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第二次握手》 序 胡耀邦两次为《》平反 张扬 一九六三年二月,不满十九岁的我第一次到北京;回到长沙后,根据所得素材写下短篇小说《浪花》。我发现这篇小说受到人们的喜爱,手稿流传出去便无法收回,只得一遍遍地写。每次重写实际上也是改写,由短篇渐成中篇,标题也先后改为《香山叶正红》和《归来》。作品通过一个缠绵几十年的爱情故事,热情赞美知识分子,鼓吹科学技术的重要性,突出歌颂周恩来总理。 作品是作者思想立场的反映,《归来》也不例外。当时还很年轻的我顽强地保持着独立思考,有意跟甚嚣尘上的极“左”势力对着干。“文革”开始后,我仍在一遍遍地写,“对着干”的意味更加强烈。“文革”造成的政治肃杀和文艺荒芜,促使人们更加倾向于《归来》所宣扬的政治理念和所渲染的情感世界。于是,“文革”高潮中写成的一九七〇年稿开始在全国以手抄本形式流传,后来被称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特殊的文学现象”;其中一本失去封面的传到了北京,被那里的热心读者取名《第二次握手》,并开始以这个新书名向全国“辐射”。 一九七四年十月十二日,“四人帮”成员姚文元从“内参”上看到《第二次握手》传抄的反映,指名要了一本去看,并于十月十四日“指示”:“这是一本很坏的东西”,“不是一般的坏书”,“实际上是搞修正主义,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查一下作者是谁,是怎么搞出来的?必要时可以请公安部门帮助查”。 当时的姚文元虽然位居政治局委员和意识形态总管,却并未直接掌握“专政工具”;所以,还得“请公安部门帮助查”。“公安部门”立即闻风而动,竭力效命,从北京查到湖南。一九七五年一月七日,我在“插队落户”的湖南省浏阳县大围山区被捕,当天即解至长沙的省“革委会”公安局看守所。七天后的一月十四日第一次提审结束时,预审员宣布我的罪状是“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这句黑话直指作品对周恩来总理的歌颂,说明“公安部门”对姚文元的旨意心领神会。罪恶如此严重,又“流毒全国”,我因此被“内定”死刑。 一九七六年的中国经历了剧烈震荡。一月周总理逝世后,张春桥有个“杀人”计划;在湖南,则加快了杀害《第二次握手》作者、进而彻底剿灭这部作品的步伐。一九七六年七月,省公安局向省高级人民法院起诉。这是个内定的“杀案”,到法院只是走走过场。值此关键时刻,遇上了正直的承办法官李海初。他细读手稿后深受感动,决定暗中保护这部作品及其作者;他不动声色,将案子扣在手中无限期拖延,拖了两年多,一直拖到一九七八年。?99lib? 《中国青年报》于一九七八年十月复刊,女编辑顾志成回报社文艺部工作。她从湖北青年工人李谦的来信中发现很多团员和青年因阅读、传抄《第二次握手》而挨批斗受处分,他们极力赞扬并要求正式出版这个手抄本。在中国青年报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支持下,顾志成开始调查,从北京市公安局得知作者还被关押在湖南。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胡耀邦出任中组部部长;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任中央秘书长;此前几天,他还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当选政治局委员和中纪委第三书记。他在这些职位上大力拨乱反正,大批平反冤假错案,开创了党和国家政治生活的新局面。胡耀邦曾长期担任团中央第一书记,因此,中国青年报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很多同志都认识他、尊敬他和热爱他。两社研究了《第二次握手》的几个“版本”,认定这是一本好书,决定寻找作者并出版这部作品。为此,派顾志成和中青社女编辑邝夏渝前往湖南。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五日,顾、邝从北京飞抵长沙。案子在湖南可能永远解决不了……”顾志成答:“湖南解决不了,我们回北京解决!”李疑虑道“北京……有希望吗?”顾口气坚定:“你等着好消息吧!” 顾志成和邝夏渝在湖南调查期间,胡耀邦已经开始关注此案。他给中国青年出版社社长胡德华打电话,要求就此案写个“内参”,待他做出批示后两社即可以通知湖南方面结案放人。一九七九年一月九日,中国青年报社在内参《青运情况》上发了《〈归来〉是本好小说·作者张扬应平反出狱》。十二日上午,李海初在案卷中记录了顾志成的北京来电:“回北京后,向领导报告了我们来湖南的情况,并立即印了一个内部情况报告了中央主席、副主席及有关部门……报告中明确提出了张扬案是冤案。现已经中央同意这样认定,并通知湖南按冤案处理。最近两天湖南会接到中央指示。” 顾志成电话中说到的“内部情况”,即指中国青年报社的《青运情况》;她一再提到的“中央”,即指胡耀邦;“中央同意这样认定”,即指胡耀邦的批示。胡耀邦甚至考虑到我是个“知青”,批示指出要把我的户口迁回长沙并安排工作。 考虑到湖南某些人可能会坚持的顽固态度,中国青年出版社于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六日又给胡耀邦写了个报告。胡耀邦一月二十日读了这个报告后,在一月二十二日给胡徳华写了一封信: 你们对这个情况了解得很好。既然你们了解了,你又是中纪委委员,你就有权参与解决这个问题。因此,请你会同中组部宣教局同志,高等法院和公安部专管这方面工作的同志,同湖南省委商量认真正确解决这个问题,解决后,请将结果报告有关部门。 事实上,我已经在一月十八日平反出狱了。我在狱中身患重病。医生说,如果晚出狱一个月,必死无疑! 我很快到了北京,住进结核病院时,已奄奄一息。但某些人仍不放过我,于一九七九年四月写了一封长达八千字的诬告信,呈送叶剑英、李先念、徐向前、聂荣臻、邓颖超和胡耀邦等中央领导。在这种情况下,中宣部一位副部长出面,于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九日令中国青年出版社停止《第二次握手》的出版,令北京电影制片厂停止同名电影的拍摄,令中国青年报社派人到中宣部“汇报”。 当时的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王维玲,是平反《第二次握手》这场战役主要的发动者和指挥员之一。胡耀邦叫他去“谈了好几个小时”,仔细询问《第二次握手》的内容和作者的情况;然后指示他组织力量,认真调查研究,针对那八千字诬告信写一份充分摆亊实讲道理的材料…… 中宣部当时设在中南海。由中宣部安排,“原告”公安部党组与“被告”中国青年报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双方派出人员在怀仁堂会议室进行了一次“拼刺刀”式的论战。双方都摆出全部亊实和证据,一个个地激辩,从午后论战到深夜。吃了宵夜,要继续辩论时,才发现“原告”方全部人马已悄悄撤了——至此,中国青年报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再度“胜诉”,《第二次握手》及其作者第二次“平反”了!针对辩论结果,胡耀邦迅即做出相关批示。 从一九七〇年起,在国家和民族的艰难岁月里,《第二次握手》曾以手抄本形式传遍全国,使千百万读者“在冷漠的寒夜里,得到瞬刻的温暖”(丁玲语)。 在胡耀邦的直接关怀下两次平反的《第二次握手》,一九七九年七月终于以二十五万字的长篇小说形式正式出版,两三年内总发行量即达四百三十万册,至今居新时期以来当代长篇小说印数之首;另有朝、蒙、维、哈萨克四种少数民族文译本出版。小说被誉为“建国以来第一部正面描绘知识分子形象的作品”和“第一部描绘周总理光辉形象的文学作品”;小说对科学技术重要性的鼓吹和对纯真爱情的描绘,被认为是对“文革”时期极左势力“一种针锋相对的突破”。一位作家曾经这样说:“它写在知识分子不被当人看的年代。它第一次宣告了知识分子不但是人,而且是非常可敬可爱的人——就凭这一点,它也不会被历史忘记。”一九九九年,《第二次握手》入选“感动共和国的五十本书”;很多媒体和读者称这部书“影响了一代人”,或“感动过整整一个时代的中国人”(凤凰卫视专题节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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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第二次握手》从手抄本到正式出版,在漫长岁月里所受到的来自人民群众的热烈喜爱和欢迎,一直在检验和证实着胡耀邦非凡的人格、气魄和远见。 胡耀邦当年读了正式出版的《第二次握手》后对一位同志说:“看来张扬读过不少书。你告诉他:好好干。” 一九八九年一月六日我在长沙看望了“下台”(胡耀邦语)后的胡耀邦。我与他只有过这“一面之交”。告辞时,我握着他的手一字一顿道:“请你相信,人民是爱你的!” 三个多月后胡耀邦与世长辞。历史那么快就证明了我的话,证明了亿万中国人对胡耀邦的深情热爱。 历经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重新创作的《第二次握手》终于脱稿。我希望它能够再度感动今天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希望它向全人类展示我们民族的美丽与尊严。我们全家要一起去江西共青城,去看耀邦,去把新书献给他! 二〇〇五年十月为纪念胡耀邦同志九十诞辰应约撰写,同年十一月发表。收进本书时做了修订。 第一章 归来 一九五九年。深秋的北京,金风萧瑟。原本浓绿苍翠的香山,倏忽间便被熏染得一片赭红紫黛,斑斑驳驳。 一辆棕红色华沙牌小轿车行驶在郊区一条沥青公路上,从公主坟地带自西向东进入市区,经过西单路口和西长安街,在天安门广场转弯,从刚落成的人民大会堂前驶过,从彩绘一新的正阳门和箭楼西侧驶过,自北而南驶上前门大街。这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各种商店栉比鳞次,虹灯闪闪烁烁……
华沙车更加放慢速度,朝东驶入小街,缓缓停在一个巷口。 这一带全是平房,灰砖灰瓦灰色地面,既冷落单调而又干净齐整。偶有自行车和行人从车旁掠过。 小轿车后座门被推开,一个宽肩膀、高身材的中年男子钻出来。他捋捋灰白的长发,挺挺胸脯,深深吸一口气,舒展了一下双臂和腰肢;与此同时,一位圆脸姑娘从副驾驶座钻出来,站到中年男子跟前,盈盈笑道:“苏老师,到家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苏老师环顾四周,语含感慨,“转眼间就是一年了!” 中年男子额头凸出,面目清瘦,身躯挺拔,肌肤呈古铜色。他身着黑西服,打一条蔚蓝色丝质领带,外面套一件浅灰色风衣。他对姑娘说:“小星星,到家里坐坐吧,妈妈一定很想你。” “妈妈一定更想您!”小星星仍然满面笑容,“我常来看妈妈,今天就不打扰她了。” 司机是个小伙子。他从轿车后厢搬出一大一小两个皮箱,大步跨进小巷,很快又踅回车前:“苏副所长,行李放到您家门口了。” “谢谢,小赵。” 小赵钻进车里,探出脑袋:“苏副所长,哪天上班,我来接您。” “得过几天吧。”中年人随口说道,“阔别一年,所里变化一定很大吧?” “所里变化不大,”司机的口气忽然变得怪怪的,“变化大的是咱们的金星姬同志。” “什么意思,赵德根?”姑娘警惕起来。 “上帝在上,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有什么变化?” “‘女大十八变’嘛。” “我哪儿变了?” “你一定逼我,我就会报告苏副所长,在他出国工作这一年中,他钟爱的女儿、学生兼助手小星星,在精神面貌方面或感情生活领域已经发生了可喜的和天翻地覆的……” “你真坏!”姑娘一把掐住赵德根的耳朵。 小伙子大叫起来。 苏副所长伫立一旁,微笑不语。 “快开车,快开车,”姑娘钻进汽车,使劲捶打赵德根的肩膀,“长舌头,讨厌鬼!” “遵命,遵命!”司机朝中年男子眨巴了一下眼睛,“再见,苏副所长。” “苏老师,再见!”金星姬也朝车窗外招手,“代我问妈妈好。” “好的,再见。”苏副所长微笑着,朝两个年轻人摆手。 小轿车尾部喷出一股白雾,缓缓开动。 中年男子回头走入小巷。两侧的几栋门楼虽已石阶消磨,漆皮剥落,但还看得出从前的气派。他跨过一道高高的门槛,一座寻常的四合院呈现在眼前。院中铺砌青砖,栽着几株“西府海棠”——这是一种高约丈余的落叶小乔木,春季开淡红色花朵,秋天结紫红色果实。现在树叶虽已凋零殆尽,但圆滚滚沉甸甸的海棠果挂满枝头,有如一颗颗琥珀或红宝石珠子。正房的檐廊上,室内灯光使门窗玻璃上弥漫着苹果绿,也照映着窗下层层摆放的几十盆兰草…… 无线电广播恰在此时透过门窗传出。一位女播音员在报告“首都新闻”: “以中国医学科学院实验药物研究所副所长苏冠兰教授为组长的中国医药专家组一行七人,结束对越南民主共和国的考察访问后,今天下午乘飞机回到北京。” 苏冠兰教授正待敲门,这时停住手,侧耳倾听: “卫生部、外交部、中国医学科学院和军事医学科学院有关负责同志以及越南民主共和国驻华使馆官员,前往机场迎接……” 屋里传出一声轻叹:“广播都报了,怎么还没到家呢?” “到家了,到家了!”苏冠兰教授笑着叫道。房门没闩,一拉就开了。教授拎起两个皮箱大步跨进屋里,并立刻回身带上房门,免得凉气席卷而入。 .99lib.“冠兰,你回来了!”女主人听见声响,倏然回身,喊出声来。她看上去要比丈夫矮一头,身瓤单薄,脸色苍白,满脸浅细皱纹,灰黄的鬓发中掺有不少银丝;但五官端正,双眸清澈,显得沉静而温存。现在,这两只眼睛因潮润而发亮。 “玉菡,是我,我回来了!”苏冠兰说着,展开双臂。 玉菡扑过来,伏在丈夫胸前。 “玉菡,玉菡,我的玉菡!”苏冠兰搂抱着妻子,喃喃低语。他觉得妻子比一年前似乎更加消瘦了,身躯像纸片,急剧起伏的胸脯是扁平的,肩膀和脊背骨骼突出……教授闭上发烫的两眼,用面颊和嘴唇默默地、久久地摩挲妻子的鬓角、脸庞、脖颈和肩胛。 “冠兰,这不是做梦吧?”玉菡也闭上眼睛,语气有如梦幻,“这一年我无数次梦见此情此景……” “这次不是做梦,玉菡!”苏冠兰的嗓音微微发颤,“此刻我们两位一体,你的两只眼睛离我只有四英寸……” “四英寸?” “就是十点一六公分。” “你呀,冠兰!”玉菡忍不住笑起来。她挣开一点,双手捧着丈夫的脸,“孩子们听见了,会笑你的。” 啊,孩子!苏冠兰心头一热,“是呀,孩子们呢?” 几乎与此同时,通往里间的一扇门打开了,露出两张胖胖的小脸和两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紧接着响起一阵欢呼和喧闹:“啊,是爸爸……” “爸爸,是爸爸,真是爸爸!” “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 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争先恐后跑出来,扑向父亲。苏冠兰教授乐呵呵地蹲下来,将一对小儿女搂在怀里。 玉菡拭拭眼角,深深舒了一口气,倚在门框上,含笑注视着抱作一团的丈夫和孩子们。 “爸爸,您从国外回来,带了什么好吃的?”五岁的男孩苏圆忽然问道。七岁的女孩苏甜瞪了弟弟一眼:“你这小馋虫!爸爸出国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吃。你也不问问爸爸多么辛苦,就知道问吃的!” 苏圆直映眼:“我问了吃的,接着就要问爸爸多么辛苦了。” “啊哈!”教授扑哧一笑,“我的小馋嘴儿子,没想到又变成小贫嘴了。”说着,他在儿子的脸蛋上使劲亲了一口。苏圆格格笑着,躲开父亲的胡楂。苏冠兰转过脸来,摸摸苏甜的脑袋问:“好女儿,你已经成了小学生,是吗?告诉爸爸,学习成绩怎么样,有几门不及格?” “连一门三分、四分都没有,”小姑娘竖起一根食指,“全部是——” 教授睁大眼睛:“哎呀,全部是二分?” 女儿骄傲地张开手掌:“全部是——五分!” 苏冠兰将两个孩子更紧地拢在胸前:“好啊!甜甜不是想成为一名医生吗,这么好的成绩,一定能成功。” 小男孩伸开两只胳膊,嘴中发出隆隆轰鸣:“呜——我可不当医生,我要当飞行员,驾驶喷气机,满天飞,满天飞!爸爸再出国,就坐我开的飞机。” 玉菡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一双儿女从丈夫怀里拽开,使苏冠兰得以直起身来。妻子帮他脱掉藏书网风衣和西服,解开领带。这间屋兼做客厅、餐厅和起居室,称为“大厅”。玉菡叫孩子们洗手,准备吃晚饭。苏冠兰将皮箱拎进隔壁书房。妻子在背后催促:“快点换鞋,准备吃饭。饭菜热了凉,凉了又热,都没滋味了。” 书房很大。东、北两面墙壁整个都是书柜。朝南亦即朝院子那边开着窗户。西墙挂着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和中印半岛地图——中印半岛也叫印度支那半岛,越南位于这个半岛的东边;还挂着两幅印刷精美的油画。当时的中国风行苏联和俄罗斯艺术,这两幅画就都出自“巡回展览画派”大师手笔:一幅是克拉姆司柯依的《无名女郎》,另一幅是艾伊瓦佐夫斯基的《第九个浪头》。 书柜中排列着上千本书籍,除工具书外,都是化学、药物学、植物学、医学、人类学、微生物学、细菌学和病毒学领域的专业外文书籍。还有几只铜镜和陶俑,十来件陶瓷、角骨、象牙、玻璃、玉石、玛瑙和景泰蓝制品,以及“文房四宝”。 南墙的窗外挂着一张竹帘,透过帘隙可以窥视小院。窗内的苹果绿绸帘朝两边拉开。窗前有一把安乐椅和一张红木写字台;桌面尽管很大,却几乎被台灯、小书架、文具、电话机、英文打字机和收音机等占满了,玻璃台板下可以看到苏冠兰全家和亲友的照片。那台“美多牌”五灯收音机还在播送新闻。教授伸过手去拧拧旋钮,降低音量,扬声器中传出轻音乐《花儿与少年》明快而富于跳跃感的旋律。.99lib. 天花板正中垂下一盏花枝状吊灯。灯下的大理石方桌上摆设着茶具、镜子、座钟和留声机。西墙下两张松软的单人沙发之间放了一张茶几,各处还摆设着几盆菊花、文竹和仙人掌……总之,到处一尘不染,洁净如镜;仿佛一切都有情有意,在迎候男主人风尘仆仆地自远方归来。 “玉菡,”苏冠兰心头一热,高声说道,“你辛苦了!” “怎么了?” “在国外工作起来不分昼夜,又脏又累,乍一回家,像是进了天堂——你营造的天堂!” “不,我忘了一件亊——兰草还没搬进屋呢!” “吃完晚饭,咱俩一起搬吧。” 苏冠兰与“兰”有缘。不仅名字中有兰,也喜欢养兰,家中有几十盆兰。叫“兰”的植物很多:紫罗兰,龙舌兰,玉兰,白兰,香雪兰,铃兰,菖兰,米兰,君子兰,鹤望兰,紫茎泽兰……所有这些“兰”分厲于十字花科、木兰科、石蒜科、鸢尾科或百合科等等,都不是中国人通常所说的兰,不是“真正的兰”。《周易》有句云“同心之言,其奥如兰”,那时的“兰”其实是菊科香草和豆科薫草。 “真正的兰”直至唐代才被认识,从此受到珍视和栽培,植物学上列入中国兰科兰属,常见品种有春兰、蕙兰、建兰、墨兰和杜鹃兰等。苏冠兰家就栽培着上述所有这些品种的兰。兰是开花的,因此叫“兰花”;它又属草本,因此也叫“兰草”。兰是多年生常绿植物,因此虽值深秋时节仍苍翠欲滴。但北京养兰不能在室外越冬,秋季的夜里必须搬进屋来,冬季则须全天摆在室内…… 苏冠兰在大理石方桌旁的软垫靠椅上坐下,开始脱掉皮鞋,换上拖鞋;他捋起袖口,跷起二郎腿解皮鞋带,顺便从桌上小镜中瞅瞅自己修长的面孔:长而亮的眼睛,长而高的鼻梁,长而后掠的灰白色头发…… “玉菡,”因为隔着屋子,苏冠兰必须抬高嗓门,“我出国前我的头发大半是黑的,现在大半成了白的。” “整整一年啊,而且这一年里你太累了!”那边厢,玉菡也抬高嗓门,“不过,白发主要是由基因决定的,遗传性状非常明显。爸爸白发不是也很早吗。” “基因,基因,”苏冠兰失笑,“对,你是研究病毒遗传的!” 玉菡接着又说了些什么,但苏冠兰没听见。他被窗外的某种动静吸引过去了。他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但此刻胸中却涌起某种异样之感;他趿着拖鞋,踱到窗前,透过帘隙细觑之余,不禁一怔:一位女郎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 虽然暮色苍茫,仍很容易看见院中景象:女郎身材高挑,体态窈窕,步履轻盈缓慢,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盘成圆髻。面庞呈椭圆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眼睛朝两侧高高挑起,睑黛较深,睫毛很长,瞳仁在黑褐中泛着蓝色,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双手丰腴修长,肌肤洁白柔润;左肘挎一只鳄鱼皮坤包,灰黄色风衣上随意斜系着腰带…… 不知何以,苏冠兰心头涌起不安之感。 女郎挺胸直背,高昂着头,微眯着眼,神态淡漠,步履沉稳,有如白色大理石雕就的维纳斯…… “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她……”苏冠兰更加不安了,“不,我肯定在哪里见过她!” 突然,这种不安之感变成了不祥之感,甚至变成了惊恐!教授不寒而栗,像是从冰山的边缘下滑,下滑,直落入寒冷刺骨而又深不可测的大海…… 第二章 无名女郎 恰在此时,对面的邻居朱尔同从自己家推门走出来。 小院中只住着苏、朱两户人。朱尔同矮胖,秃顶,戴浅度近视眼镜,是个画家,在中国新闻社当美术编辑兼摄影记者。他从檐廊下推着自行车步下台阶,不经意间瞅见那位“不速之客”,竟产生了慌乱之感。相形之下,还是女郎从容;她面庞上掠过一丝微笑,算是有了一点表情,继而颔首道: “请问,苏冠兰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她操着标准的“国语”,语调轻柔悦耳,有如潺潺泉水坠落深潭。苏冠兰听见了她的句话。女郎问起他,显然认识他,肯定是来找他的。那么…… 那边厢,朱尔同避开对方熠熠的目光,口吃起来:“哦哦,你是问苏冠兰教授吗?对,是的,他,九九藏书他就住在那里,喏,那里。”画家指指屋里亮着灯的正房,“他出国很久了,听说快回来了,今天该到家了吧。” 女郎顺者朱尔同的手势朝这边看看:“谢谢!” “哦哦,不谢不谢!”画家仍然避开对方的目光,推着自行车朝院子一角的大门径直走去。 女郎收敛了微笑,仍然宛如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像,端庄,冷漠,没有表情。她伫立不动,目光仿佛能穿透苏家的门窗和墙壁。 苏冠兰仍然想不起这位不速之客是谁。他的视线忽然触及克拉姆司柯依的油画《无名女郎》。画面上那99lib?位年轻的伯爵夫人矜持而美丽,正居高临下朝他投来冷冷的一瞥。画面背景是彼得堡冬季的“白夜”,灰黄色的天空和高楼尖阁的朦胧身影。教授终于发现,窗外小院中出现的女客人与画面上那位“无名女郎”多么相像:她的美貌,她的尊贵,她的器宇非凡…… 苏冠兰的目光重新投往窗外。他看到雕像般的女客人竟然有了活力,有了热度,有了表情,面部变得柔和了,眸子晶莹闪烁,正凝视着檐廊下陈放着的一盆盆兰草…… 教授突然意识到了:“啊,是她!” 女郎仿佛感受到了深秋傍晚的凉意。她似乎打了个哆嗦,拢紧了风衣。这随意的动作,使她更显窈窕,别具风韵,平添了一分妩媚。她略作思忖,终于迈开脚步,朝这边走来;款款登上台阶之后,却又停下脚步,默默伫立着,两手伸进风衣的兜中。到处弥漫着从苏家门窗溢出的灯光,女郎那雕像般的面庞被镀上一层幽幽淡绿。 冠兰喜欢吃烤鸭。越南的丛林中是没有烤鸭的,他恐怕早就馋坏了!叶玉菡今天中午专门赶到“全聚德”订了一只,下午放在广口暖瓶中连同全套大葱、薄饼和甜面酱捧了回来。几样卤菜凉菜,外加叶女主人下厨炒制的白菜豆腐熏干,以及米饭馒头蒸饺红豆粥等等,摆了满桌,热汽腾腾。虽然谈不上美味佳肴,但.99lib.t>叶玉菡的看家本领就这些,而苏冠兰也历来不讲究吃喝,有烤鸭就非常知足了。当然,还得有酒。家中正好有一瓶保存多年的红葡萄酒。苏冠兰平时滴酒不沾,但每逢节庆往往喝点红酒或香槟。 全都摆好了,叶玉菡叫丈夫出来用餐。叫了一声,没有反应;再叫一声,仍然没有反应。她走过去,推开房门,见苏冠兰纹丝不动,呆呆地望着窗外。 “冠兰,你怎么啦?”叶玉菡又叫了一声,丈夫仍然保持着“凝固”状态。她想,院子里一定发生了很特别的情况。她不多犹豫,回身穿过大厅,走到门口,拉开门扇。 主人和客人同时怔住了!叶玉菡也许更加愕然。但她来不及细想,几乎是出自本能地一面用围裙连连擦手,一面和蔼微笑,颔首致意:“您——” “哦,请问,苏冠兰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是的,他就住在这里。您找他?快请进屋,快请进屋。”叶玉菡侧过身子,指指室内:“您看,刚做好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呢!您快请进屋,一起用晚餐吧。” 房门敞开。大厅在客人面前一览无余。餐桌上确实满是菜肴,.99lib.蒸汽缭绕,几张椅子上却空无一人。 “谢谢,”女郎摇摇头,声音很轻。 “都到门口了,就跟我们一起吃吧,是家常便饭呀。”叶玉菡非常恳切,但并不回屋里叫苏冠兰。她知道丈夫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女客人,只是不明白丈夫为什么坚持不肯露面,此中肯定有某种原因,某种非同寻常的原因。 “不,谢谢,我该告辞了。”女郎口气坚定,说话间已经回过身去。 “哎呀,看您!再要紧的事,进屋坐坐,稍微坐坐,也耽搁不了啊。” 客人不再说话,只是把目光从那几十盆兰草上收回来,缓步走下台阶。叶玉菡有点无奈,有点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留客还是送客。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由自主地伴随客人拾级而下,踏上青砖地面。她很客气,很恳切,仍在说些挽留的话,可是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不知所云。须臾,她跟客人一起穿过小院,来到大门口。 女郎跨过高高的青石门槛,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望着这座寂静的四合院,面容冷寂,神情迷惘。一切似乎都停滞了,时间和空间不复存在。古老的都城沉浸在无边的暮曛中,西天堆积着浓厚的紫绛色云彩。女郎那大理石雕像般的头颈被镀上一层青铜,仿佛只有两颗眸子是活的,熠熠闪光,深不可测。 “您真的不肯进屋坐坐吗?”叶玉菡在作最后的努力。 客人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保持了缄默。 “我可以问一句吗,”女主人加了一问,“您家在哪里?” “家……”女郎喃喃道。她对这个字眼显得很生疏。 “是的。回头,让他去看您。” “我没有家,”客人声音轻微,却颤抖得厉害,“我从来都没有家。” 叶玉菡听着,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攥了一把。 “请问,您,”客人已经迈开脚步,却又停下来,重新凝望叶玉菡,“您是苏冠兰的夫人吗?” “是的。”叶玉菡越来越茫然。 突然袭来一阵凄紧的寒风,吹得四合院里的海棠树发抖;无数落叶在青砖地面上翻滚着,沙沙作响。客人像怕冷似的拢紧了风衣,闭上眼睛;当她重新抬起眼睑时,双眸中的光彩荡然无存,只剩下深邃、暗淡和无尽的哀伤…… “你多幸福啊!”女郎自言自语,嗓音也像寒风中的海棠树和落叶般轻微,低沉,簌簌发抖。忽然,她睁大眼睛,昂首极目,像在闪烁的寒星间搜寻什么,又像从深眠中被惊醒了似的;她朝女主人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小巷尽头。 第三章 夫妻夜话 叶玉菡目送客人消失在小巷口外之后,还在门框上倚了一会儿,待心情多少平静一些了,才掩上厚重的院门,往家里走。 大厅里,甜甜和圆圆都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苏冠兰则端坐桌旁,面前搁着一只高高的水晶玻璃酒杯,杯底还剩一点酒,深红色的葡萄酒。他表情呆滞地凝望着酒杯,似乎没有觉察到妻子进屋。 叶玉菡也在餐桌边就座。她看到丈夫面前的盘子是空的,便用薄饼、大葱和甜面酱卷了两片焦黄的烤鸭递过去;接着,又关照两个孩子吃喝。高级知识分子家的孩子也早熟和懂事似的,都不再为爸爸的归来而兴高采烈,甚至都不再言语,只顾埋头吃饭。 苏冠兰并没忘记给妻子也斟上一杯。叶玉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仅仅是一小口,苍白的面庞却立刻泛上红晕,还微微呛了一下。她该吃点什么了,但看着满桌饭菜,却毫无胃口。于是,她做出啜酒的样子,一口接一口;其实不过是用嘴唇和舌尖沾沾红酒,品尝一下滋味而已。可是,奇怪,舌头仿佛麻木了,感觉不到任何滋味。她就这样啜着酒,不时朝丈夫投去一瞥。叶玉菡了解丈夫。冠兰这人虽然看似冷静,沉着,稳健,不动声色,但她知道,那只是外表。冠兰不仅情感丰富,还敏感,甚至还脆弱。她知道,刚才那位神秘客人的来而复去,肯定在冠兰心灵深处激起了狂澜! 苏冠兰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而且一杯比一杯斟得多。第三杯酒几乎斟满了。当他饮完这杯,又去抓酒瓶时,叶玉菡无声地挡住他的手,将酒瓶挪开。随后,她盛了一小碗红豆粥,又往瓷碟中夹了一只白面馒头和两只蒸饺,摆在丈夫面前。 红豆粥还剩下一半,馒头和蒸饺根本没动,苏冠兰已悄然离席。刷牙擦脸之后,他回到书房,拧亮台灯,拉上窗帘,重新打开收音机,选定一个频率。“美多牌”收音机刻度盘上透出橘黄色光泽,扬声器中传出一支交响乐轻柔、迟缓而哀伤的旋律。也许是某个欧洲电台的播音。像那时所有的电子管收音机一样,短波效果不甚好,声音沙哑。但他仍听出那是德彪西创作于一八九九年的印象派代表作《夜曲》。教授将音量调得低低的,然后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台灯的灯罩是翡翠色的,这使整个书房都沉浸在淡淡的绿光里。收音机中的交响诗正演奏到第一乐章《云》:云朵缓慢而孤寂地飘浮在天空,最后消融在灰白色的一片迷茫之中…… 教授解开白衬衣的衣领和薄毛衣的纽扣,深陷在松软的沙发中,双臂搁在两侧扶手上,左手悬垂,右手五99lib?根瘦削而柔软的指头支撑着宽阔凸出的额头,微闭两眼,像是沉思,又像在昏昏欲睡…… 两个孩子吃完了饭。叶玉菡给圆圆洗完脸和手脚,打发他上床睡觉,叮嘱甜甜做完作业后早点休息;接着是收拾餐桌和碗筷,将兰草一盆盆搬进室内,搁在餐厅一角。最后,她沏一壶菊花茶,外加两套杯碟,搁在一只托盘上,端进书房。她带上房门,关上收音机,将一块薄毛毯盖在丈夫的腹上,自己也披上毛衣,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 像鬼使神差似的,墙上的两辐油画正在这时映入叶玉菡的眼帘。她微微一怔,顿感错愕和惊讶。特别是克拉姆司柯依笔下的“无名女郎”,无论容貌抑或气质,都跟刚才那位不速之客那么相像! 邻居朱尔同是个画家。他介绍过这幅画的来历:克拉姆司柯依参加上流社会聚会,被伏特加烧得浑身发烫,狂奔到宫外,不料被一辆豪华马车挡住去路。他不得不停下来,顺势往车上看去;一位年轻美丽的贵族女郎居高临下,朝他投来冷冷的一瞥……克拉姆司柯依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他匆匆赶回家中,单凭记忆在画布上重现刚才的“一刹那”。不久,油画《无名女郎》震撼了俄罗斯画坛,在世界上声闻遐迩…… 然而,叶玉菡明白,当年的克拉姆司柯依始终不知道那位贵族女子是谁,所以才将画作取题“无名女郎”;今天的冠兰却不一样,他认识那位不速之客…… 俄罗斯有个古老传说:每当海上发生风暴,以第九个浪头最为可怕。但若挺住了这个浪头,也就等于战胜了这次风暴。于是,擅长表现海洋題材的画家艾伊瓦佐夫斯基创作了油画《第九个浪头》:画面上浊浪排空,惊天动地,相形之下,那只木筏显得非常弱小;但筏上的六个人刚毅异常,勇敢拼搏。重重阴霾下的朦胧太阳,给与死神抗争的人们带来一线希望…… 现在,叶玉菡瞅瞅这幅画,又看看丈夫;她知道,冠兰胸中也汹涌着“第九个浪头”! “冠兰,”叶玉菡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同时往两只瓷杯中注入热汽缭绕的金黄色菊花茶。 教授依然深陷在沙发中,两眼微闭,沉默不语。 “冠兰!”叶玉菡微微抬高声调。 教授轻轻动弹了一下,算是回答。 “冠兰,你喝茶,菊花茶。” 教授如塑像般纹丝不动,也如塑像般一声不吭;但叶玉菡知道,他在倾听。 “冠兰,刚才,晚餐之前,来过一位客人……”叶玉菡呷了一小口菊花茶,不慌不忙,语调低沉而温柔;她娓娓而述,回顾一个半小时之前的情景。“女郎很漂亮,个子高,身材好,穿着风衣,风度翩翩,只是显得很压抑,很沉郁……她,是谁呀?” 苏冠兰依然没有反应。 “我开头以为是一位演员,但又觉得不像,气质不像;再想,也许是科学家吧,可是,首都的科学界似乎没有见过她。”叶玉菡略作停顿,“还有一点很奇怪:她提到你时称‘先生’,还问我是不是你的‘夫人’。” 今天的中国,人们彼此叫“同志”,夫妻相互是“爱人”。“先生”、“夫人”确实是很稀罕的称谓。 苏冠兰仍然不睁开眼,也不吭声。屋里很静,静得简直能听见两颗心脏的搏动。 “她是来找你的,还到了屋门口,问起你。”叶玉菡接着说,“可是,她却坚持不肯进屋;无论我怎么邀请,挽留,她都不肯。”教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叶玉菡又稍作停顿之后,略略加重语气:“更奇怪的是,你看见了她,却不肯露面。” 苏冠兰加深呼吸,胸脯明显起伏。 “我送她到院门口。我问她家在哪里?她说,她没有家,从来就没有。” 苏冠兰的身躯颤动了一下。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多幸福啊!’”叶玉菡注视着丈夫,“告诉我,冠兰,她,那位女郎,是谁?” 苏冠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也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但是终于开口了;他还算冷静,只是声音喑哑:“玉菡,你忘了她吗,这位女客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是的,你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你知道她。”教授微微抬起眼睑,坐直上身,“而且,岂止是‘知道’!她,跟你,跟我,跟我们这一辈子,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叶玉菡睁大眼睛。 “你称她‘女郎’……你看她,什么年纪?” “三十多岁了吧?”叶玉菡犹豫起来。 “不,”苏冠兰摇头,“她是你我的同龄人。” “什么,都年近半百了?”叶玉菡大为惊讶,“告诉我吧,冠兰,她到底是谁?” “她,”教授微微转过脸去,望着幽暗的屋角,吐字艰难,“她就是——琼姐。” “啊,琼姐!”叶玉菡失声喊道。她神情陡变,脸色苍白,继而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交替搓揉着双手,额头上汗涔涔的。 苏冠兰教授重新闭上眼睛,往后靠去,陷进沙发中。 过了很长时间,叶玉菡总算平静了一些;她回到沙发前,捧过丈夫冰凉的双手温柔地搓揉着,从手背、手心、手腕直到每根修长的手指。良久,她才贴近冠兰的面孔,紧盯着丈夫,一字一顿地问道:“冠兰,告诉我,刚才,你为什么不露面呢?” “露面?” “是的,你既然认出了琼姐,就应该请她进屋……” 苏冠兰吃惊地睁开眼睛,瞅着妻子,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他伸出双臂,搂住妻子,轻轻触摸她瘦削的胳膊、肩膀和脊背,同时再度闭上眼睛,闭得更紧。叶玉菡了解丈夫。她知道,苏冠兰的冷静、沉着和稳健只是外表;实际上,他的情感丰富、细腻而脆弱。每逢痛苦、感伤之时,他就会两眼发热,习惯性地紧闭上眼睛,以免泪水夺眶而出。 “是的,冠兰……”叶玉菡沉默了一会儿,贴近丈夫的鬓角和面颊,喃喃道,“琼姐与你分别几十年了!今天,她肯定是好不容易才来到我们家门口……可是,你竟然躲着不露面,不见她。”说着,叶玉菡双眶渗出泪花,哽咽起来,“你知道吗,她会受到多么深重的伤害!” 苏冠兰像是遭到了电击。他浑身战栗,坐直了身子,紧攥住妻子的双手,贴着自己的胸脯。他喘息着,使劲咬住下唇,好一阵,才吃力地说:“玉菡,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为别人着想。” 叶玉菡透过泪翳,凝视着丈夫。 “可是,我,我不能请琼姐进来了。” “为什么?” “玉菡,别再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教授几乎是在恳求。他避开妻子的目光,再度紧闭上发烫的眼睛,沉重地叹息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第四章 旅途邂逅 过去的亊情,真的会“永远过去”吗? 不,不会。亊情既已发生,就是一种存在,就会以这种那种方式被记录下来,在历史上,在社会生活中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影响着今天和今后的人们。九九藏书 此刻,对苏冠兰教授来说就是这样。夜幕沉沉,万籁俱寂,整个书房依然沉浸在一片淡绿中;大理石桌上的座钟不慌不忙,指针从九点、十点、十一点直至午夜,又指向凌晨。而教授仍然深陷在松软的沙发中,双臂搁在两侧扶手上,左手悬垂,右手五根瘦削而柔软的指头支撑着宽阔凸出的额头,微闭两眼,像是沉思,又像在昏昏欲睡。 叶玉菡也仍然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夜气清冷。她裹上披肩,一手托腮,不时瞥瞥苏冠兰。墙上,“无名女郎”还在翘首傲视;“第九个浪头”则铺天盖地,几乎要吞噬一切。 叶玉菡记不清自己曾经陪伴丈夫度过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直到今天,此刻,她才领悟到此中的全部含义。她知道,琼姐的不期而至,在冠兰胸中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 苏冠兰虽然闭着眼,但并没有入睡。那久已逝去的岁月,那曾经发生在他和琼姐之间的一切,正在放电影般一幕幕重现,像“第九个浪头”般呼啸奔腾,席卷他的脑海。 教授清楚地记得,他与琼姐的最初相识,在整整三十年前,一九二九年夏天…… 呜—— 汽笛长鸣。沪宁线上,一列火车从上海向南京疾驶。 这列客车像一条黑色长龙似的,有节奏地震动着,摇晃着。蒸汽机车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在烈日炎炎的墨绿色原野上拖出团团黑烟白雾。这趟列车特别拥挤,所有坐席坐满了人,过道里和每节车厢两头挤满了人,每处空当和每条缝隙都塞满了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歪躺着的人,还有人横陈在行李架上或座位下。尽管车窗都敞开着,但丝毫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车厢中炙热而沉闷,混杂着汗水、烟草、脂粉、腌鱼、狐臭和口臭的气味,乱七八糟,使人头晕眼花,直想呕吐。 “真像被塞在沙丁鱼罐头里!”十九岁的大学生苏冠兰寻思着,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藤编手提箱,挤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汗流浃背,心烦意乱。南翔、安亭、陆家浜、苏州、浒置关、望亭……一座座集镇、城市被抛在列车后面了。无锡站下车的乘客很多,车厢里才稍微宽松一点,但没有出现空座,仍有一些旅客站着。苏冠兰拎着藤箱,跌跌撞撞地挤过几节车厢,终于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空座。他喜出望外,急忙上前,却看到这个双人坐席的另一头,凭窗坐着一位素装少女。 苏冠兰犹豫了一下,问道:“这儿可以坐吗?” 没人回答。 他瞅瞅,与这张坐席相对坐着两位三十来岁的乘客,像是夫妇。车内并无阳光,少女却戴着一顶白布草帽,后脑勺和脖颈被完全遮挡住;她腰肢窈窕,身着洁白的绸质连衣裙,脸向窗外,右手托著腮帮,右肘支在小桌上。一条南方女子中少见的辫子粗大蓬松,栗黑闪亮,从脑后直拖到腰下。 “请问,这儿有人吗,可不可以坐?”苏冠兰又问。当然是问那位少女。 但是,少女依然端坐不动,脸朝窗外,默然不语,像一尊石雕。她不仅不跟苏冠兰搭腔,甚至没回过头来;她也许是没听见小伙子的话,但多半是装作没听见。苏冠兰感到气恼,又无可奈何。看不见少女的颜面,但她的身姿却充分显示着矜持和高傲…… “真是,连起码的礼貌也没有!”年轻的大学生心中嘀咕着,忍住恼怒,再度提高嗓门:“喂!小姐,这儿有没有人,可不可以坐?” 少女仍然不答话,也不动弹。 “喂!你——”苏冠兰发火了。可不待他喊出声来,对方终于吭声了,嗓音冷若冰霜:“你要坐,就坐吧。”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男子也说话了:“坐吧,坐吧,可以坐的。” 苏冠兰循声看去,是对面坐席上那位三十来岁的男子。他戴一副金丝眼镜,手拿黑色折扇,面容清秀,气质懦雅;他靠过道坐着,他妻子则靠窗口。苏冠兰的怒气并未因此消除。少女明显的轻蔑和不屑,使他愤怒!但是转念一想,99lib.没有办法,只得忍受,因为说不上对方有什么错。他四下瞅瞅,找不出另一个空座了;而他在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中挤了几个小时之后,已经头昏脑涨,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直冒虚汗。他摇摇头,就近在行李架上找了个空当,将藤箱搁上去;然后冲少女背影瞪了一眼,使劲坐下去,整个坐席被震得咯吱作响。接着,他解开衬衣上方几颗纽扣,露出肌肉发达的胸膛,掏出手帕猛擦一通,喘息片刻;又蹬上去从藤箱中掏出一本书,低下头来静心捧读。 列车奔驰,汽笛嘶鸣,一节节车厢有节奏地晃动。不知到了什么时间,也不知火车到了哪里…… “先生,看的什么书啊?” 谁在说话?在问谁啊?苏冠兰抬头,哦,原来是对面座位上那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对方正冲他微笑,还点了点头。 苏冠兰合上书,递过去。 “嗬,德文原版呢!”对方说着,随口译出封面上的德文,“‘拓扑学概论’,托尼·克莱因著。”他又随手翻了翻书的内容,打量着苏冠兰:“先生是学数学的?” “不,我是学化学的。” “化学,”对方沉吟道,“化学用得上拓扑学吗?” “今天用不上,今后也许用得上。”苏冠兰笑笑,“咳,借以多懂一点东西吧,捎带练习德文。我信奉达尔文的话:‘广泛的求知欲,往往可以使人成为有系统的博物学家’。” “这书从哪里买的?” “家父在国外买的。” “为你买的?” “是的。” “可以问一下令尊的名讳吗?” “他叫苏凤麒。” “哦,你是苏老先生的公子!” “您知道他?” “大名鼎鼎的天文泰斗,科学界谁不知道啊!”对方接着说,“对不起,我再问一下:你在哪所大学就读?” “齐鲁大学。” “哦,齐大。在济南。” “是的。”苏冠兰很有礼貌,“不过,我也可以冒昧请教一下先生贵姓吗?” “是我冒昧了!本该先自报门庭才是——敝姓凌,凌云竹。”对方爽朗一笑,又朝身边那位女子点点头,“这是内子,宋素波。” “您就是凌云竹教授?”苏冠兰喜出望外,“幸会,幸会!” “你听说过我?” “您才是大名鼎鼎呢,大名鼎鼎的固体物理学家!您在哥廷根大学刚获得博士学位便发现了电子的能带分布规律,被称为‘凌氏定则’。接着,您在西门子公司首创了金属点阵振动计算表,国际上通称‘凌表’……” “嗬,你对物理学界的事也这么清楚!” “所以,您不能再称我先生,而应该叫我学生。” “这怎么可以!”凌云竹笑起来。 宋素波也笑了,“可我们还不知你的名讳呢。” “岂敢称讳!我叫苏冠兰——冠军的冠,兰草的兰。” “苏冠兰——真是个好名字!” 忽然响起一个女性惊异的嗓音:“冠兰,是你?” 苏冠兰一愣,连忙四下寻觅;不料,竟是那位少女——那位素装少女,那位刚才还矜持和傲慢得令人无法容忍的少女!少女长着一张椭圆形鹅蛋脸,肌肤洁白细腻,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而明亮的眼睛向两侧太阳穴高高挑起,睑黛较深,睫毛很长,瞳仁在黑褐中泛着蓝色。因为惊喜,她满面绯红,眼中火花闪耀。 “啊,是你!”苏冠兰也大吃一惊。 “是呀,是我,就是我,正是我!冠兰,你还记得我?你呀,你跑到哪里去了?” 少女连声喊着,仿佛要扑上来一把抱住苏冠兰!但是,她终于控制住了冲动,只是使劲拉过对方的手来又抓又掐,欣喜若狂地喊道:“总算又找到你啦,找得我好苦好苦哇。冠兰,你倒是说呀,你跑到哪里去了,躲到哪里去了?哦,还有,你还记得该叫我什么吗?” “记得,记得。”苏冠兰支支吾吾。 “你说,你该叫我什么?” “琼,琼姐。” “对了,就是叫琼姐!”少女用手绢帮小伙子擦拭脖颈和胸脯上的汗珠,“告诉我呀,冠兰,你离开医院后,躲到哪儿去了?” “没躲,没躲,我是到雁荡山去了。” “到雁荡山干什么?” “采,采集标本。” “采集什么标本?” “昆虫、植物,还有矿苗、岩石,等等。” “哼,你肯定是为了躲我!” “不是不是……” “好啦,我也不追究啦!反正我要告诉你,你让我等得好苦啊,你太残忍了!” 凌云竹夫妇看着眼前的情景,如堕五里雾中。宋素波忍不住了:“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们原来认识?” “岂止。”凌云竹说,“好像还有一段传奇呢。” “真有一段传奇!”少女将草帽挂上衣帽钩,“真是天大的幸事,能在这趟火车上跟冠兰邂逅——教授,夫人,这是托你们的福。” “恐怕确实是托了我们的福,”宋素波插嘴,“既然如此,就该设法感谢我们。” “怎么感谢呢?” “不是有一段传奇吗?说给我们听听。” “好啊,我正要说呢!”少女想了想,“不过,得我和冠兰都说。两个人的事,我一个人说不清。” “有什么可说的!”苏冠兰摇头。 “该说。”凌云竹冲少女笑笑,“这样吧,小姐,哦,‘琼姐’……” “您怎么也这样叫!”少女不好意思了。 “这么美的称谓是不该被任何人垄断的。”教授说,“此外,我们不知道怎么叫你,只是刚知道有人叫你‘琼姐’。” “我叫丁洁琼。” “‘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洁,‘琼楼玉宇’的琼,是吗?”教授赞叹道,“这就更美了,跟‘冠兰’一样美!这样吧,听我的:丁洁琼,你先说,然后由苏冠兰作补充。他刚才说了,他是学生,这就决定了他得听我的。” “好!”丁洁琼很高兴,转向苏冠兰:“我说之后,你得说啊!我对你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正想借此机会了解你;了解了你,下次你就躲不掉啦。” 苏冠兰微笑,不置可否。 “有一个月了吧?那天,我去高桥游泳。”少女聚精会神,开始回忆,“我游得太远了,碰上一场可怕的暴风雨……” 第五章 江上暴风雨 圣约翰大学距高桥约十六七英里。苏冠兰经常蹬着自行车从学校出发,去高桥锻炼。今天清晨他又出发了。他理着平头,戴着墨镜和巴拿马帽,穿着网球鞋和短裤背心,左腕戴一只英纳格游泳表,车后驮着一只沉甸甸的网兜,皮肤晒得黝黑闪亮,四肢乃至全身每块肌肉都随着动作交替隆起。上午十点,抵达高桥。 高桥原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江南小镇。近十几年,洋人在这里陆续建起一些别墅、商店、俱乐部、网球场、健身房和游泳池。苏冠兰喜欢法国人办的一个天然游泳场。在一条小河注入黄浦江的所在,有几幢铁皮木板组装而成的棚屋,矗立着一座用角铁圆木搭起的瞭望塔,沙滩上分布着一些红红绿绿的蘑菇伞和躺椅之类,岸边漂浮着两三只小艇,总之,很简陋。苏冠兰喜欢的就是它的天然和简陋。这里离大海不远,地势开阔,
河汊密布,到处是芦苇、灌木、树林和水鸟…… 苏冠兰自幼就读于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这些学校对他影响很大,使他向往科学,热衷于体育锻炼。他是山西人。山西境内多山。苏冠兰喜欢爬山远足,五台山、黑驼山和太白山等他都爬过;有时在山间庙宇里度过整个寒暑假,拜和尚道士为师,研习经卷,学国术练拳击。他有一辆英国“三枪牌”自行车,经常骑着这辆车长途旅行,一走就是几十里几百里乃至上千里。他随身带着地图、指南针、照相机、望远镜、标本夹、野坎用具和袖珍帐篷等等,有时还带上匕首和猎枪。 北方缺水。苏冠兰惟一的遗憾是不会游泳。中学毕业后,他上了济南齐鲁大学;这又是一所教会学校,为英美两国基督教会合办。济南在山东,而山东临海;于是,读大学期间,苏冠兰一有机会就往青岛、威海或烟台跑,去那里的目的就是到大海中迎风劈浪,苦练游泳。 苏冠兰是民国十六年即纪元一九二七年夏考入齐鲁大学的。翌年即一九二八年五月发生“五三惨案”,日本军队占领济南,大肆烧杀抢掠。苏冠兰被迫出逃,辗转到上海圣约翰大学“借读”。圣约翰又是教会大学,不过不是英国人而是美国人办的。 一九二九年五月日军撤出济南。苏冠兰结束“借读”,准备返回齐鲁大学。在上海逗留的最后日子里,他经常去高桥,练习拳击、摔跤和散打。苏冠兰身高五点九七英尺,肩膀很宽,肌肉发达,满口流利的伦敦英语,还能说点德语法语,在白种人面前完全不必“自惭形秽”…… 离岸越远,水流越急。苏冠兰不断变换姿势,或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或来回泅渡。每次来高桥,他都是先游泳,再上健身房。这样的锻炼已经持续了十来天,苏冠兰现在的感觉是非常疲劳。他寻思,也许今天不该来高桥的……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减少游泳时间吧;上岸之后也不去健身房了,什么也不干,且美美地吃一顿,睡一觉!他这么想着,放缓了动作,游了几圈便上岸了;瞥瞥周围,今天游泳的还真不少,有五六十人吧。他收回视线,找一顶蘑菇伞平躺在沙滩上休息;他喝一点水,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竟沉沉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雷声把小伙子惊醒了。瞅瞅手表,已是下午;他站了起来,极目远眺。天际涌动着团团乌云,云隙间闪烁着青白色电光。苏冠兰双手叉腰,欣赏着大自然的喜怒无常,感受着风沙扑打,体会着面颊和躯体上麻麻点点的疼痛。顷刻便乌云压顶了,江面上怪风骤起,波涛汹涌,一道道白浪争先恐后似的扑上岸来;浪越来越凶猛,潮头越来越高。转眼间,最前面的浪头即将扑到苏冠兰的脚下。 “哎呀哎呀,不行不行!”有人从背后跑上来拽住苏冠兰的胳膊。他回头一瞧,原来是游泳场雇的那个白俄老头。这家伙五十多岁,秃头,后脑勺围着半圈黄毛,腆着的大肚子上也满是黄毛,两只乳房吊着直晃荡,胖得连脖子都没有,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今天居然跑几百米到了这里! 苏冠兰瞥瞥他:“你说什么,什么不行?” 老头使劲打手势,满口蹩脚的英语夹着上海话,但苏冠兰还是听懂了,他说这场暴风雨非常可怕,非常厉害,必须赶快往回走,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苏冠兰收拾了零星东西,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途经那座高高的睞望塔时,但见塔身被狂风吹得直晃悠,两个显然是救生员的洋人正惊恐失措地往下爬,边爬边嚷嚷,连一架望远镜也失手掉了下来。他们好像是说有人游着游着就不见了。苏冠兰一听,便驻足等候;待那两个人爬下来,他拦住问:“发生了什么事?谁不见了?”他们结结巴巴,说还有一名游泳者消失在滚滚波涛里,多半已经淹死了…… “你看,太可怕了!”一个洋人指.99lib.指浊浪滚滚的江面。那里是小河注入大江的所在,滔滔急流与狂风疾雨迎面相撞,激起巨大的浪峰,发出怒吼和尖啸;此外,电闪雷鸣也越来越近,愈来愈强烈…… 另一个洋人惊叹:“天哪,谁能从那儿活着回来啊?” “那你们就扔下他不管了?”苏冠兰怒气冲冲。 “他,他是谁?”对方反问,“我们扔下了谁?我们怎么管?”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划过,天地一片惨白!洋人吓得直缩脖子,接踵而来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 苏冠兰朝江上望去,发现几艘救生艇都被巨浪卷走了。一阵狂风呼啸而过,粗硬的沙粒猛烈扑打在人身上,感到阵阵疼痛;最后两顶蘑菇伞被连根拔起,在沙滩上滴溜溜滚动,然后飞往空中…… 不远处那座十几米高的瞭望塔发出异样声响。举目一瞧,是顶棚被掀起,接着是金属和木材的断裂。塔身整个儿斜了,歪了,然后拦腰摧折……天哪,紧接着便泰山压顶般朝他们四人站立之处直砸下来! 两名洋救生员身手敏捷,拔腿飞奔,连滚带爬,居然在高塔砸到沙滩上之前的一刹那逃脱了。苏冠兰紧跟在他们身后,也平安脱险。倒塌的高塔像死去的恐龙般横陈在他们身后,发出爆裂和轰鸣,水花和泥沙溅了几丈高…… 暴风之后紧跟着骤雨。雨点有黄豆那么大,斜着甚至是横着扫来,砸来,劈来!苏冠兰停下脚步,犹豫不决。若是真有那么一个回不来的游泳者呢?那不是见死不救吗?可是,茫茫江面,浊流滚滚,怎么搜救呢?他用双手一遍遍抹去脸上的雨水,望着远远近近的江面。忽然,一个小红点跃入他的视野——天哪!那是一个人,一个活人,正在挣扎求生!苏冠兰大声叫喊,但立刻发现这是徒劳的,方圆上千英尺内已经没有任何人。再看江面,小红点忽然消失,忽然又冒了出来;显然,那人一下被推上浪巔,一下又跌下波谷。他精疲力尽,已无法靠岸,正被波涛吞吐着,朝水天相连之处滚滚而去。 苏冠兰当机立断,拔腿朝水边飞跑;浪潮蜂拥而上,吞没了他。年轻人钻出水面,奋起双臂,朝江心游去,朝刚才发现小红点的地方游去。不知费了多少时间,也不知被激流席卷了多远,总之,在风狂雨骤的江中终于游到了小红点跟前,将那人的头部使劲托出水面。他这才发现对方是个年轻女性,一个穿红色泳装的女孩,头上还戴着一顶圆圆的红色泳帽,但已经奄奄一息,失去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苏冠兰用一只胳膊抱着、托着女孩,另一只胳膊奋力划动,劈浪前行。天地沉浸在无边的黑幕里,变得像深夜一样,一片迷茫混沌,不能辨别方向。苏冠兰知道千万不能慌乱,否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连同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他感觉着水流方向,朝右侧划,朝右侧划,竭力朝右侧划…… 雷电渐渐远去。不过,仍时时传来沉闷的轰鸣和黯淡的闪光,短促而又频繁地照亮层积的乌云和起伏的江面。苏冠兰轮换使用两臂,一次次推开死神的魔掌。在他即将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和最后一丝信心的时刻,他那已经麻木的脚底忽然产生了一丁点触觉——天哪,那不是沙滩就是礁石或某种沉积物,反正不会再是无底深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靠岸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岸,反正是岸,岸!而此刻,所有的岸对他来说都意味着生命——哦,不,不仅是“对他来说”,还有蜷缩在他胸怀中的这个女孩!尽管她全不动弹,似乎完全失去了知觉,但苏冠兰知道她还活着,活着,活着! 苏冠兰抱着女孩,踉踉跄跄地上岸。他绊着一块石头,脚趾疼得麻木了,重重摔倒在地。他抢先扑卧在满是大小石块的河滩上,用自己的身躯保护这个女孩。他的额头砸破了,满嘴咸咸的,显然在流血;浑身炸裂般剧痛,尤其是肋部,那里可能骨折了,他不能动弹了!但是,他想,不行,都到这一步了,可不能功亏一篑。还得往前挪,往前挪,一直挪到有人的地方。喘息一阵后,他用一条胳膊护着女孩子,另一条胳膊支撑在地上,匍匐着向高处爬去。他拼命咬住牙关,咬得腮帮格格响,咬得嘴唇直流血;这些血与他额头上、面颊上、肢体上的血混在一起,贴着皮肤往下淌,在沙滩上、石头上、泥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第六章 松居医院 “醒过来了!”仿佛是一个女子的嗓音。 苏冠兰微微抬起眼皮,但见一片白晃晃的。天花板和墙壁是白的,门和窗棂也都是白的……他瞅见了那女子,十六七岁吧,白头巾白罩衫,双手端个白搪瓷盘;她身边那个老者,白帽白大褂,蓄着白花花的山羊胡须,只有鼻梁上那副眼镜的玳瑁框是黑的。老者点点头,面含微笑,脖子上挂着一只听诊器。 “十二个钟头。”老者掏出怀表一瞥。 “什么……”苏冠兰嗓音嘶哑,喘息不已,非常吃力,“什么,十二个钟头?” “从开始抢救到你此刻苏醒,十二个钟头。”老者竖起右手食指,“你们是被附近农夫送到我们这儿的。” 苏冠兰觉得似有万千根钢针在猛扎全身,连脑袋和眼珠都感到刺痛,自己似乎被粗硬的绳索捆绑着,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神经都在刀割火燎。他努力倾听着,回忆着,使劲思索着,却仍然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现在,告诉我,”老者注视着苏冠兰,“怎么一回事?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们,我们是谁?”苏冠兰的脑海像一锅黏稠的、翻滚着的粥,“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松居医院。”老者口齿清晰,“你们显然是赶上了那场暴风雨,那确实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喏,这里的松树,很大的松树,都被吹折了不少。你们是在什么地方下水的?好险,再下去一点,就进东洋大海喂鱼啦!” “我们……”苏冠兰越听越糊涂,“我和谁呀?” “你和那位小姐。” “哪个小姐?”苏冠兰累得不堪,有气无力,“您,您老先生……” “叫我院长。” “哦,院长,我不明白,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小护士轻声道:“他还很虚弱呢,爸爸。” 恰在这时,一个戴白头巾的中年女人推门探进头来:“院长,那女孩烧得厉害,呓语不断,您快去看看。” “好!”老者又掏出怀表看看,对端盘子的女孩说,“阿罗,这个病人先交给你。再检查一遍,清洗,换药,滴注。然后,可能的话,让他吃点东西。他非常虚弱,但不会有大事了。” “知道了,爸爸。” “这是医院,病房……”苏冠兰扭扭脖颈,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满是白色的绷带、棉纱和胶布,到处飘浮着来苏水、酒精和碘酊的气味,“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呢?” “你叫什么名字?”阿罗动作轻柔,给苏冠兰解绷带。 “我叫苏,苏,”年轻人使劲说,“苏——冠一兰。” “冠军的冠,兰草的兰?” “是,是的。” “这名字很漂亮,像你这人一样!”阿罗瞟瞟他,“那么,那小姐是你妹妹呢,还是女朋友?” “小姐,哪个小姐?” “你全忘了?也难怪,伤得这么厉害。” 就在此刻,苏冠兰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小红点,一个在狂风暴雨中飘摇、在波峰浪谷中沉浮的小红点…… “啊,是不是一个穿红泳衣的女孩?” “你想起来了?” “那女孩,是谁呀?” “你倒来问我?” “我,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怎么在一起的呢?” “岂止是在一起——简直是生死相依!”老院长又踅进来,察看了一下苏冠兰的伤势,点点头,“放心吧,很快会好的。” “爸爸,”小护士说,“我问了他的名字,叫苏冠兰。” “冠军的冠,兰草的兰?好名字。”老院长在察看伤势的同时,轻轻捏弄年轻人胸上、背上和双臂的块块肌肉,“你体格真好,不然,就在劫难逃了!哦,还是那个话题,你们——你和那位小姐,是什么关系,怎么一起到了这里?阿罗,端一杯咖啡来,多放些奶和糖。” 苏冠兰抬起上身,小口啜着咖啡,在渐渐恢复体力的同时也在渐渐恢复记忆力。喝完咖啡,他再度平躺下去,断断续续地开始了叙述,从高桥那个游泳场说到暴风雨的袭来,说到江面上那个忽隐忽现的“小红点”,说到他孤身一人朝滔滔洪水扑去…… “原来,你是她的救命恩人!”老院长听完之后大为感叹,“你并不认识她,却舍生忘死去救她,还差一点搭上了自己的命——可钦可敬,可钦可敬!”说着,他略作停顿,凝视着病人问,“你刚才说,你们是在高桥下水的——你知道高桥到这里多远?足有十英里呢!你们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拼搏了好几个钟头……” “我不过做了一件自己该做也能做的事。”苏冠兰说着,忽然想起来,“哦,院长,她呢,那女孩?” “她比你伤得厉害多了!不过,你放心,没有生命危险,能治好的。” “谢谢您,院长。” “待她醒来,你应该去看看她。”老院长加重语气说,“不,你必须去看看她——必须,懂吗?” “爸爸,”阿罗从旁添了一句,“那女孩长得真漂亮!” “是的,”老院长瞥瞥小伙子,“金童玉女。” 两天后,苏冠兰明显恢复,可以起床了。从窗口望出去,医院被一圈竹篱围着,篱内绿影婆娑,几十棵古柳簇拥在四周;篱外是墨绿色的松林,郁郁葱葱。苏冠兰问阿罗“贵姓”。’小护士指指窗外那些大树:“喏,就姓这个——” “柳?是个好姓。”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尽说好听的?” “是真话!古往今来,柳姓人才辈出,名人有柳开、柳恽、柳冕、柳贯、柳宗元、柳永和柳公权,传奇人物有柳下惠和柳如是,神话里有柳毅,星座有柳宿……” “唷?”阿罗看小伙子一眼。 “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 “柳如眉。” “哎哟,更美!”苏冠兰赞叹,“看来你爸爸特别喜欢白居易。” “‘芙蓉如面柳如眉’嘛!” “不。白居易的独生女儿就叫‘阿罗’。” “你是大学生?”阿罗睁大眼睛。 “是的。” “哪个大学?” “问这干什么?” “我想你一定是大学国文系学生,名牌大学的!” 阿罗本姓林,老家在福建。一场疽疫毁灭了她的故乡和几乎所有亲人,年仅三四岁的她沦为孤儿和乞儿。慈善机构和教会医院派人来实施救治,一位姓柳的大夫在离开疫区时带走了她,后来又成为她的养父;其实按年龄说,柳大夫可以算她的祖父了。老人一直在教会医院习医和行医,妻子死于战乱后再未婚娶;他没有孩子,年过半百后才收养了阿罗,父女相依为命。几年前,柳大夫被教会派到松居医院仟院长兼医生…… 苏冠兰恢复得很快。第四天上午,阿罗送来刮胡子的刀具:“喏,每天刮刮胡子。知道吗,你已经很像个逃犯了。”接着递上一套洁净的条纹服,然后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爸爸说了,给你做最后一个疗程。” “在哪儿做?” “在别的病房。” “我已经康复了,不需要再治疗了!”苏冠兰高兴起来。 “大夫是我爸爸,还是你?” “这疗程怎么做?” “别多嘴,跟我走。” 一步步跨下阶梯时,苏冠兰才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头晕,腿软,步履踉跄,全身飘飘然……他想:不错,确实还需要治疗。 松居医院其实只是一家小诊所,全院只有一栋两层小楼。苏冠兰的病房在二楼。阿罗领着他下了楼,在一间病房门上轻敲两下,然后推开门扇。灿烂阳光从窗外射入,屋中飘浮着金黄和淡绿,显得既静谧又温暖。屋内安放着一张白色钢丝床,圆顶蚊帐吊在天花板上。一个身着条纹服的少女正靠着一摞高高的枕头,聚精会神地捧读一本书,显然没有听见敲门声。她身材高挑,体态匀称,手指丰腴修长;从侧面看去,她脸庞苍白、消瘦,鼻梁高直;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束作一把,像马尾般从肩头直垂挂到高耸的胸前。 “琼姐。”阿罗轻声叫道。 少女抬头举目,将晶莹闪烁的目光投注过来。她肌肤细腻,面庞呈椭圆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而明亮的眼睛朝两侧高高挑起,而且是双眼皮;睑黛较深,睫毛很长,瞳仁在黑褐中泛着蓝色,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她似乎还没有摆脱书中的境界,只是坐直了身子,茫然看着阿罗和苏冠兰。 “琼姐,他——”阿罗满面笑容地指指苏冠兰,“就是爸爸和我多次地向你谈起过的那个年轻人。” “苏冠兰……苏先生?”少女略略一怔,终于反应过来。她喊了一声,表情在霎时间变得热烈而欢快起来,两颊泛起红晕,双眸闪射光彩。她把胸前的书一扔,一骨碌就要爬起来。 阿罗快步上前,制止了她。 苏冠兰呆呆地站着,看着。 “苏先生,苏先生!你过来,你快过来呀!”少女毫不忸怩,直勾勾地盯着小伙子,连连拍打自己的床沿,“过来坐呀,坐,就坐在这儿!” 阿罗朝苏冠兰丢个眼色,推搡了他一下。小伙子这才挪到病床前。少女拽住他的袖口,拉他在床沿坐下,高兴地叫道:“对,对!就这样,就坐在这里!这样我和你可以靠得近近的,好说话。” 病床比一般床高很多,不好坐。苏冠兰斜倚着床沿,歪着身子,避开对方灼人的目光。 阿罗咬咬嘴唇,忍住笑。 “苏先生,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柳院长和阿罗全告诉我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少女紧攥住苏冠兰的双手连声道,“我想啊想啊,想了好久好久,想着见到你的时候我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表达我的感激,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想到很多很多美好的话语,可现在见到你本人,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怎么办呢?” “琼姐,”阿罗插嘴,“你已经说了好些感激的话语,每句都非常美好。” “那太好了!”少女快乐地瞅瞅阿罗,又转向苏冠兰,“我得知所发生过的一切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见到你,尽快见到你,立刻见到你!可柳院长说:不行,你太虚弱,他也太虚弱,还得等几天。我问,还得等多久?他说:不久不久,肯定不会拖到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苏冠兰愣了。 “就是‘七夕’呀!”阿罗解释。 年轻人脸上一热。 “我等呀等呀,总算等到了今天,此刻!”少女目不转睛地望着苏冠兰,“苏先生,真的,你救了我的命,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没什么,我不过做了一件该做也能做的亊而已。” “你对柳院长和阿罗也是这样说的——可真要这样做,谈何容易!那样的滚滚急流,狂风暴雨,排山倒海,真是太可怕了!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差一点牺牲了自己。苏先生,你真不可思议,真高尚,真伟大……” “快别这样说,别!”苏冠兰连连摆手。 “琼姐,”阿罗笑吟吟的,“我倒是觉得你应当报答苏先生,不然确实说不过去。” “当然,当然。”少女急忙点头。 “你打算用什么报答苏先生呢?” “我正发愁呢!你说用什么呀,阿罗?” 小护士撇撇嘴:“用你的心嘛!” 苏冠兰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少女很爽朗,“还真被阿罗说中了!” “哪……哪的话呀!”小伙子结结巴巴。 “你们谈吧,”阿罗眨巴着眼睛走出病房,回身带上房门,“我到别的病房看看。” 小护士一走,屋里沉寂了十几秒钟,或几十秒钟;只能听见窗外柳树上蝉在拼命嘶鸣,仿佛还能听见一对青年男女的怦怦心跳。 苏冠兰的视线落在病床一角撂着的那本书上。少女立刻把书递过来。苏冠兰翻了翻,是英文原版《邓肯自传》,印刷十分精美,封面和书内还附有这位女舞蹈家的十来幅照片。他问:“琼姐,你对邓肯有兴趣?” “你叫我什么来?”少女睁大眼睛。 “哦,‘琼姐’,阿罗这么叫,我学她,无意中也就,也就这么叫了。” “‘无意’,为什么不能有意?” “这个……” “还有,‘学’阿罗——你自己就不能叫琼姐?” “我怕你不同意……” “为什么?” “琼姐——这毕竟是个亲切的称呼……” “正是因为亲切,我才非常希望你这么叫!” “那好,”苏冠兰有点口吃,“那好……” “很好,今后就这么叫了,叫我琼姐!”少女欢呼,“我也不再叫你‘先生’,改叫你冠兰——好吗?” “好的,好的。” “咦,冠兰,你什么年岁了?” “十九岁,”小伙子想了想,“上个月刚满的。” “那你比我还小几个月呢,更该叫琼姐了!”少女打量苏冠兰,“我还以为你快三十岁了呢——那该多好,我就可以认个哥哥了。” “那么,琼姐,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苏冠兰下意识地摸摸下巴,发现胡楂子确实很长了。 “当然可以——我叫丁洁琼。” “哦,‘琼’字就是这么来的。” “是的。”少女接着问,“冠兰,你有兄弟姊妹吗?” “有一个妹妹。” “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姐,一个也没有吗?” “是的,没有。” “真是天作之合,让你有了一个姐姐,让我有了一个弟弟!”丁洁琼拍手,“父母只有我这个独生女儿。我从小就很孤独,真想有个兄弟姊妹,哪怕只有一个也好。今天,上帝终于賜给我一个弟弟,一个好弟弟,一个亲弟弟!” 丁洁琼苍白的脸颊上陡然满是红晕,一把拉住苏冠兰的双手,紧贴在自己胸上。她含笑凝视苏冠兰,着意捕捉他的每一丝表情;小伙子感受到了少女胸脯的富于弹性和急剧起伏,感受到了对方心脏的快速搏动和青春热力,也觉察到自己内心的慌乱和冲动。 “琼姐,你的名字很好。”苏冠兰试着抽回双手和转移注意力。 “是吗?” “‘琼’是美玉。‘洁、琼’二字连用,就更美了。” “你呢?兰已飘逸不凡,而你还是群兰之冠!”丁洁琼说着,一字一顿,很认真也很动情,“真的,弟弟,今后不管在哪里,只要一看见兰草,我就会想起你的。” 苏冠兰避开琼姐的目光,心脏怦怦乱跳。假如他与琼姐继续这样相互注视,假如他的双手继续这样紧贴在琼姐火热的胸脯上,假如此情此景再持续几秒钟,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恰在此刻,少女突然猛烈咳嗽起来,而且越咳越厉害,似乎还伴着哮喘,脸色也陡然变得白中透青。 苏冠兰慌忙起身:“琼姐,你怎么啦?你太累了!” 丁洁琼继续猛咳,无法出声,至此才被迫松开了小伙子的双手。 “我去找院长!”苏冠兰起身朝房门走去。 “别去,冠兰,好弟弟,听我的,听琼姐的,小柜上有药,你可以拿给我服。”少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吗,有你在我身边,比什么药都好!” “不行,一定得去找院长!”苏冠兰拉开房门,却愣住了:原来柳院长正站在门外,双手抄在背后,笑眯眯的。小伙子又惊又喜:“啊,是您!” “对,是我。”老人拍拍苏冠兰的肩,“我来看看洁琼,也来看看你的最后一个疗程。” “我的……最后一个疗程?” “是的——我看疗效不错,很不错。” “柳院长!”少女喊了一声,猛烈的咳嗽竟突然止住了。 “我碰巧听见了你刚才的最后一句话,”老院长跨进病房,边走边说,“真够动人心弦的!” “我最后一句什么话?” “冠兰,好弟弟,有你在我身边,比什么药都好……”老院长眨眨眼,表情像儿童似的。 “怎么,说得不对吗?”少女顽皮地瞅瞅老人。 “说得好极了,也证明‘处方’开对了!”老人莞尔一笑,往耳朵上挂听诊器,“现在,孩子,让我再给你检查一下。你肺部的炎症一直未完全消除,这使我不安。” “我先离开一会儿,”苏冠兰嗫嚅道。 “你就待在这儿嘛!”琼姐以恳求的目光望着小伙子。 “对,你就待在这儿。”但老人旋即改变了主意,摆摆手,“哦,你去找阿罗,让她把洁琼的病历送来。” 院墙外那片蓊郁的松林,在海风吹拂下发出阵阵喧哗。松林中婉蜓着一条小径。尽管环境幽美,空气清新,苏冠兰却心乱如麻。来到这个世界十九个年头了,他好像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午后,苏冠兰回到病房;用餐之后,照例上床休息。无论中午还是夜晚,他从来都睡得很好;但是,今天却反常了,感到异常的燥热和烦闷,在凉席上翻来覆去。一旦闭上眼睛,琼姐那苍白、俊美的鹅蛋脸,那双大而明亮的眸子,那热烈而清纯的欢笑,便翩然浮上他的脑海,搅得他心乱如麻,更加不能入睡。他爬起来躺下,躺下又爬起来,直至太阳偏西,依然如此。他终于抓起床头小柜上的安眠药,一口吞下;生平第一次服安眠药,还真管用,昏昏入睡,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待到迷迷糊糊醒来,嗬,已是晚间十一点多了!他点燃一支蜡烛,看到床头柜上的托盘内摆着一碗饭和几碟菜,上面罩着纱布;他下了床,喝了些水,开始在屋内踱来踱去。纱窗外月光澄净,碧空如洗,一片蛙鼓虫琴。好不容易挨到东方露出一抹灰白,远处传九九藏书来雄鸡的啼叫,才觉察到楼下略有动静——那是早起的老院长在收拾办公室。苏冠兰想了想,蹑手蹑脚开了门,下了楼,在院长办公室门上敲了两下。 “睡得怎么样,年轻人?”老院长把他让进去。 “非常好!” “昨天下午和夜里,洁琼来看了你好几次,你都睡得很沉。” “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洁琼不让,不然,昨夜月色很美,凉风习习,你俩可以到树林里散散步。”院长耸耸肩,“哦,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苏冠兰说,他想借一身衣服和一点钱,回高桥和上海一趟。 “什么时候动身?” “十分钟之后。” “这么急?”老院长望望窗外。 “早点好,凉爽些。” “那就快去快回!拍些电报给亲友们,让他们放心。” 苏冠兰个头高,好在老院长和阿罗是有心人,已经为他备齐了一套合身的衣裤,还有草帽和零钱;然后,送他步出小楼。老人看看丁洁琼病房的窗户,口气有点遗憾:“她恐怕也是夜不能寐吧!也许才刚睡着,不然,让她送送你。” 两人走到院门外,老院长在晨光熹微中端详着苏冠兰黧黑清瘦的面孔,良久,拍拍对方的肩:“办完事,早点回来,洁琼是个好女孩,难得的好女孩!” 苏冠兰到了高桥。游泳场已被暴风雨摧毁无余。滚滚巨浪将坍塌的瞭望塔和东倒西歪的板棚席卷一空,但见一片淤泥;还好,游泳场主建筑在离岸较远的石堤上,没被摧毁。洋人们见了苏冠兰都大吃一惊,像见了鬼一样。苏冠兰取回了寄存在那里的钱物和“三枪牌”自行车。他蹬着那辆车回到上海,回到圣约翰大学。 苏冠兰估计琼姐的身高在五点五至五点六英尺之间。他请店员帮着选购了一件束腰短袖的白色连衣裙,一顶白布草帽和若干其他用品,打成一个包裹,连同一笔钱一并寄往松居医院。然后,他带着望远镜、指南针、地图和野炊用具等往雁荡山去。一个月后他赶回上海,将所有带不动或不必带的东西全部送给同学,辞别“借读”一年之久的圣约翰大学,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藤箱登上火车。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此刻竟会在沪宁线列车上,与琼姐重逢! 第七章 险恶沪宁道 听完苏冠兰与琼姐的“传奇”,凌云竹夫妇大为惊叹。宋素波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教授说:“记住我的预言:凡是非凡的开头,必有非凡的结局。” 两个青年男女却已经回到现实中来。苏冠兰打量着少女那身装束:“难怪我看着眼熟。” “可不,这是你给我买的呀!” “穿着合身吗?” “就像我自己订做的!”丁洁琼想起了原来那个话题,“冠兰,你后来为什么不回松居医院了?” 苏冠兰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你害我等得好苦,也害老院长和阿罗等得好苦!你一去不返,杳无音讯。包裹上写着的寄件人地址是‘极斯菲尔路四〇一号’。老院长托人去问,结果是虽有这个门牌,但那里从来就没有个‘苏冠兰’!” 苏冠兰假托一个“极斯菲尔路四〇一号”,是因为圣约翰大学就在这条路上,不过门牌是一千五百七十五号。 “我茶饭不思,整天以泪洗面。”丁洁琼哽咽起来,“老院长让阿罗时时陪着我,深怕我没死在惊涛骇浪中,却毁在了你手里!”苏冠兰倾听着,深感不安和惶愧。真的,他没料到竟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我出院前,将通讯地址留给老院长和阿罗。他们说了,一有你的音讯,就会告诉我。哼,阿罗天天骂你!” “阿罗很可爱。”苏冠兰讷讷道,“她,她还说了什么吗?” “阿罗说,”丁洁琼忽然一笑,“其实她已经爱上你了。” “看你,琼姐。” “女孩子之间什么都会说,她就是这么说的!说你简直是上帝赐给她的无价之宝,是她命中的白马王子——阿门。” 丁洁琼说着,用右手拇指画十字,先从额画到嘴,又在胸上从左画至右。凌云竹教授不禁失笑:“是你还是阿罗呀?” “是阿罗,她真这么做了。” “看得出这松居医院是天主教医院,”教授还在笑,“因为这十字画得很正宗。” “真会开玩笑……”苏冠兰低下头。 “反正阿罗就是这么说的。她说若不是为了我呀,她就要主动进攻了,甚至不惜给你注射麻醉药,把你扣下来,非跟她成亲不可。” “那可真是当代‘奇婚记’了!”宋素波转向小伙子,“你离开医院后,怎么就一去不返了呢?” “也许因为我不愿受别人的感激,什么‘救命恩人’之类。”苏冠兰低头翻弄着克莱因博士的《拓扑学概论》,“确实,我只是做了我该做也能做的亊。”.99lib. “这说不过去。你的说法不能令人信服。”凌云竹连连摇头,“不过,不纠缠这个问题了。下面,你说说,现在怎么办呢?”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从现在起,你打算怎么对待琼姐?” “是呀!凌先生和我就到南京,洁琼也是到南京。”宋素波望着苏冠兰,“我们都在南京下车,你呢?” “真遗憾,我恐怕连车站都不能出。我要立刻换乘另一趟津浦线列车赶回济南。” “是的,你是齐鲁大学在籍学生,要赶回去上学。”凌云竹打断苏冠兰的话头,“我们所不知道而很想知道的是,待一会儿你在南京站跟琼姐是再度分手,还是暂不分手?” “怎么才可以暂不分手呢?”苏冠兰小心翼翼地问。 “你可以下车,在南京小住,哪怕只住一两天。” 丁洁琼喜出望外,渴求的眼神从凌云竹脸上挪到苏冠兰脸上。 “恐怕不行,”苏冠兰嗫嚅道,“齐大校规极严……” “这,我可以帮你。” “哦?” “我是物理学家。我发现过电子的能带分布规律,我创建了‘凌表’,等等。”凌云竹莞尔一笑,“因此,作为名教授,我只需给齐鲁大学校长拍个电报就行了——这位校长不就是美国人林德·查尔斯,中国名字叫查路德的吗?” 苏冠兰默然无语,微蹙眉头。 “如果你不在南京下车,待一会儿就又要跟洁琼分手了,那么,你会不会像上次离开松居医院那样,一去之后,杳如黄鹤?” “不会不会!” “怎么让我们相信你呢?” “我说了不会就不会。” “好吧,”教授瞥瞥苏冠兰,拖长声调,“我们愿意相信你。” “我不相信!”丁洁琼喊道。 三位旅伴都望着她。 “是的,我可不相信!”丁洁琼转向小伙子,加重语气,“你离开松居医院时对老院长怎么说的,你说取了钱和衣物就赶回来,可事实上呢?” “琼姐,”苏冠兰终于想出了“以攻为守”之计,“你也做过一件令人气愤难平的事,我还正想质问你呢!” “我能做出……”少女一怔,“令人气愤难平的事?” “你极端傲慢无礼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 “什么,我,我极端傲慢无礼?”少女睁大眼睛,“我从来不是这种人,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 “那么,我刚到这节车厢,向你问座……” “哦,这事,”丁洁琼笑了,“你还怀恨在心哪?” “我可笑不出来!”苏冠兰板起面孔。 丁洁琼收敛了笑意,咬住下唇。 “我当时想,这人不是公主,就是聋子哑巴!”苏冠兰冷冷的,“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惯擅装腔作势而已。” 少女转过脸去,望着窗外。 “你过分了,苏先生。”凌教授正色道,“这里发生过的一些事,你并不知道……” 凌云竹夫妇与丁洁琼自上车就坐在这里。开车后,彼此并没有对话。少女身旁那男人十有八九是个大烟鬼,伸着脖,耸着肩,又黄又瘦,身着羽纱对襟褂子,捋着袖口,大热天脑袋上还扣着一顶呢绒礼帽;一路上又是吐痰又是抽烟,少女和教授夫妇简直受不了。开车之后他又不停地抽烟。车厢中拥挤不堪,烟雾在人群中无孔不入,熏得凌云竹夫妇又是咳嗽,又是流泪。教授只得开口了,要大烟鬼将香烟掐灭。他倒是哼哼哈哈答允了,猛吸两口后将烟头甩出窗外,还顺势起身将脑袋探出车窗吐痰,唾沫顺着气流溅得凌云竹夫妇满身满脸。但大烟鬼若无其事,而且他接着就发现了身边这位少女很漂亮,开始找茬搭腔。少女板着脸不予理睬。那家伙又涎皮赖脸,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丁洁琼索性戴上草帽,扭过上身,脸朝窗外;大烟鬼恼羞成怒,竟在少女身上动手动脚。丁洁琼面红耳赤,起身痛斥;凌云竹夫妇看不过去,也指摘他。周围旅客有看热闹的,也有仗义执言的。那家伙一看势头不对,恰好列车停靠无锡,下车的人多,他才气急败坏,骂骂咧咧,起身溜走。 凌云竹夫妇与丁洁琼由此才开始对话,彼此有了一点了解。都是去南京。教授去教书,少女去读书。 “大烟鬼刚走,你就来了。”教授告诉苏冠兰,“洁琼当时还在气头上,所以对你很不客气。” “他临溜走,还鼓起一对耗子眼狠狠瞪了我和凌先生一眼!”宋素波说。 “我一听,”丁洁琼讷讷道,“来问座的又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啦?”苏冠兰说,“你的‘救命恩人’不就是个男人吗!” “是我不对!”丁洁琼摇头,“我当时心里很乱,顾不上细想。” “好了好了,说清楚了,就可以啦。”宋素波出面打圆场。 就在此时,车厢一端传来一阵骚乱。一些旅客起身张望,顿时显得紧张起来。凌云竹夫妇翘首察看之余,神情陡变;丁洁琼一瞅,脸色突然发白。苏冠兰觉得奇怪。他循声望去,但见五六个汉子,身着各色衣衫,叉着腰,敞着衣襟,叼着烟卷,喷吐着烟雾,腆着胸脯和肚皮,有两个还戴着墨镜,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大摇大摆,沿着过道蜂拥而来…… “天哪,”宋素波神情恐惧,“最前面的就是那大烟鬼!”说话间,一伙人已经来到跟前。这是一帮一望可知的恶棍。苏冠兰用目光挨个数了数,一共六人。他们端着膀子,淌着油汗,有的腮帮上贴着膏药,有的耳朵上夹着纸烟,有的摇着折扇。像从半空中倒下一大堆垃圾似的,这帮人哗啦一下堵塞了过道。其中两人穷凶极恶,轰开别的旅客,右脚踩着座椅,左脚蹬上椅背,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周围旅客知道今天非出大乱子不可,避之惟恐不及。 为首的家伙五短身材,脸上架着墨镜,他呸的一声;将半截烟头和一口浓痰吐掉,阔嘴中露出两排黄牙和一颗显眼的大金牙。他胳膊粗壮,毛茸茸的,还戴着两只铁护腕;脑袋上斜扣着一顶巴拿马帽,敞开的黑羽纱短衫中露出黑九九藏书毛蓬乱的胸膛,淌着油汗的肚腹上扎着很宽的茶色布带。吐掉烟头和浓痰之后,他一手摘掉墨镜,另一手抖开漆黑的折扇使劲扑拉,又绷紧满脸横肉,乜斜着两只三角眼,目光从丁洁琼脸上到凌云竹夫妇身上扫了一圈,硬着喉咙吼道:“娘希皮,谁欺负了我的徒儿?” “是她,是她,就是她!”大烟鬼挤上前来,对着丁洁琼指指戳戳,吱吱尖叫,活像个猴子。从年龄上看,“徒儿”的年龄与“师父”相差无几,可能还要大几岁;也许因为太.99lib?热了,他一把将呢绒礼帽摘下来,露出满是脓包瘌痢和稀疏毛发的脑袋。他又指着凌云竹夫妇叫道:“还有他、他、他们两个!” “你们想干什么?”丁洁琼倏地起身,涨红了脸。 凌云竹教授也站了起来,他同时瞥了苏冠兰一眼——小伙子依然若无其事,端坐不动,但从他板着的面孔上可以感觉到神经是绷得紧紧的;他微微眯上那双长眼睛,斜视着这群虎狼之徒。他沉默着,略微低倾着头,双肘搁在膝盖上,不停地搓手,搓手,同时将一个个指关节和双腕扳得咯嘣咯嘣直响。 “想干什么,这99lib?还用问?”大金牙嘿嘿一笑,怪声怪气,“我不是问了吗,为什么欺负我的徒儿?” 丁洁琼转过脸去,不理睬这伙人。 “说呀,他娘的!”大金牙将折扇刷地一收,两只箍着铁护腕的毛茸茸大手朝腰间一叉,扯开喉咙吼道。 “喂,你嘴巴放干净些!”宋素波实在忍不住了,指着大金牙大声说,“怎么能说这女孩子欺负了你们的人呢?你睁大眼看看,她这模样能欺负人吗?实际上是你的这个手下公然在火车上行为不端,动手动脚,欺负这位小姐。” “胡说八道!”大金牙嚷着,一把收起折扇,打在宋素波的手腕上。 “简直太岂有此理!”凌云竹气得发抖,挺身向前,护住妻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还像个国家?” 大金牙冷冷一笑,一把揪住凌云竹的领口,略一使劲,教授立刻透不过气来了,脸憋得发青。大金牙顺手一推,教授和妻子一起摔倒在坐椅角上。 “凌先生,凌夫人!”丁洁琼惊叫着,向凌云竹夫妇扑了过去。但大金牙伸出拿着折扇的胳膊一挡,便挡住了少女;他又一把托起丁洁琼的下巴,捏住,将少女的脸蛋拧过来,嘿嘿笑道:“且慢,让我仔细看看!啊哈,四狗子眼力不错,这小雏儿确实长得俏,确实长得俏!算我福气好,这回要开开洋荤了。”说着又啪地打了个响指:“小的们,把人带走!” 众流氓蜂拥而上。大金牙刚想往旁边挪挪,不料被不知哪来的一记勾拳狠狠击中。这一拳顿时使他下巴歪斜,口鼻喷血;紧接着又被一只大手抓住脖子,铁硬的手指像秤钩一样深深掐进肉中,喉结差点被捏碎。