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唐末五代》 楔子兴元甲子 唐德宗兴元元年初秋,持续近两年的朱泚之乱被平叛。德宗皇帝回到阔别两年的长安城。进入皇城,这个骄傲的帝王望着残破不堪的祖宗牌位,终于无法自持,内心防线崩溃了。他瘫倒在列祖列宗的神位前,恸天抢地。侍立在皇帝身后的文臣武将,看到平素尖刻雄猜的皇帝哀伤不已时,不禁膝盖一软,嚎啕大哭起来。 自从安史之乱,睿,肃,代、德四宗皇帝均经历过被赶出长安的窘境,说是西狩,实际就是逃亡。先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下的高丽国,却在无形之中贯通了延伸东北的山川气脉,以至于虎踞龙盘之地气脉勃然兴发,最终导致安禄山、史思明等辈惹出天大的祸乱。 安史之乱历经七年平定,但也留下深刻烙印:河北三镇。三镇相互依存又因利益与朝廷大打出手,最终造成了三镇军队雄于天下,尾大不掉的强藩局面。德宗即位之初就想用强力手腕收回河北三镇,但因行事操切,指挥失宜,三镇不仅没有重回朝廷,反而又逼反了淄青、淮西等镇。 淮西反叛侵入汴宋之地,漕运随之中断,连续两年江南的漕米运不到关中,导致米价涨到了五百文一斗。这和太宗时每斗十文左右的米价,简直天壤之别。关中饥民大量涌出,大唐帝国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眼见着帝国就要倾倒,德宗只好放下骄傲的自尊,接纳翰林院学士陆贽的建议与两河藩镇和解了,此后在一片加官晋爵中,德宗终于回到阔别两年之久的长安。 两年前德宗从大明宫禁苑北门仓皇出逃,后宫及王公贵族不及出逃者十之七八,想起当时情形,就觉得心中惊悸异常,久久无法释怀!而今拥兵十万的他,重又回到长安城。当他登上丹凤门城楼,俯瞰门外臣民山呼海拜时,那朝贺只声直达云霄,只让他觉得目眩神迷,如在梦境一般。 梦醒后,他发现:自己从原点饶了一圈后又重新回到原点,只是局面比之前更加不堪,帝国更加支离破碎。使他庆幸的是:宫阙尚在,长安城依然完整,人心依然向唐。 正当德宗朝廷百废待兴忙着重振之际,一支行色冲冲的人马正在皎洁的月色下奔行在宋州的阡陌小路上,为了不引起州县注意,他们昼伏夜行已经好多天了,这天他们来到了宋州砀山,按事先约定,在一个名叫:午沟里,的地方隐居住了下来。 第一章小儿拔郓 时光荏苒此时已到了唐宣宗大中十三年秋八月,正是金秋好时节。大内传出的消息却着实令人不安,长安百八坊上空的空气就像凝聚到了一起,压得众官员和百姓心里十分惶恐。他们才过了十几年安定祥和的日子,如今却因为皇帝病情加重,重又变的心神不宁。 宰相令狐绹发下政令命京城众官员们青衣角带斋戒为皇帝祈福三天,老百姓听闻消息后自发来到坊中寺庙为皇帝烧香拜佛,祈祷大中皇帝病体能够好转,继续护佑大唐国运昌盛。 今年秋天十分干燥,西北风越过黄土高原,卷着黄沙弥漫京师。长安居民纷纷箍上纱巾,以袖掩面而行,在槐树下听蝉的老人,见此情景,望着漫天的黄沙,喃喃道:“看来老天是要收人了”! 八月时节,有的州县官员已经把当地贡品和乡贡举子一同护送到京城,贡品由计吏发往户部清点入册交勘藏库,而举子们则到户部集阅勘合文解,审核无误后去礼部纳送家状.....待一切公务事体忙碌完毕后,举子们就可以静心读书,等待来年大比。 按常例,举子们都会向清流文官们甚至向北司衙门里的宦官递送自己的文集或诗集,以博取青睐,从而对主持大考的知贡举施加影响。今年京城形势不同往昔,京官们小心加着谨慎,唯恐在此大变之际触了霉头,哪还有甚心情帮衬这帮热衷于功名的举子? 初来京师的举子头几天还聚到一起行文会社,之后被京城压抑的气氛所感染,纷纷躲入住处专心备考,以防错投门路,连累自己。 唐初的亲王都有封地,开府后要前往封地居住。玄宗皇帝在”先天政变“中一举扫除姑姑太平公主势力,因着天家父子争权,兄弟阖墙之事太多,故刊下敕书规定诸王从此以后不再出阁,永为常例! 随后,玄宗皇帝在长安城东北角永福坊大兴土木为皇家子弟建造宅院,虽说叔侄弟兄们可以经常见面避免牵挂,可也失去了与外界勾连的自由。宅内亲王每天的行迹都由王府主事记录在案,每月上呈内侍省供皇帝御览。皇帝如若发现亲王有逾矩的行为,往往会发出严厉制裁。这里原本只有十座王宅,后来随着在此居住的亲王越来越多,又扩建了六所王府群,变成如今的十六宅。 之所以把王府宅邸建在长安城东北角,是因此地处于遁卦之位,玄宗建造之初就已明白暗示这些王孙贵胄们要敬天允命,不要有非分之想。 在十六宅东北隅有一所规模不大的宅院,这时已封门闭户。而宅邸的主人郓王李温,这时刚刚虔心礼佛完毕,正拖着虚弱的身体沿着回廊走入西侧花厅之中。 他重病一月有余,这才大病初愈,还很虚弱。原来丰硕健壮的身体,现已变得异常消瘦,面颊颧骨高耸,本来圆阔短须的下巴,如今变得有些尖瘦,胡子顿失原有的光泽,以前通体黝黑的眸子,经过病痛的折磨,眼白处布满了血丝显得有些昏黄。 他在花厅中踱着脚步,反倒觉得比躺在床上有生气。厅中布置素雅,案几上摆放着一卷书,李温俯身拿起,看到是太宗朝编撰的《群书会要》,展卷阅读,却感到十分无趣,又把书丢回原处。 厅中寂静,让他觉的不适应,正想着美人郭氏去哪了?就听到宅西畅悦亭中飘来一阵悠扬的乐声,隔着院墙细细聆听,乐声之中夹杂着喧哗的人声,看来宅内几位大小亲王今日又聚到一起猜拳行令,听曲享乐。突然,鸡鸣之声破空而起,宅外顿时传来喝彩声,随后,兴奋的叫嚷声越来越大,郓王面显红润,思忖:“他们正自斗鸡耍乐”。 他极善此道,家中半人高的雄鸡是从西市高价购得的,虽然冠子被啄下几块,几经调养,斗志依然高昂。他一时技痒,就想吩咐近侍提笼,前去加入战团。刚要出厅,兀自立住脚步,两个月前,父皇训斥他的情形犹在眼前,刚升起的兴致随即暗淡下来。 原来那日申牌时分,他被宣进大明宫,在宣化门外等候一会儿,经内使通报,进入宣化门在思政殿外立住脚步等候传见。听到内谒宣自己入殿的声音后,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趋步向前,来到丹墀之下,口颂万岁跪拜在地,因着皇帝没有让他起身,只好跪立在青砖之上不敢抬头。 他本来就不受皇帝宠爱,每次面见父皇大气都不敢出,如今伏在地上,就感觉整个大殿透着肃穆和压抑。皇帝坐在御榻之上,直盯盯的看着他并不开言,过了片刻才听到皇帝压抑着愤怒的声音,道:“坊间传言朕要拔郓,你知道吗?” 他感到一阵眩晕,明白父皇要问什么,只是突然被问,事前没有丝毫准备,只能颤声辩解道:“儿子每天待在宅子里,从未与外界勾连,实在不知坊间为何会有此传言?” 他心中清楚的紧,这些谶语都是爱妾郭美人传出去的,就是希望父皇听到后,认为天命所归,他有太子之份。但今天被宣进宫后,他感觉到父皇歇斯底里的愤怒,觉得之前打的如意算盘可能要落空了。 皇帝盯着他,恶狠狠道:“你不知道?” 他仓皇抬头,看着父皇因生气而涨红的脸,急忙垂头道:“儿子着实不知。” “你那点心思,朕心里清楚的很,不要以为背后搞点子小伎俩就能哄弄了朕?朕还不糊涂!今日诏你进宫,就是当面告知你,尽早死了想要夺嫡的心。你虽是长子却无德行,实在不配太子,若你非要心存妄想,到时就不要怪朕无丝毫父子之情,明白么?” 他急忙剖白道:“儿子明白,儿子心无大志,不配当太子,只要能够当个亲王就心满意足了”。 宣宗盯着他,看到他慑慑发抖,心中一软,语气略有缓和,道:“你母亲本是朕的爱妾,她不思为朕分忧反而心怀异念,终于酿成大错。朕宽大为怀,没有治她的罪,她本应感念朕的一番恩德,没成想她竟如此的心地短窄,想以死让朕愧疚,哼...哼...真正是痴心妄想!她总认为有捷径可寻,世间哪有那么多捷径?她自己走岔了道怨得了谁?“ 说着指着他恨恨道:”扪心自问,朕给了你多少机会?可你每日里都做了甚么?但凡心中有点成算,都不会沉迷于斗鸡走狗、淫乐无度之中。你荒唐,朕由着你,可你痴心妄想,要当太子,想要祸害祖宗江山,朕能答应么?朕用十四载兴复河山,若轻率传位与你,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你稍有自知之明,就当断掉夺嫡之心,否则到时身死异处,勿要怪朕无情,明白吗?” 他这时已匍匐在地,诚惶诚恐的道:“儿子明白!” 宣宗厌烦的挥挥手,道:“诛心的话朕也懒得对你说,今日向你晓以福祸,希望你能收回妄念,安心做个贤王。不要因一时念起,铸成大错,到那时朕想护佑你也不可得!回去后好好想想朕今日的话,下去吧!”他听后,赶紧伏地磕头,在小黄门的引导下魂不守舍的离开宫苑回到王宅。至此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一想到当时的廷对,心底都会泛起阵阵惊恐! 如今,他浑身力气如同被抽干一样,颓唐的靠在榻上,心中烦闷不堪。思忖道:“难道我真的没有当太子的命么?”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郭美人牵着女儿的小手招呼着侍女环佩叮当来到花厅,走到郓王身前敛衽万福后吩咐侍女们摆上茶点,打开鎏金香炉添入郓王最爱的沉香。而郭美人则和女儿一起把手中刚刚折下的丹桂,插在玉瓷瓶中,登时花厅的空气中弥漫起阵阵香气。 整个花厅因为有了花香,气氛不再显得那么沉闷。郓王因心念折桂的典故,又极喜丹桂浓郁的香气,就命人在王府之中广栽桂树以应佳运。 郭美人如花蝴蝶般忙碌着,为博取夫君欢心,来之前特意装扮一番,只见她轻施脂粉,点绛唇,头戴金累丝点翠嵌珠钗,身着绫罗衣,下衬浑色裙,胸前堆雪,风流体段更显婀娜多姿,回眸处竟是顾盼生情,撩人心魄。 郭美人无意间偷瞄郓王一眼,见郓王也在看她,忙停下手中的活计翩然来到郓王面前,娇媚道:“殿下尚在修养之中,不宜到花厅来,万一感染风寒,这可让王府上下如何是好?”郓王看着郭美人,心中泛起波澜,他怕自己在侍女面前失仪,忙收摄心神看向自己活泼可爱的女儿,心下稍感活泛些。可一想到女儿已然十岁,却极少开口说话,顿时又觉怅然。懒懒的说:“床上躺的时日太长,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了!” 郭美人眼神一跳,开口说道:“有件事一直堵在臣妾心头,不知当讲不当讲!”随即眼波流转看向周围的侍女,侍女们会意,鱼贯退出,厅中只剩下他一家三口。 郓王看着远去的侍女,等着她开口。 郭美人道:“殿下重病之时,妾常服侍左右,七月十九那日夜里,妾正要进屋侍奉汤药,忽见一条黄龙盘桓在屋内,我当时就被吓得定立在当场,大气也不敢出,黄龙盘桓数刻,待到郓王翻身时才消失不见!” 郓王眼中一亮,忙坐直身体,他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暗自平稳内心,故作镇静道:”你可告知他人?” 郭美人急忙道:“兹事体大,妾岂敢乱说,为殿下招祸么?” 郓王看着年轻美丽略带妖娆的郭美人,郭美人眼神也不回避炽热看向他,他抚摸着女儿长发,淡淡问道:“此话当真?” 郭美人点头道:“绝无虚假”。 听到郭美人如此说,复又想起父皇严厉的样子,摇摇头,叹声道:“此事以后休要再提!我只愿做个太平亲王,富贵终生,足矣!” 郭美人听后,问道:“殿下,你见过长子不做皇帝而富贵终生的么?就算你这么想,你的那些兄弟会如此想么?大唐历国三百年,兄弟阋墙的事还少吗?有几个夺嫡的皇子能得到善终?”其时,大唐开国到如今才二百四十余年,官家为了显示国运昌隆,泛称为三百年。 郓王苦闷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皇喜爱夔王,兄弟们都在大内居住,唯独我这个长子,被排挤到宫外宅邸居住,娘亲过世后,父皇就开始疏远我,我哪还敢有丝毫夺嫡之心?” 说罢,心中突然生出气恼,自己是长子,父皇又没有皇后,按祖制,自己早就应该被立为太子,可父皇就是看不上他!老三夔王有甚才干?不就是仗着母亲有些姿色,天天狐媚父皇么?但这些话只能藏在心中,连他最喜爱的郭美人也不能稍露半句。 郓王本来苍白的面色因为气恼变的有些绯红,嘶哑着嗓音道:“父皇身体欠安,宫内最近也没有半点消息传出,父皇一旦.....“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茫然四顾,见侍从不在附近,压低声音对着郭美人倾述道:“一旦立夔王为太子,咱们到时不知是否还有立身之地?” 郭美人听后,身体一颤,惊恐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郓王摊开双手,无奈道:”自从父皇生病后,宅中就被严密看管,外人来此宅中要经历层层盘问,什么消息也进不来。咱们也不便派人打探,万一此人是北司衙门派在咱们身边的奸细呢?与其与外界勾连妄图天命,不如守在此处听天由命吧!至于夔王,兄弟之间的事,难说的紧!”这时他又想起父皇召见自己时的情形,低声叹道:“生在帝王家有何滋味?“ 极少开口说话的女儿看到父亲如此神伤,突然开口道:“父王不要担心,你一定不会有事的,皇帝之位,非你莫属!” 郓王和郭美人都惊呆了,不相信这些话是从女儿稚嫩的口中说出的。郭美人赶紧抱起女儿,亲着她红彤彤的小脸,笑着对郓王说:“女儿极少开口说话,今日开口就说出此等福音,真正是天大的吉兆,殿下你应在天命啊!” 郓王还未从适才的紧张情绪中缓过来,内心深处虽泛起些喜悦,但惊恐之状溢于言表,他下意识的看向四周,低声对女儿道:“你还小,可不要在外面乱说,这会给爹爹引起天大的麻烦,知道么?” 女儿抚摸着他消瘦的脸颊,如风铃般悦耳动听道:“父王你一定会当上皇帝,我知道的!” 郓王连忙摆手,不让女儿再说下去,但心里却很高兴,戏虐小声道:“如若父王能当上皇帝,一定会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你”。 郭美人在旁应和道:“殿下,你每日里虔心礼佛一定感动了佛祖,才会降此大福报,佛祖今日托女儿之口示现此番机缘,我们不要辜负才是!” 郓王听到郭美人的话,一把搂过女儿,抚摸着她的面颊,若有所思的朝大明宫方向看去。 第二章大限之日 京师长安,处终南之北王气之地,历来国家建都之首选,周曰丰镐,汉曰京兆,延至隋唐,已逾千年。开皇二年,隋文帝因汉长安故城水质卤苦,城区街道格局狭小,不适合在此建都,诏谕甚有巧思的太子左庶子宇文恺另寻王气之地创制规模营建新都城。宇文恺与匠作登太乙之巅寻龙望气,隐约见到一条自樊川而来的山脉,蜿蜒前行隐于渭水,其头部鳞栉错落高低起伏,远望山脉六坡上下纵横如同乾之六爻,是为:龙首原,其地川原秀丽,卉物滋阜。隋文帝观后大为赞叹,下诏依势修建新都城,是名:大兴城。 大兴城建造之初,先筑宫城大兴宫供皇室居住,次筑皇城以供文武百僚处理政事,最后才筑起供百官和市民居住的外郭城。因隋文帝享国日久,故大兴城人口不断增多,逐渐兴旺起来。直到隋文帝在离宫:仁寿宫大宝殿,离奇死亡后,其子隋炀帝杨广在大兴宫内夜夜噩梦,无法安眠,不得已离开长安举朝搬到东都洛阳居住,隋朝国运因之衰落。 隋亡唐兴,唐太祖李渊追昔汉家王朝之气魄,改大兴城为长安城,大兴宫为太极宫,从此一座从声望与规模都可以媲美汉长安城的唐长安城强势崛起,其辉煌的事迹与绚烂多姿的轶事趣闻逐渐成为后世文人墨客心绪萦绕之地。 长安城历经大唐各代帝王经营,最终形成东接灞水,西壤汉长安故城,南指终南山子午谷,北枕渭水之滨,城内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七里,城墙之内,四通八达如同棋盘交错。东西大街十二条,因北城三条大街被皇城和太极宫隔断,形成地天泰之象,南城六街畅通无阻,具为乾象,合十二街之势终成泰乾之大象。 南北大街九条,贯通天地,包罗十方。城内中轴线上,有一条长九里,宽百步的朱雀大街,从皇城朱雀门到城南明德门,纵贯南北,将外城郭分为东西两半。东部五十四坊,归万年县,西部五十四坊,属长安县。其中东西二市各占两坊,以应阴阳两仪流转生生不息之象。长安城内星罗棋布,万家点缀,一座富硕无比璨耀古今的百万大城屹立在世人面前。 悠扬的铃声,自西域而来,大批胡商因东方富庶,不远千里来到长安,长期盘桓于西市,销售香料宝器,归国之时则从东市采购大批丝绸瓷器由骆驼运回国内,大唐以包容万国的气魄,造就了数万胡商千万家资,一条丝绸之路,与其说的打通东西方的贸易之路,不如说是流淌着真金白银的财富之路。长安城内到处都能看到蓝眼睛高鼻梁的异域之人,他们不仅在西市开商铺做生意,还经营着多家胡风酒楼,利用妖娆多姿的胡姬招揽豪客。胡姬皮肤白皙个头高俏,顾盼之间柔情百媚,富豪来此,不觉身酥脚麻为之迷倒!为博美人一笑,他们往往掷下千金,洞开其门,直到意兴阑珊,囊中羞涩才肯恋恋不舍起身离去。 正是: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长安城皇宫太极宫地处中轴线之北,是为宫城禁苑,是皇家居住与处理政务之地。因宫中地势较低,每逢夏季,太极宫上空热气蒸腾,致使宫内潮湿闷热。太宗李世民为了让父亲李渊有更好的避暑之地来安享晚年,就在长安城郭之外东北方向建造了避暑行宫:永安宫。 永安宫地处东北,是遁卦之地。太祖李渊明白儿子心意,希望自己退隐行宫后不要再作东山再起的打算。可他刚经历子嗣相残,亲人离世,心中气闷之极,见刚登上皇位的儿子迫不及待的打发自己出城独居,心中愤懑之情可想而知,竟未等到宫殿建成之日就气结于胸盍然长逝了。 永安宫建成后,李世民因着江山得之不易,需事事恪守天道、明察万物,故把永安宫更名为:大明宫。 大唐帝国如今开枝散叶已历十六叶,是唐宣宗李忱在位之时,此时他已重病一月有余,正痛苦趴在大明宫文思殿内的龙榻之上哀嚎不已! 此时服侍李忱的宫女正轻轻揉捏着他的身体,希望通过按摩经络来舒缓他背部的疼痛。这段时日因为痛苦,常常感到神智不清,有时觉得实在太过疼痛,见无大臣在身侧,会下意识哀嚎**,此时的他已没有了往日九五之尊的体面。 宫女手按摩累了,稍稍停下时,他会感到钻心般疼痛,呵斥宫女们继续揉捏。整个大殿不时会响起皇帝焦躁的申斥声与哀嚎声,让当值的宫女与宦官们感到心惊胆战,唯恐做错事,受到皇帝责罚。 李忱很想好好睡上一觉,恢复一下疲倦的身体。自从服用丹药后,他感到神情亢奋,眼前常常出现幻化的景象,他觉得自己犹如神仙一般,飘飘欲仙,****。一旦药劲过后,就会感到身体被掏空,四肢疼痛,疲乏劳累的很。 不舒服时,他会命宫人拿出丹药来服,过不多时,又觉身上畅快无比。随着丹药颗粒的加大,就在上月,他发觉用过丹药后,后背痛楚异常。褪去上衣,让吴昭仪来看,吴昭仪脸上显出极度惊恐之状,他心中一沉,踉跄着脚步来到一面铜镜前,转过身去,就看到背部有一片暗红的疽疮正在溃烂,他一阵眩晕,感到既惊恐又恶心,脑中浮现出皇侄武宗皇帝服用丹药后的情景。 他虽是武宗皇帝的叔叔,按制度父死子继,皇位应由武宗之子来继承。但他在藩邸时与大太监仇士良家族关系密切,得到北司衙门通力支持后,等到武宗皇帝一驾崩,他就被左右军中尉拥立为皇帝,成为大唐帝国第一位叔继侄位的皇帝。 躺在文思殿御榻上的他清晰记得,此殿原是武宗会昌时所建,专门在此炼制丹药。武宗那时这座大殿还不叫文思殿,叫甚么来着?他以手加额,按捏着太阳穴,思忖道:”此殿寄托着那小子倚望成仙的情愫!是了,它原本叫做:望仙殿。“ 一念至此,李忱复又陷入沉思,想那武宗皇帝为了能够飞天成仙,特意在此处修建楼台廊舍五百三十九间,以纳众仙降凡。此后听从道士赵归真建议,修建了一座高五十丈的望仙台以崇朝礼。 望天膜拜神仙时,他曾随着皇亲贵胄上过望仙台,从台上往下看,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透过台顶朝上观,可直达云霄,势侵天汉。望仙台中间的空地上摆有香案,常年供奉果品祈祷神仙降临,武宗又特意在案中间摆放一鼎三足纯金镂花飞仙台,期待神仙能够恩降甘露,赐予成仙的丹药。 ”仅这座道观台楼,不知要耗去多少民脂民膏啊!“李忱心想,待他继位后,始终奉行勤简朴素,因不喜武宗灭佛兴道,在继位之初就杖杀了道士赵归真,停罢了望仙台,改望仙观为文思院,望仙殿为文思殿。 他清楚记得武宗皇帝服用丹药后也是背后生疽,当时道士赵归真安抚道:“陛下诚心修习仙道,正是脱胎换骨之时,望陛下潜心修炼佐以丹药,持之以恒内外兼修,不消数日定能修炼成长生不老之身!”没过多久,武宗皇帝就在含风殿龙驭归天了,大行之时才三十三岁。 李忱想到此,感觉背部更加疼痛了,他之所以服用丹药,一方面内心深处有长生不老、成仙成佛的期盼;另一方面则因近年来身体出现了状况,首先是右腿胯部隐隐作痛,之后发展到走路都很吃力,以至于肩部疼痛起来手臂都无法向上抬起。 他希望通过服用医官李玄伯、道士虞紫芝、山人王乐共同炼制的丹药,恢复之前强壮的身体。谁曾想,身体病状没治好,背后反而生出暗疮,难道这种丹药有毒?为何他们吃了神清气爽,自己吃后反而躁急难安浑身疼痛呢? 想到此,他恐与武宗皇帝一样背疽发作时日无多!不由得想起罗浮山人轩辕集曾在年初为自己推算过,自己尚有四十年天命。从即位之日起,到如今才十四年,轩辕集道行深厚,怎会算错?自己如今才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怎地就趴在榻上连转身都不能? 他不由得叹息一声,心中感慨道:“想成仙着实不易,如道家常说:修道者如牛毛,得道者如麟角。轩辕集到底学了何种仙术,能够返老还童得道成仙呢?” 他又想起年初见轩辕集时向他求取长生之道的情景:就见那轩辕集长发垂地,目光如炬,身穿青衣道袍,脚踏青色圆头鞋,道袍鼓荡衣袖翩翩犹如仙人,并未见他如何挪移脚步,已到丹墀之下。 他见轩辕集仙风道骨,问道:“长生之道难学么?” 轩辕集道:“陛下如若去掉声色犬马,不务美食佳酿,心念如一,无论哀伤还是喜悦都不扰心神,大公无私,长行中庸之道,则自然与天地合德、日月齐明。登堂入室直达尧舜禹汤之道只在一念之间,而长生久视之术暗含其中自然而成,有何难哉?” 李忱听后摇摇头,于私方面,戒掉声色,不务美食佳酿,那活着还有何乐趣?做帝王不就是为了尝遍天下美食佳酿,阅遍天下绝色美女么?至于大公方面,自己长行中庸之道,做的还是不错的,之所以起年号为:”大中“,就是为了:大中至正,不偏不倚。 回顾登基这十几年来,武功方面,他曾击败吐蕃、收复河湟,安定塞北、平息藩镇之乱;文治方面,他收拾人心,发展生产,整顿吏治,限制宦官权力。 他勤政务实,没日没夜处理政务才让大唐重新焕发活力,得以外保边境安宁,内致国泰民安,武功文治直追太宗皇帝,与尧舜禹汤相比虽有差距可也还说得过去。 想到过往辉煌,不觉面显神采道:”朕得几年太平天子?“ 轩辕集并不回答,只是要来纸笔,上书三字:四十年。 他看后开怀大笑,道:”朕安敢奢望四十年!“说着,吩咐内侍重赏轩辕集,轩辕集只是推托,不敢领赏! 想到此,李忱回转心神,思忖道:”他为何不受封赏呢?“心中猛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隐隐生发出来,他忙扶着宫女吃力的坐直身体,吩咐小黄门道:“去东殿立柜中取来一个紫金木盒,朕要看!“ 侍立身旁的小黄门答应一声起身朝东偏殿去了,在等待的过程中,李忱努力收摄心神不作胡思乱想,不多时,小黄门捧着一个通体发紫的浅刻龙形四方木盒快步来到他面前,跪倒在地,把紫檀木盒轻轻放在塌前的御案之上。 李忱颤抖着右手,从御案上的一摞银盒中找出一串明黄色铜钥,翻拣了起来,从中找到一把精致的钥匙,缓缓插入铜锁之中,轻轻转动几下,就听”咔哒“一声响,锁舌起处,铜锁已被打开。 他把铜锁放到一旁,打开函盒,拿出轩辕集手书,只见纸上分明写着:四十年。 心中的紧张感因手书的内容让他变得如释重负,思忖道:“背后的疽疮想来一定会治好,只是小小的一个劫难而已,朕一生经历了多少劫难?比这大的劫难朕都安然度过了,何况这一小小劫难,想来也能安稳度过!” 一念至此,就觉浑身舒泰,刚想把手书重新放入盒内,余光瞥见:”十“这个字为何如此奇怪,竟比其他两个字都要高呢? 他当时看到四十年这三个字过于兴奋,竟未仔细看,此时拿到眼前细细观瞧,这才发现”十“字向上扬起,高出其他两个字,他突然明白其中含义:难不成朕只有十四年的天命? 他颓然坐到龙榻上,喃喃道:”怪不得他年初辞别朕,不受封赏,非要归山“。 李忱似乎预感到大限将至,不觉有些心灰意冷,思忖道:”他早就算定我只能享有十四年国祚,让我如傻子一般白高兴一场,这个牛鼻子老道,着实可恶!“ ”啪“的一声,他把轩辕集手书重重甩到御案之上,直吓得跪倒在地的小黄门与两旁侍立的宫女惊惧不已!李忱正待发作,就感到背部如钻心般疼痛,猛然间头脑一凛,想起一件大事来,不由得暗暗责怪自己道:”都甚么时候了,还想着发作人?眼见着大限之日转眼即到,先办正事要紧!若不提早做安排,一旦撒手人寰,国无储君,帝国非要陷入风雨飘摇之中不可!要是北司那帮恶奴拥立郓王为太子,这十几年来辛辛苦苦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国家非陷入动乱不可!“想到此,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淌了出来,他太熟悉自己的长子是个甚么脾性! 第三章善心嘱托 皇帝李忱挣扎着身体,倚在御塌的扶手上,把当值的内侍省高品宦官吴居中叫到近前,说道:”传朕口谕,起驾思政殿!“李忱气息虽弱,但饱含威严,言毕,闭目养神不再开口。吴居中见皇帝没有其他吩咐,忙退出大殿,不迭声的吩咐女官伺候皇帝更衣,待一切安排停当后,叫来一名身材魁梧的小黄门,抱起皇帝李忱上了御辇,唱到:”起驾思政殿“。 负责抬辇的宫人们分立两侧,稳稳抬起御辇,他则跟在辇旁小心伺候。李忱睁开双眼,看着高耸的望仙台,眼中有些迷离却满含不舍,随着辇舆缓缓远去,望仙台遥不可见时,这才怅然闭上双眼。 从文思殿大门出来西行,经紫宸殿广场,过甬道进延英门,穿过延英殿,入宣化门,约莫一箭之地来到思政殿前。思政殿宫使早已安排宫人燃起沉香,点起巨蜡,打开窗棂,青砖地面一尘不染,小黄门用吴中所贡新茶加泉水炮制成茶汤,缓缓倒入李忱常用的鎏金银茶碗之中,大殿顿时变的鲜活起来。 落辇后,身材魁梧的小黄门抱起虚弱的皇帝,走入殿中,本想把他平放到御榻上,李忱手指御榻扶手说:”让朕靠着“,吴居中明白,皇帝有要事吩咐,忙命宫女拿来一个松软舒适的银丝绣花龙凤靠枕放到扶手上,随即招呼小黄门扶着皇帝倚在上面。 负责为皇帝按摩的宫女们正要前来伺候,见皇帝摆了摆手,悄声退出大殿。吴居中躬身前来,李忱吩咐道:”你派人去宣夔王前来”,说毕,闭目养神,道:“让王归长,马公儒和王居方也来“,吴居中答应一声,见皇帝不再吩咐,径直退出大殿前去安排人宣召。 李忱自从父亲宪宗皇帝驾崩后,就搬到了十六宅居住,从此与母亲分离,两地相居。他特别能理解母子间的舐犊之情,待得皇子们年长些,需要出宫居住时,李忱特意在大明宫西少阳院一侧修建了五王院供皇子们在此生活学习。闲暇时,这些皇子可以在宫内与母亲见面,以缓解母子间的相思之苦,李忱也能随时召见儿子们询问功课情况。 郓王李温曾住在五王宅中,一则因他今年已二十七岁,业已成年,二则见他在宫内与内宦四处串联,颇有夺嫡之心,李忱恐他在宫内兴风作浪,强求天命,故下令贬他出宫去十六宅居住! 此时夔王李滋正在五王宅院内阅读《贞观政要》,最近这段时日,给母亲吴昭仪请安时,能感受到母亲的焦虑之情,他从母亲口中已获知父亲背上生了疽疮,又感染风痹,想来时日无多。母亲叮嘱他要早作打算。 他心中乱极,不知应如何打算,找谁商量请教?每日里跟着师父埋首学业,反而静下心来,最后拿定主意,”与其勾连攀援外臣强求天命,不如恪守孝道,谨守臣子之礼,以应时变。“ 皇帝曾暗示过他,希望他能继承皇位。他听后心驰神往,期待自己主政后能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代雄主。可一想到父亲被病痛折磨着,心中又如刀割般难受。面对眼前错综复杂的局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继任者。 当父亲安排自己与兄弟们每日系统接受经学教育时,他不断告诫自己,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总在学习结束后,向师傅们提出治国理政方面的问题。刚开始时师父还能解答,日子长了,就显得难以应对。经学师父针对这种情况,特意向皇帝说明了这个情况。 李忱听后,龙颜大悦,亲自安排谏议大夫郑漳、兵部郎中李邺为侍读,五日一谒乾符门为他单独讲授有关民生,刑法、财政,军队建制等方面的经世之学。父亲如此用心的培养他,使他心中感动,从此立志要成为一代明君。 正在他心驰神往之际,就听到门外通事舍人来报:”中使前来十分急切,殿下准备一下,前去接旨“。李滋听罢,心中一动:难道父皇?他不敢深想,忙站起身来,把书卷合起来放置在书案上,整了整衣冠,随着通事舍人走近前厅。 此时香案已然摆好,他面对宫使南向而立,口中三呼:”万岁“,叩下头去,耳中听到:”着夔王李滋即刻进宫觐见!“说罢,宫使忙搀起李滋,道声:”殿下,陛下正在思政殿等候,快随我去吧!“李滋听闻皇帝召唤,心中一沉,忙道:”中贵人先请!”宫使略微客气一番,快步走出少阳门,登上二人抬的肩舆,前行带路。 唐初宦官不得干政,品级最高四品,在皇宫禁苑只能垂手步行。到玄宗时,着朱、紫衣的高品宦官已有千余人,太祖、太宗定下规矩已名存实亡,随着品级升高,宦官的待遇也逐渐增高。到了德宗朝,北司崛起,高品宦官宫中乘坐肩舆就成了常态。 李滋出门,见一顶软舆已在门前等候,连忙蹬舆而上,缓缓跟在宫使之后,朝南行进,向着思政殿而来。 行不多时过甬道在宣化门前落舆,李滋足踩舆板下得地来,立在威猛的大石狮子旁等候,片刻间,殿内传来内谒传宣之声,李滋整理衣冠,趋步进门朝大殿而去。 只见思政殿瑶楹金栱,银槛玉砌,晶荧炫耀,熠熠生辉。殿内设有玳瑁帐,火齐床,在渤海供奉的玛瑙柜内贮有仙书道卷,柜上有一镂空忍冬花纹五足银熏炉,里面焚起龙涎香,香气袅袅沁人心脾。熏炉旁有一紫瓷盆,瓷盆内外通莹,其色纯紫,厚仅寸余,举之若鸿毛,由外看将过去,内有大颗丹药罗列整齐,以供奉皇帝服用。 李滋进入殿内,跪下叩头,朝拜请安,就听皇帝道声:“起来吧”! 李忱见儿子起身,不由得细细打量:只见他头戴乌纱,身着紫衣长袍,腰缠金丝玉带,系着紫金鱼袋以显身份,站起身来气宇轩昂生机勃勃,虽面色木讷,顾盼间却甚有神采,李忱心中不住赞叹:此子类我! 李忱看向吴居中,吴居中会意,躬身领着前来侍候的小黄门与宫女退出大殿。看着他们鱼次而出,李忱招手让儿子来到近前,叹息道:“滋儿,为父的身体十分不好,今日宣你前来是有大事嘱托!” 李滋慌忙跪下,眼含关切道:“父亲正值春秋鼎盛之时,只需善加调理,身体一定会康复如初!儿请父亲广征天下良医来京诊治,定会无碍的!”说毕看向父亲,只见父皇倚在御榻之上,面上现出许多黑斑显得极为衰老,三綹胡须如同干草一般失去光泽,之前丰硕的体格如今变得憔悴而消瘦。 此时已是渐寒天气,他还只穿着一件薄纱单衣,可能因身体燥热,显得脸颊有些暗红,仔细聆听,他的呼吸急促而短浅。李滋见父亲如此虚弱,心中不忍,大滴泪水夺眶而出,恐父亲见此伤感,忙垂下头来,不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李忱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有感动也有慨叹,略感神伤柔声道:“朕已下旨,令人去洛阳太仆卿裴诩家索取他家世代相传的疽疮药。听说有奇效,朕知道自己的身体,时日已然无多,朕宣你来是想趁着神清目明,妥善安排进封你为太子之事。” 李滋听后,心中慌乱,忙道:“父皇春秋鼎盛,威望著于天下,若因偶感小疾而萌生退让之心,儿臣着实不敢尊命!”说罢,叩头在地,不敢领命。 李忱见他如此,并不做作,心中甚感欣慰,道:“你先起来,听朕说”。可能因说话较急,不断咳嗽起来,李滋赶忙起身,想要轻拍父亲的后背,帮他调顺呼吸,可一想到父亲背部生有疽疮,竟不知如何措手,一时呆立当场。 李忱看向不知所措的儿子,待到平稳气息后,叹息一声,道:“朕身体一时还无大碍,朕想趁身体尚好时,把身后事交代清楚,这关系我朝将来,也关系到你的未来,你不要做小女子之状,认真听朕说。” 李滋顿感兹事体大,不敢再劝慰父皇,遂竖起耳朵静心倾听。 李忱道:“我朝至元和后,皇帝任命多出于北司之手,根由在于先皇们吸取太祖早立太子的教训,一方面会削弱皇权,一方面会使太子成为众皇子争相攻击的目标。故常在生前不急于立太子,这也是朕为何不早立你为太子的缘由!” 他见李滋想说甚么,忙虚按一下,制止道:“这样做虽巩固了皇权,但也留下了遗患,皇子登基前没有根基,极易使北司权宦们做出擅改遗册,不尊帝命的事情来。” 似乎想让儿子消化一下自己的言语,闭目凝思片刻后,才继续道:“当初武宗皇帝本想传位给自己的儿子,朕就是因为......,“他本来想说:“朕就是因为宦官们擅改遗册才当上的皇帝”,但这种话实在是不好说出口,委婉道:“这些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吧!”见儿子点点头,呼出一口浊气道:“《尚书·洪范》五福云:‘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朕年过五十,不算夭寿,富有四海,边域太平,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前四福,朕享到了。唯独考终命,这关系朕一生的令名,也关系着大唐往后的国运,不得不慎啊!趁朕清醒之时,及早谋划,实施起来也会顺遂着,朝臣也不会感到突兀。” 