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止戈唯武》 第一章序曲(上) “队长,再往前走便远离楚地,即便距居巢、钟离二邑也有百里。”小黎稚嫩的声音再次从背后响起,到了此时,他的声音中已无初入战场时那种因恐惧而产生的颤抖。“楚国溃兵决不敢在此地现身,我们是不是该回营了?” 羿巫对小黎的表现很不满意。尽管小黎的声音听上去平和许多,羿巫心里很清楚,这是因为他们此刻已经远离了战场。黎明一战,楚国守军被击溃,他们迅速再次占领了居巢、钟离两座互为犄角的边邑,据闻公子也已经攻占西部的州来,羿巫相信楚人在这片土地将再也无法生存。 战事本该就此了结,若非领军的伍先生下令绞杀游离溃逃的楚国兵卒,他早就追随公子而去,也就不会被耽搁至此了。 羿巫没理会身后急躁的小家伙,他屏住呼吸引弓四处张望,同时竖起了双耳倾听四下动静,树林摇曳,鸟兽嘶鸣,作为经常在山林与楚人战斗的吴人,他知道如何更好的隐匿行踪——融入山林,连林间鸟兽都未察觉他们,敌人就更不可能了。到直到确认没有危险羿巫才敢松口气。弓弦时刻紧绷,犹如此刻心情。他走在队伍最前方,一边勘察地形一边小心抽出腰间佩剑左右挥动斩开挡在面前的藤蔓,好让自己的视野更加开阔,长期的战斗生活让他明白如何才能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活下来,眼前的空地就很适合休整队伍,即使有敌人偷袭也有足够的空间去战斗。 “清理出一片空地,大家稍作休整,赶紧进食,一刻钟后出发。”羿巫随手把剑插入脚下的草地中,然后把弓背回背上,此时他还不敢把弓弦取下,哪怕长久这般会损坏弓身。接着小心翼翼的把箭矢放回箭壶,又逐个仔细检查了箭壶里剩余的箭矢,他此行带的箭矢不多,早上的恶斗已经消耗大半,此刻只剩下三支,箭矢是个好东西,杀敌于百步之外,即使在山林中打猎也远比剑斧更有效。 羿巫看着空荡荡的箭壶,打定注意回去后要多制作几支。身后树林中透射出橘色的夕阳,天色渐晚,他们巡视将会越发困难,待夜色降临,双目便再难视物,那时敌人随便一躲就再难察觉。环视一周,他发现留给自己和敌人的时间都不多了。 “握紧手中的短剑!战场之上,即使进食,剑不离手。”羿巫回头看到小黎青涩黝黑的小脸,一腔怒火便霎时消散殆尽,小黎实在太过瘦弱,作为自己的徒卒他也只是让小黎轻装跟着队伍,所有的负担自己一力承担,但即使如此也让小黎力所难及,隔着几片破旧的皮甲,他都能看到小黎嶙峋的胸膛。似乎是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小黎努力让自己不去大口喘息,结果黝黑的小脸涨得鼓鼓的,看起来就像一只小黑猴嘴里含着两粒柑橘。羿巫抓起小黎的右手,把他绑住右手和剑柄的麻布条又勒紧几分。“把你从家里带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到战场送死!看到楚人就奋力挥剑,你的恐惧只会助长敌人的勇气,而你的勇气则会令敌人胆寒,我像你这般大小早已经在公子帐下征战四方,斩杀楚人无数了,一剑刺入楚人的胸膛,他们也会屎尿齐流,下拜求饶。”羿巫学着公子的语气鼓励小黎,他很清楚,要想克服恐惧唯有直面楚人的利剑。 小黎倒是十分听话,否则羿巫也不会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离家时小黎父亲曾当着羿巫的面叮嘱他想要在战场上活命,就好好听羿巫的话。此刻被羿巫教训,小黎只会感觉羞愧,干瘦的小脸涨得通红,咬咬牙握紧了手中的铜剑。 羿巫满意的颔首,并耐着性子解释道:“虽然此地属于我吴国,但是适逢战乱,楚人残暴,想在战场上活下来就要时刻警惕可能出现的敌人,记住,是任何时刻任何地点!” 还有一点他并未明说,吴地多山林,山路多崎岖,林地多猛兽,此处不见得就比战场上安全。然而身为吴人,不就是要跟野兽争跟楚人争吗!羿巫从小黎的眼睛里能看到他显然有这个觉悟,只是还需要鼓励和时间去成长。羿巫一只手扶向小黎的皮甲,却发现另有一双手伸了过来。 “哈哈——”一双缠绕着血色布条的大手按住了小黎的肩膀,小黎吃痛不已,身子躬缩一团。“小家伙表现不错,今天在战场上还帮我挡了楚人一剑,等此战了了,卫矢大哥一定给你弄副甲胄。”卫矢的个头比羿巫还要高出半尺,足足有八尺【1】,这个体型可不常见,当他出现在小黎身后,高大的身躯将小黎瘦小的身影笼罩在阴暗之中。 卫矢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全身披甲的,尽管那些从楚人身上夺来的甲胄并不合身,尤其是甲和胄的颜色相差太多,看起来相当怪异。不过看到他胸口的青铜兽面胸甲上一道道的剑痕,就知道这副拼凑起的甲胄已经不知多少次挽救了他的小命。似乎注意到羿巫嫌弃的目光,卫矢左手握拳锤了锤自己的胸甲,这是他从楚国一个战车御手身上扒下来的,羿巫很难想象他居然穿着御手的铜甲还能活动自如,迅捷的挥动手中铜剑杀敌。厚重的铜片被卫矢的拳头砸的砰砰作响,惊的小黎连忙捂住了耳朵。 “我们跟队长可不一样!队长有家传的皮甲,巫神偏爱你家,居然让你们祖孙三代的体型都一样!其他人就不行了,想披甲要么升到伍长,要么就从楚人身上抢。”卫矢摘下青色铜胄,轻轻敲了敲小黎的脑袋,看似无意却一脸羡慕的偷瞄羿巫。 “相信我,多披些甲可以让你在战场上活的更久!不过。小黎你可要赶紧长个头呀,楚国甲兵里面可很难遇到像你这么瘦小的,哈哈哈。” 听到卫矢的取笑,小黎身子缩的更小了,彷如山林里的野猴子。 “你今年十六岁,还在长身体,此战结束,若领了赏赐让你阿父多准备饭食,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壮的像头野牛了!”羿巫回头瞪了卫矢一眼,“警惕四周,迅速进食,休要忘记我们此行的任务。”他并不喜欢这个无论何时都精力充沛的家伙。卫矢的双眼总是让他想起儿时曾咬过自己的毒蛇,毒蛇出现在敌人面前固然令人振奋,可是谁也无法保证他不会回头朝自己亮毒牙。 如果可能,羿巫并不想跟他一起战斗。 “卫矢领命!”卫矢拢了拢凌乱的短发,咧嘴一笑,露出脸上狰狞的丹青色猛虎纹身。 羿巫正在往外掏食物,瞥见卫矢的纹身便随口提醒道:“大王早就下过军令,让我们蓄发束发,你这般摸样军司马恐怕没少找你吧?” “你当所有的人都有你们公子近卫的待遇?”卫矢随手把剑插进一棵树干中,宽厚的剑身轻松没入几寸。“军司马只管我们杀了几个楚人,省下多少军粮,抢夺多少兵器,其他的可没心思去考虑,天气这么热,留着长发发臭吗?还是短发更舒适。” “而且——” 羿巫感觉到卫矢投来的狡黠目光,顺着他的目光这才留意到他在注视自己的手臂,八月的气候尚有几分炎热,羿巫并未穿戴臂甲,拢起衣袖便露出臂上蛟龙纹身。羿巫愣了愣,接着便把心思放到一边,他从随身布袋里取出饭食。由于是临时改变行程他所带干粮不多,几块混合了稻米黄粱和肉糜蒸制的饭糕,另外就是几块烤熟的野猪肉。 野猪肉一出现立刻便吸引了卫矢的目光,相比自己的饭糕和肉食,卫矢的干粮就显得干巴巴,只见他竟从铜胄内取出两小块发黑的米糕,看米糕的样子还是从楚人身上抢来的,羿巫很难想象这么点食物如何填饱他壮硕的身体,从未听闻卫矢有家人,他还真的很好奇这个家伙是怎么把自己养的如此壮硕。 目光相遇,卫矢咧嘴一笑,接着便从腰间布袋里抓出一把青橘。这一路急行军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摘的。 “队长!”羿巫正在失神,几颗青橘便向他飞来。 “啊!”同样两颗青橘砸在了小黎头上,他一只手绑着利剑,另一只手拿着块粟糕啃食,直到被青橘砸中脑袋才回过神。 羿巫胡乱塞嘴里两块米糕,然后拿着几块野猪肉给大家分食,他们有五个人每个人只能分几两肉,但这已经足以让大家享受肉食的美味。尤其是卫矢,平时几乎吃不到肉食,一块野猪肉被他几口便咽下,还不忘舔干净手指上的油脂。“许久不曾戍边,没机会打猎食肉,都快忘记肉味了!”卫矢双目闪动着光芒,仔细回味着口中肉食。“等战事了了,定要山上走一趟。” “先打败楚人再论后事吧!”羿巫不理会一脸贪婪的卫矢,走向小黎。当他把野猪肉递给小黎时他却不愿接受。 “队长,还是你吃了补充力气吧,等遇到楚人队长可以多杀几人,让小黎吃了也没什么用。”尽管小黎都已经在吞咽口水了,他还是用力把目光从焦红的野猪肉上移开。 “这是命令!”羿巫把一块较大的野猪肉塞到小黎的手里,然后就走向队伍中的另外两人。 “石九,卜华。”羿巫把两块野猪肉递过去,这两个人跟他一样都是伍先生从公子帐下借来的,他们俩都比羿巫要健壮,不算长的头发随便用麻绳束在头顶,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几道疤痕倒显得不那么显眼,粗壮的双臂蕴藏着无穷的精力,也只有这样的手臂才能随心所欲的挥舞背上背的那杆百十斤重的大戟,厚重的铜戟长不过五尺,在他们手中却可以击毁楚人进击的战车车辕,也正是看重他二人的勇武,公子才给了他们士卒的待遇。 俩人都只穿戴了简单的胸甲腕甲,甚至连腹部都没有防护好,因为一般在战场上他们身边还会有两个手执长戈和短剑的袍泽,不过好像从今往后就不需要了。羿巫的目光从他们面前插着的短剑上扫过。 “用着可还顺手?”羿巫询问道。 “的确称手,怪不得大家都换上了短剑,进入山林战车和长兵器都用不上。”石九撕咬下一块野猪肉,然后拔起地上的短剑,剑长二尺三寸,手掌拂过宽厚的剑身,良久叹息道:“就是有些轻了。” 卜华不喜言语,但是同样点头,表示认同。 羿巫笑道:“是你们力气太大了,等此战了了,巫便上报公子,让军中铸剑师为你二人量身打造利剑。” “与其等着军中铸剑还不如直接从楚人手里抢。”卫矢在远处应声,“楚人富足,正好为我们提供称手的兵器。”他嘴里嚼着青橘,随手从树干上抽出自己的佩剑,然后抛给石九。“试试楚人的利剑,下次也好从他们手中抢夺。”卫矢的剑足足有二尺六寸,剑身更是比手掌还宽,自然分量更足。 羿巫回身走到小黎身边,见他正小口啃食手中的野猪肉,便将自己手里的那块也塞给他。“多吃点,赶紧长力气,好跟着我去杀敌。”说完就独自走到一旁,不由得小黎拒绝。 此时他们早就超出了巡视范围,按照伍先生的军令他们也该早就返回了,之所以还在此地徘徊,完全是为了另外一件事。羿巫瞥了卫矢一眼,卫矢便明意悄悄靠拢过来。 “卫矢,你所知的那个楚国贵族到底在何处?”羿巫低声问道,他心有怒气,面色看起来恐怕有些冷峻。“若是误了时间,我们所有人都难逃一死,公子军法可不留情!” 自从攻破楚国两座边邑,按照军例他便要回营向公子复命。而且他已经收到消息,公子正要移军鸡父与楚国联军对决,他可不想错过即将到来的决战。哪怕是他在半路上遇到卫矢,告知他有个楚国贵族负伤从州来逃向东南吴地,逃窜的楚人并不好找,贵族就更加难遇,吴楚世仇,绝不会像中原各诸侯国之间俘获了贵族还会轻易放回,所以彼此都格外小心。 “卫矢可以对巫神起誓,那个楚国贵族正是逃往东边了,在公子围剿州来时这个家伙竟突入公子的中军,斩杀我军两名百夫长,公子曾许诺,如果能够斩下他的人头,赏金百镒,赐下大夫。”卫矢或许也知道他的消息难以让人相信,所以竭力想证明自己。 羿巫相信卫矢还不敢拿公子的名头欺瞒自己,他早就相信了这个消息,只是到了此刻,他本能的还有所顾虑。这件事对他来说太重要了,赏金百镒不能打动他,但是下大夫的爵位却让他甘愿去冒险。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跟随在公子左右,征战四方杀敌无数,但是一直没机会获得爵位,放在以前他还没有这么强烈的念头,只要不断杀敌获得赏赐他就满足了,毕竟他的祖父和父亲也不过如此。 羿巫仔细回忆这种强烈的念头从何时产生,然后他的眼前逐渐浮现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是从那个叫伍员的开始出现在公子帐下吗?他不能确定,亦或是见到那些出入拥华盖领仆役的王族?这些往日常景并未让他心生这个念头。思索良久,他仿佛可以确定,自从听说公子跟那个白发伍员相谈一次便拜其为客卿,享上卿之位,他便对爵位有了强烈的渴望。 这么多年来公子虽然不掌大权,可是他的许诺还是非常让人心动,白发伍员便能让所有人效仿。 羿巫暗中观察卫矢,他可以肯定这个家伙必然也动心了。卫矢不比其他人,他曾是奴隶之身,幸好遇上公子才得以脱离奴隶身份,他向上爬的决心超过这里的所有人,能让一向贪心的卫矢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来找他寻求帮助分享功劳,恐怕只有一个原因,想必那个家伙非常危险。 “你们那么多人都拦不住他一人?” “他有一名护卫,是个剑士,我们损失了六七个兄弟,好不容易让他落了单,怎知他本人比护卫更难对付,为了追击他已经战死一队任,连领军大夫都丢了一条手臂。” “弓箭手和长戈队的人呢?” “他有一匹随行战马,甚是了得!”提到战马,卫矢的双眼放出贪婪的光芒,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他对某样东西特别感兴趣是手掌会不由自主的张合,仿佛这样东西唾手可得。 “我只要人,不问马!”羿巫冷哼道“你的消息最好准确,否则误了我等与公子汇合的时机,军法可不留情。” “队长尽可安心,楚人不敢太靠近我吴人聚居之处,而他又无法突破我们在州来一带的巡查,所以这片山林必是他藏身之所,他战马随行,所藏之地不难搜寻。”或许是看到羿巫眼中的忧虑,卫矢又补充道:“他已经身负重伤,只要我们能追上他,合我们四人之力,定然可以将他斩落马下。” “最好如此!”羿巫回首环视众人,除了小黎帮不上忙,石九卜华都是疆场厮杀的好手,卫矢虽然不讨人喜欢,可是他战场上的表现让羿巫印象深刻,在加上自己的弓箭,他有十足把握截杀这个楚国贵族。 “先要能追踪到他。”羿巫小声自语一句,接着便压着声音对大家吩咐道:“准备出发了,有屎尿的也赶紧解决,我们必须想办法在天黑前搜寻到敌人,斩杀这次的敌人足以让我们每个人获得丰厚的赏赐,否则等到两眼一抹黑就只能无功而返了。” 大家沉默无声,但是羿巫已经感觉到大家眼中的光芒,每个人手上的动作都不觉加快了。 “等会儿大家分散开前行,这次的目标有战马随行,只要发现马也就发现目标了。”不需要羿巫说太多,石九卜华便已经领会了他的心意。 “小黎,等会儿跟紧我,不要单独行动。”正在系甲带的小黎用力点点头,然后试着挥动手臂,他的皮甲有些偏大,尽管他阿母已经帮他改小了,还是需要勒紧甲带才便于行动。 羿巫深吸一口气拔起面前的青铜利剑,冰凉的剑柄入手瞬间让他提起了精神,最近军中兴起一个习惯,不少袍泽喜欢在剑柄缠绕麻布,而他却喜欢握着冰凉的剑柄,好像跟剑融为一体,当剑刃斩破敌人的甲胄刺入他们的身体时,鲜血溢出,他享受这样的真实感。 竹林树影,衣衫翻卷;青烟缭绕,夕阳在山。江南吴地特有的温润气息能让每一个行人迷醉,听说就连周天子派来的采风诗人也曾沉醉其中。 若是没有战争,恐怕不难遇到采风诗人。战争会毁灭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诗人的采风心情。 羿巫此刻就无意四周的美景,即使他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都怪那些该死的楚人!羿巫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于楚国的战车之下,手掌拂过剑身,斑驳的剑身上也曾沾满楚人的鲜血。 看了一眼右侧的夕阳,羿巫下达了出发的命令。 山林寂寂,藤草蔓延,随着羿巫一声令下整个队伍便投入高速运转之中,即使最弱小的小黎也抿着薄薄的嘴唇大气不敢喘一下,闪烁的目光游走在四周的景色之间,五个人的队伍迅速分成四拨快速的穿行在树林中。大家相隔并不遥远,至少可以听到左右传来的鸟鸣之声,他们彼此就是靠着简单的鸣叫来传信。 在羿巫的带领下,他们先是向东行了数里然后绕过一座小山丘,便转而向南,因为再向东行深入吴地,羿巫相信还没有一个楚人敢逃向季子的封地,而向南去便可以一直贴着吴楚边界之地逃窜,是楚人最好的选择。 徐徐晚风,清凉拂身,突然!凉风中开始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令人作呕。羿巫没有刻意去避开这些血腥之味,作为一名军卒这些东西会长伴一生。但是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味让他瞬间警醒,立刻放慢了脚步,小心探查。 一直紧跟着他的小黎也停了下来,正扶着一株大树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作为一名新入伍的徒卒,他还差的远。突然,只见他捂着腹部,似乎有些作呕。 “队长,有血——”小黎还没有习惯战场上的血腥,再次嗅到腥味才开始作呕。 “噤声——” 寂静的树林里突然响起一阵声音,长啸如龙吟,惊起大片飞鸟。 羿巫止住脚步,口中发出轻微悠长的鸣叫声,慢慢收拢队伍。双目四下张望一圈,同时屏息细细听来,却再也不闻其声,但是他很快就判断出刚才那一声是战马在嘶鸣。作为一名战车羿手,他也曾跟战马朝夕相处,熟知战马鸣叫。或许是因为生存环境不同吧,战马的叫声更加有穿透力,如同箭矢一般,而且这匹战马的叫声中还透着一股傲气,似是临死悲鸣。 每一匹战马都会拥有自己主人的特点,因为战场上他们才是配合最默契的搭档。辨别出这声马鸣,顿时激起了羿巫心中的好奇,此刻他迫切的想知道这匹战马的主人是何等人物。 “队长,发现楚人了!”卫矢提着剑悄悄靠拢过来,脚步轻盈,跟他的健硕体型相差甚远,这家伙现在就是一个娴熟的猎人,任何被他盯上的猎物都难逃他的手掌,怪不得他能以一介奴隶之身活到今日!卫矢神色兴奋,毫不掩饰自己贪婪的目光。“前方空地发现了那匹战马,可以肯定是那个楚国贵族所有。” 羿巫望向远处的石九和卜华,楚人有战马,随时可能逃掉,需要有人截断他的退路,石九卜华立刻明意,收回短剑,抽出背后战戟,然后小心绕过前方空地。隔着一片草丛,几十丈远处有片空地,有一匹战马在安静的进食,战马旁边似乎还蹲着一个人影。