他就这么被掐着往前狠狠拉去,小腹却遭到猛烈撞击,整个身躯扭曲着,痉挛着,像条被猎枪击中的野猪般扑通摔倒。 苏冠兰的出手凶猛敏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伏了大金牙。不待流氓们反应过来他又飞快地出拳,击中前面两个家伙的额角或咽喉等要害,瞬间一片鬼哭狼嚎。其余歹徒见势不妙,跌跌撞撞扭身逃窜。小伙子将大金牙踩在脚下,来回看看过道两端,并不见流氓回头寻衅,也没有其他恶棍前来增援。苏冠兰闪开身子,一把揪起大金牙前胸,往车厢一头拖去,扑通一声扔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掸掸身上的尘土,不慌不忙走回来。 “多亏你,多亏你!”凌云竹惊魂未定,“年轻人,你真不简单!” “冠兰……”丁洁琼眼含泪花。 “别怕,”苏冠兰的嗓音宽厚温暖,“有我呢,琼姐。” “是的,有你我就不怕了!”少女真想扑到对方怀里大哭一场。 丁洁琼刚说完,一个獐头鼠脑的茶房已经带着两名乘警来到跟前。自上海启程之后,这列客车中就根本没见过乘警的影子,现在却冒了出来。两名警察身着夏季制服,短裤和短袖上装都是黑色,大热天打着黑布绑腿,顶着黑大盖帽,看上去不伦不类。他们跟中国各地所有警察一样,被通称“黑狗子”。这两个黑狗子的区别,只在一个又黑又胖,另一个则又黄又瘦。那茶房倒是出现过,刚才车上大乱时他就在场,张着嘴看热闹;现在他又钻了出来,朝苏冠兰撅撅嘴,然后端着膀子站在一旁。 两名乘瞥之中,黑胖子显然是头。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苏冠兰、丁洁琼和凌云竹夫妇一番,摸着下巴,拽拽斜挎着的武装带,拍拍屁股上的木盒枪,清了清嗓子,有板有眼地问道:“刚才聚众斗殴、致伤人命的,就是你们吗,嗯?” 凌云竹夫妇沉默着,连生气的劲头都没有了;少女则一面打量警察,一面紧傍着苏冠兰,拢住他的一只胳膊。 两个黑狗子色厉内荏,精神紧张。瘦黄条直.99lib.往后缩;黑胖子一只手压在屁股上,随时准备拔枪射击。但是,苏冠兰连瞥都不瞥他们一下,而是双臂交抱在胸前,晃悠着身子不说话。 黑胖子心中发毛。他迟疑片刻,跟茶房和瘦黄条交换了一下眼色。茶房摸換两撇耗子胡须,又朝凌云竹夫妇撅撅嘴。 “噢,我说,你们,两个,”黑胖子将目光移到教授夫妇身上,“你们两个,嗯,是,干什么的?” “我来介绍一下吧。”苏冠兰转过脸来,略微做手势,“这位凌先生,伉俪双双从德国归来,这次要到国民政府当大官。” “哦?”两个黑狗子一听,愕然,肃然,惴惴然。 “你们是不是警匪一家呀?”苏冠兰接着哼道,“若是这样,今天就算记录在案了,自会有人找你们算账的。” “哪里哪里!”两个黑狗子一愣,慌忙点头哈腰赔笑脸,“对这些人,我们只是没办法而已,没办法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对先生,嘿嘿,我们只是例行公事。嘿嘿!不瞒您说,刚才被打的那小子可赫赫有名哪,他是清帮黄老太爷的第八个干儿子,外号‘八闫罗’——您听听这诨名吧,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嘿嘿!黄老太爷在租界上开着十几处香堂山堂呢,这沪宁线上的黑道全归‘八闫罗’统领,连我们局座都让他三分呢……您说您说,这这这,是不是,是不是?嘿嘿,嘿嘿!” “好了,你们可以去啦!”苏冠兰挥挥手。 “嘿嘿,我们,我们可不可以打听一下贵公子尊姓大名?”黑胖子举手碰碰帽檐,仍然赔着笑脸,“贵公子来头大,不像我们职分卑微,今天这些事,嘿嘿,上司追问起来,我们好交差,好交差,嘿嘿!” 不待苏冠兰搭腔,凌云竹教授开口了:“苏大公子是国家栋梁,前程不可限量。他家老太爷声威赫赫,说出来可别吓着了你们,就是当今国家观象台台座苏老凤麒先生,蒋总司令的座上嘉宾呢!” “哦哦,久仰久仰,打扰打扰!”黑胖子眼珠一转,脚跟一碰,举手敬礼,然后抱拳作揖,一迭连声地,“在下就此告辞,就此告辞,嘿嘿!不周到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包涵,嘿嘿!” 说完,他一摆手,扭头离去。瘦黄条和獐头鼠脑的茶房也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一眨眼就都不见了。车厢里一阵轰然,有人讪笑,有人感慨。 苏冠兰对凌云竹说:“提我父亲干什么?” “学你的样呀!” “学我的样?” “你不是说我要到国民政府当大官吗。” “但他们并不知道什么苏凤麒,什么国家观象台。” “这就更好唬了!” 大家都笑了。丁洁琼插嘴道:“我在法国时,从报纸上看到过报道苏凤麒先生的文字,还配了照片,记得背景是一架天文望远镜。” “怎么写他的?”苏冠兰问,像是在谈论一个外人。 “赞誉他是大天文学家,是一颗‘神奇的彗星’……” “彗星,”苏冠兰打断琼姐的话,“就是中国人说的‘扫帚星’。” “洁琼,你到过法国?”宋素波注意的是另一件事。 “不只是法国。我随父母在欧洲生活过十来年,到过一半以上的欧洲国家。” “你爸爸是外交官?” “不,他是音乐家。” “你妈妈呢?” “她是舞蹈家……” “洁琼,”凌云竹教授紧盯着少女:“你的父亲,是不是丁宏先生?” “是的。”丁洁琼点点头,声音很轻。 “难怪,”教授与夫人互视一眼,神情异样,“果然是丁宏的女儿。” “二位认识我的父母?” “在欧洲的中国人,”教授似乎答非所问,“丈夫是音乐家而妻子是舞蹈家的,只有丁宏夫妇。” 奇怪,交谈的气氛由此变得沉闷起来,乃至戛然而止。只听得火车钢轮在铁轨上滚动时发出的隆隆声响。良久,教授又问: “你们一家什么时候回国的?” “前年,年初。” 教授恢复了沉默,望着窗外,若有所思。苏冠兰一直在倾听几位旅伴的对话,可总是听不明白;他想了想,换了个话题:“琼姐,你这次去南京做什么?” “我刚考上金陵大学。” 凌云竹夫妇颇感意外似的:“金陵大学,哪个系?” “艺术系。” “学什么?” “舞蹈。” “母女相承。”宋素波说。 “难怪身材这么好。”凌云竹颔首。 “琼姐,”只有苏冠兰不以为然,蹙起眉头,“你如此聪明,为什么要学艺术,学舞蹈呢?” 丁洁琼表情惶惑,不吱声。 “什么意思?”凌云竹打量苏冠兰。 “文学,艺术,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苏冠兰倒是干脆利落,“对国家的强盛和民族的复兴,没有作用。” “什么才对国家的强盛和民族的复兴有作用?” “科学、技术和工业。” 凌云竹凝视苏冠兰。 “文学艺术是什么?”苏冠兰口气不屑,“‘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你知道《满江红》吗?”凌云竹摆摆手。 “知道呀……” “那你就应该懂得,世间固然有‘浅斟低唱’,但也有‘壮怀激烈’;固然有人不知忘国恨,但也有人‘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苏冠兰一时无言以对。 教授的语调平缓下来。他谈到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有一幅名作《自由神领导人民》,画面中心位置是一位裸露着半个胸脯,既像圣母又像劳苦妇女的“自由神”;她一手抓枪,一手高举旗帜,带领贫苦市民冲锋陷阵,脚下是崩溃的旧营垒和横陈的尸体。 “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每当发生动荡和战乱,这幅画就被从展厅送往仓库,乃至有人戏言‘自由神已经认识了通往仓库的路’”凌云竹像在讲坛上授课似的,侃侃而谈,“一幅画何以具有那么巨大的威慑力?因为画面上的一切在召唤民众,投身革命!” 苏冠兰和丁洁琼像课堂中的学生般认真倾听。 教授接着谈到美国长篇小说《黑奴吁天录》。他说: “不管怎样,这只是一部小说,也就是‘对国家的强盛和民族的复兴没有作用’的那种东西。”凌云竹冲小伙子笑笑,“但是,林肯总统却称赞这部小说‘引发了一场伟大的战争’……” “是吗?”苏冠兰被吸引住了。 《黑奴吁天录》出版于一八五二年。作者斯陀夫人是白人,她对黑奴悲惨命运的描绘强烈震撼了广大美国白人的心灵,激活了他们的人性,促成了北方主张废除黑奴制度的共和党人在大选中获胜和林肯于一八六一年当选总统。南方农奴主随即发动叛乱,南北战争由是爆发…… “之所以说是‘伟大的战争’,是因为林肯总统虽然于一八六五年被暗杀,但那场战争终于推翻了罪恶的奴隶制度,成为美国历史的转折点,使美国由黑暗的奴隶时代一步跨入了现代社会,从此走向文明,走向强大,走向今天!” 苏冠兰和丁洁琼都睁大了眼睛。 “中国也不例外。”凌云竹接着说,“譬如,前年春初上海发生了工人起义,起义的工人和贫民中流行《黄浦江号子》、《码头歌谣》、《赤旗飘飘》和《上海工人进行曲》等,他们高唱着这些歌曲坚守工厂、码头和仓库,高唱着这些歌曲向军阀部队发动进攻……” “是的,是的!”苏冠兰兴奋起来,连连点头,“当时我在济南,很多学生都会唱这些歌,我特别喜欢其中的《黄浦江号子》,觉得它的旋律别具韵味,特别浑厚、沉郁和悲壮!我当时就想,我若是在上海呀……” “你会冲上去的。”教授凝视着小伙子。 “对!”苏冠兰大声道。 “可是,你知道这些歌曲的作者是谁吗?” 苏冠兰摇摇头。 “他叫丁宏。” 苏冠兰蒙了,愣愣怔怔地看看教授,又望望琼姐;没待他反应过来,火车头却在厉声嘶鸣。他驀然惊醒,往窗外一瞅: “哟,到南京了!” 第八章 “执手相看泪眼” 列车缓缓驶入南京站。 苏冠兰蹬上坐椅,把几个大箱子从行李架上拎下来,瞅瞅这一堆行李,又打量了凌云竹夫妇一眼:“你们怎么搬得动呢?” “有人接站。”凌云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真的不能在南京逗留一两天吗?” “真遗憾,不能。”苏冠兰说着,避开丁洁琼失望的眼神。列车终于停稳了,各节车厢上下早已人头攒动。 “今后,你可别后悔哟!”教授叹息。 苏冠兰绕开这个话题:“真高兴在这段旅途上结识你们伉俪——能不能留个地址给我,以便我今后求教。” “放心,”凌云竹笑笑,“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的地址。” 苏冠兰不好再说什么。他身强力壮,于是帮完凌教授又帮丁洁琼;但姑娘的东西很少,只99lib.有一个网兜和一个鹿皮箱——这箱子不仅是鹿皮制作的,还装饰着梅花鹿似的斑点。不待苏冠兰将全部行李拎到车下,一个职员模样的中年人已经带着两名仆役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对着凌云竹夫妇点头哈腰,抱拳拱手,殷勤备至,并立刻动手往一辆小板车上搬那些大箱子。苏冠兰寻思:嗬,看来我蒙对了,教授还真是到南京来当官的! 宋素波关切地问少女:“洁琼,你直接去金陵大学吗?” “是啊。” “凌先生和我会来看你。” “应该是我来看望你们!” “你先去学校报到吧。”凌教授回头把右手伸给苏冠兰,“再见了,后会有期!像你这样既年轻又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青年,还不多见。你充满生机,求知欲强,乐于助人,临难不苟安,勇于探索和拼搏,富有正义感和爱国心,堪称人才难得!我期盼有朝一日你能成为国家和民族的栋梁之材。” 凌云竹夫妇跟着那个职员和两名推车的仆役往出站口走去。待他们从视野里消失,苏冠兰回过头来,正好碰着丁洁琼感伤而痛苦的眼神;少女两只眼睛噙着泪水,显得清澈而潮润。苏冠兰避开那目光,讪讪道:“琼姐,你熟悉南京么?” “我这是第一次到南京。” “凌教授本来可以顺便把你带去金陵大学的……” 少女瞥他一眼:“不就是有意让咱俩单独相处一会儿吗!” 苏冠兰不敢往下想,往下说。他伸出两只胳膊,右手一把抓起自己的大藤箱,左手则一把抓起少女的鹿皮箱和网兜,与琼姐并肩走向出站口。在出站口旁一座花坛边,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苏冠兰将那些沉甸甸的行李放到水门汀地面上。 “你就不能在南京逗留一下吗?”少女以渴求的眼光望着苏冠兰,“哪怕只是一两天。” “我何尝不想……”小伙子看看手表,又瞅瞅不远处那列即将开往济南的客车,支吾其词,“不过,齐大的校规比地狱还要苛酷——如果确实有地狱的话。” 丁洁琼勉强笑笑。对小伙子的话她并不怀疑,因此也没有质疑;但苏冠兰却耐心地加以说明:“从开学的第一天、第一分钟开始,到学期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分钟,都非常严格。比方说,开学那天迟到一分钟也不行,不然就会受处分,不管你今后的考绩乃至总考绩怎样好,哪怕每次都考了满分,哪怕学分完全够了,也不管用;第一名的资格和奖学金等等,一切奖掖一律取消!” “你得过第一名吗?”琼姐带着打量的眼光。 “从来没有落下过,我总是第一名!” “所以你就觉得世界上没有更美好的东西了——是吗?” “琼姐!”苏冠兰哑然失声。 丁洁琼扭过脸去,望着别处。 “我还不至于那么鄙俗吧!”苏冠兰咬住嘴唇。 “那么,你为什么坚持不肯下车,在南京逗留几天呢?我再说一遍,哪怕只是一两天!”丁洁琼转过脸来,目光灼灼,嗓音微颤,简直是哀求,“冠兰,你想过没有呀,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两天,也许会发生许多非常美丽的事情……” 苏冠兰怦然心动。他觉察到了自己的胆怯。他顽固地避开琼姐的视线。 少女仍然目不转睛:“而且,你在南京又不是没有亲人。” “亲人?”苏冠兰摇摇头,叹一口气,“别提我那父亲了,一言难尽。” “你在南京没有别的亲人吗?” “别的亲人?”苏冠兰认真寻思,“哦,还有妹妹。” “姐姐呢?” “我没有姐姐。” “没有?” “没有。真的,连堂姐、表姐也没有。” “哼,没有,没有!”丁洁琼的眼神和语气中满含幽怨。 “不,琼姐!”苏冠兰喊道。他突然领悟了什么,却再度哑然失声。他动情,欣喜,爱意冲动,却又感到咽喉被什么堵住了。 丁洁琼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某处角落,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身边这个小伙子也已不复存在。苏冠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花坛上摆着几盆兰草。盛夏刚过,没有花朵,但深绿色的茎叶肥大茂密,生意盎然;尽管连一丝风也没有,那些叶片却好像迎着气流,在微微摇曳,在冲着两个少男少女轻笑颔首…… 苏冠兰怦然心动,想起了在松居医院的病房里,琼姐那深邃的眼神和动情的语言:“今后不管在哪里,只要一看见兰草,我就会想起你的!” 苏冠兰清楚地记得,当时他避开琼姐的目光,心脏怦怦直蹦,像要蹦出口来。他知道,假如当时继续与琼姐如此相互注视,如此亲近,这样再持续几秒钟,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想到这里,苏冠兰控制不住冲动,将琼姐的双手抓过来,攥成一团,紧握在自己两只大手里,颤声喊道:“琼姐,你听我说!” 少女转过脸来,凝视着苏冠兰。 “琼姐,虽然这次我不能在南京停留,但是,我的心留在了南京。”苏冠兰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因为,从此,我在南京又有了一个亲人……” 丁洁琼望着小伙子,眼神中充满温柔和爱意。 “琼姐,”苏冠兰一字一顿地喊道,“这个亲人就是你!” “冠兰!”丁洁琼的泪水夺眶而出。 “琼姐,”苏冠兰的两眼也饱含泪花:“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吗?” 小伙子想拥抱琼姐!紧紧地拥抱,抱得双方都喘不过气来,抱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直至两人融为一体…… “我知道,知道,知道!”少女喃喃说着,觉得自己脸庞发烫,浑身发软,马上就要站不住了。她渴望自己缩小,缩小,更加缩小,直至整个蜷缩在苏冠兰的胸怀之中。她用眼神和表情表达着这种渴望,也用眼神和表情鼓励苏冠兰。 呜——呜—— 火车汽笛嘶鸣。苏冠兰回头看看,不错,开往济南的那趟列车即将开动。 两人都想说话,还想说很多很多;但是,奇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代替语言的是泪水。此刻的苏冠兰才体味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意境。他两眼发热。但他是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好强忍着,让泪花在眼眶里闪动。丁洁琼的双手被苏冠兰紧握着又掐又捏,少女在疼痛中体验着快意,泪水扑簌簌直落。她不动弹,也不吱声,温驯地承受着一切,承受着冠兰以这种方式表达的爱……是的,她感到遗憾,她不满足,她还有着更热烈的渴求。但从眼前来说,也只好如此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就够了。他俩都还年轻,他俩还有将来——那美丽而灿烂的将来,那必将属于他俩的将来! 呜—— 火车头再度厉声嘶鸣。它在催促两个“无语凝噎”的年轻人,揶揄着两颗依依不舍的心…… 第九章 “赤色学生” 列车沿津浦线北上。离济南越近,苏冠兰就越苦痛。 一九二八年五月,日本军队侵占济南,制造了“五三惨案”;至一九二九年六月,济南的形势才算“平静”下来。又过了一阵,苏冠兰得以动身返回齐鲁大学。经历了一番浩劫的济南,成了什么样子啊?他忽然胆怯起来,不敢目睹残破不堪的济南城,决定提前在白马山站下车。这是济南南郊一个小站,苏冠兰熟悉这一带的山区和乡村;他想从这里步行回校,有个逐渐适应的过程。齐鲁大学位于城南一座古城门外,从白马山走回齐大还算“顺路”。列车中午抵达。小伙子拎着藤箱下了车,有时搭乘偶然碰见的驴车马车,有时步行,往马鞍山方向走。 济南多泉,有“泉城”之称,有“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之说。仅从这些名目也能看出古城之美。济南北部是平原,南部多山,山上怪石嶙峋,草木茂密,泉水更多,景物更好。苏冠兰本来喜欢爬山远足,经常就近考察济南南部地质,采集标本;因此,沿途景物他看过不下百十遍。但马鞍山以东和以北是日军进攻的前沿阵地,许多原来的农舍只剩下黑糊糊的残垣断壁,战壕、地堡、铁丝网、弹坑和新坟比比皆是,疮痍满目…… 小伙子心情沉重,步履更沉重。他终于坐下稍憩。环顾四周,方圆七八里内多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和山包;纵目北望,可以看见齐大校园内的浓绿树色和钟楼尖顶——为了表示对中国文化的亲近和认同,所有外国教会学校的房屋一律被弄成仿中国古代宫殿的“歇山式”。齐鲁大学也不例外。这种楼房一般来说都不高,容易被山丘、树木或其他房屋挡住;惟独教堂保持着中世纪的西方风格,钟楼像利剑般直指蓝天…… 砰! 一声枪响。隔得很远,声音清脆。 这是步枪的射击,而且来自齐大方向。发生了什么事?苏冠兰起身眺望。 砰、砰、砰!杂乱的枪声连续响起,距离越来越近。一些子弹从苏冠兰的头顶上嗖嗖掠过。隐约听见乱哄哄的叫喊。苏冠兰爬上高地,远远看到军警在山坡丛林间出没…… 苏冠兰走下山坡,继续朝学校方向行进。他脚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通往齐鲁大学。时隔一年,土路已经被荒草杂树和壕沟掩体湮没了。好在苏冠兰非常熟悉这一带地形。穿过一片树林,跨过藏书网一座由两块条石搭成的小桥后,在土路转弯处,有个大汉猛冲过来,跟苏冠兰撞了个满怀,双方都人仰马翻。苏冠兰手里拎着的藤箱摔出了好远。他急忙爬起来站稳身子定睛一觑,不禁叫出声来:“啊,鲁宁!” “哦,是你,苏冠兰!”大汉一骨碌爬起来,右手始终紧握着一支手枪。他看清楚了是苏冠兰,放下心来,用袖口擦一把汗,气喘吁吁,回头看看。他比苏冠兰稍矮,身躯壮实,皮肤黝黑,浓眉深目,脸庞宽阔;眼前的他穿着浅蓝色竹布大褂,下襟撩起深深扎在腰里…… “老鲁,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发现了我!” “发现了什么?”没待鲁宁答话,苏冠兰看见对方额头在渗血,“哎呀,你受了伤!” “没关系,是擦伤。”鲁宁拍一把苏冠兰的肩膀并顺势推开他,“不能耽搁了,我得马上走。” “不行,老鲁,”苏冠兰瞄瞄四周,听着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密的枪声,“你这样跑不出去的!” “跑不出去,让他们抓活的?” “不是这个意思!”苏冠兰急忙脱自己的上衣,“你也快脱,咱俩换着穿。” 鲁宁挡住苏冠兰:“这不是害你吗?” “我自有办法,快!”苏冠兰将浅灰色学生装上衣一把塞在鲁宁怀里,“快换上,兜里有钱。” 说着,他抓着鲁宁的大褂往下扒。 说话间,两人互换了衣服;还好,勉强合身。苏冠兰推了鲁宁一把,指指远处:“快,过了小石桥往东,半里路外有条小溪,沿着小溪往上游跑!” 砰、砰、砰!枪声更近了。子弹不断从他俩的身旁和头顶掠过,发出咝咝的尖啸。细碎的枝叶纷纷落下。已经能听见追捕者的脚步和吆喝。 鲁宁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猛地抱住苏冠兰。这拥抱可能只持续了几分之一秒,却那么热烈,那么有力!鲁宁借助这个短暂动作,用他那双浓眉下嵌着的两只黑眼珠往后方迅速扫视了一遍…… 苏冠兰对这一带太熟悉了。待鲁宁消失在小石桥那头,他将藤箱往桥墩下深草中一藏,撩起大褂下襟,拔腿奔跑;他选择路径,忽紧忽慢、曲里拐弯地跑着,故意留下脚印,折断树枝,踏倒草丛。果然,追捕者循踪而来,枪声、叫喊和脚步紧紧尾随其后,愈追愈近。苏冠兰爬上一处山坡,扭头一看,五六百英尺开外拉开二三十名追兵。 苏冠兰终于攀上小山的顶巅。那里杂树丛生,乱石峥嵘,地势险峻。他选择一块比较平坦的地面趴下,伏在草莽中窥视。一大群追捕者包抄上来,不停地鸣枪壮胆。子弹擦着山坡往上飞,被击碎的石块和草木四处迸溅,扑打着小伙子的面颊和身躯…… “那小子没处逃了!” “上呀,上!” “抓活的,赏大洋!” 军警们叫嚷着,吆喝着,却一个个缩头缩脑,蹑手蹑脚。苏冠兰知道,关键是“抓活的”,他们不敢打死他;此外,他们仍然误以为他是鲁宁,他们怕那支手枪!包围圈终于形成,已成“天罗地网”。但从时间上判断鲁宁已经脱险,这使苏冠兰放下心来。 鲁宁是齐鲁大学医学院学生,线条粗矿,皮肤黝黑,稳健厚道,但也给人某种神秘感。有人说他是“赤色学生”,甚至有“共产党嫌疑”,但都只是说说而已,没人深究。齐鲁大学作为教会学校历来提倡“远离政治”,而鲁宁在政治上似乎也并无明显离经叛道的言行。很多学生都乐意跟他来往,管他叫“老鲁”。苏冠兰是他的好朋友之一。 一九二八年四月北伐军逼近山东,包抄济南,准备消灭张宗昌军阀势力。齐鲁大学有史以来第一次发生学生运动,出现了标语、传单、讲演和集会;学生们拥向街头,与其他学校串联,对市民进行宣传,所有这些活动都带有明显的反日色彩;而以校长为首的教职员和神职人员也一反常态,不再像过去那样严厉管束学生…… 齐大的学生宿舍一般是两人一间。苏冠兰则一直住单间。那天夜里有人敲他的房门。开门一看,原来是一副古怪打扮的鲁宁:剃着光头,穿着粗布褂,蹬着黑布鞋,满身尘土,满眼血丝,面黄肌瘦,像个疲惫不堪的车夫。苏冠兰这才想起鲁宁确实越来越“神秘”了:学校里不见他的踪影,倒是有人说他化了装在市区出没,有人说发现他到郊区跟北伐军接头,还有人干脆就说他就是个地下共产党,等等。 鲁宁要苏冠兰给他弄点吃的,并在这里睡上一觉——苏冠兰二话没说,都给安排好了,同时也就明白了关于鲁宁的那些传说是怎么一回事。他想,是的,鲁宁确实有点像共产党。 半夜,鲁宁从酣睡中醒来。苏冠兰摆了茶水酒菜,两人边吃边谈。很快就“言归正传”,谈中国,谈日本,谈政治,谈这次战事和济南的形势。鲁宁说,日本人将山东视为它的势力范围,并因此将北伐军进入山东视为对它的在华利益的侵犯,绝对不能容忍,决定派青岛、天津的两支日军火速开赴济南。北伐军进占济南后,双方对峙,形势严峻。五月一日上午,北伐军一位营长、一名少校副官和四名连长,带着几个士兵因找房子路过一处路口,被五十多个日军和日本浪人抓去,全部用刺刀捅死。二日上午,日军在济南闹市区布防,禁止中国军民外出并频加杀戮…… “五月二日,不就是今天吗?”苏冠兰讶然。 “不,是昨天。现在是五月三日凌晨三点。”鲁宁掏出怀表看看,起身道,“谢谢你,苏冠兰!不过,我得走了。” 苏冠兰问:“你去哪儿?” 鲁宁瞅着苏冠兰,不吭声。 “我也去!”苏冠兰站起来。 “你去哪儿?” “跟着你走!” “不行!”鲁宁口气决断,回身跨出房门,迅速消失在夜幕中。远近枪声密集,炮声隆隆,大地震撼,熊熊火光映红了夜空…… 五月三日全天,形势极度恶化。已有英国驻济外交官死于“流弹”者。美、英两国采取措施,加强对领亊馆和侨民的保护,同时加紧中日之间的“调停”。齐鲁大学校长查路德博士挺立在校门口,向企图强行闯入校园的日军提出强烈抗议,带领职员张贴用中、英、日三种文字书写的大幅告示,指出齐大校区系美、英产业,日军不得擅入或以炮火相威胁;另一方面,以校长室名义严禁学生外出——凡此种种,使齐大成为战火纷飞中的一座相对安全的“孤岛”。尽管如此,远在北平的苏凤麒先生仍备受煎熬,要求查路德必须千方百计救出他的独生子苏冠兰。查路德不得不加紧与美英领事馆联系,并成功地办妥了此事。日军终于允许齐鲁大学校长一辆连同司机共坐四人的专用汽车悬挂美英两国国旗于五月十六日上午穿过“火线”驶往北平。 就在苏冠兰动身前的一刻,五月十五日深夜,鲁宁又来了。他更加消瘦,极度憔悴,衣衫褴褛,双臂和脸庞上还有划痕和血迹……可以看出,他度过了一些怎样的日日夜夜。 “老鲁,”苏冠兰说,“我马上要离开齐大,离开济南……” “我听说了,来看看你,也算给你送行。” 苏冠兰感到奇怪,因为知道他即将离开济南的99lib?一共只有三四个人。鲁宁是从哪里“听说”的?但苏冠兰不问。鲁宁也不解释,自顾摸出一支皱皱巴巴的纸烟,凑在蜡烛上猛吸了两口,一闪一闪的红光照亮了他铸铁般的脸庞。 “老鲁,你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 “我上次是五月二号夜里来你这儿的吧?”鲁宁吞吐着烟雾,答非所问。 “是的。” 鲁宁告诉苏冠兰,就是那天,五月二日上午,两个日本兵强奸了一位名叫黄咏兰的小学教员。黄老师痛不欲生,抢过一个日本兵的刀想自杀。日本兵以为黄老师想杀他们,便像疯狗一样扑上来,用刺刀先挖出黄老师的两个眼珠,再割掉她的两个乳房…… 苏冠兰听着,目瞪口呆。 “事情发生在一家茶炉店的后院,两个野兽为了泄愤,还把茶炉店女掌柜的双手砍了下来!”鲁宁说着,使劲吸烟,脸色铁青。他还告诉苏冠兰,北伐军山东特派交涉员蔡公时,早年曾留学日本,五月一日率部进入济南;五月三日,日军将蔡公时及其部属共十七人捆绑起来严刑拷打。当蔡公时用日语提出强烈抗议时,日军竟将他的耳朵、鼻子割去,接着又把他的舌头、眼睛挖去,然后架起机关枪对他们疯狂射击…… 五月三日全天,日本人在济南烧杀抢掠,中国军民被杀几千人。九日晚,西城根一条街被烧光,居民死亡殆尽,无一幸存。八日,日军在南郊炸毁辛庄弹药库,占领张庄、辛庄及白马山车站,进攻党家庄车站守军,大肆屠杀居民。十一日济南失陷后,日军更是杀红了眼,把装有中国人尸体的大批麻袋投入黄河或运往青岛投入海中…… “起码死了六七千人,不仅死得多,还死得特别惨!”鲁宁不停地吸烟,面色阴沉,“如果今后史书辞书上有‘五三惨案’这一条,说的就是今天的济南!” “老鲁,形势如此险恶,这一段你怎么过来的?”苏冠兰关心地问。 鲁宁并不回答,而是掏出怀表看看,起身将手伸给苏冠兰:“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我们后会有期!” 翌晨,一辆挂着美英两国国旗的福特轿车从齐鲁大学开出,穿越滚滚硝烟和满目废墟,颠簸着向北驶去。苏冠兰就在这辆车上。他先到北京,接着转赴上海圣约翰大学“借读”。一年多来,他一直惦记着鲁宁,一直琢磨着“赤色学生”和“共产党嫌疑”的传说。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回到济南第一个遇见的熟人竟会是鲁宁,而且会在这种时间,以这种方式…… 第十章 “杂种修斯” “不许动!” “站起来!” “举起手!” 军警们从四面八方收缩了包围圈,直缩到一间屋子大小。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和一把把白晃晃的刺刀从四面八方对准苏冠兰,发出嘈杂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军警们喘着粗气,满身油汗,满脸惊疑,不敢进一步靠近;仿佛面前不是一个大学生,而是一颗炸弹。 “到底让我怎么办呀?”苏冠兰仍旧趴伏着,像是做体操中的俯卧撑,不慌不忙,“不许我动,可又让我站起来举起手……” “少废话!”一个瘪脸军官大声吆喝,“先站起来,再举起手。” “咦,怎么变了模样呢?”一名驴脸警官打量着苏冠兰,满脸狐疑。 “是呀……”瘪脸跟着皱起眉头,继而叫道,“喂,你是什么人,怎么到这里来的?快说!” 苏冠兰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几名军警趁势猛扑上去,七手八脚挟持住他,全身上下搜了一通,直到证实了没有手枪也没有炸弹才松开。苏冠兰使劲掸着衣裤上的尘土,连连啐着口水,还咧开嘴笑…… “他娘的,你还敢笑,笑!”一个大兵一枪托砸过去,但被苏冠兰闪身躲过。不过这一躲却使他碰上了其他士兵的刺刀尖,衣服被撕破,胳膊也被剐出一道伤口。他皱起眉头.99lib.怒喝道:“你们这群狗杂种,想干什么?” “什么,你还敢骂我们?”那大兵抢上一步,挥拳要打。苏冠兰立刻作“骑马桩”势,蜷曲双拳,端起膀子,像要进行反击。大兵们一阵骚乱,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瘪脸军官喝住士兵们,两眼仍在苏冠兰身上骨碌碌打转:“你倒是说呀!” “说什么啊?” “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怎么到这儿来的?刚才为什么逃跑,想逃到哪里去?” “逃跑?我根本没有逃跑呀!”苏冠兰双手一摊,“我是齐大学生,经常来这里游逛,采集标本,考察地质。今天听见枪声和叫喊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特别是子弹从我头顶上嗖嗖飞过,把我吓坏了!于是,我想躲远点……” 又一个挎手枪的矮个子军官走了上来。这家伙一脸麻子,皮肤黝黑,面色阴沉,两只三角眼滴溜溜直转。他个头虽矮,官阶.99lib.却高,所有军警都对他毕恭毕敬,瘪脸军官和驴脸警官都叫他“高参谋”,还贴在他耳边嘁嘁喳喳了一阵。最后,他哼哼了两声,往前走了几步,朝苏冠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带着鼻音,问:“唔,你,是齐大的?” 小伙子点点头。 “什么名字?” “苏——冠——兰。” “哪个系的?” “理学院,化学系。” “认识鲁宁吗?” “认识,认识呀!”苏冠兰连连点头,“你说的是医学院那个鲁宁吗?” “你跟他,什么关系?” “同学关系呀!” “哼,同学关系……”麻脸冷冷一笑。略事沉吟之后,又问:“说吧,为什么帮助他逃跑?” “谁帮助谁了?”苏冠兰眨眨眼,“还有,谁逃跑了,鲁宁吗?” “年纪不大,倒挺狡猾的,哼!” 正在这时,高参谋身后有什么动静。他扭过麻脸瞅瞅,接着整个身子都转过去,打着手势连连点头:“请上来吧,牧师。” 牧师,哪个牧师?到这山野里来干什么?苏冠兰一怔,紧接着就从闪开的军警中看见了那位牧师,失声叫道啊:“卜罗米!”与此同时,卜罗米也瞅见了他;目光对撞的一刹那,其惊讶程度不亚于苏冠兰。但牧师很快就镇静下来了,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笑意,只是面颊上的肌肉有点抽搐…… “啊,是冠兰,冠兰!”卜罗米说着朝麻脸军官点点头,“高参谋,别弄错了!他不是坏人。他叫苏冠兰,齐大的优等生。” “牧师,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苏冠兰盯着卜罗米。 “哦,没什么,没什么!恐怕是误会,显然是误会,肯定是误会!”卜罗米连声道,“政府捉拿逃犯,那家伙是从齐大跑的,往这个方向跑了。他们让我来辨认一下。” “他们说是要捉鲁宁……” “哦,这个,我不清楚,我不清楚。” “你连这都不清楚,来辨认谁呢?” “全校就这么多学生,我至少都还认识吧。我只需辨认一下是不是咱们的学生。” “如果是齐大的学生又怎么样呢?” “出现个别害群之马是令人痛心的,但有时也是难免的……”牧师显然不想纠缠这个问题,忽然换上惊讶的表情,打量了一下苏冠兰,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咦,冠兰,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刚从上海回来。我从前常在这一带采集标本、考察地质。阔别一年多了,今天特意提前在白马山下车,想沿途看看……” “原来如此。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是呀,阔别一年多了,你高了,壮了,更精神了,学问肯定也大大长进了!哦,你稍等一会儿,我跟他们说说,消除误会,消除误会,嘿嘿。”卜罗米牧师将高参谋和瘪脸军官驴脸警官拉到一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但见那三个人连连点头,还先后朝他立正敬礼,接着让那二三十号人马集合,排成一字纵队,下山回城去了。之后,卜罗米扭头问道:“冠兰,你的行李呢?” “太多,托运了,回头去车站提取。” “你从来穿的是学生装呀!”卜罗米打量了苏冠兰一眼。 “我后来觉得穿长衫也挺舒服的……” “呃,好,好的。”牧师说着,还往前做了个手势,“咱们回学校去吧,边走边谈。” 卜罗米牧师是中国人,国籍和血统都是中国人,但长得很像“洋人”。由此产生了一个传说,说他是美国传教士跟中国女人的私生子。其实卜罗米不仅是中国人,而且就是本地人即山东人;他的父母都是虔诚的“教民”,他也自幼信教,后来进了齐鲁大学神学院。毕业后到欧洲,在英国、法国和意大利的几家修道院当过修士。前些年又到美国,参加纽约基督教教育基金会的工作,并被该会派回中国,在齐鲁大学任职。 基督教会高级神职人员必须身材魁梧,仪表出众,学问渊博,口若悬河,以便从形貌和气势上使信徒们折服,承认他是上帝的使者——从这个方面看,卜罗米是符合标准的。除了神父牧师们必须具备的上述一般条件外,他还具有待人谦逊,忠于职守,兢兢业业,办事能力强的突出优点;他得以兼任校长室秘书和小教堂牧师两项重要职务,除有纽约基督教教育基金会作后台外,还因为得到了查路德校长的赏识。 卜罗米本姓“卜”,但并不叫“卜罗米”。“卜”是中国“百家姓”之一,“卜罗米”则是他在英国修道院里取的“教名”。他忽然崇拜起普罗米修斯来了。当时中国的翻译家通常将“普罗米修斯”译作“普罗米修士”,恰好卜罗米正在当修士,于是他就取了这么个光荣的“教名”,沾了古希腊神话中那位伟大神祇的光。普罗米修斯曾为人类盗取天火并因此触怒主神宙斯,被用巨链锁在高加索悬崖上,每日被神鹰啄食肝脏,夜间伤口愈合,天亮神鹰复来;他宁受如此酷刑的煎熬折磨,却始终无怨无悔。欧洲的小说、诗歌和绘画自古就以普罗米修斯象征敢于抗拒强暴、不惜为人类幸福牺牲一切的英雄——年轻的卜罗米借用这个名字以寄托深意,要让中国人的灵魂都升入天国…… 总之,卜罗米牧师温文尔雅,对所有教职员和学生都彬彬有礼。卜罗米知道校长查路德博士与苏氏父子的特殊关系,对苏冠兰嘘寒问暖更加关照。但是,奇怪,苏冠兰仍然不喜欢他,尽力躲着他,经常在内心把他视为……一条“蛇”!对,这是最恰当的比喻。更怪的是,多数教授和学生也不喜欢卜罗米。一些顽皮学生还利用那个缺德的传说,给他取了个绰号——“杂种修斯”。这绰号还不胫而走,在全校广为人知。究其原因,一是因为卜罗米总给人一种做作、伪善和阴阳怪气之感,二是听说……听说卜罗米是当局的“密探”!苏冠兰知道,这种说法不会毫无来历。 半个多钟头之后,两人沿着那条弯曲的土路走进齐鲁大学后门。分手时,卜罗米叮嘱道:“冠兰,快去办公楼办手续,可别迟到。” 卜罗米说的是在籍生的开学报到手续。即使牧师不提醒,苏冠兰也会尽快赶到办公楼去的——不为了遵守这种地狱式的规矩,他会那么急着离开琼姐,赶回济南吗? “好,好,我马上就去!”苏冠兰连连点头。 “啊,冠兰,还有一件事——”卜罗米拖长声调,“报到之后,请你到杏花村来一下。” “杏花村”是齐鲁大学校长室的别称。苏冠兰从来不愿意去那里。因此,他犹豫道:“有事吗?” “没事会请你吗?”牧师耸耸肩。 “什么事?”苏冠兰感到不安。 “我猜呀,”卜罗米微微一笑,“肯定是好事!” 第十一章 杏花村 齐鲁大学分设文、理、医、神四个学院,矗立着五座宫殿式主楼,还有由上百幢房屋和两千多间房组成的庞大建筑群落。苏冠兰跑步到办公楼办妥了报到手续,又悄悄钻出学校后门,仍然跑步前进,从荒草中找回了藤箱。回到学校已是黄昏。他原来住在“芝兰圃”乙舍,这次仍被安排住在那儿,只是换了一间屋。“芝兰圃”分两部分,甲舍住神学院和英语系的单身教授和讲师,乙舍住着理学院十来个学生。苏冠兰发现待遇变了:原来一直住单间,现在这间屋里却摆着两张床,已经住进了另一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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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那是一个面孔浑圆的矮个子,模样有点滑稽,口齿却很伶俐,看上去活泼直爽。他自我介绍名叫朱尔同,家在青岛,刚考进齐鲁大学英文系。 “其实我真想学的是美术,而且想去欧洲留学。”朱尔同说,“我进英文系图的就是这个!学好英文,再选个第二外文,当然是法文,就好办了。” “学美术是得去法国。”苏冠兰随口道。 “哦,你也懂这个?” “不过,文学院的宿舍在东边,你怎么住到这里来了?” “不知道,他们让我住哪里我就住哪里。也许因为那边住满了吧。” 正说话,有人敲门。 苏冠兰一看是卜罗米,不待对方开口便连声道:“好,好!我马上去,马上去。” 瞅瞅外面,夜色浓重,已是晚上九点以后了。 “你还饿着呢!”卜罗米说着,递过一个纸包来。苏冠兰打开一看,嗬!是面包、三明治、煮鸡蛋和火腿香肠,还有一听罐头。 “多谢多谢!”苏冠兰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马上就着一杯开水开始狼吞虎咽。吃完,他一抹嘴,朝朱尔同摆摆手:“我去杏花村一下一你要是困了,先睡。” 齐鲁大学校长室在一座篱笆和溪水围绕的花园中。小溪上有一座满是青苔的石拱桥,篱笆上爬满青藤,篱门上悬挂着隶书“杏花村”匾额。园内遍栽花木,长着几棵杨柳和十几株杏树。有意思的是,每逢春季杏花盛开,这些树一半开白花,另一半则开淡红色花。“杏花村”因此得名,也因此成了校长室的别名。夏秋之交,杏花当然早就没有了,不过团团浓绿倒也别有风姿。绿树族拥之中有一座造型别致的两层小楼,既是校长室所在,又是校长宅邸。苏冠兰来到小楼前,拾级而上。没待他拉响门铃,两扇橡木大门忽然悄没声息地张开了,卜罗米牧师微笑着出现了,并默默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苏冠兰无数次到过这座小楼,奇怪的是,至今对这里感到陌生,无法适应。房间太高,窗户太窄,采光本来很差,全部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又都被深色木板严密地覆盖着,这使所有房间都变得像洞窟深处…… 穿过曲折的走廊和一两间屋子后,终于到了校长的书房兼办公室。这里就更怪了:尽管夜色已深,仍然悬挂着紫色绒幕,严密遮挡了全部窗户;像中世纪欧洲贵族府第那样,花枝状烛台上燃着蜡烛,摇曳着橘黄色的光泽,给书柜、地毯、沙发、茶几、地球仪、壁柜、壁炉、油画和摆钟等等所有东西全涂上一层浑浊的褐黄,显得斑斑驳驳。壁炉上方有个硬木制作的十字架,钉着一尊跟真人一般大小,用紫檀木雕刻的“受难的耶稣”。 十字架是古代波斯、犹太、迦太基、罗马用以执行死刑的一种刑具。通常的红木写字台上堆满了书籍、经典、文件和文具。高背安乐椅中端坐着一位体态魁梧、面目慈祥的长者。他四十多岁,却已秃顶,黄眼珠,薄嘴唇,高而宽阔的鼻子,丰腴的面庞上肌肤略显松弛,后脑勺围着半圈很长的棕色鬈发。此刻,他正在阅读什么文件。他身穿深色府绸斜襟大褂,这种深色使他胸前挂着的银质十字架更显得突出;这个十字架只有火柴盒大小,上面也没钉着耶稣基督…… 苏冠兰跨进屋子,鞠躬,轻声叫道:“校长。” “哟,冠兰!”查路德博士抬起头来,脸上顿时绽出笑意。他的“国语”很标准,语调浑厚低沉。现在,他缓缓起身,搓着双手,绕过大写字台,边走边说:“我说了多少遍,不要这么客气,不要叫‘校长’,就叫‘查叔叔’好,你不就等于是我的亲侄子吗!” 查路德拥抱苏冠兰,用自己的面庞碰了碰年轻人的双颊,拍拍他的脊背和肩膀,将他推远瞅瞅又拉近瞄瞄:“分别一年有余,嗬!晒黑了,健壮了,筋肉更结实了,甚至连身材也更高了,总之,更帅了——哦,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你打算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要说:谢谢您,校长。” “哦,谢谢我——为什么?” “去年五月……” “那是我的分内事,也是为了你父亲的嘱托。”查路德摇摇头,语含感慨,“同时,那种情况下做那些事,也是上帝赋予我们的责任——不过,冠兰,当时的处境确实非常艰险啊!” “是的,校长,”苏冠兰惴惴不安,“不过……” “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尽管开口。” “这么晚了,叫我来杏花村,有什么事?” “不是叫你来,而是请你来——”校长微笑着纠正道,“卜罗米牧师难道不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是的。”苏冠兰只得连连点头。 “是这样的,冠兰,”查路德说着,做了个手势,“我想让你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 苏冠兰顺着校长的手势看过去,但见壁炉旁一张高背雕花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位男子。他年约半百,面孔修长,皮肤红润白皙,额头宽阔突出,面部轮廓刚劲柔韧;鼻子很高,鼻梁像刀刃般薄薄的,鼻翼两侧的细纹像硬弓般伸向深陷的嘴角,嘴巴紧抿着;两道浓密的黑灰色眉毛下嵌着一双深邃的眼睛,长长的眼角向两侧挑起,眼珠也斜着深藏在双眶内,让人无法看清,但偶尔能感觉到从中闪烁着似青似白的光点。他的胡须蓄在唇上和颔下,修剪得体,像眉毛一样浓密且呈黑灰色,两撇唇须大概是涂抹了匈牙利须蜡,不然不会像锥尖般翘起…… 苏冠兰惊愕之余,失声叫道:“爸爸!” 第十二章 通婚 苏凤麒连瞥都不瞥儿子一眼。他正跷着二郎腿,在烛光下翻阅摆在膝头上的一部精装的、深色封面的大开本厚书;现在,他随手将那本书合上,指指壁炉旁另一张椅子,吐出一个宇:“坐!” 那张椅子的坐垫比苏凤麒坐着的这张约矮三英寸,而靠背约矮一英尺,且造型普通,不带任何雕饰。苏冠兰挪到这张椅子前,落座,双手搁在膝上,低声问:“爸爸什么时候到的?从哪儿来?” “昨天。北平。” “您,还好么?” “好。你呢?” “我在圣约翰的情况,您都知道……” “在齐大呢?” “您也知道……” “我不知道。” “我刚回来……” “什么叫刚回来?” “就是说,今天才到济南……” “今天什么时候?” “今天,哦,中午……” 苏凤麒教授终于转过脸来,望着儿子,换上比较平缓的口气:“我这次从北平来,是为了看看你;此外,你知道,我还兼着齐大数学天文系主任——” 茶几上一只精美的洋铁筒中还剩几支古巴雪茄。教授取出一支,叼在嘴上,不慌不忙地划燃一根火柴,使劲吸了一口,徐徐吐出…… “您去北平干什么?”苏冠兰没话找话。 “可能筹建香山天文台,我去看看。” “不是决定了建在紫金山吗?” “我一直更中意香山!” 中国人相信“天人感应”乃至“天人合一”。现代天文学家苏凤麒也不例外。 中国历代皇朝都非常注重天象观察和历法推算。秦汉以来由太史令专司其职。唐代的相应机构叫太史局,后改名司天台。宋元叫司天监。明清改名“钦天监”,由监正、监副掌管。 辛亥革命后南京临时政府设国家观象台,执掌历法、天文、气象、地磁、海潮等的观测和行政管理。是一种现代“钦天监”。北洋政府时期这个机构迁往北京。苏凤麒博士被从英国请回来委任为国家观象台台长,他从此被人戏称为“钦天监正”。 一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他自己担任国民政府军亊委员会委员长。蒋委员长认为中央政权必须有相应的气派,北洋政府的全套机构凡合用的都要保留并迁往南京,其中之一便是国家观象台。委员长敦请苏博士“屈就”南京。 蒋委员长与苏博士的一个相同之点是都笃信“风水”。不过在这个问題上两人的意见很不一致。譬如委员长定都南京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南京风水好,龙蟠虎踞,帝王气象;苏博士却认为北京的风水远比南京好。据他推算,一个政权定都北京起码可以维持二三百年,定都南京却顶多可以维持几十年。中国历史上凡以金陵为国都的皇朝几乎全是风雨飘摇和短命的;所谓“六朝古都”之所以匆匆历经“六朝”,就说明了这一点。出过两位大词人的南唐仅历三主,共三十九年。明太祖建立明朝定都南京后不久即起内乱,显衰势;多亏明成祖断然迁都北京才奠定明皇朝二百七十七年(如果连同“南明”则近三百年)江山。苏博士还通晓西方星占术,将星占术跟中国风水融为一体,运用现代数学天文学手段进行研究。他反对定都南京,就是他结合星占和风水推算的结果。 苏凤麒还想办成一件大事,那就是将筹划中的中国第一座现代天文台台址由南京紫金山改在北京玉泉山或香山——当然,这又是他结合星占和风水推算的结果。他为此奔走呼号,不遗余力。不过,苏凤麒仍然参与了紫金山天文台的筹建,因为这是中央政府和中央研究院筹备委员会的正式决定;一旦建在这里,他不能没有一席之地。经他踏勘并选定在紫金山第三峰天堡城遗址建台,研究并决定了台部、子午仪室、赤道仪室和变星仪室乃至宿舍等六座建筑物的位置和布局,向德国和英国采购大型反光赤道仪、石英双棱镜摄谱仪、自视望远镜及其配套的摄影仪和太阳放大摄影仪、子午线环、罗氏变星摄影仪和海尔式太阳分光仪等精密观测器械——苏凤麒曾长期在剑桥大学和格林威治天文台供职,这使他在天文台建造方面具有任何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但是,博士并没有放弃在北京郊区另建一座天文台的梦想,曾多次前往踏勘,最后将台址选定为香山。一九二八年北京改称北平,但仍是中国北方第一位的政治文化重镇。一九二九年成立北平研究院。苏凤麒希望自己能当上北平研究院院长,尤其希望该院能下辖一个天文研究所,就设在香山天文台内…… 他就是为这亊专程从南京去北平的。又从北平到了济南。 “你,唔,很有作为呀!”苏凤麒吸着雪茄烟,瞥瞥儿子,带着鼻音,不慌不忙。他与苏冠兰虽是父子,却很少见面,见面也总是话不投机九九藏书。现在又是如此。 “您这是什么意思?”苏冠兰瞅瞅父亲。 “什么意思,你非常明白。” 苏冠兰不吱声。 “你曾经崇拜诺贝尔,立志要当科学家,当大科学家——这当然很好。”苏凤麒继续睨视着儿子,吞吐着烟雾,“可是,看来,你彻底改变了初衷。” 苏冠兰仍然不吱声。 “你不再想当科学家,而是要改行当革命家和政治家,出将入相,定国安邦,开天辟地,扭转乾坤……” “我不懂您的意。”苏冠兰终于开口了。 “不懂我的意思?不,,直至两人融为一体…… “说呀!”苏凤麒的一声断喝,使苏冠兰惊醒过来,“回答校长的话,你到底爱谁?” 年轻人重新看见父亲那张因盛怒而白中透青的脸。他避开父亲的目光,倔强地沉默着,摇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是表示你并不爱谁,还是你根本就拒绝回答问题?” 苏冠兰仍然不吭声,身体也纹丝不动。 苏凤麒一拍沙发扶手,霍地站了起来。 “别急,别急,我的老朋友!”查路德赶忙上前,使劲摁住苏凤麒,一迭连声:“冠兰还是个孩子,是个孩子,是个大孩子!别看他人高马大,其实并不懂事……”说着又回身直冲苏冠兰使眼色:“你先去吧,去吧!冠兰,好好考虑考虑,父亲是为你好,为你好啊!” 第十三章 苏氏“彗星” 山西忻州有一座基督教浸礼会派教堂——福音堂。牧师查智善原是个英国修士,来忻州传教四十年。他像所有被派往中国的传教士一样,穿中国衣服,说中国话,而且是一口地道的忻州话,还取了这么个中国名字。他原名查尔斯,而“查尔斯”无论作为姓还是作为名,在英国都很常见。“查”是中国“百家姓”之一;“智善”则来自基督教第一条教义:宇宙间有一个“全智、全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上帝。 光绪十六年即纪元一八八八年,福音堂附近出现一个年约十岁的乞儿,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但相貌端正,眉清目秀,长着一个特别宽阔突出的额头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查智善与之攀谈,得知小乞儿名叫苏凤麒:“凤凰的凤,麒麟的麒”——牧师想,这可不是一个寻常名字! 苏凤麒的家原在太谷,家境富裕,父亲得过秀才功名。这孩子自幼对算学和星象感兴趣。几个月前一个夜晚,他拿着星图和望远镜,邀小朋友叶楚波一起攀上几里路外山顶的古烽火台,寻找一颗新出现的彗星。苏、叶两家是邻居,苏凤麒跟叶楚波从两三岁起就一起游戏,后来又是私塾同窗。刚攀上烽火台,便天气陡变,风狂雨骤,山洪暴发,道路阻断。烽火台四周的泥土纷纷圮塌,形成峭壁,两个孩子走投无路…… 可怕的泥石流吞噬了许多村落和宅院,包括苏、叶两家;两个孩子虽因外出而幸免于难,却同时沦为孤儿和乞儿。为了生存,两人分了手,苏凤麒流落往忻州,叶楚波则往汾阳方向去了。查智善是“圣灵降临节”那天遇到苏凤麒的。也就是那天,他决定收留苏凤麒在福音堂充当佣童兼歌童,很快又“升格”为养子。听着孩子叫“爸爸”,牧师飘飘然,仿佛成了天使!其时查智善已经六十三岁,与苏凤麒的年龄差距相当于祖父与孙子。 像许多传教士一样,查智善是个学者,通晓数学历算和多种语言文字,熟谙中国文化。他一面送苏凤麒上私墊,一面将自己的学问悉心传授给“儿子”。他很快发现了孩子在数学、天文、语言和音乐方面的天陚,记忆力惊人;短短几年之后,塾师和牧师都已觉得力不从心。好在查智善对此早有准备。一八九二年他以六十七岁高龄动身回国,将十四岁的中国儿子也带去英藏书网国。老人在伦敦北郊一所修道院居住,在一所大学兼着汉学课程,苏凤麒则被送进一所古老公学——这所男子学校曾栽培出许多著名学者和高官显宦,这是第一次接收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男孩。一八九五年,苏凤麒以优异考绩从公学毕业,进入剑桥大学——这是他一生中的又一个转捩点。 剑桥位于英格兰中部,在伦敦以北约五十英里处,是一座古朴典雅的小镇,绿林掩映,濒临碧波荡漾的剑河。纪元初,罗马人入侵,在这一带大兴土木,筑路架桥,通商贸易,遂成小镇;纪元十一世纪中叶,不列颠被诺曼底人征服,这里进一步兴旺;不久,天主教势力在此建立桥头堡,大批传教士蜂拥而来,一座座教堂拔地而起。苏凤麒到剑桥时,小镇人口仅数万,清静异常,满眼是中世纪古建筑,大小教堂尤多。私立剑桥大学创建于纪元一二〇九年,设有二十八所学院和三所研究生院。最早出现的是彼得学院,其他学院陆续创建,绵延近三百年才形成剑桥大学。这些学院的建筑物各具风格,皇家学院仿佛尊贵的王公,彼得学院俨如满头银发的老人,皇后学院形似雍容贵妇,而圣克莱亚学院颇像一位俏丽少女…… 西方的大学起源于修道院。大学的基本课目早先主要是神学、法律和医学;最初的大学没有单独的建筑物,教学活动就在教堂中进行——于是教堂就成了大学建筑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剑桥大学也不例外。除校部大教堂外,各学院也都有教堂,给苏凤麒印象最深的是皇家学院那座庄严肃穆的哥特式教堂,特别是它那似乎能把人引回中世纪的悠然钟声…… 苏凤麒在圣约翰学院攻读数学和天文学;进入研究生院后,以天体力学和宇宙测量为专业方向;获得博士学位后,在圣约翰学院和东方学系任教,很快升为教授,并在格林威治夭文台任职……他认为,只有无限广漠的宇宙才可容纳他的非凡才华和卓越远见。果然,后来他终于著作等身,成为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天文学家,当选圣约翰学院院士,又先后成为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会员和皇家学会会员。 纪元一六七五年,查尔斯二世下令在大伦敦东南部泰晤士河畔一处高坡上建立皇家格林威治天文台。天文台周围后来发展成格林威治公园和格林威治镇。天文台的使命是从事应用天文学研究,测绘天图,帮助海上舰船定位,确立记时手段和编纂天文历书等,取得一系列当时世界上顶尖级的科学成果。一八八一年国际地理学家会议建议以通过格林威治的子午线为“本初子午线”,这条子午线同时还是地理经度起点和世界“时区”起点;太阳直射在这条子午线上的时间即所谓“格林威治平时”中午十二点,为世界标准时间的基准…… 总之,苏凤麒就是在剑桥大学和格林威治天文台这样的地方栽培和熏陶出来的。他在辽阔的领域中有过贡献,但最突出的成就乃是在对小行星和彗星的研究。他对存在并运行于木星与火星轨道之间的“小行星带”进行了长期跟踪观测,对直径一百英尺以上的小行星逐颗进行标99lib.定;他为此编制的“苏氏星表”特别指出某几颗可能“越轨”的小行星对地球具有毁灭性威胁——苏凤麒的警告引起严重关注,乃至这样的小行星被一些人称为“苏星”或“灾星”。 在彗星的起源和构造方面,苏凤麒提出了全新的假说,认为地球多次遭到彗星撞击。他经过周密计算之后指出,存在一颗以约六十至七十“百万年”为周期绕太阳公转的“隐星”,此星每临“近日点”便引发大量彗星的碎裂,其中一些碎片将撞向地球,从而造成周期性的地球灾变…… 同事们笑道:“您是怎么啦,跟‘灾星’结下了不解之缘!” 不管怎样,苏凤麒博士对小行星和彗星的研究得到很高评价。皇家学会和皇家天文学会就是据此授予他一九一七年度“伊丽莎白金冠奖”的——自诺贝尔奖设立以来,从来没有天文学家获奖,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似乎也没有这种可能。于是,皇家学会和皇家天文学会才决定设立“伊丽莎白金冠奖”,以奖励那些“有世界影响的或足以在人类天文学史上留下足迹的”天文学家。每位获奖者除证书和奖金外,还将得到一枚贵重的钻石戒指,指环上用英文镌刻着“伊丽莎白金冠”字样,用拉丁文镌刻着该戒指的“专有命名”,用阿拉伯数字刻着获奖年度。而苏凤麒教授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的皇冠状钻托上镶着的是一颗重达三点三五克拉的淡紫色钻石,白金指环上镌刻着拉丁文“彗星”字样和阿拉伯数字“1917”…… 苏凤麒从此有了一个雅号——“彗星”。 这已经不是本来意义上的天体名称。本来就有很多人认为苏凤麒性格狷介、待人苛刻和不近情理。现在,从“苏星”到“灾星”,再到“隐星”和“彗星”,他的名字几乎已经与“灾难”和“不幸”联为一体…… 苏凤麒有很深的国学根底,很注意在中国的历史长河里发掘本民族的文化精粹。天文学在这方面具有特别优越的条件。在剑桥大学,苏凤麒经常到东方学系去,开头是听讲座,后来是开讲座;他讲得眉飞色舞,而大厅中也总是挤满了人。他说西方人一直以为哈雷彗星的第一次目测记录出自纪元前一百六十四年的巴比伦天文学家之手,实际上《春秋》中“鲁文公十有四年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才是人类目测哈雷彗星的最早记录;鲁文公十四年即纪元前六百十三年,比巴比伦人早了四百四十九年,比欧洲人更早了六百七十多年!他指出中国史籍对哈雷彗星的记载多达三十次——这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他说他本人正是从上述记载看出了哈雷彗星每两次过近日点的时间有四年多的变化,并据此推算出了“巨行星”木星对哈雷彗星的引力。苏凤麒还亲自参加了哈雷彗星第三十一次出现的观测,时间是一九一〇年五月,亮度一等,十八日经过太阳圆面,十九至二十一日彗尾长达二亿公里,横跨了半个天空,彗尾曾扫过地球,几可与银河争辉——即使是这样一次寻常观测,苏凤麒也有世界上所有天文学家都没有的重大发现——磁暴。 皇家首席天文学家、苏凤麒的朋友罗斯爵士笑道:“喏,看见了吗?这颗‘彗星’名不虚传!” 苏凤麒指出中国古籍《甘石星经》确定恒星五百十一颗,星座一百十八个,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恒星表;他断言中国人于纪元前六四四年正月作出了人类最早的流星雨记载,于纪元前六八七年作出了人类最早的天琴座流星雨记载,于纪元一〇五四年在世界上最早记录到“亮星”现象,即现代天文学上的“超新星爆炸”。苏凤麒认为伏義时代的“司分”、“司至”等是专司天文、季节和物候观测的官职;纪元前五九四年确立的十九年七闰法则比西方同类历法早一百六十年,在当时世界上居领先地位;纪元前六二六年至前五九一年,中国人用以确定季节和时辰的日晷是人类最早的计时工具;鲁隐公三年二月己巳的日全食,是《春秋》所记三十七次日全食中最早的一次,比公认为世界上最早的古希腊塞利斯记录的日全食要早出一百三十五年;苏凤麒确认《尚书·胤征》中的“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是人类最早的日食记录,比此前被公认为最古老的、《巴比伦年代纪》所载纪元前一〇六三年七月三十一日的日食早了整整十个世纪! 苏凤麒在每次讲演和每篇论文中都强调:创造古印度、古埃及和古巴比伦文明的人类都消灭了。居住在今天印度、埃及和两河流域的是“外来的入侵者”和“后来的征服者”,并不藏书网是创造过当地当年灿烂文明的人类,就像“盘踞”在今天中南美洲的西班牙人的祖先并非玛雅文明的创造者一样。他甚至说,即使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也是如此!“野蛮的盎格鲁人、撒克逊人和朱特人”血腥入侵并占据大不列颠列岛,才有了后来“所谓的联合王国”。在地球上,在全世界,古代文明连同其创造者一起流传至今乃至一次又一次同化了“蒙昧的入侵者”的亊实,只在亚洲东部的神州大地上发生过——这本身已经说明了中国文化无与伦比的博大精深!如此伟大的文明,必将最终征服并融汇整个人类世界…… 苏凤麒的论调经常激起一片喧嚣。一些记者和学者咒骂他是“黄祸”,是“疯人”,是“汉武帝与成吉思汗的杂交种”,等等。在西方,这类论战本来是没有结果或是若干世代之后才能看到结果的;意外的是,这番论战终于在中国国内引起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注意,那就是蔡元培。 蔡元培比苏凤麒年长十岁,是光绪进士,当过翰林院编修。这么一个人,却先后组织光复会,参加同盟会,驱动辛亥革命的发生。他鉴于自己缺乏“西学”根底,特意于一九〇七年赴德国留学,在柏林期间结识了正在那里讲学的苏凤麒。蔡元培回国后跟苏凤麒通信,两人的友谊持续下来,后来还在英国、法国和中国国内多次会面。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后,鼓吹科学民主,提倡学术自由,主张对新旧思想“兼容并包”。凡此种种,颇得深受英国熏陶的苏凤麒的赞赏。蔡元培任北大校长不久便礼聘在欧洲被一些人视为“黄祸”、“疯人”和“杂种”的苏凤麒为北大“外籍教授”。苏凤麒回信道:“我可以当‘北大教授’,但不能当‘北大外籍教授’——显然,你不知道我一直保持着中国国籍。” 一九二四年五月,苏凤麒回中国定居并担任国家观象台台长和北京大学教授——前者是蔡元培举荐的,后者是蔡元培聘任的。蔡元培是国民党元老,德高望重,先后当过教育总长、北大校长和大学院院长;一九二八年大学院改为中央研究院,他是第一任院长。一九二九年组建北平研究院,苏凤麒亟望蔡元培能帮助他当上北平研究院院长。 国家观象台台长相当于“钦天监正”。但用苏凤麒的话说,这官儿的权力只限于观象台的南池子院内,经费无从谈起,连职员薪饷都长年拖欠;下辖观测台站在全国范围内也只有十几座,一律设备简陋,举步维艰。苏凤麒雄心勃勃,想借重千年古都的文化积淀和学术环境,将北平研究院建成一座数学、物理学、天文历法和光学仪器重镇,并在北京大学或老朋友司徒雷登执掌的燕京大学内设立相应系科,或干脆另立一所大学!他决心以这一切为依托,建成他梦寐以求的、有朝一日堪与格林威治天文台媲美的香山天文台。就像紫金山天文台的另一块牌子是“中央研究院天文研究所”一样,香山天文台的另一块牌子当然是“北平研究院天文研究所”,而苏凤麒将兼任所长。 苏凤麒已经跟英美两国一些基金会、大学、学会和天文台谈妥了,由它们提供资金;天文台建好后,让它们参与观测和研究,分享成果。为了实现这一切,他不辞劳苦,再到香山…… 第十四章 香山深处修道院 纪元一九二九年即民国十八年八月下旬的一天,一辆黑色道奇牌轿车驶到香山之麓,沿着婉蜒的山间公路爬行,终于停在一片空地上。那里十分静谧,四周古木参天,一座废墟隐伏一旁,断壁残垣隐现在荒草杂树之中,山谷中雾气氤氳。轿车停稳后,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首先下车,毕恭毕敬地拉开后座门。苏凤麒拄着手杖,不慌不忙钻出来,将白草帽扶正,环顾一下周围,问道:“黎濯玉,你是第一次到香山吧?” “是,是的。”年轻男子连连点头。 “你看这里怎么样?” “似乎比紫金山还好……” “我说了嘛,哼!香山海拔一千八百八十九英尺——喏,看,那里,最高处,香炉峰,也叫‘鬼见愁’。”苏凤麒举目眺望,“而紫金山海拔一千四百七十英尺。” 黎濯玉年近“而立”,刚从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回来,在大学给苏凤麒当助教,在观象台给苏凤麒当秘书。现在,他连连点头:“哦,香山比紫金山高四百二十英尺呢。” “岂止是高度问题!香山的空气澄明度好得多。紫金山除尘埃、烟雾等等,还有越来越强烈的灯光干扰,以及江南浓重的水蒸气屏障。”博士说着,摇摇头,长叹一声,“唉,短视和无知是人类的通病,甚至在英国也不例外——我早就预言过,格林威治天文台迟早得搬家!” 成立于一六七五年,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皇家格林威治天文台要搬家——这不是疯话吗?但苏凤麒就是这样说的!对此,他早就写了文章,但没在英国发表,而是两年之后发表在美国。不出所料,在英伦三岛激起轩然大波,惹来一片闹哄哄的指摘。不过不久之后苏凤麒就动身回中国了。动身之际,他仍然断言格林威治天文台迟早得搬家! “那里叫双清别墅。”还好,博士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了,指指不远处一座庭院。那片房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林木簇拥,景色幽雅。“它的主人熊秉三,又叫熊希龄,是我的朋友。” “熊希龄,是不是当过国务总理的那位?” “是的。他下野之后,在香山建了这座别墅,还极力主张我在香山建天文台。”苏凤麒摆摆手,“来,进去坐坐。” “熊先生在吗?” “他常住南京。不过,这里的人都认识我。” 话声刚落,随着一阵狗吠,别墅院门大开,一个年约半百的汉子快步迎上来,咧开嘴笑道:“欢迎欢迎,‘监正’大人。” “老韩头,还是像前几次那样,你陪我们上山。”博士冲对方说,又回过头来给黎濯玉作介绍,“喏,老韩头,秉三的心腹管家。‘钦天监正’是熊秉三的玩笑话,他们就都跟着这么叫。” 苏凤麒领着黎濯玉走进客厅,坐下抽雪茄,啜茶。稍憩之余,他领着黎濯玉在庭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金大定二十六年在此修建永安寺,后改名香山寺——“香山”即由此得名。七八百年来香山寺多次毁于火焚,屡毁屡建。最后一次毁于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的纵火…….99lib. “喏,就是那里。”苏凤麒指指那片隐现在荒草杂树之中的断壁残垣。甚至从废墟也能看出香山寺当年的规模和气派。双清别墅就坐落在废墟北面。院内高坡上有两眼清泉,泉水晶莹,潺潺流淌。苏凤麒说:“‘双清’,就是指这两眼清泉。我们喝的茶,就是用这泉水沏的。” “滋味真好。”黎濯玉赞叹。 “这是皇帝喝的!” 康熙年间,皇室在这里建起香山宫;乾隆十年大加扩建,将几乎整个香山都囊括进去,成为大规模的皇家园林,改名“静宜园”。别墅所在地石壁上大大的“双清”二字,就出自乾隆“御笔”…… “走吧,边走边谈,别误了正事。”博士说着,掏出怀表一瞅,“老韩头,照旧,你领路,找一条没蹚过的路。” 管家走前面。苏凤麒戴着草帽,拄着手杖,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黎濯玉挎着包殿后。 “香山名胜很多:阆风亭,森玉笏,琉璃塔,见心斋,玉华山庄,昭庙,等等。”苏凤麒边走边说,“建筑物疏密适度,错落有致,与周围自然景物融为一体,堪称人间仙境。今后在这里建了台,我们就都成了神仙!” “哎呀!”黎濯玉忽然喊道,“还是夏季呢,香山的枫叶就红了。” “香山的什么叶?”博士举目远眺。确实,远处一片山林显露出斑斑驳驳的红褐色。 “枫叶呀!” “不对。你说的枫树叫‘枫香’,是金缕梅科的一种落叶大乔木,只生在南方,不可能出现在香山。你现在看见的是一种槭树科槭树属落叶小乔木,学名紫红鸡爪槭,叶片常年保持红色或紫红,与季节无关。” “原来如此。” “香山红叶,数量最大的叫做黄栌,漆树科黄栌属,是一种灌木或小乔木,占香山树木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现在还没到红的季节。还有一种火炬树,也是漆树科落叶小乔木,入秋后叶片鲜红,果穗如火炬般红艳艳的。” 黎濯玉寻思:这老头难怪有“百科全书”之称!不久前到紫金山,他只是随口问了一句“紫金山为什么叫紫金山”,博士就滔滔不绝开了:“紫金山并不止叫紫金山,它还叫金陵山、圣游山、神烈山、蒋山一你知道吗,委员长定都南京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紫金山又称‘蒋山’,哈哈,跟他‘联宗’了!”说到这里,教授莞尔一笑,不着痕迹地摇摇头,“委员长认定此山呈弧形铺展,王气尽收;三峰如御案笔架,风水绝佳……” “在您看来,”黎濯玉问,“委员长这‘风水’看得怎么样?” 苏凤麒笑而不答,只是指指几处裸露的崖壁,接着说:“此山的山体由砂页岩、石英岩和石英砾岩构成——前一种是水成岩,后两种是火成岩——这些岩石因铁质晕染而带紫红色,在阳光照射下,特别在斜阳照射下,远看就成了紫金色。” 三人边走边谈,越走越慢;苏凤麒不时停下来,查看地图,摆弄罗盘,端起望远镜远近眺望,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在拍纸簿上随手记录些什么。今天走的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山势越来越陡,山径越来越崎岖,山谷中的树丛越来越密,而且顔色浓重,交织成一片片、一层层的紫红、绛红和褐红。显然,这里海拔较高,才能早早地使树叶受到熏染。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几个小时,方圆十数里内阒无人迹,一切都凝固了,周围很美,美得像一幅油画…… “这是什么地方?”苏凤麒终于停下脚步。 “我也弄不清。”老韩攒起眉头,“您说了要走一条没蹚过的路。” “我所看过的地方,这里最好!”博士仿佛自言自语,“地形好,空气澄净,特别安静……” 但这“安静”立刻被打破了!不知什么地方响起钟声。奇怪的、略显喑哑的、颤颤悠悠的钟声很神秘,像是从天堂或阴间传来…… 博士问:“这里有教堂?” “不知道。”老韩头摇头,“我说了,我也是第一次来。” “走,”苏凤麒一摆手,“去看看。” 沿着荒草没胫之处趔趄几里路后,三人爬上一个山坳。纵目望去,眼前景物奇特:一座褐红色绝壁直插青天,峭壁上错落分布着一些建筑物,包括一座顶端有十字架的钟楼,几座平房和两层楼房,依地形垒砌的院墙状如断垣残壁,看上去像一所修道院。它前临悬崖,后靠绝壁,险峻异常,只有一条羊肠小道相通。院墙和院门全用赤红色岩石砌成,跟整个建筑群落乃至整个绝壁的颜色浑然一体。绝壁朝着正北方,因此,悬崖上的建筑群落完全沉浸在阴影里,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丝声息;加之危崖高耸,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苏凤麒深深吸一口气,好久不说话。最后,他略略一挥手,便拄着手杖,迈开脚步。其他两人也不吭声,跟在他身后。从这里到教堂约半英里,那条惟一的羊肠小道崎岖不平,稍不小心便会失足堕入深渊…… 终于走到院门前了。圆形的门洞很高大,门扇用厚重的木头做成,黑漆剥落,好像从来就没有打开过。门洞一侧竖挂着的一块黑底木牌上勉强可以看出几个原是金色或白色的汉字:西山经院。门洞上方横挂着一块黑底木牌,上面也有一行原是金色或白色的拉丁文,苏凤麒看出来了,写的是“布格杜法拉修道院”。他伸手拉了拉门铃。一种窸窸窣窣的声响自远而近,好久,才听得门内一个沙哑的嗓音和一个单音节:“谁?” “嬷嬷,”苏凤麒说,“我们是过路的,想讨口水喝。” 大门上有个供人出入的长方形小门。小门上有个巴掌大的窗孔。这窗孔咔嚓一下打开了,露出一双被皱纹缠得密密麻麻的、深凹的眼眶,里面嵌着两颗幽幽然的眸子。十几秒钟后,小门打开了。老修女是中国人,瘦得像是一袭黑色道袍裹着的一副骨架。她默默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嬷嬷是院长吧?”博士问。 “是的。”嬷嬷领着客人们往里走,“先生呢,我看像是一位教授。” “是的。” “先生从欧洲回来?” “是的。” “从英国回来的?” “是的。”苏凤麒奇怪起来,“嬷嬷怎么知道的?” “英国人,或在英国长期生活过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一股英国气味。” 苏凤麒发现,老修女并不是一副“骨架”,并不那么冷漠和刻板;而且,身上似乎也带着一股“英国气味”…… 修道院所有建筑物都像碉堡般坚实厚重。房屋上窗户很少,也很狭小,好像里面的人讨厌那本来已很稀少的阳光。到了这里,真像置身于某座中世纪欧洲修道院。三位客人在老修女带领下,沿着石块铺砌的小道和台阶曲里拐弯地走着。苏凤麒对两个同行者悄声道:“这是一所女修道院,你们可别说三道四和胡乱走动!” 须臾,一行人来到一座两层楼前,进入一间很像客厅的屋子。里面的摆设朴素而陈旧,但很洁净,所有的桌椅板凳和木沙发都一尘不染。一名同样身着黑袍而眉目端正、肤色苍白的中年修女送来水瓶和水杯,又默默地退了出去,始终没有抬头,更不瞥客人们一眼…… “喝吧,”老院长让自己在一张高背椅上坐得舒服些,指指水瓶水杯,“后面悬崖上淌下的泉水,滋味极好!我八十一岁了,仍然健康,就是因为有主的护佑——主赐给我们这眼甘泉,并让我得以终身与这眼泉水相伴。”老修女说着,画了个十字:张开右手五指,先从前额移到胸部,又从左肩挪到右肩。 “贵院是修道院,”苏凤麒边啜泉水边问,“为什么又叫‘经院’?” “经院就是‘经苑’或‘书院’,就是学校,比叫‘修道院’多一点中国化。”嬷嬷解释,“我们这里一直没有外学,只有内学,专收修生,研习项目除了宗教教义外,还有孔夫子式的读、写、算,还有‘七艺’。因为是在中国,又因为是女修院,所以,还要学女红,习懦学。” 欧洲的修道院教育历经了十几个世纪。开头只有文法、修辞和逻辑学,称“三艺”;后来加上数学、几何学、音乐和天文,即“七艺”。高级神职人员多有学问,即源于此。“外学”是专收世俗子弟的;但如此偏僻的深山,又是一所女修道院,显然不会有“世俗子弟”。“内学”则专门训练“修生”,也就是自幼出家,决定将终身奉献给教会的人…… “请问,”博士沉吟道,“贵院是否专收处女?” “是的。”嬷嬷点头。 中世纪欧洲亚日利伯爵在王宫任职,可两个儿子都当了修士,最小的女儿布格杜法拉居然也想出家!伯爵大为震惊,父女间为此长期对抗。布格杜法拉患了重病,寻死觅活;最后伯爵被迫让步,允许女儿出家。成为修女后的布格杜法拉于纪元六百五十七年逝世,天主教《圣人传记》特别注明“童贞”。 基督教历史上出现过无数为信仰而坚持修行、承受苦难乃至惨烈牺牲者,其中一些人被历代教皇封赐,位列“圣人”,可在姓名前面加称“圣”字,如“圣约翰”、“圣第吉诺”等。女性依此类推,姓名前面加称“圣女”;其中以终身未嫁者地位最为崇高,而终身未嫁者又以处女最为崇高,姓名之后特别注明“童贞”。布格杜法拉就是这样一位“圣女”兼“童贞”;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女修道院,对修女们有什么样的基本要求,可想而知。此外,看得出“布格杜法拉”是正宗的天主教女修道院,大门上方的拉丁文证明了这一点,拉丁文是罗马公教“法藏书网定”的宗教文字。这里有着正规的“修会”,修女们在出家之前须发“三绝誓”,一为“绝财”,不蓄私产;二为“绝色”,不嫁人;三为“绝意”,放弃个人意愿,惟修会之命是从。发誓是必要的,因为修道院虽在西山深处,并未与世隔绝。附近村庄有一对教民夫妇每礼拜来一两次,帮修道院干活。修女们有学识,懂医道,常出山给村民诊病,给产妇接生,有时还给小学校教课。村民称这里为“布格庙”,修女们则自我简称“布格修道院”。寄往这里的邮件不少,多来自北平,也有来自中国各地和外国的。邮差都送到乡公所,由那对教民夫妇梢来,或由出山的修女带回来…… 嬷嬤介绍,这里的修女最多时有十几个,现在连她在内只有五人,年岁也都大了,刚才送水的那位,是最年轻的。不过,近几年仍有好几位年轻而且堪称杰出的女性请求到这所女修道院来。她们有的本是修女,想从别的修道院转来这里;有的则是企盼出家的少女和学生…… 教会在中国和世界各地都有组织,有宣传网络。教友和平民要了解教会和教义,了解各个教堂、修会、修道院和神学院乃至教廷的情况,是很容易的;哪怕对“布格庙”这样偏僻的所在,也不例外。因此,有修女乃至少女想投奔这里的说法是可信的。但是,这种说法越是可信,苏凤麒就越感到不是滋味!他是一位父亲,膝下有一子一女;他像所有父亲一样,非常爱自己的孩子,希望他们终身幸福!这“幸福”的最大含义之一,就是此生此世得以享受爱情,拥有美满的婚姻和家庭。此时的他首先想起了自己五岁的女儿——别说五岁了,女儿出世五个月、五十天乃至五天的时候,他这做父亲的就开始想象和设计孩子的未来,未来的一切,包括未来的婚配……他哪怕在睡梦中也从来没想过女儿会“出家”。如果有人胆敢说他的女儿有朝一日可能成为尼姑或修女——他肯定会立刻抡起手杖,敲打对方的脑袋! “但是,我们没有轻易答允。”嬷嬷不紧不慢地说着,嗓音依然沙哑。随着时间流逝,背负斜阳的悬崖绝壁已经黯淡下来,显得更加险竣,更加阴森森的。“我们要为她们着想,也要为修道院考虑。这里过于偏僻,要年轻修女终身守在这么个地方,太不容易!她们必须像中国古话说的那样,心如古井中的死水……” “是的,是的,”苏凤麒觉得话不投机,而且从时间上说也该告辞了。正要欠身,院长却望着他问道:“敢问先生贵姓?” “敝姓苏。” “我已经说了,先生是一位教授。现在看来,先生还是一位很有身份的名教授。” “这个这个,就算是吧。” “先生今天光临,是缘分,也是上帝的旨意。” 苏凤麒嘴里“嘿嘿”着,点头微笑。 “有一件事不知能否拜托先生?” “请说,请说。” “我刚才说了,有几位年轻女性想来布格修道院,其中还有女学生。” “是的,是的。” “我特别中99lib?意其中的一位。我想上帝会像我一样喜欢她。我希望不久能让她接替我,成为这所修道院的院长。” “哦哦,这个这个,这样的事情,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拜托先生打听一下这个女学生的真实情况。先生既是名教授,则交游肯定很广,这种事应该不难。” “必须是处女,童贞女,要发‘三绝誓’——是吗?” “这是基本条件。”嬷嬷神态严肃,“我们希望她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 “我今天就回北平。”苏凤麒急于起身,“她是哪所学校的?” “齐鲁大学。” “齐鲁大学,”苏凤麒愕然,“齐鲁大学在济南啊!” “对,就是那个齐鲁大学。” “齐大……哪个系的?” “她是齐鲁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 “什么年岁,”苏凤麒脸色发白,“什么名字?” “才十九岁呢,名叫叶玉菡。”嬷嬷起身道,“玉琢的荷花——挺好的名字,不是么?” “是的,是的……” “哦,我去拿位女学生的信来,对了,还有照片。” “不用不用!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了!”苏凤麒大汗淋漓,连连摆手,“请相信,我绝对会放在心上,放在心上!我会立刻去办,立刻去办!谢谢您的款待,谢谢!天色不早了,我们就此告辞,告辞!” 第十五章 齐鲁大学校长 苏凤麒是“而立”之年即一九〇八年回中国娶亲的。传统方式的盛大婚礼在山西太谷举行,新娘安氏是一位原籍忻州的“大家闺秀”。博士在太谷购置了房产,安顿好新婚的妻子,给忻州福音堂捐了一笔款之后只身返回英国。正如苏凤麒自己所说,他跟安氏结婚时,不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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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感情”,连面都没见过。媒人在一个基本问题上没有撤谎,即新娘确实很漂亮;但不幸的是,苏凤麒在新婚之夜才发现安氏裹着一双小脚——有人说,这是他不愿带着妻子回英国的真正原因。 苏凤麒离开中国时已经十四岁,对故土有着清晰的记忆和深刻的感情。在英国,查智善牧师常常用山西方言跟孩子聊天,跟孩子一起回忆当年,回忆中国,谈起山西、忻州和太谷。 一八九八年苏凤麒满二十岁,正在剑桥求学,查智善特意安排他第一次回中国探亲访友。这时的苏凤麒,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脑袋还算“圆颅型”,还能口吐单音节汉字,特别是脑后没拖那条“猪尾巴”之外,其他如举手投足穿着打扮生活习惯风度仪表等等都已纯粹是个年轻的英国绅士。 苏凤麒动身前,牧师让他带一封亲笔信给太谷一位姓孔的教友。苏凤麒一瞅信封便说:“他是孔夫子的后裔。我儿时随父亲到过他家。” 牧师说:“我知道这一点。我让你去孔府上拜访,就是为了恢复这种联系。你记住,他有一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儿子,叫孔祥熙……” 苏凤麒点头:“孔祥熙?我认识。字庸之,比我小两岁。能见到他当然很好。” 苏凤麒回中国后先到忻州和太谷,再赴北京,帮牧师送另外几封信,其中有给黄遵宪的一封。从太原走到北京已是纪元一八九八年九月中旬,立刻感受到维新派与顽固势力之间的尖锐对立和形势的复杂。他从黄遵宪住处出来没几天,“戊戌政变”发生了,苏凤麒亲睹载有谭嗣同等“六君子”的刑车缓缓出了宣武门,驶向菜市口。血雨腥风笼罩北京。紧接着是通缉康有为梁启超,罢免数十名维新派高官——而其中之一就是黄遵宪。对黄遵宪住处进行搜查时发现了查智善牧师的信,严加盘问。苏凤麒仓皇出逃,跑到天津,攀上一艘外轮…… 此后一段时间,苏凤麒不敢再回中国。纪元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攻陷天津北京,直通山西境;一九〇一年九月政府被迫签订《辛丑条约》,部分联军常驻京津和津榆铁路,清廷摇摇欲坠,中国山河更加破碎,苏凤麒才得以重新回中国旅行。查智善牧师苦笑道:“你现在可以倚仗‘洋鬼子’的气焰了!” 一九〇五年,查智善以八十高龄辞世。苏凤麒悲痛异常。不过,这时的他也开始了亊业的辉煌。从一九〇八年回中国娶亲至一九二四年回中国定居,这十六年间苏凤麒博士每一两年回中国一次,每次住两三个月,捎带搜集天文学和算学方面的古籍,考察古代天文设施。一九一〇年,儿子苏冠兰出世;直至一九二四年,苏凤麒才又添了一个女儿,取名苏娜娜,乳名姗姗。这时他决定举家迁居太原。这里有安氏一些近亲,还有英国人办的教会中学和教会小学,而博士历来对英国人的一切情有独钟。然而定居太原不久安氏即病逝——这个不幸亊件促成了苏凤麒的决心回国。他没有忘记自己身为父亲的责任。他想,自己在外漂泊半生,现在必.99lib.须直接关爱两个孩子了!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大批中国留学生涌向欧洲和日本。这引起一些美国政治家的忧虑和警惕:这些留学生势必影响中国的未来,这就决定了中国很可能会倾向于欧洲或日本,而这对美国是非常不利的。于是,美国政府大幅度调整战略,将“庚子赔款”的一部分退还中国,定向培养留美学生。苏凤