此时殿门外传来吴居中的声音,道:“陛下,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已在殿外等候,是否宣他们进殿?”李忱看了一眼儿子,轻蹙眉头,包含威严道:“让他们先去西殿等候!”吴居中回应一声,悄然离开了。 李忱继续道:“朕百年之后,你要替朕尽孝,好生照顾祖母,朕这个娘亲,辛酸苦辣都尝遍了,朕本想躬身侍奉,让她安享晚年,谁曾想,朕辜负了她,让她老来丧子,朕不孝啊!”说毕,眼泪夺眶而出! 李滋见父皇如此难过,伏地泣道:”父皇快别如此说,你应在天命,身体一定会康复的。“ 李忱想起轩辕集的断语,无奈的摇摇头,让儿子起身,拿过丝巾拭了一把眼泪,道:”你大哥的娘亲晁氏原本是朕的爱妾,朕爱屋及乌,对郓王打小喜爱有加。谁知晁氏被人利用,泄露了朕的机密,导致朕处境艰难,仅以身免。朕给过她机会,可她性子偏执,不思悔过,反而攀诬她人,致使朕忍无可忍,贬谪了她。她待在宫中不思悔改,心怀怨恨,导致芳华早逝,朕每次看到郓王总要想起她娘,恐他像其母一样,任性妄为。所以朕刻意冷落他,让他心怀忧虑,不敢希图大位。朕知道你心存仁爱,把国家交给你,朕放心!今日朕也想把郓王托付给你,希望你日后念及手足之情,给他一个善终。朕实不愿百年之后,看到子嗣相残,朕地下有知也难安稳,你能体谅朕心么?“ 李滋郑重点了一下头,李忱展颜道:”你能谨守孝悌二字,朕心感安慰“。 见家事交代已毕,嘱托国事道:”自德宗朝起,历任皇帝都想收复河朔三镇彰显武功,但总是事与愿违,大唐基业都快被消耗尽了,三镇也没有收回。朕初登大宝,边塞告急,国内民心不稳,眼看就要离乱,朕定下大计,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藏富于民,这才稳定了民心。只要民心向唐,三镇也就成了芥蒂之癣,武人守镇只希图偏安一隅,难做长久打算。唐祚强盛,收复三镇只在旦夕。朕今日为你筹谋是要告诉你,欲图富强,首要稳住朝局,身边有了贤才,一统河山就有了指望。千万不要痴迷武力,它只会带来灾祸,厉兵秣马,那是舍大图小。国祚一旦衰弱,一夫昌乱万民影从,到时,就算想要有所作为也不可得,你能听得进去么?“ 李滋答道:”能!“ 李忱接着道:”国家体制首在选官,官员称职与否关乎国家政令施为,务必要慎重,无论藩镇节度还是州县令丞,都要认真对待亲力亲为,万不可心存懈怠,侥幸处置。偏远州县化外之民,州牧负有教化之责,应慎选贤能前去任职,此为第一要务,官员是否贤能,关系一方百姓的生计安危,务必亲自察验。合格者外放做官,不合者勒令回籍修省,符合任用标准后再出来做官,你一定要把分寸拿捏好!” 见儿子点头,眼中闪烁着幽幽寒光道:“至于北司......“话未说完,大殿已陷入一片静寂之中。 李忱默思良久,见殿内无有中人,压低声音道:”北司衙门权势极大,不易裁撤。朕曾经想过用提拔新人贬黜旧人之法削弱中人权势。随后发现,提拔的新人身居高位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与之前贬黜之人行状竟是一模一样。朕心中不解,私下询问宰辅重臣是否有更好的办法削弱北司权势?外臣官员懦弱,均言不及义,只在表面上做功夫。朕今日提及此事,是让你明白,压制北司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他们长久掌权,培植自己的势力。一定要分化他们,让他们内部倾轧,相互提防。唯有如此,你才好有所平衡,他们才会听你的。你不要心存裁撤北司的念头,甘露之变犹在眼前,能不慎乎?” 拿起丝巾拭去额头上冒出的汗水,继续道:“至于南衙,权臣官宦也要制约,远的不说,安禄山,朱泚叛乱给了我唐室深刻教训,朝臣权势一旦坐大,就会想要取而代之,其祸犹甚。你要牢牢把控军政大权,不要轻授他人,否则祸及宗族,遗患无穷!北司这帮恶奴虽然可恨,但碍于奴仆身份尚不敢公开参与朝政,唯有依托皇家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与终身富贵,故每次皇帝大行时,他们虽然不都是按照皇帝意图来拥立皇子,但每次都会在李氏皇族中挑选继任者,这从根本上保证了李唐江山的血脉相传,从而杜绝曹操,司马懿之流!“ 李滋眼神一亮,点点头,李忱见他体悟到其中关节,展颜道:”你在选拔内监时一定要留心,须是远地孤寒之人,幼时入宫,不能有子嗣,三者缺一不可,随后你再徐徐察验他们的脾性,纯良之人慢慢获得升迁,宵小不忠之辈或打或杀,决不姑息,典罚要重,心肠要狠,明白吗?“ ”儿臣明白“ 李忱用舌头浸润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道:”高宗武氏当国,中宗韦氏弑君篡逆,玄宗因杨妃怠政,均由后宫宠妃而生祸乱。元和时,先帝不再进封皇后,遂成定例。为的就是规避皇后家族势大,危害我李唐家国!你继位后,要时刻防范后宫干政,发现苗头,须从严整治,杜绝后宫干政,你听说过之前鸩杀越姬之事么?” 见儿子眼神流转,知他已然知晓,道:“非朕不爱绝色美人,实因此女子干政所致,不杀之无以令后宫嫔妃心存畏惧。如若她们一味都学越姬,在朕枕边吹风干预朝政,那么,杨国忠擅权乱政陷国家于危难就会重演,生灵涂炭只在旦夕之间,为君应时刻小心,处处防范于未然,你明白么?“ 李滋点头答道:”儿子明白“。李忱见他目光坚定,不觉心下大安,见家国大事交代已毕,长舒一口气,道:”你替朕草拟两份白麻制书,朕说你写,制书写好了,不用交门下省盖印下发,直接盖朕的书诏印即可。”李滋见父皇说了这么久,一定口干舌燥,起身端起银碗让父亲饮茶解渴。 李忱见到碧绿茶水递到眼前,神色有些慌张,连忙摆手,示意李滋放下,随即手指着御案,让他坐下润笔书写制书。 静心思索片刻,李忱口述制书内容,李滋听后不觉心神一动,从心底佩服起父亲的帝王之术,挥毫之间,制书顷刻而成。 本章注释: 元和:唐宪宗年号,唐宪宗被宦官所害,其子唐穆宗登基称帝。唐宣宗李忱是唐宪宗第十三子。 北司:大明宫北部是皇家居住区域,外臣无法进入,相关事体由宦官处理,又因北门玄武门内有禁军,归宦官掌控,故名:北司。朝臣们在大明宫南部办公,故称:南衙 少阳院在大明宫有两处,一处是皇子和朝臣们一起办理和学习政务的地方,在大明宫东南方,门下省正东方。一处是生活居住的地方,在大明宫西北方,麟德殿正西方,翰林院正北。时称:东、西少阳院。 朱衣:五品以上官 紫衣:三品以上官 第四章三才托孤 皇帝李忱对夔王李滋说:”御案右侧有一排银盒,在第二个银盒里有一把银钥,你去取来“。见儿子取出钥匙,李忱指着东墙书架,道:”左厢第二排书架中间上有个暗门,你移开书卷,拿钥匙打开暗门,取出印玺“,李滋依言挪开书卷,插入钥匙打开暗门,拿出一枚白玉盘龙纽印玺。 书诏印是翰林学士写好内制后盖的印玺,宣宗因经常在思政殿草制敕书,内制无须经由外朝审议,为防止翰林学士写好敕书回到翰林院盖印时擅改内容,终大中之治常把书诏印留在思政殿,这样在便利皇帝的同时也堵住了一些制度上的漏洞。 李忱指着印玺,说:”上印“,李滋拓上朱砂印泥,用力把印玺盖在刚写好的制书上,李忱道:”派内谒去西殿宣王居方三人来,让吴居中进殿,朕有事嘱托“。 李滋刚出大殿,就见吴居中从阴暗处显出身形来到面前低声道:”殿下,是否宣他们觐见“,李滋点头道:”派内谒去宣吧!圣上让你进殿侍候“。吴居中从值房中叫过一名内谒去偏殿传宣,随后跟着夔王进入大殿。 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王居方三人此时正在西偏殿焦急等待着,他们预感今晚将有大事发生。因着身份地位,谁都不愿先开口,只是正襟危坐在胡床上想着心事。 按唐制,枢密使与宣徽院使都由阉竖宦官担任,枢密使如同皇帝机要秘书与顾问,与南衙宰相一起参与国家事务的讨论与决策,他们因身份特殊常在皇帝身边侍候,故与皇帝关系更为亲密。 宣徽院使分南院使与北院使,宣徽南院使地位高于北院使,其职责主要是统管宫内各司衙门,枢密院、宣徽院与左右禁军统称为北司。 朝局一旦有变,枢密使、宣徽使因处于中枢位置,常常联络左右军中尉,出动禁军控制政局。外朝宰相手中并无兵权,只能坐壁上观,眼见着他们施为,而无从置喙。这就是为何宣宗皇帝没有请南衙宰相们前来相商立储事宜,反而把能量极大的三位北司权监请到思政殿的原因。 三人听到传宣后,出得门来,鱼贯进入殿内,向皇帝与站在皇帝身侧的夔王叩拜,此时皇帝李忱不再斜靠在扶手上,而是穿戴整齐坐在龙榻上。 李忱见三人进殿,心中一阵感慨,抬手让他们起身,用沙哑的嗓音问道:”知道朕今日为何宣你等前来么?“三人躬身答道:”臣等不知。“ 李忱看向他们,直把三人盯得发毛,轻轻叹口气,对吴居中说:”宣旨吧!“听到宣旨,三人复又跪下。 吴居中从书案上拿起夔王刚才拟好的制书,扯着公鸭嗓子大声念道: ”天地定位,君臣之义以彰;卑高既陈,人伦之道斯著。是用笃厚风俗,化成天下。虽复时经治乱,主或昏明,疾风劲草,芳芬无绝,剖心焚体,赴蹈如归。夫岂不爱七尺之躯,重百年之命?谅由君臣义重,名教所先,故能明大节於当时。立清风於身后.至如赵高之殒二世,董卓之鸩宏农,人神所疾,异代同愤。况凡庸小竖,有怀凶悖,遐观典策,罔不诛夷。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宣徽南院使王居方本系旧藩奴仆,遂乃忘蔑君亲,潜图弑逆。密伺间隙,招结群丑,长戟流矢,一朝窃发。天下之恶,孰云可忍?宜其夷宗焚首,以彰大戮!” 三人起初进殿还在想皇帝有要事相商,万没想到皇帝急着召见他们,竟是要赐死他们,当听到”夷宗焚首,以彰大戮“八字后,顿感到五雷轰顶,身心俱焚。豆大的汗珠从他们头上渗出,万分惊恐的望向皇帝,不由得拜伏在地,不住的哀求皇帝开恩。 三人久经世故,心中明白,每次皇权交替之时,都伴随着一批旧人的倒下与一批新人的上台,这让他们想起李忱继皇帝位时,武宗朝炙手可热的权监,不是被明旨贬黜,就是被暗中除掉,其残酷景象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当时大红大紫的权监如今早已销声匿迹,一念至此,三人因极度惊恐全身颤抖不已。 皇帝李忱看着伏在地上三人,心中竟生起些感伤来,动情道:”王归长“,王归长用颤抖的声音道:”微...臣...在“。 ”朕记得在藩邸之时,武宗皇帝要朕陪着一起去打猎,中途却派人加害朕,朕摔下了马来久久不能动弹。那时尚是隆冬季节,下着大雪,朕躺在雪地里全身都快冻僵了,是你找到了朕,给了朕生的希望!你怕朕从马上摔下来再遭蹉跎,就一路背着朕向前走,那么长的路,你在漫天大雪中前行,喘着粗气,汗水湿透重衣,还不忘宽慰朕给朕活下去的信心!你因疲劳过度,双腿不住的颤抖着,进入城后,你已筋疲力竭走不动路了,这份恩情,朕从未忘怀!“王归长听后,叫了声”陛下“,嚎啕恸哭起来。 皇帝看了一眼吴居中,吴居中会意,来到王归长身旁低声道:”仔细君前失仪!“王归长听闻,拭了一把泪水止住哭声,喉咙里却发出丝丝的哽咽声。 皇帝看向王居方道:”王居方!”王居方听后,身体一颤,馁声道:“微臣在”。 “你虽不是朕藩邸旧人,但朕感念你的恩情啊!当初武宗皇帝派人把朕沉溺于宫厕,是你不惧恶臭,跳入厕内,救出了朕!没有你,朕早已不在人世了!其后你受朕牵连,处处被武宗打压,抑郁不得志,受尽欺辱,朕心里清楚的很!“还没等皇帝说完,王居方已是泣不成声,喊了一声:”陛下“,伏着颤抖的身体,双手指甲死死的扣着地上青砖。 李忱似乎也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眼眶中竟闪着泪花,平复心绪后,看向马公儒,道:”马公儒!’”臣在“马公儒挺直身体道。 ”朕没有你很难继享国祚,是你众横捭阖,联络左军中尉马元贽,才使朕得享天命!朕登基后,故意压着你没有提拔你,你却事事替朕奔走协调,联合各方势力稳固朕位!朕心里感激,却从未向你提及,不是朕寡恩,是朕想要历练你、观察你。朕知道,你是可以托付大事之人,朕今日就告诉你,朕没有看错你,也没有用错你!“马公儒听后,之前的委屈喷薄而出,胸前起伏,泣声道:“臣明白”。 “你等不明白啊!”李忱语重心长道,“若你等明白,就不会如这般垂头丧气!”朝吴居中使了个眼色,道声:“宣旨”。 三人听说又要宣旨,抬起头来茫然四顾,这才体会到了天威难测一至于斯!就见吴居中从书案上拿起另一份制书,大声念道: “於戏!昔周建五等,汉班六条.经邦之制既宏,载祀之祚惟永。是以樊侯申伯,功成藩翰;乔卿叔节,绩宣刺举。惟尔王归长,识宇宏正,风鉴秀激,地惟姻戚,才称栋干,可封梁国公。马公儒铨衡之职,得人流咏,可封晋国公。王居方肃雍成性,温润合礼,可封燕国公。率循典礼,勉固诚节,垂裕来叶,可不慎欤!” 三人听后,吃惊的望向皇帝,张大嘴巴,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懵懂片刻,这才回过神来,王居方率先跪倒在地,大声谢恩,其他二人跟着山呼万岁。 李忱看着三人,心内五味杂陈不能自已,他知道,如今三人已是高官厚禄,唯一能打动他们的只有显贵的爵位与长保富贵的承诺;或是一纸可以剥夺他们身家性命的制书! “卿等先别忙着谢恩!”李忱顾盼道。 刚刚才恢复点人气的三人,复又陷入恐惧之中,李忱指了指夔王,道:”朕今日宣你们前来,是为了托孤,朕这个儿子,性情与朕一模一样,朕希望你们辅佐他,他定会和朕一样,善待你们。朕并非找不到托孤之人,只是你我之间的情分太深,朕希望你们不仅得到朕的恩泽,也能得到朕的儿子悉心恩养!“说着看向众人。 三人这才回过神来,明白了皇帝宣诏的意图,如今唯有力保夔王登基,才能保住权力与地位。如若办不成这件大事,到时其他皇子登基,定会堂而皇之拿出第一份制书执行它,那时三人真的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王居方见事极快,表态道:“臣深受国恩,圣上待臣恩重如山,臣定会尽心竭力力保夔王登基,辅佐夔王成为一代令主,不辜负陛下对臣的知遇之恩!”说罢,拜伏在地,磕头不已。 王归长见状,剖白忠心道:“臣从小跟着陛下,幸蒙陛下信任,提拔臣于微贱,臣愿肝脑涂地侍奉夔王殿下登基,誓不相负!”说罢,也拜伏在地。 马公儒见两人表态,自己再不表白,定会招来皇帝猜忌,忙道:“臣遵从圣上吩咐,若有人敢从中作梗,臣一定拼死维护夔王殿下周全,如违此誓,天地不容!”说罢,叩头在地。 李忱看着三人纷纷表态,心中颇感安慰,道:“朕知道你等不会辜负朕,也不过是白白嘱咐一场罢了!如今事繁,从即日起,你们暂居偏殿处理公务,这段时间就不要回衙门办公了,进封夔王为太子的事是大事,你们抓紧办,有何难处,随时觐见,朕来裁决。”说罢,向三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行退出。 三人见状,躬身行礼,缓缓退出大殿。 看着三人退出后,李忱感到完成了件大事似的,精神忽的松弛下来。正要开口说话,一阵眩晕,身体不自觉的歪倒在龙榻之上,口中流出涎水,脸色发白,额头上冒着虚汗。 李滋心中失了方寸,正要去扶父皇,吴居中赶忙出手制止。他一条腿跪倒在龙榻之上,左臂伸到皇帝颈后,用自己的臂弯缓缓托起皇帝,随后右手入怀中摸索出平时预备的救急丹药,指了指茶水,把丹药交给夔王。 李滋拿过丹药,活上茶水润成药汤,正要喂给父皇吃药。吴居中连忙接过,道声:”我来!“夔王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把药汤递给他。 喂皇帝吃药,干系甚大,值此皇帝昏迷之时,万一吃下汤药,病情加重,后果不堪设想。别说以后继承大统,就算退而求其次想当个太平亲王也不可得,他不由得对吴居中心生好感。 吴居中接过汤药,尝了一口,感觉温度适宜,端着银碗用汤匙一点一点把药喂进皇帝口中。 吃下药汤,皇帝气息逐渐平复,吴居中示意李滋如自己这般抱着皇帝。李滋接手后,吴居中道声:“我去传御医。” 李滋见他起身要走,叮嘱道:“机密些,不要惊动....!“朝西偏殿使了一个眼色,吴居中会意,走出大殿,叫来一个吴姓小黄门,低声安排他去请御医,特意叮嘱不要声张,说罢,回转身来重新进入大殿。 片刻之后,药物才起作用,皇帝气色逐渐好转,李忱感到后背疼痛难忍,低声哀嚎起来!吴居中见皇帝痛苦异常,心中难受,近前宽慰道:”太医马上就到,是否让宫人前来伺候?“ 李忱点点头,眼神浑浊茫然看向四周,竟有泪水从他眼中流出,夔王知道,掌管亿万生灵的父皇,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他流出的泪水既是对生命的留恋,亦是对即将离世的不舍。 吴居中见曾经骄傲的帝王如今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心中一痛,不忍皇帝再受病痛煎熬,带着哭腔哀求道:”圣上,你就下旨让轩辕集来京为你治病吧!“说罢”咣咣“几声,重重磕下头去。 李忱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心中其实很想让轩辕集来京为自己治病,可一想到轩辕集年初所写的手书,已知天命耗尽,大罗金仙也难救治! 见儿子满面凄容低头垂泪,不觉思忖道:”不能就此认命,要为儿子多争取些时日,待他晋封太子大典过后,有了名分后,才能缓下这口气,在此之前拼了命也要硬挺着!虽然家国大事已交代完毕,可儿子尚无从政经验,一旦撒手人寰.....“,他不敢往深处想,用力摇着头,似乎是想把这些不好的念头摆脱掉。 伸出右手摸了摸儿子被泪水浸湿的面颊,挣扎着对吴居中道:”传朕..口..谕,敕谕..广州...监军使...吴德鄘...宣罗浮山人...轩辕集...进京!“吴居中听后,应了一声,转身朝殿外疾行而去。 第五章一念之间 文思殿西偏殿平时就是高品宦官们处理政务与等待召见的地方,宣宗接见朝臣之时,往往需要听取内臣的建议,故每次召见臣工,都会让他们在西偏殿等候诏对。 此时王归长,马公儒及王居方坐在西偏殿内相对无言,掌管宫内各衙门的宣徽南院使王居方逐渐缓过神来,弹了弹袖袍上的灰尘,首先开言道:”圣上今日召见我等,说是册立夔王殿下为太子,实则是以殿下相托让我等尽心辅佐。此是陛下洪恩,让我等有拥立之功,皇恩浩荡,不可言表,为了上不负君恩,下对得起夔王,咱们须通盘筹划,措施得当才好!“说着看向王归长、马公儒。 王居方率先表态,基本上是按照皇帝心思定了调,掌管枢密院的正副二使:王归长、马公儒,久历宦海,其间沉沉浮浮,经历过太多的掖庭之变。当上枢密使后谨言慎行,唯恐在事态尚未明朗前表态,祸及自身!要不是皇帝今日召见他们做出托孤决定,他们还想再等等,再看看。 有的时候,时机显现前,观望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们身后各自牵扯着庞大家族,容不得半点差错,一旦判断失误,就有可能被其他姓氏的宦官家族取而代之。 枢密使王归长老成持重,思虑缜密,暗自盘算道:“郓王是长子,朝中许多官员希望拥立郓王为太子。按制度:无嫡立长。陛下没有册封皇后,长子理所应当被认为是最佳的太子人选。皇帝因朝内大臣不同意废长立幼,这才迟迟没有立夔王为太子。大权在握的皇帝都不能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何况他们?”当官员们私下探寻他看好哪位皇子时,他总是顾左右而言它,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倾向。 此次皇帝召见,如同在黑暗森林中投射出一束光亮,他敏锐察觉道,这束光的出现就是时机乍现之时。此前朦胧的朝局,因着皇帝病重而遮上层层迷雾,今日陛下想要亲自破除迷雾,就是要朝臣明白,上意是什么!但这也暴露出一个问题:虚弱的皇帝此时是否还能掌控全局,这是一个急需认真对待的问题。 值此非常之时,他还能像往常一样遵照上意行事么?或者干脆赌一把,拥立郓王上位,他从小在王府当值时,与年幼的郓王关系甚是亲密,不如趁着宫中权利空虚之际,煽动亲信一举控制皇宫,矫诏拥立郓王登基,到时独掌宫中大权,不就可以随心随欲、为所欲为了么? 一念至此,下意识看向王居方,见王居方正冷冷盯着他,心中猛然一动,马上意识到刚才的想法有多么危险。皇帝为了防止他们临阵倒戈,特意把他们禁锢在此殿,根本无法与外界私下勾通,更别提煽动亲信发动宫廷掖变。如若此时还抱有侥幸心里,那他就太傻了,不,是太愚蠢了,他绝不允许自己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很清楚,宫变无论成功与否,他都难逃一死:宫变成功了,他难逃欺君罔上之罪;宫变失败了,谋逆大罪会让他全族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禁为生起这种念头而感到害怕,猛然间他想起《金刚经》里的一句经偈:“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他曾听青龙寺慧明法师讲解金刚经时,说道:“心念生起一刻,果报已然注定”。正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刚才他如魔怔了一般,心中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行险,此时他深刻体会到:人心之险甚于山川之险。 思虑至此,终于拿定主意:拥立夔王!他知道处在中枢高位的他,想要在此时置身事外,已不可得,他只能按照皇帝意志走下去,稍有旁骛,就会招来杀身大祸。 他抬头看向马公儒,见马公儒也在看他,朝对方点头示意,马公儒顿时神情放松下来,开言道:”按理说,咱们三人足以襄定大局,然今时不同往日,陛下登基后,为了制衡内官,分权为三方,枢密院管行政,宣徽院管着内外中官,军权则掌握在左右军中尉手里!每次宫中出现变故,都是这帮禁军搞起来的!“ 王居方听到左右中尉时面露忧容,沉声道:”咱们今日所议就是要把所有问题都想到,商量定后,列上条陈,上奏陛下,交由他圣衷独裁!“ 马公儒试探道:”咱们能否奏请陛下,调集右军入宫戒备,毕竟右军中尉王茂玄是咱们的人,让他的军队入宫戍卫,咱们心中还踏实些!“ 王归长眼神忽的跳动了一下,未等他开口,就听王居方道:”稳定朝局是件大事,就算现在水底波涛汹涌,咱们也要维持水面风平浪静!陛下如今病重,正是我等为陛下分忧之时,千万不要搞出太大的动静才好。以某之见,把此事奏请陛下,他定不会同意。如若此时派兵入宫,无异于昭告天下,宫内出了变故,这会让朝臣不安,更会让陛下不安。万一戍卫兵丁不守规矩,陛下会不会起疑咱们谋逆?值此非常之时,务求小心谨慎,稳定朝局才是第一要务!”说毕,看向马公儒。 马公儒脸一下涨得通红,辩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还未等他说完,王居方接着话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无非是宫内无人把守,万一再来次甘露之变,该如何应付,对么?”马公儒点点头,叹气道:“仇公当年要不是握有兵权,咱们北司衙门非被南衙权臣一锅烩不可,想想当时的情景,着实令人胆寒!” 马公儒说的仇公名叫仇士良,在文宗朝任左军中尉,檀权揽政达二十余年,先后杀二王、一妃、四宰相。他有句名言激励着后世阉人,道:“不要让天子闲着,应该常常以奢靡来掩住他的耳目,使他沉溺于宴乐中,没工夫管别的事情,然后我辈才能得志;千万不要让他读书,不要让他接近读书人,否则,他就会知道前朝的兴亡,内心有所忧惧,便要疏斥我辈!” 他们提到的甘露之变发生在唐文宗太和九年十一月的一天清晨,文宗皇帝到紫宸殿视朝,百官参拜后,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出班奏报:“左金吾卫中庭后的石榴树上,夜里降下甘露!” “甘露”二字,语出《老子》:“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之文,常与麒麟、龙、凤等并称为国家祥瑞,古人认为甘露降,应在太平瑞象。故宰相李训、舒元舆听闻忙率领文武百官向皇帝祝贺。 文宗心中欢喜,亲率百官开启规模宏大的含元殿迎接祥瑞,以示对上天降瑞的隆重!诏谕宰相李训前去查验是否真有其事,如真有甘露,可备朝礼在殿中设礼庆贺。 李训不敢迟疑,去后回来禀报说:“甘露非真,不可宣布!” 李训见皇帝生疑,开言建议道:“不妨派亲信宦官前去查验,就可辨认真假!” 文宗皇帝听他如此说,应声道:“也只得如此了!” 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领着以仇士良为首的大宦官,离开含元殿来到左金吾卫治所,韩约由于提前参与内幕,全身紧张不已,额头上竟冒出许多虚汗,仇士良见状心下起疑,猛然间看到风吹帐幔掀起一角,露出埋伏已久的卫士,不觉大声喊道:“不好,有埋伏,全部退回!”宦官们听闻,见卫兵持刀从帷幔中杀出,不觉惊慌失措撒腿就跑,来不及退出金吾卫的宦官,早已身首异处,血溅当场! 众宦官惊魂未定跑至含元殿,找来一乘软舆,不由分说一把将文宗皇帝塞了进去,踢开殿后屏风,就要抬着皇帝向北而行。李训见扫除宦官之事泄漏,哪肯任由他们劫持皇帝,用力抓着舆杆死也不放手,等待金吾卫速速前来控制局势。 仇士良见状心中发狠,一脚将李训踹翻在地,命小黄门抬着皇帝快走。小黄门见殿外丹墀之下涌来不少左金吾卫士,呼喊着就要上殿,小黄门心惊胆战,恐身家性命不保,抬起软舆飞一般朝北而去,来到宣政殿,关上殿门,这才放下心来! 因着宫墙高耸,金吾卫卫士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众宦这才定下心来,见文宗皇帝在舆中慑慑发抖,仇士良拔出腰刀来到近前,问道:“你与此事可有牵连?” 文宗皇帝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见他凶神恶煞般看向自己,连忙否认道:“朕无所知!” 仇士良厌恶的看向皇帝,命人把他带到北司密室,好生看管,临行前,仇士良拦住皇帝道:“若不是我机敏,此时早已身首异处,你就这么恨我等么?”见皇帝惊慌失措不能自已,眼中闪着幽光冷冷道:“不杀百官,难以平我心头之愤,若让我知晓你与此事有牵连,到时可别怪我心狠手辣!”说罢,挥手派人好生看管他,让他离去! 仇士良见神策军开进宫内,正在门墙外集结待命,他把军将召至面前,亲自领兵前去血洗南衙,此次由南衙朝臣引起的宫变,史称:“甘露之变”! 甘露事败后李训出逃,不几日被擒回斩首示众,随后,宰相王涯、贾餗、重臣郭行馀、王璠等人一同被斩,仇士良令百官在西市独柳下观看整个行刑过程,参与政变的朝臣和家属统统被杀,婴女也不例外,后来又杀了韩约、郑注等人。自此“天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 南衙北司此次权力角逐,以南衙朝臣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这也是宣宗皇帝临终托付大事时,不召南衙宰相来商议的另一个原因。 沉默许久的王归长终于开口了,说道:”天子圣衷独断一十四载,威望著于人心,陛下一日在朝,就没人敢在宫变上做文章。可圣上重病已一月有余,正是主危国疑之时,值此非常之机,咱们要拿出非常之法来应对才是。“ 见二人看向自己,凝眉道:”如今掌握京师兵马的是左右军中尉,咱们唯有稳住此二人,夔王才能顺利登基。右军中尉王茂玄是陛下一手提拔,忠心不二,天子一纸令下,他定会俯首听命绝无二心!至于左军中尉王宗实,虽是我一姓种族,却非我一宗之亲,素不与我等交往,傲气得很,偏偏陛下喜欢这种人,好几次咱们想拉拢他,他都表面热情,私下却与咱们形同陌路。为今之计,唯有将他调离京师,才不会妨碍咱们拥立夔王的大计!“ ”这好办,让他去淮南监军,那里富得流油,又盛产美女,他去后,身处温柔之乡,既能大捞一笔又能抱得美人归,何乐不为呢?“马公儒笑着说。 ”只要他肯去,给他一个肥缺,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马公儒迫不及待问道:”不过甚么?“ “咱们须往深处想想,他有没有与其他皇子私下交通,如若没有,咱们放他到外任,对他来说得到肥缺,可以大捞一笔,定会欣喜异常。要是他志不在此,暗中已与皇子有了勾连,一纸调令恐难迫使他交出兵权离开京师!咱们最好把事想的透彻些,万不可心存侥幸到时被动!如何妥善处置王宗实,如今就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王居方说。 马公儒蹙眉道:“不如宣他入宫,在宫里擒住他,解除他的兵权。”王居方见他出此馊主意,摇头道:“副使丌元实与他休戚与共,见他被擒,为了保命,一定会煽动将士,激起兵变前来要人,到时咱们如何处置?放入还是不放?此计万不可行!” “让他与副使一同进宫,同时拿下,如何?” 王居方没有答话,转头望向王归长,说:“王公以为如何?” 王归长低头沉吟道:“在宫中拿下他们,恐生变故!他们一姓宗亲与手下将士会因主将无罪被俘而哗变,左神策军就在左银台门外,离宫城只有一墙之隔,一旦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马公儒听后,恨恨道:“这帮禁军,打仗稀松平常,搞政变、烧冷灶却是大大在行。如今唯有打出王茂玄这张底牌,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如何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马公儒道:”何不让王茂玄前去接管左军,让他接管左军,左军那帮兵曹一定会服服帖帖,这甚合左军中尉空缺由右军中尉掌管的先例。至于右军,可以让王茂玄副使接任,往常中尉空缺,由副使接任亦是常例。如此一来,左右军都由咱们掌控,岂不是皆大欢喜!“ 王归长心中暗笑道:”这个马公儒,只说对自己有利的“。 大中朝之前,左右军的人事安排确如马公儒所说,左军中尉出缺后,由右军中尉补上。但到了宣宗治下,为了不让朝臣摸准自己脾性,往往表现出圣心难测,天威常变之势,有意在禁军内部选拔能员担任中尉一职,由此观之,左军中尉一职空缺应由副使丌元实担任。 “好是好,如何让王宗实就范?他若执意不肯交出兵权,咱们应如何处置?”王居方说。 王归长道:“咱们可以向天子晓谕祸福,敕谕王宗实离京赴镇。他若不奉敕,说明心中有鬼,想要谋反!咱们可以晓谕左军将士,当场将他拿下,毕竟谋反是大事,将士们拖家带口在京师,常年受朝廷恩惠,心还是向着皇帝,向着朝廷的,不会因他哄骗去干掉脑袋的事。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见二人看向他,清了清嗓音继续道:“咱们需要要派一个在军中资历较深的人去宣旨,才能镇得住这帮兵卒!” “派谁去左军传谕圣旨合适?” 马公儒提议道:“让王茂玄领兵前去宣旨如何?一方面他在军中资历甚深,另一方面,左军也有他曾经部下。有他在,王宗实不敢起反。王宗实若奉旨,可以让他进宫谢恩后赶赴外任。如若他存心不奉旨,就暗藏武士当场把他拿下,左军将士看到主帅被擒,想要夺回主帅,也会投鼠忌器!你二人意下如何?” 王归长没有理会他的反问,直接补充道:”最好在调任王宗实去淮南监军的旨意中加上一条:因左军将士护卫京师有功,特赏赐金银绸缎酬劳将士!如此,就会起到安抚众心的效果,一旦众心稳固,王宗实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得乖乖听命!“ 王居方沉思良久不敢擅自做主,道声:”兹事体大,把咱们所议内容拟一个条陈,请旨,让陛下定夺吧!” 第六章帝心昏沉 思政殿内此时安静下来,宣宗皇帝正沉沉睡去,忙了一晚上的御医被安排在值房内随时听宣,为了减轻皇帝病痛,吴居中又从太医署调来多名按摩师与针灸师轮流为皇帝服务。 夔王已于昨晚回到五王内院,临走前,皇帝示意他拿走封赏三人的制书,而另一份获罪制书,则交给吴居中存档保管。 吴居中一夜未眠,西偏殿一大早就呈报来拟好的册书与条陈,册书内容他已看过好多遍,主要内容是进封夔王为太子,这需要他上呈皇帝御览后,下到中书省去誊制。 按唐制,在誊写诏书前,宰相们会在政事堂召集中书门下的长官来审议诏书内容,若意见一致,会交由知制诰用黄麻誊写,再由宰相牵头与阁臣联名,交由门下省盖章,发到各地昭示天下。如若宰臣对诏书有异议,会写上封还理由。 封还的次数多了,皇帝就开始另辟蹊径,直接让翰林用白麻草诏,盖上书诏印后,无须经中书省书写,更不用经过门下省审议,直接由禁中发出。这种诏书被称为内制,和内制相对的,是中书省知制诰所写的外制。 一般涉及国家礼制的均发外制,而内制更多的承载了皇帝本身的好恶,例如某些官员的任命和贬黜,可以不和外臣商议,直接下达,故白麻书写的内制,在时人心中往往比黄麻书写的外制更为重要。 今日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要发往中书省,是因为进封太子事关国体,须由知制诰誊写,经门下省审议后,再由礼部主持册立大典正式册封,一旦定下夔王太子名位,皇帝大行后,夔王就可顺利成章登基称帝。 至于条陈,吴居中也看过了,如今就等着皇帝醒来,让他来定夺。吴居中叫来一名内谒,吩咐道:“陛下醒后,及时报与我知。”