看到战马的第一眼,羿巫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战马通体黑色的毛发在红色落日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健硕的四肢散发野性的力量,这样一匹龙驹绝对非普通士卒所能拥有。羿巫可以肯定,即使公子光的战马也不及眼前这匹龙驹半分,这一刻他仿佛明白了卫矢的打算,以他的身份根本无法拥有这匹战马,但若是他将战马献给公子,公子肯定不会吝惜对他的赏赐。战马已是如此,主人将更加有价值。看样子大夫爵位要到手了!羿巫极力安奈住胸膛中躁动的心脏。他相信躲在战马身后的那个甲兵绝对不是一般的楚国贵族,极有可能是楚国屈氏甚至是王族熊氏。 抓住一条大鱼!羿巫暗中挥手示意卫矢也从另一侧包抄过去,他则收回佩剑,然后悄悄的取下复合弓和仅剩的三支箭矢,锋利的青铜箭镞,再加上他强劲的臂膀,羿巫有把握射穿那个人的坚甲。当他悄悄的迂回到战马另一侧,准备瞄准隐藏在那里的楚人,但是楚人却突然有了反应,几乎就在一瞬间,一个黑色的人影一跃而起,翻身上了战马,羿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敏捷的战士,简直比树上的猴子还要迅捷。 也是这个时刻,羿巫终于看清了他所面对的敌人。 羿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矮小的楚国兵卒,如果不是敌人全身披着漆黑的皮甲,他真的以为是一只猴子翻身上了战马,借着仅剩的几缕夕阳,他得以看清敌人的全貌,战马上的楚国贵族跟小黎个头相当,一身漆黑的组合皮甲将他身子包裹的严严实实,重要部位甚至闪烁着金属光芒,冠戴漆黑色铜胄,甚是精巧。这身装备绝非自己身上这种破烂皮甲所能相比,羿巫甚至怀疑自己全力一箭能否穿透它。 羿巫迅速越过草丛,他想看清敌人的面目,但是当那人回头时他却看到一张凶恶的青铜面甲,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杀气凛然的眼眸。远远的一瞥就让羿巫心头一颤,再也没时间多想,立刻引弓搭箭,青铜箭镞破空而去,发出细微的声响,就是这点动静,让正在逃离的小家伙心生警觉,侧身躲过射向他咽喉的一箭。羿巫右手中一共捏着三支箭,第一支应声射出,第二支也已经搭上了弓弦,随手第二箭也飞射而出,目标是敌人的腿部。这一回楚人的好运到头了,箭镞狠狠的插进他的小腿。 战马行动迅捷,所幸还没足够的距离让它真正的飞奔起来,已经绕道楚人逃窜路上的石九和卜华及时出手,两个人犹如两只猛虎突然蹿出,他们双手执戟,一人袭击战马的马头,一人扶着战戟撞向马身。战马惊厥,马背上的小子再也控制不住身体,坠落在一旁。紧接着战马也被撞倒,他们二人立刻用手中战戟将战马锁在地上,然后抽剑回身准备围攻坠马的小子。 羿巫本想一箭结果这个小子,引弓搭上最后一支箭矢瞄准了敌人的咽喉,百步之内他有把握一箭毙命,然而此刻又心生迟疑,也许活着的楚国贵族比死的更有价值!也正是他这片刻迟疑,让对面的小子做好的防护,只见他举起左臂,挡在咽喉部位,手臂上有金属护甲,羿巫自知无力射穿,只得舍弃弓箭。 卫矢卜华石九三人已经围住敌人,他们没有贸然上前,尤其是卫矢,十分忌惮这个小个子楚国贵族。羿巫收回箭矢,把强弓和身上负担抛给身后的小黎,然后也加入围攻的队伍,紧接着场面突然诡异的僵持了下来。 羿巫不敢让大家轻易出手,中间被围攻的小子也没有轻举妄动,单膝蹲在地上,手中握着腿上箭矢止血,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身体上其他部位同样在渗血,他却无暇顾及。漆黑的皮甲上早已闪动着暗红色的光。不过羿巫能感觉到对面的小子面对他们的围攻并没有丝毫畏惧,从面甲中闪露的目光依然炯炯有神,彷如神明一般掠过他们,最终目光定格在羿巫身上,这让他感觉很不好,他讨厌楚人的这种蔑视的目光。 几乎是从他第一次面对楚人开始,这种目光便一直伴随着他,哪怕他们已经击溃了楚国大军,斩杀无数楚人,依然无法磨灭他们的这种眼神。 羿巫不再与其对视,目光下移,终于注意到了楚人手中的利剑,那是一柄不同于普通楚国兵卒的上制长剑,剑身极长,几乎有二尺五寸,加上剑柄有三尺多长,而且剑身又窄又薄,绝不同于他所见到的任何长剑。看起来这把剑应该很轻,倒也符合这小子瘦小的体型,也许可以抢来给小黎用。羿巫刚产生这个念头便瞄到了剑柄末端的佩玉,虽然沾染了血丝,依旧熠熠生辉,甚至就连挂在腰间的剑鞘上都缀有珍珠美玉。 这么一柄宝剑何止值千金啊!它就只可能握在如公子这般的人手中!羿巫暗自感叹,不过这也让他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小家伙的身份一定极其尊贵。 第二章序曲(下) 小个子楚人没有坚持太久,当羿巫还在思索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拿下这个小子,只听对面传来一声低吟,声音透过面甲嗡嗡作响,放眼望去,那个小子居然拔出了腿上的箭矢,光亮的箭簇上带出丝丝血肉,然后又迅速从衣袖上撕下锦帛缠绕在伤口处,勉强止住了溢流的鲜血。 显然这一举动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此刻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但是当他再次握紧佩剑,仿佛立刻就恢复了战力,双目迸射出凌厉的杀气。 “一起上,击落他的剑!”羿巫大喝一声,首先刺出了手中利剑。他乘机出剑,本以为够快了,但是面前的小子却更加敏捷,移动的身形几乎要超越他的目力,修长的剑像一道青光突然晃到他的眼前,又好似拂柳拍打在他突击的剑身之上,接着就眼睁睁的看着剑尖偏向一旁。最令人气愤的是小家伙似乎并未将他放在眼里,目光未在他身上停留,一侧身乘势收剑,避开他进击的身体,然后就听到身后传来卫矢吃痛的声音。 羿巫急忙转身,只看到那小子的长剑此刻正插在卫矢的右臂之中,卫矢坚固的臂甲并没能替他挡住这一击,这一下至少让他丧失了大半的战斗力。而那个小家伙竟然又躲过石九和卜华的攻击,一脚踩在石九肩头,飞身去取自己的佩剑。 掷剑之术!待羿巫明了这一切,不由得心神大震,这个小子居然会掷剑之术,据传巴蜀之地有剑士以剑遥击而中之,后来传入齐鲁之地,只有极少数剑士能习得这一绝技。他也只是曾听闻有人能掷剑击鹄,十步之内,杀人无敌,不曾想今日在这等境遇下见识掷剑之术。与其相距十步的卫矢只是废了一只手臂,已是大幸! “围住他!”羿巫举剑逼近对方,决心不再给他施展剑术的机会。 被围困在中间的楚人身材矮小瘦弱,并无多强气力,然而在他们四人的围攻之下来回躲闪腾挪,不时地挥剑刺落他们的斩击,一时间竟难以近其身。 小家伙的剑术简直闻所未闻,剑法轻巧,步法矫健。再看大家伙,除了他自己懂些许剑术,石九他们出剑也只是简单的斩击,唯有在力量上占点先机。可是这小子游走在他们四人之间,如鱼入江河,片刻间便让所有人都负了伤,或许是由于他伤重力弱,出剑的速度逐渐减慢,大家伙能勉强躲过他的致命攻击。要知道一个人能驾驭的剑的长度直接反映出这个人的剑术水准,以羿巫的见识也难以探知这家伙的剑术究竟有多高。 现如今主动出击几乎不可能了,他们要做的就是围而不强攻。 羿巫与大家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这么耗下去,这家伙早晚都会倒下。 战斗继续着,几息过后,那个小子勉强持剑而立,不过面对人数多于自己的敌人依旧没有丝毫胆怯,反观围攻他的人却有所顾忌,迟迟不敢上前。又僵持了几息,这小子体力渐渐不支,双腿开始打颤,眼看就要倒下去,羿巫看准时机,骤然挥剑斩向对方。眼看剑刃落下,小家伙竟又猛然跃起,长剑一指,在羿巫的剑刃落下之前,正中他手中剑格之上,霎时,羿巫便觉得手里利剑不受控制,从剑格处传来力道将他手中利剑击落。羿巫大惊,急忙退避几步,手背依然被小家伙的剑锋划出一道伤痕。羿巫唯恐这家伙再冲上来,又连连后退数步。待他稳住身子望向前方,见那小子也到达了极限,连退几步依靠着一株矮树才勉强站稳。 时不我待,羿巫急忙喝道,“一起出剑!” 石九就藏在那人身后,闻声趁势挥剑斩下,小家伙下意识的迎剑而上,却被石九强大的力量震的几欲倒地,紧接着卫矢也左手提剑斩来,奋力一剑终于将他震倒。羿巫捡回自己的剑,不顾手背伤痕又是一剑挥出。小家伙躲闪不及,腹部衣甲被划破,他的里衣早已被鲜血染红,破损的衣甲上潺潺滴血,显然他的身上早就积累下大量的伤口。 尽管身受重伤,这个楚国小子依然没有露出半分恐惧,这点从他瘦小的身体上就能感受得到,他竟丝毫不在意腹部血流不止,扶着剑稳住身形,面甲下肃杀的眼神静静的审视着面前的敌人,但凡面对他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杀气,他就像一头受伤垂死的猛虎,即使猛虎受伤,依然是猛虎,决不会在狼群面前落了威风。 僵持了片刻,带着不甘,应该是不甘吧!至少羿巫是这么想的,猛虎又怎样?战场之上群狼往往是最后的胜利者。小家伙最终还是倒在了地上,头盔掉落一旁。 远处的战马挣扎着想挣脱锁住自己的战戟,却是徒劳,唯有哀鸣响彻天空。 “终于倒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羿巫此刻终于相信这个小家伙有能力突入公子中军,斩杀军中数名百夫长。若非这小子原本就已身负重伤,腿部又自己被射了一箭,他还真没有把握能击败这个小个子楚兵。 回望一眼身后的同伴,大家都负伤了,或有轻重,卫矢丢掉铜剑从身上撕下衣带包裹流血的右臂,看他咧着嘴,不知是痛苦还是得意。小黎咬着牙用颤抖的双手为石九卜华包裹身上的伤口,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鬓角滑落。为了除掉这个敌人,他们已经付出很大的代价了,前后不知道有多少个像他们这样的队伍被他击杀,他今天就能为死去的袍泽报仇了。 “还有力气挥剑吗?”羿巫向身边的卫矢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亲手斩下敌人头颅。卫矢早就跃跃欲试,一脚踢在小家伙的肩膀上,小家伙还瞪着双眼,却也无力防护自己的颈部。然后他不顾臂膀的伤口正在溢血,双手握剑,一脸兴奋的举过头顶,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用他那把伤痕累累的宽剑一击斩落楚人的头颅。 羿巫转过头喊小黎帮自己的手背止血,小黎却突然手指他的身后,面色惊恐。 “住手——”这一声大喝,在幽寂的树林中显得很是突兀,除了那匹战马没有半点反映,其余人都把目光投向声源处。 所有人都如羿巫一般愣在原地,听到声音的那一刻他们以为是楚国的援军到了。 ——怎么回事?此地应该没有别的楚国军士呀!夜色渐浓,他们都在专心战斗,并没有发现有人靠近。 羿巫转身望去,只见来者是一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多岁,或许更年长一些,但是从他的眉宇之中却看不出来。男子的身材并不算魁梧,至少在羿巫看来眼前的家伙比不过近卫中的大多数袍泽。男子头上一顶青玉冠圈被木质长簪固定,将他一头长发拢耳后。吴人少有戴冠,这让羿巫对他的身份多了一分疑虑,虽然男子一身衣裳皆是青灰色,还有多处磨损,却被他穿出的别样的风采,即使自己比他高大,却依然惧怕站到他面前,与其比肩,这似乎是一股不同于简单武力所带来的压迫感。男子怀里的书简依稀可见,腰间还佩戴着长剑,显然是一位士子! 羿巫最终把目光停留在男子的佩剑之上,剑柄上缠绕着灰色麻布,是吴国最常见的那种,破旧的朽木剑鞘也没有任何显眼的标记,想必其中也不过是柄破损的长剑,连自己的佩剑都没有能力去保养,可想这人落魄到了何种程度! 然而,当羿巫再看向面前的男子时却突然心生敬畏,因为这个人让他想起了那个不久前投奔自家公子的白发伍员,哪怕他是来自敌国,也许一夕过后他就可能翻身成为某个公子君王的坐上宾客。这在吴国有例可循,还不止一人,羿巫恰好了解这一切,他祖父曾担任大将军屈巫臣的护卫,而屈巫臣据说也曾是楚国叛臣,当时吴王可是曾将吴国军伍完全交予此人。 “来者何人?为何阻拦我等行事?”羿巫用衣带把受伤的手背随便缠绕几道,然后提起佩剑上前一步问话,在场的人之中唯有他曾跟士子打过交道,况且他还是队长,理应站出来。 来人下意识的轻抚腰间佩剑,那把剑似乎很久未曾出鞘,剑格几乎要与剑身融为一体,但是当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握住剑柄,手指按向剑格他的气势便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羿巫立刻便察觉到对面士子剑上传来的战意,他毫不怀疑面前这把剑的威力,同时他也感觉到了身后几人的死战决心,吴人不畏死,他相信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大家立刻就会挥剑围攻此人。毕竟他们已经将这个不速之客当作了敌人。羿巫当即暗中挥手指示大家做好准备,但是只掠阵,不出击。 “尔等的将帅可曾告知尔等,不杀黄口,不获二毛,不重伤女?” 听到对面男子问话,羿巫便面露厌色,战场之上哪里有这般荒谬的规矩?吴楚世仇天下皆知,不杀尽楚人如何肯休,即使奴隶徒卒在战场上也要奋勇杀敌,难道这个男子来自北方诸侯国?羿巫收回心思,当即厉声回应道,“我们只知道此人是楚国军卒,曾斩杀吾等袍泽,军令已下,斩其首级,获下大夫。” “这是一个女子!” 女子!羿巫回头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敌人,他的黑甲已被斩破,露出染血的素色文锦衣袍,青胄面甲也早掉落一旁,这时他才注意到那披散的长发下竟是张美丽的女子脸庞。楚国竟还有这等女子!羿巫急忙按下心头的诧异,此刻他真的不在乎敌人是男是女,只想斩了她的头颅,回军营向公子复命。 “战场上本无男女老幼之别,既已上的战场,就只有两个身份,敌人或者袍泽。”羿巫双手握紧冰凉的剑柄,掌心不由得渗出汗水,剑柄逐渐变得湿滑难以握紧,这将大大影响他出剑的速度,此时他有些后悔没有在剑柄缠绕麻布。 对面男子似乎也早有觉悟,吴人岂能被三言两语所威慑,本该早猜到这一点,只见那剑士不再相劝,而是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羿巫静静的看着面前的男子做战斗的准备,他能感觉到面前的这个男子非常的强大,尤其是当他挽起衣袖和佩玉,然后便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抚柄,拔剑,举剑,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修长的剑身出鞘,如蛟龙出海,似有龙吟水荡之声。 面前的落魄士子竟然也是一位击剑之士! 若非击剑之士又岂能有这般气势!若非击剑之士又怎会佩如此好剑!对面的年轻男子手里握的何止是一柄好剑!即使刚才那个楚国小子的佩剑也无法与之相较。修长的剑身泛着暗金色的光,剑脊又窄又薄,竟不是一般的锡铜之剑,剑脊两侧的剑纹浑然天成如游龙,凛冽杀气自剑格而出一泻而去,至剑锋骤然而止,内敛于剑刃之中。 这样的剑静如白鹤,动若游龙。剑的主人自然不会是一个寻常士子! “楚人?”羿巫突然盯住对面的剑士双眼,尽管那双深邃的眼眸会让他颤栗。 当他看清来人的佩剑时,就知道对面的男子不但身份难测,还是一个击剑高手,剑越长越难掌控,这个剑士的佩剑并不比那个倒地楚国女子的短,恐怕他的击剑之术也不弱于那个女子。战场上对阵普通楚国兵卒他不惧任何人,但是面对这些游荡的剑士他却没有丝毫信心 。至于身边的这几个兄弟就更加不用说了。羿巫回头看到大家伤痕累累的身体,不禁暗叹一声!如果再做无谓的争斗,恐怕白白送了众人性命。 “吴人!”对面男子的目光在他和地上的女子之间游离。“但是,武不会任由尔等在此斩杀一个受伤的女子,哪怕她是敌国兵卒。” 那名女子甲衣下白色文锦衣袍早已变得鲜红,战甲缝隙间也不断渗出鲜血,片片甲叶变得越发黑亮。女子苍白的脸上也沾上了血污,异常醒目。这个女子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只要再多坚持片刻这个楚国女子便能流血而死,而死人是不值得救助的。羿巫的目光在女子和男子之间跳转,突然,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根本坚持不到女子流血而亡。 女人的眼神依然坚毅,闪动的双眸中绽放着男子也少有的绝决。面对死亡她没有流露出半点恐惧,面对有人要救自己竟也没有半点感激之意。从男子开口表明自己的吴人身份,她看男子的眼神便不再友善。羿巫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普通男子都没有的异样光芒,这个女子必须死!若是让她逃回楚国,等于放虎归山,终将成为吴国的大患。 吴人!羿巫蓦然惊觉,不禁惊愕万分,吴国何时出了这等人物?一边转动心思考量男子的身份,一边有意拖延时间,但是对面的男子也看出那个楚国女子命不久矣,就在他思索着如何避免战斗时,突然汗毛倒立,危险扑面袭来。 对面的男子直接动起手来,暗金色长剑如同一阵光划破缭绕烟雾,剑锋斩向他的头颅,瞬间犹如千仞高山扑面倾倒。 羿巫反应奇快,立刻举剑格挡。这是他多年在疆场上磨炼出的身体本能,正是这种本能让他躲过数次危机。然而这一次他的本能未能挡住男子的长剑,因为长剑斩至他眼前突然就消失在他头顶,紧接着长剑如蛇,从胸前突入,亏得他反应快,急忙躲闪,剑刃只划过他胸前的衣甲,留下一道深痕。他已经能感觉出这些男子作为剑士出剑和普通兵卒大有不同,他们少有凭勇力取胜,长剑多突刺和轻挑,出剑极快,防不胜防。避开一剑,羿巫已打算和他贴身而战,但却来不及回击,锋利的剑刃又一次斩了下来,这一击相比刚才的突然变招杀气更盛,让羿巫对死亡的感知也更加清晰,因为死亡从未如此之近。 精神也从未如此振奋! 羿巫的剑就横在胸前,还未来得及挥动,此刻正好猛提一下,迎上对方的剑刃,而他另一只手早已摸到腰间的箭壶之中,最后一支长矢被他抽出。