麒一九〇八年回国时,就曾应清政府学部之邀考察了北京西北郊的清华园。不久,那里被选定为留美预备学校校址。一九〇九年开始兴建校舍,命名为清华学堂,一九一一年四月开学,完全照搬美国模式。辛亥革命后改名清华学校。一九二五年开始招收四年制大学生,但其宗旨仍是培养留美预备生。清华自一九一一年以来一千七百多名毕业生全部去了美国。 苏凤麒回中国后未再成家。除北京大学教授身份外,他还是教育部六位“部聘教授”之一;除“钦天监正”外,他还顶着一大堆头衔。军阀混战不断,北洋政府头目换了一个又一个,苏凤麒的地位却稳如泰山。无论谁当总统、国务总理或总长,都对他“礼贤下士”。一九二八年北洋军阀彻底崩溃,蒋介石定都南京之后,也对苏凤麒优礼有加。 总之,苏凤麒博士举足轻重,声威煊赫,且一直公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无力照顾孩子——这是他让一对子女长期在太原受亲友和教会学校照管的原因。儿子苏冠兰一九二七年从太原一所教会中学毕业,考上清华大学。恰在那节骨眼上,苏凤麒到了济南一次。他兼着齐鲁大学数学天文系主任,每年要去齐大一两次,视事和讲学。从济南回来,他忽然决定让儿子改进齐大。他让清华划掉苏冠兰的名字,接着赶到济南,为儿子办理了齐鲁大学的入学手续。他这样做的原因,恐怕在于清华那个“完全照搬美国模式”。博士对英国的一切情有独钟,而清华从一开始就跟英国人没有关系。一九二八年国民政府接收该校并将其改名“国立清华大学”后,跟英国更加没有关系了,跟美国的关系倒是越来越密切。尽管苏凤麒大骂英国是“野蛮的盎格鲁人、撒克逊人和朱特人”血腥入侵并占据大不列颠列岛所造就的,其实他骨子里还是亲英国的。他希望儿子也这样。 齐鲁大学恰好在这个意义上投合了苏凤麒的胃口。这所学校名义上是英美教会合办,甚至是英国、美国和加拿大三国教会合办,实际上长期由英国人掌权。英国人在中国办了很多教会小学和教会中学,但教会大学却几乎被美国独揽,齐大成了惟一的例外。此外,还因为齐鲁大学校长查路德博士是苏凤麒的老朋友。 苏凤麒教授在剑桥大学东方学系开讲座时,前来听课的人中有一个瘦高个红头发青年。后来得知那人叫林德·查尔斯,从剑桥大学神学院毕业后进了研究生院。像所有准备当神父牧师的人一样,查尔斯相貌端正,口齿伶俐,一表人才。他比苏凤麒小十岁,当时才二十多岁,是个美籍英国人——这很好,博士喜欢青年,喜欢英国人,更喜欢叫“查尔斯”的英国人,因为所有这些使他想起了恩重如山的查智善。老牧师原名就叫查尔斯。 查尔斯曾两次利用假期随苏凤麒教授去中国,对这个东方古国产生了浓厚兴趣,从此倾心汉学。一九一六年他在获得神学博士和东方学学士学位后回美国去了,成为神职人员,但一直与苏凤麒通信。查99lib?尔斯一直争取赴中国工作;后来果真如愿以偿,被派往中国。 英美基督教会最早于一八六五年在中国山东兴办“书院”。这些书院,有的讲授近代物理、化学、数学和天文历法,有的推广近代西方医学,开办医院;当然,也有教堂和“神道学堂”。这些书院于一九一七年合并成立“山东基督教大学”,在中国叫作齐鲁大学,是中国最早的教会大学和最早的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上述书院和学堂,分别成为齐大理学院、医学院和神学院的前身;文学院则是后来开设的。 齐大经费由设在纽约的基督教教育基金会提供。查尔斯从英国回到美国后,就在这个基金会供职。因为他通晓东方学和汉学,到过中国,能说流利的中国话,熟悉华北地区的风土人情,又是个美籍英国人,还因为他认识大名鼎鼎的苏凤麒博士,于是在一九二一年被派往中国,到齐鲁大学任神学院教授兼小教堂牧师。他的身份和经历,有利于调和校内英美两派势力的争斗,也有利于齐大在中国的存在和发展。他动身赴华前写信问苏凤麒,应该取个什么样的中国名字?博士建议他叫“查路德”。 十六世纪,天主教内部发生反对教皇统治的宗教改革运动,陆续产生一些新宗派,统称“新教”,主要有路德宗、加尔文宗和安立甘宗三大派。在中国,“天主教”一般指罗马公教,又称旧教,即梵蒂冈教皇和教廷控制下的教会组织;基督教则主要指新教路德宗。 宗教改革运动的首要代表人物马丁·路德是德意志人,神学博士和神学教授,生于纪元一四八三年。他于一五一七年发表《九十五条论纲》,猛烈抨击教皇出售“赎罪券”的丑恶行径,揭开宗教改革的序幕,后来又对宗教改革提出了一系列见解。马丁·路德简化了基督教的基本教义,认为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是个伟大祭献,人神阻隔已被排除,信徒只凭信仰就可直接与上帝相通,不必以教皇、主教和神父为“中介”——马丁·路德的说法否定了教皇和教廷的权威,引发了宗教改革运动,在一些地方甚至演变为战争和革命。 苏凤麒给查尔斯取中国名字“查路德”,就是希望他能成为传教士中的马丁·路德。查尔斯大喜过望,认为这个名字比“查智善”还好! 苏凤麒与孔祥熙的友谊持续下来。辛亥革命后,孔祥熙给阎锡山做幕僚,苏凤麒每次回国在太原都要跟他见面。太谷孔家笃信基督教,孔祥熙青年时代曾在“教案”中舍生忘死保护过传教士;他的壮举感动了美国人民和美国政府,因此被招入耶鲁大学并于一九〇七年获经济学硕士学位。孔祥熙有着标准的“晋商”血统,自幼擅长经营,回国后常自比唐代大理财家刘晏,在金融管理方面确实也很出色;他还继承了先祖孔子的遗风,青年时代即在太谷老家开办铭贤学校,后来一直热心于教育事业,积极筹措资金吸引人才,举办或扶持过很多大中小学。孔祥熙走出山西后,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官当得越来越大,但一如既往的尊重老朋友苏凤麒博士,也很关照博士的朋友、到中国任职的查路德牧师。苏凤麒一九二四年回国时,三十六岁的查路德在孔祥熙关照下刚当上齐鲁大学校长兼神学院院长。苏凤麒还给了查路德一个面子,即答允兼任齐大数学天文系主任。 因此,查路德对苏凤麒感激不尽。 苏凤麒博士位高权重,用不着查路德的“感激”;不过,几年后却用得着了。那是一九二七年四月间,他到齐大讲学;一天下午,在“杏花村”,满眼花团锦簇,博士与牧师并肩缓步,观赏烂漫的杏花。苏凤麒有点神情恍惚似的,低声道:“查路德,你得帮我一个忙……” “别说帮一个,帮十个都是应该的!”查路德连连点头,“说吧,吩咐吧,我一定照办。” “是这样的……我,我想让两个孩子来齐大读书。” “冠兰不是刚考上清华吗?”牧师大感意外,“清华挺好的嘛。” “我更中意齐大!” “哦哦,那好,那好!”查路德连连点头,“不过,姗姗好像才几岁呀。” “是的,三岁。” “那,上齐大幼稚园吗?” “不,不是姗栅,我想放到齐大的,是儿媳……” “你什么时候有了儿媳的?” “算是没过门的儿媳吧。”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叫什么名字?你的意思,放在哪个系?” “她叫叶玉菡。”苏凤麒微蹙眉头,若有所思,“我的想法,就进医学院吧,适合她!” 第十六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当年,小乞儿苏凤麒被福音堂收留后,处境根本改观,简直一步登天。但他心中一直牵挂着叶楚波,只是不敢提起。过了一段时间,直到成了查智善的养子,他才谈起那个小朋友,引起牧师关注。打听了几个月才得知,叶楚波也摆脱了乞丐生涯,被汾阳县城附近一位贫苦塾师收留,后又成为塾师的赘婿。多年之后他也成了一个贫苦塾师。他的养父和妻子先后去世,留下他与独生女儿玉菡相依为命。玉菡生于清宣统二年,因自幼生活清贫,个头不高,身体单薄,肤色苍白;此外,性格内向,沉默寡言。这女孩早熟,懂事,里里外外地操持家务事,既勤快又能干,精心照顾长期生病的父亲;还聪明好学,能写一手好字。 苏凤麒很重感情,迢迢数百里从福音堂去看过叶楚波几次。一八九二年随查智善赴英国之前,专程到汾阳向叶楚波及其养父一家辞行;还倾囊倒匣,将自己仅有的一点钱都送给他们。苏凤麒以后每次回中国,到山西,总要去看叶楚波,送点钱和别的什么。一九一〇年,苏凤麒因妻子待产专程赶回中国,去看望叶楚波时,恰逢叶的妻子在生下女儿后死去;女儿虽然侥幸保住了小命,但极其孱弱,体重不足四斤,还喘着气,发着烧,啼哭不止。叶楚波贫病交加,走投无路,正不知如何是好。苏凤麒赶紧又是掏钱,又是温言劝慰,还抱着孩子往济慈医院跑——这是附近一家小小的教会医院。 “男孩女孩?”医生是个年约半百的中国人,急忙往耳朵里塞听诊器。 “女孩,女孩,”苏凤麒大汗淋漓。 “多大?” “两天,哦,不,三天……”到底是几天,博士也说不准。 “什么名字?”医生端详婴儿。 “叶,叶玉菡!”博士忽然想出这么个名字。 “你是孩子的什么人?”医生从老花镜片上方打量苏凤麒。 “我是……对,我是她爸爸!” “你贵姓?” “免贵,姓苏。” “姓苏?你是她爸爸,她怎么姓叶呢?” “你少啰嗦一些好不好!”博士起身,一拍桌子。 “哦哦,您别生气,别生气!”医生慌忙道:“敢问,您是不是苏凤麒苏先生?” “你认识我?” “是从您的派头上猜到的——这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您呢?”医生抱拳拱手,一迭连声说,“您呀您呀,名不虚传,气势如虹!” “好好好,快给孩子看病吧。” 医生其实认识叶楚波一家,给他们治过病。他叹息道,这孩子只是弱些,并无大病;孩子的母亲去世时他在场,只是回天乏术,等等。 苏凤麒听着,也很伤感。 叶楚波仍然病着。两天后,苏凤麒留下一笔钱,供他延医买药,然后抱着女婴回太谷;两个月后,他自己的儿子苏冠兰出世了,两个摇篮并排摆着。又过了两个月,他才动身赴英国。他嘱咐:待叶楚波病愈或基本恢复,有能力照顾婴儿了,再考虑将玉菡送回去。 可是,叶楚波从此一直病着,只是病情时轻时重而已;女儿每年都被送回他身边短暂地住住,或三五天,或十天半月,就又回到太谷苏宅。苏凤麒的妻子安氏生性善良,将玉菡视为亲生女儿;小女孩叫她“妈妈”,叫苏凤麒“爸爸”,跟苏冠兰就像亲姐弟,读书后也一直在同一学校和同一班级。 苏凤麒一九一七年回国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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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途经太原时听说叶楚波病危,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便让人到太谷接冠兰和玉菡,自己则直接赶往汾阳。病榻上的叶楚波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朋友,紧抓住苏凤麒的一只手不放;他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泪水不断地流淌,但已说不出话来。苏凤麒用另一只手抚摩着老朋友的额头和面颊,双眼闪烁着泪光,连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放心,我一定把菡子当成自己的女儿!你也看得很清楚,这么多年了,我们两口子确实是将菡子看作亲生女儿的。” 叶楚波气若游丝,紧抓着的手渐渐松开,却仍旧目不转睛…… 苏凤麒迎视着老朋友:“菡子聪明懂事,我会让她尽量多读些书的,中学,大学,留学,能读多少就读多少!” 叶楚波显出欣慰之态。 “还有一件亊,趁现在跟你说说。”苏凤麒略微停顿,“菡子跟冠兰年纪相仿,刚出世就在一起,相处得也很好,像亲姐弟似的——这使我们两口子都很高兴!我想给他俩订下终身之约,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叶楚波居然流露出一抹惨淡的笑意,还点了点头——这点表情和动作终于耗尽了他残余的生命,但见他缓缓合上眼帘…… 同为七岁的叶玉菡和苏冠兰从太谷赶来之后,看见逝者的面容平静坦然。 此后,叶玉菡的生活方式没有任何变化。她与“弟弟”冠兰同时进入同一所教会小学;举家迁居太原后,她和冠兰当然也都到了太原,不久进入同一所教会中学。从小学到中学,她跟“弟弟”都表现出很好的天资,考绩始终名列前茅。 苏凤麒很少在国内,很少有机会直接关心和照顾冠兰和玉菡。一九二四年后苏凤麒虽回国定居任职,却多在北京、南京和上海,还经常出国,很少到太原,也就仍然很少有机会直接关心和照顾冠兰、玉菡和女儿姗姗。这样拖到一九二七年,冠兰和玉菡临近中学毕业之际,博士才发现事情麻烦了。 幼年的苏冠兰和叶玉菡姐弟相称,两小无猜,非常亲密;自进入中学后,两人年龄渐长,初通人事,却疏远起来。两人在知道了他俩原来是“未婚夫妻”的同时,也懂得了“未婚夫妻”的涵义。对此,叶玉菡是欣喜的,苏冠兰却截然不同。他不爱玉菡。他愿意并且只愿意玉菡是自己的姐姐,不愿意也不能接受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他承认叶玉菡温存,善良,纯洁,相貌端正,学业更是出类拔萃——但所有这些加起来,也还不能形成……爱情。 叶玉菡从初通人事起便深爱着苏冠兰。中学的最后两年,她已经觉察到苏冠兰对她日渐冷淡和疏远,临近毕业时甚至干脆不理睬她了。她非常痛苦,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爪紧攥着往深潭里摁!越摁越深,水压越来越大,几近无法忍受;四周冰冷刺骨,一片漆黑,使她喘不过气来…… 叶玉菡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失恋”。她的生活周围,她的女伴中,这类亊很多;她亲眼看到有人因此深陷痛苦无法自拔,有人因此生病,甚至有人因此自杀。她以这些警诫自己,坚持做到冷静自持。她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尽力掩饰内心藏书网的痛苦,不主动接近苏冠兰。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学业上也更加勤奋,始终保持着最优秀的考绩——即使在苏冠兰完全不理睬她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有一种预感:她与苏冠兰是命中注定的夫妻。无论命运中发生多少坎坷曲折,他俩终归会走到一起,生活在一起的。她是冠兰的,冠兰也是她的,谁也离不开谁!她要永远做个杰出女性,以使自己在将来能配得上丈夫,甚至能帮助丈夫……对,就是“丈夫”。 自进入中学后,叶玉菡从来没对人提起过她跟苏冠兰是“未婚夫妻”;他俩的关系陷入“僵局”之后,叶玉菡也一如既往,不失常态。总之,在外人面前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因此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九二七年初,两个孩子临近毕业了,苏凤麒在太原专程拜访教会中学的英国校长。交谈之中,校长愕然:“什么,苏冠兰跟叶玉菡是未婚夫妻?我们可一点都不知道,一点也没看出来啊!” “那么,你们看出什么来了呢?”苏凤麒蹙起眉头。 “他俩简直像互不相识似的!” 苏凤麒点燃一支雪茄,默然起身,踱来踱去。他终于想到,现在恐怕用得上查路德的“感激”了。 齐鲁大学有很多传教士,也有很多名教授;这里教会积习极深,特别是课业繁重,校规极严……而最大的优势,无疑是查路德在那里当校长! 已经考入清华大学的苏冠兰就这样被强令改入齐鲁大学化学系;同样,已经考入北京协和医科大学的叶玉菡,也是这样被弄进了齐鲁大学医学院。 “协和”出自《书经·尧典》“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意谓融洽协调——英美两国教会势力特别喜欢这个字眼,是因为它既表达了基督教的教义和愿望,又浸透了中国传统气味。纪元一九〇六年即清光绪三十二年,英美两国的五个新教教会和英国伦敦医学会在北京合办“协和医学校”。一九一五年移交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改为八年制的“协和医科大学”,培养高级医学人才;其前三年为预科,设燕京大学生物系。而燕大校长司徒雷登又是苏凤麒的老朋友,这足以令人放心。后来一想,放在查路德那里岂不更放心,何况齐鲁大学既有化学系又有医学院,可以把冠兰和玉菡都放在那里! 这是一九二七年即民国十六年之秋的事。对中国来说,那可是个“多事之秋”,而且后来长期不得安宁。一九二八年济南事变时,那辆挂着英美国旗穿越“火线”冒险前往北京的福特轿车上除司机之外,车上的乘客便是查路德、苏冠兰和叶玉菡。苏冠兰到上海圣约翰大学“借读”,叶玉菡则在北平燕京大学生物系“借读”。战乱之后,一九二九年即民国十八年八月,在协和医科大学改称“协和医学院”的同时,叶玉菡返回齐鲁大学。 早在一九一六年,协和医科大学的三个班就并到济南,成为齐大医学院的前身;此后,一九二三年,北京协和女子医学院也并入齐大预科——总之,叶玉菡与“协和”有一种缘分。 就是在燕京大学“借读”期间,一度万念俱灰的叶玉菡给“布格修道院”写了一封信。还没有得到回信,她就结束了“借读”生涯,动身返回济南。不久,苏凤麒博士也鬼使神差似的深入香山腹地,意外发现并造访了那座神秘的女修道院。 博士对未来的香山天文台顿时丧失了兴趣!而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恢复这种兴趣。在黎濯玉陪同下,他匆匆赶回北平,又赶到济南;他像往常一样,住齐大“杏花村”。他向查路德和卜罗米详细查问了儿子自进入齐鲁大学后的所有经历和表现,大为震惊。于是,苏冠兰刚刚回到齐大便被叫到“杏花村”…… 从古巴比伦到古希腊,人们把天上闪烁的群星想象成一个个图案,分别用神话中的人物和动物命名,称为“星座”,并由此派生出“星占学”。有十二个星座分布在黄道上。太阳每年沿黄道运行一圈,轮流经过这些星座,就像太阳有十二座“行宮”,称“黄道十二宫”。星占学认为:人出生时太阳在哪一座“行宫”,该人就属于这个星座,其命运即与此星座息息相关。而苏凤麒的“生辰星位”在狮子座。所有星座都有“主宰行星”,惟独“主宰”狮子座的不是行星而是太阳!狮子座的形象是一头雄脚,狮子座的人威严,宽厚,激情沸腾,才华横溢,充满活力,仁慈而高傲,尊严而慷慨,并且由于这些优势而走上高位——苏凤麒认为,那正象征着他的性格和为人。他就是一头雄狮,历来不喜欢别人违拗他的意志,甚至不愿意天象演化违背他的计算和预言……可是,今天,他居然不能制伏自己十九岁的儿子,这不能不使他震惊和愤怒! 那次“剑拔弩张”的谈话持续至深夜。苏冠兰疲惫不堪地离开之后很久,苏凤麒的面孔才略略放松,白中透青的脸色渐趋正常。他沉默着,思索着,啜咖啡,抽雪茄,满屋子烟雾弥漫。查路德不得不把紫色帷幕统统拉开,让外界气流涌入;但牧师九九藏书始终不吭声,只是偶尔起身或坐下,不断拾掇写字台上和书柜中的东西。 “查路德,”苏凤麒望着幽暗的屋角,轻声道:“依你说,该怎么办呢?” “依我看,年轻人的这些事,性,爱情,婚姻,家庭生活,等等,除非他们主动来谈,老一辈人无须过问,也不应该过问。”查路德字斟句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有上帝给安排的‘另一半’,都肯定有不同于我们的精神理念和生活方式……” “你这是美国人的观点。” “我本来就是美国人嘛!”查路德笑笑。 “那你来中国干什么?”博士瞥瞥牧师。 “来传教呀,我是牧师。” “那你就好好当牧师,好好传教,讲经布道做弥撒分圣餐画十字——为什么要当大学校长呢?” “这里是教会学校……” “教会学校就非你当校长不可吗?”苏凤麒微微眯上眼睛。 查路德沉默下来,避开对方的目光。 “你是个‘中国通’,应该早就听说过中国人那句俗话:可怜天下父母心。”苏凤麒长叹,“我当初把两个孩子送到齐大,托付给你……” “我很喜欢冠兰和玉菡。”查路德摇摇头,神情忧郁,语气恳切,“但是,这种事,学校和师长还真不好管。中国人说得好,‘捆绑不成99lib.夫妻’,培养感情得靠他们自己。你说你不知道感情是什么东西,结婚前连新娘的面还没见过——那是你,不能这样指望别人,甚至不能这样指望我。你看,我不是一直没结婚吗?我需要的是真情……” 苏凤麒盯着牧师,表情怪异。 “对冠兰和玉菡的事,我会尽力而为的。”牧师接着说,“不过,许多事情取决于时间……” “多长时间,十年吗?” “这个……就在你逗留齐大期间,怎么样?” “我顶多再逗留两天。” “我想,够了。” 壁钟响了。两人倾听: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奇怪,此前响钟,他俩怎么会都没听见? “快天亮了,我得去睡一会儿。”苏凤麒起身说道,“哦,我再说一遍:校董会的亊,我去找找孔祥熙;神学院的亊,以划出去为好,至少表面上划出去,你也不兼院长了吧,专任校长好了——但最难办的就是这个校长问题!我只能说我会尽力而为的,就像你为我的事尽力而为一样。” 查路德能听懂对方的话。苏凤麒这次来济南的目的之一,就是对他说这些话。南京政府正在“励精图治”,“收回主权”,“整顿教育”。按新的法规,大学董事会成员必须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中国人;综合大学必须由三个以上学院组成,但不得设神学院:大学的师资、设备、藏书、课目、建筑物和校园区划等等必须经全面考核,合格者方能准予注册登记,等等——凡此种种都好对付,惟一使查路德丧魂落魄的是大学校长不得由外国人担任! “哦,还有一件事。”苏凤麒走到书房门口,回过身来,“你比我小十岁,该是四十一岁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该结婚了。” “我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为什么?”博士打量牧师,“像你刚才说的,不结婚是因为需要‘真情’——是吗?” “是呀。” “查路德,”苏凤麒瞥瞥对方,“你知道自己有一个什么绰号吗?” “这个这个……” “很多人背地里叫你‘花和尚’。” “哪里,哪里!”即使在烛光下,也能看出牧师脸红了,“哪有这样的事……” “没有?没有就好!” 第十七章 终身大事 僻静的芝兰圃忽然热闹起来。教务长、理学院院长、医学院副院长、化学系主任、副系主任、系秘书、教授、副教授和讲师,各色人等川流不息,摩肩接踵,前来“看望”苏冠兰。有人单独来,有人结伙而来;有的人只坐十几分钟,有的人则坐几十分钟。都是劝他结婚的,跟叶玉菡结婚。有人历数叶玉菡这姑娘的种种好处,有人缕述苏凤麒博士为父之艰难,有人保证他俩婚后可以立刻住上最好的房子,有人说给办手续让他俩尽早双双赴英国或美国留学…… “劝婚”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到深夜;翌日早展,“说客”们就又来了。这些人有头有脸,都跟苏冠兰认识,且都是“好意”,这使他无法拒绝谈话。他们有的严肃认真,引经据典;有的则深入浅出,谈笑风生。几十个小时之后,苏冠兰头昏眼花,几乎挺不住了!与此同时,卜罗米把朱尔同叫去谈了一次话,要他“关照”苏冠兰,主要是不能“出事”。牧师说:“只要你把这件事办好了,日后,奖学金呀,毕业呀,谋职呀,出国呀,都好说!哦,你不是一直想去法国吗?” 最后一名“说客”离去后,已经太阳西斜。朱尔同打了饭菜和开水,回到寝室。苏冠兰瘫在床上,两只胳膊垫在后脑勺下,脸色阴沉,望着天花板…… 笃笃!有人敲门。 苏冠兰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朱尔同问:“谁,进来!” 出乎意外,推门而入的不是哪位教授或主任,却是芝兰圃的门房老头。 “哦,是你,老申头。”苏冠兰坐起来。 “是这样的,有你一封信。”老申头六十多岁,在齐大干了二十多年的小工和门房;现在,他浑身冒着浓烈的油汗、白酒和烟草气味,抬起脏兮兮的衣袖,抹抹满嘴乱糟糟的灰白胡楂子,一面在衣襟内外又摸又掏,一面结结巴巴,嘟嘟嚷嚷,“张,张瘸子叫我去,去喝,喝点。他,他说,他说邮差刚送,送来,一大堆信,刚开学嘛,邮件总是特别多,多,多的,是不是?历来都是,都是这样,那,那一年,我在文学院大宿舍和信义斋当门房,也99lib?,也是刚开学,有,有一天,你,你猜收到多少封信?嘿,可他妈的害苦了我,我,我到每栋楼,每间房去送,一封又一封地送,送,足足跑,跑了几,几,几个钟头呢……” “别啰嗦了,老申头!”朱尔同蹦起来,“什么信,快拿出来。” “别这样!”苏冠兰喝止朱尔同,对老申头面露微笑,“是我的信吗,老申头?多谢你啦。怎么取来的呀?” “是,是这,这样的,张,张瘸子说有你一封信,寄到大,大宿舍了。他,他说,卜罗米先生嘱,嘱咐过,有,有几个学生的信,收到了先拿到小,小教堂给卜罗米先生,或,或凯思修士。其,其中也有你,我,我一听,啊呀,全是同鲁宁相好的几,几个学生,恐,恐怕还是为了鲁,鲁宁的事。张瘸子说,待,待一会儿,要,要把几封信送,送到小教堂去。我,我寻思你,苏先生,平日待人义道,便乘张瘸子上,上茅房的工夫,把你,你的这封信,偷,偷了出来。 老申头结结巴巴地嘟囔着,里里外外又摸又掏,费了好大的劲,终于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封皱皱巴巴、粘满烟末的信,颤颤巍巍递给苏冠兰,并且继续叽里咕噜:“其,其实,鲁,鲁宁也是个义气小伙子,是,是好人,好人哪,无奈这种世道,做,做个好人也真不容易……记,记得那回,我小孙女病了,病得要死,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家里没有一文钱,急得全家哭,哭作一团!鲁,鲁宁知道了这事,二,二话没说,就,就掏出几块大洋——是白花花的袁大头哪,嘿!后,后来,小孙女的病治好了,还剩,剩百十个铜板……” 老申头说着,抬起油腻腻的袖管使劲擦眼窝。现在,苏冠兰又摸出十来枚铜板塞在老申头手中,笑着拍拍他的脊背。朱尔同叫道:“好啦好啦,去醒醒酒吧,糟老头子!” “谢谢你,老申头。”苏冠兰连声道,“鲁宁确实是个好人。你火眼金睛,最会看人!” “酒,酒醉,心里明嘛,嘿嘿!”老申头高兴得直咂嘴,“我呀,我火眼,火眼金睛,看,看人不会错的。就说你苏,苏,苏先生吧,不也是个最,最好的人吗,我逢人就,就说……” 老申头终于啰嗦够了,摇摇晃晃地离去。苏冠兰得以认真审视那封信。他将粘满的烟末抖掉,把揉皱的信封抹平,定睛细看,粉红色纸面上用紫色墨水书写着娟秀、流畅的字体…… 一股热流迅即涌上来! “谁的信?”朱尔同凑上来。 “琼姐……”苏冠兰喃喃道。 “琼姐是谁?”朱尔同喊出声来,“好漂亮的字!什么牌子的墨水?紫色,华贵至尊之色,还透着一股芳香呢。金陵大学——嗬,女大学生呀?字这么漂亮,人一定也非常溧亮。对了,是你的心上人吧?难怪那么多人劝你跟叶玉菡结婚,你就是不肯!”苏冠兰打开房门,往外扫了一眼,回身闩了门,坐在书桌前,顺口说:“别声张!” “是的,不能声张!”朱尔同吐吐舌头,“能不能让我也瞅瞅?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情书呢!这是琼姐寄给你的第一百封还是第一百四十五封情书?咳,你真幸运。” “嗓门放小一点,”苏冠兰嘘道,“别多嘴多舌。” “是,是!我一定记住:面对别人的恋情,局外人不得多嘴多舌。” 苏冠兰白了他一眼,再次将粉红色的信封抹平整,然后取来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裁开,抽出折叠得异常精巧的信纸…… “哟,‘拥抱式’!”朱尔同叫道。 “什么,‘拥抱式’” “这种折叠信纸的方式叫‘拥抱式’,恋人专用。”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99lib?朱尔同得意起来,“我在青岛读中学时,同学中就有人干这个了。”他比画道,“这样折叠,信纸很难打开,稍不小心就会弄破。对了,此外还有‘热吻式’,‘接吻式’,‘贴颊式’,等等,复杂程度依爱情热度递减。” “还有……‘热吻式’?” “对,也叫‘深吻式’——可以使人联想到法国式深吻。” 苏冠兰失笑:“最简单的是什么‘式’?” “‘点头式’,是最低的层次。”朱尔同手舞足蹈,“琼姐这可不是‘点头式’和‘握手式’。我跟你说了,是‘拥抱式’!你倒是快打开看呀,快。” 苏冠兰脸发热,心直跳。他小心翼翼,像在实验室里操作精密天平一样,屏住呼吸,手指的动作精确而轻微;几分钟后,厚厚一叠信纸终于完全展开…… 一帧约半个巴掌大小的照片首先显露出来。 “唉呀,貌若仙子!”朱尔同先睹为快。接着,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端详了好一阵。 是的,确是琼姐,也确实“貌若仙子”!顿时,几十个小时以来堆积在苏冠兰心头的痛苦烦恼烟消云散。他捧起照片看了好几分钟,才恋恋不舍地放回信封,摊开琼姐来信的第一页—— 亲爱的弟弟: 我想,当你看到我的第一封来信时,一定正如我的此刻一样,处于新学期开端紧张而愉快的生活中。我强烈感受到:与你相识,是我的幸福;与你相处,是我的幸福;提笔给你写信,也是我的幸福!今天和今后,我都希望你不会觉得我的信写得太长——永远不要产生这种感觉!我刚动笔,就预料到这封信将写得很长,今后的信也将写得很长——是啊,我期盼着在幸福的阳光中沐浴的时间越长越好! 那天下午,在南京火车站与你依依惜别之后,我出了站,一辆黄包车把我送到金陵大学——跟齐大一样,这里也是一所美国教会大学。现有文、理、农三所学院,二十多个系。 刚办好入学手续,找到宿舍,铺好床,就有人来看望我了。你猜是谁?你肯定猜不到的:竟是凌云竹先生和夫人! 原来,凌先生就是金陵大学的新任校长。而且是第一位中国人校长,还兼着理学院院长。他与我们同乘一列火车,就是来南京赴任的。 凌校长和夫人住在学校中一栋带花园的小楼内。他们把我请去,一起吃宵夜,听留声机,还观看了我的舞蹈,听我弹了钢琴;他们说我今后随时可以去他们家,说他们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听着,感到溫暖。他们还没有孩子,待我有如亲侄女。 我要求改行,学理科或农科。凌校长笑起来,说我在火车上受了你的“煽动”。看得出他很喜欢你。他说那天本来可以带着我一起出站赴金大的,但宋夫人说他“傻”,说了他们自己的当年,说应该留些时间空间给咱俩,让我俩说“悄悄话”…… 转系问题,凌校长警告我别见异思迁,先到艺术系读着。他说我漂亮、苗条,音乐感和节奏感强,天生是个舞蹈家料子,缪斯的女弟子。他说必须对我进行一番考察,再决定我是否改行,以及如果改行,以理科还是农科为宜…… “哟,你和琼姐已经‘夫唱妇随’了!”朱尔同笑起来,“你学化学,她也马上要改学理科农科。” “别嚷嚷,朱尔同!”苏冠兰不高兴了。 “遵命!‘亲爱的弟弟’,咱们接着往下看。” 文学院有一位美国女教授,三十多岁,不仅年轻时风姿绰约,漂亮迷人,现在仍然如此;她是个作家,英语和国语说得同样流利,英文和汉字写得同样流畅。她主要是写小说,写中国和中国人。她年轻时曾经爱上过一个中国小伙子,但终于跟一位美国农学家贝克结了婚,因此,大家都叫她贝克夫人——她是美国西弗吉尼亚人,出生几个月后便随当传教士的父母来到中国,在镇江度过童年和少女时代。去美国读完大学后又回中国,仍在镇江当教师,就是在镇江爱上那个中国小伙子的。前些年,贝克夫人从镇江到南京,在金陵大学和其他两所大学一面教书,一面翻译《水浒》。她精通中英两种文字,因此译文好极了。我很喜欢她,看来她也很喜欢我。我甚至想,如果不是因为服从你——我亲爱的弟弟的意愿,哪怕为了贝克夫人,我也会非常乐意在文学院待下去的,并且不一定再习舞蹈,而会从事文学…… 琼姐还写到金陵大学的校园景色,介绍了各院系的情况,谈到几位名教授,还有大学生活的新鲜,玄武湖畔的夜景,紫金山麓的晨曦…… “琼姐不仅容貌漂亮,还写得一手好字。”朱尔同捧着信纸翻来覆去,啧啧惊叹,“她多才多艺,应该留在艺术系——你瞧,她写的是信吗?简直是诗,散文诗!可是,她竟想远离缪斯,拜到阿基米德门下。” “朱尔同,你安静一点行不行?”苏冠兰又瞪了一眼,“你怎么像只老鸹似的,呱呱呱个不停!” “好,好,遵命,遵命!我保证安静下来,闭口不言,活像一具古埃及的木乃伊。”朱尔同说着,甚至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可立刻又嚷嚷起来,“哎呀,下面写的是哪国文字?” 原来,从第八页的最后一段开始,是用流畅的德文写成的。 冠兰,我亲爱的弟弟!我回忆起你在火车上看德文书的情景,因此得知你是通晓德文的。我在德国住过很长时间,德文是我最熟悉的外国文之一,那么,现在我就改用德文书写。在印欧——日耳曼语系中,德文是最优美的,它音节铿锵,抑扬流畅,像山谷中的溪水,有时汩汩流淌,有时潺潺激溅。用我俩都通晓的文字进行书写,会使我觉得你我更亲近,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 读着读着,苏冠兰有点难为情了。因为他对徳文并不“通晓”。他想将来当上博士。得博士学位必须出国留学,必须熟练掌握两门外语,其中还不包括英语。于是,他决定学德语和法语;他读德文和法文书,便都是“学”。他自知读得结结巴巴;不过,还好,此刻能读懂琼姐的信…… 在南京火车站,临别之际,你对我说过:从今之后你在南京又有了一个亲人! 你的话至今萦绕在我耳畔。黄浦江上的暴风雨,列车上的奇遇,把我俩的命运维系在一起,将我俩的感情融为一体。我喜欢你,我爱你!从前读过一篇美国小说,篇名好像叫做《并非特写》;作者借一位记者兼特写作家的口说了一段话,大意谓人生的初恋,初欢,人生第一次爱情,由于年轻,富于幻想,阅历又浅,所以往往不切实际,成功的绝少。但是,我深信,我俩的爱情一定会成功! 笃笃!寝室的房门响了几声,还被使劲推了推,门扇格吱格吱作响。 “谁?”朱尔同大声问。 “我,卜罗米。” “我就猜准了是他!”朱尔同朝苏冠兰连连递眼色。 苏冠兰手忙脚乱,赶紧藏匿信封信纸,生平第一次觉察到纸张也能发出这么刺耳的声响。弄完之后,他走上去拉开门闩,他尽力装出平静的模样,点点头:“哦,牧师。” 卜罗米一步跨进房间,用眼光四下溜了一圈:“冠兰,听说,你有一封信,投到理学院大宿舍去了,是吗?” “是的。”苏冠兰的心脏怦怦乱跳,“中学时代的一位老同学从南京寄来的。他在东吴大学。” 卜罗米盯着小伙子:“上海,还是苏州?” “什么上海、苏州?” “我问,是上海那个东吴大学,还是苏州那个?” “哦哦,苏,苏州那个。” “那,为什么从南京寄信呢?” 东吴大学也是教会大学。其前身是美国传教士于十九世纪末在上海和苏州办的两所书院。纪元一九〇一年苏州部分始称“东吴大学”,一九一一年上海部分并入。其文学院和理学院设苏州,法学院设上海,反正从来就不在99lib.南京…… “他开学途经南京,从那里给我写了一封信,”苏冠兰口吃起来,“是的,他的伯父在南京。” “牧师,您就说有什么亊吧!”朱尔同打岔道,“我想,又是叫苏冠兰去杏花村。” “不是‘叫’,而是‘请’。”卜罗米想了想,似乎不想纠缠了,“冠兰,请你晚餐后去杏花村一趟。” “什么事?”苏冠兰蹙紧了眉头。 “还能是什么事呢?”卜罗米微笑,“终身大事!” 第十八章 神圣誓言 还是“杏花村”那座小楼。还是那间高大、宽敞而又阴暗的办公室。还是昏黄的烛光,在轻微的气流中摇曳…… “真的,不要逼得他太苦了!别忘了,他是你的儿子,他身上有你的血统:富有天赋和个性,狮子般的高傲、倔强和坚韧。”查路德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说一边靠着高背安乐椅晃悠。一两天工夫他似乎苍老多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多岁。“弄得不好,往往物极必反,事与愿违……” “依你看,该怎么办呢?” “依我看,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攻心为上?他的心在哪里,从何攻起?”苏凤麒摇摇头。他仍然坐在壁炉旁那张高背雕花扶手椅上。短短几天,他显得憔悴多了,皮肤苍白,额上多出一些皱纹;但抹了匈牙利须蜡的唇须依然像锥尖般翘起,显示着他的坚定和倔强。 “卜罗米刚才的报告,你听见了。”查路德的双手十指交叉,圣平放在胸前,娓娓道来,“关于那封信,可以肯定冠兰没有说实话,至少没有完全说实话。为什么?目前不得而知。可能没什么事,可能另有隐情,包括可能生活中出现了某个女性。有一点我们可以断言,即只要他不爱玉菡,那么迟早会爱上另一个女子——从这一点入手,该怎么办,我已经谈得很明白了,希望你能理解和采纳。” 正说到这里,卜罗米推门而入,轻声道:“冠兰来了。” “让他进来!”苏凤麒摆摆手。 十几秒钟之后,高大厚重的门扇再度被推开。苏冠兰踏在厚厚的地毯上面,悄没声息。苏凤麒仰视天花板中央那一圈浮雕,徐徐喷吐着烟雾。倒是查路德满脸笑意,还欠了欠身:“坐,请坐,冠兰。” 苏冠兰按照惯例,坐在与父亲相对的一张靠椅上,双手搁在膝头。他提心吊胆地瞥瞥校长,又看看父亲。 “还是为了那件事,你和玉菡的婚事。”苏风麒没有改变姿势。他带着鼻音,说得很慢,但吐字清晰,“冠兰,也你有你的道理,臂如说,你想集中精力于学业,因而不打算早结婚,等等。这个,我可以尊重你的意思。现在,我不强迫你,但我要求你凭上帝的名义发誓,凭自己的良心发誓,将来一定跟玉菡结为夫妻——就是说,在神面前庄严履行订婚手续。至于结婚的具体日期,可以由你自己决定。” “不。”苏冠兰摇头。 苏凤麒凝视着儿子,面孔像石头刻成的,表情毫无变化。 “既然你根本不把我这父亲放在眼里,那么,我也就不再视你为儿子。”老人睨视着儿子,语音依然又冷又硬,“如果你不接受我的上述最低条件,那么,从明天起,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苏冠兰一听,怔住了…… 博士搁下半截雪茄,起身踅到窗前,将帘帷拉开约一人宽的空隙,双手抄在身后,昂首眺望夜空。苏凤麒熟悉广漠深邃的宇宙空间,他能闭着眼睛指点几千个星球、星团、星座、星协、星族、星宿、星系、星云、星系团、星系核和星际云,对它们的名称、别名及其在星空区划的位置倒背如流;他熟悉一切星名、星图、星表和“星经”,精通几乎所有关于“星回”、“星管”的规律,甚至还通晓中外各种“星命”、“星相”和“星术”,而且他自己往往被人称做“星家”、“星使”和“星官”——他那“钦天监正”,就是管天象的官,就是“星官”。国际天文学界公认他对“星系物理学”的开创作出了重大贡献——这还成了他当年入选皇家学会的主要条件之一。此外,无论当年在英国还是后来回到中国,他都一帆风顺,志得意满,被许多人颂之以“星槎”……总之,苏凤麒的名字与“星”联为一体,他本人就是一颗夺目的“亮星”。苏凤麒深谙宇宙空间的许多奥秘,可是,奇怪,对自己的亲生儿却如此陌生!他能计算并预言许多未知天体的运行出没,可是,今天,却难以预料眼前这番“破釜沉舟”会是什么结果——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即他苏凤麒是一头雄狮,他的星座属于太阳!他不容许任何人蔑视他的声望和形象,尤其是他的儿子。如果苏冠兰胆敢违拗他的意旨,那么,他绝对说话算话! 屋子里静极了。除了钟摆轻轻的嘀嗒声,简直还能听见三颗心脏在激烈搏动——尤其是苏冠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撑破胸口了!他虽然自幼就很少跟父亲在一起,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苏凤麒的人。老头子所说的“断绝父子关系”,可不是虚声恫吓。他说得到就做得到,说到了就一定会做到!如果儿子拒绝了他,那么,“明天”的断绝父子关系,就决不会拖到后天…… 苏冠兰还知道,一旦断绝父子关系,他失去的绝不止是一个父亲,他还将失去继续在大学求学的权利,更将失去今后出国留学深造的机会。父亲有一张可怕的网,有一双无形的、有力的、魔鬼般的巨爪——所有这些不仅笼罩在齐鲁大学,还伸向中国许多地方,伸向几乎所有的大学、研究所和研究院,伸向全部教育界和科学界,甚至伸向国外! 苏冠兰双手抱着发涨的脑袋,十指深深插进蓬乱的长发中,耳朵里吱吱嗡嗡乱响。良久,他终于咬咬牙,直起上身,愤懑而迷惘地盯着什么地方,一字一顿道:“好吧,我答应。” 博士回过身来望着儿子,显然感到意外,至少是多少有点意外…… 查路德从安乐椅里欠起身来。没待他开口,苏冠兰已经说话了,说得清清楚楚:“我,凭着上帝的名义,凭着自己的良心发誓,将来一定跟叶玉菡结婚。” 苏凤麒与查.99lib.路德面面相覷。 苏冠兰像受刑似的,两眼微闭,脸上的肌肉有点抽搐,颤抖。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接着说:“不过,九九藏书刚才,你已经以父亲的身份答允过我,保证尊重我,不强迫我,只要求我凭着上帝的名义,凭着自己良心的名义发誓,将来一定跟叶玉菡结婚;你说了,只要求我跟叶玉菡订婚,当着神的面履行订婚手续;你说了,结婚日期可以由我自己决定……” “是的,是的,”博士搓着手,连声道,“我就是这么说的,就是这么答允你的。” “我希望,”苏冠兰望着父亲,目光灼灼,“你不至于违背自己的诺言。” 博士已经回到壁炉前,但并没有急于落座。像在英国时一样,他是个真正的绅士,挺胸直背,气度非凡,表里如一,在做人方面一诺千金。现在,他看着儿子,声调铿锵,信誓旦旦:“怎么会呢?我从来说话算话!” 壁炉上方的硬木十字架上,钉着那尊用紫檀木雕刻的“受难的耶稣”,大小有如真人。苏冠兰自幼在教会学校长大,看惯了各种各样的十字架和耶稣的“苦相”,看多了也就漠然了。惟一例外是杏花村的这尊,他往往看得脊背上直冒凉气…… 苏冠兰没有受过洗礼,不是教徒;但是,这不等于他感受不到宗教的威力。特别是现在,此刻,他生平第一次在耶稣雕像前起誓之际,莫名来由的敬畏和恐惧之感竟使他不寒而栗。他深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仰望着紫檀木神像,清楚楚地说道: “我发誓——” “且慢,冠兰!”长时间沉默不语的查路德忽然起身,双手捧着一部《圣经》从大写字台后面走过来,神情庄重地置放在壁炉前一个书架上…… 基督教视《圣经》为上帝与人类所立之约,基督降生之前所立是“旧约”,基督降生之后所立是“新约”。“旧约”三十九篇为希伯来文,“新约”二十七篇为希腊文;纪元四、五世纪,全部被译为拉丁文。高级神职人员和苏凤.99lib.麒这种深受教会熏陶的人都熟悉多种语言文字,原因就在这里。十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之后,《圣经》又被译为各国文字。《圣经》既是“上帝与人类所立之约”,必然具有相应的神秘性和神圣性,也必然产生相应的心理影响和精神压力——美国和其他一些基督教国家的司法制度,正是据此规定当事人和证人必须手按《圣经》宣誓的…… 苏冠兰不再多言,甚至不看查路德一眼;他神情麻木,动作呆滞,将左手压在《圣经》上,右手掌举起,朝上,朝前,嘴中吐出由一个个音节组成的字句:“今天,此刻,我,苏冠兰,以自己的良心担保,并且凭着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起誓,将来一定与叶玉菡结婚。” “唔,唔,”苏凤麒傅士百感交集,连连点头,“好,好。” 苏冠兰却立刻把脸转向父亲:“你说了,结婚日期可以由我决定。” “是的,是的!”博士连声道,“我们虽然是父子关系,但在人格上是绝对平等的,都得信守诺言和誓言。” “那么,冠兰,”查路德却流露出一九九藏书丝不安,“你打算什么时候和玉菡结婚呢?” “二十年之后!”年轻人一字一顿地答道。 “什么,你说什么?”博士和牧师都睁大眼睛。 “你们是不是以为听错了?不,你们没有听错。”苏冠兰的视线从父亲身上移到校长身上,又从牧师脸上挪回博士脸上,表情和语气都冷若冰霜:“我说……不,我发誓:二十年之后跟叶玉菡结婚。” 苏冠兰说着,转身走向高大厚重的橡木门…… 第十九章 “一言为定!” 泉水汇成的溪流像柔软的绿色飘带,围绕在杏花村四周。水面较宽的地方形成小小池塘,碧波荡漾,点缀着浮萍,摇曳着几茎显现颓势的莲花和开始枯萎的荷叶。天气晴朗了足有半个月之后,今天开始阴沉;乌云低垂,气温明显降低,仿佛要下雨。岸边仍然杨柳依依,但每当一阵凉风拂来,便黄叶飘零…… 苏凤麒与一位衣裙素雅的少女,并肩坐在岸边柳树下一张长条靠椅上。教授嗓音低沉,不时夹进几个英语、德语或拉丁语单词,显得很费劲:“菡子,下午,我,我得走了。” 少女低着头,默然不语。 “你知道,我这次是从北平来济南的。”教授接着说,“可是你不知道,这次我在北平再度考察香山时,寻寻觅觅,竟在深山见到一所……” “我知道。”叶玉菡声音轻微,几乎听不见。 “知道什么?” “知道您到过布格女修道院。” “……”教授愕然。 “您离去后,院长嬷嬷给我拍了电报。从电报上,我能看出来是您到过那里。” 苏凤麒感到惊讶——菡子每天都到杏花村来看他,对这事居然只字未提! 叶玉菡单薄消瘦,脸色苍白,并不漂亮;但五官端正,双眸清澈,留着齐耳短发,显得温存而沉静……总之,近几年的她,似乎没有变化。 教授怔了一会儿,开始全身摸索,找雪茄和火柴…… “爸爸,您不用说了。”少女语气平静,“我已经打消了出家的念头。” 菡子要去当修女——这是苏凤麒连想都不敢想的,感到最可怕的事!他就是为此专程赶来济南的。离开西山深处那座女修道院之后,整整一个礼拜中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他知道,叶玉菡外表柔弱,内在刚韧,看似沉默寡言,实则极有主见,一旦有了主意是决不会轻易改变的——包括她想当修女这样的事,何况古往今来出家的女子本来不少…… “菡子,你是怎么改变主意的?”苏凤麒深深吁一口气。 “我真想当修女。我不缺乏这种勇气。”少女摇摇头,轻声道,“但是,我知道,那样做,您会受不了的。” 苏凤麒望着菡子,好久说不出话来。教授没料到,这种时候,她首先想的还是别人!老人总算找到了雪茄和火柴。他点燃一支,开始吸,一面吸一面缓缓道:“菡子,不管怎样,你打消了那种念头,我就放心了。我今天下午上火车,先到上海,再回南京。动身之前,我想,有些情况,应该跟你说说。菡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你,知道你具有足够的冷静和坚强……” 叶玉菡的头更加低垂。显然,她猜到了老人要说的是什么,知道自己何以要付出“足够的冷静和坚强”。她坚持倾听。 教授吸着已经熄灭的雪茄,愤懑而又感伤地叙述着过去这几十个小时之内,发生在他们父子之间的一切…… 叶玉菡凝视着池塘上的某处水面,面色由苍白渐趋惨白。老人犹豫着,终于不敢再往下说。 “爸爸,您别说了,”少女总算有了一点动作和声息,“我全明白了。” “好,那,那么,我就不多说了。”老人语调沉重,眼圈红了,“我,我说这些,很费力呀!唉,惭愧,惭愧!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那位老朋友,你久已逝去的父亲……” “我叫您什么?”少女忽然举目注视对方,“您听见我一直叫您什么?” 老人愣住了。 “我不是一直叫您‘爸爸’吗?” 苏凤麒点点头:“是,是的……” “您就是我的爸爸,我的父亲!我一出世后就到了您的怀抱中,在您的慈爱和抚育中成长,始终沐浴、享受着您的父爱。您就是我的生身之父。如果说您有两个亲生女儿的话,那么一个是姗姗,一个就是菡子。” “啊,菡子!”老人哽咽了。 “爸爸……”少女凝视着老教授。 苏凤麒掏出手绢,擦擦眼窝,思忖良久,缓缓往下说:“冠兰脾气乖戾,刁钻古怪,不通人情,而且不走正道,有危险倾向。我这做父亲的,尚且无法适应他,天下还有谁能跟他相处呢?我想通了,你跟着他,是不会幸福的……” 叶玉菡望着池塘对岸。 “你是个才华不凡的女孩子,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前程决会在冠兰之下。世上比冠兰强的青年多的是,何愁找不到一个更适意的人。既然他如此薄情,你又何必太痴心。你考虑一下吧,现在还来得及,我,我永远会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的……” “别说了,爸爸!”少女站起来,脸色惨白,胸脯急剧起伏,“冠兰说要我等二十年——是这样的吗?” “是,是,是的。”苏凤麒结结巴巴。 “好吧,”叶玉菡说着,突然间泪流满面!她紧闭两眼,转过身去,肩膀和整个身躯都在抽搐,颤抖。良久,她强忍住抽泣,一字一顿道:“我等他二十年!” “菡子,你,你怎么了?”苏凤麒教授哆哆嗦嗦站起来,惊慌失措地瞅着少女的背影,“你,你说什么啊?” 可是,少女不再说什么,把面孔在两?99lib?只手掌中埋了足有十几秒钟,然后抬起脸来,沿着卵石铺砌的小径朝杏花村大门跑去,很快就消失在杏树和杨柳的浓绿之中…… 时近中午。两位长者踏着弯弯曲曲的小径漫步,踱进一座用树皮和木头搭建的凉亭。葡萄藤爬满了凉亭的顶盖,又乱发似的披下,随风摇曳。 “查路德,”苏凤麒问,“你怎么看这件事?” “玉菡愿意等二十年,比冠兰让她等二十年更可怕!” “为什么这样说?” “玉菡是个说得到做得到的人,冠兰却不是。” “你说得对……” 但两位长者明白,苏冠兰有一点是可能做得到的,即出走或……自杀!中国社会在持续转型,发生在布尔乔亚中的这类悲剧已经不少了。苏凤麒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受查路徳建议,作出让步的。他同意儿子暂不藏书网完婚,只须履行“订婚”手续,发誓将来一定跟玉菡结婚…… 教授知道,今后还有许多麻烦;但除了托付查路德之外,目前没有别的办法。他明白牧师的观点与他不大一致,甚至很不一致;但是,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查路德还会忠心耿耿,为他效劳。教会远不是一块净土,神职人员之间争斗激烈。查路德的齐鲁大学校长职位来之不易。无论他当初得到这个宝座,还是今后想保住这个宝座,都必须有苏凤麒的鼎力相助…… 查路德对苏凤麒也深为了解。这老头有点像……对,像牛顿,中年以后的牛顿:既是大科学家,又热衷于官位和权力,而在拥有官位和行使权力的时候也像牛顿一样霸道、专横、刚愎自用。他特别重视自己在中国教育界和科学界的声望和影响,并把这种声望和影响延伸到政界。他的手因此伸得很长,伸进很多衙门和很多学校;而在他的这副棋盘上,齐鲁大学举足轻重…… “唔,待一会儿我要上火车了……”苏凤麒仿佛是自言自语。 “我去送你。”牧师说。苏凤麒每次离开济南,他都去送行,直至将博士送进包厢。 “冠兰和玉菡的事,”教授叹一口气,“还是那句话:拜托你了。” “放心!” “我再叮嘱一遍:对苏冠兰,必须严加管束!一旦发现异常情况,立刻告知我。” “好的。” “如有必要,你可以当机立断,‘先斩后奏’。” “我会尽力而为。” “还有,那个鲁宁,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抓到,逃了。” “你这校长,”教授沉吟道,“不好当呀……” “去年不是差一点被日本人打死吗?”查路德笑笑。 “青年和学生不用你教,都懂得恨日本人;共产党的问题,就复杂多了……” “确实,确实。” “谈到鲁宁,倒是又勾起了我的心事……”苏凤麒忧心忡忡,“对我的儿子,怎样严加管束都不算过分!记住,今后,他不能再享受任何休假。” “这个……” “就说是我的命令!”苏凤麒口气果决,“他不是学化学的吗,很好。不论是什么样的休假,也不论假期是一两天还是一两个月,都给他在化学实验室和图书馆里排得满满的!” “好,就说是你的命令。” “此外,要‘釜底抽薪’!没有钱就寸步难行。我今后不再给他本人汇款。你们也只在最低水平上保证他的学费和吃饭穿衣……” “也说是你的命令!” “要严格监视他与外人的接触——我这里指的还不是鲁宁一类人,而是女孩子。一旦发现他跟某个姑娘有亲密关系,或者哪怕只是有来往,你都务必把那姑娘的名字查出来,告诉我。” “好的……” “唔,还有个事……在齐大这几天,我绕着神学院走了好几圈。”苏凤麒望着查路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一八八五年建立的“青州神道学堂”于一九一七年迁济南,成为齐鲁大学神学院。它不是齐大历史最悠久的院系,却是齐大的核心和灵魂;也因此,它和小教堂一起,位于校区中心。很简单:齐大是教会大学,教会当然对这里的一切拥有支配权。但齐大在中国的土地上,而中国政府现在规定综合大学99lib?不得设神学院…… “蒋委员长不是皈依了基督教吗?”查路德问。 “他是基督徒,但他首先是政客!”苏凤麒瞥了他一眼,“务实一点吧。我想好了:神学院划出,独立,不再叫‘齐鲁大学神学院’,而叫‘齐鲁神学院’,周围用矮墙跟其他院系象征性地隔开……” “矮墙,多高?”查路徳哼道。 “三英尺,差不多了吧?不对,国民政府改用公制,一米吧。经费、人事等等,仍然两位一体。至于你兼不兼神学院院长,你自己决定——别不高兴,别忘了这是在中国,所以凡事尚可变通。若是在欧洲美国,你就没辙了!” “行,行,”牧师想了想,连连点头,“就这样吧,就这样。” “至于校董会,无非增添几个中国董事而已,无碍大局。至于地方官给你们找麻烦,我让孔祥熙当齐大董事长,不就解决了吗,谁还敢太岁头上动土?最难办的是校长问题……” “连司徒雷登的校长职务也给免了!”说到这里,查路德倒是急了,“所有教会大学的外国校长,无一例外,有的改称‘校务长’,有的索性什么也不是了。” “我来创造一个例外!”苏凤麒掐灭雪茄,掏出怀表看看,站起来,“我管这个‘例外’,你管好我的儿子——怎么样?” “你,你有这个把握?” “我说过,这是在中国,总会有办法的。”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牧师几乎忘记了矜持,“我可以保证:凡是你吩咐的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言重,言重!”苏凤麒笑着伸出右手,“那么,咱们一言为定?” “好,好!”查路德伸出双手,“一言为定,一言为定.99lib.!” 第二十章 蓬山一万重 苏冠兰躲在寝室里给丁洁琼写信: 给亲爱的琼姐: 今天是‘圣瓦伦丁日’——情人节。今天,全世界的有情人将互赠鲜花、心形首饰或巧克力,我俩却只能用纸和笔……
99lib?
时值民国二十三年二月十四日的清晨。 “情人节”十八世纪出现于欧洲,后来逐渐蔓延到世界各地欧化的人群。 传说纪元二七〇年罗马皇帝克罗迪二世颁旨禁止人们结婚,因为新婚男子不愿上战场。但瓦伦丁主教对抗圣旨,继续秘密为情侣们主持婚礼。克罗迪二世大怒,判他以死刑,并于二月十四日处决…… 两个世纪之后,瓦伦丁主教被教皇封为“圣人”。每年二月十四日从此成为“圣瓦伦丁日”。 相形之下,苏冠兰更喜欢另一个传说:每年二月十五日古罗马“牧神节”节日期间少女少男们打情骂俏,风流逍遥,放肆偷情作乐。姑娘们将内衣藏进一只精美的木匣,让小伙子们挨个伸进手去“抽签”,抽着谁的内衣,在未来一年内便有权成为这个姑娘的情人…… 牧神节因此被教廷视为低俗不雅。由于它紧贴瓦伦丁牺牲的日子,教廷索性将它从二月十五日改为二月十四日,并命名为“圣瓦伦丁节”。世俗百姓则实事求是地称之为“情人节”。 无论如何,“情人节”这个美好的节日,这么美好的字眼,却由此注定了总是跟瓦伦丁相关,也就跟死亡、残酷、痛苦和永诀联为一体…… 然而情人节毕竟是情人节!情人节理应属于有情人。苏冠兰跟丁洁琼约定,每年情人节那一天都要给对方写信。现在,苏冠兰接着写道: 哪见过我俩这样的爱人、恋人、情人啊?相识相爱将近五年了——一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居然连一次面也不曾见过!情人节之际,竟然连几朵鲜花、一束玫瑰也不能彼此馈赠,更别说想象之中和期盼已久的相拥相吻!真是令人感慨,悲哀!真没想到,交通和通信如此发达的今天,我们仍像古人般艰难地“红叶题诗”,“鱼传尺素”;像牛郎织女般“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何况,牛郎织女每年“七夕”尚能“打鼓吹萧银汉过,并肩携手鹊桥游”啊! 写到这里,苏冠兰双眶发热,停下笔,闭上眼。闲暇之时,他是喜欢读一点旧体诗词的;现在的他,不由得想起了李商隐的诗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他忆起四年多前那个难忘的日子,那个悲哀、屈辱而无奈的日子。那天夜里,他在父亲和校长的压力下被迫“订婚”,“宣誓”,从此成为叶玉菡的“未婚夫”…… 这事必须让琼姐知道!他立刻给琼姐写信。可是,天哪,这信怎么写啊?刚收到琼姐的第一封信,那信让苏冠兰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自己写给琼姐的第一封信,带给对方的将会是什么呢?苏冠兰心中明白,深感惭愧和悔恨;但是,这信不能不写,这事不能不谈,不能让琼姐长久地蒙在鼓里…… 琼姐收到信后果然深感震惊。她很快回了信,看得出信纸上满是泪水浸染的痕迹。琼姐写道:她几乎要成为“宿命论”者了,预感到某种浓重阴影笼罩着她今天和今后的命运,使一切都变得冷酷无情。 琼姐写道: 前年上海大动荡后,血雨腥风随即袭来,白色恐怖笼罩中国,她的父母双双被捕,之后一直杳无音信。作为职业革命家,丁宏夫妇对凶险前景有充分估计,给女儿留了一笔钱,把她托付给法租界一位犹太人朋友,并在那位钢琴家开办的“上海艺术大学”寄宿和求学…… 命运不断地赐福予我,又不断地惩罚我。上帝赐予我那么好的双亲,可又无情地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上帝把你赐予了我,可事情居然变成这样!真没想到,我还没开始恋爱呢,便已遭逢失恋!真没想到,我爱上的竟是另一个女子的“未婚夫”!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即你将为你的“订婚”、你的“誓言”付出代价——很大的、甚至是终身的代价!因为你人品很好——这就决定了你必然会为自己说过的一切负责,而我爱的就是你的人品,你对人负责的精神……天哪,命运竟能以这种方式揶揄人!
九九藏书
你和她幼年曾“指腹为婚”(就用这种比方吧)。那可以说是“封建”,是“包办”,是可笑的,对你没有任何约束力;但是这次不同,这次有你本人的宣誓,而誓言是必须信守的!天哪,你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呢?我想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沿着这条崎岖坎坷的漫漫长途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百折不挠,在爱情上坚贞不屈——我希望我们能感动上苍,发生奇迹,我祈祷上苍注视这一切,注视我们,赐福予我们,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九九藏书 丁洁琼的信中有那么多“天哪”,简直像“天问”似的—— 天哪!在你“走投无路”之际,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没想到我们共同的未来呢?你怎么就选择了“宣誓”,“订婚”,投降,屈膝呢?你本来可以拒绝父亲,离开齐大,到南京来,到我身边来呀!你信中引用了鲁迅先生的话:“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但这是小说主人公的话,不是鲁迅本人的话!而且,我们不是“涓生”“子君”,我们怎么会“生活”不下去呢?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你知道我会跟你在一起的;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好人(譬如凌教授和夫人),他们会关心和帮助我们;你应该看得出我们不至于连活下去的钱也没有;即使我们没钱,你也应该想到我们还年轻,我们受过教育,我们有自己的视野和襟怀,只要我们在一起,一起奋斗,一起操劳,我们就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起码,我们可以隐居在江南某处小填或乡村,当小学教员——即使是那样,我们照样会幸福,起码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看着“宣誓”、“订婚”、“投降”、“屈膝”等字样,苏冠兰感到脸上发烫。此外,他向往的是“诺贝尔”,而不是“小学教员”。他想起哲人的说法:人生在世,女人为爱情,而男人为事业——苏冠兰一直为自己的事业心感到骄傲;而现在,他开始觉得愧悔;甚至领悟到一种哲理——就算是“哲理”吧:没有人类便没有事业,但没有爱情便没有人类! 不要责怪我,冠兰弟弟!我知道自己太过分了,也许还苛刻,自私。你刚回去就遇到这种“突然袭击”,措手不及;你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一切靠你独力应对。你“自以为是”,给对方出了个“二十年”难题……你做到了你当时认为该做和能做的事。这也说明你不了解女性,不懂得上帝当初何以创造夏娃。女性是为爱情而存在的,正是爱情使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得以生存和进化。即如我吧,别说“二十年”,为了真正的爱情,哪怕付出终身,付出生命,我也情愿! 读着琼姐的信,特别是“哪怕付出终身,付出生命,我也情愿”这样的字句,苏冠兰灵魂悸动! 丁洁琼当初收到苏冠兰的信后,去找过凌先生。果然,教授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成了这个样子,就不好办了!如果苏冠兰坚持拒绝“订婚”和“宣誓”,那就是另一回事。 凌教授还说,“令尊”的性格和为人在学界早已为人所共知,你生为苏凤麒的儿子而有如此遭逢并不令人感到奇怪。他感叹道,今后只能让时间见证一切了;最好是像我企盼的那样,发生“奇迹”。素波夫人说,你那“二十年”之约也许是对的;就眼前来说,也只能寄希望于“二十年”了。二十年太长了!二十年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她想,不会有任何年轻女子能为一个如此渺茫的约定,特别是为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子,去耗尽自己的青春和幸福…… 但是,无论是凌教授还是他夫人抑或是我,谁也没想到更没说到,面对这么一个没有任何凭据的“誓言”和约定,可以反悔,可以说话不算话,可以背信弃义!我想,也许,它的严重,还有它的神圣,正在于此吧。 “一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之前,苏冠兰被迫“订婚”,苏凤麒离开济南的当晚,朱尔同告诉苏冠兰:今后你与琼姐通信务必特别小心,千万不能被卜罗米他们觉察。你最好不要自己去投寄信件,我可以代劳;琼姐的来信,更万万不能再寄到齐大了!他坦诚相告:他当初住在芝兰圃,就是卜罗米特意安排的……“为了让我监视你!”朱尔同说,“他说你是良家子弟,‘监视’只是为了防止你误入歧途而已。” “我能误入什么歧途呢?” “当然不是赌博、抽大烟或逛窑子。他们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卜罗米说了,要监视的,一是你跟女孩子的来往,二是跟鲁宁那种人的来往。”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我当然要恪尽职守啦!”朱尔同笑起来,“他们可说了,要给我很多好处呢。” 朱尔同的大哥朱予同是山东省立第一师范的国文教师,家在济南。朱尔同说:“我大哥为人很好。今后,琼姐的信就寄给他转交吧。”他还当机立断,跑到邮局,以苏冠兰的名义给琼姐拍了个电报,简略告知了今后的通信方式和采用这种通信方式的原因。 苏冠兰感激朱尔同并接受了他的好意。除此而外,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后来的日子里,琼姐的来信都由朱尔同悄悄捎来,待他看完后再由朱尔同带走,保存在朱予同那里。他经常身无分文,给琼姐的信也由朱尔同带出学校去投寄,经常连买信封邮票的钱也需朱尔同接济。琼姐汇钱给他,他也不敢取用,都由朱予同收存,以免“暴露”…… 苏凤麒说“中国的事总会有办法的”。他不知用什么“办法”居然让查路德变成了“双重国籍者”,既保留了美国人身份又获得了中国国籍,并据此保住了齐鲁大学校长宝座——这在一九二九年以后的中国可是个绝无仅有的奇迹!从那以后,查路德校长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一直没有放松对苏冠兰的“关照”。 但苏冠兰也创造了奇迹。在朱尔同兄弟的帮助下,他与琼姐的爱情历经四年多竟然始终没有暴露。虽然隐忍着痛苦,但也远比遭遇打击和毁灭好!一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这一对男女青年沉浸在期盼中;正是这种美好期盼,支持着他们的生活、学业和奋斗。 丁洁琼进入金陵大学艺术系后不久就如愿以偿改入理学院,读的居然是数学系。半年后改读化学系,理由是想跟苏冠兰“同行”。又半年后改入物理系,并在该系读了下来。她在给苏冠兰的信中说:“我觉得自己天生是学物理的料子。”她一直考绩优秀。至一九三四年二月,她已修满四年本科学分,取得毕业资格。 学分制十九世纪起源于美国,后流行于欧洲各国。齐鲁大学和金陵大学也采用学分制。苏冠兰所在齐大化学系学制四年,他早在一九三一年就修满本科学分,戴上了学士帽,打算赴美国攻读硕士。但父亲说,不行,你就留在齐大读研究生吧! 齐鲁大学理学院包括化学、物理、数学天文、生物和药学等五个系。外国教授占统治地位,多数是美、英、德和其他国籍的科学家,有好几位还是著名科学家。除数学天文系系主任苏凤麒博士外,各系主任一律由外国教授担任。化学系建于一九一七年,其实验设备和师资在中国国内一直堪称一流,该系拥有几位具国际声望的化学家和化工专家,但其硕士须由美国霍普金斯大学授予学位。苏凤麒让儿子留在齐大读研究生,归根结蒂还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婚事”。齐大理学院有药学系,其课业与化学系有交叉重叠之处,苏凤麒愿意儿子朝药学方面发展——这是因为药学与医学又有交叉重叠之处,而叶玉菡在齐大医学院就读,该院学制为七年,毕业后由美国霍普金斯医学院授硕士学位。叶玉菡应于一九三四年毕业,这与苏冠兰读完硕士生的时间相合。 苏冠兰在一九三四年情人节的信中还写道: 一千六百多个昼夜,查路德和卜罗米一伙像对待囚犯般管束我。我的饭钱是他们给的,恰好只够吃饭;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由他们买来或备好;礼拜天我只能上教堂和图书馆;节假日给我安排得满满的,帮某博士译书或在某教授指导下没完没了地做实验,统计数据…… 只是太亏待你了!四五年来的毎个节假日,你都像我一样在图书馆和实验室度过,或在凌校长家中。书上说,女人需要爱情,就像禾苗和花蕾需要阳光雨露;没有爱情的滋润,她们会黯然失色,会蒌缩干枯,会迅速苍老……读到这里,我非常不安。如果没有我,该多好呀!你的美丽超群,将吸引多少英俊少年,博得多少热烈爱情,享受多少欢乐幸福! 直至从来信中看到你最近的照片,得知你拒绝了“校花”称号,我才多少放心了。拒绝,说明你确曾“当选”;而“当选”,说明你美丽依然…… 昨天碰到卜罗米。他说可能提前放署假,讲助会和学生会要组织远足等活动,建议我参加。我说我没有钱。他说:“这不成问题。不是早说过吗,令尊存了一大笔钱在校长室,都是给你用的。”我问:“怎么,对我的禁令解除了?”他说:“对你从来没有‘禁令’,只有父爱。”我问我的硕士学位授予和赴美留学问題,学校打算怎么安排?他答:令尊是全国学位和留学事务的主管官员,他不会忘了自己的儿子——天哪,你听,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看出我还在他们的掌心里。我必须小心翼翼,万不可“功亏一篑”。 不知他们要我参加远足意图何在。四五年之久没有抓到任何把柄,也许他们有所松懈了吧?不管怎样,经过一千六百多个日夜之后,我快要恢复自由了!取得硕士学位和报考留学美国,依我的考绩没有问题。只是父亲亟盼我去英国,而不是去美国。但是,我不想去英国;既然你要去美国,我决定“妇唱夫随”,也去美国! 第二十一章 天有不测风云 苏珊娜从南京来到济南。小姑娘刚满十岁。 苏凤麒回国之后没有工夫照顾女儿,把她寄养在太原亲戚家。近几年,苏凤麒在北平和华北的种种谋划没有取得进展,但仍是“部聘教授”,在国家观象台、中央研究院和紫金山天文台都有职位,还是中央大学和其他几所大学的教授,便“收其放心”,常住南京。这时的他,也产生了对亲情的需要,把女儿姗姗接来南京。苏凤麒在紫金山麓的宅邸是一座围着竹篱、带有花园的两层小楼,房间很多,还雇有仆人、厨师和司机,日子过得挺优雅。姗姗在附近一所英国教会小学读书。临近暑期,博士照例要主持年度全国留学生招考和派遣,委员会和办公室都设在上海法租界亚尔培路中央研究院内,把小女儿带在身边很不方便;恰好黎濯玉出差天津,赴塘沽察看新建的渤海观潮站,须途经济南,博士便让黎濯玉把姗姗带到齐鲁大学她哥哥那里去。孩子应该从小就到处走走,开阔眼界,增长见闻。 黎濯玉带着姗姗乘火车到了济南。在齐大发现人影稀少,杏花村园门紧闭。经打听,才知春夏之交,放几天假,学生们或回家,或随学校组织的团体分赴青岛和泰山,连多年没离开过学校的苏冠兰也去泰山了。找到医学院,不凑巧,叶玉菡正在从事一个连续性实验,不能走出屋子。又到办公楼,还好,遇到副教务长米勒博士。他说纽约基督教教育基金会来人了——基金会是齐大的“祖宗”兼“财神爷”,控制着每年以美金形式发放给齐大的拨款,万万不可怠慢!查路德校长带着学校会计主任和教务长等一干人等前往拜会,午餐后才能回校。黎濯玉说明自己要换乘下午的火车赴天津,托米勒博士把姗姗交给查路德校长。 米勒将姗姗放在幼稚园,在那里跟孩子们一起玩耍,进餐,午睡。下午三点,他把小女孩领到杏花村。园门倒是开了,但花园和楼下客厅空无一人;看来,校长累了,还在楼上休息。 “怎么办呢?”米勒迟疑道,“我去叫醒校长吧。” “别!先生,”小女孩说,“老师告诉我们,打扰别人睡眠是很不礼貌的事。” “好孩子,你真懂事。”米勒笑了,“可我怎么办呢,教务处那边还有很多事……” “您去吧,先生,”小女孩说,“我自己在这里玩,看画报。查伯伯不会睡着不醒的。” “那好!”米勒博士叮咛了几句,匆匆走了。苏姗娜看了一阵画报,听见花园里有脚步声。抬头一瞅,一个黄发绿眼的修士满头是汗、步履匆匆地走进大厅,在四下张望的同时还从怀里掏出个白纸片似的东西…… “Who are you?”姗姗举目打量对方,“Who are you looking for?” “哦哦,小姑娘,你的英语说得真好,真好!”修士一怔,这才注意到眼前有个孩子,微微一笑。他倒是不说英语,而是操着一口地道的“国语”,“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姑娘?” “您呢,”苏姗娜忽闪着眼,也换成中国话,“您叫什么名字?” “我是小教堂的。凯思修士。” “您是找查伯伯吗?” “查伯伯?” “就是查路德校长,查路德牧师,查路德博士,查路德教授。我叫他查伯伯。” “这个这个……”凯思一时回不过神来。 “待一会儿再来吧!查伯伯很累,还在休息。”小姑娘有点不耐烦,“您应该知道,妨碍别人睡眠是很不礼貌的。” 说着,她重新坐下,又抓起那本精美的英文画报,画面上是干旱的非洲草原,还有河马、犀牛、狒狒、羚羊、大象和长颈鹿…… “这样吧,好孩子,”来人沉吟片刻,满脸堆笑,“待一会儿校长醒了,你就说,小教堂的凯思修士来过……” “好的。你可以去了。”姗姗点点头,“待一会儿我告诉查伯伯,说小教堂的凯思修士来过。” “不,不能只说我来过……” “还说什么?” “这是我专程送来给校长的,很重要,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凯思晃了晃手中那个白纸片似的东西,选择茶几上一个显眼的位置,压在一只玻璃杯下,加重语气说,“务必告诉查伯伯,千万别忘了,千万,千万!” “好吧。”小姑娘投去一瞥,“我就告诉查伯伯,说凯思修士送来一封非常非常重要的信。” “对!小姑娘,真聪明。” “这人真讨厌……”姗姗望着凯思修士的背影,摄着小嘴。又过了一会儿,她对河马、犀牛、狒狒、羚羊、大象和长颈鹿都不感兴趣了,丢开画册,四下打量这间客厅。茶几上玻璃杯下那封“非常非常重要的信”再度进入她的视界。小女孩凑近去看看,嗬,白色的信封很厚呢,鼓鼓囊囊的。苏姗娜好奇了: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信”呀,弄得凯思修士那么神秘兮兮的!再一细看,白色信封上用紫色墨水写着很漂亮的字迹:济南,山东省立第一师范,请朱予同老师转交苏冠兰先生亲启。下面的字样是:南京,金陵大学,丁缄。 “苏冠兰不是我哥哥吗?给我哥哥的信为什么要先寄到第一师范一个朱老师那里,再转给他本人?”苏姗娜脑海中涌出一连串疑问号:“这信怎么又给送到杏花村来了?凯思修士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女孩的小脑瓜当然解不开这些难题。她索性把信件从玻璃杯下抽出来。信还是封着的,没有拆开。姗姗小心翼翼,将信封拆开,抽出一摞色泽光鲜的信纸;纸质很好,略呈粉红色。随着信纸被摊开,还飘出一缕香气;接着,一行行流畅娟秀的字体映入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那些字仍是用紫色墨水书写的—— “冠兰,我亲爱的好弟弟……” 小姑娘开始读,甚至读出声来。字迹毕竟有些潦草,姗姗读起来很吃力。她虽然结结巴巴,但读得很认真,像读课文一样,连花园里又传来脚步声她都没听见。“笃笃”的敲门声响了好几下,她随口应了一声“请进”。客厅门被推开了。随着西斜的阳光倾泻而入,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她身材不高,苍白单瘦,穿着素洁的衣裙,肘上搭着一件白大褂,神态显得疲乏。她一眼瞅见了小姑娘,脸上立刻漾出笑意并喊道:“姗姗!” “菡子姐姐,菡子姐姐!”苏姗姗一迭连声地叫着,扔开信纸,连蹦带跳地扑了过去。叶玉菡将白大褂挂在门外栏杆上,回身抱住小女孩。由于高兴,还由于一路小跑,她的心脏跳得很快,胸脯急促起伏,双颊有点泛红。 姐妹俩亲热了好一阵才松开,并肩坐到一张长沙发上。 “校长呢?”叶玉菡环顾四周。 “查伯伯睡着,还没起床。” “哦,”叶玉菡举腕看看手表,“谁把你从南京领来的?” “黎先生!听说查伯伯进城去了,他把我交给米勒先生,就匆忙赶火车去了,说是要去塘沽。” “是的,”叶玉菡点头,“黎先生去那里有公事。” “米勒先生让我在幼稚园待了一阵,下午领我到了这里。他有事先走了。” “他告诉了我。听说你来了,我真高兴!出了实验室就往杏花村跑。” “菡子姐姐,您开始当大夫,给人看病了?” “这不是大夫的白大褂,是实验室工作服。” “您中午也待在实验室里?” “有些实验不能中断,得连续干几天几夜呢。” “菡子姐姐,您的脸色又白又黄,好像有病。” “没关系的,姗姗。”叶玉菡收敛了笑容,自言自语似的,“其实,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除了待在实验室里,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哥哥不是去泰山了吗,您为什么不去?” 叶玉菡瞥了姗姗一眼,没有吭声。 小姑娘忽然想起哥哥和菡子姐姐的关系一直不好,便“哦”了一声,闭口不言。她幼小的心灵实在弄不明白,这么好的哥哥,这么好的姐姐,两个最好的人,为什么就好不起来呢?对她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她多次为此问过爸爸。在小姑娘心目中,爸爸是无所不知的。他每每把年幼的女儿抱在怀里,放在膝头,对着画报和卡通图片,讲述亚马孙河流域的吃人鱼、巨蟒、火蚁和美洲豹,尼罗河畔边的古代神庙、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白令海峡的白熊、白狐、海象和海豹,南极海域的磷虾、企鹅和抹香鲸,等等。爸爸还带她到过青岛天文台、佘山天文台和徐家汇观象台,看过绿林族拥的紫金山正在兴建的大天文台。爸爸无数次登上望远镜操纵座,让女儿把双眼贴在目镜上,向她讲述宇宙的奥秘。 爸爸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什么都懂,什么问题都能解答。可是,奇怪,只要姗姗一问到哥哥为什么不跟菡子姐姐说话时,爸爸的慈祥和笑意立刻就消失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会紧蹙眉头,表情变得严肃而刻板,有时还捋捋上唇或下巴的胡须;他会半晌不说话,很长时间之后才轻叹一声,继而嘟嚷道: “姗姗,你还小,不懂事,别问了……” 爸爸一定也不懂!不然,他应该能够回答女儿的这个问题,就像回答孩子从地下到天上的无数问题一样。姗姗记得,有两次,爸爸摸摸她的头,好像无限感慨地说:“孩子,将来不要学你哥哥的样,要听爸爸的话,嗯?” 姗姗是个好孩子。所以,她总是连连点头,眨着眼睛,认真答道:“会的,我一定会听爸爸的话!” 每逢这种时刻,父亲总是似信非信地打量着女儿。有一次,他还瞅着别处苦笑了一下,嘀嘀咕咕:“哼,听话,听话,稍微长大就不听话了,如今这世道啊!” “哥哥不喜欢菡子姐姐,可我喜欢!”小女孩百思不得其解,“我是好孩子,我现在听话,长大了也会听话,可爸爸为什么总是不相信呢?” 苏姗娜想不出个所以然,就不再往下想。但是,此刻的她忽然想起一件亊来,问:“菡子姐姐,我哥哥还有哥哥姐姐吗?” “没有。” “那为什么有个姐姐写信给我哥哥,叫他‘亲爱的好弟弟’呢?” “是吗?” “你看,”苏姗娜回头寻找,很快就找到了已经被拆开的信纸信封。 叶玉菡接过来只草草扫了几眼,便触电似的浑身哆嗦了一下。她急忙问道:“姗姗,这信怎么来的?谁拆开的?” 听了姗姗的说明,叶玉菡点点头,开始看信—— 冠兰,我亲爱的好弟弟! 在这封信的开端,我以热烈的拥吻,回报你的拥吻!更令我高兴的是,这种书面上的、书信中的、精神和感情上的拥吻,很快就要成为事实…… “啊——”叶玉菡失声叫道。她面色陡变,由苍白而惨白,额头和面颊顿时满是冷汗,手中捏着的东西因痉挛而颤抖。她呻吟着,用一只手支撑着太阳穴,闭上两眼。 “菡子姐姐,你怎么啦?”苏姗娜瞪大眼睛,手足失措。 叶玉菡没有反应。过了片刻,她重新睁开眼,吃力地起身,从玻璃瓶中倒了一杯凉开水,抿了一两口,回到沙发中,继续往下看。 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咱们一起去美国留学!在那个天堂般的国度,我俩生活在一起,一同攀登科学高峰,永远不再分离!自从相逢相识以来,我们竟分离了五年,受够了痛苦和煎熬。传教士们终于解除了禁令,允许你离开校门,登山远足,使我非常高兴,多年来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既然允许你去泰山,就会允许你去别的地方。我对留学考试是有把握的。我现在日夜期盼的是出国之前同你会一次面。正如前文所述,我希望让五年漫长岁月中无数书面上的、书信中的、精神和感情上的爱情,成为事实上的…… 五年——天哪,人生能有多少个五年呢?可是,热恋中的我们,竟不得一见!不,我们一定要在出国前相见相聚,哪怕一次也行,哪怕只相处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在寄出这封信的同时,我汇了一笔钱到朱予同先生那儿,给你做路费。我准备下月一号动身去北平,三号上午可抵达。你也来吧,一定要来!我在颐和园东宫门等你。我想象着“天涯”变作“咫尺”,想象着万重蓬山变作相拥相吻和如胶似漆——所有这些从前只在绘画、小说、诗歌和你我的幻想中、梦境中出现过的美丽,将会实实在在地出现,而且会更其美丽!我俩一起饱览这座闻名世界的文明古都,除颐和园外,我想还要游历天坛、日坛、陶然亭、故宫、香山和长城……我还想去凭吊圆明园遗址。所有这些地方,你陪着我,我伴随你,就像你信中描绘过的“七夕”情景,就像神话中的牛郎织女那样打鼓吹箫银汉过,并肩携手鹊桥游! “啊呀,还有照片呢!”姗姗叫道。 是的,从厚厚的信纸中掉下一张照片。画面上一位亭亭玉立、身材高挑的姑娘,学生模样,身着深色连衣裙,斜倚在一棵古树上;树身粗糙巨大,看上去三人才能勉强合抱,背景是浓密的丛林。相形之下,姑娘肤色皎洁,体态窈窕,如果再往细里打量,还能看出她的鹅蛋脸上五官端正,表情忧郁,有一双特别美丽的眼睛和一张造型优雅的嘴…… “这个大姐姐真漂亮!”姗姗尖着嗓子。 叶玉菡感到一阵强烈的昏眩。她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清,客厅中的一切都在摇晃,旋转,东倒西歪,大脑和心脏掠过阵阵胀痛和绞痛,千万颗金星在空中晃悠,飞舞。她下意识地将信攥作一团,压在左胸上,把头埋在另一只肘弯中,瘦削的脊背和肩胛激烈地抽搐,抖动…… 几年来,你在来信中无数次提到叶玉菡——父亲给你包办的未婚妻。你能看出来,我一直避免触及她,尽量不提到她。为什么?不是出于本能的嫉妒,或做作的高傲、冷漠。不,我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实际上,我一直惦记着她,关心着你与她的关系。你记得,因为她的存在,我曾十分痛苦。我说过,我还没开始恋爱呢,便已遭逢失恋;我说过,真没想到,我爱上的竟是另一个女子的“未婚夫”;我责备过你的“宣誓”,因为誓言是必须信守的。我呼喊过:天哪,你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呢? 五年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内心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常常感到矛盾和不安。我几十次几百次地反躬自问:是不是我违反了道德准则?是不是我对不起那位沉默寡言身世不幸的年轻女性?我想了好久好久,想了五年之久,现在终于有了答案:我无愧地认为,没有!我与你的爱情,我在人格、良心和道义上,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常有歉疚之感呢? 尽管你不爱她,不喜欢她,找出许多理由来贬低她,尽管你的来信中凡提到她的地方都流露出偏见和排斥,但我仅从你那些信件中也能感觉到她绝非寻常女子——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鲜明、强烈。如果说“本能”,那么我要说,我凭着女性的本能准确无误地知道:她有着罕见的人品和非凡的素质,性格坚韧,为人持重,有事业心。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应当得到幸福,她也一定能给她所爱(并且也爱她)的人带来幸福!我有时甚至寻思,如果爱情的本质属性中没有“专一”,如果爱情如其他物件一样可以划分为若干等份,那么,我愿与她共享幸福——遗憾的是,不能够这样。 “菡子姐姐,菡子姐姐!”苏珊娜蓦然一惊,搂住叶玉菡的腰肢使劲地摇动,摇动,大声叫道,“你怎么啦,你为什么哭呀?”叶玉菡不回答,不抬头,由抽泣而吞声痛哭。 楼上有了动静。有人轻咳、走动和洗漱。接着,有了问话声,一种略显嘶哑的嗓音:“唔,谁来了,谁在大厅里?” “查伯伯,查伯伯!”苏珊娜跳起来,朝楼梯口跑去。 “哦哦,是姗姗呀,你总算来了,欢迎欢迎!”查路德牧师身着单薄的丝绸睡衣,趿着一双草编拖鞋,沿着铺红地毯的楼梯款款而下,远远就伸出双臂,“什么时候到的呀,孩子?” 叶玉菡一把抓起信纸信封和照片统统塞进衣兜,还急忙擦擦脸颊揉揉双眶,站了起来。 “哟,菡子也来啦!”说话间,牧师已经牵着小姑娘的手来到客厅,咧开嘴笑着,甚至还拍了拍手,“欢迎,欢迎!菡子可是稀客,难得来一次的呀;连今天光临杏花村,都是因为姗姗吧。” “查伯伯,刚才涵子姐姐哭啦!”小姑娘大声说。 “姗姗,不许胡说!”叶玉菡瞪了小姑娘一眼。 “是吗?”牧师打量叶玉菡。 “我没有胡说,没有胡说!菡子姐姐刚才看了一个大姐姐写给我哥哥的信,就哭啦!” “哦?”查路德神情异样。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的!”小姑娘喊道,“那大姐姐很漂亮……” “姗姗!”叶玉菡真的生气了。 小姑娘吓得一吐舌头,躲进牧师怀里。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菡子?”牧师谛视叶玉菡白中透青的面庞和红肿的双眼。 “没,没什么,”叶玉菡躲开查路德深沉而锐利的目光,捂住自己的额头,“我,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校长思忖着,伸手在叶玉菡额上碰碰,口气显得很关切:“是的,你是在发烧,脸色很不好。菡子,你这么大的人了,又是学医的,还是个女孩子,理应细心一些,可怎么就老学不会关心和照顾自己?你爸爸不在身边,你又不常到我这儿来,我们做大人的无法时时关照你,要靠你自己啊!” 叶玉菡埋头看着地面。 “还有,刚才姗姗说,”查路德沉吟道,“有一封什么信,还有照片……” 苏姗娜抢着说:“是凯思修士送来的!” “是吗,凯思修士?”校长瞅瞅小姑娘。 “姗姗,别胡说!”叶玉菡又瞪了小妹妹一眼,转向校长,“校长,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肯定弄错了……” “唔,这个这个……”牧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叶玉菡;良久,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语气关切:“唉,菡子,你,哦,你不是不舒服吗?快去看看病,去小医院。” 齐大医学院附属医院一般称“齐鲁医院”。“小医院”是齐鲁医院的一部分,有单独的小院和楼房,是专门为神职人员和院长、系主任、教授等高级教职员看病的所在。 “对,小医院。”校长重复了一遍,“就说是我让你来的。快去吧。” 叶玉菡转过身去,还未跨步,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回头向小姑娘招手:“姗姗,跟姐姐一起去。” 姗姗看看菡子,又望着查校长。 “姗姗刚来,就在查伯伯这儿玩吧!”牧师笑道,“知道姗姗要来,我买了好多糖果、点心和水果呢。” “对,我要在查伯伯这里玩!”苏姗娜嚷嚷。 叶玉菡无可奈何,犹豫片刻,终于离去。 查路德送到小楼外台阶上,直至叶玉菡走出篱门,消失在远处的苍松翠柏之中;然后,牵着孩子的手返回客厅。他果然摆上一大堆水果点心,然后满脸微笑,不慌不忙地问:“姗姗,读几年级了?” “四,四年级。”小姑娘满嘴是糖果,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在学校,老师是不是说过,一定不要做坏孩子,一定要做好孩子,要听大人的话,要诚实?” “是,是的,老,老师说,好孩子不撒谎,要诚实,说真话,不说假话,还,还说……” 牧师很有耐心。直到孩子说完之后,他才轻言慢语:“我知道,姗姗是最好的孩子,是吗?” “是,是,是的。” “那么,回答查伯伯几个问题。记住,一定要诚实,不撒谎,看见什么,就说什么……” 第二十二章 摊牌 “出去走走!”朱尔同推开寝室门,招呼苏冠兰。 两人来到小湖边。这里有一片树林,很安静。在长条形石凳上坐定后,朱尔同朝四周扫视一眼,摸出一团皱皱巴巴的东西。苏冠兰接过来,摊开一看,竟是琼姐一封已经被拆开的信!他顿时满面疑云,瞠目结舌:“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一回事?”朱尔同望着别处。 “琼姐这信,怎么被拆了,还成了这样?” “这信,是叶玉菡给我的。” “你说什么?”苏冠兰大吃一惊。 “我再说一遍:琼姐这信,是叶玉菡交到我手里的九九藏书!” “这,这……”苏冠兰顿时浑身冒汗。 “唉,”朱尔同长叹一声,“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随讲助会、学生会组织的远足团去泰山,苏冠兰和朱尔同都是在出发前一天晚上才得到校长室“批准”,并由卜罗米牧师通知他俩的。苏冠兰随身携带的钱,也是此时由卜罗米面交的。安排得太紧迫了! “我总觉得,”朱尔同嘀咕,“这里面有点蹊跷。” “什么蹊跷?”苏冠兰问。 “我有一种预感,不祥的预感……”朱尔同眉头紧蹙,“总感到不对劲,好像要出点什么事似的。” “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朱尔同吞吞吐吐,“我们是否不去泰山了?” “这么迷信,亏你还是个大学生!”苏冠兰使劲摇头,“不行,一定得去。我去,你也去。” 翌日清晨,远足团出发了。很快就到了泰山。年轻的讲师、助教们和大学生们“一览众山小”,痛快淋漓,苏冠兰尤其高兴。但恰在此时,琼姐来信了,照例寄到省立一师。朱予同先生这时已经当上了学校的教务主任,分外忙碌。他估计两位男女青年临近毕业有要事相商,惟恐误事;他本人抽不出时间,便派一名学生及早将信送来齐鲁大学。这名师范生找到苏冠兰和朱尔同的寝室,但见门上挂着一把锁;一问,才得知他们登泰山去了。师范生找了一阵,找到一位慈眉善眼,自称与苏、朱很熟的修士凯思…… 苏冠兰听着,倒吸一口冷气。 “我的‘第六感觉’没错!可你不信,还说我‘迷信’。”朱尔同看着苏冠兰惊恐万状的模样,不忍心再往下说,叹一口气道:“还是快读琼姐的信吧,这可是一封不寻常的信啊。” 苏冠兰恍惚迷离,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摊开手中的东西。信纸信封皱皱巴巴,琼姐那优美、流畅的字体也因此变得凌乱不堪。现在,它们争先恐后似的往苏冠兰眼帘中蹦跳。他读了两三页,竟还不知道自己读了些什么。 “琼姐说了些什么?”朱尔同问。 “你没看?” “当然没看!”朱尔同瞪了苏冠兰一眼。 “哦哦,我的意思是说,你先看吧,你看后说给我听……” “瞅你,垮成这样!唉,亊已如此,急也没用,还是耐着性子看吧,先看看是个什么情况。我或许可以再帮着出出主意。” 苏冠兰重新埋头于信纸中。过了一阵,他仍然口齿不清:“有一段话,琼姐似乎是说,要我去北平,颐和园,会面,还要汇路费来……” “是的,钱已经汇到我大哥那儿了。” “到这步田地,钱有什么用?我还能去北平吗?” “你怕,我可是不怕了。” “为什么?” “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暴露的了,也就不必害怕发生任何事情。”朱尔同说着,起身,随手拾起一块瓦片,使劲甩出去。瓦片在低空急速旋转,终于落到碧绿的水面上,连续往前跳跃,激溅起一串涟漪,划破了倒映在水中的蓝天、白云、房屋的尖顶和婆娑树影…… “我是自作自受,”苏冠兰叹气,“可害苦了你!” “我也是自作自受,但我不后悔。”朱尔同摇头,“更大的事不会有吧,顶多开除我。” “开除,开除还不是大事吗?” “你那位瓦伦丁主教,连命都搭进去了。” 苏冠兰沉默了一下,又问:“还有,叶,叶玉菡,她是怎么把信给你的?信是怎么到她手里的?” “你问到叶玉菡,倒是值得谈一谈,早该谈谈了!”朱尔同忽然激动起来,“你记得吧,五年前我是先认识你,后来才认识叶玉菡的……” 五年前,朱尔同刚考入齐大英文系,认识了苏冠兰,两人还同住一室;接着,看到了丁洁琼给“亲爱的弟弟”的第一封信,大为感奋,表示非常乐意帮忙。之后,朱尔同又知道了苏冠兰竟有个“封建包办”的未婚妻,而且被苏老头子特意安排在齐大;还知道了苏冠兰因此深陷痛苦——这激起了他的愤慨,也促使他决心帮助苏冠兰。卜罗米让他监视苏冠兰,他虽然答允了,但根本不执行,甚至反其道而行之。 开学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朱尔同照例带着画夹到学校图书馆去。图书馆每天开馆十六小时,每间屋里都坐着读书的人——这给他练速写提供了条件。他喜欢一号和二号阅览室,那两间屋子宽敞亮堂。他刚跨入二号室,什么地方突然发生爆炸!轰然巨响使图书馆整个被震撼了,天花板摇摇欲坠;窗外火光一闪,接着是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朱尔同吓得跌倒在地,蒙头转向…… 二号室当时坐着的十几个人失声惊叫,连滚带爬,乱成一团。有的学生经历过前年的战火,懂得“自救”,拼命往桌子下钻,桌椅板凳纷纷翻倒,一片劈里啪啦。朱尔同本来身躯肥胖,动作笨拙,反应迟钝;待他略微清醒,爬将起来,打算逃跑时,室内已经空无一人。他的一条腿已经跨出阅览室时偶然回头一瞥,不禁愕然—— 二号阅览室西北角是最幽静也最偏僻的角落:窗户高而窄,又朝北边,窗外树阴浓密,因而采光很差,在这里就座的人历来很少。惟一的例外是一位短发女生。朱尔同第一次来就注意到了她,因为她长时间纹丝不动,像木雕泥塑似的,是最佳的速写对象;此外,窗口朝北,光线柔和,投影变化少,也有利于较长时间的素描。她个头不高,身躯单薄,总是长时间端坐在长桌尽头一把椅子上——那里似乎成了她的专用座位,没见过别人坐在那里。现在,她仍端坐在那里,仍是那个固定不变的姿势,面前仍然摆着一杯凉开水、一只褪色的蓝布书包和一大堆书籍资料笔记本…… 朱尔同停下脚步,回过身来,使劲眨了眨眼,以为那女生死了。过了几秒或十几秒钟吧,对方竟略微动弹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条手绢,往头上脸上轻掸了几下,又往落满灰土的书籍资料上吹了吹,瞥瞥窗外,那里依然硝烟滚滚,而且带着刺鼻的气味直扑屋内…… 女学生这才像突然警醒了似的。她站起来,敏捷地拾掇了一下,将书籍资料在桌上堆放整齐,将几件东西塞进蓝布书包,快步迈向阅览室门口,在这里跟朱尔同碰了个正着。两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她便匆匆离去。朱尔同算是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相貌:肤色苍白,五官端正,两眼清澈…… 后来才知道,前年战乱中有日军炮弹落在图书馆旁,深埋土中,今天突然爆炸。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女生名叫叶玉菡,在医学院读三年级…… 叶玉菡?朱尔同吃了一惊:她不是苏冠兰的“未婚妻”吗? 朱尔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在二号阅览室,一天,他主动上前,将两幅速写送给这位女生,当然,画的都是叶玉菡。“谢谢,”叶玉菡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她点点头,接过画细看。 “可惜,两幅画上都看不出是你,因为我一直看不见你的脸。”朱尔同说,“直到那次爆炸,才看清了你。” 叶玉菡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我是英文系的,住在芝兰圃。”朱尔同特意加了一句,“跟苏冠兰同一间寝室。” “学英文的能画得这么好,真不容易。”女学生保持着原来的微笑,对“苏冠兰”这个名字听若罔闻。 两人就这么结识了。之后,最常碰见的地方还是图书馆,有时彼此点点头,有时也交谈几句。一次,朱尔同谈起那次爆炸,那是给他造成了最强烈印象的事件:“你非同寻常,那么沉着、镇静。” “哪里!”女学生略显腼腆,“那次是我没听见,真的。” “你的耳朵有毛病?” “不,我听力正常。” “那怎么会没听见呢?” “我完全泡在书里了。” “你是往外跑时撞见我的。真要有事,那时跑也迟了呀!” “哦,我是往医院跑。” “往医院跑?” “我是学医的呀!可能有人
