廉价建筑,天花板上到处都是缝隙——虽从明亮的房间内难以察觉天花板上的异样,但自幽暗的屋顶窥探,看得出缝隙其实大得令人惊讶——有时,甚至还会发现一些小洞呢! 发现了天花板这个能挖掘出无限新奇乐趣的舞台后,乡田三郎脑袋里那股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的犯罪癖好再度跃跃欲试了起来。在这绝无仅有的舞台上,肯定能施行比当初尝试过的更为惊险刺激的“模拟式犯罪”吧!一思及此,他内心的狂喜便难以抑制。为什么迄今不曾发觉身旁竟潜藏着如此新奇有趣的事物呢?行走在仿佛有魔物潜伏的黑暗世界里,逐一窥探起东荣馆二楼近二十名房客的秘密,光是这样,就已令三郎兴奋莫名。此时此刻,他总算再次感受到久违的生存意义了。 为了使这“天花板上散步”的乐趣提升到另一个高度,首先必须先从乔装开始,他不忘将自己装扮成与真正的犯罪者相同的造型。他穿上深褐色毛织衬衫,同款式长裤——可能的话,他更想穿上在电影里出现过的女贼普洛蒂亚那身漆黑的衬衫,可惜他没有类似的衣服,暂且以此代替——再穿上袜子、戴上手套——虽然天花板上到处是粗糙的木材,根本用不着担心留下指纹——最后,握着手枪……遗憾的是他没有手枪,只好改用手电筒过过干瘾。 深夜与白天不同,仅有微弱的光线自缝隙中流泻而入,行走在看不清五尺之外的空间里,必须沿着正梁慢步前行,同时屏住呼吸才能避免发出任何声响。乡田三郎忽觉自己仿佛化身为一条蛇,正沿着巨大的树干缓缓滑行。这样的心理暗示不由得让他有种自己是..个技术高超的大盗的错觉,这超乎常规的错觉让他莫名亢奋,全身都忍不住战抖起来。 就这样,几天下来,他根本无法扼制住内心的激动情绪,“天花板上散步”成了每日的例行公事。经由这段经历,窥见许多预料之外的事情,令他喜不自胜,光是记下这些所见所闻,便已足够凑成一部小说。可>惜这与本故事主题并非直接相关,尽管遗憾,也只能在此仅列举两三件事例。 从天花板上往下偷窥的感觉到底有多与众不同?若非亲身经历,个中滋味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纵使房里没什么特殊的异样,仅是观察房客在自以为四下无人的情形下,尽情显露出的本性就是一件让人回味无穷的趣事。只要留心观察,就会发现相比与他人相处,有些人独处的时候不仅是举止,就连表情也几乎完全不同。发现这个事实后,令三郎愕然良久。平常都是平视观察,现在却是从正上方往下俯视,视角改变,顿时让原本熟悉的人、事、物变得十分陌生。从天花板上往下俯视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人的头顶与双肩、书柜、桌子、衣橱、火炉等朝上的那一面,平视的时候视觉背景是墙壁,俯视的时候墙壁几乎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榻榻米。 乡田三郎就是通过这不同的视角感受事物新鲜的另一面,即使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但白昼里天花板下的世界也时不时上演着一幕幕或滑稽、99lib?t>或悲惨可怕的光景。平时激烈主张反对资本主义的上班族,在四下无人的时刻,竟一遍遍地从公事包中取出加薪的人事命令,美滋滋地盯着这一纸文字暗自窃喜,不厌其烦地反复翻看;还有喜欢把最体面的衣服当成便服穿,借以表现自己生活的富裕奢侈的某位市场投机商,每晚就寝前,必定像个贤淑的女人般,将那件奢华的衣物小心翼翼地叠好,只要发现上面有任何一处小污渍,他都会立刻用舌头细细舔舐,仿佛正在进行某种慎重的清洁仪式——据说,高级衣物上的小污渍用舌头舔是最好、最能达到清洁效果的处理方式;一个满脸面疱的某大学棒球选手,私底下竟是个懦弱的人,完全没有运动员的勇气和气度。他总是在餐桌上摊开写给女佣的情书,仔细推敲文句,叠好后放在晚餐的托盘上,最后又收起来,如此这般扭扭捏捏地不断重复。在这些住户里,甚至有人大胆召妓。天花板下的房间里上演着不适合在此描述的不堪入目的情景。这些光景,三郎竟能肆无忌惮、兴致盎然地想看就看。 接着,三郎突然对房客之间的交情感兴趣了起来,他发现大部分的人都是两面三刀的,面对面的时候还笑脸相迎,一转身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般大肆咒骂对方。另外还有一些根据不同对象说不同话语的人,先在人前讲些客套话套近乎,一晃眼却在背地里对其嗤笑不已。这其中,三郎对住在二楼的一名美术系的女学生的兴趣最为浓厚。那名女学生涉足的岂是“三角恋爱”,围着女学生转圈的男人多达五六名呢!这段复杂的恋爱关系三郎看得一清二楚,但竞争者却被蒙在鼓里,浑然不自觉。至于女主角的真正想法,只有身为局外人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才能完全掌握。童话故事里有所谓的隐身斗篷,天花板上的三郎正像披了一件隐身斗篷的隐身人! 倘若能掀起他人房间上的天花板,并潜入里面制造一些恶作剧,想必会更有趣,可惜三郎始终提不起勇气。每隔三个房间,天花板上就有一块与三郎房间上方相同的活动木板。真想侵入别人的住处,其实并不难。但一方面是不确定房间主人回家的时刻,加上窗户上都装着透明玻璃,很容易被房间外面的人看到。况且,掀起天花板进入壁橱中,再推开壁橱门潜入房间,而后循原路回到自己的房间,整个过程很难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要是此时被走廊上或隔壁的房客撞见,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发生在某个深夜的事情。三郎结束一轮“散步”之后,为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沿着梁木移动,突然发现隔着中庭与自己住处相对的房间天花板正上方有个直径约两寸的云形节孔,从这个节孔里透出丝丝光线。三郎不觉好奇万分,连忙打开手电筒仔细检查一番,原来那是一节相当大的木节,其中一半已与天花板分离,另一半还勉强连接在一起,看着它摇摇欲坠的样子,三郎忍不住伸出手指抠了抠,木块竟有点儿松动!通过松开的缝隙,三郎朝下方窥探,勉强看清下方的情形,确定底下的房客已入睡后,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发出任何声响,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将木块取下。取下木块后,发现天花板的那个节孔正好呈酒杯状,越靠下形状越是狭小,只要再将木块放回节孔,也能完全嵌合,不会往下滑落,同时下方的人应该也看不出这里有个这么大的节孔。 三郎不禁佩服起设计者,竟有人能做出如此恰到好处的节孔。他通过节孔往下看,与其他长度虽长、宽度却过度窄小的缝隙比起来,这个节孔最窄处直径至少也有一寸以上,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看清房里的景象。三郎忍不住细细观察起房间里的格局摆设,竟意外发现住在这里的是东荣馆的房客中最令三郎厌恶的牙医学校毕业生远藤。远藤目前在某牙医诊所里担任助手,平时就是一副惹人厌的呆板面孔,此时由于陷入熟睡,他那本就呆板的面孔更显平板,而那张脸正对着节孔下方。由房间的摆设来看,他的性格极其一板一眼,房间内的物品整理得井然有序。桌上文具及书柜里书籍各归其位,地上的棉被铺得中规中矩,摆在枕头旁、看似舶来品的造型新奇的闹钟摆放整齐,漆器香烟盒,有色玻璃烟灰缸……任何一处都暗示了房间主人是个有重度洁癖,每餐饭后都急着以牙签剔除牙缝内的小残渣的神经质男子,远藤的睡姿也异常端正,然而与这一切井然有序的光景极端冲突的是,沉睡中的他竟张着血盆大口,还打着如雷般响亮的鼾声。 三郎仿佛见到秽物,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望着远藤的睡脸,三郎心想,好看归好看,或许真如他自己所吹嘘的,十分受女性的青睐吧!但眼前这张脸看起来却是长得有些离谱啊!远藤的头发浓密,脸部轮廓较长,额头狭窄,眉毛略短,眼睛细长,眼角上的皱纹看得出他是个爱笑的人,还有长长的鼻子与明显过大的嘴巴,三郎最看不惯的就是这张嘴。他的上下颚都微微向前突出,显得他的 4e24." >两瓣嘴唇特别厚实,紫色的厚唇与青白的脸色形成强烈的对比。他好像有肥厚性鼻炎,一直以来都深受鼻塞所苦,因而呼吸的时候总是张大嘴巴。睡觉时所发出的如雷鼾声想必也是鼻炎所致。 三郎平时见到远藤就觉得背上如有毛毛虫爬行般浑身不舒服,而今目睹他这张沉睡中的呆板面孔,更恨不得往他的面颊使劲挥过去一拳。 第四章 就在他盯着远藤的睡脸时,脑海里突然闪现一个整人的念头。往这个节孔吐口水的话,应该会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他的嘴里里吧?因为就像约定好似的,他的嘴巴正好位于节孔的正下方。在好奇心驱使下,三郎抽出腰带,将腰带塞进洞中让其往下垂,眯起一眼,犹如瞄准手枪准星一般往下看去,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偶然啊!腰带、节孔与远藤的嘴巴,三者正好位于同一垂直线上。这不就表示,只要往节孔吐口水,必定会顺势落入他口中? 但想归想,三郎倒也不可能真向他吐口水。只是,正当他将木块放回节孔准备离开之际,一记惊悚的念头乍然浮现。在漆黑的阁楼上,他禁不住满脸铁青地战抖起来。这岂不是杀害无冤无仇的远藤的绝佳机会? 他跟远藤不仅没有深仇大恨,相识也未满半个月。由于两人刚好在同一天搬进东荣馆,因此曾 4e92." >互相拜访过,除此之外,并没有更深的往来。那么,三郎为何会兴起杀害远藤的念头?一方面是他极不欣赏远藤的容貌与言行举止,总恨不得揍他一拳;另一方面,导致三郎萌生杀意的主要动机并非来自对象本身,而是源于他对杀人这种行为的想象由来已久。从先前的故事里,各位读者想必很清楚三郎的精神状态,简直异于常人,可以说他是一名犯罪癖的重症患者。对三郎而言,最具魅力的犯罪想当然正是杀人,因而此刻萌生杀意绝非偶然。到目前为止,这股欲望曾无数次涌现到他脑中,但总是害怕罪行被发现,以至于从未实际执行过。.. 这次情况却截然不同,杀害远藤看起来完全不会被怀疑,更不用担心被察觉。只要不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威胁,即使是要杀害一个与自己并无过节宿怨的陌生人,三郎也不在乎。或者说,杀人行为越是残酷,越能满足他不寻常的欲望。可是为何杀害远藤的罪行肯定——至少三郎如此深信不疑——不会被人发现,那是因为…… 搬到东荣馆之后的四五天,三郎与刚认识的房客到附近咖啡厅闲聊,当时远藤也是同行者之一。三人同坐一桌喝起酒来——不擅长喝酒的三郎点了一杯咖啡——彼此相谈甚欢。正当准备结伴返回住处时,酒醉的远藤半强迫式地邀请两人到他家里做客。当天晚上,远藤不但喧闹到半夜,还请女佣端茶过来,继续漫无边际地谈论着刚才在咖啡厅里讨论的恋爱话题——三郎会对远藤这么反感便始于这晚——眼前的远藤舔着涨红的厚唇,得意扬扬地炫耀道: “我曾经差点儿跟女人一起殉情,那是我还在学校念书的事了,你们也知道,我读的是医学院,要弄到药物根本没什么困难。当时我准备了足以让两人死得毫无痛苦的吗啡。你们知道吗,我们都相偕到盐原去了呢!” 说着,他摇晃起身,走到壁橱拉开柜门,从当中的一只行李底部找出一个小指头大小的褐色瓶子,递给现场两名听众。瓶内有些许闪亮的粉末。 “就是这个,只要这么一点点剂量,便足以令两人毙命……这件事,你们可别跟外人说。” 接着远藤再次漫无边际地大谈他的恋爱史,三郎不由得想起当时所看到的毒药。 “从天花板的节孔滴下毒药杀人,这是多么异想天开的犯罪啊,简直完美无缺!” 想到这个计谋,他当下简直狂喜得几乎要飞到天上去!仔细想想,这个计划虽然完美无缺,却严重欠缺实施的可能性,况且还有不需如此费工夫便能把人杀害的简便手段。只是,眼下受到这异乎寻常的创意吸引的三郎,脑中早容不下其他想法。接下来,他的脑海里仅剩如何执行杀人计划,毫无破绽的。 当然,首先得先将毒药偷出来才行。这并不是太难,?只要找个时间拜访远藤,挑个话题闲扯,在这段期间,他总会去上厕所或因其他事不得不暂时离开房间,趁此空当再从那个行李里取出褐色瓶子即可。远藤不可能每天都检查一次行李,两三天内他应该不会发现瓶子已不翼而飞。就算是发现了,私自藏匿毒药本身已犯法,他势必不敢随意闹大,当然他也想不出是被谁偷走的。 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非得这么麻烦不可,直接从天花板上进入房间不就行了?但这终究有风险啊!前文也曾说到,若从天花板进出,一来不知远藤会何时回来,二来也可能会被窗外的人看见。最重要的是,远藤住处的天花板是钉死的,根本没有通道可供出入。总不可能要三郎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硬是撬开钉死的天花板吧! 等药剂到手,接下来只需调成液体,滴入睡梦中因受鼻炎之苦而始终张开的大嘴里便成。三郎唯一担心的是,能否顺利将药剂送入远藤的口中。不过关于这点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因为溶解成液状的药剂浓度极高,仅需数滴便足以致人于死地。在他熟睡时下毒,一bbr>定不会被察觉。就算远藤察觉到了,应该也来不及将药吐出。三郎很清楚吗啡是种很苦的毒药,所以,只要在溶剂中加点儿糖就万无一失了。相信没有人想象得到竟会有人将毒药从天花板的缝隙中滴下吧,而远藤更是不可能发觉。 但即使药剂顺利滴入嘴里,其药效对远藤能否充分发挥作用也是个无法确定的问题,无论过多或过少,若仅会使他痛苦万分,却无法顺利置他于死地的话怎么办?不论是怎样的结果都不至于对三郎造成任何威胁。届时,他只需将木块盖回节孔,加上天花板目前还未累积多少灰尘,应该留藏书网不下什么痕迹。在这过程中,他只要戴上手套便不必担心指纹的问题。纵使发现毒药是从天花板滴下,也没人知道是谁做的,所有住户都晓得三郎与远藤刚认识不久,根本没有仇杀的理由。另外,对于熟睡中的远藤而言,在睡眼惺忪之际更无法判断药从哪儿来的。 以上,便是三郎从屋顶回到房间的过程中,思考出的自认为肯定能够避开法律惩戒的杀人方案。相信敏锐的读者早已察觉,就算事情如其所愿顺利进行,三郎依然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为之后案子告破留下一个明显的突破口。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直到即将付诸实践的那一刻为止,三郎都丝毫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第五章 三郎借机拜访远藤是在四五天以后。在这四五天内,他反复推敲已成形的方案,确定没有任何风险后终于决定放手一搏。同时,他对自己的计划亦进行更深入的通盘考量,甚至具体到药瓶该如何处理这样的细节。 若成功杀害远藤,他打算将瓶子直接从节孔丢进房间,这么做对他反而有好处。首先,瓶子会成为此谋杀案一个重要的线索,事后若被发现藏在自己身上反倒会招致怀疑;再者,毒物容器掉落在死者身旁,更能强化远藤自杀的印象;当警方发现这只瓶子后,与三郎一起听过远藤吹嘘恋爱史的另一名男子一定会出来作证,说明此为远藤的所有物。另外,还有一事对三郎十分有利。远藤每天晚上都会将门窗锁好方能安心入睡,无论大门或窗户,他一定会从房子内部将金属闩锁好,以确保外人无法随意进入。这么一来,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远藤的死亡是自杀而非他杀。 等到迈出实施计划第一步的当天,三郎死命压抑着想作呕的心情与远藤漫无边际地交谈。谈话间,三郎想尽办法克制自己屡屡想在话语中暗示杀意的危险欲望。“这几天,我会不着痕迹地将你置于死地啊,你能像个女人般喋喋不休的时间不多了,趁现在赶快多讲一点儿吧……”三郎望着对方嚅动不停的厚唇,心中反复浮现这个想法。一想到眼前这个男人不久后就会变成一具苍白肿胀的尸体,三郎便兴奋得无法抑制。 一会儿,果然如同三郎所料想的,远藤上厕所去了。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左右,三郎谨慎地留心周遭情形,仔细观察玻璃窗外是否有人经过。确定没有任何异状后,他快速无声地打开壁橱,自行李中找出药瓶。当初三郎曾留意这只行李的位置,因此一下子就找到了。但是真要偷窃时,三郎的心脏紧张得好像要自胸腔跳出来一般,腋下直冒冷汗。事实上,在他的计划中,最危险的当然就是偷毒药这个步骤,因为实在难保远藤不会突然回来,更有被正好经过窗外的人看到的风险。不过为了避免被发现时的尴尬,他早已想过退路。要是被人发现或者虽然当场没被发现,远藤却惊觉药瓶不见时——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会知道远藤是否察觉,尤其是他拥有偷窥用的秘密武器——他便打算停止杀人计划。而且,偷窃毒药根本算不上犯下重罪。 总之,他完全没被任何人发现,成功取得药瓶。等远藤从厕所回来后,他立刻以有事为借口先行告辞了。一回到住处,三郎将窗户紧紧关上并且拉上窗帘,锁好房门,然后坐到桌子旁。抑制不住心里的雀跃,三郎从怀中取出小巧的褐色玻璃瓶,仔细端详一番,贴在瓶身的标签上写着: MORPHINUMHYDROCHLORICUM(o.g.)bbr>.99lib? 这多半是远藤写的。三郎过去曾读过药学相关书籍,对吗啡有基本的认识,但实际接触倒bbr>是头一回。由名称看来,这是盐酸吗啡,他将瓶子拿到灯光下,在灯光照射下,清楚可见瓶内的粉末闪闪发亮,量有半匙多左右。就这么一丁点儿的剂量竟能置人于死,真叫人难以置信啊! 三郎没有测量药品的精密磅秤,因而关于剂量只能相信远藤所说的。当时远藤虽然喝醉酒,但从其态度和语气看来,应该不是信口胡言。由标签上的说明判断,其剂量整整有三郎所知致死量的两倍多,一定不会错。 于是他先将瓶子放在桌上,准备好清水与砂糖,学起药剂师,专心致志地调制起药品来。夜深了,其他房客都已入睡,整栋大楼寂静无声。三郎让火柴棒浸泡在清水里,然后一滴一滴地将清水送入瓶内,在这个过程中,他感觉到自己均匀的呼吸如恶魔叹息般轰然作响,想当然耳,这样的场景完全满足了三郎异常的嗜好。此时在他的脑海中,自身的形象几乎与黑暗洞窟中一边凝视沸然起泡的毒药锅,一边露出奸邪微笑的可怕妖婆合二为一。 另一方面,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以往从未料想到的一种近似恐惧的心情却自他内心深处的角落缓缓而生。随着时间流逝,这种矛盾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Murder ot be hid long a man's son may,but at the length truth will out。 三郎的脑海里倏然浮现这句诗文,不知是哪本书曾引用过莎士比亚这句话接下来它就像长在他脑海中一般,久久无法消散。纵使三郎相信计划绝无破绽,但内心不断滋长的不安却让他无所适从。 仅为了杀人的乐趣而杀害一名无冤无仇的人,这真是常人所为吗?你受到恶魔诱惑了吗?你疯了吗?你到底会不会对自己内心的想法感到恐惧啊? 三郎面对调制好的毒药,思绪陷入无止境的紊乱,连天亮了也一无所觉。干脆终止这项计划吧……这个想法不断在他脑中盘旋,但最后他还是无法抵挡行凶刺激感带给他的诱惑。 然而,在这漫漫的思考过程中,某个会导致计划搁浅的关键因素突然闪过脑际。 “哈哈哈……” 虽然他觉得这情况实在太过可笑,然而,他还是稍稍压抑了一下自己的大笑声以避免吵到还在梦乡中的房客。 “大蠢蛋,你这家伙简直是可笑的小丑!竟贯注全副精神谋划这般草率的计划,没有那个关键的前提,你的计划就是空中楼阁。你麻痹的脑子里难道连偶然与必然都无法区别了?远藤那张血盆大口就算曾经一度偶然地位于节孔正下方,谁又料想得到下次一定会在同样的地方?不,相同的巧合是不可能出现第二次的啊!” 这真是滑稽至极的失算。他精心策划的计谋早在起点就已陷入误区,只是不知为何,至今他竟从未察觉这最根本的致命伤,着实令人不解。这也从反面证实了他自认为聪明的脑袋,其实存在着某种重大缺陷吧!总之,发觉这致命的错误后,他虽感到极度失望,心里倒是一下子就轻松了。 “多亏及时发现,我不用担心犯下这恐怖的杀人罪了。唉唉,也算得救了吧!” 此时三郎嘴上虽这么说,但等隔日照例进行“天花板上散步”时,他又不死心地掰开木节,不懈地观察远藤的动静。一方面是想知道远藤是否察觉毒药被偷走,另一方面则是怀抱一线期待,希望远藤的大口再次正对节孔下方。如今,不管什么时候“散步”,他都不忘将毒药放进衬衫口袋里。 第六章 某夜——大约是三郎开始“天花板上散步”十天之后的事。在这十天内,三郎每天都在天花板上来回散步好几趟。为了不被发现,三郎不知付出多大的努力。总之,如履薄冰这样的字眼也不足以形容他的万分小心。此刻,三郎再次来到远藤房间上方的天花板上徘徊,他的心情就像抽了签等待结果,不知凶吉的忐忑,今天应该能抽到吉了吧?他一边向神明祈求签运,一边缓缓打开木节。 节孔一开,天啊!三郎简直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远藤的睡姿与当初所见分毫未差,他那张正打鼾的大嘴不偏不倚就在节孔正下方。三郎再三揉眼睛,而后抽出腰带进行目测,没错,腰带、节孔与嘴巴正好成一条直线。三郎拼命忍住惊喜的欢呼,终于等到此刻来临,喜悦与难以言喻的战栗情绪在他内心不断交错,构成一股异样强烈的兴奋,不禁令身处黑暗中的他血液倒流,脸色发白。 从衬衫口袋中取出毒药瓶,他凝望着不住颤抖的手,奋力拔起塞子,垂下腰带——啊啊,此刻的心境恐怕难以用笔墨形容吧——一滴、两滴,几滴吗啡顺利滴入孔中,三郎一直撑到动作完成,才有足够的力气闭上双眼。 “该不会被发现了吧?不,一定被发现了。一定被发现了。快了、快了、啊……他马上就会大声呼救吧?” 要不是手上还有药瓶,他恨不得捂住耳朵。 虽然三郎如此躁动不安,下方的远藤却不吭一声。三郎亲眼见到毒药滴入他的口中,他绝对没看错。但为何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窥望。只见远藤咂咂嘴,擦擦唇,又呼噜呼噜进入睡梦中。俗话说,行动易于想象,只要实际执行,就知道过程并没有想的那么难。而梦乡中的远藤,在吞下致命毒药后依然浑然无所觉。 三郎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眼前这位可悲的受害者。从远藤吞进毒药到此时,二十分钟不到,可是三郎却觉得很漫长,仿佛有两三个小时之久。就在这一瞬间,远藤“啪”地张开眼,坐了起来,狐疑地环视房间。或许是觉得晕眩,他摇摇头、揉揉眼,发出梦呓般没有意义的话语。这些令?人难以理解的举动后,他再次倒回枕上,浑身不对劲似地翻来覆去。 不久,他似乎连翻身的力气也没了,全身逐渐静止不动,只剩下如雷的鼾声。仔细一瞧,他的脸色红得犹如喝醉酒般,鼻子与额头上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熟睡中的他,体内恐怕正进行着生与死的骇人搏斗吧!一思及此,三郎不禁全身寒毛直竖。 又过了一会儿,脸颊上的赤红逐渐消退,变得如纸般苍白,随即又转为青蓝色。不知不觉间,他的鼾声停止了,呼吸的次数锐减……霎时,他胸口心脏的律动似乎也停止了。正当三郎以为远藤的生命就此终结时,远藤的嘴唇再次颤抖起来,并钝重地呼着气。这种情况重复两三回后,一切动的姿态戛然而止……他再也不会动了。陷在枕头里的面容正浮现出一种与活人截然不同的以笑非笑的表情,他总算成为所谓的“往生者”了。 此时此刻,紧张得满手是汗的三郎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远藤从生到死的过程,如今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终于杀人了!唉,这死法实在是太轻松了啊!惨遭杀害的牺牲者,连求救的呼声也没有,甚至未露出痛苦的表情,平静地在鼾声中往生。 “什么嘛,没想到杀人这么容易!” 三郎备感失望。在他的想象里杀人具有无上的魅力,实际操作后才深刻体会到这与平常茶余饭后的娱乐一样,没什么新鲜刺激的。若杀人就是这么轻而易举,再多杀几个人也不过瘾!三郎不自觉得兴起这样的想法,殊不知另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恐惧感又袭上心头。 天花板上纵横交错的梁木与椽木,在这个黑暗的深夜里像怪物般张牙舞爪了起来,在这怪物下面的自己仿佛壁虎般吸附在天花板上,透过一个小洞凝视天花板下的一具尸骸,三郎立刻感到浑身都不舒服,他猛地打了个冷战,突然听到有人正轻声呼唤着自己,他赶紧将视线自节孔移开,仔细环视周围。可能是盯着明亮的房间太久,眼前出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黄色光环,他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后发现光环背后全部隐藏着远藤那异常厚实的嘴唇,好像随时都要跳出来似的。 即使处于极度不安的情绪里,三郎依然没有忘99lib.记最初的计划,他毫不迟疑地将药瓶自节孔中——瓶里还留有几滴毒药——抛入房间,而后将木块塞回孔中,拿起手电筒照了照四周,确定天花板上未留下一点儿蛛丝马迹后,旋即慌张地沿着梁木返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总算结束了!” 脑袋昏昏、四肢麻木的三郎心里萌生一种无所适从的不安感,为了让自己振作起来,他在壁橱里换起衣服。忽然他想起那条腰带,不知道放哪儿了?该不会遗落在现场了吧?一思及此,他立刻仓皇地摸向腰间。不在腰际,他立刻就慌了,摸遍全身上下,好在腰带正好好地收在口袋里。他松了口气,正准备将手电筒与腰带从口袋中取出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毒药瓶的软木塞还放在口袋里呢! 他刚才将毒药滴进节孔中时,由于担心会不小心将瓶塞丢在天花板上,所以先收在口袋里,没想到,在将瓶子丢入房间里时竟完全忘了还有这回事。虽只是件小东西,但若留在身边,恐怕会有暴露罪行的隐患。于是,三郎只好再次鼓起勇气,回到现场并将瓶塞丢入节孔。 这天晚上,三郎入睡之际——这一阵子为慎重起见,他已不再睡在壁橱里——已是深夜三点,但过度亢奋的他根本难以入眠。既然忘记瓶塞,那就有疏忽其他的可能,他不断回想是否有其他任何遗漏,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忐忑不安。为强迫乱哄哄的脑袋冷静下来,三郎依序回忆一遍今晚的行动,思考是否仍有意想不到的缺失。经过一番回想后,至少就他记忆所及,并没有任何遗漏之处。至少他觉得没有任何破绽了。 就这样,他脑中不断回想着案子的整个过程,直到天明。等听见早起的房客走到盥洗室的脚步声后,他倏地起身,准备外出。他害怕面对远藤的尸体被发现的刹那。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场合,一旦有任何闪失而做出不该有的反应便等于前功尽弃,因此他认为外出避开才是最安全的方式。然而,没吃99lib?早餐就出门岂不是更反常吗?“啊,说得也是,我在担心什么啊!”于是,他再次躺进床铺。 此后的两个小时,三郎犹如惊弓之鸟般惴惴不安。所幸一切安然无恙,等早餐时间一到,他匆忙用餐,而后飞也似的逃出住处。离开东荣馆后,他漫无目的地在市町闲逛,以消磨时间。 第七章 结果,他的计划成功了。 直到中午时分,他才回到住处。那时候远藤的遗体已经被搬走了,警察的初步调查也告一段落。三郎向其他房客打听后,发现果然没有人怀疑远藤的死是他杀。连警方也只是进行形式上的询问,短暂停留后就离开了。 只不过关于远藤自杀的原因,众人倒是没有定论。不过,大家一致认为,根据他平常的言行判断,一定与恋情有关。众人纷纷猜测,于是他最近才被女人抛弃的事实也成为大家讨论的内容之一。只不过,“失恋”这两..个字只是远藤的口头禅,不具任何意义。然而,除此之外也找不出其他理由,因此人们只好将自杀的原因归咎于感情问题。 不仅如此,现场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疑点。房门与窗户均是从里面上锁,装毒药的小瓶子就扔在枕头旁,事后也证实小瓶子为本人所有,毫无任何可疑之处。