说毕走向值房,他要询问御医,皇帝的病情如何? 御医韩宗劭夜间为皇帝诊脉,其脉细弱而沉迟,主心火旺而肾气衰,他之前曾认真翻阅过皇家病例,仔细查阅了历朝皇帝的病例与用药情况,尤其详查皇帝重病时的诊治医案,发现皇帝患病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们在藩邸时被管束的太严,一旦当上皇帝,失去束缚,变得纵欲无度不知克制。身体会在几年之内迅速衰老,导致体虚而邪气入侵,产生风痹之症,虽然他们试图寻求道士的帮助,但积重难返,回天乏力。 皇帝生病,可通过药物与锻炼加以疗治逐渐恢复健康。然而皇帝与身边人心急,总觉得疗效缓慢,一时难以治愈,往往会选择道士炼制的金石丹药。服用之初有飘飘欲仙畅快之感,病状随之减轻,身体复又焕发活力,心感丹药有疗效,久而久之服用上瘾后,就再也摆脱不了对丹药的依赖。 金石之药热毒极重,按五行划分:心主火,肾主水。原本皇帝纵欲无度,身体中的肾水早已衰弱不堪,还要再服用火性极大的药物,只会加重心中热毒的蔓延。火旺需肝木扶持,肝木在加速造木的同时会不间断的耗损肾水来滋养木气,这让原已受损的肾水对肺金生出更多的需求。如此一来,五脏六腑加速运转,受损的内脏无法供应其他脏器需求会出现恶化,此时皇帝会感到气息不畅,胸中气闷,肾脏衰竭,其后果就是:肾阳再生无望,众阳聚集的后背会失去防御能力,背后生疽就是最明显的症状。 韩宗劭认为,皇帝症状出现在后背,其实五脏早已坏掉,弃世只在本月之间。 此时吴居中来到值房,屏退左右,低声关切道:”圣上病情如何?“ 韩宗劭有些犹豫,正是此人推荐道士为皇帝炼制的丹药而导致皇帝重病在身,他怕说出实情,惹皇帝眼前的这个大红人心中不爽。到时随便给他定个“心存异念,诅咒皇帝”的罪名,轻者流放千里,重则抄家灭族。如若隐匿不报,又怕皇帝坚持不了多少时日,反而影响他“旷世医德,妙手回春”的名声,同样会为他招祸。在心中衡量一番后,韩宗劭答道:”陛下服用汤药后,借助针石沉沉入睡,正所谓神安才会身安,只是....“ ”你说?“ ”陛下后背疽疮正在溃烂,疼痛难忍,还望宫中派人催促,赶紧去洛阳把药取来,减轻陛下疼痛,内外药配合治疗才有奇效!“ “短期内能治好吗?” “上月是七月为申,主阳金,陛下胸闷,气息不畅的症状会逐渐好转。然金克木,肺气旺盛反而伤肝,肝木缺失如同灼灼燃烧的心火,被釜底抽薪般少了依托,损耗心神极大。加之金生水,原本虚弱的肾水得到大水漫灌,过犹不及,反而会伤肾精,过盛的肾水逆行而上漫过早已穷途末路的心地,一旦心火熄灭,阴阳顿失次序,背生疽疮势所难免。今月为酉,主阴金,若能平安度过本月,到下月陛下就能逐渐恢复康健,病情也就无碍了!” 韩宗劭把开给皇帝的药单拿出请吴居中过目,吴居中接过药单认真看了一遍,他很怕皇帝死于丹药,事后追究起来,自己难逃罪责。他想起武宗皇帝死后,所有参与炼丹的人都被处死,一念至此,他不觉有些心悸,关切道:“陛下能熬过本月么?”问出这句犯忌讳的话后,他心中有些懊悔。 韩宗劭好像并不在意,淡淡道:“背疽之病,自古就是危症,若要稳住病情不致恶化,重在调养!”他不能给对方确切的说法,让对方抓住把柄,只是含糊其辞糊弄过去。 “那就拜托了!”吴居中拱了拱手,就要离开,忽见小黄门慌慌张张进入门来。他心下一凛,问道:“陛下醒了?” 小黄门忙躬下身去,急促道:“陛下刚醒,神智有些不清,一直喊疼,殿内服侍之人一时不知如何措手,让我来请你二位赶紧去殿中看看!” 吴居中看向韩宗劭,说了声:“请!”韩宗劭在他面前怎敢拿大,赶忙躬身,做出请的动作。吴居中也不客气,抬腿走出值房。 走出几步后,转身对身边吴姓听差的小黄门道:“你派人催一下,洛阳药到了么?陛下安危在于此药,这帮杀才,如此懈怠,心中还有圣上么?”说罢,也不待他答复,径直朝思政殿走去。 思政殿内复又响起宣宗皇帝阵阵哀嚎声,侍立殿内的宫女黄门躬着身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负责按摩的技师只是轻揉不敢按捏,否则皮肤会显出一个个没有弹性的深坑,这让他们心惊胆颤!看到吴居中和韩宗劭进入殿内,顿感有了依靠。 吴居中清楚,皇帝此时是因瘾症发作而感到身体极度难受,他连忙从熏炉旁薄如蚕翼的紫瓷盆中拿出一颗红色的丹药,活上清水,一点一点喂入皇帝口中,片刻之后,皇帝李忱才感到不那么痛苦,韩宗劭也开好缓解疼痛的方子,安排近侍前去抓药,忙乱了好半天,皇帝才又平静下来。 李忱头脑清晰后,挥手示意众人退下,把吴居中叫到近前,凝神道:“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拟好了?”吴居中从袖中取出册书,交给皇帝。 皇帝早已被病痛折磨的力气全无,哪有精力仔细观瞧,虚弱道:“念。” 吴居中展开册书,大声念起来,念毕,李忱提出一些细节上的问题,让他一一修改,随后交代道:“册书下到中书门下省后,宰臣若不解朕意,非要做出封还册书的决定,你就用朕的书诏印,直接从禁中发出,昭告天下,无须再经他们审议。此事在德宗朝已有先例,朕今日不算破例,抓紧时间定下夔王名分,大局也就安定了,此事宜速不宜缓,赶快去办!” 吴居中答应一声,从袖中抽出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所上条陈,道:“枢密使三人今日呈上条陈,事关重大三人不敢擅专,还请陛下亲自定夺!”说罢,将条陈内容念与皇帝听。 李忱听后,盯着吴居中道:“你怎么看?” 吴居中不敢表露出自己的倾向怕引起皇帝猜疑,谨慎道:“让右军中尉前去宣旨,似有不妥,按规制,应由中使宣旨较为妥当!”皇帝听后,点点头,问道:“王宗实确有异心么?” “这......” “你大胆说,不要怕” “奴婢实在不知王宗实是否有异心,只是心中盘算,如若左右军中尉都是王、马二姓族亲,一旦两家掌握朝中军政大权,到时.....”说罢,跪倒在地,道:“还请圣上恕奴婢妄议之罪!” “朕不罪你,你接着说!“ 吴居中平稳了一下气息,道:“夔王殿下登基后,如何处置两家,是个问题!” 李忱明白他的意思,一旦王、马二姓宦官拥立夔王登基,势必掌握京师军政大权,到时皇帝权柄必将旁落。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分化他们。 李忱心中历数北司四贵:”枢密使王归长,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左军中尉王宗实,右军中尉王茂玄,都是王姓宗亲,当时出于何种考量提拔他们一姓之家呢?“ 李忱紧闭双眼,思索道:”文宗朝王守澄被杀,王氏宗族没落,待到自己登基称帝后,田全操,刘行深,马元贽,杨钦义等人有拥立之功,极其飞扬跋扈,那时急需找到一姓之家来制衡他们,宦官之中唯有王氏一族能与之抗衡,提拔他们,无异于为自己张大羽翼!”李忱清晰记得王归长、王居方、王宗实、王茂玄等人跪在御座之下痛哭流涕,誓死效忠的场景,彷佛就在昨日,他们会辜恩忘本联手擅权么? 李忱不敢深想,又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年初在麟德殿大摆筵宴时,曾对右军中尉王茂玄半开玩笑道:”卿为朕把守宫城西门,劳苦功高,兄弟之中你行四,不如把姓名改为西门季玄如何?“ 王茂玄听后离席跪在丹墀之下,叩头谢恩,道:“皇帝亲赐姓名,臣感恩不尽”,在宦官宗族中衍生一个西门家族,如今想想,年初就有了分化王氏一门在朝中权势的心思! “至于王宗实,他曾是王守澄的义子,王守澄一族被文宗皇帝诛杀后,这一支就销声匿迹了。王宗实怕被牵连,一直谨小慎微,勤勉有加,唯恐出纰漏,他从不与其他权宦家族攀援,也不与外臣勾连。几年之间,他由一个贴身小黄门升为内常侍、内侍直至左军中尉,受此大恩他会辜恩么?”李忱心中默念道,转念一想又在心中告诫自己道:“别忘了他爹是王守澄,文宗皇帝见了都害怕,那种人能养出诚孝敦厚的儿子?千万不要被王宗实敦厚外表所蒙蔽,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念至此,李忱忽的睁开双眼,问道:“你有何想法,不妨说出来,朕来裁决。” “依奴婢看,不妨听从枢密使建议,调离王宗实,选拔拥护夔王的亲信宦官来执掌左军。这样既顾及枢密使面子,又能让夔王拥有禁军的支持。奴婢这点见识,还望圣上明察!” “你心中有人选么?” “还请陛下圣衷独断,奴婢怎敢妄议?” 左军中尉权力极大,掌管着左神策军,左羽林军与左龙武军,常由皇帝身边亲信宦官担任,王宗实就是以内侍身份升任为左军中尉的。李忱心中一动,若有所思看了吴居中一眼,想他吴姓之家在宫内干些传递文书、宣布旨意的差事,不如提拔他为左军中尉,这样既可以削弱王、马二姓权势,也可以使吴居中感恩戴德,誓死效命夔王,到时儿子有军中拥护也就有了根基。 李忱意味深长,道:“你服侍朕几年了?” “奴婢开成二年入藩邸服侍陛下,已近二十年。” “时间过得真快啊!”李忱面上显出对往昔的追忆。 “朕想让你接替王宗实,你意下如何?” “奴婢何德何能,焉能担此大任?还请陛下慎选他人!” “你不要推辞,你服侍朕这么多年,任劳任怨,朕实在离不开你,才让你一直呆在身边。朕想,如今只有你去最合适!你是朕的身边人,代朕去统军,左军将士不敢不听命。你一向明白朕心知道朕意,把差事交给你,朕放心!”他见吴居中还想再辞,摆摆手道:“朕精力不比往日,你替朕多担待些,就是体谅朕了!”说罢,闭上眼睛,缓和着呼吸。 吴居中关切道:“是否再进一颗丹药?” 李忱摆摆手,眼中无了神采,道:“去吧,差事办好了,比什么都重要,下去赶紧准备,册书改好后,递往中书省。至于你去接管左军之事,让翰林学士白麻书写,拟好后,直接用印,尽快赶赴左军就任!“吴居中答应一声,就要退出。 皇帝伸手拉住他,道:”朕会安排林忠言与你同去,让他宣旨,你在军中才会名正言顺!”吴居中见皇帝替自己着想,不觉心中一阵感动,眼眶竟有些湿润,轻声应一声,见皇帝闭目养神无有其他吩咐,方才躬身缓缓退出大殿。 来到殿外,抬头望天,见空中阴云密布,看来是要变天了。 第七章巽陷铃星 进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几经修改,重又上呈皇帝御览,宣宗吃力打开册书,只见册书上写着”册立夔王为皇太子勾当军国政事“,正文写道: ”朕以寡昧,获承丕构,洁诚以奉九庙,恭已以临兆人,宵旰在怀,罔敢暇逸。而忧劳所迫,蒸暑或加,疾恙未瘳,既逾旬朔,万几繁重,不能躬亲。询於大臣,稽以古训,永惟负荷之重,思建储贰之贤,用举徽章,式固大本。三子夔王滋,濬哲天纵,孝敬日跻,秉德不回,出言可法。英姿齐圣,粹厚而恭,道叶继明。可以贰於神器,增辉前星。宜立为皇太子,权勾当军国政事。咨尔三事百辟,内外臣僚,宜协乃心,敬辅予子,罔违於道,俾致时雍。布告遐迩,咸令知悉。“ 皇帝见文辞无误甚合己心,道:“下到中书省让他们誊制吧!”吴居中答应一声,问道:“陛下还有其他事要吩咐么?” 宣宗看了他一眼,道:“接管左军后,替朕管好它,禁军稳固,朕心中才踏实!” 吴居中想到自己就要离开服侍近二十年的皇帝,心中有些不舍,伤感道:“奴婢接手左军后,一定以大局为重,稳定军心!”说毕,重重磕头在地。 宣宗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抬抬手,让他起来,深情道:“左军就托付给你了,勿要辜负朕!为朕的儿子守好左军!” 吴居中复又跪倒在地重重磕头,哽咽道:“奴婢一定不会辜负圣上与太子,还请陛下放心!” 皇帝见他认可了夔王太子之位,心中甚喜,面上却不表露丝毫,轻声道:“去吧,让林忠言前来侍候!” 吴居中不舍的站起身来,眼含热泪的看向虚弱不堪的皇帝,尽量忍住不流出泪来,出大殿进入东偏殿,让内谒把册书封存好,交给当值宦官出阁门发往中书省,随后派人通知林忠言进殿。 过不多时,从窗棂外看到林忠言手拿诏书从大殿出来快步向这里而来,他端坐在胡床上,等着他进来。 林忠言进入门内,跪下请安谄媚恭喜道:“奴婢恭贺家主晋升左军大管家!” “为陛下办差,哪里都一样!” 林忠言见状满脸堆笑,道:“托家主洪福,若不是你老引荐,小人就算是苦熬十年八载也难出头!”吴居中听他言语,明白他已接替自己内侍一职成了内侍省总管,怪不得如此高兴!心中暗道:”圣上今日提拔他,竟把诺大人情送给自己,以后越发要把差事办好!“ 唐朝入宫宦官多为闽人,闽地以林姓为大姓,故宫中林姓之人众多。 两人客套一番,又在殿中思谋良久,这才一同走出思政殿,来到宣化门口后,吴居中看到宣旨的仪仗已在门外等候,二人谦让一番,各自登上软舆,在一片唱和声中,朝东迤逦而去。 回望思政殿,高大巍峨的宫殿矗立在阴霾之中,吴居中的心顿感空落落的,二十年来他从未出宫独立办差,如今要赶赴左军统领将士,其落差之大,难以言表!随着队伍远去,他心中由不舍转为牵挂,他不知何时能够再见皇帝,眼眶湿润处竟有大滴泪花涌出.... 一行人出左银台门进入东苑,北行至内舍使门过总监院,入一重门,到左神策军署衙南门,入门即是左神策步马门,向北行进六重门,就到了中尉院,在院门外下舆后,就看到左军中尉王宗实率领众军官大开中门侍立在门前东侧等候。 吴居中和林忠言西侧站定,王宗实挪动着胖大身躯请二人由中门进入,踏着厚厚地毯,来到院前台阶下,阶上已摆好香案,香炉中燃起高香,案上铺着红紫绒缎。林忠言登阶面南站立,王宗实与众武将肃然列在东侧,西向而立,吴居中与宫内使节则站在西侧,东向而立。 林忠言展开诏书,王宗实、吴居中与众将、宫使齐刷刷北向跪下,大声道:“恭请圣安”,伏下胖大身躯,林忠言面无表情答道:“圣躬安”,扯着公鸭嗓子高声宣读诏书: ”古之命将帅,修封疆,在於整军,非以耀武。故缮理亭障,训齐车徒,以申国威,以固王略。非诚节茂著,无以分统六师,非勋绩彰明,无以并护诸将。副兹重任,实在忠贤。左神策军中尉王宗实,有贞臣之节,识达宏阔,学综兵要,临事能断,好谋而成。谕以威德,士吏向慕,洎司警卫,禁旅增严。直道弥彰,嘉庸茂著,懋昭丕绩,时乃之休。可进淮南节度使监军一职,中尉一职由吴居中担任,馀并如故。“ 诏书宣读完毕后,王宗实,吴居中拜伏在地,山呼万岁,众将官、宫使跟着口颂万岁之词。礼毕,王宗实用手支撑着肥胖的身躯从地上爬将起来,接过诏书,请吴居中,林忠言入内商议交接事宜。林忠言因要回皇上身边侍候,不敢有所耽搁,推托着差事已毕,要赶紧回宫复旨,临行前不忘交代王宗实今日务必入宫谢恩,交代已毕,上了软舆匆匆去了。 王宗实把吴居中让进中尉殿,净面上了茶点后,王宗实谦让吴居中坐在主位,吴居中因尚未交接,坐在主位过于拿大,推让王宗实坐主位。王宗实谦逊过人,不愿落下口实,二人各捡东西上首之位落座。 坐定后,王宗实开言道:“圣上重病不理朝政已一月有余,身体康复如初了么?” 吴居中听后,看着他满脸堆笑,猛然警觉,加着小心道:“陛下服用太医所开药物,已然大好!” 王宗实听后,嘴角抽搐一下,道:“陛下圣体安康,是咱们做臣子的福气,愚弟被陛下简拔于微时,从未想过能受恩如此深重,老兄今日接任左军,愚弟终于可以卸下这副担子,好去淮南过过舒心日子了!“ 吴居中听后,放下心中的戒备,笑着道:”护军前去淮南监军,肩负朝廷重任,虽不在中枢,但职责重于中枢。此乃圣上信赖,望护军不要辜负圣上一番美意,多为圣上分忧,才是我等做臣子的本分!“ 王宗实听后正色道:”愚弟此去淮南,圣上有何差遣,老兄可否当面赐教?“说罢,起身抱拳施礼。 吴居中忙起身还礼,看向门外侍卫,压低声音道:”圣上登基以来,江淮之地,私盐泛滥,陛下为整治私盐,立法严峻,虽然很杀了一批私盐商贩,但因其利润巨大,有些盐枭竟私自武装盐丁对抗朝廷。淮南乃朝廷赋税重地,你到那里,一定替陛下稳定住局面,千万不要生乱才好!”他感到口干舌燥,端起茶碗,吹了吹茶汤上漂浮的茶叶,抿下一口茶,扯着公鸭嗓子道:“听说盐枭在各地都有分号,你要顺藤摸瓜,务必一举捣毁盐枭售盐据点,掐断其销路,为朝廷争些税赋来!“ ”听说崔司空在淮南整治有力,为何私盐还是久禁不绝?“ 现任淮南节度使崔铉,在大中十二年十月,因收复宣州有功,被皇帝加封为检校司空,故尊称为崔司空。 ”淮南官场与盐枭沆瀣一气,不知道拿了他们多少好处?下令抓捕的公文还没到地方,盐枭们就已获知消息,逃的干干净净,就算崔台硕想一力整治,奈何上下包庇,他也孤掌难鸣!中尉到淮南后,可以协助他,撇开官场,秘密调集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鼓剿灭盐枭,护军若立此大功,圣心欢悦,公侯之赏指日可待!“台硕是崔铉的表字。 王宗实点点头,道:”真有功成之日,还望老兄在圣上面前为愚弟美言几句,弟定感激不尽!“说罢,又是起身一揖。这时从门外进来四名军人,抬着两口大木箱子,放到二人面前,王宗实摆摆手让他们出去,亲自上前打开盖子,吴居中见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不觉喜笑颜开,就听王宗实诚挚道:”愚弟奔赴淮南后,还望老兄周全则个!“ 吴居中明白,武将吃空额喝兵血是常事,德宗朝白志贞任神策军使时,就大喝兵血大吃空额,导致泾原兵变叛军攻陷长安时,神策军竟无兵可派。皇帝本人只好仓皇出逃,皇亲贵胄十之七八陷入长安而无法跟随出来。 如今军中主帅哪个不吃空额,不喝兵血,王宗实拿钱免灾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对于年少入宫从未享受膝下之欢与夫妻欢娱之乐的吴居中来说,唯有靠着金钱与权势来维系心中的平衡。 吴居中心甚喜悦,不动声色,拱手道:”一切好说!“ 王宗实客气道:”那就有劳吴公费心了,愚弟今日交接已毕,就要进宫谢恩,不知圣上现居何宫?请老兄开示清楚,免得愚弟没脚蟹的乱跑,延误时日!” 吴居中没有多想,开口说道:”陛下现居思政殿,到宣化门前遥拜谢恩即可!“ 王宗实狡黠的看了他一眼,就见一名军官走入殿中,低声在王宗实耳边说了些甚么,王宗实站起身来饱含歉意道:”军中尚有一些小事急需愚弟前去处理,交接文书马上命人送来,待老兄签字认可后,我也就好放心上任去了!“ ”中尉有事,先去办理,文书之类我也不必看了,我信得过中尉!只是左军印绶还请中尉派人取来,朝命紧急,最好现在就派人去取,我在此等候!“ 王宗实爽朗一笑,道:”好说,好说。印绶现在营中保管,愚弟正要前去,拿到大印后,愚弟亲自给老兄送来,不会延误交接的,还请老兄放心!“ 吴居中听后,也只能如此,遂顺了王宗实想法。王宗实见他不再强求,忙命人摆上酒宴,找来一些胸中颇有点墨的幕僚陪着他一起用饭。王宗实则快步离开中尉殿,从侍卫手中接过马缰,踩着上马石跃上马身,挥鞭朝军营疾驰而去。 正当王、吴二人商议如何剿灭盐枭时,因着贪恋灞桥烟波风景而延误赶路时间的盐枭之子,听到马儿萧萧嘶鸣之声方才想起今日要赶紧入城,连忙移动脚步向远处树旁的骏马走去。黄骠马已在堤岸上吃饱了青草,对着灞河柳岸嘶鸣着打着响鼻,他走上前去抚摸着它的鬃毛,让它安静下来,之后用力勒了勒它的肚带,拢了拢缰绳。 他左脚踏入马镫,极漂亮的翻身上马,束了束肩上的包袱,随手扶正马背上的褡裢,抬头望向天际。北方团团乌云正缓缓向南飘来,他分不清现在是何时辰,怕错过日头,进不了城,挥动马鞭轻击马臀向着长安城飞奔而来。 此人约莫二十多岁,头戴方巾,剑眉朗目,额宽颌短,面目沉静,背部有些前耸,腰中悬挂长剑,剑鞘已斑驳不堪,想来这柄剑已有了岁月,握住剑鞘的手不像书生一样白嫩细腻,反而手背青筋暴起,这是因长期练剑形成的,他在马上快速抽动,显出他筋骨强劲,体力充沛! 他姓黄名巢,曹州冤句人,家中世代以贩盐为生,可谓富甲一方,唯一的遗憾就是富而不贵。商人在唐朝地位低下,家中没有读书人撑门面,会显得没地位。每当官府抓派徭役,祖父与父亲都要被征去服差役,因家中在当地十分富有,所以经常被心里阴暗的官差当众折辱取乐。此后有心不去,想要拿钱免役,每次都要低眉折腰好话说尽献上大笔铜钱方才能豁免,每逢此时,家人心中满是愤懑。 黄巢出生于太和九年,出生之时彗星接连三天现于东南,司天监认为彗星是灾星,每次出现,国家都会生出灾变。果不其然,数日后,大明宫内就遭受”甘露之变“,北司南衙火并,京城血流成河,凄惨之声响彻天际。而黄家却因此子命带异象欣喜异常,祖父决定让黄巢从小读书,长大后进入仕途,好光祖耀宗重铸门楣。 黄巢不负家人殷切期望,入学后诗赋策文渐入佳境,经学技艺越发纯熟,十八岁第一次下场考试,就一举取得州解,获得进京考取进士的资格。家中为此大摆筵宴,邀请县里官员和四邻亲友前来赴宴,规模如此盛大就是要告诉众人:黄家出了名读书人,再也不是众人眼中大字不识的盐贩子,脱籍是早晚的事! 世事无常,命运无痕!正所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黄巢进京第一次会考就在第一场贴经试上落第,痛定思痛,回到家中闭门苦读。 第二次进京稍进一步,在第二场的杂文试上落第,黄家出重金聘请诗赋出众的先生前来教授黄巢写诗作赋,以期有所进步,但事与愿违,此后连续四年都止步于杂文试上。 如今又到大比之年,黄巢第七次取得州县文解后,本该喜悦的心情,心绪却坏到了极点。他烦透了每年考试后的一无所得,本不愿再次进京赶考,看着家人期盼的目光,不觉心中一软,复又重拾行囊来!本打算随着州县贡品与举子一同入京,由于之前夸下海口,加之经年失利,实在受不住别人的冷嘲热讽,才决定独自进京,他想沿途欣赏风景来排遣心中的郁闷。 按照唐制,州县考试通过取得文解后,只是取得了进京赶考的资格,并没有得到出身。不像明清时,乡试考过成为举人后,就有了出身一跃进入官场,无论何时,有举人身份就能参加京城会试,就算不想参加会试,也能等待后补,弄个知县当当!在唐朝却大不相同,当年进京没有考中,依旧是一介学子,与白身无异。第二年如要再进京赶考,还需要重新取得州县文解,方能成行! 家人鼓励黄巢不要放弃,以五十少进士安慰他,但他却不想把大好年华都花费到考试上。心中拿定主意:如若今次再考不上,就回家贩盐过活,把书卷丢在一边,以后不再考了。 刚取得文解那几年,祖父掩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常呼朋唤友告知众人孙儿定能高中状元,哪曾想孙儿一次又一次的科场失利让骄傲的祖父颜面尽失,就在去年冬闲之时,官府再次增派徭役,见黄家既不派人也不纳贡,遂派差役前来催逼。 差役进入黄府,见黄家长辈也不出迎,还一副榆木脑子纠缠不清,敲打道:“黄家子何时高中,何时免除徭役,登第前少充太爷,如今该服徭役服徭役,不想服徭役就赶快拿钱打点,我等好回去交差!” 差役一番话说到黄家人痛处,让祖父羞愧难当。当夜,祖父气急攻心,加之受了风寒,瘫痪在床,待黄巢赶赴家中见祖父最后一面时,祖父还不忘拉着他的手叮嘱道:“一定要考中进士,为黄家人挣下脸面!“见黄巢低声说了句什么,祖父瞪起双眼,道:”就算考一辈子也要考!”说罢,心有不甘魂归天外去了。 黄巢满含愧疚之情想要同父亲一起守孝三年,父亲与祖父一样心思,执意让他继续赶考,博取功名。他不得不第七次踏上赶考之路,此次进京,亲朋好友又来相送,看着众人复杂的目光,他感觉无地自容,只想马上离开。 离家前他独自来到祠堂,上完香,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祈祷祖宗保佑此次进京能够高中。离开祠堂后,他低落的心情有所好转,回到家和家人匆匆告别,逃也似的打马向着长安而来。 第八章黑暗森林 黄巢策马向长安城飞奔而来,天色越来越暗,心想今日可能无法进城,须借宿在城外逆旅之中。虽这么想,手中挥动的马鞭却更快了,小半个时辰后,过镇国寺来到春明门外,忽听城中鼓声大作,这才放下心来,离关闭城门尚有时间。 翻身下马,过护城河石桥,来到高大巍峨的春明门前,看到城外有人陆续进城,忙拿出油纸包裹的入京文解让守门军卒查验,勘合无误后,示意他排队由马道进城。 牵着马过城门洞来到东西朝向的春明门大街,看到左金吾卫已经开始巡街,他不敢在街上多作停留,听到各坊鼓声不断,复又翻身上马,沿着大街朝崇仁坊而来。 骑马经过东市阓门,看到很多手提肩扛的人群从里面走出,他本想今日去采购些洗漱用品,看到此景只好作罢。行不多时,来到崇仁坊,武候卫士早已肃立在坊门前等候鼓声一落关闭房门。黄巢急忙下马,牵马向坊内走去,却被一名武候拦住,问清缘由后,带他到旁边的铺舍办理暂居手续。 黄巢把马拴在武候铺外的槐树下,举步登阶进入铺院,文书人员正在房中收拾文案,准备放衙。看到黄巢进来,不耐烦的接过文解,查验一番,确认无误后,迅速给黄巢开出暂居公验。 黄巢接过公验,道声辛苦,转身走出武候铺,解开缰绳,牵着马来到武候身旁把公验递给他。武候仔细查看公验,示意他可以进坊。黄巢向北行过不远复又上马,来到十字街后回头望去,见武候已然关上坊门正在上闩落锁,他暗自庆幸入城及时。 看着街边茶肆酒楼红火的生意,闻着飘香的美食佳酿,他真想拴马上楼大吃一顿,望着暮色霭霭的天空,心想还是先到资圣寺找到宿眠之地,再出来吃喝吧!就这样,沿途走走停停,不多时已来到资圣寺门前。 他把马拴在寺门前,入值房与执客僧说明来意,经由僧人同意后,牵马入后槽,卸了马鞍,系好缰绳。僧人头前引路向着房舍走去,路过大殿,黄巢心念一动,入内跪拜一番,起身时向功德箱中放入百文铜钱,只听一声铜罄响,僧人双手合十唱念一声。 出得殿门,来到房舍,把黄巢安排到一间不大但干净素雅的房舍,僧人交代他一会可去斋堂用饭,黄巢道声谢后,僧人起身离去。 黄巢拿起房中木盆来到井边打水洗漱,擦洗身子后,换上干净衣裤,身上风尘一扫而光,显得极为清爽。回到房中,躺在榻上,盘算着明日一早就进皇城,向户部和礼部贡院递交文解与家状,待到衙门里结款通保后,就找一家清净的馆舍住下备考。 正当黄巢躺在榻上胡思乱想之际,王宗实与副使亓元实已先后进入大明宫,在宣化门外等候会合! 原来王宗实离开中尉殿后,刚入辕门就被亓元实迎进密室,王宗实看着他消瘦的脸颊,低声道:“如此着急让某来,有何要事?” 亓元实阴冷着面孔道:“我在政事堂布的眼线,刚刚传来消息,陛下要立夔王为太子,册封文书已下到了中书省,宰阁大臣们还在因礼制问题犹豫不决,商议是否要封还册书!” “你怎么看?” “陛下身患重病不理朝政已一个多月,今日下旨封夔王为太子,又发出调令让中尉去淮南,唯有一种可能,陛下病重已难回头,大行就在这几日,说不定,陛下已然离开人世!” “某适才问了吴居中,他说陛下现居思政殿养病,听说服用太医开具的汤药后,身体已见大好!” 亓元实并未因王宗实一番言语怀疑自己的判断,微微摇头,道:“值此非常之时,此人的话怎能相信?我等长期谋划,只为今日,无论陛下是否还在人世,今日必须有所行动才行!” 王宗实陷入沉思,如若今日不行动,就要和吴居中交接印绶,到时无兵无权,再想行事已不可得! 他看向亓元实,见对方冷冷盯着自己,他内心不觉有所犹豫,万一此次行动失败,不光是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连自己的亲族都会悉数被杀,如此行险,值得吗?他摇摇头,如果现在收手,前去淮南,还可以保住权力与富贵! “行此大险,非有十足把握不可,仓促之间定下谋略,一旦形势倒转,我等会死无葬身之地的!”王宗实忧心忡忡道,滚胖的圆脸有汗水渗出。 “此事已经商量数日,不算仓促定计,中尉是否想过,不行此计,中尉能否平安去往淮南?” 王宗实思忖道:”自己与枢密使他们关系不睦,是众人皆知之事,一旦夔王登基,自己身在外镇,定会被他们这帮宵小之辈中伤,到时纵有百口也难辩其非。时运好,会贬往远地做监军,时运不好,定会被牢车押解进京满门抄斩!” 王宗实犹豫了,摸着光滑的下巴,这才发觉适才认定最妥当的选择其实是最差的选择,如若要保住现有权力与富贵,非拼死一搏不可! “你有何高见?”王宗实心中想定后,想要先听一下亓元实的想法。 “中尉一旦远离京师,就像风筝一样被放飞,掌控风筝的线却在别人手中。与其如此,为何要失掉今日之良机,不如率先发难,掌控大局!” 亓元实看向王宗实,见他不置可否,阴冷道:“陛下身体如若大好,万不会分权给太子。陛下曾说:立太子会使自己成为闲人!他不会在身体大好时交出权柄,这不符合他驭权的性格。如今封夔王为太子,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陛下大限将至,已经开始着手后事了。依某之见,今日天机乍现,万不可错失良机!” 见王宗实沉吟不语,继续鼓动道:“仇公甘露之变后,撤掉了宫内驻扎的金吾卫侍卫,全部换成左军士兵戍卫,至此成为定例,如今宫城禁卫均为左军人马,此为人和;左军离大内只有一门之隔,过左银台门就可直接入宫,此为地利;我等此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正所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还请中尉当机立断,不要再犹豫了!” “你遗漏了一个关键因素!” “呃?” “陛下威望素著,我等派兵入宫,众军士看到陛下后,军心会瞬间瓦解,你想过么?” “不妨事!只需康承训率领四百名亲兵,神不知鬼不觉的突入宫内,控制住陛下与北司众首脑即可,宫内侍卫都是咱们的人,由康承训牵头去做,十分稳当!”亓元实提到的康承训现任神策将军一职,是二人的心腹大将。 王宗实见亓元实尚不知皇上所居何地,就要发动宫变,不由得补充道:“陛下现居思政殿!” 见亓元实默记于心,提醒道:“宫中侍卫是咱们的人,可宫中近侍不是,甘露之变时,他们死保文宗皇帝与仇公等人,才不至于落到金吾卫手里。咱们大队人马开进宫门,一定会被守门宦官盘查,稍不留意就会露出马脚。陛下消息灵通,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左军反叛,思政殿离右银台门咫尺之遥,门外就是右军驻地,陛下乘辇片刻就到,进入右军后,一纸诏书,就会解除你我二人兵权,到时你我命垂一线,可不慎乎?咱们的所作所为岂不是为王茂玄做了嫁衣裳,这点你认真想过么?就算我等不肯奉诏,手下军士会拼死保着咱们叛乱么?就算他们拼死相从,城中家小一定会被金吾卫悉数收监,到时军心定会瓦解!士卒定会望风争抢你我的项上人头,送入宫中邀功请赏,此等大事,万不可草率定计!” 亓元实听后,稳住心神从容道:“这样看来,宫中近侍是关键,只要稳住他们,大事必成!我在内侍省当值与齐元简交情深厚,因姓氏相同(亓音qi),私下结拜为兄弟!此事我从未对外提起,恐旁人知道后多有不便。如今他身居宣徽北院使常被王居方打压抬不起头,心中甚是愤懑,一直想取而代之!他私下常向我讨主意,一门心思想要扳倒王居方,我告诉他要耐心等待时机,不要操之过急!我一会就派人拿着鱼符进宫请他出来商议大事,让他同咱们一同入宫,守门宦官听他吩咐,一定不敢从中作梗!” “仓促之间行此大事,他心中不会犯疑?” “等他来时,我当面交代他,看他态度如何?” “你一定要把此事做实,务必消除他心中的顾虑,没有他大事难成!“ 亓元实说:”这好办,凭我与他的交情,一定说动他跟着咱们干,到时提拔他做宣徽南院使可成?“ 王宗实心中透亮,若不厚赏手下这帮人谁会提着脑袋与自己一起玩命,当即说道:”除了提拔他做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在京的宅子与奴仆也一并赏他,如何?“ 亓元实成竹在胸道:”只要能升官发财,他一定会下死力帮咱们,此事包在我身上!“ 王宗实听后,脸上现出不易察觉的微笑,道:”如此多兵丁入宫,咱们须给他找个由头才行!他心安理得正常办差,才不会忙中出乱,就算事发泄漏,也不会追查到他的头上,唯有如此,他才会用心帮着咱们!” 亓元实见他替别人考虑,心中感动,道:“这好办,宫中侍卫定期换防,这是常例,让齐元简前去交代换防事宜,一定不会生出乱子!” 王宗实点点头,认为这个主意好,问道:“一旦控制住局势,咱们是拥立夔王登基还是.....?” 亓元实看向王宗实,一字一句道:“咱们不发动宫变,夔王也会顺理成章登基称帝,咱们衷心拥护他,他也不见得会承咱们的情,说不定等皇位坐稳了还会找机会清算咱们!拥立夔王是下下策,不如延续传统大烧冷灶,立郓王为太子。他是长子,理所应当为储君,他做皇帝,朝臣不会说三道四,一个最不可能成为皇帝的人,最终成为了皇帝,他会不会发自内心感激帮他上位之人?”说罢,展颜笑将起来! 王宗实也是开怀大笑,道:“你认为何时进宫最佳?”说完这句话,亓元实明白,王宗实已然被说动了。 亓元实沉吟片刻,道:“定在申酉相交之时,那时朝臣已全部出宫,咱们行动起来,动静不会太大。申酉主金,兵戈之象,咱们到时动手,正应天意!” 王宗实喃喃道:“天意?既是如此,何不卜上一卦,看看天意到底如何?” 亓元实听闻,走出密室,拿着五十根通体黝黑的蓍草进来坐在书案前,手捧蓍草紧闭双目心中默默祈祷。睁开双眼,从中取出一根放到书案最上端,只用剩余四十九根进行卜筮,此举正合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之理! 余下蓍草一分为二,从左边的蓍草中提取一根拿在手中,之后四根为一组依次摆好,最后一组拿出,随后按此方法分好右边的蓍草,拿出最后一组,连续三次,看看还剩几组?此种演绎正合周易所云: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取用三次,正合天地人三才之理。所剩六、七、八、九四个数正是老阴、少阳、少阴、老阳四数,暗合少为常老为变之理! 依照上面步骤排完,算出初爻,之后重复上述步骤,依次算出二爻,三爻直至六爻!王宗实看向卦爻,发现只有四爻是九数,其余五爻皆为七数,是为:乾卦!拿过《周易》书卷,展到乾卦,看到九四爻词:或跃在渊,无咎! 