受伤呢。” “啊!”朱尔同瞪大眼睛。 四五年一晃就过去了。 一段时期以来,朱尔同已经很少练画,绝大部分时间精力都放在英语、法语和几门课程上。他成绩不好,必修课和选修课中都有几门不及格,惟恐四年期满却修不满学分,毕不了业。所以,这几个月他在苦读。一个礼拜天上午,他到图书馆去,在老地方又看见了叶玉菡。他走到女学生身后,轻轻招呼了一声。 “尔同,你来啦?”叶玉菡回头淡淡一笑,“有什么疑难问题么?” 她问的是英语或法语方面的疑难。长期以来她成了朱尔同的义务外语教师,而且比教授们讲得还好。 “玉菡,来多久了?” “三十四分钟。”女大学生看看手表。 “嗬,开馆才四十分钟,你就来了三十四分钟!看你,脸色如此苍白,身躯这么瘦弱,手背上的血管一条条数得清……咳,你要多休息,多活动一下才行。” “谢谢,你太关心我啦。” “不,玉菡,应该是我感谢你!”朱尔同连连摇头,面露愧色,“若不是你几次找查路德校长给我讲好话,他早就勒令我退学了。若不.99lib.是你经常给我帮助、指点,我的两门外国语都会不及格的,考绩会更糟……” “不见得吧,主要靠你自己。” “玉菡,你历来谦逊。我常想,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姐姐就好了!”朱尔同右手扣在胸口,情词恳切,“待毕业时,我一定得用某种方式向你表达一下我的谢意和敬意!学校里凡是认识你的人,从学生、工友、职员到教授、教务长和校长,没人不夸奖你,每个人都对你赞不绝口。” “‘姐姐’,我实在愧不敢当。”叶玉菡仍然面含微笑,“像你们这样聪明伶俐的大学生,何愁找不到更好的‘姐姐’!” “玉菡,你……”朱尔同听出一点弦外之音。 “至于‘谢意’和‘敬意’,这几年你已经给了我不少,只是我知道得太迟了。”女大学生将脸转向别处,企图不让朱尔同看见她双眼潮润,但却无法掩饰嗓音的哽咽。“说实话,我,我倒真不知该怎样‘感激’你才对。”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玉,玉菡?”朱尔同瞠目结舌。过了一两分钟,叶玉菡的情绪平静了一些,用手绢擦擦眼角,回过脸来。她用的还是那只褪色的蓝布书包,只是蓝色褪成了灰白,边角多处磨破,缝了针线。她从中掏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这是我去杏花村看望小妹妹时,从她那里得到的。”叶玉菡停顿片刻,补充了一句,“不知是他们拆开的,还是姗姗拆开的。” 朱尔同接过来一看,顿时惊呆了!他嘴唇翕动,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请你把这封信带给苏冠兰吧,”叶玉菡低头望着桌上成堆的书籍资料,轻声道,“本来是他的信嘛。而且,本来是该由你交给他的。” “玉菡!” 叶玉菡瞥瞥:“朱尔同还有什么事吗?” “我……”朱尔同浑身是汗,咽喉堵塞。 “不用说了,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叶玉菡沉默片刻,温存地笑笑,“去吧,做你该做的事。功课上有什么疑难,我们一起商量。” 朱尔同抓着那封信,像握着一团火,却又不能扔开;他将信件胡乱塞进裤兜,跌跌撞撞地走开。踅到阅览室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瞥,看见叶玉菡端坐不动,默默望着他的背影。 朱尔同在小湖畔找了一条石凳坐下,呆若木鸡,思绪纷乱,羞愧得无地自容,仿佛偷窃时被人当场逮住了…… 朱尔同决定去找苏冠兰,跟他“摊牌”。 往回走还得路过图书馆。二号阅览室在一楼。朱尔同跷起脚往里面瞅瞅。礼拜天来图书馆的人很少,叶玉菡形单影只,看上去更加醒目;她不是像往常那样不停地看书和抄录资料,而是伏在桌上,脸埋在胳膊和书堆内,肩膀抽动…… 朱尔同的心情紊乱而沉重。他回到宿舍,把苏冠兰叫出来,开始了这番艰难的谈话。 “你不要以为是这次出了事,我才说这些的。”朱尔同激动了,他滔滔不绝,“不,不是这么回事!事实上,几乎是从一开始——从刚认识叶玉菡开始,我就感到不安。她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不错,她相貌平平,算不上漂亮,可是,她的品行出类拔萃。她宽厚,善良,乐于助人;她有毅力,有耐性,坚忍不拔……可惜我不是作家,不是诗人,不然,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赞美之词统统写在小说和诗歌里,奉献给她!她真诚关心我,几次找校长说情保住了我的学籍;我考绩最好的两门课,说白了,都是她辛勤指教的结果。而我怎么对她的?我像个窃贼,像个扒手,一直在暗中伤害她,摧残她,破坏她对幸福的最后一点憧憬和希望,毁灭她的最后一根精神支柱!我每次见到她,总是深深地感到惭愧和不安!我不下一千次地责备自己,咒骂自己:‘朱尔同,你是个什么人呀?你这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朱尔同说着,挥拳猛击粗大的树干,泪水夺眶而出。苏冠兰心乱如麻,沉默不语。良久,朱尔同回头紧盯住苏冠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当初,你不是发了誓吗,二十年后一定同叶玉菡结婚?” “那,那是被迫的……”苏冠兰结结巴巴。 “被迫发誓不是发誓吗?不管怎么说,你用誓言肯定了婚约,肯定了你与叶玉菡的未婚夫妻关系,还订下了婚期。可是,我再问你——当然,也应该问我,不过主要还是应该问你:你订了婚,成了一个女子的未婚夫,却又背地里和另一个女孩子闹恋爱——这说得过去吗?” “你知道当时我并不愿意,”苏冠兰吞吞吐吐,“所以我定了二十年之期……” “你认为不会有任何女子,会为一个如此渺茫的希望去等上二十年——是吗?” “朱尔同……”苏冠兰的声音发颤,像是在哀求。 “叶玉菡已经等了五年。”朱尔同坚持往下说,“你凭什么认为,她就不可能再等上三个五年?” 苏冠兰将苍白的面孔埋在双掌中,泪水从指缝中渗出。苍茫暮色笼罩了校园,悄无声息地淹没了一切…… 第二十三章 美丽的“敌人” 上海法租界亚尔培路。中央研究院。一间高大而宽敞的办公室内,棕黑色地板上搁着两只浴缸,缸内浸泡着巨大的冰块;天花板上挂着的吊扇嗡嗡转动,掀起的气流多少能产生一丝凉爽。屋里一张很大的写字台上堆着无数卷宗、文件盒、函电、各式纸张和其他一应文具,苏凤麒博士深陷在写字台后一张又高又宽的藤椅中。他两眼半闭,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搁在写字台上,白皙而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玻璃台板上一封已被拆阅的电报: “那颗多年来引起异常摄动之隐星已有线索系金陵大学理科应届毕业之丁姓女生似性喜使用白色横式信封及有芬芳气息之紫色墨水拟赴美留学你忠实的查” 良久,苏凤麒抬起眼皮,揿揿写字台上一只电钮。一个三十多岁的长方脸男子,留学招考委员会首席副主任委员办公室的秘书随即推门而入。 “哼,”博士慢条斯理,带着鼻音,“金陵大学现任校长,是凌云竹吗?” “是的,是的。”主任秘书连连点头。 “他还兼着理学院院长,是吗?”苏凤麒显然是在明知故问。“是的,是的。”主任秘书说着,补充了一句,“他还兼着物理系主任。” “去,把金大应届毕业生全部档案都给我送来。” “都在南京呢……” “去南京拿来。” “是,我派人去一趟。九九藏书” “不是派人去,而是你自己去。” “是,是,我明天就去,就去。” “不是明天,而是今天就去!” “是,是。”主任秘书偷眼觑觑。 “马上动身!”老头子挥挥手。 主任秘书点头哈腰,蹑手蹑脚,走了出去。苏凤麒这才缓缓起身,走到茶几旁,从精致的洋铁罐中抽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划燃火柴,点着,深吸一口,徐徐吐出,被气流撕碎的烟雾缭绕在面前…… 两天后,仍是这间办公室。两只浴缸内仍然浸泡着冰块,吊扇仍在嗡嗡转动。只是苏凤麒没有抽雪茄。他知道菡子受不了烟味。现在,刚从济南乘火车赶来的叶玉菡坐在一张藤沙发上,面容和语气都很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 “菡子,”苏凤麒缓缓道,“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来。” “是的,爸爸。” “关于那封信……” “我不想谈那封信,爸爸。”叶玉菡摇头,“如果一定要谈,那么,我要说,如果我早知道他的心里另外有人,我当时就会做出另外一种抉择,就不会跟他订婚。” 苏凤麒望着叶玉菡。 “是的,这事,我,我知道得晚了一点。不过,事已如此……”叶玉菡说着,低下头去。过了十几秒钟吧,她接着说,“不过,还来得及,我可以放弃,而且,我决心放弃。”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可以……不,我决定,解除婚约,解除与冠兰的婚约。由我主动提出,比较好,不仅可以使他解脱,尤其可以使他免除心理压力。” 苏凤麒仍然望着菡子。 “好在不费事……我和冠兰的未婚夫妻关系,不是真正的心甘情愿,至少不是双方都心甘情愿;没有任何书面的、法律的和宗教的契约,只有口头约定,而且不是双方在场……” “我和查路德校长在场。” 叶玉菡摇头。 “还有上帝,还有天理良心。” 叶玉菡仍然摇头。 “菡子,从现代理念上说,只要知道他不爱你,你当时就可以做出另外一种决定的。” “但是我爱他!而且,我不相信会有别的女性更能使他幸福。”叶玉菡抬起头来,“此外,我一直将您视为生身之父。我知道,我与他结合,对您会是很大的安慰;我此生将能待在您身边,更好地尽孝。” 苏凤麒听着,显出感伤的神情。他沉畎了一会儿,轻声道:“如果,他,冠兰,今后跟别的女性结婚了,你——” “我会一辈子独身。”叶玉菡口气平静。 “哦?” “爸爸,您知道,我一度向往出家当修女;而且,至今也并没有完全放弃这个想法——人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当时我改变了主意,原因之一是觉得应该修完学业。如果我成为医生,那么,我可以比别的修女为贫苦百姓多做一些事;同时,我也打算以这种方式继续等待冠兰。” 博士不理解这句话。 “如果他跟别人结婚了,我会祝福他。如果他婚后不幸福,如果他因此后悔并离异,那么,我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苏凤麒心跳加快,双目发热。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他掏出一支雪茄,在手里攥了一会儿,又悄悄收起来。良久,他回身在室内踱几步,思忖着问:“那么,你想,他,冠兰,跟别的女性结婚,会幸福吗?” “要看那个女性是谁。” “比方说,就是……写信的那个女子呢?” “她?”叶玉菡想了想,“她非常漂亮!而且她很爱冠兰……如果是她跟冠兰结合,我想他俩会很幸福的。” “不行!”苏凤麒板起面孔,坚决摇头,“在任何情况下,做父母的都决不会允许儿子跟那种女人搅在一起。” “‘那种女人’,”叶玉菡怔住了,“什么女人?” “她是个交际花!” 叶玉菡惊讶了。 “你知道她的名字吗?”苏凤麒问。 “既然署名‘琼姐’,可能名字中有个‘琼’字。” “你猜对了,喏!”苏凤麒说着,从写字台上拿起一叠报纸递给菡子。那是三四种南京小报,几条消息的标题被用红墨水勾勒出来:《金陵大学本年度校花选出·丁洁琼小姐一举夺魁》;《金大校花密斯丁·回眸一笑百媚生》,《金大校花丁洁琼小姐身世如吉卜赛女郎·自幼飘萍天涯能歌善舞熟谙五国语言》…… 还配有几幅照片,像是不经意间拍摄的。画面上这位“校花”正在走路,或练舞,或弹钢琴,或坐在树荫下读书,或在篮球场网球场边休憩,多数只是侧影;看得出她的身材很好,也确实漂亮…… 熟视之余,叶玉菡愣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报纸上那朵“校花”与她见过的照片上那位女大学生确是同一个人…… “怎么样?”苏凤麒瞥了叶玉菡一眼,哼道,“校花,交际花——哼,好女孩能参与这种事?这种人嫁给冠兰,会给他带来幸福?” 叶玉菡沉默着。 “也难怪,在外国长大,像吉卜赛人那样自幼飘萍天涯,风流浪荡并不令人奇怪。”苏凤麒仍然带着鼻音,“但成为苏家的人却是绝对不行的,我决不接受这样的儿媳!” 叶玉菡似乎还在发愣。 “所以,菡子,”苏凤麒将报纸放回写字台上,口气郑重,“你的当务之急是跟上帝一起,帮助我这做父亲的,拯救那只迷途的羔羊,拯救苏冠兰!” 叶玉菡仍然不吱声,好像一直没有回过神来。 “对了,菡子,还有一件大事。”苏凤麒坐回写字台前的藤椅上,不失时机地转换话题,“唔,你已经毕业了,这很不容易,可恭可贺!下一步,你,怎么考虑的?” 确实很不容易。齐鲁大学各院系中,医学院的淘汰率最高。叶玉菡读医预科时的三十名同学,到本科三年级时只剩下十二名,毕业时只剩下四名,由美国霍普金斯医学院授予硕士学位只有两名,其中一位便是叶玉菡。她从此有了行医、在大学任教或从事研究的资格。 “北平的几所大学有意聘我。” “你自己愿意到哪里?” “当然是协和。我想今后专攻病毒学,协和微生物科在这个领域领先。” “病毒学研究,国外不是条件更好吗?英国牛津,美国霍普金斯,或法国巴斯德——你的法文也不错嘛。” “我想,最需要我的是中国。” 苏凤麒探究地望着叶玉菡。 “我没有忘记‘五三惨案’……”叶玉菡说着,戛然而止。 苏凤麒听明白了,不再说话。 日本人一九二八年五月制造“济南惨案”,除杀死六七千中国军民外,还造成数千伤残人员;其中的北伐军伤兵全部被杀害,剩下来的都是穷苦平民。叶玉菡结束在燕京大学的“借读”生涯回到济南后,随齐大医学院救护队长期参加救治。她多次给苏凤麒写信谈到自己充满痛苦的所见所闻,谈到救护工作中的经历和感受,抒发内心的悲苦和激愤,恨自己身为女子不能亲自拿起刀枪火线杀敌…… “你要去北平。”苏凤麒再度转换话题,“对冠兰,你有什么想法呢?你们毕竟还是未婚夫妻嘛。” “我惟一的希望是跟他不在同一个地方。” “为什么?” “我从小到大,特别是从中学到大学,一直跟他在同一所学校——这给我造成了长期的痛苦和特别深重的伤害。我不希望这种状况继续下去。” “以后呢?” “还有以后吗?”叶玉菡举目看看老人,轻叹一声道,“以后……看命运的安排吧!” 苏凤麒把叶玉菡千里迢迢叫来上海,想从她那里弄到丁洁琼的信,或至少得知那封信的详细内容。但老教授很快就看出来这是办不到的事;既然办不到,他索性免开尊口。另一个想法,是怕菡子看到丁洁琼那封信后受刺激,想不开,发生意外。但他发现,菡子比起五年前来成熟多了,更冷静自持了……这样,也好,起码不会出事了,苏凤麒也就放心了。 “在上海住几天吧。”苏凤麒说着,站起来。 “不,我想尽早回济南,最好今天就走。”叶玉菡也起身,“我在主持一个实验,特别忙。” “今天没有车次了。”苏凤麒揿揿电钮,“你先去住下,我叫人明天送你上火车。” 老教授从窗户看下去,看着叶玉菡钻进一辆黑色轿车,等轿车开动了,才回到大写字台前落座。棕黑色地板上搁着的两只浴缸内,冰块早已全部化为清水;天花板上挂着的吊扇仍在嗡嗡转动,却丝毫不能使人感受到凉意。他左手托着下巴,右手的食中二指并拢,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玻璃台板,重新半闭两眼,陷入沉思。不久前,他写信给美国霍普金斯大学,通知他们先别把硕土学位授予苏冠兰;与此同时,他写信给美国杜克大学,叫他们对苏冠兰报考该校化学系博士生的申请不予考虑,而杜克大学即使在美国名牌大学中也一直名列前茅…… 苏凤麒并非要断送儿子的前程。他不是不爱儿子。他只是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爱儿子。苏冠兰身上凸现着他的血统,天资聪颖,考绩拔尖,今后不愁没有出国留学的机会,但那必须是在他成为一个听话的儿子之后,在他与丁洁琼的关系结束之后!“哼,丁洁琼,丁洁琼……”老教授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在这个女孩的问题上,他多少有点惭愧,因为他对菡子说的不是实话,特别是关于“校花”的事。他给菡子看的几张报纸上,有的照片明摆着是偷拍的,这本是小报记者的惯技;也有普通生活照,大学生们都有的,不足为奇,不知怎么落到记者手里,被登了出来。身为大学教授,苏凤麒知道评选“校花”在校园里虽是无聊的事,却也是常见的事。什么是“校花”?无非是全校最美丽的女孩。无论是否“评选”,全校最美丽的女孩总是存在的。悲剧并不在于她们的美丽,也不在于这种“评选”,而在于几乎所有的“校花”后来都没有出息,有的“校花”甚至堕落了!但那并非因为她们美丽,而是因为她们把握不住这种美丽…… 丁洁琼怎么样?苏凤麒其实是知道的。他从后续报道中知道这个女学生断然拒绝了“校花”的桂冠;他让秘书向金陵大学直接查询,也证实了这一点。说实话,教授甚至为此钦佩过丁洁琼,但这并不妨碍他向菡子隐瞒真相——很简单,因为那女孩子现在是他的“敌人”,应该也是菡子的“敌人”。不错,那女孩容貌美丽;但那并没有改变事情的本质,只说明她是一个美丽的“敌人”而已,这样的敌人也许更其可怕,更应警惕! 苏凤麒这样思索着,拉开抽屉,捧出一个很厚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在桌面上。档案袋上的各项栏目都没有填写,只用毛笔写着三个大字:丁洁琼。他望着这个名字,却想起了那位齐鲁大学校长室秘书兼小教堂牧师卜罗米,而且想了很久。终于,他定了定心神,打开那足有几英寸厚的档案袋,从中取出几个鼓鼓囊囊的卷宗夹。这里的全部材料他已经审视过多次,但不知何以,他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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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放心;现在,他把所有卷宗重新翻出来,摊开来…… 第一个卷宗内夹着一百多张丁洁琼最近的照片。但都不是在照相馆里拍摄的,而多是用特种长焦距镜头拍摄的,有些是近乎“特写”的局部放大照片;还有一份英文打印文件,共约十几页。在这份卜罗米致查路德校长和苏凤麒教授的报告中,牧师根据小姑娘姗姗有限而稚气的口头叙述,对那封南京来信的信封式样、字样、信件内容和照片上女主人公的容貌作了尽可能周详的分析和判断——他就是根据这个判断以查路德名义给苏凤麒拍发那个电报的。卜罗米又赶到上海拜会老教授本人;接着从上海赶到南京,亲至金陵大学,盯上了那位女大学生,跟踪她到了北平…… 丁洁琼到北平后住在燕京大学招待所,每天清晨来到颐和园东宫门,一直徘徊到太阳落山,望眼欲穿,心急如焚。三天下来,她面色灰黄,憔悴不堪,像个稻草人,却根本没能见到心上人的影子!到第四天,她只好深怀着深重的痛苦焦虑,动身返回南京。 那上百张照片,都是卜罗米在跟踪过程中,在南京和北平,在金陵大学和燕京大学,在列车上,在颐和园东宫门等许多地点拍摄的。报告中对跟踪的全过程和所拍照片作了说明。苏凤麒作为天文学家非常熟悉光学精密仪器。他一生拍摄的天象照片起码有几万张,其中有些照片的拍摄难度极高,可惜用尽手段也没能拍到他所预言的那颗“隐星”;不料,卜罗米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另一颗“隐星”!照片上的女大学生显现了各种角度、远近、衣着和姿势。因为是在长达一周时间中连续追踪拍摄的,甚至能看得出姑娘容颜、体态和情绪的变化,看得出她离开北平前最后十几个小时的极度憔悴、消瘦和沮丧…… 在苏凤麒的印象中,卜罗米少言寡语,处事谨慎,谦恭礼貌,表情经常是严肃的,偶尔露出一丝微笑,如此而已。总的来说,印象不深;直到这次,才对这位年轻牧师“刮目相看”。在滚滚红尘中长时间跟踪一个少女并成功地偷拍大量照片而又不被任何人觉察,这谈何容易!苏凤麒百思难解:卜罗米怎么练就这一招的?他图的是什么?对,十有八九是想效“犬马之劳”,借此讨好我,有朝一日混个齐大副校长或教务长什么的…… 苏凤麒下令调来金陵大学应届毕业生的全部档案,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惟一感兴趣的,他紧紧盯着的,其实只是“那颗多年来引起异常摄动之隐星”。现在,材料都在其他几个鼓鼓囊囊的卷宗内。 丁洁琼在颐和园门前苦苦等待了三天,失望而归。她在火车上便病了,回到南京后病得更厉害;她硬挺着,带病参加公费留学招考。考试共进行三天九门。第一天的三门考试,第一门便考得不甚如意,也许尚能勉强达到录取水平;第二门连及格都成问题,第三门考试刚开始她便支撑不住了,走出试场呕吐,而按照规定一旦离开试场便自动失去该场考试的资格和考绩。第二天和第三天乃至后来的一连八天,她则一直住在医院里。因此,卷宗中的“本届留学考绩记录”基本上等于零。 但丁洁琼五年大学期间的学历档案,可就扎实了!金大的管理非常严格。档案中除每个学生都必不可少的个人简历和品行记载外,最详细的是历年考绩登记,甚至保存了学生肄业期间各学年、各学期和各科的部分试卷。苏凤麒审视了她的必修课力学、声学、光学、电磁学、固体物理、热学和分子物理的考绩,还有数学物理、化学物理、原子物理和原子核物理等各门类考绩,几乎全是满分,只出现过少数几个九十几分;他还着意考察了丁洁琼的数学才能,发现其微积分学、微分方程、积分方程、泛函分析、级数论、函数论、变分法、数理逻辑和几何学的所有考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几乎全是满分…… 尤其使苏凤麒吃惊的是丁洁琼那篇题为《“卢瑟福实验”的数学解析》的毕业论文——你听,口气多大!卢瑟福是什么人?英国皇家学会会长,一九〇八年诺贝尔化学奖的荣膺者,苏凤麒在剑桥大学时的同事和朋友。一九一一年的“卢瑟福实验”闻名于世,被公认为物理学的里程碑,通过这个实验创建的“行星模型”被奉为原子物理学的圭臬——将原子核构造想象成绕太阳运行的行星,这曾使以行星研究闻名于世的天文学家苏凤麒产生过极大的兴趣。丁洁琼论文根据“卢瑟福实验”之后各国实验室所报告的相关事实,提出一系列数学公式和计算方法,企图据此反映电子围绕原子核运行的规律——这篇论文也许有单薄之处,却能从中看出才华和大气,看出思维和推导的缜密,看出这个女大学生在理论物理学领域不可限量的前景! 丁洁琼自幼生活在国外,在语言方面表现出奇迹般的天赋。小报上说她“熟谙五国语言”,恐怕还不止此——这意味着她可以把其他学生必须花在外国语学习上的大量时间精力用在主课上;而驾轻就熟地阅读先进国家的科学原著,对她的学业大有裨益。丁洁琼的大学学历堪称奇特:考入艺术系没几天居然改读数学系,第二学期改读化学系,第三学期又“跳”到物理系…… “我不会看错的,她可能是又一个柯瓦列夫斯卡娅,又一位居里夫人!”苏凤麒站起来,双手抄在背后,在屋里踱来踱去,“可命运为什么偏偏如此安排,不让她成为我的学生、朋友或女儿,而让她成为我的敌人呢?” 第二十四章 孤蓬万里征 系秘书请丁洁琼到校长家里去一下。 丁洁琼的考绩一直拔尖,按规定可以保送留学的,也叫推荐留学或免试赴美留学。可是姑娘倔强而自信,要求按章参加公费留学招考。这样做本来也不成问题的,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考取,待她从北平回来却成了问题。她大病一场,住院十几天,出院后身体仍然虚弱,又在凌校长家住了几天才回宿舍。 客厅里摆着刚沏的茶,还有水果、瓜子、点心。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其中一幅是郑板桥的墨竹:一枝细竹迎风挺立,枝叶的疏密浓淡恰到好处,似乎在瑟瑟发抖并发出簌簌声响,背景上有些淡墨晕染,看似一片愁云惨雾。郑板桥常在画上题一段话或一首诗,这幅墨竹上却仅书“高节凌云图”五字…… 女大学生对这座小楼的里里外外都很熟悉。五年了,她无家可归,不需为恋爱而赴约,课业对她来说又很轻松;于是,每逢节假日就到凌老师家来,不是节假日也经常来,来住,来吃,来帮着侍弄小花园和干别的家务活,来跟凌教授探讨物理学难题,来跟校长夫妇和其他教授一起喝“下午茶”…… 金大理学院必修课中有哲学,选修课中必须有一门社会科学——这是凌云竹担任校长之后的“新政”。而丁洁琼选修的社会科学课程是“中国通史”,重点攻读“唐史”。也是一次喝下午茶,凌校长曾问她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姑娘的回答是:“中国历史上最强大的是唐代。我企盼并将致力于让中国恢复大唐气象!”几位在座的教授听了喷啧惊叹,都说这可不像一个女孩子的话。 在丁洁琼与凌校长之间,长达五年的时间中只发生过一次不愉快的事—— “九一八”事变引起中国人民对日本侵略者的强烈愤慨,激发了青年学生对南京政府不抵抗主义的抗议浪潮。二十年十二月十七日,来自北平、天津、上海、广州、武汉、济南等地的学生代表和南京学生三万多人聚集南京举行示威游行,要求政府抗日;游行队伍在珍珠桥附近遭到军警镇压,死伤百余人,酿成“珍珠桥惨案”…… 凌云竹一直有着“左倾”、“通共”之嫌,官方盯着他,教会也不喜欢他——这样一来,在中国,特别是在南京当一所教会大学的校长,就处境维艰了。但他仍然采取各种方式默许乃至支持学生爱国运动,惟一的例外是对丁洁琼——他甚至将姑娘“囚禁”在自己家的小楼中,让宋素波寸步不离地守着,还叫来校役帮忙,以防止她外出参加示威。为此,丁洁琼曾经激动、痛苦和气愤,甚至当面指摘凌校长为“懦夫”和“卖国贼”!教授看着姑娘,面色苍白,气得直打哆嗦;但他坚持了自己的做法,也始终不作任何解释。惨案发生后,金大一名学生致死,四名学生受伤,十几人被捕;凌云竹日夜奔忙,往官府、监狱和医院跑,处理善后,营救学生。回到家里,总是筋疲力尽,满身汗水、药味和血迹。无情的事实使丁洁琼惊呆了!她沉默下来,痛苦思索;接着,是全力以赴地投入功课…… 那以后,近三年过去了,师生之间没有再提起过此事;但是,可以肯定,两人都没有忘记此事。 现在,丁洁琼又来到这间客厅,女大学生啜了一小口茶之后,低头望着茶杯,不吭声。 “洁琼,今天让你来,谈几个重要事情。”凌校长连开场白都没有,单刀直入“第一,当然,是你报考留学的事……” “老师,师母,”丁洁琼立刻流泪了,“这事,我,我对不起你们!” 教授的话被打断了。但他望着姑娘,没有急于往下说。 “我没出息,没考好,没考取……而我原本是可以做得很好,让老师和师母为我骄傲的!”丁洁琼?99lib.t>哽咽着,“我想,我可以先谋个教职,以后再考……” “不,”凌云竹摆摆手,“你考取了。” “您说什么?”丁洁琼认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考取了。” 姑娘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没听错,洁琼。”教授说得更明白,“你确实考取了,‘庚款’留学美国。” “这,这,这不可能啊!” “是的,不可能。但在你身上发生了奇迹‘不可能’竟变成了‘可能’。”凌校长显出思忖的神情,转脸望着窗外,“事实就是你考取了,录取在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 丁洁琼仍然回不过神来,俨如处在梦幻之中。 “我.99lib.们请你来,就是为了把这好消息告诉你,并且祝贺你。”宋素波也开口了,“加州理工学院,可是名牌学府啊!” 美国大学的排行榜经常变来变去,但排在最前面的总脱不出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杜克大学、麻省理工学院、斯坦福大学和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有时候也算上达特茅斯学院、康奈尔大学或加利福尼亚大学…… 一八九一年创建于帕萨迪纳城的私立“斯鲁普工艺学院”,一九二〇年改名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中国人有时简称其为“加州理工学院”。它分设生物、化学化工、工程和应用科学、地质和地球科学、人文和社会科学、物理、数学和天文学等系。 “凌老师,”丁洁琼仿佛从梦境中醒来,“是不是您从中帮助了我?” 教授笑着摇头:“我可不拥有这样的权威!” “谁拥有这样的权威呢?” “不知道。不过我想,不论他是谁,他都并没有做错。‘不拘一格降人才’嘛!何况就真才实学而言,你本来是应该录取的。” “对,真才实学是最重要的!”姑娘深深舒一口气,“您相信我,我也相信自己。” “你读研究生,打算选择什么样的专业方向呢?” “原子核物理学——”丁洁琼一字一顿。 凌云竹听着,并不觉得奇怪。丁洁琼的毕业论文《“卢瑟福实验”的数学解析》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早就发现这姑娘不满足于物理系本科“那点东西”,而是对数学和抽象程度最高的物理学门类充满兴趣。她经常跟凌老师和其他教授探讨“相对论”。 她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人名是“爱因斯坦”。她认为爱因斯坦的理论“预言了原子核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德国物理学家、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瓦尔特·尼科斯特意识到这种“巨大的能量”,曾在一九二一年说过“人类住在火药堆成的岛上,庆幸的是人类找不到点燃它的火柴”。但丁洁琼却断言“人类迟早会找到这根火柴!” “你想造出这根火柴?”凌教授多次笑问,“或者说,你想当潘多拉?” 希腊神话中的主神宙斯为了报复普罗米修斯,命火神赫菲斯托斯用黏土做成美女潘多拉,送给普罗米修斯的兄弟厄庇米修斯做妻子。潘多拉私自打开宙斯让她带给厄庇米修斯的一只盒子,盒中的瘟疫、罪恶、疯狂和嫉妒等等祸害一齐飞出,从此弥漫人间…… 每当说到这个话题,丁洁琼都笑而不答。 宋素波提出了另一个“重要问题”:“洁琼,你二十四岁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就算不年轻了!” “不年轻又怎么样呢?”丁洁琼笑笑。 “感情上的事,或者说终身大事,怎么样了?”凌云竹问,“还是跟苏冠兰交朋友,谈恋爱吗?” “是的。” “还是相互写信,一直写了五年,连一次面都见不上吗?” “是的。”丁洁琼咬咬下唇。 “每年‘七夕’,牛郎织女尚且可以相聚呢,唉!” 丁洁琼低头不语。 “那小伙子现在怎么样了?你上次去北平是不是为了见他?”宋素波一迭连声,“对你俩的事,他到底怎么考虑的?他打算怎么办?” 丁洁琼终于忍不住了,泪水扑簌簌直落。好长时间,她才平静下来,把最近一两个月的不幸遭遇说了一遍。 “什么,苏冠兰又‘失踪’了?”凌云竹夫妇听了大为惊叹。“真的,我甚至想不出国了……”丁洁琼抽泣道。 “为什么?” “留在国内找冠兰!找到他之后,跟他一起出去。” “你的想法不现实!”凌云竹严肃起来,“你一个姑娘家,到哪儿去找他?你找得着吗?中国太大太深太险,弄得不好,连你自己也丢了呢!” “那怎么办呢?我怕苏凤麒下毒手,害死冠兰……” 凌云竹听了,使劲摇头。 “您不是说那老头有个‘冷血动物’的绰号吗?” “咳,你呀!”教授失笑,“‘冷血动物’也是动物,爱子的本性是不会泯灭的。他只是专横跋扈,非要儿子服从自己的意旨不可,绝不至于置儿子于死地。我估计……”说到这里,凌云竹一拍脑门子,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您怎么估计的?快说呀,老师!” “你跟苏冠兰通信五年,这么长的时间几乎不可能不暴露!估计是被他们发现了,对苏冠兰严加管束……” “怎么个严加管束?” “顶多是闭门思过吧!”教授边想边说,“使他身无分文,寸步难行,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此而已。” 丁洁琼松了一口气。 “这种手段,不能长久。”宋素波说,“所以,洁琼,一切要从长计议。你先去美国,我们在国内继续查找苏冠兰,一定会找到的。” “是呀!”凌云竹宽慰道,“也许,苏凤麒听说你去美国了,放心之余,会放松对苏冠兰的管束呢。” “那就太好了。” 谈到这里,客厅安静下来。凌云竹与宋素波对视一眼,那眼神和表情难以言喻。教授抖开折扇扑拉了一阵,又端起杯子小口啜茶,时间一秒一秒地消逝;宋素波刚端起杯子,却又放下,若有所思。他俩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很难启齿。对这一切,丁洁琼尽收眼底;她紧张起来,屏住呼吸,端正身姿…… “洁琼,不久,你将离开我们,离开母校,离开故土,奔向远隔重洋的异国。”凌云竹终于再度开口了,表情和语气都很郑重,说话很慢,“我们为你高兴,也感到恋恋不舍;你在我们身边生活了五年——人生中能有多少个五年呢?你知道我们多么爱你……” “我也深深爱你们,老师,师母!”丁洁琼双眶湿润了。 “临别之际,有一个事实,我们应该告诉你。” 姑娘举目凝视老师,沉默不语,胸中涌动不祥的预感。 “洁琼,”师母在一旁说,“你要坚强一些,更坚强一些啊!”“老师,师母!”丁洁琼哆嗦了一下。 凌云竹注视姑娘,端坐不动。 “凌老师,您说,说吧!请相信我。” “是的,洁琼,我们相信你。所以,”教授竭力镇静情绪,使语句保持平稳,“置此临别之际,我们有责任告诉你,你,你的父母——” 丁洁琼的脸色陡然发.99lib.白。 “他们的被捕,你是知道的。”这种话题显然使凌云竹深感苦痛,他费了很大力气,一字一顿往下说,“但是,你不知道,他们在龙华被囚禁三年之后,于一九三一年二月八日深夜同时遇害了!” “爸爸,妈妈!”丁洁琼失声叫道。她冷汗涔涔,全身震颤,摇晃。宋素波急忙过来,坐在她旁边,伸展双臂抱着她,抚摸、拍打她的肩和背,为她一遍遍拭去额上的汗水和面颊上的眼泪……“洁琼,你说了,你会有足够的坚强!”师母轻声说,“我们相信你,正如我们爱你一样。” 姑娘将脸埋在宋素波怀中,紧闭眼睛,既不出声也没有动作,只有肩膀微微抽动,在默默地流泪。良久,她抬起头,撩撩略显凌乱的鬓发,用手绢捂住双眼,长时间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宋素波用湿毛巾为姑娘仔细拭净面庞,凌云竹端过来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 “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那就是,你的父母临难不苟免,英勇卓绝,视死如归,表现了崇高的气节。”教授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默良久,拖长声调,“‘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颜常山舌……’” 从这里起,丁洁琼与凌云竹同声吟诵《正气歌》。至“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教授戛然而止,回过头来,动情地说:“洁琼,你应该为有这样的父母感到荣耀啊!他们是英雄,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谢谢你们,老师,师母。”丁洁琼强忍着哀痛,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谢谢你们将真情实况告诉我,在我最痛苦的时刻,跟我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我早有预感……” “是吗?” “这些年来,白色恐怖,黑暗统治,很多人被捕,被杀。父母为什么音讯全无?没有别的解释。很长时间了,我不谈,不问,不提起,是因为不愿使你们为难,也害怕触动自己胸腑深处那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 “洁琼!”宋素波热泪盈眶。 “老师,师母,我深深感激你们!五年来,是你们给了我家庭的温暖,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姑娘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了,为什藏书网么你们特别小心翼翼地保护我,惟恐我受到任何伤害……” “民国二十年,从二月八日你父母殉难,到十二月十七日珍珠桥惨案,才十个多月啊!”凌教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不知道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我们却是知道的。你是父母的遗孤,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也应该是他们未竟事业的继承者。我们有责任更好地关心你,不能让你作无谓的牺牲。洁琼,我多次对你说过:你是极具天赋的——你记得我接着说了什么话吗?” “您说:洁琼,你将来一定能够成为优秀的物理学家。”丁洁琼的眼眶发烫,泪光灼灼,“您说,记住,要以一位优秀物理学家的身份和方式报国。” “今天,当你出国前夕,我要表达的仍是这个意思:要以一位优秀物理学家的身份和方式,去重振中国的‘大唐气象’!”凌云竹说着,递来一张纸片。丁洁琼接过一看,是一张三千美元支票:“这是什么意思,凌老师?” “读了五年大学,父母留给你的钱差不多花完了吧?”宋素波将支票略一折叠,塞进姑娘的衣兜,口气不容置辩,“我们心中有数,洁琼。你迢迢万里,远赴美国,花费比较大,这些钱用得着的。” “这不是钱,而是你们的爱,你们的心血!”丁洁琼攥着衣兜,像抓着一团火。确实,她没有多少钱了,全部存款只剩几百美元,勉强够买一张去美国的船票。她站起来,朝凌云竹夫妇深深鞠躬,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簌簌直落。 “洁琼,我还想说几句话,算是为你送行。”凌云竹说着,竟哽咽起来。他背过身去,又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您说吧,我一定铭记在心。”姑娘泪流满面,“您的临别赠言,比多少钱都更可贵!” “那么,洁琼,听着:第一,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父母;第二,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无论你有了何等的成就、地位和荣耀,都决不能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教授终于平静下来。他回身凝视姑娘,语气沉重,“还有,第三,学成之后,一定要回到中国来,把全部智慧和才能,献给自己的祖国和人民!” 第二十五章 受难的耶稣 赵久真博士中等身材,肤色较深,方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他跟凌云竹是在哥廷根大学物理学院时的同学,后来一直是好朋友,年龄也相仿。接到凌云竹的电报后,他改变行程安排,在上海多住了几天;等丁洁琼来后,先陪她到美国领事馆,再到领事馆指定的医院体检,之后是办签证和买船票…… 现在好了,丁洁琼总算登上了“格陵兰号”邮船,缓缓驶离上海港。辽阔江面上的无数帆影,穿梭般的小火轮,外滩的高楼巨厦,在她的视线中逐渐模糊,远去,终至消失。轮船开始在辽阔的东海上加快速度,破浪前行。丁洁琼凭舷远眺,百感交集,心潮澎湃,忍不住一遍遍拭去面颊上的泪水。七八年前,当她随着父母从国外回到上海时,还是一个花季少女;此刻,当她再度跨出国门,正式登上人生的遥途时,已经是个成人,是个女人了……不错,是女人。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还不“够格”,还只能算“女孩子”,算“少女”,算“姑娘”,算“女青年”,等等;她还不能享受到同龄的“真正”的女人们可以品尝、可以享受的幸福:男女之爱和做母亲的情趣。 她回首自己的身世: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是华侨,曾参加同盟会,追随孙中山,支持推翻清朝的革命大业;她的一位舅舅慨然回国参加广州起义,是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的一百三十余位牺牲者之一,后葬于黄花岗。她父母身上继续顽强地表现出这种爱国血统,这种反抗封建独裁和黑暗专制的激情。父母为此毅然放弃了国外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和艺术天地,带着独生女儿回到中国,回到上海,像先人追随孙中山那样,义无反顾地支持中国革命;像丁洁琼的舅舅参加广州起义那样,投身于上海工人起义并在起义失败后被捕,被关押,终至被杀害…… 丁洁琼失去了父母。但她仍然认为自己是有所得的——得到了苏冠兰,得到了那个美少年的爱。她想,若是父母泉下有知,也会为此欣慰含笑的!她时时想起五年前那段难忘的日子:她为父母的被捕和音讯杳然而深陷痛苦,深怀郁闷,孤独绝望,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因此,那天,在高桥下水后,她神志恍惚,忽忽间竟漂游了那么远,暴风雨袭来时已精疲力竭,乃至完全没有了游回来的力气。如果不是那个年轻人拼死相救,她必死无疑!她能闯过鬼门关,能活到今天并前程似锦,确实是99lib?冠兰赐予的!冠兰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别人而不愿被感激,不愿被称为“救命恩人”,特别是他在松居医院的不辞而别——虽然这一切曾给丁洁琼造成巨大的痛苦,但也由此使她看到了冠兰难得的人品……何况冠兰那么帅气,那么富有思想,那么才华横溢! 可是,冠兰却像当年离开松居医院后那样忽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的“消失”可以失而复得,这次呢?波涛汹涌的大海,天色渐晚,阴风呼啸,四顾茫茫,丁洁琼却一直伫立在船尾的甲板上,极目西望,满脸泪痕。赵久真博士一直默默伴随着她,不离左右。终于,博士轻声道:“洁琼,放心,我很快就会回中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齐鲁大学。一定能找到他的。我一定帮助你们恢复联系。” “但愿如此……”丁洁琼喃喃道。 赵久真有意转换话题:“说实话,我倒是对你不放心。”姑娘偏过脸来,望着博士。 “比方说,洁琼,你很漂亮,可以说非常漂亮!”赵久真斟字酌句,“这样,你就很容易受到异性的爱慕和追求;而你远在异国他乡,长期寂寞孤独……” “漂亮,非常漂亮,”姑娘淡然一笑,“我在金大五年也是这样呀,爱慕和追求我的异性很多,多得简直连我都记不清了!可是我从来没动过心,我的胸腔中只能容下冠兰一个人——您放心,今后也不会有两样的。” “还有,加州理工学院是美国名牌大学,那里出过许多著名学者,包括诺贝尔奖获得者。你在里镀金之后也可能成为名教授,甚至是世界第一流的科学家!而苏冠兰……” “不,赵老师!”丁洁琼迎视着博士,“第一,很多中国布尔乔亚喜欢把留学叫做‘镀金’,也确实有不少人出国是为了‘镀金’——但我不是。我是为了真才实学,我也一定会求得真才实学。第二,将来,即使冠兰是个伙夫,农夫,清道夫,我对他的爱也不会变化。如果他无力出国,我就接他出去,或者我回国来跟他结婚。”在浓重的暮色中,丁洁琼目光炯炯,“倘若万一他由于这种或那种缘故不幸离开了人世——我就终身不嫁。” “洁琼!” “苏冠兰,苏冠兰!”朱尔同连声叫着,一脚踹开房门,跌跌撞撞扑进来,把靠椅和茶几都碰翻了。他三脚两步跳到苏冠兰床前,一把扯掉蒙在对方头上的毛巾被,气喘吁吁:“苏冠兰!快起来,起来,快看号外,号外!” “你嚷嚷些什么啊!”苏冠兰一骨碌爬起来,怒气冲冲,“什么号外,跟我有什么关系?去你的!” “当然跟你有关系。”朱尔同挥舞一张报纸,“喏,上面有琼姐的名字!” 苏冠兰瞥瞥报纸,又看看朱尔同。 “是真的,真的!”朱尔同将报纸凑到苏冠兰眼前。不错,上面好像是有“丁洁琼”这个名宇…… 苏冠兰跳将起来。 “别抢,别抢,本来就是送来给你的嘛。”朱尔同宽慰道,“你看,喏,这里,就在这里!” 果然,那里清清楚楚印着一个名字:丁洁琼。 苏冠兰竭力平心静气,将报纸翻来覆去看了看,啊,并非“号外”,是前几天的《中央夜报》,这是南京《中央日报》的增刊。报上公布了民国二十三年度公费留学招考录取的研究生名单。名单中白纸黑字、明白无误地印着:丁洁琼。金陵大学物理系应届本科毕业。学士。录取在美国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物理系。专业方向原子核物理学。攻读硕士学位。 是的,白纸黑字。那一个个铅字黑得像铁钉,又冷又硬的铁钉,好像还发出一下下敲击的声响! 朱尔同嚷嚷:“也巧!我去图书馆从来不看报纸,今天偶然瞥了一眼,就瞥见了,嘿嘿——咦,苏冠兰,你怎么啦?” 苏冠兰目光呆滞,像是盯着报纸,又像是瞅着别的什么地方。《中央夜报》在他手中纹丝不动。 朱尔同也愣住了。 报纸被搁在小桌上。苏冠兰重新躺下,屈起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 他很久没有收到琼姐的来信了。他也不敢给琼姐写信。他知道琼姐在南京度日如年,他本人在济南何尝不是度日如年。他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消磨时日,好像忙碌不堪,实则脑海中一片空白,心中想的除了琼姐还是琼姐!琼姐肯定会赶往颐和园赴约的。他无法想象琼姐在极度失望之余是怎样离开北平的;他甚至担心琼姐会在迷离恍惚中遭遇车祸,或因深陷痛苦而身患重病;更担心的是…… “苏冠兰,你为什么不吭声?” “吭什么声?” “你应该马上给琼姐写信,热烈祝贺她……” “写信,往哪里寄?” “寄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啊!” 苏冠兰睨视朱尔同:“不久以前你还说了叶玉菡很多好话,可今天又催促我与琼姐恢复联系,鼓动我跟她恋爱下去……” “我承认我自相矛盾!”朱尔同搔搔脑袋,“叶玉菡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但我要说,存在于你与琼姐之间的,才是真正的爱情。” “这矛盾怎样解决呢?” “不知道,”朱尔同想了想,终于摇头。室内沉寂了一会儿之后,又问:“什么时候给琼姐写信?” “我不是报考了杜克大学吗,发榜之后再说吧。” “万一你没考上,还给她写信吗?” 苏冠兰沉默了一阵,摇了摇头。 “为什么?” “朱尔同,你真的不懂?”苏冠兰望着天花板,“琼姐镀金之后,可能就看不上我了。” “琼姐不会是这种人。” “可我会自惭形秽的呀!” 笃笃!有人敲门。 “请进,”朱尔同抬高嗓门儿。 卜罗米牧?99lib?师在推门而入的同时,四下溜了一眼。他一如既往,面容和蔼;在四下溜了一眼之后,朝苏冠兰颔首道:“校长请你去一下。” “什么时候去?” “现在就去吧。” 一刻钟后,苏冠兰到了杏花村。他走进小楼,伸手敲了敲校长办公室高大而厚重的橡木门。开门的凯思修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屋里一如既往:紫色帷幕把所有光线都挡住了;无数蜡烛插在几座花枝状烛台上,摇曳着橘黄色的光泽,给室内的一切泼上一层浑浊的褐黄…… 校长安坐在高背安乐椅中,埋头于一大堆卷宗。他身穿深色斜襟大褂,胸前挂着那枚银十宇架,黄眼珠,薄嘴唇,高而宽阔的鼻子,体态魁梧,面目慈祥;只是头顶更秃,身躯更胖,肌肤更加松弛,后脑勺那半圈棕色鬈发也稀疏了一些。 苏冠兰鞠躬叫道:“校长。” “啊哈,是冠兰来啦,欢迎欢迎!”查路德摘掉眼镜,站了起来,更显出身材高大,风度和气派不减当年。他满面笑容,绕过大写字台,走到年轻人面前,又握手又拍肩膀。“哦哦,请坐,这边坐。凯思,沏茶。” 苏冠兰忐忑不安。他哼哼哈哈地应付着,顺便环顾四周。像以往一样,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壁炉上方那个十字架吸引过去,十字架上钉着一尊真人大小、紫檀木雕刻的耶稣“苦相”…… “校长,您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我说过无数次了,别人叫校长,你应该叫查叔叔嘛!别忘了我跟你父亲情同手足。”牧师把脖子上的银链子拉拉正,使链子下端的十字架悬在胸口正中。他回到安乐椅上往后一仰,满面春风:“首先,冠兰,请接受我最热烈的祝贺……” “什么事呀,校长?”年轻人心上如千万只蚂蚁在扒挠。 “别急,冠兰,我马上要向你宣布一个大好消息。”查路德拉开抽屉,找出一份文件,重新戴上花镜,满脸笑容地宣布,“你,已经在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度公费留学招考中,录取在美国杜克大学研究生院。” “校长!”苏冠兰霍地站起来,心脏狂跳。 “别急,冠兰,还有更好的消息呢!”牧师从眼镜上方瞥瞥对方,又取出一份文件,抬抬眼镜,站起来挺直身子宣读:“下面,是国民政府教育部朱字(廿三)第一一七号指令:鉴于苏冠兰品学殊优,特指定为齐鲁大学校长特别助理。此令。” “你说……什么?”苏冠兰瞠目结舌。 “你问‘朱字’是什么意思吗?‘朱’就是朱经农先生,教育部次长,也是齐大校董会董事长——就是说,此项指令是朱次长亲定的。你知道,朱次长经农藏书网先生可是孔庸之先生的亲信,又是令尊的至交;否则,这等好事恐怕未必会有幸落在你身上。”查路德摘掉眼镜,重新落座,十指交叉搁在胸前。“冠兰,你知道,在齐大,校长特别助理虽是虚衔,却地位崇高,待遇优厚,因此历来都由名教授担当。像你这样,刚结束学业就能荣膺如此殊荣的,堪称绝无仅有——所以,你理应得到最热烈的祝贺!” 查路德还说了些什么,苏冠兰连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他肌体麻木,神经呆滞,思维停顿,浑身.99lib.像浸泡在冰水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两腿如同灌了铅似的,朝门口挪去。使劲拉开高大沉重的橡木门扇之后,他缓缓回过身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的十字架和“受难的耶稣”。一股气流从偶然张开的门洞席卷而入,无数烛火忽然一齐摇曳,使室内的一切都被抹上浑浊的黄褐色,闪闪烁烁;尤其是深陷痛苦和面临死亡的耶稣,他瘦削的面庞和枯槁的身躯像受刑般抽搐,扭动…… 第二十六章 盈盈一水间 “苏先生,有人找。”一位助手走过来,轻声说。 “谁?”苏冠兰的声音也很轻。 “说是从北平来,有急事。” 苏冠兰一抬头,这才发现窗外大雪纷飞。他读大学时决定终身从事药物学研究,读研究生时又选定微量分析为专业方向。一段时间以来,他的实验一直在微量和痕量水平上进行,离不开柯尔曼天平、埃米希天平、滤过棒、滤过烧杯和“细线”等精密设备,略有震动就会影响实验效果,乃至大家都习惯了轻声细语,连说话声都压得低低的。 苏冠兰蹑手蹑脚走出实验室,在更衣室换掉白罩衫和软拖鞋,拂了拂后掠的长发,穿过走廊,进了会客室。 会客室中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中等身材,肤色较深,方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穿深灰色西服,一件呢大衣和一只鼓鼓的黑色皮包搁在身边沙发上。他起身伸出右手:“苏先生吧?”接着递上极普通的白色名片,上面只竖印着三个楷体字:赵久真。 “久仰久仰,”苏冠兰说。 “久仰?我们是第一次会面。” “我早就拜读过您在哥廷根大学时的地磁学论文——我当时想,中国可能从此不再是个贫矿国家。”苏冠兰沏了两杯茶,“博士从北平来?” “不,从美国加州。” “啊?”苏冠兰像触了电似的。他愣了两秒钟,赶快拉开会客室的门往外瞅瞅;将门重新闭好甚至上闩之后,他才回到沙发上,上身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博士。 “苏先生,我带来了丁小姐对你的问候。”赵久真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 苏冠兰脸色发白,呼吸急促,额上汗津津的。他过了十几秒钟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问道:“请问,丁小姐——” “你该叫‘琼姐’吧?” “哦哦,是的,是的!”苏冠兰使劲点头,“琼姐她,她,她……” “她很好!”赵久真笑笑,“半年前,我和洁琼从上海同船赴美国。凌云竹教授托我沿途照顾她。让洁琼在加州安顿好之后,我本来很快要回中国,不料西海岸一些地方出现地震前兆,加州政府邀请我参加考察,帮着出出主意。我因此延长了逗留时间,不然,会提前几个月来你这儿的。” “哦,这个这个,咳,谢谢,谢谢!”苏冠兰仍然有些手足失措。他想了一阵,低声说:“您稍微等一等。”他到实验室交代了一下工作,拎上提包,到更衣室取了大衣、围巾和帽子,回到会客室招招手:“赵先生,咱们走!” 苏冠兰把赵久真领到自己的住处。他当上“校长特别助理”之后,仍住芝兰圃乙舍原来的屋子里。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地下的积雪足有半尺厚。苏冠兰拨开煤炉的炉门,屋里迅速暖和起来。赵久真掸去身上的雪花,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屋子:“你原来不是有个伙伴,叫朱尔同吗?” “他被开除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呢!” “你现在还受监视吗?” “如果他们知道大洋彼岸来人来信,恐怕是不会放过的。” “所以我不说从美国来,而说从北平来嘛。” 苏冠兰把水壶放上煤炉,轻叹一声,眼巴巴地望着客人:“赵先生,琼姐——” “别急,先谈谈你的近况。” “我天天泡在实验室里。‘校长特别助理’是虚衔,领薪水的。” “薪金够用吗?” “够的,跟教授差不多。” “令尊不怕你买了船票跑出国去?” “跑不掉的。外交部和美英使领馆都听他的。” “日常生活怎么样?” “日常生活?您都看见了:卧室,实验室,哦,还有图书馆,饭厅。” “叶小姐呢?” “叶玉菡吗?毕业后到北平去了,听说在协和。”苏冠兰说着又眼巴巴地望着赵久真,“先生,琼姐——” “格陵兰”号邮轮从上海启航,历时二十天,经横滨、夏威夷抵旧金山。上岸后,赵久真和丁洁琼乘火车到洛杉矶,再乘长途汽车到帕萨迪纳。美国的铁路和公路交通都非常方便。 丁洁琼带着三个箱子。其中一个藤箱里装着十几个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纸包,还有一个纱布裹着的小包,小包中全是“草根”。在整个航程中,她经常小心翼翼地拾掇、清理那些草根,通风,喷九九藏书水,保持湿润。 “这是什么植物?”赵久真问。 “兰草,也叫兰花。” “兰草,兰花,美国有吗?” “反正它们在分类学上属于‘中国兰科兰属’。” 兰花一般用分株法繁殖,结合换盆进行,春季开花的秋季换盆,秋季开花的春季换盆。兰根为假鳞茎,取出后须经过冲洗、阴晾、剪切和涂药等一系列精细处理…… “现在已是秋季,所以我带的是春季开花的几种兰。”丁洁琼说:“金大农学院有园艺系,我从那里学到不少种关于兰花的学问。凌老师家那些盆兰和小花园里的兰草,都是我栽种的。我带去美国的这十几棵兰,都是从那里分出来的。” 中国从唐代开始栽培兰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兰被视为高洁、典雅的象征,地位在松、竹、梅之上:“竹有节而无花,梅有花而无叶,松有叶而无香,惟兰独并有之”,因称“四君子”。孔子自鲁返卫,见空谷幽兰,喟叹曰“兰当为王者”,“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后人因称兰为“王者香”,或“国香”,或“香祖”,或“天下第一香”…… “嗬,还有这么多讲究呢!”博士讶然,“你怎么如此喜爱兰花?” “您忘了?”丁洁琼莞尔一笑,“我的爱人、恋人、情人,名叫苏冠兰。” “啊!”博士一拍脑门子,“不过,航程这么远,到美国后还能活着吗?” “相信我的爱能够感动上苍!”姑娘指指那十几个扎得紧紧的、沉甸甸的牛皮纸包,“这是五年来冠兰给我的全部信件,一共四百二十七封呢,还有几十张照片。” …… 苏冠兰听着,泪流满面。 “当时,我听着都心里发热!”赵久真轻叹一声,“咳,换个话题吧” 赵久真把丁洁琼领到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院长弗雷格博士的办公室里。 弗雷格是物理学家,五十岁出头,又高又瘦,沉默寡言,生就一副冷漠、僵硬的面孔。当年在哥廷根大学,赵久真是他的学生。弗雷格的额头习惯于略微前倾,这就使他必须两眼上翻才能看见别人,也就使得他的两只褐色眸子显得突出而犀利。现在,他离开写字台,在一张沙发中落座,同时指指另外两张沙发,发出一个音节:“唔!”又指指对面墙上一口挂钟:“说吧。十五分钟。” ——在弗雷格的字典里,这是“谈话限于十五分钟”的意思。说着,他用那样的两只眸子瞥了一眼丁洁琼,目光像是带了电似的,使姑娘哆嗦了一下。 “丁小姐是凌云竹教授的学生,”赵久真介绍道,“毕业于中国南京金陵大学物理系,刚被录取为贵院研究生。专业方向原子核物理学。” “知道。”弗雷格颔首,仍然面无表情,“她是破格录取的。” “太感谢了!”赵久真说,“考试那几天适逢丁小姐病得很厉害……” “这不关我们的事。”弗雷格耸耸肩,“破格录取,是因为有人推荐了她。你知道,我们这里像西点军校,权威人物的推荐是管用的。” 赵久真望着弗雷格,感到错愕。 “你当然知道苏凤麒博士。他给我们写了信。一般自费留学必须有两位名教授联名推荐,公费留学则纯粹看考绩——但苏博士是个例外,有他一封推荐信就够了,还可以按公费生录取。”弗雷格起身,从写字台抽屉里取出一个很大很厚的信封,扬了扬:“喏,是托外交信使带来美国的,不然,肯定会误事。里面装着丁小姐大学五年的全部考绩和学士学位证书——加州理工学院有不少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很好,现在又有了舞蹈家。”弗雷格转向丁洁琼,“顺便问问,小姐,你怎么结识苏博士的?” “我不认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 “哦,是吗?”弗雷格显然感到意外。他瞅瞅对面墙上的挂钟,“我还想提一个问题:你将来想做什么?” “做教授呀……” “不,”弗雷格拖长声调,口气含蓄,但很坚定,“你不能做教授。” “为什么?”丁洁琼紧张起来。 “你可以在实验室工作,从事研究,等等,但不能上讲坛。” “博士,丁小姐懂好几国语言呢!”赵久真急忙帮腔,“刚才您也许已经听出来了,她的美式英语说得简直比美国人还好。” “是的,”姑娘鼓足勇气自我辩护,“我的口才也,也不错的。” “对不起,那就更不行了。”弗雷格说着,起身送客。 两人无可奈何,告辞出来。但是,赵久真在校园里走着,想着,竟渐渐笑了起来。 “您还笑!”丁洁琼愁容满面,“凌先生也曾建议我将来从事实验物理而别弄理论物理,但他并不像弗雷格这样……” “弗雷格怎么样?” “认为我没有出息呗!” “什么实验物理理论物理,弗雷格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博士打量了一下姑娘,“记得吗,洁琼,我在船上说过,你很漂亮,非常漂亮!” “这有什么相干?” “古希腊有过一位容貌异常美丽而口才也非常好的女教授玛尔蕾斯。因为当时的大学生都是男子,玛尔蕾斯又太漂亮,乃至她讲课时男生们老是想入非非,引起骚乱……” “有这种事?”丁洁琼睁大眼睛。 “法官只得裁定禁止玛尔蕾斯上讲坛,除非她戴上面纱。”姑娘的表情像听天方夜谭似的。 “弗雷格是说,你也应该戴上面纱。” “瞧您说到哪儿去了!”丁洁琼脸红了。 苏冠兰笑了,简直有点骄傲:“是的,琼姐确实非常漂亮。” “你也很帅!”赵久真打量了一下年轻人,掏出一封信,“喏,洁琼捎给你的。上帝保佑,我算是当面亲手将信送到了。” 信没封口。信封上用紫色墨水横写着优美流畅的汉字,一看就知道出自琼姐的手笔。苏冠兰心慌意乱:“我现在可以看么?” “不仅可以,而且必须!”赵久真笑道,“不然,我怎么复命呢。” “复命?” “洁琼等着回音呢。” 苏冠兰取出厚厚的、折叠得很精致的信瓤,掂在手里打量、琢磨了一下,会心似的一笑。他想起了朱尔同当年那些“学问”,知道这种折叠信纸的方式叫“热吻式”。 冠兰,我亲爱的弟弟: 时间消逝得多快啊!一转眼,我来到大洋彼岸已近半年。加利福尼亚面积辽阔,历来是美国人口最多和经济最发达的州,也是华人最多的州;它位于美国西海岸,濒临太平洋,常年阳光灿烂。但最近气候反常,来自北太平洋寒流的湿空气和翻越科迪勒拉山脉的干冷气流相撞,竟使帕萨迪纳飘起了雪花!有点像我在南京每年冬季见到的那种雪花,湿冷,细碎,容易融化,但它仍然使大地变得一片银白。很多人都觉得新鲜,兴奋不已,特别是孩子们。我也非常高兴!我由此产生一种吉祥的预感,即这封信一定能顺利送达你手中,咱俩从此将恢复联系。看着玻璃窗外飘舞的雪花,我在想:你在哪里呢?你所在的地方也在下雪吗?中国人爱说“瑞雪兆丰年”,如果你那里也在下雪,乃至大雪纷飞,那就预示着我们的爱情必然丰收…… 读到这里,苏冠兰举目瞅瞅窗外,可不,雪花落得越来越大,漫天飞舞!他会心地笑了笑。赵久真知道这个年轻人才二十四岁,但惊讶地发现他的眼角已有浅细的鱼尾纹,双鬓也掺进丝丝银发…… 像从来那样,丁洁琼的信有一半左右的篇幅是用外文书写的,多用英文德文,偶然穿插几个拉丁文单词——她早就说过,她觉得这样在抒发感情时更加自在,更加淋漓酣畅;但她不用法文——尽管这是她非常喜爱的一种文字,因为她知道冠兰法文不好。她的信很长,谈到很多事情。她谈到她从北平失望而归,大病一场并因此考试失败,却在中美庚款会考中意外地被录取;谈到太平洋上的二十天航程和赵先生对她的关心呵护;谈到西海岸、加利福尼亚、帕萨迪纳和加州理工学院的美好;谈到面容刻板而实际上不乏幽默的弗雷格博士;谈到当获知是苏凤麒的亲笔推荐信才使她得以被破格录取时的震惊和惶惑…… 真的,我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你在来信中多次说到你父亲有一双可怕的、有力的、无形而又无所不在的巨手——我早就体会了它们的“可怕”,现在,我又体会到了它们的“有力”和它们的“无形而又无所不在”;同时,还觉得它们不可思议。苏老先生敌视我们的爱情,敌视我个人,但是,为什么又要帮助我呢? 我的专业原子核物理学,近几年发展很快,突出的成就是从宇宙线中找到了正电子,种种迹象表明还有很多重大发现即将接踵而至;加州理工学院新建了一座专门探测和研究来自宇宙空间的粒子的实验室,核物理学一个新分支——“粒子物理学”刚在我们这里诞生。我就在这个实验室,已经开始潜心研究改进计数器和电离室,加强对相关数学工具和计算技术的掌握与运用。我对前途充满信心。我的导师、实验室主任罗曼·奥姆霍斯博士被公认为美国最优秀的青年物理学家之一。有意思的是,第一次见到奥姆霍斯时,他还不知道我将是他的研究生,竟然很认真地问我“有十六岁了吗”?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女人,往往比同龄的白种人显得年轻很多。我告诉他,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说在中国,这个年龄的女人很多都早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他紧接着问:“那么,你呢?”我说我还没有结婚。他赶快说他也没有结婚,“理由”是美国人崇尚晚婚;另外,晚婚适于核物理这个职业。因为这种研究要经常接触辐射,对身体机能,特别是对男性生育机能和孕妇体内的胎儿有害……你看,他想到哪儿去了!他又劝我说,别像迈特纳那样终身不嫁。我说,迈特纳还在世,怎么就知道她将终身不嫁呢?奥姆摇头说:她都五十六岁了,希特勒又把德国弄成那样,她还会结婚吗? 捎带说说,奥姆——对了,我经常简称他“奥姆”——“罗曼”是他的名,“奥姆霍斯”是他的姓,这个姓氏起源于英格兰一个古老的望族;我不仅把他姓名的全称省略了,还把“先生”、“博士”、“教授”、“主任”等等尊称和头衔统统省略了。我问可以这样称呼他吗?他说:当然可以,完全可以,只要是我叫他,叫什么他都高兴! “奥姆霍斯博士……奥姆霍斯……奥姆……”苏冠兰轻声叨念着,半闭上眼睛:“赵先生,您见过奥姆霍斯博士吗?” “见过呀!” “他怎么样?” “他很有才能,非常好,很可爱……” “哦哦,那太好了!” 真是奇迹!我带来的十二棵兰根,居然都栽活了。这得感谢当初金大农学院园艺师们的指教。 在中国,从小寒到谷雨有八个节气二十四候,每候都有一种花卉绽蕾开放。“花信风”,就是每种花开时节吹来的风。我给你写这封信时,正值大寒至立春之间;这个时节的花信,恰是兰花。这里的冬季本来不冷,我的室内更是温暖如春,加之我精心养护,从国内带来的四棵墨兰和四棵春兰先绽蕾了!天气更暖后,还有四棵蕙兰将接着开花。即使花期都过去了,兰草那高洁、典雅的身彩仍将天天伴随着我,就像你时时在我身边——总之,我觉得这是幸运和幸福的好兆头!?99lib. 如果中国的“兰文化”有朝一日风靡美国,我也许应该算作头号功臣;如果赵先生将这封信送到了你手中,那就意味着人世间最美好、最奇异的一种“花信风”吹越重洋,将我永远不会消退的爱意送入了你的心扉…… 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么,冠兰弟弟?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感觉是你就在我面前,近在咫尺,甚至相互拥抱着,耳鬓厮磨,你就这样倾听着我的诉说!我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思念你,怀恋你。我之所以在学业上发奋上进,是希冀有朝一日聚首之际,配得上你!我毫不怀疑,你我一定能踏平人生大海中的惊涛骇浪,重新聚首并相互拥有!一旦那个幸福时刻降临,我会怎样呢?也许我会哭,会笑,会兴奋得手足失措,会死死地拽住你,不许你再离开一步!我已经为漫无际涯的离别受够了痛苦,流够了眼泪…… 不要以为我还是一个天真少女,在抒发自己的稚气和热情。不,我已经完全是个成人了,将成为硕士、博士和教授,可能还将成为院士和科学大师——即使那样,又怎么样?即使那样,我也要说:我在你面前只是个女人,一个属于你并且只属于你的女人! 苏冠兰紧闭上发烫的眼睛,内心深处感到羞愧:刚才还对“奥姆霍斯博士”产生了疑惑呢!琼姐若是知道了,会多么委屈啊,还会藐视他的…… 他使劲止住泪水,睁开眼睛,看完信的末尾—— 为什么半年多来你毫无音讯?我有过几十种、几百种猜测。如果是由于老头子们捣鬼,那不算什么,我们一定能挺过去:不管怎样,未来属于我们,而不属于他们。我一定要找到你,而且也一定能找到你! 如果……万一是由于你不在人世了,我将终身不婚!我愿意相信神的存在,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企望在另一个世界与你重聚……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变了心,不再爱我了——那么你就不必回信了。你口头告知赵先生一下,他会尽快转达给我的。而如果不是这种情况,那么,你一定要立即动手给我写信,要亲自写,马上写!哪怕只写一两句话,只写‘我爱你’三个字也是好的,也会使你的琼姐成为世界上最欢乐的人——不,成为幸福女神! 苏冠兰拿着信纸的手在发抖。他又一次紧闭两眼,但泪水仍然夺眶而出。 “我要告辞了,苏先生。”赵久真博士戴上帽子,拿着皮包和大衣起身。 苏冠兰这才想起还有一位客人!他睁开眼,可是,糟糕,泪眼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谁给洁琼写信呢,”赵久真面带微笑,“你,还是我?” “我写!我,我……”苏冠兰也站起来,结结巴巴,“走,一起走,咱们下馆子,喝点!” “雪还在下,又起风了……”赵久真抬头望望窗外。 “这是‘花信风’!” 第二十七章 “维纳斯博士” 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有着优美的校园、良好的治学环境和最先进的实验室,拥有一大批美国乃至世界上第一流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和优秀工程师。丁洁琼在这里很快崭露头角,研制出了新型“云室”——这是英国科学家威尔逊于一九一一年发明的一种探测设备,其内充以空气和某几种液体,压缩后使之突然膨胀,容器中顿时充斥“云”即过饱和状态的蒸气。带电粒子通过时“沿途”使气体分子电离,形成可见液滴,从而显示高能粒子运动的径迹——它作为粒子研究的重要工具,二十多年来迭经改进。丁洁琼的最新设计有着突出的优越性能,被物理学界称为“威尔逊-丁云室”,或“丁氏磁云室”。这种新型设备很快使宇宙线探索有了重大突破,丁洁琼因之名声大振,在她抵达美国仅半年之际就获得硕士学位并荣膺美国物理学会奖金,并担任加州理工学院讲师。几乎与此同时,丁洁琼对辐射探测仪“计数器”作了重大改进,在科学界、医学界和工业及地质探矿领域得到广泛应用,.99lib?t>被称为“丁氏正比计数管”或“丁氏管”。 年轻的女科学家在物理学前沿领域表现了突出的敏感和才气。她对一九三二年才发现的中子进行深入研究,提出快中子物理与慢中子物理的划分理论,编制了中子计量标准《丁氏系数表》。她利用新型加速器建造的“中子谱仪”得到迅速推广。她还在人工放射性核素的合成研究方面取得成功,相关论文一九三六年十月发表后得到很高评价,因此在一九三七年春实足年龄二十六岁时获哲学博士学位并晋升为副教授——一些人说丁洁琼的长相、身材和风度很像那尊大理石女神,送她一个雅号“维纳斯博士”。 不久,丁洁琼发表《隧道效应与核衰变的数学模型》,这个理论叫做“丁氏模型”,也有人称之为“维纳斯模型”。学院为此专门举行了一次学术报告会,预定到会者为五十至六十人,而能容纳一百五十人的梯形讲演厅里竟挤了几百人,其中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是物理学界的。克鲁因教授说:“这些家伙之中能听懂的不到十分之一。”理查德教授呼吁对讲演厅加强管理。卡蒙博士说:“这里离好莱坞不远,他们多半是把丁小姐当成电影明星了!”弗雷格院长耸耸肩:“我早有预言。”奥姆霍斯开琼的玩笑:“你真得戴上面纱了!” 丁洁琼笑而不答。奥姆霍斯没能看出她笑意中的一丝凄凉和惨淡。不错,作为科学家,她是成功的,还面临着更大的成功;但作为女人,她是压抑的,而且越来越感到压抑。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也知道这种美丽将会随着时间而衰退,直至枯萎;还知道,女人的美丽是为爱她并被她所爱的男人而存在的——而那个爱她并被她所爱的男人,却远在天涯海角!女人长久保持美丽的惟一的和最好的办法是享受爱情,可是她…… 她每天都在计算:到美国三年,就意味着与冠兰的分离又延长了三年。当初,南京与济南相距不到三百英里,就成功地阻隔了她与冠兰,在长达整整五年里竟使他俩连一面也没能见上——而帕萨迪纳与济南远隔太平洋,相距一万英里! 她和冠兰的处境看起来好得多了:都有了教职,有不菲的薪金,等等;但就爱情而言,却更加困难、更加前途渺茫了——远隔浩瀚大洋,恰如古诗说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还有,她至今猜不透苏凤麒到底为什么要举荐她赴美留学? 弗雷格跟苏凤麒的关系到底有多深,他到底是否负有查路德那样的“使命”?苏老头子至今很有权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想回国去接冠兰,或者哪怕只是见上一面,都将冒很大的风险;弄得不好,不仅接冠兰不成,也许连她也出不来了!她还猜想,苏凤麒让她出国多半是基于一种假设,即她“镀金”后会主动离弃冠兰;而如果苏凤麒发现这种假设落了空,则肯定会使出别的手段…… 不管怎样,与冠兰的聚首变得更加遥遥无期——这使丁洁琼深陷迷惘和痛苦,而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与之倾诉的人,包括最亲近的奥姆霍斯。博士懦雅,正派,学问渊博,风度翩翩;加州理工学院所有的人都喜欢他,琼当然不例外。何况她是奥姆的学生兼助手,长期在奥姆身边工作,本来是她倾吐心曲的最好对象——可是,偏偏奥姆几乎从一开始就爱上了她并坚持追求她!这就使关于苏冠兰的话题完全无从谈起。 奥姆成了丁洁琼的又一个心事。 奥姆比琼年长十岁——但这并不是问题。许多少女不喜欢少男,而倾心于成熟的中年男子:他们事业有成,除了学问和地位,还有风度,既有精神上的也有物质上的财富,远比那些毛头小伙子更具吸引力。不错,奥姆体质较弱,身躯单薄——这也不成问题,很多情况下,这甚至更容易博得女性的怜爱。出于不难理解的原因,奥姆曾经撒过一个不大不小的谎,或有意无意吐出了一个含混的语句,把“没有配偶”说成“没有结婚”——事实是他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听说生活中还有过其他一两个女人——这对美国女子来说根本不算一回事;但琼是中国女子,对她来说就算“一回事”了。不过她自幼生活在欧洲,了解欧洲人和美国人。她想,如果打算接受奥姆的爱情,那么她是可以而且应该忽略或原谅这一切的;问题是她并没有对奥姆动过心。不错,她尊敬奥姆,钦佩奥姆,感谢奥姆,喜欢奥姆——但所有这些加起来,也还不是爱情。她知道,如果从来没有遇到过苏冠兰,那么她多半会接受奥姆的——可惜,事实是她已经有了冠兰! 丁洁琼无数次决心将真实情况告诉奥姆,免得这个痴心男人为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空耗时间和忍受煎熬,也免得自己有意无意地欺骗奥姆……但是,毎次她都犹豫不决,知难而退。因为她没有忘记苏凤麒的存在。那双可怕的、有力的、无形而又无所不在的魔手早已伸过太平洋,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到了加州,到了帕萨迪纳,到了理工学院。她想,千万不能把冠兰的名字和身份,特别是自己与冠兰的爱情关系告诉奥姆,千万不能!爱情的本质是排他的。无论怎样头脑清醒、品格高尚的男人,遭逢“失恋”时都可能有很不理智的表现…… 即使不考虑这一切,则奥姆也可能在闲聊中有意无意说给弗雷格听,而弗雷格也许会写在给苏凤麒的信中——事情一旦到了这一步,灾祸恐怕也就指日可待了! 为了让奥姆“死心”,丁洁琼曾经信誓旦旦,表示自己致力于学业,在获得博士学位之前决不恋爱——她以为这一拖五六年或更长时间,奥姆会挺不住的。不料,只过了两年多,自己就获得了博士学位,而奥姆仍然毫无与其他女性相爱的迹象。奥姆说:“琼,你下一个借口是什么呢,在获得诺贝尔物理奖之前决不恋爱吗?很好,我继续等待。我了解你,我相信你获得这个奖只是时间问题。”奥姆还说:“不过,琼,只要事实证明你爱上了另一个男子,我绝对放弃!” 99lib.丁洁琼“走投无路”,无奈之极。但她决定坚持下去。她编出种种借口,说自己生性冷漠,说课题太重乃至疲乏不堪,说受辐射影响导致经常头疼,说自己自幼受某种宗教的浸染等等,连她自己也觉得无法自圆其说;有一段时间,只得尽力躲着奥姆。最后,奥姆说:“琼,也许你有心事,有顾虑。那么,好吧,我不再纠缠你;但我要说,我爱你,我等着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被感化,会主动投入我的怀抱,会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 奥姆说话算话,从此确实不再“纠缠”丁洁琼;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俩完全恢复了正常的师生关系和工作关系。年轻的女科学家松了一口气,起码是暂时松了一口气;但是,不久,中国国内形势的急转直下却揪住了丁洁琼的心……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在北平西郊卢沟桥进攻中国驻军。十一日,日军进攻北平天津;三十日,北平天津陷落。十一月,日军侵占上海;十二月九日进攻南京,十三日占领南京并疯狂烧杀奸淫掳掠,对平民和放下武器的士兵进行了长达六周的血腥大屠杀…… 在长达半年时间内,特别是整个十二月份,丁洁琼对实验室全无兴趣,每天悉心听广播和看报纸。北平、天津、上海和南京有很多各国外交官、商人、记者和传教士,他们对日本人的暴行感到震惊和愤怒,公正地报道和揭露了日本军队的野兽行径。最为惨烈的是南京:起码有几十万中国军民被集体枪杀并抛尸长江;千百名大中学生被活埋;一些日本军官提着东洋刀开展杀人比赛,拎着被砍下的中国人头颅拍照“留念”,成千上万中国妇女遭强奸后又被杀害,甚至被剖腹暴尸…… 丁洁琼想起了“济南惨案”:被日本人严刑拷打挖眼割耳舌后乱枪扫射致死的中国外交官蔡公时,遭轮奸还被挖出眼珠割掉乳房的惨死的小学女教师黄咏兰……“准确”统计数字早在一九二九年已经得出:中国人被杀六千一百二十三人,受伤一千七百余人——天哪,我们要这样的“准确”干什么?这样的“准确”惟一只意味着耻辱!.99lib.“济南惨案”发生时丁洁琼在上海,是从各国通讯社的大量报道中获知情况的,苏冠兰后来给她的书信也有详细叙述。她学过历史,有着很强的史实和时间观念。从“济南惨案”发生至今,十年过去了;从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至今,四十三年过去了;从一八七四年日本进攻台湾至今,六十三年过去了……为什么中国一直积贫积弱,一直遭到侵略和欺凌,中国人一直在被宰割和屠杀,情况毫无改变?她最感痛苦悲愤的,是中国人死得太多太惨,动辄死几千人几万人,甚至是十几万几十万人! 她的眼在流泪,她的心在淌血,她胸中千百次地回荡着一种呼啸:“中国啊中国,你什么时候才能强大起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大唐气象!”她对敌寇满怀仇恨。她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位物理学家。她经常神往用物理学手段或者再加上化学手段制造出一种新式武器一种能够大规模毁灭那野兽般的敌寇的武器! 第二十八章 萧萧悲壮士 一九三八年七月的一个中午,丁洁琼正在侍弄那几十盆兰草,松土、修剪、施肥、浇水之时,邮差送来了苏冠兰的这封信。她刚看完,正要细读第二遍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她一听就知道是奥姆。她将信收藏好,打开门。不错,是奥姆,不过身边还挺立着赫尔。 “欢迎你,中尉!”丁洁琼微笑着伸出右手。 “你好,亲爱的琼!”赫尔九九藏书是奥姆霍斯的弟弟,比乃兄小五岁,而比琼大五岁,今年三十三岁了。但每次见面都如此毕恭毕敬,一丝不苟:立正,敬军礼,然后握手。即使坐下,也总是双手搁在双膝上,脊背笔直,胸脯高挺。而且无论是当面还是写信,开头总是“亲爱的琼”。赫尔少年时放浪形骸,经常酗酒,迷恋跳舞,还专门进过舞蹈学校,到头来却成为新墨西哥一所军事学院的学员,毕业后加入陆军航空队,成了飞行员,由少尉而中尉。在军官中,他仍以擅长跳舞出名。他所在部队驻亚利桑那州威肯堡基地,他休假时常开车来帕萨迪纳。丁洁琼在成为奥姆的学生兼助手之后不久,一九三四年初冬的一天第一次见到赫尔,便笑嘻嘻地打趣:“比你哥哥帅气!” 赫尔知道罗曼爱上了琼。那么,琼呢?赫尔认为,琼无疑也是喜欢罗曼的,只是在努力维护着东方女性的矜持而已。赫尔决定帮助哥哥。他选定的方法是尽力摆脱枯燥的校园生活,摆脱实验室和图书馆,多出去走走,以营造一种气氛,在美丽的大自然中营造这种气氛,有利于男人和女人相处并产生感情的气氛。赫尔认为,开车旅游是达到这个目的的好办法。 所以,赫尔每逢休假经常开着车来帕萨迪纳,邀上罗曼和琼一起出游。遇上理工学院放寒暑假时间就更充裕了。他们一起游遍了大半个美国的几乎所有名胜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黄石公园,科罗拉多大峡谷,尼亚加拉瀑布,圣海伦斯火山,大盐湖,圣奥古斯丁城,藏书网桑马科要塞,纽约自由女神像,圣弗兰西斯科郊区森林中的杰克·伦敦故居,等等。 新罕布什尔州的白山风录景区令人陶醉:六十八座海拔三千九百英尺以上、山顶反射白色光芒的高峰绵延矗立,它们多被冠以美国早期总统的名字,六千二百八十八英尺的最高峰便叫华盛顿山…… 就美国那短暂的历史而言,费城就算“古色古香”了。它是美国的早期首都,那些建国初期的历史遗迹如独立厅、哲学厅、自由钟和学会山,还有美国最大的市区公园费尔蒙特公园,使每一个游客都会兴味盎然。丁洁琼想着去费城还有一个原因,即她在金陵大学时代的老师贝克夫人已经于一九三四年回到美国,定居宾夕法尼亚州离费城很近的一处农庄。不过这位女作家已经跟农学家贝克离婚,一九三五年跟一位小有名气的记者兼杂志主编理查德·瓦尔士结了婚,显然不宜再称“贝克夫人”了。但丁洁琼也不改叫她“瓦尔士夫人”,而是称“珍珠老师”,因为父母给她取的中国名字便叫“赛珍珠”。女作家不甘寂寞,活泼好动,仍在不停地写作,也仍然喜欢以中国为题材,喜欢跟华人来往,喜欢接待来自中国的客人和朋友,对丁洁琼就更不用说了!这一对年龄相差十八岁的师生在费城郊区的农庄重逢之后,久久地相互拥抱。 丁洁琼还跟奥姆霍斯兄弟一起到过加拿大、墨西哥、阿拉斯加和古巴。赫尔有时带着女朋友。这样一来,他们有时是三人出行,有时则是四个人。但无论是哪种方式,无论到了哪里,住宿时琼总是坚持独住一间屋——这在美国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对此,赫尔又感慨,又钦佩,又无可奈何!他同时也为哥哥感到悲哀;罗曼身边根本不缺少既可爱又美丽还特别爱他的女人,可他偏偏要爱上这样一个……中国女人。但赫尔又寻思,惟其是“这样一个中国女人”,才值得罗曼那么痴心地、全心全意地爱吧! 赫尔还忆起十几年前做梦想当舞蹈家时读过的一篇小说。作品的主人公是一对年轻夫妇,两人因受某种宗教或信念的影响,视男女关系为不洁,甚至视为对神明和人类尊严的亵渎,因此虽然结了婚,却无亲密接触,双双外出旅游时也总是各住一室。这引起了房东老板娘的疑心,夜半偷窥。两间房有门相通,从两边都可随意推开门扇;但这对夫妇却各住一室,且都在各自房间里认真读书。读着读着,那“妻子”大概是遇到了什么疑难,起身要去问“丈夫”,忽然发现自己因为一直歪在床上读书,弄得发型和睡衣都不大整齐了。她立刻回身梳妆打扮了一番,换上一套整整齐齐的外衣,这才款款走向两个屋子中间的那扇门,伸手轻敲。那“丈夫”也如礼如仪、有板有眼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来,拉开门扇,对“妻子”很有礼貌地点头,行吻手礼,然后做个“请进”的手势…… “不管怎样,小说里这两个主人公毕竟是合法夫妻……”每当想到这里,赫尔总是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气:“可罗曼和琼算什么呢” 可赫尔还不敢当着罗曼和琼的面摇头叹气。 一九三八年七月的这个中午,当奥姆霍斯兄弟到来时,丁洁琼还以为他们又要邀她出游呢。而自“七七事变”发生,中国的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丁洁琼还一直没有出过门,至今也没有外出旅游的兴致。不料赫尔虽然开口了,却是这样说的:“亲爱的琼,今天我来辞行。” “辞行,”丁洁琼感到意外,“去哪儿?” “中国。” “什么,你说什么?”琼瞪大眼睛,一把拉住赫尔:“快说,是怎么一回事?” “赛珍珠女士不是翻译了一部中国古典小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吗?”赫尔仍然挺立着,口气不慌不忙:“我要像那书上的好汉们一样,投奔宋江。” “你的宋江……是谁?”丁洁琼愕然。 “陈纳德。” 中日关系日趋紧张,全面战争随时可能爆发。日本当时面对中国部署了上千架作战飞机,而当时中国空军能作战的飞机只有九十架…… 中国政府名义上的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实际上的空军总司令宋美龄给陈纳德写信,聘请他为中国空军顾问。 陈纳德,是著名飞行教官,在飞行学校任教时的训练方法和所写空军战术教材在国际上影响很大,因耳聋于一九三六年退役。他接受宋美龄的邀请前往中国,护照上填写的职业是“农民”。他一九三七年四月一日乘“总统号”邮轮从圣弗兰西斯科出发,五月抵上海,旋即赴南京。会见宋美龄的当晚,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心中永远的女王!” 