根本不会有人怀疑远藤是被他人毒杀身亡的,因为没有人会异想天开到认为毒药是从天花板上的节孔滴下的。 但三郎总感觉到隐隐的不安心,他整天都提心吊胆着。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也逐渐松懈下来,甚至开始对自己杀人手段之高明扬扬自得起来。 “怎样?不愧是我的杰作。看到了吧,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公寓里正住着一名恐怖的杀人犯啊!” 他有感而发,这世上可能存在着无数逃过法律惩罚的罪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类鬼话,肯定是以前的当权者编出来的宣传,不然就是人民的愚蠢罢了。只要手法够完美,不管什么样的犯罪,必定能永远隐瞒下去,这成为他自此深信不疑的信念。只是每到深夜,三郎脑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浮现远藤死去面孔的骇人幻觉。自作案的那夜起,他就不再进行“天花板上散步”的游戏了,夜晚他总是想方设法抚平心中不时泛起的疙瘩。事实上,只要罪行不被发现,这样便已足够,不是吗? 只是,远藤死后第三天,事情有了意外的发展。这天三郎用完晚餐,边哼着歌,边拿着牙签剔牙时,久违的明智小五郎突然现身。 “嗨。” “好久不见。” 三郎表面上看来像心平气和地打招呼,实际上,他内心对眼前这名业余侦探选在这个时间点来访感到相当不自在。 “听说公寓里有人服毒自杀了?”明智一坐下,马上问起这个三郎避之唯恐不及的敏感话题。想必明智是听到风声,99lib?因而前来向正好住在这里的熟人三郎探听实情,借以满足他天生旺盛的侦探热情的吧! “嗯,吞下吗啡自杀的。尸体发现时我正好外出,详细情形也不是很清楚,听说跟恋爱问题有关呢。”三郎尽力不让对方察觉自己想回避这个话题,只好装出一副好事者的表情回答。 “他是个怎样的人?” 明智又接着问。之后两人对远藤的为人、死因、自杀方法等问题讨论一番。三郎一开始还用如临大敌的心情谨慎回答,但等到情绪渐渐平复后,态度也自在起来,甚至还想玩弄一下明智呢。 “那你又有什么看法?说不定这是他杀啊。不,我没有任何根据,也相信自杀的可能性。但不是常有伪装得很完美的他杀案件吗?”怎样,这下子连名侦探也没辙了吧?三郎兀自在心中嘲笑明智,并出言耍弄。这让他觉得太有趣了。 “这的确很难说。当时听朋友转述这件事时,我就觉得死因有些暧昧不明。怎样,能去远藤的房间看看吗?” “这有什么问题。”三郎得意扬扬地说,“远藤隔壁住的是他的同乡,远藤的父亲请他代为保管行李。若说明来意的话,对方一定很乐意让我们进去。” 接着,两人便来到远藤房里搜查。在走廊领着明智走进远藤房间的三郎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凶手本人带领侦探参观命案现场,这恐怕是古往今来未曾有的奇事吧!”三郎差点儿乐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忍耐下来。三郎这一生中,恐怕再没有比此刻更觉骄傲的时刻了。 “嘿!黑帮老大!”他忍不住想如此称呼自己,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帮派首领,一个大恶棍。 远藤的朋友——姓北村,他就是作证远藤正陷入失恋的男子——也听说过明智的大名,二话不说,立刻打开远藤的房间供明智调查。远藤的父亲特地离开老家来到东京为儿子办了一场临时的丧礼,今天下午才刚离开。房间尚未整理,一切维持远藤生前的摆设。 远藤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正好是北村到公司上班之后,因此他也不清楚当时的情况,不过在其他人的描述下,北村对现场有了大致的了解,并为两人详尽解说。三郎也一副局外人的样子,在一旁顺势补充起道听途说来藏书网的消息。 明智听着两人的说明,以他洞察世事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审视房里的一切。霎时,他注意到桌上的闹钟,紧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或许是被闹钟精致的设计吸引吧! “这是闹钟?” “是的,”北村抢着回答,“这是远藤相当引以为傲的闹钟。远藤这个人向来一板一眼,每天晚上都不会忘记将闹钟设定到早上六点钟,就连自杀的那天晚上也一样,所以第二天早上我依然听到闹钟的震天声响。当时实在没想到,竟会发生如此悲剧。” 听到北村这番话,明智不自觉地将手指伸入头顶那团乱发中搔弄,一副兴奋莫名的样子。 “你确定这个闹钟当天早上也响了?” “嗯,我十分确定。” “这件事情你向警方说过了吗?” “没有……但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当晚下定决心自杀的人,竟还跟平常一样设定闹钟?”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确实挺反常的。” 在明智特意询问闹钟前,北村似乎从未怀疑过什么,当然对于明智所言也是一知半解。这也是人之常情。锁上门窗、装毒药的瓶子就掉在死者身旁,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迹象,都让人直接认定远藤是自杀的。 可是听了明智的分析,三郎当下震惊到犹如脚下的地面乍然瓦解崩塌,更懊悔起自己为何如此愚蠢,还特地带明智到现场勘查。 之后,明智以更严谨的态度对现场搜索一番,且没忽略天花板,他试着敲每一片天花板,检查是否有松动的迹象。好在即使是名侦探明智也想不到毒药是从节孔滴下的,事后节孔又恢复到原状了,这着实令三郎松了口气。确认过天花板都被钉死了之后,明智便将注意力转向别的地方,寻找其他的证据。 当天并没有任何新发现。明智调查完远藤的房间后,回到三郎房里,闲聊了一会儿后便告辞了。但是在离去之前,有必要交代发生在两人间的一段对话。这是因为这些话表面上似乎毫无意义,实际上却与本故事的结局有着重大的关联。 明智从怀中取出飞船牌香烟点火时,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开口询问: “你好像从刚才开始就bbr>一直没抽烟,你戒烟了?” 被这么猛然一问,三郎才意识到这几天以来,他宛如失忆般,竟然一次也没抽过原本视如生命的香烟。 “怪了,我还真的完全没感觉。看到你在我面前点烟,不知为什么我也没想到来一根呢。” “什么时候开始戒的?” “我想想看,应该有三天了吧!对了,我记得买这包敷岛牌是星期日吧,那么,我三天来一根烟也没抽过,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远藤自杀的那天嘛。” 经明智这么一提醒,三郎才惊觉果真如此,然而他也不觉得远藤的死与戒烟之间有什么关联,当场也仅是一笑置之。只是,从后续的情况发展来看,这绝不是一笑置之的无意义行为——这巧合着实太令人生疑了,三郎的确是在远藤出事当天不再抽烟的。 第八章 明智离开之后,三郎依旧有点儿在意闹钟的事,入夜后也辗转难眠。就算知道远藤不是自杀好了,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三郎就是凶手,这么看来,应该无须太过担心。但即使心里这么认为,一想到对手是明智小五郎,三郎便无法平静下来。 只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半个月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本令三郎相当害怕的明智也没再出现。 “嘿,这下可以画下圆满的句点了吧?” 三郎总算放了心。虽然有时夜里仍然会被噩梦惊醒,但大体上每天过得都还算尽兴,最让他开心的是,自从犯下杀人罪以来,以前完全让他提不起劲的娱乐,竟不可思议地变得富有吸引力了起来。这一阵子他几乎每天外出,四处游玩。 某天,三郎照常一早便出门寻乐,直到晚上十点左右才回家。正当他准备就寝,漫不经心地打开壁橱门、取出棉被的刹那,他忽然“哇”地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踉跄倒退了两三步。 他在做梦吗?还是幻觉?在他眼前,在壁橱里,死去的远藤的头颅正披头散发地从昏暗的天花板洞中探下头来,瞪着他。 三郎惊慌失措,一度想逃出房间冲向门口,但又觉得或许只是自己的幻觉,于是提心吊胆地走回壁橱前,畏怯地探进头去。没想到,不仅没看错,那颗头颅还咧嘴对着他笑呢。 三郎再次“啊”地大叫,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门口,拉开门。然而,正当他准备往外逃时,背后猛然传来“乡田!乡田!”的叫声。他回头一看,壁橱里的人头正不断地呼叫三郎的名字。 “是我啊,是我啊,用不着逃跑。” 那并非远藤的声音,而是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三郎这才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转过头。 藏书网“唉,失礼了!” 边道歉,边做出三郎曾经每天都要重复的动作,从壁橱里的天花板上往下跳,仔细一看竟然是明智小五郎。 “抱歉吓到你!”从壁橱跳下来身穿西服的明智满脸微笑地说,“我只是在模仿你的行为罢了。” 这简直是比幽灵更为现实、更为骇人的事实。此刻,明智想必一切都了然于胸。 三郎当时的心情着实难以用笔墨形容,杀害远藤的情形在他的脑中像风车般咕噜咕噜旋转闪现,致使他无力思考,只能茫然凝视明智而无所适从。 “对了,这应该是你的衬衫纽扣吧?”明智的口吻极其波澜不惊,并将手上的小型贝扣拿到三郎眼前,“我问过其他房客,没人有这种纽扣。啊,就是这件衬衫嘛,你看,第二颗扣子掉了啊!” 三郎哑然低头看向胸前,果然掉了一颗纽扣,他之前从未注意到这颗纽扣不知何时已脱落了。 “形状也一样,看来没错,对了,你猜我在哪里捡到这颗扣子?是在天花板上,而且还是在>.99lib.你房间的正上方。” 为什么三郎没察觉扣子掉了?当时不是特别用手电筒仔细检查过了吗? “远藤该不会是你杀的吧?”眼前的明智一脸天真地笑道——虽然此刻,他的笑脸叫人手脚发麻——他瞅着不敢直视自己的三郎,宛如施展致命的一击般说道。 三郎心想,一切都完了。不管明智的推理多完整,光是推理总有抗辩的余地,但他却拿出意想不到的物证,三郎已无计可施。 三郎的表情立刻就垮了,就像快哭出来的小孩,紧闭着嘴,久久站立不动,脑中竟不时朦胧浮现意想不到的久远的过去——例如小学时代发生的事。 两个小时就这么流逝了,他们依然僵持不动。这段时间格外漫长,两人只是瞪眼直视,径自99lib?站在房里对峙。 “谢谢,多谢你告诉我真相!”明智最后开口,“我绝不会向警察报案的,我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罢了。你也知道,我感兴趣的是‘找出真相’,其他细节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话说回来,在这个案件里,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物证。或许你会反驳说有衬衫纽扣,哈哈……这不过是我的小计策罢了。我想,只要手上没有任何物证,你肯定不会认罪。上次前来拜访时,我意外发现你的第二颗扣子不见了,便打算趁机好好利用这点。哈哈,这颗扣子是我去服饰店买来的。一般人通常不大容易发现扣子掉了,而你作案的时候情绪想必一直处于激动的状态中,更不可能留心纽扣这种小事,所以我想这招应该能奏效。 “我怀疑远藤不是自杀的理由你也很清楚,听到闹钟的事之后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自杀。后来我去找警察署长,向临检的刑警详细询问当时的情形。据他所言,吗啡的瓶子其实是掉在香烟盒里的,而药剂同时沾染到香烟上了。警方对此并未特别注意,但仔细想想,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反常了吗?据说远藤是个非常一板一眼的男人,既然准备如此周全,打算死在睡梦中,却将药瓶恣意丢在香烟盒里,还任由药剂溅洒到香烟上,这不是太不自然了吗? “我把警方的说法和我事后的分析结合在一起做进一步思考,更加深了我的怀疑,此时又意外得知你自从远藤死去那天起便不再抽烟。这两件事实虽然具有偶然的一致性,可想来也太过巧合了。于是,我又想起你过去曾热衷于模仿罪犯的游戏。我很清楚,你这个人具有超乎寻常的犯罪癖。 “在那之后,我经常来这出租公寓,在你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详细搜查远藤的房间。我发现,犯人进入房间的通道除了天花板外,没有其他可能。于是我模仿你所谓的‘天花板上散步’来观察房客的生活作息,尤其经常长时间趴在你房间上方观察,你不耐烦的样子完完全全暴露在我的眼皮底下啊。遗憾的是,我没有掌握任何证据,才会想出纽扣这小小的把戏。哈哈哈……那么,我告辞了。我想,今后也不会再与你见面了,因为我相信,你已下定决心自首。” 即使听完明智纽扣小计策的来龙去脉,三郎也只能僵立原地。当明智告辞离去时,他依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木然站着,仅茫茫然地想着当自己接受死刑时,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将毒药瓶丢入房间时,他以为自己没看清楚瓶子掉落的地点。事实上藏书网,他连毒药意外淌出并沾在香烟上的情形也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事后他将这段记忆压抑在潜意识里,因此才会不自觉地厌恶起香烟来吧! (《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一、不寻常的小偷 “这个故事由你执笔写成小说,再恰当不过了,请务必把它写出来吧。” 某人对我说完这个故事后,这样说道。这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当时由于事件主人公尚在人世而有所顾忌,以致迟迟未能动笔。最近该位相关人士已辞世,我才着手写这篇故事。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十分认同他这句话。为何说是再恰当不过,这里我就先不浪费笔墨了,待读完本故事,诸位读者想必就能理解。 以下的“我”,就是那位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某人”。 有一年夏天,我接受朋友甲田伸太郎的邀请,去结城弘一的府邸度假,我和结城的交情虽不像甲田那么深厚,但仍是好朋友。我们在结城家打扰了约半个月之久,事情就发生在那段期间。 弘一是陆军省军务局地位重要的高官结城少将之子。结城府邸位于镰仓的滨海地区,是一个相当惬意的避暑胜地。 我们三人是大学同窗,那年刚从学校毕业。结城就读于英文系,我与甲田则是经济系,不过由于上高中时曾住在同一个寝室,因此大学时期即便系别不同,彼此仍经常来往。 对我们而言,那段时间是告别自由自在的学生生活的最后一个夏天。甲田九月起就要到东京的一家贸易公司上班,弘藏书网一跟我则必须从军,预计于年底入营。总之从明年起,我们就再也不能享受如此悠闲的暑假了。为了不让青春留下遗憾,我们决定那年夏天要尽情游乐,于是一口答应了弘一的邀请。 弘一是独子,在豪门大宅里过着奢华的生活。结城家族自古以来就是豪门贵族,祖先上几代出了不少诸侯家的重臣,不仅如此,他的父亲还是陆军少将,为此,来此度假做客的我们也托福过着极舒适的生活。当时与我们同游的还有另一名伙伴,一名叫做志摩子的美丽女性。她是弘一的表妹,从小父母 53cc." >双亡,少将将她接到家里抚养。在完成女校的学业后,她热衷于学习小提琴,至今已能演奏出挺像样?的动人乐曲。 只要天气不错,我们就结伴到海滨游玩。结城府邸位于由井滨与片濑之间,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去由井滨,那边景色秀丽、景观丰富,更有利于我们好好放松。海边除了我们四个人以外,还有一些到此游玩的青年男女,好不热闹!我们与志摩子小姐及她的女友们都晒出一身古铜肤色。在红白相间的大型海滩伞下,我们恣意享受着青春。 若是对海滩感到厌烦了,我们就转移到弘一的府邸。房子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水池,少将随兴放养的鲤鱼悠游其中,这座水池里的鲤鱼仿佛钓之不尽,由于数量实在太多,连我们这样的钓鱼门外汉亦能轻易有所斩获。除此之外,我们更在将军的指导下掌握了许多钓鱼的诀窍。 日子悠闲自在,每一天我们都过得极其惬意。没想到这勾起名为不幸的妖魔的忌妒之心,它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寻找下手的时机。不管在阳光多么明媚的地方,甚而越是阳光明媚它的忌妒之心越甚,随时准备好给我们毫无预警的一击。 某日,少将府邸中响起一声不寻常的枪响。故事也在枪声响起之际,正式揭开序幕。 这天晚上,为了庆祝少将这位一家之主的生日,所有亲朋好友齐聚一堂。而甲田与我也在受邀的宾客之列。 主屋二楼是一个面积约为十五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大厅,庆生宴就在这里举行。无论宾主皆是一身轻便的和服,宴会气氛愉快而不严肃。早已酩酊大醉的结城少将唱起义大夫里的名桥段,而志摩子则在大家的起哄下演奏了一段小提琴乐曲。 到了十点左右,宴会顺利结束,客人纷纷告辞,只留下宴会主人一家与两三名客人,他们仍依依不舍地留恋这热闹的仲夏夜之宴。现场除了结城少将、夫人、弘一、志摩子小姐和我以外,还有位姓北川的退役老将领,以及志摩子的朋友琴野小姐。 少将与北川老先生忙着下棋,其他人则围着志摩子,怂恿她再多演奏几首曲目。 “好,我也该去工作了!” 趁着小提琴演奏告一段落时,弘一向我告辞,起身离座。所谓的工作,是指当时他为地方报纸撰写连载小说。弘一每到晚上十点总是会到位于别馆的少将书房里写作。由于上学期间他已搬出府邸,在东京租房独自生活,中学时代使用的书房如今成了志摩子专用的书房(同样位于别馆),由于主屋没有其他书房,他只好暂时借用父亲的书房。 当弘一下楼,经过走廊来到别馆的书房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敲击声响,那声音令在场众人大吃一惊。事后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枪声吧! “怎么回事?” 正在狐疑时,从别馆传来凄厉的喊叫: “快来人啊,不得了了,弘一受伤了!”这声音像由刚才起就不在座位上的甲田伸太郎发出的。 我已不记得当时在座各位的表情,只知道在那一瞬间每个人都迅速起身,一股脑地冲向楼梯。 到别馆的少将书房里(如第一百七十三页图一所示位置)后,我们看到弘一躺在血泊中,脸色苍白的甲田则站在他身边。 “发生了什么事?”身为将军的父亲声如洪钟,连询问也宛如发号施令般。 “从那里……从那里……”甲田受到过度刺激而无法顺利表达,颤抖着指着面向庭院的南侧玻璃窗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窗户整个被拉开了,窗玻璃下方被划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孔。应是有人自外面割开窗户玻璃,手伸进被割开的圆孔打开闩锁,再跳进书房的吧!绒毯上布满明显的,令人心生恐惧的泥巴脚印。 结城夫人赶紧跑到倒下的弘一身旁,我则冲向开启的窗户,但窗外已不见任何人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歹徒不可能到这个时候还在窗外逗留。 与此同时,少将不知何故,完全无视众人惊讶的眼神,非但不关心儿子的伤势,反而在第一时间冲向书房角落的小型保险箱,转动密码后,专心检查起里头的物品来。看到这幅景象,我心里浮出一种实实在在的、难以言喻的别扭感觉。眼前的将军竟任由受伤的儿子倒在一旁,而首先关心起财物是否有损失,实在太没有军人风范了。 未久,在少将的吩咐下,书生才得以打电话与警方、医院联络。 夫人死命抱着早已失去意识的弘一,不时惊慌失措地呼叫他的名字。我先用手帕绑住弘一脚上的伤口,试图止血,子弹无情地射穿了他的踝骨。志摩子细心地从厨房端来一杯水,让人意外的是,她不像夫人那般心急如焚,对这突如其来的横祸仅仅表现出些许惊讶,其淡然处之的态度,甚至在我心里留下一种冷漠的印象。我一直以为她将来必定与弘一结婚,不由得对她的反应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但若要说不可思议,比起事发后首先冲过去检查保险箱的少将和意外淡然处之的志摩子外,有个人的举动更是令人难以理解。 结城家的仆佣中,有一名被称做阿常爷的老人。他在事发之后,比我们稍晚一些进入书房。一到书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直地穿过包围弘一的众人,朝敞开的窗户走去,接下来就一直坐在窗边。由于现场一片骚动,没有人注意到老佣人的行为,而我也只是在不经意间瞥见他反常的举动,当时我还以为他因为过度震惊而精神错乱了呢!可是眼前的他却挺直腰杆正襟危坐,不时观察书房里的其他人,看起来完全不像受到过度惊吓的样子。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之际,医生总算到了。紧接着,镰仓警署的司法主任波多野警部也带着一干警员抵达府邸。 弘一在夫人与志摩子的看护下,被人扶到担架上再抬到镰仓外科医院。此时,他终于恢复了意识,但精神孱弱的他在痛苦与恐惧下,像个婴儿般疯狂地哭吼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脸上的五官几乎都移位了。这一切让波多野警部无法顺利询问出关于歹徒特征的任何信息。弘一的伤势十分严重,踝骨几乎完全碎裂,但倒不至于危及生命。 弘一被送到医院后,经过警方初步判断,确定此凶案乃是小偷所为。歹徒从庭院潜入书房偷取财物,却遇上刚进书房的弘一(或许是企图逮住小偷吧,他倒下的位置并非书房门口附近),情急之下,小偷用随身携带的手枪打了他一枪。 那张面积巨大的办公桌抽屉全部都被拉开了,里面的资料也散落一地。不过少将说抽屉中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品。 办公桌上放着少将常用的皮夹,奇怪的是,皮夹里的几张百圆钞票还整齐有致地排列着,小偷居然分毫未取。 那么,小偷又偷走了哪些东西呢?说来实在让人哑然失笑。他偷走桌上的——就在皮夹旁边——小型金制时钟、金色钢笔以及金边怀表——连同表上的金锁链——在所有遭窃物品中,最值钱的应该是摆在书房中央圆桌上的金烟斗组合——而且,小偷只偷走烟草盒与烟灰缸,还留着红铜制的点烟盘。 这些就是全部的失窃物品。无论怎么清点,也没发现有其他物品遗失,保险箱也没被动过手脚。 也就是说,小偷对于其他物品完全看不上眼,只对书房里的金制品感兴趣。 “或许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吧,例如黄金搜集癖之类的。”波多野警部表情复杂地说。 二、消失的脚印 真是个不寻常的小偷。全然不在意放着几百圆的皮夹,反倒对算不上什么高价品的钢笔与怀表倾心不已,这小偷的心理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警部询问少将,在这些失窃的金制品中,除了价格之外,是否有其他特别的意义。 少将表示,就他所知应该没任何特殊价值。只不过金色钢笔是他担任某师团联队长时,同队的一位高阶将领送给他的纪念品,对少将而言有着难以用金钱衡量的价值;而金制时钟约两寸见方,造型小巧别致,是从巴黎买回来的纪念品,如此精巧的机械制品恐怕再也买不到了,少将感到十分惋惜。但这两样东西对小偷而言应该没有任何特殊意义。 接着,波多野警部由室内走向屋外,进行地毯式的排查。他抵达现场时,离歹徒开枪已过了二十分钟了,自然不会愚蠢到还想循着脚印追捕小偷。 后来听人说起,这位司法主任是犯罪搜查学的信徒,严谨的科学搜证是他唯一的信条,是位个性独特的警官。当他还只是乡下警署的一个小巡查时,为了在检察官到达现场前完整保存地上仅有的一滴血迹,他用碗盖住血迹,接下来的一整晚都用棒子敲打碗底,在他的努力下,血迹保存完好,未受到蚯蚓的破坏。 凭借着这般严谨的作风,他终于晋升到今天的地位。由于他所做的调查十分缜密,不论是检察官还是预审法官,对他的报告均十分信赖。 然而,就算是行事风格如此严谨的警部,也无法在书房内找到半根毛发。于是,玻璃窗上的指纹与屋外的脚印立刻成为唯一可供参考的线索。 就如同刚才所说,窗玻璃上的圆孔是小偷使用玻璃切割器与吸盘弄开的,通过这个圆孔顺利拉开闩锁。由于采集指纹必须等相关的专家到场,警部索性先拿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射地面。 幸亏歹徒逃离时雨已停了,窗外地面上留下了明显的脚印。由脚印判断,像工人常穿的工作鞋,两列清晰的胶底纹路印记,一直延伸到庭院后方的土墙。看来这是歹徒往返的脚印。 “这家伙走路呈内八字的方式,简直像个女人哪!”听到警部的自言自语,我才留意到脚尖的确比脚后跟更靠近内侧,是O型腿男人的走路方式。 于是,警部赶紧命令部下拿自己的鞋子来。刚一穿上,便直接跨过窗口到屋外,并借着手电筒的光线寻找工作鞋的痕迹。 见到警部的行动,好奇心更胜于一般人的我再也按捺不住。明知会给他们的工作带来一些不便,我还是穿过主屋的侧廊来到庭院,跟在警部后面参与搜查。不用说,这当然是因为我也想观察脚印。 没料到我一跟踪,随即发现妨碍调查的不止我,另一个人早就在现场等bbr>?99lib.候。是来参加庆生会的赤井先生。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动作实在太迅速了! 关于赤井先生的身份以及他与结城家之间的关系,我一无所知,连弘一也不清楚这号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头发乱蓬蓬的,身材精瘦,平时几乎沉默不语,却总是面带微笑,完全让人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经常来结城家下棋,每逢晚上多半会留下来住宿。少将曾说过,对方是他在一个俱乐部结识的下棋伙伴,棋艺精湛。那晚他也受邀前来参加庆生宴,但事件发生时,他并不在二楼的和式大厅,或许是在楼下的客厅里吧! 机缘巧合下,我无意间得知赤井先生是个推理发烧友。来到结城家第二天,我巧遇赤井先生与弘一在这次案件发生地,也就是少将书房里聊天。赤井参观了弘一搬进少将书房的书架后,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由于弘一非常热爱推理小说(他迷恋推理的程度,可以从他后来亲自担任这个案件的侦探看出),书架上并排着大量的犯罪学及推理小说的相关书籍。 两人针对国内外的名侦探进行了一次十分深入的探讨。自维多克之后,出现在现实社会中的侦探,以及自杜宾之后的虚构侦探,成为两人论战的重点。弘一指着《明智小五郎侦探谈》这本书,当面批评这名侦探过分讲究理论而不切实际,对此赤井先生亦表示赞同之意。两人对于侦探方面的知识平分秋色,因此在这个方面可说是意气相投。 由此可知,赤井先生对这件凶案也抱着强烈的兴趣,他先我们一步前来观察脚印,也不会太令人惊讶。 题外话姑且到此为止。波多野警部叮咛我们两名碍事者“小心别踩了脚印”,交代完后便继续追踪脚印。直到发现歹徒似乎是翻过矮墙离开后,波多野警部才折返别馆,向用人交代一些事。不一会儿,用人拿来煮饭用的陶钵,警部随即将其盖在最清晰的脚印上,以防止证据遭到破坏。 接着,我们三人打开木门,走到墙外。这一带原是某户人家的府邸,如今却只剩一片空地,平时几乎无人经过,因此不会有其他可能造成混淆的脚印。地面上歹徒的脚印十分清楚。 波多野边走边拿着手电筒四处照射,就在进入空地约半町之远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疑惑地大喊: “怪了,歹徒难道跳进井里去了?” 我们听见警部极不寻常的自言自语,一时全然无法理解。仔细一瞧,原来如此,他的话并非毫无道理,脚印果真消失在路面正中间的一口古井旁,而且脚印也是从这里出发的。不论手电筒怎么照,附近五六间的范围内都找不到任何脚印。更何况这一带的土壤并没有那么坚硬,草也不是高得能盖过脚印,就是说一旦有人经过,这里必然会留下脚印的。 这是一口用灰泥浇筑而成的古井,井两侧几乎已完全崩塌,破败的古井看起来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波多野警部用手电筒照了照井内,看到剥落得很厉害的灰泥壁面..t>延伸到井底深处,从井底反射出一束暗淡的光芒,那应该是井底的腐水吧!腐臭的水里似乎潜藏着一个妖怪,直叫人浑身发毛。 小偷不是阿菊的幽灵,实在难以相信他从井里现身,又消失在井里。但若非搭着气球飞上天,通过这脚印判断,恐怕只能解释为消失在井里吧! 于是,就算是科学侦探波多野警部,遇到这种难以解释的情况也只能暂告投降。他甚至命令部下拿竹竿谨慎地翻搅井水。可想而知,并没有什么发现。若因而认为井旁的灰泥墙壁里暗藏玄机,隐藏着通往地底的密道,也是太过荒唐无稽的想象。 “这么暗看不清楚,明天早上再来调查好了。”波多野喃喃自语后,随即返回府邸。 之后,波多野趁着等待法院一行人抵达的空当,一一听取府邸内众人的陈述,并绘制现场平面图。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先从平面图开始说吧! 他先取出随身携带的卷尺,仔细测量伤患倒地的位置(由血迹便可判断出)、脚印的幅宽、脚印往返的间隔距离、别馆的隔间、窗户的位置、庭院里的树木、池塘与墙壁的相对位置等,测量的时候,他以超乎常人的细心和耐心一遍遍测量,并在手册上画出详细的平面图。 虽然繁复,但警部的努力绝非没有意义。在外行人眼中以为不必要的测量,到最后才发现其实那是必不可少的步骤,非常重要。 在此附上我参照警部的测量数据而画出的平面图(见图一),以便各位读者参考。这是在案件解决之后,由结果反推绘制而成的平面图,虽不如警部的精确,但与破案有重大关系的地方一点儿都没落下,其中有几个地方甚至还着重标了出来。 之后我们才了解,这张平面图暗示着许多重要的信息。最明显的例子,便是歹徒的往返脚印。由图可知,小偷不只走路内八像个女人,D的脚印间隔狭窄,而E却几乎是D的两倍宽。这似乎暗示着D为小偷刚潜入时小心谨慎下遗留的脚印,而E则是开枪之后,想尽快逃离现场脚步凌乱的痕迹。也就是说,由此可知D为来时脚印,E为离去时的脚印。(波多野精密测量出这两边脚印的幅宽,并以此作为基础推算出小偷的身高。但若将这些数据一并记于此则略显繁冗,恕我省略。)