因此爻九数,阳极生变而为阴爻,变爻之后生成之卦:风天小畜卦。找出之卦爻辞,看到风天小畜六四爻辞:有孚,血去惕出,无咎! 亓元实笑而不语,王宗实不解问道:“此卦作何来解?”他虽略懂周易,但不如亓元实精通。 “此卦为重乾之卦,主金,有兵戈之象。乾为天,天子之象,上三爻主外,下三爻主内,下三爻不变,代表中尉稳坐左军帅位,无有变动!只是上三爻起了变化,主外部发生了变化,哪里起了变化?是第四爻,以上三爻为本卦来看,是为乾卦!”他拿出纸笔在第四爻下方画了一条横线,把六爻分成了上下两卦,用手指向第四爻,王宗实看到所谓的第四爻其实就是上卦初爻。 “中尉请看,上卦为乾,主天子,初爻主根基,太子之位,与立太子有关!既然初爻变,说明根基松动,新旧交替,皇上大位不保要传位于太子!此爻由阳转阴,主谁做太子并不确定,就算立有太子也会被他人取代,会被谁取代?会被躲在暗处的人取代,只因此爻由阳转阴!何人会躲在暗处?一定是陛下所不喜的人,因不受陛下赏识,才会让他去外面居住,不在身边必然是在暗处!那么问题来了,此人现居何处?中尉请看!”亓元实指了指旁边的之卦对王宗实说,王宗实看向变卦,实在不解,不耐道:”你就别卖关子了!“ 亓元实听后,微微一笑,应声道:“卦象已清晰告诉咱们,此人现居东南,为何是东南?是因为阳爻变成阴爻后成为巽卦,巽卦主东南,此人一定在东南方向居住,历数诸位皇子,唯有郓王住在十六宅中,十六宅正好位于大内之东南。变爻之前是乾卦,乾卦主西北,如今夔王就住在大明宫西北方五王宅内,是否暗合太子之位由西北转到东南!依卦象看,确实如此,夔王当无太子之命!” 亓元实见王宗实点头认可,越发来了精神,道:“再看整体六爻,四爻由阳变阴成为风天小畜卦,爻辞为:有孚,血去惕出,无咎!既然要行兵戈之事,定会流血,等到一举扫除挡道之人,终会无咎。再看上下两卦,上卦为巽,下卦为乾,巽主变动,乾主兵戈,暗合值此非常之时行此兵戈之事!那么何时行动最佳?卦中已有示现!”他再次指向变爻,兴奋道:“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每年新春之时,是为寅月之始,把十二个时辰分配给六爻,每爻主两个时辰!此次行事是为人世间事,理应从寅时算起,由下至上,历经四爻正是申酉时牌,与刚刚谋定的时辰暗合,观此卦象无不暗合天机,还请中尉不要犹豫,马上下令,否则悔之无及,过了今日,再想动手,万事皆休!” 王宗实听后心神激荡,他已下定决心立郓王为太子。但一想到皇上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不禁暗叹道:”圣上如今是糊涂了,他应先确立夔王太子之位,再调离我去淮南。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既然圣上不让我当托孤大臣,那就不要怪我做出逼宫的举动了!“一念至此,叹声道:“陛下身体康健时一定不会有此漏算,如今看来,陛下心力已衰啊!” 亓元实揶揄道:“陛下若让我等做托孤之臣,哪里还会生出这些是非来?” 王宗实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安排换防事宜,某不能与你一同进宫,如今某已不是左军中尉,如若和你一同入宫,这会让人联想某要造反,不如分头行事,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宫中会合!“ “中尉孤身前去,会不会....” “不会,若在宫中抓我,就不会下旨意调我去淮南,我会暗藏利器以作防身之用!有你们在外面策应,想来不会出甚纰漏!” ”在哪里会合妥当?“ ”陛下身居思政殿,咱们以加强宣化门护卫为由,在宣化门外会合!“王宗实拿定主意道。 ”左军兵丁何时入宫?“ ”按刚才商议,申酉之交,宫内响鼓之际,你们就进宫。齐元简是关键,一定晓以祸福,帮他拿定主意!”王宗实一锤定音道。 “放心吧!我一会就派人邀他前来商议大事。” 说完,亓元实站起身来躬身抱拳,道:“中尉保重” 王宗实望着他,饱含深情道:”你也保重!“ 亓元实心里明白,如若此事办砸了,二人再无坐而论道的机会,想毕,大踏步转身离去,吩咐手下人去安排夺宫事宜! 第九章紫薇陨落 大明宫思政殿,皇帝李忱叫来林忠言,催问道:“中书省誊制的太子册书,是否下到门下省用印?”林忠言嗫嚅道:“奴婢刚刚派人去问,中书宰阁大臣们还未誊制!” 皇帝一时气急,道:“这帮臣僚,每临大事就糊涂,枉居中枢之位实不堪大任,你去宣枢密使三人进殿,朕有大事交代!”林忠言答应一声,小跑去西偏殿传宣。 三人在西偏殿办理朝政时,业已知晓皇帝派吴居中接替王宗实中尉之职,心下叹息道:“圣上糊涂!怎可让一个手无寸权之人在此巨变之时仓促接手军中事务,王宗实能轻易就范么?圣上春秋鼎盛之时,如此做,无人敢不尊圣命!可如今正值举朝犹疑之时,如此做等于授人以口实,极易引火烧身! 他们找来内谒请求觐见,想要禀告皇帝如此做十分不妥!就见林忠言已然进殿,宣他们前去觐见! 三人听后,整理衣冠,鱼贯而行,进入思政殿请安后,皇帝恩准赐坐,林忠言让小黄门搬来三把胡床,三人谢过恩后,欠身虚坐在胡床之上。 唐时胡床如同宋时交椅,唐末之时,靠背木椅在寺庙之中已然常见,然皇宫之内,因着等级深严,尚未普及! “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还逗留在中书,已有半日光景,朕不想再等了,诏你等前来是要重制册书,加盖御印,由宫中发出!” “德宗时就有先例,诏翰林学士郑絪在金銮殿中草诏封顺宗皇帝为太子的册书,圣上今日依先例行事,并无不妥!”王居方侃侃道。 “那就如此办!发往中书省的册书尚存底稿,王归长笔意工整,用白麻誊写后加盖印玺,召集在京各镇进奏官抄写册文传檄各镇,把太子名分先定下来才好!” 进奏院是各州镇在京师设立的办事处,也是本镇进京官员的落脚之地。进奏院置有进奏官,职责有二:一、向朝廷报告本镇事务,呈递本镇表文;二、向本镇及时报告朝廷与其他藩镇情报,及时传递朝廷下发的诏令与文牒。 王归长躬身答道:“谨遵圣命,微臣下殿后马上誊写,写毕后上呈圣上御览!”。 王归长话音刚落,马公儒就急切道:“圣上,臣有一事禀告!”马公儒性格耿直,见王归长起身就要离去,他不想错过眼前这个时机,否则待事态恶化悔之不及! 皇帝神色疲倦,蹙眉道:“你说!” “臣听说内侍吴居中前去接任王宗实中尉一职,不知是否属实?” “是朕的安排,你有异意?” 马公儒听后,起身拜伏在地,道:“陛下圣明,微臣岂敢有异议?”像是为自己提气一般,在青砖之上重重磕头,道:”请陛下恕臣死罪,臣才敢说!“ 皇帝活泛了一下身子,道:“朕知道你要说甚么?依王宗实秉性,性格孤傲是真的,他那点忠心,朕还是信得过的!朕提拔他于微末之时,累次加恩,直至中尉,朕信他不会辜负朕!此次朕听你等建议调他去淮南,朕以为,看似让他离开中枢,其实含着保全之心!朕常说,宰辅之臣要心胸宽广,否则如何燮理阴阳,总理朝政?”随着话题深入,皇帝语气逐渐加重。 王归长、王居方听出责备之意,忙离开胡床,伏地跪倒,口述自责之词! 马公儒梗着脖子,直愣愣着跪着,李忱见状颇为无奈道:“朕爱你这种耿直性格,恕你无罪,说吧!” 马公儒清清喉咙,复又在青砖之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朗声道:“王宗实心机过人,行事素来沉敏果决,陛下病重一月有余,今日突派吴居中接手其中尉一职,加之其副使亓元实谋略过人,一定能察觉其中微妙之处,以吴居中内侍之职接手左军权柄,王宗实很难不作他想!臣等保奏王茂玄带兵前去交接,就是为了打消二人心中妄念,如今他二人已知晓宫中变故,如何不致局势进一步恶化,臣提议现在就商量出个补救之道!” 皇帝听后,心神一凛,这才意识到早间犯了多大的错误!让吴居中接管右军,让右军中尉王茂玄接管左军才是正理!要不是马公儒提醒,他还在为自己的平衡之道得意呢!他只觉心中一阵烦躁,厉声问道:“卿有何良策,不妨直说,朕来定夺!” 马公儒看向王归长二人,见二人低头不语,率性道:“不如就近调集右军前来宫内戍卫,左银台门需要加派人手,以防左军有变!” 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听后,心中一颤,暗道:”陛下知道你二人与王茂玄走得极近,如若让王茂玄带兵入宫,谁能保证你等不会做出逼宫的事来?“ 一念至此,王居方开口道:“突然派兵入宫,势必会引起京师恐慌,一旦人心不稳,乱象丛生,到时极难措手。不如一切如常,宫内中人近万人,只要让他们把守好宫禁,左军就算逼宫也难突入禁中!” 王归长明白王居方这是为自己抢占先机,一旦中人把持皇宫,王居方在宫中地位就会显得异常重要。他不想顺着王居方的话头说下去,故意岔开道:“宫内侍卫全是左军,为今之计,调他们出宫才是正途,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才行!” 马公儒直言道:“宫内侍卫会定期换防,以换防为由,调他们出宫如何?“ 见皇帝不置可否,转头对着王居方揶揄说:”宫内中人伺候人还行,哪能指望他们去打仗?” 见王居方涨红着脸,王归长不想因此伤了和气,遂息事宁人,道:“玄武门内飞龙军与宫禁只有一墙之隔,派他们前来护卫宫城如何?” 皇帝听说要调集飞龙军来护卫大内,心中已生起十二分不满!每次宫廷政变都由玄武门发起,历朝皇帝忌惮这个,飞龙军现在玄武门外驻扎,隶属北司衙门,可以说与他三人都有渊源,今日引飞龙军入宫,一旦尾大不掉,就成了祸患,再说宫城北苑是后宫亲眷居住之所,怎能让这些兵丁擅自进入?此三人在此关键时刻兀自争夺皇宫戍卫权,真是不识大体,着实可恶! 一念至此,李忱感觉身体异常难受,坐直的身体忽的歪倒在御榻之上,慌得殿内之人忙去呼唤医官,与此同时,殿外内谒高声通报:“淮南监军王宗实前来谢恩,正在宣化门外等候召见!” 王归长与王居方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心中已达成默契,看着突然昏厥的皇帝,招手让林忠言过来,低声耳语一番,林忠言面显惊异之色,想要问个究竟,却听二人说声:”快去!“只好躬身退出大殿,亲自安排去了。 王宗实在宣化门外等候良久,见林忠言带着几名身强力壮的黄门近侍从门内走出,王宗实赶紧上前几步,问询道:“某与吴中尉已交接完毕,特来进宫谢恩,不知圣上龙体康健否?” 林忠言见他套近乎,神色冷漠看向他,高声道:“陛下口谕,王宗实跪下听旨!”王宗实听到有口谕,赶忙面向林忠言跪下。 “淮南监军使王宗实入宫谢恩后,即刻出右银台门,赶赴淮南赴任!”一语既罢,他身后几名近侍围拢在王宗实身侧。 林忠言见王宗实吃惊看着自己,冷着面孔道:“陛下口谕,不让监军在京逗留,这就随他们出宫赶赴淮南吧!”说罢,朝近侍努努嘴,为首一名近侍伸手摆出请的姿势。 王宗实明白,这是要对自己动手了!出右银台门,岂不是要把自己押送至右军看管?一旦身陷囹圄,哪里还有生的希望?他看向四周,见左军兵丁尚无踪影,不觉生出悔恨来,到底这是怎么了?为何非要独闯禁宫?这个亓元实率领兵丁怎地还未过来? 身临险境,他迫使自己要头脑冷静,想要自救,只能拖延时间,脑海之中猛地灵光乍现,抬眼看向林忠言,故作神秘道:“吴中尉让我给公公带句话,说有要事交代!” 林忠言不知道吴居中要向自己交代什么,开口道:“监军请讲!” 王宗实看了一眼围在身侧的近侍,林忠言会意,示意他们退后,王宗实连忙凑近林忠言,心中不住打着腹稿。林忠言见他沉吟不语始终不开一言,心中不耐,道:“吴中尉有何事交代?快些讲来,陛下还等着我回去复旨呢!” 正在此时,丹凤门楼传来击鼓之声,随后东西两市,各坊之间鼓声应和而出,长安城沉浸在一片鼓响之中。王宗实紧绷的神经这才放下,笑着对林忠言道:“吴中尉让我告诉你,枢密使伙同宣徽使想要造反,让我一定把消息带给你,好让你有所防范!” 林忠言吃惊的看向王宗实,见他眼中有狡黠之光,猛然意识到此人在拖延时间,脱口而出道:“是你要反吧!” 王宗实在暮色之中看到亓元实带着换防侍卫由延英门而来,心中一阵轻松,笑嘻嘻看向林忠言说:“公公说的那里话?某今日入宫就是想要谢恩,还请公公勿要多疑!” 林忠言见王宗实看向远处,扭转头来,见一队顶盔掼甲的士卒朝着这里奔来,不由得心中大惊,忙对身边近侍道:“愣着干么?拿下他!” “我看谁敢?”王宗实暴喝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刃,抵住他的喉咙,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林忠言已被制服。近侍们被眼前突发状况吓傻了,僵立当场不敢上前,直到亓元实领兵前来,王宗实这才大喝一声,道:“给我拿下!”几名近侍瞬间就被士兵擒住,捆绑起来。 王宗实收回短剑,系于腰间,看着林忠言,似笑非笑道:“还请公公给咱带个路,某现在就要面见圣上,有要事禀告!” 林忠言见大势已去,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亓元实看不惯他这幅熊包模样,狠狠在他身上踹了一脚,骂道:“装什么死狗!”林忠言吃痛,衣领已被亓元实攥住一把拎将起来,挥动右手就要扇他耳光,林忠言忙用手护住面颊,求饶道:“勿要动手,小奴这就带路!” 此时,思政殿已乱成一团,李忱感到有人用针石刺入皮肤,有人拿着汤勺往他嘴里喂汤药。他感到浑身无力,朦胧着想要睡觉,耳中却听有人在呼喊他,他感觉此人声音很熟悉也很特别,想要睁开双眼看看是谁? 他费尽力气才睁开双眼,就见武宗皇帝在他面前呼喊道:“光叔,醒醒!光叔,醒醒!” 他用手撑着御榻坐起身来,对着呼喊自己的侄子,道:“怎么了?” “皇祖让我来叫你去听《泰边陲乐曲》,快随我进宫吧!”说着,就要拉他朝殿外走去! 李忱想起曲中有句词这样写道:”海岳晏咸通!“他极喜欢这首曲子,里面的词还是自己填写的。正要起身随他前去,脑海中突然想起:他不是死去十几年了么?怎会身处此地? 李忱有些犹豫,向前走动几步后就不再挪步,武宗皇帝扯着他的衣袖想要拉他出殿,却见他一动不动,知晓他已全然明白,勃然变色道:”来人!“ 就见殿外跑进几名武宗生前的贴身宦官,武宗皇帝狰狞着面目道:“把他拖入厕中,淹死他!” 李忱心中害怕,呼喊着马公儒前来护驾,但任他如何呼喊,马公儒竟是闻所未闻,无动于衷!他感觉身体被人拖着向殿外走去,他挣扎着,双手紧紧抱着一根盘龙立柱,死活不放手! 正在纠缠之际,李忱见王宗实与亓元实腰悬佩剑率领身穿甲胄的士兵迎面进入大殿,殿内黄门、宫女回避不迭,竟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王宗实屈膝跪下,高声道:“陛下,臣等前来,有要事禀告!”说罢,心怀怨望直盯盯的看向王归长三人。 李忱心中大惊,这才回过神来预感大事不好,王宗实带剑上殿这是要夺宫造反啊!他看向众人,见王居方、马公儒挺身而出与王宗实理论,其余人等因为害怕,竟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忱悔恨异常无比自责,是自己考虑不周才酿成今日之变!他猛然间记起,自己也是通过宫变才当上的皇帝,武宗皇帝若不是服下那颗药丸,怎会......他见武宗皇帝狞笑着看向自己,不禁想起黄蘖禅师的话来:”万法皆空,因果不空”,难道这就是报应吗?“ 若不是自己,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该是武宗的儿子,他心虚不敢与武宗皇帝对视,恐心中惊乱无地自容!忙回首望向大殿,见趴在御榻上的自己,因为激动,身体挣扎着上下起伏,御医们顾不上宫中之变,连忙起身帮他清除涌入喉中的浓痰。 大殿复又陷入一片慌乱之中,王宗实带来的侍卫,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李忱见自己身躯猛地向上弓起,浑身僵硬一动不动,众人惊慌失措看向御医,就听御医略带颤抖的哭音道:“陛...下..驾...崩...了!” 李忱听闻,头嗡的一声,眼前显出一片空白。过了良久才缓过神来,心中生起无尽的悔恨,松开抱紧立柱的双手,满含愤怒走至王宗实面前,冷冷盯着这个辜恩之人。看着王宗实那因吃惊而扭曲的胖脸,李忱伸出双手用力攥住他的脖子想要掐死他,却发现王宗实根本没有知觉,反而趋步向前,向着御榻走去。 李忱不知所措扭转身来,见武宗皇帝正自幸灾乐祸看向自己,顿觉万念俱灰,任由他们拉扯着出了大殿...... 第十章比劫重生 聚集一天的阴云,终于在戌牌时分下起雨来,一队顶盔贯甲的士兵与数十名阉人近侍簇拥着被雨打湿的仪仗从大明宫东苑迤逦南来,一行人过长乐坊北墙沿着街道向东而行,叫开十六宅西门入睦亲院,过亲亲楼,蜿蜒向东来到郓王宅。原本异常冷清的门庭,此时涌满了人,嘈嘈杂杂十分热闹。 东西閣祭酒见是宫中仪仗,哪敢怠慢?速速报与王府谘议参军,参军听说,暗自吃惊,脚不点地跟着仪仗而来。原来这十六宅,虽然分宅,却不分府,里面住着例不出閣的亲王和郡王,各宅无有司署,总由几名职事官供奉! 宅内各王听到外面吵杂的马蹄声,纷纷闭门上闩,有些年岁尚小,胆子极大的亲王看到有新鲜景可看,半开宅门,跨过门槛,隐于庑下探身张望。 只见一名小黄门撑着油纸伞,来到一顶软舆前掀起舆帘,随后一名亲信侍从躬身搀扶着宣徽北院使齐元简走出舆外。齐元简见雨幕重重顿感阵阵凉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脚下皂靴浸在水中已被急雨打湿,见宅门兀自闭着,示意王府参军前去喊门。参军来到中门,手打门环,高声喊道:“七郎开门,有圣旨到!让殿下开中门迎旨喽!” 郓王宅门官田七郎听到砸门之声,心里惊骇,辨明是参军叫门,忙询问来意!参军哪知宫中之事,只顾高声喊他开门。田七郎听闻不敢怠慢,急忙吩咐门仆大开中门。 门仆吃力把门闩放下,大门就被人用力挤开,田七郎见门外嘈杂,人喊马嘶作势往里就冲,心下顿感惊厥,刚想叫人向内通报,就见参军跑至近前,高声道:“带我去见殿下!” 田七郎慌了手脚,见本家侄儿田令孜就在眼前,一把拉他过来,让他头前带路。田令孜撑起油伞想要为参军遮雨,参军一把推开,急切道:“都甚么时候了,还弄这些劳什子?” 田令孜被他一推,索性丢掉雨伞,顶风冒雨沿着中道疾行而去。参军微微蹙眉,避开中道挑拣两侧行道向前行去,过垂花门直入上房,来到门外已然全身湿透,向内大声通报道:“殿下,宣徽北院使已到中门,请殿下速速前去迎旨!“郓王听闻不知所措看向郭美人,郭美人眼波流转高声问道:”他因何事前来?“ 参军把殿外情形详述一番,郓王听后瘫倒在塌上,颤栗道:”定是父皇派兵前来拿我,我不能出去,不能出去!“ 郭美人听参军述说,也是吓得六神无主,转念一想,心下生疑,陛下要拿问郓王,一纸诏书就能办到,何必兴师动众大张礼仪?莫非...?她来到郓王面前,弯腰搂着他,低声安慰着,直到郓王心情平复,才展颜道:”就算是拿问敕令,我们不出去,他们也会进来。如今事体不明,何况.....“ 见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何况圣上重病在身,今日从宫中传来旨意,兴许是好事呢?殿下振作一下,臣妾陪你一同前去,就算是死,臣妾也陪在你身边,如何?“ 说着从怀中拿出素帕擦拭郓王面颊上泪水,见他神色萎靡,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双手搀起他走出房门。门外连绵秋雨下个不停,寒风吹来竟有呼啸之声,见中道之上汪着积水,只好沿着抄手游廊向前殿走去。 前殿廊庑下聚集了好多人,见郓王与郭美人从内院走出,连忙闪身为他们腾出道来。宅中奴仆早已把香案摆在前殿抱厦之内,齐元简由侍从撑着油伞拾阶而上,在香案旁站定后,示意侍从躲将开去!郓王失魂落魄进入雨中,挺直身体,跪在阶下红毯之上迎接圣旨。 齐元简清了清嗓门,环视四周,大殿前顿时鸦雀无声,唯有雨打落叶之声簌簌不停。他收回目光看向敕书,敕书上赫然写着:”立郓王为皇太子勾当军国敕“,大声朗读起来: “朕以寡昧,获承丕构,洁诚以奉九庙,恭已以临兆人,宵旰在怀,罔敢暇逸。而忧劳所迫,蒸暑或加,疾恙未瘳,既逾旬朔,万几繁重,不能躬亲。询於大臣,稽以古训,永惟负荷之重,思建储贰之贤,用举徽章,式固大本。长子郓王温,濬哲天纵,孝敬日跻,秉德不回,出言可法。英姿齐圣,粹厚而恭,道叶继明,义符立长。可以贰於神器,增辉前星。宜立为皇太子,权勾当军国政事。咨尔三事百辟,内外臣僚,宜协乃心,敬辅元子,罔违於道,俾致时雍。布告遐迩,咸令知悉。” 郓王听后,怀疑自己听错了!昨日还在为自家安慰担惊受怕,过了一夜竟被封为太子,如此境遇,谁能想到?正自犹疑间,就听齐元简道:“殿下还不谢恩?”郓王这才伏拜谢恩道:”儿臣谨遵圣命,恭祝吾皇万岁万万岁!“ 可能因之前受到惊吓,加之大病初愈,又遭雨淋,郓王谢恩后,竟伏在雨地里不能动弹。王府上下,见郓王久跪不起,心想大事不好,纷纷不顾体统上前把郓王抬入前殿榻上安息!待得医官掐人中,灌汤药,换干衣,帮他拭去头发上雨水后,郓王才长出一口气悠悠转醒,四肢逐渐有了知觉,郭美人见状,轻舒一口气,暗自庆幸道:”佛祖保佑!“ 齐元简分开众人来到郓王近前,躬身道:”殿下请振作精神,随臣一同入宫,宫中尚有许多大事等着殿下裁决!“说着命人抬着辇舆进入前厅,郭美人从奴仆手中接过一件油衣披在郓王身上,含情脉脉道:”保重身体!“郓王点点头,一名侍从来到他面前想要抱他出殿,却被他一把推开,整理衣冠缓步走出大殿。 登上辇舆坐定后,就听辇外一声唱和,骑兵催动战马头前开道,步卒分立辇舆两侧缓缓而行,宫中仪仗吹打乐器在寒风细雨中迤逦向着十六宅大门行来,奏乐之人因着风雨全身湿透,低头缩肩毫无喜悦之情,所过之处尽显落寞与吊诡! 行近大门,齐元简脚踏软舆命人停下,贴身侍从见状掀帘候命,就听舆内声音道:”把王府长史叫来!“随从领命前去,就见王府长史与司马慌忙赶来,随从隔着舆帘通报,齐元简也不出舆,尖着嗓音道:”王府大门把牢了,没有诏谕,休要让人进出,听清楚了?“长史、司马同时答道:”明白!“随从见齐元简没有其他吩咐,扯着公鸭嗓子高喊一声,队伍复又缓缓前行。 郓王坐在舆中,如同做梦一般,进入大明宫思政殿,见众人跪下行礼并说出皇帝已然大行时,心中疑团才被解开。刚才还在纳闷,父皇怎会转变心思立自己为太子?听闻父皇驾崩,这才恍然,知他们篡改了遗诏!如若父皇在世哪里就肯立自己为太子?一念至此,看向王宗实,见他朝着自己颔首示意,心中生起万分感激。想到再过几日就能登基称帝,不觉心花怒放热泪抑制不住的从眼眶中流出,他怕众人察觉出喜悦之情,忙向前扑倒在父皇尸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能感到父皇因病痛折磨而扭曲的身躯,他害怕父皇突然醒来,质问他为何在此?下意识想要逃离,就听有人上前劝他节哀,他逐渐收住哭声,在近侍搀扶下离开思政殿,进入西侧偏殿之中。 居中落座后,见王宗实,亓元实,齐元简就着胡床坐下,竟有些不知所措!王宗实朝为首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带着其他侍从躬身退出殿门,侍立于门外躬身等候。 郓王见殿内无有外人,带着哭腔道:”父皇两个月前召见我,身体还很硬朗,怎地突然就.....“ 王宗实不等他把话说完,接话道:”大行皇帝从年初染病在身,时日已然不短,自从服用道士丹药后病情变的更加沉重,回想武宗朝,武宗皇帝也是服用丹药驾崩的,臣想今日就下令把那些炼制丹药之人悉数逮捕拿问!“ 郓王听王宗实如此说,自知失言,幸亏王宗实机敏,否则话一出口,就等于承认父皇非正常死亡,而他之所以能当上太子实赖于内宦篡改了遗诏!一念至此,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渗出,为了掩饰心中慌乱,故作镇定道:“大行皇帝龙驭宾天,眼见着有许多后事需要操持,卿等有何善策?“ 王宗实所虑甚深,不忙于处置大行皇帝殡葬事宜,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稳定政局、如何使太子顺利登基!此时内外之臣都在虎视眈眈,稍不留意就会被他们趁虚而入,若不痛杀几名高品权宦,待他们缓过气来,非祸乱朝纲不可! 拿定主意后王宗实缓缓开口道:”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在先帝重病之时图谋不轨,臣建议这就下令拘拿三人,开刀问斩!“ ”这...“郓王轻蹙眉头,思忖道:“三人掌管禁中机要,位高权重,党羽遍布京师,突然之间缉捕拿问,会不会引起朝中不满?” 王宗实见他攥紧双眉犹豫不决,从亓元实手中接过大行皇帝赐死三人敕书躬身递给他,郓王展开敕书,认真察看,不觉在心中感慨父皇做事狠辣,见末尾写着:”宜其夷宗焚首,以彰大戮“十个字时,心中不再纠结,复又把敕书交给王宗实道:”既是先帝遗命,奉命行事吧!“ 王宗实收好敕书,故作姿态道:”先帝命臣前去淮南做监军,臣今日已与吴居中做了交接,只等殿下登基后,臣就出宫赶赴淮南!“ 李温明白,王宗实这是在暗示自己,自己能否登基称帝,与他在京息息相关,此时调他出京,无异于自毁长城! 以目前形势看,唯有挽留他,才能顺利登基称帝,否则自己手无寸权,能保住太子之位都在两可之间。他环视大殿,见他三人同气连枝,顿感自己孤立无援,这才明白,四处不靠,称孤道寡是何滋味! 郓王李温极力挽留道:”中尉执意离开孤,怎对得起先帝临终时的深切嘱托?先帝拔擢卿做托孤大臣,就是让卿须臾不离孤左右,尽心辅佐孤,孤现在就命你重回左军!“郓王李温不经意间改了称呼,以彰显其太子身份。 “让他重回左军,并不足以打动他,须加大封赏才行。“李温思忖道,加重语气许诺道:”进封骠骑上将军,统管左军兵马!“ 唐朝分散官与职事官,二者会在同一官员身上体现。散官按照品级划分,职事官按照职责划分。左军中尉是职事官,正二品。骠骑上将军则是散轶官,从一品。王宗实由一名阉人做到从一品上将军衔那要受到多大的累迁之恩?回想高宗朝,三箭定天山降服高丽功勋卓著的薛仁贵才正二品。由正二品迈向一品,没有天大机缘,哪能做到? 王宗实听后,慌忙跪下,口中谢恩道:”微臣不才,深受先帝洪恩,贵为中尉,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只愿长守殿下身旁,得享忠义足矣!至于骠骑上将军,臣实不敢当!“说罢,叩首不已! 李温离坐亲自扶他起来,道:“卿当得起!先帝在世,常夸卿一片忠心。卿勿要推辞,孤今日要大行封赏,卿下去后,分列有功之人,孤都要赏!” 众人听后,慌忙跪地谢恩,李温抬手让他们起来,重新落座后,王宗实面显难色道:“吴居中现在左军营中,臣再回左军不知如何措手,还请殿下.....” 李温见他吞吞吐吐,知若不调离吴居中,很难给他一个交代,他不知应把吴居中调往何处?试探道:“卿有何想法,不妨直说!”王宗实见问,不觉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只是低头沉吟不语。 亓元实见郓王心无成算,心怀杀机直言道:“吴居中蛊惑先帝任用道士私炼丹药,致使先帝驾崩,不杀他无以对先帝在天之灵,臣建议:依照武宗朝先例,吴居中、李玄伯、虞紫芝、王乐等四人弃市!” 李温心下一惊,思忖道:“按他们所奏,宫内高品权宦一夜之间全部缉捕拿问,会不会引发朝议,一旦闹出乱子来,可如何是好?”思虑至此心生后悔,适才真应想一个万全之策来护佑吴居中周全,如今骑虎难下,想要反驳已不可得。他怕自己稍作犹豫,引起三人猜忌,附和道:“既有先例,依制办理即可!” “殿下,林忠言惑乱先帝,又是吴居中一力提拔,是否随吴居中并案处理?”亓元实话音刚落,殿内就陷入一片寂静之中,众人心中透亮,这是要把吴、林二姓赶尽杀绝啊! 李温心生犹豫,思忖道:”若一直顺着他们,会提出更多无礼要求,不能再由着他们肆无忌惮杀人了!“李温看向王宗实道:“林忠言侍奉先帝小心谨慎,与吴居中不同,上天有好生之德,孤今日进封太子,杀伐过甚终非祥兆!” 三人已听出太子弦外之音,王宗实不好逼人太甚,瞟了一眼齐元简,沉默许久的齐元简见状连忙开口道:“先帝生前大修贞陵,日后要下葬于此!不如派林忠言前去守陵,先帝生前他常伴左右,让他守陵也算职内之事,先帝泉下有知定不会感到寂寞,殿下以为如何?”王宗实听后,心中一动,不觉对齐元简刮目相看起来。 李温眼见着替林忠言捡回一条命,赶紧道:“依卿所奏!” 齐元简见商议大事已毕,就想议一下大行皇帝的身后事,开言道:“殿下,今日是否发下卜告,昭告天下?臣好安排宫中侍从,准备丧礼事宜!” 李温甚是犹豫,自己虽被选为太子,根基尚浅,若对外公布父皇驾崩消息,内外之臣会不会蠢蠢欲动,夔王会不会心怀不服,若他们联手抗争,自己这太子之位能坐稳么? 王宗实见他不表态,明白其心中所想,他也不想今日公布,会给其他内宦以可乘之机,毕竟右军还掌握在他人手里。不如今日矫诏把所有事情办妥贴后,再派人前去南衙宣读遗诏,让两省官员联袂署名承认郓王太子身份后再公布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才较为妥当! 通盘想定后,缓缓开口道:“今日天色已晚,南衙朝臣已然出宫归家,不如明日清晨告知皇太后先帝驾崩消息后,再来打算如何?” “也好!“郓王见王宗实与己不谋而合,马上表态同意。祖母认可自己太子之位,后宫就安定了,吴昭仪与其他嫔妃就算想要帮夔王上位已不可能! 他向王宗实投去赞赏一瞥,漫不经心道:”孤单名一个温字,此字常用,天下遇此字均要避讳,甚是麻烦,不如改温为漼,众卿意下如何?” 亓元实何等聪颖,温这个字音同瘟,十分不吉,郓王当皇子期间过得极不顺心,对此名已然生厌,如今提出改名,漼与摧音同,含着摧枯拉朽之义,他看向王宗实,见对方正用询问目光看向他,微一点头,王宗实见状大声赞同郓王改名之举。 “那就麻烦卿在‘长子郓王温‘后加上一句:宜改名漼。重新誊制,用印颁发!”似乎想起什么,追问道:“进封太子敕书由谁书写?” 王宗实答道:“敕书由翰林学士杜审权书写!”郓王点点头,默默记下此人名字。 见大事已毕,王宗实提议太子早些安歇,明日还有许多大事需要办理。郓王听后,顿感身体疲累的紧,开口问道:“孤今日回藩邸居住还是?” 齐元简建议道:“殿下出入宫禁十分不便,不如宿在西侧乞巧楼,明日拜见皇太后也方便!”郓王心中满意,初当太子就登高而居,这是吉兆!心念一转复又想到几个皇弟还在内院居住,不觉生出不快来,淡淡道:“按祖制,太子应在少阳院居住才合乎礼法,卿等认为呢?” 王宗实心中明镜似的,知他不喜那些弟兄,赶他们出宫,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自己的要求,他几乎是不打折扣全都应允,如今轮到他来提要求,又怎敢轻视?可少阳院长期无人居住,此去清扫,一时何时能清扫干净? 王宗实沉吟片刻,商量道:“殿下所虑极是,太子在少阳院居住才是正理,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少阳院多年无人居住,仓促间派人打扫,一时不易措手。臣想,五王现居内院,服丧其间留他们在宫内居住,方便他们就近守孝!宫内把守森严,利于皇子们的安全!”王宗实虽未明说,太子李漼(适才已改名,只好用此名)已然明白,把这些兄弟留在宫内,易于控制,一旦出宫,离开掌控,到时惹出乱子,可就得不偿失了!他不禁在心中佩服王宗实仓促之间就想的如此之深,真正是成竹在胸,老谋深算! 李漼不再坚持,打了个呵欠,顿感十分不妥,复又换上一副哀容,沉声道:“孤想今晚留在先帝身旁尽一份孝子之心!” 亓元实眼神一挑,开言道:“当此主少国疑之时,望殿下珍重龙体,明日还有很多大事处理,先帝见殿下这份孝心,想来也会感到慰藉,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以国事为重,不要因俗忘制影响大局,心存仁孝,神灵必知,还请殿下三思!” 李漼如此说不过为了彰显孝道,听亓元实一番说辞,心下不再坚持,应允道:“亓卿说的极是,孤如今疲累的紧,这就前往乞巧楼!” 亓元实见他转变如此之快,心中生出鄙夷,口中却关切道:“殿下体察臣心,臣深感欣慰,望殿下今夜好好休憩,勿要劳神才好!”说罢,朝齐元简使了个眼色,齐元简连忙出殿,吩咐近侍通知乞巧楼女官安排太子居住事宜。 一行人出得殿外,雨势已然变大,落雨拍打在梧桐树叶上,溅的廊庑之下到处都是!郓王在三人陪同下沿着殿前廊庑向南而行,冷风一吹竟有些寒凉,不自觉的哆嗦起来,身后侍从见他受了风寒,忙回殿中拿出一件长袍披在他的身上。 廊庑尽头已有软舆等候多时,李漼快走几步停在舆旁与三人告别,见三人又要行礼,连忙招手制止,也不等近侍搀扶,低身进入舆中。 多日紧绷的神经在坐上软舆这一刻终于放松下来,李漼感觉有些疲倦,想要闭上双眼小栖一会儿,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回想今夜之事,犹如梦中一般!他拉紧长袍遮挡寒气,如平日般盘腿坐在舆中,口中念念有词甚是虔诚! 第十一章贪狼北顾 正当李温改名李漼时,一个单名也叫温的人看着母亲与两位哥哥在隆起的坟头前哭泣,他心中明白,父亲已离他而去,想要大哭一场,却始终流不出泪来。 此人兄弟三人,老大朱昱,老二朱存,他排行第三姓朱名温。 自从先祖在德宗时定居于宋州砀山县午沟里后,已历经五代,其父朱诚仕途不顺,接连几次州县考试都未获得文解,一气之下,回到乡下教授五经为业! 