陈纳德在中国逗留期间,“七七事变”发生。七月二十七日,陈纳德毅然接受中国政府聘请,并立即指挥弱小的中国空军投入战斗。他本人驾着鹰-75式战斗机从南京沿江而下“督战”,中国空军一举击落日机十二架,重创日本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陈纳德还在京沪杭三角地带建起电话警报网,致使日本人在对南京的三天空袭中损失五十四架战斗机;第三次空袭南京时,十三架日本轰炸机被击落七架…… 然而南京终于陷落。日军节节推进。中国飞行员尽管英勇战斗,但实力相差悬殊,日机越战越多,中国飞机越打越少。陈纳德曾招募了美英法荷等国一批退役飞行员,组织了一支简称IVG的国际志愿队,但驾着几架旧飞机根本无法阻止日军进攻,.99lib.很快被消灭殆尽。 杭州沦陷使中国丧失了惟一的空军训练基地——笕桥航校。陈纳德辗转几处地方,终于在昆明建起一所新的航校。他想回美国招募一批教官,但困难重重。美国政府声称对中日战争“严守中立”,严禁船舶运载军火来华,使中国不能得到抵抗日寇的武器;相反,却把汽油、轻重武器和军用物资大量卖给日本。在中国战场上缴获或击毁的日本飞机坦克上,发现许多美国制造的零配件。对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日军炸沉停泊在南京江面上的美国“帕奈号”炮艇的严重事件,美国政府也忍气吞声,甚至命令根据《辛丑条约》在天津驻扎了几十年的美军第十五步兵团撤出中国,以“避免冲突”。美国政府还惟恐民间人士同情和支持中国,使美日关系“复杂化”。 因此,陈纳德是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他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开始了拼搏,支持中国的抗日大业…… “赫尔,”丁洁琼终于听明白了,“你要去参加这个陈纳德的事业?” 陈纳德退役时只是个上尉,在航空界之外名气并不大。但无论如何,他的勇气和选择,他对中国和中国人民的感情,仍然使丁洁琼感动。 “是的,亲爱的琼!”赫尔虽然已经落座,上身仍然笔挺,两眼直视前方,“他比我年长十二岁,是我学飞行时的老师,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给我的每封信都谈到日本军队的残忍和中国人民的悲惨。他在IVG的战友们全部战死了。他说他感到孤独,工作压力和精神负担特别沉重。他说他知道我是一个出色的飞行员,希望我支持他,支持中国,支持人类正义亊业,前往助战。他说他还给另外一些美国飞行员写了信。但所有这些人之中,只有我是现役军人。我读信后立刻就做出决定,办妥了退役手续。现在,亲爱的琼,我特地来向你辞行。” “赫尔,你刚才说,”丁洁琼沉吟道,“IVG的战士们全部战死了……” “是这样的。” “那么,你……” “是的,我也可能战死!这正是我特地来郑重当面辞行的原因。”赫尔语气凝重,“亲爱的琼,如果发生这种不幸,希望你记住:我爱你,跟罗曼一样爱你。我是为你做出这个决定的——中国是你的祖国。” “赫尔,我也爱你!”丁洁琼哽咽道。她望着赫尔,说不出话来。“中国”,“祖国”,这些平时听起来很寻常的字眼,现在显得那么富有分量,压在丁洁琼的心上沉甸甸、暖烘烘的…… 奥姆伫立一旁,两手抄在背后,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默然无语。 “亲爱的琼,我们一起驾车出游时,你教了我们那么多中国古代诗词。你译得真好,我听起来简直像拜伦99lib?诗歌的英文原作。” 丁洁琼仰首望着中尉。 “你教的中国诗词,我都能背诵下来。”赫尔接着说,“你知道吗,最近因为要去中国,我特别经常地想起其中一首,是最短的一首——” “哪一首?”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赫尔!”女科学家扑上去拥抱赫尔,泪水随之夺眶而出。她伏在赫尔宽阔的胸膛上,泣不成声,“我代表我苦难深重的祖国和同胞,谢谢你了!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我们都爱你,我们一起等着你!” 第二十九章 燃烧的太平洋 不久,赫尔从大洋彼岸来信了: 我抵达中国后的第一封信就写给你,亲爱的琼!我曾经说过,“中国是你的祖国”;我现在要说:在我的心目中,中国因为你而更加美丽,更加神秘,更加富有魅力!在这片土地上看到的一切,亲历的一切,都使我想起你;可以说,我简直时时都在想你…… 你猜我护照上填写的身份是什么?舞蹈家!不过,冒充得还不算太过分。你知道,我确曾渴望当一个舞蹈家,为此还专门进过舞蹈学校。亲爱的琼!你记得吗,我们一起驾车出游时,我与你的对舞总是引来那么多人的惊叹和羡慕:探戈,爵士,狐步,华尔兹,布鲁斯,吉特巴,桑巴,伦巴…… 为尽早赶到中国,我决定不坐轮船而乘飞机。我毕竟是飞行员出身,乘坐军用飞机方便;我途经印度和缅甸直飞中国昆明,在这里见到了陈纳德上尉,并被安排在昆明巫家坝航校任教。我们要为中国空军训练战斗机、轰炸机、侦察机、强击机和运输机的飞行员——可是,我们没有这些飞机,只有三架破旧教练机和三架伤痕累累的战斗机。我们希望并努力争取将大批崭新的各式作战飞机运进中国,用于打击并消灭日本人。我们还在这里尽可能大规模地培养机械师、无线电技师、导航员、报务员、塔台指挥人员和其他地勤人员。 我听你的,不再叨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现在经常背诵的是你教的另一首古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知道,罗曼多么爱你,多么爱中国!他没法亲自到中国去,就希望我代替他,参加中国的抗日战争。我这位兄长自幼就表现出非凡的天才。在物理学界,他被公认为“诺贝尔奖级”的人物。你的“好逑”在哪里呢?为什么不能是罗曼呢?我比你年长五岁呢,可是你看得出,我在你面前总是毕恭毕敬。为什么?因为我把你当做未来的嫂子,我盼望你成为奥姆霍斯家族的又一位成员…… 自日本侵华战争爆发以来,宋美龄不断撰写文章和通讯,或以她带南方口音的流利的美式英语对美、英两国连续发表广播讲话,谴责这两个国家特别是美国面对日本暴行的所谓“中立政策”。她指出,中国军民浴血奋战,顽强抗击法西斯,付出了重大牺牲,在保卫人类世界和平的同时,也保卫了美国;中国在毫无外援的情况下孤军奋战了几年,并没有亡国,也决不会亡国!但是,这种事实却在全世界面前暴露了美国的冷漠、自私和不道德,不像一个负责任的泱泱大国。她断言:日本一旦侵占全中国,就会将中国的辽阔领土和丰富资源转化为军事力量,进攻美国! 此前,国际形势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一九四〇年内日军占领越南并切断了中国取得外援的惟一通道——滇缅公路。日本的疯狂侵略,使美国感受到了威胁。陈纳德不失时机地回美国活动,在华盛顿奔走呼号,要求组建援华志愿航空队;他以向军方提供日本战斗藏书网机情报资料作为“交换”,力图弄到美国的轰炸机、战斗机和飞行员。恰在此时,美国罗斯福政府作出政策调整,于一九四一年三月通过了《战时租借法案》,以“租借”名义向那些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顽强抗击法西斯侵略的国家提供援助。同时,正式批准美国飞行员以平民身份赴中国参战。就这样,美国空军一百二十架飞机连同两百多名空、地勤人员一起“退役”,相关器材转为“民用”,成为陈纳德成功招募的第一批志愿人员。此时美国与日本仍有“邦交”,因此这些人像当年的陈纳德和赫尔一样,都是在平民身份掩护下前往中国的,护照上的身份写着学生、教师、技工、医生、商人、钢琴家、农艺师和兽医等等。一九四一年八月一日,“中国空军美国援华志愿航空队”在重庆正式成立,陈纳德任总指挥。 但是,“兵力”还太少了!赫尔受委托继续从事招募活动。他于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底动身返回美国,十二月五日途经火奴鲁鲁作短暂逗留…… 宋美龄不幸而言中了!日本尚未“侵占全中国”,就迫不及待地对美国下手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凌展,日本海空军偷袭珍珠港,美国的八艘战列舰和十来艘其他舰只被炸沉或受重创,二百五十多架飞机被击毁,三千五百多官兵伤亡。美国太平洋舰队几乎全军覆灭! 火奴鲁鲁西距珍珠港仅约五海里,也遭到了袭击。赫尔逃过此劫,好不容易返回美国本土。他预定在美国空军现役和退役的军官、军士中进行七场讲演,介绍中国抗日战争的惨烈壮阔和中国军民的艰苦卓绝,动员他们踊跃前往中国。他有意把最后一场讲演安排在圣弗兰西斯科,为的是看看罗曼和琼…… “我说,赫尔,你就不能开慢一点吗?” “你忘了我是一名优秀飞行员。” “但这不是在天上,而是在公路上。” “哈,能开飞机还不能开汽车吗!” “这段公路以车祸之多闻名……” “放心,罗曼,每次测试都证实,即使在战斗机飞行员中,我也具有最好的视力和最敏捷的反应能力。” “是的,我忘了你还是个舞蹈家呢!” “什么意思,怕我像跳舞那样开车吗?” 奥姆霍斯博士一九三八年十月到加利福尼亚大学九九藏书任教。半年后,丁洁琼也于一九三九年四月到了那里,再度成为奥姆的同事。 加利福尼亚大学是一所州立大学,一八六八年创建于奥克兰,一八七三年迁伯克利。后规模扩大,分设十几所学院,校区遍布戴维斯、圣弗兰西斯科、洛杉矶、欧文、里弗赛德、圣地亚哥、圣巴巴拉和圣克鲁斯等地,但校部仍在伯克利。奥姆和琼供职的文理学院与校部在一起。他俩和其他十几位优秀科学家到伯克利加州大学来,是因为这里对放射性和核物理的研究在美国首屈一指。 这次,罗曼·奥姆霍斯开着他的黑色雪佛兰轿车来圣弗兰西斯科迎接弟弟。回伯克利的路上是赫尔开车,哥俩一路上闲聊。 “有一次,在贵州上空,我的座舱盖被敌机打出十几个窟窿。”赫尔显得兴致勃勃,“你知道当时的高度是多少吗?海拔九千英尺——不过,当然,离地面只有六千英尺,因为贵州本来是高原。但气压是由海拔高度而不是由距地面高度决定的,于是舱内气压急剧下降,负二十华氏度的气流以每小时几百英里的速度猛灌进来,那冲击力简直像机关枪子弹!这时,嗨,我又想起了那首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是的,当时琼扑上去拥抱你,伏在你胸上泪流满面!”罗曼回忆道,“你知道吗,为这,我多嫉妒你。” “应该是我嫉妒你!琼当时说‘我们都爱你’,‘我们一起等着你’——‘我们’指谁?不就是她跟你吗?”说到这里,赫尔想了想:“唔,罗曼,你跟琼的事,怎么样了?” 博士的表情阴郁,一声不吭。 “你呀,不行!”赫尔一瞅,就知道哥哥“跟琼的事”仍然毫无进展。“你是教授,博士,知识分子……” “教授、博士、知识分子不行,什么人才行?” “这个,喏,比方说吧,像我们,我们军人,飞行员,”赫尔斟酌字句,“或者说,我们美国人,无论白人黑人印第安人,只要是男人,你知道,为了爱情,哪怕是真正的爱情,嗨,有时就得来点蛮的……” “什么意思?” “比方说,搂住,强行接吻,别松开,让她喘不过气来!时间长了,她自然会融化在你怀里……” “美国人,男人,白人黑人印第安人——可琼是中国人,中国女人。” “你听我说完……有时,雄性的魄力很重要,真正的女人,喜欢这个!” “这个,我不行,你也不行。” “是吗?” “琼是练过功的,别让她踹断了颈椎。” “还有,女人,需要温柔……” “我很温柔。但也不行。” “那么……她,喜欢美国吗?” “非常喜欢。” “那就好办!只要她永远留在美国……” “不行。她说了,学成之后,一定要回中国去。” “她,琼,”赫尔蹙起眉头,一副煞费苦心的模样,“在中国,或在美国,有男朋友吗?” “不知道,她没说过。”罗曼摇头,“她从来不谈这个。” “她是清教徒?你可以问问呀。” “我问过,琼只是笑笑,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你的判断呢?” “判断什么?” “她有没有男朋友。”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废话!”赫尔瞪哥哥一眼,“你呀,哼,都七年多了。” 可不!从丁洁琼一九三四年秋抵达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并成为奥姆霍斯博士的学生和助手算起,到现在确实七年多了…… 说话间,黑色雪佛兰已经开到一个三岔路口。不远处一片红杉林边,错落有致地矗立着几栋两层或三层的小楼。罗曼说:“这里住着加州大学几位教授。”又指指其中一座带花园的暗红色两层小楼,“喏,到了!” 第三十章 “U”型委员会 赫尔鸣了两下喇叭,暗红色的两层小楼中没有反应。但花园铁栅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兄弟俩沿着卵石铺砌的小径往里走。小径两旁的绿地栽满各种兰草。伯克利的气候虽然比帕萨迪纳冷得多,但兰还能在室外生长。 “这房子是琼用她的专利收入买的。主要是新型云室和计数管的专利。”罗曼说,“她说,她喜欢这房子,是因为它带有花园,可以用来种兰。” “琼知道我们要来吧?” “当然知道。但不知道是今天。我想让她有个意外的惊喜。”奥姆侧耳99lib?听听,终于听见某种轻柔的乐曲声。他判断了一下方位,摆摆手:“走,她在舞厅。” 小楼的后面,往长满红杉的山坡下延伸出一间宽敞的平房,就是奥姆所说的“舞厅”。深黄色地板上没铺地毯,玻璃墙下安装着两条练功用的木质扶手杠,屋子一端搁着三角钢琴和健身器。乐曲是从录音机中传出的。奥姆霍斯兄弟来到一道走廊上,透过那里的玻璃墙朝大厅里一瞅,两人都愣住了:眼前的琼他们似乎从来就没见过——不,不是“似乎”,而是确确实实没有见过! 琼的美丽除容貌、身材和肤色外,主要表现在装束和气韵上:栗黑色长发披在肩上,或束成一把“马尾”、梳作一条大辫垂在背后;在“庄重”场合如实验室会议室里则盘成圆髻,配上她那鹅蛋形的面庞和长而白皙的脖颈,楚楚动人。平时穿着与一般年轻美国或中国的女性无异,只是无论穿什么和穿成什么样都别具魅力;在公众场合则是一袭贴身剪裁镶着花边的深紫色旗袍,高领,高开衩,乳胸高耸,略配几件首饰,全身每一根线条都轻柔优美,显得高贵典雅,仪态万方——用研究湍流的克鲁因博士的话说:都在“流动”!卡蒙教授是众所周知的弗洛伊德弟子,他对琼那身旗袍,特别对“高开衩”的评价是“勾魂摄魄”…… 但眼前的琼却只穿着泳装——这副装束不仅一般人没见过,连罗曼和赫尔都从没见过。奥姆这时忽然觉得悄悄进入别人屋里不大礼貌,想叫一声,但嘴虽张开,却没喊出声来。其实赫尔已经看出琼穿的不是“泳装”,而是一种练舞专用的紧身服,近似体操服,露着一段柔软细致的腰肢,在舞蹈中给人的感觉确实是“流动”!琼在跳舞,或者说是练舞——这是她穿紧身服的原因。她跳的不是探戈、狐步和华尔兹等交际舞,而是一种独舞;看上去,她陶醉在某种梦幻般的境界中…… 琼是学过芭蕾的——这从琼经常在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外开式”脚形都能看出来。但她受邓肯的影响更深,而邓肯不喜欢芭蕾。邓肯向往人性解放,钟情于心灵的表白和节奏的奔放,追求思想感情的独特表现;舞台上打破程式,不用布景,不铺地毯,动作不要求规范,演员不穿衣服鞋袜,而是披着轻纱,长发飘飘,赤脚舞蹈…… “俨如又一个邓肯!”赫尔目不转睛。 “你说什么?”罗曼问。 “婚礼……”赫尔喃喃道。 “什么婚礼,谁的婚礼?” “我说,琼跳的舞名叫《婚礼》。这是一个著名舞剧,一九二三年首演于巴黎。” 原剧应该是一个群舞。独舞的琼当然只能扮演新娘。她在尽情表现着新娘的喜悦、羞涩和梳妆,看出热烈的婚礼和喜筵,看出“洞房花烛夜”和男女情爱…… 伯克利今年冬季很冷,暗红色小楼中却温暖如春。 丁洁琼崇拜邓肯,曾经梦想成为一位舞蹈家;后来虽然改行,却从未放弃对舞蹈的喜爱和跳舞的习惯。美国人酷爱体育运动,她也参加滑雪、溜冰和打网球,观看篮球和垒球比赛,但她最经常的运动形式却是舞蹈,而且是独自跳舞,认真跳舞,跳“交响芭蕾”,跳“自然动作”,跳“人体律动”,跳“表现主义”,跳“机遇舞”、“流行舞”、“哑剧舞”和“自由舞”,等等。她经常孤独地舞蹈,在舞蹈中排遣时光,用舞蹈寄托对恋人的思念和对爱情的渴望…… 丁洁琼最喜爱的是邓肯的“自由舞”。这种舞蹈确实“自由”,可以随意选择贝多芬、舒伯特或别的作曲家的作品并随意编排动作,可以不表现情节也没有特定人物,可以即兴抒发灵感,用肢体和表情无拘无束、淋漓尽致地迸放自己内心的情感…… 不错,她刚才跳的是《婚礼》,但又不受原作局限。她在舞蹈中享受梦幻,想象自己披上婚纱,成为新娘;想象自己的出嫁和冠兰的迎娶;想象与冠兰的拥抱、亲吻和欢合,两个肉体的重叠、两个灵魂的融合乃至新生命的躁动…… 她起身走向录音机,另播一支乐曲,那是一支大提琴独奏曲,旋律缠绵悱侧。随着乐曲,她双臂交错似波浪涌动,胳膊和脊背上的肌肉都痛苦地抽紧,修长的脖颈艰难地延伸着……她变成了一只大鸟,一只受伤的鸟,浑身颤抖,在孤独而痛苦地挣扎着,将头伸向水面,开始啜饮。最后,她全身关节松弛,瘫软在地板上。 “死了……”赫尔轻声道。 “什么,谁死了?”罗曼一惊。 “天鹅死了!” 丁洁琼久久伏在地板上,纹丝不动。她在用“天鹅之死”表达自己的心境。与冠兰漫无际涯的分离,使她难以忍受,痛苦不堪;她甚至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感到此生此世将与冠兰永远分离,永远不能聚首,不能结合;《婚礼》中的一切,那无比幸运的意境,永远不能实现!有朝一日,她会像那只美丽而高傲的白天鹅一样,在孤独中默默地、无可奈何地死去…… 她不是纹丝不动,而是在哭泣,肩膀发抖,身躯抽搐…… 奥姆霍斯兄弟在一刹那间产生了错觉乃至幻觉,几乎同时喊出声来:“琼!” “天鹅”略微动弹,似乎有点苏醒。 “琼,琼!是我们——罗曼和赫尔啊!”哥俩敲打窗玻璃。丁洁琼终于从梦魇中醒过来。她举目望望这边,透过玻璃的反光看见了奥姆霍斯兄弟;她仍然不失端庄,不慌不忙地起身,点点头,朝他俩做了个手势,取了搭在木质扶手杠上的几件衣衫,上楼去了。 “她让我们到客厅去。”罗曼熟悉琼的手势。 丁洁琼洗浴完毕,款款下楼。她浓密的栗黑色长发蓬松地盘在头顶,单薄的水红色内衣紧贴99lib?着苗条的身躯,斜系着同样是水红色的腰带,轻盈的步履飘飘欲仙。她首先走到赫尔面前,伸出右手:“中尉,你瘦了,黑了,也辛苦了!” “还几次差点死了!”赫尔照例立正,敬礼,一丝不苟,“前几次在中国,最近一次在火奴鲁鲁。” 经历过战阵的赫尔,嗓音和肌肤都粗糙多了,整个的成熟了。 “谢谢你,赫尔” “为什么谢我?” “你是英雄。所有的英雄都应该受到感谢。” “亲爱的琼,你知道什么是感谢我的最好方式吗?” “当然知道!”丁洁琼笑盈盈的,“如果你不怕罗曼吃醋的话——”说着,她伸出双手捧住赫尔的面颊,左边亲了一下,右边也亲了一下。 “很好,现在是应该我感谢你了!”赫尔乐呵呵的,“另外,亲爱的琼,我不再是中尉,而是上尉了。” “那太好了,祝贺你,上尉——哦,你不是早就退役了吗?” “刚恢复军籍和晋升军阶,前几天。” “珍珠港改变了一切!”丁洁琼拽拽赫尔的衣袖,“别老是那么毕恭毕敬的,坐下,给我说说中国的情况——你信中说过,常在贵州上空飞行。” “是的。” “贵州是什么样子?” “贵州没有我们的基地。因此,我虽然经常在贵州上空飞行,却从未踏上过那里的地面——除非被日本人击落,但我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亊。” “我更不希望!”丁洁琼又笑了,藏书网“那么,从天空看下去的贵州呢?” “那就难说了。听说,贵州以穷山恶水出名,有世界上最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现在很多地方遭到轰炸,当然就更惨……” 丁洁琼认真倾听。 “咦,琼,”赫尔有点奇怪,“中国那么大,你为什么老盯着贵州?” “哦,贵州有我的亲人。” “什么样的亲人?” 丁洁琼装着没听见,岔开这个话题。 “七七事变”后平津沪宁相继沦陷,济南也于一九三七年底被日军侵占。齐鲁大学校长查路德已有一九二八年五月的“经验”,这次便表现出了足够的远见:从一九三七年十月开始将大部分师生员工及家眷迁往大西南,而第一批内迁的是医学院的大部和理学院的全部。在送别两所学院的内迁师生时,查路德校长流着热泪发表告别演说:“安排你们先走,是因为你们这批物理学家、化学家、药学家和医生是民族的栋梁,是国家的精英!你们的知识和才能,为抗战所亟须!” 苏冠兰是随理学院撤离的。临走前,他问:“您打算怎么办,校长?” “我不走。齐大留在这里的部分,要继续开课。”查路德摇摇头,指指他自己的面颊和胳膊:“我们这些人的白皮肤,现在还管些用。” “我这‘校长特别助理’,总不能扔下校长不管吧。” “那你就协助我管点事。”校长苦笑了一下,“药学系主任威廉·裴克博士回英国去了,看样子不会再来了——从现在起,由你代理药学系主任。”他知道苏冠兰与父亲向少联系,又说,“令尊不想从政了,已经提出辞呈,并推荐一位赵久真博士继任国家观象台台长。” “赵久真?” “是的。哥廷根大学出身,研究地球物理的。” “又是哥廷根大学!”苏冠兰耸耸肩,“德国可真为它自己培养了不少敌人。” “国家观象台除天象外,也管地磁、地震、潮汐、海流、水文和气象,他是合适的。”查路德不知道苏冠兰早就见过赵久真,自顾往下说,“令尊则想回到天文历法的本行上来,正押运着几十辆卡车内迁紫金山天文台呢。” “紫台迁往哪里去?” “昆明凤凰山——地点是他亲自选定的。” 苏冠兰琢磨不透查路德的意思。他是不是说,父亲不从政了,就没有权力了,也就管不了儿子,不能阻止苏冠兰出国了呢?不,问题恐怕不这么简单…… 齐大两所学院内迁成都持续了几个月,沿途备极艰辛。抵达后向华西协和大学协商“借读”一年,然后与内迁的其他教会大学共同复课。苏冠兰在非常困苦的条件下组织教学,后来又把重点转移到战争亟须的药物研制方面,组织师生员工参加实验室工作和工厂生产,支援前线。设备器材极端缺乏,他就蹬着一辆破自行车到处采购,跑旧货摊,翻废品堆,找替代品,向其他学校和医院求助,等等。他还开了“清单”寄往美国,丁洁琼则用自己薪金和专利收入采购器材寄往中国,最大限度地帮助苏冠兰。随着战事日久,战场形势更加严酷,中国广大城镇遭到疯狂轰炸,军民伤亡惨重,药品缺口越来越大……在这种情况下,苏冠兰决定另辟蹊径,到大西南的辽阔山野中寻找天然药用资源。为此,他组织了几位化学家、植物分类学家、药用植物学家和技师。恰好此时贵阳医学院有意聘请苏冠兰为该院药学科主任,他们这群志同道合者便将首选目的地定为贵州。作出这种决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南方气候炎热,疟疾流行严重;与此同时,抗疟药进口渠道中断,国内原来储备药物告罄,疟原虫抗药性也明显增强。而苏冠兰掌握的资料证明,中国传统药物不止一种可用于抗疟,而这类药用植物资源的最大宝库就在贵州一带的崇山竣岭中。于是,他们计划从贵阳出发向东北方行进…… 丁洁琼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同意并支持苏冠兰的选择,还购买了一批适合简陋条件下进行分析、测定和合成的化学实验器材、参考资料和发电设备,万里迢迢运到昆明,再送往贵阳……就这样,贵州有了丁洁琼的“亲人”。 “赫尔,你这次回国,任务完成得还好吗?” “比预定的还好一千倍,亲爱的琼!” “哦,是怎么一回事呢?” “很简单:不用招募志愿兵了,政府直接派遣军队。” “那太好了。” “你说得对:珍珠港改变了一切!” 一九四一年七月一日,德国和意大利决定承认南京汪伪政权。七月二日,中国政府宣布与德意断交。珍珠港事变次日即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中国对日德意宣战,英美对日宣战。十一日,德意对美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由此全面爆发。日本迅速进攻英美在亚洲的属地香港、缅甸、新加坡、加里曼丹、马来亚和菲律宾等,而此前已经占领越南。英美在中国沦陷区的产业一律被日本没收,包括所有学校,如上海圣约翰大学、南京金陵大学和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北平燕京大学和协和医学院、济南齐鲁大学等。齐鲁大学校舍成为日军营房,齐鲁医院成为日军伤兵医院,包括校长查路德牧师在内的全体传教士都成了战俘,被转押至山东潍县的集中营…… 赫尔是职业军人,一谈起战争便滔滔不绝。按照他的说法,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从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全面进攻中国的卢沟桥事变开始的;接着,一九三八、一九三九年希特勒吞并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伙同墨索里尼干涉西班牙内战,墨索里尼则吞并了阿比西尼亚和阿尔巴尼亚。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希特勒进攻波兰,一九四〇年四月侵占丹麦、挪威,五月侵占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并攻入法国本土。随后,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打到南欧和北非…… “二战”第一个转折点是一九四一年六月希特勒.99lib.进攻苏联,德苏战争爆发,斯大林从跟德国秘密结盟转而跟英美公开结盟;第二个转折点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珍珠港事变,战争从此在德意日与英美苏中之间全面展开。几年来,有六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二十亿人卷进战争漩涡…… “赫尔,”丁洁琼笑道,“你不是上尉,是五星上将!” “一个吉卜赛人曾经给我占卜,说我这一辈子连上校都当不上。”赫尔也笑了,“你知道,亲爱的琼,我这次回国,原定任务是更多地招募志愿人员。可现在变了,连我们自己都不算志愿人员了,一律恢复现役军人身份;也不用再打‘中国空军’旗号,一律改用美国空军的标志和番号……” “太好了!”琼拍拍手,“美国这么强大,加上中英苏,很快就能打败日德意。” “你错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罗曼插嘴了,“没那么容易。” “你为什么泼冷水?”琼转脸看奥姆。 “不是泼冷水。”奥姆霍斯博士说,“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事实就是德国和日本还有足够的强大。” “‘足够’到什么地步,打败美国吗?” “那倒不至于。美国是强大和无敌的,能打败美国的国家还没有出现。但可以使美国多死几百万人,使我们的盟国和世界各国,包括我们的敌国,多死几千万人。” “哦?” “要避免如此大规模地死人,我们就必须采取一切必要手段摧毁法西斯,尽早结束战争。这就需要我们掌握并运用一种空前的和极其可怕的武器,震慑敌人,必要时用以消灭敌人!只有它们慑服了,面临彻底毁灭的危险,它们才会屈服和投降。” “‘空前的和极其可怕的武器’——”丁洁琼望着奥姆,略事沉吟,“你说的是原子弹吗?” “你,你怎么知道的?”奥姆大吃一惊。 “你忘了我是研究核物理的。” “但是……” “但这是顶尖级机密——是吗?”丁洁琼早就沏了一壶印度红茶。现在,她在每人面前搁上一杯,“哟,只顾说话,茶都凉了。” “我,我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呀!”奥姆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还需要你说吗。”丁洁琼仍然笑着,“我到伯克利不久,就发现你经常‘出差’,而且每次都守口如瓶,绝口不谈任务和地点——这说明,你身负某种秘密使命。你委托我做的某些设计、实验和计算,还有你提出的某些理论问题,都只能导致惟一的一个结论。” 琼是一九三九年三月到伯克利加州大学的。奥姆回忆了一下,自己确实是从那以后不久开始从事某种神秘使命的…… 丁洁琼啜了一小口红茶,双肘搁在沙发扶手上,往后靠了靠。她想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有一次,你无意中提起出席‘U委员会’会议,还说会上争论得十分激烈——我当时想,‘U委员会’,多么古怪的名目!” 奥姆目不转睛地瞅着女科学家。 “那天,你走之后,我想,‘U’是什么?它不是‘铀’的元素符号吗?铀,锕系元素。化学性质极其活泼。原子序数九十二。银白色。具放射性。有234、235和238三种天然同位素,共生于沥青铀矿或其他含铀矿石中。它没有多少用处,一直以来,只被钟表和陶瓷行业用作涂料。”女科学家交叠着两条修长的腿,双手放在膝上,神态从容,口气平静:“还有什么用.99lib.途吗?对了,还可用以制造原子弹,也就是你所谓的‘空前的和极其可怕的武器’,但是难度极高。三种同位素之中,只有铀235可以发生链式反应,从而可用以制造原子弹;但铀235只占天然铀的百分之零点七,而且由于它与铀238的物理性质极为接近,分离起来几乎难于上青天。但无论怎么难,总得分离出来,不然就没法制造那种‘空前的和极其可怕的武器’——我想,所谓‘U委员会’,就是干这个的。从性质和职能上说,它应该是直厲于总统的一个机构;从你最初透露时算起,它大约已经存在和运作了两年。” “琼!”奥姆倒吸一口冷气,站了起来。 赫尔看看哥哥,又瞧瞧琼,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和即将发生什么…… “别紧张,亲爱的奥姆。我不是间谍。但从你历次谈话中,稍有头脑的人是很容易推论出某些东西的。”女科学家已将满三十二岁,看上去却依然像少女般年轻,面庞白皙,双颊红润,亭亭玉立,端庄美丽;脸上也依然荡漾着迷人的笑意:“你似乎忘了你给我提供过金属铀和氧化铀样品。虽然数量很少,但对我来说已经够用了。我对它的研究已有两年,只是多数研究成果都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说到这里,丁洁琼也站起来,伸出双手,“奥姆,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 第三十一章 “曼哈顿工程” 哲学意义上的原子学说早在两千多年前就产生了。建立在科学实验和逻辑推导基础上的近代原子学说,则是英国科学家道尔顿于纪元一八〇三至一八〇八年间确立的。一八九五年伦琴发现X线,一八九六年贝克勒尔发现铀射线,一九〇二年索第和卢瑟福提出元素衰变学说,使原子学说有了突破性发展。一九〇五年九月爱因斯坦提出“质能相当原理”,奠定了原子核物理学和粒子物理学的理论基础,揭示了原子核内部蕴藏着的巨大能量,“原子能”概念最初即由此而生…… 当然,“原子能”这个说法不准确。蕴藏着巨大能量的不是“原子”,而是原子“核”;因此,正确的说法不是“原子能”,而是“核能”。但关键不在字面,而在很多科学家、特别是大科学家的“看法”。爱因斯坦本人就说过,原子能不可能被释放出来。卢瑟福甚至在英国皇家学会一九三三年年会上痛斥大规模获得原子能的说法是“胡说八道”。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发现核裂变并因此在后来荣膺诺贝尔奖的德国科学家哈恩认为,核裂变不具有实用性,因为“这是违背上帝意志的”。一九二二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原子核物理学大师、丹麦皇家科学院院长玻尔直到一九三九年初还宣称,他可以“根据十五条有力的结论”证明核裂变不可能被实际应用…… 当然,也有很多人持相反观点。 一九三二年二月刚发现中子,一九三三年十月匈牙利物理学家西拉德便指出:只要能找到一种元素,它的原子核在遭受一个中子轰击发生裂变时发射出另外两个中子,就能实现“链式反应”,释放巨大的原子能。一九三五年,西拉德已经预见到原子核研究具有“危险后果”;还是这位西拉德,一九三九年在一封信中指出可能“制造出对人类有极大威胁的原子弹”…… 奥姆霍斯博士知道,丁洁琼一直是支持西拉德观点的,跟西拉德本人也是好朋友。这位年轻的女科学家,一九三四年秋天刚到美国就盯上了中子研究,一九三九年春天刚到伯克利又盯上了铀研究。现在可以看清楚了:她一直在寻找可以释放原子能的元素和手段…… 奥姆大部分时间精力都泡在“U委员会”,但仍然经常与琼会面——有时在办公室、实验室或会议室,有时在琼家里即暗红色小楼中,有时在一起外出参加学术会议的汽车、火车上。会面时,他经常就实验设计或理论推算方面的种种问题征询琼的意见。所有这些问题都跟原子弹研制有关,但双方心照不宣。“U委员会”的存在和运转,是合众国的最高国家机密! 能引起“链式反应”的元素是什么?科学家们在周期表里挨个找。意大利科学家费米用一系列重金属元素做试验。一九三四年秋,99lib.他在罗马的实验室里首先用中子做“炮弹”轰击铀核,没有取得预期效果。但是,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德国科学家哈恩和施特拉斯曼在柏林“威廉皇帝化学研究所”按照迈特纳建议的方式进行用中子做“炮弹”轰击铀核,却有了重大发现…… 奥地利女物理学家迈待纳是犹太人。奥地利被希特勒吞并后,她被迫逃出德国,到了瑞典。她在一九三九年一月对哈恩和施特拉斯曼的发现作出解释:铀核分裂成了两大碎块,“核裂变”实现了!她的侄子、物理学家弗里什立刻动手做实验,在电离室中发现了铀核裂变产生的碎块引发的强烈脉冲,证明这种分裂确实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这就是“原子能”! 希特勒的灭犹政策迫使一大批优秀科学家逃出德国,其中包括九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他们最后都到了美国,在那里被奉为“国宝”。一九三九年三月,政府代表与五位著名科学家举行会见,了解原子核物理学研究对美国的利害时,奥姆霍斯博士是五人之中惟一的非犹太血统科学家。他们警告:如果希特勒抢先造出原子弹,那将是全人类的灾难! 于是,西拉德在一九三九年八月二日起草了一封后来被称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信”,交爱因斯坦签名后由白宫顾问萨克斯于十月十一日面呈罗斯福总统。信件指出:“铀元素在最近的将来可能转变为一种重要的新能源”,“一种新型的威力极大的炸弹可以由此制造出来”;还指出希特勒的铀研究与“美国的铀研究”相同,而这很可能意味着法西斯德国企图“先发制人”……爱因斯坦在签名之前这么说了一句:“这将是有史以来人类第一次利用不是来自太阳的能源。” 鉴于爱因斯坦的盛名和信件内容的特殊性,罗斯福警觉起来。一个相关机构随即成立,即所谓“U委员会”,它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内容,是掌握作为原子弹原料的铀矿资源。 铀矿分布在世界各地。在捷克、美国、加拿大、南非和印度西海岸都找到了铀矿,但品位最高的铀矿却在比利时的非洲殖民地刚果。这是一种金光闪烁的黑石块,透着碧绿,手选后的矿石氧化铀平均含量超过百分之六十五,而美国和加拿大的矿石则只有千分之二,南非的甚至只有万分之三…… 德国已经占领了比利时,又伙同墨索里尼占领了北非一些国家,离刚果已经很近。美国采取果断措施,于一九四一年十月将一千二百五十多吨刚果铀矿石分装在两千只铁桶中运到纽约斯塔腾岛;一九四二年三月,又将这批矿石转移到国家黄金储备重地诺克斯堡国库。美国为购买这堆“石头”耗资达三千七百五十万美元…… “你看,琼,铀矿石本来一钱不值,它的全部价值只是共生在里面的那点镭的价值。”奥姆深深舒一口气,感叹道:“居里夫人当年发现镭,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可镭有什么用呢?不错,它放射性强,是铀的一百万倍,说是可以用来治疗癌症;然而,就是这放射性使居里夫人和她那实验室的好多人患上癌症,死于非命。哦,还可以做钟表仪器上的发光涂料,如此而已——是哈恩这家伙,使铀成了无价之宝!” 丁洁琼端坐在一张松软的单人沙发上。她身旁花架上那盆兰花养护得很好,朝四面八方伸出十几根茎,每根茎上有十来个浅黄绿色花朵,花瓣和花萼上撒满紫红色斑点。奥姆听琼说了,这是一盆“建兰”,它跟其他品种的兰不一样,它开放的时间不是春天而是盛夏,它发出的不是淡香而是浓香。所以,奥姆刚跨进这间客厅便使劲地嗅,贪婪地嗅,直到觉得嗅够了才落座…… 琼一直静静地倾听,听任奥姆海阔天空;她很少九九藏书插话,偶尔起身往茶杯中续水。现在,她终于抬腕看看手表,打断对方:“谢谢你,奥姆,你谈了这么多,使我长了很多见识。我们谈得真愉快,就像每次交谈一样。”说着,她微微一笑:“不过,已经谈了三个半小时,你却一直没有触及主题。” “主题?” “就是说,你今天来我家的目的。” “琼,为什么一定要有目的呢?我常来看你,喜欢跟你聊天。”奥姆忽然变得口吃起来,“就像剑桥大学的‘下午茶’:教授们喝茶,吃点心,交谈,热烈争论,很多有意义的思想碰撞,天才的灵感,划时代的发现,往往是这样来的。” “不,奥姆,现在不是喝‘下午茶’的时候;即使在剑桥也不行,因为德国的飞机和飞弹天天在袭击大藏书网伦敦和英格兰。”琼微笑着摇摇头,“我觉察到你有话要说,却一直不说出来。我知道你这不是为了求婚——否则,你会勇敢得多的。” “唉,琼,你总是如此聪明、敏感而准确!”奥姆想了想,不禁也笑了,而且也摇摇头,“是的,我今天来你家有个目的,不,应该说是使命,非常重要的使命——” “说吧!奥姆,你是我最尊敬的老师和朋友。”琼专注地望着奥姆霍斯博士,“如果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将深感庆幸。” “谢谢你,琼!是这样的,”奥姆略事斟酌了一下词句,语气郑重,“我想请你出山。” “为研制原子弹?” “当然。” “相关的理论和技术问题你曾多次咨询,我都无保留地提供了意见。” “不,我希望你直接参加到‘曼哈顿工程’中来。” “不叫‘U委员会’了?” “是的,要大动刀兵了!” “怎么个‘直接参加’?” “就是说,列入‘工程’编制,在‘工程’安排的地方上班和领薪金,服从那里的安排和调遣,直至原子弹研制成功并炸在希特勒头顶上!” “‘曼哈顿’,我必须住到纽约去了?” 曼哈顿是美国东部哈德孙河河口段东岸和东河之间一座长形岩岛,面积五十七平方公里,为纽约市发轫点。极其繁华,与市区其他部分有地下铁道、桥梁和轮渡相通,电信、文化出版和商业都非常发达,南端的华尔街是国际金融贸易中心,世界闻名…… “不,不是‘曼哈顿’,而是‘曼哈顿工程’。它是个代号。因为‘曼哈顿’是个众所周知的地名,比稀奇古怪的名目好,不容易引起敌人的瞀惕。工程非常庞大,参加者可能将达几十万人,动用几十亿美元,运用今天世界上最尖端的科学和最先进的技术,参与的大学、研究所、军队和企业,所涉及的能源配置以及行政区域将遍布全国甚至远及海外。但我想不会把任何一个项目摆在纽约。” “嗬,‘曼哈顿工程’……”丁洁琼带着玩味的口气。 “这代号是佩里将军取定的。” “佩里将军?” “哦,亚伦·佩里,早年毕业于西点军校,原是陆军工程兵上校,很能干,成功地主持过很多重大军事工程,一年经手几十亿美元。他最大的优势是擅长看人和用人……” “所以他就看中了书呆子奥姆霍斯博士。” “他怎么看中那个书呆子的我不知道,”奥姆笑起来,“但我知道陆军部是因此看中他的——让他负责整个‘曼哈顿工程’,并因此晋升为一星将军。” 丁洁琼沉默了一下:“你向他提到了我?” “是的。我负责推荐科学家。”奥姆点头,“都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和第一流科学家,必须是在原子弹研制的理论、实验和生产三个领域不可或缺的,最突出、最优秀、最富有潜力和创见的物理学家、化学家和工程师。” 丁洁琼又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会想到我呢,奥姆?” “我当然会想到你!”奥姆喊道,“琼,在整个北美,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欲速则不达”是俗话,也是规律——但战争时期则不是这样。从“U委员会”到“曼哈顿工程”,都是为了抢快,抢先,抢在敌人前面,在法西斯德国用原子弹来对付我们之前造出我们的原子弹来,用它打击和毁灭希特勒!但是,怎么“抢”呀?核分裂虽已被证实,原子弹却仍然只是个“理论”;理论有一大堆,经过实证的却太少;为了抢速度,大工业生产所必需的试验阶段多数都得省略;成功之路从理论(又是“理论”!)上说有好多条,但可能任何一条都通不到“长安”…… 略举一例:原子弹用的“炸药”是铀,但铀的生产谈何容易!按目前技术月产量只能以微克或毫克计——如果这样,则连续生产十几年、几十年也未必够造一颗原子弹。而且,不能以微克或毫克计,以什么计呢,克,还是千克?参加“曼哈顿工程”的科学家们,包括其中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和第一流科学家”,连一颗原子弹需用多少铀,用的究竟应该是金属铀还是浓缩铀都不知道;如果是浓缩铀,也不知道其应有的浓缩度。关键是一颗原子弹最低的铀用量亦即所谓“临界质量”。不错,对这个问题,实验物理学家们有实验,理论物理学家们有计算,实验报告和计算表多达几十份,其计算结果也相差几十倍! “曼哈顿工程”需要雄厚的经济实力,需要强大的工业,需要发达的科学技术,需要优越的组织策划……但最需要的是人才!奥姆受命推荐科学家并提出名单,他当然地想到了琼。在他眼里,琼是东方女性的典范。琼喜欢体育活动,擅长游泳、羽毛球和网球,但最经常的锻炼方式是躲在家中独自练习舞蹈和体操。琼尽管口才很好,却很少上讲坛,总是从事实验室工作;在帕萨迪纳时如此,到伯克利后仍然如此。奥姆和卡蒙都说:“你别把弗雷格的话当真!”她却总是笑而不答。美国的学术会议很多,几乎每月、每礼拜都有。琼经常参加这类会议,在会场上总是端坐不动,仔细倾听,很少说话。事实上她水平很高,实验设计往往精美绝伦,出人意料;理论见解独到,逻辑思维堪称超群轶伦…… 奥姆经常来看琼。即使在他参加“U委员会”后异常忙碌的这段时日,也是如此。他知道,到琼这儿来聊天,跟琼一起品茶,吃点心,交谈,热烈争论,往往能迸发出灵感的火花,预示着理论或技术领域某些重藏书网大突破。譬如,琼是从事反应堆研究的科学家之一,但别人考虑的只是用反应堆获取能量,琼却考虑到用它“激活”元素,使之获得放射性,从而源源不绝地大规模生产放射性同位素,供工业和医学之需。人类第一颗原子弹连影子也还没有呢,琼却想到了原子弹在地下爆炸时产生的高温高压能使石墨变成金刚石——她甚至一面饮茶一面就当场用计算尺和纸笔计算出了,反应堆生产的放射性同位素价值超过了反应堆的建造和运转费用,地下原子弹爆炸所产金刚石的价值超过原子弹试验本身费用…… 还真有点像剑桥大学的“下午茶”。不过参与者不是一群教授,而是只有两个人。从前谈的多是相对论、引力理论、量子力学和基本粒子,近来谈的则多是反应堆、加速器、铀的分离法或原子弹爆炸的“当量”;今天,则还第一次谈到佩里将军,谈到“曼哈顿工程”…… “告诉我,奥姆,”
现在,琼平静地问:“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呢?” “我刚才说了,希望你直接参加到‘曼哈顿工程’中来。” “这一点我已经听清楚了!我不明白的是,要做到这一点,应该履行哪些手续?” “琼,这样说吧,哦,你能否履行这样一个手续,加入美籍的手续……”奥姆吞吞吐吐,“这不仅是佩里将军的意思,也是我的的意思,不,还不止是他和我的意思,而是战时法律的规定……” “多年之前,你就这样建议过我,要我申请加入美国国籍。”女科学家凝视着自己的老师和朋友,“你记得我当时的态度吗?” “你,琼,你拒绝了。” “我什么时候表示过可能改变过这个态度吗?” “没,没有。” “既然如此,你作为整个北美最了解我的人,为什么这样不尊重我的人格和意愿呢?” “你听我说,琼,”奥姆直搓双手,“这次,这次跟以往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这次是为了二战的胜利,为了彻底打败法西斯——这是人类最神圣的事业……” 丁洁琼打断对方的话头:“赫尔现在哪里?” “在,在,在中国。” “是的,他在中国。”女科学家表情严肃,一字一顿:“所以他知道,你我也知道,全世界都知道,多少年来,千百万中国军民怎样为抗击日寇而浴血奋战,前仆后继,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和牺牲——你们为什么不要求他们先加入美籍,再赐予他们为二战的胜利,为彻底打败法西斯,为人类最神圣的事业而奋斗的权利呢?” “琼,不要误会!你应该能理解‘曼哈顿工程’的特殊性质。它是在美国本土进行的,是绝密的,必须加强安全审查。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面临这种情况都不会例外。按照战时法律规定,必须拥有美国或英国国籍,才能参加这个‘工程’。英国政府正是按照这个规定,派来几十位科学家……” “如果有朝一日事实证明了,叛徒和间谍正是美国人和英国人呢?” “这种可能性极小,而且这是另外一回事……”奥姆吞吞吐吐,良久,他忽然问,“琼,你,哦,你不是非常尊敬爱因斯坦吗?” “这跟我们现在谈的有什么关系吗?” “爱因斯坦是一九四〇年加入美籍的——即使是他这样的伟人,也还是按照美国的移民法和归化法,在住够年头之后才取得美国国籍的。” “住够年头,”丁洁琼直视对方,“多少年头?” “五,五年。是的,五年以上……” “住够年头之后呢?” “提出申请,经审查批准,在地方法院履行宣誓效忠手续……” “效忠,效忠于谁?” “当然是美利坚合众国。” 丁洁琼冷冷地望着奥姆,不说话。 “还有,比方说费米,”奥姆深深看了一眼琼,“他不是犹太人,但他妻子劳拉是犹太人。希特勒在一九三六年下令禁止德国公民领取诺贝尔奖,不过墨索里尼还没来得及这样做;于是,一九三八年底,费米全家在赴斯德哥尔摩领奖之后不再返回罗马,而是于一九三九年初逃到了美国。你也许不知道吧,费米现在是‘U委员会’和‘曼哈顿工程’的顶梁柱——可即使如此,他至今并未取得美国国籍;而且从法律上说他甚至还是‘敌国侨民’,所以他至今不能拥有望远镜、照相机和短波收音机,出差不能乘飞机,因为总统禁止‘敌侨做任何飞行或升入空中’。每次出差必须提前七天向居住地的美国地方检察官提交一份报告,收到并持有美国地方检察官的批准书后他才能动身……” “奥姆,”丁洁琼打断对方,“中美是盟国,还是‘敌国’?” “不,琼,请听我说完,好吗?”奥姆有点气喘,“费米能理解,理解这一切,首先理解美国是个法治国家。他很好地遵守着有关规定。最近他问我,什么时候能取得美国国籍。我算了算,告诉他,得等到一九四四年夏天……” “别往下说了,奥姆!”女科学家目光如炬,再度打断对方:“我不是爱因斯坦,不是费米——” 奥姆怔怔然望着对方。 “如果你忘记了我的名字,那么,我再说一遍:我叫丁洁琼。” “琼……” “对不起,奥姆,我很累。”丁洁琼面色苍白,深陷在沙发中;她用左手支着额头,半闭着的两眼泪花闪烁,喃喃道,“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那,那好,”奥姆忧心忡忡地起身,有点手足失措,“不过,琼,你的脸色不好,我不放心……” “我送送你,奥姆。”丁洁琼说着,也站起来。 两人默默步出小楼,穿过花园,走出铁栅门。奥姆钻进黑色雪佛兰。丁洁琼回身,顺手打开信箱,取出一叠报纸和一封信。在乳白色的暗淡路灯光下,她瞥瞥信封,蓦然一惊,连连招手喊道:“回来,奥姆,赫尔来信了,赫尔!” 第三十二章 烽烟云贵高原 云南贵州地域辽阔,海拔高,山势险峻,长期闭塞,贫穷荒凉。抗战以来,许多部队和军事单位涌入,大批机关学校内迁,成千上万的难民流落至此,才变得兵荒马乱、热闹喧嚣起来。 一辆“木炭车”像老牛般哼哼唧唧地爬行在从贵阳通往昆明的公路上。这种汽车的侧面或后面安装着一个炉子,利用炉内木炭不充分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代替汽油驱动汽车,开得很慢,爬坡更慢,还不时熄火,不时停下来给炉子添炭和鼓风…… 这是一辆破旧不堪而又满载货物的“道奇”车,驾驶室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司机老田,一个是苏冠兰。这种车在世界上最简陋的公路上居然
爬行了一两千里,真是奇迹。苏冠兰就是这一路上学会开汽车的。 刚随学校内迁到成都,苏冠兰便向民间中草医讨教,跟药用植物学者合作,从百合科的芦荟、豆科的金合欢、杜鹃花科的“羊踯躅”、夹竹桃科的“羊角拗”、茄科的洋金花、马钱科的马钱子和断肠草等中国南方常见野生植物中提取和制备了多种麻醉药、镇痛药、抗菌消炎药和能提高免疫力的药物,直接服务于抗战。这些植物多有毒性。他的某些研究成果具有突破性,如云南元江野生芦荟提取物具有特殊的生物活性,甚至可用以部分代替血浆,对战场救护有重大意义。只是因为战时的保密规定,此项成果不能发表,内部代号“元液”。 苏冠兰副教授另一个主要成就在抗疟药物领域。 疟疾是人类一种古老的疾病,也是典型的热带病。欧洲人到达南美洲后,发现印第安人能用一种名叫“金鸡纳”的树皮煎水治愈疟疾。后来,十九世纪初,瑞典化学家纳尤斯从这种茜草科常绿小乔木的树皮中找到了具有抗疟功效的生物碱奎宁。南美洲还有“鸡纳”等好几种同属同功效植物。奎宁能防治各种疟疾的发作,但愈后容易复发;此外,副作用强烈,能造成耳鸣、重听、恶心、呕吐等“金鸡纳反应”。然而不管怎样,南美洲是有“天然抗疟植物”的。那么,中国有没有?苏冠兰早在齐鲁大学就开始了“本草”研究。他发现古代典籍中记载着“青蒿”有抗疟功效,而这种野生植物遍布从东北到西南的中国大地,随处可见。可是,经过对来自辽阔地域的几百个标本进行测定,大多数青蒿并无抗疟效能,少数标本虽有药效,但极其低微,且无法提取有效成分。但有两个来源于川、鄂、黔交界处深山中的标本表现出明显的抗疟性。 苏冠兰一直认为中国传统的“水土”之说有道理,并认为“水土”的本质之一是微量元素——而微量分析恰好是他的专长。于是他组织了七个志同道合者,带着琼姐从美国寄来的设备和器材出发了,先是乘坐破旧汽车,后是人扛马驮,在三省交界的松桃、沿河、花垣、保靖、秀山和酉阳一带崇山峻岭中出没,夜以继日地工作,搜集青蒿和当地水源、土壤样品进行分析测定,而且往往在自己身上做试验。迷路遇险,风餐露宿,雨雪围困,虫蝎叮咬,猛兽袭击,饥渴折磨和药物试验后的毒副反应成了寻常事。但毕竟取得了可喜成果:在某处山谷中发现一种高近三米、品种奇异的青蒿,其提取物具有强大的抗疟功效,且没有发现毒副作用,与奎宁盐类的化学结构和作用机理也大不相同。还是为了战时保密,苏冠兰将这种纯“国货”新型抗疟药物取名“菊茶”——青蒿是一种二年生菊科草本植物。 正在此时,战场形势发生变化:日军占领仰光,乘胜北进,企图包抄中国的战略后方。一九四二年一月,盟军中国战区成立,中国派十万远征军赴缅甸作战,重创日军,但自身伤亡亦达五六万人。缅甸气候炎热,森林沼泽密布,随着溽暑雨季来临,条件更加恶劣,大批官兵感染疟疾,而药品的运输和供应非常困难…… 形势严峻。正常情况下,一种药物从初始研究到临床使用要经历几年或十几年。但现在不能这样。不能提取“菊茶”有效成分制成精致的片剂或针剂,更谈不上合成,只能进行粗加工,将特定地点收割的青蒿精选后加以粉碎和干燥,添加某几种成分后便包装成袋,供患病官兵煎服。苏冠兰及其小分队遵照大本营指令雇用农民大量收割这种特殊青蒿,制备“菊茶”,火速运往前线和疫区…… “道奇”车上满载的就是“菊茶”,还有其他药品。苏冠兰负责“押运”,还要把贵阳医学院和小分队的几十份标本及样品送西南联大进行检验或鉴定;顺便,他想看望妹妹和凌云竹教授,还有父亲…… 抗战爆发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迁至长沙,二十六年八月合并成立长沙临时大学;二十七年四月再迁至昆明,在原有文、理、工、法商四所学院外增设师范学院,将原有十七个系扩充至二十六个系,更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虽然战乱给学校造成巨大损失,但一大批名教授和好学生不畏艰难,不远万里,随学校迁徙至此,坚持教学和研究,使联大的学术实力保持着国内的顶尖地位。苏冠兰听说凌云竹教授现任西南联大理学院院长,喜出望外,想借机看望凌教授。从一九二九年夏季在火车上相识后,他与这位著名物理学家已有十三年不曾谋面。 内迁“陪都”重庆的国家观象台,由赵久真继任台长。内迁昆明的中央研究院天文研究所即“紫台”改称凤凰山天文台,由黎濯玉任台长。德高望重的苏凤麒仍是国家观象台特聘“首席科学家”和凤凰山天文台“首席天文学家”,还兼着西南联大教授。凤凰山设备简陋,生活艰苦,只能勉强维持太阳黑子常规观测等研究。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六十三岁的苏凤麒老当益壮,亲自披挂上阵,带领一批科学人员在日机轰炸扫射之下长途跋涉数千公里,远赴甘肃临洮成功进行了我国第一次现代日全食观测,并拍摄了世界上第一部彩色日全食影片,随后发表的《日机轰炸下的日食观测》轰动了国际天文学界。 女儿姗姗已十八岁,随父亲辗转来到昆明后,刚考入云南大学医学院。苏冠兰跟父亲的关系一如既往,父子之间从不通信也不见面。但他很喜欢妹妹,兄妹通信频繁,姗姗的来信经常谈到父亲近况。苏冠兰对父亲积怨未消。不过随着时日迁延,特别是在他得知苏凤麒的临洮之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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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日机轰炸下的日食观测》一文后,情绪发生了变化。 早在卢沟桥亊变前夕,格林威治天文台就请苏凤麒回去任职并仍兼剑桥大学教授。后来,即使在战争期间,也还有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美国哈佛天文台、匹兹堡大学阿利根尼天文台和博尔登高山天文台先后聘请过苏凤麒,还让他带女儿去。但他均予谢绝。以他的资望,在那些地方将养尊处优,生活起居和做学问的条件都比国内好得多。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題,是在美加两国没有空袭造成的生命危险;即使在英国,这种危险对他而言也并不实际存在。姗姗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我想跟爸爸一起出国。他当初就是因为去英国才有成就的,我也渴望这样。但他坚持不肯。我问爸爸为什么。问多了,他终于喟然长叹:“山河破碎,羞对世人!”沉思良久之后又转过脸来望着我说:“廉颇老矣!但廉颇就是廉颇,国难当头,宝刀不老。” 人们很快看到了这把“宝刀”:从临洮回到昆明的苏凤麒开始研究开发最先进的技术,要使凤凰山天文台兼具导航功能,为美国援华空军服务。 天文台之所以称“台”,是取其“高”,古代建在高台上,现代多建在山上。这样做,空气更加澄明,有利于观测。所以,中国的天文台多有“山”字:佘山、紫金山、凤凰山,还有苏凤麒曾经梦寐以求的香山——香山海拔一千八百八十九英尺,紫金山一千四百七十英尺,佘山仅三百二十二英尺,而凤凰山达六千六百三十四英尺,合公制二千零二十二米——回中国之后,老教授花很长时间才逐渐疏远英制,开始适应公制。 昆明地处海拔一千八百米的高原上,相对而言凤凰山并不算高,便于建筑施工。加之这里四季如春,空气洁净,极少尘埃、水蒸气和灯光干扰,确实是最佳台址。苏凤麒第一个想到让这座天文台兼具军事导航功能。他本是第一流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又是拔尖的光学精密仪器专家,还一直关注雷达技术的应用。他的深谋远虑和广博学识,今天再度发挥了作用。 陈纳德把航校建在昆明。随着时间和战局推移,美国援华空军队伍日益壮大,基地遍布重庆、成都、西安、桂林、芷江等地,但大本营始终设在昆明——这是导航问题引起苏凤麒关注的原因。 苏凤麒认为,昆明位于中国战略后方的地理中心,即使把缅甸考虑在内时仍然如此——这种地理位置在飞行器导航方面具有突出的优越性。他运用天文导航原理,对当时已是最新技术的雷达作了重大改进,打破原有的非自主式导航台必须设在机场或航线上的局限,以风凰山为中心建立起高效率的和稳固的信号网络,为我方飞机航行和空军作战指挥提供了坚实保证,美国飞机失事或被日机击落的几率大大降低,乃至凤凰山被美国飞行员们盛赞为“指南台”…… “老头子毕竟还是爱国的,抗日的,而且这把年纪居然还有作为,有创造力……”苏冠兰寻思,“难怪他敢自比‘廉颇’!” 日寇决心摧毁这座“指南台”,多次派飞机前来侦察和轰炸。一次空袭,苏凤麒藏身的防空洞洞口坍塌,通风管堵塞,竟使老教授差点窒息而死——苏冠兰闻讯后感到紧张和震惊,这才意识到那毕竟是他的生身之父!他在贵阳多次亲历日机轰炸,目睹平民死伤累累的惨状。重庆挨炸更严重,全城房屋几乎被轰炸引起的大火烧毁殆尽,每次轰炸还造成几人到几百上千人伤亡;去年即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的轰炸致使最大的“大隧道”防空洞出入口垮塌,致使一万平民窒息死亡!特别使苏冠兰感伤的是,父亲在医院里躺了很久,却坚持不让姗姗把这事告诉哥哥…… 姗姗问:“为什么要瞒着哥哥?” “不是瞒着你哥哥,是不必告诉他。”老人吃力地说,“你哥哥恨我,视我为路人,不会关心我的任何情况,哪怕我死了!” 苏冠兰怦然心动,辗转反侧。他恨父亲吗?是的,恨。但是,他视父亲为路人,不关心父亲的任何情况,哪怕老人死去吗?不,不是,不能这样说。多年来积累了太多的恩怨,深沉而复杂,痛苦而激愤,但不是一个“恨”字了得…… 信在路上走了十天,父亲眼下安危如何?毕竟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毕竟是他的生父啊!他想起已经八年没见过父亲,想起济南事变中父亲怎样忧心如焚并终于把他救出来送往上海,想起老父这把年纪还要照顾十八岁的妹妹,想起自己对父亲的态度未免近于残酷! 想起父亲和妹妹,就不能不想起…… 叶玉菡于一九三四年暑期从齐鲁大学医学院毕业后赴北平,在协和微生物学科从事细菌和病毒学研究,也当住院医生或看门诊。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她到美国留学一年半,先后在哈佛大学医学院和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从事病毒学研究,并取得博士学位。一九三六年十月回到中国。一九三七年底北平沦陷,美国人办的燕京大学和协和医学院成为日本人包围下的两座“孤岛”;叶玉菡不辞而别,从北平辗转到天津,乘船前往河内,历尽曲折到达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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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见到苏凤麒老人和姗姗…… 姗姗对菡子一直像待亲姐姐。不过,姗姗知道兄姐的关系,来信很少谈及叶玉菡。仅有的几次片言只语,使苏冠兰知道叶玉菡先在云南大学医学院教微生物课,经常来看望爸爸和照顾妹妹;后来日机空袭加剧,军民伤亡激增,她便改事临床,先后在几家医院当内科和血液科医生。工作地点很远,她到昆明的机会就少了。中国远征军赴缅甸作战后亟须医护人员。叶玉菡于一九四二年二月随军入缅,参加战场救护。临行前,又黄又瘦、憔悴不堪的叶玉菡来向老教授辞行:“爸爸,您年事已高,身体不好,还在为打贏战争而日夜操劳。我本来应该留下来照顾您。可是,前线将士条件实在太苦,他们冲锋陷阵,成千上万地死伤……” “别往下说了,快去吧,菡子,快到前线去!将士们比我更需要你。”苏凤麒动情地说,“还有姗姗在我身边呢,她是学医的,完全可以照顾我。只是,你身体太弱……” “没关系,您放心。”菡子苍白的脸上泛出一丝微笑,“我是医生,了解自己的。我还能撑一段。” 苏冠兰读着妹妹的信。看到“我还能撑一段”时,心脏竟紧缩了一下!他知道叶玉菡的身体历来单薄。战争持续多年,生活非常艰苦,饥饿已是常事,她该虚弱到什么地步,还能“撑”多久呢?真没想到,苏家第一个踏上真正战场的不是男子汉苏冠兰,竟是弱女子叶玉菡! 叶玉菡啊叶玉菡——苏冠兰对这个名字不是不愿想,而是不敢想;对这个女子不是不愿提起,而是不敢提起。他一直记得朱尔同当年的话:“叶玉菡已经等了五年,凭什么认为她不能再等三个五年?”今天的叶玉菡不再是“等了五年”,而是已经等了十三年…… 苏冠兰双手紧抓方向盘,盯着前方,身体随着汽车颠簸,心里很乱。“怎么办啊?对了,想想琼姐吧,长期以来,这是他精神上的避风港……可是,不行,过去每当思念琼姐内心就沸腾着庆幸和憧憬,现在却充满了迷惘和痛苦!是的,想琼姐就必然想到两人共同的未来,必然想到婚姻的殿堂。可是,哪来的婚姻,跟谁的婚姻?琼姐的来信写到她仍然喜欢舞蹈,经常独自跳舞,这一是旧日爱好,二可代替体育活动,三嘛,琼姐来信说你知道我是邓肯的信徒,崇尚个性自由和艺术自由,崇尚舞蹈的即兴表演——我总是即兴表演,用这种方式抒发我对你的怀念和爱情,抒发我对美好未来的神往和追求,甚至用这种方式幻想我们成了新郎新娘,真正相互拥有,完全融为一体……” 琼姐写信从来不用打字机,从来都用钢笔和墨水,而且从来都是用她和他都最喜爱的,带着淡香的紫色墨水。琼姐每封信中都有照片,每张照片上的她都仍然那么美丽,似乎一点也看不出年岁的渐长。想到这里,苏冠兰抬眼瞅瞅后视镜,看到自己那张极瘦的、黝黑的、胡子拉碴的脸。他觉得这是一张非常难看的脸。他想,消瘦、黝黑和难看都可以“理解”,不可理解的是他大把地脱发,而且须发白得厉害,而他才三十二岁呀!这模样,还配得上琼姐吗?想着想着,苏冠兰不禁摇摇头,下意识地闭上眼…… “你怎么啦!”老田一声断喝,在猛踩脚刹的同时扳住手刹,“道奇”车惨叫着突然停住。苏冠兰先是受到老田的冲击,接着被惯性一下推挤到方向盘上。待他睁开眼清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原来自己的车差点轧死人了!他和老田赶紧跳下车去,看到一队人马拿着各种工具正在穿越公路,汽车保险杠碰倒他们之中一个人。还好,伤势很轻,只是腿部青肿而已。苏冠兰问了问,得知前面不远便是窝明县的县城嵩阳镇。三天前,三十八架日本战机与二十架美国战机在昆明上空激战一场。一架美国P-40战机迫降在嵩明县境内杨林海上。这里湖面不大,湖水也不深。负伤飞行员已被渔民救起,飞机尾巴还翘在水面上,这些人就是被召集起来前往打捞飞机的…… 苏冠兰一摆手:“前面就是嵩阳镇?第一批货就送到那里,走!” 嵩明紧靠省会昆明,嵩阳因此比较繁华。离镇子两里开外有一处古迹法慈寺。法国传教士办的医院紧傍这座寺庙。既是法国人办的,又跟佛教沾了边,于是因缘际会,就叫了“法慈医院”。抗战以后被征用,改为军医院,但院名未变。“道奇”车上的部分药品,是被指定送到法慈医院的。苏冠兰和司机老田开着车一路问过去,不很费事便找到了这家医院。但见院里院外气氛有些异常,医生护士步履匆匆,进进出出;特别是停着两辆美军吉普,几名美国军官忧心忡忡,交头接耳。交接卸货时99lib?,苏冠兰打听了一下,得知一位负伤的美国飞行员被送来这家医院,已经抢救了两天;因伤势严重,美军派来的军医也拿不出好办法…… 苏冠兰想了想,对老田说:“我去看看。” 他流利的英语和满口“行话”派上了用场。走到一间急救室外,他看到里面摆着两张病床,都躺着人;几个医生护士忙得团团转,其中一位像是美国军医。一张病床上躺着的是白种人,另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不错,确是女人,一个中国女人。白种人可能就是那位美国飞行员,他双眼紧闭,双颊深陷,面色惨白;奇怪的是,中国女人竟也双眼紧闭,双颊深陷,面色惨白。被抢救的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苏冠兰蹑手蹑脚,跨进急救室,尽可能凑近像是处于昏迷状态的两位伤病员。他打量那个中国女人,奇怪,竟似曾相识。但这里是不会有熟人的呀……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无端的不安,仔细看了一阵,仍找不到答案。恰好一位医生走到女病员床边,一面给护士吩咐什么,一面翻开病历夹。苏冠兰探过头去,瞅瞅刚翻开的病历。突然,他像触了电似的: “啊,叶玉菡!” 第三十三章 长空飞虎 丁洁琼看赫尔的来信。看完一页,就递给奥姆一页——每次阅读赫尔的来信,只要奥姆在场,总是这样的。无论当面或写信,赫尔开头总是称呼“亲爱的琼”。这封信中他告诉“亲爱的琼”:在最近一次空战中,他的飞机掉了下来,他身负重伤,正躺在昆明附近一家简陋而温暖的医院里。现在,他靠在病床上,用一块木板代替桌面写信。过去一段时间太忙,总是一挥而就,信很短;眼下虽是躺在病床上,时间倒是充裕了,可以写长信了…… 琼读到这里,深深舒一口气。 在这里再住一段之后,我将被转往昆明市区的大医院继续治疗。我的身体会留下些残疾,不宜再开飞机,甚至要退伍并返回美国。不过,亲爱的琼,即使这样,你也应该为我感到骄傲——对军人来说,战伤比任何奖章、勋章都更加光彩夺目!它证明我为了中国和美国,为了让人类世界更加美好,曾经舍生忘死地战斗过。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则我比很多美国人庆幸得多——我那些已经长眠在中国大地上的战友们。他们的遗骨(凡是能找到的)战后将运回美国安葬——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在伟大的反法西斯战争中奉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99lib.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美日关系已日趋紧张。一九四〇年十一月,中国向美国“租借”五百架作战飞机。美国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只得把准备交付英国的一百架P-40先给中国。一九四一年六月这批飞机陆续运抵昆明巫家坝机场。赫尔欣喜若狂,夜以继日地参加组装和调试。他足足盼了四年啊,总算盼到了这一天,可以驾着最新式的战机升空作战,狠狠打击日寇了!这批战机是“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即“飞虎队”的作战武器。陈纳德从此被称为“飞虎司令”,由中国政府授予他上校军阶;而中国“第一夫人”则是“飞虎队”“名誉司令”,如果授衔的话也许应该是“上将”,因为她还是中国空军的“总司令”! 赫尔写道: P-40的流线型机头很像鲨鱼。于是他们将机头下方阔大的散热器进气口画作张开的鲨鱼嘴,嘴里画满利齿;嘴的上方画着凶恶的眼睛;两侧机翼被画成老虎的一双巨翅——所以,P-40被自己人亲热地称作“鲨鱼”。这以后,赫尔帮着陈纳德接待了陆续抵达中国的一批批新队员,协助他指挥了几十场对日空战;他们把昆明建成了中国空军的主要训练基地,还建起一个灵敏有效的警报系统。日本人第一次领教“飞虎队”的厉害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日。那天,十架日本三菱KI-21双引擎轰炸机飞临昆明上空,被一举击落九架!仅剩一架仓皇逃回河内,而“飞虎队”无一损失——从此,日机轰炸中国任何地方均如入无人之境的状况一去不返。 一九四二年七月,“飞虎队”改编为美国空军第十航空队第二十三战斗大队,陈纳德任司令并被授予准将军阶。从此,“飞虎队”才由名义上的中国空军改为实际上的美国空军,从志愿兵改为正规军。但人们对“飞虎队”的称谓一直没变——捎带说说,“美国空军”只是一个习惯说法,航空兵截至当时还只是陆军的一个兵种。 美国决定向中国提供十三亿美元战争援助。大量物资的运输成了难题。陆上海上均已无路可走,惟一可行的办法是“飞过去”。一九四二年十月,按照陈纳德建议,开辟了从昆明经九九藏书缅甸到印度的航线。日本与英国虽处于战争状态,但日本却无力进攻英国治下的印度。因此,美国各类援华物资经海路运到印度东北部港口,然后陆运到阿萨姆邦,再空运到中国西南大后方。航线全长约七百英里,合一千一百多公里。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赫尔被立即恢复军籍,奉命率领第一批二十九名军官军士从西海岸出发,飞往次大陆东端。他以罕见的勇气和高超的飞行技巧成功地突破了“空中禁区”。从此,几百架C-46、C-47和C-54运输机在这条航线上穿梭飞行,每月运量从开始时的八十多吨增至一两千吨。他们把参加境外对日作战的中国远征军运往印度,再把汽油、枪炮弹药和机器设备等战争物资从印度运往中国。他们从阿萨姆的汀江基地飞到中国的昆明或重庆。印缅国界线上有的山峰高达海拔一万二千六百英尺。中缅边界很多山峰高度也在一万英尺以上;云南西部山脉更高,有几座山峰超过一万五千英尺或一万八千英尺,给飞行带来很大的困难。更大的危险是经常遭遇从缅甸起飞的日本战斗机拦截。 为了躲避日机,我方运输机被迫向北绕了一个很大的弧形,不仅航线大大延长,还必须飞越“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脉。而当时的飞机,特别是满载的运输机续航能力有限,升限仅一万八千英尺或更低,而喜马拉雅山脉简直是一道平均高达二万三千英尺至二万七千英尺的天然屏障;地面则峡谷急流纵横交错,交通阻隔罕见人迹,天空则经常雷鸣电闪,沸腾着特殊气流,长期是“空中禁区”。运输机在雪山峡谷中穿行。航线曲折,高度起伏,有如驼峰,因此被称为“驼峰航线”。一旦遇险,连迫降之处都找不到。飞虎队每月都要损失十几架飞机和数十名飞行人员。这些常年积雪、美丽壮观的山峰,成了很多飞虎队员的墓场!航线下方宽约五十英里的地带散落着的无数铝质残片,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竞可作为“航标”…… 在千里茫茫、杳无人迹的高原雪山上,飞机残骸和人的尸骨根本无法寻觅。即使飞行员能跳伞逃生,着地后也难免冻馁而死——所谓“凡是能找到的”遗骨战后将运回美国安葬,另一层意思就是说“驼峰航线”上飞行人员们的遗骨是找不到的。机舱与外界的空气相通;因此,爬升越高我们越感到寒冷彻骨和极度缺氧,这种痛苦在海拔近一万英尺高空时特别强烈。崇山峻岭黑黢黢的,虎视眈眈,像魔鬼一样簇拥在飞机两侧;它们的顶端,一座座雪山冰峰绵延起伏,直插青天。我们胆战心惊,万分紧张,汗流浃背;每当平安穿越峡谷或飞越山脉,在放下心来的同时,浑身汗水立刻凝成冰霜,冻得发抖。山口的气流震荡特别厉害,这种地方往往还是无线电信号的盲区,飞机最容易失去控制或迷失航向,于是机毁人亡。很多战友头一天还一起打牌喝酒,第二天就一去不返。这条航线因此又被说成是“死亡航线”或“制造寡妇的航线”——我一直不结婚,从前是为了“潇洒”,现在是为了不害那个肯将终身托付给我的女人。我们有随军牧师,每次飞行前都要做宗教仪式,我们在胸前画十字,虔诚地祈祷,因为每次飞行都面临死亡…… “天哪!”丁洁琼深吸一口气,闭上两眼。读信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伴随在赫尔身旁,跟他们一起飞行,穿过峡谷,飞越驼峰,飞越皑皑雪山;而航线下方,是中国的大西南,是西藏、云南、贵州和四川。那里有千百万同仇敌忾的中国军民,其中就有苏冠兰——他也在奋斗,在拼搏,在过着极其艰苦的生活,和他的同事们一起全力寻找和制造药物,以支持前线将士…… “唉,我又想到了冠兰!”女科学家双眶发热,紧闭的眼缝渗出晶莹泪花,下意识地摇摇头:“我总是在想他,我不能不想他……” 过了好几分钟,她才重新睁开眼,接着往下看——她必须往下看,因为奥姆还在等着呢。 赫尔接着写道: 驾运输机固然重要,他却更愿意驾战斗机,这样可以直接打击日寇!他为此专门找了陈纳德将军本人。他成功了,从印度来到中国,改飞战斗机,在安徽、湖北、湖南、广东、广西、贵州、四川和云南等省上空作战,最近的重点作战空域则是云南。从某种意义上说,云南已经成为前线。 在中国军队入缅甸作战的几乎同时,日军也从缅甸沿萨尔温江(怒江)峡谷北进,企图攻击云南,包抄中国的战略后方。“鲨鱼”的任务,就是狙击这支主要由轻型坦克、炮兵、汽车队和步兵组成的日军。 说起来也可笑:一个特别炎热的夏日,飞行员们正在洗澡,警报突然响起!我们立刻赤身裸体冲出浴场,赤身裸体背上保险伞,赤身裸体跳上飞机——我们居然就这么“光屁股”飞临峡谷上空,猛烈轰炸扫射,全歼一个日军山炮旅,大获全胜!今后的学者们有朝一日考察这次战争,不知是否会写入这个史实? 我们一个重要任务是保卫昆明。这里有一座凤凰山天文台,它刚刚经过改造,具备了新的功能,成为“飞虎队”的导航台——它是我从未见过的最好的导航台,我们亲切地称它为“指南台”,日本人则视它为“克星”。从凤凰山发射的电磁波甚至可以消除盲区,让我们的飞机在深山峡谷中准确判定方位和辨别航向,不再迷路,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失事率——听说,这种技术是中国科学家苏凤麒教授发明的。 “苏凤麒教授……”丁洁琼注视着信纸上那个过分熟悉的名字,若有所思地轻叹一声,“真的,世界真是太小了!” 日本人千方百计要拔掉这颗“克星”。这次,他们出动十架“三菱”轰炸机、二十架“零式”和十八架“东条式”战斗机,滚滚而来。而飞虎队仅以十架“野马”和十六架“鲨鱼”起飞迎击,还是打贏了,粉碎了敌机对市区和凤凰山的攻击,一举击落十九架日机!空战是不能持久的,最多三五分钟结束。这次也不例外。三五分钟内飞虎队就取得了巨大的胜利,而自己仅损失两架,包括赫尔的“鲨鱼”…… “鲨鱼”是多么面目可憎的动物,可现在我们都觉得世界上只有它最可爱!还好,此前的战斗中我已经击落击毁过五架敌机,也算“够本”了吧。 空战中我的子弹打光了,两架日机仍缠住不放。机关枪弹冰雹似的嗖嗖擦过,我的飞机弹洞累累,机身剧烈摇摆,左机翼开始冒黑烟。已经不可能飞回基地,但我不愿退出战斗,而是想找个对手同归于尽。于是我朝离得最近的一架“零式”直撞过去——就是那个混蛋,一分钟之前击落了我的好朋友、飞虎队老队员摩尔森上尉。“零式”的机枪子弹打碎了他的座舱盖,击中了他的头部,飞机因此失去控制,终至坠落。摩尔森跟我不同,他还有妻子和一子一女远在美国,在日日夜夜等着他回去团聚呢! 丁洁琼读着,感到心脏发紧。她对摩尔森这个名字很熟悉。赫尔几乎每封来信都要提到他。好几张飞虎队员合影中都有这位上尉。赫尔还说,打完仗回到美国,要带着摩尔森来看望琼;因为他俩都曾在琼的祖国长期生活和战斗过,一定会有谈不完的共同话题…… 赫尔凶猛俯冲,致使后面的两架日本飞机不敢再追赶和射击。“零式”距离之近使他甚至能看清对方飞行员惊恐万状的面孔!那家伙做了个闪避动作,与赫尔机翼擦撞。赫尔的右翼尖受伤,日机右翼却整个折断,打着滚往下坠落,直至猛烈撞击地面并化作一团烈火浓烟——这场面显然吓坏了他的同伙,日机变.99lib.成一群没头的苍蝇,胡乱逃窜,也顾不上再追击赫尔了:“亲爱的琼,你知道吗,我当时的兴奋和激动真是难以形容!” 与日本飞机比较,美国飞机的质量和性能毕竟高了一筹;连美国飞机的油料质量也要好一些——可就是这一点一滴的优势,使飞虎队员经99lib?常能在空战中以少胜多,而且在负伤后往往能支持更长的时间。这次又是这样——赫尔的飞机伤得不轻,指挥台多次命令他弃机跳伞。但他试图挽回,一次次拉起机头;但是,每次都是刚拉起来又耷拉下去。汽油也烧尽漏尽了,飞回基地是根本不可能的。赫尔只得操纵着它,极力降低速度,盘旋下降,直至溅落在昆明东边的杨林海…… 直到这时,赫尔还保持着他那典型的美国式幽默—— 我曾无数次从高空鸟瞰那个美丽的湖泊,她那么柔媚而清浅,像是由温泉盈汇而成,而且仍然保持着迷人的温馨;好几次,我都真想一头扎下去,以亲身感受“溫柔”——没想到,今天真成了事实! 杨林海确实清浅。它也以尽可能“柔媚”的方式接纳了赫尔。飞机溅落在离岸很近的湖水里,水深仅两三米,垂直尾翼还竖在水面上。但机身大半沉没水中并发生折裂,赫尔被卡在座舱里,右下肢骨折,多处受伤,血流不止,昏迷过去。多亏当地农民火速赶来,砸开舱盖救出了他,就近送往法慈医院…… 赫尔受伤虽重,但并没伤着要害,救治还算及时。但失血太多,亟须输血;医护人员和当地人民对这位飞虎队员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志愿献血的人蜂拥而来。他躺着不能动,但视力却健全。他看着那些排队等候验血献血的人们,泪水直流。他想,今后,只要还活着,自己体内就会流淌着中国人的血液,享受着中国人赐予他的第二次生命!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输血并未进行。相反,赫尔觉察到医护人员的忧心忡忡和交头接耳,急救室内外漂浮着某种不祥的气氛。军人血型印在军服内。赫尔是B型血。这种血型的人不少啊,发生了什么情况?他越来越虚弱,开始意识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过来时,发现旁边加了一张病床,上面躺着一个病人,似乎病得很重,昏迷不醒。赫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医护人员围着那张病床忙忙碌碌。 过了一阵我才得知,不是“他”,而是“她”;她并不是“病人”,而是医生——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生,而是来为我会诊的专家,还是为我献血的人!但输血之后,她却奄奄一息,也成了必须被救治的病人。她被挪到别的病房去之后几天,我和她终于见了面,并得知她名叫叶玉菡…… “天哪,世界岂止是太小了!”丁洁琼喊出声来。她忽然感到一阵晕眩,闭上眼,直摇头。 “你怎么啦,琼?”奥姆紧张起来,欠身问道。 “我在想,”丁洁琼喃喃道,“难怪有那么多人信神!” “你怎么想到这种事上来了?”奥姆茫然。 丁洁琼不说话,只是睁开眼,将刚读完的信纸递过去。 赫尔是B型血,但做体外“交叉试验”时却总是与库存的和采自献血者的B型血和O型血发生凝血一这简直不可思议!有一点是无疑的,即在这种情况下输血必然导致赫尔死亡……这时,有人想起了刚从缅甸前线护送一批伤病员回到昆明的叶玉菡。这位女医生对血液学和输血机理的研究,抗战以来,在战伤救护界已经很有名气。 一六二八年,哈维发现血液循环。一八七五年,朗特亚发现血液的组成成分。一九〇〇年,肖特克和朗特斯托发现人类血型,建立“ABO血型系统”,指出人对人输血必须血型相容,不然将导致凝血和死亡。一九一〇年,强斯基和摩斯发现AB血型。一般来说,人类有O型、A型、B型和AB型四种血型。 中国内忧外患,战争不断。而战争是大量流血和大量用血的——这是叶玉菡决定进行血液学及输血机理研究的原因。她早在齐大医学院攻读病毒微生物学时就开始了这种研究。血液与病毒和其他微生物有一点相同,即都是由单细胞、多细胞体和比细胞更微小的生命结构组成的——这是她的切入口。她一直研究和探索病毒、细菌、激素、抗体、微量元素、放射线和某些化学物质对血细胞的影响。她取得了成就,先后发现过“ABO系统”的两个亚型和“ABO系统”外的一种新血型…… 叶玉菡赶到法慈医院。她发现赫尔并不属于“真正”的B型血,而是其一种非常罕见的亚型,在B型血蒙古人种中的比率不到万分之一。几年前她在北平发现并报吿了这种血型,将其命名为“Bh-1型”,是她在“ABO系统”中发现的两种亚型之一。她本人属B型血——也许是这一点使她对B型血的研究更加深入吧。 “人的血型终身不变”是生理学一个经典说法。但叶玉菡通过长期研究和大量病例发现,在病毒、化学药物或人体病变影响下,人的血型是可能发生变化的,起码可以发生短时期的变化…… 叶玉菡发现,“Bh-1”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亚型,不能与B型血、O型血和其他任何血型相容——但这只是就“体外试验”而言。应用于输血会怎么样呢?她在自己身上做了试验。结果发生强烈的输血反应,但没有危及生命;而且试验后居然发现,她血液中的红细胞同时具有了B和Bh-1两种抗原,就是说,今后的她同时可以接受O型、B型和Bh-1型血的输入,也可以给B型血和Bh-1型血的伤病员输血!叶玉菡对这个结果大感惊异,不过她也想过:遇到一个Bh-1型血的人,几率未免太低了!随即发生了“七七事变”,叶玉菡被迫中断研究并离开北平。 现在,法慈医院按照叶医生的“医嘱”,用她的血与赫尔的血做“交叉试验”——奇迹发生了:他俩的血竟是相容的。这意味着输血可以进行! 整个医院沸腾了!可院长紧接着又犯愁了:瘦弱的叶医生能有多少血啊?何况她刚从前线回来,征尘未洗,疲惫不堪,形容憔悴…… 叶玉菡下令在赫尔旁边摆一张病床,她自己躺上去,捋起袖管,露出细小的左臂:“不能再耽搁了!抽吧,三百毫升。” 急救室里的人们,包括“飞虎队”两位在场的美国军官,眼睛潮润了! 还没抽到二百毫升,叶玉菡已面色惨白,陷于虚脱…… “停!”院长下令马上对叶医生实施抢救,同时将这些血立刻输给赫尔上尉。 这二百毫升血浆发挥了起死回生的作用。一天之后它改造了赫尔的血液,使之获得了对O型和B型血的相容性,而这两种血源都很容易找到——赫尔上尉终于得救了! 中国科学家在战争条件下刚刚合成的一种代号“元液”的代用血浆及时发挥了作用,挽救了叶。可以说,叶将她极其瘦弱的自己割舍了一半赐予我,从而使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可是,她却不喜欢我说感谢的话语。她总是说自己是一个医生,只是在尽她的天职,做着她该做的事。她说,作为中国人,她和她的所有同胞一样,感谢飞虎队为中国抗战做出的牺牲和贡献…… 叶在一周前出院了。她来辞行时说:后会有期。一位鬂发银白的长者乘坐一辆纳喜轿车从昆明来接她。老人是中国人,却很气派,活像欧洲某国一位子爵。我打听了一下,得知老人名叫苏凤麒。我想起来,这不正是那位发明了最新导航技术的老科学家吗?叶原来有这么一个荣耀的家世!老人还特意来看望了我,他非常和蔼、慈祥和博学,用英语跟我谈了一会儿。我听见叶叫他“爸爸”。 叶走后,我内心充满迷惘和感伤。我很想念她,不知道是否真的“后会有期”,又亟盼与她“后会有期”。罗曼被你迷住了,而我可以说是被叶迷住了——我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情,是哪一类感情。我只是深深觉得,她跟你都那么美丽! 丁洁琼再度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赫尔的内心充满迷惘和感伤,她的内心何尝不是如此! “琼!”奥姆望着她,轻声喊道。 女科学家手中剩下最后三页信纸。她将刚读完的两页递给奥姆,自己看最后一页—— 亲爱的琼!还有一件事,摆在最后谈:我认为自己发现了你的秘密,即你内心深处隐伏着一个男子——一个你真心所爱、惟一所爱的男子!你天天思念他,天天期盼着与他重聚…… 那次,我跟罗曼来看你,无意中看到了你在独舞。科学家中有不少富于艺术天赋的人。爱因斯坦軎喜欢拉小提琴。弗里什是舞蹈家兼演奏家,他的古典派色彩的钢琴演奏才能恐怕仅次于艾伦·泰勒。现在又出了你这位兼有舞蹈家身份的核物理学家,而你还能弹钢琴和拉提琴! 我当时看出你跳的是《婚礼》,虽然作了即兴改编。我看出你在舞蹈中享受梦幻,想象自己披上婚纱,成为新娘;想象自己的出嫁和他的迎娶;想象与他的拥抱、亲吻和欢合,两个肉体的重叠、两个灵魂的融合乃至新生命的躁动…… 我什么也没对罗曼说,可内心涌动着莫名的凄楚。我赞成你坚持你的爱情——这是你的权利,也证明着你极端的纯洁与忠诚。但我更希望出现另一种奇迹。我了解自己的兄长。我敢说他确实是今天这个世界上最富有天才和最高尚的人,我希望他得到你的爱,希望你赐予他幸福…….99lib. 下面还有几行字,丁洁琼没有读完。她额头冒汗,心慌意乱。她与奥姆的视线无意中碰撞了一下,赶快避开。奥姆端坐不动,正在等这最后一页…… “奥姆,”丁洁琼起身,“你该走了,我送送你。” “琼——” “哦,这页纸上没写什么,你别看了!” 第三十四章 原子锅炉“窒息” 亚伦·佩里早就拟定了一份“曼哈顿工程”优秀科学家名单,凡名列其上者均不得乘飞机出差,无论是民航机还是军用机——除非发生了特别紧急的情况,但那必须经过将军本人批准。所以,当奥姆在昨天即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从芝加哥打来电话,说他马上要乘飞机专程赶来时,丁洁琼就明白一定发生了某种更加“特别紧急的情况”,因为,今天可是“平安夜”呀! “平安夜”与中国阴历的除夕夜相同,是团圆、欢聚、喜庆和祥和之夜。过去多少年中,经常是奥姆霍斯兄弟,有时还加上其他几个朋友,陪伴丁洁琼共度这个夜晚。但是,一切都随着战争形势发生变化:赫尔到中国去了,奥姆和他身边的人们也都投身于越来越紧张的工作…… 去年即一九四一年的“平安夜”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不久,美国全国上下同仇敌忾。丁洁琼等科学家在珍珠港事变前的研究已经发现,铀238虽然不能发生链式反应,但铀238在受到中子轰击后可以转变为钚239,而钚239是可以发生链式反应的;此外,科学家们还找到了从母体铀中剥离钚239的化学途径。奥姆将这批研究成果交给“U委员会”。一九四一年春,一批科学家根据此项成果成功提取出超微量的钚;十二月,芝加哥大学“冶金实验室”开始设计并建造实验型钚厂。奥姆日夜待在那里,是在一大堆图纸和模型旁度过“平安夜”的。午夜时分他给琼打了个电话:“你的理论正在变成事实,可惜你却不能在场亲眼目睹并分享快乐……” 琼简单答道:“会有那一天的!” 前年即一九四〇年是非常紧张的一年。设立了一个庞大机构,动用巨额国防经费,全面启动了研制原子弹的前期工作。从十一月份开始,十六个相关计划同时开始执行,十二月份进入高潮。奥姆霍斯是其中一个计划的首席负责人,实在分身乏术,也是在午夜时分走出会议室给琼打电话的…… 就是说,丁洁琼起码是第三次在孤独中度过“平安夜”了——啊,并不孤独,冠兰又来信了!每逢圣诞节前后她总能收到冠兰的信。冠兰不喜欢用“贺卡”。他宁肯写信,写长信,写很长的信。琼姐喜欢看他的这种信。显然,冠兰极力想让她恰好在圣诞节的当天或前一天收到信。但信件漂洋过海迢迢万里,从来就没有“准时”过;有的信件还丢失了,她和冠兰称之为“失事”,可能是运载邮件的轮船飞机被击沉击落了…… 惟独眼前这封信例外,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收到的。女科学家已经反复读了七八遍。夜里接听完奥姆的电话,又将来信反复读了几遍;然后,在信纸上亲吻几下,照原样折叠好,然后放回信封,藏进书房。丁洁琼曾经幻想:战乱年头,苏凤麒对儿子的控制力极大地削弱,冠兰能不能趁机跑来美国呢?她几乎是立刻就打消了这种念头。来美国,怎么来?无非乘坐船舶飞机。万一那艘船或那架飞机“失事”了呢? 想了冠兰,又想奥姆。