战场上他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只不过一般他会拔出另一把短剑去偷袭敌人防护最薄弱的腰部,现在另一把剑被他赠予了小黎,这支箭矢便顶替了短剑的位置。 剑刃相撞,没有发出任何火花,甚至连撞击声都没有,他的双耳只听到一点切割声,犹如利剑斩断木条。 羿巫眼睁睁的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阔身佩剑好像木头一样被对方给削成两段,此时男子的剑已经斩破他肩上皮甲落在他的肩头,剑刃嵌入他的肩膀半寸,最终精准的停在骨头表面,他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剑身散发出的凛冽寒气,就像毒蛇的毒液顺着破开的皮肉中往血管里钻,这一刻仿佛连骨头都在颤栗。 突然的巨变震摄了在场的所有人!场面瞬间变得寂静无声。 羿巫能感觉到背后大家投来的目光中闪烁着惊惧,目光一瞥,看到小黎早已蹲坐在地上,双目瞪的老大,到了这个地步,即使他也难以无动于衷,察觉到背后众人的异动,他立刻暗中制止了大家贸然取死的举动。 “尔等头颅任我摘取!”剑士的目光与他相撞,令他心神颤抖。“只要我肯挥剑。” 男子凛冽的目光如同寒风掠过众人。 羿巫的身体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气力,他已无力反抗,此刻干脆丟掉手中残剑,坦然道:“我败了,这颗头颅你尽可拿去。只是你休要忘记这里是吴国,身为吴人你应该明白,吴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仇敌,无论这个敌人多么强大。” 男子一愣,显然被触动了,目光中的杀意逐渐散去。他环视众人,然后缓缓收回佩剑。 “尔等令武钦佩!” 冷光流转的宝剑在男子手中挽出剑花,然后收剑回鞘。 直到男子转身去检查那个受伤的楚国女子,羿巫依然在神游物外,闪动的剑光,凛冽的目光一直在他的眼中激荡闪现,这将会让他铭记一辈子。这一切就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焰落在他的身躯上,灼烧着他的身心,炙热感从他的肩膀钻进身体,随着血脉游走全身最后汇集在他的心头。 “队长!你怎么样了?” “赶紧包住伤口!” 羿巫浑浑噩噩的任由小黎他们检查自己伤口,灼热感逐渐减弱,他的目光却又转到那个楚国女子身上。 到了现在她居然还没断气!看样子今天巫神已经不站在自己这边了!羿巫长叹一声,仿佛被抽干了精力,身体摇摇欲坠。 此刻的楚国女子比他更加坚强,尽管她更加虚弱不堪。女子依旧坚持抓着手中的长剑,连救助他的男子都无法夺下,挣扎着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在战场之上,剑对于一个兵卒来说,比自身更重要,忘记自我可以让他无惧任何敌人,可是丟掉手里的剑,就只能束手就擒。从这一点来看,羿巫不得不承认这个楚国女子是个值得尊敬的敌人,但是一想到她的身份和所作所为,羿巫心头便涌出滔天恨意,正好迎上女子投来的目光。 “杀……杀了他们,不能……放……放人离去……”女子的声音颤抖,这几个字便耗尽她最后的精力。 男子突然回头望向羿巫,目光如剑,似乎要将他劈开。羿巫心中一凛,终于彻底收回了心神,连忙起身说道:“尽快带她离开此地,我等并未在此地发现任何敌人。”说完朝着男子深鞠一躬,然后捡起地上残剑转身带着其他人离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提醒道:“吴楚世仇,不死不休。” 石九和卜华默默取回战戟,被锁困良久的战马立刻抖擞毛发,嘶鸣一声凑到它主人跟前。 羿巫一刻都不敢再待下去了,男子最后的目光终于让他认清一件事,他现在还活着完全是因为那个男子剑下留情,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吴人,又或许他不想和吴人结下死仇。但是羿巫知道,若是让自己去选择,他会杀掉这里的所有人,毕竟只有死人才最安全。必须马上离开,羿巫不想把性命留在这里,其实他并不畏惧死亡,尤其是在战场上,他早已有战死的觉悟。然而此刻,他心底却涌出对生命的眷恋和渴望。 西方最后一抹光亮也被掩藏,犹如宝剑回鞘,黑暗瞬间从东方袭来,整个树林变的寂静幽暗,战斗让这片土地鸟兽具绝,犹如幽冥地狱。他们一行五人犹如五个暗夜幽魂,默默的在树林中穿行着,许久都没有人打破这压抑的氛围,就连最怕痛的小黎也咬牙坚持着,拖着沉重的步伐紧跟大家伙的脚步。 夜幕降临,羿巫连近在身边的人都看不清,不过,从大家紧促沉重的呼吸声中他能感觉大家仍心有余悸,甚至他都能想象出每个人的表情。刚才一战,他们被抽尽的不止是气力,还有精神。 直到他们走的足够远了,才终于有人打破这沉寂的夜。 “太强了!那人的剑好快,根本就没有看清他的路数!” 说话的是卫矢,他是个不服输的家伙,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一直都想跟羿巫较量剑术,但是此刻从他的语气中只听出了庆幸。 卜华接着说道:“嗯!那人应该是个击剑之士,据说近来有不少游侠剑士进入我吴国,这些人就像是觅食的野狼,嗅到了美味的猎物。”显然卜华并不相信那个男子是吴人,只当他胡乱编造的身份。 “猎物?”卫矢一愣,好奇道:“什么样的猎物能让这群野狼盯上?” “听闻南方的越人新铸了一批宝剑,剑未出,名已硕。各国游侠剑士都盯上了这批宝剑。用不了多久,这里将汇聚更多的游侠剑士。”卜华拂拭手中的暗黄色短剑,用惯了这种短兵,便不由得他不钟爱。“唉!越人一向善于铸剑,如果这些神兵利器能入我们军中就好了。” 羿巫能感觉到背后投来的惋惜目光,或许大家都认为他是败在了宝剑之上,这也是大家所能接受的事实,他未多做解释。唉!终究不是直面剑士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有真正体会到那家伙带来的压迫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男子的真正实力,他所仰仗的绝对不仅仅是手中的利刃。 石九嘀咕道:“别做梦了,这些名剑所等待的正是那些游侠剑士,如何肯让它们屈身入伍?”听得出来,他并不喜欢那些四处游荡的剑士游侠。 “队长,我们现在是否即刻回营,也许公子已经拔营前往鸡父,那里有楚国联军。”卫矢心里还念着接下来的决战,“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鸡父有大把功劳等着我们去赚取。”自从他被公子赏识,便再也不似当初做奴隶时的境遇,现在她努力杀敌也能换取赏赐了。 卫矢的话总算使得气氛开始往好的方面转变。 羿巫从刚开就没有只言片语,苍茫夜色中无人察觉到他冷峻的表情,苍白的面色。清冷的风吹透他的皮甲和贴身麻布上衣,被冷汗洗过的背脊仿佛有冰雪滑过,让他的灵魂都在颤抖。手指甲如同利刃一样深深的陷入掌心,鲜血沿着手掌渗出,滴落在枯叶中,他却丝毫都感觉不到疼痛。 他带着队伍一边在树林里游荡,一边思考刚才的遭遇。只是一个眼神,他被那个男子的一个眼神给震慑住了。从军多年,也只在将军那里见过那种气势!羿巫有种直觉,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一定还会遇到那个剑士和那个楚国女子,因为他们和楚人的战斗已经开始,至死不休。 第三章季柔 黑夜不期而至,仿佛一张紧密的黑色巨网将军营笼罩,凶狠的吴人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冒着漫天箭矢,在战车的带领下冲破辕门,金戈铁马森然袭来。 季柔的梦魇从此刻开始,不知何时能醒来。 是谁?强大的楚军不会败于任何人之手!金戈铁马,矛戟林立,铺天盖地袭来的竟是那帮断发纹身的蛮子!她甚至都没有发现敌人有整齐的衣甲,手里拿的兵器也各不相同;冲在最前面的是几辆包裹着明晃晃金属的战车,在跳动火焰的映照下好像从幽狱爬出的凶兽,凶兽之上站立着比凶兽更凶残的野人,他们披头散发,不断嚎叫着挥舞手里的长戈;战车后面紧跟着一群手持斧头和短戟的家伙,少有人身上披有完整的甲胄,甚至有人光着脚,在战车冲破营门的那一刻,他们就越过战车,挥动着手里沉重的兵器不断毁坏营帐,同时收割人命,她从老师那里听说过田中农户是如何收割五谷的,眼前闯入营地的这群蛮人就像是那些兴奋的农户,不断收割自己的财物。她亲眼看到这些家伙杀掉毫无战斗力的徒卒,然后立刻将死人的一切据为己有,沾满鲜血的兵器和甲胄都是这些家伙的最爱,流血和死亡只会让他们的眼睛更加猩红,让他们的行为更加凶残。 这哪里是战争啊?季柔的心灵不断受到冲击,吴人的凶残她只从自己老师那里听到过只言片语,但是那些话并没有让她放弃前往战场的念头,反而坚定了她的决心,身为楚人,她渴望到战场上为楚国而战,为此她故意避开北方的晋国,专门来到东南方的吴国战场。她开始以为这只是吴人野蛮的表现,在战场之上将很快会被主将约束,直到她杀进吴国的军阵,看到几个吴国领军的百夫长和主将正一脸狰狞的嚎叫着让部下尽情劫掠,不留活口,这时她才醒悟,吴人的野蛮残暴是由上而下,他们从不讲礼,哪怕吴王出自姬姓。 身边的袍泽不断的倒在血泊之中,死后也不得安宁,这些都是楚国的臣民,哪怕那些奴隶徒卒,也是楚国的一部分,军伍中待了月余,他也已经看到这些最低等的家伙对楚国军力的影响,他甚至得知对面的吴人把奴隶徒卒当成兵卒来用,那些疯狂抢夺一切的吴卒便以奴隶徒卒居多,当他们获得了兵甲,立刻变身为精锐的兵卒。 战争越发惨烈,季柔从自己军中一路杀进吴人中军,身边的袍泽接连倒下,他们都是勇士,放在齐国皆可封勇爵。吴人不畏死,楚人更不惧死战。 直到吴人突入自己军营,她依然未意识到此战会败,他们有七国联军,不提楚人,就连顿、胡、沈、蔡、陈、许等国的军卒也都是精锐,而且他们还有德高望重战功赫赫的令尹阳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令尹阳匄的能力,即使面对晋国也不曾落于下风。她相信用不了多久楚人就会在令尹阳匄的带领之下杀退吴人,只要他们再坚持片刻,胜利终将属于楚人。 夜色逐渐被鲜血染尽,吴人的叫嚣声越发震耳,掩盖了兵戈的撞击声。 季柔身边已经没有几个楚人了,就连一直跟随自己的护卫都被打散,生死未知,现在她只剩一把剑,还有身后的一乘损坏的战车,驱车的战马不住的嘶鸣,企图拉动战车。一切都是徒劳,吴人还未对战马下手,只因她还在战斗。数不清的吴人在她四周挥舞着兵器,嚎叫声充斥着她的双耳,紧促的心跳几乎要榨干她最后的精力。 精巧的战甲已经替她挡住了数次吴人的偷袭,逐渐的甲衣也失去了作用,染满了鲜血,有自己的,有袍泽的,也有吴人的,染在青色甲叶上一样的黑亮刺目,越来越多的吴人袭来,挡住了她的视线,阻碍了她挥剑。季柔用尽最后的力气斩断战车前束缚战马的缰绳,然后翻身上马胡乱的朝着一个方向冲击而去。 身后的黑夜掩藏了她的身影,也遮挡了她的视线,但是她仿佛看到那些凶残的吴人驾着战车不断的冲破他们的营寨,接着就是一座座城池,最后甚至连鄞都都暴露在了吴人的战车前,怒火自心头涌起,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剑就在手中,却无力挥动,甚至连身子都不再受自己控制,眼睁睁的看着吴人在楚国的大地上肆无忌惮的游走,看着他们用着楚人的兵甲不断的斩杀楚人,住进楚人的屋舍之中,吃着楚人的存粮。 楚人还可一战!季柔不知道楚人都去了哪里,她怒吼着,声音却卡在喉头;挣扎着,身体被锁于黑暗。天神太乙已经被黑暗吞没,地神也无法听到她的呼唤和祈求,楚国已经被抛弃了吗? 直到一柄暗金色的长剑划破暗夜,将她从一个世界带回另一个世界。 夜尽天明,阳光却是自西方升起,缓缓掠过大地,一扫战争的阴霾。 凶残的吴人突然消失不见,仿佛被阳光驱散,残破的楚国王城开始复原,伤痕累累的土地也重新长出百草五谷,无数的人影在这片土地上重新站立起来,男人丢下手中兵戈拾起了农具,女人挽起了衣物也走进田地,还有孩子和老人,各享安乐。诸神各司其职,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她却唯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季柔奋力朝着楚国王城跑去,王城变得非常繁华,却仿佛离她越来越远。为什么?我的国,我的家为何离我而去?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季柔也在哭泣,眼泪被雨水带走,重新没入脚下的土地,顷刻间便长出百丈巨木,树荫遮住了雨水,天空便开始放晴。 这个混乱的世界逐渐让她意识到,自己正陷于梦中,一个与现实交织的梦魇。她努力的挣扎叫喊,随便抓住一样东西用力挥动,接着身体就好像被战车冲撞飞起,身体在颤栗,浑身的骨头都被挤压着,发出‘咯咯’的声响。 长剑再次从她眼前划过,巨木被劈开,连身上的甲衣都被划破,恐惧之后身体逐渐变得轻松,此刻她才发现原来那身黑色的甲衣就是一个牢笼,一个白色的人影从他眼前晃过,不止一次。 耳边似乎有男子的声音传来,在呼唤她,企图将她从梦魇中解救,可是她不喜欢这个声音,这是吴人,是她的敌人。她需要一柄利剑,斩破眼前的一切。 剑不在手中,连战甲都消失不见了,她变成了一只待宰羔羊。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朝人影伸出了自己的手,那人却化作一道耀眼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青竹的气息,还有阳光的味道,耳边甚至传来远处鸟儿的鸣叫。这些皆是久违之感,彷如置身家中的那些个悠闲的午后。她从未如此怀念这种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就像躺在家中的狐裘之上,每当这个时候仆从便会悄悄离去,半日都不会扰她兴致。 季柔用尽全力终于睁开了双眼,陌生的环境并没有让她立刻陷入慌乱,她转动着双眼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竹舍!没有柔软的狐裘,没有华美的装饰,也没有美味的点心和香甜的浆水,目光所到之处全是竹子,竹子做的墙,竹子做的屏,竹门,竹窗,连窗外也是烟雾缭绕的竹林,一缕缕阳光如同一柄柄利剑,射入室内。 眼前便有一道刺眼的阳光。 自己是在梦里吗?难道已经死了?巫神把自己的灵魂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伴随着意识的清醒,她终于感觉到了身上的伤痛,眼前的世界越来越真实,此时此刻她才记起自己刚刚从残酷的战场上存活下来。思量自此,季柔突然下意识里想去摸手里的剑,手臂上有伤口被牵动,疼痛仿佛潮水一般袭击她的心灵。她不在乎,但是手中没有感觉到剑的存在,让她心底泛起惊慌。 身为一个兵卒,在这个战乱四起的时代,剑就是命,不可离身。 片刻过后,她终于重新找回理智,梦魇也逐渐照进现实,她开始回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同时她努力转动头颅,用目光在竹舍里搜索,最终在对面的一张竹案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剑。华美的剑鞘是她亲自绘制的图案,就连剑柄上那块佩玉也是她亲自挑选的,寓意无往不胜。 剑还在,心即安,紧接着她便注意到在自己佩剑旁边还有一柄同样长的剑,自己的长剑即使在整个楚国也难寻到第二柄,所以她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不由得仔细打量起这把剑。剑长差不多有三尺,剑式普通,不过剑看起来很破旧,连剑鞘都没有光泽,没有任何装饰,剑柄上缠绕的麻布也已经散开。 突然,季柔打心底里生出一股不满的情绪,她爱剑如命,自认为自己的命很高贵,同样她的剑也跟着她一样高贵。可是此时此刻她却看到了什么!自己的宝剑居然跟一块朽木摆放在一起。 是可忍,孰不可忍?愤怒一下子让她记起了许多东西,无数的记忆涌入她的心底,冲锋的战车,嚎叫的吴人,闪动的兵戈,还有袍泽的哀嚎,记忆中的世界是黑暗的,跳动的火焰犹如鲜血一般炽热,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她终于回想那天傍晚发生的事,隐约记得一个男子从吴人剑下挽救了自己,好像就是这把剑斩破了自己身上的甲衣。 季柔想控制身体取回自己的剑,在不熟悉的地方,没有剑她心里不踏实。然而一动身体她才知道自己伤的有多重,浑身上下都痛,痛入骨髓,几乎要叫出声来。她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连嘴唇都有了鲜血的味道。就在她要伸手要扯下身上的布匹,这时外面传来了响动。 是稳健的脚步声,在慢慢的逼近,竹门被推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什么人?季柔一下子绷紧了神经。她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感知变得更加敏锐,此刻心神如全力拉开的弓弦,随时可以带动她的身体作出反映,然而,很快便有剧烈的疼痛感从四肢向心头聚拢,让她不得不放弃抵抗瘫倒在竹榻之上。 不一会儿,便有一名年轻男子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男子一步一步走近床榻,步伐铿锵有力,高大的身影逐渐遮挡住了窗外的阳光,房间里一下子暗了下来,不过她还是能看清男子头顶的碧玉束发环冠,将黑色长发简单的束缚着,玉冠上雕刻着一些纹理,季柔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些纹理出自何处。但是仅凭这一顶玉冠就足以让她确认眼前的男子身份不低,绝非是那些断发纹身的野蛮吴人。 