朱温出生时,后屋山上突现红光霞火,朱诚认为此子天生异相,本已熄灭的仕宦之心,因朱温出生重被燃起。朱温从小就筋骨强劲,臂力惊人,刚出生时,就能攥紧父亲的手指,被父亲腾空拎将起来,在空中持续好久。此后学习爬行、走路、说话之时总是表现出比同龄孩子更加优秀的品质,这让朱诚夫妻极为高兴,认定此子会有大出息! 三岁时,朱诚开始教授他千字文,朱温心思敏捷,在五岁时就把千字文认识个七七八八,这让朱诚大感欣慰,认为孺子可教,谁知好景不长,朱诚心中的喜悦保持到朱温入学后就嘎然而止了。 进入学堂,朱诚教他写字,朱温看着父亲不断飞舞的手总能联想出好多情景来,无法做到集中精力认真写字,写出的字体歪歪扭扭如同画画一样,这让朱诚感到郁闷。 朱诚心疼纸墨,又不能中断儿子练习写字,只好上山找到一方墨石,背回家,磨制平整后,在石上划出格子让朱温用毛笔蘸着清水在上面练字。朱温天性不喜做枯燥乏味之事,毫不体谅父亲一片用心,依然故我,写出的字不是闯破天就是压塌地,字体歪歪扭扭大大咧咧,毫无章法可言!更有甚者,朱温拿着小石块在练字石上画画玩,这让朱诚大为恼火,经常拿出竹片教训他,朱温受罚后,变得更加不愿意去练字! 久而久之,朱诚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朱温背诵经文上,这可以让朱温只参加明经考,而不用参加太多需要书写文字的进士考,这是一条较易进入仕途的捷径。 谁知朱温比起写字来更加不愿意背书,经常投机取巧糊弄了事。朱诚忙碌一天,问他背完经书某一段了么?朱温总是回答:”背完了”。刚开始,朱诚很信任儿子,直到有一天心血来潮,当场检查他背书情况,就见朱温小脸煞白,吭吭哧哧背不下来。自此之后,朱诚开始对儿子不再信任。心中想道:“同是自己儿子,老大朱昱勤奋好学,虽然资质差点,但肯用功,从不弄虚作假。而老三朱温天资聪明,为何从小就如此惫懒呢?” 一次朱温在背诵文章时又想胡弄了事,被朱诚发现后,大动肝火,拖着他进入祠堂,让他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反省,看到儿子惊恐神态,朱诚心中一软,膝行到神位前小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可能是触动了心中某种情愫,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自责自己不能担负起光宗耀祖之责任,为幽燕先祖洗去污名,反而因为此子,令家族蒙羞! 朱温听后,心中犯疑,自己先祖难道是幽燕之人?祖宗到底犯了什么过错?让父亲如此自责?想到此,不觉噗呲一声,笑将出来,再想憋回去已然来不及。看到暴怒的父亲举手要打,朱温心中恐惧,吓得腾空跃起,撒腿向祠堂外飞奔而去,朱诚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呼天抢地恨恨不已! 从祠堂偷摸回家,朱温发现父亲意志消沉,他试图努力背书,让父亲高兴起来,但一接触经书,看着大段大段自己无法理解的词句,心中就犯难,困意就会涌上心头,呵欠连天就想困觉! 每到此时,二哥朱存就会趁父亲不在,带着他偷偷跑到林间玩耍。不是上树掏鸟,就是下水捕鱼,这种愉悦的玩耍成了朱温沉闷学习中唯一的乐趣。 当然这种逃避学习的行为是会付出代价的,回到家后不出意外,总能换来一顿责罚。朱温善于察言观色,适时表现出自己是被二哥引诱出去的,以博取父亲同情。老二朱存面对此事时的态度却截然相反,也许与性格有关,每次遇到这种事,朱存往往嘴硬不肯说出软话,梗着脖子硬扛!朱诚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拿起竹片就朝他的身上狠揍一番,直到妻子前来劝解才算了事! 大哥朱昱年长他们几岁,性格与其父朱诚类同,喜欢勤学,踏实钻研,谨守礼法。当朱昱发现弟弟们顽皮打闹时会摆出长兄姿态来教训他们,有时也会在父亲面前揭发他们的劣行,气的朱诚不是严词训斥就是身体责罚,久而久之,二人逐渐疏远朱昱。朱昱也乐得清闲,安下心来苦读! 朱温虽然厌恶背书,却很喜欢听父亲讲解《左氏春秋》,他被书中纵横捭阖的人物与公国之间的频繁战争给吸引住了。总在空闲之时,拿出《左氏春秋》来看,有不懂的地方,就标记下来,待到父亲高兴时,当面求解!可能朱温身上流淌着武将血液,看书时总觉身临其境,热血沸腾,虽然年少,却早已心雄万夫,想要长大自立功名了!他把这种想法告诉父亲,换来的却是一顿严厉呵斥,朱诚告诫他说:”朱姓之人只操文业,不就武职,趁早死了这条心!“朱温听后,见父亲神色严厉不敢争辩,只在心中纳闷道:”为何一提到习武,父亲就会大发雷霆呢?“ 终于等到父亲讲解《左氏春秋》,朱温三兄弟坐在凳子上听父亲讲解《郑伯克段于鄢》这一段,朱温被书中情节感染了,听得眉飞色舞,朱诚把儿子反应看在眼里,喜在心中,等到把其中体例与文义讲解完后,朱诚让三个儿子各自发表见解。 朱昱是长子,唯恐弟弟们抢了先,率先说道:“郑庄公雄才大略,遇事能忍而不冲动,平生做到了孝悌二字,以后称霸也就不足为奇了!”朱昱毕竟比弟弟们多念了几年书,接触到的书卷也多,朱诚让长子陪着其他两个儿子一起听《左氏春秋》,就是要让他启发弟弟们! 朱昱话音刚落,老二朱存开口道:“郑庄公为何会一直忍受弟弟的无礼要求?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免除后患?郑庄公就是个猪头,什么事都听老娘的,哪有半分主见?”父亲朱诚听后,上去就是一顿暴揍,朱存忍着痛,大声质问父亲:“我哪里说错了?为何动手打人?”朱昱赶紧说:“二弟,你少说几句,别惹父亲生气!”朱存看向大哥,想要辩解,父亲朱诚上前就是一脚,大声喝道:“滚!”朱存被一脚踹翻在地上,心中不服,朱温看此情景,忙走到他身边一把拉起他,劝说着向屋外走去。 怒气未消的朱诚,心中烦闷,见朱温折返回屋,厉声道:“你有何见解?” 朱温用稚嫩的声音说:“我不同意二哥的说法!”父亲朱诚听后,脸色稍有舒缓,就听朱温接着说:“我也不同意大哥的看法!”大哥朱昱听后不自觉的挪动了一下身体,看着父亲是否要出手揍他,见父亲没有要揍他的意思,心底稍微有些失望。 朱温道:“郑庄公从小得不到母亲疼爱,而弟弟却独获母爱,心中一定嫉妒,他没有表现出这种怨恨,说明此人心机很深!”说罢,瞟了大哥一眼,继续道:“郑庄公怕世人说他不孝不悌,就表面迎合母弟,纵容他们犯错,让母亲承担不慈,弟弟承担不悌,而他却把自己放到弱者地位,让世人同情,这种大义似奸的行为只能用虚伪二子来形容!”他停顿了一下,思考接下来如何措辞,朱诚察觉他又在神游,心中不耐,催促道:“勿要胡思乱想,接着说!” 朱温收敛心神,道:“我常去邻家看他们宰羊!”朱诚听到宰羊,就想发怒,这都扯哪去了?朱温看向父亲想要呵斥他,正色道:“先让我把话说完!“ 见父亲一愣,继续道:”他家杀羊,先要拢住羊的四肢,之后拿出一把尖刀,朝它的脖子上一划!”说着,面向大哥用手指朝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吓得朱昱赶紧缩紧脖子,“羊没有痛苦,就一刀毙命了。有一天,他再次杀羊,手上的力道较平时稍轻并没有割破羊的咽喉就被邻家叫走了。羊在痛苦中不断哀嚎求生,等到他回来发现羊还没死,上前就补了一刀,我看到羊的眼睛里满含恐惧与怨望!“见父亲就要发作,忙转到正题,道:”郑庄公心怀怨恨,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把弟弟赶出国并囚禁了母亲!父亲,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么?为何不直接给弟弟一个痛快,非要让他心存幻想?换做是我,一开始就给他一个小的封地,明确告诉他不要抱有奢望,如若他不识天命非要妄为,我会毫不犹豫杀掉他,这比让他心中升起希望再杀掉他要仁义,我不怕落一个坏名声,有时谨守礼教,用仁义之刃杀人,才是最残忍的!”说罢,抬起突出的下巴看向父亲。 朱诚开始听时还有些不耐烦,听到最后,心中竟有些触动。儿子目睹杀羊全过程而没有产生畏惧,在羊发出哀嚎声后并没有想去救助,反而冷眼旁观,说明他的心有多么坚硬!如此小的年龄就有异乎常人的心地,实在不能小觑! 当然,他的见解虽有些剑走偏锋,细细品味倒也有几分见识!朱诚这才恍然明白,此子无心仁道,反而更热衷于霸道,难不成祖宗阴魂又回来了?他不敢多想,又不能不点拨儿子几句,让他不要背离名教,终身后悔,开解道:“庄公纵容兄弟,不违母命,是心存仁爱。如果他的弟弟共叔段也心存孝悌仁爱,还会被迫离国赴难么?如若其母武姜对两个儿子均心存仁爱,还会让长子心怀怨恨么?只能说武姜与共叔段舍去仁爱,以非礼之行做无道之事,才酿成了最终苦果,这能责怪庄公残忍么?郑庄公在国家处于变乱之际,以武力拯救黎民于水火,这难道不是仁爱么?仁者以天下为己任,代天行义谓之仁,仁者才会天下无敌,你明白么?”朱温感到父亲迂阔,明明可以痛快了事,偏偏要绕来绕去,最后还不是一样用武力解决?看到父亲盯着自己,连忙点头称是! 朱诚见儿子不以为意,明白多说无益,只好示意下课。朱温如同大赦一般,按捺着心中喜悦,矜持着向父亲行了鞠躬礼,缓步退出学堂,找二哥朱存去林间玩耍去了。 春去秋来,时间在平淡中度过,朱温个头如今已与二哥朱存一样高了。在父亲严厉教导下,朱温的字体已有改观,虽然尚不工整,但单个字体的架构也能显现出来!虽然依旧不喜背文,但在父亲耐心讲解下,通过理解,也能背出个大概。 倒是二哥朱存,依然我行我素,不喜读书!父亲朱诚见他不是读书的材料,早早打发他去干些并不劳累的农活。朱存听到以后不用读书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把满身的力气都用在上山砍材,下田锄地上! 家里多了个壮劳力,少了个书生,倒也各安其分,其乐无穷!朱温羡慕二哥不用读书,但看到二哥每天不是在砍材的路上就是在下地的农田间,心中就感到无聊,看到二哥自得其乐的样子,就在心中告诫自己一定不要把一生都荒废到田地里,自己长大后是要做出一翻惊天动地的事业来!父亲问他是多大的事业?他用春秋时列国纷争来表述,父亲听后,上去就是一顿竹片。 童年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朱诚因积年劳累,身体大不如前,才四十多岁,头发已然花白,背部有些佝偻,因腰部酸楚偶感风寒中风在家。朱诚病倒,五口之家的生计只能靠之前的积蓄与薄田度日。眼看请医吃药也不管用,朱诚心中绝望,对身体能够康复已不抱希望。心中想道:“不如趁自己神智清明时早早安排后事,还可为妻儿打算一番,不要让他们因自己离世而受苦!” 想定后,他让长子朱昱拿出纸笔给萧县表弟刘崇写一封家信,拜托他来照顾妻儿。朱诚母亲刘氏原本是萧县中户之家,嫁到朱家后,没少帮衬娘家,萧县刘家发迹与砀山朱家有一定关系。而朱家到了朱诚这一代因不事生产而家道中落,朱诚满心功名好面子,不愿别人小看自己,等到母亲去世后,就不常与刘家来往了。但今时不同往日,眼看妻儿日后无依无靠,只好放下颜面,请求刘家帮衬! 刘崇之母刘老夫人是朱诚舅母,与朱诚母亲在世时情同姐妹,现寡居在家主持大局。她为人心地和善,愿意帮衬亲族,见儿子刘崇拿着外甥朱诚写来的书信后,连忙派人雇车前去砀山把他们全家接到萧县来赡养! 朱诚没有等到刘家派人前来就一命呜呼了!临终时带着遗憾让儿子朱昱与朱温跪在面前,告诫他们好好习文,兀自叮嘱道:“先祖因反叛朝廷而被杀,希望你兄弟二人能洗去我朱家耻辱,担负起光耀门楣的重任!朱家历经四代辛苦从文,想要换取朝命而不可得!望你二人再接再厉,获取朝廷诰封,以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朱温问道:“先祖为何反叛?是谁杀了他?”朱诚抚摸着儿子稚嫩面颊,想要告诉他,却一时语塞,不禁长叹一声,盍然长逝。 这一年,朱温八岁,传奇从此开始! 第十二章雨露雷霆 太子李漼乘撵舆过思玄门,在乞巧楼前落辇,经侍从搀扶下了舆,抬头仰望,只见乞巧楼斗拱高耸,飞檐翘立,八角楼内燃起巨烛,映衬出一片通明之象。李漼在楼前流连一番,拾阶而上直入楼中,上得阁楼凭栏远眺,只见楼外阴雨连绵,晦暗幽深。李漼深吸一口气,顿觉精神一凛,缓缓吐出胸中浊气后,方才抬腿进入阁楼之中,就听近侍在门外喊道:”太子驾到!“ 宫女们听到太子驾到,忙停下手中活计,起身相迎,李漼见一大群宫女跪在自己面前,不知所措道:“都....平身吧!” 女官听闻,站起身来,从准备好的温水中拧出温热巾子,上前敛衽万福,要替他擦拭面颊。李漼下意识避开,接过她手中巾子简单擦拭一下复又递还给她!女官接过湿巾,递给一名宫女后,用悦耳的声音道:“上茶!” 一名宫女托着茶盘躬身走到近前,女官接过茶碗递到李漼面前道:“太子请用茶!” 李漼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就觉异香氤郁,沁人心脾,不觉多饮了几口!见女官容仪艳逸凝神看着他,轻咳一声道:“你们都退下吧!让中人前来服侍,孤想沐浴更衣早些休憩!“ 女官嫣然,言旨雅淡道:“织女楼内有浴桶,太子想洗浴,不妨移步,奴婢就派人前去准备!” 李漼听女官称自己为太子时,语气平静极其自然,不觉心中一动,这可是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认可自己太子身份之人!内心思潮澎湃,故作平静般点了点头。女官见他认可了自己想法,马上安排宫人前去准备。阁楼之中只剩李漼与服侍之人,李漼见近侍在旁不得自由,向近侍挥挥手,近侍会意,躬身退到室门外。 李漼见近侍退出后,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环顾四周,见东墙上挂着一副男子骑牛图,走上前去细细打量,见画中牛头盎然挺立,男子坐在牛身之上仰望长空,眼中充满离愁别苦,画作落款处写着道玄二字。他在心中反复记忆道玄是谁,可想了好久也没想起。按了按太阳穴,放弃似的看向它处。就见屋角处有一头用黄杨木雕刻的大牛,他顿时来了兴致,纵身上牛抚摸着牛角,用力拍打着牛臀,木牛很重,倒也能支撑他在上面活动,本想在牛身上多抽动一会儿,就见女官柔态容冶出现在门口处。 李漼忙从牛身上下来,故作镇静道:“准备好了?” 女官轻轻点头,李漼看她并无异样,这才心中大定。从房内走出,沿着扶廊转而向西,就见前面有一座飞桥横亘在两楼中间,飞桥扶栏上系着无数琉璃风灯,被角楼里的烛火映照着如同缥缈的银河一般。 李漼稍缓脚步仔细观察,就听女官温柔软语道:“此桥名为鹊桥,太子请看,桥身上满是喜鹊,栏柱上刻有形态各异的鹊儿,每到乞巧佳节,皇帝都要在此召集皇族亲眷。那些私下定了终身的贵胄男女,也会来此相会!” 李漼听后,心神一荡,不觉想起王建《宫词》一首:“ 画作天河刻作牛,玉梭金镊采桥头。 每年宫里穿针夜,敕赐诸亲乞巧楼。” 如今已到八月金秋时节,已过乞巧佳节一月有余,“每年宫里穿针夜”是看不到了,如今唯有欣赏”玉梭金镊采桥头“了。 正自胡思乱想间,一阵狂风卷着丝雨刮将过来,女官脚下不稳就要摔倒,李漼见状,拦腰扶着她不让她摔倒。女官透过桥柱向下看去,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想到自己第一次服侍太子,就君前失仪,忙伏地请罪。李漼慌忙拉她起身,就觉她的小手柔如无骨甚是滑腻,见她喘息未定桃红满腮的样子,竟有些痴了! 女官见太子直勾勾的看向自己,娇羞不已,忙将小手抽出,快步向前走去,没行几步,似觉不妥,复又放缓脚步,立在桥头等候。李漼知她难为情,走到桥头不想让她尴尬,若无其事回望身后,这才恍然,怪不得此处建有两楼,中间还有飞桥相连,竟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意! 沿着飞桥来到织女楼,就见室内尚有未织完的彩段在织机上,梁上挂有七彩锦缎错落交织,透过屋角烛光,映出数道绮丽多姿的光线,环顾四周,如同锦绣闺房一般! 见众宫女在屋内忙碌着,李漼对女官道:“让她们都退下吧,留下中人服侍即可!” 此时女官已恢复常态,敛衽万福,柔声道:“织女楼向来禁止中人前来,太子如觉不便,奴婢一人留在外间侍候如何?” 李漼心想无人侍候也不行,只好随她。众宫女听闻,心中嫉妒,可也无计可施,只好躬身退出门外,只留女官一人在此服侍。 女官引着李漼进入浴房,房内已摆好浴桶与洗漱用品,浴桶之内热气蒸腾,房间正中有一面极大的铜镜立在浴桶之旁,李漼心下疑惑,待张口询问又觉难以启齿,只能任由女官帮他脱去外衣和鞋袜。见女官拿着衣物走出门外,心中竟有些爽然若失,待要开口让女官服侍自己洗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得褪去内衣,抬腿跳入木桶之中。 过不多时,女官进来把干净内衣放在榻上拿走他换下的内衣,临走时,伸手入木桶感受水温,李漼顿觉汗毛倒竖,身体紧绷异常,待到女官转身离去,复又提着一把精致铜壶进来缓缓向木桶里续入热水,他才轻舒一口气,明白自己想多了,其间往返几次,屋内热气蒸腾。 小半时辰后,李漼从浴桶中走出,擦拭干净全身后,拿起内衣,就闻到一股幽香之气,慵懒着四肢穿上柔软的内衣踏着木屐来到铜镜之前,看着镜中俊朗的面颊,顿时感觉与之前的自己判若两人。细细打量一番后,才察觉铜镜异常,浴室水汽弥漫,这面铜镜却光亮异常清晰无比,难不成它有何奇异之处?捧过一些水洒到铜镜之上,就见水珠快速滑落,一丝水汽都不曾附着在上面,心中不住赞叹:”宝贝,真是个宝贝“,复又把水洒到铜镜上,如此几次,方才意兴阑珊走出浴室。 来到屋外,李漼顿觉眼前一亮,一阵浓香扑鼻而来,只见房中燃起几根巨烛,照的满室生春,床上珠纱罗帐,红色缎被上绣着龙凤缠绕的图案,壁上挂着一副织女图,床前案上摆放着一鼎三足铜炉,白烟袅袅升起,满室锦绣,一派富贵景象! 女官见他出来,忙上前帮他整理衣裤,待他坐在榻上,从怀中取出丝帕,把尚有水气的头发拭干。之后来到案前拿出玉梳,替他梳理长发。李漼贴着她芳香的身体,一阵骚动从心中荡漾开来。过不多时,女官用自己柔软的小手在他的头皮上轻揉,他感觉骨麻筋舒,整个身体都软了,正自旖旎柔情间,李漼沙哑着嗓音说:“孤要喝茶!” 女官答应一声,面颊上显出不可思议之状,起身从案几上拿过茶碗递给他,李漼接过茶碗,咕哝一声全部喝下,才觉神清气爽,津液充盈。女官收起玉梳,调弱烛火,低身万福,道声:”太子早些休憩!“就退出门外,李漼颇感失望,不觉从心底升起怅然:”为何要喝茶呢?“ 李漼想要重新把女官唤进来,可一想到正值大丧其间,让人侍寝的消息一旦传将出去,无父无君的名头就会压在自己身上,如今自己刚晋升为太子就横生枝节实为不智,待到登基后,再唤她过来伴寝吧! 一念至此,只得独自解衣上床,抖开被头,只觉浓香凛冽,说不出的舒畅,那床又软又柔,李漼躺下后,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熏炉里香气一夜不停,李漼感觉浑身躁热,睡得还算香甜!猛然间听到丹凤门楼传来头通鼓响,随即宫中道观之中钟声响起,李漼下意识挺身就要起床,只觉全身酸软坐不起来,试了几下,实在困意朦胧,复又躺下。 只听房门响动,昨日晚间服侍自己的女官来到床前,打量他还未睡醒,轻声揭开铜炉盖子,把熏香熄灭,这才转身离去。听到女官退出后,李漼舒展了一下四肢,重又酣甜睡去。 今夜对于王宗实来说注定是个不眠夜,他们三人整夜商议,直至五更才有头绪,王宗实命亓元实与齐元简分头行事,他则守在思政殿安排善后与太子登基事宜。 五更过后,北司衙门里的头头脑脑,陆续来到宣化门外等候召见,见宣化门外一夜之间增派了许多盔甲铮亮的侍卫,心中生起惊骇,彼此对望一眼,发觉对方眼中也是一片茫然,只好左右散开,极有分寸的立在宣化门外等候召见。 宫中刮着西北风,下着小雨,众人虽披着油衣,依旧感觉潮湿寒冷。好在宣化门宽阔,可以在门洞下躲雨。看到内谒出来,诏谕枢密院、内侍省与宣徽南院几名头头头脑脑进殿,没有轮到的宦官则一股脑涌进门洞,翘首向内张望。过不多时就看到这十几名权宦被侍卫捆绑着拖出殿外,几人嘴里塞着东西,涨红着脸不断挣扎,只见侍卫们用刀背猛击他们的后脑,几人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侍卫们上前打掉他们的噗头官帽,拖拽着头发向宣化门而来,挤在门洞内的宦官,纷纷躲向门外,依次站好。刚才还在门外站立的侍卫,此时已肃立在众人身旁。 随后又有几名宦官被叫进去,片刻之后,就见他们安然无恙的从门内走出,着急忙慌向自己衙门走去,立在门外的众人刚想上前询问,就听到身边的侍卫低声怒吼,众人惊惧,重又站好,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思忖道:“并非全部抓捕,一会进殿后就与那些被捆绑的划清界限。” 王宗实在殿内按照等级分批召见北司衙门里的执事宦官,除了第一批被召见的宦官押解左军大牢外,其余太监一律不究。王宗实等他们进殿,并不客套,冷着脸安排宫禁与新皇登基事宜。这些宦官跪下倾听,大气也不敢出,等到差事交代完后,连忙称是,退到殿外,慌忙吩咐侍从前去准备。 王宗实见大事已毕,心中畅快,刚想躺在榻上小息一会儿,就见亓元实身着戎装进入殿来,他赶忙坐起,问道:“差事办妥了?” 亓元实道:“办妥了!” 王宗实询问道:“三人临死之前说了甚么?” 亓元实冷冷道:“除了咒骂,还能说甚么?” “都骂了甚么?说来听听!”王宗实眯着眼睛,细声道。 昨日宫变后,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就被押解到左军大牢,今日亓元实所办的差事就是前去左军大牢下达先帝遗诏,赐死他们。 进入地牢,一股腐败难闻的味道呛入鼻中,亓元实以袖掩鼻,踏着湿潮的过道向前走去,牢头拿着铁棍举着火把在前带路,遇到囚犯伸手来抓,即刻挥起铁棍,手起处,传来囚犯痛苦的哀嚎声。老鼠听到囚犯哀嚎,纷纷发出急促的叽叽声,突然,一名囚犯惊恐喊道:“蛇”。亓元实本能向后退,几名牢卒围在他身侧防止蛇来攻击,亓元实心中大安,扒开挡在面前的牢卒,向内张望,就见一只拳头粗的花斑大蛇正在吞噬一只硕大老鼠,眼中发出幽幽绿光。亓元实感到一阵恶心,转头看向囚犯,他离蛇很近,腿部已经腐烂,借着火光能看到其白色的小腿骨。 亓元实强忍着恶心对牢头道:“把蛇弄走,弄些猫来!”牢头赔笑道:“蛇不伤人,只吃耗子,猫在牢里呆久了,野性难伏,耗子吃没了,那可是什么肉都吃的!”亓元实听后胃部一阵翻腾,摆摆手,示意继续前行。 走了好久来到一座密闭的牢房前,牢头接过牢卒手中钥匙,亲自打开厚厚牢门,亓元实看到昔日同僚萎靡不堪的倒在地上,明白牢卒已经对他们用了刑,不知问出甚么没有? 亓元实原本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来此宣旨,见他们这副模样,心中不免有兔死孤悲之感。 他命牢卒扶起他们,坐于干草之上,他自己则坐在牢头为他准备的木凳上,吩咐众人摆上酒席。顷刻间从外面抬入一桌酒席,亓元实招呼三人入席,见三人冷漠以对,随即站起身来面南而立,借着火光,宣读赐死他们的敕书。王居方听后,心中感慨:”不成想这份诏书最终还是落在自己头上。如果当时......唉!还有什么如果?“ 王归长嗫嚅道:“亓帅可否看在同僚之谊,恩免族中老小?我等死也瞑目!” 亓元实硬着心肠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望诸公体察君心,君命难违,恕某不能从命!” 马公儒听后一翻身,霍的站了起来,牢卒们防他行凶纷纷拔出短刃,就听他大声骂道:“亓元实你这个小人,带兵夺宫逼死圣上,又想矫诏处死我等,我就是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说罢,大骂起来,亓元实恐他继续泄**宫之事,示意牢卒死死按住他,心中发狠,拔出匕首,在他口中不断搅动,马公儒吃痛张开嘴巴,亓元实顺势将毒酒灌入他的口中,片刻之间,毒性发作,马公儒扭曲着身体七窍流血而亡。 本来是要吃了送行宴再打发他们上路,遭此变故,亓元实心中懊悔,应该一进来就鸩杀他们,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心中杀机大起,示意牢卒给余下二人灌毒酒。 王居方摇晃着身体搡开牢卒,开口道:”我等受先帝所托,没把差事办好,今日用命来抵,也很公道!只是我深受先帝拔擢,辜负了陛下临终所托,还有何面目再见先帝?“说罢,敲碎碗碟向脸上划去,亓元实看着王居方血淋淋的脸颊,感到揪心的疼,正要制止,就见王居方拿着尖利碎片向颈部划去,鲜血顿时四溅开来,喉头白骨不住颤动,直至气绝! 王归长见马公儒、王居方如此豪气,少了刚才嗫嚅神态,凄然道:“拿酒来”,牢卒递给他满满一杯毒酒,他拿起酒杯向上一抬,仰脖一口吞下....... 王宗实听亓元实叙述完后,想到自己冒死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可转念一想,不都是为了保住自己与亲族家人的性命么!如若没有发动宫变,自己与亲族的下场一定比他们还惨! 王宗实见亓元实神情落漠,说道:“还记得仇士良是怎么血洗我们王家的么?”见亓元实点点头,复道:”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情景,上至七八十岁老人,下至刚满月婴儿,凡是与我干爹沾亲带故的亲族悉数被杀,家中财物抢掠一空。仇士良为了掩盖罪行,一把火烧了王宅。我躲在暗处看着火光升起,本想冲进去与他拼命,是你拉着我,才侥幸躲过一劫!从此之后,我变得谨小慎微,仓惶度日,唯恐出一点纰漏被人抓住把柄,我隐忍十年小心经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掌握军权,为王家报仇!”说罢,眼望东南,满面哀容,大殿之内静寂异常! 过了良久,王宗实才恢复平静,道:”看在同宗份上,我本无意毒杀王归长、王居方,是他们逼人太甚,自己找死!非要把我押送至右军,你想想那是甚么地方,我进去了还能出来么?加之当日他家袖手旁观,不顾我家死活,否则我家也不会在甘露之变当天家破人亡的!今日鸩杀他们,也算是因果报应吧!“ 亓元实打小入宫,与王宗实极为要好,同受王家庇护才逐渐在宫内站稳脚跟,直到王守澄被鸩杀,王家被血洗后,王宗实像变了个人似的,遇事隐忍,整晚睡不好觉,常常躲在角落里哭泣。亓元实心疼他,不断鼓励他,安慰他,他们用二十多年时间才有了今日地位,回想过去,这些人三番五次在皇帝面前挑拨离间加害他们,要不是二人机警,如今关在大牢里的还不定是谁呢?想一念至此,亓元实心中切齿道:”这些人真是该死!“ 正在愤恨间,耳边传来王宗实声音,道:“田,刘,周,薛四姓曾受仇士良大恩,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务必小心提防谨慎行事!如今我等不能树敌太多,逼他们联手对付我们,必要时要分化他们,拉拢韩、杨两家以张羽翼。至于仇氏一族,如今并无显官,大可以等到局势稳定后,再慢慢清算!正所谓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今日拿他三家开刀,就是告诉宫里这些人,听话的跟着咱们干,不听话的,就和他们一样下场!既然已痛下杀手,就要把事情做绝不留遗患,明白么?” 亓元实点点头,心下明白,宦官内部的大清洗就要开始了,正想告辞出去安排,就听王宗实吩咐道:”带兵先去南衙,帮着你从弟把差事办好!太子名位定了,大局也就稳定了。过后带兵围困王归长三家宅第,此事至关重要,勿要走脱一人,千万!千万!“ 第十三章南北之争 八月初十,五更过后,齐元简吩咐阁门使吴德应开阁门,乘着一顶香舆穿门过巷一路南行,经宣徽院、枢密院过月华门直入中书省,中书省主事听到传报连忙出迎,吩咐书吏前去政事堂知会宰相。 首相令狐绹身着紫衣,腰配玉带从值房走出本想去堂外迎接齐元简,因着皇帝不喜官员交结内臣,又自持身份贵重,不觉手抚长髯踱着方步,向着政事厅走去。余下三相:夏侯孜、萧邺、蒋伸,得到书吏通报后,见首相不去迎接反而向厅中走去,朝门外望了一眼,跟着他走入厅中。 齐元简在众侍从簇拥下,穿过一片竹林,在政事堂前的老槐下落舆,侍从搀扶着他走出舆外,另一名侍从麻利的撑开油伞举至他头顶遮挡雨水。 秋雨连绵,道路泥泞,一路行来,齐元简感到全身上下潮湿不堪,加之一夜未眠,精神有些困顿,见宰阁大臣一个也没出迎,一股邪火从心中冒将出来。 刚想发作时,见主事来到近前躬身相请,他撩起袖袍,迈过高高门槛,向内走去。进入厅堂,见宰相们饮茶交谈,竟未与他寒暄,齐元简阴沉着面颊,面南而立尖着嗓音高声道:“有旨!”安坐在胡床上的宰相纷纷站起身来,跪将下去,齐元简见宰相们跪倒在地,心中舒畅许多! 宰相耳听圣旨,竟是要进封郓王为太子,心中不觉惊骇,昨日枢密院传来册书分明是要进封夔王为太子,怎地经过一夜,竟改立了皇子?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慎重行事! 四名宰象幻海沉浮数十年,历经官场磨砺直至今日地位,其间宫掖之变经历不少,可一夜之间更换太子实在是匪夷所思。皇帝喜爱三子夔王,不喜长子郓王是不争的事实,这封敕书透着蹊跷,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前去接旨! 齐元简宣旨完毕,见四名宰相跪在原地无动于衷,嘴角上扬道:“各位相公,接旨吧?” 令狐绹身为首相,站起身来,也不答复“臣遵旨!”径直伸手接过白麻敕书,坐在胡床上认真端详起来!其他三人碍于身份,也不多问,只是低头吹拂碗中茶叶,待敕书传到面前,这才放下茶碗,仔细观看!敕书内容与昨日册书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把夔王改为郓王,添加了”更名为李漼“的字样而已! 令狐绹示意书吏从存档卷宗里找出昨日册书,两相比较,为难道:“齐公公请看,两份诏书均由枢密贴黄交由宰阁办理,所不同的,晋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上有圣上御批签字,而今日这份敕书,只有贴黄,并无圣上手书,不如公公入内进状枢密院,上呈陛下御批后再发回台省,如何?”令狐陶不动声色把敕书封还回去就是让齐元简明白,宫内做事也要合乎法度,不管是谁都不能逾越朝廷法度! 齐元简听后,脸色大变勃然间就要发怒,见令狐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由得冷哼一声,颇含深意道:“昨日黄绢书写的册书下到这里,宰相有批奏之权。今日这份是由翰林学士白麻书写,盖了陛下印玺,此为内制,宰相有批奏之权?相公翰林学士出身,应该知晓二者区别吧?咱今日来政事堂是知会相公们太子名分已定,并不由你们决断,只是....”他故意拖长声音,道:“只是册封文牒需要相公们牵头,联合两省官员共同署名,咱好拿着文牒回去复旨!” 令狐绹揣摩上意是一定要立三子夔王为太子的,他不知齐元简来此宣读这份敕书是何用意?皇帝本就猜忌大臣临事辜恩,今日若不问清缘由就附议他拥立郓王为太子,那不明白告诉世人,在立太子这件大事上辜负了圣上!毕竟皇帝御朝十几年,恩威遍布海内,朝廷内外亲信众多,谁敢保证齐元简来此宣旨不是皇帝的有意试探,自己若遵旨行事定会惹上大祸,事态明朗前,勿要被人抓住把柄才好! 令狐绹大中四年以同平章事进封宰相,在宰相高位上干了十年,十年间,他稳居首相一职,原因有二:一、是因家学渊源深受皇帝信任;二、是他懂得曲意迎合皇帝,从不坚持己见!两者互为因果支撑他当了十年太平宰相。 令狐绹昨日上表请求延英诏对时,本想封还晋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他坚持无嫡立长的想法,一直拥护郓王为太子,今日见齐元简嚣张跋扈,不由得心生反感,反倒把晋封大事放到一边,想要教训起齐元简来。 令狐绹不露声色看向萧邺,萧邺是前朝梁国贞阳侯萧渊明八世孙,世代簪缨,家学渊源,大中十一年拜相,其人耿介,不善韬略。 萧邺见齐元简在宰相面前不知收敛反而张扬跋扈欲行挑衅之事,正待发难,见令狐绹递了个眼色,有了底气道:“齐公公此言差矣,无论是黄绢还是白麻均由陛下圣衷授权,黄、白只是形式而已,陛下昨日所发诏谕与今日不同,某请问,是谁改了皇命?为何要改?是圣上本意?还是他人矫诏?晋封太子事关国体,岂能朝令夕改,擅自更换皇子?”说罢,看向齐元简。 齐元简听后,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尖着嗓音道:“你说谁擅改皇命?谁在矫诏?” 萧邺应声怼过去,道:“还有谁?宣旨之人,必是矫诏之人!你伪传圣旨,欺君罔上,逼迫我等奉命行事,难道要谋逆不成?谁给了你如此大胆子?”说罢,拍案而起!齐元简被眼前突发状况惊呆了,后退一步,说道:“你要行凶么?” 宰相蒋伸性格柔和,四人之中常充和事佬,大中十二年入相,颇有才学!见二人如好斗的公鸡般,就要出面调和,刚要起身,就见夏侯孜朝他轻轻摇头。蒋伸见机极快,本已抬起的双股,复又坐下,若无其事般,低头浅啜饮茶。 宰相夏侯孜胸腹才学谋略甚深,做事明决果断极有见识!见敕书内容与昨日不同,不觉心中一动,无意中打量令狐绹正在抚髯沉思,明白晋封太子之事颇费周折。他这一年来在宰相任上常受令狐绹打压,明里暗里被敲打过多次,早已对令狐绹心怀不满,因着他圣眷正隆,只得默默等待时机! 