丁洁琼算了算,奥姆足有两个月没到“暗红色小楼”(这是他和她都喜爱的对伯克利郊区这所房子的称呼)来了,连电话也很少打——由此可以看出他异乎寻常的紧张忙碌;也由此,丁洁琼觉察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对奥姆的牵挂和眷恋,还有对奥姆正在进行的事业的关心…… 芝加哥距圣弗兰西斯科三千公里。飞机每小时飞行四百公里,中途要降落加油。奥姆说,经过十个小时飞行才抵达圣弗兰西斯科,下飞机办了些事后已是中午。换乘汽车赶到“暗红色小楼”时太阳已经西斜。丁洁琼听到铃声,穿过满地落叶的花园,打开铁栅门,看见斜阳下林荫道旁停着的两辆轿车。两辆一模一样的深蓝色加长劳斯莱斯轿车。 “嗬,这么阔气的车呀!”丁洁琼向奥姆伸过手去。 “公务用车。”奥姆回头瞥瞥。 “还用两辆?” “哦,一辆是卫士车。” “你快当上副总统了?” “不,是为了‘曼哈顿’。” 奥姆步履匆匆,还显得疲惫不堪和心事重重。他步上台阶,跨进小楼,一迭连声,赞叹西海岸的晴空万里,咒骂东部的冬季简直糟透了…… “奥姆,”丁洁琼纠正道,“芝加哥不在美国东部,而是在中部。” “中部偏东。” 丁洁琼笑笑,将奥姆让进暖洋洋的客厅,两人像往常一样相对而坐。落地大窗玻璃上洒满斑斑点点的金色阳光。小桌上摆着茶点和水果。 美国各名牌大学的物理系和化学系几乎被淘空了。著名科学家们通过各种渠道悄无声息地集中到“曼哈顿工程”中来。必须建造一座试验性“原子锅炉”,让可控链式反应从理论成为现实,并取得一系列必不可少的数据。“锅炉”是现代工业中的常见设备。顾名思义,上面是“锅”,下面是“炉”;炉子一烧,锅中沸腾,就有了压力,就能驱动机械运转。“原子锅炉”也是这样:利用核裂变产生能量,供人类应用——当然,这种“锅炉”远非“上面是锅下面是炉”那么简单。 轰击铀核的中子不是“快中子”,而是“慢中子”。要使“快中子”变成“慢中子”,必须使用减速剂。试验证明石墨是很好的减速剂,但必须是纯度极高的石墨,否则将适得其反,它能大量吸收中子,使核反应中止。 科学家们设想将材料分层叠放:完全是石墨的各层与嵌入铀块的石墨层相互交叠,堆积起来——因此,后来也有人将它称为“原子反应堆”,简称“反应堆”或“堆”。从理论上说,这种“锅炉”必然是个庞然大物。如果它太小,中子就会在引起链式反应之前逃逸到周围空气中。“锅炉”应有的体积,叫做“临界体积”。这个“临界体积”究竟该有多大,却无人知晓,也无法从纯理论推导得到;此外,人们也不知道它应有的形状。虽已确定用铀作燃料,可到底该用金属铀、氧化铀还是浓缩铀,氧化铀的成分是哪些,浓缩铀的浓缩度该是多少,也一概不知道;当时人们甚至连金属铀的准确熔点也还没有掌握…… 一九四〇年四月,大批纯石墨运抵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物理楼,在一间实验室内开始建造世界上第一座原子锅炉。但是失败了,因为实验室太矮,使锅炉不能达到临界体积;此外,石墨微孔里的空气吸收中子,使链式反应中止。 显然,必须寻找更高大的室内空间,建造新的“锅炉”。而且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凡与原子弹有关的一切重要设施均不能摆在海边,以免遭受敌国攻击。而纽约恰好位于东海岸。“U委员会”于一九四一年底选定在芝加哥大学足球场西看台下的室内网球场中建造新“锅炉”,代号为“冶金实验室”。不过里面连一个冶金学家也没有。与此同时,芝加哥大学校长下令停用足球场。 “冶金实验室”每周举行宴会,每次宴会上都放映同一部英国电影《疏忽》:一只公文包被不经意放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地板上,不料两三秒钟便被间谍窃走。英国的军亊计划为敌人获悉。于是轰炸、城乡毁灭和成千上万人的死亡接踵而至…… 科学家们都知道为什么老是放映这部影片。从来没人表示不耐烦。大家自觉地紧闭嘴巴,绝口不谈网球场内发生的事情。 网球场有三十英尺宽,六十英尺长,二十六英尺高——分别约合九米、十八米和八米。科学家亲自动手拆卸板条箱,搬运和堆砌石墨。石墨粉末到处都是,地板墙壁一团漆黑,科学家们全成了“黑人”,连工作服和防护镜也是黑的,无法区别男女。 先造一座小“锅炉”,取得经验后再造大的。边建造边设计。外形确定为圆球状。圆球直径当然在二十六英尺以内,用一个正方形木架支撑着。支撑物用木块构成。每一块木头置入后,下一块的大小和形状随即计算出来。二十六英尺倒不是为了迁就网球场的高度。奥姆霍斯博士拿来的一份计算表指明,不到天花板高度即可发生链式反应…… 圆球顶部几层石墨始终没有安放上去,形成平台状。从安放第一块石墨砖算起六个星期之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初的一天上午,一座新的大型“锅炉”建造完成。直到一九四一年初,全美国所拥有的金属铀总量才四十克;可是,一九四二年底建成的这座“锅炉”,所用金属铀和氧化铀总量竟达五十二吨!完全是石墨的各层与嵌入铀块的石墨层相互交叠,共五十七层,“锅炉”总重量达一千四百吨。 芝加哥是美国第三大城市。在这样的地方,对一个归根到底要成为烈性炸弹的东西,小心翼翼是绝对必要的。因此,三位青年科学家受命待在顶端平台充当“消防队”。他们被戏称为“自杀小组”。万一“锅炉”失去控制,他们立刻向中间灌注便于渗入每条缝隙的液态镉予以扑灭——镉能大量吸收中子,从而制止链式反应。 除了顶部三个年轻人外,还有一位青年物理学家罗穆尔在“锅炉”下面,操纵一根横亘堆内的镉棒。一旦接到指令,他就把这根镉棒抽出,使裂变反应发生;而如果反应强度太大,就让镉棒缩回反应堆里去…… 试验开始了。除顶部的“自杀小组”99lib.和下面的罗穆尔,佩里将军和在场的科学家们全体登上网球场北端看台。科学家们原来不懂,一名肤色深黯、形貌粗糙、胡子拉碴、经常咧开大嘴嬉笑的家伙,一个对核物理学一窍不通的工程兵上校,何以能当上这个划时代大科学工程的“总管”。对此,佩里耸耸肩膀,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答道:“因为我总是对的!” 佩里跟几位主要科学家交头接耳了一下,抬腕看看手表,然后举目环顾整个网球场,气定神闲地吐出几个音节:“开始!” 上百根竖置的镉棒从“锅炉”顶端往上抽出,徐徐抽出。各类计数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仪表自动描出一条渐藏书网高的曲线。“锅炉”中开始发生核裂变。终于,竖置镉棒被全部抽出,只剩下罗穆尔那根横置镉棒。炉体直径二十六英尺。他控制的那根镉棒长度也是二十六英尺。佩里下达了指令。罗穆尔开始往外抽出镉棒。一英尺,又一英尺,直到抽出一半即十三英尺……各种类型的计数器加快了咔嗒声。每多抽出一点,咔嗒声就响得越快。仪表上一支描笔在自动绘制一条指示辐射强度的“指数曲线”。 罗穆尔掌握的那根镉棒终于被完全抽出。 “指数曲线”高昂而不趋于平延。“锅炉”输出功率大于输入功率。增殖系数为一。一切都证明可控核裂变开始自动进行…… “自杀小组”三个年轻人手持液态镉灌注设备,屏息静气,严阵以待。罗穆尔掌握的那根镉棒也不例外,随时准备置回“锅炉”中去…… 在场的科学家们和佩里将军都屏住呼吸,一声不吱地注视着各类监测仪器。能听见几十颗心脏的怦怦跳动。 但是,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奥姆霍斯博士抬腕瞅瞅手表,嗬!地球上第一次人工控制下的链式反应已经足足进行了二十八分钟……他满面笑容地向佩里伸出右手:“请接受我的祝贺,将军,因为你又‘对’了!” “也请接受我的祝贺!”佩里右手与博士相握,左手递过一瓶白兰地来,咧开胡子拉碴的大嘴笑道:“不过,祝贺也好,感激也好,都得摆在战争胜利之后了。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将军打了个响指。一个年轻人立刻走上前来,像变戏法似的捧出一摞纸杯,给每人分发一只,倾入琥珀色的酒汁。然后,将军走到每个人面前,握手,碰杯。网球场中荡漾着低沉的笑语喧哗,漂浮着酒香…… 每位在场者都在酒瓶的标签上签名。佩里将军大声说:“它将要被送进博物馆,作为人类跨人原子时代的见证!” “真为你高兴!”丁洁琼一直在认真倾听。现在,她说:“祝贺你,奥姆。” “也祝贺你,琼,只有我知道你在此中的功劳。” “是吗?”女科学家笑笑。 “关于锅炉高度实际临界体积的计算表,是你给我的。” “开始出数据了吧?” “是的,源源不断!” “当量测定怎样?” “用可控反应,一克铀所产生的能量相当于三吨优质煤,或二百千克航空汽油……” “不可控反应呢?” “用以制造原子弹,每克铀的当量相当于二十吨梯恩梯。” “很可观,可惜还远不及爱因斯坦的预言。”丁洁琼说着,起身向屋角酒柜走去:“你知道,根据他的公式,一克物质内部的核能释放出来,可以把一百万吨重的东西往上推举六英里。” 玻璃柜中摆着几十瓶各种各样的酒。丁洁琼取出其中的几瓶,摆上银制调酒器、方冰块、柠檬汁、橙汁、绵白糖、牛奶、橘皮等等一大堆东西,还有两只精美的高脚水晶杯。从背后看去,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显然是在斟酒和调配。一会儿,她笑盈盈回过身来,双手擎着两只高脚杯,将其中一杯递给奥姆。水晶杯中的酒液分成三层:下层是接近无色透明的淡绿,中层橙色,上层深红,浸着一枚穿牙签的红樱桃,漂浮着两三片白中透黄的花瓣,插着吸管…… “琼,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做鸡尾酒的?”奥姆也站起来,“我竟从来不知道。” “女人总有自己的秘密。” 丁洁琼其实更想当个家庭主妇,或至少同时是个家庭主妇。她经常想象跟冠兰结婚之后,为两人的生日,为孩子满月和周岁,为亲友的来访,为任何想得到的原因,每年举行几次家宴或野宴,用她亲手制作的美食佳肴和也是她亲手调配的各式鸡尾酒款待宾客…… “我再说一遍,”丁洁琼与奥姆碰杯,“奥姆,祝贺你。” “谢谢,琼!”奥姆小口饮酒,细心品咂,赞不绝口,“滋味非常醇美,非常别致,比我们在‘锅炉’旁喝的酒味道好多了。” “那是一瓶什么酒?” “基安提尼。” “岂可同日而语!”丁洁琼笑起来,指指晶莹剔透的酒杯,“喏,上面是‘丁氏’,中间是‘马丁尼’,下层是‘曼哈顿’。” “曼哈顿?”奥姆对这个字眼反应敏锐。 “对。用威士忌调配的鸡尾酒叫‘曼哈顿’——我特意用这种酒来表示对你和你们伟大事业的祝贺。” “谢谢,琼!”奥姆听着,深受感动。 “‘丁氏’呢,你发明的吧?” “对!我用窖藏了半个世纪的上科西嘉利勒鲁斯红酒调配的——在中国,红色象征着吉利。” “很昂贵吧?”奥姆睁大眼睛。 “一瓶酒用掉我半个月薪金呢!关键还不在于钱,而在于我三天前跑遍了圣弗兰西斯科所有的大商场才买到。” “平时你可是滴酒不沾的呀,琼。” “不,我往往独自饮酒,就像我喜欢独自跳舞一样——不过,买这么贵重的酒不是为我,而是为你,奥姆。” “三天前你就知道我会来?” “是的,我知道你们会成功。知道你会来向我报喜。还知道——”丁洁琼思忖着,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双臂交抱在胸前,往后靠去,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告诉我,奥姆,成功之后呢?” “成功之后……” “对,‘原子锅炉’运转成功之后?” “琼,你,你的意思——” “我是问,”女科学家直视奥姆,“是否发生了自动‘停机’现象。” “琼,怎么,你,”奥姆神情错愕,“你怎么猜到的?” “不用猜,这种情况肯定要发生。” “确实,确实……”奥姆喃喃道。事实上,他正是为此而来,为“原子锅炉”自动停止运转的难题专程赶来的。但他没有料到会被琼“点破”这一点。他怔怔然望琼。刚才不是谈到一克铀在可控反应和不可控反应中的“当量”吗?琼早就无数次向他谈过这个问题,其计算结果与从“锅炉”运转测定的数据一致。奥姆还知道琼很早就开始从理论上研究“锅炉”和加速器;现在,这两样设备都已经制造出来并分别在芝加哥和伯克利进入了工作状态,直接服务于“曼哈顿工程”。其中,“锅炉”的原理、构造、球状外形和临界体积都跟琼的预言相符。实验还证明了琼的一个观点:只要那只“球”接近临界体积,则石墨微孔中残存的空气便不足以使反应中止。此外,继“正比计数管”之后,琼又创制了灵敏度极高的检测仪器“火花室”;所有这些“丁氏”仪器广泛而大量地运用在“锅炉”安装、启动和运转的全过程中,发挥着巨大作用。但是,奇怪,似乎没有一个在场者意识到并谈起这一点…….99lib. 奥姆觉得,美国对琼并不公正。不错,琼博得过许多倾慕和赞叹;但那与其说是因为她的天赋和贡献,还不如说是由于她的风姿绰约。而不让她上讲坛,不让她升任正教授,不让供职于伯克利加州大学的她参与一直在伯克利加州大学进行的与原子弹相关的试验项目,却又不是因为她的风姿绰约,而是由于她的……种族、性别和国籍。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自一八八二年五月美国国会通过第一部排华法案,半个世纪以来美国一直在移民和入籍方面歧视和排斥华人。美国为“曼哈顿工程”动员了十五万名科学家和工程师,却偏偏容不下一位最为出类拔萃的中国女性…… 对女性的歧视似乎已成人类痼疾,哪怕是对非常杰出的女性也不例外。居里夫人曾两次获得诺贝尔奖,却至死没能入选法兰西科学院院士。一九一一年的院士大会主席公然宣称:“把科学院的大门敞开,让所有的人进来,但妇女除外!”类似的命运还以不同形式落在从柯瓦列夫斯卡娅到迈特纳等许许多多优秀女科学家身上。这一点从十九世纪至今没有变化。奥姆觉得,这种阴影其实一直笼罩着琼,只是现在更加浓重…… “奥姆。”琼的声音很轻。 “哦哦。”奥姆懵懵懂懂。 “天色很晚了。”丁洁琼提醒。 “是的,是的!”奥姆仿佛从遐想中清醒过来。 “我本来想请你一道吃饭,但考虑到你的随员一直在车上……” “我的随员?” “外面停着两辆劳斯莱斯。” “哦哦,对对!”奥姆仓促看看手表,“怎么样,琼,咱们一起出去找家中国餐馆……” “不。你们去吧。我想单独待着。” “可是……” “可是原子锅炉自动‘停机’问题还没解决。” “是的,”奥姆眼巴巴望着琼,“是这样的。” “那就先解决这个问题吧。”女科学家直视奥姆,“芝加哥的人们怎么看这个问题?” “有一百种说法,一百种解释,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奥姆仰望着天花板,“当然,终归能解决的。不过,可能要动员几十位科学家,做几百次实验;可能要走许多弯路,多花几十上百万美元;特别是估计需要半年以上时间——大批人马上阵是小事,大把花钱也是小事,但耽搁了‘工程’,延长了战争,多死几万十几万美国士兵,却是大事!” 女科学家依然凝视着对方。 “琼,你猜到了我的来意,甚至预先知道我要来——这说明你已经掌握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和手段。” “是这样的。”丁洁琼点头。 “我知道你遭逢了太多的不公正……” “也有很多公正。”丁洁琼淡然一笑。 “不管怎么样,琼,为了打贏战争,今天,希望你帮助我们,帮助美国。” “我会的,奥姆。” “琼,亲爱的琼,”奥姆兴奋起来,“动身之前我就对他们说了,你能解决这个难题!” “你是整个北美最了解我的人嘛。”女科学家又笑了笑,“这个问题我早就觉察到了,也早就研究过并解决了。我称之为原子锅炉的‘窒息效应’,还写了一篇论文,已经在书房里搁了一年多。” “室息……效应?” “打个比方吧……用薄胶皮袋套住一只哺乳动物的头部,会有什么后果?” “时间长了,它会……对,窒息。” “所谓‘窒息’,其机理是什么?” “是因为二氧化碳……” “这二氧化碳从哪儿来的?” “是动物通过呼吸自行产生的——”奥姆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镭在蜕变过程中会释放氡。那么,铀和其他放射性元素是否会有类似现象?这类气体积累多了,会发生什么?” “它们会吸收中子,致使反应停止……”奥姆喊出声来,“对,就发生了‘窒息’!” “懂了‘窒息’机理,也就有了消除‘室息’的方法。所有这些,都在我那篇论文中。不过,奥姆,”丁洁琼往后靠去,口气和神态都不慌不忙,“除非亚伦·佩里本人出面,谁也不能看到这篇论文,更不能带走。” “为什么?” “请原谅,你好像忘了战时保密规定。”丁洁琼的双腿笔直而修长。现在,她将左腿叠放在右腿上,双手压着左膝,抿抿嘴,轻声道:“我没看过英国电影《疏忽》。但我知道哪些事不能‘疏忽’。” “最亲爱的琼,”奥姆几乎要伸展双臂拥抱女科学家了,但又不敢造次。他在琼面前站定,两眼含着泪水,“快,换上衣服,咱们一起去!” “不,奥姆。我说了,我想单独待着。”琼举目看看壁钟,“哟,都午夜了!我想做点宵夜,咱们一起吃,但又想到你那些随行人员……不然,请他们进来一起吃吧?” “什么也不吃,咱们马上去找佩里将军!” “这么晚了,飞芝加哥?”丁洁琼抬头瞅瞅。落地大窗外,夜色如墨。 “不,佩里将军就在外面……” “外面?” “你的花园外面,后头那辆劳斯莱斯!” 第三十五章 亚伦·佩里将军 丁洁琼一眼就看出亚伦·佩里的肩章、衬衣翻领和船形帽的金星都从一颗增为两颗了。她笑着递过右手去:“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奥姆没跟你说吗?”将军咧开大嘴,笑容可掬。他轻轻捏住女科学家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抬起来轻轻一吻。 “我跟他两个礼拜没见面了,都很忙。” “对,我晋升少将也是这两个星期内的亊。” “什么时候请客呀?” “你呢?你升了教授。” 丁洁琼在副教授位置上待了七年,不久前刚当上教授——这是她直接参加“曼哈顿工程”的结果,也是因为佩里的有力干预。将军叹息一声:“琼,论水平和贡献,你早该是教授了。”佩里学丁洁琼的样叫“奥姆”,又学奥姆的样叫“琼”。现在,他接着说:“这样吧,琼!为表示庆贺,咱俩共同举办一个鸡尾酒会,好吗?我管出钱,你管调酒。听说你能调一百多种鸡尾酒呢!” “我出钱吧!我一个人,钱用不完。” “你没钱。你的钱都买了东西送往中国了。” “您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佩里指指远处,拉拉丁洁琼:“喏,赫尔来了。” 几辆吉普车开了过来。第一辆在将军和女教授跟前停下。满脸堆笑的赫尔·奥姆霍斯少校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先敬军礼,接着是握手。 “身体怎么样了?”将藏书网军打量赫尔。 “你看见了我从车上跳下来的动作,难道不像一头美洲豹吗?”少校立正,挺胸,精神抖擞。 “我看你有点做作,”将军耸耸肩。 “怎么会呢?”赫尔双手一摊。 “当然会的!”将军挥挥手,“你就安心干地勤吧,不要再做上天的梦。” 赫尔求助似的望着丁洁琼。女教授一面登上吉普车一面劝慰道:“先把伤彻底治好再说吧,赫尔。” 赫尔在中国负伤后住了十个月医院,先后做了三次手术,出院时仍然带有多处伤残。穿上衣服后虽然勉强可以捂住体表的疤痕,但不能消除体内的痛楚,动作也明显变得笨拙了。他得到了奖章,被提升为少校,但代价是不得再驾驶任何飞机。赫尔只好在昆明巫家坝航校任教并做些地勤工作,同时坚持治疗和锻炼;他恨透了日本人,做梦也想着有朝一日全面恢复体能和重上蓝天。但是,几个月后又一次打击接踵而来:他奉命于一九四四年二月返回美国。等待着他的将是退役。而赫尔亟盼继续待在军队中。他想,在反法西斯战争方面,自己比美国政府有远见得多!他早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就到了中国。他曾经浴血苦战,战功累累,负过重伤。凭什么把他一脚踢开?他千方百计也要保住现役军官的身份和尊严。万般无奈之中,他想到了哥哥。他知道罗曼认识很多大人物,包括总统、陆军部长、海军部长和陆军参谋长等等。 罗曼没有去找总统和部长们。他拉上丁洁琼只找了佩里一次,事情就办成了。随着“曼哈顿工程”的迅速推进,陆军拨了一支航空兵归佩里指挥。将军批准赫尔少校到这支部队继续服役。但他很快发现赫尔的野心是企图再上蓝天,便断然喝止,明确规定少校只能从事地勤工作。 “戴上茶镜,琼!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太厉害了。”佩里怜爱地瞅瞅丁洁琼,一面说,一面像个骑兵队长般挥了挥手。赫尔驾驶的第一辆吉普车首先开动。其他几辆尾随着,排成一行朝停机坪尽头一架双引擎飞机疾驰而去。 随着“曼哈顿工程”日趋紧张,也随着各种飞机的安全系数越来越高,佩里已经从反对乘坐飞机改而鼓励乘坐飞机了。他甚至要在“曼哈顿工程”范围内,不论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去执行什么任务,能乘飞机的一律乘飞机!他本人身体力行。眼前就是这样,他要了一架专机,邀请丁洁琼从伯克利同飞纳什维尔;为了摆摆“二星将军”的派头,还特意让后面跟着一位上校、两位中校和两位上尉——还好,其中总算没有准将。 到美国十年,这还是丁洁琼第一次乘坐飞机。佩里理解她的好奇心,拉她一起坐在“前舱”。从这里能看清驾驶舱,看见飞行员的操作,对四面八方拥有最大限度的视野,倒也很有意思。上校、中校和上尉们则挤在后面“统舱”里。飞机不大,“前舱”只能容下两个人。 “我把这里命名为‘将军舱’,只允许我自己独自享用。今天是第一次破例,琼。”为了压倒飞机的轰鸣,佩里使劲抬高嗓门儿:“你懂吗,琼?这是我们男人的通病,喜欢跟漂亮女人待在一起。” “我懂。” “这太好了!” “其实,将军,女人也是这样喜欢漂亮男人……” “是吗?”佩里顿时神情沮丧,“咳,可你瞅我这副尊容!” 这是一九四四年八月底的一天。丁洁琼得到“特许证”,正式参加“曼哈顿工程”已经一年零八个月了。这段时期中,她仍像从前一样在实验室或计算室里工作,大部分时间在伯克利,也到斯坦福大学、加州理工学院、哥伦比亚大学和杜邦公司去——这些大学和企业承担了“曼哈顿工程”的许多理论研究、实验和研制项目。参加此项伟大工程的十五万名科学家和工程师中女性绝少,而其中非美英国籍的科学家更只有丁洁琼一人——对了,本来还有个费米;但费米全家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一日在芝加哥地方法院宣誓效忠美利坚合众国之后,也成了美国人。 “特许证”是佩里亲自签发的。对女科学家的国籍问题,将军一个字也没再多说。不管在哪里遇见丁洁琼,他都表现得格外热情。一九四四年八月底的这一天,他来到加州大学,邀请女教授同机飞往田纳西州首府纳什维尔。佩里说:“你在伯克利待得太久了,我陪你出去溜溜。” 在飞机上开了一阵玩笑后,佩里独自打起盹来。丁洁琼听着他的轻微鼾声,简直有点羡慕。她望着佩里,忆起跟这位将军的第一次见面。那个日子很容易记住,是一九四二年的“平安夜”…… 丁洁琼刚走出小楼,便被笼罩在一团迎面扑来的冷气中。她打了一个寒噤。奥姆霍斯紧跟上来,将自已的大衣往她身上一披,随手拢紧,挽着她穿过花园。还未打开虚掩着的铁栅门,已经看见两辆深蓝色劳斯莱斯仍停在原处,像两座石雕般无声无息,车身上闪烁着黯淡的光泽。那是远远近近路灯光的反射。他俩刚跨出铁栅门,后面那辆轿车一侧的前门便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一个身着军便服的中年人钻了出来,冲着女科学家挺直身子,脚后跟并拢,右手往船形帽上碰碰,吐出一串粗硬的音节: “亚伦·佩里。陆军准将。” “久仰,将军。”丁洁琼伸出右手,“您难道一直待在车里?” “是的,六个半小时了。”将军上身前倾,接过女科学家的右手吻了吻。他对丁洁琼行“吻手礼”,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只是后来有所改变:上身不再前倾,而是将对方的右手高高抬起,贴在自己唇上。 女科学家原来想象,这位说一不二,斩钉截铁,指挥几十万人马的将军必定魁梧高大,风度懦雅;现在一看,大相径庭,原来是个五短身材、皮肤深黯、粗犷结实的汉子,年近半百吧,铁块般的鹰钩鼻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您一定很饿了,”丁洁琼觉得自己的手被对方的胡碴儿扎疼了。将军的手也像石头般又硬又凉,与她在美国碰过握过的所有男人的手不一样。 “主要是渴,”将军答道,“还有点冷。” 丁洁琼的心怦然而动。她迟疑了一两秒钟,带着责备的口气对佩里说:“您应该跟奥姆霍斯博士一起进屋的。” “还是叫‘奥姆’吧,我喜欢这个叫法。”佩里耸耸肩,微笑道:“是的,我本想跟奥姆一起进屋的,但怕丁小姐不予接待。” “怎么会这样想?” “对丁小姐曾经遭遇过的不公正,我负有主要责任。”说着,将军再度上身前倾,“我特地来向您道歉,并郑重邀请您参加‘曼哈顿工程’。” 丁洁琼沉默了几秒钟,转向奥姆:“你为什么不说佩里将军来了?” “这是将军的命令。”奥姆也脚跟并拢,俯了俯上身。 “快,快进屋!”女科学家笑起来,目光忽然掠过两辆劳斯莱斯,“车中还有谁?一起进屋。” “车中还有几名军人。”佩里答道,“待在车上是他们的任务。” 三人回身,走进小楼。进入门厅后,奥姆为丁洁琼脱下身上披着的大衣,露出裹着淡红色居家衣着的匀称体形。佩里打量着她,说:“丁小姐,早就听说你身材很高。今天见面,果然如此,比我还高一截呢。但是,跟奥姆一比,你还是典型的东方女性,娇小玲珑。” “多说些好听的,”丁小姐盈盈一笑,“您就‘公正’了!” 进入客厅之后,佩里将军吸溜着鼻子四下张望,终于瞅见了两杯没喝完的鸡尾酒:“你俩在庆贺什么呀?” “为芝加哥锅炉开始运行!”女科学家为两位客人沏上茶,独自上楼去了。 “怎么样,博士?”佩里压低嗓门。 “我们又成功了,”奥姆介绍了过去几个小时里跟女科学家的对话,“跟我预料的一样。” “太好了!”佩里深深舒一口气。 “琼的卧室和书房都在楼上。我想,她是取那篇论文去了。”丁洁琼早就开始了对铀的研究。在奥姆的帮助下,她后来得到了尽可能多的金属铀和氧化铀,也有了更好的实验室和助手,研究更加深入。奥姆知道,琼的理论思维极具雄辩性并富于前瞻性,她的许多实验设计更是堪称杰作。奥姆还知道琼曾经在加速器中用中子、质子和其他几种粒子对铀核进行轰击,结果在至少两个层面上获得好几个放射性气体系列,所得照片达十二万张,数据近百万个,对照片的判读和对数据的计算处理工作“浩如烟海”,使丁洁琼累得住了几天医院…… 奥姆记得,像历来那样,琼的几个助手叫苦不迭;跟着她工作,必须起早贪黑,没日没夜。最长的一次,女科学家整整两个月没离开实验室,每天喝矿泉水,啃三明治。因为实验室中人工采光,乃至两个月后她走出大楼时竟分不清日夜了…… 琼的此项研究历时近一年,终于在一九四一年春天完成。只是按照规定,一切直接间接与战争有关的实验结果必须在战后才得发表,而琼又被排除在“U委员会”和“曼哈顿工程”之外;所以,只有奥姆一人知道此亊。可是作为惟一知道此事的人,作为一位著名理论物理学家,直到今天之前,他竟一直认为琼的发现至少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只具有“纯理论”上的意义。“停机”发生后,他凭“直感”想到琼能解决这个问题,但仍未想到放射性气体与“停机”之间的因果关系。“一九四一年春天”是什么意思?当时世界上第一台“原子锅炉”连踪影都还没有呢!可是,琼已经预见到它的基本构造和它在运行中可能出现“窒息”…… “从理论上说,我们能解决这个问题。”奥姆霍斯站在“停机”的锅炉旁,不慌不忙地对佩里说:“但是,需要一大笔钱,需要几十位科学家、工程师和计算机操作员,还需要至少半年以上的时间……” “半年以上时间?”果然,将军喊道,“你疯了?不行,绝对不行!” “还有另一种解决方法——”博士拖长声调,稍作停顿。 “我知道,”将军盯着博士,“你又会提出去找丁洁琼。” “是的。” “成功的几率是多少?” “百分之八十吧。” “百分之十就够了!”佩里兴奋起来,“哎,我说博士,你这百分之八十是怎么来的?” “从您那里来的。” “我?” “您忘了?您曾经特许我跟丁博士保持来往,特许我在来往中跟她讨论与‘曼哈顿工程’直接或间接有关的理论的、实验的或技术上的问题……” “‘特许’?不,那是默许。” “就算是这样吧。”奥姆霍斯晃悠了一下身躯,“我记得,在那些讨论中,她有过相关的观点或论述。” “我们一起去吧。”佩里把手伸给博士。 “去哪里?” “当然是去伯克利,去丁小姐那里。” “什么时候?” “立刻。” “什么意思?今天可是‘平安夜’……” “没错,”佩里一挥手,“走!” 专机在田纳西州首府纳什维尔降落后,佩里和军官们到市区办了一些事;接着换乘汽车,赶往橡树岭。田纳西州境内公路密布,路面平坦宽阔,车队风驰电掣。 “喏,琼,你瞧,这一带深处美国腹地,远离东海岸,更远离西海岸——”佩里跟丁洁琼并排坐在一辆加长劳斯莱斯轿车的后座,长时间地凝视着车窗外面,“这就是说,空袭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从田纳西州去华盛顿、纽约和芝加哥都很方便——你知道,这三个城市是‘曼哈顿工程’的命根子。田纳西州有很好的公路网和铁路网,许多机场接近竣工或已经投入使用。我们前往的地区人烟稀少,没有市镇乡村;满眼是葱绿的田野、草场、森林和山地,河流纵横,水量充沛;到处竖立着钢塔架,高压输电线路四通八达。此外,这个州还有充足的劳动力和比较温暖的、便于全年施工和进行室外实验的气候条件——凡此种种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这里可供开辟危险性很高的大型生产和试验场地。” 这种“危险性很高的大型生产和试验场地”共有三处,一处用于提取铀,一处用于提取钚,一处用于组装和试验原子弹,都被称为“基地”,代号分别为X、W和Y。 “三处基地都是我亲自踏勘和选定的。我本是工程兵出身,有这个眼力。”将军的口气一如既往,充满自信,“美国幅员辽阔,这为我的事业提供了基本条件。你是研究铀的专家,所以,琼,我首先陪你来看看这个提取铀的‘X基地’。” “您不是说这里叫‘橡树岭’吗?”女教授问。 “从前这里没有地名,‘橡树岭’是我给取的名字——你喜欢吗,琼?” “喜欢,”丁洁琼由衷赞扬,“很有诗意。” “我还给主厂取99lib?了个名字,叫‘卡林顿’。”将军得意起来,“我再说一遍:正常情况下‘欲速则不达’,战争时期则不是这样。首先考虑的是速度,要快!哪怕带些盲目性,哪怕‘一窝蜂’,也是好的!总能捞着点什么……” “科学研究能……‘捞着点什么’?” “是的!”佩里的口气斩钉截铁,“当这个科学研究跟战争,特别是跟正在进行的战争发生联系时,肯定是这样。” 将军举例说,臂如,重水可用作原子锅炉中的减速剂,于是早在一九四二年八月便开始设计并建造重水工厂,还一下子建成三座,耗巨资两千万美元。可是,却不知道这些工厂能生产多少重水,不知道需要多少重水,甚至不知道是否需要重水…… “做减速剂,石墨比重水好得多呀!” “是的,你早就知道这一点,”将军摇摇头,“可当时我们不知道。” “后来怎么知道的?” “奥姆把你的实验结果告诉了我们。” “听说,还是生产了一批重水……” “用不上,都送到加拿大去了。” “以后能用上的。” 一九四二年十月,科学家们开始推算一颗原子弹有多大爆炸力,造一颗原子弹需要多少铀235或钚239。因为这决定着生产规模。结果“因数”为十,即实际需用量是计算的十分之一或十倍。一颗原子弹用铀(或钚)量从十磅到一千磅都是“正确”的…… “‘曼哈顿工程’集中了今天世界上所有第一流的理论物理学家,但最可观的理论成果无非如此。”佩里带着自嘲的口吻,“琼,从来没有一件事情像我们这样,做如此重要的事情而如此缺少把握。” 实验室证明铀235与铀238可用离心法、气体扩散法和电磁法等三种方法进行分离。“X基地”的使命就是尝试用所有上述三种实验室方法变成工业化方法,以获取铀235,用于制造原子弹。原计划一九四二年秋从实验室转入规模化生产。十一月一日开始建造电磁分离流程。一九四三年一月一日开始建造离心流程。三月一日开始建造气体扩散流程…… “三种流程几乎一齐上,是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哪种方法能成功。哪怕碰上一种方法成功了,也是万幸。”佩里将军说,“就是我前面说的,‘一窝蜂’也是好的,总能捞着点什么吧——喏,琼,看见前面那道铁灰色城墙了吗?‘X基地’到了!” 第三十六章 X基地与W基地 “不是说‘大科学’吗?‘大科学’首先要‘大’!为建造‘X基地’,我们当初在田纳西州征购土地达四万五千英亩,先后投入四十万人,声势磅礴,气壮山河!”佩里大声说,“我们以强大国力为后盾,为达到最终目的而大规模运用最尖瑞的科学技术,毫不吝惜地投入金钱、人力和物力……” “‘盲目性’和‘一窝蜂’现象,也很‘大’吗?”丁洁琼笑问。 “当然!”佩里不仅满不在乎,还举例说,这里一座工厂的操作工人原定为二千五百人,今天已达二万四千人!该厂一个生产流程的建造费用,最初的预算是一千二百万美元,实际上后来逐渐递增为一千七百万、三千五百万和一亿美元…… “嗬,一亿美元!”丁洁琼惊叹。 “岂止!我看呀,最后,怎么也不会低于三亿美元。” X基地是一座“铀厂”,原使命是尝试用离心法、扩散法和电磁法等全部三种方法分离铀235与铀238。现在,佩里说:“付诸实施时,我们取消了离心法,因为技术条件太不成熟。” “气体法和电磁法也谈不上成熟。”女科学家说。 “只要比离心法多一点可行性就行。”将军点点头,“这是采纳了奥姆霍斯博士的建议——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听取了你的意见。” “离心法还是很有希望的,”丁洁琼想了想,“从基本原理到可操作性,都不错。” “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将军口气决断,“当务之急是尽早造出原子弹,扔到希特勒和裕仁的脑袋上!” 丁洁琼赞赏地瞥瞥佩里。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理解了,为什么美国的掌权者会挑选这么个“粗人”充当本世纪最伟大工程的“总管”。 电磁法必须有强大的磁场。而磁场是由磁铁产生的。因此,这个方法需要大量极其复杂的、从未设计和制造过的高真空、高电压和强磁场设备——这就使它的生产具有空前的难度。但丁洁琼等几位科学家认为,今天的技术条件下它极具可行性。它终于被采纳了。 电磁分离厂占地八百多英亩。一九四三年二月开始建设,九个月后第一批设备投入运转。浓缩铀的生产流程中有若干个大椭圆体排列而成的一条“跑道”,每个椭圆体由九十六块磁铁和九十六只“箱”组成。令丁洁琼印象深刻的是这些磁铁的巨大:长二十英尺,宽二十英尺,厚二英尺,包在焊接起来的厚钢板中——她掂量了一下:每块磁铁的重量,恐怕有几百吨吧!磁场之强也使女教授感到意外:夹在磁铁当中的几个每只重达十四吨的“箱”被磁力吸引而位移达三英寸!这样一来,跟它们连接的密密麻麻的管道线路全都扭曲、变形了。人们只得把这些“箱”焊接在一定位置上,强行固定。 铀浓缩的第一阶段包括五座设有九条“跑道”的厂房,第二阶段包括三座设有八条“跑道”的厂房,其磁铁形制跟第一阶段一样,不过每条“跑道”只带三十六个“箱”。除庞大的主厂房外,一些辅助工厂的规模巨大也使丁洁琼见所未见:其中的两座每座长五百四十三英尺,宽三百一十二英尺,几乎相当于两个足球场的大小。 第一阶段每一条“跑道”上有九十六个控制室,第二阶段每一条“跑道”上有三十六个控制室,每个控制室的耗电量都相当于一座大型广播电台。很多从前用量极少的东西,现在也耗量惊人。如第一阶段每一生产线每周使用液氮即达四千加仑。 设备数量几乎是天文数字。除磁铁外,还有操作箱和封闭在其中的各种部件、控制室、电动机组、真空系统、化学回收设备和千百万个小零件……所有这些通过火车川流不息地运来,又有条不紊地迅速“分解”在各个工厂。佩里说:“有两个星期,光是安装在这些厂房内的电气设备就收到一百二十八车皮!” 战争大量用铜。拨给X基地的铜缺口很大。怎么办?美国政府决定,凡能采用白银之处一律改用白银。于是,连磁铁上的线圈都用白银绕制。佩里介绍道:“不错,这里也表现了‘盲目性’和‘一窝蜂’。X基地用银量从五千吨到一万吨又到一万四千吨,而政府为此准备的全部白银达四万七千吨,必要时还可追加。”将军指着那些像卡车轮胎般巨大的线圈说:“喏,它就是用银丝绕制而成的。”丁洁琼问:“如果必要,美国政府会不会动用黄金绕一线圈?” “黄金的导电性能不如白银。不然,会那么做的!”将军点头,“白银跟黄金一样用于储备。所以,这些白银都是在警卫森严之中,从西点国库通过铁路运来的,总值达三亿美元——不过这没算在‘曼哈顿工程’经费内。这是向国库借用,战争结束后必须在六个月内归还。” 佩里陪着女教授来到电磁流程的终端。一批严密防护的浓缩铀正在等待启运。“投入的人力也是天文数字。电磁厂用工总量已达五千多万人时;到原子弹造出时,估计用工总量会近七千万人时。”将军介绍道,“开始建厂仅一年零几天,今年三月吧,第一批浓缩铀已发送‘Y基地’。当时浓缩度不高,但可供那里紧急需要的实验之用。现在的浓缩度已经大大提高……” “多少,”丁洁琼转过脸来,盯着对方,“现在的浓缩度?” “百分之八十五至百分之九十。” “够了!”女教授深深舒一口气。 “什么‘够了’?” “够造原子弹了……” “多亏我决定‘一窝蜂’——喏,琼,你看,我又对了!”将军自夸道。他曾经决定在铀235的三种提取方法中同时采用两种。结果,电磁分离法成功了,气体扩散法却不如人意。 气体扩散法,丁洁琼教授称之为“透析法”。 特殊金属薄膜每平方英寸有数百万个超微细孔。六氟化铀气体在几千台扩散泵鼓动下穿过薄膜,经过四千道程序逐步分离,较轻的铀235气体向前流动并逐渐浓缩,而较重的铀238气体则更多滞留——这就是丁洁琼教授所谓的“透析”,也有些科学家称之为“气体扩散级联”。 扩散厂内竖着许多“同位素分离圆柱”,圆柱高四十八英尺,内为镍管,外套铜管。铜管外部包有四英寸白铁管的水套。每一百零二根圆柱组成一“排”。圆柱分三组布局,每组七排,共二千一百四十二根圆柱。气体腐蚀性很强。有人建议总长度几百英里的管道全部采用纯镍管。后来发现,如果这样做,用镍量就会超过全世界拥有镍的总量。后改为在管道内壁镀上厚厚的镍。扩散法就规模而言亳不逊色于电磁法。已耗资二亿七千万美元,高峰期有二万五千人同时工作。其中一座工厂的周长即达二英里。每块薄膜只有银币大小,所用薄膜总面积却达几英亩,薄膜制造厂占地四十多英亩——搞了半辈子工程的佩里,也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厂房。 一九四四年元旦决定,次年元旦必须初步建成气体扩散级联并生产出低浓缩铀;接着要全部建成并批量生产铀235,以供制造原子弹——可是薄膜材料成了“瓶颈”,直到丁洁琼来访仍未造出适用的薄膜…… “我明白了,将军。”女教授思忖道,“您希望在薄膜问题上听听我的意见。” “不,我只是陪你来走走,偶尔谈起这个问题。” “就算是这样吧。”丁洁琼笑了,“不过我是研究物理的,而薄膜材料是化学问题。” “我懂。别忘了我既是将军,还是工程师呢!”佩里也笑起来:“正因为我懂行,所以我认为材料难产是因为给定的物理参数不准确。” 丁洁琼不无惊讶地瞅瞅佩里。不错,将军是懂行的。女教授想了想,问:“下一步参观哪里?” “马上去机场,”将军抬腕看看手表,“直飞‘W基地’!” “W基地”实际上是一座“钚厂”,位于美国东北角华盛顿州,飞往那里要斜穿美国本土的大半。当初的选址原则跟X基地一样,找了一大片人烟稀少、远离乡镇、丛生着荒草杂树的山野。征地面积大了十几倍:五十万英亩! 铀238在“原子锅炉”中受中子轰击可转变为钚239。而钚是可以用化学方法使之与母体铀分离的。一九四二年底,丁洁琼博士参加“曼哈顿工程”之后的第一个研究项目,便是钚的“应用前景”。她儿乎是在一九四三年的最初几天便拿出了结论:根据当时的工艺水平,钚的工业化生产成功率为百分之九十九,而用钚制造原子弹的成功率为百分之九十——这个结论,远比包括奥姆在内的其他几位物理学家更为乐观…… “上帝!”佩里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闻讯后简直跳了起来。他马上拍板建造生产钚的W基地。 一条沥青大道宽阔笔直,横铺着八条车道,向天边延伸,直指一座充满神秘色彩的新兴城市。一些满载的大卡车和闷罐车在穿梭来往…… “琼,你瞧,是谁?”佩里指指远处。 “啊,奥姆!”丁洁琼一瞅,高兴得叫出声来。 W基地仅房屋施工量便相当于新建一座四十万人口的城市。其中有为一万五千人准备的永久性住宅。除工厂和住房外,还建起大批实验室、仓库、商店、银行分理所、围墙、供电供水供气系统、下水道、贮存罐、图书馆和戏院…… “对了,还有教堂。”佩里告诉丁洁琼,“别的可以缓缓,这东西可不能少。开头忘了这事,曾经借用马戏团的圆顶帐篷代替教堂。” 钚分离厂工地上最多时有四万五千人同时工作。为通往外界而修筑了一百五十八英里铁路和三百八十六英里公路。供电量从十万千瓦递增到五十万千瓦。接踵而来的是五十多英里长的二十三万伏输电线路和四座变电所,以及数百英里配电线路。 每座“锅炉”中随着钚的形成而产生强烈的辐射,其能量相当于几百吨镭。钚还是世界上最毒的物质,一克钚可以毒死一百万人!万一发生“锅炉”的泄漏或爆炸,其后果非常可怕。即使在正常运转的情况下,也必须严防放射性物质渗漏并随大气或水流扩散。“锅炉”冷却剂原来考虑用水、重水、空气或氦气。关键时刻,丁洁琼对“窒息”原理的研究再度引起注意,氦的放射性问题被提了出来。最后的决定是用水作冷却剂。幸运的是哥伦比亚河的水质很好,过滤后可以直接用于“锅炉”,每座锅炉每分钟需用冷却水二万五千加仑。这些水循环使用,以免污染哥伦比亚河水和损害鱼类。耗资一千万美元建起的一座软化水厂根本没派上用场。 W基地周围二十英里内不得有人口一千以上的小镇,十英里内不得有国家或州际的公路铁路。划定的危险生产区是个长十六英里、宽十二英里的长方形。生活区在不少于十英里的上风处。实验室距最近的“锅炉”或钚厂至少八英里。六座“锅炉”,每座热功率二十五万千瓦,占地一平方英里;每两座“锅炉”间距为六英里。原计划建八座化学分离厂,后改为六座,又改为四座,最后定为三座;厂间距最少为四英里。为屏蔽辐射,每座“锅炉”都被一英尺厚的铅、七英尺厚的混凝土墙和十五英尺厚的水包裹着,还采购了几千吨钢材和几百万平方英尺特制木板…… 每座“锅炉”都安装了重达二十五万磅的设备部件,它们远比钟表机件精密。棒状或块状铀都封装在特殊铝管内,这种技术是美国铝公司用了很长时间才摸索出来的。到处是高精度的和堪称十全十美的特殊装置:控制棒,安全棒,仪表,装卸铀棒的机械,屏蔽甚厚的提升机室,还有冷却系统,等等。 化学分离厂每座车间都是一个连续八百英尺的混凝土结构,划分为一个个小间,里面满是各种机器和设备。每个小间都包裹在七英尺厚的混凝土墙内,上方浇铸六英尺厚的混凝土板。铁路网络将工厂内外交织成一片。钢轨和车皮都被辐射过,带有放射性,不仅不能由人直接装卸或修理,人甚至不能靠近它们,一律用潜望镜和机械手遥控处置。到处都是人,训练有素的工人和技师,千百个起重工、管道工、焊接工、薄板工、电工、木工和操作人员像钟表机件在紧张而有条不紊地工作…… W基地规模太大。乃至访问整个X基地只历时一天,参观W基地的主要设施就花了三天。最后一天的黄昏时节,车队停在一幢不显眼的两层楼房前。这是基地的招待所之一,远离生产区;除停车坪外,四周是林荫道、喷泉、水池、草地和花园,甚至还有温室…… “琼,你现在懂了吧,为什么通往外界的大路多达八车道?”佩里从神态到口气都充满信心,“基地内经常保持着六万人。万一发生事故,我们必须尽快地、有条不紊地疏散。” “将军,”九九藏书女教授想了想,“我有个问题……” “别说一个问题,”将军满面笑容,“十个都行。” “从基地工人到哥伦比亚河中的鱼类都是您爱护的对象。”丁洁琼迟疑了一下,“可是您考虑过没有,这炸弹扔下去——假设它研制成功了的话——将毁灭多少生灵?” “‘生灵’,什么意思?”将军收敛了笑意,转过脸来,“你说的‘生灵’,也包括希特勒和裕仁吗?” “……”女教授紧张起来。 “这两个家伙也够格称为‘生灵’?”将军目光阴冷地望着女教授,像是望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他们是该死的魔鬼,该死上一万遍!” “可是,”丁洁琼鼓足勇气,但仍然有点口吃,“民众是无辜的……” “你忘了希特勒是靠选举上台的吗?你忘了日本人对天皇的狂热崇拜和绝对服从吗?那些孽生、造就和鼓励着魔鬼,组成了强大的法西斯军队和刽子手群体的人是什么意义上的‘民众’?他们能是‘无辜’的?不,他们对全人类和人类历史犯下九九藏书了罪过!” 人们都知道佩里性格诙谐。他经常的表情是微笑,在“琼”面前尤其如此。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变得如此严肃、冷酷和愤怒。但是,现在,将军忽然换了一种声调,像是调侃,又很认真:“真的,我有时真想学点解剖学……” “您的意思是——”丁洁琼一愣。 “我的意思是,如果希特勒和裕仁有朝一日落到我手里,我想从体质构造、脏器形态乃至细胞学水平上全面检查一下他们,看看他们到底跟常人有什么不同,乃至能激起千百万贱种那么狂热的崇拜!”将军平静了一点,但眼神和语气中仍然满含嘲讽,“还有,可敬的女慈善家,在你发明出能准确辨别坏人和好人的武器之前,请不要在我面前再唱这类高调。” 丁洁琼嘴唇噏动,想说什么,但奥姆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衣袖。于是她瞅着地面,沉默下来。在场的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吭声。 “对不起,我得立刻飞华盛顿。总统本人正在等着听取汇报。诸位,再见。”将军抬腕看看手表。他已经成功地控制了情绪,与在场的人们一一握手。他最后把手伸给女教授:“小姐,很高兴跟您的四天相处。您接下去的行程,由奥姆霍斯博士陪同。” 将军说着话,目光却投向别处。丁洁琼面无表情地伸出右手,并且下意识地顺着将军的视线看去。但见离他俩二十来步远的林荫道旁,如茵的绿草中竖着一块两人高的标语牌。基地上到处竖立着标语牌,其中的三分之一在提醒安全和保密。令丁洁琼惊讶的是竟没有任何两块文字内容相同。眼前这块,醒目的棕红底色上工工整整写着如下几行白色字样—— “你所看见的,你所听到的和你所做的一切,当你离开这里时,让它们留在这里!” 第三十七章 “一七七九号信箱” “冠兰,我亲爱的弟弟!” 多少年来,丁洁琼给冠兰写信一直是这样开头。 说起来真是悲哀!除了写信,她和冠兰没有别的办法更加亲近。她想过,如果通电话或见面,也许会发生别的情形,她肯定不会再叫“弟弟”而换上别的称谓。她早就决定,结婚之后不能再这么叫了;应该称“冠兰”,称“亲爱的”,称“夫君”,或干脆称“丈夫”,甚至当着客人或朋友的面也这样!可是,结婚,什么时候?甚至,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每当想到这里,她往往不寒而栗…… 我从“X基地”来到了“W基地”。现在“参观”完毕,在下榻的招待所,在灯光下,给亲人写信。战争越打越残酷,我们也越来越忙。明天一大早便直飞“Y基地”。 刚才,两个小时之前,在招待所外的停车坪上,我跟佩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不愉快。他总是那么温和,亲切,他那张其貌不扬的面孔上总是荡漾着和蔼的笑意;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发火了,居然连面孔和声音都扭曲了。这种冲突,这场冲突,迟早会发生的,那么,发生了也好。我曾经告诉他们,钚弹的成功几率是百分之九十,铀弹则是百分之六十——其实我知道,两种炸弹的成功几率都是百分之百!据奥姆他们计算,一颗“临界”值的原子弹爆炸当量为几千吨,而我的计算结果比他们的差不多大十倍。但无论几千吨也好,几万吨也好,一旦投掷和爆炸,必将是几千、几万、十几万乃至几十万生灵涂炭!我还担忧更可怕的情况发生:原子弹爆炸的核心部位可能出现上亿度高溫,这是否会引燃大气层?万一发生这种情况,地球就变成了火球,就是世界末日。 我跟同事们谈起这一切。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同感。但是跟佩里的几天相处,我发现他的心思完全不一样。他似乎只担心一件事,即战争在原子弹问世之前结束…… 奥姆安排丁洁琼住进招待所,还在她屋里坐了一阵。招待所外观简直像“汽车旅馆”,但内部陈设很好,豪华舒适。 “你了解佩里的……情况吗?”奥姆轻声问。 “我不想了解他的任何情况!”女教授仍然面有愠色。 “某些情况,还是知道一点为好……” “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比方说,他的亲人们……” “他的亲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奥姆小心翼翼,斟字酌句,“他的独生子死在珍珠港……” “什么时候,”女教授的心灵悸动了一下,“怎么死的?” “还能是什么时候,还能是什么死法,唉!”奥姆轻叹一声,“约瑟芬·佩里少尉,从西点军校——也就是他父亲的母校毕业后,被派往珍珠港服役;他抵达基地的第四天,正是当地时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 “原来如此!”丁洁琼坐不住了。她徘徊良久,在奥姆面前驻足,轻声问道,“他,亚伦·佩里,还有什么亲人?” “还有妻子。失去儿子之后,她疯了,两年多来一直住在长岛一家精神病院。” “天哪,”丁洁琼喃喃道,“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刚知道的。” “是吗,什么时候?”丁洁琼讶然。 “有两个小时了吧,佩里登车去机场之前。”奥姆看看手表,“他,他让我告诉你。” 女科学家怔住了,默然不语。 我到美国整整十年了,除奥姆外,这位佩里可能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美国人。他仿佛不是军人,不是工程师,而是一位高明的政治家。他成功地绕开法律,说服工人们不组织工会,甚至成功地说服国会不过问经费的使用,以免造成泄密。他还是一位心理学家。来自各大学的科学家原来每年发九个月薪金,可佩里给发足十二个月。战争年代军人受尊敬,于是他许诺给文职人员授军衔……凡此种种,都大得人心。因为严格保密,Y基地计算中心几百名操作员和数学家不知道工作目的,又深处沙漠,生活单调无聊,乃至精神涣散,效率低下;于是佩里下令破例把真相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在制造原子弹,而且让他们先算一道题:一顆原子弹能消灭多少“野兽”?——此举竟使计算中心人们的精神面貌大为改观,工作效率猛增百分之二十!有一天,佩里在长途公共汽车上听人谈到妇女营区的碎石子路不便行走,还很容易硌坏皮鞋。第二天他便调来机械化筑路队,两三天内就铺设好了平整的沥青路面…… 写到这里,想起一件事:W基地有成千上万的妇女充任办事员、秘书和速记员或从事其他服务工作。基地是在荒野上建起来的,环境闭塞,服务设施和物资供应很差。妇女们的情绪直接影响了工程进度。佩里在抓紧完善设施的同时,向妇女们发表了一次讲话,关键的话是这么几句:“你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有深深所爱的人在军队中。他们正在前线艰苦作战和英勇牺牲。你们的工作就是对他们的爱情。因为你们的工作将缩短战争,使胜利早日到来,使你们的爱人尽早回到美国,回到你们温柔的怀抱!” 佩里讲这段话时,妇女们喧哗了,激动了,很多人还流泪了…… 佩里这段话不仅当时就使W基地的绝大多数妇女都安下心来,劲头倍增,而且在时过境迁一年多之后,仍使同是女人的丁洁琼怦然心动。将军显然懂得这个哲理(对,确是哲理):爱情是男人生活的一部分,却是女人生活的全部!哪怕对女教授而言,也不例外。虽然工作、名望和成就看似构成了丁洁琼的一切,但那只是外在的、物质的和直观的一切;就精神生活和内心世界而言,她向往的仍是爱情,渴望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完全拥有并充分享受爱情的女人!所以,听说佩里的话后,丁洁琼立刻想到了她“深深所爱”的人;想到冠兰也正在为打败日寇、贏得战争而艰苦工作;想到她跟冠兰虽然远隔重洋,却在为同一目标奋斗。她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工作更能直接作用于缩短战争,使胜利早日到来;因此,从佩里的角度看,她的工作就是对冠兰的爱!战争结束对妇女们而言,意味着爱人尽早回到她们“温柔的怀抱”,而丁洁琼渴望自己有幸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 佩里是个爱国者,真正的爱美国。他的聪明智慧,他的殚精竭虑,上面写到了一些,还有更多的没有写到;不管怎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美国,为了美国的最高利益——原来我认为,他确实是认为我在伯克利待得太久了,邀我出来“遛遛”;后来又认为,参观两处基地是为了让我协助解决若干难题,科学原理或生产流程方面的难题——如果这样,他算是又“对”了。譬如我关于先以“热扩散”使六氟化铀低度浓缩的建议,可能会使目前处于“瓶颈”状态的气体扩散流程发生重大改观。关于薄膜,我给出了精确的物理参数,使材料合成和制造的前景豁然开朗…… 后来得知,不止如此。直到刚才,奥姆才告诉我:佩里希望我通过参观X基地和W基地(接着还有Y基地)对美国的先进和强大形成深刻印象——我说,我来美国已经十年,对此早有深刻印象了呀。奥姆说,不是这个意思,佩里是希望我像他那样爱美国,像他那样一切为了美国,为了美国的最高利益!而要做到这一切,我就得加入美籍,成为像他那样的“真正的美国人”……佩里希望我知道,美国的先进和强大,是美国民主制度的产物。他认为像我这样的人物如果永远留在美国,固然对美国有好处,但尤其对人类、对科学和对我自己有好处,甚至对中国也有好处——就像居里夫人虽然加入了法国国籍,她的祖国波兰仍在为她感到骄傲一样。将军要求奥姆帮助他达到这一目的。他说没有任何人比奥姆更适合担负此项任务。他知道奥姆爱着我,而我对奥姆也很尊敬和亲近。他称赞奥姆在“曼哈顿工程”中做出
了突出贡献——但如果能让“琼”永久留在美国,那才是最大的贡献! 将军知道我喜欢奥姆,却不知道我心中还有个奥姆不能比拟的男子。也不知道,我固然看到了美国的先进和强大,但绝对并不因此而想永久留在美国;我的企盼和追求是,自己的祖国有朝一日变得同样先进和强大! 写到这里,女教授忆起几天前的一件事:在X基地看到堆积如山的白银时,佩里随口说:“这些白银来自中国。” “是吗?”女教授愕然。 “我也只是刚刚知道这一点。” “中美两国还有这么一项合作?” “不。这些白银属于‘庚子赔款’,原银锭上还刻着大清国库的印记。”将军说着,口气轻淡,“当年在中国也许算成色最好的银子了,但所含杂质太多。我们委托美国金属精炼公司和费尔普斯·道季铜公司精炼和加工之后,才能实际应用在电磁流程中。” 公元一九〇〇年即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次年签订的《辛丑条约》中规定中国向各国赔款海关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付清,本息共九亿八千二百二十三万八千一百五十两。不久,公元一九〇五年,作为结束甲午战争的条件,中日两国签订的《马关新约》规定中国向日本赔款白银二亿两。日本通过两个条约得到的巨额赔款,被全部投入中小学教育…… 丁洁琼学过“中国通史”,知道这一切。 “这些白银,就是当年中国对美国的赔款。”佩里接着说,“但美国并没有急于将这些白银派上用场,而是贮存起来了。原来可能是作为硬通货储备,不料后来变成了战略物资储备——现在,琼,你亲眼看见了,它们终于被派上了用场。美中两国有了多么好的合作方式,哈哈!” 丁洁琼听着,胸中涌动着屈辱感;特别是佩里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简直使她愤怒!她想:这家伙,是不是又在卖弄他的“心理学”?她冷冷地答道:“我情愿中美两国有更好的合作方式,而且已经有过了!” “哦,是吗?” “请问,将军,”丁洁琼拖长声调,“有几个国家的科学家参加了‘曼哈顿工程’” “美英两国呀。” “我呢?” “对了,还有你,你是中国人。”佩里沉吟,“但是,只有你一个中国人……” “是的,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女科学家目光炯响,“但是凭着这一点,你就不能再说参加‘曼哈顿工程’的只有美国人和英国人了。” 佩里不吭声。 壁钟敲响了。女教授一瞥,嗬,已是凌晨三点!她想,不能再写了,应该睡睡,只睡两三个钟头也是好的,一大早还得赶飞机呢!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把这封信写完吧,写完…… 多年来,我一直使奥姆失望;现在,不想让他立刻又陷入失望。刚跟佩里发生过不愉快,我也不想再发生不愉快。而且,“曼哈顿工程”日趋繁忙紧张,我们的每一天和每一项工作都跟早日结束战争联系在一起,不能横生枝节;于是,我沉默不语。学成之后,我一定要回到中国来——这个初衷,从来没有变化过,正如我对你的爱情从来没有变化过一样。 真的,冠兰,我的弟弟,任何情景和事物都在引起我对你无尽的眷恋。电磁流程要获取足够数量的和达到足够浓缩度的铀,必须大量运用化学手段,特别是其第一阶段的开始和结尾。气体扩散流程一直没能找到适用的薄膜材料——而材料问题的本质是化学。铀238在“原子锅炉”中转变为钚239后的分离,用的完全是化学方法。“锅炉”冷却水的去离子过程,也要运用化学。而工人多达六万的“W基地”,本质上整个就是一座化学工厂——美国最大的化学工厂……化学,化学!我这个物理学家总是想起化学,不就因为我的爱人是一位化学家吗?原子弹制造过程中必须运用化学的环节很多。我天天、时时在想,要是你能在美国,能在我身边,能和我一起参加“曼哈顿工程”,该多好呀! 丁洁琼又写了一阵,终于感到累了,极度困乏,却仍然没有睡意。她将刚写满的十几张信纸全看了遍,并不折叠,也不置入信封,而是捧起来紧贴在面颊上,久久地貼贴着,贴着。与此同时,她的眼睛尽管紧闭着,泪水却扑簌簌直落…… 又过了十来分钟,丁洁琼终于起身,到盥洗室擦了一把脸,将满面泪痕仔细擦净,然后踱到壁炉前,在一张高背椅上落座,将这叠厚厚的信纸整整齐齐摆进炉膛,划着一根火柴,点燃…… 丁洁琼的研究涉及铀和核。她的工作和她本人早已被安全机关纳入视线;参加“曼哈顿工程”后,更受到“正式”监视。这是不奇怪的。与“工程”有关的一切人,除总统、陆军部长、海军部长、陆军参谋长和佩里将军外,在这一点上都不能“幸免”。只是对她这个“曼哈顿工程”中惟一的“外国人”,惟一的非英美籍科学家,特别是这么一位“不可思议”地坚持保留一个受尽欺凌宰割的穷国弱国的国籍而坚持拒绝加入美籍的核科学家,监视得更加“周到”而已。不错,佩里将军和他手下那些上校或上尉们对她非常客气;但那只是外表,“正常”的监视是须臾不少的。奥姆劝她忍耐,劝她“从长计议”,说这在所有国家和所有社会形态中都是不可避免的,一切为了战争胜利,一切为了打败德国和日本法西斯,等等。她呢,既然参加了“曼哈顿工程”,退出来已不可能;为了正义的战争,也不应该退出来。此外,她也没什么可怕的,外出不怕跟踪,打电话不怕窃听,没有怕别人知道的事情;惟一的问题是通信——跟冠兰的通信…… 通信是她跟冠兰联系的惟一渠道。他俩经常通信,而且是很长的信,在一封封书信中互诉衷情,每一封信都是情书;他俩一个是物理学家,一个是化学家,除爱情外,科学是维系他们的最好纽带。除缠绵情话外,书信中谈得最多的便是科学问题。可是自参加“曼哈顿工程”后,丁洁琼发现连“通信自由”也被取消了!从前丢失信件总以为是飞机、船只“出事”了,现在才知道还另有原因。不仅不能谈科学,连爱情也不能谈了——那部英国电影《疏忽》中说了:叛变的突破点无非两个,一是金钱诱惑,二是男女情爱。而且,爱情总是含着羞涩和隐秘的——它的美丽、魅力和尊严,也正在这里,全在这里。谁愿意让自己的爱情暴露在一伙“特工”面前呢?尤其令人气闷的是所有这些还不能在信中写明。不能向对方暗示已经没有了“通信自由”。否则呢?否则信件就寄不出去,就会“失踪”,从美国任何地方投寄都概莫能外。难怪丁洁琼经常幻想苏冠兰也在美国,也参加了“曼哈顿工程”,因为那样就没有这些麻烦了,那该多好! 特别令丁洁琼担忧的是,冠兰看出她的信越来越简短,越来越枯燥无味,连口气和称谓都变冷淡了,明显是在“应付”……冠兰感到困惑,甚至感到焦虑和痛苦,去信追问。女教授苦于无从回答。有时她甚至只能寄望于努力工作,使“工程”早日成功,原子弹早日制造出来并付诸使用,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后,总可以“解密”了吧,那她就能摆脱这种难熬的尴尬了! 但是她一直坚持给冠兰写信,像过去一样写很长很长的信,从未间断。只是所有这些信件都不曾投寄。写完之后,她会认真看上一遍,并不折叠,也不置入信封,而是双手捧着贴在面颊或胸脯上,在沉默中让它们浸透自己的泪水,就那么过上好一阵子,然后置入壁炉,划着火柴…… “不,今后决不再烧了!”现在,丁洁琼一面抚摸着因被泪水浸湿而发涩发疼的面颊,一面凝视着炉膛中的缕缕火苗青烟,独自沉吟,思忖。“今后我要把所写的信都留下来,留下来,留在手头,作为爱情的信物,作为这段非常时期的见证,有朝一日当面交给他……” 房门轻响了两下。女科学家一时反应不过来:“谁?” “奥姆。” “什么事?”丁洁琼仍然没反应过来。 “你没看窗外吗?天亮了,要动身了。” “哦哦,奥姆,你是奥姆。”丁洁琼如梦初醒,“你回屋去,我马上来。” 她说着,匆匆给冠兰写信——这是一封准备“公开”投寄的信,而且待一会儿就投在招待所邮箱里。她马上要去“Y基地”,还要在那里住很久;到底住多久她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即一定要住到原子弹问世! 冠兰: 我要到外地从事一项宇宙线观测,时间很长且流动性大,地点也不固定。由于太忙,不能给你写长信。但我仍然乐意看到你的来信。今后来信可寄: 美国 新墨西哥州 第一七七九号信箱姜孟鸿小姐 第三十八章 “香格里拉” 美国有五分之一国土位于干旱和半干旱地区,西部有大片荒漠和半荒漠草原。其中内华达、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亚的南部,荒漠面积更大,还有大片沙漠。那里属于干旱的科罗拉多高原,雨量极为稀少。奥姆霍斯和丁洁琼从W基地起飞,一直往东南方向飞行,先后飞越俄勒冈州和爱达荷州;进入犹他州和科罗拉多州上空时,看下去全是灰秃秃的大地和大片带有风沙地貌形态特征的“黄色海洋”,一眼望不到头,地形起伏也渐渐变小。科罗拉多高原是一片辽阔的台地,起伏着几条海拔一万英尺以上的山脉。飞行数小时后,沿一条大河出现了绿洲和水库,俨如翡翠雕琢的玉带或串珠…… “格兰德河,新墨西哥最大的河流。这个州的主要城镇都分布在它的沿岸。”丁洁琼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奥姆指点道:“首府圣菲和最大的城市阿尔伯克基在东岸,‘Y基地’在西岸。” 飞行高度在降低。可以看见荒漠上的枯黄小草稀稀拉拉,点缀着一些小灌木丛和仙人掌…… “这地方谁看中的?”丁洁琼笑笑,“它也能叫‘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是Y基地的别名,意为“世外桃源”。 “作为原子弹的组装和试验基地来说,这地方其实蛮不错的。”奥姆也笑了,“降雨虽少,但空气清新,没有风沙,室内几乎见不到灰尘……” “那太了!”女教授对生活环境很敏感。 “给你安排的住处是半幢别墅,足有五六间房呢。其中一间很大,专门供你练舞和弹琴。” “谢谢你,奥姆。” “这是佩里将军的指令。他说了,Y基地妇女不少,但都是家属,女科学家只有你一个。” 飞机在阿尔布克机场降落。这是一个新开辟的机场,距实验室最近。两人登上一辆吉普,朝不远处那座被铁丝网和高墙围着的“小镇”驶去。 科罗拉多高原地貌险怪,高峡深谷,沟壑纵横。阿拉摩斯是高原上一块人迹罕至的台地,海拔达七千二百英尺,四周被峡谷切割包围,峭壁上的地层红褐分明,台顶上一片灰绿,像是被风沙所覆盖。那里原有一所牧场子弟学校,距圣菲四十五英里,距最近的铁路六十英里,有简易的山区公路相通。一九四二年十一月确定在阿拉摩斯兴建“Y基地”,学校被征用,作为第一批来到基地的科学家和军人们的住房。佩里虽然是造房子的专家,但他算不出这么一个基地需要多少房屋。奥姆估计,三十位科学家,加上他们的家眷,共一百人,差不多了吧!但事实上第二年即一九四三年就达到三千五百人,今年即一九四四年已是六千人,而且人口还在迅速增多。除几百位科学家外,还有他们的家眷,以及后勤、保安人员和军队,于是形成了眼前这座“小镇”…… “很好,我也成了阿拉摩斯市民!”丁洁琼有点兴奋。 “不,”奥姆摇头:“这里没有‘市民’,也不会有。” “你刚才不是说这里已有六千人,而且人口还在迅速增多吗?” “那是事实上的存在,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存在。” “什么意思?” “新墨西哥州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方。它的行政区划中也没有这个地方。”奥姆很有耐心,“这里没有Y基地,没有阿拉摩斯,没有地名,没有公民或市民,没有‘人’或‘人口’,也没有选举权和离婚权……” “连‘丁洁琼’都没有了吗?” “是的。只有‘姜孟鸿’。” 离开“W基地”前,奥姆说为了保密,在“目的地”所有科学家都使用化名。丁洁琼懂得他的意思,便按照母姓也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奥姆说:很好,到了那里,物理学家丁洁琼就“消失”了,有的只是女工程师“姜孟鸿”…… “再说一遍:那里没有阿拉摩斯,没有Y基地。如果你有时在口头上不得不提到它,”奥姆想了想,出了个主意,“对,就称它‘香格里拉’吧!” 也是为了“保密”,在“香格里拉”禁止提到“物理学”这个字眼,当然也不能有“物理学家”,不能有“化学家”和“数学家”。有的全是“工程师”或“技师”。此外,全美国的广播报纸一律不准使用“原子能”一类词汇,不准谈到铀和钚,甚至不得提起跟铀和钚也许沾得上边的钇…… “欲盖弥彰!”奥姆抗议道,“聪明的间谍能从我们刻意回避的东西里嗅出某些东西。” 佩里摆摆手:“他妈的就这么干吧!” 六千人之中竟有这么多科学泰斗,包括十三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因此这里又被称为“诺贝尔奖得主的集中营”。外国外地的亲友不得跟这里的人们直接来往,来信只能寄往“新墨西哥州第一七七九号信箱”。所有信件一律经过检查,特工不满意的会被退回,勒令改写…… 还好,科学家们都很自觉。他们之中凡是带了家眷的,谈到自己的工作性质或会议内容时都对妻子说假话,而且编得活灵活现。将军和上校们更别说了。他们传递信息全靠当面交谈,不用电话或书面形式。绝密公文由陆军军官传递。他们一般乘坐火车,呆在封闭的车厢里,带着隐蔽的肩挎手枪,装着文件的橡皮袋用带子绑在胸前。距“香格里拉”最近的城市是圣菲。人们可以去购物和消遣,甚至在旅馆里住一夜,但那里所有的服务员全是特工。电话全被窃听。办公室、住宅和厕所一律安装了秘密录音机。部门之间交流情况必须得到批准,首先是负责军官的批准。重要科学家都配备了卫士,是些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他们如影随形,亦步亦趋,像“看守”一般…… “我不是‘重要科学家’,”丁洁琼担忧起来,“这一条可以免了吧?” “我对佩里说了,如果给你派卫士,也只能派个女的。” “他怎么说?” “他说,他派了个博士给琼当卫士……” “是奥姆霍斯博士吗?” “你怎么猜得如此准确?”奥姆装出惊讶的模样。“Y基地一个特点是年轻人多,平均年龄才二十七岁半。” “可我已经三十四岁了。” “所以佩里少将说,他要向你敬礼,尊称你‘中将’。” “为什么?” “老头们算四星将军——上将,单身汉们算二星将军——少将。而你的资历比老头们浅,但比单身汉们深……” “所以我成了三星——‘中将’!”丁洁琼扑哧笑出声来。 奥姆说,参加“曼哈顿工程”的十五万名科学家和工程师之中,只有几百人知道自己是在制造原子弹,其中又只有十二个半人知道全盘计划…… “还有‘半个人’?” “对,就是你——长期以来,你一直从我这里得知某些重要情况,参加了某些实际工作。当然,一切都是在佩里将的允许或指示下发生的。” 阿拉摩斯是原子弹的总装基地和试验场,有理论物理、实验物理、爆炸物理、爆炸化学、冶金技术、军事作战和统筹规划等七个研究室。每室下设若干个研究小组。每组有几名到十几名科学家。丁洁琼是理论物理室一个小组的成员,又是实验物理室一个小组的首席科学家…… “因为你在理论物理和实验物理两方面兼有专长和建树。”奥姆解释说。 “奥姆,你说了,”丁洁琼犹豫起来,“部门之间交流必须得到批准……” “是的,有严格规定。” “这就是说,理论物理室的我想跟实验物理室的我探讨问题,也要得到批准。” “从理论上说,不,按照规定,确实是这样的。”奥姆搔搔后脑勺,想了想,接着哈哈大笑,“咳,荒唐事多着呢!譬如规定不许把酒类带进基地,但所有的人都违反了这一条。基地大门守得严严的,但附近围墙上有好几个缺口,小孩们钻进钻出,却从来无人过问。沙漠上忽然出现这么多军人,冒出一座满是哨兵岗楼还围着高墙铁丝网的小镇,怎么向周围老百姓解释呢?陆军说,这里是新建的女兵产房一就算全国的女兵都乐意到沙漠上来生孩子吧,可为什么见不到一个孕妇和婴儿呢?海军说,这里在建造最新式的深水潜艇——可这里距最近的海岸还有几百英里!什么保密?保什么密?保得了吗?简直是儿戏!等着瞧吧,迟早会从我们里面会抓出大把的间谍。” 基地初创时条件很艰苦。住房长期紧缺。盖了很多预制板房,还拉来很多拖车式活动房屋。后来建起了一些公寓,但那些板房和活动房并未弄掉,新式建筑与破旧板棚混杂在一起。街道没有铺砌,冬天下雪或夏天落雨时街上一片泥泞。一段时间里,仅有附近林场提供的一条电话线和一部手摇式电话机。干洗店、理发店、商店和餐馆都远在圣菲…… 丁洁琼给苏冠兰的信中写道—— 不过,“姜孟鸿”到来时,阿拉摩斯的情况已经大为好转。有了洗衣店和其他店铺,有了一家幼稚园和一所小学,有了一点花草树木。像个新兴小镇了。我被安置在半幢别墅里(另外半幢住着卡内基理工学院院长科林斯·布朗博士和夫人)。这里确实有一间较大的屋子,可以跳舞,还摆着一台钢琴;此外,卧室、书房(里面没有书,但有书柜,有打字机和计算尺,还有纸张和其他文具)、餐厅和厨房虽然都不大,却一应俱全。虽然比伯克利郊区那栋“暗红色小楼”差很远,在“香格里拉”可就很令人羡慕了!Y基地的科学家住房分两种,一种住单身汉,一种给带家眷者——从住房分配上说,科学家恐怕也只能分成这两种。“姜孟鸿”却独自成了第三类,即“单身女郎”。我因此受到破格优待,虽是单身却住上了带家眷者的房子,比他们之中多数人住的还好。 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我仍然像过去那样,天天在想你。爆炸和冶金的基础都是化学。因此,我想,你要是在这里,该有多好!我只能忍受着无尽的孤独和惆怅,用两个方式寄托对你的思恋:一是写这种无法投寄的信,一封又一封地写,希望你早日看到它们;二是种植兰草——奥姆大为惊讶地问:一路上我都陪着你。你除了一只皮箱,一无所有,是怎么把兰草带进阿拉摩斯的?沙漠上如此干燥,你怎么能养好它们呢?我笑而不答。人只要有心,什么办不到呢! 室外确实太干燥,而且冬季很冷;我就在室内养兰,每个屋里都摆一盆,好让我在自己这个小天地中走来走去之时,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你! 阿拉摩斯虽然强调“保密”,科学家们实际上还是自由自在的。各类住房隔得很近,混在一起;年轻人多,无论来自哪里却都说英语,因而来往方便。所谓“化名”,根本用不上。著名物理学家们早已形成“圈子”,彼此认识;年轻的或不著名的物理学家们来到这么个小地方,很快就能混熟。于是大家仍然相互称呼真名实姓。“化名”只在去逛圣菲时用一下——在那里连“博士”“教授”等头衔也得收起来,以免居民起疑:沙漠小城怎么会一下子聚拢来这么多赫赫学者? 具有“博士”“教授”身份而仍被称为“小姐”的,在阿拉摩斯只有丁洁琼一人。“小姐”是对未婚女性的通称,一般来说也是荨尊称,但对丁洁琼来说却不是那么回事。女人年龄大了仍不结婚就会有麻烦,特别是漂亮女人,中国是这样,欧洲美国何尝不是如此。大学校园是净土。如果说在理工学院和加州大学时对此尚无明显感觉,阿拉摩斯可不同了。除丁洁琼外的科学家们虽然只有美英两种国籍,血统或原来的国籍却五花八门;特别是单身汉太多,他们年轻,精力充沛,富于好奇心,尤其喜欢嘁嘁喳喳…… 有人作证说,从帕萨迪纳到伯克利又到阿拉摩斯,奥姆霍斯对丁小姐追求了整整十年!有人推测说,奥姆霍斯把这么好的房子分配给丁,是为了便于幽会。还有人说,他亲见奥姆霍斯只要在基地,就每天夜间来丁这儿…… 我只是付之一笑。确实,“整整十年”了!整整十年还不能证明的事,恐怕就无法证明了,或无须证明了。 我对佩里谈到这事。不料将军哈哈大笑,答非所问:“物理学家们血管里流的从来是高压电——琼,在你来到阿拉摩斯后,他们血管里流淌的开始是血了!” 我不懂将军的意思。问奥姆,他说他也不懂——冠兰,我的爱人,你懂吗? 丁洁琼在“半幢小楼”里独自跳舞和弹钢琴。也出门走走。阿拉摩斯的科学家们有年龄和资历的区别,却没有老师和学生的区别,全是同事和同行。他们的彼此来往既很方便,也很频繁。几乎每个周末都聚会,几个人弹钢琴,搞小提琴和中提琴二重奏,有时还加入大提琴,搞三重奏;另外几个人则在厨房里切肉洗菜,热汽蒸腾。音乐演奏和品尝佳肴交替进行,各种酒类和酒具也堂而皇之地摆上桌面,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在这种场合,我弹钢琴,有时也参加二重奏或三重奏,但更多的是跳舞。大家知道我原来是“舞蹈家”。我跳伦巴、桑巴、芭蕾,或爵士舞片断,高兴起来随心所欲,乱跳一气;无论怎么跳,人们都喜欢看,有时还跟我对舞,其中有好几位诺贝尔奖得主。他们一般都带着夫人,有时还带着孩子。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人们都会瞪大眼睛仰视他们,但在这里却不。他们跟一般人的区别,只是跳舞或滑雪时比较笨拙而已。他们也喜欢饮我调的鸡尾酒,吃我做的“中国菜”——我调的鸡尾酒确实不错,但并不会做“中国菜”;不过这里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我做的菜当然就成了“中国菜”……我乐意参加这类活动,它可以冲淡我内心的积郁,也多少可以消除一点疲劳——但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因为大家都越来越忙。原子弹原料源源运到,理论上和实际上却还存在大量悬而未决的难题。大家都在埋头苦干,工作中的风险和危险也越来越大。我经常每天在实验室里操作十七个小时,在那几十台加速器(有回旋加速器、静电加速器、高压倍加器、串列加速器和质子直线加速器等等)中出没,或在一堆大小、形状和成分各异的铀235、铀238和极其稀有的铀234之间转来转去……99lib. 奥姆比我更忙,而且越来越忙。他在全国飞来飞去,不过回到阿拉摩斯时总要来看我。每次见到的他都满面倦容,肤色灰暗,形貌消瘦,身躯单薄。我担心他支撑不了多久就会病倒!喏,昨天他又走了,先到华盛顿,向总统、陆军部长和“国防研究委员会”报告情况;再去“X基地”、哥伦比亚大学、芝加哥大学、杜邦公司和克累克斯公司。他说了,最快也得一星期后回阿拉摩斯……藏书网 闹钟响了。丁洁琼举目一看,不错,夜里十一点——这是她定的时间。她站起来,揉揉眼眶,打了个哈欠,做了几次扩胸动作,前后左右扭动了几下腰肢;然后,回身打开一只很大的保险柜。从张开的柜门可以看见里面塞着一摞摞图纸文件,还摆着厚厚一沓信件——都是来到阿拉摩斯之后几个月中写给苏冠兰的信,那种无法寄出的信。她把这封没写完的信折了一下,放在那沓信件上面,关上并锁好沉重的柜门;然后吃了点宵夜,略事收拾,穿衣.99lib?,下楼,驾车向实验室驶去…… 第三十九章 “核鬼火” X基地生产的铀和W基地生产的钚,还有成千上万吨的设备器材,被源源不断运抵Y基地。时间跨入一九四五年,已经在考虑原子弹组装了,可还不知道一颗炸弹需用铀或钚的数量,不知道铀的数量与浓缩度的关系,也不知道怎样确定浓缩度——对一系列关键问题,对理论物理学家们那些彼此相差上百倍甚至上千倍的计算结果,需要实验物理学家们加以证实。然而这个实验怎么做?实验的原料和对象是铀和钚,看上去很像普通的银锭。但它们毕竟不是白银,而是具有强烈放射性和……几千吨到几万吨“当量”的炸弹! 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实际上说,达到一定体积和重量的铀或钚将会遭到大气中无处不在的“游走中子”轰击而自然发生核爆炸——这个体积和重量,称为“临界值”。原子弹的爆炸机理就是两个以上小于“临界值”的核装料突然合在一起而大于“临界值”并引起核反应。丁洁琼测算了不可控链式反应中中子的散射角和中子数量,确定铀235“临界值”为五十公斤,钚.99lib.239则在十公斤以上。在核装料外包裹中子反射材料可大大降低其“临界值”。丁洁琼参加了材料筛选,总结出材料的种类、厚度与“临界值”关系的计算公式…… 总之,“临界值”成了关键问题,成为整个阿拉摩斯的理论核心。物理学家们对此有几十个计算结果。哪一个结果是正确的,必须靠实验来证明。丁洁琼教授第一个申报了自己的实验设计并很快得到批准。铀的放射性远低于钚。天然铀的三种同位素之中又以铀235的辐射能最低。女科学家据此认为,可以直接用铀235“裸球”进行实验。她是实验物理室一个组的组长,有借用铀块的权力和便利。于是她借来大小和形状不同的十六个铀块。但接下去她就越权了:阿拉摩斯严禁个人单独做实验,更不允许有人手持一块容易与其他铀块发生“会合”从而达到或超过“临界值”的铀块——所有这些丁洁琼都违反了。好在阿拉摩斯违规的事太多,美国佬通常又性格外向,马马虎虎;只要不是明目张胆而又证据确凿的间谍行径,一般也就无人过问。此外,多数人既很瞩目也很尊重这个美丽而孤独的女人,都知道她跟佩里藏书网将军和奥姆霍斯博士的特殊关系,也亲睹她来到阿拉摩斯后便埋头于实验室,了解她的极其勤奋和富有创见。大家不约而同,尽量减少对她的打扰。这给女科学家历来的工作和眼前的实验提供了良好条件,而忽略了这次实验的极端危险性。 为了安静,更为了避免辐射伤人或发生其他意外,丁洁琼决定不带助手并利用夜晚工作。今天是第一夜。她驾车来到实验楼外,于午夜十二点整跨入自己的实验室。从前没有考虑过更没有进行过这类实验项目,因而实验室中没有“机器人”和“机械手”,没有足够的和合格的自动控制设备。女科学家只能因陋就简,开始操作。她的工作经常接触辐射。但这次的辐射源完全裸露,距离最近,辐射强度最大。她在四周摆上监测仪器,接通电源,一个个审视了一遍;然后戴上防护头盔,还有铠甲似的橡皮手套、橡皮罩衫和橡皮围裙——这套东西本是“烤钍”时专用的。“烤钍”是科学家们对用中子轰击钍的俗称。钍有放射性,实验中还会产生放射性铀233,而且中子束本身就是一种辐射——如此之多的放射性,而这身“头盔”“铠甲”屏蔽功能低下,却十足的厚实笨重…… 在物理学界,在整个科学界,说实话,丁洁琼对自己绝大多数的男性同行是看不上的。但是,现在不了,她开始羡慕他们了。从前多次看到男人穿戴这套重达十五公斤的“行头”,却不曾见谁如此喘不过气来!她在反光的不锈钢板上照了照,发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原来那位窈窕淑女荡然无存,成了个深海潜水员或“火星人”!她动作笨拙,使劲呼吸,面前的镜片不时被水雾蒙住…… 铀比重极大——这从它的原子序数和原子量上也可以看出来。哪怕是一小块铀也会沉甸甸的;特别是打磨精细的“铀裸球”,操作极易打滑脱手。从前做这类实验时,几个年轻男子协作还感到紧张和吃力,今天竟是一个女人单干!丁洁琼不是“弱女子”,但女人终究是女人。她简直有些后悔和害怕了,但已无法停下来,也不愿意停下来。她硬起头皮,强迫自己平静一些,更平静一些。之后,终于右手抓一把螺丝刀开始工作——她不知道这把螺丝刀有什么作用,只觉得自己像一名古代武士,手中捏着点东西就能多一点安全感。她小心翼翼,从容器中取出两颗半球状铀块,让导槽两端的“钢爪”牢牢抓住它们,设定速度,让它们缓缓对合。女教授则屏住呼吸,在一旁密切观察,记录,摄影;一俟发生链式反应,一定要在最初一瞬间即达到“临界点”时立刻将两个“半球”分开…… 她的试验是成功的。每当两个半球非常接近之际,导槽附近和她身体周围的空气中便蓝光闪烁——这是猛烈辐射导致空气原子电离产生的“离子气”,被物理学家们称为“核鬼火”。这显示接近临界状态,链式反应开始发生,即核爆炸即将发生。后来的人们也许难以想象,最尖端的原子能科学曾经使用过如此原始的操作方式!女科学家在急忙将两个半球分开的同时,大汗淋漓。然后检视计数器上的记录纸带和所有监测仪器上的读数,准备下一步的实验…… 丁沽琼忘了看时间。第一个试验的成功使她兴奋。她有十六颗形状和成分各异的铀块,她接着做第二个和第三个实验99lib?。突然,导槽一端“钢爪”失灵,抓着的一颗金属铀球脱落出来;显然是同时发生了导槽倾斜或某种磁性感应,这颗铀球开始沿导槽缓缓滚动,朝另一端那颗铀球靠近。导槽和铀球的光洁度都达到了最高水平,乃至这种滚动毫无阻碍,平稳异常…… 女科学家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一时竟蒙了,反应不过来。蓝光又开始闪烁,越闪越厉害,满屋子都有“核鬼火”在飞舞,跳跃!与此同时,计数器的咔嗒声停止了,红灯也不闪烁了,监测仪器一律瘫痪一就是说,链式反应所造成的强烈辐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切仪器所能忍受的程度。丁洁琼看着这可怕的一幕,顿时像掉下了冰窖,脑海中一片空白!刹那间,她仿佛清醒过来,扑向前去,企图横卧在导槽上阻挡铀球的滚动…… 千钧一发之际,女科学家却被一把推开!一个人身手敏捷,抢上几步,把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杠平稳地搁在导槽上,及时挡住了正在下滑的铀球。那人汗流满面,急剧喘息,目不转睛地紧盯铀球;这样过了好几秒钟,才双手紧握木杠,贴着铀球往回轻推,轻推……鬼火似的蓝光消失了,铀球回归安全位置。实验室里依然灯火通明,也依然安静之极,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那是一个男子,身材高挑而单薄;二十分钟之后,他以稳健的动作将全部铀球都置回了特制容器。之后,深深吁一口气,转过身来…… 丁洁琼靠在一把木椅上,浑身瘫软,无法动弹。她挣扎着卸掉“头盔”,望着眼前的一切,神态茫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终于,她将头和脸栽在对方越来越近也愈来愈宽阔的胸上,颤声喊道:“啊,奥姆!” 第四十章 总统决定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二日,美国总统罗斯福因病逝世。当晚七点零九分,哈里·杜鲁门99lib?宣誓继任总统。整个仪式只用了一分多钟。紧接着,新任总统主持了就职后的第一次内阁会议。散会时,陆军部长要求留下来,报告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就这样,几个小时之前还是副总统的杜鲁门像听“天方夜谭”似的最初听说了“曼哈顿工程”,听说了原子弹。 四天后,一九四五年四月十六日,杜鲁门对国会发表讲话称: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和平晚实现一天,都意味着很多人丧失生命。 总统讲这段话时,全体议员起立。 四月二十三日,佩里奉命从阿拉摩斯飞赴华盛顿。 “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好就好在那个‘无条件’!”将军洋洋得意,在机场对奥姆、丁洁琼和其他送行者大声说,“日本人不是一直以保全狗娘养的天皇为‘底线’吗?现在,好了,有朝一日我们要把裕仁送上绞架,作为一具尸体挂在那里晃晃悠悠寻找他的‘底线’吧!” 二十五日,杜鲁门总统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接见陆军部长和佩里将军,详细了解“曼哈顿工程”的情况。 进度明显加快。六月,第一颗原子弹在阿拉摩斯完成组装准备。要进行试爆。但试爆的后果难以逆料,不知是否会导致“大气层着火”或“地球毁灭”。陆军部长、佩里将军和奥姆霍斯博士到白宫捕圆形办公室报告:“一切准备就绪。试爆时间请总统决定。” “要想减少美国人民的牺牲和人类的牺牲,要想以最小的代价贏得战争,必须使用原子弹!”总统沉吟道,“而这样做的前提,是尽快进行试爆。” 陆军部长点头称是。 总统问:“试爆的把握怎么样?” “把握很大。”部长想了想,“不过,归根到底,得看试爆的结果。” “如果失败了呢?” “这种可能性极小,”部长加重语气,“是的,极小。” 杜鲁门起身,轻轻捏弄着深蓝色双排扣上衣的一颗纽扣,信步走到一张大窗前,朝外眺望。良久,他缓缓回身,神情凝重地望着大写字台上摆着的一个长长的菱形木条…… 陆军部长、佩里将军和奥姆霍斯博士肃然起立,也都顺着总统的视线看去。但见那个菱形木条上写着一行宇: “The buck stops here.” 几位客人知道,这是杜鲁门的信条——他继任总统和踏进椭圆形办公室的第一天,就把这个信条摆在大写字台上最显眼的位置。 总统的右手摆在胸前,食指竖起对着天花板,一字一顿宣布了他的决定试爆时间:“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凌晨四点。”不仅确定了试爆日期,还精确到钟点——这使三位客人多少有些感到意外。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之后,发现自己只有点头的份儿。 然后,杜鲁门双手抄在身后,等待送客。 佩里扭头瞅瞅奥姆霍斯,两脚并拢,挺了挺胸:“报告总统阁下!” 杜鲁门打量佩里。 “是这样的,总统阁下,这位奥姆霍斯博士……” “还是叫‘总统先生’吧。”杜鲁门说着,转过脸去冲博士笑笑,“已经认识了,我们的功臣嘛。” “是这样的,总统先生,”佩里不顾陆军部长用目光制止他,一口气往下说,“奥姆霍斯博士的一个兄弟是飞行员,不,曾经是飞行员,并受过伤……” “看来要谈的只有两点。”总统看看手表,“一、你们希望我做什么;二、我能否做到。” “是这样的,总统先生,赫尔·奥姆霍斯少校……” “你是说赫尔·奥姆霍斯少校吗?”总统注意起来。 “是的,赫尔·奥姆霍斯少校,曾经是飞虎队员,战斗机飞行员,陈纳德将军的部下,在中国负伤后才回到国内。因已不适合飞行,经我批准转入‘曼哈顿工程’下属航空队从事地勤服务。”总统面无表情,但在认真倾听。 “现在,”佩里接着报告,“赫尔少校要求重上蓝天。” “你刚才说了,他已经不适合飞行。” “他不适合驾驶战斗机,”佩里提高声调,“但他盯上了轰炸机。” “他想驾驶轰炸机?” “不,他想当投弹手。” 杜鲁门凝视佩里,不吭声。 “他要把原子弹亲自扔到日本人头上!”佩里略作停顿,“他说,他不能忘记中国。” “乔治也没有忘记中国。”