目光下移,她能看清男子穿着素色衣裳,款式普通,有些齐国勇士服的样式,不过这并不稀奇,楚国士人也经常穿着北方衣饰,男子的衣裳没有半点污迹,俨然如贵人,但她仍然一眼就看出这衣裳都是陈旧之物,恐怕连她身上一缕丝帛都不如,男子的面庞也很干净,黑如曜石的双目有种莫名的力量,仿佛能将人看透,仅仅对视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散发的威严! 季柔一时还无法推断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正思量,面前的男子便开口言语。 “你虽然伤的很重,但是于性命无碍,再加上救治及时,只要好生休养,不久便可以恢复如初。”男子是吴地口音,却又好似来自北方。说话间男子的视线在季柔面容上稍做停留,便移向一旁,待话音落下便要转身离去。 季柔这时总算是看清楚了,眼前这个男子就是救下自己的人,她急忙开口,唤住眼前人。 “且……慢……”一出声,这才感觉到喉头干涩,似乎被烈火烤炙许久。停顿了片刻,才终于让她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汝乃何人?因何救吾?”季柔警惕问道,她隐约记得眼前的男子自称是吴人,然而她却发现这个人行为举止之间也透着一股贵气,绝不似吴人那般,虽然她早已从典籍史册中得知那吴国君王也属天子姬姓,却从寿梦开始便断发纹身,百年过去俨然已经融入吴越蛮人之中。 这个男子绝非如此,他的装束相当简陋,腰间佩玉也不是贵重之物,可是季柔能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绝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自打她发现这个男人有些北方人的气质,她便开始思索,从吴国往北除却一些小诸侯的封国,便是齐鲁之地,只是齐鲁之国久不与晋楚争霸,他若是齐鲁之人为何跑到吴国来? 男子楞了一下,转身后眉头便皱作一团,然后突然很正式的回答道:“山野之人,姓孙,名武,字长卿,至于救下姑娘……”自称孙武的男子停顿下来,思量片刻后接着答道:“那只是顺手而为,武觉得那几人的作为违背了武的道,武不能袖手旁观。” 面前男子刻意降低身份,言辞寻常,季柔也随口问道:“你为何不杀了他们,留下其性命会惹来更的多祸事。” 季柔早有个疑惑,根据她的记忆,眼前这个男人明明可以永除后患,却放任那些人离去。她不想让自己再陷入险境。 孙武仿佛看出她的忧心所在,坦然道:“不会有吴国军卒寻到此处,姑娘尽管放心在这里养伤。” 季柔见孙武神色泰然,不由得便安心了许多,她环顾四周,追问道:“此处是何地界?” 孙武目光飘向窗外竹林,答道:“此山名为罗浮,是武的居所。也是吴国土地。”后一句声音变大,似乎是有意提醒季柔。 季柔一听自己在吴国土地上,立刻就慌了神,怒道:“尔如何不知此刻吴楚正在交战!吾怎能留居吴地。” 孙武转过身解释道:“忘了告诉姑娘,你已经昏睡了数日,外面战事早已暂歇。你在这里不会有危险。”孙武停顿一下,接着提醒道:“武身居吴地,自然也是吴人。” 季柔眼中突然闪过强烈的杀意,冷冷的说:“我是楚人,你岂能不知?你为何救我?难道是为了你的道?” “你现在身处险地,应当慎言慎行,你把所有吴人视为敌人,那么所有吴人也会视你为死敌,你能以一人之力敌对吴国无数军民吗?为了活下去,不要再提‘敌人’和‘楚国’,也别想着杀敌,这里不是战场,早点养好伤便能早日再上战场,如果在病榻上躺太多时日,战争早就结束了。”孙武答非所问,语气却很认真,他的目光不停的扫过季柔,似乎欲言又止。 季柔不是愚笨之人,她虽然生为女儿身,却比男子更热衷于战事,为国征战是她一生的志向。虽说她不惧与整个吴国军民为敌,可是她也知道当下保住性命才最重要,这样将来才能重回战场为国征战。 孙武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转到了竹案上,那里放着她的佩剑。季柔猛然回过神,顿感不妙,她的剑太过华丽耀眼,价值超过千金,随便抠下一颗玉石便可买下这里的一切,如果拿去献给吴国贵族,能换来许多东西,而且眼前这个叫孙武的家伙好像还是一个剑士,他看到自己的剑一定会动心的。 果然,孙武看的非常专注,顺手拿起了她的剑。 孙武这一动手立刻就惊动了季柔,她突然喊道:“住手!不准动我的剑!咳咳……”疼痛淹没了她的声音,让她无力挣扎。 孙武忽然转身来到床榻前,把剑立在她旁边。“你现在应该安心养伤,等你能拿起它的时候,随时可以取回你的剑。” 季柔诧异万分,一脸困惑的盯着眼前的男人,在她看来,孙武也就是是一个落魄士子,一身素衫虽然很整洁,可终究不值钱,他或许曾经是个贵族,可也仅仅是曾经而已。“曾经的贵族”多如牛毛,像孙武这般,如今到了连自己的剑都装扮不起的地步的更不在少数。可是她不明白为何眼前的男人会对她的宝剑不屑一顾,他的底气从何而来?难道他是个隐士?不为外物所动。不过有二十多岁就归隐的吗?还是说他是个老怪物,只不过外貌未曾改变?这一眨眼的功夫,季柔的心思转的极快,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不知可否告知武?”孙武突然打断她的思索,试探性的问道:“武以后当如何称呼姑娘?” 季柔突然心生警惕,犹如拔剑临敌,她瞪着孙武,想用眼眸中的怒火击退眼前的敌人。 孙武后退一步,十分正式的再次执礼问道,“请告知武?” 孙武的认真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过他这一举动倒是让季柔对他的身份再起疑心,吴人从不守礼,眼前这个男子绝不是吴人! “请告知……”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不想和你说话。”季柔努力把头转向令一边。 “武已经告诉你身份,按照礼数你也应该……” 不等孙武说完,季柔便叫道:“你想把姓名告诉谁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关系,不要妄想从我口中得知什么。” “武不想知道什么,对于你是什么身份武也不在意,询问姓名只为称呼方便。” 季柔闭口不言,过了一会儿,隐约从背后传来孙武的声音。“女子与小人一样,礼难下于其身!” 季柔按住心头怒火,转头瞪向孙武。 “子若不言,武便不语,安心养伤吧!”孙武走的很急,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季柔的视线之中。 季柔很快平息了怒火,又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的佩剑,她很清楚,剑,是一个兵卒的生命,战场上,手里的剑便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剑远远比甲胄和盾更重要,她的老师一直这样告诉她。真正的来到战场上她才明白,只有不停的杀敌,才能不被敌人杀死。突然,她想起自己的甲胄好像不在身边了,那可是老师赠与自己的,她依稀记得,甲胄是被那个叫孙武的男人给丟掉了,而且…… 季柔忍着伤痛检查自己身上的衣物!她发现自己现在穿着粗麻布衣裳,原来的衣物被换了。是谁?是孙武吗?虽说她不告知孙武自己的名字完全是因为赌气,可是现在有一个男子可能换下了自己的全部衣物,让她如何忍受得了。 “孙武——” 季柔可以对巫神起誓,若是此刻她还有一丝力气,她一定会提剑杀了那个叫孙武的男人。 没过多久,孙武便缓缓走入内室。“听你的声音,底气虽略有不足,但是不会有性命之危了。”孙武声音平和,似乎并不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况。 “我要杀了你!”季柔字字铿锵,饱含杀意,如同羿手全力射出的箭矢。 “为何?”孙武不明所以,“武救下姑娘,为何姑娘要置武于死地,因为武是吴人?” “你不必知道,”季柔不想解释,“只要知道我要杀你就行了。” “这是为何?” “看你也是识得礼数的人,在一个女子昏睡之时为她偷换衣物,难道我不该杀你吗?”季柔咬牙切齿。 “没有,”孙武立刻摇头解释道:“武没有为你换衣物。” “不敢承认,更该杀。”她更加不想让孙武活下去了。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还想推脱不成,我会先杀了你,然后再战死疆场。”季柔死死盯着孙武,她是认真的。 孙武不惧她的目光,片刻僵持,竹舍外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 “长卿——” “何人?”季柔一下子又绷紧了神经,她时刻都记得这里是吴国,而她是楚人,在这里随时随地都有危险,她下意识里就要去取剑,结果又牵动伤口,剧烈的疼痛很快就吞噬了她的身体,季柔不甘就这么躺着,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孙武连忙安慰道:“不必担心,不是吴国兵卒,是武在这里认识的一位长者,武初到吴国便是受到了吴娘的照顾。”孙武又补充一句,“吴娘并不知你的楚人身份。” “长卿又是何人?”季柔决定先把个人仇恨放到一边,保住性命要紧。 孙武突然愣住了,片刻才答道:“武刚才已经禀明身份,武,字长卿。” 季柔依瞪着孙武,似乎是要告诉他:我就是没记住,你能怎么着?孙武无奈的转身离去,她赶紧眨了眨眼睛,然后把头转向竹榻里侧,入眼是竹子做的墙壁,隐约还能嗅到一股清雅的竹香,为何此地的竹子会散发出这般清香?季柔心生困惑,就在这个时候,刚才那个妇人的声音又传到她的耳边。 “姑娘终于醒了!” 季柔急忙转过头,看到孙武身边站着一位年长的妇人,妇人手中提着一个竹篓,里面似乎盛着粮食,远远的便能嗅到稻米的清香。季柔无法判断出她的年纪,眼前的妇人穿着鄙陋,面色苍老,时光在她脸上留下深刻的印记,不过妇人却带着微笑,显得很慈爱,季柔对孙武有恨意,可是对面前这位慈祥的老妇人却生不出怨恨,哪怕明知她是吴人。 她正要说些什么,便被老妇人制止了。 老妇人将手中竹篓递给孙武,孙武躬身接过放到一旁,妇人来到跟前笑着说:“别说话,好好养伤。”老妇人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长卿,她的伤无大碍吧?”老妇人又去问孙武,“刚才在外面就听到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恢复的挺快!,可是为何她的脸色这么难看。” 季柔脸颊发涨,连忙道:“劳烦吴娘念怀,季柔已无大碍。” 吴娘得知她脱离危险,脸上洋溢着喜悦,接着便坐在一旁问长问短,然后又跟她说起第一次遇到自己的情况,季柔这下才知道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说起来老妇第一次见到姑娘时姑娘的情况可把老妇给吓坏了,那日清晨老妇尚未起身,长卿突然来访,急忙把老妇唤起来,他说自己在战场上救下一名受伤的女子,要老妇帮忙救治,老妇哪里会救治伤患呀!可是看到姑娘浑身是血,眼看就不行了,虽然老妇很害怕,但是也不能推辞,老妇只得在长卿的指导下给姑娘医治,今天见到姑娘醒来,想必是上苍护佑,不愿让姑娘早早离开这个世界,如此老妇也安心了。” 季柔听罢,顿时感觉脸颊像燃起了两团火焰,知道自己错怪他人,她连忙望向孙武,以眼神表示歉意,但是孙武却已经转过身去站立在窗户前,只见他从竹篓里拿出几个淡黄色的橘子,然后就静静地看着竹篓里剩余的东西,片刻后提着竹篓出了屋舍,孙武压根就没在注意她。 吴娘依然在轻声述说着,季柔发现她居然不那么厌恶低声细语的吴音。吴娘说了很多琐事,从田里的谷物到山后的果树,她似乎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不断重复着些许小事,季柔都认真的倾听着。听闻吴娘问及自己姓名,她立刻恭敬的回答道:“小女子季柔,承蒙吴娘救治,他日定当回报吴娘,以感吴娘活命大恩。” 吴娘把目光转向刚刚回来的孙武,收回伤感的神色,笑着答道:“老妇并没有帮多少忙,都是长卿在忙,姑娘伤的那么重!那天晚上老妇也被吓坏了,到最后还是长卿出手才得以医治好姑娘,长卿经常去战场观战,早已学到一些歧黄之术,因为长卿说你身份特殊,不能找别的医者来,就没有顾及男女之别,违背了一些礼数,希望姑娘莫要生气,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季柔听到这儿,原本平和的心神再次激起波澜,碍于吴娘在旁不好发作,只得强颜欢笑,“承蒙搭救,厚报尚恐不及,怎会有怨念!” 吴娘似乎是安心了,又说了会儿话,待太阳高升便站起身说道:“姑娘昏睡这么久,早该进食了,老妇这就去给姑娘准备,姑娘可要好生养着。” “舍外釜中已炖上黍米,吴娘且去安歇,长卿自会照料好她。” 孙武恭恭敬敬的送走吴娘,转身回来便开口解释道:“只因当时别无他法,所以冒犯姑娘,武并非有意如此———” 季柔渐渐感觉胸口发闷,耳边没了声音,眼前也再次被黑暗吞噬,口中涌上一股咸味,她知道那是血的味道。 第四章羿巫 “巫神在上,谁人能佩弯月之钩,挂星河之剑?” 军营一隅,铸剑炉旁。羿巫正仰望夜空,眼中映着如剑星河,似钩残月。身上黑亮的皮甲映着身边跳动的炉火,甲面上绘制远古的凶兽图腾,张牙舞爪,吞吐烈焰。 “据传,九黎之首蚩尤神凿山作炉,劈石为金,引九泉淬器,终炼制兵戈,最后却败于手持石剑的皇帝。” 羿巫闻声望去,眼中烈焰摇曳,火焰中一个精壮的男人正挥动手中铁锤,不断敲打着铁砧之上的甲片,火花飞溅,灿若星河。男人的双手仿佛有种神奇力量,一块其貌不扬的赤热铜块,在他那柄沉重的铁锤反复敲打之中逐渐变得纤薄,铜片的形状竟也变得像他此刻胸口穿戴的皮甲,就是尺寸偏小,不足尺方。 “胸甲偏小了,巫,你确定尺寸没有错吗?”锤打的间隙,火焰对面洪亮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是块好铜,若是加上锡铅等四金,可以用来铸造长剑,可惜啊!可惜!” “长剑虽好,衣甲不坚也难在战场上活命啊!”羿巫突然想起了卫矢那副甲具,那个家伙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身披坚甲。一想到刚才那家伙喝着公子赏赐的烈酒,啃着公子赏赐的烤肉,一副饕餮摸样。羿巫心中就很难升钦佩之意,好酒美食落到他腹中简直跟丢给野狗没什么两样啊!最可气的是让他多分几口酒水喝都不愿意。羿巫下意识的吞了吞口水,他终于把心思放回眼前。 “我的东西打造好了吗?明日可就要移军回姑苏了,风大师也会跟着回去吧?”羿巫审视着面前的巨大的铁案,上面各式剑戟琳琅满目。有些是新打造的,还残留着炉火的余温,也有些是陈旧之物,恐怕是要回炉再造,兵甲之重要甚至超过普通兵卒,遗弃伤重之人常有发生,但是军中从来都不会随便遗弃兵甲,他甚至看到了自己从楚人身上抢来的残破铜甲和铜剑。想要在这堆兵甲中找到自己的东西实在不易。 “可曾沐浴?”火焰另一侧射来审视的目光,语气绝决,不容质疑。 所有的铸剑师都不会轻易允许外人靠近自己的工作之所,因为他们认为外人会带来不洁净的东西,影响自己的作品。面前的这个家伙尤其如此,有时就连公子也会被拒绝,羿巫更是不知被嫌弃了多少次,已然习以为常。 “自然已经沐浴,谁不知风大师的规矩堪比王公贵族祭祀天地呀!”羿巫已经越来越洁净了,至少比军中大部分袍泽都干净,只要没有战事他都会取水沐浴,即使凛冬也未曾断绝。 “确定身上没有虱子污垢?” “难道要巫此刻解甲脱去衣裳查验?”羿巫说着便开始解剑。 “不必了。” 火焰对面捶打声止住,紧接着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来,越过铁案,逐渐逼近羿巫。紧接着一股灼热之感扑面而来,热风拂面,带来青铜与火的考验。 “你要的箭镞打造好了,看看可还满意!” 羿巫小心打量着被端到自己眼前的箭簇,顺便打量端箭簇的人。一个光膀子的老头子就站在铁案对面,炉火摇曳,映照出老人坚实的体魄,虬结的肌肉上汗水晶莹剔透,尽管黝黑的双臂只是常年抡动铁锤,但是没有人会怀疑他提剑时的威力。老人的真实年龄羿巫并不知道,但是仅从他的面色来看,绝不过知天命之年,可是他那满头白发有昭示着面前之人已经垂垂老矣。眼前之人同时拥有夕阳的浑厚和朝阳的炽烈。那双深邃的眼眸更是藏着无穷的智慧,至少羿巫就从来不仅仅把他作为一名普通的铸剑师来看待,他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一头白发却精力充沛的老人在公子眼中究竟有何等的地位,至少不比另外一个白发之人地位低。 铸剑师风烛,名不见经传,不比越国铸剑师欧冶子声名在外,因为他只为公子效命,羿巫甚至认为他跟越人欧冶子并没有什么差距,要是有,或许就是一些虚名? 风烛见羿巫接过箭镞,接着便回身继续敲打铁砧上的胸甲,巨大沉重的铁锤居然能在他的手中敲打出指甲盖大小的鳞片。 “甲片很快就能完成,稍后片刻!” 羿巫没心思欣赏风烛精湛的手艺,此刻他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手中的托板之上,数十只崭新的箭镞整齐的摆放着,仅仅看着手中的箭镞便好像打了胜仗一样,让人心旷神怡,想放声歌唱。 “风大师的手艺越发精湛了!”羿巫一个个的小心检查铁板中箭镞,暗金色的铜质箭镞还散发着炉火的余温,金光流转的三棱箭翼还未开锋,一旦开锋便可吹毛断发。这可是好东西啊!三翼箭镞是箭中奇物,一旦射入身体,便再难拔出,即使拔出也要撕下一大块皮肉,不死也得丢半条命。然而这种三棱箭翼并不多见,只是因为打造起来太过困难。 “风大师的恩情巫铭记在心。”羿巫躬身行礼,他是打心底里敬重眼前的这个老人,虽然他的规矩很多,也不讨人喜欢。 “这是你要的金钩。”羿巫一抬头,风烛突然又抛给他一块麻布包。 羿巫接住布包,入手沉甸甸的,隔着麻布一摸便知道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剑钩。本想回营帐再好好把玩,怎奈心中实在欢喜,便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打开麻布包,只见一只精巧绝美的剑钩躺在其中,形如天上弯月,色如璧上赤金。