去年安南动荡,他极力推荐王式前去平叛,今年安南局势稍一缓和,令狐绹就派亲信朋党李涿前去接替王式安南都护一职。李涿刚到河内,就把职权收归己有,废除王式之前所有善政,这让王式气愤不已!王式一怒之下请求回京述职并上表弹劾李涿,夏侯孜接到王式奏表后,才知李涿这个庸才在安南才不知妥善处理当地矛盾,反而变本加厉收刮地皮激起民愤,如若任由此人不务民生贪暴成性,安南非发生叛乱不可! 夏侯孜赶紧派人把王式奏表递往枢密院上呈皇帝,想皇帝一世英名定能召集群臣想出对策稳定西南局势!谁曾想奏表入宫中竟如泥牛入海般,了无音信。至此,令狐绹开始对他旁敲侧击,严加限制他的宰辅之职! 按惯例,在边疆立有战功的朝臣,回京后大多会进封为宰相,令狐绹为了打击异己,如此行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如今正值安南动乱,南诏国蠢蠢欲动之时,非要派一个贪刻成性之人前去统治,一旦西南局势失控,就会给国家造成极大伤害!他这种罔顾国家利益,只为一己私利的行为,引起朝中有识之士极大愤慨,想皇帝春秋鼎盛之时,定不会容忍他如此作为! 今日进封太子,夏侯孜嗅出其中微妙关节,他判定宫中已生变故,皇帝也被卷入其中,齐元简敢于变更太子敕令,已经说明北司权宦掌控了大权,皇帝已失去权力! 可笑的是,三人兀自为晋封太子之事争辩不已,如今北辰隐没,纲常紊乱,夏侯孜明哲保身决定缄口不言静观其变,既不与北司权宦作对,也不过分亲近他们。毕竟,依附阉竖有碍物听,一旦传将出去,会是个甚么名声?当他看到平日与己为善的蒋伸想要出头,忙暗中制止! 夏侯孜的小动作没能逃过令狐绹的眼睛,令狐绹揪住长髯,心中不悦,暗自骂道:“夏侯孜这个匹夫,新皇登基后,非要找个因由赶他出朝不可!” 令狐陶见萧邺、齐元简如斗红眼的公鸡一般互不相让,按耐着心中不悦,道:“启之”,启之是萧邺表字,他本想缓和厅中气氛,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吵杂声,一名书吏正要通报,就见亓元实带着兵丁身着戎装走了进来。 与宰相们颔首示意后,看向齐元简,道:“差事办妥了?” 齐元简见亓元实前来,如同得到强力外援一般,诉苦道:“萧相公正和咱打擂台呢!一心想要抗旨!还想动手打人!” 萧邺瞪眼道:“哪个要抗旨,分明是你矫诏,假传圣旨!” 亓元实转过头,眼光犀利看向萧邺,冷冷道:“萧相公,你从何处得知圣旨有假?” “昨日传到台省册书与今日不同,某想请问副使,陛下怎能下发两份截然不同的诏书?今日敕书不是矫诏是甚么?”萧邺不甘示弱道,夏侯孜听后,暗自摇头,萧邺相位不保了! 令狐绹甚有城府,本想替萧邺解围,见亓元实前来,心知形势已然逆转,唯恐说多错多,与对方撕破脸皮,那可就得不偿失了!用力靠在胡床后背上低头饮茶侧耳倾听,见书吏傻站在原地,狠狠瞪了一眼,书吏察觉出厅内气氛紧张,早就想离开此是非之地,见首相瞪他,忙抽身行礼,向外走去。 蒋伸见亓元实前来,心中着实佩服夏侯孜的先见之明,他向夏侯孜投去感激一瞥,夏侯孜见后,扭过头去,若无其事拿起茶碗,浅饮一下,装作没事人般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亓元实盯着萧邺冷笑道:“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擅自草诏,经枢密院贴黄发出,幸好陛下圣明,及时发觉,让我等追回册命,同时宣告中外,此二人欲图谋逆,擅立皇子,负有十恶不赦之大罪,今日寅时已勒令赐死!”说罢,拿出今早宣读的敕书。 令狐绹接过敕书认真察看,心中惊骇竟无以复加,手握实权的枢密使,一夜之间悉数被杀,捎带着还有一个宣徽南院使,这让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皇帝为何仓促之间动了杀机,难不成三人要逼宫不成? 萧邺见亓元实来者不善,少了刚才锐气,心中不服,道:“谁来当太子,最好开延英诏对,待我等亲问圣上后,再做打算....” 亓元实不等他把话说完,用近乎冷酷的口气道:“三十年前,南衙大臣有资格会商册立大事,这三十年来,册立之事只由北司而定,你等只须俯首听命,凭甚么要做打算?” “凭我等是朝廷大臣,一朝的宰相,南衙北司事权不同,职责不同,我等有参议之权,哪能尽由你等来定,老夫现在就写奏表请求诏对。我就不信了,北司权势再大,能大过天去?”萧邺倔劲上头,不管不顾就要去写奏表。 亓元实听后,气极反笑,冷哼一声,幽幽道:“众相公听旨!”说着南面而立,等待宰相跪好后宣旨。 四名宰相一时懵了,竟不知这闹得是哪出?进厅时不宣旨,废了如此多口舌,又要宣旨,岂不是把皇命当儿戏么?虽如此想,又不敢不跪,就听亓元实道:“太子口谕:先帝大行,着政事堂宰辅即刻入宫觐见不得迟误!” 令狐绹听后,耳中嗡的一声,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依然不相信这是真的!忆往昔多少日夜与圣上畅聊国事,把酒夜话,犹如昨日一般,谁成想圣上竟驾鹤西去,令狐绹强忍着心中酸楚,泪水却如断线珍珠般扑簌簌的往下掉! 萧邺听到皇帝大行时,铮的站起身来,指着齐元简气愤道:“君父大事你不报,一味在太子身上纠缠,你这个小人,奸臣!老夫现在就写奏表参劾你!” 齐元简有亓元实撑腰,见萧邺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觉微扬着嘴角道:“咱一进门就说了,太子名分已定,由不得相公做主!是你一直在太子身上纠缠吧!” “你....你”萧邺被气的说不出话来,立在原地喘着粗气,亓元实见状心中好笑,暗道:“这个齐元简竟把宰相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与他虽是兄弟,以后也要多加小心才是!”见众人无语,开口道:”众相公这就随亓某一同入宫拜见太子吧,勿要让太子等的心急!“ 起身离去时,不忙叮嘱众人道:”大行皇帝驾崩之事宫外无人知晓,此事若有人敢泄漏分毫,可不要怪我亓某人手下无情!“ 齐元简轻蔑的看了一眼令狐陶与萧邺,跟在亓元实身后一同离开。夏侯孜与蒋伸互换了一下眼神,默默起身跟着他们身后向外走去。 等他们离开政事厅,萧邺这才跌落在胡床之上,用力重重击打了一下案几,对着令狐绹怒吼道:“你看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还在这里,他们就敢擅自离去,成何体统,还有规矩么?” 令狐绹听后脸上阴晴不定,甩甩衣袖站起身来,向着门外走去,刚出厅门,就听里面乒乓之声大作,随后响起萧邺歇斯底里的咒骂声! 第十四章造化无常 吴昭仪听到丹凤楼上第一通鼓响后,睡意全无,舒展腰肢从床上起身,宫女听到绣房响动,忙起身前来服侍她穿衣束带,用竹盐漱口净面后,来到明亮的铜镜前坐下,贴身侍女在她身后用一把金背凤纹白玉梳缓缓梳理她乌黑的长发,随后用点翠凤钗把秀发盘起,一张白皙俊美的脸庞映在铜镜之中。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轻蹙娥眉,杏眼微开,神色似有幽怨。侍女递来一个羊脂玉盒子,里面盛着花露胭脂,她用金钗挑些抹在手心,轻点双唇,余下的打在颊腮上,容颜顿显俏美!虽然三十岁出头看起来更像二十多岁,正是风华绝代,艳压群芳之时,实在看不出她已生育一子。 尚食局派人送来早点,宫人待她装扮好后,陆续摆上桌来。吴昭仪心绪不佳看着满桌宫点菜馐发呆,只是拿着白瓷汤勺搅着杏仁莲子粥发呆,外面淅淅沥沥还在下雨,虽然鼓声已停,窗外依然阴沉,她感到意兴阑珊,全身惫懒不想动弹。 停下汤匙,接过婢女递来茶盏,搅动舌根轻轻漱口,然后用香帕掩腮吐在盂中,拿起温热绣花锦帕擦了擦凝脂般白皙的小手,起身来到榻前,一只三花猫缓步依偎过来,她轻抚猫背,将它抱起拢入怀中,歪倒在榻上。 她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她与皇帝、儿子李滋一同赏游曲江,父子二人登船,唯独留她在紫云楼上眺望。她想上船,却发现渡船已至江中,她朝他们呼喊,让船夫掉头,却发现狂风骤起,一条水龙盘旋着把小船卷入其中,向着天尽头而去.....她一觉惊起,才发觉是南柯一梦,看着外面夜深如墨落雨纷纷,不觉有些心悸,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直熬到鼓响。 此时她极想知道皇帝病情如何?很想留在他身边照顾,碍于祖宗家法,她不敢擅自前去,只能守在房中做些针织女红打发时光。再过半个时辰就该给皇太后请安了,她想请安时,打听一下皇帝病情...... 皇太后此时也已穿戴整齐,在宫女们的服侍下用了早膳,皇帝已有个把月没来宫里请安了,她曾派人把吴居中传来,询问皇帝病情。虽说病情无碍,但她心中清楚,但凡皇帝身体畅快,一定会来这里陪她坐坐、聊聊天,一晃个把月未见,想来皇帝病的很严重! 正要唤来永安殿主事宦官询前去问皇帝病情,就听到门外有请求觐见的声音,她听出是主事宦官的声音,忙唤他入内,主事宦官伏地请安后,神色慌张道:“启禀太后,不知为何,大内各门增加了守门军士,街道也加了派人手,宫内一干人等须配有左军令牌才能出入宫禁,就连各殿行走都做了限制!“ 皇太后见他慌慌张张心生不快,听他禀告完后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难不成皇帝?“她不敢多想,吩咐道:”你去思政殿问问皇帝病情,一有消息,速速报与我知.....还愣着干嘛?去啊!“主事答应一声,飞快出得大殿。 皇太后神思恍惚,吩咐去佛堂为皇帝祈福,侍女见状,不敢怠慢,连忙招呼中人前去准备。皇太后见窗外阴沉不定,暗自思忖道:”不知今日太阳是否还会照常升起?“ 待佛堂一切安排就绪后,侍女过来相请,皇太后搀着贴身侍候的宫女沿着廊庑向佛堂走去,园子里此时繁花似锦,雨打过后更显艳丽多姿,群芳挺拔着枝叶在风雨中傲然怒放,冷香袭袭,一派绚烂景象! 皇太后心事重重并未留意园中景致,至佛堂大门,见一众侍女前来伺候,这才想起杜秋来,连忙唤来一名宫女去请,随后打发众人各自回房做事,不用都在眼前侍候! 她转过玄关进入堂内,双手合十跪在贴金佛像前,想要诵经祈祷却心乱如麻,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看着烟香袅袅,耳听雨声淅淅,像往常一样与佛祖倾述起心事来! ”佛祖护佑!我本是润州丹杨人,原姓尔朱氏。元和初,有相师断定我日后必将大贵有太后之命。因我出身寒微,特为我重造族谱,伪造成关东高门贵族荥阳郑氏之女!”说到此,她不觉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浙西之人久慕关东五姓之家,渴望与之联姻,见有郑氏女招聘夫婿,当地达官贵胄纷纷找上媒人拿着庚帖前来求聘。相师见镇海节度使李锜相貌不俗,许诺与之联姻,李锜不日把我娶进家门,纳入房中。如今想想,这都是前世的孽缘啊!“ 她飞快转动念珠,继续道:”李锜身为节度使,久蓄谋异之心,听说我能生天子,有太后之命,心中欢喜,告诉我说:“既然你能生天子,那我当有九五之命。待你生了儿子,我就封他做太子,等儿子长大后自然就是天子!”此后,他开始大张旗鼓干起谋反事业,我一个女人家,哪里能阻挡得了?眼见着他花甲之年还热衷此道,只能由着他蛮干!谁知他志大才疏,起兵不久就被剿灭,全家老小因谋逆大罪被索拿进京。皇帝因着同宗本想从轻发落他,谁知他不思悔改,反而包藏祸心,皇帝深感失望,以谋逆大罪腰斩了他父子,我与他成亲尚不到两年光景!“ ”可能是他年纪太大的缘故吧!我并未怀上他的骨血,我与同为李锜侍妾的杜秋以罪人身份没入掖廷。初入宫廷,看到那么高的门楼与殿宇以及那么大的宫殿与寺观,我心中有些慌乱,做任何事都要与杜秋在一起,有她陪伴我心中才踏实!宫中规矩大极了,说话、做事、走路、打扮都有规矩,稍不留意,就会受到责罚。好在我容貌俊美,举止得体,进宫不久就被郭贵妃选为贴身侍女,否则一辈子呆在下院浣洗衣物,何时是个头啊?” “贵妃祖父是名将郭子仪,外祖父是代宗皇帝,母亲是升平公主,她从小就含着金汤匙出生,豆蔻之年便嫁与广陵王为妃,广陵王称帝后,就是后来的宪宗皇帝!” 说道宪宗皇帝,她面颊上竟生出朵朵红晕,叹声道:“因她家世显赫,元和初封她为贵妃,我在她身边伺候,常常感觉贵气逼人,吃穿用度,都是全天下最好的!不过她脾气不好,常常与皇帝闹别扭、使小性子,见皇帝新纳妃嫔,会妒火中烧蛮横无理!后宫嫔妃都不敢触她的霉头,唯恐受到责罚!不知从何时起宫里传出她善妒的名声,她听后不仅不怒,反而把后宫佳丽召集在一起,告诫她们,谁要敢狐媚皇帝,就别怪她手下无情!” “我也是时运不济,命犯太岁,宪宗皇帝下朝来贵妃宫里居住,见四周无人就要拉我入怀,我心中害怕,挣脱开来,此后一直躲着皇帝,唯恐贵妃发觉,责罚我!” 她陷入遐想之中,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我记得是那天是夏至时节,风和日丽天公作美,贵妃邀请一众佳丽畅游太液池,我因身体泛红,留在房中休憩并未跟随前去。正自冷汗直流腹中疼痛时,就听房外有人吩咐婢女去煮姜汤茶水。煮好后,婢女服侍我喝下,我才感觉身体舒服些。待婢女退出,我发现房内竟然有人,挣扎着起身,见是皇帝,我心中大惊,想要下床行礼,却被他一把拦住,让我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我羞红着脸,低声求他离开,告诉他贵妃若是看到我与他在房里,非打发我出去不可!皇帝安慰我没事的,不要胡思乱想,待养好了身子,就要了我去,封我做美人。一想到在这个诺大后宫里有了身份,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之情!“ ”他常与道士在一起修炼延命长生之术,懂得一些行经通脉之法,待我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他就把手掌放在我的小腹上。我感到心跳加速,全身紧张,片刻后我就觉得腹部逐渐温热,疼痛感逐步消失。因是夏日,待他收功后,我已是汗湿重衣。他抚摸我的长发,连说好香,就想亲我,我用手挡住,谁知他的手不老实,就往我怀中...“ 她还想说下去,猛然意识到佛祖当前,不觉有些尴尬,忙收拾心神,正色道:”郭贵妃回宫后,皇帝早已起身离去,婢女偷偷告诉她,皇帝进我房内呆了好久,贵妃心下起疑,命人把我召至近前,见到我后,上前就是一耳光!我感到委屈,哭着对贵妃说我与皇帝是清白的,贵妃根本听不进去,当天傍晚,就把我打发至下院,重新去做粗重活计!“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被接入后宫居住,离贵妃住的地方很远。皇帝人很好,非常体贴我,我见杜秋孤单一人,就把她引荐给了皇帝,那时杜秋还未熬出头,常感叹命运不济。皇帝见到她后,见她的文采出众特别喜爱,当即封她为才人。此后常常让她侍寝,我住的地方与杜秋宫殿相邻,平时没事,就相互陪伴,倒也不怎么寂寞!“ ”元和五年,儿子李怡出生,是他父皇亲赐的姓名。自从有了儿子,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也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佛祖啊!一个女人在后宫养个儿子有多难,你知道么?皇家不重亲情,尤其是皇子之间,他们从小被灌输兄弟是夺嫡的障碍。为了扫清障碍,宫内育有儿子的嫔妃轻则拨弄是非,在皇帝枕边吹风邀宠;重则买通医官、宦官,暗中用汤药打掉怀孕的胎儿;更有甚者,用厌胜之术,祸害皇子,许多皇子因此夭折。太子李宁在他十九岁那年就不明不白死去了,只当了两年太子,其母纪美人听到噩耗后哭的死去活来,真是造孽啊!此后郭贵妃的儿子被晋封为太子!“ ”儿子从小受我连累,常被兄弟们欺负。他从小聪慧过人,喜爱辩论,我常告诫他,要懂得收敛。他总是用稚嫩的声音问我:“为什么?”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那么小怎能理解大人的处事之道?不过,他特别聪明很快就明白了!” 她面含酸楚,叹息道:“当嫔妃与皇子们聚到一起时,我与其他嫔妃地位上的差距,让儿子明白了显露聪明,是会受到欺负的!只有收敛自己,才不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还那么小,就已经明白,处于劣势之人,做的再对,也不会得到别人认可!而那些仗着母亲显赫地位的皇子,随时可以欺辱人,这种无礼行为还会得到众人的谄媚与赞美!久而久之,儿子变的沉默寡言,有些木讷,没事的时候,总是独自坐在树下对着空气发呆,我内心痛苦极了,总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哭泣!杜秋陪我说话时,我才能尽情哭诉一番,心中才会好受些!杜秋把李怡当作自己儿子疼爱,经常给他讲一些宫外的风俗见闻逗他开心,有时还陪着他在宫内玩耍胡闹,只有与杜秋在一起时,我们娘俩才感到快乐!“ ”唉!快乐永远是短暂的,皇帝在世时,我母子已处境艰难,皇帝一旦驾鹤西去,我们母子该怎么活啊?也许之前的经历就是为真正苦难到来时做的准备吧!宪宗皇帝因服用道士丹药,性格暴躁,变的易怒,蹊跷的是皇帝服用内常侍陈弘志呈上的丹药后就暴毙身亡了,那年他才四十三岁,还那么年轻!郭贵妃如愿以偿让儿子李恒登基称帝,是为穆宗皇帝,她也顺理成章成为皇太后,先帝育有子女的嫔妃都移居到兴庆宫居住,而我则被安排在兴庆宫偏殿—冷井殿居住!“ ”穆宗登基后,我儿被封为光王,移居宫外十六宅居住,那时他才十岁。杜秋并未给先帝生下一男半女,只得留在宫内给穆宗儿子漳王做傅姆。从此我三人各居一方,虽近在咫尺却无缘相见,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吧!三年后穆宗皇帝驾崩,其子敬宗继位,郭太后晋封为太皇太后。敬宗年幼,玩心很重,特别喜好深夜捕狐狸,逮到狐狸后,拿回宫中,就与五坊小儿一起肆意玩乐,稍不如意就捶挞身边的宦官,弄得宫中近侍怨声载道,不知为何他们就联起手来,弑杀了他.....那时我独守冷宫已有五年之久,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常常要仰人鼻息,才能得到一些生活用度,如今想想那时过得是什么日子啊?眼见着郭家儿孙一个个的当上皇帝,我与儿子何时才能熬出头啊!眼见前途渺茫,我动了轻生念头,佛祖恕罪,当时我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才生出此种念头,缺衣少食尚在其次,经常被人在大庭广众下训斥,遭人冷眼实在是太难受了!那天我在殿内找来白绫准备上吊自尽,翻箱倒柜时发现一个旧匣子,里面有一枚翡翠金簪与一张陈旧纸笺,展开看时,是玄宗皇帝思念贵妃杨氏的一首诗:” 幽蓟烟尘别九重,贵妃汤殿罢歌钟。 中宵扈从无全仗,大驾苍黄发六龙。 妆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犹浸玉芙蓉。 荆榛一闭朝元路,唯有悲风吹晚松。“ ”贵妃早已死去多时,皇帝孤零零的守在兴庆宫,怀念心爱的妃子,从未想过要轻生随她而去!我呢?我还有儿子,我还有至亲在这个世上,怎能就如此死去?我死了,儿子没了娘亲,不就太可怜了么?从此之后我想明白了,每天吃斋念佛,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诚心礼佛的!之后的日子虽然平淡,糟心事依然还有,但我心境平复许多,再也不往窄处想了!“ ”文宗皇帝登基后,杜秋请求漳王向皇帝哥哥求情,让我母子团聚,皇帝爽快答应了弟弟的请求。听闻要与儿子相聚时,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入出来,我高兴坏了!但我必须强忍着,不能流露出分毫喜悦之情!我怕她们见到后横加阻拦不放我出去,我装作难舍难离不想出去的样子,待她们把我送至宫门口,痛哭告别时,我看到太皇太后正站在勤政务本楼上看着我,当时的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我在心中暗暗发誓,死也不回这里了!分开七年后,我母子二人重又相聚,杜秋伴儿子身边为我接风洗尘,我心中激动万分,抱着他们痛苦不已,那时我才刚满四十岁!“ ”大易有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文宗皇帝登基五年后,因忌惮权阉,认定宦官害死了宪宗皇帝与敬宗皇帝,急于和宰相宋申锡联手铲除北司权宦,谁知消息泄漏,神策军中尉王守澄反来诬告宋申锡伙同漳王谋反。皇帝追悔不迭,感叹所托非人,只得贬谪宋申锡,忍痛废去漳王封号。漳王从小受杜秋熏陶,极明事理,逾矩之事从未做过,就这么不明不白遭人陷害,想来胸中一定气闷。唉!人活着不就靠着这口气支撑的么?他那么小就离开了人世应该与此有关吧!杜秋因是漳王傅姆受到牵连被放归故里金陵,诏谕地方”优处之“,实际上是被地方严加看管起来!“ ”杜秋临别那天春寒料峭满天乌云,我与儿子不敢相送,登上楼阁目送她离去,看着她远去身影,我强忍着泪水不敢哭出声来,怡儿感念杜秋恩德,却在她落难之时无力相救,心中气闷之极竟自昏厥过去。我心中惊恐,呼唤侍从传医官前来救治,宅中侍从飞报上宪,文宗皇帝听说后,亲自来宅中探望我儿,抚摸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一切都过去了!“从那时起,儿子变的痴痴呆呆,不再开口说话!“ 她听到玄关后有声响,忙问:“是谁?”见没人回话,猜想可能是鸟雀觅食时发出的响动,复又陷入沉思低声道:”五年后,文宗皇帝经历甘露之变,意志越发消沉,又过四年竟盍然薨逝!继任者是他的弟弟武宗皇帝,武宗常来十六宅饮酒,席间见我儿痴痴呆呆,沉默不语,总是强行引诱他说话,听到他说话结结巴巴时,总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后来竟以此为乐,强行要求我儿说话。直到有一天,武宗皇帝见我儿眼中闪出愤恨之色,这才发觉我儿并不傻,想要有所防范时,已然晚了,那时我儿与仇士良孙女联姻,暗中得到北司拥护,不久之后武宗因误食丹药一命呜呼!“说到此,她言语有些闪烁,似乎不想再提那段往事。 ”左军中尉马元贽与众宦官拥立我儿成为皇太叔,那一年我儿三十七岁。登基称帝时,改名为:李忱。三十年来,他一直沉默寡言,改成这个名字可能也是天意吧!我与他饱受世间凄苦,尝尽人间冷暖,他登基当天告诉我,他要通过努力实现心中大中至正的理想,他要打破世间所有不公,让治下臣民享受公正待遇。他把年号定为:大中,就是想用余生来践行这两个字!那一刻,我眼角湿润了,与他抱头痛哭,欣慰道:”终于熬出头了!“在他执政期间,每天起早贪黑处理政务,国家大事小情他都要操心,唯恐哪里处置失当,引发朝局动荡!他太累了,列祖列宗有哪个像他如此勤政爱民的?他应该多休息休息,调养一下自己的身体,唉.....!在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边境没有战乱,河北三镇不再生事,国家逐渐步入正轨,国库充盈,子民富足,他实现了心中的理想,他真的做到了,我替他感到高兴!”说着,从眼角之中淌出幸福的泪水。 “儿子登基第一件事就把我接到大明宫与他一起居住,晋封我为皇太后。贵极八朝,历经九朝的太皇太后郭氏,则从兴庆殿搬到我原先居住的冷井殿,郭氏子孙业已凋零殆尽,不知她想没想过会有今日?听说她又重新登上勤政务本楼,准备从楼上跳下,以彰显我儿薄情寡义,真是笑话!我与儿子分离七年之久,全是拜她所赐,我独守冷井殿那么长时间,过得是甚么日子?她住在冷井殿依然有那么多人服侍她,我母子二人哪里亏待她了?真正是自作孽不可活!听说她死状与宪宗皇帝相同,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她平复一下心情,舒展面颊继续道:”杜秋在金陵被访到后,秘密接往大明宫与我居住,我儿感其恩德,奉她为秋娘,厚加赡养。下朝后,常来她身前请安,与她讲述宫外见闻,故意说些新奇异事,逗她开心,我在旁听着,心中别提有多高兴,看着他娘俩其乐融融的样子,恍如隔世一般!“ ”大中二年,我儿令宰相白敏中为万寿公主择选佳壻,万寿公主是郓王亲妹妹,晁美人所生。白敏中深知我儿心意,特选荥阳郑氏状元郎郑颢为婿。我儿当时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决定把万寿公主嫁给他。郑颢那时已与卢氏联姻,正亲自前往楚州迎娶她,听说车驾已至郑州,白敏中得知消息后忙发堂帖把他追回,择期与我孙女完婚。从此之后我的名字光明正大写进荥阳郑氏族谱之中,再也没人敢质疑我的出身。如今一晃十三年过去了,我儿五十岁了,我也七十五岁了,要知道这条路走的如此艰难,我还会听从相师安排改名换姓么?” 她苦笑一声,道:”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命吧!“ 把埋藏在心底几十年的酸楚合盘道出,她的内心终于平静了。正自纳闷杜秋怎地还未来时,就听到门外一声响动,转头看去,见杜秋缓步而来跪在她身旁,二人极有默契的双手合十,极其虔诚的为皇帝诵经祈福! 正是: 一切因缘前注定,果报只在命中寻, 相师施展伯乐术,点破无常造化功。 第十五章盛衰哀苦 太子李漼乘舆车从乞巧楼出来,徐徐向北而行,经金銮坡,遥望巍峨壮观的金銮殿屹立在坡顶之上,在雨雾映衬下显得灰蒙蒙的毫无生气。折而向东,进入园林之中,但见假山林立,翠竹深深,微一呼吸就觉冷香扑鼻、沁人心脾。仙鹤麋鹿徜徉其中,百鸟飞灵散落枝头。蝉儿偶尔发出一声鸣叫,就见枝头颤动,几只五彩斑斓的鸟儿飞掠而过,不多时就听到叽叽喳喳的欢叫声。 一只翠鸟听到池水响动,扑棱棱展翅滑过秋水,躲入荷叶塘中,转瞬间,又嗖的一声,探入碧池,不多时,嘴上衔着小鱼跃出水面,飞入错落的大荷花叶子下,仰起脖儿把鱼儿吞入腹中。水下鲤鱼受到惊吓,四散游去,荡起层层波澜,池中弥漫着团团水气,犹如仙境一般! 一行人沿着宫苑蜿蜒前行,过蓬莱殿西墙,向北穿过延喜阁,在永安殿宽阔殿门前停立。侍从打着一顶白色油伞来到舆旁,伸手挑起帷幔,李漼身着白纱单衣弯腰走了出来,在众人簇拥下,踉踉跄跄向殿内走去..... 太液池南岸星罗棋布坐落着为后宫嫔妃兴建的殿宇院落,历经数代帝王精心打造,如今已形成规模宏大的皇家水系园林。园林之中房舍林立,宫墙森森,斗檐高耸,楼宇瑰丽。移植而来的参天古树绿意盎然枝繁叶茂,精心培育的奇花异珍争奇斗艳竞相开放。殿宇之间水流汤汤,波涛粼粼,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重楼画舫停靠在岸边,待后宫佳丽莺歌燕语飘然入舫后,划动碧波溪水过重重木桥进入太液池中。 但见太液池中小岛林立,亭台楼阁矗立其中,仙鹤在此嬉戏,麋鹿在此玩耍,太液池沿岸建起长长的抄手游廊,廊中雕梁画栋甚是富丽堂皇,登高望去,此处景致宛如美轮美奂的江南一般。 春季,嫔妃们会相邀而来踏青赏花,调琴展喉高歌一曲;夏季,则躲在池岸廊庑下纳凉垂钓,无聊时会唤来梨园子弟在游廊高台上摆好戏台听曲唱戏;秋季,则呼唤一众宫女前去采花摘果,登高赏月,闲暇时也会填词作诗,绣帕织锦;冬季,则沿着羊肠小道踏雪寻梅,赏玩一番。 隆冬季节,宫嫔常躲在楼阁上观看小黄门去池中采冰,池面冰雪甚滑,总有小黄门四仰八叉摔倒在地,引来一片欢笑声。有胆大嫔妃,趁无人时,与心腹侍女在太液池中滑雪溜冰堆雪人,而那些识文断字的嫔妃则猫在宫苑高墙内,怀抱暖炉,翻阅着从宫外捎来的传奇小说,与书中人物一起经历悲欢离合。有时也会幻想自己成为书中人物,施展法术将皇帝留在自己身边! 太液池上亭阁众多,皇帝偶尔会相邀大臣,前来太液亭中谈诗论赋,兴致高时,还会下场弹奏一曲。宣宗皇帝是此中高手,既会填词也会作曲,收复河湟后,亲制《泰边陲乐曲》一首,在宫廷内外演奏传唱...... 永安殿坐落在太液池南岸,规模宏大,依大明宫中轴线而建,其间有宫殿,庭院,佛堂,戏台与高阁楼宇。宣宗心疼娘亲吃苦受罪太多,并未依常例让娘亲搬去兴庆宫居住,而是重修永安殿,让她居住于此,后又接杜秋前来作伴。 皇帝母子情深,每次下朝若没有朝政羁绊总会来此向娘亲请安,宫内嫔妃见皇帝如此仁孝,也会提前来到永安殿给太后与秋娘请安,为的是,既可以表现自己一番孝心,又也可以见见皇帝讨他欢心。 今晨吴昭仪不到辰牌时分,就领着一众宫女心神不宁的前来永安殿请安,进入殿中听说太后与秋娘正在佛堂礼佛,她示意宫人在殿外等候,独自一人进入佛堂,迎面就见一尊毗卢遮那佛立在其中,佛前点着油灯,摆着香案、蜡烛。 太后与秋娘虔诚跪在佛前,双手合十,低声诵经,吴昭仪不敢打扰,轻轻取过一个蒲团,在她们身后跪下,忆起昨晚那个怪梦,心尖不觉一颤,暗自思忖道:”太后平素只在傍晚礼佛,今晨来此,难不成皇帝病情加重了?“ 忽听殿外传来阉人通报声,“太...子...觐...见!”与此同时,一名贴身侍女快步进入佛堂,低声通报道:“太后!太子前来觐见,马上就到佛堂!” 太后微蹙眉头道:“知道了!”那名侍女恐太后责罚她干扰虔诚礼佛,应了一声,脚不点地出了佛堂,招呼其他侍女前去别殿躲避。 皇太后把手放置胸前心中悲苦,知儿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立太子的,他唯恐立了太子,将自己变成闲人!今日嗣立太子,足证儿子重病在身无法理政!她眼角不自觉泛出泪来,见吴昭仪跪在身后,背对着她用袖口拭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道:“咱娘俩一同看看你儿子去!” 吴昭仪听说太子已立,心中惊喜,烦乱心绪瞬时荡然无存。她忽的站起身来,跟在太后身后,向着堂外走去。谁知刚跨过门槛,就见郓王朝这里而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侍从、宦官。吴昭仪顿感天旋地转就要摔倒,秋娘用力扶起她,低声道:“小心君前礼仪!”吴昭仪精致妆容已被泪水打花,眼中满是凄楚,听秋娘如此说,只好随着她向佛堂躲去! 太后站在殿庑之下,看到郓王心中也是一惊,知道宫中起了变故,儿子万不会立晁美人的儿子作太子的。见郓王身边宦官,心中已然明晓!仔细看去,见郓王穿着白纱孝服,踉踉跄跄朝这里走来,顿觉眼前一黑,就要摔倒。身边仆妇十分机警,还未等她摔倒,就一把将她扶起,她用力攥紧手掌强自撑着,她想知道儿子到底怎么了? 郓王来到近前,伏地略带哭音道:“祖母!父...皇...驾崩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皇太后听后,身体一软,向地面滑去。 众人慌了手脚,忙将太后抬入大殿御榻上,殿中侍女顾不上躲避外人,吩咐人快去请御医!杜秋听闻太后昏迷,顾不得安抚吴昭仪,急急忙忙来到大殿,见众人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才好,忙拨开众人来到太后身边,用力掐着她的人中,片刻之后,太后悠悠转醒,痛哭道:“我的儿啊!”众人见太后哭出声来,这才放下心来,这口气总算回转过来了。 李漼跪在祖母面前,哭诉道:“孙儿不孝,惊了祖母大驾,罪该万死!”说罢,重重叩头在地,太后此时已缓过神来,知道一直哭下去不是了局,压抑着悲痛,挣扎着坐起身来,向李漼招手,道:“太子过来!”李漼见祖母承认了自己太子之位,心下大安,膝行两步,来到近前,太后一把将搂他入怀,放声大哭起来..... 经过一番撕心裂肺的痛哭,李漼侍奉祖母用了汤药后,拖着疲倦的身体离开永安殿,上天好像也被这种哀痛感染了,雨下得更紧了。李漼在近侍搀扶下,登上舆车,随行人众如丧考批般,耷拉着脑袋,在一片潇潇雨声中,调转方向依原路折返。 行经金銮殿,就见一名内谒来报,通知太子前去思政殿接受宰相朝拜。一行人折而向南,过宣化门,在思政殿殿门外停舆。李漼下得舆车向内走去,见殿外宫灯已换成白色,殿内梁上已用白纱装裹成挽联、竖起幡灵,殿内所有摆设都换成素色,整个大殿已被搭建成一座雪白色的灵堂。 大行皇帝躺在御榻之上,原本扭曲的身体经过舒展,已恢复成原来模样,原本暗红的面颊,如今呈现出蜡白色。头发被理得光滑顺畅,用官巾裹好,身上已穿戴好殓服,只待棺椁齐备后,抬入梓宫封藏。 李漼神色恍惚来到父皇灵前,跪倒在地痛哭起来。王宗实听到大殿传来哭声,忙命人去东偏殿把四位宰相请到大殿,换上素服走出殿宇,就见众宰相一身素服在廊庑下等候,微微颔首,与他们一同他们进入大殿之中。 四位宰相见皇帝平静躺在御榻上,心中一恸,趴伏在地放声大哭起来,王宗实想到皇帝待己不薄,心中酸痛,跟着一起哭将起来。 哭过多时,王宗实见尚有许多大事要办,不能让太子哭坏了身体,忙止住哭声,示意近侍搀起太子与宰相。太子站起身来,犹自悲痛不已,宰相们个个戚容满面,相对无言,泪眼婆娑。 王宗实对着宰相们低声道:”相公们随我去偏殿说话吧!”令狐陶听后,与其他三人交换眼神,复又在大行皇帝灵前跪下行礼,太子见状忙磕头回礼,在众人的搀扶下,四人才怅怅向偏殿走去。 刚进西殿还未就坐,就听殿外通报道:“太子驾到!”