//..plate.pic/plate_306323_1.jpg" /> 图一 这仅是一例。这些脚印还有其他意义,而伤患的位置及其他两三处地点,我们也是在即将破案之际才明白其具有重大意义。为了按顺序说完故事,在此先略过不提,只希望读者先将这幅图详记在脑中。 接着是对府邸内所有的人员进行一次侦讯,第一位接受侦讯的是凶案第一个目击者——甲田伸太郎。 他比弘一约提早二十几分钟下楼去洗手间,结束后马上到玄关,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试着让在酒精的作用下烫红的双颊稍微冷却,正当他打算回到二楼而走向走廊时,突然听见枪响及紧随其后传来的弘一的呻吟声。 当他迅速跑到别馆时,书房的门半开着,电灯黑着,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听了他的叙述,警部询问: “确定当时没开灯?”不知为何,警部慎重地问了这个问题。 “是的,我猜弘一根本来不及开灯吧!”甲田回答,“我跑到书房时,首先按下墙壁上的开关,电灯一亮,浑身是血的弘一随即映入眼帘,他失去意识,倒在书房正中央。我迅速跑回主屋,大声呼叫家里的人出来帮忙。” “当时你没看到小偷的身影吗?”警部重复刚抵达宅邸时就问过的问题。 “没有,大概已从窗户跳出去了吧!窗外也是一片黑……” “此外,你还发现什么奇怪的事吗?不管是多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没关系。” “嗯,没有……啊,对了,有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我记得刚进书房时,里面冲出来一只猫,吓了我一跳。久松那家伙像子弹一样‘忽’地冲了出来。” “久松是那只猫的名字?” “是的。结城家的宠物,是志摩子小姐的爱猫。” 警部听了这些话,面露一丝遗憾之情。如果是猫,那么它能在黑暗中看清楚小偷的长相吧,可惜猫不会说话。 接下来,警部又一一侦讯结城家的每个人(包括仆役)、赤井先生、我及其他来客,但没发现有特别值得注意的证词。至于在医院陪伴病人的夫人与志摩子小姐,对她们的侦讯在第二天进行。只不过,当时志摩子小姐的回答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因此一并记下。 当警部以同样的语气说“不管多微不足道都没关系”,企图导引出相关证词时,她说出以下这些事: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不过总觉得好像有人进过我的书房。”如平面图所示,志摩子小姐的书房就位于少将书房的隔壁。“并没有遗失什么东西,但我的抽屉似乎被人打开过。我确定昨天傍晚把日记本收进抽屉里了,今天早上却发现它被人翻开并粗暴地丢在桌上。而抽屉也开着,家人或女佣没人会随便开我的抽屉,因此,我觉得很奇怪……不过,相比之下这毕竟只是件小事吧!” 警部听完志摩子的话后,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但事后回想起来,这日记被拿出来丢在桌上的事情亦隐含着重大的意义。 回到故事主题吧!不久,法院一行人抵达,专家随后也来到现场采集指纹,但与波多野警部的调查结果相差无几,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收获。窗户似乎用布擦拭过了,留下一些痕迹,但找不到任何指纹,连窗外散落的玻璃碎片上也找不到指纹。由此可知,小偷绝非寻常角色。 最后,警部命令部下采集用陶钵盖住的脚印,小心翼翼地带回警署。 骚乱好不容易才结束,等众人上床休息时已是凌晨两点。我与甲田躺在一起,只是两人都因太过激动,整晚翻?99lib.来覆去,难以入睡。即使如此,我们也并没有对今晚发生的事交换过意见。 三、金光闪闪的赤井先生 第二天一早,平常总爱赖床的我竟然五点就起床了,为的是趁着清晨人迹稀少,又有充足光线的时候,再次检查昨晚谜样的脚印。哈,看来我也是个爱好猎奇之徒啊! 身旁的甲田睡得很沉,为了不吵醒他,我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侧廊的遮雨板,穿上木屐,绕到别馆外侧。 令我瞠目结舌的是,还是有人捷足先登了,还是昨晚的赤井先生。这男人怎么老是抢在我前面?不过他应该不是在观察脚印,我甚至完全看不出来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站在别馆南侧(有脚印那边)西边的一个角落,藏身在建筑物后方探头看西侧靠北方向的什么东西。那地方究竟有什么?那个方向算是别馆后方,是主屋厨房的出口,出口前方是阿常爷平时因爱好而照看的花坛。花坛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漂亮的花。 我由于遭人抢先一步到达现场而心有不甘,所以打算吓吓他。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背后,伸手冷不防地拍他肩膀一下,没想到,他的反应却超乎意料之外,只见他一脸慌张地回头,不自觉地吼出: “嗨!这不是松村兄嘛!” 他的吼声出其地大,以至于我反被吓破胆。或许是想尽早把我赶走,赤井先生谈起无关紧要的天气话题来。 然而,我越想越觉得可疑,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即使会带给赤井先生不好的印象也无所谓,我推开站在我面前的他,径自走向他刚刚站立的位置,望向北方,但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之物。只看到早起的阿常爷正在整理花坛,赤井刚才那么专心,究竟是在偷窥什么? 由于实在太可疑,我回头望向赤井先生,他只对我尴尬地傻笑。 “请问您方才在看什么?”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问他,他答道: “我没看什么啊。话说回来,你应该是来看昨晚的脚印的吧?嗯,不是吗?” 他竟装傻地反问。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回答“正是”。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其实我正打算再好好观察一次呢!” 虽然他这么说,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那都是谎话,因为墙外留有四道赤井先生的脚印,换言之,这是他先前往返两次的痕迹。其中一次往返肯定是今天早上抢先到现场的脚印,说什么正打算去看,根本早就观察过了嘛! 到了古井旁,两人暂且在附近查看,可惜并没有找到其他任何新线索。脚印确实是从古井开始,并消失于古井的。此外,除了昨晚来调查的三个人的脚印,剩下的就只有在附近徘徊的野狗的脚印。 “要是这不是野狗的脚印而是工作鞋的就好了……”我自顾自地说,这是因为野狗的脚印是由反方向来到井边,在附近绕了几圈后,又折返回原来的方向的。 此时,我猛然想起曾在一本破旧的《斯特兰杂志》上读到过一篇发生在国外的实际犯罪案件..矗立在原野上的一栋独立建筑物里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因被害者过的是独居的生活,所以犯人必定是外来者。但不可思议的是,雪在凶案发生前就已经停止,白雪皑皑的地面上,竟然看不到一只人类的脚印。除了推测凶手在作案之后即消失在天地间,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然.而,虽没有人类脚印,现场却留下其他脚印——两排往返于这栋大宅前的马蹄印。 因此,有人怀疑被害者该不会是被马踢死的吧?只是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最后发现犯人为隐匿自己的脚印,竟将马蹄铁钉在自己的后脚跟上。故事大致如此。 所以我才会假设,若野狗的脚印是以相同方式留下,那事情就简单了。 野狗的掌印大得有些意外,假设一个人的四肢装上狗掌模型趴在地上爬行,似乎不无可能。而且,由地面干燥情形来判断,狗掌印留下的时间应该与穿工作鞋的男人走过的时间比较接近。 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却见赤井先生语带揶揄的口气说,“您可真是位名侦探啊”,而后陷入沉默,真是个怪人! 慎重起见,我赶紧追踪野狗的掌印直到荒地对面的马路上,但那是条碎石路,完全无法判断狗掌印往哪个方向去了。我只能猜想,“狗”不是往左就是往右了吧! 然而,我不是侦探,一旦找不到脚印,接下来该怎么办便毫无头绪,眼前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看来也只能放弃了。事后我才理解,若是真正的侦探,他们会注意到的细节比我注意到的微小多了。 过了一个小时后,波多野警部再次来到府邸进行调查,可惜并没有任何新发现,故在此不另行赘述。 用过早餐后,历经昨晚这场骚动,我们也不好继续在此留宿,于是甲田与我决定先行告别,虽然我对案情的后续发展依旧十分好奇,但我实在无法开口说要单独留下,便决定等日后案情有所进展时,再找个机会前来拜访。 离开结城家后,我们在回家途中顺道前往弘一所住的医院探望,结城少将与赤井先生刚好也在医院。结城夫人与志摩子小姐都留在医院照顾病人,两人脸色苍白,昨晚似乎并未好好休息,我们没见到弘一本人,因为被允许进入病房探望的只有少将。看来伤势比想象中严重。 又过了两天,第三天我动身前往镰仓,除了探望弘一之外,也是想打听事件的后续发展。 此时的弘一,已经完成手术,高烧也退了,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身体极度虚弱,完全没有说话的力气。而当天波多野警部也来了,主要是询问弘一是否还记得歹徒的相貌。弘一答道: “除了手电筒的光与黑色人影外,其他都不记得了。”我也从结城夫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 离开医院后,我顺道前往结城府邸问候少将。岂料,却在回家路上目睹了一件让我着实摸不着头绪的事,应该说是用我的头脑绝对无法理解的事。 走出结城府邸后,或许是跃跃欲试的好奇心作祟,我突然想起古井来,于是索性穿过空地,到古井旁仔细观察。接着,又沿着野狗掌印消失的碎石子路绕了一大圈再往车站走去。就在这时,我在距离古井空地不到一町的路上遇见了赤井先生,唉,怎么又是赤井先生? 他正好打开一家门面富贵的临街商铺的格子门走出来,他明明看见我了,不知为何却在瞬间别开脸,逃也似的快步朝相反方向急急小跑步离去。 见到这反常的举动,我便刻意加快脚步跟着赤井先生。经过那家商铺时,我瞥见门牌上写着“琴野三右卫门”,并将这个名字牢记在心,而后继续紧随其后,走大约一町之远,才总算追上他。 “这不是赤井先生吗?” 我开口叫出名字,他这才死心地回头说: “嗨,你也来啦?我今天刚去拜访过结城家哪。” 他的这个回答实在太可疑了,且他并未明说他去过琴野三右卫门家。 当赤井先生回头时,他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一跳。眼前的他,一副装饰工匠或裱褙师傅的小学徒打扮,全身沾满金粉。从两手到胸前、膝盖,仿佛梨子地花样般的金粉点点四散,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凑近一看,连鼻头都不能幸免,于是赤井先生整个人看着像佛像一般金光闪闪。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试图问他原因,但他只是草草回答“没什么”,想尽办法回避我的提问。藏书网 对当时的我们而言,“黄金”具有不寻常的意义。射击弘一的小偷,其目标只有黄金制品。用波多野的话来形容,他就像个“黄金搜集狂”。这个案件发生当晚正好也在结城府邸出现的神秘人物赤井,此刻却是金光闪闪,还急急忙忙地逃离我的视线,他的举止实在太过诡异。赤井先生应该不至于就是犯人吧?但不管是之前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抑或眼前的闪闪金光,疑点实在太多了。 我们两人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走向车站,终于,我再也按捺不住,鼓起勇气询问一开始就十分在意却又说不出口的疑惑。 “那天晚上在枪响之前,您似乎不在二楼,请问当时您在哪里?” “我不太能喝酒,”赤井一副了然在胸的模样,直截了当地回答,“当时我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加上香烟也刚好抽完,于是顺带出了趟门买烟。”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您没听见枪响喽?” “嗯。” 对话到此结束,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又走了一段路后,这次换赤井先生开口,他说的是一件完全不着边际的事。 “事发前两天,附近的木材行在古井对面那块空地上弃置许多旧木材。假设那些旧木材没卖掉的话,在木材的阻碍下,就留不下野狗的脚印了,你说对吧?这是我刚刚听来的消息。” 赤井先生把这件顺理成章的事讲得一副值得发人深省的样子。 他是借此掩饰他的尴尬吗?若非如此,他肯定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大笨蛋。因为事发两天前那里是否放置木材,跟事件本身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也不会因此挡到小偷的去路,纠缠在这些旧木材上根本无济于事。我直接说出我的意见后,赤井先生竟装模作样地回答: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是这样吧!” 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四、病榻上的业余侦探 那天之后,没再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第三次前往镰仓,弘一此时仍住在医院,但他寄来一封信说精神已恢复许多,希望我过去找他聊聊。老实说我十分好奇在这一个星期内,警方的搜查是否有进展。结城家没有人与我联络,而报纸上也一直未见藏书网相关报道,因此对案件目前的进展我一无所知。我想应该还没找到凶手吧! 来到病房,眼前的弘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好多了。各界赠送的慰问花束簇拥在他四周,母亲与护士也待在他身旁细心照料。 “啊,松村,你来得正好!” 他一见到我,立刻开心地伸出手。我紧握着他的手,首先恭喜他顺利康复。 “但我的脚这辈子恐怕都好不了了,一生都只能是个可悲的瘸子。” 弘一黯然地说,我不知该如何回应。结城夫人无言地侧头转向一旁,双眼眨个不停,似在极力压抑情绪。 闲聊了一会儿后,夫人说必须出去买些生活用品回来,拜托我暂为照顾后便离开病房。于是,弘一请护士暂时离开,在没有第三者的打扰下,我们将话题转向这个案件。 据弘一所言,警方后来打捞过古井,也调查过出售同款式工作鞋的商店。遗憾的是,井底什么也没有,而工作鞋更是极为普通的款式,不论哪家鞋店每天都能卖出去好几双。也就是说,搜查一无所获。 由于被害者的父亲是陆军省的高级干部,在这一带举足轻重,为表示敬意,波多野警部经常到病房探望弘一。听说弘一对犯罪搜查兴趣浓厚后,更进一步将调查进展详细告诉弘一。 “换句话说,警方目前所知的一切我都很清楚。这件事真的很离奇难解!小偷的脚印消失在空地正中央,简直是推理小说里才有的情节,而他的盗窃目标仅限于金制品也很另类。你还听到过其他信息吗?” 弘一身为被害者,加上向来对推理兴趣浓厚,因此对于案件似乎十分好奇。 于是我补充一些他还没听过的事情,也就是赤井先生的种种反常举止、野狗掌印,以及事件发生当晚阿常爷坐在窗户旁的可疑行为等,我将观察到的一切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弘一边听我说,边不时点头,神情显得十分专注。等我说完,他紧闭双眼,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差点儿以为他身体不适。接着,他张开双眼,以异于平常的严肃口吻说: “如果从最坏的情况去考虑,这件事恐怕是起有计划的阴谋犯罪啊……” “阴谋犯罪?难道不是单纯的窃盗吗?”受弘一严肃的表情影响,我不由得认真起来。 “嗯!通过分析种种迹象,我认为这是一起超乎寻常的案件。绝非窃盗之类这等可大可小的普通犯罪,而是一次令人胆寒的阴谋。不只骇人,还是龌龊至极的恶魔行为。” 弘一瘦削苍白的脸靠在纯白床单上,凝视着天花板,以低沉嗓音说出犹如谜语般的话语。时值盛夏正午,听不见一声蝉鸣,周围的一切悄然无声,仿若梦中的沙漠。 “你的想法是?”我不禁用有点儿忐忑的声音询问。 “不,关于这个我还不能说。”弘一依旧凝视着天花板回答,“因为目前仍只是我的推测,加上实情太过残酷,我想好好思考过后再说。不过,可供判断的材料已经备齐了。在这个案件中,充满太多诡异的事实细节。但也许只是表面上的诡异,潜藏其中的真理或许单纯得出乎意料啊!”弘一自言自语,再次闭上眼睛静默不语。 在他的脑中或许有某种骇人的真相正逐渐成形吧,可是我全然想象不到那究竟是什么。 “首先,最不可思议的,是从古井出发,又消失在古井边的脚印吧!”弘一闭着眼睛说,“古井本身不知意味着什么……不,这么揣测是很危险的,一定有其他解释方式,松村,你还记得吗?前几天波多野先生让我看过现场平面图,重点我应该都还记得。地面上的脚印,无论怎么看都有一些自相矛盾之处。小偷走路的方式像个女人般呈内八字也是很重要的特征。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更无法理解的细节。我曾提醒波多野先生,但他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我想,你应该也没注意到吧?就是去程与回程两列脚印的间隔似乎远得有点不自然。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选择最近、最熟悉的路径逃离现场,这是人之常情。换句话说,一般人应是选择两点间最短的距离逃跑才对。然而,看那张平面图,去程与回程的脚印却是以古井及别馆窗户为两个基点,连上后形成两道弧形,两道弧形的中间仿佛有广阔的树林阻隔一般。我觉得这是很值得深思的。” 这就是弘一的表达方式。他非常热爱推理小说,是个热衷于逻辑游戏的男子。 “可是,事情发生在夜里。小偷开枪之后想必也很慌张,怎么会有余力在意这些事?回程路径不同我觉得没什么不自然的。”对于他仅纠缠在这些小事上,我完全无法苟同。 “不,正因为是在黑夜,才会出现这样的脚印。你似乎有些误解,我想表达的不只来回路径不同,而是这两道脚印是刻意(确确实实是刻意地)岔开的。我在想,小偷或许是故意避开来时的路吧。由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更必须小心谨慎才不至于踩到来时的脚印,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为慎重起见,我也问过波多野先生,两道脚印是否有重叠之处,答案是否定的。在一片漆黑中,往返于两点之间的脚印却没有一处重叠,若说是偶然也太牵强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倒是有点儿奇怪。但我想不通,小偷为何要特意避开来时的脚印呢?这不是很没有意义的行为吗?” “不,当然有意义。接着思考下一件事吧!” 弘一模仿起歇洛克·福尔摩斯,故意隐瞒结论,他向来如此。 眼前的他,不仅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有时甚至皱起眉头,伤口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绷带,看来依然令他疼痛不已,只是一聊到推理,弘一总是热情十足的,他是这次事件的被害者,而且似乎感受到背后潜藏着某种骇人的阴谋,也难怪他会如此审慎地对待。 “第二个不可思议的是,被偷的全是金制品,小偷为什么对近在咫尺的巨款完全没有兴趣?这两个疑点,乍一听,让我立刻想起某人。这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连波多野先生都没注意到他。” “是我不认识的人吗?” “嗯,肯定不认识。我的朋友中也只有甲田知道,因为我跟他提起过。” “到底是谁?你是说,他就是犯人吗?” “不,我认为不是。因此我并未向波多野先生提起这号人物。你对他一无所知,所以就算我说了也没用。我只是怀疑他,所幸这纯粹是我的误解。其他证据并不吻合他是犯人的结论。” 说完,弘一又闭上双眼。我心想,这男人真爱吊人胃口。但在推理上他的确高明得多,眼下我也拿他没辙。 我索性当做陪病人谈心,耐着性子等候。不久,他张开双眼,眼里绽放出欣喜的光芒。 “嘿,你觉得,被偷走的金制品中,体积最大的是什么?应该是那座时钟吧。我记得它的高度约三寸、长与宽都是两寸,而重量则差不多是三百匁。” “我对那座时钟没什么印象,不过根据令尊的形容,似乎差不多是这样的大小。但是,这座时钟的大小、重量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突然对时钟那么好奇?” 我以为弘一因为发烧而精神恍惚,才说出这样的话,差点儿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但从他的脸色看来,应该只是兴奋,完全看不出发高烧的病态。 “不,这很重要。我刚刚才发觉,失窃物的大小与重量,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跟小偷能否搬得动有关吗?” 事后回想起来,我的问题多么愚蠢啊!弘一当时没回答我,反而说出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喂,麻烦你把那花瓶的花拿出来,然后把花瓶从窗口尽力扔到围墙上去。” 这简直是疯子的行为。弘一要我把用来装饰病房的花瓶扔到窗外的围墙上。花瓶高约五寸,只是一般的濑户瓷器。 “你在说什么?把花瓶扔到围墙上不就碎掉了吗?这无异于疯子的行为啊!” “碎了也没关系,反正那也是从我家带来的。快,去看看。” 但我还是很犹豫。弘一不耐烦得差点儿从病床上跳起来。要是他真的下床就糟了,医生可是明言禁止他做任何太过剧烈运动的。 虽然觉得很疯狂,不过在病人的任性驱使下,我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他这不合情理的请托,拼尽全力把花瓶从窗户朝三间远的水泥围墙丢过去。花瓶刚好撞到墙壁上,砸了个粉碎。 弘一抬起头,看到花瓶最后的结局,才一副安心的样子,全身无力地倒到床上去了。 “好、好,这样就够了,谢谢!”他的感谢简直更让我不明所以。听到刚才的花瓶破碎的声音,我提心吊胆,担心有人过来责怪我们。 “接着,来谈谈阿常爷那出人意料的举动吧!” 弘一忽然把话题转到其他事情上。他现在的思考是跳跃性的,前后逻辑似乎也不太一致,我渐渐担忧起来。 “我想,这应该是这次犯罪最有力的线索。”无视我一脸担忧的表情,弘一径自自言自语地做起他的推理来。“当大家在书房里都乱成一团时,只有阿常爷一个人坐在窗户旁,这景象真是有趣,你明白吗?这当中必定有道理。阿常爷又没发疯,绝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做出这般与别人格格不入的举动。” “一定是有原因的吧!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觉得那景象实在反常。”弘一的话有点儿激怒我,因此我的口吻也不客气起来了。 “我倒是能理解呢!”弘一笑着说,“你回忆一下,隔天早上阿常爷在做什么?” “隔天早上阿常爷在做什么?”我全然猜不透他的用意。 “怎么,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当时你全副心思都在赤井先生身上,因而忽略了阿常爷。你刚刚不也说当时赤井先生正在偷窥别馆对面的什么地方?” “嗯,我觉得他的举止很奇怪。” “不,你不应该把二者分成两件事情思考。赤并先生当时观察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常爷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啊,原来如此!”我竟然没意识到这一点,我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啊! “阿常爷当时正在整理花坛。但花坛里根本没有花,此时也不是播种的季节,若说他在整理花坛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更合理的猜测,他其实是在做其他事情!” “所谓的其他事情是什么?” “你回想一下,那天晚上阿常爷坐在书房里那极其突兀的位置,隔天一早又忙着整理花坛。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得到的结论只有一种可能,对吧?