“公子才能用金钩,我们能用上铜钩就不错了,好在远远看上去也是金光闪闪。”羿巫放在炉火前仔细端详手中的铜钩,烈焰摇曳,更显剑钩华美。 “没错,铜里一般参杂锡铅等金属,当锡铅含量较少时,铜便如金子般闪耀,不过!”风烛手上铁锤一顿,接着感叹道:“在战场上,这一抹金光也会为你吸引更多的箭矢。无论是跟楚人的战争还是跟越人的厮杀,皆是不死不休,晦日一战,不就在战场上击杀了两位国君和一位大夫吗?没必要为了那么一点荣耀就增加自己死亡的机会!成为箭靶可不是你的作为啊。” 羿巫不以为意,挂金钩佩宝剑可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他的祖父和父亲都不曾得此荣耀。但是他心底隐隐觉得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也许不肖数年他就可以挂真正的金钩了,羿巫有种感觉,他们跟楚人的战争越发激烈,而且胜利越发多了,巫神已经站在了吴人这一边。 “好的箭镞应该配好的羽稿,正好老夫这里就有。”风烛的声音响起,羿巫抬头正好迎上他闪光的双眸,此刻竟死死盯着自己腰间的长剑。“老夫知道你是给那个同里的小子打造的甲衣,老夫可以再送你一柄短剑,只要你拿一点东西来交换。”风烛的眼神突然变得好像山中的野狐狸,藏着诸多心思。 羿巫心头一颤,目光骤然紧缩,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佩剑被斩断,而面前的铸剑师风烛就是知情人之一,因为他的剑就是风烛给重铸的,风烛一见到他的断剑就如同野狗见到了骨头,盯着看了半日,然后就开始追问他剑是被谁斩断的。 “风大师,请恕巫不能详述,这是巫与那个人的约定。”羿巫下意识的抱住佩剑,唯恐被这个老头子给索要回去。 “唉!可惜不能得见那人那剑。”风烛手上铁锤继续敲打,击打声越发频繁。 羿巫看了看手中的箭镞,犹豫片刻,开口道:“巫只能说那把剑很特别,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剑纹很奇特,好像谷涧深渊,层层叠叠。” 风烛终于放下铁锤,将敲打完成的铜甲浸入冷泉水之中。羿巫松了口气,这个老头子手艺没得说,这么快就打造好了一副胸甲!趁着甲片冷却的功夫风烛很快收拾好工具,接着随手拾起一把铁案上的新剑,手指轻弹,剑身震颤不止,但是声音并不清脆。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便随手丢弃一旁。 “大师,当心伤到宝剑!”羿巫迅速出手捡起长剑,手中这把剑可比他腰间那把好太多了,剑身上的暗纹整齐精致,剑锋也锐利异常。 “多好的一把剑呐!”羿巫小心拿衣袖擦拭剑身上的尘土,待铜剑重新变得闪亮,然后恭恭敬敬的放回案上。“以巫所观,风大师的手艺不比那越人欧冶子差!” 风烛道:“我们不一样,老夫永远都无法企及欧冶子的技艺。”沉吟片刻,接着道:“老夫听闻越国进献的宝剑已将在路上了,估计已经快到姑苏,正好庆贺此次我军大胜楚国。” 羿巫能感觉到面前老人的落寞,越人献剑于越而言是耻辱,于欧冶子而言却是莫大的荣耀,此一事便将欧冶子的名声推至巅峰,旁人再难企及。 羿巫试着安慰道:“风大师可没有欧冶子那么多时间去钻研技艺,否则怎么会落在越人后面。” “即使从此刻起老夫便隐居山谷潜心研习铸剑也不行,铸剑一道老夫已经走到头了,再难前进。” 羿巫连忙提醒道:“公子可离不开大师,吴国三军也离不开风大师,在巫看来,此次与楚一战风大师的功劳才是最大的。” 风烛半晌无言,目光移开自己的作品,接着小心关上炉火便披上衣袍走出剑庐,此时他的手中已经提着一个装水的竹筒,拔开塞口,立刻酒香四溢,竟然是王城最好的姑苏红。 “风大师,公子果然待你不薄!”姑苏城第一美酒——姑苏红,据说是酒家选用上好的谷物酿造,当需要饮用时再混上上好的果酒,静置时酒清澈如山泉,饮用时稍稍晃动便成了浅红色——姑苏红之名便由此而来。酒烈而不冲,回味甘甜,仅仅是闻其味都让人沉醉。 不知为何,此刻饮酒的风烛再也没有一点居于云端的尊贵之感,就好像那些关在军营中战败的楚国贵族,他的落寞没有表现在面色之上,只在眼神之中。羿巫实在不明白,风大师的成就和地位是他做梦都不敢触及的禁地。公子待其为座上宾客,就连大王都慕其盛名,多次向公子索要,公子却从不肯舍弃这个老头子。 “大王得胜回城,可真是意气风华啊!此次鸡父一战击溃楚七国联军,多少年没有打这么大的胜仗了。大王一高兴可是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听说连参战的奴隶都有份呢!”风烛一边灌酒一边感叹道。 羿巫立刻应和道:“当然了,我们吴人何曾这般大胜楚人,你是没有见到那些被俘虏的楚国联军贵族,大营都装不下了,一个个好像栏里待宰杀猪狗,真是痛快!”羿巫手里正好提着铜剑,便忍不住击剑而啸,片刻不见风烛老头应和,便悻悻然心思转到了别处,小声提醒道:“风大师或许不知,巫曾听闻大王原本没有打算赏赐三军,是公子进言,当在此得胜之际,与军同乐。就连今夜的狂欢也是公子特意下的令,幸好大王已经提前回了姑苏,否则大家伙儿哪儿有这么好的机会像以前那样作乐,这个伍员也是的,他在军中推行新令,可把大家伙给憋坏了!” 风烛似乎不太喜欢与人靠的太近,不由得向一旁侧身。 “你小子作为公子的近卫,怎么会没有得赏赐?来看老夫竟然都不带美酒!是不是把公子赏赐的美酒都藏起来了?”风烛手指敲击着铁案,一脸不悦。 “唉!军中大部分物资都被公子掩余给捞走了,就连从楚国联军抢掠的财物也被分走了大半,又要进献大王,所以最后落到我们军中的便所剩无几,公子一向体恤兵卒,把所有的酒肉财物都赏赐了下去,我们近卫反而没落得什么,就连这几口酒水也是刚才巡视到卫矢那小子的营帐讨来的。毕竟不能跟你风大师相比,无论我们怎么样,你风大师的酒水可半点不会少呀!即使公子不喝也会先给你送来。”羿巫说着便不停的咽口水,姑苏红的醇香实在太过诱人,他一年也喝不到几回。“风大师,喝姑苏红要边饮边晃,这样才最美味。” 风烛瞥了羿巫一眼,鄙夷道:“想喝就开口讨要,不要像那些北国士子一般,你现在的样子让人作呕!” “呵呵呵——”羿巫闻言再不犹豫,轻笑着便夺过风烛的酒筒,痛快的灌了一口酒水。 “好酒——” 然后便恭恭敬敬的递回给风烛。 风烛同样灌一口酒水,接着问道:“巫!大家都在庆贺,准备明日还家,你有何打算?” “应该是随公子返回姑苏城,听闻公子另有要事交予我等,等会儿到公子帐下便知了。” “能成为公子的近卫,必定是被巫神眷顾啊,好好为公子征战四方吧!” 剑庐前,羿巫和风烛轮流饮着一筒姑苏红,以天上星河弯月作陪,以远处欢声笑语作乐,不知不觉间便论及上月末的州来之战。 “公子还真是英明,居然想到用那些不习战阵的囚徒为诱兵,诱兵攻击胡沈陈三国联军。他们竟然相信自己所面对就是我吴国精锐,冲阵不久刑徒即散乱退却。这下那三国军队怎么会不追击,毕竟战功就在眼前了,哈哈——”羿巫猛灌一口酒水,击剑笑道:“这下可就冲进我们的伏击圈里了,大王和公子率领三军从三面突然出击,一战击溃三国联军呢!连他们的国君都没能跑掉,像鱼儿一样被捕杀!” “据说仅此一战便有两位国君一位大夫被斩杀。”羿巫并未赶上晦日一战,等他们赶到鸡父的时候,大战已经进入尾声了,为此卫矢颇有怨言。“谁也没想到公子居然在晦日出击,想那楚国也是这般考量,甚至都未列阵,等大王率领三军击溃楚联军的前军,那些溃散的逃兵立刻就让后面的楚国军队陷入恐慌,我军乘胜进击,大败楚国呢!”。羿巫说的兴起,不知手中酒筒已经被风烛夺走。“楚国的那些属国也太软弱不堪了,战场之上首先溃败,他们就像田中杂草,劲风袭来,风往哪儿吹,人往哪儿跑,他们的溃败可是帮了公子大忙呢。” “不过——”羿巫见风烛灌了一口酒,便趁势接过酒筒,小饮一口感叹道:“这楚国的军队是越来越弱了,几年前在边邑钟离还打的各有胜负,哪像此次数万大军就那么溃散了。” 风烛的表情却并不那么轻松,沉吟道:“战争可不比打猎,若非楚国令尹阳匄病死军中,楚联军军心涣散,哪里会这么轻松便可取胜!公子曾言道:‘诸侯随楚国者众,胡沈等国却皆是小国,随楚又惧楚,不得已而战,国君年幼骄浮,大夫力壮但愚顽。至于那顿许蔡三国,皆憎恨楚国政令,楚国令尹一亡,联军士气即刻涣散,领军司马薳越出身低贱,难以服众,军队政令不一,七国同战而不同心,楚国可败。’唉!公子才是真正的兵法大家,哪儿像你这般,无知者无惧啊!” 风烛作为公子的座上宾,所知所言自然可信,然而羿巫心底依旧不以为意。能打败楚国靠的是兵卒奋勇杀敌,将帅英明果断,以及公子战前的精心谋划!这个老头子竟然长楚国志气,灭吴人威风!羿巫拿余光瞥了瞥一脸沉重的风烛,见他心思还未收回,便开始猛灌自己酒水,半筒姑苏红被他一阵猛饮,顷刻便见底了。 “喂!你小子别饮完了,老夫就剩下这一筒了!”羿巫刚把最后几滴酒水倒入口中,风烛便出手夺去了竹筒。 “就知道遇到你小子没好事!”随着风烛怒喝声而来的是他狂风骤雨般的靴子底,羿巫还在品味口齿间残留的酒香,并未细数自己究竟挨了多少脚,所幸风烛脚下留情,只是把他踹倒便咒骂着走回剑炉,不一会儿便取出冷却好的胸甲随便拿麻布一包便抛给还趴在地上的他。“赶紧滚!以后少来老夫跟前找骂。” 羿巫捡起包裹,赶忙换作一脸笑容着朝风烛道谢,“风大师休怒,下次巫必携十罐姑苏红来送于大师!” 羿巫说完拔腿就跑,毫不顾忌身后风烛的喝骂声。路过自己的营帐,将甲片和箭镞放好,接着便赶去公子的大帐。 夜已经深了,整个军营依然笼罩在喧闹的尾声之中,明日大部分袍泽就要归乡,故此今夜营中不设禁令。整个大营中军和左军大帐都已寂静无人,只余下公子光的右军大帐依旧灯火通明。 羿巫知道公子向来勤勉,常常处理军务到子夜,这点他从不怀疑。故即使深夜,他依然决定前去公子帐前候令。一路上随处可见醉酒之人,呕吐的污秽之物更是让半个军营弥漫在一股怪味之中,看着那些步履蹒跚的汉子羿巫没有半点轻视与反感,因为他知道,能喝上酒的人都是在与楚一战奋勇杀敌的吴国好男儿,他甚至听到军营一隅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而那里正是刑徒营,往日只闻哀嚎之声。 越靠近公子营帐,游离的醉鬼越少,腥臭之味也逐渐消散。 石九卜华两人持戟立于公子营帐之外,像两尊石像一般,见到来人是羿巫便微微颔首。 羿巫望了一眼营帐,便安静的立在石九的下首,等候里面的人结束谈话。 偌大个营帐里只有两个人影,端坐上位的正是公子姬光。 “公子,楚国地广物博,人口众多,依靠兵戈战车只能击溃楚人的军阵摧毁楚人的城邑,仅仅这样还远远不够,楚人骄傲,自熊通始称王爵,连周天子都不能令其臣服,公子欲击败楚人,必先折损其尊严。”说话之人语气平和,仿佛不经意间提出决议,羿巫闻言却感到背脊发凉,如沐寒冬冽风。 能说出这般诛心之论的必是楚人伍员,不对!羿巫突然想起早在很久以前伍员已经放弃了楚人身份,大王也已认可其吴人的身份,并赐其宅邸与美妾,伍员现在已经是吴人,并一心覆楚,想那楚国也不过如此,连伍员这样的才俊都舍楚奔吴。 “先生何以教光?”公子屈身向前。 伍员道:“楚国前太子建曾随臣一并出逃楚国,而后太子建却身死郑国,但太子建的母亲乃是蔡女,如今被冷落于楚王宫。大王与公子厚待臣及前太子建之子胜,今胜思念其祖母,故公子可以通过楚国代任令尹司马薳越向楚国索要太子建之母。” 公子诧异道:“楚国上下如何肯答应?” “公子,那胡国、沈国的国君,及陈国的大夫,三人的尸首皆在我军中,此三国乃是楚国最重要的属国屏障,公子可以以此为要挟。倘若楚国不同意,届时公子再大军压境,楚国必定陷入恐慌,楚国老令尹阳匄已死,代令尹司马薳越是个无能之辈,从他上任后对淮水州来之地的视若无睹便可看出。员相信日后能得令尹之位的必是囊瓦,囊瓦胆小又贪婪,目光短浅,他也一定会选择暂时妥协,并以此劝说楚王,楚王老了,短期不想再生战事,这正是员希望看到的。” “州来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楚国真能给我吴人时间经营,来日光必以此为据率军攻伐楚国,为先生复仇。”公子的声音略带颤抖。 “员必呕心沥血为公子谋!”伍员再拜,接着愤恨道:“员就是要告诉楚国君臣鸡父之败不是结束,而是他们噩梦的开始。” “先生快请起!”公子扶起伍员,端坐上位思量片刻,再次问道:“顿许蔡三国俘虏当如何处理?” “送还!” “送还?不再索要财物?”羿巫甚至能想象公子惊异的神情,楚国的属国都很富裕,这下要恐怕要损失很多财物,因为他知道公子一向对伍员言听计从。 “对!公子恐怕不知,此三国以蔡国最为强大,而且前太子建之母正是蔡女,蔡候可是对楚国怀怨已久啊。” 片刻,营帐内突然传来公子的朗声大笑,深夜中声传寰宇。 羿巫并不明白公子为何大笑,但是他知道这个伍员一定是为公子献了好计策,这个伍员的确有才学,只在军中待了俩月,军中上下无一不对其崇敬万分。而且他还得到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与楚国的战争将越发激烈。离自己挂金钩佩宝剑的时刻不远了!羿巫遥望星空,下意识的轻抚腰间佩剑。 正当他思量时,营帐突然被掀开,烛光四溢,鱼油制灯,灯火泛红,一个魁梧的身形从赤光中走出,宛若鬼神。待他回过神来,只看到一个如黑熊一般健硕的背影,和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那伍员走路生风,腰间金钩闪烁,七星宝剑更是熠熠生辉,很快便消失在羿巫的视线之中。 “帐外何人?”帐内突然传出公子光的声音。 羿巫霎时回过神来,躬身回禀道:“回禀公子,是巫。” “何事?” “公子,明日一早徒卒归乡,大军拔营回姑苏,不知公子还有何吩咐?” “无事,早早休息吧!明日随大军回姑苏,记得到本公子府上候命,另有任命交予尔等!”公子挥一挥衣袖,便再无指示。 “诺!”公子一句话便让他安下心来,大军班师回城,作为公子的近卫,他们的处境并不好,很可能再次被大王给调离打散,如今的一百近卫甲士已经是多次重组而成,而且他甚至听说那些被调离的近卫袍泽下场并不好。 有了公子的许诺,羿巫心情大好,回营随便啃了半条烤鱼,味道依旧难以下咽,接着饮些浆水便和衣而眠。 营帐外似乎整夜狂欢,羿巫却睡的格外安心,一夜无梦,天未亮他便醒了,然后就开始穿戴行装,今日不止徒卒兵卒要归乡,他们也要随公子拔营回姑苏,姑苏城外新建了一座营寨,左右大军都将在那里安置。作为公子近卫,他们要护卫公子左右,必须全副武装,没有徒卒所以东西都必须自己携带,颇为麻烦。 羿巫迅速的穿戴衣袍皮甲护腕和靴子,已经磨损殆尽的皮靴脚趾几乎要触地,看来该去削块松木做个底,也许应该再垫上两块铜片,羿巫思量着可以去找风烛打靴底,转念一想,今日要转营回姑苏,剑炉已经熄火,只得到达姑苏城外大营再作打算。他的皮甲也已千疮百孔,后背却完好无损,缝缝补补的痕迹布满前胸,这些伤痕皆为战绩,是他勇猛的证明。今日无战事,故弓不上弦箭不入囊,只需要背在身上就行,但是长剑必须佩戴好,随手可用,正好昨日从风烛那里得来一只新钩,可以拿来挂剑,麻绳换金钩,扶着剑柄,羿巫感觉自己拔剑的速度都会快上几分。 接着他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裹,把昨晚打造好的胸甲及一些散碎皮革一起包装上,这些都是要去送给小黎的。 帐外号声响起,当他走出营帐才发现军营中早已人头攒动,不少袍泽已经打理好自己的行囊准备归故里,至于那些没有动静传出的营帐恐怕也已人去帐空。 怪不得皆传吴人冲阵快比归乡啊! 羿巫伸展了一下身体,正打算去寻小黎,忽然瞥见脚下缩着一个人影,还以为是昨晚的醉鬼,踹了两脚才发现对方竟是小黎。 “小黎!你什么时候来的?” “队长——”小黎迅速整理了一下身上单薄破旧的麻衣,或许那根本不算衣,就是几片麻布随便缝在一起。小黎的阿母早亡,阿父又身残在家,看来已经很久没人给他送新衣物了。“跟黎同帐的几个人半夜便开始收拾行囊,黎也只好跟他们一起收拾,因为离开之前想跟队长道别,可是队长没醒,黎只好在这等着了,不小心就睡过去了。” 按照军中规定,徒卒归乡可以带走自己的所有兵甲,只需做好记录,并保证下次征召时带回即可。不过小黎原本就一无所有,先前一战他也未缴获任何东西,更没有获得任何赏赐,能保住性命安然归乡已是巫神庇佑,此刻小黎身无旁物仍是一脸喜悦。 羿巫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子骨依旧羸弱不堪,但是跟两个月前入伍时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毕竟这两个月他一直都在照顾着小黎,从未缺少过他的食物。但是这一归乡便不好说了,羿巫想起了小黎的阿父,那个汉子曾经跟他并肩作战,若非被楚人斩断一条腿,哪里用得着让羸弱的小黎入伍呢! “小黎可是我吴国好男儿,待你成长后,必定能够杀敌立功!” 小黎掰着指头数道:“跟小黎睡在同一帐的原本有十个人,昨天晚上只有五人收拾行装,其中两个断了手指,一个伤了脚,小黎能安然归乡,阿父一定欢喜极了!” 确实如此啊!想想当年自己第一次入伍,安然归乡阿母便向巫神还愿,还给自己准备好吃的,欢喜的两夜都未入睡呢!想起食物,羿巫便取下身上的两个包裹递给小黎。“这里面有给你准备的甲衣,回去让你阿父帮你制好,另一包是送给你阿父的,过些时日我会亲自去看望他。” “队长——”小黎欲言又止。 羿巫笑道:“我与你阿父情同手足,至今还欠他一副甲胄一把宝剑,照顾你是应该的,而且用不了多久我们可能又要并肩战斗,回去多多修习剑术,战事恐怕又要来临了。”说着他又把那柄短剑一并交给小黎。“赶快归故里吧!早向你阿父报平安!” “小黎会告知阿父,等着队长前来。”小黎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便背着包裹离开了。 “我猜那个小子的父亲一定救过你的命!”卫矢不知何时来到了羿巫身后。“一条命换一身甲胄一把宝剑可不亏呀!毕竟大多数时候命比甲贱。” “那是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羿巫没好气的说道:“没想到你竟然能起这么早!看来昨夜的酒水还不够烈呀。” “哈哈哈——没办法,奴隶要是没有顽强的生命力,早就死在路边了。那点酒水还撂不倒我卫矢!” “你有何打算?