四位宰相见太子入殿,忙趋身向前拜伏在地,恭敬道:“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李漼点点头,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王宗实,心想此人好手段,这么快就让这些宰辅大臣对自己俯首称臣,认可了自己太子身份!他不好表现出欢喜模样,毕竟这些宰臣一生浸染在礼教之中,丝毫不越其矩,也以此矩来约束他人!若自己稍有薄行,就会被他们看在眼中,值此国丧期间,可不能做出不合法度的事体来,让他们指责! 李漼连忙俯身还礼,因哀恸过度竟至昏厥过去,宰相们见太子瘫倒在地,心中大骇,忙起身搀扶,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李漼体气本就虚弱,刚刚大病初愈,又遭父丧,加之一大早去永安宫请安,陪着祖母痛哭一场,回来后接着哭灵,这时已然虚弱不堪,为了不在宰相面前失仪,回礼时因心中太过恸楚竟而晕厥过去。 幸亏值房有御医值守,医官韩宗劭听到传唤,忙入殿中,轻施银针刺入太子人中,反复几次,李漼才悠悠转醒,众人心下大定,连忙吩咐侍从上参茶让太子服用。 李漼服过参茶,进了一些宫点,身体这才舒缓过来。王宗实把韩宗劭拉到一边,低声道:“太子这是怎么了?”韩宗劭见他焦急万分,宽慰道:“无碍的!太子劳神过度加之体气虚弱,需多加调养才是,太子正值壮年,调养一段时间想来就会恢复如初!” 王宗实将信将疑,恐太子患有暗疾,对朝局产生不利影响,可事到如今又不能改换他人,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待韩宗劭开好方子,特意叮嘱他此段时间守在宫内勿要外出,多用些名贵药物调养太子身体。韩宗劭听后连连点头称是,见近侍前去抓药殿中无事,道声:“告辞!”躬身退出大殿。 一场虚惊过后,众人不觉有些紧张,王宗实吩咐近侍,搀扶太子回宫休息,在众人簇拥下,李漼如众星捧月般,重又登上舆车向西而去,王宗实与众位宰相见一行人逐渐远去,重又回到偏殿之中! 进入殿内,按文东武西职级大小依次落座,侍从上茶躬身退出后,王宗实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人子尽孝,以尽心尽礼为诚!旧制,天子居丧,心丧三年,礼丧以日代月,服二十七日丧礼,方释服从吉。然天家与臣民不同,守孝之期以日代年,三日即可,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八月十三日太子正式登基称帝,众位相公可有异议?“ 宰相们心想皇家礼仪如此,王宗实既按礼而行,只能点头称是! 王宗实继续道:”劳烦令狐相公回衙后下发卜告,通告全国先帝大行之事,让各地官员一律换服为先帝守丧!当然,太子登基大典也要紧锣密鼓进行,此事由礼部统筹安排,依照礼制每日上表劝进,恳求太子进皇帝位!按规制,新天子继位,两省官员须在册牒上共同署名,呈入宫中,不知此事可否办好?” 两省官员指的是中书省与门下省。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书,门下省负责审议,中书、门下二省是决策机构,在大明宫内办公,以便皇帝随时召见垂询政务! 令狐绹老于世故,知道王宗实会有此问,心中早有打算,应声道:“我等接到圣旨进得宫来,尚未顾及此事!” 王宗实听后,微微蹙眉道:“今日可否办好?” 令狐绹抚髯从容道:“三日之内定能办妥!” 王宗实点头,道:“相公们都是礼学大家,不用咱来絮叨,大行皇帝如何治丧,新皇如何登基,都须相公鼎力配合!正所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令狐相公以首辅身份摄冢宰全面负责治丧事宜如何?”令狐绹听后欣然应允。 按唐制,先帝大行,太子守孝不预朝政,首辅宰相摄冢宰,代表太子治办丧事,是一项荣衔,也是一项优差,待大丧告一段落后,照例有恩赏作为酬佣,故令狐绹听后欣然领命! 王宗实见大事交代已毕,正要打发他们回衙办公,就听夏侯孜道:“适才送太子时,见他西行而去,不知太子现住何殿?” 王宗实恐宰臣挑理,解释道:“因事出仓促,太子现居乞巧楼!” 众位宰相听后,一阵骚动,令狐绹本想开言,怕触了王宗实霉头,对前途有碍,只是手捻长须,沉吟不语!夏侯孜提议道:“太子乃一国之本,应在太极宫东宫居住,正所谓,名正才能言顺。三日后由东宫前去太极殿东序登基称帝方合乎礼法!”太极宫象征皇权威严,新皇登基如无例外总是选择在太极殿登基称帝。 王宗实想来也只好如此,附和道:“就按夏侯相公说的办!“ 当即唤来一名近侍赶往乞巧楼通知太子前去太极宫东宫居住,随后换来新任内常侍前去东宫安排居住事宜! 安排一毕,王宗实恳切道:“相公们如有好的建议,不妨说出,咱也好从中参赞!” 蒋伸面带忧虑,道:“秋季阴雨连绵,依此情势,不知登基之日是否有雨?让太子在雨中登基,是否....太过.....!” 王宗实老于世故,已明白他言下之意,雨中登基终非祥兆,这可如何是好? 蒋伸见王宗实滚胖圆脸微微颤抖,知他已明晓此中干系,建议道:“不如把钦天监传入宫内,询问一下!如有雨势,不如早做打算,派出僧人轮流施法前去祈晴!” 王宗实听后,思忖道:”久雨不停必将延误登基大典,如能祈晴感动上天止住雨势,那是再好不过了!“见众人看向自己,道声:“就这么办!” 第十六章权力角斗 王宗实看向令狐绹道:“令狐相公有何善言建策不妨说来听听?” 令狐绹听闻,暗自思忖道:”今日议政若无一条善言建策就离去,传到太子耳中,会作何想?不如说动王宗实还政于太子,太子知是自己一力施为,一定会对自己青眼相看!“一念至此,伸出一指道:“太子守孝期间,国家如遇大事,须开延英奏对,这是先帝之法,做臣子应体谅先帝创制艰难,力行恪守才是!“说罢,看向众人,三名宰相听后,暗合心意连连点头称是。 王宗实见状,心中不爽,思忖道:”朝臣与太子面对面沟通,致使北司南衙重回分庭抗礼之势,这个令狐绹一开口就要分权,真正可恶!“ 见宰相们正襟危坐看向自己,心中警觉,转念一想,暗自思忖道:”宰辅们寒窗十载,千军万马夺关斩将一路拼杀上来,无论学识还是才能都是个中翘楚,北司衙门弄弄权搞个兵变还行,文治可不在行!外朝局面尚须这帮文臣维持,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延英奏对本是先朝旧例,今日若从中作梗,御史台那帮乌鸦非叫翻天不可,何必惹得他们刮躁?让太子知道了,他会作何感想?一旦太子相疑,就得不偿失了!不如先答应他们,如今枢密院正副使均已空缺,及早换成心腹之人,到时南衙朝臣上表请见,是否开启延英诏对,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 想定后,故作无奈状,道:”既是先帝之法,宰臣按章行事也就是了!“ 令狐绹见王宗实爽快答应,颇觉意外,伸出第二根手指道:”某以为,无论天象如何?三日后,太子必须登基称帝!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否则因循生变,到时再想措手可就难了!” “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见”,王宗实心中暗想。随即瞥了蒋伸一眼,见他脸已涨得通红,太子早日登基,支持夔王势力就翻不起大浪来,到时一纸诏书赶夔王出宫回十六宅看管,他纵有先皇遗命也只能安于王位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王宗实兴奋抖着腿脚道:”只要朝臣不惧风雨,咱有何好说的?“ 令狐绹伸出三指道:”先帝罢朝一月有余,太子登基后,某建议恢复奇日上朝制度,以安百官之心,百官之心稳定,朝局才不致生乱!“ 一旦恢复奇日上朝制度,百官就能经常见到皇帝,北司衙门还如何欺上瞒下?这个令狐绹一步紧逼一步,处处借太子之力想要分庭抗礼,待太子登基后一定赶他出京,走的越远越好! 王宗实纳闷令狐绹为何一直在太子身上做文章,见令狐绹旁若无人指点江山,心下不觉恍然,暗自思忖道:“这个老狐狸变着花样取悦太子,好让太子感其拥戴之功,对他另眼相看!一旦太子登基,他好施加影响,左右朝政,此人心机何其深也?” 王宗实悟出此节,暗自思忖道:“今日看似掌控了朝政,实则只掌控了宫中之权,外朝权柄尚握在此人手里,万不可掉以轻心!” 他猛然间醒悟:北司、南衙犹如天平两端,太子偏向哪方,哪方砝码就会加重!唯有让太子疏远朝臣,自己地位才会稳固。 利害关系想明白后,王宗实故作姿态,道:”既是祖制,相公们待太子登基后,开延英奏对吧!只要新皇应允,咱有何好说的?“ 令狐绹笑着收回手指,心下明白,王宗实能够接受三个条件,只为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如今他太需要宰辅之臣帮着他稳定住局面,唯有朝局稳定了,他才能有更大获益!一念至此,意味深长道:”也只好如此了!“ 王宗实见令狐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不觉心中一动,思忖道:“难道我忽略了什么?”重新审视刚才对话,并无任何不妥!为何令狐绹用异样眼神看着自己?电光石火间,王宗实顿感汗毛炸立,猛地想起:”送太子去太极宫要走右银台门,门外驻扎着右军,一旦太子被右军......“ 王宗实霍的站起身来,道:”相公们若无其他事情,现在就可回衙,抓紧办理大行皇帝治丧事宜与新皇登基礼仪!“说罢,朝四位宰相拱拱手,就要送客! 宰相们见状忙起身回礼,刚出殿门,王宗实见秋雨纷纷,凉气袭人,若有所思道:”蒋相公留步!“ 蒋伸见留,停下脚步,就见王宗实走到面前,道:”虽说不论天象如何太子都要在三日后登基,但也要尽人事听天命,相公回衙后,吩咐有司衙门,今日就封闭各坊北门,调集僧人办理祈晴事宜!“ 蒋伸听后,眼神忽地一闪,瞟了令狐绹一眼,道:”封闭各坊北门,事关京城官民出行,最好有太子诏命,某回衙后好遵命行事!也望中尉下令功德使转贴到诸寺院安排僧人前去设坛施法!“ 王宗实爽朗一笑,抱拳道:”祈晴诏令即刻发出,功德使那边我会派人知会,望蒋公接到诏命后,不辞辛劳,晨间就办妥此事,如何?“ 蒋伸连忙回礼,道:”不劳中尉挂心,某回衙后,会即刻办理,晨间务必办妥!“说罢,与王宗实拱手告别,朝宣化门而去。 王宗实不等他们远去,招呼贴身侍从拦截太子暂缓前去太极宫,侍从回答道:”适才亓副使前来,见中尉与相公们商议朝政,没敢打扰。听说太子要望东宫居住,就拦了下来,吩咐我等待相公们出来后马上报与他知!“王宗实听后心下大安,厉声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请亓副使?“说着朝殿内走去。 侍从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去了。不多时,就见亓元实一身戎装进入殿来,开口问道:”听新任内常侍杨公公说,护军要让太子去西内东宫居住?可有此事?“ 王宗实有些尴尬,微红着脸颊道:”与相公们议政时,夏侯相公提议让太子去太极宫居住便于就近举行大典,某也没作多想就答应了,醒悟不妥时,想要派人前去拦截,方才知晓你已把人拦住,这才放下心来!“ 亓元实见他悟出此中关节,道:”值此丧乱之际,我等要谨慎行事,出不得半点纰漏,走错一步,全盘皆输,望中尉遇到大事与某参详后再做决断,可以么?“ 王宗实见他并无责怪意味,安抚道:“还是你考虑周全!”见他一夜未眠,眼袋泛青,恐他劳神,忙命侍从端来点心与茶水让他服用。 亓元实从昨夜忙至此时并不感觉劳累,用过茶点后,反而感觉身体有些困乏,不觉哈气连天,眼泪直流。王宗实命人打来井水让他洗脸,亓元实用湿帕擦过脸后,方觉清醒许多。 王宗实道:“再辛苦几日,待太子顺利登基后,方好休息!” 亓元实笑道:“用过早点后觉得身体有些困乏,如今好多了,就算再熬一个月也没事!” 王宗实见他气色好转,知道他已恢复精力,问道:”派兵围困三家宅第办妥了么?“ 亓元实道:”今早商定后,我就派康承训把三家团团围住不使走脱一人,我来就是要请示,接下来该怎么办?是明正典刑还是就地处决?“ 王宗实本意不想动静闹得太大,可转念一想,不杀个把人震慑不住朝纲,刚才令狐绹尚搞不清状况与自己打擂台,不如借机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 想定后,用近乎冷酷的口吻道:”不知死之哀,焉知生之乐?一干人众就地处决,宅内金银财宝,名贵物件全部送往左军府库保存,随后放起一把大火毁尸灭迹!蒋伸不是要祈晴么?火光冲天,以火制水,比什么法事都灵!“ 亓元实心中一震,道:”之前计议,把王居方宅第送给齐元简,如若全部烧掉,恐怕...“ 王宗实想起之前的承诺,拍了拍脑门道:”你看我这记性?房子不烧了,全部赏给有功将领,你也留一套!” 亓元实恐住进去后厉鬼缠身,道声:“我有宅第,还是分给其他将领吧!” 王宗实也不勉强,道:“也罢!除金银名贵物件运往左军藏库外,家具,摆设全部留给齐元简,如何?“ 亓元实见他做了决定,附和道:”王居方宅第富丽堂皇,齐元简心中定会满意,会常常感念中尉恩德!“ 王宗实大手一挥,道:”就这么定了!一会下去,让康承训把一干人众押往南城空旷之地,知会宰相派大理寺官员前去行刑,顺便宣读先帝敕命让他们知道这与我等私仇无关,是先帝要赐死他们!随后告知康承训一把火烧了了事!“ 亓元实眼前突然浮现出当年王宗实全家被杀火光冲天的场面,暗自摇头,思忖道:”杀人灭族是何等大事?他如此说,不过在说服自己内心而已!唉!冤冤相报何时了?“ 克制着内心波动,点头道:”想他们所作之事,着实该杀!在祈晴仪式上行刑与古代祭祀一个道理,两者相得益彰,也算暗合天意!“ 这件事商量定后,王宗实不觉想起太子来,吩咐道:“大明宫少阳院是太子正式居所,要抓紧时间派人前去收拾,昨日事急没能顾上,今日要赶紧办理,让太子早点住进去,我等心中才踏实!圣人讲究正名分,只有名正才能言顺,百官见太子住进入少阳院就不会再做他想!至于先帝所生皇子,通知他们前来守灵,否则外臣前来哭拜时,连个回拜之人都没有,那就太失礼了!” 见亓元实点头,王宗实继续道:“按常例,先皇驾崩后要把梓宫移入太极殿安放,太子登基就在大殿东序进行!不过西门外有右军驻扎,王茂玄身为中尉统领,老成持重,与我等平素没有深交,不可不防!三日后,不如让太子在此叩拜大行皇帝灵柩后前往紫宸殿登基称帝,如何?” 亓元实蹙眉道:“前往紫宸殿行登基大典,是否太过草率?” 王宗实叹息道““我也想让太子在太极殿登基,可我恐朝臣前去太极宫参加大典时,被王茂玄出兵截击,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大明宫内举行登基大典,我心中踏实,你觉得呢?” 亓元实微微点头,道:“在大明宫举行登基仪式也好,少了许多麻烦!只要我等把好各门,不怕王茂玄前来逼宫!”见王宗实舒展面颊,问道:“可否让太子下一纸诏命,罢了王茂玄兵权,迫使他交出令印!” “昨日先帝亲派吴居中收缴我等令印都不可得,如今太子刚上位就要收缴右军令印,王茂玄会轻易就范?你忘了会昌五年,武宗皇帝收缴右军令印时遭遇的情形么?”王宗实摇头道。 亓元实答道:“我岂能忘记?那时我随中使前去宣旨,右军中尉鱼弘志听说皇帝要收回令印让宰相保管,不由得火往上撞,骑上狮子骢来到中使面前,道:”想要取印就派兵来拿!“说完也不接旨,打马扬鞭而去!当时我在中使身后侍立,看着他远去背影,不禁被他的胆气所折服!后来听说武宗皇帝怕激起禁军兵变,不敢再提及收印之事。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王茂玄敢抗命么?” 王宗实见他太过乐观,语重心长道:“北司衙门里的人连皇帝敕命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太子一纸诏命?先帝本要立夔王为太子,册书还握在宰相手里,如若王茂玄与宰相联手,拿出先帝遗命拥立夔王为太子,那些正在观望局势的人会立即聚拢在他们身边,一旦风云突变,你我二人还能稳坐朝堂么?此事不能心急,须从长计议!” 亓元实见他分析鞭辟入里,心下佩服,暗道自己孟浪,提议道:”要赶紧把册书收回宫里销毁,在他们手里迟早是个祸患!“ 王宗实点头认可道:“一会下殿后,你派人去枢密院,让书吏前去把太子册书收回!” 亓元实点点头,王宗实重又续上前言,道:“王茂玄与王居方等人不同,那些人没有兵权,说杀就杀,不用顾忌!王茂玄手握重兵,提辖右军达六年之久,手下将官全由他一手提拔,愿为他效死!我等要是拿太子逼他,保不准他发起狠来,先拿左军将领在京亲族开刀,到时兵戈乍起,京师必将大乱,真要走到那一步,局面就会变得越发不可收拾!不要说我等长保富贵,连太子能否登基还在两可之间!京师之外强藩林立,铁甲环伺,一旦宰相传出消息说京师有变,不出数日长安城外就会聚集数万兵马,到时你我可就要大祸临头了!国家一旦陷入动乱,我等就成了罪人,稳定政局就会变得遥不可及,你我二人再想独善其身已不可得!” 亓元实心中惭愧,见他分析入微,更加觉得无地自容,动容道:“真要走到那一步,就太可怕了!不过据我所知,并非没有转圜馀地,只是需要费些周折!” 王宗实听后,鼓励道:“你有何良策不妨说来听听!” 亓元实道:“据我所知,王茂玄深受儒家熏陶,学问深厚,精通理法,可谓是文武全才,堪称儒将!先帝生前对他信任有加,他对先帝也是一片至诚!以他的为人,应该不会在先帝大行时,搅乱整个长安城,让国家陷入混乱!不过.....”就见亓元实沉吟不语,王宗实问道:“不过什么?” 亓元实收回思绪,道:”他是否拥立郓王,颇费些思量!” 王宗实听他如此说,反问道:“他会反对郓王登基?” “为今之计,要想出对策,说服他拥立郓王登基!只要他能按兵不动,长安城就不会乱,到时少不得要给他加官进爵!” “你认为封他何种爵位好?” “封他为楚国公如何?” “某看可行!” “郓王登基后,他的人身安全如何保证?” “我等自身安危都无法保证,何谈对他的保证?” “不如这样,待一切安排停当后,我与太子一同前去右军,让太子作保人,许下永不相负誓言,这样可以打消他心中顾虑!” “我怕你们以身涉险,被他扣留在军营之中!” 亓元实凝神道:“不怕!此去看似凶险实则无比安全,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太子之位已定,三日后就要登基称帝,他要从中阻拦,那不是明目张胆想要造反么?他如今手中并无其他皇子可立,先帝所有皇子都攥在咱们手里,十六宅也有左军重兵把守,我想他不会傻到去做扣留太子之事!他目前唯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拥立郓王为太子登基称帝!“ 王宗实点点头道:”只要他拥立郓王登基,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亓元实笑道:”只要左右军相安无事,长安城百万子民就会免遭兵祸涂炭,这是莫大的功德,想来他定会掂量清楚!“ “但愿如此吧!你与太子担着诺大干系前去......“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就听内谒在门外通报道:”右军中尉王茂玄在银台门外请求召见!“ 第十七章西门季玄 王宗实听后甚感惊讶,道:”是他一人前来,还是带着甲士前来?“ 内谒说:”只他一人前来!“ 王宗实难以置信的看向亓元实,亓元实心中也暗自惊讶,交换过眼神,王宗实开口道:”宣他进宫!“ 内谒答应一声离开门外,亓元实凑近王宗实低声道:”此人好大胆子,不怕咱们在宫里黑了他?“ 王宗实蹙眉道:”如今他只身入宫,想来已安排好了军务,不怕咱们对他用强!这也好,少了你与太子前去右军的辛苦,不用再枉费心机去订城下之盟了!“ ”待他入宫后,听听他的想法,再伺机而动,如何?“ 王宗实若有所思,道:”刚才已定下章程,不论他提出何种要求,我等抱定宗旨以和为贵吧!“ 王宗实安排近侍去接太子,又安排人去五王院与后宫接所有皇子来此守灵。亓元实则吩咐人前去枢密院收回册书! 待一切安排停当后,想王茂玄也该到了,两人联袂出殿前去迎接,门外侍从见他二人出殿,忙撑起油伞,跟在他们身后向宫门走去,刚到宣化门就见王茂玄一身白麻趋步而来,走至近前,一身素白丧服已被雨水打湿。 王宗实赶紧命人给他撑伞,王茂玄满面哀容颤声道:”圣上驾崩了?“ 王宗实点点头,王茂玄脸色煞白,踉跄着步子,朝着大殿走去。就见整座大殿灵幡旌旄,白晃晃一大片,王茂玄心中一恸,眼泪不自觉的流了出来,呼天抢地进入大殿,扑倒在皇帝尸身前放声恸哭,”圣上,你这是怎么了.....之前召见臣.....让臣帮你守好西门.......又说要给臣改名为西门季玄....言犹在耳!你竟驾鹤西去,往后让臣找谁来述说衷肠....陛下....你醒醒啊!臣还要为你把守西门啊....“王茂玄伏地扣着青砖泣不成声道,王宗实心下明白他此行前来的目的。 过不多时,就听殿外有一群嘈杂的哭泣声,一干皇子由近侍引着涌入殿内,纷纷伏拜在地痛哭起来。王茂玄见皇子哭泣复又哭将开来。大殿之内嚎啕之声此起彼伏,直到声嘶力竭,泪水化作干嚎,王宗实才向身侧侍从示意搀扶起皇子们来,见皇子们着装不一,复又吩咐侍从领着皇子去暖阁换上孝服再来守灵! 见王茂玄还在皇帝尸身前低声哽咽,王宗实走至他身前将他搀起,温语安慰道:”先帝在天之灵,见中尉如此公忠体国,一定会感到欣慰!“就见王茂玄眼神一闪随即逝灭,面露哀荣沙哑着嗓子不知说了句什么? 王宗实赶忙应和道:”愚弟正想前去拜会中尉,不想中尉竟亲自前来,此地非说话之所,不如你我移步西殿,说些知心话如何?“见王茂玄点头,王宗实摆出请的姿势,王茂玄无限哀伤看向皇帝,重又跪在灵前叩拜一番,这才随着王宗实向西偏殿而来。 进入殿中,王宗实请王茂玄西首落座,自己则坐在东首,亓元实紧挨着他在下首坐下,本来有好多心里话要谈,坐下后三人竟相对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殿内异常安静,空气中透着沉闷,王宗实见王茂玄哀容满面低头不语,知道如不主动开口,这种局面会一直僵持下去,见他浑身透湿,忙命侍从拿一套干净衣服给他换,王茂玄摇头道:”不用!“片刻之后,就见他身上雾气环绕,衣服已不象刚才那么潮湿了。 王宗实心下佩服,主动开口道:”王公今日进宫.....“,还未把话说完,就被王茂玄打断,道:”陛下已为某改了姓名,从今日起,称某为西门季玄,某不再姓王!“ 王宗实极为尴尬,明白此人用心,知他鄙薄自己逼宫行为,羞于同自己一姓,如今连话都不想多说。见他冷漠以对的样子,真想上前宰了他,可一想到右银台门外正有几万人马整装待发,心中又感气馁,刚生起打杀他的念头,顿时消失于无形! 王宗实告诫自己要冷静,切不可因小失大,让局势变得不可收拾!与此同时,殿外响起一片喧哗声,刚想开口询问,就听内谒传禀道:”太子驾到!“王茂玄慌忙起身相迎,王宗实不敢落后,跟在他身后走出殿外! 出得殿来,就见太子被众皇子围困在中间,耳听庆王李沂高声道:”大哥你何时成了太子?父皇喜爱三哥,常与我们说要立三哥为太子!“ 庆王李沂母亲是史才人,胡汉血统,为人耿直没心机,她把这种性格遗传给了儿子,李沂在十一个兄弟中排行第四,与夔王年龄相仿,一同住在五王院读书生活,二人走动频繁,感情极好,心中极希望让三哥成为太子,自己好在他的治下有所作为! 因大哥郓王长他十岁,从未与他有过交往,故二人感情较为淡薄,今日晨间获悉父皇驾崩的消息,就想趁着守灵期间为三哥讨个公道,大哥一旦登基做了皇帝就没申诉的机会了! 谁知刚换好丧服准备进入灵堂时,就见大哥被人簇拥着向大殿走来。他认为机不可失,忙上前提出质疑,其他皇子年岁尚幼,孩子心性,见庆王为夔王出头,纷纷聚拢过来看热闹!个别眼尖的皇子,见左右军中尉朝这里走来,怕惹祸上身,忙抽身而去。夔王见弟弟为自己出头,为了避嫌,悄悄退至殿中守在父皇尸身前,想着父皇临终前对自己的谆谆嘱托,不由得失声恸哭起来! 太子李漼见四弟质疑他太子身份,心中尴尬,大庭广众下不好出言斥责,竟呆立当场不知所措!正在此时听到有人伏地向他请安,李漼见是王宗实与王茂玄一同前来,眼中一亮,顿时有了依靠,不再理睬弟弟们,忙上前扶他二人起身。 王宗实见王茂玄并没有跟着皇子们一同鼓噪,反而伏地跪拜承认太子身份,心中不禁生起一股暖流,正要请太子前去西殿,就听庆王嚷道:”中尉别走,父皇生前答应要立三哥为太子,怎地大哥摇身一变成了太子?“身边才六岁的卫王李灌,不知轻重奶声奶气跟着附和道:”就是,大哥怎地成了太子?“ 王宗实示意侍从先把太子与王茂玄让到西殿安坐,他则与亓元实留在原地,冷着脸看着皇子们,那些想要看热闹的皇子见他沉下脸来,心中害怕慌作鸟兽散,向灵堂内飞奔而去!诺大堂前只留下庆王与懵懂无知的卫王还在原地矗立不动,王宗实本就心火旺盛,满肚子怒气无处释放,见庆王不分场合大声质疑太子身份,不由得火往上撞,如同被人揭了伤疤似的,用一对死鱼眼狠狠盯着他,道:”值此大丧之际,你们不知为父守孝,反而质疑圣上遗命,哪有半点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师父就是如此教导你们的么?若众人都像你们一样罔顾人伦,在圣上灵前撒野,还要纲常作什么?来人!“近侍听后身体一颤,忙跪下听令。 庆王见王宗实冷冷盯着自己,心中有些不安,怕他伤害自己,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想往后退,卫王见状,发着奶音道:”四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受凉了?“ 王宗实用阴毒口吻道:”去五王院把师父叫来,问问他每天教的是何种学问?皇子连忠孝礼仪都不懂,要他有何用?一会儿拉到午门之外杖打六十!“说罢,头也不回转身离去。庆王见他如此狠毒,竟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卫王听说要打师父,吓得哇的一声,哭将起来。 王宗实气急败坏走向西殿,见亓元实跟在身后,强压怒气,道:”此地大事已毕,你去派人知会宰相,抽调大理寺官员随同康承训前去宣布敕命监督行刑!如今形势不明,先拿三家开刀,省的夜长梦多!”亓元实见状,答应一声,转身向宫门外走去。 进得殿来,见太子与王茂玄相谈甚欢,忙收拾戾气换上笑容,重新坐回原位。太子与王茂玄见他进殿,忙停住话头,殿内气氛重又变得沉闷! 王宗实将晨间与宰臣相商事宜挑拣出对己有利的事向太子禀报,太子听后连连点头,马上唤人前去翰林院宣杜审权进殿,书写令狐绹摄冢宰与蒋伸祈晴事宜的诏令。 王宗实转向王茂玄说:”西门兄,你管着右街功德使,回营后派人知会诸寺院,调拨僧人前去祭坛施法如何?“ 李漼听王宗实称王茂玄为西门兄,心中不解,咦了一声!王茂玄见状,向太子说明缘由,李漼听后,见王宗实尴尬,忙岔开话题,道:”父皇把如此重的担子交给孤,是想让卿等通力合作,帮着孤把局面稳住!孤的兄弟年纪尚幼,不谙世事,被宠坏了,说话不知轻重,孤也不怪他们,他们只想着当皇帝有多么风光,哪知背后需付出多大辛劳?孤此时真想撂下这副重担,做个悠闲亲王!“说罢,眼波流转看向二人。 见王宗实欲开言劝慰,忙伸手制止,道:”先帝把大唐江山托付给孤,孤不敢辜负先帝所托!孤自知才质平庸,虽想勉力支撑,可也心力不足!今日见你二人同舟共济,协力同心帮着孤撑起局面,孤心中感动!想着先帝所托,虽惶恐,但也有了让大唐江山在我手里继续兴旺下去的信心!你二人在先帝大行之时不离不弃跟随孤,这份恩情孤记在心里,不敢相忘,在此,孤立下誓言,待孤登基后,与你二人同享富贵,永不相负!“ 二人见太子如此说,激动万分,忙伏在地上磕头道:”我等誓死也要拥立太子登基称帝!“ 李漼见一举收服二人,听到他们立下誓言,心中高兴,忙亲手搀起他们,待他们坐定后,谦虚道:”孤年纪尚轻,对政务不熟,还望卿等指教!“ 西门季玄不待王宗实开口,率先发言道:”如今宫内重兵把守,不合礼制,望殿下登基后,恢复先帝规制,让昨日进宫的士兵重归本队,勿要在宫内多作停留,毕竟大明宫内女眷众多,士兵粗野惯了,不懂礼法,万一惊扰了皇太后,传将出去,有伤太子名节!“说罢,也不理睬王宗实投来阴狠的目光,只是望着太子等他决断。 李漼心中为难,这些兵可不是自己能指挥了得,转向王宗实道:”爱卿认为如何?“ 王宗实见太子把问题甩给自己,心中不快道:”只要西门兄能约束好右军将士,宫内兵丁随时可以撤出!“ 西门季玄听后,脸上显出不易察觉的鄙夷,复又跪倒在地,从怀中取出一封用油纸包着的书状,递给太子。太子接过书状,展开观看,里面赫然写着右军所有将官的姓名,全部按了手印画了押,誓死拥立他为太子。 李漼心中一热,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亲手搀起西门季玄,激动道:”孤没有看错你,回去告诉右军将士,孤要奖赏他们!“转头看向王宗实,道:”与左军全体将士一同受赏!“ 王宗实没想到西门季玄来这么一手,为了向太子示好,竟连夜赶制投名状,只此一着就抢了自己风头,分了自己拥立之功!不觉心下暗自生气,可一想到此人手握重兵,只能宽慰自己,既然右军将士表了忠心,局面也就稳住了,能够化干戈为玉帛还能奢求甚么?想定之后,心中一宽,心气竟然平复了,既然双方有了默契,接下来就要张罗太子登基的大典了! 正要开口说出大典筹备事宜,就听西门季玄抢先道:”殿下何时起驾太极宫,臣好去准备!“ 王宗实早已抱定宗旨,在大明宫举行登基大殿,他怕西门季玄到时反复,拥兵自重,一旦有所闪失,后悔无及!见西门季玄相问,遂对太子说出心中所想,道:”臣今早与相公们商议,认为在大明宫内举行登基大典合乎礼制,臣已安排宫人前去少阳院打扫,午间就可搬进去。八月十三日清晨叩拜大行皇帝灵柩后就可前往紫宸殿接受群臣朝贺继皇帝位,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李漼毕竟是在王宗实扶持下当上的太子,知道右军离太极殿极近,万一右军生变,局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不如就在大明宫登基称帝,宫内由左军护卫,心中还踏实些! 想定后,朗声道:”先帝生前常在思政殿处理政务,对思政殿甚有感情。孤想,先帝一定不愿意孤零零躺在太极殿,那里极为冷清,不如遵从先帝遗愿,把梓宫安放在思政殿内,孤也能常来看望!“说罢有些感伤,竟不自觉的流下泪来。 王宗实见太子搬出先帝遗愿来强调在大明宫举行大典的合理性,心感太子精明不由得从心底生出敬意,遂放下小觑太子之心,陪着他一起垂泪。 就听殿外通报道:”翰林学士杜审权请求觐见!“众人忙止住泪水,传他进殿!太子见杜审权长相清秀,仪表堂堂,知封自己为太子的敕书出自此人之手,不觉顿生好感!命他坐在书案前,运笔写下几份商议好的诏命,随后安排人取来太子金印,在白麻上盖了印,发到枢密院转递政事堂由宰相处理。 杜审权写完诏命,递交给李漼,李漼见他一笔工整小楷,心想字如其人,吩咐道:”这几日你不用回翰林院,就在值房当值,若有诏命,随时进殿书写,可免去来回奔波之苦!“ 杜审权见太子为自己着想,心中一热,连忙跪下谢恩,见殿内无事,告饶后躬身退出大殿。 西门季玄见大事已毕,推说营中尚有军务需要处理,就要告辞离去。李漼见他军务繁忙也不挽留,勉励几句,送他出殿。西门季玄见太子穿着单薄,苦劝太子回殿以防受寒,李漼听后心中一暖,寒暄几句,重又走进殿内。 殿外廊庑下只剩西门季玄与王宗实二人,身边近侍见他二人并不移步,知道二人有话要说,忙躲到下处远远候命。 二人四目相对,冷冷无言,片刻之后,就见王宗实抱拳道:“西门兄一路保重!” 西门季玄轻抱双拳回礼道:”中尉也好自为之!“说着扬长而去,王宗实看着他远去背影,回转身来,掀帘进殿! 第十八章九五之尊 长安城三大内、皇城以及城中各坊均已封闭北门,金吾卫巡街通告全城祈晴祭拜玄冥大社,在此期间严禁女人上街,坊间天井安放井盖,目的是为了闭阴通阳止雨放晴。 左右街功德使分掌万年、长安两县道观、寺院,抽调僧人主要安排在东西两市、朱雀大街上设坛作法,七人一组昼夜不停登坛念经,直到雨住天晴。 黄巢一觉醒来,窗外依旧天色昏沉,满天阴雨。洗漱一番,来到斋房,听寺里僧人说已抽调出七名僧人,前去祭坛转经说法,知今日入皇城也递交不了文解,遂草草吃过斋饭,回到房中,思量着不如背背经书,练习一下策文诗赋,好增进学业! 一念至此,展开《礼记》在昏暗光线下默诵,不消片刻,颇觉无聊,竟犯起困来!黄巢不愿耽误大好时光用于困觉,遂放下书卷,拿起长剑,走到殿庑之下活动筋骨。 调匀呼吸后,伸右掌从腰间抽出宝剑,剑身处隐隐泛起青光,黄巢展动身形,先是极潇洒挽出一个剑花,随即人随剑走,长剑如灵蛇舞动,时而上下翻飞,时而纠缠盘绕,不多时,忽见剑气大增,衣衫随着气息鼓荡开来,身形转动越来越快,陡然间剑身之处青光暴起发出幽冥之声,黄巢顺势脱剑而出,只见一道幽明之光划破雨幕直入三丈开外的树干之中,黄巢猱身而上,犹如离弦之箭,探出手臂拔出剑来,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电光石火间,剑已归鞘。 随着一声喝彩,黄巢微睁双眸,举目望去,见是一名儒雅少年在廊下观看。黄巢下暗自调息,向廊下走去,那人见黄巢向自己走来,忙道:”兄台好剑法!“ 黄巢脸上微微泛红,道:”让兄台见笑了!“ 那人不住打量黄巢,黄巢觉得不自在,刚想抱拳离去,就听那人道:”兄台是赴京赶考的举子吧!“ 黄巢微微一愣,点点头,见他面目俊秀,骨棱分明,再看他布衣阑衫,分明也是名举子打扮,问道:”你也来京会考?