杜鲁门沉吟道,“他也说过,那是一个让人不能忘记的国家。” 周围的人知道,当杜鲁门昵称“乔治”时,指的只能是乔治·马歇尔五星上将——陆军参谋长,“二战”期间美国最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话题突然转到他头上,使在场的人们觉得突兀…… “一九二四年,马歇尔中校带着妻子和岳母到中国赴任,职务是驻天津第十五步兵团代理团长。”总统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至一九二七年回国担任本宁堡步兵学校副校长,他在中国待了三年。短短三年他就学到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当然,带些天津腔。” 陆军部长知道杜鲁门与马歌尔的关系非同一般。另外两位客人则闻所未闻,相互看看。 “瞧我想到哪里去了!”总统一拍脑门子,略含歉意似的笑笑,“不过,佩里将军,这事,赫尔少校想重返战场的事,为什么要找我呢?” “‘曼哈顿工程’航空队归我指挥。”佩里回答,“但进攻日本的空军不归我指挥。” “你是说,归总司令指挥。” “不。空军是陆军的一个兵种,军事决策、拨款和人亊等方面的问题由陆军部长决定。” “那为什么不直接找陆军部长呢?” “找了,但他不同意。” 肃立一旁的陆军部长目不斜视,一声不吱。 “是吗?那么,佩里将军,请你将总统本人的以下决定转告陆军部长。”总统用右手食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圈,“曾在中国荣获飞虎勋章的英雄赫尔·奥姆霍斯少校,军衔晋升为中校,编入第五〇九航空队。” “是!”佩里激动了,啪地一个立正。 身着便服的陆军部长也来了个立正。“一战”时他当过炮兵。 总统也是刚听说“第五〇九航空队”的。这支航空兵部队的使命是直接对日本实施原子弹轰炸。 “说实话,琼,当时,我很激动,都快流泪了!”奥姆告诉丁洁琼,“真的,我曾经认为,要满足赫尔重上蓝天的要求,比造原子弹还难。赫尔找过我,我两手一摊,摇摇头。他还找过佩里,被拒绝了。但佩里其实是同情赫尔的,为这亊专门找陆军部长说情,可是也被拒绝。然而,你看……” 女科学家听着,默然不语,两眼发热。 “赫尔是个老兵,四十岁了,还没结婚,却已满身伤残;就这样,他还要重返战场……不管怎样,他是我的亲兄弟,他很有正气,我希望他的愿望得到满足,我为他高兴。”奥姆说着,声音低沉,“是的,他说了,这是为了你,为了中国!” “我知道,奥姆!”丁洁琼哽咽了,紧闭上饱含泪水的两眼,把脸贴在奥姆胸上。 “真好,九九藏书两年多的辛苦没有白费,马上可以见到成果了!”奥姆在琼的鬓角上轻吻了一下,却并不进一步“造次”。自从半年前发生那个事故之后,他俩的关系亲近多了。“已经决定,铀装料的‘临界值’,采用你的测算结果。” “是吗?我很高兴。”女教授昂首问,“可是,钚的‘临界值’呢?” “至今也没算出来!正因为如此,这次钚弹试验尤其重要。”奥姆感叹道,“你是‘铀专家’出身,你就管铀吧。咳,琼,为这个‘临界值’,你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 “是你救了我,奥姆!” 那次实验是奥姆批准的。他深知琼的功底,加之自己很忙,草草签字同意之后便起飞了。翌日,他在X基地重新考虑此事,才感到不对劲。沉重而光滑的铀块操控在丁洁琼那双女性的纤手里,在人手中预演核爆炸前的“临界状态”——这是何等可怕的场面!而且奥姆知道琼的习惯,喜欢亲自动手,单独做实验,特别是危险的实验…… 奥姆出了一身冷汗,给弟弟打电话:“快,赫尔,给我派一架飞机!” “起飞时间?” “立刻!” “飞哪儿?” “阿拉摩斯!” “想琼想得不行了?” “混蛋!” 飞回阿拉摩斯已是深夜,直接往实验区赶。那一排排兵营似的屋子一片漆黑,只有一座灯火.99lib?t>通明,上方的夜空鄱被映亮了。奥姆对那里再熟悉不过。他生怕任何一丝声响惊动了琼,乃至万一失手使铀块相互碰撞……他蹑手蹑脚,提心吊胆,屏息静气,悄悄进入实验室,来到琼的身后,越看越心惊肉跳。终于,他发现旁边墙上斜靠着一根七八英尺长的木杠…… 人类肌体不能直接碰触“裸铀”,否则所受剂量足以使任何人在几天或几十天内致死。但是,只要与铀235拉开一点距离,哪怕只有几英寸,辐射的伤害力也将急剧降低…… 于是,那根木杠在几秒钟后派上了用场。 原子弹是庞然巨物,重量和体积超过所有各种类型的普通炸弹。美国现有各型轰炸机中,只有B-29可装载原子弹,但也必须进行改装。从一九四四年秋到一九四五年初,Y基地一直在进行“假原子弹”的设计和生产。“假原子弹”与真原子弹在重量、体积和外形等方面完全相同,内装普通炸药。五〇九航空队的B-29用“假原子弹”对日本进行了无数次轰炸,为投掷真原子弹做准备。 原子弹按爆炸原理可分“枪式”和“内爆式”两种。“枪式”采用铀装料,在一根“枪管”内置放两个或两个以上小于“临界值”的铀块,它们碰撞在一起时便会超过“临界值”而发生爆炸。“内爆式”采用钚装料,“球壳”般的普通炸药爆炸时从四面八方将粉末状钚“挤压”到核心部位,从而超过“临界值”并发生爆炸——从爆炸原理的不同可以想象两种原子弹的外形:“枪式”瘦长,“内爆式”滚圆。“枪式”因此又被称为“瘦子”,或“小男孩”和“皮包骨”;“内爆式”因此又被称为“胖子”,或“大男孩”、“大个子”和“圆人”。“枪式”结构简单,但铀235获取艰难,直到试爆前夕刚够制造一颗炸弹;“内爆式”结构复杂,研制时间很长,但钚装料比较容易获取,试爆前已经可供制造两颗炸弹。谁也不曾怀疑“枪式”将成功爆炸;因此,用作试验的是一颗“胖子”。 第一颗原子弹试验代号“三位一体”,简称“三一”一有人说,这是暗喻第一批原子弹共有三颗。距阿拉摩斯几十英里远的“印加”沙漠上有个空军靶场,现在被用作“三一”试验场。爆心地区被称为“零区”。置放原子弹的标准地点被称为“零点”。越是临近试验,气候越刁钻古怪,六月和七月一连几周没下过一滴雨。每天烈日当空,沙漠里的石头和沙砾全像是从火炉里刚掏出来的;从任何方向刮来的风也都像是从火炉里吹出来的,草被熏枯了,树叶被烤干并几乎掉光了。经常发生山火。阿拉摩斯镇上惟一的水源是小小的蓄水池,勉强可供人们饮用,洗澡都有困难,医院的护士有时只能用可口可乐刷牙…… 但是,试爆计划不变。藏书网 第一颗原子弹不具有炸弹外型,不能用于投掷,只是一个“爆炸装置”。七月十二日和十三日,即周四和周五两天,装载这组爆炸装置所有部件的车队,沿着阿拉摩斯沙漠中一条神秘的公路缓缓行驶。它来自代号为S的装配区,运往外号为“死亡地带”的试验区…… “零点”早就建起一座一百英尺高的钢架。爆炸装置准备置放在钢架顶端。临近试验之时天气却有所变化,雷电频频发生。前不久一颗装着普通炸药的“假原子弹”刚刚安装上去,立刻就在雷击时爆炸了!为避免雷击,只能在试爆前一刻才把原子弹安装上去。 七月十四和十五日雷雨大作,但科学家们仍被用飞机从X基地和W基地接来,还有一些科学家则就近从Y基地各处赶来。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来的目的。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别多嘴。该让他们知道的事,迟早会知道的。 十五日下午雨霁,科学家们被集中起来开会,向他们宣布很快就要进行第一颗原子弹的试爆。他们被赞扬为有功之臣,他们被告知将亲睹这个史无前例的和可能非常壮观的场面…… 一队颜色各异而且都经过伪装的小轿车停在会场外。会后,载着科学家们的车队驶上一条沥青公路,朝“印加”沙漠开去,驰驱四小时后抵达试验场。奥姆霍斯博士和其他几位一直坚守“前沿”的科学家在苍茫暮色中迎接他们并陪同他们分别进入各个掩体和壕沟。 电话铃又响了。 奥姆说:“我敢打赌,是陆军部长本人打来的。” “不用打赌,我也知道这一点。”佩里说着,看看手表:凌晨三点。他抓起听筒:“是的,部长先生……不行,看来不行。干旱了几个月,这几天忽然雷雨不断。现在雨虽停了,但空气仍很潮湿,弥漫着水滴和雾气。雨水会使放射性尘埃集中降落在一小片地区,后果堪虑;从眼前而论,会使许多技术参数难以测定,更有造成电线短路,使试验毁于一旦的危险。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呢,请求推迟,看这天气,恐怕得……是吗?好,遵命,谢谢。” 将军撂下听筒,瞥瞥博士,叹一口气:“部长同意了,推迟一小时。”又瞅瞅女科学家,“怎么样,琼,我还是那句话:请你到‘二线’去,用我的车送你,好吗?” “不好!” “请别误会,琼,”奥姆也来帮腔,“将军的意思只是尊重和照顾女性,这是一种礼貌和善意……” “现在的我不是女性——” “不是女性是什么?” “是物理学家,”丁洁琼昂起头,“血管里正流着高压电。” 在场的科学家们先是面面相觑,继而哄笑,用笑声冲淡地堡里的紧张气氛。 在以“零点”为圆心、以十五英里为半径画的一条弧线上分布的许多掩体、地堡和壕沟被称为“二线”。从各基地来的大批科学家、工程师和军人在那里观察原子弹试爆。而“一线”距爆心十英里,这里有一个庞大、坚固和结构复杂的地堡群,试爆的中心指挥所便设在这里。直到十五日午夜时分,佩里、奥姆和其他二十多位重要科学家和将军才从“零区”撤离,来到位于“一线”的中心指挥所。他们不再往后撤,而是要在这里完成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核爆炸的全部使命。“一线”与“二线”虽只相距五英里,计算表明他们的安全系数却相差一百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又快到凌晨五点了。天气有所好转,雨算是停了,但对原子弹试爆仍不适宜。这一次,佩里主动把电话打给陆军部长,再度要求推迟试爆时间。奥姆紧靠着他,耳机里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推迟多久?”对方沉吟片刻,问道。 “很难说,看来今天不合适……” “你的意思是要等到完全天晴?” “是的。” “哪一天才能完全天晴呢?” “过几天吧……” “要是过几天,过十几天,仍然不天晴呢?”部长口气严肃,“你们的气象专家预报了近日晴朗,实际上怎么样?你凭什么相信他们的下一次预报呢?” 历来精明强干的佩里哑口无言。 “佩里,你别老盯着脚下的阿拉摩斯,你要像总统那样,看到太平洋对岸,看到全世界。”部长稍作停顿,口气意味深长,“总统选定这个日子,有着我目前不能告诉你的某种非常深刻的含意,它是跟一系列即将震撼世界的大事联为一体的……” “您是说,没有退路了,我们必须顶着上?” “是的!既不能推迟一两天,也不能哪怕只推迟一两小时——一两个小时后天就亮了,还能表现出那种绚丽、壮观的效果吗?别忘了,它是我们庆祝战胜日本强盗的第一束礼花,而礼花是只能夜晚燃放的。” “好吧。那么您的意见……” “再给你半小时——”陆军部长斩钉截铁,“纪元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凌晨五点半钟,准时试爆。” “是!” “走,”奥姆拽了一下琼的衣袖,“出去走走。” 地堡里空气沉闷,烟雾缭绕,丁洁琼早就烦躁了。到了地面上,她感到浑身清凉舒适;昂首一望,星光黯淡,只有约三分之一的星星在发抖似的闪烁…… “可以,”女科学家自言自语,“可以……” “什么可以?” “这天气可以试爆。” “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在审判,上帝要准时把魔鬼送下地狱!” 第四十一章 “一千个太阳” 骑兵在美国是个早就淘汰了的兵种,至今番号不变的“第一骑兵师”连一匹马都没有。但这个古老兵种在今天的阿拉摩斯重新派上了用场。试验场内外广袤的沙漠荒原上坑坑洼洼,没有道路,车辆不能行驶,于是士兵们英姿飒爽地骑着高头骏马巡逻。没有发现任何敌情,只看见在距“零区”两三英里外有一群羚羊。 另一种最好的巡逻兵是飞机,地面上的一切尽收眼底,甚至能看见地平线上的闪电并向基地报告——这情报使指挥官和科学家们大为担忧。因为这说明潜藏着雷雨,试验不能进行……七月十六日清晨五点,守卫在钢塔脚下的四名士兵和爆炸化学家基斯蒂科夫分乘三辆吉普车最后撤离——此前进行过的一次一百吨当量“假原子弹”演习中,惟一的一辆吉普车却忽然坏了,弄得大家手忙藏书网脚乱。这次为了保险,派了三辆。据测算,即使三辆车中的两辆坏了,剩下一辆也足够五个人用;退一万步讲,即使三辆车全坏了,三十分钟时间足够他们跑出几英里,那里可以算作安全地带了。他们撤离前开亮了十几盏大灯,从四面八方照耀着钢塔,给观测机做标志,也使“一线”的指挥官和科学家们可以从望远镜中看到它。 清晨五点之后,天空转晴。即使不转晴,试验也将不再由天气决定而是遵循总统决定,而总统的决定大家都已经明白。一颗巨大的“胖子”即钚爆炸装置缓缓升上那座一百英尺高的钢塔顶端。许多高音喇叭分布在“一线”和“二线”,多数时间里它们在播送舞曲或进行曲;但播音不时中断,报告最后阶段准备工作的进行情况。阿拉摩斯博士太多,连播音员都是一位年轻的博士。他那历来浑厚的男中音变得像汽笛般尖厉而嘶哑,在沙漠荒原上空回荡:“现在距试爆还有二十分钟!”然后每分钟报一次,“十九分钟”,“十五分钟”,“十分钟”…… “二线”的几百位科学家开始往脸上涂抹油膏,以防炽烈的光线灼伤皮肤;还开始准备黑色防护镜,因为直视爆炸可能导致失明…… “一线”人数少得多。奥姆霍斯博士等二十一位主要科学家和将军们聚集在主控室一张大平台旁。控制屏上排列着几百个仪表,无数指示针在不停地跳动,无数红色或蓝色的曲线在忽高忽低地延伸,无数或大或小的各色灯盏在闪烁明灭。奥姆扭动一个旋钮,开启了自动计时器。卡蒙博士紧盯住一排灯盏,一旦控制系统发生故障,这套报警器便会发出信号,以便及时采取措施。更多的人守候着潜望镜和其他观测设备上,企图在爆炸时先睹为快…… “亲爱的邻居,”说话的是卡内基理工学院院长科林斯·布朗,他由于紧张而有点气喘,“听说两万吨当量是你的得数?” “是的。”丁洁琼答道。 “万一你把小数点算错了两位……” “二百吨?”女科学家说,“有一位同行就是这么算的。” “不,我说的是往右两位——”布朗拖长声调。 “二百万吨——那又会怎样呢?” “卡内基理工学院就得换一位院长!” 大概是为了让绷紧的神经放松一点吧,奥姆转过脸来问:“琼,你知道这‘倒计时’的来历吗?” “这还有个来历?”琼好奇地望着博士,“真的,我从来不知道,连?想都没想过。” 奥姆侃侃而谈。 二十世纪初美国莱特兄弟发明飞机。一九二六年世界上第一枚液体火箭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奥本市发射成功。一九二七年德国成立“太空旅行协会”,出版了《宇宙航行》杂志,创刊号封面上画着一艘宇宙飞船,印着“一个半小时绕地球一周”字样,耸人听闻而又新鲜刺激。德国乌发电影公司抓住时机,拍了一部科幻片《月球少女》。导演朗格在火箭发射场面中采用了“倒计时”程序:“……四,三,二,——一点火!” “是从电影片里学来的?”琼简直不相信。 “是的,这是科学家向艺术家学习的范例。火箭专家们认为,电影中这个设计是正确的,‘倒计时’很科学,符合心理学原则。它简单明了,清楚准确,促使人们聚精会神,总是想着准备时间即将完毕,发射即将到来……”奥姆侃侃而谈,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自动计时器。说到这里,他提醒道,“轮到你了,琼!”计时器指着五点二十七分。最后三分钟由丁洁琼掌握。所谓“拿握”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控制屏,下达相关指令,在第一时间发现任何异常动静并采取相应措施…… 女科学家的第一道指令发给播音员:“从现在起每十秒钟报时一次!” 年轻博士的嗓音仍然像汽笛般尖厉而撕哑,在沙漠荒原上传得很远很远。 “两分五十秒”,“两分四十秒”,“两分三十秒”…… 二十双焦虑的目光聚焦在丁洁琼秀美而冷峻的面庞上,没有任何人吭一声。最后的两三分钟简直没有尽头。每个人陷入沉思。除了能听见丝丝呼吸外,简直还能听见人们的心跳。 丁洁琼神态从容,胸脯高高的,仰靠在高背转椅中,用专注的目光扫描着控制板上无数的显示灯和刻度盘。随着“叮当”一声,自动计时器像闹钟那样响了一下,时针指向五点二十九分十五秒…… 丁洁琼向播音员下达第二道指令:“从现在起,按秒报时!”她随即扳动主控开关。由此刻起,自动引爆系统进入“倒计时”。精密的电子仪器开始按微秒时序运转,第二级和第三级链式传动器启动…… “四十四,四十三,四十二,”年轻博士不紧不慢地大声报时,无数高音喇叭中传出的声音像滚过大地的雷鸣,“四十一,四十……”费米突然大声说:“也许不会爆炸了,那就证明我们全错了!” 佩里狠狠瞪费米一眼,真想骂一句“胡说八道”,但总算忍住了。 “会成功的,”基斯蒂科夫冲费米使劲摇头,“因为是我的发明!” 基斯蒂科夫出身“白俄”。他是哈佛大学教授,著名化学家,“内爆式”原理和结构的发明人。从钢塔下撤离后,他风尘仆仆,刚赶回来。 “十,九,八……”高音喇叭仍在吼叫。它确实符合“心理学原则”,简单明了,清楚准确,促使人们聚精会神,等等;但并不像奥姆刚才说的那么简单。 “布朗想着试验‘太成功’了,卡内基学院将换一位院长,”佩里对琼说——当然是事后说的,“我则想着试验若是不成功我就得脱下军装,然后开始应付国会没完没了的纠缠——几十亿美元哪去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七,六,五……” 无论“一线”还是“二线”,科学家们和军人们都爬出了掩体和壕沟,以免万一混凝土崩塌被活埋。他们来到空旷的地面上,一律俯卧地面,脸朝下,脚朝钢塔…… “四,三,二,一——引爆!” 清晨五点三十分整,配备了重重保护装置的高速摄影机远距离拍下了那一刹那的情景:一团火苗凌空而起,一个刺目的火迅速膨胀,几倍、几十倍、几百倍地膨胀,膨胀…… 没人看见第一道闪光。一切人都脚朝钢塔,能看见的只是前面沙丘和远方天空的反光,看见沙丘和天空陡然间像燃烧起来了似的,变得火红! “知道吗,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冒险回了头。”诺伊曼博士对女科学家说——当然,也是事后说的:“嗨,你们看不到的东西我可看到了!一个刺目的火球,这火球越来越大……你猜我当时怎么想的吗?我想,天哪,世界末日降临了!这火球将漫无边际地扩大,直到吞没一切,连我在内!” 看到第一道闪光之后,“一线”和“二线”所有的观察者都立刻戴上防护镜,翻身坐起,一些人还站起来…… 火球蹿上天空,在空中膨胀得更大,整个沙漠被照得一片白茫茫的,就像空中陡然升起九个太阳!沙土被吸进一个橙红色的、旋转着的圆柱;这圆柱越来越高,颜色也越来越深,忽的又拦腰升起一个较细的烟柱,在高空扩散成蘑菇状。四周翻腾着巨浪般的滚滚白烟,闪耀着幽灵似的蓝光——这是“离子气”,也就是物理学家们常说的“核鬼火”。 主控室地堡中,潜望镜前的科学家们都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负责掌握与潜望镜配套的照相机和电影摄影机,但现在一切都不管了,只顾兴高采烈,相互拥抱,欢呼雀跃,热泪滂沱…… 佩里的身边是费米和基斯蒂科夫。他们三人几乎同时从地面爬起来,同时戴上防护镜回头眺望,同时进入热血沸腾的状态。但他们三人跟那些年轻人不同,他们都在努力克制着感情冲动,将三双手默默地而又使劲地握在一起。费米凑拢来悄声说:“对不起,将军,刚才我是故意那么说的……” 佩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说也许不会爆炸了,那就证明我们全错了。”基斯蒂科夫插嘴,“他忘了这‘内爆式’是我发明的,而我是从来不会犯错的——哦,对了,从来不会犯错的人还有一个,就是佩里将军。”三人都开怀大笑。 “当时大家的心脏都快蹦出胸口来了!我怕有人被诱发心脏病,才那么说的,让大家放松一下。”费米边笑边说,“战争结束了——是吗,将军?” “是的,”佩里收敛了笑容,“但得等我们把它扔到日本之后!” 奥姆霍斯目睹一切,不禁忆起描写神秘史前战争的古印度诗句—— 如此酷烈辉煌, 好像一千个太阳! 他扭过头来,可视界中竟没有女科学家的身影。他感到不安。反正地堡中的使命已经结束,他立刻往地面上走,不料刚登上地面便差点被狂风吹倒!他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用目光四下搜索,眼前的一幕使他愣住了:丁洁琼站在混凝土浇筑的地堡顶上,松开了脑后的圆髻,满头栗黑色浓密长发在狂风中闪闪发亮,胡乱飘舞,那头发几乎有四英尺长!她的身躯微微前俯,头部倾斜,目光专注,像在打量?99lib?什么,又像是顾影自怜。远处,原子弹的光芒还在闪耀,还在持续,投射在女科学家身上,使她成了一尊闪闪烁烁的镀金铜像…… “上帝!”奥姆喊出声来。十一年了,他还从来没见过琼的这种“造型”。琼是习惯于把满头栗黑色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端庄典雅。奥姆从来没见过琼的另一种发型,没想到琼会长发飘飘,别具一番风韵…… “奥姆,是你!”琼用双手撩起满头长发,从地堡顶上走下来,满脸欢笑,“知道吗,我的计算是对的。” “什么计算?” “我预言过这次爆炸当量为二万吨。” “是呀!” “刚才的测量证实了这一点。” “你用什么仪器测量的?” “哦,用头发,我的头发!” 传播速度最快的当然是光;其次是核爆炸冲击波和声波——冲击波传播速度超过声速,这是奥姆没有想到的。冲击波的表现形式是风暴或狂风。根据丁洁琼的计算,根据阿拉摩斯的海拔高度和目前气温条件,风暴或狂风将在四十七秒后到达“一线”。于是她在看见第一道闪光时启动秒表并立即跑出地堡。随后发生的事实证明了她的预见。她一面登上地堡顶端一面动作熟练地松开脑后的圆髯,满头栗黑色浓密长发在随即袭来的狂风中飘舞…… “我事先测量过自己头发的长度、密度和比重,又用风洞做试验,取得了相关数据。”丁洁琼笑盈盈的,“刚才我头发的飘舞角度,证实了我对爆炸当量的预言。” “琼!你……”奥姆很激动,一把抱住对方,张大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狂风袭来一阵之后,开始了可怕的怒吼,不知是强烈而持续的声波还是地壳震颤。 “走,咱们下去!”丁洁琼挣脱奥姆,拽着他走下地堡:“爆炸强度确实很大,但还不至于引燃大气层。” 奥姆被谁拽了一把。他一回头,但听见科林斯·布朗在大声发问:“你和琼在说些什么啊?” “哦,她说,爆炸强度确实很大,”奥姆也大声回答,“可借没大到让卡内基理工学院换一位院长!”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布朗叫道,“嗨,这一下,咱们全成了狗娘养的!” 几天后,丁洁琼在给苏冠兰的信中介绍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试验的情景—— 汹涌翻腾、色彩混沌的巨大蘑菇云团升腾到平流层,高度约为四万英尺。蘑菇云变黑,变灰,颤抖着,扭动着;科学家们远远观看着它,欣赏着它,称它“魔鬼”。“魔鬼”的身影终于逐渐消散之后,人们发现钢塔不见了,数十万摄氏度的高温将它蒸发殆尽!以“同心圆”方式,按不同距离在爆心周围安装了几十组测量仪器。爆炸成功后,一个年轻科学家不知是出丁激动还是因为难过,泪流满面地向佩里报告:所有仪器都震坏了!将军回答:“这太好了!” 爆心温度高达一亿摄氏度。原来矗立着钢塔的地方出现一个巨大的直径二千三百英尺的圆坑,坑中沙砾被冲压成一张白热的玻璃盘。方圆一英里内一切动植物毁灭殆尽,连影踪都没留下。几英里外的那群羚羊消失了。十几英里外一个盲女子大叫自己看见了光。几十英里外的村镇房屋震撼,玻璃破碎。一百英里外可以听见巨响。二百英里外的锡尔佛城也有玻璃窗被震碎。整个美国西南部都能感觉到这一爆炸。人们惊恐不安,议论纷纷。有人以为发生了大地震,有人以为是火山爆发,有人更以为是世界末日降临…… 科学家们对钚比对铀更没有把握。没人知道将释放出多少能量。“估计”多达十几种,从几百吨到几千吨当量。事后证明丁洁琼教授的预测最为准确:二万吨。她用自己的飘飘秀发做“实验材料”,用空气动力学方程做数学工具的实测方式简直造成了“轰动效应”,其计算与仪器测量的结果相差仅百分之三! 历来冷静的费米,试验成功之后居然开不动汽车了,不得不请一位同事代劳——而他是从来不让别人碰他的汽车的。事后他说,像是“腾云驾雾”似的,汽车“跳”回了阿拉摩斯…… 丁洁琼写道—— 离开试验场前,佩里回头凝视还飘着淡淡烟雾的“零区”,轻声对我说:“琼,它是魔鬼,正义的魔鬼!这 9b54." >魔鬼会吞噬掉日本的。日本算是完蛋了。” 我当时觉得,他的男低音真好听!然而,真是他的嗓音好听吗?不,一个老军人由于沙漠气候和过于劳累而变得嘶哑不堪的喉咙,能好听吗?我产生那样的感觉,是因为他说出了今天世界上最美好、最动人的一句话:“日本算是完蛋了!” 杜鲁门总统乘奥古斯塔号巡洋舰横渡大西洋,七月十五日抵达波茨坦。七月十七日波茨坦会议开幕当天,他收到一份只有一句话的密码电报:“小男孩胜利诞生。”七月二十六日,《中美英三国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发表…… 我在想你。我知道你的误会——这种误会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战争造成的;我更深知这种误会给你带来的巨大痛苦和煎熬——而我所忍受的痛苦和煎熬,并不亚于你。我不下一千次地告诉自己:早知如此,我肯定会拒绝参加“曼哈顿工程”!听了佩里的话,收听了《波茨坦公告》全文,我兴奋极了;我在内心呐喊:“好啊,日本完蛋了,日本要无条件投降了——让这一切尽早成为事实吧!一俟那天到来,我立刻就离开阿拉摩斯,动身回中国——回到你的身边,投入你的怀抱!” 第四十二章 科学家起义 丁洁琼又在写信,仍是那种无法投寄的信:“冠兰,我亲爱的弟弟!给你的上封信是三天前写的……” 你知道,佩里那句“日本完蛋了”,曾经被我认为是世界上最动听的男低音;连他那老军人特有的嘶哑嗓音,我竟也感到迷人!但是,短短一周之后的今天,我的情绪发生了很大、甚至可以说是根本的变化。七月十六日清晨看到那番情景后,我和在场的科学家们最初的感觉是振奋,是激动;想到我们多年的辛勤和劳苦没有白费,我们的智慧和远见终于被证99lib?实,正义将得到伸张,人类世界将恢复公理与和平,日本强盗将很快被打败并受到应有的惩罚——特别是此中有我代表中华民族做出的一份贡献……然而,随着爆炸现场观测结果源源不断地传来,我渐感不安。强烈的冲击波可以使一切硬性结构被粉碎,高能量光辐射可以使一切有机物直接炭化——这是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两种杀伤力;而我是研究放射性和粒子出身的,我更担忧贯穿性辐射和放射性污染。铀和钚发生核爆炸时产生的许多放射性物质的半衰期长达几十天、几个月或几年,有的竟长达几十亿年!其中一些放射性元素很容易被人体吸收,沉淀在骨骼或某些脏器里,从内部催人死亡。此外,还有一种破坏力是人们都还没注意到的,即核电磁脉冲——所有这些大规模的、简直是“斩草除根”的毁灭力,怎么能用来对付同在地球上的另一个国家,对付同为人类的另一个民族? 远不止是我一个人如此。在阿拉摩斯,物理学家罗尔德姆带头反对对没有原子武器的日本使用原子弹;或者说彻底些,反对在战争中使用原子弹。他的举动启迪了人们,感动了人们。成立了一个名为“科学家起义”(简称“起义”)的团体,罗尔德姆被推选为主席,现在已有一百多人参加;参加者多是年轻人,但也有卡蒙、我的邻居布朗和担任过加州理工学院院长的弗雷格博士等德高望重的老一辈科学家。我也参加了。奥姆因身份之故不便参加——他必须比其他人更加遵守“纪律”,否则有面临军法审判的危险;但他同情我们…… 写到这里,门铃响了。丁洁琼停下笔,打开对讲机:“谁?” “我,亚伦·佩里。”将军的嗓音还是嘶哑的,但显得冷淡,不再是“世界上最好听的男低音”。 女科学家举目看看座钟:可不,眼前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整——老军人历来是非常准时的,今天也不例外。丁洁琼只顾写信,竟忘了约定的时间。她急忙起身:“对不起,将军。请稍等。” 丁洁琼将没写完的信收藏起来,略事收拾了一下,匆匆下楼,出门。将军正在轿车旁徘徊,见了她礼貌地点点头。在轿车后座,两人都面无表情,直视前面,谁也不说话。汽车开了很远,丁洁琼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道:“将军!” “请说。”佩里口气冷淡。 “我有一个感觉,您,您……” “往下说。” “您跟科学家们的矛盾,跟我的矛盾,”丁洁琼稍作停顿,接着说,“恕我直言,根子在于您太记私仇!” “什么意思?” “您的独生子死于珍珠港……” “你知道这事?” “奥姆早就对我说过,还谈到您的夫人……” 将军仍然望着前面,不说话。 “当然,我们都理解您,同情您,都悲悼那位英勇牺牲的青年……但是,面对历史,面对全人类,面对如此规模、如此复杂的世界大战,面对风诡云谲的国际形势,您……”丁洁琼口吃起来,觉得自己成了个蹩脚的演员,在扮演一名政客。但是,还好,将军表情严肃,正在侧耳倾听,看不出蔑视、取笑或漫不经心的模样;于是她接着往下说:“您怎么能从一己私仇出发看待问题,做出决断呢?” “我做出的决断很多,你说的是哪一个或哪几个?”佩里仍然直视前方,微微眯上眼睛,“是对日本使用原子弹吗?” “是的。” “这是个大事,大到不是我有权决断的。” “但您可以对决策者施加影响。您的影响无疑是强有力的。” “你希望我对总统、部长和参谋长们施加什么样的影响?” “当然是反对对日本使用原子弹。” “关于是否使用原子弹、对谁使用原子弹和怎样使用原子弹,总统、部长和参谋长们从来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还有,你别忘了我是军人;一旦他们做出‘决策’,我只能服从,不能反对。”将军终于扭过脸来,瞥了丁洁琼一眼,“而且,我为什么要反对?你知道吗,如果算上工人,先后参加过‘曼哈顿工程’的有几十万人——凭什么把美国人民多年的辛勤劳动和可贵成果沉入马里亚纳海沟?凭什么要把高达几十亿美元的巨额金钱财富变成一堆垃圾?如果在政治上和经济上采用这样的价值观,这样不讲成本核算,这样浪费人力和资源,这样亵渎人类文明,这样胡作非为混淆是非,就不会有今天强大无敌的美国。” “‘亵渎人类文明’,”丁洁琼感到愤怒,“这样的字眼竟会从您的嘴里吐出来!” “你知道我的一句名言:‘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现在要告诉你:我刚才说的一切,也都是对的!”将军的面孔和嗓音都又冷又硬,“原子弹是什么?是今天最高水平人类文明的产物——你是参加了原子弹研制的,你能说你为之效力的不是文明而是野蛮?造原子弹就是为了使用它,除非丧失了使用的前提,这前提就是日本无条件投降了——我们敦促它投降了吗?是的,我们一再敦促了,警告了。你不会忘记,我们最近一次敦促和警告是《波茨坦公告》,三个签署国之一就是你的祖国——中国。必须承认,我们做到了仁至义尽。但是日本投降了吗?没有。它不仅不投降,还至今在杀人,每天在杀人,成千上万地杀人,杀得最多的恐怕就是你们中国人!我再说一遍:原子弹造出来了就应该使用,造了而不用,不用以轰炸日本并逼迫它投降,我们就会成为日本人的共犯,就成了每天都在发生的战争罪和杀人罪中的帮凶。” “可日本人没有原子弹,”丁洁琼吃惊地望着佩里,口气也有点不连贯了,“我们至少不该对没有原子弹的国家使用原子弹吧。” “你这是什么逻辑?”将军又扭过头来打量了一眼女教授,“中国贫穷落后,没有先进武器。可拥有大量先进武器的日本并不因此就认为它不应该侵略中国。它甚至也不认为它不应该进攻远比它先进和强大的美国。”说到这里,佩里耸耸肩:“说白了,丁小姐,対日本人不能晓以常理。他们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群疯狗,一群红了眼的疯狗!” 丁洁琼听着,觉得无言以对。 “还有,你想等到日本人造出原子弹来,然后我们跟他们在对等条件下作战?不,一旦他们拥有原子弹,他们就会不宣而战,把原子弹突然扔到我们头上——他们在珍珠港就这样干过,对此轻车熟路。”将军说着,淡淡一笑,“真要那样,很好,你我都在瞬间成了焦炭,也就不必如此废话了!” 基地俱乐部快到了。他俩都看着前面,不再说话。 随着原子弹的研制接近成功,反对使用原子弹的呼声日益高涨。 早在一九四四年八月,原子核物理学大师、诺贝尔奖获得者玻尔利用自己的声望先后游说罗斯福和丘吉尔,力劝他们不使用原子弹。均遭拒绝。 总统顾问萨克斯曾在一九三九年十月将“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信”面交罗斯福,促成原子弹研制被提上日程表;可同一个萨克斯却在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向总统提交备忘录,反对“贸然”使用原子弹。他奋笔疾书,振振有词: 在第一次原子弹试爆成功之后,应当:一、预先安排一次演习,组织各同盟国和中立国的举世公认的科学家以及主要的宗教代表进行参观;二、科学家们和其他代表要作关于原子武器的性质及意义的报告;三、美国及其参加原子弹研制的盟国要向自己的主要交战国——德国和日本发出警告:在疏散居民和牲畜的规定期限届满后,可能在预定的地点投掷原子弹;四、向敌国发出通牒,坚决要求立即投降,否则,他们的国家和居民将遭到毁灭。 西拉德是丁洁琼和奥姆霍斯的好朋友。他曾经在一九三九年十月为爱因斯坦代笔写出那封“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信”。就是这个西拉德,在一九四五年春原子弹即将问世之际动员爱因斯坦给罗斯福写信,反对使用原子弹。理由是战局已经分明,不用原子弹德国也必将崩溃。罗斯福于四月十二日突然逝世,没有看到这封信。看到信的杜鲁门,却对此不予理睬。 美国研制原子弹的初衷,是想“抢在德国人前面”。但早在一九四四年五月,盟国已经查清德国完全没有能力制造原子弹;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德国投降之后,更证实了这一点。现在的敌人只剩下日本,而日本显然更没有能力制造原子弹。罗尔德姆博士曾经对佩里嘿嘿笑道:“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不造原子弹了……”将军的回答斩钉截铁:“如果日本仍未无条件投降,我们就要造出原子弹来;而只要我们造出了原子弹,就一定要扔在日本人头上!” 罗尔德姆将情况告诉了在芝加哥的西拉德。于是,原子弹问世前夕的一九四五年六月,西拉德等一批科学家向陆军部长递交请愿书,反对..用原子弹轰炸日本。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第一次核试验所展示的可怕毁灭力,使阿拉摩斯的科学家们深感震惊。他们串联,签名,聚会,发表宣言,组织“科学家起义”,反对使用原子弹。X基地、W基地、芝加哥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和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很多科学家也积极响应,参加“起义”。这些基地和大学都曾派人观看了七月十六日的试验。他们赞同萨克斯的主张:在沙漠或荒岛上爆炸一颗原子弹以显示威力,届时邀请中立国家和日本派代表到场观看,以迫使日本投降…… 陆军部则断然拒绝了所有这些主张,几乎是针锋相对地向总统提出建议:一、尽早用原子弹轰炸日本;二、轰炸应“一箭双雕”,选择那些周围有大量容易被炸毁和烧毁的民用建筑物的军事目标,以显示威力,彻底摧毁日本天皇、政府和民族的精神,其被“摧毁”的标志就是屈膝投降!三、实施原子弹轰炸时不必事先对日本发出警告;四、不必通报国会和要求授权。 代表军方起草这份建议的,是佩里少将。 丁洁琼对上述“建议”第二条中的轰炸目标“周围有大量容易被炸毁和烧毁的民用建筑物”深感忧虑,认为这是明目张胆地鼓励肆意杀伤平民。她还有一个深层次的、更加强烈的忧愤,即军方非常欣赏并决定采纳她的最新研究成果:关于原子弹当量与爆炸时“最佳高度”函数关系的计算表。她就是在从事这项研究时开创了全新的学科——“核爆炸空气动力学”的。她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个“最佳高度”几乎是“尽多杀人”和“最大限度地实施毁灭”的同义语。将军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计算表”中诸如此类的文字:“如果原子弹在低于‘最佳高度’百分之四十或高于‘最佳高度’百分之十四的地方发生爆炸,地面受到的严重破坏将减少百分之二十五”,等等。将军们拍着大腿嚷嚷:太好了!一定要为每颗原子弹设定准确的“最佳高度”,一定要最大限度地发挥破坏力和杀伤力! 在丁洁琼听来,这就像刽子手在叫嚣“杀人”、“多杀人”、“更多杀人”——作为一位女科学家,事业和命运居然走到了这一步,是她始料不及的!她深感痛苦,难以忍受。因此,当罗尔徳姆教授和“邻居”布朗博士前来游说时,丁洁琼自觉义无反顾,在“宣言”上签上了自己在阿拉摩斯的“法定姓名”——姜孟鸿,成为“起义者”。 这事肯定使佩里将军很不痛快。不过,还好,他跟女教授没有为此翻脸,仍然保持着来往;但是,尴尬乃至冲突是不可避免的——这在前往俱乐部的汽车上已经表现出来了。佩里跟十多位具有代表性的“起义者”约定在那里开一个“座谈会”。在原子弹试验成功而尚未用以实施轰炸之际,据说这样一个座谈会很有必要,它甚至可能阻止轰炸…… 将军事先打电话邀请丁洁琼前往,说届时亲自来接她。女教授欣然同意。她知道自己政治上的见解和口才都不出众,根本没法说服佩里;但她想,那些大名鼎鼎的男性同行们,也许可以做到这一点。 俱乐部楼上一间会议室灯火通明。桌子被摆成圆圈,像是开“圆桌会议”,但没铺桌布,没有鲜花和其他任何摆设,每个人面前也没有文件纸笔饮料。十二名“起义者”中最引人瞩目的当数刚从芝加哥专程赶来的西拉德,也有未参加“起义”的费米和奥姆霍斯。加上佩里和他的助手贝尔纳斯准将和格里芬上校,与会者共十七人。“起义”给当权者增添了麻烦,佩里是奉陆军部长之命前来会见科学家们的,说是开个座谈会,尽力做到相互谅解和沟通。但是,他在这样一个会议上的行事方式却令丁洁琼、和所有在场者大吃一惊—— “我先提一个问题。”不待科学家们开口,佩里便板起面孔,先声夺人,“尊敬的‘起义者’们,你们之中谁有亲人正在对日作战?你们之中谁有亲人死在对日作战的战场上?” 嗡嗡嗡的会议室忽然变得阒无声息。 “是的,没有,一个都没有。”将军平抬的右臂像机关枪管,阔大的嘴巴像子弹般吐出一连串粗硬的音节:“可是这一时期,每天都有千百个美国青年死于对日作战中——不错,他们不是你们的亲人;但是我要呼吁你们:不要忘记他们,不要忘了是他们在前线的流血牺牲,保卫了我们的安宁和幸福,保卫了我们之中一些人在后方一面饮着咖啡美酒一面满口说胡话的权利——这些人说什么样的胡话我不管,但是,如果他们假模假样,装得那么超脱潇洒,反对对日本使用原子弹,从而延长战争,把尽可能多的美国青年继续推向死亡,我就要痛斥他们是日本人的帮凶,是杀人犯!” 会议室里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请问西拉德先生,罗尔德姆先生,卡蒙先生,诺伊曼先生,甚至还有费米先生,”佩里目光如炬,环顾会场,逐个打量被他点名的几位科学家,“你们几位都是欧洲人,都有自己的祖国。你们之中有德国人和奥地利人,还有匈牙利人和意大利人——你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不远万里,到美国来?” 被点名的几个人都不吱声。有人避开佩里的目光。 “我代替你们回答吧:你们是犹太人,或有犹太血统,或有亲属是犹太人,因此成了希特勒的种族灭绝对象。你们之中几乎每个人,都有亲人惨死在纳粹集中营。美国接纳了你们,帮助和关怀了你们,使你们不仅得以逃脱死亡,还过上了优裕的生活,创造了辉煌的事业。可你们之中一些人是怎么对待美国的?这些人充分利用美国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指手画脚,自以为是,批评和反对美国,特别是反对美国反击法西斯和拯救人类的正义之战——如此所作所为,连起码的是非感和判断力都谈不上,连最低限度的人性和人道主义精神都不具备,凭什么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如此假仁假义,喋喋不休?这样做实际上是伤天害理,听任千千万万人日日夜夜惨死在法西斯日本的屠刀下而无动于衷!”佩里略作停顿,放缓语气,“希特勒消灭了,德国投降了,某些曾经深受灭犹政策之害的人眼中就没有敌人了。他们忘记了还有亚洲,还有远东,还有中国。他们对日本人恨不起来。他们不知道或是忘记了日本对中国和东南亚的侵略和占领,不知道或是忘记了日本人对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缅甸、新几内亚、泰国、法属印度支那人民的残酷统治和大规模屠杀,并且在那些地方日夜折磨十几万英美荷澳籍战俘,每天都在为他们制造死亡——当然,不是真的‘不知道’或‘忘记了’,而是极端自私,没有人性,对别的人群、对别的民族的灾难和死亡铁石心肠,熟视无睹。” 丁洁琼听着,胸中发热,心脏怦怦直跳,因为佩里提到了中国…… “各位先生,我刚才提到了中国——而今天恰好有一位中国人在座,她就是包括我在内,我们大家都很熟悉、都很喜欢也都很尊敬的丁小姐。她跟你们不同的是,..她至今没有加入美籍。但这是另一回事。不管怎样,因为丁小姐的缘故,今天在这个场合,关于中国和中国人,我想多说几句,说一点点你们之中多数人也许不知道的史实。” 科学家们倾听着,聚精会神,都望着将军的黧黑的脸庞和阔大的嘴巴。 “大家都知道,希特勒原是奥地利人;因此,在奥地利被法西斯德国吞并之后,那里的灭犹政策特别疯狂,惟一能帮助犹太人摆脱死亡的是前往那些愿意接收他们的国家。但在希特勒的淫威下,设在维也纳的五十多个国家的使领馆都不给犹太人发放签证。犹太人最向往的是美国。但美国拒绝修改移民政策,领事馆宣布:赴美国的奥地利人名额已满。英国政府为避免引起阿拉伯人反弹,干脆拒绝接收犹太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中国驻维也纳外交官顶住压力,冒着危险,不分日夜地大量发放签证,帮助千千万万犹太人逃出了奥地利。其中一万八千多名犹太人抵达中国上海,还有十多万人中途转向其他国家——不管怎样,他们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从三十年代前期到四十年代初,上海先后接纳了三万多犹太人;哈尔滨和天津也是这样,接纳和保护了成千上万的犹太人。他们在中国得以安身立命,甚至成家立业,还诞生了千百名犹太婴儿——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意思很明确,也很简单:人要有良心!” 说到这里,将军戛然而止,环顾了一下整个会议室。他的这种说话方式,使包括费米和奥姆霍斯,甚至包括贝尔纳斯准将和格里芬上校在内的人们都感到意外。大家屏住呼吸,面面相觑;有几个人的眼睛里还闪烁着泪光…… “还有,不要忘了,二战以来,正是中国以辽阔的领土,以千百万人的奋战和牺牲为代价,牵制并重创了大量日本军队——不然,就不会有今天已经可以看见的和必将到来的胜利。”说到这里,佩里又停顿了一会儿。忽然,他起身摆摆手,口气冷峻而果断,“不管你们之中一些人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都不可能动摇我们的决心,不可能妨碍美国政府的决策。我今天来到这里,只是力图做到仁至义尽而已。你们可以‘起义’,还可以做你们想做的很多事,但请记住:一、是美国自由民主的制度给了你们这种权利;二、战时法规和军法审判是管用的——够了,散会!” 第四十三章 血海 科学家们默然无语,纷纷起身离席。贝尔纳斯准将和格里芬上校也都夹着公文包,轻手轻脚走出会议室。女教授刚站起来,便听得佩里低声道:“琼,请你留下来。” 将军揿揿电铃,叫招待员:“把全部窗户都打开!另外,来两杯咖啡——哦,不,两杯茶,绿茶。”说完,将军夹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离开圆桌,领着丁洁琼走到一排单人沙发前坐下;他全身摸索,终于摸到一盒骆驼牌香烟,掏出一支,说了声“对不起”,叼在嘴上…… “从来没见过您吸烟,将军。” “今天吸!” 佩里点燃烟,吸了一口,有点咳嗽。他凝望着前面,沉思了一阵,掐灭刚吸了不过两三口的烟头,打开黑皮包,搬出厚厚一摞卷宗,搁在面前的大茶几上:“是这样的,琼,我带来一些资料,你看看。就在这儿看吧。我有点别的事,过一会儿再来。” 佩里说完,瞅一眼手表,匆匆离去。 佩里是经常带些“资料”给琼看的,一般是技术情报和研究报告,分门别类用卷宗夹着,有时还要求琼当场或尽快拿出口头意见或书面意见。这次大概又是如此吧。一份份卷宗,摞起来超过半英尺厚。在丁洁琼的记忆里,将军还从来没有一次带这么多“资料”让她看过。她上身前倾,但见最上面一份卷宗的白色封皮上用很大的英文字母打印着题目:“旅顺的陷落”。 旅顺?旅顺的陷落?这能是一份什么样的资料呢?丁洁琼翻开这份卷宗,一本旧书赫然出现在眼前:《旅顺的陷落》——哦,原来是一本书的名字。一八九六年牛津版,近半个世纪了。据扉页上的简介,作者约瑟芬·阿伦是个英国商人,在印度、马来亚和中国经商多年;一八七四年日本侵略台湾时,他正在嘉义;二十年后,一八九四年日本侵占辽东半岛时,他又正在旅顺……即使剔除“倭寇”骚扰中国沿海长达数百年的史实,作为日本的“国家行为”,第一次侵略中国也确实是一八七四年的进攻台湾和要求“赔款”。今天,此刻,丁洁琼才忽然忆起,也可以说是重新意识到,从一八七四至一八九四年,日本对中国不间断地侵略了二十年;而从一八九四年到现在,则又不间断地侵略了整整半个世纪——就是说,日本侵华史竟长达七十一年! 丁洁琼特别感到惊讶的是,这本几乎已经算得上文物的旧书上加盖着美国国会图书馆的藏书钤印——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佩里将军特意远从华盛顿弄来的?他弄来这么一本跟物理学和二战都不沾边的旧书“推荐”给女科学家,是什么意思? 丁洁琼开始翻阅《旅顺的陷落》。她很快便找到了关键的记载,她想这也是佩里希望她读到的内容:日军一八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攻占旅顺实施屠城,四天后全城一万五千多居民仅幸存三十六人! 约瑟芬·阿伦是白种人,因此幸免于难,也因此才得以亲睹那番人间地狱:他出门时找不着路,因为都被中国人的尸体、断肢和血水掩盖了!日军逼着老百姓往池塘里跳,断头的、腰斩的、穿胸的、剖腹的尸体搅作一团。一个妇女抱着孩子浮出水面,往岸边爬来,日本兵一刀就捅穿了她的胸脯,第二下刺着那小孩,往上一挑,挑在枪头上。在另一个地方,他看到十个日本兵,捉住许多难民,把辫子捆在一起,一个个“凌迟”,砍断手、臂、脚,割耳,挖眼,斩首…… 书中配了十几幅照片,一律惨不忍睹。其中一个画面是地下横陈着许多支离破碎的尸体,旁边围满身着黑色军服的日军,他们一个个凶相毕露,手持战刀,刀尖插在尸身上…… 丁洁琼读着读着,渐渐觉得透不过气来!文字和图片盈积而成的尸山血海从四面八方挤压她,使她窒息。她终于无法忍受了,把《旅顺的陷落》合上,放回卷宗夹,过了好一阵才重新睁开眼睛,轻轻喘息着,将目光投向第二份卷宗。这份卷宗的题目是“台湾(福摩萨)”。卷宗内第一份资料是一张台湾地图,旁边附有英文打印的“台湾(福摩萨〉简介”: 台湾自古为中国领土。中国古籍称之为“岛夷”;汉晋南北朝时称夷洲,南宋属福建路,元明设巡检司;清初置台湾府,属福建省;一八八五年建台湾省。十五世纪开始被欧洲人称为“福摩萨”。中国在甲午战败后于一八九五年据《马关条约》将台湾本岛连同澎湖等附属岛屿和辽东半岛割让给日本。 “台湾自古为中国领土”这段朴实无华的文字使学过“中国通史”的丁洁琼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台湾尽管近五十年成了“日本领土”,台湾人的反抗却从未停止过,日本人的残酷镇压也从未中断过。卷宗内第一幅照片上是个大土坑,坑边站满日本兵,坑里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被砍下的人头及残肢。文字说明:“一八九五年反抗日本占领的台湾义军被残杀。”其他的照片和文字说明大抵如此。其中一个画面下方三分之二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乍一看还以为是拥挤的人群呢。“人头阵”后面蹲着或坐着一群日本军警。文字说明:“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五日雾社土著民发动第二次起义,失败后全部被杀。图为被砍下的台湾人首级和杀害他们的刽子手。从一八九五至一九四五年这半个世纪,台湾全岛不满五百万居民,被日本人屠杀了六十万。” 该卷宗最后内容是一页白纸。上面印着的几行字使女科学家的眼睛湿润了—— 剥夺日本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后在太平洋上夺得或占领的一切岛屿。把日本侵占的中国领土东北、台湾和澎湖列岛等归还中国。把日本从它用武力擭取的所有土地上驱逐出去。 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 ——开罗宣言 “开罗宣言”是中美英三国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一日公布的。今天再度看到宣言中的“把日本侵占的中国领土东北、台湾和澎湖列岛等归还中国”,丁洁琼仍怦然心动!一年零八个月过去了,日本不仅拒绝投降,还在顽强抵抗和疯狂反扑,每天都在杀害成千上万的人。丁洁琼觉得自己顿悟了:不管某些科学家怎么想,怎么说,怎么理解,怎么“起义”,事实上就是“尽早用原子弹轰炸日本”已经成为“尽早迫使日本投降”的同义语! 第三份卷宗的题目使丁洁琼别有一番感慨:“济南惨案”。洛南是跟冠兰紧密联系着的。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济南发生的事情使她和冠兰相逢相识,改变了她的命运…… 丁洁琼至今清楚地记得冠兰当年信中谈到的种种惨状。现在,卷宗内许多文字和图片材料又在她眼前撕开了那流血的历史:一九二八年五月“济南惨案”中,日本人杀死中国军民六千一百二十三人,伤一千七百余人…… 图片中有这么一张: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被蒙上眼睛,反缚双手,系于树上。一名日本兵对其高举战刀。文字说明:“一个卖糖果小孩被劈杀前的瞬间。其‘罪状’是日本人从他的篮子里找到中央钞票三角。” 丁洁琼想起“济南惨案”中被日军割掉耳朵和鼻子,挖去舌头和眼珠,然后被机枪射击致死的中国外交官蔡公时;想起了被两个日本兵强奸之后又挖掉眼珠、割去双乳的女教师黄咏兰……相形之下,这个卖糖果的小男孩少受了很多痈苦和屈辱,还用它的幼小生命和满腔鲜血留下一份铁证,证明了地球上有怎样一群人形野兽! 第四份卷宗题目是“东三省(满洲)”——除了台湾、澎湖和辽东半岛,东北是被日本人侵占最久的地方。这份卷宗因此特别厚,资料也特别多,内容涉及“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中的日军”、“在中国东北进行的日俄战争”、“二十一条”、“东方会议”与“田中奏折”、“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亊变”、“关东军”、“满洲国”以及先后侵占山海关、热河、吉林和黑龙江…… 上述史实的很大一部分与丁洁琼当年在南京求学同步。对选修“中国通史”的她而言,这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国当代史”!呈现在她眼前的一份“资料”写到日本人在东北的杀人手段:“活埋,喂狗,火烧,倒悬,灌藏书网水——灌凉水、开水、辣椒水,或灌煤油滚钉”,把中国人塞进满是钉子的木桶在地上滚,直至滚死;“电磨”:将中国人塞进去碾为肉酱,然后用水冲入河中,踪迹全无…… 一张照片上,一位校长被日本人用烧红的烙铁活活烙死;另一张照片上,日军正用铡刀残杀东北抗日义士;第三张:辽宁凌源被日军杀害者的一堆人头;第四张:辽宁铁岭一根高高的横杆上挂着十来颗人头…… 一份国民政府军亊委员会政治部关于“平顶山惨案”的英文通报:二十一年九月十六日中午,二百多名日军和宪兵队将辽宁抚顺平顶山村包围,把全村四百多户、三千多人赶到一块草地上,午后一点钟开始用六挺机枪同时扫射…… 通报写道:“为斩尽杀绝而检查尸堆,发现有活人便刀砍枪打。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挑开一个已死孕妇的肚子,将胎儿扎在刀尖上取乐。接着浇上汽油焚尸,用炸药炸崩平顶山,将尸体全压在山下……” 从第五份卷宗开始,像“编年史”般记录着日军一九三三年二月侵占热河,一九三七年七月进攻卢沟桥和占领平津,一九三七年八月进攻上海,一九三七年十月和十一月攻占归绥和太原,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侵占南京、浙江和安徽,一九三八年四月占领徐州,一九三八年十月占领广州,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占领武汉,一九三九年二月占领海南岛,一九三九年三月占领南昌,从一九三八至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厦门、福州、香港和上海租界,一九四四年日军进攻河南、湖南和广西,长达十多年里对中国的疯狂侵略。一张照片上有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的英文说明:“二十七年十一月日军进攻武汉时使用毒气弹。一名受伤的中国士兵面部全部溃烂。”另一张照片上白骨累累,英文说明:“湖北黄陂县刘店乡一条沟里发现的日军屠杀的中国人遗骨。这一带有这类杀人场和杀人沟六十多处。” 一份卷宗内有第十八集团军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的报告《潘家峪大屠杀》:三十年一月二十五日,日军进犯河北丰润县,把一千多村民集中在预先堆满柴草的潘家大院,用机枪扫射,然后点燃大火。这次大屠杀中死难一千多人,伤八十六人,三十三户被杀绝,烧毁房屋一千一百间。报告附有几幅惨不忍睹的照片,画面上全是残垣断壁和扭曲的、烧成焦炭的尸体。 还有一份也是第十八集团军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的报告《平阳大屠杀》:三十二年秋,日军四万“扫荡”河北阜平县平阳村一带。六十四岁的老汉杨桢及其老伴、儿媳、外孙女被捉住,日军强迫他用石头砸死他的亲人;他不忍下手,日军便将他刺死,用石头将其老伴砸死,把他的外孙女从山顶上扔下摔死。村民孟连书的母亲六十多岁了,被日军一刀刀碎割,还问她痛不痛;当她奄奄一息时,又扔到火中烧成焦炭。日军还当着父母的面,一刀砍下一个十六岁女孩的头,先是放在桌子上,继而掷到她母亲怀里,她残废的父亲也被杀死…… 日军从山洞里搜出十几个妇女,从中挑选五个作为奸淫对象,其余均被赶回山洞,塞满干柴,点火烧死。日军还把一个孕妇按在一口棺材里,强迫二十多个青年妇女围在棺材周围,看着他们将孕妇开膛剖肚,挖出心脏,挑出刚成形的胎儿…… 日寇在平阳村一带扫荡八十七天,残杀男女老少村民七百多人,烧毁房屋五千多间。村里每口井都填着死尸,院子里有一寸厚的淤血,大路上尸体狼藉,五个杀人场尸骨遍地…… 又一摞照片,全是中国妇女被奸污、被侮辱、被强迫充当“慰安妇”的画面。其中一些下身裸露的女尸照片,文字说明相同:“被日军先奸后杀的中国妇女。”其中一幅照片上的妇女死得很惨:肚子被剖开,肠子翻了出来,两眼朝镜头这边鼓暴…… 还有两份影印件,是从一名日军尸体上搜到的两封信,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提供给盟军。一封是死者当宪兵的兄长的来信,谈到他在缅甸负伤后,日军将当地一些英国侨民和英军战俘先行枪决,再行砍头,然后由军医和炊事兵割取人肉人油,开膛剖肚摘取出心脏肝脏,煎炒炖煮给伤兵吃。信中写道:“我们这才知道人肉是美味,吃人肉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们就这样养好了伤,甚至养得很壮实……”这位丢掉一条胳膊的宪兵回到日本,在兵工厂当监工,“能继续为天皇陛下效力,真是三生有幸!”而他弟弟在那封尚未寄出的回信中写道:当新兵时在国内用稻草人练刺杀,到中国后改用被俘中国军人做“靶子”:俘虏被绑在树上,教官在其胸口画个红圈,大声叫道:“预备——画红圈的地方是心脏,不准往那里刺!”这样做是为了让俘虏多活一阵。大约是每五名新兵“分配”一个俘虏。新兵们吓得浑身发抖,但终于挺枪前刺,在一片喊杀声中,“活靶子”的胸部、腹部、腿部乃至头部很快被戳得稀巴烂。这名日军士兵写道:“新兵们的胆量、冷酷和对敌人的仇恨即由此练就,兽性即因此练就,我们都成了野兽!” 日本人习惯于把杀人吃人的场面拍摄下来。这些照片都是从日军尸体或俘虏身上搜到的:关于“平阳大屠杀”的几张照片,记录了日本兵把农民李小根砍死后,还把他的心肝挖出来炒着吃的全过程;另一张照片上是个被砍下头颅并肢解成数段的女尸,说明文字是:“罗峪村妇女救国会主任刘耀梅坚贞不屈,被日军轮奸后碎尸,还割下她大腿上的肉包饺子吃。”德国传教士在青岛拍摄的照片上有很多婴幼儿尸体,说明文字:“日军将大批中国婴儿挖眼剖腹,眼球用以‘配药’,肝被吃掉。” 丁洁琼在南京度过了大学时代,对南京有着特殊的记忆和感情,所以对卷宗中的《南京大屠杀》看得很仔细…… 南京大屠杀发生之时已震惊中外。每当触及这个惨绝人寰的重大事件,丁洁琼便深感痛苦和愤恨,往往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和深思。但是,今天,她决定不再回避! 本卷宗第一项内容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东京《日日新闻》一条报道《紫金山下》的影印件:准尉宫冈和野田杀人比赛,看谁先杀满一百人。十日,二人在紫金山下相会,都提着砍缺了口的军刀。野田说:我杀了一百零五人,你呢?宫冈答:我杀了一百零六名。可是很不幸。确定不了谁先达到一百之数。因此,他俩决定这次不分胜负,重新再赌谁先杀满一百五十名中国人。 “十二月十一日起,比赛又在进行。 “日军在南京进行杀人比赛远不止这一起,搞这种比赛有二人一组,也有几人一组。” 日本报纸发表的一张照片上,两名军官拄着军刀。文字说明:“参加‘占领南京前谁先杀死一百个中国人’比赛的两位英雄:第十六师团九联队野田毅少尉(右)和向井敏明少尉。” 另一幅照片:画面上三个参加杀人比赛的日军坐在台阶上,正在拭去刀上的血迹。 照片:宫冈和野田两位“英雄”手提军刀的合影; 照片:杀人军刀的特写,镂刻着“南京之役杀一零七人”字样; 照片:野田右手提军刀,左手拎着一颗中国老妇人的头颅…… 照片:一条壕沟内满是尸体。凡像军人的男子都被日军捆绑至雨花台用刀刺死或用机枪射杀。 照片:南京城外日军铁丝网上摆着一个中国士兵的人头; 照片:几个中国人正在被活埋,大坑旁围满看得津津有味的日军; 照片:一个日本兵高举战刀,三个日本兵喜笑颜开地围观一个即将被砍头的中国士兵; 照片:两个中国人被绑在树上,两名日本兵正以他们为靶子练刺杀; 照片:一口池塘里的尸体横七竖八。说明词:“南京城郊之中国军民被日军反缚枪杀后抛入池塘。仅此塘中有尸体三百余具”…… 这份卷宗里还收录了一些外国传教士、商人和记者的证词。他们记载了所目睹的一切:日军强奸中国妇女后再剖开她们的肚腹,割去她们的双乳,用一两尺长的竹签插进下身…… 活埋、砍头、肢解和腰斩司空见惯;阉割、将活人悬挂起来烧烤至死以及用铁钩穿舌或钩住下巴悬挂起来也已司空见惯;还有,将人上身赤裸,下身埋入土中,然后让德国狼犬猛扑上去,直至将其撕成一副骨架…… 卷宗所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通报指出:南京大屠杀持续了六周,被杀害的中国平民和放下武器的官兵达三十万人! 第十八份也是最后和最薄的一份卷宗的标题给人突然之间“峰回路转”之感:《靖国神社》。翻开之后,首先是一纸“简介”: 靖国神社,一八六九年设于东京,原名“东京招魂社”,一八七九年改今名。日本祭祀阵亡官兵的场所。供奉自明治维新以来历次战争中阵亡官兵百余万名。“靖”为安定、平定之意。这些“靖国”战争,均由日本天皇和政府做出决定并由日本军队在别国领土上进行。每年春、秋举行大祭,由天皇或其代表主祭。随着大东亚战争的演变和阵亡官兵数目的急剧增长,所供奉之“英灵”牌位也在剧增。 丁洁琼知道,所谓“英灵”,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群野兽!《简介》后面附有十几幅照片。一幅照片上是神社园内的樱树林,而樱树被视为日本民族的灵魂;看得出树身上多钉着白牌或捆着白纸,说明词:“这些树都是战死者遗属的‘慰灵献木’。”另一幅照片上满是包括军刀在内的各种兵器,说明词:“神社‘游就馆’内陈列的杀人凶器。它们的主人已经在中国等远离日本的地方‘捐躯’,它们被死者遗属用以‘激励后人’。”还有几幅照片上显示了一组组浮雕,说明词: 神社中的艺术品均为阵亡官兵亲属所敬献,这一对建于昭和十年的石塔也是如此。塔身共有十六块浮雕,颂扬日本发动大东亚战争的功绩、荣耀和神圣。 细看下去,浮雕上反映和炫耀的是日本侵略中国的“丰功伟绩”,从一八九四年的侵占台湾历数到一九三一年的占领东北;其中一块描绘一九〇〇年七月十四日八国联军中的日本兵攻陷天津,扛着长枪挎着战刀的日本官兵打开天津城门,趾高气扬举行入城式…… 祭祀先人确实是为了“激励后人”。“阵亡官兵亲属”亦即日本“民众”建造靖国神社并在神社内植树、陈列遗物和敬献“艺术品”,也是这种目的。毫无疑问,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一代代日本人,让今天和今后的整个日本民族,都变成野兽! “天哪……”丁洁琼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被浸泡在一片血海中,周围全是尸体,同胞的尸体,断头的、腰斩的、穿胸的、剖腹的尸体,搅作一团。那血海在升涨,升涨,升涨……忽然,血海汹涌咆哮,直淹到她的胸膛和脖颈,使她窒息,使她无法忍受!她觉得如此下去,会憋死,会全身“爆裂”。她站起来,扯着喉咙大喊,竟没能发出一丝声音。泪水充盈她的两眼,涔涔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她面色苍白,使劲撕开衣领,拼命做深呼吸,一次又一次地做着,仍然缺氧似的喘不过气来! “琼,琼!”一连串叫唤和一阵急促的脚步使丁洁琼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她睁眼一看,啊,是佩里,还有赫尔。他们瞪大眼睛,几乎是同时发问:“你怎么啦,琼?” 女科学家张了张嘴,却嗓子干涩,仍然不能说话。她使劲摇摇头,连连吞咽,这才发现连一星唾沫都没有! “琼,琼!”将军马上端起已经凉透了的茶。丁洁琼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将军又端起另一杯,她又喝了下去。将军这才搀着她,轻声道:“来,坐下,坐下。” “不,就这样……”丁洁琼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她抬腕看看手表,时针竟指着七点;举目瞭瞭窗外,发现天已大亮——只是因为会议室内一直灯火通明,才使她没注意到外界的天色。 “你,赫尔,怎么来了?”丁洁琼很久没见到中校了,但知道他一直在太平洋上参加原子弹投掷训?99lib.练。 “琼,这是我第一次到阿拉摩斯。将军让我专程从前沿来一下,来看看你。” “谢谢,”女科学家有点哽咽。她瞅瞅佩里,目光又回到赫尔脸上,“谢谢你们。” “我们的训练已经结束,”中校挺了挺胸,“即将远征日本,执行任务。” “赫尔,赫尔,”丁洁琼感慨万分,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只是喃喃道,“赫尔呀!” 赫尔默默凝视着女教授。 佩里从茶几上那一大摞凌乱的卷宗上收回视线,凝视着女科学家,声音很轻,却深沉有力:“是的,我没有忘记珍珠港。但是,我没有错。错的是你,琼,你忘记了南京!” 女科学家感到震耳欲聋,泪水夺眶而出。 “琼,你有一双多么美好的女性的纤手!”佩里突然间转换了话题,语调也变得满含温情。他伸出自己两只粗硬的、铁铸般的手,捧起对方那双白皙而柔软的手,带着欣赏的目光。“可是,这双手又是最有力量的——因为它们有助于洗雪一个民族长期蒙受的耻辱,它们能帮助人类杀死法西斯野兽!” “将军……”丁洁琼哽咽着。 “琼,现在我有个问题——”佩里掏出手帕,为女科学家轻轻擦拭满面泪水:“如果日本仍然拒绝投降,我们那颗超级炸弹,那颗含有你心血的炸弹,绝对会用于轰炸日本并将造成少则几千人或几万人,多则十几万或几十万人的死亡——琼,告诉我,这个事实一旦发生,你现在怎样看待它?” 丁洁琼任由泪水沿着面颊扑簌簌直流。她直视佩里,泪流满面;她悲愤的吼叫撕裂空气,震撼屋宇,涌出窗口,直冲那血染似的云霄: “恶——有——恶——报!” 第四十四章 锁定日本西海岸 “我的意见,”乔治·马歇尔双手抄在身后,环顾了整个会议室一眼,面容和蔼,语调平静,“轰炸目标必须选定在日本西海岸,还必须是城市。” 将军身材有六英尺多高,站在一群坐着开会的人面前更显得鹤立鸡群。在座的军人和学者们相互看看,一言不发。他们知道,五星上将的“意见”就是命令。没听见他接着便说了两个“必须”吗?只有下达命令才会是这种口气。 “听得懂吗?”佩里朝身边的奥姆扭过头去。 “听得懂什么?” “乔治为什么看上了日本西海岸的城市?” “哦,我没想过这事。” “乔治前几天跟我单独谈了一次。他站在一幅很大的日本地图前,专注地、长时间地、上上下下地打量日本群岛的西海岸。最后,他若有所思地告诉我,侵略中国的日本军队,日本的飞机军舰,都是从西海岸的港口开拔的。” “是吗?” “还有,”佩里更加凑近奥姆,“你忘了哈里的话?” 哈里·杜鲁门当着奥姆的面说过,马歌尔在中国天津住过三年,至今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一直没有忘记中国,说那是一个让人不能忘记的国家…… 这是一个级别很高的会议。会议宗旨是选定对日本实施原子弹轰炸的目标城市——对,必须是城市!不是山野或乡村,更不是日本以外的什么沙漠荒岛。罗斯福当初决定制造原子弹是为了使用原子弹,用它来轰炸日本,以尽早结束战争。杜鲁门继承了这一思想。轰炸的目标当然是城市,轰炸城市才能产生巨大的震撼力!马歇尔和陆军部长,还有佩里将军,都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建议的每个目标都是城市,总统批准的每个目标也都是城市。政府和军方还一致决定:有多少颗原子弹,就实施多少次轰炸,一颗也不留下,一颗也不用以“贮存”。只要日本拒绝投降,而且是无条件投降,就持续地、不停顿地轰炸下去!从一九四五年九月开始,美国每月能产一百公斤铀235和二十公斤钚239,这意味着每月能制造好几颗原子弹;随着时间推移,产量还将迅速提高。所有这些原子弹一旦造出来,就立刻用于轰炸日本——如果它仍然拒绝无条件投降的话。 “日本已经拒绝了《波茨坦公告》,说是因为‘公告’没有提到天皇未来的地位。”马歇尔的目光投向佩里,“亚伦,你可以谈谈吗,你认为天皇在战后应该有什么样的地位?” “您是说裕仁吗?”佩里耸耸肩,“如果直到那时他还没被炸死,就应该作为头号战争罪犯送上绞刑架,然后灭尸扬灰!” 会议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五星上将不置可否。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佩里一眼,继续侃侃而谈—— 一九四五年四月美军进攻冲绳,是攻击日本本土前的最后一役。日本人在战斗中的疯狂强韧,“神风突击队”的视死如归,使美军阵亡达一万二千人,在美国朝野引起极大震撼。日方则死十一万官兵和七万五千非军事人员。 美军原定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一日开始对日本本土实施第一阶段进攻,从东西两岸夹击日本最南端的九州岛,投入兵力六十五万、船舰二千五百艘和战机五千架;日本则在九州部?99lib.署了五十四万兵力,计划投入五千架自杀式神风战机,企图以此迫使美国接受一项折中方案。在日本本土进行的决战无疑会空前残酷。预计第一阶段九十天的战斗美军伤亡将达到十万人。第二阶段进攻拟于一九四六年三月一日开始,美军将在关东平原投入二十五个师,在长达一百二十英里的战线上进攻东京和本州。如此漫长的战线和如此迫近日本的要害地带,预计美军伤亡最少也将超过十五万…… 一九四五年初,佩里预知几个月后将制造出几颗原子弹。他报告了陆军参谋长,建议组织一批高级军官研究一下,面对原子弹的问世该怎么办。马歇尔耸耸肩,轻松地冋答:“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吗!” 第一次原子弹试验成功之后,科学家“起义”问题被反映到杜鲁门那里。争论焦点集中在“是否用原子弹轰炸日本”。总统花十五分钟听取汇报,然后用一秒钟作答:“炸!”总统接着明确指示:轰炸必须在八月三日以后的第一个星期内实施。 “总统认为,按照这一计划,美军在付出伤亡二十五万人的惨重代价之后,要到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才能使日本投降。”马歇尔接着说:“美国将因此亟须苏联出兵,在中国境内牵制部分日本军队,使其不能回援本土——而这是违背总统意愿的。他一直坚持认为,美国有能力独自打贏这场战争。此外,美国不是日本,不是中世纪酋长国,不是野蛮人部落;在美国,最重要的是人的生命,何况这是多达二十五万美国青年的生命——总统甚至认为,美军牺牲的总人数,最终可能达到五十万至一百万。要尽早结束战争,要拯救这几十万至一百万美国青年的生命,要把数以亿计的亚洲各国人 6c11." >民从日本的暴虐统治下尽早解救出来,惟一的办法就是使用原子弹。” 总统这么“认为”,陆军部长和海军部长也这么“认为”——这就够了!其他人怎么“认为”无关紧要,甚至可以暂时对他们隐瞒一切。国会根本就没听说过“曼哈顿工程”。军方除陆军参谋长外也没人听说过“曼哈顿工程”。政府内也只有两三位阁员以“总统朋友”身份知道这事,甚至连国务卿都被蒙在鼓里。 必须使用原子弹——会议对此没有争议。接踵而来的问题,是原子弹往哪里投掷?佩里首先发言:“我推荐吧——广岛。” “‘推荐’?”马歇尔看看挂在墙上的大幅日本地图,回过头来一笑,“好,就算推荐吧。谈谈理由。” 佩里指出,广岛是重要军运港口和海军基地,还是本州到九州的交通枢纽。公用事业和市内交通发达,军事工业密集,许多中小型工厂和几乎全部家庭作坊都在生产军火和军用物资。广岛驻有日本第二陆军司令部和军队二万五千人。市区人口三十万,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一万二千三百人。广岛地势平坦,前一段时期受破坏不大,加之市区均为密集的木质房屋,已有三周没下雨,一旦受到轰炸容易引起熊熊大火…… “熊熊大火?” “对,这样很好,可以尽多烧死一些日本人。” “还有理由吗?” “还有——偷袭珍珠港和摧毁了几乎整个美国太平洋舰队的日本海空军,大部分是从广岛出发的。” “还有一条理由你没说,这可能是因为你不知道——”马歇尔望着佩里,“一八九四年九月,明治天皇在广岛大本营召开‘御前会议’,部署侵略中国的甲午战争。” 会议确定的第二个目标小仓也在日本南端西海岸。那里建有日本最大的兵工厂,还有大批与之成龙配套的机器厂、零配件厂和发电厂,战争期间疯狂生产各种杀人武器和军事装备。第三个目标长崎位于九州岛西端,是距中国最近的重要军港和商港,工业发达,有日本最大的舰船制造中心,大量生产海军设备。第>藏书网四个目标新潟较远,位于本州中北部,也面向中国,是一座海港城市和钢铁、化工重镇,火药和炸弹炮弹生产基地…… 从一九四四年下半年起,特别是跨入一九四五年之后,美国空军对日本各大中城市长期进行地毯式的狂轰滥炸。但是,上述四个城市却基本上没有被轰炸过——原子弹扔向一片废墟与扔在一座完好无缺的城市上,就试验轰炸效果而言是大不相同的;因此有人说,美国有意把广岛等四座城市留作“原子弹试验场”的…… “真是这样吗,”丁洁琼问奥姆,“把四座城市留作试验场?”“我不知道,”奥姆欲言又止,“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你历来是个喜欢寻根究底的人。” “别说了,琼,”奥姆打断女科学家,“往下看吧!” 一群科学家和工程师师正在看幻灯。丁洁琼教授坐在放映室的边角处,奥姆站在她背后,上身前倾,双肘支在椅背上。银幕上是广岛、小仓、长崎和新渴四个城市的空中侦察照片。这些照片经过“精选”,但数量仍达几百张,看一遍得几个小时。但是没人中途离席。大家都很认真,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大家也都在沉默中思索着,设想着:这些人口密集、经济发达、生活和生产节奏紧张,因低矮木质建筑物众多而颇具日本特色的城市,遭到原子弹轰炸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奥姆在华盛顿开完会后立即飞回阿拉摩斯。夜里,他陪着琼到俱乐部来看幻灯——这不是娱乐,而是工作。他们在观看之后有责任对即将进行的轰炸提供意见,以求尽力提高轰炸效果,他们的意见会以最快速度传递到“前沿”;但他们更重要的责任乃是事后对轰炸效果进行分析、计算和评估,使下一阶段的原子弹造得更多,当量更大,投弹方式更好,破坏力和杀伤力更为可怕…… 奥姆赶回阿拉摩斯就是为了这个:等待对日本实施原子弹轰炸的消息,主持更大规模地制造原子弹。 是的,现有的原子弹太少了。美国的亦即世界上的第一批原子弹共三颗。一颗钚弹已经用于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的试验,还剩两颗:一颗“枪式”铀弹,是给广岛或新潟的“礼品”;它别名“小男孩”,又叫“瘦子”,长十英尺,直径两英尺,重四吨半——而这颗炸弹的核心部分即铀装料重量不过几十公斤。另一颗“内爆式”钚弹,则准备“献给”小仓或长崎;它别名“胖子”,长十一英尺,直径五英尺,重五吨…… 科学家们围着这两颗炸弹惊叹不已,喋喋不休。一致的看法是“小男孩”造型优美,简直表现了第一流的雕塑艺术;分歧则集中在爆炸力上,至今也没有趋于一致的结论。多数人认为“小男孩”为五千至一万五千吨当量,“胖子”为七百至五千吨当量,也就是说铀弹的威力远在钚弹之上。丁洁琼教授则提出了相反的观点,断言就目前这两颗原子弹而言,“胖子”的当量在“小男孩”之上。她并没有说服其他科学家,好在已经根据她创建的“核爆炸空气动力学”原理研制出一种与炸弹一起投掷的装置,可以将轰炸冲击波的数据传送到飞机上。就是说,最后的结论指日可待。 “这里很热,”奥姆轻声道,“出去走走吧。” “总统不是决定在八月三日后的第一个星期内吗?”女科学家一面起身,一面问道,“今天已经是八月三日了,两颗炸弹还摆在阿拉摩斯。” “那是样品,”奥姆淡然一笑,“实弹早就送走了。” “是吗?”丁洁琼吃了一惊,“做得可像真的一样。” “佩里给两颗实弹取的代号是‘不可替换物’。”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四日,“不可替换物”组件被全副武装的军人押运到阿拉摩斯阿尔伯克机场,装上三架大型DC-3运输机,往偏西北方飞行,在圣弗兰西斯科汉密尔顿机场降落。这东西本可从空中或海上运往太平洋上的前沿阵地,但空中不安全,怕万一失手把圣弗兰西斯科即旧金山夷为平地。于是,七月十五日被装上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号”重型巡洋舰。“货物”形状古怪,像个大圆饼,高不足二英尺,直径却达十八英尺,外层全是铅。舰长问:“这是不是细菌武器呀?”但没人回答他。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早晨八点亦即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在阿拉摩斯成功试爆之后两个半小时,“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即在圣弗兰西斯科起锚。紧接着,两架C-54重型运输机载着核心组件即几百磅铀235和其他零部件经夏威夷飞抵美国在西太平洋的重要海空军基地提尼安岛。 “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第四天早晨进入珍珠港。继续西行三千三百海里,七月二十六日到达并卸货。之后前往作战海域,不幸于七月三十日上午十时零五分被从广岛起航的日本潜艇击沉;这艘排水量近万吨的重巡洋舰,载员一千一百九十六人,只救起三百一十六人。几乎与此同时,作战部门选定广岛为第一目标,八月六日实施轰炸…… 西太平洋马里亚纳群岛中的提尼安岛上有美国最大的空军基地。那里有一千架可装载七吨炸弹和五百磅燃烧弹的B-29重型轰炸机。这种外号“空中堡垒”的飞机以十五秒钟的间距从六十条跑道上不分日夜地起飞,对日本各大中城市进行地毯式轰炸。这种飞机缺乏自我防护能力,非常笨重,在满载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常常遭到日机的拦截或地面炮击,损失惨重;即使未遭到敌方攻击,往返途中坠毁或在机场起降时失事也是司空见惯,大批飞行员和机组人员因此牺牲。可是就在这里,却有一支从来不参加作战的特殊航空队。它藏身于机场“第八大道”与“第一二五大街”之间一片半圆形活动房屋里,四周是铁丝网和轻重机枪的重重保护。这里的一个神秘之处是总能看见科学家的身影。这个航空队所配备的B-29重型轰炸机从不出击,却经常起飞,在某几个荒岛上进行投弹训练…… “我懂了!”丁洁琼喊道,“你说的是‘五〇九’,赫尔那个航空队。” “是的,”奥姆点头,“它刚刚拨给佩里将军指挥。” “第一个轰炸目标已经锁定广岛?” “是的。” “就是一八九四年九月明治天皇召开‘御前会议’部署甲午战争的那个广岛?” “是的。” “就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海空军由之出发偷袭珍珠港和摧毁美国太平洋舰队,一九四五年七月日本潜艇由之起航击沉‘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那个广岛?” “是的,是的,就是那个该死的广岛!” 第四十五章 广岛的末日 一九四五年八月五日午后气象预报:午夜后可以起飞。于是,当地时间下午三时三十分,重达四吨半的“小男孩”被吊装到拖车上。炸弹外壳上用粉笔横七竖八写满了标语:“把裕仁送上断头台”、“让日本人下地狱”、“祝此行大获全胜”和“感谢你,巴勒茨”等标语——巴勒茨上校是执行这次特殊 8f70." >轰炸任务的B-29重型轰炸机“盖伊号”机长,年方二十九岁。拖车把“小男孩”慢慢拖到灼热而耀眼的烈日下。八名武装警卫慢步随行在拖车两侧。庄严的仪式之后,一支由吉普车和其他车辆组成的车队护送这颗炸弹缓缓爬行,前往一英里外的机场。路旁一名清道夫形容:“简直像送葬的行列!”>? 一共出动七架B-29。一架先飞往硫磺岛——万一“盖伊号”出了故障,它可以随时取代;两架为“盖伊号”护航至目标附近;一架负责摄影;另一架负责空中实验,届时用降落伞投下三组仪器,记录和发回测量数据。还有三架气象侦察机。半夜吃完早餐,做了宗教仪式。“盖伊号”和两架护航机的机组人员乘坐卡车刚抵达起飞地点,便被弧光灯、泛光灯、发电机、摄像机、摄影师、电影导演以及到处乱窜的摄影记者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佩里将军下了决心:背水一战,在“保密”方面到此为止,一定要把这个伟大事件全程记录下来! 当地时间凌晨一点三十分,三架气象侦察机首先同时起飞。 两点三十分,最后一张合影拍摄完毕,十二个机组人员一个接一个爬上飞机。佩里将军的代表劳伦斯准将站在舷梯旁送行。忽然,他冲赫尔摆摆手,示意中校止步。 无数目光往这里凝集。赫尔一时蒙了,十分紧张;将军是否看出了他走路时特别是攀援、登高时腿部动作有毛病?是否会把他临阵撤下?他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将军……” 劳伦斯问:“你的手枪呢?” “哦哦,这个这个……” 原来如此!赫尔松了一口气。机组人员都配备了手枪,腰上别着的枪套很醒目;每人身上还都带着氰化钠胶囊——如被击落并遇到日本人,可在两种“方法”里任选一种。 赫尔带了胶囊,却忘了手枪。都这个时候了,怎么办呢?“唔,拿着!”不料劳伦斯将军立刻解下腰间的手枪,连同皮套一起递给赫尔,“回来还我。” 赫尔一掂就知道了,这是一支小巧玲珑的勃朗宁。与手枪一起递过来的还有将军热烘烘的双手。 两点三十七分接到起飞命令。两点四十五分,巴勒茨上校吩咐副机长:“好了,出发。” 重达一百五十吨并载有七千加仑汽油的“盖伊号”在满是油迹的跑道上缓缓向前滑行。跑道全长三英里,而滑行距离已经超出两英里,仍然无法离开地面。一看这情景,机组人员们面面相觑。在他们之前,已经有许多架满载的B-29从跑道尽头栽进大海…… “不行,飞机太重了!”副机长惊恐万状,大声叫喊,“赶快拉起来,快,快!” 巴勒茨上校不动声色,让飞机继续前行,前行,前行!眼看跑道将尽,大地快要消失了,就在蔚蓝色大海直扑过来的一刹那,巴勒茨一拉机头,B-29终于挣扎着,狂吼着,剧烈震颤着,机腹几乎是擦着海水,好不容易离开地面…… “上帝,”指挥塔上的劳伦斯将军放下望远镜,擦着满头满脸的冷汗,对着无线电话筒喊道,“我从未见过飞机起飞要这么长的跑道,我以为准会一头栽进太平洋了!” “放心吧,”远在华盛顿的佩里笑了起来,“我选择巴勒茨是不会错的。” 鉴于这次飞行任务的特殊性,赫尔中校除投弹手这个“本职”外,还被赋予一个重要使命,即用录音机同步记录飞行和作战的全过程。若安全返航,录音带原件存档,录音内容将形成文件并最终送交总统、政府、国会、军方、“曼哈顿工程”指挥机构和其他相关部门…… 赫尔对此喜出望外。他跟别的机组人员不同。他常说,他参加“二战”和支持中国的抗日战争比美国政府还早得多!他曾经是一位飞虎队员,战功累累并负过重伤,因此荣获中国政府授予的勋章和“飞虎英雄”称号;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中国人赐予的,他对中国和中国人民有着特殊的了解和深厚的感情……当然,这一切跟琼密切相关。他和罗曼理解琼内心的矛盾,理解她为祖国的山河破碎和同胞经历的苦难杀戮所忍受的痛苦、屈辱和愤懑。他知道自己深深地爱着琼。他有时甚至寻思,哪怕为了琼,他曾经做过和将要做的一切也是值得的——而“将要”发生的最伟大、最惨烈和最惊心动魄的一幕,无疑就是从此刻算起很快就要发生的那个划时代的事件,以及他bbr>可能为此牺牲生命!赫尔打算在完成任务、返回基地后把录音钢丝复录一盘送给琼,让她知道全过程,让她快慰和高兴…… B-29还停在跑道上,四台引擎刚刚开始转动,赫尔已经进入工作状态,对着录音话筒报告情况。飞机升入黑漆漆的夜空后,此项工作继续进行: 三点,开始炸弹的最后装配工作。 三点十五分,装配完毕。 我们避开小笠原群岛南面的大片云层,在闪烁着星光的天空平稳飞行直到天亮。 “盖伊号”从马里亚纳群岛所在偶数时区进入日本国所在奇数时区,但是我们继续使用马里亚纳时间。 六点零五分,在硫磺岛上空约定位置与两架僚机会合,以V字形编队飞行,“盖伊号”为“刀尖”,绕了个大弯朝西北方向的日本列岛飞去。偶有缕缕白云掠过,天空蔚蓝一片,没有发现敌机。 直到此时,我们仍不知道将要对三个目标城市广岛、小仓、长崎中的哪一个实施轰炸。越临近战区机组人员们越紧张。几乎没人说话,更没人开玩笑…… 七点三十分,装入红色插头——这是一种引信,保证原子弹投掷后的爆炸。 七点四十一分,开始爬高并飞入本州上空。气象侦察机发回报告,说第一目标广岛和第三目标长崎地区天气良好,第二目标小仓地区天气不好。电子工程师一..声不吭,进入炸弹舱,接通了起爆器的最后一个电路。知道这么一个可怕的东西顶在你的背后,我感到很不自在,我想别人也不会例外。上帝保佑! 八点二十五分。先行的气象侦察机发回报告,说广岛上空没有日本飞机,高炮火力也很弱,所有高度上的云层覆盖率均低于百分之三十,建议“优先考虑”…… 机长通过传声器宣布:“注意,我们很快就要向日本投下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了!” 八点三十八分,我们在三万二千七百英尺即一万米高度飞行。 八点四十七分,检查电子引信,证实情况良好。 九点零四分,开始向西航行。 九点零九分,广岛在望。自动控制系统启动。巴勒茨上校用传声器通知大家:“注意,下面就是广岛!” 所有机组人员都透过薄薄的云层,看到了地面上一个城市的轮廓。巴勒茨上校下令:“各就各位,准备投弹!戴上护目镜。” …… 赫尔跟大家一起,把护目镜戴上额头。这次轰炸以目测为主,雷达为辅。现在天气很好,又是早晨,能见度高,可以不用雷达,目测就能取得很好的轰炸效果……赫尔思忖,这恐怕是上帝的旨意?他又知道,日本人已经看惯了几百上千架美国飞机铺天盖地而来进行所谓地毯式轰炸,一次倾泻几千吨炸弹——但这只是指别的地方包括东京的日本人。广岛还没有挨过炸,这里的人们根本没想过自己何以如此“得天独厚”! “盖伊号”略微降低了高度,但仍有三万多英尺高。从地面上用肉眼或是看不见,或是看上去显得非常渺小而孤独;而在市民眼里,这种例行公事的侦察机已经见得太多了——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错觉,产生这种错觉的人马上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赫尔一面浮想联翩,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下面。凭着多年的飞行经验,他能感觉到这是一座布局齐整、运转正常的中等城市;把眼睛凑近望远镜,能看到蚂蚁般的人群居民们对一架“过路的”美国飞机并不放在眼里。也许有些人正在钻防空洞,但绝大多数人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这会使伤亡人数剧增几倍或十几倍的…… 九点十三分三十秒,一切开始围绕轰炸而运转,由投弹手赫尔指挥飞行操作。他比别人更仔细地研究过每一张空中侦察照片,熟悉广岛每一个细部,特别是市中心的“相生桥”。现在,他用瞄准镜套牢那座T形桥,镜头中的十字线飞快往前推进…… 与此同时,赫尔想起了佩里对琼说过的话:这颗炸弹将造成少则几千人或几万人,多则十几万或几十万人的死亡!他紧接着想起了将军对琼说的另一句话:“是的,我没有忘记珍珠港。但是,我没有错。