直到下次征召之前,你应该都是自由的吧?”羿巫突然转身望向卫矢,此刻的他已经褪去甲胄,身穿短衣薄裳更显他壮硕的体格,腰间挂着宽厚的无鞘铜剑略显滑稽,只是疲倦的神色昭示着昨夜的狂欢。。 “当然是去姑苏城了,原来没有机会,这次要好好去转转,听说这次攻破楚国城邑,俘获不少楚国女子,楚王好细腰,楚女多妖娆,卫矢可要好好去享受一番。”卫矢神秘一笑,落在羿巫眼中却让人厌烦。 羿巫鄙夷道:“我吴国大好女子数不胜数,如今你已经脱离奴隶之身,讨个庶民妻不好吗?楚国军队如此羸弱就是因为他们的大王好细腰,当心跟楚女生个软弱的种。” 卫矢不以为意:“做了那么多年奴隶,卫矢可是学到一样东西——好酒好肉只有吃到嘴里才真正属于你。与其讨妻,还不如去女闾找乐子,毕竟不知道哪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到时候美妻还不知道在谁的怀里承欢呢!” “姑苏城何时兴建女闾了?”羿巫有些时日未踏足姑苏城,即使进城也从未留心过此等琐事。 卫矢道:“当然是从那个楚人来到我们大王殿前开始的,这个白发伍员可是一肚子计谋啊!先是把东西赏赐给我们,然后再用楚女的身子把这些赏赐给赚回大王的府库,最可气的是我们还都心甘情愿的把东西送回去,哈哈哈——早听闻姑苏城女闾里美人像天上的云一样多!而且不限身份,只要出的其财物,来者不拒呢!” “喂!听闻队长也要回姑苏城,到时卫矢去寻队长。” 卫矢的笑声逐渐消失在羿巫的身后,他实在没心情跟卫矢多说半个字。公子此刻想必已经准备拔营了,诸多事务等着他们近卫来做,羿巫穿过归乡的徒卒士兵,望着前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目光所至,公子营帐上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第五章孙武 孙武再次走出竹舍时,舍前摆放的竹案上早已积满了落叶。 时值仲秋,竹林中已颇感清凉,秋风拂竹,落叶纷纷,细长泛黄的竹叶在微风中翻滚,经过氤氲热气便改道飘向一旁。孙武衣袖掠过竹案,霎时秋风骤紧,长衫翻卷随风而起与纷飞的竹叶共舞,四周竹林飒飒,同时伴着‘噼呖啪啦’的爆炸声,那是枯黄的竹片在陶炉中燃烧。 灰白色的简陋陶炉并不大,约有两尺多高,炉脚被固定在竹案旁边。炉上放着一口青色的铜釜,釜口约有一尺多,釜中热气混合着烟尘一起升腾,浓郁的饭香很快就弥漫整个竹林。 阵风袭来,炉火翻腾,吴娘突然被烟气淹没。 “咳咳——”吴娘佝偻的身躯越发矮小,颤抖的肩膀似乎快要散架,但是釜中饭食却一直被她均匀的搅动着,那柄暗红色的木勺仿佛就在孙武的心头搅动。 “吴娘!让长卿来照看火候吧!”孙武急忙越过竹案,随手拾起一块手掌宽的竹片扇动陶炉中的火焰,灰烬四散,他连忙用衣袖遮住釜口。“吴娘先在一旁安歇,长卿一人即可。” “那个女子怎么了?”吴娘显然听到了刚才竹舍里传来的声响,退了几步便轻声询问道:“伤势不会再加重吧?那可是费了长卿好大的精力才挽救的性命!” 孙武一边照看釜中食物一边思索着回答道:“无碍,那个女子中气十足,只需多补充食物,用不了多久便可恢复如初。这些日子多亏了吴娘照料,长卿在此先谢过吴娘。”他并未因吴娘平民身份而有丝毫轻视,自从来到吴地,吴娘对他多有照顾,他视其为亲族长者,在其面前向来执弟子礼。 吴娘叹了口气,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倚着一株青竹望着眼前竹舍发愣。 孙武同样瞥了一眼自己居住了两年多的竹舍,低吟不语,目光越过吴娘萧瑟的背影,继续继续照看食物。从他第一次住进这间竹舍,他便已经知道这是吴娘的丈夫和儿子共同建造,那时他们刚刚建好竹舍还未入住,便作为徒卒被吴王征召入伍,岂料从此便再无音信。那一战依然是与楚人争夺淮水流域的几座边邑。他正好经过那里,也是在那个战场之上,他第一次见识到了吴人的勇猛好战。 吴王皆好剑,故吴人不畏死!若是庄公知晓吴人勇武,必羞愤难当啊!齐国勇士百里挑一,吴国庶民人人好战,可惜,可叹。 “釜中多放些肉食,姑娘身子弱,需要补补。”吴娘突然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块熏肉递了过来。 孙武认得这块黝黑的熏肉,那是他上月在后山猎杀的一只小野鹿,由于他急着赶往州来观吴楚之战,只取了几斤鹿肉,剩下的鹿肉和鹿皮皆留给了吴娘,现在看来吴娘处理了鹿肉,而她自己并没有舍得吃。 “吴娘越发衰老,鹿肉滋补,应该多食。”在罗浮山定居的这两年,孙武早就不缺肉食。“吴老留下的那张残弓长卿已经修好,现在长卿已经可以轻易猎杀很多猎物,待这个女子伤好后,长卿便去为吴娘猎头黑熊,吴娘畏寒,有了熊皮便可安然过冬。”孙武不想接过吴娘手中的肉食,“鹿肉吴娘留着食用吧,长卿今晚便去打猎。” 吴娘笑道:“粗鄙小民食不了鹿肉,会吃坏身子的,还是拿去姑苏城中换些谷物盐巴最好,倒是长卿这两年四处游历,才需要多食肉。” “长卿晓得了。”孙武暗叹一声,只好接过熏肉,“等下吴娘一道进食,尝尝长卿的厨艺。” “多放些肉食,老妇家里还有很多呢,本想去姑苏城换些青梅酒的,唉!只好下次了,罗浮山中野鹿不常见,老头子在的时候往往半年都打不到一只。现在季柔姑娘需要鹿肉补身子,先给她食用吧。”吴娘一边絮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半尺多长的铜质小刀,小刀被鹿皮包裹着,刀口异常锋利,孙武认得这把小刀,是吴老留给她防野兽用的。 用小刀切割熏肉非常方便,说话间就把拳头大小的熏鹿肉给切割成比指头还小的肉粒,然后放入釜中跟米栗一起熬煮,接着撒上几粒盐巴,没有梅子调味,所幸熏肉时曾用梅子酒浸泡过,很快便咸香扑鼻。 “长卿的厨艺越发娴熟了!唉,好好的家不待,非要出去游历,在外面受苦受累也不知长卿的家中长辈怎么忍心?”吴娘今日话很多,似乎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也不待孙武做出应答便又说起另一件事。“跟楚人的仗好像每年都在打,到底在争些什么呢?日子不是一样的过吗!楚人吴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一样会受伤,一样会战死,那爷俩每次提起楚人都想提剑冲向边邑,好像被鬼神附体,到底还是没能回来呀!” 孙武小心照看釜中食物,尽力不去打扰吴娘,等她说的口干舌燥,饭也煮好了。 “吴娘,饮些浆水吧!”孙武抽空准备了一些浆水装在竹筒里,煮沸的山泉中浸泡上新鲜的甘橘和红枣片,酸甜可口,若是再加上野蜂蜜会更加美味,可惜蜂蜜难寻。 “还是留给季柔姑娘饮用吧。”吴娘欢喜的接过竹筒,嗅了嗅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又让他把煮好的饭食盛出来端进竹舍,现在她的心思全放在那个女子身上。 孙武没有再进内室,他只是把一切都准备好交给吴娘,吴娘很喜欢照顾那个女子,俩人在内室小声说个不停,不时还有笑声传出。显然那个女子的生命力非常顽强,简直超出他的认知。 天色尚早,甚至还未感到腹内饥饿,孙武便再次把铜釜盛满清水,然后放到火炉上烧,待泉水沸腾,便放入他早上削好的竹片,拇指宽一尺长的竹片正好放入釜中,需要蒸煮上一时三刻,而后再火上烤干,经过不断的蒸煮炙烤,竹片会逐渐褪去青色变为温润的黄色。火炉边上的竹案上正好摆放着一些蒸烤完成的竹片,现在它们已经有了新的名字——简。 竹林摇曳,明媚的阳光不断在竹案上晃动,孙武随意坐到案前,轻轻撩起衣袖拂去案上竹叶,小心擦拭露出其中的几片竹简,有的竹简上已经刻满了小字,待在刻字上涂上黑色颜料,让字迹显露,然后数片竹简排列在一起拿麻绳串起便是一册崭新的书简。守着竹林,他最不缺的就是竹简,这几年来,早就可以熟练的制作竹简,而且他发现此地的竹子蒸出来的竹简质地紧密,温润如玉石,刻起字来更加清晰方便,甚至比鲁国的木牍更加好用。 竹简旁摆着一把暗黄的铜质笔刀,锋利的刀刃已经被磨去棱角。这是他从北国带出的唯一一样物件,已经陪伴了他许多年,现在大多数人用笔刀是为了削去错字重新书写,但是他却坚持用笔刀刻字,好像周天子身边还有些史官也会遵从古制用笔刀留字。 手指抚过暗黄色的竹片,即使闭着双目他也能辨别出手指下的文字。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兵者,主杀戮,孙武自习文修武始,所读兵书皆是笔刀刻字。他族叔曾告诉他,涉兵事,无轻言,兵书更是国之重器,所以他们才沿袭古制以刀刻字留兵家之言,以示郑重,时刻警醒自己下笔前应深思熟虑。不过,他用笔刀留字可不仅仅是为了表示慎重,还是因为他看不惯太过柔弱的毛笔字。 孙武已经尽力不去回忆自己北国的经历,他抹去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北国痕迹,从衣饰到口音,为此他甚至把那些已经熟记于心的兵书全都默写了出来。可是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每当他拿起笔刀开始刻字,便意味着他重新拾起了自己的过去,他的学识来自过去一点一点的积累,舍弃过往便意味着舍弃他的一切,包括心中早已的兵法。 现在他所拥有的只剩下心中的兵法,即使时常涌现痛苦的回忆让他在子夜辗转难眠,他仍然会一遍遍的回忆起家中长辈的教诲,想起与他们坐而论战,纵谈九州局势。 苦难总是伴随着收获。周人推翻了商王朝,却把商人的这句话保留了下来,刻在礼器之上。 时至今日,九州诸侯争霸,天下人都盯着晋楚。楚国久与晋争锋,僵持了百年,各有得失,此时正需要外力介入,这股外力便来自东南吴越之地。他已经发现了端倪,越国暗中与楚国联合和西秦一起对抗晋吴联盟。 越王允常守成尚可,虽有进取之心称王之意,然而越国贫弱,几乎沦为吴国的属国,即使姜太公重生,数十年间难有作为。而吴国,其与楚国的恩怨由来已久,说不清道不明,大抵上在吴王寿梦时期就结了仇怨,背后的推手正是晋国。他曾听家中长辈提起过,楚大夫屈巫臣携楚王女人叛逃晋国,那时正值晋楚争霸。晋国虽名义上和楚国结盟,但是暗中一直想削弱楚国国势,恰逢楚国叛臣申公巫臣奔晋避祸,便趁势任屈巫臣为行人出使楚国背后的吴国,当时吴国尚弱,不为中原各国所知。然而,自从屈巫臣来了之后便开始协助当时的吴王寿梦进行军事政务改革,教吴国军士射御之术,并助其收服周边小势力,接着便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吴楚征战。 书言:楚国边境无岁不有吴师。吴国就像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不断挑战强壮的楚国,吴楚之间的争斗早已超出了晋国的掌控,甚至连吴楚自身也难以理清他们之间的仇怨。他甚至从吴国军民口中得知,上月吴楚战于鸡父,起因便是楚国钟离女子抢夺其边邑卑梁氏所植桑叶,紧接着便是互相屠杀攻城,灭其边邑钟离,即使后来楚国集结七国联军吴人依然毫不畏惧,最后在鸡父爆发大战。吴人不畏战,这一切都已融入他们的血肉之中,有民如此,何惧楚国啊! 孙武的思绪不断在吴楚之间跳转,一个名字突然涌入他的心头,楚人伍子胥!他早听闻叛逃楚国的伍子胥已经在吴国落脚,吴王以国士待之。 风云将变,时不我待啊! 孙武手执刀柄,在竹简之上一笔一划的刻下自己的兵法,他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些文字将助他成就一番功业。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孙武除了夜晚偶尔会外出打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伏案著书,或时而久久思索,或时而长笑,或时而望着眼前的竹林发呆。吴娘照例每天都来照看那个叫季柔的女子,或许是见他如此专注,吴娘从未打扰过他。孙武也仿佛陷入了物我两望的境界,连养伤的季柔他都很少去关注,好在她已经脱离危险,每日被吴娘好生照料,肉食不断,身体竟也恢复的极快。 忽一日,孙武诧异的发现那个女子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好顽强的生命力!孙武不禁想起了田中荒草,寒冬也罢,烈火也罢,春风拂过,不几日便再次破土重生,吐露新芽。 然而,即使季柔可以下地走动,孙武跟她也没说过几句话。那日似乎结下了仇怨,至此季柔便从不主动跟他说话,只要吴娘不在她便以怒目相对,令孙武非常困扰。更让他疑惑的是,这个女子的怨气似乎与日俱增,他整日忙着著书,每每感觉背后泛起凉意,汗毛倒立,一回头便能看到季柔充满杀机的双眸,仔细打量,杀机背后竟然还隐藏着鄙夷! 鄙夷从何而来?孙武数次放下手中笔刀思量,连原本筹划写兵法的进度都被影响了。 所幸,她没有其他举动!一栋竹舍里,住着两个仇敌,倒也相安无事。 转眼之间,已然入深秋了,月璧变月珏。 残月当空,月华如水,洒在竹林中。竹舍外因为无人打扫,满地尽是竹叶,穿着靴子踏在上面,软软的如同毛皮毯子,有时秋风霎起,如波浪般翻滚。孙武按照习惯,每日晚间挥剑舞于林中。说到底,从他四处游历开始,他便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剑士或者称游侠。剑士自然佩剑,然而佩剑的又不全是剑士,放眼九州诸候国稍有地位的男子便佩剑。虽有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与剑齐名。但是当他来到吴越之地才真正明白,此地的剑绝对称的上百兵之长。人人佩剑,自然修习剑术的人也多了,能称得上剑士之名的自然都是剑术高手,剑士游历九州仗剑而行,靠剑而活,手里的剑便是他们的全部。 既然得剑士之名,剑术自然是不能荒废,这几年来他一直都在努力练剑,剑势越发沉稳,运剑越发如臂使,气定神闲,每当他挥动起手中的利剑便仿佛与四周的一切割离开来,俨然已经超越了他曾修习的击技之术。突然,孙武剑走偏锋,月光一闪,横剑扫过,空中飞舞的数片竹叶被整整齐齐的削断,而竹叶的落势不减,剑之锋利可见一斑,然而,感知着手中利剑他的思绪不由得转回他救下季柔的那个傍晚,跟她的剑术相比,自己好像还欠缺一些什么东西,很重要却又抓不着。 那个女子的眼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回想起来心戚戚焉! 心神受到扰动,剑势减缓,此时便不宜再挥剑,孙武连忙收回剑势,回身之际突然瞥见季柔正扶门框往外走,目光相撞,立刻便转向远处。 季柔已经能下榻走动,她原本就未伤及本源,流逝的血气逐渐被补足,虽然还不能上战场杀敌,但是日常生活已经可以自理。这个养伤的女子可从未给他以柔弱之感,即使她偶尔活动身体,也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母豹子,随时都会扑起伤人,自打他发现那个女子开始擦拭她的佩剑,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 季柔驻足门前,熟悉的目光再次袭来,让孙武心头一颤。 孙武本想回竹舍,犹豫了一番干脆再次返身竹林之中聚拢心神,而后再次出剑。经过刚才的积蓄,他的剑势已经相当强盛出剑更加凌厉,犹如山洪迸发,泛着寒光的剑刃所过之处,碗口粗的青竹都被整齐的切断,因为不同于厚重的铜质短剑,剑身更加薄,剑锋所指,气势凌人,划过青竹,竹子看起来却安然无恙,当他舞完收剑回鞘,转身走向竹舍前的书案,秋风拂过身后的竹林轰然倒下一片。 背后果然传来季柔炽热的目光,他不予理会,放下佩剑便拿起了笔刀和竹简打算继续刻字,笔刀在竹片上停留良久,他发现自己无论都理不清心头思绪。心中总是闪现季柔的双眸,她还在观望吗?此刻又是什么表情?孙武借着收拾竹简的时机回头瞄了一眼身后的女子。 季柔披散着长发正坐在门前倚门而望,双手缩在衣袖内,佩剑置于膝上被衣衫遮掩隐约可见。如水的月光洒满她的衣衫,孙武发觉这个楚国女子不但喜欢沐浴阳光,现在连惨淡的月光也不放过。 所幸她今日没有再磨砺自己的佩剑,更没有在月光下观剑,只是在闭目养神。 “你是史官?”季柔突然开口,雅言婉转动听,宛如林中灵鸟。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让孙武一惊,险些削到自己的手指。 “武并非著史,也非史官。”孙武放下笔刀,轻轻拂去竹片上的竹屑。 良久的沉默,竹案旁炉火跳跃,不时发出爆竹声,孙武不知身后的女子作何神情,似乎在思量什么。 以刀为笔,不著史便作兵书,这个女子既投身行伍就应该知晓,然而过了很久她都未再问起什么。孙武也没心思去刻字,随手拿起旁边的一册《军政》准备研读,身后便又响起来季柔的声音。 “此剑从何处得来?” 季柔的目光似乎一直都停留在他的佩剑之上,孙武既感到惊呀,又在他意料之中。在一起相处这么久了,他早就有很多话想问这个女子,他相信这个女子也一定是有很多疑问想得到答案。可是一直以来他们都不愿先开口,若是没有合适的契机,他们还将继续僵持下去。 孙武本以为季柔会先在意她的处境,或是吴楚战事,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无法改变。数日相处下来这个楚国女子的表现令他颇觉诧异,在孙武看来她首先是一名军卒,然后是一名剑士,最后才是一名少女。此刻她的表现更是验证了他的推断。出于严守军机她不愿与自己多说话,可是作为一名剑士,她分明又非常在意自己剑。 “一位故人所赠。”孙武拿起佩剑,“噌”的一声拔剑出鞘,如泉水一般的剑身便呈现在月光之下,映上焰火,暗红色的剑身光华流转,剑上纹路如夕阳下的山涧流水,盯着剑身看久了,仿佛能听到泉水叮咚响。 “哼!”季柔冷哼一声,显然不相信孙武所言。 孙武略作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缘由。“这柄宝剑确实是他人所赠,赠剑之人并非剑士,这把剑在外人看来价值千金,在那人看来却只是寻常一物,毕竟吴越之地不比中原。” 季柔不解其中缘由自然会心生困惑,但是孙武相信,此刻季柔一定能从他的话中想到一些什么重要线索。