“ 那人道:”正是!我七月中旬随州贡一同进京,如今正准备来年大比!“ 黄巢见他与自己同为州贡举,问道:”兄台住于寺中?“ 那人笑道:”我在此寺住了半月有余,今日得见兄台舞剑,实乃一大幸事!“ 黄巢客气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哪里人氏?“ 那人道:”我乃相州人士,姓李名山甫,兄台你呢?“ 黄巢忙道:”我姓黄名巢,曹州冤句人,昨日刚到长安!“ 李山甫心中大喜,道:”黄兄住在何处?“黄巢指了指自己所住房舍。 李山甫兴奋道:”你我二人真正有缘,竟比邻而居!“说罢,指着旁边的房舍对黄巢说。 黄巢会心一笑,心想此人倒是心直口快,容易相处! 正在此时,回廊尽头有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向这里喊道:”山甫,走了!“ 李山甫忙高声回道:”尚大哥,我这就来!“说着朝黄巢拱拱手,面带歉意道:”小弟有事要出去一下,耽误黄兄舞剑,实在抱歉!“ 黄巢连忙答礼,客气道:”没甚么,都已经练完了!“ 李山甫又道:”不知黄兄晚间是否出去?“ 黄巢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颇费思量道:”今日雨大,不打算出去!“ 李山甫道:”晚间可否拜望黄兄?“ 黄巢点头道:”随时恭候大驾!“ 李山甫道:”那咱们晚上见?“ 黄巢道声好,李山甫见状,再次拱了拱手,向着回廊尽头走去。黄巢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暗道:”在京师无依无靠,若能结交一两位好友,平日里相互照应,一起行文作赋倒也不寂寞!“ 正自思量间,重又回道房舍,见光线依然昏暗,想要重新拿起书卷,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想到僧人设坛作法祈求天晴,心念道:”与其枯坐房中闷倦读书,不如出去看看热闹!“ 一念既出,内心再也按捺不住想出去看热闹的想法,双腿不由自主向外走去,带好门后,进入僧房,向僧人借了一把油伞,出得寺来!刚出坊门,就见汹涌人群冒雨前去朱雀大街观看法事,黄巢见状,汇入人群之中,向西朝着朱雀大街走去。 离老远就看到一座高高耸立的祭坛,黄巢在外看不真切,分开人群向内挤去直到祭坛前方才站定。祭坛置于土台之上,高五丈,坛上竖起黄幡,上绣一只火红凤凰,随风飘摆犹如在空中翱翔一般,祭坛之上由多块木条箍合而成一个圆顶以避风雨! 一名身穿绯红袈裟的年老僧人,拾梯而上登上祭坛圆顶,转动法器绕行一周后,在坛上结跏趺坐,口诵经文,坛下七名僧人听到经文声,绕行祭坛,念诵不已! 坛外诚心礼佛的善男子不顾风雨跪倒在地,跟着僧人一起诵经。一时间,朱雀大街上经偈声大作,应和着雨声直达天听!黄巢受此感染,把伞夹于腋下,双手合十,随着众人唱起经来,偶尔听到尖尖的嗓音,初时不觉,以为是孩子在诵经,后来才发现身边竟有身着男装的女人混在人群之中! 刚过巳牌六刻,就见南城方向火光升起,烟尘直上云天集结成一团浓烈乌云,乌云初时凝固在天际,之后伴着东南狂风向着这里呼啸而来,乌云过处天昏地暗,街边老槐在一片晦暗之中随风狂舞,如同鬼魅一般!人群之中突然发出惊呼声,就见高高的祭坛在风雨飘摇之中摇摇欲坠,坛下众人惊惧异常,巡街使心感不妙,一声呼啸,结队前来把人群分作几块,指挥人群有序后退,坛上老僧浑然不觉,依然诵经不止! 黄巢挪动脚步向后退去,不觉间与身旁之人撞了满怀,那人身上有物事掉降下来,竟未发觉!黄巢忙俯身捡起,见是一只精致香囊,黄巢撑伞向那人挤去,走到近前,轻轻拍了那人肩膀一下,那人一惊,放缓脚步,回眸看向黄巢!黄巢见他生的俊俏,心下一愣,道:”你的香囊!“那人见状,笑靥如嫣,伸出玉葱般小手接过黄巢递来的香囊,道声:”谢谢!“回转身来,顺着人流向外走去,不知和身边之人说了甚么?二人竟发出银铃般笑声。 黄巢傻傻跟在二人身后向南而行,行过一段路程,见朱雀大街南街有重兵把守,严禁行人通过,巡街使指挥行人进入东西横街。黄巢见二人折而向东进入东街,遂紧随其后向东而行,见二人有说有笑说着什么,不时对街边人群指指点点,黄巢不觉有些心摇神驰,眼见着他们穿过两条南北大街拐入亲仁坊西门,本想跟着进坊,忽的惊觉,暗自思忖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怎地跟到这里来了?“ 见四周天光昏暗人群吵杂,并未有人发觉他尾随二人,这才放下心来,见二人隐入门后,复又觉得怅然,心道:”若能与这样标志人物交朋友那真是三生有幸!“ 祈晴仪式进行了三日,依旧落雨纷纷,丝毫没有停歇的势头,宫中内外人心焦急,却也无可奈何!太子李漼躲在少阳院,看着院中秋雨连绵,不断在廊庑之下来回踱着步,叹息道:”自己真是命运不济,如若雨势不停,明日登基,朝臣非淋得如落汤鸡一般,举办这个登基大典还有何意义?让全天下人耻笑吗?“一念至此,不禁长吁短叹起来。 与此同时,文思殿内的能工巧匠正在用心赶制大行皇帝的棺椁,以备入夜时盛殓。木材选用的是由南诏国供奉的金丝楠木,为大行皇帝挑选的这段金丝楠木更是优中佳品,其木质温润平和,细腻通达,灿若云锦,因其木质坚硬、厚实沉重,叩击着渊渊作金石之声,据说尸体装殓在内千年不腐,工匠们费了好大气力才在今日申牌时末完工。 辇车已在殿外等候多时,几十名小黄门正在给棺椁套上绳索,待到吉时抬出殿外,正当众人忙碌之时,西方阴沉的天空突然破开一目,万道金光由这道缝隙中暴射出来,瞬间雨住风停,弥漫在天地间的晦气竟然一扫而光!片刻之后,天空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大地顿显清明之色。 殿内之人见殿外突现光亮,纷纷走将出来,见一颗金黄色太阳挂在西首山顶之上,人群顿时躁动不安,有人离群而拜,对着金黄太阳称颂不已! 天既然放晴,该有的礼仪,一样都不能马虎,清扫地面积水后,在棺椁必经之路铺满了黄沙,一到吉时,众人合力把棺椁抬到车上,抽出木棍,把绳索从车架的缝隙处收回。硕大辇车在礼仪官的唱和声中缓缓向西行去,众多宦官跟在车后,迎着霞光向着思政殿而来。 此时,宫中之人自发来到道旁,目送着长长的棺椁队伍,想到先帝往日恩德,不由得鼻头发酸,低声哭泣起来。 正在佛堂诵经的太后,听到杜秋喊叫声,手扶侍女走出佛堂,见圆日高照,彩霞满天,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喜极而泣,与杜秋哭抱在一起..... 礼部尚书按礼仪规定呈上《劝进表》,希望太子早日登基称帝,并就礼部拟就由两省官员共同署名的册牒随表附上。皇太子李漼接到《劝进表》后,也按礼仪作了诏谕,诏谕由翰林学士杜审权代拟:”卿等为祖宗至意,言益谆切,披览之,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次日,文武百官以及市民代表来到大明宫丹凤门外继续上表劝进,依然不允!这样反复两个来回,到了第三日,太子李漼身穿绖服来到思政殿东序,接受百官第三次劝进!坐在丹墀御座之上,听宣读官读完晦涩深奥的《劝进表》,便召宰相,三省六部等大臣进殿,煞有介事会商一番,然后由中书省传出敕旨,应允登基! 八月十三日,新皇登基之日五更时分,丹凤楼上传出第一通鼓声之后,文武百官陆续来到大明宫西侧待漏院各据班位依次站好。同僚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着昨日放晴之后的奇光异彩。立论高深官员认为,无论是佛祖显灵,还是先帝示化,其实都是新皇登基的好兆头!由此看来,新皇登临大统应在天命,由其福德所致!此后众官僚七嘴八舌,你来我往议论不止,都希望自己立论胜过他人。 早在五更之前,六只大象就已经由身穿白衣的象奴从宣徽院五坊内象房中牵出,在丹凤门前的御道两侧悠闲地走动着。丹凤门楼二通鼓响之后,六只大象自动走到丹凤门前,分立两边肃立不动。三通鼓响过后,丹凤门两侧宫门一齐打开,左右金吾卫仪仗从卫仗院之中有序而出,在下马桥北侧,夹着御道整齐排列,仪仗之中由尚乘局提供的八匹雄壮大马分列左右,立在仗前..... 文武百官听到宫门声响,忙闭口不言,肃立站好,待到宫门大开后,依品级,由建福门而入!过下马桥,站立在金吾卫仪仗之后,待得百官到齐,殿中侍御史高声传呼百官就列,按文东武西分列东、西观之下依次站好,两名监察御史立于朝堂砖道之上纠察文武百官失仪之罪! 待传点、搜身完毕,两名监察御史各押文武官员由通乾、观象二门入宣政门。行至阁门,殿中侍御史奉进止,内谒官高声宣进,夹阶校尉同时唱点姓名。文官自东阁门随左金吾仪仗而入,武将自西阁门随右金吾仪仗而入。 来到丹墀之下,公卿、宰相,高品大员趋步升入巍峨宏阔的紫宸殿,余下文武则在殿外丹墀下站立,一名监察御史走上丹墀监察官员是否失仪,另外一名监察御史则立于紫宸屏下,监督升殿大员的进出行止!进殿后高品文武大员立于螭首龙墀下,有侍御史一人站在上首,向南而立,负责纠仪。 太子李漼一大早步入思政殿,祭告受命换上衮冕后,叩拜大行皇帝与皇太后郑氏。待一应大礼完毕后,李漼乘坐五色辇车在一片金石礼乐声中跟随各色仪仗来到紫宸殿。在左右军中尉及各色仪仗两侧跟随下由中道缓步登上丹墀进入大殿,只见殿内炉烟袅袅,文武百官在螭首龙墀下屏息而跪,不觉心中大为满意! 升上御座后,左右军中尉分立两侧跪下,宫人手执罗伞华盖立于身后,就见符宝郎奉八宝置于御前,耳听礼官一声唱和,文武百官奉礼山呼万岁,随即殿内鼓乐之声大作! 李漼心中激动,刚要起身还礼,立刻意识到今时已不同往日,自己已是一国之君主!遂安坐于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贺! 在一片欢庆声中,李漼正式登基称帝,随即下达敕命诏告天下万邦,大唐换了新的主人! 正是: 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第十九章大日如来 李漼登基后沿用大中年号,以示对父皇尊崇!七天后尊皇太后郑氏为太皇太后,封王宗实为骠骑上将军、越国公,封西门季玄为楚国公。李玄伯,虞紫芝,王乐及吴居中因烧制丹药致先帝大行,皆弃市! 居住在大明宫五王院的皇子被安排在大明宫之外的王宅内居住,尚未成年还在后宫居住的先帝幼子也被送往宫外居住。有封号的嫔妃或移居兴庆宫赡养,或去宫外照管未成年的皇子,没有封号尚无子嗣的嫔妃则留在大明宫内作为新皇子嗣的傅姆,而吴昭仪则被打入兴庆宫冷井殿居住! 太液池南岸宫苑一下空出好多房子,李漼把妻妾全部接到大明宫居住,年长的儿子被安排在宫内五王院居住,年幼的儿子则跟着娘亲住在后宫内苑之中! 郭美人因李漼落难时不弃不离,始终与他共进退,特进封为淑妃,其爱女在李漼生命绝望时为他带来生的希望,特封为同昌公主! 大行皇帝驾崩二十七日后,朝中内外释服换成吉服,新皇李漼追遵生母晁氏为元昭皇太后,配主大行皇帝庙!大行皇帝李忱生前最不愿意面对的女人,死后却要在庙堂之上常伴左右须臾不离! 此后遍赏功臣,大开藏库劳军!李漼第一次来到藏库时,见父皇留下如此多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心中震撼不已,从此之后花钱如流水,不再像往常一样畏首畏脚。 冬,十月,辛卯日,农历十月初九,在大行皇帝薨逝两个月后大赦天下。 当晚,李漼宿在郭淑妃宫内,.......李漼无力的躺在床上,郭淑妃感到意兴阑珊..... 次日清晨,丹凤门楼鼓声响起,他二人也不起床,直睡到日上三竿,郭淑妃方才悠悠转醒,见皇帝还在沉沉入睡,郭氏拢了拢头发,侧卧在皇帝身旁,帮他理顺乱发,看到他俊朗的面庞,心生欢喜,俯过身去,在他脸颊上亲吻了一下,不住的在他胸前点来点去...... 李漼从梦中苏醒,见郭氏....,当下睡意全无......李凗疲倦的躺在床上,感到身体凉爽,忙把被子盖在两人身上,郭氏意犹未尽闭着眼睛体会潮落后的畅快。李漼轻咳一声,房外贴身侍女听到,拿着木盆盛着温水来到床边,正要轻揭帐幔为他清洗,就被李漼拉到近前........,直到一口长气吐出,才让侍女起身,侍女蹲下身来拿起湿巾帮他擦拭干净后,方才退出门外。 郭淑妃此时已从床上起来,见皇帝欲求不满,就想谏言两句,见十数名宫女前来伺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黄门杨复恭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娘娘贴身侍女从房中出来,近前问道:”鹿姐姐,陛下还未醒?“。 唤作鹿灵儿的侍女看着杨复恭俊秀小脸,想起刚才情形,脸上臊得通红,伸手从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嘴角,也不折好,就着手帕,在他脸上拧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帕子么?送你了!“见他发愣,嫣然一笑道:”已经醒了!快去传膳吧!“ 杨复恭忙将帕子塞入怀里,向院外走去,见义兄杨复光气定神闲站在原地,告知他皇帝已醒快去传膳。杨复光点点头,起身出得宫门,见典膳郎正在宫外来回张望!见他出来,知皇帝已醒,赶紧吩咐侍从上膳。从人飞快跑入尚食局,不多时,一个个食盒被人端着送进郭淑妃宫里。 刚刚摆好早膳,就见皇帝与淑妃娘娘在众人簇拥下进入膳堂,典膳郎拿起一双银筷子,尝遍每道菜点后,方才跪请皇帝与娘娘用膳。 在一片礼乐声中,二人用完了早膳!漱过口后,在众人服侍下,复又回到主殿坐下。侍女已燃起龙涎香,香气从香炉中袅袅而出,一扫殿中凝集的旖旎之气。 李漼坐在榻上,想起刚登基称帝那会儿,应外朝大臣之请,重新恢复奇日上朝的惯例!一月过后,就感到身心疲倦,既要应付外朝大臣朝会之时的繁杂廷议,还要下朝后继续开延英殿奏对,这让他苦不堪言。 每天政务缠身,各项大礼还要兼顾,早晚两次去先帝灵前哭拜是常规礼仪,不时还要去永安宫向太皇太后请安。一想到每日有忙不完的政事规仪在等着自己,心中就感到沮丧! 外朝大臣见他事必躬亲,勤于朝政的作风与先帝类同,暗自庆幸又碰上一位命世英主,越发不敢懈怠!不论大事小情,都要向他汇报,登基后的新鲜劲在繁琐的政务之中消耗殆尽!朝臣们依然故我精神抖擞乐此不疲,心中竟生起畏惧之心,一门心思想要远离朝政,过几天舒心日子!可一见到堆积如山的奏表状书,就觉灰心,如此当皇帝有何乐趣? 正在了无生趣,身心俱疲之时,北司衙门里的贴身宦官适时出现,告诫他不要如此劳神,要保重龙体,政务是处理不完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当皇帝不就是为了享受么?如此操劳费力,要那些朝臣作甚么? 他听后心中暖暖的,感觉还是自家奴婢理解自己!脱掉孝服后,依北司所请,改成五日一朝会,如遇重大之事可开延英诏对。 至此之后他的帝王生涯就变得五彩斑斓,多姿多彩。不上朝的日子,他与五坊小儿聚在一起,不是斗鸡就是走狗,不是打球就是围猎,近侍每天换着花样陪他玩乐,让他感觉与内宦待在一起要比那些朝臣有趣多了,这才体会到作皇帝的乐趣。 偶有一日,忽然想起封太子那夜在乞巧楼服侍他的女官,那可真是个美女!其人天生丽质,婉约柔情,直把郭淑妃都比了下去。 一念至此,心中有了牵挂,吩咐杨复恭把那名女官找来!杨复恭去后,大半日才回,哭丧着脸道:”自从先帝妃嫔移宫后,宫中侍女大轮换,有的分配给女主当侍女,有的去了兴庆宫服侍先帝嫔妃,有的则转到宫外服侍皇子,有的则出家做了姑子,奴婢找了半日也没有寻见,问乞巧楼当值之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慢慢找寻了!“ 李漼听后怅然,想起过往,不由得暗自后悔,当时怎地就没问问她的姓名?随着每日晚间侍寝美女越来越多了,就逐渐把那女官给淡忘了! 李漼瞥了郭淑妃一眼,听她正在向侍女交代着甚么,并无发现自己愣神,抬眼望去见杨复恭在窗棂外探头探脑向殿内张望。李漼一见他就感到欢喜,不知他今日又安排了何有趣活动?遂开口道:”杨复恭,你进来!“杨复恭听闻,连忙掀起门帘趋身入殿,伏在皇帝与郭淑妃面前给他们磕头请安,李凗压抑着兴奋道:”起来吧!今日有何安排?“ 还未等杨复恭开口,郭淑妃抢先道:”陛下在藩邸时,常常在佛堂礼佛,如今做了皇帝,怎么把还愿之事给忘了?“ 李漼道:”这些时日一直忙于政事,哪能顾及到此?若不是爱妃提醒,朕还不想不起来呢!“ 正在此时,同昌公主一蹦一跳跑进殿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乳母与宫人,宫人们见皇帝也在,忙下跪行礼。李漼见女儿向他扑来,也不理睬这些宫人,一把将女儿搂入怀中,在她的小脸上亲吻起来。郭淑妃见他父女情深,心下欢喜,见殿内宫人众多,说话不便,使了个眼神,殿内之人赶忙躬身告退走出大殿!李漼将杨复恭跟着众人一起离去,心中怅然,无趣道:”甚么大事,要支开他们?“ 郭淑妃柔声道:”怎么不是大事?要没有佛祖保佑,咱们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呢?“ 李漼马上意识到爱妃说的没错,想想之前的经历,若没有佛祖护佑哪能有今日地位?一念至此,头脑中玩乐兴致顿时被抛到九霄云外,暗自思忖道:”隔了如此长时间才去还愿,会不会引起佛祖怪罪,暗降灾祸于自己?“思虑至此,他浑身觉得不自在,心怀歉意道:“今日就去如何?” 郭淑妃道:“臣妾也正有此意!” 李漼道:”去哪个寺庙?“ 郭淑妃道:”去大安国寺进香如何?“ 李漼道:”安国寺?会昌时,安国寺被破坏,大中时虽修缮了一些,听说并未恢复成之前模样?不如去其他寺庙如何?“李漼听说是安国寺,下意识不愿前往! 郭淑妃饱含有深意的看向皇帝道:”安国寺是皇家寺庙,规模宏大,长安城其他寺院无法与之相比。正因为它被毁坏,我们才要去看看哪里需要修缮,哪里需要建造,哪里需要重塑佛祖金身,那是多大的功德?“ 话音未落,就听同昌公主反驳道:”修建寺庙给佛祖塑金身是没有功德的!“ 郭淑妃听后,微笑道:”小孩家家懂什么?去园子里玩吧!我与你父皇正说大事呢!“ 同昌公主撅起小嘴,委屈道:”我怎地不懂?是佛经上写的!“ 李漼与郭淑妃感到诧异,暗道:”哪本佛经会如此写?竟然不让世人修建庙宇,重塑金身!那僧人吃甚么?喝甚么?住在何处?“ 郭淑妃对女儿严厉道:”你是不是看了甚么邪门外道之书?“ 同昌公主听后,绷着小脸道:”才不是,是正经佛书!“说着眼圈有些发红,小脸涨得通红就要哭出声来。 李漼见状,忙把女儿拉入怀中抱到大腿上,埋怨起郭氏来:”你别吓她,她还是个孩子!就算看了些外道书籍,也没甚么!既然能写成书,也不见得能坏到哪去!“说罢,对着女儿道:”和爹爹说说,看的是何佛书?“ 同昌公主看了母亲一眼,趴在李漼耳边,怯声道:”是《坛经》!“ 李漼听后诧异,用不确定的口吻,道:”你说的可是《六祖坛经》?“见女儿点点头,郭氏也愣了,六祖慧能怎会说出不让人建庙修佛的言语,一定是女儿记错了!二人同时摇头,道:”你是不是记错了?六祖慧能可是高僧大德!怎会说出那样言语?“ 同昌公主有些不服气,走到门口,让傅姆去房中把《坛经》拿来,过不多时,经书拿到,同昌公主迫不及待展开书卷,道:”你们看!“说着指着里面经文念道:” 公曰:“弟子闻达摩初化梁武帝,帝问云:‘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摩言:‘实无功德。’弟子未达此理,愿和尚为说。”师曰:“实无功德,勿疑先圣之言。武帝心邪,不知正法,造寺度僧,布施设斋,名为求福,不可将福便为功德,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师又曰:“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念念无滞,常见本性,真实妙用,名为功德。内心谦下是功,外行于礼是德。自性建立万法是功,心体离念是德。不离自性是功,应用无染是德。若觅功德法身,但依此作,是真功德。若修功德之人,心即不轻,常行普敬。心常轻人,吾我不断,即自无功。自性虚妄不实,即自无德。为吾我自大,常轻一切故。善知识,念念无间是功,心行平直是德。自修性是功,自修身是德。善知识,功德须自性内见,不是布施供养之所求也。是以福德与功德别,武帝不识真理,非我祖师有过。”“ 皇帝与郭淑妃对望一眼,怀疑这部佛经的真伪,唤来一名贴身侍女,让她去书房拿一卷《坛经》对照来看,片刻之间,侍女拿着经书进入大殿,郭淑妃展卷两相比照,竟然呆立当场!李漼见她不说话,接过经书来看,见两部经书内容一模一样,不由得满是诧异! 同昌公主见爹娘无话可说,脸上绽放出灿烂笑容,发出悦耳声音道:”经书里写的清楚,‘内心谦下是功,外行于礼是德’,‘功德须自性内见,不是布施供养之所求也’,爹爹与其把钱都花在庙宇里祈求福祉,不如内心谦下,常行普敬,让国家强盛,百姓富足就是爹爹最大的功德!这些都是秋娘告诉我的,她一生学佛,哪会有错?她还告诉我说,心即如来,人人都可成佛,向外求是求不到的!“说罢,眨着大眼睛看着爹娘。 第二十章杨氏兄弟 李漼与郭淑妃听后心中大骇,这都是些甚么歪理邪说?人心只是一团血肉怎可能是如来,若人人都能成佛,自己为何没有神通?见女儿还要说下去,心中不快,可转念一想何必与孩子一般见识,忙叫来傅姆,哄着她离开大殿去园中玩耍。 李漼见女儿撅着小嘴心有不甘的走出殿外,暗自摇头,秋娘与女儿都说了些甚么? 郭淑妃开口道:”我们落难时,有哪个百姓主动帮过咱们?如今说敬佛是假,反而要善待百姓,哪有这个道理?看来不是所有佛经都有正解!“ 李漼听后,心中思忖道:”以后还是让女儿少读些书为妙,书看多了有何好处?老三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不也被自己捷足先登了么?往后还应让她多学些针织女红才是正理!”遂顺着郭淑妃道:”若不敬佛祖,天下焉有如此多寺庙、僧人?武宗皇帝就因毁佛早早下世的!“ 郭淑妃听后,咬着牙关,生气道:“都是杜秋挑唆的,她在太皇太后身边,不知说了多少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太皇太后与先帝怎就容了她?” “先帝对她如同对待太皇太后一样,是把她当成娘亲看待的!别因女儿如此说,就埋怨起人来!” 郭淑妃蹙起眉头道:“按祖制,皇帝大行,太皇太后要搬去兴庆宫居住,先帝与太皇太后母子情深,让她住在大明宫无有不可,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他是皇帝,圣衷独裁,做何事旁人都无从置喙!可先帝已然大行,你已登基成了新皇,太皇太后还赖在永安宫不走,这合祖制么?如今儿女尚小,若经常听闻这些歪理邪说,不知是否会变得行为乖张,做出有悖人伦之事来?真到那时,后悔可就晚了!” “不会吧!”当他听到“太皇太后还赖在永安宫不走”时,心下有些不快! “怎地不会,你看女儿才去了永安宫几回,说话做事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长此以往,可怎生得了!”郭淑妃道。 “那你说如何办?”李漼有些不耐烦。 郭淑妃感受皇帝情绪上的变化,生怕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惹皇帝生气,看皇帝面色,知他已心生不快,遂把话题引向别处道:“先帝在世时,被仇氏那个狐媚子蛊惑,贬谪了陛下生母元昭皇太后去冷宫!那时太皇太后非但不劝解,反而主张严厉切责,如若不是他们,陛下生母也不会芳华早逝,陛下更不会流落宫外受人欺凌?一切皆因仇氏那个狐媚子而起,如今陛下身临大宝,也该与仇氏算算总账了!” “仇才人虽可恶,可她早已死去多年,她若在世,朕让她与吴昭仪一个下场!”李漼愤恨之情溢于言表,把刚才的不快全都变成对仇氏的痛恨。 “听说她娘家在东南之地居住,不如派人查一下,不能就这么便宜他家,唯有斩草除根,方能消去心头之恨!” “那就交给杨复恭去办吧!此人机灵,办事稳当!” 郭淑妃见皇帝同意了自己的想法,回转话题,道:“那如何安置杜秋?” 李漼知她心有所指,唯有太皇太后与杜秋搬离大明宫,她才可掌控后宫,她虽然并非皇后,在后宫嫔妃之中已是极尊崇了。 李漼颇有顾虑,他不能为了博取爱妃欢喜就轻率作出让太皇太后搬至兴庆宫居住的决定,此非小事,心向先帝之人大有人在!太皇太后在大明宫居住已有十四载如今已成定例,若刚登基就破例让祖母搬出永安宫,定会引起朝臣不满!若他们把逐出太皇太后之举记录在案,后世子孙会怎样看待自己?百年之后,还有何面目再见先帝与祖母?不如缓上几日,待有合适机会再作打算吧!推诿道:“此事再议吧!”。 郭淑妃见皇帝犹豫不决并不同意自己主张,心中不悦,但也不好勉强!她怕把皇帝逼急了,从此不再进她的宫门。这么多年夫妻相处,她对皇帝有很深的了解,她不能让此事影响到二人多年感情,毕竟宫内狐媚之人众多,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天心难测,还是先稳住圣眷再说吧! 郭淑妃登时换上笑颜,道:“我也不过是随便问问,主意还需陛下来拿!” 李漼见郭淑妃识大体,心中宽慰,向殿外高声道:”杨复恭“。 杨复恭正在门外恭候,听闻皇帝呼唤,忙掀帘进入殿中,就听李漼道:”你安排人去尚功局把仇才人簿籍找出来,朕要看!“ 杨复恭听皇帝要找仇才人簿籍,心下大惊,马上联系到权宦仇士良,心想:皇帝终于要清算仇氏了!虽心中惊骇,但脸上并未显露分毫,故作轻松道:“哪个仇才人,还请陛下明示,奴婢好去寻找!” 李漼听他略带揶揄口气,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前段时间找寻乞巧楼女官时给的信息太少,让他忙碌半日却一无所获!今日有此一问,是在为前事张目,恐又大费周折,白跑一趟!李漼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沉下脸来,毫无征兆上前就是一脚,劈头盖脸骂道:“该死的奴婢,是否觉得朕平素纵容你,让你觉得可以在朕面前蹬鼻子上脸,你是个甚么东西?敢消遣朕?来人!“ 殿外小黄门田令孜听到殿内有打骂声,心中一紧,耳听皇帝传唤,不敢怠慢,忙躬身进入殿来! 杨复恭无故遭此横祸,心中害怕,怕皇帝重办他,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求饶。田令孜见杨复恭如此狼狈,心中竟生出幸灾乐祸之感,暗自咬牙切齿道:”让你平素嚣张跋扈“! 郭淑妃听皇帝夹枪带棒打骂杨复恭,脸上有些挂不住,开口劝解道:“陛下别为了奴婢气坏了身体,消消气,今日还要去佛前还愿呢!朝圣之前打杀人十分不吉,不如饶了他,下不为例就是了!佛祖有好生之德,咱们不好违背佛祖心意的!” 李漼今日拿杨复恭作法也是在借题发挥,他其实并不想发落这个小奴,离了他,会少许多乐趣,只因刚才积了暗火,一时无处宣泄,见他伶俐过了头,正好借机敲打他不要忘了身份!也要让他知道,天心难测,不要以常理揣摩圣意,要懂得敬畏,珍惜眼前服侍的机会!见爱妃开口求情,缓和语气道:”还不快谢淑妃娘娘替你求情!“ 杨复恭见郭淑妃一句话便化解了皇帝杀心,心中感激,忙跪到郭淑妃面前,磕头道:”小奴叩谢淑妃娘娘活命之恩!“说罢,像磕头虫一般,对着郭淑妃叩头不已。 郭淑妃见状,说道:”是陛下饶了你,你谢我作甚?“杨复恭复又转过身来向着皇帝磕头谢恩! 李漼被他的奴才相给逗乐了,脸上阴霾一扫而光,笑着道:”起来吧!“ 杨复恭略带哭音道:”小奴不敢!“ 李漼并不理会他的做作,道:”是先帝宠幸的仇才人,听清楚了?”“ 杨复恭立刻跪好,端正神态道:“小奴明白!”见皇帝不急于派他出去办差,知道还有要事吩咐,忙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倾听! 李漼接着道:”安排下去,朕今日要去安国寺上香!“ 杨复恭嗫嚅问道:”是盛装前往还是便服前去?“ 李漼瞪了他一眼,道:”你今日怎地了?脑子愚钝了?还是吓傻了?朕之前安排过你此件差事?你说是盛装前往还是便服前去?“ 杨复恭见皇帝发怒,头脑一下变得清晰,既然是临时安排,一定不想惊动太多人,再说,仓促之间,哪里就能置办齐盛装礼仪?开窍道:”奴婢现在就去准备,叫上一些身手了得的侍卫跟着,暗中保护陛下与娘娘安全!“见皇帝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快去办理,这才定下心来,躬身一拜,就要退出大殿。 皇帝在其身后道:”仇才人差事交由杨复光去办,你一会带齐侍卫跟着我前去安国寺!“杨复恭听说,忙转身答应一声!见皇帝不再吩咐,这才躬身向殿外走去,见田令孜还在原地等候差遣,遂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田令孜见状,连忙跟在他身后离开大殿。 出得殿来,杨复恭对田令孜道:”你随我前去挑选一批侍卫前来护驾!“说罢头也不回,朝着垂花门而去,田令孜惴惴不安跟在杨复恭身后出了垂花门,就见杨复光站在门外! 田令孜刚想与杨复光打招呼,就见杨复恭凶神恶煞般看着自己,他心中一惊,想要退回门内,就感到衣襟被人一把攥住,脸上早已挨了一拳,鼻子口向外窜血!忙伸手护住头部,就感到腹中一阵疼痛,下意识弯下腰来,屁股又被人重重踹了一脚,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杨复光见状,怕杨复恭下手过狠,弄伤了他,不好对田家交代,遂一把拦住义弟,朝着田令孜喊道:”还不快滚?“ 田令孜被打得满脸是血,头冒金星,也不知是被打懵了还是怎地?起身后竟向门内跑去,二杨见状心中一惊,杨复光反应极快,三步并作两步,还未等田令孜向内跑出几步,就一把扯住他后襟,拖着他重出门外! 杨复恭心中气急,低沉着声音骂道:”还想告状?让你告,让你告!“朝他的腹部一顿猛踹,直踢的他痛苦异常,弯腰抱作一团。杨复光急忙推开杨复恭,低声怒道:”你发甚么疯?“ 杨复恭不依不饶道:”今日非打杀这狗才不可!“ ”到底为了甚么,非要如此?你想过两家情谊么?“话音刚落,杨复恭头脑冷静许多,但一想到田令孜刚才幸灾乐祸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还要朝他头部踢去,就见杨复光一把攥住杨复恭衣领,眼中冒出火来! 杨复恭心头一紧,忙把腿收了回来,他心中明白,如若这一脚踢将下去,躺在这里的可就不是田令孜一个人了,义兄的拳头他领教过,那滋味可不好受。 见杨复光护着田令孜,杨复恭嘴角一歪,呜咽哭将起来。杨复光心下明白,他一定是在殿内挨了皇帝训斥,又被田令孜看了笑话,才做出这般混账事来!见他怀中有巾子露出,遂拿将出来,替他擦干眼泪,关切道:“你怎么了?被里面训斥了?” 杨复恭委屈道:”我今日差点就死了!”说着又呜呜的哭将起来。 杨复光忙道:“此处不是哭泣之地,仔细陛下一会出来,不好交代!”说罢,朝田令孜看了一眼。 杨复恭顿时会意,道:“幸亏淑妃娘娘替我求情,我才得以脱身,当时情形被这杂种全都看在眼里,我心中着实气愤不过才下此狠手!“想刚才如磕头虫般跪地求饶,全被田令孜看在眼里,不觉有些气急败坏。 ”你就看在两家情份上,饶过他吧!不要因小失大,坏了咱爹大事!“听义兄如此说,方觉适才动手打人有些孟浪。要被义父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收拾自己呢?不觉心中害怕,望向大哥,哀求道:”咱爹那里你可要替我遮掩!“ 杨复光见他如此说,知他心中已有了怕意,不会再难为田令孜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你把我当作甚么人了?连他我也敢打保票,他不会告诉他爹的!“说罢,拎起田令孜衣领,恶狠狠的道:”你若敢把今日之事告诉家里人,仔细你的皮肉!“田令孜艰难的点点头,咧着嘴想要说话,一口血猛地灌入喉咙,呛得他痛苦咳嗽起来! 杨复光见他满身是伤,打定主意,一会先把他送往下处替他包扎伤口,这几日就让他呆在自己屋里养伤,那也不去,待他养好伤后再放他出来!要是皇帝问起,就说他得了寒症,卧床不起,说不定皇帝听后,不再让他跟在身边侍候也不一定! 杨复恭见义兄肯替自己遮掩,心中大安,忽的想起皇帝交代的差事,拍了拍脑门,道:”你看我这记性,陛下让你去尚功局把仇才人簿籍找出来,今日要用!”杨复光一听仇才人,心中惊骇,问道:“哪个仇才人?” 杨复恭听他如此说,对着田令孜就是一脚,田令孜身体猛地颤抖跌翻在地!杨复光见状沉下脸来,正要开口训诫,就听杨复恭没好气的说:“就因此事,我差点把命搭进去,提及此事我就生气。是先帝宠幸的仇才人,别记混了,陛下等着要看呢!” 杨复光见杨复恭情绪激动,安抚道:”咱爹常说伴君如伴虎,你脑袋灵光才让你在陛下身前侍候,安排我在外面照应,你今日触了霉头,要多加小心,圣上高兴了,你才有出头之日!“说罢,为他整了整衣冠。 杨复恭心中一暖,振作精神道:”在圣上身边办差哪有不受责罚的?只是被他看到了,我心中十分不爽!你快去吧!别耽误圣上差事!别为我担心!“ 杨复光见义弟又恢复望日神态,心下大安,应了一声,扶起地上田令孜,轻轻拍掉他身上的尘土,拉着他向外走去,就听身后传来声音,道:“办完差,别忘了和咱爹说一声!”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