这表示阿常爷必定..藏了什么东西啊! “他究竟藏了什么,为什么要藏,我还完全没有头绪,但这至少表示阿常爷手里一定有什么不得不尽快藏起来的东西。如果阿常爷真要藏什么东西,距离厨房最近的地点当然就是花坛,而他亦能顺势伪装成正在整理花坛的样子,可谓一举两得。因此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请立刻把我家的花坛翻挖一遍,将藏在那边的东西拿来给我,好吗?至于埋藏地点,只要观察土壤的颜色应该马上就知道了。” 对于弘一的明察秋毫,我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虽然亲眼目睹阿常爷的举止,却全然无法理解其深意,而他竟只需一会儿工夫就把谜语解开了。 “要我跑这一趟当然没问题。但你方才提到这不是小偷的行为,而是恶魔所为,这话有什么根据吗?另一件我不明白的,是刚才花瓶的事。在我离开前,希望你简单说明一下。” “不,这一切都还只是停留在我的想象阶段,况且这些也不是能信口胡诌的事,请暂且不要刨根问底,只不过,若我的推理没错,这起事件绝对是比我们所看到的更为残酷的犯罪,这点希望你牢记在心。如果不是证据不足,我这个病人也没必要如此激动。” 拜托护士照顾病人后,我先行离开。离开病房前,我听见弘一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哼着一首德语歌曲:“寻找女人,寻找女人……” 来到结城家时已是黄昏时分。少将正好外出,于是,我跟书生打声招呼后,赶紧来到庭院。我把花坛挖开一看,当然如弘一所说的,花坛里埋着一件颇令人费解的东西,那是一个很旧的铝制眼镜盒,看起来像刚被埋进去不久。我不时留意四周,以免阿常爷发现,并私底下找来一名女佣询问是否知道眼镜盒的主人是谁,没想到,这竟是阿常爷自己的老花眼镜盒。女佣强调盒上有记号,错不了。 阿常爷藏的是自己的东西?这实在太荒谬了。纵使那是掉落在犯罪现场的物品,若是阿常爷自己的所有物,只要默不吭声地继续使用不就好了?日常用的眼镜盒突然不见了,不是更叫人起疑吗? 不管我怎么苦苦思索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决定不做无谓的揣测,直接将眼镜盒带到医院,也请女佣务必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但是,正当我要返回主屋时,又撞见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那时夕阳已经快要沉入地平线,天色逐渐昏暗。主屋屋檐下的遮雨板紧紧关着,主人好像不在家,别馆的窗户也没有光线,在昏暗的庭院里,有一道人影慢慢逼近。 凑近一看,原来是只穿了一件衬衫的赤井先生。主人不在家,眼前这个人竟大剌剌地在别人家的庭院里晃荡,而且还是这个时间,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当他看见我时,十分惊讶,顿时停下脚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见他只穿一件衬衫、光着脚,腰部以下全部都湿透了,而且还沾满泥泞。 “您怎么了?” 听到我的提问,他用一副羞于启齿似的表情回答: “我在钓鲤鱼,不小心脚滑了一下……池子里的泥巴好厚啊!” 他的说词在我听来,怎么都像慌话。 五、逮捕黄金狂 不久后,我回到弘一的病房。夫人碰巧早我一步离开回到结城府邸,病房里只有无所事事的护士,弘一见到我,立刻请护士离开。 “就是这个。被你说中了,花坛里藏了这玩意儿!”说着,我将眼镜盒放到床上。弘一一见,用惊讶又了然于胸的口气嘟囔: “唉,果然……” “果然?其实你早知道花坛里藏了这眼镜盒,是吗?可是我问过女佣,她说这是阿常爷的老花眼镜盒。阿常爷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东西埋起来,我怎么也想不通。” “这确实是阿常爷的,不过有其他意义。你不知道那件事情,才没联想到。” “那件事是?” “这么一来,毋庸置疑。太可怕了……那家伙竟然做出这种事情……” 弘一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径自激动地喃喃自语,看来他已找到真正的凶手了。“那家伙”到底是谁?当我想开口问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原来是波多野警部来探望。在这之前他也来过好几次了,职责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对结城家似乎颇有好感。 “看来您精神好多了!” “嗯,托您的福,复原得蛮顺利的。” 彼此打完招呼后,警部表情略显严肃:“晚上来拜访,其实是有件要事必须立刻通知你。”接着警部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这位是松村,想必您也见过。他是我多年的好友,不用在意!”弘一催促道。 “不,也算不上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那我直说了。我们已找到犯人,并在今天下午将他逮捕了。” “咦?已逮到犯人?”弘一与我异口同声问道。 “犯人是谁?” “结城先生,你知道附近有个叫琴野三右卫门的地主吗?” 果然跟琴野三右卫门有关。 各位读者应该还记得吧?那可疑的赤井先生曾在三右卫门家中搞得全身沾满金粉。 “嗯,我知道,所以……” “他有个精神异常的儿子,名叫光雄。平时总是被监禁在家里,很少放他自由外出,你可能从没听说过,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不,我晓得。那么,您认为他就是犯人吗?” “是的。警方已逮捕他,也进行过侦讯。只是他毕竟精神有点儿问题,以至于无法明确交代犯罪的每个细节。他患有罕见的精神疾病,或许以黄金狂来形容他最为贴切吧!对于任何金色的物品,他都有很强烈的占有欲。我进到那男人的卧房时当场说不出话来,整间卧房犹如佛坛一般金光闪闪,不论是镀金、黄铜粉还是金箔,与该物品的价值无关,凡是金色的物品,从匾额、金纸到金屑,他一概搜集。” “我听说过。换言之,您认为从我家偷走金制品的就是这位黄金狂喽?” “没错。全然漠视放在一旁的巨额现钞,只偷金制品,且连没什么价值的金色钢笔都偷走,肯定是一般道理难以解释的精神病患所为。一开始直觉便告诉我,此事带着疯狂的意味。果然,犯人果真精神异常,还是个黄金狂。完全符合逻辑,不是吗?” “那么失窃的物品都找到了吗?” 不知为何,虽然轻微难辨,我还是感觉到弘一的话里暗藏的讽刺意味。 “不,这倒还没有。我们搜查过,但在他的卧房里并未找到蛛丝马迹。既然是个精神病患,肯定藏到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今后我们也将继续深入调查。” “另外,事发当晚,那名精神病患离家的证据,您是否掌握了?难道他的家人都没发现吗?”由于弘一的问题实在太过细碎,波多野不禁面露厌烦之色。 “似乎没有人发现。不过这个疯子住在宅院深处的别馆,只要从窗户跳出来、越过围墙,想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并非完全不可能。” “是啊,原来是这样!”弘一的口气越显讽刺,“可是,那自井边出发、又回到井边的脚印,您又做何解释?我以为这是很重要的证据呢!” “你这么不停地问,简直像我在接受侦讯了。”警部不禁瞄了我一眼,佯装不介意地笑了,但明显看得出来他当时感觉非常不满。“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我们警方及法院等专门机关一定会调查清楚的。” “不,希望您不要有任何不愉快的感觉。毕竟我是被害者,请务必说说您的推理供我参考,这要求应该不为过吧?” “恐怕不行,因为你问的可都是还没调查清楚的事。”警部不得已,只好微笑以对,“关于脚印目前也都还在调查中。” “也就是说,警方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喽?除了黄金狂与金制品遭窃这偶然的一致性以外。”弘一肆无忌惮地反驳,吓得在一旁听着的我冷汗直流。 “你刚才是说偶然的一致性?”原本一直表现出很好的耐性的波多野,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动怒,“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警方搞错了?” “正是。”弘一毫不客气地说出结论,“警方逮捕琴野光雄,根本是个荒谬至极的行为。” “你说什么?”警部一副吃惊的表情,但还是立刻追问,“那你有其他证据吗?没有的话可不能胡扯!” “证据我多得是。”弘一一派轻松地应道。 “开什么玩笑。事发以来你一直躺在这里,怎么可能搜集证据?看来你的精神还没完全恢复,这不过是你的妄想,是麻醉药劲还没过时所见到的梦境啊!” “哈哈哈,您害怕吗?您害怕被别人指责调查失误吗?” 弘一终于激怒了波多野。遭到如此嘲弄,就算对方只是个年轻的病人,也咽不下这口气。警部太阳穴上的青筋刹那间隆起,一下子把椅子拖到床前。 “那好,我倒想听听你有何高见。你说,谁才是真正的犯人?”波多野警部逼近弘一,病房里的气氛猛得剑拔弩张了起来,但弘一并没有当即回答。为整理思绪,他脸朝天花板,闭上双眼。 弘一下午曾说过,他知道有一个很容易就会被怀疑的人物,但对方并非真正的犯人,看来这号人物应该就是琴野光雄。由警部适才的分析听来,琴野的确受到怀疑了。但既然弘一坚决否定他是犯人,难道还有另一名黄金狂吗?如果有,或许就是赤井先生吧!事发以来,赤井先生的一举一动着实令人起疑。他也曾出现在琴野三右卫门家门口,而且满身金粉,也许他就是另一名“黄金狂”吧! 然而,在我要前往结城家的花坛一探究竟前,弘一亦曾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那就是德语的“寻找女人”,或许这正意谓此犯罪事件中有“女人”的存在。只不过,提到女人,我只联想到志摩子小姐而已。她与这件事究竟有何关联?啊,对了,..小偷的脚印不就是犹如女性般的内八字印吗?还有,枪响之后,“久松”这只猫“倏”地从书房里跑出来,而“久松”是志摩子小姐的猫。由此判断,犯人就是她吗?不会吧……不可能吧…… 此外,还有另一名可疑人物,那就是老用人阿常爷。他的眼镜盒掉在犯罪现场,事后还特意埋在花坛里…… 正当我苦思冥想之际,弘一张开双眼,再次以低沉的嗓音朝等候多时的波多野开始说明起来: “琴野家的儿子或许能瞒过家人出门,但是再怎么疯狂的人,也不可能完全不留下脚印穿过那片空地。因此,该如何解释消失在井边的脚印,将是解决整件事情最关键的问题。把这个问题丢在一旁去寻找犯人,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凭空之谈罢了。” 弘一说到这里,为了调整呼吸而稍稍做了一下停顿。也许是伤口隐隐作痛吧,他微微皱起眉头。 由于弘一的口气理智且充满自信,警部当下被他的气势所折服,只能静静等他把话说完。 “这位松村,”弘一继续说,“针对消失的脚印提出非常有趣的假设,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水井的另一侧有野狗的脚掌印。这野狗脚掌印仿佛刻意接替工作鞋的脚印似的,朝相反方向的道路延伸出去。因此松村认为,或许犯人是装上狗脚掌模型,趴在地上移动。但这个说法有趣归有趣,却极不切实际。若问原因,”弘一看了我一眼,继续说,“犯人既然想出野狗脚掌印的诡计,何苦要在从古井到别馆之间留下真正的脚印?这么一来,好不容易想出的计策岂不白费?纵使犯人确实精神异常,这样的行为也太过违背常理。更何况,疯子根本无法想出如此复杂的诡计。因此很遗憾,上述假设不成立。如 6b64." >此一来,脚印问题依然存在。波多野先生,您前几天借我看过的那份画在笔记本上的现场平面图,应该还带在身上吧?我认为解决脚印问题的关键就藏在图中。” 幸亏波多野随身携带笔记本,他立即翻开平面图,放在弘一枕头旁,弘一继续解释。 “请看这里。刚才我也向松村说过,去程的脚印与回程的脚印之间,间距大得很不自然。或许您认为是罪犯迈开大步行走才会这样绕道,然而,往返的脚印之间未见任何重叠的部分,这是非常不自然的。您懂我的意思吗bbr>?这两件不自然的迹象正意味着一件事实,那就是犯人小心谨慎地刻意避开来时的脚印。四下黑暗中,犯人为避免脚印重叠,才会如此慎重地在两条不同且有些距离的路径上来回行走。” “原来如此,脚印完全没有重叠这点的确相当不自然。或许如同你所推理的,犯人是刻意防止重叠才如此行走的,但那又意味着什么?” 仿佛波多野警部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似的,弘一极其不耐烦地回答: “无法理解是因为您陷入严重的心理错觉——认为步伐小是去程、步伐大是回程,及脚印起于古井、终于古井。” “噢?那么,你认为脚印其实不是起于古井、终于古井,反而是起于书房、终于书房的喽?” “是的,这一点我从一开始便深信不疑。” “欵,这不可能!”警部拼命反驳,“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但你的推理有个非常致命的缺陷。既然犯人的思虑如此周全,为何不多走几步到对面马路上?脚印在中途消失,根本什么诡计也没用上,设想如此周全的犯人,为何会犯下这么愚蠢的失误?这点你如何解释?” “理由其实非常没有意义,而且很愚蠢。”弘一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那天是个漆黑无光的夜晚。” “只因是黑夜,所以只能走到古井,而无法多走几步到马路上?没这种鬼道理吧?”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只是犯人误以为没必要再往前走印只是犯人想误导大家小偷是外来者的诡计罢了。这么说来,你认为犯人必定是结城府邸中的某人,是吧?” 就算是倔犟的波多野警部,此时也已完全认输,他只想从弘一口中尽快得知犯人的名字。 六、“这是算术的问题” “假设脚印是伪造..的,只要犯人不会飞天遁地,那么可以肯定犯人就是当时在府邸内的某一个人,只能这么推测。”弘一继续推理,“接着,为何他仅以金制品为目标?这的确很有趣。有可能是小偷认识琴野光雄,欲将罪行嫁祸给那个精神病患。伪造脚印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但除此之外,尚有一个特殊的理由。这与金制品的大小、重量有关系。” 由于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所以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波多野似乎对这莫名其妙的看法哑然失笑。于是他沉默不语,直勾勾盯着弘一。病床上的业余侦探满不在乎地推理下去: “这张平面图中也清楚表示出这点,波多野先生,难道您在描绘别馆外的水池时,什么也没注意到,就只是依样画葫芦而已吗?” “所以说……啊,你的意思是……”警部非常惊讶,未久又半信半疑地喃喃自语,“不可能吧,真是如此吗……” “小偷觊觎的目标都是金制品的话,一切便很合理。金制品多半体积小、重量足,乍看被偷走,其实是抛进水池里了。松村,刚才请你丢花瓶,是因为那花瓶与时钟的重量相近,我想测试能丢多远,我把这个当成被盗物品能否顺利沉入水池的参考。” “但犯人为何要这么费事?你说是为了伪装成窃盗案,那么他是想掩饰什么行为了?除金制品外,并无其他藏书网物品遭窃。既然如此,犯人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警部忍不住说出心中的疑问。 “这不是非常明显吗?杀了我,这就是犯人真正的目的。” “咦?杀了你?究竟是谁,又为了什么?” “欵,别急。先让我说明为何我得出这个结论。在当时的情况下,犯人根本没必要向我开枪。只要趁黑逃走,必定能顺利脱逃。一般的持枪歹徒,手枪多半只是用来威胁的道具,很少真的开枪射击。只为这些没多少价值的金制品就开枪伤人,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毕竟盗窃罪与杀人罪的刑责轻重差别很大。由此推断,在那种情形下开枪是极其不合理的。如何,各位应该也认同吧?我的怀疑便是由此而生的。因此,我怀疑这整场犯罪虽披着窃盗的外衣,真正目的却是杀人。” “那么你怀疑谁,难道有人怨恨你吗?” “这只是很简单的算术问题……起初我并没有怀疑任何人,只以合乎逻辑的方式仔细推敲各项证据之间的关系,最后得出这个结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至于是否正确,您再实际验证一下便可确定,例如水池里是否有遭窃物品……这算术问题就像二减一等于一般,答案极其简单明了,清楚得都有些过分了。”弘一继续说,“假如庭院里唯一的脚印是伪造的,那么歹徒的逃跑路径只剩下沿着走廊逃向主屋这条了。而在手枪发射的瞬间,甲田正在走廊上,各位很清楚,别馆的走廊只有一个出入口,走廊上也点了灯,想不遇见甲田而顺利逃脱是不可能的。您也检查过隔壁志摩子小姐的书房,想必也清楚里面几乎不可能有藏身之处。若由此推测,这起案件中犯人是不存在的。” “我当然也注意过这点。歹徒无法逃向主屋,才会得出犯人是外来者的结论。”波多野解释。 “犯人既非外来者,亦非在主屋里的人。那么,就只有被害者的我与最早发现的甲田两人。但被害者不可能是犯人,这世界上有哪个大笨蛋会朝自己开枪?因此只剩下甲田。我方才说的二减一的算术题便指这个。只要从这两人中减去不可能自我伤害的被害者,剩下的那个自然就是加害者。” “所以你的意思是……”警部与我几乎同时喊出来。 “是的,我们陷入错觉中了。有一号人物一直藏身在我们意识的盲点里,他披着不可思议的隐身斗篷——亦既是被害者的好友,同时又是案件第一个发现者,这件隐身斗篷里。” “那么,你一开始就看出真相了吗?” “不,我是到今天才晓得的,当晚我只瞥见一道黑影。” “由推理看来或许是如此,可是我仍难以置信,一向举止端正的甲田竟然会……”我对这意外的结论不敢尽信,立即出言反驳。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朋友当做犯人,但倘使我保持沉默,那可怜的疯子便会被强加上莫须有的罪名。而且,甲田也绝非我们以为的那般善良。这次的手法不正显示出他无所不用其极的残酷本色?这次的犯罪绝非常人所能构思出的,这是恶魔,是恶魔>所为啊!” “这么说来,你手里掌握着不可动摇的铁证喽?”警部果然还是注重实际。 “既然除了他以外没人能在当时作案,犯人不是他还会是谁?这难道不是最有力的证据?若你坚持需要物证,也非完全没有。松村,你应该还记得甲田走路的特征吧?” 弘一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我压根没想过甲田就是犯人,因此根本忘了这回事。他走路的方式的确像个女人,走的是内八字。 “这么说来,甲田走路确实是内八字。” “这也是证据之一,但还有更确切的物证。” 弘一将眼镜盒自床垫下取出来交给警部,并说明阿常爷藏匿眼镜盒的前后经过。 “这个眼镜盒原本是阿常爷的东西。但假若阿常爷是犯人,他没必要将盒子埋进花坛,只需装作不知情继续使用即可。因此,藏匿眼镜盒反而证明他不是犯人。而他出于什么缘由必须藏匿盒子?自然有他的道理。再者,为什么松村没注意到呢?我们明明每天都一起到海边的啊!” 啊,弘一暗示的是…… 甲田平时佩戴近视眼镜,只是那时候到结城家时忘记了平常随身携带的眼镜盒。眼镜盒虽非生活必需品,但游泳时,没有眼镜盒总是不太方便。阿常爷得知甲田的不便后,干脆拿自己的老花眼镜盒借他。关于这件事(愚蠢的我竟没料想到)不止弘一,志摩子小姐与结城家的书生都晓得。因此阿常爷一看到被留在现场的眼镜盒,立刻察觉事件可能与甲田有关,为了包庇甲田才会在事后将眼镜盒埋起来。 那么,阿常爷为何如此热心地将眼镜盒借给甲田,后来甚至为了保护甲田试图为他掩饰罪形?这是因为阿常爷曾受到甲田父亲的关照,如今有幸受雇于结城家也是甲田父亲为他引荐的,对于恩人的小孩他自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爱。这些情况我并非全然不知情。 “可是,阿常爷为什么一见到掉落在现场的眼镜盒,就怀疑起甲田,这岂不太奇怪了?” 不愧是波多野警部,立刻抓住问题的核心。 “不,当然有理由。而且,只要我一说明,你们自然能理解甲田杀人的动机。” 简单归纳弘一说的,便是:弘一、志摩子及甲田深陷三角恋情。从很久以前开始,弘一与甲田就暗地里较劲,希望获得貌美的志摩子的青睐。如同故事开头说到的,他们两人的关系远比我亲密得多。这两人的交情从父辈便已开始,对于他们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激烈较量,我一无所知。虽说我多少能隐约感觉出弘一与志摩子有婚约,然而甲田对志摩子也绝非从未付出感情。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想为此杀人。 弘一说:“说来丢脸,在没有外人的场合,我们经常为一些琐碎的小事无意义地争辩。不仅如此,我们之间甚至孩子气地打过架。我们在泥地上翻滚打斗,心中不约而同地呼喊着:‘志摩子是我的!’可是,最不应该的是志摩子,她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的。无论对谁,她都不愿意明确表示芳心所属,导致我们都对她抱着一线幻想。对甲田而言,杀了条件相对优越,已与志摩子订下婚约的我,或许是成就他们的唯一途径吧!阿常爷平时就很清楚我们常为志摩子暗地里较量,事发当日,我们也曾在庭院里为一点儿小事起了大争执,想必也传到阿常爷耳朵里了吧!所以,他才会在杀人未遂的现场见到眼镜盒后,便凭着忠心家臣的直觉,立刻领悟到事态的骇人真相吧!若问原因,那是由于甲田几乎不曾进入那间书房。一听到枪响,甲田赶往书房时仅是打开门,见到倒下的我后旋即奔回主屋,在这种情形下,眼镜盒根本没理由会落在书房最内侧的窗边。” 这么一来,一切终于真相大白。在弘一条理分明的分析下,这案件已没有我与波多野警部置喙的余地。接下来,只要确认水池里是否真有被盗的物品就可以了。 说时迟那时快,警署为波多野警部带来了意外的喜讯。有人在结城家的水池里找到被盗物品,并送交警方处理。水池里除了遭窃的金制品外,还有作为凶器的手枪、伪造脚印用的工作鞋及切割玻璃的工具。 读者想必已经猜到,从水池中找到这些物证的正是赤井先生。他傍晚之所以全身都是泥巴地在结城家的庭院徘徊,并非失足掉落池里,而是为了打捞失窃物。 我曾怀疑他是犯人,事实证明,我不仅大错特错,相反地,他还是名颇具天分的业余侦探。 我将之前的疑虑说给弘一听时,他回答: “没错,我先前就注意到了,他不但偷窥阿常爷埋藏眼镜盒时的情况,还在琴野三右卫门家弄得全身金光闪闪地出来,这些都是为解开事件谜团所进行的必要搜查。他的一举一动顺势成为我推理的重要参考,能发现这只眼镜盒也多亏了赤井先生。刚才你提到赤井先生掉进水池里的事时,我根本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察觉了真相,还吓了一大跳呢!” 接下来的事并非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而是由他人转述得知。但为了保持整个故事的完整性,我还是依序记下从水池里打捞出来的物品,或许是担心伪造脚印用的工作鞋浮出水面吧,鞋子用手帕和金烟灰缸包在一起。这条手帕确实是甲田伸太郎的东西,因为手帕上印着S. K. ,亦即他的名字(Kouda Shintarou)的罗马拼音缩写。大概是没料到会被人发现这些物品,才会无所顾忌地使用印着自己名字的手帕。 想当然耳,隔天甲田伸太郎立刻被警方以杀人未遂的嫌疑逮捕。他外表温和,骨子里却十分倔犟,不论如何严刑拷打,都不愿意吐露事情的真相,当被逼问事发前他到底在哪里时,他保持缄默,这也正代表了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他起初辩解只是出去透透气,但结城家有一个书生出来作证,他的辩解随即被拆穿。当天晚上,一名书生一直待在玄关附近的房间里,赤并先生曾外出买烟的事也是由他证实。不管他如何狡辩抵赖,对他不利的证据实在太充分,加上他说不出不在场证明..。不久之后,他遭到起诉,案子已进入正式审理程序。只是还没有完成最后的判决。 七、沙丘之影 甲田被逮捕一个星期后,因为接到弘一即将出院的消息,我再一次来到结城家。 此时府邸内仍漂浮着一股阴郁的氛围。这也难怪,独生子弘一就算出院,也难逃终生瘸腿的命运。不管是少将或夫人,都忍不住向我倾诉他们的心痛。当中最难受的要属志摩子小姐,听完夫人告诉她的整个经过,她带着赎罪的心情,像个体贴的妻子般不时在行动不便的弘一身旁打理他的生活琐事。 弘一本人倒是比想象中更有精神。他一副忘记才刚经历过一场触目惊心的血腥事件般,精神奕奕地向我描述他目前构思的小说主题。到了傍晚,赤井先生也来拜访。我对于先前曾怀疑他的事感到些许内疚,态度不自觉地转变,尽兴地与他攀谈起来。弘一也对这位业余侦探的来访表现得十分开心。 晚餐过后,我们邀请志摩子小姐,四个人一起前往海滩散步。 “拐杖其实还挺方便的,意99lib?外吧!你们看,拄着这玩意儿我还能跑呢!” 弘一用有点儿怪异的姿势往前奔跑,身上轻便的和服下摆微微飘扬了起来。那根新拐杖磕到地面的瞬间,都会发出“叩叩叩”的声响,越发寂寥。 “危险,危险啊!”志摩子小姐紧追其后,慌张地大喊。 “各位,我们去由井滨看表演吧!”弘一兴奋地大喊。 “还有体力吗?”赤井担心地问。 “没问题,一里也走得了。何况距离表演场地还不到十町。” 新生的残障人士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充分享受步行的乐趣。我们边走边说笑,在凉爽海风的吹拂下走过月夜下的乡间小径。 路途中,适巧四人都没有话题,默默低头走路的时候,赤井先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哧哧”笑了起来。或许想到什么非常有趣的事吧,只见他笑个不停。 “赤井先生,请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呀?”志摩子小姐终于按捺不住,询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件无聊的小事罢了!”赤井先生依然笑着回答,“关于人类的脚,我刚刚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各位可能觉得,身材娇小的人脚自然也小吧?但有的人体格虽矮小,却有一双大脚。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全身上下只有脚特别大的人。”赤井先生说到这里,又兀自笑了起来。志摩子小姐虽是客套地微笑表示赞同,但看得出她并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赤井先生的言行总让人觉得突兀,真是个特立独行的男人。 夏夜里的由井滨仿佛庆典夜般明亮而热闹。海滨的舞台上表演起类似神乐的戏剧,到处人山人海。以草帘简单搭成的摊贩围着舞台,看着像一座小型市街,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咖啡厅、餐厅、杂货店和冰品店,及一百瓦的明亮大灯泡、留声机和精心打扮的少女。 我们选好一间明亮的咖啡厅坐下,点了冷饮享用。此时,赤井先生又开始他那不拘小节的举止。他说前几天打捞水池的时候被玻璃碎片割伤,伤口处包裹着绷带。可是绷带老脱落,本想手嘴并用重新绑紧,但就是绑得不够牢靠。志摩子小姐看了有些不忍,便说“让我来帮您吧”,随即伸手想要帮忙。赤井先生却失礼地拒绝她的好意,将手伸向弘一说:“结城,可以麻烦你吗?”最后,还是由弘一帮他绑好。我看这男人若不是彻底不知人情世故,就是个性格乖张的家伙。 不久,主人弘一与宾客赤井之间的推理讨论又展开了。两人在这件事中表现得比警方更杰出,着实立下大功劳,此时谈起彼此的推理观更是起劲。随着话题进入白热化,两人照例批评起日本与外国、现实与虚构中的名侦探,弘一平时最厌恶的《明智小五郎传》中的主角,自不待言,他当下成为箭靶。 “那个男人还没真正见识过手段高明的罪犯。他只擅长对付普通至极的歹徒,要称作名侦探还差得远呢!”弘一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离开咖啡厅,两人的推理讨论依旧停不下来,因此我们自然而然地分为两组人马,志摩子小姐与我稍微走快一些,慢慢超过热衷讨论的两个人,距离他们也越来越远了。 志摩子小姐在无人的岸边边走边唱歌,唱到熟悉的曲目时我也出声附和。月亮化做亿万银粉在波涛上起舞,凉爽的海风徐徐吹过,翻起我们的袖口与裙摆,将合唱的歌声带往远方的松树林里。 “我们去吓吓他们吧!” 志摩子猝然起身,淘气地提议。一转头,两位业余侦探就在一町远之处,依然兴致高昂地说个不停。 志摩子小姐指着一旁如小山包的沙丘,在她“来嘛、来嘛”的催促下,我捉弄人的兴致也被挑起。两人学起玩捉迷藏的孩子,躲在沙丘阴影之后。 “那两人到哪儿去了?” 不久,弘一与赤井的脚步声近了,沙丘后的我们听见了弘一的疑问。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躲起来了。 “总不至于迷路吧,那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好了。拄着拐杖在沙地上行走,想必是很累人的吧?” 是赤井先生的声音。两人似乎就地坐下,正好背对着沙丘。 “很好,我想这里应该不会有人听见吧!事实上,有件事我想跟你私底下聊聊。”赤井先生开口。我们原想跳出来吓唬两人,但听见赤井先生这句话又立刻缩了回去。虽然知道偷听是品行极差的做法,但错失恰当时机后,反而使不上力气继续这幼稚的游戏了。 “你真相信甲田是犯人吗?”赤井沉重而严肃的声音传来。事到如今,他怎么还在提这件事?但不知为何,我却被他语气里的严肃震慑,不由得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无所谓相不相信吧?”弘一说,“事发现场附近只有两人,一名是被害者,另一名除了犯人以外,还有别的可能吗?更何况,举凡手帕、眼镜盒等,如此齐备的证据都指向他,您认为仍有疑点?” “事到如今,甲田总算举出不在场证明了。某个机缘下,我认识负责此案的预审法官,而且交情还不错,所以有幸获知一些一般人尚不知情的内幕,甲田曾说他听见枪响时正在走廊上,而在这之前,他在玄关附近乘凉,这些都是谎言。可是为何要说谎,那是因为当时甲田正做着比窃盗更羞于见人的事——即在偷看志摩子小姐的日记。这个不在场证明十分具有说服力,他听到枪响,才会直接将日记胡乱丢在桌上。这肯定是情急之下的草率行为,否则为了不受怀疑,心虚的他当然会将日记放回原处。由此判断,甲田听见枪响而受到惊吓是毋庸置疑的。同时,这也表示开枪的人不可能是他。” “那他为何要偷看日记?” “哦,你竟然想不通?他想知道爱人志摩子小姐的真正心意啊,偷看日记也许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可怜的甲田,可见他有多焦虑!” “那么,预审法官相信了他的不在场证明吗?” “不,当然不相信。你也说过,毕竟对甲田不利的证据太多。” “我想也是。哼,如今举出如此微不足道的不在场证明也于事无补。” “但是,我觉得对甲田不利的证据虽多,有利的证据却也不少。第一,如果杀你是他的目的,为何..不先确认是生是死就立刻找人求救?再怎么慌张,比起之前伪造脚印时的周全,这般马虎的行动显得不太合理。第二,为了误导他人的判断,混淆起点和终点的信息,他谨慎迈步避免脚印重叠,却保留着天生的内八字走路习惯,这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赤井先生接着往下说: “以最单纯的角度来看,杀人不过是发射子弹、把人杀死,这么一个简单明了的计划罢了。但若以复杂的观点来看,却是由几百上千个精密的细节集合而成的行动。特别是当其中掺杂着企图将罪行转嫁给他人、瞒天过海的行为时,杀人更是一种庞杂繁复的计划。在本案中,眼镜盒、工作鞋、假脚印、丢在桌上的日记、池底的金制品。光列举证物至少也有十来项之多,若这些证物均是通过犯人详加策划、严密准备的话,那么其背后一定存在着几百上千个别具意义的小动作。因此若侦探像检查影片胶卷般,一格格地过滤犯人的行为,再怎么头脑清晰、计划周全的犯人,终将难逃法网。遗憾的是,人类的大脑毕竟无法进行这样细密的推理,无论是多细小而无意义的部分,我们也只能尽其所能地多加留意,才有机会侥幸撞见犯罪影片中关键的某一格。因此,我一向特别注意人自幼儿起便已不知反复过几亿回的反射性动作,例如走路时是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拧毛巾时是向左拧还是向右拧、穿衣服时是先穿右手还是左手等极其微小的细节。因为这些乍看毫无意义的动作,难保不会成为犯罪搜查中起决定性的重要因素。 “再来,证明甲田清白的第三个证据,就是包着工作鞋与金烟灰缸手帕上的绑结。我从里面取出物品,并小心别让绑结松掉,再将留有绑结的手帕交给波多野警部保管。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证物。那么,上面绑了什么样的结呢?在我老家,那种结被称为‘立结’,绑结的两端与下半部成直角,从正上方看来像一个十字,小孩子常会打错。一般而言,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成年人会使用这种打结法,而且即使刻意学也不见得打得好。于是我立刻拜访甲田家,请他母亲提供一些甲田曾打过的结以供参考。幸好找到甲田自己打的账本边绳以及书房吊灯与天花板连接处的结,还有其他三四个看得出打结习惯的物品。这些毫无例外的都是普通的绑结。甲田不可能在作案时,故意打上不同的结以求顺利隐藏证物,而忘了处理手帕上更容易让自己暴露身份的姓名缩写。这对甲田而言又是一个十分有利的证据。” 赤井的话到此告一段落,弘一一句话也没回,或许是对赤井的观察细微感到佩服吧!而在一旁偷听的我们不知不觉沉重了起来,尤其是志摩子小姐,忽然呼吸急促,身体不住微微战栗。敏感的少女可能已察觉,残酷的真相即将大白。 八、THOU ART THE MAN 不久,又传来赤井哧哧的笑声。这令人不愉快的笑声不绝于耳,最后,他总算再次开口: “接下来是第四个,而且是最有力的证据。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实在太可笑了,那个工作鞋啊,这里有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失误。水池里打捞出来的工作鞋鞋底与地面的脚印一致,这点毋庸置疑。毕竟就算沾到水,橡胶底也不会收缩,仍旧保持原状。我量了一下大小,大约是十文左右,只不过……” 说到这里,赤井稍梢停顿,一副舍不得说下面的话的模样。 “只不过啊,”赤井好不容易按捺住差点儿又要爆发的笑意道,“可笑的是,那双工作鞋对甲田而言根本太小,尺寸不合呀!当初为了绑结的问题前往甲田家时,我顺便问他母亲,甲田自去年冬天起就已换上十一文的鞋子。光这点便足以确定甲田无罪,不合脚的工作鞋绝不会成为不利证据,何苦将它缠上重物沉入水池? “这荒谬的事实,警方和法院似乎还没注意到。或许是这失误太超乎想象又太过可笑吧!持续调查的话也许会有人察觉,又或者是还没有机会让嫌犯试穿工作鞋,以至于到目前为止都没人发现也说不定。 “甲田的母亲也提过,甲田虽不高,脚却很大,这就是失误的主因,推测起来,真正的犯人想必比甲田稍高,他深信比自己矮的甲田,鞋子不可能大一号,才犯下如此荒唐的错误。” “够了,我没兴趣继续听你罗列证据。”弘一倏地吼了出来,极不耐烦的,“直接说结论吧,你认为犯人到底是谁?” “真正的犯人,就是你自己。”赤井态度冷静,仿佛正以食指指着对方。 “啊哈哈……我可不会被你吓到。别开玩笑了,这世界上有哪个笨蛋胆敢将父亲珍贵的纪念品丢进水池里,还对着自己开枪啊,别想唬我。”弘一立刻出声否认,语气稍微有些慌乱。 “犯人,就是你。”赤井以相同的声调音量重复了一次。 “你是认真的吗?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还有,动机呢?” “动机非常明显。借用你的说法,这只是极其简单的算术问题,二减一等于一。两人当中,若甲田不是犯人,你当然就是犯人。先摸摸你背后腰带上的结吧,那是两端翘起的立结啊。你从小一直以错误的方法打结,长大后自然改不过来。一向聪明的你,在这件事上却意外显得笨拙。我原猜想,腰带的结是在背后打的,可能与平常打的结有所不同,因此刚才特地请你打一次。请看,果然是错误的十字结法,这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赤井先生严肃地说道,给人一种威严感。 “但为什么我必须开枪射自己?我可是个胆小又好面子的人。仅为了陷害甲田,我没必要愚蠢到忍受枪击之痛,让自己一辈子成为残废吧?真要这么做,我会采取其他更好的办法。” 弘一语带自信。没错,不管他多憎恨甲田,为陷害他而蒙受危及生命的重伤,实在太不值得。被害者亦是加害者,如此荒谬的事怎么可能发生?赤井的推理应该有什么重大失误吧! “对,重要的就是这点。这起犯罪中隐藏着一个重大的陷阱。这件案子中每个人都中了催眠术,落入一种惯性思维中,这导致了根本性错误的发生,亦即‘被害者不可能同时是加害者’的想法。而认定这起犯罪仅是要陷害甲田也是个致命的盲点,陷害甲田的结果,在整个计划中不过是个轻如鸿毛的副产品罢了。” 赤井缓慢且有礼地说道。 “这实在是一起精心策划的完美犯罪,但整个案子的构思,与其说是恶徒智慧的结果,毋宁说是小说家的空想。你因为构思出被害者、犯人与侦探为同一人的一人三角诡计而志得意满。偷走眼镜盒并丢弃在现场的是你,将金制品抛入水池、割下窗户、伪造脚印的,当然也都是你。预先做好这些准备,利用甲田在志摩子的书房偷看日记的时机(他偷看日记的举动,约莫也是你给予暗示的缘故吧),为了不让硝烟沾到身上,你将手举高,射击距离双手最远的脚踝。你早预测到甲田听见枪声后,会立即飞奔而99lib?至,同时,你也料想到偷看爱人日记的可耻行为,会令他表现出暧昧不明的态度,一旦遭受怀疑便难以坦言说清楚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开枪之后,你忍着伤口的痛楚,将最后的证物——手枪——抛向窗外的水池。你倒下的位置与窗户、水池自成一直线也是证据之一,这点由波多野绘制的平面图中可清楚看出。接着,等一切准备就绪后,你失去意识倒下。或者,说你佯装失去意识应该更贴近事实吧!脚踝的伤势必定不轻,但也用不着担心会有生命危险,刚好是能达到你目的的最佳伤势啊!” “啊哈哈,原来如此,确实是合情合理的解释。”也许是错觉,弘一的笑声透露些许激动,“可是,为达到目的而成为一辈子的瘸子,未免太得不偿失了吧。不管证据多充分,单凭这一点我仍会获得无罪释放。”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不也曾说,陷害甲田不过是你的目的之一,其实你的主要目的并非如此。你自认是胆小鬼,没错,正是如此。你之所以下定决心射伤自己,就是太过胆小的缘故。唉,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吗?干脆我就说出来吧,你是重度军队恐惧症患者。你早就通过征兵体检,年底即将入营,这才会想尽办法逃过兵役。我打听出学生时代你曾故意戴上近视眼镜,处心积虑地做出伤害视力的举动。而从你的小说里,亦看得出你潜意识中对从军的恐慌。尤其你又是军人子弟,暗中耍小手段反而容易被识破。因此你排除伤害内脏、切断手指等常见手段,选择最极端的方法,且还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咦,你怎么了?请振作一点儿,我的话还没完呢!99lib? “我以为你昏倒了,吓我一跳,请打起精神啊!我没打算向警方报案,只是想确定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罢了。但我想你也不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吧?况且,你已遭受对你而言最严厉的惩罚。在这座沙丘背后,藏着你最不愿意让她知道真相的女性,相信她已清楚了解了事件的始末。 “那么,我告辞了。我想,此刻你最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思考。不过,在道别之前,请容我报上本名。我嘛,就是你一向轻蔑的那个明智小五郎。我受令尊的请托,化名出入府上调查陆军某个秘密失窃案件。你常说明智小五郎只重视理论,如今你应该很清楚,我的理论至少比小说家的空想更切合实际吧,再见了!” 就这样,赤井踏着沙滩悠闲地渐行渐远,他远去的脚步声,一阵阵传入因惊讶与迷惑而心神恍惚的我的耳中。 (《何者》发表于一九二九年) 第一章 “啊,救命啊!”伴随着一句尖锐的求救声,传来“哐啷”一声巨响。由声音判断,应该是玻璃被打碎的声响。丈夫立即奔向声音来源处,推开妻子房间的纸门,只见妻子美弥子倒在地上,全身都被鲜血染成绯红色。 “美弥子的左臂接近肩膀处有一道裂开的伤口,大量鲜血汩汩而出。幸亏没伤到动脉,因此鲜血还不至于如涌泉般喷出,但出血的状况仍旧十分严重。丈夫连忙找来附近的医生急救,并打电话至警署。而后,前来搜查的正是木下和我,我们首先向丈夫询问事情经过。 “歹徒似乎是跨窗而入,以小刀刺伤背对窗户的美弥子后逃跑的。逃走时不小心撞上玻璃窗,致使玻璃掉落到地面而摔碎。 “窗外是约一间宽的狭长空地,再过去就是一道以横排的水泥板并排而成的围墙。墙外是往田町路,平时往来的人不多。我们借助手电筒的强光,仔细排查水泥墙内外是否有遗留的鞋印,没有什么收获,也没有发现可当做证据的物品。 “丈夫本名为佐藤寅雄,是个年仅三十五岁的战后暴发户,会说一点儿英语,所以跟美军关系不错。他通过各种渠道囤积许多商品,从中赚取了一大笔钱。那时候他已不再过问生意上的事,而是成天到处游逛。他相当有生意头脑,暗地里经营地下钱庄,资产由此更加迅速地累积起来。妻子美弥子人生经历之丰富与丈夫不分伯仲,她现年二十七岁,是个出生于新澙的美女,曾在酒家上班,俗语中的‘水性杨花’就是指她这样的女人,男女关系非常复杂。与佐藤结婚前,曾遭一个男人死命纠缠,此外另一名男子也有嫌疑。佐藤笃定地认为,犯人必定是这两人其中之一。bbr>. “我进警察这行也有五年了,从未见过如此有魅力的女人。佐藤当初就是被美弥子迷得神魂颠倒,才把美弥子从当时同居的男人身边强行夺走并结婚的。这名同居人叫关根五郎,本业是厨师,说得更详细一点儿,他是个有点儿年纪的法国料理名厨。当年,佐藤便是靠金钱的力量拆散这对恋人的。 “另一名嫌犯则是一个名为青木茂的不良青年。美弥子与这名青年曾交往过一段时间,青木十分迷恋她。结婚之后,美弥子试着远离青木,青木却纠缠更甚,不甘心与美弥子就此结束。不良分子青木经常死皮赖脸地到佐藤家,扬言要见美弥子,甚或出言恫吓,美弥子深受其扰。 “青木外表看着像贵族少爷,俊朗的长相与生俱来,骨子里却是个十足的坏坯子。他加入一个叫‘中川一家’的帮派,这个帮派曾与警察起过冲突。遭美弥子抛弃后,最近更变本加厉,时不时寄来恐吓信。美弥子时时受到恐吓,总担心自己可能会被杀害。 “佐藤说,除了这两人外,没有其他可..疑分子,他确信犯人便是其中之一。美弥子的后背遭人刺伤,慌乱之际没看见歹徒的脸,回头时对方早已破窗而逃,消失在黑暗中,连其衣着打扮也没来得及看清。但美弥子也断定歹徒在两人之中。所以,接下来我得去找这两人讯问……对了,问话之前发生了一件事。老师,您常教诲我‘凡与现场不协调的怪异事物,无论看起来多么无关紧要,都必须牢牢记下’,此事便与老师的话有关。 “医生到达现场为美弥子急救后,先让美弥子在另一个房间休息,佐藤则在案发房间里寻找着什么似的。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在寻找凶器。刺伤美弥子的凶器并非一般的小刀,而是双刃的匕首。只是他找遍整个房间,就是没看到任何蛛丝马迹。 “于是我对佐藤说,若不在房间,肯定是犯人带走了,用不着这么费心地找。岂料丈夫竟回答‘不,搞不好是美弥子在演戏。这女人很歇斯底里,没人料想得到她会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99lib?事’,因此他才会如此慎重地仔细搜查。 “然而,翻遍房里的壁橱、衣柜后,连一把剪刀、一根针也没瞧见。当然庭院里也没有任何发现,佐藤总算相信这起案件是外来者所为。” “真有趣,不知这意味着什么。”躺在安乐椅上听我说明的明智小五郎,用手指撩了撩蓬乱的头发,做出这样的回答。 这位名侦藏书网探已年过五十,但外表与过去相比,并无太大的差别。除了脸颊较为消瘦,原本细长的四肢显得更匀称外,形貌特征并未随年龄而有明显的改变,眼前的他,依旧是满头蓬发。 第二章 表面上虽看不出来,但明智小五郎其实十分讲究打扮。他的脸庞总是修整得干干净净,随性穿搭的衣服也都是散发独特品味的订制精品,而不变的蓬头乱发,乱中有序,亦是他精心打理的结果。 这里是明智的客厅。“麦町公寓”位于麦町采女町,是目前东京唯一的西式公寓。刚建造落成不久,明智即租下二楼其中一间作为事务所兼住宅。这栋三层楼的公寓外观像帝国大饭店,明智承租的部分除了格局颇大的客厅、书房、寝室之外,还有带浴缸的盥洗室与简易厨房。饭厅改建为书房,客人来访时,明智总是选择到附近的餐厅用餐。? 明智夫人患有肺病,长期在高原疗养所休养,因此明智过着近乎单身的生活,而为他打理生活琐事与三餐的是一名为小林芳雄的少年。在这处宽敞的事务所里,只住着他们两人。虽说是打理三餐,其实也只是到附近餐厅买食物带回来,或者帮忙烤面包、泡茶而已,都是一些年轻人能轻松处理的琐碎杂事。.. 客厅里坐在明智对面的,是港区S署鉴别科的巡查部长庄司专太郎。一年多前,两人在署长的介绍下认识,从此他便经常出入明智的住所,每每遇上难以处理的案件时,即前来请教明智。 “既然夫妇俩都坚持歹徒是厨师关根或不良分子青木,我索性直接试探这两名男子。遗憾的是,两人都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唯一确定的是他们当时都不在家。随后,我到两人各自的住处附近查访,也没人见到他们。而且,两人态度都十分顽强,即使受到我的威胁恐吓也不为所动,对任何事皆三缄其口。” “那你的直觉如何?” “我认为青木十分可疑。厨师关根已年近五十,虽然没有老婆,但上有老母,且邻居一直夸赞他的人品,说他很孝顺;青木则是随处漂泊的浪子,结交了许多损友,全是些杀人如麻的家伙。试探的结果,青木的确相当憎恨美弥子。过去对她异常迷恋,如今遭到这般狠心的对待,自然由爱生恨,忍无可忍。从口气听来,他真打算杀害她。可能这次下手偏了,加上美弥子奋力大声求救,以至于他心生恐惧而逃走吧。我想,若是关根,应该不会轻易搞砸。” “这两人都住在哪里?” “非常近,都是公寓。关根住坂下町,青木则是菊井町。关根的住所离佐藤家约三町远,青木则约五町远。” “找出凶器,进一步调查确认关根与青木当晚的行动,这些无须赘言,都是一般必要的搜查程序。另外,有件事情想特别请你协助。”明智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缕笑意,简直像恶作剧的孩子般狡黠。庄司巡查部长对这眼神十分熟悉。这种志得意满的神色,只有在明智已看出只有他觉察到的、令人意外的着眼点时才会出现。“犯人逃跑时,窗户的玻璃碎在庭院里,那些碎片后来怎么处理?” “被佐藤家的帮佣婆婆收..起来了。” “或许已经丢弃了,如果那些碎片还留着,应该能当做某种证据吧!你去问问看,找到后按玻璃窗上残留的碎玻璃片框架,试着把它们拼成完整的一块。” 明智的眼睛依旧带笑,庄司只能报以明智同样的笑容。他自认明白明智的意图,其实什么也摸不透。 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庄司巡查部长再度造访明智。 “您听说了吧?事情越来越糟了,佐藤寅雄惨遭杀害!凶手是厨师关根。由于罪证确凿,当场将他逮捕到案,目前警视厅正详细调查中。我刚才也参加了专案会议,一结束马上赶到这里。” ?“刚刚在广播中听到消息了,但详细情况我完全不清楚,麻烦你告诉我要点吧!” “昨晚案发时,我正好在现场。晚上九点过后,警署打电话到我的住处,说佐藤有事想立刻见我,请我马上过去。我想,或许能得到什么秘密情报,于是迅速赶往佐藤家。 “佐藤与美弥子在客厅里等候。美弥子两三天前已拆线,这几天也曾外出,两人都穿着夏季轻便和服。佐藤一见到我,立刻气愤地说‘我在傍晚送来的邮件中发现这封信’,接着从一沓廉价信封中取出一张写在粗纸上的信件,内容诡异。 “上面写着在六月二十五日 665a." >晚上(也就是昨晚)将会发生令人震惊的事,请佐藤和美弥子拭目以待。内容以铅笔写成,笔迹十分拙劣,应该是用左手写的。信封上的也是用铅笔写的,上面没有寄信者的署名。 “我问他心中是否有任何怀疑或想法,佐藤一味坚持,就算笔迹刻意掩饰过,也必定是关根或青木其中一人的恶作剧。此外,这两人竟然还厚着脸皮来探望美弥子。假如犯人真是二人之一,只能说对方相当有胆量,绝非简单的对手。” 第三章 “就在我们讨论这些事情时,又过了三十分钟,十点已>.过。美弥子提议:‘书房里有威士忌,去拿来招待客人。’于是佐藤走到侧廊尽头的西式书房取酒。等了好一会儿,都未见佐藤回到客厅,美弥子说着‘一定是忘记收到哪儿了,我去看看’,便离席到书房去了。 “当时我坐在客厅的那一侧位置,能瞥见书房的门,只要稍微侧一下身体就可以。我所在的和式客厅与书房之间有道侧廊,而我所坐的位置距书房约有五间距离,我呆呆地望着门口,静候两人回来,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发生那种惨剧。 “猛然间,我听见书房传来‘啊!来人啊……’的喊叫声。由于书房的门是关着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一听到呼救声,我立刻察觉不对劲,迅速奔往书房,打开门,只见房里一片黑暗,‘开关在哪儿?’我开口询问,但没人回答。我只好四处摸索墙壁,随后找到开关,赶紧开灯。 “电灯亮起的刹那,99lib?映入眼帘的是倒在正对门的窗户旁的佐藤,胸前的浴衣染成一片腥红。美弥子也浑身是血,她紧紧抱着丈夫,一见到我,即单手指向窗户,嘴巴不住战抖,似乎想说什么,看来是过度震惊而无法冷静表达吧!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上推式的窗户已推开,凶手想必是从这里逃跑的,我马上跳出窗外追拿凶手。庭院不大,也没有能够容下一人藏匿的杂草。五六间远处,便是那道白色的水泥板围墙。凶手想必是翻过围墙逃离现场,目光所及之处已见不到半个人影。 “过了一会儿,我从窗户直接回到书房。在我冲出去追人时,帮佣的老婆婆与女佣们协助照顾美弥子。幸好美弥子躲过一劫,浴衣上的斑斑血迹是抱着佐藤时沾上的。我赶紧检查佐藤的身体,胸前有道很深的伤口,脉搏已然停止跳动。我迅速跑向电话室通知署里的值班员警。 “不久,署长带了五六名署员过来,他们拿着手电筒仔细搜查庭院后,发现窗户到墙壁间留下好几只犯人的鞋印,而且非常明显。 “今早,署里的警员分别前往关根、青木的公寓,向两人借出鞋子比对,现?场脚印与关根的鞋子完全一致。而关根在案发当时正好外出,没有不在场证明。因此警员立即逮捕他,带往警视厅。” “但关根不愿坦承罪行,是吧?” “对,他坚决否认。他说自己对佐藤与美弥子的确怀恨藏书网在心,也曾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在佐藤住宅附近闲晃。不过,他坚称自己绝对什么也没做,更未翻墙而入,犯人肯定是别人,真正的犯人偷走他的鞋子制造假鞋印等……总之他矢口否认是他作的案,而且非常坚持。” “嗯……鞋印的确有可能是伪造的,这一点确实必须纳入考量。” “可是关根有强烈的动机,加上又没有不在场证明。” “青木呢,有不在场证明吗?” “关于这点,我已做过调查,青木当时也是外出,同样没有不在场证明。” “也就是说,青木穿着关根的鞋子,翻墙而入后杀人的99lib?可能性亦存在喽?” “不,这点我调查过。关根只有一双鞋子,命案发生当时,他就是穿这双鞋外出,同一时间内,青木不可能穿着他的鞋子行凶。” “这么说来,关根宣称的,真凶偷穿他的鞋子作案,便不可能成立了,是吗?” 明智的眼睛里闪过一缕意味深远的微笑。他凝视着天花板,拿出香烟,吞云吐雾了起来。未久,明智突然提起另一件事: “你搜集美弥子被刺伤时的玻璃碎片了吗?” “搜集到了。帮佣的婆婆全收起来,并特地用报纸包好放在垃圾桶旁。我将残留在窗户上的玻璃拔下,试着与散落的玻璃碎片拼凑起来,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其中的三片碎玻璃,与我事先拔下的玻璃完全咬合,拼出来一块完整的玻璃后,却还有剩余的碎片。我问过婆婆,之前是否有别的玻璃打破过,当时忘了捡拾碎片留到这次一并收拾。然而,婆婆回答绝无此事,她每天都会打扫庭院,不可能会没发现。” “多出来的玻璃是什么形状?” “都是小碎片,试着拼起来后,为细长不规则的三角形。” “玻璃材质呢?” “看起来与案发现场的玻璃材质一样。” 明智听到这里,再次陷入沉思。由于他不断抽烟又把吸进去的烟轻轻吐出,蒙蒙白烟仿佛云雾,缭绕在他周围。 第四章 明智小五郎与庄司巡查部长的讨论持续着。 “佐藤伤口的形状看起来与美弥子手臂上的十分相似,是吧?” “是的,都是被双刃匕首割伤的。” “那把匕首还是没找到?” “嗯,不知关根将凶器藏到哪儿,在他的公寓里怎么也找不到。” “搜查过书房吗?” “是的,但书房里也没找到凶器。” “能不能描述一下书房里的家具以及摆放的风格?麻烦一样一样仔细回想。” “有一张大桌、一张皮革沙发、两张扶手椅、装饰着西洋陶土人偶的柜子,大型书柜,窗边还有座架子,上面放着巨型玻璃金鱼缸。据说佐藤非常喜欢鱼,书房里一定要摆鱼缸。” “金鱼缸的形状、大小呢?” “那是直径一尺五寸左右的圆形玻璃鱼缸,上面没有盖子,敞着,外表普通,不过体积非常庞大。” “你仔细观察过鱼缸内部吗?” “不,没特别确认……因为是透明的玻璃缸,看起来不像暗藏凶器的地方。” 此时,明智将右手举到头上,手指张开像梳子般撩拨起蓬乱的头发来。庄司很清楚明智这特有的习惯动作意味着什么,顿时猛瞅着明智。 “难道那金鱼缸有什么特别之处,暗藏着什么玄机吗?” “偶尔,我会让自己暂时化身为空想家,此刻我正思考着一 4ef6." >件匪夷所思的事……但也不是完全没凭没据。” 明智上半身前倾,靠向庄司,仿佛要透露什么重大秘密似的。 “庄司,事实上,上次听完你的转述后,我暗中请小林出外跟踪、打听。佐藤寅雄在娶美弥子以前曾结过婚,前妻因病去世,两人之间没有孩子。你也知道,佐藤的财力雄厚。你之前说青木曾来探望美弥子,小林从青木一离开佐藤家立刻跟踪他。小林先躲在暗处观察,看到美弥子亲自送青木出门,两人不时小声交谈,像一对情侣。” 庄司等着明智说下去,明智却沉默下来。庄司满脸疑惑,最后终于按捺不住:“请问,这与鱼缸有什么关系?” “庄司,假如我的推论没错,这其实是起令人发指的谋杀案啊!欧美侦探小说家经常有类似于此的想象,现实世界里却从未发生过这种案例。” “我不懂,请您再说得具体些!” “那么,你先想一下鞋印的问题吧,若真是伪造,就没必要在事发当时才假造,可及早准备。也就是说,只要青木想动手,绝对办得到。他只要找机会到关根公寓偷出鞋子,再潜进佐藤家留下鞋印,最后将鞋子放回关根公寓。关根的公寓与佐藤家仅相隔三町,完成任务不需要多长时间。即使被发现,偷鞋子根本算不上什么重罪,不必担忧。由此更进一步推测,留下假鞋印的人不见得是青木,也可能是别人所为。” 庄司巡查部长依然无法理解明智话里的意思,一脸疑惑地看着明智。 “你陷入意识的盲点了。”明智满脸微笑,眼神流露出笑意,意味深长地看着庄司。他将右手烟斗上的烟灰倒入烟灰缸,顺手拿起随意丢在桌子上的铅笔在白纸上画起来藏书网。 “我出个有趣的几何题吧,看,就是这个。 “听仔细,O是圆心,OA是半径。以OA上的B点做垂直线与圆周相交的点为C,由O画出与BC线段等长的垂直线段OD,OBCD成长方形。已知AB长三厘米,BD长七厘米,请问圆的直径是多长?三十秒内立刻回答出来。” 庄司巡查部长一下子就慌了。以前虽曾在中学时期学过几何,如今几乎都忘得一干二净。直径是半径的两倍,因此只要求出OA的长度即可,已知AB长三厘米,只要求得OB长便能解出。另一条已知线段BD为七厘米,以BD为底边的三角形或许可以利用。嗯……斜边为七厘米的直角三角形OBD的一边为…… “你这样不行,?早超过三十秒了。就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才会掉入陷阱。你大概是被AB的三厘米误导了吧,如果你的思考从这一点出发,那你的思维就走进一个死胡同了。 “要解这道题目一点儿也不难。看清楚了,由O到C画一条线。懂了吧?长方形的对角线等长……哈哈哈,半径就是七厘米啊,所以直径等于十四厘米。”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的几何游戏。”庄司佩服地看着图(见图二)。