毕竟那个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传遍了吴越大地。就在去年年末,据传越国名铸剑师欧冶子大师新铸一批宝剑,打算精选其中最好的五柄,由越王允常进献给吴王僚。五柄宝剑,三大两小,每一柄都是神作,得天地之造化,有鬼神之机,削铁如泥自是不必说。经剑士流传而出,得之便可能改变自己的一生。立刻便惹得各诸侯国的爱剑之士纷纷来到吴越之地,期望一睹名剑风采,一时间吴越这片水乡之地,风起云涌。 此刻孙武虽然没有转身,却已经察觉到季柔的心思,继续道:“此剑为铸剑师欧冶子所铸,是其采五山之铁英,集六合之金英,采用新式铸剑之术所铸第一柄剑。”感觉这么说还不太清楚,孙武继续解释道:“早前武初到吴地定居时,常在吴越之间游历,有一回在山上偶遇欧冶子大师,和其相谈甚欢,大师有意革新铸剑之术,武便跟随大师游走各地,寻山觅水,后来终于造出新剑,这第一柄便是承蒙其馈赠。” 越国以宝剑名显诸侯国,越之宝剑以铸剑名师欧冶子所铸为最精良,九州剑士无一不渴望得大师之剑,为此即使去为大师看剑炉十年也必欣然往之。 “既然是欧冶子大师所铸名剑,为何让它屈身于破旧不堪的朽木剑鞘,我并未见你时常擦拭养护,岂非辜负了大师一番馈赠之意。须知,剑为凶器,当常让其保持锋芒。”季柔言语之中颇有不善,似乎随时都会挺身拔剑而起。望其双眸,黑暗中可见其中跳动的烈焰。 “剑者如兵,确为凶器,但是,却不可常常使其锋芒毕露,欲使出剑势不可挡,当善藏其锋芒,积蓄剑势。只有积累足够的势,善于运用自身的势,才能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孙武说着便收剑回鞘,霎时连带着它的强大剑势也一并消散。 孙武还想再说些什么呢!可是半天不闻身后的女子出声,唉!纵有万千言语也难再难开口,这个女子似乎有意在晾着自己啊!孙武心中烦躁不安,连兵书都读不下去了。说起来他这几年一直都是自己一人在研读兵书,或者去战场考察,早就想找个能一起探讨兵法的人,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个非同寻常的女子,怎奈她又不肯跟自己多说话。 过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去,这才发现季柔已经扶着佩剑,拖动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回了竹舍。 观其背影,眼中的女子便是另一幅美景。白衣红衫,长裙曳地,流云广袖下腰若扶柳,楚王好细腰,楚女多妖娆。还有那如瀑布般垂到腰际的黑色长发,不饰玳瑁,月光焰火下亦如宝石般耀眼。季柔的双眸会让与其对视的人忽略其容颜,甚至忽略其女儿之身,唯有此刻,观其背影才让孙武感叹自己竟救下了一位如此绝美动人的楚国女子。 孙武目送其走进内室,竹影闪动,月华洒下,看着眼前美景,他的心头突然浮现几句陈国歌谣。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怜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慘兮。 这是他早年听别人吟唱过的诗歌,如今回味起来,想必写诗的歌者面对的也是如季柔这样的女子吧! 第六章季柔 竹林静谧,晨雾缭绕,不闻晨鸡报晓,故难知时辰。 季柔只是按照以往的作息习惯早早醒来,江南的深秋秋意未浓,只是在开门时有股凉凉的晨风扑面而来,让人倍感舒爽,让她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身居吴地,季柔的生活从未如此简陋,此时他身穿素色麻布亵衣,外面简单罩了件青色深衣,腰束丝带,佩玉珏,脚着木履,虽说此时穿深衣并不合礼,可是原来那套买来的华裳被吴娘拿去浣洗了,她实在没有别的衣物可穿。 没有绫罗绸缎,没有华美的纹饰,粗陋的麻布衣物不断摩挲着她的肌肤,已经折磨了她很多个日夜,青色深衣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季柔甚至不敢想象它是用什么样的的染料所渲染,否则她就只能光着身子了。 秋风送来淡淡的竹林幽香,多少冲淡了些衣物上散发的怪味。 季柔回头看了一眼竹林东舍,孙武似乎还在熟睡,昨夜孙武在舍前端坐半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到孙武整日修习剑术,她心中有所触动,那孙武的剑术异常凌厉,霸道至极。她想胜过孙武并不轻松,多日的修养似乎让她的身体都变得迟缓了。 舒展了一下身子,她发觉自己已经恢复的很好了,当然这一点她并没有让孙武察觉,也许在那家伙眼中自己还是行动不便。想到这里季柔心情便舒畅许多,目光转向手中长剑,心思悠转,便拔剑在林中轻舞。 剑光流转,竹叶翻飞,季柔仿佛又置身过去的时光,当时她也是每日清晨必定舞剑于庭院,直至红日高升,万物苏醒。 一曲舞罢!那孙武仍未苏醒。 季柔颇感诧异,细想那孙武往日皆是天明而起,半夜而息。难道昨夜死在了竹舍内? 孙武怎么样了她并不在乎,此刻先解决自己腹内的饥饿才是首要之事。但是她转了一圈,找了半天只在舍内找到一小包谷物,看起来像是稲米和黄菽,稻米并不好,跟楚糈相差甚远,估计蒸煮出来饭食味道也不会香甜。所幸她又找到了半包黑粟,她在郢都时便经常食用,好像混合稻米再加上蜂蜜红枣,蒸煮出来十分美味。 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食物,季柔不免有些生气,稻米和黑粟可以蒸食或者炖粥,可是没有肉食就无法调羹,更别说做美味的膳食了,她已经许久未曾品尝珍馐,如今连甜美的浆水也没了,或许那孙武知道浆水存放在何处,因为以往都是孙武神奇般的拿出美味饮食来。 季柔再次把目光投向孙武所居的屋舍,良久无声,她便决定自己动手,不等孙武了。 铜釜就架在竹舍外面,旁边有用来烧火的竹片。这些天来,她曾经很多次目睹孙武用这个简陋的厨具做出美味的食物,似乎并没有那么难,虽然会有损自己的身份,但是一想到此刻又没人发现,便安心的开始准备生火造饭。 根据自己平日所食黑粟饭的品相推测其做法,她小心翼翼的把食材倒入铜釜之中,然后便开始生火,不过眼前的这些竹片简直跟孙武的脾性一个样,无论她怎么努力,竹片就是不着火,好几次都想把手中竹片碾碎,最后还真是通过碎竹屑才生着火。 眼眸中跳动的火焰,仿如那晚吴军手中的火把。 算算时日,她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在孙武这里待了快一个月,外面的战事到底如何了?一个月可以发生太多事了,那个噩梦不止一次的淹没她的睡眠,触及她的灵魂,一开始还能欺瞒自己这是睡眠不好造成的,可是时日久了,季柔开始相信这是太一神在给她启示——与吴人的战事结果也许并不好。 此时,季柔再细想那晚吴人的突然袭击便发现诸多蹊跷,边邑驻军虽然不多,可是在他们的背后有州来的七国数万联军,而且统帅是楚国战功赫赫的老令尹阳匄,以吴人那点兵力怎敢主动出击!最令她费解的是吴人仅仅一轮冲击便突破的他们军中防线,楚军上下变成一群待宰的羔羊,她直到最后一刻还幻想着领军将领可以反戈一击,将吴国进攻的队伍吃掉。他们的七国联军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踪迹! 难道是老令尹阳匄出了意外!季柔隐约记得她听闻老令尹是带病出征,思量至此她的后背已经冷汗直流,添柴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季柔无法想象没有令尹的七国联军,正是由于老令尹的统领他们的七国联军才能一起协作抵挡吴人野蛮的进攻,若是令尹不在了,那么便再没人能统领联军。 也许孙武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季柔不由得想起孙武每次欲言又止的尴尬神色,那个孙武似乎比自己更渴望交流,正因如此,她才不愿跟孙武多作交谈,这个孙武太可怕,她甚至不敢与其长久对视。 不安之感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更胜一波,身上已经复原的伤痕也开始隐隐作痛,腹内更是如同利刃在搅动,让她作呕,紧接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突然,一股焦糊的味道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一抬头,便感觉到枝叶间透射过来的暖暖朝阳。 然而,阳光似乎并不是焦糊的味道! “饭食烧糊了吧?”背后突然传来孙武低沉的声音,他脚步也应声而至。 季柔身子一震,便偷偷收回已经触到剑柄的右手,幸好她已经习惯了孙武的神秘行为,否则此刻怕是已经拔剑回刺了。 说话间孙武便已经来到她身后,伸手揭开铜釜上编制的竹盖,刺鼻的焦糊味随着一团黑色的烟气冲出釜中。季柔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连忙后退两步。接着她注意到孙武的脸色也不好看,但是绝对不是被烟熏的,阴沉的好像暴风雨前的天空,季柔不由得感到一阵心虚,更加不敢直视孙武。 “看来是无法食用了。”孙武话不多,但是手上却忙个不停,灭火,清理釜中焦糊的饭食,然后把仅剩的一点稻米放入釜中,添上泉水开始熬煮,季柔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刚才好像是忘记加水了,怪不得会烧焦呢! 季柔腹内咕噜噜的抗议着,眼看着孙武把一切收拾妥当,似乎自己帮不上任何的忙,便端坐在竹案前,没多久便闻到了米粥的香味。一挥衣袖随口吩咐道:“本姑娘饿了,快准备饭食!”半晌没人回应,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里可不是郢都,没人可以服侍她的饮食起居。 “孙武?”季柔四下张望,那孙武又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他从竹舍中走出来。 “袋子里的黑粟呢?”孙武手拎着她刚刚发现的那个装黑粟的布袋,脸色比刚才还难看。 “刚才不是被你给倒掉了吗?”季柔善意的提醒道。 孙武瞥了一眼倒掉的焦糊饭食,只一眨眼间,季柔便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怒火,似乎那包黑粟对他很重要。 “从今日起,晨不食,一日两餐。”孙武转身收起布袋,然后去盛粥。 “什么!”季柔瞬间挺身而起,几欲拔剑。“一日两餐?岂非待吾以庶民之礼!” “今日恐怕只有一餐了。”孙武把一点米粥放到她跟前,脸色严峻,好似在施舍一个乞人。“今天只有这些东西可以食用,明日的武会再想办法。” 季柔一肚子怒火,根本就顾不上思量自己的处境,气呼呼的质问孙武。“这便是你吴人的待客之道吗?” 孙武面前同样放着一盘稀粥,但是他却没有丝毫嫌弃之意,反而吃的津津有味。“一粥一饭皆来之不易,有的吃就该心存感激才是。” 季柔不以为意,反而对孙武心生鄙夷,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已经可以确认,眼前这个男人绝非普通的吴地遗民,他必定是来自北方的贵族之后,但是自从在吴国生活了这么久,他已经堕落了,如今一餐稀粥就能让他甘之如饴,这个孙武也不过如此!亏得那欧冶子还赠剑与他,季柔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朝孙武的佩剑上瞄。 “武本就没有多少财物,这么些年自己一人尚能过的去,积攒下一点财物也给你换了衣饰,如今我们连一日两餐都无法保证了。”孙武叹了口气,突然盯着她说道,“那袋黑粟原本是要拿到姑苏城中换取其他粮食的。”似乎是注意到季柔的目光,神色一转,摊手道:“总不能拿剑去换食物吧?” “尔敢?”季柔的手已经抓住了孙武的剑鞘,顿感逾礼,但是仍坚持道:“无论如何不能拿欧冶子大师所铸宝剑去换取食物。” “武的剑一看就不值钱,倒是姑娘的佩剑,随便取下一颗玉石便足以你我二人吃上半年。”孙武目光灼灼,紧盯着季柔的佩剑,仿佛那是一餐美味佳肴。“武救下姑娘,本不欲寻求回报,不过,如今你我食不果腹,若是姑娘愿意——” “休想!饿死不弃剑。”季柔立刻把剑藏于身后,然后若无其事的端起米粥食用。 季柔相信这个孙武绝不会让他俩饿死山中,他总能在紧要关头出面解决麻烦,这一点季柔早就习以为常。果然,就在俩人为饭食发愁之际,一声呼唤瞬间温暖了他们的身心。 “长卿——” 季柔从未发现孙武的字居然如此动听,吴娘吴音细语在竹林间回荡,犹如喜鹊和鸣。 吴娘身穿青色麻布短褐,头戴衣巾,旧裳遮不住脚上草履,踩着落叶趋步靠近他们,手臂上悬挂的竹篓半点都没有拖累她的步伐,不待季柔起身整衣行礼便已扶住她的胳膊。 “莫向老妇屈身,实在不敢当。”显然吴娘早就看出她身份非凡,从来就不受她之拜,接着目光转向一旁的孙武。“长卿,姑娘的伤势恢复的如何了?” 不待孙武回答,季柔便抢先道:“幸得吴娘周全照料,季柔的伤势恢复的很好。”然后便退后两步,正对吴娘深鞠一躬,恭敬道:“承蒙吴娘照顾,季柔十分感激,日后定会厚报,不知吴娘有何心愿?” 吴娘闻言并没有丝毫喜悦,但是也没有露出怀疑的神色,季柔发现自己依然没有真正的了解这个善良的妇人,只听她开口道:“老妇只是一个贫贱农妇,不敢去想什么富贵生活,只求平安度过余下的日子。” “仅此而已?”季柔对吴娘所求颇感意外,不过依旧承诺道:“待季柔返回家乡一定请人来服侍吴娘,吴娘若是愿意,可随季柔一同返家。” 吴娘笑道:“哪里用的着人服侍,只要少些战乱,老妇可以安稳的多活几年就行啦!” 季柔神色一滞,竟无言以对,脸颊好像突然被焰火烘烤,烧的她心烦意乱,双目四下打量,不敢直视吴娘温柔的目光,双眸无意扫过孙武,发现这家伙的嘴角微微抽动,目光不时打量自己,似乎是在取笑说:看你如何兑现承诺!季柔眼眸一闪立刻回敬孙武,早看出你身份非凡,既非平民,战争背后岂会少了你的身影。 孙武立刻转移视线,趋步走向吴娘,接过她手里的竹篓,恭敬的问道。“不知道吴娘可有什么地方需要长卿效劳,长卿在此地三年,多亏吴娘照料,长卿希望为吴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吴娘并未拒绝,而是认真的思量片刻才回答道:“正好后山下有片田地需要整理,老妇一人恐怕难以按时令完成,正忧心呢,若是长卿近日无事,便来帮老妇可好?” 孙武竟面露喜色,仿佛十分喜爱田间劳作,如军士般答道:“诺!” “长卿明日清晨可在后山小径等着,老妇会带上农具。” 季柔在一旁静默,孙武和吴娘似乎商量了好一阵,她的心思跳转飞快,并未留意他们二人,直到吴娘要走,呼唤她的名字,她才重新把注意力凝聚到吴娘的背影之上,连忙躬身道:“恭送吴娘!” “已经走远了。”孙武把竹篓放好,从竹舍中走出,手中拿着几颗金黄的蜜桔。 季柔没理会孙武,默默的转身端坐回竹案前。 “腹中可还饥饿?吴娘送来些许粮食,足够再吃上几餐。”孙武非常熟练的剥橘子皮,眨眼间便剥好两颗,伸手递给季柔。“武打算午后去山中狩猎,秋末之际,猎物正肥,希望可以有所收获。” 季柔早已习惯了被人服侍,随手接过蜜桔,但是孙武的手艺并不能让她满意。她不得不又把蜜桔一粒一粒的分开,然后小心捻去表面的橘白,把九粒金黄的橘粒摆成一个环形,多出的一粒让她很不舒服,犹豫了一番还是给抛到了一边,这才心满意足开始食用。 淮南之橘果然甜美,甘甜的汁水弥漫口齿之间。然而一想到吴娘所期盼的吴楚罢战,便觉索然无味,如同嚼蜡。 “怎么了?是否决定要与武比试剑术?”孙武再次把剥好的蜜桔放到季柔跟前。 季柔抬头看向孙武,第一次,她的眼中没有杀气。“战争根本无法避免,是吗?” 她一直觉得战争跟那些庶民没有关系,不该把他们牵扯进来,以往所学所知也俱是如此。但是当她真正上过战场,才发现一切并非她所知的那样。所有人都在努力的活着,即使那些庶民餐餐食不果腹,那些奴隶受打受罚,也在艰难的活着。可是战争遮蔽了他们最后的一点希望之光,直到今日她依然不敢直视自己所经历的战争。 看到季柔困惑的面容,孙武放下手中柑橘,思索片刻,回答道:“非战之罪,战皆有因,循因就果,如何避战?”孙武似乎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诸侯混战总有其根源。” “何为因?何为果?源头又在哪里?”季柔追问道。 “自武王在姜太公的辅佐下伐纣,周朝四百年平安无大事,但是时至今日,周天子权利旁落,所辖不过王城方圆百里,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诸侯国之间征战不断,诸侯国内部,礼乐征伐自大夫出者也不计其数,其中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季柔摇头,但随机又点头答道:“周天子无能,不能统御天下。” 孙武点头称是,张开手中一颗刚刚剥好的柑橘,金黄的橘瓣瞬间散落。“天下九州,诸侯无数,如同这一颗柑橘,周天子便如这橘皮,当皮损坏之时,内部自然会崩坏。当年齐桓公称霸,会盟诸侯,便是以公爵暂行天子之职,九州得一时安稳,其后各诸侯纷纷效仿。” “昔日楚庄王伐陆浑之戎陈兵洛水,观兵周疆,更是问鼎于天子。”季柔记起楚国昔日荣光,唏嘘不已。“可惜!王孙姬满一句‘在德不在鼎’便打消了楚王意图。周成王定鼎中原,曾卜曰‘世三十,年七百。’天命难改啊!” 孙武道:“与其道天命在周,不若言其在德,周天子式微,但仍是天下共主。不过这个共主有德无力,无法约束其封臣。” “那么便是武力为尊了。”季柔稍作思量便有所感悟,诸侯称霸无一不是以武力服众,所谓德与义,皆是建立在武力之上。难道要想无战事,便不得不大兴战事?这和她以往所知截然不同,可是这个念头一出现在他的心头,便如一面坚固的盾再难击毁,随着她调动自己的记忆,企图用曾经所知所学去不断攻击这面盾,反而令它更加坚固。 “止戈唯武!”孙武沾着泉水,用手指在竹案上写出一个“武”字,“武”字分开便是“止”“戈”二字。 止戈为武!季柔细细品味,当她将注意力集中在“武”字之上,仿佛一扇大门在她心中打开。楚曾称霸诸侯,可是在齐晋眼中:楚,蛮夷也!