//..plate.pic/plate_306333_1.jpg" /> 图二 “庄司,你这回便跟执著于AB线段一样,掉进犯人..所设的陷阱里。狡猾的犯人总是会准备好AB线段,诱使负责搜查的警员上当。你仔细想想,这次案件的AB线段是什么?” 第五章 庄司巡查部长第三次拜访明智的住处,距计算圆形直径的那天,已过了三天了。 “老师,果然如您所说,美弥子坦白了。她觊觎佐藤的财产,打算继承后跟青木在一起。实际上是美弥子爱上青木,为了让佐藤撤销戒心,平时她装出一副受青木威胁的样子。” 明智脸色凝重,惯常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十分忧郁。 “老师您说的AB线段是美弥子伤害自己的手臂,伪装成被害音的障眼法吧?恐怕没人会想到被害者竟是犯人啊。 “正如老师所推测的,凶器果然就是细长的三角形玻璃碎片。美弥子用玻璃割伤手臂,将玻璃上的血迹擦干净后抛向庭院。接着将玻璃窗上的玻璃打碎,让其掉落庭院,使得凶器碎片混在玻璃残骸中消失无踪。她一定没想到,竟有警察会搜集这些碎片并拼凑加以复原吧! “佐藤也是个不容小觑的男子,他或许早已看穿美弥子的心,那天晚上才会拼命寻找凶器。即便从未料到自己会惨遭杀害,至少他已觉得美弥子十分可疑。 “佐藤命案的凶器也是玻璃。可能是担心玻璃碎屑掉进伤口吧,杀害佐藤时,使用的是较厚、形状类似短刀的长三角形玻璃。她等佐藤全身都松懈后,才用力将玻璃刺进胸口,确认他死亡后拔出拭净血迹并将其放入鱼缸。要确实执行这些步骤,时间上根本绰绰有余,当美弥子大声求救时,所有行动都已完成,佐藤被杀时也许曾发声呼救,可惜书房距离我.所在的客厅有点儿远,加上房门相当厚实,因而错失良机。 “玻璃凶器竟藏在鱼缸里,这是何其完美的诡计啊!鱼缸底部放着一片玻璃,不仔细看绝对不会发现,而警方搜索命案现场时,轻易就会忽略透明的鱼缸;即使看见鱼缸里的玻璃碎片,大概任谁也想不到那竟会是匕首的替代品吧!老师您马上注意到这点,只能说您这空想家实在太神乎其技了。 “在庭院里印上假鞋印的也是美弥子。伤口拆线的第二..天,她以养伤期间一直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为由出门。她首先前往关根的公寓偷走鞋子,并用布巾包裹,再回到自家庭院,在几个关键地方印上脚印,然后又悄悄送回关根的公寓,美弥子很清楚关根一向晚起,因此趁他还在睡梦中时完成这些准备工作。她曾跟关根同居,对他的生活作息了如指掌。 “至于那封恐吓信,美弥子也坦承是用左手写成,亲自投进邮筒的。这封恐吓信主要是想引我前往现场,我真是让人看轻了。用玻璃凶器杀人的诡计,若缺少目击证人,恐怕很难将美弥子绳之以法。 “之后,我找来青木盘问,了解两人之间并无共犯关系。美弥子不让情人青木知情,从计划到执行,仅凭一己之力,实在是个非常有气魄的女人。美弥子憎恶贫穷,因为贫穷曾使她吃尽苦头,也害得她只能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因此无论如何她都想摆脱贫穷的枷锁。此时,大财主佐藤出现了,为了钱,她爽快答应了他的求婚。由于她曾向关根借贷,无计可施的她才会百般不愿地跟他同居,关根凡事诉诸武力,美弥子甚至遭到残忍虐待。等佐藤为她清偿债务后才好不容 6613." >易得救,即使如此,她心中一直存着向关根复仇的念头。bbr> “美弥子婚前就对青木颇有好感,婚后甚至瞒着佐藤继续与他交往,两人感情逐渐增温,最后演变成再也不想跟佐藤在一起。然则一旦离婚,生活又会再次陷入困顿,她怎么也不愿再走回头路。于是,她无视于道德,一心认为只要能得到佐藤的财产,与心爱的青木相守在一起,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出于这种自私的想法,她策划出利用玻璃碎片这种极为少见的杀人方法,唉,女人真可怕!”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虽然我的想象总让人觉得太过异想天开,但世上竟然真有人构思得出如此天马行空的诡计,甚而加以实践!” 明智双手交抱胸前,表情凝重,连一向热爱的香烟也被冷落至一旁。 “所以说,老师真是了不起啊。不可思议的犯罪,唯有不可思议的侦探才能识破。” “也难怪你会这么认为。实际上即便我这侦探再神通广大,仅凭你的话为线索,也无法获知真相。不如让我为你揭开魔术的神秘面纱吧!事实上,我曾请小林打听美弥子的过去,分别向曾与美弥子往来密切、如今却反目成仇的两个女人详细盘问过,才明白了美弥子刚烈的性格。我会注意到金鱼缸,也是从小林探得的情报里获得的启示。可惜当时为时已晚,单靠我的力量是无法在命案发生前找出真相的。我顶多只能在事情发生后,让残酷、令人震惊的行凶手段现形罢了。” 明智说完,随即陷入沉默。庄司巡查部长从未见过明智如此消沉阴郁的神情。 (《凶器》发表于一九五四年) 第一章 为了拜访股野重郎,剧作家北村克彦来到他家门口。 正东方的天空,高挂着一轮巨大的血红月亮,犹如鬼魅般照射在工厂建筑物的黑影上方。他的脚步移动,月亮也随之飘移,仿佛在跟踪自己。如今回想起来,克彦觉得当时的那轮巨大红月犹如那起不幸事件的前兆,让人永远难以忘怀。 那是二月的某个寒冷夜晚。虽然刚过七点,整个市町犹如陷入深眠般寂静,除了他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沿着道路有一条大排水沟,对岸工厂的围墙蜿蜒延伸。又大又摄人的红月随着他的脚步,滑过工厂上方高耸的烟囱,缓缓朝前滑行。 水沟的这边是宁静的住宅区水泥墙与树篱。其间,一座被低矮水泥墙包围的双层木结构洋房正是他要去的股野家。石门柱上两盏圆形的玻璃灯散发出昏黄的光。从大门到门廊有十米左右。正对面的二楼窗户正亮着灯,那是股野的书房。虽然拉着鹅黄色窗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克彦脑海中浮现出窗帘另一头股野的身影——粗框玳瑁眼镜、贝雷帽、褐色夹克,脸上的表情总是尖酸刻薄的。克彦一想到他,心里顿时泛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甚至想干脆就此回头。 (今天的会面,恐怕会演变成一场激烈的冲突吧!) 股野重郎仗着前男爵的头衔放高利贷。战争结束时,他几乎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所幸手头上持有的土地与股票价格涨了不少,他以此换得一笔巨额现款。靠着这笔本金,做起放高利贷的黑心事业,他每天的生活都是游戏人间的。与一般的没落贵族不同,股野有一颗与生俱来的生意头脑,借着与日东电影公司老板熟识之便,将其势力渗透到电影界。他是个高级电影流氓,到处打听电影业界的丑闻,并利用这些丑闻作为赚钱的有效手段。手段之卑鄙高超与其消瘦和贵族气息浓厚的苍白色脸孔完全不相符,而且若非确实掌握对方的把柄,绝不通融借贷。向他借贷的人数众多,股野不要求他们写下借据也不需担保品,而是仅牢牢捏住对方担心丑闻被公开的心理弱点,作为唯一的利器。不过,他也不敢把月利提高至五分以上,即使如此,他的资产仍得以呈几何级数顺利累积起来。>99lib? 北村克彦也曾向股野借过贷,不过在半年前就连本带利都还清了。然而此刻,他不愿与股野见面的原因并非在此。 股野重郎的老婆夕空明美原是名歌剧女星。日东电影公司注意到她因反串扮演男性而迅速走红的事迹,于是将她挖过来,可惜她主演的每一部电影,其票房均以不佳收场。就在她沉寂多时,开始重新思考未来的人生规划时,突然受到股野的青睐,于是同他结婚。不过,当时她是被前男爵的头衔与财产冲昏了头脑才点头答应的。而夕空明美与剧作家克彦自日东电影时代便已相识,就算三年前她与股野结了婚,彼此仍保持往来。只是在半年前,一次偶然的机缘下,两人突然被对方吸引,双双陷入爱情的旋涡。现在经常瞒着股野幽会。 严谨精明的股野不可能没发现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只不过不知为何,他故意佯装不知情。虽然偶尔会说些刺耳的挖苦话语,却从未直截了当质问过克彦,对他的老婆明美也是如此。 (但这种微妙的平衡今晚即将宣告破裂。他说有事与我商量,请我务必于约定的时间前往,或许是想当面指责我和明美吧!) 虽说是共进晚餐,但一想到三个人届时必须坐在同一张餐桌前,克彦就忍无可忍。于是,克彦便在出发前先行用餐。最好到时能想办法请明美先离席,他只想与股野私下谈判。 看到二楼的窗户,克彦心底升起一股想逃避的念头。事后回想起来,要是当时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也许那件事就不会发生了吧!但是克彦却觉得,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再这样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之先和股野谈判,到时再随机应变。于是,站在昏暗的门廊前,克彦下定决心,伸手摁下电铃。 前来应门的并非平时那位女佣,而是明美,她穿着华丽的格子花纹裙,上身配一件鲜艳亮丽的青色毛衣,衬托出她娇小纤细的身材,使得三十岁的她看起来仿佛年轻了三四岁般。她的上唇微微翘起,轻展露齿绽放出一个充满魅力的微笑,与此相反,她的眼神却充满了不安。 “大姐怎么回事?” “知道你要来,但不会用餐,所以傍晚时就让她先回去了。今天晚上家里只有我们夫妇两个人。” “他在二楼、总算要摊牌啦?” “不知道——不过干脆一次说清楚也好,顺便把事情做个了断。” “嗯,我也这么想!” 走进??t>狭长的客厅,抬头看到股野就站在楼梯上俯视着两人。 “嗨,我来晚了!” “我等你很久了。快,上来吧!” 二楼书房里的暖炉烧得正旺,那是煤炭式暖炉,上面的烟囱直通屋顶。怕冷的股野曾说,没这具暖炉他活不过冬天。 墙上一侧装着一个嵌入式的小型保险箱、英式风格的古董装饰柜;另一侧角落则摆着一张约一个榻榻米大小的办公桌,书房正中央摆放着待客用的圆桌、沙发、扶手椅,每件都是颇有名气的古董,这些家具都是那些付不起利息而抵押在此的抵押品。 克彦将大衣放在入口处的沙发上,然后来到椅子旁坐下,股野从装饰柜中取出威士忌与酒杯放在圆桌上。他竟拿出黑标Johnnie Walker来招待我,这与他向来一毛不拔的个性极不相称,这瓶酒想必也是抵押品。 股野把酒倒进两只酒杯里,克彦才喝了一口,股野已“咕噜”全吞下喉,紧接着倒出第二杯。 “我干脆开门见山好了,你应该很清楚今天请你来的目的吧?” 股野与平时一样,戴着粗框玳瑁眼镜,身穿黑色长裤与褐色夹克,留着像诗人一样的长发,戴着一顶深蓝的贝雷帽,他在室内向来不脱帽。自从出入电影界后,他经常穿着这种掩饰其经营高利贷事业的时髦服装。虽然年届四十二,有时看起来甚至与只有三十五岁的克彦同年,有.时看着特别苍老,犹如超过五十岁的老人。不只年龄,他还总给人留下一种捉摸不透、不寒而栗的印象。 由于天生不爱长胡须,他的脸庞总是显得光滑细致。肤色苍白,眉毛纤细,眼睛细长,鼻子高挺,长相的确流露出贵族气息。但就算是贵族,也是阴沉狡猾的类型。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却一直苦于没有证据。在掌握证据以前,我宁愿选择沉默。前天总算让我搜集到确凿无疑的证据,就在你那窗帘间留着一厘米左右缝隙的公寓里。趁这机会告诫你,这种小地方最是必须小心谨慎的,因为单单一厘米,便能轻而易举窥视屋内所有的景象。我通过窗帘那个只有一厘米大小的缝隙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我不是那么没教养的人,不会立即冲进屋里捉奸在床。我咬紧牙根忍下,并打算在今天摊牌。” 他将第三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非常对不起,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处置。”克彦此时只能低头忏悔。 “不错,看来你已有所悔悟。那就这么办,我直接说出我的条件吧!首先,今后你必须与明美断绝一切往来,不得通信,更不得见面,这是第一个条件,懂了吗?第二,你必须赔偿我的精神损失,金额为五百万圆。我想你不可能一次拿出这么多现金,所以我退让一步,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取代一次性付款,只要每年交出一百万,连续五年付清即可。我相信就算一百万圆,此时的你应该也拿不出来,那就跟公司借吧!我想,凭你在公司的地位应该借得到。接下来,你只要全心全意投入工作,在生活上尽力避免无谓的浪费,这笔钱你绝不会付不出来。这可是最合乎你身份的赔偿金了。第一次的一百万希望你在一周以内准备好,明白吗?” 股野一鼓作气说完,他的薄唇扭曲着,上扬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冷酷的狞笑。 “等等!一百万圆我都筹不出来,更别说是五百万圆了,至少打个对折吧,实际上我连一半都没把握付得出来,要想存到甚至必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工作才有办法办得到,但是我会努力的,所以请你减少一半吧!” “不行,我不接受讨价还价。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极为合理的赔偿金额。倘使你不愿支付,那就法院见吧!我一定会将你过去不可告人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世,让你在电影界再也待不下去。如果你真觉得这样的结果比较合算,那就这么办,但你不会愿意吧?既然不愿意,那就接受我开出的条件。” 股野一口气喝下第四杯威士忌,舔舔嘴唇,傲慢地回绝克彦的请求。 对克彦而言,问题不在钱,与明美断绝一切往来的条件,怎么想都无法忍受。他们彼此相爱,甚至愿意为对方牺牲性命,但是面对名正言顺的丈夫股野,克彦却无法开口要股野把明美让给他。社会上对婚外情的道德约束让他无法说出这样的话,这一点让他犹如感受到切肤之痛。霎时觉得能与之对抗的,只有“死亡”了。 “那么明美呢,你连明美也要报复吗?” “这与你无关。她的话,我自会有对付的方式,而且我会做到自己气消了为止。” “喂,你的条件我都接受,但求.你别报复她,罪在我不在她。” “嘿嘿嘿,你说什么无聊话?你这种自我牺牲的爱情,岂不是更激起我的妒火?” “那么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做?我爱明美,为此,我对你感到十分抱歉,真的,但我终究无法平息这股爱火。” “哼哼,在我面前你也真敢说这种蠢话……好……不如,我直接说出第三个条件吧!那就是让我报复一下你的肉体!”说着,股野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天生苍白的面孔在醉酒之后更加铁青。在近乎泛蓝的脸上,只有双眼犹如火焰般,血红血红的。转眼之间,克彦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椅子上。他被股野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你干什么!” 克彦脑袋一片空白,直扑向对手。这次换股野被对方出其不意的举动震慑而略显狼狈,两人瞬间扭打到地上,互相抓住对方脸上一切能抓的部位,一开始是克彦占上风,但后来股野巧妙地转换了一下位置,他像钢筋般细瘦却强有力的手臂勒住克彦的脖子。那一刻,克彦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他觉得对方是真心想置他于死地。 “那么我干脆也杀了你!” 克彦像个被坏孩子欺负、双手拎着鞋子、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却仍奋力抵抗的孩子,使劲全身力气。不知不觉间他翻到上面,占了上风。他想掐住股野的喉咙,股野条件反射似的闪躲,脸一歪朝下方转去。 (笨蛋!趴卧正好让我使上劲勒你的脖子。) 骑上股野的后背,克彦巧妙地将右腕插入股野的喉咙下方,使劲将对方的颈子压向自己胸前,姿势就像在抱孩子。股野颈项比一般人细瘦,克彦觉得自己好像夹着一只鸡的脖子。 对方虽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挣扎,却已无力挣开克彦的手腕,惨白的脸瞬间变成紫色,并鼓胀了起来。 克彦似乎听到一声女性尖锐的惨叫,但他眼下根本没时间分心留意周遭。此时,克彦的右手仿佛钢铁般僵硬,缓缓地、缓缓地绞紧。“喀啦”,这是底下这个人喉结断裂的声音吗? 克彦几乎进入全然忘我的境界,但内心深处很清楚自己是有意识地杀人。他冷静地盘算着“一旦这家伙消失,形势就会好转”,然而究竟会如何好转,他还没有想清楚。只觉得一定会比现状好,绝对是这样。 对方一动也不动地卧倒在地,此时他的手已经可以松开。然而,即使感觉到对方的颈骨往下耷拉,犹如折断的鸡脖子,他依旧顽强地维持同样的姿势。 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如海啸般轰然作响。房间里的时光仿佛停滞,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弥漫开来。但他感觉到有一个人一直站在背后,就算没听见也没看见,仍感觉到有人从一开始就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背后。 他从没想过,只是转个头而已,竟如此困难,脖子的肌肉如同抽筋了一样僵硬,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往后转动了三厘米,终于看到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是明美。她惊讶得像眼珠都快从眼眶里迸出来一样,死死地盯着地上她丈夫的尸体。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因对某幅景象无法移开视线而瞠目注视的样子。 眼前的明美犹如丢了魂的蜡像,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直挺挺地倒下。 “明美!”克彦虽想大声呼叫她的名字,却无法成声,感觉有颗巨石堵在喉咙口,口中干燥异常。他也想抬手示意她过来,手却犹如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缠住股野脖子的手臂化成一块铁,全然无知觉! 他曾在戏剧里看过武士决斗,决斗结束后由于手指僵硬,无法自如地从刀柄上移开,必须逐一把手指掰开才行。此刻,他的情况应该就是这样。听说手脚麻痹的时候只要血液循环起来就能缓解症状,于是他先让肩膀放松下来,耸了耸肩,试着动了动手指,感觉血液一点一点循环到指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缠着股野脖子的手臂松开,虽然依旧麻木,至少双手已抽离对方的颈项。 他爬到圆桌旁,用发麻的手臂抓起刚才喝了一半的威士忌,举起,倒入迫不及待张开的大嘴中。舌头火辣辣的,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嘴里立刻生出少许唾液。 明美摇摇晃晃地走近克彦,嘴里似乎也发不出声音,看得出她也需要酒。克彦的身体逐渐灵活起来,他撑着圆桌站起来,一把抓起酒瓶,倒一些在酒杯里,拿到明美面前,金色的威士忌在他摇晃颤抖的手中不断溢出来,明美抖着接过,喝下一口。 “死了吧?” “嗯,死了!” 两人好不容易才挤出沙哑的声音。 第二章 克彦深信股野的颈子已折断,因此没想过要做人工呼吸或其他抢救的任何措施。 整整十分钟,克彦静静躺在安乐椅上。绞刑台的幻像在他眼前忽远忽近,各种想法像走马灯似的回旋在他脑中。在这当中,如何安然逃脱眼前的困局,如何保护自己的念头逐渐鲜明膨胀了起来,并把其他想法都从大脑里驱逐得一干二净。 (此时此刻,我就是一台计算机,必须保持冷静、严谨。股野死了,这不是老天对我们天大的眷顾吗?明美可以从牢狱般的束缚中解放,成为自由之身;我能独占明美,而股野庞大的资产也将归明美所有。但我是杀人犯,如果就这样听天由命,总有一天我会被关进牢里。发生在争执中的过失杀人,也许不至于被判处死刑,不过我这一生肯定就完了。选择自首或逃亡,最终结果并没什么差别。或者,并非没有顺利.99lib.逃避刑责的方法,我不是经常思考这类问题的吗?) 克彦自从爱上明美,恨股野都已经恨到骨子里了,他在脑中已不知杀过股野多少回了。他设想过所有杀他的方式,以及逃避罪责的方法。这些方法在想象里是那么缜密、周全、一丝不苟,如今只要切实执行其中一项不就行了? (现在要抢时间,我必须在十分钟之内完成所有的准备。) 他瞥了一眼手表,好险,表还是好的:七点四十五分。接下来他的目光游移到装饰柜上的时钟:七点四十七分。 明美趴在他身边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克彦来到她身边,扶起她的上半身,明美猛地抱住克彦的身子。两个人之间只有十厘米的空隙,望着彼此,看向对方的瞳孔深处,明美已然明了克彦的想法。两人的眼神泄露了对罪恶处理的共识的信息。 “明美,你一定要有钢铁般的坚定意志。我们联合来演一出戏,你我都必须化身为沉着老练的演员,你办得到吗?” 明美深深地点头,仿佛在表示“只要是为了你,任何事我都办得到”。 “今天晚上是明亮的月夜。从此刻起的三四十分钟之内,只要没有人经过前面的道路……哦哦,我竟如此冷静,居然还记得这件事情。明美,我记得巡警经过这里时大概都是八点之后吧,你不是跟我聊过这件事吗?” “八点半左右,嗯,每天晚上都是。”明美一脸的不解。 克彦跑到窗户旁,透过鹅黄色窗帘的缝隙望向天空,天上一片云也没有。窗外挂着一轮满月,月光皎洁无瑕。 (这是何其幸运!明月、巡警、女佣不在家,为了遂行今晚的计划,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只要明美能演一出逼真的好戏就可以了。这点没有问题,明美的舞台剧经验丰富。且她习惯反串演出,气魄十足。而我则得忘记杀人这件事,把自己当成一名舞台导演。在这种危急的时刻,恐惧是最大的敌人。绝对不能感到恐惧,必须忘怀一切,只要把躺在那里的尸体当做人偶就可以了。) 克彦强迫自己控制住毛躁的情绪,集中意志力,让自己的情绪尽可能放松,保持思维的敏捷和严密性。 “明美,我们将得到幸福或是陷入不幸的深渊,将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成定局,而你我能否冷静面对则会影响这一切。尤其,发挥你的演技,这是绝对必要的。这是以性命做赌注的大戏,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没有问题的,只要你别感到恐惧就绝对没问题。这就跟站在舞台上的感觉一样,你必须忘记舞台下的一切,懂吗?” “我一定办得到,只要你教我怎么做。” 虽然明美仍不住战栗,但她的话语中已蕴涵着强烈的意志,两人的心从未曾如此紧密地靠在一起。 克彦蹲在尸体旁,慎重地检查心跳。当然,一动也不动。其实就算不这么确认,活人与死人的差别只消一眼便能判别。股野脸色铁青,生命的活力已消失殆尽。 深蓝色的贝雷帽掉落在尸体旁,克彦将帽子拾起来。玳瑁的粗框眼镜在刚才的格斗过程中并未折断,仍然斜在发青的额头上。克彦轻轻拿起眼镜。 (但要脱下这件夹克,倒是一个大工程。) “明美,家还有没有另一件颜色相同的夹克?” “有。” “在哪儿?” “隔壁卧室的衣橱抽屉里。” “好,把那件拿过来。不,慢着,还有其他东西,需要白手套,不能是皮革的,最好是军队里用的白手套,我想你家应该有吧?” “有。都是股野在战争期间,干农活的时候买的,至今还有不少新的。在厨房的抽屉里。” “好,工作手套也拿来。不止这些,还要两条够长、够坚韧的绳索,但这不能从太远的地方取来,隔壁卧室里有现成的吗?” “不清楚……就算有也是在衣柜里。不过要坚韧的绳子……啊,股野雨衣的皮带可以吧?另一条……领带可以吗?” “要更长、更有韧性的绳子。” “这样啊……啊,有一条股野大衣专用的皮带。那条应该比领带长一倍,韧性很好。” “好,就把这些东西拿过来。接着……嗯,对了,你家里应该有种草质的扫帚型西服刷对吧?我无意间看到过。那正好能派上用场,还在吗?” “嗯,就挂在衣柜旁。” “好,接下来你听好,绝对不能忘记,所有工具都要备齐。我再重复一次,工作手套、皮带两条、扫帚形西服刷、夹克,和这里的贝雷帽与眼镜。全部就这些吗?不,等等……对,还有领带。从衣柜中拿三条领带来,还要衣柜、书房与隔壁卧室的门、两个房间相通的门,共计四把钥匙。对了,也需要大门的钥匙。” “手套、夹克、刷子、皮带两条、领带三条、钥匙五把,”明美掐指计算,“书房和隔壁卧室,以及两个房间之间相通的门钥匙是同一把。所以加上衣柜跟大门的钥匙,总共是三把。” “没错,就是这样。啊,那三把钥匙通常放哪儿?” “衣柜从未上锁,一直挂在衣柜把手上。大门与书房的钥匙,股野的口袋里各有一把,楼下我卧房的小柜子里也各有一把。” “那就用股野口袋里的吧。我想办法拿出来,你负责备齐其他必需的工具。没时间了,快!” 明美此时已不再颤抖,完全变身为接受舞台导演指令的专业演员。她迅速奔向隔壁卧室,搜集所需物品。 克彦走到尸体旁,伸手翻找裤子两边的口袋,很快便找到两把钥匙。纵使尸体仍保有体温,他已经毫无战栗的感觉,在煤炭暖炉的作用下,书房里甚至有点儿热,即使再过三四十分钟,尸体仍能维持正常体温吧! 所需物品备齐之后,克彦将这些工具一一放在圆桌上仔细检查一遍,拿起西服刷与一只工作手套,做起令明美完全摸不着头绪的事。他将刷毛细分为几小束塞进手套,就这样做出了一只假手。 “懂了吧?我要你装扮成股野演独角戏。股野是长发,所以你的发型不用做太大的改变,只要将头发往后梳就可以了。接着,你戴上贝雷帽与眼镜。这么一来,鼻子以上的部位不就很像了?鼻子以下则用这只手套假手,紧紧遮住。我要你假装成被某人捂住嘴巴、无法发出声音的样子。你紧抓着用来掩饰你嘴巴的假手,尽量装成拼命想挣脱的样子就对了。” 这些画面都是克彦在想象杀人中经常思考并反复实践的步骤,因此对于各项细节,他可说是了如指掌。 “接下来,你将夹克直接套到毛衣上,裙子不用换了。而后,打开窗户,让外面的人看到你的上半身。佯装成一个戴工作手套的男子正从背后抱着你、想求救而拼命挣扎的你随之将上半身伸出窗外、使劲力气试图将歹徒的手掰开的景象,你大声呼救,因为被人抱住,所以只要装出沙哑的男声就可以了。书房的电灯先关掉,等我跟巡警来到门前时,你再开始演戏。若巡警没来,我也会随便找个路人一起过来。等待期间,你从窗帘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直到我出现再行动。接下来,发出两三次求救声后,你立刻伪装成被歹徒强行拉走的样子消失在黑暗中。书房的门到窗户之间至少有十间,月光再怎么明亮,路上行人也不可能看清楚书房内的情形,而我也会好好引导目击者的。放心,一定万无一失。明白了吗?” 明美在克彦兴奋莫名的表情与语气自信的游说后,对于他的计划,渐渐有了全盘的了解。 “我懂了。换句话说,你是要制造不在场证明。你要让证人亲眼目睹股野被杀时,你才正要进门,对吧?这个时候,巡警是目击者的不二人选。这么一来,虽然我在现场,但柔弱的女子什么也做不了……哎呀,那我应该会看到犯人,要是被问到犯人长什么模样……” “就回答是蒙面歹徒。” “用什么蒙面?衣着呢?” “你就回答强盗身穿黑衣,其他细节则完全没注意到。蒙面不是只蒙住眼睛,而是脸部完全被遮住。就说强盗戴着一顶猎帽,前面还垂下一块黑纱。当然,歹徒戴着白手套,也没留下任何指纹。” “我知道了。其他就靠我临场发挥了吗?但是,万一我被怀疑是凶手怎么办?只靠是柔弱女子帮不上忙的说法,不会有问题吗?” “放心,所以才需要绳子、领带与钥匙。时间紧迫,我只说一次,你要牢记在心。等一下我会出去,你立刻将书房的门上锁。等会儿在窗口的戏演完之后,你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以下步骤:将刷毛自手套中取出,手套要确实凑成一对,丢进隔壁衣柜的抽屉,等风波平息再偷偷放回厨房抽屉,刷子挂回到原来的钉子上,夹克也收进衣柜原来的位置。再有,你把这些领带与绳子拿到隔壁卧室,从里面上锁,卧室到走廊的门也上锁。这么一来,要进入卧室便得破坏其中一道门,这样你就有充分的时间准备。至于钥匙该如何处理嘛……对了,先放进卧室的其中一个抽屉吧! “书房、卧室与两个房间之间,这三道门,都是犯人在事发之后才上锁的,所以万一抽屉里的钥匙被发现,就说原先打了两把。但如果你能暗中将二楼卧房小柜子里的钥匙藏在某处就更好了。这么一来,总共就只会有一把钥匙。 “一进卧室,你就把两条领带塞进自己嘴里,另一条绑在嘴上,在后脑勺打结固定,嘴巴就堵死了。然后你爬进衣柜里,把挂着的衣服推到一边,应该能空出来容纳一个人大小的空间,你蜷曲着腿坐着……马上试试看。” 两人走进隔壁卧室,打开大衣柜的门。根本用不着试就可以确认没有问题,空间足够塞下一个人。于是,两人又返回圆桌前。 “你一进衣柜里就并拢双腿,用这条大衣的皮带把脚踝捆起来,打上结,牢牢固定,然后将对开式的衣柜门从里面关上。接下来我们要玩一个魔术,这个步骤可能有点儿难,魔术师能够轻而易举地把被绳子捆牢的双手从绳结中挣脱出来,我们要做的是把两只手重新伸入到绳结中,再拉紧绳结,牢牢绑住自己的双手,是有点儿难,但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先把双手握拳向前,对,就是这样。我现在要把你的手腕用雨衣的皮带绑上。魔术师就算绑得再紧也不成问题,不过你是外行人,所以我先绑松一点儿。” 克彦说着,用皮带捆住明美的双手,然后打了个结。 “好,这样就行了。你先放开拳头,再依序缓缓抽出两只手。我绑得很松,应该不会太难。看,这么一来,皮带的结就不会松掉了。先把皮带结放进衣柜里,等你绑好脚踝后,再把这条皮带结放到背后,反手伸到这个皮带结边上,依照刚刚教你的方法,双手按顺序伸进环结中。这样,你看起来就像被人从后面绑住。或许有点儿难,但只要花点儿时间慢慢做,一定没问题……你先练习一下。” 明美拼了命练习这套魔术。她先靠在书房的角落,将皮带的环结放在背后,接着扭动身体,将右手伸入右边的环结再拉紧,再依法炮制左手。由于环结很松,因此并未花太多工夫,很快就成功地将双手都放进环结中。 “可别以为只要把双手放入结中就好。你双手握拳,用手腕的劲道把结拉紧,就是这样。如此一来皮带便会深陷手腕,看起来就好像绑得很紧。而且手腕部分自然会因充血而肿胀,手就真的挣不出来了。虽与真正的逃脱诀窍不同,但应付眼前的状况,这么做已足够。接下来,只要有人发现你被关在衣柜里,势必会救你出来。 “绝对不要慌张,慢慢来。我离开这里之后,你立刻将书房上锁,接着卧室也上锁,巡警看到窗口的那一幕后,就算我们想快速破门而入多少也需要一点儿时间。之后,我们会发现尸体,此时又会再耽搁一点儿时间。等到进入卧室时已是好一阵子后了。也就是说,你有充足的时间慢慢绑。但完全没人发现你也不行,所以只要听见有人进入卧室,你就应该在衣柜里制造一些声音,让人注意到你的存在,懂了吗?为慎重起见,你重复一遍我说的步骤,不能有任何遗漏。要是有一个步骤错误,哪怕只是个细节出错就前功尽弃了。” 明美立刻将如此繁杂的表演一丝不差地重复一遍。不愧是演员,一点儿错误也没有。 “漂亮!这就够了。到时务必照此表演,切勿有任何遗漏。我会把留在这里的大门与衣柜钥匙带出去,因为犯人把你关进衣柜,按理一定会上锁。但你人在里面,无法自行上锁,因此我带着钥匙,等跟别人一起进来时再找机会锁上,而玄关上锁,自然是为延迟我们进入屋内的手段。” “哎呀,竟然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你的思绪真是缜密得惊人呢!可是,我被关进衣柜里有什么意义?” “这还不简单。犯人对股野有恨意,但没打算杀害美丽的妻子。由于他是蒙面作案,你根本看不清脸部特征,他没必要赶尽杀绝。不过,他希望争取时间逃脱,要是让你自由,你可能会打电话报警,也会大声向邻居求救。对犯人而言,这样的情况他自然不愿见到,所以堵上你的嘴巴,把你关进衣柜。这么一来,至少到明天早上都不会有人发现。同时,这个举动也证明你是被害者,绝不可能成为共犯。清楚了吗?” 明美了然于胸地点了点头,带着敬畏的眼神望向神情激动的情人。克彦慌忙看了下手表,八点十五分了。 “以上就是大致的演戏步骤,最后还有一件事得做。你知道保险箱怎么开吗?” “股野从没告诉过我,不过我无意间知道了方法,要打开吗?” “嗯,快开吧!” 等着的时候,克彦就站在暖炉前添加煤炭,还把手放在煤灰盆上面,一边烘烤一边活动手指,弄得嘎嘎作响。 “保险箱里应该有一整沓的借据吧?” “嗯,也有现金。” “有多少?” “一沓十万圆钞票,还有一些零钱。” “存款簿与股票不要动,只拿借据跟现金,保险箱就这样开着。” 明美取来借据后,克彦接过翻了翻,可惜没有时间仔细查看。当中有几个他认识的人,粗略看起来,金额十分庞大。 “这堆借据你打算怎么处理?” “丢进暖炉里,连现金一起烧掉。” “顺便助人为乐?” “嗯。我要别人认定凶手是为了助人而将借据尽数烧毁,当然凶手的借据也在其中。股野一向不收担保品,也不签公证借据。只要这些借据消失,原则上还钱的义务也一并消失了。但记录过往借贷明细的账本还留着,若借据还在,只要一核对账本的记录就知道谁曾是债务人。警察必须花很长一段时间按账簿上的登记一一找出债务人,可惜犯人永远不可能再出现了。烧掉借据就是避免警方核对账本后,找出目前仍有借贷关系的债务人。同时,烧掉借据的犯人见到现金,没道理保留吧?这样才合理。且我随身带走也太危险了,难保股野没将号码抄下,因此现金要马上烧掉,先从纸钞开始吧!” 花了宝贵的三分钟看着纸钞完全化为灰烬后,克彦搅了搅纸灰,再将借据一并丢入,剩余的小事交给明美处理。克彦穿上放在书房门口沙发上的外套,戴上手套,取出手帕,擦掉圆桌上威士忌瓶子与酒杯上的指纹,再把它们收回装饰柜。接着,细心地将圆桌、火炉搅拌棒、保险箱与门上把手等会留下指纹的地方都细心地擦拭一遍。最后,他将衣柜的钥匙放入口袋,吩咐道: “赶快准备,千万不要有所遗漏。” 当他准备踏出书房门口之际,明美喘着粗气从后面跑上来。 “要是我们的计划成功就好了,如果失败,这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 明美双手搭在克彦肩上,泪盈满眶地看着克彦。她可爱的双唇,正惹人怜爱地啜泣着。两人四唇交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克彦脑中闪过殉情前的接吻景象。 听到明美从书房内上锁的声响,克彦立刻奔下楼梯。由于已戴上手套,不用担心留下指纹,他从里面锁上大门后,随即转身到厨房倒了杯水一口喝下。最后,他将大门钥匙放进厨房的橱柜里。 这一阵子都是晴朗的天气,厨房外的地面十分干燥。加上又铺着石头,不必担心留下脚印。他谨慎地打开水泥墙上的后门,离开前刻意留下两厘米左右的缝隙,而后钻进狭窄的巷子里。外面的石子路也非常干燥。 第三章 月光皎洁明亮,照得四周如白昼般明亮。想着不能被人瞧见,克彦留心注意周遭,一会儿便来到马路上。既没遇见任何人,也没发现有人开窗窥视外头。在月光的映照下,大门前大排水沟的道路清晰可见,路上没有半个人影。他看看手表,八点二十分,距离藏书网计划的八点半还有十来分钟,他的时间很充裕。 排水沟里水光粼粼,水面反射出银色的光芒。周遭静寂得犹如置身于海底。 对岸树上的圆叶也闪烁着点点光亮,而克彦旁边的枣树树篱亦在皎洁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多美的夜景,仿佛童话中的国度!) 平生第一次,克彦感受到熟悉的街角竟有如此绚烂新奇的风景。 克彦不自觉地吹起口哨。他并非刻意表现平静,而是自然而然地感到放松。口哨的余音音调一路攀升,掠过月色的光韵,消失在天际。 (且慢,必须重新把计划再捋一遍……) 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把克彦拉回现实,霎时,他颤抖了起来。 (从窗外听见叫声,立刻跑向大门,破门而入的时间点非常重要。在这段期间,虚构的犯人必须完成许多预定步骤,若现在推演起来才发现时间不够,那可就糟了。危险、太危险了……这就叫犯罪者的大意吧!好……我再来仔细推演一遍……) (虚构犯人会在股野挣向窗边求救后马上杀了他吗?不,不行。必须先逼迫他打开保险箱,否则无法在之后顺利烧掉借据。而要他打开保险箱并不难,只要手绕住脖子,以勒死他为威胁就可以了。比起失去性命,开保险箱不过是小事,股野势必选择后者。打开保险箱后,犯人毫不犹豫地勒死股野,接着丢下尸体,取出借据丢入暖炉,将现金放入口袋。虚构犯人必定会这么做。这些行动必须在一至两分钟内完成,因为明美听到丈夫的求救声,会立刻上楼。不,在此之前还得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从衣柜里取出皮带与领带。假设虚构犯人早知道屋内有衣柜,在衣柜里寻找绳索类的物品是极其自然的反应。但在黑暗中是否找得到?卧室有窗,借助窗外的月光或许看得清楚吧!不,或许还是太暗,就当犯人携带手电筒好了。接着,犯人准备好皮带与领带等明美上来。以上动作必须在一分钟之内完成。此时明美或许已走进书房。总之,犯人抓住明美,堵住她的嘴巴,以至于她无法出声求救,而后绑住她的手脚,关进衣柜里。这些必须在两三分钟内完成。时间相当紧迫,但也不是办不到。完成所有步骤大概需要四五分钟吧,也就是说,为虚构犯人所设想的这些情节,至少要预留这么长时间才足够。绝对不能比这时间更早破门而入,得在虚构犯人自后门顺利脱逃后方能行动。如何拖延时间恐怕是最困难的环节……不管了,尽力而为!) 克彦的大脑快速运转,刹那间已思考了这么多事!在寒冷的空气里,他竟紧张得冒出一身冷汗。 又过了一会儿,咔、咔……久候多时的脚步声终于接近,听起来不像一般人。今晚舞台剧的高潮即将到来。 克彦回头—看,果然是巡警,似乎不是两人一组,这一带大概都只分派一名警力吧! 克彦闻声亦踏出脚步,往前迈进二十步左右到股野家门口。他站在门外,看向二楼的窗户。此时,二楼上推式窗户发出“喀啦喀啦”声。室内一片黑暗,窗帘猛然被拉开,一张人脸露了出来。贝雷帽、玳瑁粗框眼镜、白手套、褐色夹克。 白手套从背后绕过来蒙住那人的嘴、人影痛苦挣扎,“救命啊……”沙哑的求救声自手套缝隙间迸出。 克彦佯装吃惊抬头观望,此时奔跑的脚步声亦逐渐接近身后,巡警也在远处看见这幅景象了。 “救我……” 求救声再次传来,可惜中途突然生生被人打断。接着,窗口的人影仿佛被白手套拖走,消失在黑暗的室内,徒留窗帘在月光的映照下随风摇曳。 “你是?”巡警正要破门而入时,突然对呆立正门口的克彦心生怀疑。对方是个长相十分英俊的年轻巡警。 “这是我朋友的家,我刚好要来拜访他。我从事电影方面的工作,名叫北村克彦。” “那,你认识刚才在求救的人吗?” “好像是我的朋友股野重郎,是个前男爵。” “我们赶快进去看看吧,感觉情况不太妙。” (太好了,至少已争取到一分钟。这是虚构犯人将借据投入暖炉,正要转身前往衣柜的时刻。) 克彦与美少年巡警一前一后奔向门廊。但门不论怎么推都推不开,按门铃也没人回应。 “怪了,其他家人不在 5417." >吗?” “我也不清楚。这栋房子只有朋友夫妇与一名女佣,共三人住。若只有丈夫在,就有点儿反常了。因为朋友的妻子与家里的女佣都很少外出。” (又经过一分钟,虚构犯人差不多该走向后门了。) “没办法,我们从后门进去吧。如果后门也关上,应该还是可以从窗户进入的。” “你知道后门在哪儿吗?” “知道,在那边,不过附近有水泥板墙挡住,得先打开墙上那道门才行。” 水泥板墙上的门果然关着。巡警试着推了推这道门,思索一下后,不知为何竟语带自信地说: “要撞开这道门不难,但万一后门也锁上了,反而只是浪费时间。我看还是先尝试打开大门吧!”接着便大步迈向正门。 “要破门而入吗?” “不,没必要,看我的。” 巡警折返到正门口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黑色铁丝状细长物,将前端稍微折弯后插入大门钥匙孔,搅动一番,然后又抽出,变换一个方向再插入,反复进行了好几次。 (嗯,这不是开锁技术吗?现在的巡警也要学这些啊?但他这么做反而帮了大忙。刚才走向围墙又返回,此时又搞什么开锁,时间已超过两分钟以上。这样,所有的时间加起来至少过了五分钟,等巡警打开门,恐怕又要耗个一两分钟。) 没想到,不消一分钟,“咯嗒”一声,门锁跳起,大门打开了。两人都着急进门,因此几乎一起冲进黑暗的房子里。后来,这名巡警还专门针对当时的铁丝开锁作了一下说明:“我很喜欢读推理小说,小说里一旦出现打开被上锁的门的情节时,一般都是警察用身体撞开的,这似乎是不成文的规矩。但现代的警察没必要使用蛮力,靠着一根铁丝撬开门锁是盗贼惯用的手法,盗贼发明的技巧,警察没道理不能使用。这几年来,我们这些新进的巡警都接受过用铁丝开门的训练。这个技术,比用撞的更有效率呢!” “喂!有人在吗?” “股野!夫人!大姐!你们在吗?” 两人齐声大喊,然而没有听到回应声。 “没人在吗?” “没关系,我们先上二楼吧。不该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 (又过了一分钟,接下来,无论多赶都不必担心时间不够了。) 两人旋即跑上二楼,来到书房门前。 “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个窗户就在这个房间里,这是那个丈夫的书房。”克彦说着转动门把,“不行,门上锁了。” “还有其他入口吗?” “隔壁卧室也有一个通往书房的门,就是那道门。” 巡警冲过去,转了转门把。同样上了锁。 “喂!股野!你在里面吗?股野,股野……” 里面毫无回应。 “没办法,看来又得利用盗贼发明的开锁技术了。” “我来试试。” 巡警再次取出铁丝插入钥匙孔,这次藏书网打开门锁花的时间更少。 两人赶紧走进室内,只是室内太暗,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到。克彦摸黑顺着墙壁打开电灯。 电灯一亮起,两人赫然发现一名穿着褐色夹克的长发男子倒卧在地。 “啊,是股野!他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克彦大喊,随即跑到他身边。 “别碰他!”巡警大喊一声,慢慢靠近股野,仔细端详起他的面孔,说,“看来已经断气了。脖子上有一条这么深的勒痕,应该是被人勒死的吧……电话呢,房子里应该有电话吧?” 克彦指着办公桌,巡警立刻跑过去拿起听筒。 打完电话后,两人仔细地将二楼与一楼的房间搜查过一遍,确定夫人与女佣都不在。 “凶犯大概是在我们进门时由后门逃跑的,现在追也来不及了吧!总之,眼下保护好现场是第一要务。” 巡警说完再度返回二楼。由于书房与卧室的门都锁着,为避免浪费时间,刚才巡警没有去开卧室的门。此时巡警又拿出铁丝,打开走廊上通往卧室的门。进入卧室后,他先在床底下搜寻一番,再打开隔开卧室与书房间的门。 克彦趁此空当不着痕迹地靠近衣柜,把藏在口袋中的钥匙捏在手心,背对着衣柜将柜门锁上,随即将钥匙丢进衣柜与墙壁的空隙里。背对克彦专心开锁的巡警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后,书房与卧室间的门总算打开了,巡警松了口气,正准备踏进尸体所在的书房时,传来一阵什么东西晃动相撞的声响。 “咦,你没听见什么怪声吗?” 巡警看着克彦,克彦盯着衣柜。此时又传出物体剧烈晃动相撞的声响,声响好像是从衣柜里传出来的,年轻巡警神色异常紧张。 于是,他走到衣柜前,伸手想要打开,但根本打不开。 “谁,是谁在里面?” 对方没有回答,摇晃却似乎更剧烈了。 巡警右手拔出腰间的手枪,做出准备射击的动作。这次他不再使用铁丝,而是用左手用力拉扯柜门。由于是对开式的门,就算上锁,只要用力一拉,便能轻易扯下。衣柜“啪”地应声打开,从中滚出一个不明物体。 “啊!明美夫人。”克彦装做非常吃惊的样子大喊。 “这女人是谁?” “就是股野夫人啊!” 警官将手枪收回到腰间的枪套里,蹲下解开明美嘴上的领带,再把她嘴里的领带全部抽出来。 此时,克彦悄悄检查明美绑在背后的手腕。做得太好了,皮带深陷手腕,完全看不出自己造假的嫌疑,太好了!克彦解开脚踝上的皮带,刻意将手腕上的留给巡警。 等解开所有的皮带后,两人搀扶明美到床上,让她躺着休息。 “水……给我水……” 明美痛苦地哀求,克彦马上跑到厨房端来一杯水。眼前的她真的非常渴,一拿到水立刻大口大口地喝下。 等明美稍微冷静之后,年轻巡警取出笔记本,将她的陈述如实记录下来。明美演得太逼真了,演技高超,可说是无可挑剔。 今天傍晚请女佣先行回家后,明美与丈夫一起吃完迟来的晚餐。正当她在楼下厨房收拾餐具时,忽然听见丈夫的书房传来呼叫声,她上楼查看状况。一打开书房的门,发现房内一片黑暗,她立刻感觉到异乎寻常的压抑气氛。她刚要伸手开灯,猛地有人自背后抓住她,将一块细长的布条塞进她嘴里,她连呼救都办不到。 接着明美被压倒在地,双手遭反绑,双脚也遭捆绑。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她见到犯人模糊的身影,像是穿着黑西装,身高说不上非常高或非常矮,感觉不胖不瘦,总之身材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他戴着黑色的猎人帽,脸上似乎遮着一块黑布,完全看不清脸孔五官。由于对方一语不发,也不知道声音的特征。 透过月光,明美发现丈夫股野趴倒在地。看不出是遭到杀害还是昏倒,一定是蒙面男所为。她也瞄到保险箱的门被打开了,因而心想这男子应该是强盗吧,但似乎与一般的强盗又有所不同。 很快地,犯人抱起明美,强行塞进卧室的衣柜里,并从外面上锁,之后大概就直接离开了。犯人始终没开口,行动迅速而敏捷,从堵住明美嘴巴到丢进衣柜,历时不到三分钟。 描述的过程中,明美由床上坐起,回想、说话、再回想,大致叙述了以上内容。她完全投入角色,说话方式也非常逼真。她甚至大胆地在言辞之间透露对丈夫股野重郎没什么感情。 美少年巡警原本非常担心这柔弱的夫人在见到丈夫悲惨的死状后,不知会多么哀伤悲痛,但明美在巡警的搀扶下走到丈夫遗体旁,仅例行公事般地滴下几滴眼泪,并未刻意紧抱尸体痛哭。 不知不觉已过了九点半,从那时开始,股野家突然热闹了起来,辖区与警视厅派出的多名支援警力接连到达。 明美在搜查一课课长与警察署长面前又重复了几次证言。她的说话方式随着复述的过程,逐渐添加不具任何风险的枝叶,情节越来越精彩,连克彦也为其演技深感叹服。 监视人员回报,股野是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腕勒死的,门把与其他室内一些光滑物品表面都被布擦拭过,他们试着采集指纹,但很可能找不到可疑的指纹,而不管是正门或后门,都没发现显著的脚印。 监视人员也没放过暖炉里的整叠纸张灰烬,根据明美的证言,那叠纸灰应该是借据,而保险箱中的数十万现金也不翼而飞。因此,警方将股野办公桌抽屉里的借款账簿当做证物带走。 搜查巡警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但轻易便推测得出,现阶段搜查方向是股野目前的债务人。或许出现在借贷账本中的人,都会受到盘问吧! 股野的双亲已经去世,也没有兄弟姐妹,是个孤独的守财奴,以至于惨事发生之后,也没任何亲戚可通知。而他生前交心的朋友也寥寥可数,勉强说来,克彦算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了。 明美的父母住在新澙,不过姐姐嫁给东京三共制药的职员,她打电话找来姐姐夫妇帮忙。忙这些事情的时候,夜也深了,克彦当晚索性留宿股野家。 隔天,包括日东电影的老板等许多股野的朋友都来协助处理后事,但由于对事情来龙去脉最清楚的是克彦,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负起分派任务的责任。三天后,股野重郎的丧礼终于平静落幕。 克彦与明美轻而易举地渡过了这次的难关。如同死者家属忙着丧礼而一时忘却悲伤,两人身为犯罪者的恐惧也在忙碌中暂时忘怀。一方面是他们对于设下的圈套充分自信,另一方面也由于胆敢犯下这种滔天大罪的人,多半具有冷血的性格,使得他们还不至于因为胆怯而惶惶不可终日。 第四章 警方屡屡派人到明美、克彦家中,两人不得不接受烦人的讯问,这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一天,他们的耳根一下子清静了,那件事仿佛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似的,调查人员再也不上门了。 十天前,克彦搬进明美家中与她同居。对于相爱的两人而言,这是极其自然的结果,而朋友也并未起疑。这反倒像克彦的无罪证明,真是凶手的话,可能无法如此明目张胆地做出这种事。 换个角度想,克彦的杀人行为其实也算是一种自我防卫。他并非蓄意杀害对方,所以比起故意杀人,事后他精神上的折磨显然少多了。或许正因如此,两人夜里从没做过噩梦。不过,如果把正当防卫的事实公之于世,也许会更轻松吧!只是,这么一来,他与明美的恋情便无法实现,而且目前令两人满意的生活也将随之消散。理想生活的幻灭是两人最无法忍受的情况,如此克彦才会绞尽脑汁,构思出这起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 他们十分幸福,继续雇用原来的女佣,组成全新的三人小家庭,没遭到任何人的干扰。股野的财产理所当然地由明美继承,两人的作风不像股野那般吝啬,过着富足而奢侈的生活。 (原来,在这世上做坏事并非难事。我的智慧远胜过警察了,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怀疑我,这等于是赢过全世界。这不正是所谓的“完美逃脱刑责的犯罪”吗?回想起来,可以说我构思的那个诡计简直是天下无双,谋杀者本身在远处目击杀人的场面,只怕没半个推理作家能想出如此周全的计谋吧!不,也不是没有,我曾看过一部《皇帝的鼻烟盒》的小说,里面的诡计就与此类似。但那部小说里也仅是口头上骗人而已,因为听故事的人当时正生病躺在床上。故事里的歹徒只是将未曾发生过的事说得仿佛实际发生过一样,让听故事的人相信罢了,实际上如此巧合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万一听故事的人无法抑制住好奇心,下床亲眼见识的话,诡计立刻会被拆穿。遗憾的是,我的诡计无法完整呈现在世人面前,即便是小说或剧本也无法构想出类似的剧情。古人常说,最美完的事物不会出现在世上,我想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形吧!)99lib. 自以为已安全无虞的想法,逐渐在克彦心中生了根。“万一”的可能性,在他心里越来越淡薄,淡得几乎找不到什么痕迹了。 有一天,也就是事件经过一个多月后的某日,许久未见的警视厅花田警部突然来访。花田从基层刑警做起,一步一步升迁到现在警部的位置,如今在搜查一课占有重要地位,事实上他经手的案件也是搜查一课里最多的。 花田被邀请到二楼书房,身穿西服的花田警部微笑着接过倒满Johnnie Walker的酒杯。 当然,这不是事发当晚的那瓶。克彦自那天起,便莫名地喜欢上威士忌。花田的来访让明美有点儿忐忑不安,因而也来到书房。这举动对原是股野妻子的她而言,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还是继续使用这间书房啊,心里不会觉得不舒服吗?”花田警部笑着问道,眼神四处游移,打量起整个房间。 “我没什么感觉。因为我不像股野那般恶劣,就算待在这里,也不会惨遭跟他一样的下场。”克彦微笑着回答。 “夫人你实在幸运,有北村先生这样可靠的人在背后默默支持你,如今更是幸福了吧?” “这样说对死去的丈夫虽然有些过分,不过我跟他在一起时总是感到无以复加的痛苦。您也很清楚,他是个受众人怨恨的人呀!” “哈哈哈,夫人你真直接!”警部爽朗地笑出声,“那么,你们两人会结婚吧?大家都这么议论纷纷呢。” 克彦倏然惊觉这话语底下某种不寻常的信息,便试图转移话题。 “先别谈这些事吧。对了,离那件事发生也有段时间了,犯人还没找到吗?” “唉,你提这个,不是让我抬不起头吗?说来惭愧,这件命案现在真的是陷入一片迷雾中。我们用尽一切手段,就是找不到嫌犯。” “也就是说……” “股野账簿中无论是以前还是目前的债务人,我们全都调查过,却没找到半个可疑的人物,多数人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即使是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的人,综合各方情况进行了解后,都排除了嫌疑。” “但我想除了债务人以外,怨恨股野的人也不少……” “关于这方面我们也尽全力搜查。凡是你或夫人提过的与股野有交情或过节儿的电影业界人士,我们也已逐一盘查,仍旧找不到一个嫌疑犯。如此干净利落的犯罪案件实在少见,一般而言,或多或少都能找出一点儿蛛丝马迹。诡异的是,这次却怎么也找不到可疑的蛛丝马迹。手法实在是太高明了,令人感觉相当不可思议。” 克彦与明美抿着嘴巴,不发一语。 (不愧是警视厅,竟调查得如此透彻。看来必须小心眼前这个警察。我计划得太过周全,早知道就不要烧掉借据。既然焚毁借据的家伙是凶手,那么,当从借贷人那边找不到可疑人物的话,警方必定会往其他方向调查。接下来,就是重新 5ba1." >审查不在场证明了吧!这么一来,搞不好连我的不在场证明也会有被重新排查的可能。不,这不可能,我可是距离杀人现场足足有十间以上呢,从物理学上判断,我绝不可能成为杀人凶手的。况且我身边不是还有巡警这么一名无比可靠的证人吗?) “所以,今天我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请你们再次回想一下。除了先前你们提过的可能对股野怀有恨意的朋友外,是否还有没被提及的人存在?特别是想请夫人仔细思考一下。” “不……据我所知,真的没有其他人了。我跟股野结婚也不过三年,关于他的过去,我几乎一无所悉……” 看来明美真的想不出别的可疑人物。 “股野不轻易向任何人透露心事,他的个性一向孤僻又神秘,不只对我,相信对其他人也都一样,他绝不会贸然说出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他平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似乎也未留下遗嘱。因此,我们真的想不出其他有嫌疑的人士。” “对,这也是目前让我最烦恼的。在这种情况下,加上又没有交往密切的朋友,搜查起来实在是困难重重啊!” 花田话锋一转,又开始闲话家常了起来,他谈吐风趣,克彦和明美暂时忘了那起案件,双双愉快地加入话题。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下去之后,警部与克彦显露些许醉意,言谈也越来越随便,甚至开起些猥琐的玩笑来。而明美从影已久,早习惯这类话题,三人打心里觉得开心,笑声不断。 花田警部当晚待了至少三个小时,或许是彼此已逐渐熟稔,之后他几乎每三五天就上门拜访一次。 真凶与警视厅的名侦探竟能变成好友,这对克彦来说,具有难以抵挡的吸引力。随着花田警部不时上门,克彦也真心与他亲近了起来。 有时加上女佣阿清,四个人会一起打麻将,或玩扑克牌。三月中旬已过,克彦与明美经常在和煦的星期天邀请花田一..同出游。到了晚上,则在新桥附近的酒吧肩并肩坐着,享受酒精带来的快乐。 面对这种场合,前女演员明美的社交艺术总是发挥得淋漓尽致。酒过三巡之际,有时警部也会调戏起明美来,甚至让人误以为他如此频繁造访,是为明美的美貌所诱惑。虽然花田穿着时髦的西装,依然掩饰不住结实彪悍的体格,他的下巴方正宽广,喝醉酒时整张脸简直像块发红的砧板,因此克彦根本不担心。更何况,名探爱上杀人犯的女人,这不是很刺激吗? 克彦与花田也经常讨论起古今东西方的推理小说。 “北村,你写过几部推理电影的剧本吧?我还看过其中一两部呢。这也算是职业病吧,我平常就爱看推理小说。” 看来,花田也是个嗜好读书的人。 “刻意把犯人隐藏至深的电影总是不受大众欢迎。我写的也一样,通常票房表现都不是太理想。观众喜欢剧情刺激点儿的。那种就叫倒叙推理小说,观众从一开始就知道犯人是谁,剧情充满悬疑与紧张更能受到欢迎。” “那股野的事件能写成电影吗?” “这个嘛……”克彦仔细思考过后才回答。