在周天子那里都低人一等,想当初楚已拓地千里,但仍是子爵,朝拜天子只能居末位。直到后来楚人称王,虽然仍为北方各诸侯所不容,但是他们却无力反驳只能默认,这一切都是凭楚人一戟一剑开拓出来的。 想我楚国也曾经称霸诸侯国,号令天下,如今虽然一时沉寂没落,但是终有一天会再次强大起来,到时候必先败吴国,扬我楚国国威,令齐晋臣服,进而攻克秦国,这样一来……季柔陷入对美好未来的幻想之中。 “明日武要去后山,姑娘就留在竹舍中养伤。”孙武突然打断了季柔的思索。“至于何时与武决斗,请提前告知武。” 季柔一愣,随口道: “我会寸步不离的跟着你。” “为何?”孙武颇为不解的看向季柔,“武又不会逃走。” 季柔却不想多做回应,细细品味竹筒内的泉水,虽不比浆水那般甜美,可是饮入口中,依旧有些许甘甜。尤其是看着孙武在一旁连连摇头,令她心情大好。把剥好的蜜桔投入竹筒内的泉水之中,沉浮之际,再饮用时别有一番风味。 二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季柔发现她已经喜欢上欣赏孙武哑口无言又一脸无奈的样子,可是孙武不愧是孙武,很快就隐藏了自己的情绪。他全然不在乎被人注视,突然开口道:“忘了告知姑娘,吴楚州来争夺之战已经结束,就在你养伤的这些天。结果不是你想看到的,吴国大胜,楚七国联军惨败,损失了不少的土地,至少对州来已经失去掌控。” “哼!”季柔本能的认为这是孙武在报复自己,可是此刻她的心情并不坏,吴国小胜一场又怎样!她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楚人就能反击,让吴国蛮子领教楚人战车的威力。季柔轻啜一口竹筒中的泉水,目光偷偷打量孙武的反应。 却出乎她的意料,她发现孙武注视自己的目光中似乎有所期待,但是过了片刻,这种期待便成了失望。季柔努力的想去了解孙武的想法,她顺着孙武的思路去思考,可是她并不能理解,那孙武究竟想让自己说什么?她并不觉得此一时的战败会对楚国造成多大影响,楚国作为往日的霸主,到如今虽然没落些许,可依旧与晋国相争,维持着九州双霸主的时局,吴楚之间的差距也绝不是几次小的战争就能缩小的,仅凭吴国现在的实力,即使再胜几仗也无法撼动强楚,但若是楚国对吴国发动悍然一击,足可使吴面临灭顶之灾。 孙武终于收回了目光,起身回竹舍,那里有一张长长的竹案,案上摆放着厚厚一摞竹简,她曾无数次见到孙武从那里拿竹简来读。果然,孙武默默的取来两卷,便接着端坐在她对面静心阅读,目光再也没有离开手中竹简。 季柔若无其事饮完竹筒中的泉水,目光却时不时的瞄向孙武手中竹简。一起住了这么多天,她还从未认真的留心过那堆竹简,不是她不感兴趣,而是她实在想不出这个孙武能收藏什么好的典籍,而且她还注意到那些竹简全是新的,说不定就是他自己写的!想到这儿季柔却突然有了拿来一观的念头,正好看看这个孙武整天都在写些什么东西。 然后她便像孙武一样去竹舍内取竹简,竹案上的竹简着实不少,用的都是相同的文字写成。此时天下各诸侯国的文字已经有些许不同,但大体上还是在周王朝所定的规矩之下,眼前所入眼的文字并不影响她的阅读。 季柔随手翻动上面的竹简,最先看到的是几卷《军政》《军志》,这不禁令她诧异万分,便拿起来问孙武:“《军政》乃兵家入门之册,你立志入伍?” 孙武好像没听到,端坐在外只给她一个背影。季柔接着去翻竹简,怎料惊喜连连,先不论《易经》《令典》之类的典籍,单单是兵法便不止一卷。她不但看到了太公姜尚的《太公兵法》,还发现了完整的齐国大司马穰苴的《司马法》,这令季柔震惊不已,双眸死死的盯着手中竹简。据她所知齐国大司马穰苴早已经病发身亡,他的兵法并没有外传!这些兵法并不像《军政》《军志》和《太公兵法》人人皆可诵读。齐君对其视若珍宝,轻易不示外人,非嫡亲之人根本难以读到,就连她往日所观也仅仅其中数卷。但终究是没有读过真正完整的《司马法》。司马穰苴和晏婴曾是齐国双璧,一度使得齐国西望中原,于晋楚争雄,而眼前这个孙武,落魄的连吃饭都靠吴娘接济,他又是从何处得来这么多兵书? 季柔抓着《司马法》回身望向孙武的背影,她能感觉到孙武也在有意无意的回眸。 “你绝非吴人!可是来自齐国?”季柔可以肯定孙武吴人的身份是编造的,或许仅仅是一个自称,一个地道的吴人不可能得到齐国大司马穰苴的兵法。不!即使齐人也难以观此兵法,可是孙姓在齐国太普通了,她并未听闻齐国有孙姓兵法大家。 竹舍外,孙武头也不回。“孙武曾为齐人,出自田氏。” “齐国田氏!”季柔猛然警醒,终于明白了其中隐秘,齐国田氏在齐国崛起不久,却已名震九州,因为齐国曾经的大司马穰苴便是出自田氏一族,田氏能在齐国立足大司马穰苴功不可没。可是据她所知如今田氏在齐国并未没落,这孙武怎么流落到东南吴地来了? 孙武似乎察觉到季柔的眼神,悠然回头,沉吟道:“自从武弃齐奔吴,武便斩断了过去的一切。如今武只想凭自己能力争取自己的未来。”他的语气依旧那么平和,好似一汪湖泊,平如明镜。 “不要以为读几册兵法就能登台拜将了!”季柔不喜欢孙武此刻平静的神色,更不喜欢他的反应,既然想做一个超脱世俗的隐者,又何必孜孜不倦的谋求功利。“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司马穰苴,也只有一个晏子,休要妄想一朝登台拜将,便能名震诸侯。” 孙武不以为意,泰然道:“得之吾命,失之吾幸。况且,君子在世,当有所为,一农人尚且想着开拓田地,增粮加食。武自然不会长困于此,悠然做一闲人。”孙武上下打量着季柔,笑道:“连姑娘都入伍了,武堂堂七尺男儿大丈夫,怎能不奋勇向前。” 季柔突然有股向孙武挥剑的冲动,若依她往日性情,恐怕早已事了拂袖而去。但是一想到孙武不凡的出身,便压制住心头的不满。田氏祖上曾以公爵受封于陈国,显赫一时,虽然后逢叛乱逃至齐国,但如今也名显九州了,仅仅是他身后的齐国田氏便足以让季柔容忍他先前的僭越之举。 她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该有的风度和礼仪,即使心头气咬牙切齿,也当展现与身份相当的仪容。“敢问孙将军,可曾上过战场吗?” 孙武扬起手臂一指季柔身旁的竹邸。“在你身边的竹邸后,除去一些誊抄的兵法,其余竹简记载的都是近三年之中周边诸侯国的战况,凡是武能赶到战场的,武都做了详细的记录,起因,经过,以及战争最后的结果。如果你想知道这次吴楚之战双方的布局以及具体的结果,可以找找看,虽然其中结果并不是你想看到的。” 季柔侧身推开竹邸,入眼的竹简着实让她吃了一惊,这么多!堆起来足足数尺高,难道这个孙武已经身经百战?季柔实难相信,随手抽出一卷,记载的正是去岁吴楚边邑之战,此役乃是吴国妇人挑衅在先,继而被吴国卑粱大夫攻占楚钟离之邑,季柔仍然记得当时郢都君臣听闻此事后暴怒的场景,否则也不会立即发兵攻打卑粱,据闻吴国上下也叫嚣着要报仇,所以才有了上月末吴楚鸡父决战之事。季柔匆匆扫了一眼竹简上的文字,发现整件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这孙武不仅仅记录战事经过,后面竟然还有点评。季柔不以为意,小心翻看竹简。 “不知孙将军在战场上杀过几名敌人?” 孙武为之语塞,片刻答道:“没有,武还未入伍,没有敌人,即使入伍也不是并非为了杀死敌人,战争岂是简单的杀人。” “那么齐国呢?我曾闻大司马田穰苴是因为齐王听信谗言给免去兵权,最后才会病发身亡,而且如今齐国内政混乱不堪,几大家族相互攻伐,田氏也深陷其中。”季柔不相信孙武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假若他真是田氏族人。 “战争是关系到国家社稷和千千万万的人生死的大事,为将者怎么能为一己之私而发动战争。国之大事,唯战而已。”孙武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但又坚决。“齐国如何,与武无关,齐王无道,自会走向毁灭。”哪怕是他尽力掩藏,季柔仍然能察觉到孙武情绪中的波动,齐国必定是给他带来了不好的回忆,让他心怀怨恨。只是她原本就对齐国关注不多,对田氏所知甚少,无法推测孙武在齐国到底经历了什么。 “如此说来,孙将军岂非天下无敌了?”季柔故作惊奇状。 “……” 孙武无言以对,干脆拂袖转过身去,不予理会。 季柔讨厌孙武这种无视所有人的气势,她讨厌被无视。在楚国的时候是这个样子,他被家人无视,所以她入伍参军。到了军营也被别的士卒瞧不起,如今居然连一个吃不上饭的山野之人都敢这个样子!季柔气急败坏,她几欲冲上去殴打孙武一顿,她不断的告诉自己:忍耐是为了积蓄怨气,要洗刷耻辱必须忍耐。 季柔咬咬牙,平息心中的怒火,随手拿起一卷《军政》,气鼓鼓的坐到孙武对面。刚要展开,另一册竹简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顺着书简看去,还是孙武那张冷俊的面容。微微侧了一下身子,季柔不想理会他。 “姑娘应该早已将《军政》熟记于心,多读无益,不如换一卷。”孙武提醒道。 季柔瞥了瞥嘴角,起身去换了一册司马穰苴的《司马法》,心想此兵法是你长辈所著,应该可以一读吧!没想到孙武依旧是那副死人脸,让人忍不住想殴打他一顿。你是什么意思?季柔忍不住要爆发了,这个都不行那还有什么行的?我看太公兵法可以了吧!季柔起身去拿周太公姜尚的兵书《太公阴符》,回来后孙武依旧拿着竹简拦在她面前。 “太公兵法自是博大精深,可是姑娘能读懂多少?又能领悟几分?今时不同往日,战争亦是如此。” 季柔无奈的接下孙武递过来的书简,她也开始好奇了,这个孙武到底能拿出什么样的兵书,可比古今兵法大家之法。她仔细打量手里的竹简,很新!必定是他刚抄写不久!难道是某位兵法大家所传,想想孙武的出身,也不无可能。只是这卷首居然连名字都没有!也太敷衍了! 季柔觉得孙武是在捉弄自己,故意找麻烦,抡起竹简就要砸向他。 “不要仅凭外表就去判定它的内在价值,越是有价值的东西,看起来往往越没价值。”孙武横剑于膝上,似乎在擦拭剑格。 季柔为之气结,看到孙武的佩剑,她才记起这家伙的东西确不能以常理度之! “姑娘若想为将,不妨仔细的品读一番,若是不想,那么孙武便把它放回去。” “哼!”季柔注意到孙武不时投来满怀期待的目光,突然便明了了。“说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去读这竹简吗?”季柔露出鄙夷的眼神。“手段太过拙劣!” 当她展开竹简才发现里面的文字全是最新刻下的,想起孙武这些天一直伏案刻字,想必这便是他的成果了。好奇心顿起,目光掠过竹简,逐渐聚集到竹简的每一个文字之上,除去开篇的老生常谈之语,其后文字便深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并逐渐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兵者,诡道也!诡道!居然敢扬言兵者诡道也!这卷兵法当真惊世骇俗!越是往后面读,她心头恐惧越甚!犹如身临仓颉造字,惊天地泣鬼神!身体的告诉她这册兵法就不该出现在这纷乱的世间!它的出现必将使得整个九州战乱四起,流血漂橹。毁了兵书!杀了孙武!季柔的心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好像是来自神明的指示,利剑就在手边,她有把握突袭之下一剑杀掉孙武。几欲出手,可是她的目光却被竹简上的文字牢牢锁住。 竹舍外陷入宁静,竹叶落了一地,被秋风扫过,又落满一地。 季柔终于舍得把竹简放回竹案上,却再也按捺不住激荡的心神,突然挺身而起,直面孙武。“此书从何处得来?” “既然都读完了,何必再追问它从何处得来?”孙武双手紧紧抓着膝上佩剑,故作高深状。 季柔也努力压制自己体内翻腾的热血,作为一名军士,而且是一位有学识非凡的军士,能看到如此优秀的兵法,实是人生最大的幸事。虽然兵法与其他学识一样被各大家族视若重宝,不轻易示人,这孙武能向她敞开自己的藏书已是大度,可是面对这等惊世骇俗的兵法她实在不甘心。 季柔起身整衣冠,然后站到孙武对面,恭敬的弯下腰,拱手问道:“不知先生从何处得到此书?今日小女子得以观之,当是莫大荣幸,若先生愿意将余下兵法一并拿出给季柔品读,季柔感激不尽,他日必有厚报。” 孙武从未见过季柔如此恭敬守礼,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季柔察觉到他的失神,再次躬身朗声道:“恳请先生取出余下兵书,芈柔感激不尽。” 孙武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脱口而答:“尚未完成!” “什么?”季柔反应很强烈,全然不顾自己是一介女子的形象。若非竹案阻隔,她都屈身凑到孙武身上了。“尚未完成!先生的意思是著书之人就在此处?是谁?先生能否为季柔引荐?” 一连被季柔问了这么多问题,孙武也有点儿迷糊了,慌忙答道:“此书是武所著,如今才完成三篇。” 季柔突感有口难言,双耳嗡鸣,双眸紧盯着孙武那张认真的脸。眼神不停的变换着,当她听明白孙武的回答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愤怒。从小到大她最厌恶两种人,一种是轻视自己的人,她一般都会打的人家不敢轻视,另一种是欺骗自己的人,对于这种人,她通常是拔剑杀了对方。 或是察觉到氛围不妙,孙武连忙后倾身子,解释道:“此书确实是孙武所著,姑娘要是不信武,可在此地多留一阵,待武完成余下兵法,再由姑娘评——” 季柔猛然拔剑出鞘,朝着孙武便刺去,剑势之快,如疾风袭面,令人猝不及防。孙武却是早就有所防备,在她出剑的一刹那便抽剑迎上。季柔剑势不减,剑刃滑过直取孙武的胸膛,最终被孙武另一只手横过的剑鞘挡住,那破旧的剑鞘竟如铜甲一般让她的剑锋难以刺入。 “不告而击是为袭也!恐非君子所为!”孙武收剑回鞘,脚下却悄悄远离季柔数尺,令她无法再次袭击。 季柔本就没想取孙武的性命,她有十足的把握及时收剑,只是看到孙武那副强作镇定的样子——真该让他吃点苦头! “兵者,诡道也!岂非先生所述?”季柔注意到孙武悄悄避开自己,不由得莞尔,讥讽道:“小女子并非君子,不比先生呐,君子不立危墙之侧呢!”。 孙武笑道:“姑娘终于肯相信这是孙武所写。”但是脚下却再也不肯靠近季柔一丈之内。 “小人行径,盗取他人兵法!”季柔感觉心头怒火几乎要将自己的理智给吞没,一挥衣袖坐回自己的位子。等她稍稍冷静下来便想通了其中缘由,如此惊世骇俗的一部兵法,放在谁手里都不会轻易拿出来跟他人分享,虽然她只读了这一卷,但是见微知著,如此兵法前所未有。但是她仍然无法遏制心头的怒火,这个孙武万万不该欺骗于她——这卷兵书怎么可能是他所著,即使司马穰苴多年征战疆场,多番增补,临终所完成的《司马法》,与之相较也黯然失色! 孙武也不多言,直接取出剩余两卷放到季柔面前,然后便坐在远处自顾自的打量自己的佩剑。 季柔还想说什么,却听孙武在一旁提醒道:“如果不愿读,武便收回。” 季柔连忙丢下佩剑拦过三卷竹简,无论如何她是不会错过一观此绝世兵法的机会,唯恐孙武会中途收回竹简,她先是匆匆扫视一遍,打算记住大概,可是当她真正把目光投向那些文字,思绪便再也不受她的控制。 这种感觉许久未见,上次出现还是在老师赠与她第一卷兵法之时,据此已过去三载。她犹记得那日她读完第一卷兵法,激动的整夜未眠,心中反复默诵那几百个字,她从来没想过短短数言便能将一场战争的奥妙道尽,自那日起,她便读尽她所能接触到的所有兵法,甚至连行军记录她都不放过。当她以为自己学有所成便毅然上了战场,可是其后的残酷战斗彻底击碎了她的将军梦,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所学。老师不会哄骗自己,那些兵法也俱是真言,可是她依旧看不透自己亲身所经历的战争,直到她读完手中三卷兵法,仿佛抓住了十分重要的东西,当她想看的更加清楚时,一切却又变得模糊起来,如那天上繁星,不可久视。 三册崭新的竹简,还透着竹子的幽香,每个字迹都被她的手指抚过,短短千言,季柔已经反反复复读了不下百遍,每句话,每个字都已记熟,犹如篆刻在心头。每读一遍,她便有了一层领悟,对孙武的恐惧也加深一重,同时也坚定了她必杀孙武的决心,但绝非是此时此刻。这三册兵家之言只是个开始,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若真的是孙武所著,他一定还有下文,此时仍在孙武的心中所藏。 季柔想知道孙武究竟能写出什么样的一部兵书,若是此刻杀掉孙武,她将后悔终生。哪怕她明白这部兵法惊天地泣鬼神,不该现世。 直到感觉饥肠辘辘才再次回过神来,发觉已经日落西山,她竟沉迷兵法大半日,而那孙武也不见了踪迹。 秋风飒飒,摇动漫山竹林,卷起千层落叶,犹如抖动柔美的熊皮毯子。季柔提剑四顾,一脸茫然。 孙武去了何处? 突然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季柔闻声望去,只见一个怪物正向她走来,入眼可见,似鹿非鹿,似兔非兔,似雉非雉。 “可有外人来访?”来人抛下身上的猎物,终于现出真面目,正是负弓荷箭的孙武,哪里还有半点君子仪态,俨然就是一猎户。“巫神保佑,今日收获颇丰,晚上有吃的了。” 季柔还未回神,孙武便已经取下弓箭,然后连佩剑一并解下抛到她跟前。长弓异常破旧,仿佛随时会崩断,跟他的佩剑倒是正好凑成一套,季柔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凭借这么一张旧弓猎杀猎物!那对野雉羽毛铮亮,双脚强壮有力,居然还是活物,绝非是能轻易捕获的猎物。 “把兔子收拾一番,今晚烤着吃。武去把野雉送于吴娘,羽毛剪掉可以换东西,至于雉可以养着。”孙武熟练的解开衣袖和掖在腰带上的长裳,接着灌了他自己一肚子泉水,然后便提起那对野雉。“如果愿意,把小鹿也一并收拾了,鹿皮不要损坏,要拿来做靴子的。” 就是这个家伙写出如此惊世骇俗的兵家之言!季柔实在难以接受,哪怕这已经成为了事实。 在野雉的鸣叫声中,孙武怪异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灰暗的竹林之中。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