一不小心差点儿原形毕露,差点儿把自己和虚构的犯人身份混淆在一起了,必须分得一清二楚才行。总之,切忌因得意忘形而透露太多。“月光下的窗户,被害者探出头求救的情景,这两处用在电影场景里感觉不错。至于明美嘛……”克彦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明美说:“包括女主角被关进衣柜里的情景、保险箱前格斗的场面,这些部分都很适合入镜,其余细节我一无所知,万一凶手不是债务人,就连动机都不明朗了。要写成电影剧本,我看没那么容易吧!” “窗边的情景用电影技法表现的确很适合。你是目击证人,印象一定更深刻吧!不如把这起杀人命案取名为月光杀人事件,听起来倒是蛮不错的。” (危险危险。聊太多窗边的事可能会露出破绽,今后别再聊这个话题了。) “花田你还真是浪漫啊。在血腥的犯罪调查中,有时你也会感到诗意,有时则是很令你悲伤的吧!” “悲伤的事多着呢,我常对犯人心生一股莫名的同情,这是个坏习惯。至于诗意,搜查行动中,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就这样,距离事件发生后将近两个月的时候。某日,花田再次来访,还带来一则令克彦震惊的消息。 “你听过私家侦探明智小五郎吧?我和明智先生已经有六七年的交情了,常受教于他。我经手过的许多案件,都是倚仗他的提示才侦破的。以前的上司总认为靠民间侦探破案,实在有辱警视厅的名声。但我目前的上司,搜查一课安井课长本身与明智就是多年好友,所以我经手的案子,一旦摸不着头绪便去请教明智,完全不会受到任何责备。” 这些话听在克彦耳里,简直犹如晴天霹雳。此时,他的腋下不断冒出冷汗,衣服都快湿透了,或许连表情也显得异常僵硬吧! (振作一点儿!要是这时流露出一丝不自然,曾经付出的辛劳都会顿时化为泡影。放心,放心!不管是明智小五郎还是何方神圣,都不可能看穿诡计,因为我没留下一丝线索啊!太反常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竟然没想到明智小五郎这号人物,甚至连过去在幻想杀害股野时,也未曾考虑到明智的存在,真是太大意了。有关明智的功绩,我每篇都拜读过,还曾醉心于他的智慧。此次竟然没考虑到他出场的可能性,这一定是“盲点”,我陷入明智最偏好的“盲点”中了。) “关于这回的案子,”花田继续道,“我征询过明智先生的意见。他说,这真是个充满挑战的事情。于是,我当下便邀他来现场勘察,没想到,他却表示不需要亲自到场,光听我的详细报告就已足够。之后我也常拜访明智先生,并将搜查经过,这栋楼房的隔间、保险箱、暖炉或衣柜等家具的摆放位置,门窗、门前道路与大门、建筑物的的相对方位,后门的情形,还有两位的证言等,都巨细靡遗地向他说明了一遍。明智先生也给了我一些意见。” 克彦凝视着花田,试图从中读取他的暗示。只见花田的表情诡谲,嘴角似乎带着一缕笑意,但那仅是挖苦的微笑,态度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哼哼,我懂了。来打麻将、玩扑克牌、喝酒,原来全是根据明智小五郎的指示。就是在等我和明美不经意间泄漏?玄机。这倒是个大麻烦,看来有必要跟明美好好说明。不,等等,我不能聪明反被聪明误,将这些芝麻小事看得太严重,结果反而自己吓自己。对犯罪者而言,恐惧是最危险不过了。真相总在恐惧中不经意泄露出去,只要不感到害怕就没事了。不能把命运交给神明,只要不畏惧就能一切顺利。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杀死股野这种恶人本来就天经地义,周围的人都为此感到痛快。我的良心未觉一丝不安,也没必要太过恐慌。只要以平常心应对,就能全身而退。) 但以平常心应对这种情形是多么艰巨的任务啊,那几乎等同于与神对抗。 “那明智先生有什么想法?”他极其自然地——至少他如此认为——露出微笑,若无其事地发问。 “他说这次犯罪未留下任何线索,日后应该也找不到实质的证据?因此他建议我朝心理方向进行一些尝试。” “那么,心理调查的对象是?” “人选很多啊,就算是看起来毫无嫌疑的人物也都是这次的调查对象。说实在的,工程太过浩大。另外两名同事也全力投入调查,只不过我们对心理调查并不熟悉,以至于难度加倍啊!” “警视厅里除了这起案件外,必定还有许多重大案件等候侦办吧?这阵子,你一定很忙。” “没错,仅靠目前的成员一时半刻实在无法处理这么多案件。但是,我们对陷入胶着的案件一向很执著。即使没办法将现有人力全部投入其中,仍会抽出部分人手,夜以继日侦办这起案子,在我们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两字。” (是吗?如果确实像他所形容的,日本的警视厅还真了不起。这样一来可就麻烦了。不过,我看这也只是花田的虚张声势而已,光报纸上刊载的,不就有一堆虎头蛇尾的谜团案件吗?我才不信警察真的如此神通广大呢。) “辛苦你了。不过除此之外,应该也有外人想象不到的乐趣吧?犯罪调查就像狩猎,跟猎人追捕受伤的野兽感觉相同。记得有位检察官曾说‘我是天生的虐待狂,所以最适合担任这个职位’,我想检察官应该是最能享受到虐待乐趣的工作了。”克彦突然兴起一股挑战警方的念头,故意说些会激怒对方的话。 “哈哈哈,你果然是个文人。对于人心的挖掘实在够深入,真受不了你呀!但若从根本上来说,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此时两人又齐声大笑。 当晚,克彦躺在床上,向明美提起明智小五郎的事情。明美霎时血色尽失,在克彦的怀中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当只有两个人时,彼此都袒露难以克制的恐惧的情绪。 他们一直细声讨论到深夜三点,明美甚至啜泣起来。看她如此不安,克彦也跟着担心起来。 “明美,眼前是最重要的时刻,我们必须以平常心面对。只要保持平常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输给自己的懦弱才是最危险的事。在这次事件中没有留下一丝证据,只要彼此都不胆怯,一定能撑过去,幸福就能永远属于我们。懂了吗,明美?” 克彦不断重复这些话,直到口干舌燥,才总算安抚了明美发自心底的怯弱。 第五章 过了几天的某个夜晚,花田警部再度来访。岂料这次他却带来足以颠覆克彦与明美原有的自信、令两人为之胆寒的消息,接下来的十多天里,他们时刻都在与恐惧搏斗。所谓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恐惧,而搏斗则是与自己的内心发生的搏斗。 当晚,三人加上女佣又玩起麻将。由于花田一路连赢,随后众人皆失去兴致,九点左右草草结束战局,于是克彦拿出Johnnie Walker款待客人。等到双方都感觉微醺的时候,花田竟抓着明美跳起舞来。明美当然也醉了,双方不停打闹,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接着花田逃向楼梯,跑进厨房里。 “不行!太太快来啊,花田先生太失礼啦!”听起来像花田正跟女佣开玩笑,非要抱她。 只是当明美走到楼梯中途时,突然失去兴致,便重新回到书房。克彦酣然躺在书房的沙发上,酒醉的他脸色潮红。明美在他身边半躺地坐下,即使喝醉,不安的情绪依旧不断逼近,感觉幽灵就在走廊角落的昏暗处,股野的幽灵……明美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诡谲的氛围。 此时,楼梯口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这个声音重重地拍打在人最脆弱的神经上,原来是喝醉酒的花田踩着楼梯上来了。他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与他放肆玩着追逐游戏的阿清也跟在后面,冲进书房。 “夫人,我表演魔术给你们看吧。我刚才从楼下拿来瓦楞纸水果箱盖子与剪刀,我要用这些物品表演一个惊喜不断的戏法。”花田摇摇晃晃地站在麻将桌前,摆出魔术师的架势。“请各位看好……这瓦楞纸箱盖究竟会变成什么呢?” 他左手拿着瓦楞纸箱,右手拿着剪刀,比画出落语师的剪纸艺惯有的准备动作,随口配合有点儿跑调的三味线旋律,将瓦楞纸剪成五指状。 克彦背上冷汗直冒,醉意瞬间消退,大脑里一阵阵刺痛。明美仿佛突然看到幽灵般惊恐,两眼瞪得老大,小巧的双唇亦惊讶地嘟起来。 “首先,将瓦楞纸剪成这种奇怪的形状,再将普通的手套……”他边说边从口袋里取出交通警察专用的手套,有点儿类似寻常工作手套,套进五指形的瓦楞纸上。 眼前随即出现一只人手。他将包覆着手套的瓦楞纸微微举起,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做出种种动作。看起来就像背后有人伸手在他前方摇晃一样。 这些动作犹如事件发生当晚明美的举动。再也看不下去了,明美光是克制不发出惨叫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虽然日本女性不似西方女性容易昏倒,但此时的明美几乎与丧失意识相去无几,连克彦也只能闭上眼睛,才能勉强保持镇静。 (我太大意了,让这个男人自由出入家中,一开始我就错了。原本企图以平常心面对,果然还是不行。但这绝非警视厅搜查课警官的智慧所能办到,肯定是明智小五郎唆使他这么做的,明智自始至终都阴魂不散。真是恐怖的家伙,他连这点也想到了吗?不过,这仅是单纯的想象罢了!哼,浑账东西,别以为我会输给你。我的对手不是花田,而是隐身其后的明智。好,咱们走着瞧。我很平静,别以为我会害怕没有证据的恐吓……可是明美呢?唉,她毕竟是个女人,事迹的败露总是源于女人……) 克彦用力握着身旁明美的手。为了替明美打气,他以宽大的男子汉掌心牢牢包住明美的。 “各位先生、女士,刚才不过是开场的小把戏,接下来,我最拿手的好戏即将登场,看好喽!”花田兴致高昂,口中念念有词,招呼笑得开怀的女佣阿清,请她到身边来,“我手上的这个,只是一条普通的雨衣皮带。” 这一下子让人联想到案件中使用过的雨衣皮带。 明美几乎当场昏厥,只能勉强依偎在克彦身上。克彦吓了一大跳,马上转头查看,幸好明美没昏过去。大概是紧张过度而全身瘫软吧,克彦紧紧握住她的手,祈祷她能平静下来。他自己更刻意伪装成酒醉,暂时闭上眼睛试图蒙混过关,若张开眼睛看完所有的表演,必定无法保持平静。绝不能在此时流露出一丁点儿不自然的表情。 (啊,不行!明美,你为什么要瞪着眼直视呢?这样你内心的想法不是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吗?听话,看着我吧。) 他留神不让花田发觉,暗自将明美的脸转向自己。 “看啊,各位,我要用这条皮带把手紧紧捆住……来,阿清,不必担心,牢牢地绑起来,对,绕个三圈,皮带两端在这里打个结。” 阿清笑吟吟地在花田伸出的手腕上绑上皮带。 “各位看到了,眼前这位美女已使劲绑紧我的手。我的手丝毫动弹不得。” 他做出夸张的动作试图挣脱,但立刻就表现出无能为力的模样。 “阿清,接下来从我的口袋里取出手帕,盖在绑着绳子的上方。” 阿清听从命令,将手帕盖在他被绑住的手腕上。 “好,皮带若能在一瞬间被我挣脱,各位请别吝惜掌声……” 花田的手在手帕底下动来动去,不久,他的两手从手帕底下伸出来,只见手上空无一物,皮带被漂亮地解开了。 克彦鼓起勇气拍手,但掌声如此干涩,尽力多拍了几下,总算传来清脆的声响。他略略恢复自信,也要明美拍手。但明美稀稀落落地拍个两三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各位刚才看到的,就是藤田西湖真传的手腕脱绳妙技。请看这里,取下的皮带依然保持原状,绳结完全没有被解开。但光看这些,各位大概还不过瘾,接下来,我要将双手重新套回绳结里,这可是比挣脱更困难的技术,各位看仔细喽,要是表演成功请再度掌声鼓励……” 花田的手再次被手帕的盖起来了,动了一会儿掀开手帕后,又回到一开始的情景,双手被皮带紧>99lib?紧绑住。克彦与明美静静地回应了几下无力的掌声,表情僵硬地虚应了几声。 “哈哈哈,怎样,很精彩吧?好,魔术表演完毕。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离开前再喝一杯吧!” 花田伸手拿起桌上的Johnnie Walker倒进酒杯里,接着把杯子举到眼前,摇摇晃晃地走向沙发。要是让他坐上同一张沙发,明美的惊恐肯定会被察觉,于是克彦也起身走向圆桌,斟酒后大喊: “干杯吧!干杯!” 他站在花田前面,举杯相碰,一口饮尽后,相互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对了,听明智先生提过,那天晚上的月光真是莫名得明亮呢!这究竟是偶然,还是计划好的?哈哈哈哈哈,好,我也该回去了。” 花田将酒杯放到桌上,径自走向门廊上的衣架,取下大衣后,仿佛游泳般扭动着身躯走出屋外。 两人等花田离开后,连续喝下好几杯威士忌。他们再也无力承担这种超乎寻常的煎熬。 两人借着酒劲勉强能够入睡。但是,克彦夜半仍猛然惊醒,他看着身旁的明美,她一脸苍白正惊惧地瞪着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眼前的她脸颊瘦削,犹如病人。克彦再也无法像平常那样用言语安慰鼓励她,此刻他自己也是勉强才支撑住的。 (明智这男人太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这几句话霎时变成轰隆作响的巨雷,一遍又一遍在他脑中回荡。 警方的心理攻击绝不会就此结束,往后的日子里,恶狠狠的毒箭将一箭接着一箭射向两人。 隔天,明美觉得继续待在家里只会更加难受,便前往涩谷的姐姐家,但傍晚回来时,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面容更是憔悴,她勉强走上二楼,默默经过书房里的克彦面前,径自走进卧室。克彦也跟她来到卧室,双手轻轻搭在坐在床缘、双手掩面的明美肩上。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没办法再撑下去了,有人一直跟踪我。你看,他应该还在门口打转吧!”明美的语气里明显带着自暴自弃的信息。 克彦从卧室窗户的窗帘缝隙中偷偷窥视前方。 “是那家伙吗?穿着黑色长大衣戴着灰软帽的。” “嗯。他是花田的部下,我到涩谷站时,才发现被跟踪了。他跟我搭同班电车,一起下车,前往姐姐家的路上,他一直跟在我后面,我在姐姐家待了三小时左右,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没想到我走出姐姐家时,立刻又被跟踪,真是烦人。万一每天都有人这样监视我,我真的无法忍受。” “这摆明是让我们神经衰弱的战术。因为他们一点儿证据也没有,才出此下策。耍起这种不知所谓的小手段,便以为我们会露出马脚,绝对不能中他们的诡计。这就是警方的策略,只要我们泰然自若,对方也只能举手投降。” “你每次都这么讲,但要把谎言隐瞒得滴水不漏实在太痛苦了。我已承受不了这种折磨,甚至想在所有人面前大喊‘杀死股野的是北村克彦!共犯就是我!’” (女人毕竟是女人,她几乎已形同歇斯底里。看来我再怎么安慰也无济于事了。) “明美,你是女人,所以才会软弱得几近崩溃。你要振作精神,一旦投降,我们的幸福生活就会瞬间瓦解。不止是我,你也会因为共犯的身份而遭到审判,随后被丢入暗无天日的牢房里。除此之外,刑期结束后你一分钱也拿不到,整个社会也不会接纳你。想到这些,不管此时此刻有多么痛苦我们都得熬下去,知道吗?打起精神,好吗?” “这些后果我当然清楚,但这不是空谈道理便能解决的问题,这过程实在太令人窒息,感觉就像缓缓陷入地狱深渊,我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了。” “别太情绪化,你只是睡眠不足而已,吞下这片安眠药好好睡一觉吧,这样至少能暂时忘记痛苦。我喝点儿威士忌吧,现在就靠这瓶令人怀念的Johnnie Walker了。” 然而,这并非结束。每一天,只要明美外出,必定会有人尾随在后。回家后则不论昼夜,门外都有身穿黑色长大衣的人监视。 “太太,有个奇怪的人一直在后门附近打转,我刚买东西回来,他猛盯着我笑,该不会是小偷吧?” 阿清喘着气向明美报告。唉,连后门也不放过,明美很清楚那不是小偷。 “是个穿黑色长大衣、戴灰软帽的男子吗?” “不是,是个穿褐色长大衣戴猎帽、长得像凶神恶煞的男人。” (看来监视的有两个人。) 明美随即跑上二楼,自窗帘缝隙偷偷观察大门前的道路。这边也有一个,躲在排水沟旁的电线杆,侧着身子斜眼不断瞥向二楼,是跟踪了她好几次的那个黑色长大衣男子。 到了晚上,监视的已增加到三人。克彦索性把书房的安乐椅拉到窗边,坐下来,透过窗帘缝隙仔细观察起来。虽然天色已暗,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依稀可见一个躲在电线杆后面,另一个佯装散步,背着手,在对面的转角走来走去。 (真有耐心!那就来比耐性吧,看来这是场持久战。) 火红的明月再度高挂在工厂的烟囱上。可惜不是满月,今晚是不祥的残月。 (就是这鬼魅般的赤红月亮驱使我杀人的。那天晚上的月亮果然是个凶兆吗?但是今晚的月亮……究竟是什么征兆呢?)卧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唉,明美又在哭了。她正像个小女孩般啜泣,克彦双手抱头,独自在沙发里蜷曲着身子,竭力忍受大脑里犹如尖锥刺脑般的痛苦。 (我不会输的,尽管放马过来吧。我,绝对,不会认输……) 之后,克彦在安眠药的药效下如烂泥般沉睡。到了早上,太阳升起,总算又恢复了精神。 “喂,今天我们一起去散步吧。天气很好,不如去动物园逛逛,然后再到精养轩用餐。天天闷在家里也没意思,要跟踪就随他们跟踪。要是真跟踪到精养轩,干脆就请他们吃一顿算了,然后,尽情地取笑他们。” 女佣阿清一脸惊讶地目送克彦和明美几乎是手牵着手出门,两人都穿上亮眼的外出服。 克彦和明美刻意不搭计程车,反而以电车代步,令两人难以置信的是,今天没有任何人跟随在后。走进动物园时,他们原本很担心警方会在园内埋伏,但留神观察好一会儿也没发现可疑的人,看来是真的没人跟踪。出入精养轩时也没看见不寻常的人,用餐之后,由于天色还很早,便转而来到有乐町看了场宽银幕电影。无论是前往有乐町的路上、电影院里,都没有见到类似跟踪的人。 对两人而言,如此轻松自在的日子,相形之下显得分外珍贵。于是在黄昏将近时,两人愉快地回家。家门前亦没看到监视的人影。 (看来跟踪与监视的人都已撤退。这波攻击实在强烈,还好我们撑过去了。) 克彦踏着轻快的步伐进入玄关。在早春夕阳的照映下,明美亮丽的脸庞也流露出兴奋与欢乐的神情。女佣阿清已准备好晚餐,等候主人归来。 “先生,刚才花田先生来过,留了张纸条在书房桌上,交代请您务必一读,然后就回去了。” 阿清的语气与平时不同,似乎有点儿不太自在。 “听到花田的名字,克彦明显面露不耐。(幽灵还在徘徊。算了,今天搞不好是告别信,希望真是如此。)他立刻跑向二楼,寻找纸条。一封克彦常用的信笺上写着几行字,工整地放在办公桌的正中央。 打开一看,克彦一整天的愉快心情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明智要来了,那个可怕的明智要来了!) 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明美,从背后瞥了一眼信笺上的字。她的嘴唇瞬间失去血色,仿佛眼珠就快迸出来似的杏眼圆睁,全神贯注地看着信笺。 由于两位不在,请原谅我以纸条转达。明智小五郎先生请我转告,近期内希望能与两位见面。明天早上十点我会带明智先生登门拜访,请两位届时务必在场。 致 北村克彦先生 花田 两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感受到恐惧正一步步地逼近。原以为已获得解脱,没想到转眼间情势却来了一个大逆转,转入最糟糕的状态。 两人默默地来到饭桌前,晚餐的气氛像在守灵。在一旁服侍的阿清不知为何显得特别提心吊胆,不像平时那么多话。克彦向她问话时,她犹如惊弓之鸟,眼神带着畏惧,什么也不愿意多说。 “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阿清轻声回答,眼神仿佛挨骂的小狗般可怜兮兮的,胆怯地望着克彦。 一切都令人不愉快。晚餐结束后,两人默默回到二楼。克彦取出装饰柜中的Johnnie Walker,斟了两杯,一饮而尽。走进卧室后,看见明美躺在床上,克彦坐到床缘。趁着今晚,两人必须好好讨论一下才行。 “克彦,该怎么办?一切都完了。我已无力对抗。” “我也受不了,但还不能认输。既然事情演变成这种状况,只有继续比耐力。对方手上一点儿实质的证据也没有,只要我们不坦白就绝对不可能会输。” “可是光花田一个人,我们就快招架不住。看到手套与皮带的戏法时,我就觉得快撑不下去了,因为对方早看穿我们的手法。股野死后,我作为替身到窗前求救,手套的诡计,你虚构的不在场证明,还有我绑住自己伪装成被关进衣柜里的诡计,从头到尾不全被看穿了吗?如今,连明智都亲自出马了,你说我们还有必要继续逃避吗?” “你真笨。就算他们看穿,也仅止于想象。明智的想象力的确精准得令人胆战心惊,但也仅止于此,所以才必须靠那些戏法来跟我们玩心理战。要是在这非常时刻屈服,反而正中对方的下怀。我会跟明智见面,与他直接应战、较量智慧。之前都是因为他躲在暗处,才倍觉恐怖。面对面的话,他也不过是个人,我绝对不会露出马脚。” 谈话到此暂时中断,明美猝然露出惊惧的神情。 “克彦,你不怕吗?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附近……那天晚上我也觉得走廊那边躲着幽灵,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与当时一模一样的氛围。” “又说这些奇怪的话,你太敏感了!” 克彦站起身,到书房取来威士忌与酒杯。斟了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克彦,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跟股野扭打在一起?为什么要掐住他的脖子?为什么要杀他?如果你没杀他,就不会有今天的下场了。” “浑账!你说什么傻话。要不是他死了,你能像这样过着奢华的生活吗?能跟我在一起吗?而且我也不是蓄意杀死股野,是他先掐住我的脖子,我才不得不还手的。假使那时他的力气再大一点儿,死的可就是我了,所以这算正当防卫。但我如此声称的话,就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了,而你也会被当做证人传唤到法庭,或许连一毛钱的遗产也别想拿到。为了避免事态演变到这样的地步,我才会想出这样的计策,我们也才能拥有眼前的幸福。事到如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必须守护这个来之不易的幸福。我还能战斗,我会跟明智小五郎一对一单挑的。” 说着,他猛地又喝干了一杯酒。嘴里虽然逞强,但若不依靠酒精的力量,他同样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 “克彦,你听!这次我真的没听错。外面好像有东西,我好怕!” 明美倏地抱住克彦的大腿。 此时,连接走廊与卧室之间的门悄然打开,一名男子现身了。 克彦与明美紧抱在一起,以撞着幽灵般的恐惧眼神紧盯着眼前的男子。 “啊,花田先生……” 男子缓缓走向床边,说:“是我花田啊,真是抱歉,我刚才一直躲在门外,你们的谈话我一字不漏地都听见了。假如继续承受这种痛苦,你们一定会崩溃。建议你们还是坦白吧,这样比较轻松。” (糟糕,换句话说,这家伙刚才一直在偷听吗?我们的对话内容全部被他听见了。但这也无法成为证据,只要坚称我们从没说过这种话,他不就白忙一场了?) “你有什么权利擅闯民宅?给我出去。请你立刻出去。” “你真无情啊。我不是你的麻将友、牌搭子兼酒友吗?不过是没事先通知一声,竟被你当成外人大发雷霆,大见外了吧!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北村先生,听从我的建议,赶快解脱出来吧!”花田笑着说。 “解脱?什么意思。” “坦白罪行啊。在法庭上承认,你,北村克彦,就是勒死股野重郎的凶手。你让前股野夫人,也就是明美女士伪装成股野,在窗边求救,上演一场假戏,为你制造一个虚构的不在场证明。”花田刻意以缓慢而慎重的语气说着。 “浑账,这只是你的幻想,我没什么好坦白的。”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你跟明美女士适才不是早已坦白过了?心声几乎都吐露出来了,很难挽回喽!” “证据在哪儿?你偷听到的内容不足以构成证据。谁晓得你是不是说谎?只要我坚决否认,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你无法否认的。” “什么?” “你看床铺枕头这边的墙壁,瞧瞧这个摆着床头灯的金属横木底下,有什么?” 克彦与明美在花田沉着的语气下感受到一股寒气,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刺眼的灯光照耀下不太容易发现,但仔细一看,金属横木底部的确有个凸起物。那是个小型的圆形金属物。 “趁你们外出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说服女佣,在这道墙壁上挖了个洞,接着从隔壁松平先生的别馆牵了一根电线到这里。此时,别馆内有安井课长及其他四五名警视厅的警官在场,你懂了吗?墙上的小型金属物就是麦克风,隔壁的别馆则装了一台录音机。也就是说,你们刚才所讲的一字一句都已被录下。不,不只刚才的谈话,连眼下我们的一问一答也正被录音呢。而为了让这些成为呈堂证供,我刚才才会特别着重强调相关人员名字的发音啊。” 克彦听到这里,顿失抵抗的气力。他总算清楚地了解到花田背后的明智有多厉害了。 (我输了,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准备得如此周全。明智明日十点来访的信息不过是为了把我们逼上不安的顶端,以引出先前那番谈话。他们早就等着我们一起外出的时刻,一逮到机会,立刻说服阿清与警方站在同一阵线,以方便装设麦克风,难怪阿清今晚显得如此局促不安。我明明感觉到阿清的异样,为何没起疑?为何没提高警惕?然而,对方的手段这般严密,恐怕也非一般人所能对抗。我不是蠢蛋,但看来要一辈子隐瞒谎言,终究是不可能的。) “证人不止警察,我们也请隔壁的松平先生到场作证,而女佣阿清此时亦在隔壁的别馆。记录今晚对话的录音带,会在众人的见证下当做证物保留……你明白了吗?你们总算解脱了,再也不用忍受这种痛苦,也不必继续争吵了。” 花田警部说完,表情显得有些凝重,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两人。明美从花田讲到一半时,就趴在床上哭个不停。克彦双手环抱胸前,垂头不语。等花田的话一结束,克彦便迅速抬起头,毅然决然地开口: “花田,我认输。我为造成各位不必要的辛劳致歉,但最后我想说句话。你们的做法虽不是肉体的拷问,却是心灵的拷问。拷问绝非公平,更直接地说,是非常卑鄙的手段。希望你将这段话转达给明智先生。” 花田神情有点儿困扰地思索了一会儿,很快便恢复平静回答: “你这想法大错特错。的确,我耍了很多小手段攻击你们的心绪,但这是迫不得已的,因为你的诡计实在太过严谨,一点儿实质的证据也未留下。要是我们就此抽手,便无法惩罚有罪的人,这迫使我们必须通过心理手段解决。然而,这种心理攻击与所谓的拷问在性质上截然不同。所谓的拷问,是利用肉体的折磨让人认罪,不过,即使是无辜的人也可能因承受不了而被迫做出虚假的证言,其他的,就如对嫌疑犯进行一两晚不眠不休地讯问,也算一种拷问。你若不是真凶,这次所采用的方法,对你肯定是不痛不痒的。我并未使用强迫你做出虚假证言的手段。你们之所以恐惧得仿藏书网佛受到拷问,就因为你们是真正的凶手。若非如此,看到我的戏法应该不会有任何感觉。即使遭到跟踪,清白的人也不会因而坦白曾经行凶。心理攻击与德川时代的肉体拷问本质上截然不同……这样你懂了吗?” 克彦重重地垂下头,一句反驳的话语也说不出口。 (《月亮与手套》发表于一九五五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