错的是你,琼,你忘记了南京……” 直到此刻,赫尔想起将军那些话来仍然怦然心动。 赫尔的眼睛轮番投向瞄准镜和计时器。九点十五分十七秒,他把目光从计时器移向瞄准镜,将右手伸向那把弹舱控制手闸。此时,他想起并理解了当时琼的满面泪水,琼的失声痛哭,以及琼哭着喊出来的“恶有恶报”……赫尔在握住手闸的一刹那,热泪和喊声同时奔涌而出:“为了珍珠港事变,为了南京大屠杀!” 炸弹舱门突然打开。正飞行在三万一千六百英尺高空的B-29由于猛地减轻了四吨半重量,顿时猛烈摇晃,急剧飘升。巴勒茨上校赶紧让飞机作了个六十度俯冲和一百五十八度右拐弯,以最快速度撤离了爆炸区域。全体机组人员也赶紧戴上电焊工式的护目镜,回头往下看。“小男孩”横着下坠,随后自行调整,弹头始而斜指下方,继而直指下方…… “盖伊号”在飞行中每隔半小时用自动分析仪检测一次弹内控制系统,以保证没有丝毫差错。现在,这套控制系统再度开始发挥作用。一组仪器保证原子弹不会在十五秒内爆炸;之后,另一组仪器启动,保证原子弹不会在三千米以上的空中爆炸…… “小男孩”坠落到离地面一千八百五十英尺“最佳高度”的一刹那,一小块铀235像枪膛内的子弹一样以每秒一千五百米的速度射向前方,与一块较大的铀235相撞!“盖伊号”那一百五十八度的右拐弯还没有做完,机组人员便透过护目镜看到一个紫红色小亮点。一团夺目的闪光猛扑过来,将整个飞机照得雪亮;犹如遥远星球上的光环突然炸裂,笼罩了一切。不到一毫秒的工夫,小亮点就陡然膨胀为直径约八百米的紫色火球,整个儿沸腾着,翻滚着,红紫相间的熊熊大火腾空而起,一圈一圈的灰色浓烟围着这支巨型火柱;升到三四千米高度时,激腾的火焰往外翻滚,形成一朵蘑菇云;火柱底部的烟尘扩至几公里宽,把“零区”周围剩下来的部分市区全部吞没了,全部可燃物都被化为灰烬。在四五万英尺高空,出现了第二朵蘑菇云…… 投弹后五十秒,“盖伊号”受到直接冲击波的碰撞;接着,又受到地面反射波的再度碰撞。此时“盖伊号99lib.”离爆心十五英里。强烈的冲击波夹杂着爆炸声滚滚而来,将“盖伊号”播弄于股掌之中…… 丁洁琼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谁?啊,您好,将军。”她放下钢笔,“您在哪里?” “我能在哪里?只能在华盛顿。”佩里口气平稳,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琼,你们那里怎么样了?” “所有的收音机和高音喇叭都在播送美国总统声明。杜鲁门在讲话中几乎是全文宣读了您关于成功地对广岛实施原子弹轰炸的战报!”女科学家说着,有点喘不过气来,“整个阿拉摩斯沸腾了!科学家们拿出藏了好久的威士忌、杜松子、白兰地和伏特加……” “你呢?” “我连饮了好几杯。” “阿拉摩斯不是禁酒吗?” “明知故问!”女科学家笑起来。所有的人都知道,走私商人一直往阿拉摩斯偷运所有的酒类。 “我好像听见了某种连续的爆裂声。” “那是另一种原子弹——狂欢的同行们在燃放礼炮呢!” “是吗,景色怎样?” “太美了!四面八方都火花绚烂,流光溢彩;由砂岩构成的山峰被照得一片通红,像是无数跳跃着的火炬……”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们的劳动没有白费,因为战争马上就要结束,因为我们胜利了……” “还有,”将军打断女教授,“因为你说得太对了:‘恶有恶报!’” 第四十六章 恶有恶报! 杜鲁门在乘坐“奥古斯塔号”巡洋舰返国途中得到对广岛成功实施原子弹轰炸的报告。五分钟后,舰载无线电台即开始播送预先录制好的白宫公报和总统声明。公报认为这颗原子弹“比两万吨梯恩梯更厉害”。总统宣称原子弹已被用来“对付那些把战火烧到远东的人”,“如果日本不立刻投降,美国将投下更多的原子弹!” 消息传到前线,美军官兵一片欢腾,激动得像疯子般又是哭泣又是狂喊,把啤酒拿出来喝了个精光,朝天鸣枪,在一排排的帐篷间彻夜狂舞,庆幸自己“可以活下去了”! 八月八日下午,天皇裕仁在皇宮地下室指示东乡外相:既然敌人已经使用了“这种武器”,再打下去已不可能,要想办法尽早结束战争。 同一天,苏联对日宣战——而不久前,斯大林在波茨坦会议上还声称直到八月下旬才能参战。显然,广岛发生的事情使他迫不及待了!此刻参战从时机上说也恰到好处:关东军主力早就调往太平洋战场,后又调往本土准备决战,物资装备随之调走,剩下的军队已不堪苏军一击。 美国并未住手。八月九日凌晨,携带第二颗原子弹的B-29起飞,在长崎上空二万九千英尺处投下钚弹“胖子”。从废墟中和尸体断肢上找到的无数钟表都定格在十一点零二分,永远标志着爆炸发生的时间。爆心附近所有瓦片的表面都被烧熔了,两家大型兵工厂被炸得粉碎,城市的百分之四十四被摧毁;估计当场死亡六万人,伤亡者占全城二十四万人的一半…… 同一天即八月九日,苏联红军进入中国东北,对日军实施最后一击。 在八月十日裕仁召开的“御前会议”上,首相和外交大臣主张无条件投降,陆军大臣和参谋总长坚决反对。.99lib?裕仁一直握有最高和最后的拍板权。他从前运用这个权力对外疯狂侵略杀戮,今天再度运用这个权力,决定由瑞士代达致中、美、英三国的照会,无条件投降。 八月十一日晚上合众社瑞士伯尔尼电:日本政府提出无条件投降。 还是这个裕仁,在十四日再次召开的“御前会议”上说:“将昨天效忠于朕的人定为战犯,于情实有不忍;但为国家前途计,亦属事不得已。”他的“最后决定”是:“但愿此时此刻,忍所难忍,耐所难耐,团结一致,以求将来之复兴。”当晚发出《终战诏书》:“敌新使用残虐炸弹,频杀无辜,残害所及,实难逆料。若仍继续交战,不仅终将导致我民族之灭亡,亦将破坏人类之文明。” 八月十五日十二时,裕仁以“沉痛”的口气和冗赘的词语发表广播讲话,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 佩里给丁洁琼打来电话:“听了裕仁的屁话吗,琼?哼,野兽竟关心起‘人类文明’来了!不过,请注意诏书指出的一个事实,即如果没有所谓‘残虐炸弹’及其‘频杀无辜惨害所及实难逆料’,没有‘曼哈顿工程’,没有我们共同的努力和成果,就没有日本的‘终战’即无条件投降,至少没有今天这个无条件投降!” “是这样的,将军。” 对广岛、长崎实施轰炸的各种“参数”,源源不绝地传到原子弹的总装基地和试验场阿拉摩斯。丁洁琼暂时离开理论物理、实验物理和“核爆炸空气动力学”,到“军事作战室”研究这类情报。 广岛在八月六日上午九点十四分还生机勃勃呢,拥有三十四万人;到九点十六分就突然死去七万八千人,后来又有几万人陆续死掉。各种计时装置,特别是无数断肢上的手表,都默默地指证了爆炸的准确时间。爆心高温达数百万摄氏度。万分之一秒后其直径扩大到二十八米,高温三十万摄氏度;十秒钟后其直径达一点二英里,三千至四千摄氏度。屋顶的砖瓦玻璃似的熔化。花岗石内石英熔化。一切石头都碎裂、迸溅和变白了。瓦片爆裂。树木或是直接汽化,或是成了焦炭;远处的大树、古树竟从内部燃烧,有的只剩下外壳。沥青路面上留下了栏杆、小推车和人的影子,离爆心较远的柏油路面爆裂时在过路者身上留下黑色烫痕。数百名妇女身着印花和服,深色部分被烧掉,浅色部分完好如初,花布图案原样烙印在皮肤上…… 广岛市中心那座在投弹时被作为瞄准坐标的T形桥损坏不大,但原子弹在离桥三百码处居民区的上空爆炸,后果可就严重了:高温和冲击波使活人“蒸发”,木制房屋一律炭化焦化,成为灰烬,一切坚硬物体都成了碎片。后来从废墟中发现一只瓷碗,使用它的家庭像瓷碗上的釉一样“挥发”殆尽。高热之后的猛烈震撼摧毁房屋,折断水管,在河流中掀起巨浪,吞噬了许多劫后余生者;相当于时速五百英里的狂风把许多建筑物扫荡无余…… 离爆心两三公里远处的一个工人说:一道炫目的白光刺进我们的眼睛,每个人都像发疯般狂喊,一声巨响传来,我感觉身体要被震碎了;一股热浪冲来,我们统统被掀翻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有了点知觉,浑身钻心地痛,拼命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身上只有原本白色的衬衣还剩下几片布,.99lib.其余深色部分全烧光了。到处是尸体,这些尸体和房屋、树林都冒着烟,发出焦煳的气味;不远处几幢厂房不仅东倒西歪,而且正在熊熊燃烧。 轰炸使广岛市区的百分之六十即一点七平方英里被彻底摧毁。四小时后广岛大部分仍被浓烟笼罩,从四面八方看去都有大火在熊熊燃烧。广岛市政府被炸毁。市长和几乎所有官员都死了,总数为二百八十人。大量尸体被直接炭化。有轨电车中挤满了人,个个都站立着,但都是死人。五六辆电车被掀了顶并烧得半焦,里边是成堆的尸体,还冒着白烟。堆着沙袋的防空壕里有成排的尸体,衣履完好,也没有伤痕。近处几具尸体,两个倒在地上,第三个仍坐着,茫然睁着眼睛,眼珠则慢慢熔成蜡汁状,淌下肿胀发红的脸。远处那一堆尸体,全身闪着褐色光泽,就像一堆无性别的模特衣架,消防队员正用消防钩堆垒它们。东练兵场满是尸体,有时一脚踩下去才听见有人惨叫。 沟里躺着一个妇女,乳房裸露,已经断气;她怀里的女婴抓着母亲的乳头,朝过路者笑。一处大约百米见方之所横陈着四十来具粉红色尸体,有男有女,也有小孩,全都一丝不挂;一个年轻母亲脸朝下扑倒,婴儿蜷伏在她的胸前——他们看上去更像是一堆蜡娃娃而不是人…… 草垫上排满了妇女、孩子和老人,一个个看上去都像泥塑,也都几乎一丝不挂,从头到脚都抹了一种面粉状的药膏,闪着灰白色的光泽;把他们往担架上抬时,手碰着的地方烧伤的皮肤整片地脱落。军医给伤员们作检查,一人用不了一分钟。死人被用草垫覆盖,然后拖去火化。一名女学生被严重烧伤,面部特征被原子弹的热量融化了,躺在广岛红十字医院的一个草垫上,几天后死去。一个男子的面部肌肤因瞬间焦化而不得不如同雕像般从此保持这种扭曲的和极端痛苦的表情;另一个男子的背部肌肤则肿胀、膨化——但比起那些被“汽化”的人们来说,他们还算幸运的。成千上万人瞎了,许多幸存者的眼窝只剩下两个黑洞。驻军被消灭一万五千至两万人。一处营房几十个士兵倒在地上,什么伤痕也没有,全身赤裸,只有从脚上的士兵靴才能看出他们是士兵;他们高举的两手指向天空,像是有人把玩具娃娃放在地上围成一圈。一些士兵虽然还活着,但是没有了脸,眼睛、鼻子、嘴都被烧没了,耳朵似乎也溶解了,分不清脑袋的正面和反面…… 一个男子回到已成废墟的家中,找到了妻子烧焦的头颅。他把妻子的头揣在一个兜帽里,带到郊区岳父家里火化了。 一个老妇穿着和服和木屐,不断地低下身子,像是用筷子在挑拣什么东西,把拣出的东西放进一个盘子里。记者问她在做什么。她说:“我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孑然一身,女儿也成了这个样子。我要保留一点她的纪念物……”她继续从烧得不成样子的遗体头盖骨里,挑起溅出来的一些脑浆,放到盘子里。 爆炸次日赶到的人形容:广岛成了“一座无人走动的、满是尸体的城市”! 爆炸四周后美国记者报道,幸存者以每天上百人的速度死于灼伤和感染,日本医生对此束手无策。到一九四五年底,死亡人数达十四万:其中百分之二十死于冲击波造成的外伤,百分之六十死于光辐射和灼烧造成的烧伤,还有百分之二十死于辐射病。专家们认为,辐射造成的病症有二十多种,弄清其全部影响需要七十五年,一个可以预见的恶果是将产生数代畸形儿…… 长崎的情况大体相同。有人形容:一切都不存在了,没有熔化的残肢断臂是这次灾难的幸存者!长崎要塞司令部一幅“壁画”后来闻名于世:一名哨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正站在那里,身后有一架木梯;他敞着衣服,纽扣尚未扣好。爆炸发生时强烈的光辐射使他和那架木梯瞬间消逝,留在墙上的影子后来被人用粉笔勾画下来…… 轰炸长崎之后一个多月,一架军用运输机改装而成的客机从阿拉摩斯起飞,沿北纬三十七度线往东飞行。目的地华盛顿。机上乘客是十六位高级军官和科学家。他们抬高嗓门,谈笑风生,力图压倒飞机的轰鸣。 “知道吗,伙计们,”佩里扭过头来,“昨天还有人对我说呢:‘广岛长崎,太惨了!’” “您怎么回答的?”贝尔纳斯准将问。 “我说,不应该夸大广岛长崎的毁灭程度。”佩里回过头来,缓缓打量着那一张张面孔,嗓音依然粗糙,语调依然不慌不忙,“总有些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总有些喜欢吹牛夸大之徒,说什么广岛长崎死了三十万人,甚至是四十万人!亊实上,日本的军队、官员和科学家在轰炸后第二天就开始进入广岛长崎。据调查,两次轰炸死亡人数不过十一万,失踪一万六千人,伤八万人;即算失踪者全部死亡吧,死亡总人数也只有十二万多;即使把伤员全算作死亡,总数也不过二十万人。这些数字今后还会细化,但不会有大的差别。日本人,首先是广岛长崎的人们,如果稍有良心,就应该感谢原子弹!轰隆一下,全过去了,像睡着了一样。而在南京,被杀害的中国人超过三十万,比广岛长崎多出十几万!而且,那是对手无寸铁者的虐杀,伴随大屠杀的是对中国民族的侮辱……”丁洁琼就坐在佩里身旁。她听着,面孔发烫,心脏怦怦直跳,像要从口里蹦出来。她知道佩里很多话是说给“琼”听的;其他人也都明白这一点,大家都在注意她的反应。可是,她能有什么反应呢?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像大家一样倾听着,不吱声。 “很多人对日本人顽强的、‘决不投降’的民族性感到惊讶。”佩里说着,摇摇头,“其实,根本不存在这样的‘民族性’。尽管有几十万日本人战死或自杀,但比起日本民族来,那毕竟只是极少数人,而且只证明了极端的野蛮愚昧,其他什么也证明不了!天皇是个什么东西?从生物学角度看,跟一切人没有两样,值得日本人那么顶礼膜拜,值得为他去死吗?最后的事实是他们整个民族和国家终究投降了,还是可耻的无条件投降。”佩里说着,放慢语调,“说实话,就我个人而言,倒希望他们真的决不投降呢……” “为什么?”贝尔纳斯问。 “那样一来,咱们就可以无限制地干下去,”佩里攥紧拳头,“那就彻底‘恶有恶报’了!” 九月中旬的东海岸,气候仍很炎热。但是,今天这个早晨,白宫西草坪,浓密的树荫下却清风习习,凉爽宜人。杜鲁门总统在这里举行早餐会,款待为“曼哈顿工程”作出了贡献的一百五十一位科学家、工程师和军官。他们之中的文职人员被授予“曼哈顿奖章”,军人则被授予“曼哈顿臂章”——荣膺这种奖章和臂章的有成千上万人,但能承蒙总统接见并得以出席这个特殊形式盛典的人,却只有眼前这一百五十一人。他们之中的佩里还同时荣膺国会荣誉勋章——它是美国国会授予陆海军军人的最高荣誉;佩里在“曼哈顿工程”中的忠实助手劳伦斯准将、贝尔纳斯准将和格里芬上校还同时荣膺银星勋章——它用于表彰“军事行动中显著的勇敢行为”;女科学家丁洁琼则还获得荣誉军团勋章——它是美国对外国公民的奖赏,授予武装部队中的士兵和军官以及“在军事行动中功劳突出的外国人”。执行广岛投弹任务的“盖伊号”重型轰炸机机长巴勒茨上校和投弹手赫尔·奥姆霍斯中校还获得飞行优异十字勋章——它授予“空中执行任务时表现英勇和成绩优秀的军人”。 在一大群男人之中,在一大群美国人和英国人之中,丁洁琼显得突出。总统把勋章缓带挂在女科学家美丽的脖颈上之后,握住她的手笑着说:“下个月,联合国即将正式成立。真高兴,美国和中国都是创始会员国。” 一九四五年六月,五十一个国家在圣弗兰西斯科签署了《联合国宪章》。“下个月”即十月二十四日举行联合国成立大会。 “我跟您一样高兴。”女教授微笑颔首。 “哦,知道吗?”杜鲁门接着说,“在雅尔塔会议上,‘三巨头’讨论未来的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时,斯大林元帅主张由苏美英三国组成,而罗斯福总统则主张由美苏英中四国组成……” “是吗?” “斯大林,其实还有丘吉尔,为什么反对中国成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理由不言自明。”杜鲁门专注地望着女教授,“但罗斯福总统在回国后谈起过他坚持让中国担任常任理事国的理由。我至今背得出他的话。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斯大林:不错,中国至今仍很贫穷落后,但是中国对即将到来的二战胜利做出了重大的牺牲和贡献,中国在不久的将来必将强大起来,在未来的世界上举足轻重。” “我钦佩罗斯福总统的远见。”女科学家说。 “结果呢,你知道,”说到这里,杜鲁门莞尔一笑,“斯大林,其实还有丘吉尔,无论是被说服还是被压服吧,反正是服了,接受了美国的主张。” 总统说完,踏着红地毯向麦克风走去。他即席发表讲话,志得意满,语调高昂:“战争结束了,人类胜利了,公理和正义胜利了!之所以能获得这种伟大的胜利,是因为有六十多万忠诚的美国人和英国人积极参与和支持了‘曼哈顿工程’。” “总统有两点失误。”奥姆轻声说,“一、不是六十多万人,而是五十三万九千人;二、‘积极参与和支持’的不止是美国和英国人,还有中国人——一分钟之前他还在跟你对话呢,怎么就忘了。” 丁洁琼笑了。她抿着嘴唇摇头。意思是:别打岔,听总统讲话。 “对广岛和长崎实施的轰炸虽然造成了空前规模的死亡和破坏,但此举避免了美国、英国和日本的更惨重损失,避免了亚洲各国的更惨重损失——因此,我们应该断言:它功莫大焉!”杜鲁门接着说,“物理学、化学和工业已经发展到足够的水平,世界上某个地方肯定会在二十世纪中叶充分开发原子能技术——我作为美国总统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个地方绝不会是和平时期的美国。因为其所需费用和所遇困难将会很大,而成功机会将会很小。所以,首先发展者肯定会是一个穷兵黩武、独裁专制的国家,它的图谋是借此统治全世界——毫无疑问,如果让它成功了,人类社会将倒退回奴隶时代。” “你听政治家的术语:‘穷兵黩武、独裁专制的国家’。”奥姆又轻声说,“你知道指哪个国家吗,琼?” “……”琼一时反应不过来。 “苏联。”奥姆自问自答。 “苏联不是美国的盟国吗?”丁洁琼愣了。 “……”奥姆瞥瞥琼。现在轮到他无话可说了。 早餐会之后,是兼作茶话会和座谈会的记者招待会。总统和大家一起啜饮红茶和咖啡,品尝水果、巧克力和各式点心。因为是在树林里,还可以吸烟。熟人间握手,拍肩膀,打招呼,谈笑风生。如果与记者之间有重要或风趣的问答,也可以把大家吸引过去。农夫出身的杜鲁门,喜欢把事情安排得像春天的郊野般轻松自在和丰富多彩。现在,他朝十英尺开外的佩里将军点点头:“亚伦,听说你刚到欧洲走了一圈?” “是这样的,总统先生。”佩里起身。 “请坐,请坐。”总统一面将两手往下压,一面又问,“这次欧洲之行的使命是什么?” “执行第七十一号指令。” “哦,哦。”杜鲁门显然知道什么是“第七十一号指令”,“还顺利吗?” “很顺利,非常顺利。” “那好,那就好。”总统神情愉快,“亚伦,在欧洲有什么有趣的见闻吗?” “有趣的见闻很多,从哪儿说起呢?”佩里回忆着,“对了,我见到了哈恩。” “哈恩,”杜鲁门兴味盎然,“发现了核裂变却没能造出原子弹的那个哈恩?” “是的。” “那批德国科学家好像都被转移到了英国。” “对,我是在英国哈尔农庄见到了他们的,包括哈恩。”佩里说,八月六日当晚,一个负责看守的英国军官就把对广岛实施原子弹爆炸的后果告诉了被关押的德国科学家们。哈恩因此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吃惊地喊道:“死了十万人?天哪,太可怕了!” “德国人毕竟还有‘负罪感’。”杜鲁门耸耸肩,“换上日本人,兴高采烈还来不及呢。” “别他妈的大惊小怪了,好不好?”据说,当时那位英国军官撇撇嘴:“我宁肯死掉成千上万的日本人,也不愿死一个我们自己的小伙子!” 总统大笑:“这就叫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奥姆听着,轻声道:“琼,你知道这番话的来历吗?” 丁洁琼摇头。 “一九四〇年五月德国进攻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时,戈林告诉希特勒,第一轮进攻就炸死几千荷兰人。”奥姆解释,“希特勒的回答是:‘我宁肯死掉成千上万的荷兰人,也不愿死一个我们自己的小伙子!’” “原来如此……”女科学家喃喃道。 “还有,”总统的赞赏使佩里的劲头更足了,“我在德国见到了戈林。” “在监狱见到他的?”杜鲁门仍然笑吟吟的。 “是的。我还审讯了他。此前,他已经听说了对广岛长崎的轰炸后果。” “他,戈林,反应怎样?” “他居然冷冷一笑……” “嗬?”不仅是杜鲁门,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佩里吸引过来了。 “他嘲讽道:‘伟大的成就!但是我不愿跟它发生任何关系。’” 杜鲁门轻蹙眉头:“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的,你只愿意跟达豪和奥斯威辛发生关系。” “戈林怎么回答的?” “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有人带头鼓掌。很快,鼓掌的人越来越多。 “我说,亚伦,应该晋升你为中将。”总统一跷大拇指,昂首看着大家,“好吧,请允许我说几句话。一个多月来,对广岛长崎实施的原子弹轰炸成了争论的焦点,而且显然还得争论下去,争论许多年,甚至是许多世代。但对我而言,对今天和今后世界上一切神志清醒的人而言,没什么可争论的,事情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般简单。昨天还有一位记者问:总统先生,通过七月十六日在阿拉摩斯的成功试验,您已经明白无误地知道了原子弹的可怕威力。所以,您当初一定为原子弹的投掷而辗转反侧,苦苦思虑,伤透了脑筋——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知道我是怎样回答的吗?”客人们都不说话。草地上bbr>鸦雀无声。 “我说,”杜鲁门伸出右手,轻弹了一下中指,“不,我的决策过程,就像这样。”总统略作停顿,笑了笑,接着说,“也应该就是这样!” 第四十七章 从原子弹到“H弹” 丁洁琼平时总是在“半幢别墅”里给苏冠兰写信。但是,今天,却改到了“军事作战室”自己的办公室里。毕竟是四月中旬了,荒漠高地上的耐旱植物都已经挣扎着冒出新绿;转眼间,轰炸广岛长崎已是八个月之前的事情。 战后,军队开始复员。阿拉摩斯的多数科学家本来是很想得到军衔的,亚伦·佩里也为此奔走过,但未获成功。现在倒省了事。作为平民,他们只须办理简单手续便可离开这个单调得令人厌烦的地方。于是,他们开着汽车,带着妻室儿女、“曼哈顿奖章”和塞得鼓鼓的99lib?腰包返回大学校园。科林斯·布朗夫妇一走,我连邻居也没有了,整幢楼房里只住着我一人。这里现在流行的口头禅是:把阿拉摩斯还给沙漠的狐狸! 我对离去的人们心生羡慕。我天天想着回国,时时惦念你,忧心如焚!可是,我却不能离开。佩里和奥姆都出面挽留,希望我再逗留一段。他们说,大批科学家走了,我就更加举足轻重,这叫“天降大任于斯人”。我不喜欢听奉承话。但是我觉察到,“原子城”的迅速萧条,使我能接触到很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包括一些原来属于高度机密的场地、设施和文件档案等等。我意识到它们的至关重要。我一直在学习,我又有着非常好的记忆力。我要把这里的一切都牢牢记住,带回中国去。四月二十八日要在阿拉摩斯召开一个学术会议,我是出席者之一。我想,待开完会再说吧。 阿拉摩斯是一个在新墨西哥州地图上找不到,法律上也根本不存在的地方。这里没有“人”和“人口”,没有“居民”和“公民”,当然也没有任何相关法律和法定权利。轰炸广岛长崎之后,人们才开始把目光投向这里。圣菲《新墨西哥人报》写道:“那片辽阔的台地上存在一个神秘的社会。在那个社会中,人们在不知名的地方结婚,婴儿在不知名的地方出世,人们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死去,小轿车和大卡车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撞坏……” 整个“曼哈顿工程”中只有丁洁琼一个“外国人”。作为侨民,她所持身份证件是护照,而护照必须定期续签。但阿拉摩斯不需要护照。中国使领馆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丁洁琼在什么地方;女科学家既无法离开阿拉摩斯,也无权给使领馆打电话或写信。这里没有“丁洁琼”,只有“姜孟鸿”;这个人在阿拉摩斯无需证明其身份,在阿拉摩斯以外又无法证明其身份。 战后,科学家们纷纷离开阿拉摩斯。丁洁琼这才想起护照和驾照都已经在一九四四年过期。她打算亲自去华盛顿或圣弗兰西斯科补办续签,再返回中国。基地当局闻讯后派了两名军官来找她,取走了她过期的护照驾照及其他所有证件,说是代办相关手续。而她孤身生活,也乐得让官方代为办理那些麻烦事。 不料两名军官所乘那架飞机失事了,机上乘员无一生还!女教授感到自责。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不幸是因她而发生的。她只好暂时搁置此事,不料一搁就是七八个月。现在,能证明她身份的只有“接触军事机密特许证”;不过这个证件却不是到处可以使用的,凭着它甚至走不出阿拉摩斯。而且因为没有驾照,连开车到圣菲都不行。好在丁洁琼待在阿拉摩斯哪里都不去,偶尔去圣菲也是搭别人的车;她每天只到“军事作战室”上班,有时也到各实验室和生产厂走走。 从事情报研究,我的分内事是运用“核爆炸空气动力学”模型,计算和分析广岛长崎的轰炸后果。这样,每天都被迫直面人类历史上最残忍、最大规模杀人方式所造成的惨状,还要找出使今后的轰炸更残忍、更大规模、更悲惨的方法——我相信很多同事是在得知这种惨状后决定离开阿拉摩斯的。其中一位科罗夫特博士,是纽约大学的物理学家,从“U委员会”到“曼哈顿工程”全程参加了原子弹研制。到Y基地之后,他在实验物理室与我同事;轰炸之后又在“军事作战室”与我同事,还曾共用一间办公室。科罗夫特没有参加过“科学家起义”,而且是主张对日本使用原子弹的。但在轰炸之后源源不断的“情报”面前,他越来越沉默;终于,昨天,他带着全家人走了。 科罗夫特走了,办公室便只剩下我一个人,可以单独待在这里给你写信。我对那些“情报”已经厌烦了,决定从今天起大部分时间用于读报纸;不料,报纸上的东西也令人压抑。喏,这张《纽约时报》上登着《海伦·赛勒斯得知广岛长崎惨状后毅然放弃物理而改行法律》。赛勒斯是一位二十九岁的英国女郎,剑桥大学卡文迪什学院博士,“曼哈顿工程”中屈指可数的女科学家之一,长期在X基地从事气体扩散技术研究。她真是想“改行”吗?她从未学过法律,一切从头开始,谈何容易! 星期日《泰晤士报》报道说,广岛长 5d0e." >崎被炸之后,有人问一个八岁男孩“你长大了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孩子回答“想做一个活人”——你看,原子弹给人类心理抹上了多么浓重的阴影! 写到这里,丁洁琼的心灵也笼罩在一团阴云中。 半年多前,在飞机上,佩里说:“广岛长崎的人们应该感谢原子弹轰隆一下,全过去了,像睡着了一样”!不久前他在国会作证时又说,人遭受辐射而死时没有痛苦,甚至“挺舒服的”。这话传回阿拉摩斯,激起众怒。就在佩里向国会作证的那一天,阿拉摩斯一位年仅二十六岁的科学家达尼尔刚刚死去——达尼尔用铀裸球做组装实验,不小心让一小块铀滑脱了,地下恰好有几块已经接近临界值的铀,立刻发生了“核鬼火”的可怕闪烁。他赶紧抓起并扔开脱落的铀块,右手指受辐射时间虽然只有几分之一秒,但这已经“够”了!半小时后达尼尔被送进了医院,起初手指麻木,继而轻微刺疼,接着两手红肿,再接着全身剧痛和脱发,白血球激增,仅存活二十四天…… 另一个相似案例发生在青年科学家斯洛廷身上,他也以相似方式死去了。而此前的一个“相似案例”,则发生在丁洁琼本人身上,只是她没有以“相似方式”死去——她知道,自己的幸运,在于一直有着奥姆的关注、呵护和爱。丁洁琼面对的“情报”表明,八个月了,达尼尔和斯洛廷这样的病例在广岛长崎在成百上千地涌现,还将成千上万地涌现! 广岛长崎经受轰炸后,从地面到高空采集了上千份空气、水、尘埃、土壤、微生物和其他各类物质的标本。所有这些都被送来阿拉摩斯进行分析;所有这些加上运用空气动力学模型进行计算,发现投掷到长崎的“胖子”效率仅为百分之二十一,六点二公斤钚只裂变了一点三公斤,当量一万七千吨;投掷到广岛的“小男孩”效率更低,仅为百分之二,六十公斤浓缩铀只有一点二公斤参加了反应,当量一万三千吨。对此,华盛顿说,不行,太“浪费”了!要改进原子弹构造,使前者的爆炸效率提高到百分之五十至六十,后者提高到百分之二十至三十。佩里扳着手指头,兴奋地喊道:“当初要能达到这个水平,广岛长崎就不会剩下一个活人,该多好啊!” 丁洁琼听着吃了一惊:把人杀绝,一个活人也不剩下,就“多好”了?但她已经学会了跟佩里相处,不再当面质疑和顶撞。面对一个“总是对的”人,除了惹一肚子气外,不会有任何别的结果。不管怎样,战争结束了,“原子弹狂热”却持续增温。W基地和X基地的“订货”都在猛增,大批钚和铀源源不断生产出来。制造核武器耗费巨大,保存核武器也耗费巨大。铀235半衰期很短,这就意味着储存的原子弹必须不断更新非常昂贵的核装料。哪怕是对强大富裕的国家而言,这都是一个沉重负担!这类“库存品”的危险性也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去年九月初即轰炸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在桑迪亚山脉下动工兴建新的工厂,准备大批生产当量更大、效率更高的新型原子弹。 我向你谈起过艾伦·泰勒吗?他是犹太精英之一,聪明绝顶,性格执着,是物理学界著名的“鬼才”,科学家中罕见的“鹰派”。早在一九三八年,他就指出太阳和恒星的能量来自核聚变;一九四二年,他开始思考在地球上实现核聚变;一九四三年初他刚到阿拉摩斯就开始研究核聚变武器“H弹”即氢弹。根据泰勒的计算,核聚变反应必须在上亿摄氏度下才会发生。而只有原子弹爆炸才可形成如此的超高温——换句话说,没有原子弹就没有氢弹,有了原子弹就可能有氢弹。 去年七月十六日原子弹试验成功。这使艾伦·泰勒狂热起来,声称他有把握在一九四七年即明年夏季造出氢弹。奥姆和很多学者讨厌他,说他是“疯子”和“战争狂人”;奥姆还从行政方面限制泰勒的权力、经费、人手、实验条件和研究计划。很多人指出氢弹计划的不现实:耗资特别巨大而成功没有把握;几千万吨或上亿吨当量的氢弹可能炸裂地球,从而改变地球结构乃至毁灭地球;聚变反应可能导致产生未知而可怕的新元素,后果堪虑;还可能造成大气圈“链式反应”,使地球“着火”,“像星星那样自主发光”等等。 但是我知道,泰勒会成功的!因为他所说所做的一切迎合了美国政治家和将军们惧怕苏联的心态和称霸全球的欲望。 轰炸广岛长崎之后,一些科学家发起一个“良心与责任协会”,写文章,办讲座,征集签名,上书藏书网总统,发行小册子,游说国会议员和政府官员,反对制造新型原子弹,尤其反对发展氢弹等等,但影响不大。原子弹摧毁日本并导致战争胜利的伟绩仍然使多数美国人兴奋不已。丁洁琼在“良心与责任协会”章程上签了名,但没有参加协会的实际活动。她有更重要的工作。 佩里和奥姆都成了“功臣”,大部分时间待在华盛顿,但也常回阿拉摩斯来,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发迹之地”;每次回来,都要看望丁洁琼。有一次,女教授与将军同车穿过街区。瞅着科学家们大批离去后的荒凉景象,佩里笑道:“放心吧,琼,小绵羊们会乖乖回来的!阿拉摩斯已经成为‘圣地’,无论哥廷根、牛津、剑桥、哈佛、耶鲁或普林斯顿,都根本没法跟这片沙漠相比。” 丁洁琼问:“为我补办护照的事怎么样了?” “这事正在办。四月二十八日要在阿拉摩斯召开一个学术会议——秘密的、划时代的和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你将成为会上的女神!” “什么意思?” “你是出席会议惟一的女科学家,何况你那么漂亮!” “会议宗旨是什么?” “这个,”佩里诡秘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几天后,奥姆也来了。晚上散步时,丁洁琼说,佩里让她参加将在四月二十八日召开的一个学术会议。 “他怎么说起这个会议的?”奥姆停下脚步。 “他说是‘秘密的、划时代的和非常重要的’……” “我拟订的与会者名单里没有你。是佩里把你加进去的。” “哦?” “会议的宗旨是讨论氢弹。” 丁洁琼一愣。良久,她问:“你不是一直反对氢弹吗?” “我反对不了。泰勒占着上风。他后面有佩里,还有杜鲁门。” “氢弹,讨论什么呢?” “‘湿弹’怎样变‘干弹’。” “哦……”女科学家恍悟。 按当时设想,氢弹装料将是液态氘和液态氚的混合物,称“湿弹”;但即使制成,大小如同楼房,重量起码百吨,无法用于实战。而且由于氣..的半衰期极短,一颗氢弹造成之后必须在半年内使用,否则就会“过期作废”。在这种情况下,艾伦·泰勒等一批人便致力于将装料由液态改为固态,即所谓“干弹”;如果成功,则氢弹的重量体积可大大缩小,只比原子弹大一点…… “太好了!”丁洁琼说,“这样就能用于实战,一次杀死几百万、几千万乃至几亿人了,也许还能毁灭全人类。” “琼,你我的想法是一致的,但我们的想法是没有作用的。”奥姆沉默了很久,轻声道,“加上‘起义’呀,‘良心与责任协会’呀,都没有作用。” “你的意思是,我们最好都当哑巴!” “我的意思是,美国的政治家和将军们企图垄断原子弹秘密,阻止别国拥有核武器——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吗?” “杜鲁门所谓‘物理学、化.99lib.学和工业已经发展到足够的水平,世界上某个地方肯定会在二十世纪中叶充分开发原子能技术’——只要把‘世界上某个地方’改成‘世界上某几个地方’就对了。”奥姆注视着女教授,吐字清晰:“世界上现在的几个最发达国家,只要它们愿意,就都可以在几年内各自独立地造出原子弹;接着,某些不发达国家会发达起来,至少在核武器方面发达起来,在十来年后或二十来年后也造出原子弹……” 丁洁琼听着,睁大眼睛。 “真要这样,”奥姆的声音变得更轻,但吐字更清晰,“哼,倒是好事!” “为什么?” “杜鲁门断言首先发展核武器的肯定会是一个穷兵黩武、独裁专制的国家,其图谋是借此统治全世界——这个国家为什么不能是美国呢?或者说,谁能保证美国在垄断了核武器之后不会变得穷兵黩武、独裁专制和称霸世界,并且使人类世界‘倒退回奴隶时代’?”奥姆环顾了一下四周,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真要那样,美国的美好可爱之处就荡然无存了!真要爱美国,真正忠诚于美国,就要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怎样防止呢?” “让美国以外的国家也拥有原子弹,形成制衡。” 女科学家哆嗦了一下。 “你冷,是吗?”奥姆伸手为琼拢紧风衣。 “是的,我冷,冷……送我回去吧,奥姆!” 第四十八章 从氢弹到“G弹” “秘密的、划时代的和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终于结束了。来自美国各地和英国的五十三名科学家到会,多数居著名科学家之列,包括七位“大师”即诺贝尔奖得主。他们多数参加过“曼哈顿工程”,在阿拉摩斯生活和工作过,现在是旧地重游。会议开了一个礼拜,人们兴致很高,有时直开到深夜。丁洁琼心情压抑,始终不吭声。还有几位科学家像她一样只倾听,不发言。但该发生的亊情照样发生。谁都没有料到,物理学家和化学家没能解决的问题被数学家解决了。第一流的数学分析家贝尔特·魏纳从理论上指出了艾伦·泰勒在氢弹设计思想上的重大缺陷,另一位应用数学家乌拉姆则用计算证明了这种缺陷…… “完了,”听完魏纳和乌拉姆的发言之后,丁洁琼悄声道,“‘湿弹’变成‘干弹’了!” “确是‘划时代’,”奥姆点头,“划分了原子弹与氢弹两个‘时代’。” “照此估计,用于实战的氢弹将在五至七年后出现。”阿伯丁弹道实验室的诺伊曼博士转过脸来。他最早提出把电子管运用到计算技术领域。现在,他不用计算机就有了一个重大得数。“而今天这个会场,可能将成为人类走向毁灭的起点。” “可惜爱因斯坦没来。”布朗插话,“不然他又会说了:下一次世界大战的武器将是石块棍棒。” “妈的魏纳和乌拉姆,”基斯蒂科夫摇头,“难怪诺贝尔当年不设数学奖!” 奥姆知道琼情绪不好。散会翌日,他开车陪女科学家到圣菲走走。东宫街矗立着当年的西班牙总督官邸——在历史短暂的北美大陆,这就算古迹了。森严的门洞上装着两扇黑色铁皮大门。进去之后可以看见一座美丽如画的西班牙庭院,门廊内外陈列着金银装饰的剑、盾、火枪、铠甲、军服、战旗、马车和爵徽。院内有一条三百年前开凿的地道,通往总督府。“曼哈顿工程”期间,这里成了“兵站”,来自四面八方的科学家、工程师、技师、军官和其他有关人员在这里报到和参观;被安排在城郊庄园小住一两天之后,尽快赶往阿拉摩斯。许多重要仪器设备用火车运抵圣菲之后,再转送Y基地。战后,圣菲跟阿拉摩斯一样显得冷落。但是,这次的情景却有点反常:东宫街上停着一列大小轿车,远远近近还游动着便衣特工。一群游客模样的中年男女,应该说长得都很好看,多是金发碧眼,双眸明亮,面孔狭长,皮肤白里透红,一些人身边还有孩子,正在参观古总督衙门;他们谈笑风生,对一切都充满好99lib.奇心…… 丁洁琼一眼就看出这是些希特勒所谓的“纯雅利安人”,听出他们操纯正的德语。他们使得冷清的总督官邸变得热闹起来。他们跑到圣菲来干什么?圣菲不是一般州府,不是一座普通沙漠小城,外地人(更别说外国人了)到圣菲几乎就等于到了原子弹基地。这里到处有着无形而又严密的、天罗地网般的防范措施。因此,丁洁琼吃惊地问:“哪儿冒出来这么多德国人?” 其实,奥姆已经注意到了那些不寻常的游客。他一手扶着车身,一直在冷冷打量着那伙人。听见琼的问话,他嘟囔了一声。女科学家认为自己听清了几个关键音节,那就是“七十一号指令”。终于,奥姆摆了摆手,轻声说:“走吧,上车。” 圣菲景色单调。奥姆和琼从前也是这样,从阿拉摩斯开车来到圣菲后,在市区那些平直而干净的马路上漫无目标地转悠,谈笑,聊天,探讨某个数学或物理学命题;为了热闹一些,车上有时也有别的同事。但是,今天的奥姆显得郁郁寡欢,眼神迷茫,默默看着前面,一声不吭。 丁洁琼想起来,这是她第二次听说“七十一号指令”了。上次是去年初秋在白宫西草坪。总统问佩里去欧洲做什么时,将军的回答就是“执行第七十一号指令”…… 奥姆把车开到远离市区的郊野,那里有一家雅致的中餐馆。他俩走进去,在僻静角落里找了一处临窗的“火车座”。丁洁琼点了饭菜,奥姆要了一瓶“银城”白葡萄酒。 “你开车,还喝酒?”女教授问。 “喝吧,喝!”奥姆摇头,“没事。” “奥姆,那伙德国人是从哪里来的?”丁洁琼直视对方,“还有,‘七十一号指令’是怎么一回亊?” “琼,你对这些感起兴趣来了?”奥姆一仰脖子,吞下一大杯酒,“你看见的,不就是一群游客吗?” “我们的敌人成群结队跑到我们的军事重地来了——这能不让人产生‘兴趣’吗!”丁洁琼不碰酒杯,目光灼灼,“你说过的,要真正爱美国,真正忠诚于美国。” 奥姆停下酒杯,微微眯上眼睛望着琼。 “你显然是知道底细的。”女教授接着说,“哪怕是军事机密,你也必须告诉我。我有‘特许证’。” “‘特许证’在这里不起作用。你明白,持‘特许证’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能过问的。”奥姆瞄瞄四周,轻声说,“但是,在我面前,琼,你不需要‘特许证’。” 德国投降前夕,美国即开始执行绝密的“七十一号指令”,进入德国的美国军队和特工全力搜寻纳粹在飞弹、喷气推进、地震、气象、毒气、细菌武器、核物理和核武器领域的青年专家。相对而言,年轻人名气不大,地位不高,在国际上和美国国内不易引起注意;但他们精力充沛,长期从事实际工作,掌握着最新动态和关键技术,因此非常可贵。要不惜一切手段控制他们,把他们连同妻子儿女一起弄来美国并尽快入籍美国,使之效忠于今后的美国全球战略。为使他们安心,要对他们过去的罪行不闻不问;要给予他们优厚待遇,安排很好的生活、工作条件,使他们的家属特别是子女对美国产生感情,尽早融入美国社会。“指令”还规定:为做好这一切,战后派往德国工作的美国军人和文职人员不准跟反纳粹的德国人或只是违心地服从过希特勒的德国人接触…… “‘对他们过去的罪行不闻不问’,那还设纽伦堡法庭干什么?”丁洁琼问,“不准跟比较好的德国人接触,就是说只能跟死心塌地的纳粹分子抱作一团喽?” “反正,佩里去欧洲执行‘七十一号指令’,第一个使命就是搜罗纳粹专家,把他们弄来美国。第二个使命是审查战后派往德国的美国军人和文职人员,纠正他们的‘违规’行径。”奥姆耸耸肩,“‘指令’上说了,这都是为了美国的根本利益——不是说真正爱美国和真正忠诚于美国吗?喏,这就是真正的爱,真正的忠诚!” 飞弹、喷气推进、地震、气象、毒>..气、细菌武器、核物理和核武器…… 纳粹德国曾经用V型飞弹轰击伦敦,战争后期还曾将脉冲式喷气引擎安装在战斗机机翼下作助推器,明显加快了飞行速度——因此,美国对“飞弹”和“喷气推进”产生强烈兴趣是可以理解的。可“地震”和“气象”是怎么一回事,这些都是无法人工控制的自然现象啊! “问題正在这里。他们想对这一切实现人工控制。”奥姆没有说明“他们”是谁,“已经有了原子弹,还将会有氢弹。他们并非只想简单利用核武器的爆炸功能,而是企图‘设计’和利用这种爆炸,控制气候,定向定量地诱发地震、海啸、暴雨、洪水、风暴和冰雹,使高原冰川和两极冰山融化,甚至使地壳开裂,让大量涌出的岩浆、大量溢出的毒气覆盖地面,以毁灭敌方……” “天哪!”丁洁琼瞪大眼睛。 “哦,琼,顺便说说,这方面,他们还在利用你的‘核爆炸空气动力学’。” 计算速度问题是“二战”中的瓶颈。美国陆军每天需要计算几千条弹道,而一名计算员用当时的台式机计算一条飞行六十秒钟的弹道需要二十小时,数据还没计算出来就已经作废了。于是,电子计算机研制被提上了日程表。一九四六年二月,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诞生在美国。“他们”马上想到了其军事用途,用以计算“核爆炸空气动力学”中从前几乎完全无法解决的方程式,企图以点阵状的核爆炸激起强烈的大气涡流或海洋湍流,使之成为大规模毁灭手段。为此,他们正在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城和佛罗里达州大沼泽地城分别建立两座基地,安装了大批风洞、水洞、爆炸洞、水工设施和大型计算机等,前者叫“沃思堡气象中心”,后者叫“墨西哥湾水文中心”…… “这事,他们一个字也没跟我说呀!”丁洁琼喃喃道。 “这事,他们会跟你说一个字吗!” 丁洁琼觉得好长时间缓不过气来。 在圣菲总督府门前看见的,就是刚从德国弄来的核物理和核武器领域的“人才”。他们都曾长期充当海森堡、哈恩、博特、劳厄、多佩耳、克赫纳、斯泰特、哈特克和库恩等一流科学家的助手,在斯特拉斯堡、奥兰宁堡、海德堡、达兰、黑兴根和海格洛赫的各个实验室及工厂工作,对加速器、反应堆和重水提炼有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见解,其中有的人在铀的离心法方面掌握着比美国还先进的技术…… 海森堡和哈恩等都是顶尖级大科学家,他们差一点就为德国造出了原子弹。幸亏希特勒出身混混,文化素质低下,不知道什么是“核”,更不相信核武器的威力,这才使得最可怕的情况没有发生。但海森堡、哈恩等年岁偏大,名声也太大,容易引起注意,惹出麻烦;他们又都是“纯雅利安人”,拥戴过纳粹,甚至跟希特勒个人过从甚密,因此与爱因斯坦、泰勒、西拉德、卡蒙和诺伊曼等犹太科学家相处会很尴尬。这么一来,把他们的年轻助手一代弄来就成为最佳选择——用纳粹的人才和技术武装美国的民主! “德国早在一战中就研制并使用过毒气弹,”奥姆说,“还使用过细菌武器……” 细菌武器的最早战例可追溯到一三四九年。鞑靼人围攻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卡法城时,把鼠疫死者的尸体抛进卡法城,结果使城内许多士兵和居民染上鼠疫,被迫弃城西逃。 一七六三年,英国殖民主义者在北美遭到印第安人顽强抵抗。英军假装友好,以天花病人用过的被子和手帕作为“礼物”赠送给印第安人,结果在印第安人中引起天花大流行而丧失战斗力,使英军不战而胜。 “一战”中的德国曾派间谍携带马鼻疽菌和炭疽菌培养物潜入协约国,秘密地投放到饲料中,或用毛刷接种到马、牛和羊的鼻腔里,使协约国从中东和拉丁美洲进口的三万四千五百头驮运武器装备的骒子感染瘟疫,部队战斗力大受损失…… “纳粹德国在二战中虽然没有使用细菌武器,却一直在研究细菌武器。”奥姆接着说,“于是,这方面的德国专家也被弄来一批,分别安置在犹他州和印第安纳州两座细菌武器基地。” “怎么,”丁洁琼愕然,“美国有两座细菌武器基地?” “岂止!在马里兰州和密执安州还有另外两座。”奥姆撇撇嘴,“你知道,当初为了研制原子弹,美国政府设立了‘U委员会’;你不知道,那以后又增设了研制细菌武器的‘G委员会’,还造出了一批‘G弹’,即细菌弹。” “是吗?” “一九四五年如果没有及时造出原子弹,美国就准备动用‘G弹’了。据估计,那样一来,日本死于细菌弹的人,将比死于两颗原子弹的人要多出十倍以上,甚至更多!” 欧洲国家密集,细菌病毒随水流、气流、尘埃或动植物体飘散时极易危及地处中欧的德国自身。德国因此不敢做试验,更不敢用于实战,细菌武器研究水平也就始终不高。“G委员会”对此很失望,转而盯上了日本…… “又是日本!” “是的,又是日本。”奥姆点头,“秘密研制细菌武器的国家还有几个,以日本最为先进。日本以中国作为细菌武器研制基地,又以中国作为细菌武器试验场。中国与日本远隔重洋,有着细菌病毒无法跨越的天然屏障。中国幅员辽阔,是日本人眼中最好的试验场;中国人口众多,是日本人眼中用之不竭的实验动物……”丁洁琼倾听着,咬住嘴唇。 “此外,关键的一点:历史已经证明,特别是近代日中关系史已经证明,中国是个‘弱大民族’。”奥姆继续侃侃而谈,好像完全没有注意琼的反应,“无论日本怎样侵略、欺凌、残害和肢解中国,中国都没有任何报复和反击的能力,更没有跨越大海去摧毁日本的能力。中国统治者一团漆黑,腐烂透顶,颟顸愚昧,全部看家本领就是对内残害忠良,镇压人民,对外屈膝投降,割地求和——真的,今天这个世界上,到哪儿去找这么大的试验场,这么好的实验动物呢?” 丁洁琼仍然不吱声。她想起了那句中国古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不管怎样,战争结束了,日本投降了,中国‘惨胜’了。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至少就日本而言,是不可能再对中国使用细菌武器,再把中国人当做实验动物了。”奥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感叹,“但是,琼,要替惕别的国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旁边桌上来了两位顾客。 “我们走吧,琼。”奥姆起身。 回阿拉摩斯的路上,丁洁琼一直在琢磨奥姆的话。“别的国家”,哪个国家?她不想紧逼奥姆,她知道,该告诉她的事情,奥姆都会对她说的。她换了个话题:“石井四郎那伙人呢?怎么没听见再提起他们,战犯名单里也没有他们。” “七三一部队全体成员,包括石井四郎,战争结束时经朝鲜逃回日本了。美国人没有逮捕他们,更不打算审判他们,还一直跟他们保持接触……” “什么叫‘保持接触’?” “就是讨价还价,收买他们当年研制细菌武器的数据资料。” “何不干脆像对待纳粹德国的专家那样,索性把这伙日本细菌战犯也弄到美国来,用七三一部队的人才和技术武装美国的民主呢?” “日本人跟德国人不同,形貌上太显眼。此外,德国人终究是科学家,德国从未实际使用过细菌武器;而这批日本人无一例外,都是战犯,都是极端凶残的野兽,每个人都罪恶滔天,够判二十次死刑!因此,为避免在国际国内造成麻烦,不能把他们弄到美国来。”奥姆一面开车,一面不紧不慢地说,“而是采用了三种手段对他们实施‘赎买’:一是操纵远东军事法庭,使他们逃脱审判;二是在战后日本建筑物大量被炸毁烧毁,物资极其匮乏的情况下,向他们提供金钱、食品、住房、礼物和各种款待;三是……说实话,在细菌武器上,日本一直并不比美国高明。日本只在一个方面远远超过美国,那就是大量的人体实验数据。被七三一部队做活体实验的除中国人朝鲜人外,还有少量俄国人、满洲犹太人和专门从太平洋战场‘选送’来的美英战俘。因此,七三一部队的数据资料从‘人种学’意义上说也是相当完备的,只缺了黑种人,对美国的细菌武器研制价值非凡。所以,三是向石井四郎和七三一部队成员购买全套数据资料——前面说了,这些所谓数.99lib.据资料是用成千上万中国人、朝鲜人、俄国人、犹太人和美英战俘的生命换取的!” 丁洁琼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偶有野兔、麂子、獾、蜥蜴和蛇在被车灯照亮的路面上匆匆掠过。足足沉默了半小时,她才重新启齿,语调冷静:“奥姆,现在,咱们回到那个话题上来。” “哪个话题?” “‘要警惕别的国家’——哪个国家?” “你看清了,琼,路边可是万丈深渊!” 山中公路在暮色中显得特别起伏盘曲,奥姆不再说话,而是格外小心地紧握着方向盘。在一处岔路口,他转上一条荒废了的简易公路。车身猛烈颠簸着,往前开了十多英里之后,到了公路尽头。前面矗立着的陡峭石壁下有几座废弃的营房,东倒西歪,残破不堪。左边是一条干涸的河沟,河床上乱石狰狞;右侧的峡谷深不可测,一团漆黑,令人毛骨悚然。夜幕笼罩山野,四面八方的狼噑此起彼伏。奥姆将汽车停下,熄了火,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支香烟,凑在鼻孔前闻了闻,但并不点燃;良久,深深吁一口气,轻声说:“好了,到了没人窃听的地方。说白了,琼,我这次回阿拉摩斯,名义上是参加会议,实际上是为了看你,跟你认真谈一次,把我所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诉你!” 第四十九章 天涯何处是神州 冠兰,我亲爱的弟弟: 中国人喜欢说“如椽之笔”。我现在就觉得手中这支笔沉重如椽,握不住,拿不起,写不动,心力交瘁,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但是,不,我还是要写;哪怕写得很慢,我也要写!给你写信,成了我惟一的心灵寄托。 我现在才知道了,我血管里流淌的从来不是“高压电”,而是满含爱情的殷红热血。我现在才想明白了,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女人(我经常忘了这一点),神往美满的婚姻——当然,是与你结婚,成为你的妻子,跟你组成家庭。我常常幻想,我俩结婚之后,我一定会被公认为一位美丽出众、仪态万方而又智慧超群的好妻子!作为家庭主妇,我服饰华贵,热情好客,能熟练地运用好几种语言在辽阔的知识领域中与朋友聊天探讨;我有着高超的烹饪手艺,特别是能调制各式色彩斑斓滋味可口的鸡尾酒,供客人们品尝并博得他们的称赞…… 我现在真正理解了赛珍珠女士。她是名教授,又是大作家,还是诺贝尔奖得主,头上身上笼罩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环。可她决不想当“圣女”。在金陵大学时,她就满脸洋溢着幸运的光彩,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起过她的多次恋情,特别是先后跟几个中国男子的相爱;她说她内心向往的不是教书和写书,不是名望和地位,而是做一个普通的女人,真正的女人,过女人的生活,尽女人的天职:她企盼充分享受爱情并怀孕、生育和哺乳,亲手抚养一大群孩子……看着儿子和女儿们都健康活泼地长大成人,会是她最大的幸福! 当年的我不理解赛珍珠。我认为女人只要具备了条件,就应该跟男人一样,把事业和成就摆在第一位;要认准这一点,千万不要被男人的追求和自己姣好的容貌身姿扰乱了心神…… 但是,今天的我理解赛珍珠了,怀着她当年那样的愿望。她的第一任丈夫贝克先生隐瞒了家族病史,给她留下一个长不大的弱智女儿卡罗,还使她产后失去了生育能力。大概是为了满足女性本能的母性吧,她收养了十多个孤儿;她在给我的信中还说过,她甚至想办一家孤儿院,专门收养弃儿。我经常想:我比她幸运,我有孕育能力(我想肯定会是这样的〉,我比她更能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能更好地过女人的生活,尽女人的天职。我会在充分享受你的爱抚之后怀孕、生育和哺乳,跟你一起抚养我俩亲生的孩子,也许是两三个,也许是五六个,反正我想多生几个,我不会嫌孩子多,我想你也不会嫌多的。我俩喜洋洋地听儿子和女儿们叫你“爸爸”,叫我“妈妈”…… 而且,有“事业和成就”的女人,照样可以有美好而丰富多彩的爱情。赛珍珠本人就是实例。她写了那么多书,仅在中国就有过不止一个恋人情人;其中一位是她在镇江教中学时的学生,另一位是大名鼎鼎的诗人。前者因男方父亲(这位父亲有点像苏老先生)的反对而被迫分手,后者因诗人“轻轻地消逝在云彩中”而以感伤告终。 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玛丽·居里也是实例。在结识居里先生之前,她有过初恋;在居里先生逝去之后,她有过一位相爱甚笃的情人——我有时寻思:玛丽·居里真是非凡,真是幸运,找一个情人也那么伟大! 可是,我呢?我自信无论容貌或才气都不在珍珠老师和居里夫人之下,但我不能跟她们相比,我一无所有,甚至不能被称为“夫人”。我没有婚姻,没有丈夫,没有情人,没有孩子。我痛苦而矛盾地怜爱着奥姆,也拒绝着奥姆,已经十二年;我痛苦而孤独地深爱着你,也执著地等待着你,已经十七年。天哪,还要这样煎熬多久呢?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出国了。我当时在国内不难谋一份教职;因为在国内,我一定能够找到你,跟你团聚。可是,我做出了另一种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选择了“事业和成就”。我这样考虑过:有了事业和成就,我就会变得有力,才可能重新找到你,并且在找到你之后配得上你——可是十几年过去,我确实有了事业,有了成就,但并没有因此变得“有力”;我不仅没有重新找到你,连普通人之间那种互通音讯的权利都消失了!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孤独、寂寞和无助,被剥夺了真正的人身自由。别人,别的美国人,可以步行或蹬自行车,可以乘汽车、火车、游艇、轮船和飞机在全世界优哉游哉;可是,我呢,连离开脚下这片沙漠都不行。我没有护照,没有驾照,只有一个“特许证”。可这个东西毫无用处,因为我不想再接触任何“军事机密”。我只想回到自由的空气之中,只想回中国,只想着你——更根本的是,藏书网我有了什么样的“事业和成就”啊? 前天夜里,在从圣菲回阿拉摩斯的路上,在那条阴森可怖的山沟里,奥姆把很多事实真相告诉了我。譬如关于美国的细菌武器研制,其中有的“G弹”如果达到“预期效果”,将灭绝全人类;原子弹和必将出现的氢弹如果达到某种总“当量”,可以将全人类“超杀”好几次;飞弹若不断提高飞行距离和梢精确度,势必有一天能用氢弹和“G弹”击中地球上任何角落并摧毁那里的一切…… 核弹爆炸后的强放射性尘埃,致命细菌病毒的无穷尽的复制、变异和传播,不仅可以彻底毁灭人类,还可以灭绝很多物种,包括那些做出这种决策的政治家和将军们! 到美国十二年来,我沉默寡言,在实验室和基地勤奋工作,全力奉献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可是回头一看,从飞弹到毒气弹,从原子弹到“最佳爆炸高度”,从“H弹”到“G弹”,从电子计算机到“核爆炸空气动力学”,再到地震、海啸、暴雨、洪水、风暴、冰雹、冰川融化、地壳开裂、熔岩滚滚……这些魔鬼般的行径和企图,竟时时处处在跟我发生联系——而这一切完全违背我的初衷,是我从来没有料到的! 我认为自己“天生是学物理的料子”。当年刚考上公费留学,我就选择核物理为专业方向。我相信原子核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相信这种能量可以被释放出来,并被用于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我曾立志要以一位优秀物理学家的身份和方式报国,让原子能释放出来,服务于国家,让中国富裕强大,重振“大唐气象”——不料这“气象”尚未见踪影,甚至还未回到梦魂牵绕的故国,我却像当年凌云竹先生戏言的那样,帮着打开了潘多拉之盒,让瘟疫、罪恶和疯狂等等一齐飞出,开始为害人间…… 那个可怕的夜晚,奥姆再次谈到,为了防止美国因拥有核武器而变得穷兵黩武、独裁专制和企图统治全世界,应该让美国以外的国家也拥有原子弹,以形成制衡——“美国以外”的哪个国家?我现在懂政治了,知道他指的是苏联。但我更知道,把原子弹机密提供给苏联可不是“疏忽”,而是犯罪!而且苏联首脑们从来就不以良好的政治操守著称(“政治”本来就跟“操守”风马牛不相及)。苏联有了原子弹不一定能“形成制衡”,倒可能先发制人,形成对美国和对全人类的威胁…… 所以,每次触及这个话题,我的内心都矛盾重重,不寒而栗。天哪,我怎么陷进了这么个怪圈?我周围是些什么样的人物?我该怎么办? 我学过中国史。去年八月开始从事“二战”和对日本实施原子弹轰炸后的情报研究,又接触了世界史、东方史和日本史,使我的眼界更加开阔,思考更加深入,也更加坚定了我回国的决心。 我多次告诉过你,佩里恨透了日本天皇和天皇政体。在W基地,当我说到原子弹将造.99lib.成生灵涂炭时,将军愤怒地喊道:“你说的‘生灵’也包括希特勒和裕仁吗?他们也配称为‘生灵’?不,他们是该死的魔鬼,该死上一万遍!”他甚至想学点“解剖学”,那意思是要亲手对希特勒和裕仁来个“活体解剖”!我经常听见他把裕仁骂成“狗娘养的”,宣称要把天皇“送上绞架”,“灭尸扬灰”;他主张彻底摧毁天皇政体,铲除日本的封建孽根,说是只有这样,今后日本才可能建起真正的民主政体。他像巴顿那样说话毫无顾忌:“日本人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群疯狗,一群红了眼的疯狗!” 佩里的话是有来历的。听说正在准备对德国和日本战犯的审判,罪大恶极者将被判处死刑并执行绞决。考虑到日本人有供奉亡灵的习俗,为不使他们又捞到扬幡招魂的“信物”,凡被处决的日本战犯尸体一律立刻火化,骨灰由军舰带到远洋撒入大海。希特勒已经自杀并“自我火化”。因此我跟佩里一样,认为活着的战犯中第一个该被吊上绞架并“灭尸扬灰”的就是裕仁!如果杜鲁门和麦克阿瑟没有忘记珍珠港和死难于二战中的几十万美国人,如果他们不想让“疯狗”重新撕咬善良的人类,那么,这就是他们惟一正确的选择。 对日本的研究使我得知,天皇是大和民族的“天照大神”。在天皇政体长期的熏染、毒害下,在“天照大神”脚下,整个大和民族都成了卑贱猥琐的奴才,乃至被枪毙、斩首或以蹈海、剖腹等方式自杀之时都要先行面朝皇宫方向下跪山呼万岁——这比起西方“人生来平等”的观念来,真有霄壤之别!天皇不像英国国王那样只是宪法上和名义上的君主,而是真正的国家元首和握有最高权力的三军统帅,有权任免首辅、大臣和三军将领。将军们越过政府直接向天皇本人负责。近代史上的任何大事都是天皇亲自决定的。一八九四年睦仁下令发动了侵略中国的甲午战争。一九三一年,裕仁诏令侵华日军发动“九一八亊变”;一九三七年,裕仁下令日军制造南京大屠杀;一九三八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裕仁诏令“视所有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中国男子为我们的敌人”,这成了大批中国平民被杀害的根源。战争中被日军俘虏的中国军队不下数十万人,但战争结束时只发现五十六名中国战俘,其余全部被杀害! 《波茨坦公告》是让日本避免原子弹轰炸的最后机会。裕仁是怎样对待这个机会的?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八日,他指使首相铃木出面叫嚷,对《公告》“完全不予理睬”,要“坚决把战争进行到胜利”;随后指使陆相阿南发表《告全军将士书》,叫嚷“毅然保卫神州,将圣战进行到底”,声称“啖草茹泥,匍匍山野”也要“坚决战斗”——不是任何别人,正是裕仁应该对日本死于原子弹轰炸的十几万亡灵负一切责任。 在天皇政体的长期熏染、毒害下,日本民族变得特别残忍,兽性十足。美军解放菲律宾时,日军疯狂屠杀当地平民达十万人,企图让美国人回来后“找不到一个活人”!日军强迫平民和战俘修筑桂河铁路,二十七万平民被折磨致死八万七千五百人,六万一千盟军战俘被折磨致死一万二千五百六十八人,死亡率分别超过百分之三十二和百分之二十——而同为法西斯的德国和意大利,在这方面却表现出明显的不同:二战中被德、意军俘虏的二十三.99lib?万五千四百七十三名英美官兵死去九千三百四十八人,占百分之四;而被日军俘虏的十三万二千一百三十四名英美官兵则死去三万五千七百五十六人,占百分之二十七!还有,德意法西斯奉行某种清教徒精神,其军队很少有性暴力;而日本军人则完全相反,无论在其本国还是异国的妇女面前都活像一群猪狗!裕仁的投降不是为了悔罪。他说了,是“为国家前途”,为“求将来复兴”——说白了,是为了有朝一日死灰复燃。不让日本人有扬幡招魂的“信物”,首先就应该彻底铲除裕仁和天皇政体这样的“信物”。像佩里无数次说过的那样,应该把他们一齐吊上绞架,“灭尸扬灰”! 可事实是杜鲁门和麦克阿瑟让这样一个头号战犯逃脱审判,免受任何追究,还让他继续当天皇,利用他继续统治日本,利用天皇政体继续熏染、毒害日本民族,让日本成为美国在远东对付苏联的桥头堡。 昨天我到机场送奥姆,碰见了刚下飞机的佩里,与他同车回阿拉摩斯。我在车上谈起此事。我问他应该怎样解释美国政府的所作所为?他苦笑着耸耸肩,摇摇头,连声说这是政治家的事,他毫无办法,他身为军人只有服从的天职。我跟他激烈争论。我问:你当初的信誓旦旦和气壮如牛都到哪里去了?据称美国是一个民主国家,每个公民都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政治意见,你这位“曼哈顿重臣”就更可以自由表达意见。你为什么不直接对总统和国会表达意见和施加影响呢? 佩里被逼急了,瞪着我大声说:“中国人那句俗话说得好: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真理、法律和事实永远掌握在胜利者手中。这是铁的法则。美国人抓住了裕仁,当然只能由美国人根据美国的最高利益处置他;如果是中国人抓住了裕仁,当然也只能由中国人根据中国的最高利益处置他——现在的亊实是美国人抓住了裕仁,而不是中国人抓住了他!中国官府腐败黑暗,中国民众愚昧落后,这才被日本人欺凌、宰割了整整七十一年!战争中期如果没有美国支撑,没有美国的‘租借法案’,没有滇缅公路和驼峰航线,中国早就亡国了。战争后期如果没有俄国人,中国收复不了满洲;如果没有美国人,中国也收复不了福摩萨,更无所谓‘光复’——你不是学过历史吗?这就是历史!”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直勾勾望着前面。佩里接着说:“墨索里尼落到游击队手里,只好听任游击队处置,谁都没有办法。希特勒当初如果没有自杀而是被俄国人抓住了,将会由俄国佬根据布尔什维克的传统方式处置他,我估计是用尽酷刑之后再加碎尸万段——而如果发生了那种情况,无论多么残忍、不人道和违反国际法,美国人的惟一办法只能是免开尊口——因此,丁小姐,恕我直言,现在到了你对很多问题免开尊口的时候了!”我叫司机把车停下。佩里明知故问:“怎么了?”我回过头来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再去纽约?”他问:“有事吗?”我轻声说:“代我到长岛那家精神病院看看你妻子,以我的名义送一束鲜花给她,祝她早日康复。” 佩里瞠目结舌。我声音更轻地问:“你到过珍珠港吗?”我知道他是一条硬汉,却从来不敢去珍珠港!不待他反应(他已经失去了反应能力),我便接着说:“将军,去一次吧,抓一把那里的泥土带回来,珍藏在身边。那里面含有曾经构成约瑟芬·佩里少尉生命和灵魂的成分,你会从这把泥土里听到儿子的哭喊,还会从中听见裕仁的狞笑……” “琼!”佩里失声叫道,脸色惨白。 我的两眼其实也已经满噙泪花。但我不愿让这家伙看见,赶快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那里离我的住处已经不远。但我没有回家,而是钻进一片林子,在阒无人迹之处久久徘徊,从佩里的话想到奥姆的话,从“免开尊口”想到“弱大民族”……直想到谭嗣同的诗句“四万万人齐落泪,天涯何处是神州”,不禁抱住一棵树大哭! 我打算对佩里说一句话的:“将军,中国会强大起来的!”但我终于没说。能证明强大的不是语言,而是亊实。我应该感谢佩里。从跨下他汽车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了立刻动身回国的决心。我一定要回到中国来,献身于一种事业——让中国强大起来的事业! 我还要感谢这八个月的“情报研究”,它使我的眼光突破了物理学和数学,增长了见识,学会了深思。 战争是什么?从直接意义上说,它是实力的较量,而不是“正义”与否的较量。拥有“正义”而无实力者被打败和被消灭的事例贯串着几乎全部人类历史。这“实力”包括兵员的数量质量,还包括武器装备的数量质量。当年英国殖民者与非洲一个土著人部落发生恶战,结果用上了刚发明的“马克沁”重机关枪的英军死二十八人,而手执长矛的土著人则死两万人,尸积如山!南太平洋上的塔斯马尼亚人以棍棒石块对付持火枪的殖民者,结果绝大部分被杀;剩余人群无论传教士怎样劝告都拒绝开口说话和结婚生育,几十年后以整个种族的灭绝告终!遍布南北美洲的几千万印第安人的结局,更是众所周知的亊实。 类似情况在“二战”中的表现更加明显、强烈。“二战”是从德国进攻波兰开始的。波兰也许拥有“正义”,但德国却在兵员和武器装备的数量质量上占压倒优势。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凌晨德国以五十八个师、二千五百辆坦克和两千多架飞机进攻弱者波兰,这在当时被称为“坦克与战马的搏斗”一这种“战斗”能是什么结局呢?几天后波兰亡国。 一九四一年九月底德军进攻莫斯科,投入兵力一百四十八万,坦克和强击火炮一千七百辆,战机一千三百九十架,大炮和迫击炮一万四千门。而保卫莫斯科的苏军为一百二十万人,坦克九百九十辆,战机六百六十七架——苏军虽有“正义”但实力不如德军,于是它就吃了大亏。 斯大林格勒之役德军损失兵力一百五十万,坦克三千五百辆,火炮一万二千门和飞机三千架;库尔斯克会战德军损失兵力五十万,坦克一千五百辆,战机三千五百架和火炮三千余门——德军受到如此重创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苏军有着数量质量更占优势的兵力、坦克、火炮和战机。 库尔斯克战后苏军西进,集结兵力一百三十万,火炮二万多门,坦克三千四百辆,飞机二千一百架;其预备队兵力竟超过二百万,坦克多达五千辆。往后,围攻柏林的苏军多达二百五十万,火炮和迫击炮四万一千六百门,坦克和自行火炮六千二百余辆,战机七千五百架。进攻的第一天苏军发射炮弹一百二十三万发,出动飞机六千五百架次,把十几万吨铁和火倾泻在敌人头上!尽管当时柏林城内有德军一百万,火炮和迫击炮一万余门,坦克和自行火炮一千五百辆,战机三千三百架,还很强大,但苏军比它更强大。这里,使苏军获胜的不是“正义”,而是它在数量质量上占压倒优势的兵员和火力! 诺曼底登陆再度证实了这个真理。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凌晨,盟军一千二百多架运输机从英格兰的几十个机场起飞,将五个师空投在诺曼底。二千五百架重型和中型轰炸机在诺曼底投下一万多吨炸弹。一千多艘战列舰、巡洋舰、驱逐舰、登陆舰和其他各类舰船共达五千艘,浩浩荡荡的舰队分为十列,横排达三十二公里,载有作战部队十万人……英吉利海峡都因之改变了颜色! 改变了颜色的岂止是英吉利海峡,而是整个地球。“正义”在世界上战胜了法西斯。这种胜利靠的是实力,是数量质量上均占压倒优势的兵员和大炮、坦克、军舰和战机——如果没有这些,结局就会相反,“正义”就会被法西斯毁灭! 中国战歌赞美的“血肉长城”,是一种可贵的民族精神。但无论历史上的砖石长城还是今天的“血肉长城”,都是防御工事,不能用于进攻——这是“长城”这个词汇本身决定的。而最好的防御恰恰是进攻能力。美国、英国和苏联用强大的进攻彻底摧毁了法西斯敌人,也就实现了最好的防御。“二战”中世界居民共死亡五千六百万人,中国人占了大半,达三千五百万——中国若想不再如此惨遭杀戮,就必须强大起来,必须像美国、英国和苏联那样拥有强大的防御能力兼进攻能力,必须拥有数量质量都极其优越的兵员和火炮、坦克、军舰、战机、飞弹和……原子弹、氢弹! 当年我曾经立志,学成之后一定回国,把全部智慧和才能献给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十二年后的今天我终于学成,我一定要回来,献身于让祖国强大起来的事业,让我的祖国也拥有原子弹和氢弹! 我要立刻动身。没有证件怎么办?一切都不顾了,什么都不要了!开上车,带上几株在阿拉摩斯伴随我多年的兰,还带上我99lib?写给你的一百多封信…… 第五十章 小姑居处 叶玉菡头晕得厉害,还有点气喘,出虚汗。她掏出一支薄荷锭,在额上抹了几下,刚将上身伏在诊桌上,便听见有人推门而入。此人穿着皮鞋,步履有力,踏在地板上发出响亮声响,而且富于节奏感。在诊桌对面落座时,连椅子都嘎吱作响…… “这能是个病人?”叶玉菡喘息着寻思,“倒像个角斗士。”抗战胜利不久,叶玉菡于一九四五年十月从昆明回到北平,参与“协和”的复校工作,同时应美国一个科学基金会的聘请筹建实验室。忙了半年多之后,又到同仁医院当了医生。天气已经开始转热,而热天人总是更容易感到疲劳,何况叶玉菡的身体本来瘦弱。今天下午看了很多门诊病人,她感到非常累,觉得自己仿佛也病了似的;好在快到下班时分了,已有十多分钟没人来就诊,这是很稀罕的事。可刚想在桌上趴一会儿,就又有人来了…… 叶玉菡赶紧睁开眼, 76f4." >直起上身。与此同时,她看见来人的身材虽然不高,但很壮实,皮肤黝黑,脸庞宽阔,浓眉下嵌着的两只眸子炯炯有神,年约四十。这人头戴军帽,身着笔挺的军服,两片金色领章的中心凸起一颗三角星徽——嗬,还是个将官呢!他身边没人陪同,也不自诉病情,坐下之后端坐不动,注视着叶玉菡,像是探究,又像是打量,嘴角上还带点笑意…… 女医生觉得这人有点古怪。她避开对方的灼灼目光,问:“哪儿不舒服?” “对不起,大夫,我不是来看病的。” “不看病,来这儿干什么?” “来找人。” “找什么人?” “找恩人。” “什么意思?”叶玉菡往后一靠,蹙起眉投去冷冷的一瞥,“恩人,你的恩人是谁?” “我那位恩人,名叫叶玉菡。”女医生睁大眼睛,不知所措。 “你认不出我了吗,玉菡?”军官仍然直视女医生。 “你,你……” “我是鲁宁呀!”军官说着,不慌不忙站了起来,啪地一个立正,将右手举向帽檐。 “什么,鲁,鲁宁?”女医生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了。她起身绕过诊桌,微微眯上眼睛,细觑着连声喊道,“啊,你真是鲁宁!” “玉菡,玉菡啊!”军官的两眼闪烁泪?99lib?光,“十七年了,我总算找到了你,有了当面谢恩的机会。” “瞧你说些什么呀,鲁宁。” “我说错了什么吗?”鲁宁用自己两只有力的大手,紧握住对方那双瘦骨嶙峋的柔软小手。 “那一次你能平安脱险,就是最大的好事。”女医生万分感慨,“确实,十几年了,我常想起你,惦念你,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啊呀,你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了!” 是的,十七年了! 那是一九二九年暑期刚结束的一天,凯思修士跑到医学院来,让叶玉菡马上去看望刚到齐大的苏凤麒教授。叶玉菡径直往杏花村走去,她知道老人每次来都住在那幢小楼上,紧贴着查路德校长的卧室。在杏花村的花园里,狭窄的石子路上,碰上领着一名军官和一名警官的卜罗米。这三个人步履匆匆,神色紧张,嘴里还嘁嘁喳喳的,从她身旁超了过去。卜罗米甚至连与叶玉菡打个招呼的工夫都没有。女学生仿佛从那些嘁嘁喳喳中听见“鲁宁”这个名字。齐大是英美教会产业,管理严格,校园里从来不见中国军警的踪影。因此,叶玉菡觉得奇怪,事情涉及“鲁宁”尤其使她感到不安。她与鲁宁是医学院的同学,与鲁宁交往很少,但印象还好;她也耳闻过所谓“赤色学生”、“共产党嫌疑”的说法,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些说法有多少真实性。她只是本能地不愿让鲁宁遇到危险,更惟恐鲁宁遭逢杀身之祸。而在山东,在济南,无论是从前的张宗昌,还是今天的韩复榘,对共产党都是格杀勿论的。而整个二十年代的中国,被捕被杀的青年学生和共产党人太多了!他们有什么罪呢?在叶玉菡看来,他们的罪过就是爱国,就是忧国忧民,就是痛恨官府的卖国和腐败…… 叶玉菡跟了上去。她太熟悉杏花村了。卜罗米领着两名军警从小楼正门进去了,她便从一个侧门溜了进去。她辨听了一下,循声找到他们隔壁一间屋子;两屋之间隔着一道木门,门的上方是镶嵌着花玻璃的半圆形。她终于听清楚了:军警本来是要进入校园抓捕鲁宁的,但被查路德断然 62d2." >拒绝。校长不同意在校园内出现任何“令人不安”的场面。他只同意把鲁宁“悄悄”地弄出学校,还必须带到离学校相当远的地方,到“纯粹的中国地界”,到那里再发生什么事情他就管不着了——卜罗米牧师领着两名军官警官就是专门商量这件麻烦事的。听军警的口气,校外已经三面合围,鲁宁插翅难逃…… 叶玉菡大吃一惊,急忙离开杏花村。还好,终于在图书馆里找到了鲁宁。 “三面合围?”鲁宁一听,非常紧张,“还有一面没围住的是哪里?” “小姑居处。”女学生简单答道,“快,跟着我走。” “小姑居处”是齐鲁大学一处女生宿舍院门匾额上写着的古怪字样。在这里住着好几个医学院学生。既是“小姑居处”,鲁宁像绝大多数男子一样从没来过;大概也因为是“小姑居处”,这里的围墙特别高,墙外坡地上长满荒草杂树灌木林…… 围墙实在太高。叶玉菡找来两张凳子摞起来,鲁宁才得以攀上墙头,翻了出去。叶玉菡听见了扑通的一声。接着是开始跑动,脚步和草木的沙沙声响越来越远…… “鲁宁,”女医生问,“那次,你翻墙出去不久便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还是发现了我……” “是吗?”女医生紧张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多亏我是从‘小姑居处’翻出去的,争取了时间。”鲁宁喘了一口气,仿佛也回到了当年:“我跑出两三里路之后,你猜我劈头碰见了谁?嗨,苏冠兰!” 叶玉菡望着鲁宁,不说话。 “哦,玉菡,”鲁宁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了停,问道,“他,苏冠兰,现在,怎么样了?” “抗战期间,他好像在四川.99lib?和贵州。”叶玉菡倒是心平气和,“胜利之后到了南京,听说要到一个什么学校当校长。” “那就是说,他至今还活着!”鲁宁好像松了一口气,“‘好像’,‘听说’——你怎么是这种口气?” “你就说你逃跑时碰见了他之后又怎么样吧?” “他跟我换了衣服,还给我一笔钱,然后朝另一个方向猛跑,把追兵引开了。” 女医生深深舒一口气,打量着鲁宁,指指他那套笔挺的戎装:“这是怎么一回事?” 鲁宁低下头来,瞅瞅自己全身,微微一笑:“我是来北平参加军调部工作的,公开身份是八路军少将参议。” “那就是说,”叶玉菡笑笑,“当年抓你这共产党,还没抓错。” “是的,没错。” “军调部,不就在协和吗?” “是呀,不然我怎能打听到你的消息。” 珍珠港事变发生的次日,日本人即强占了协和。抗战胜利之后,协和的复校工作十分艰难,学校那一大片很气派的房子也被挪作他用。美国人居中“调停”,国共举行谈判,张治中、周恩来和马歇尔组成的“三人小组”下设由郑介民、叶剑英和劳伯逊组成的“军事协调处执行部”,办公地点就设在协和。 “下班了,我们走吧。”叶玉菡看看手表,站起来。 “我请你吃晚饭。”鲁宁也起身。 “好的。” “另外,玉菡,我能去你的住处看看吗?” “可以。”叶玉菡做个手势,“你先走,我去换衣服,洗手,给他们交代一下。” 过了一会儿,两人并肩走出医院。不远处停着一辆崭新的军用吉普车;车头前端缀着一颗硕大的红五角星,它显示着车主人的军阶。司机座上坐着一个佩戴上士领花的年轻人。鲁宁朝那里指了指,说:“喏,我的车,国民党给派的。司机当然也是他们给派的,特务。” 女医生瞥了一眼:“让司机回去吧。没多远,咱们走走路。”协和宿舍有两处,分别在北极阁和外交部街。战前叶玉菡在协和工作时就住外交部街,这次回到北平仍住在那里,从同仁医院步行过去确实不算远。院落中有一些别墅,还有一幢三层楼房,原是棕色的砖头已经发黑,墙上爬满绿藤。女医生住着二层一套小房间,由一间一百六七十平方英尺的住房,一间五六十平方英尺的起居室,一小间厨房和一小间盥洗室组成。看得出,这里原是单身教职员宿舍。 鲁宁踱来踱去,四处打量:一张小圆桌,两把靠背椅,一只床头柜,一张书桌,一张单人钢丝床上堆着洁净的被褥枕头,透过一个书柜的玻璃门可以看见里面塞满书籍…… 墙上的镜框引起鲁宁的注意:里面嵌着叶玉菡一幅正面头像,一幅穿白大褂的半身照,两幅也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室工作照;两张风景图片,分别是秋色和冬景。此外,还有一张照片上有一位须发皆白,打着丝质领结穿着笔挺黑色燕尾服的长者——虽然上了年岁,却并不显得和蔼慈祥;相反,挺着胸,双颊深陷,面容严肃冷漠,蓄着上翘的西式胡须,目光如炬地与人对视…… “这老人是谁?”鲁宁问,“你父亲?” “我叫他爸爸。”叶玉菡将两杯热茶摆上小圆桌。 鲁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望着叶玉菡。于是女医生补充了一句:“他叫苏凤麒。” “哦!”鲁宁这才恍然大悟。他想了想:“老先生现在哪里?” “回南京了。” 鲁宁终于作出了判断:叶玉菡既没与苏冠兰结婚,也没跟其他男子结合。他微微皱起眉头:“玉菡,十七年了,你这里莫非还是‘小姑居处’?” “这有什么不好吗?”女医生淡然一笑。 “当然不好!” “说说你吧,鲁宁。”叶玉菡避开这个话题。 “我?玉菡,去吃晚饭吧,边吃边说。” 两人步出外交部街时,天色已晚,到处亮起电灯。两人在东四的饭馆里找了个雅座。鲁宁翻开菜谱,边看边说:“你让我说说自己。说什么呢,我结婚了。” “她呢?” “她在延安。” “什么名字?” “柳如眉。” “好名字。” “名字好,人更好!”鲁宁高兴起来,咧开嘴笑道,“不过我在家里叫她的小名:阿罗。” 阿罗原在离上海不远一家小小的乡村教会医院当护士,养父是那家小医院的院长兼医生。二十一年初发生“一·二八”战争,老院长带着全院一共五名医生护士参加战场救护,支持十九路军;结果,五人中牺牲了四人,小医院也被日本海军陆战队炸毁了。只有阿罗一人活了下来,战后随十九路军到了福建,后来又经历了无数风云变幻,总算都挺了过来,一直当随军护士。二十六年八月随部参加淞沪抗战,后退入内地;在日机空袭中受了伤,被留在老百姓家。恰好当地是新四军活动区,伤愈后她便参加了新四军,仍然充任护士。后被派到延安学习,结业后留在一所八路军医院……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叶玉菡问。 “三十年五月一日。” “哦,那时你都三十五岁了。” “是啊,我比你大四岁。”鲁宁记性很好,“算起来,你现在该是三十六岁了。” 叶玉菡不吱声。 “对不起,玉菡。”鲁宁自觉失言。 “没什么。你不过说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事实,鲁宁。”女医生摇摇头,“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不然,恐怕活不到今天。” “我明白这一点。” “另外,”叶玉菡接着说,“古往今来,一辈子独身的女子和男子屡见不鲜。” “我可不希望这种命运摊到你头上。”鲁宁忽然发问,“哦,苏冠兰怎么样了?” “你怎么老是说到他?” “他曾经是我的好朋友,而且也救过我。”鲁宁停了停,“不过,如果你确实不愿提起他,我们不谈也罢。” 酒菜上齐,热气蒸腾。鲁宁斟满两杯红葡萄酒来:“碰杯!玉菡,为我们久别重逢。” 叶玉菡一饮而尽,苍白的面孔立刻泛起红晕,还轻咳起来。“哦,玉菡,我想起一个事。我想,这事也许应该让你知道。”鲁宁深深看了女医生一眼,“不过,抱歉的是,我还得谈到苏冠兰——”叶玉菡默不作声。 “我刚才说了,阿罗在上海附近一家小医院当过护士……”叶玉菡注意地倾听。 有一次,阿罗对丈夫说起,她在那家小医皖时曾经遇见过一个名叫苏冠兰的大学生。接着,当然,鲁宁便知道了苏冠兰当年与一个名叫丁洁琼的姑娘在黄浦江上和松居医院的相逢相识…… “显然,”鲁宁说,“就是那一年,苏冠兰从上海回来并搭救了我。” 叶玉菡默不作声,脸色发白。 “我了解苏冠兰。”鲁宁接着说:“他不是登徒子,不容易对女孩子产生兴趣,哪怕是很漂亮的女孩。他就那么离开了松居医院,一去不返,只从上海寄来一包衣服和一些钱,连留的地址都不是真的。也许在那女孩的心目中,成了一个永远没法解开的谜语。” “确实是个谜……”叶玉菡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玉菡,”鲁宁觉察到有些不对劲,赶快转换话题,“你在齐大学医时就很拔尖,现在当医生一定得心应手。” “我更喜欢实验室。”叶玉菡摇头,“回北平这半年多也一直在筹建一座实验室——也巧,刚回来看门诊就碰见了你。” “实验室,”鲁宁随口问,“什么样的实验室?” “二战”之后,美国人和美国货大量涌入中国。一个“SLR基金会”也抢先登陆北平,热心资助燕京、清华、协和、汇文等一些原来就是美国资产或与美国有密切关系的大中学校和医院;还说要加强基础研究,以接受了其资助的学校和医院的名义购买或租用地盘房产,建研究所和实验室。叶玉菡被这个基金会纳入了视线,请她主持一个实验室的筹建…… “SLR基金会?”鲁宁掏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 “鲁宁,你吸烟?” “很少吸,”鲁宁点燃纸烟,深深吸了两口,“除非有心事的时候。” “你现在有心亊?” “是的。” “什么心事?” 鲁宁吐出一口烟,沉吟道:“玉菡,这个实验室在哪儿?” “你问这干吗?” “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鲁宁掏出钢笔写了个纸片,“喏,这是我办公室和住处的两个电话号码。” 第五十一章 “SB-1”实验室 战后叶玉菡是尽早赶回北平的。可美国“SLR基金会”的西蒙·切尔尼博士比她更早赶到北平,还在协和C楼一层租了两间屋子做SLR驻北平办事处。切尔尼学问渊博,学历奇特:读过物理和生物,有医学硕士头衔,最后在英国牛津大学生物化学系获得博士学位。他是三十年代中期任教哈佛医学院时结识叶玉菡的,两人算得上有师生关系。切尔尼四十多岁,风度翩翩,衣着考究,极为精明千练,两只灰色眼睛炯炯有神;长着一副方面孔,挺拔消瘦,白中透红的皮肤有些粗糙,满头灰黄色拳曲长发后掠着,双颊和下巴刮得精光,像电影明星。抗战刚结束,叶玉菡还在昆明就接到了他的来信,邀请女医生回北平为SLR筹建一座微生物实验室。 切尔尼是叶玉菡的老师,大她七八岁,却非常尊重她,凡事考虑得很周到。事先为她安排好了回北平参与协和复校和在同仁医院的职位,连在外交部街定好住房这样的事也没落下;关于筹建实验室一事则许以很高的薪水,还特地声明不是“法币”而是美金——叶玉菡并不在乎钱,但SLR资助清华、协和、燕京、汇文等大中学校和医院的举动却使她颇生好感。她曾问过SLR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切尔尼答道:“跟洛克菲勒基金会一样。” 这使叶玉菡特别高兴。洛克菲勒基金会在美国和世界各地建了或资助了很多学校、医院、研究所和慈善机构,仅在亚洲就办了十三所医学院,中国北平协和医学院被认为是其中最好的一所。叶玉菡对协和及其微生物学科有着特殊的感情。 叶玉菡回北平不久就开始主持筹建SLR在北平的第一座实验室,并给它取代号为“SB-1”,S是“SLR”的简称,B指北平——切尔尼对此直跷大拇指,连声说:OK,OK! 基金会为建这座实验室而在北平购买的房产,是位于东厂胡同的堇园。 据说,堇园原为明代刘瑾府第,并曾由他本人亲自题名谨园,以示面对皇恩浩荡,他的诚惶诚恐和小心谨慎。后来星移斗转,改朝换代,不知怎么就成了堇园。抗战以前,叶玉菡常从这里路过,大门匾额上写的便是“堇园”二字。她想,虽然仅改动一字,那“诚惶诚恐”之义却不仅没变,反而更活灵活现了!战后重返北平,她发现这座院落已经大为变样:匾额不见了,连台阶和门槛都很高的彩绘门楼也统统拆除了,改建成可供汽车出入的普通机关大门,却没有机关名牌的痕迹;临街的外墙一律抹成深灰色;两块包着铁皮涂着黑漆的厚重门扇总是关得紧紧的,上面开着一张供人步行通过的小门和一个巴掌大小、可以开合的瞭望孔;两扇大门偶然打开时,里面一堵又高又宽的深灰色照壁便立刻挡住人们的视线……总之,远不如从前“堇园”的威严气派,却平添了某种浓重的神秘和压抑。 明皇朝自始至终厉行特务政治。开国皇帝朱元璋设特务机关“锦衣卫”,专理“诏狱”,用刑残酷。犹嫌不足,明成祖朱棣增设特务机关“东厂”,由太监掌管,直接向皇帝告密——这“东厂胡同”,正是当年的东厂总部所在地。接着,明宪宗朱见深又增设特务机关“西厂”,其气焰甚至超过东厂,活动范围遍及全国,仍由太监掌管。后虽因遭到士人官员们的强烈反对而被迫撤销,但明武宗朱厚照时又恢复,居然还在东厂、西厂外加设特务机关“内行厂”——而干这事的,就是大宦官刘瑾。此人不仅残害忠良,还疯狂侵夺民产。一位大臣被害后,刘瑾侵占了他的豪宅并题名“谨园”,也就是后来的“堇园”…… 堇园大门旁的高墙上开着一扇小门,也包着铁皮涂着黑漆,里面是门房。叶玉菡第一次跨入堇园走的就是这扇小门。进去一看,才发现里面很大,曲里拐弯,别有洞天。这里未必是刘瑾本人的府第,可能只是当初“东厂”一个办理“诏狱”的场所,集办公、羁押、刑讯乃至处决等职能于一处。恶有恶报。刘瑾终于被告以“谋反”,处以“凌迟”,真摊上了那句古话:“千刀万剐”,被割了四千七百多刀,整整割了三天终于死去,而且据说就是在这里度过他生命中这最后三天的——这种说法虽然大快人心,但也给“堇园”笼罩上一层阴森气氛。这里大院套小院,足有上百间房子,还有地窖和现代化的地下室;房屋有明清两代的,有民国的,还有日本人建的——沦陷期间,这里成了日本宪兵队驻地。抗战胜利,国民党政府派员接收了作为“敌产”的堇园之后,看了看,说 53ea." >只有一片破落而凌乱的空屋和几处荒芜的小花园,便转手卖给了正急于寻购房产的SLR。 西蒙·切尔尼让叶玉菡建“微生物实验室”。但“微生物”这个概念浩如烟海,包括细菌、放线菌、霉菌、酵母菌、螺旋体、支原体、衣原体、立克次体、病毒、类病毒、原生动物和单细胞藻类,其中与人类和医学有密切关系的微生物也有成千上万种。要研究所有这些“微生物”,哪怕建一座城市也不够用的。 叶玉菡问:“是个什么性质的实验室?” 切尔尼答..:“怎么说呢,算是通用型吧。” “通用型?” “就是说,你在筹建时,只考虑用于研究一般的细菌和病毒就行——不过,当然,是使人类致病的细菌和病毒。” 切尔尼博士说,中国人太贫穷,中国的教育和科学都太落后,因此,在中国多建一些学校、医院、研究所和实验室,从任何意义上说对中国大有好处。此外,实话实说,许多新型的、奇异的细菌和病毒,只能在中国找到。 “叶小姐,你比谁都明白,细菌和病毒是什么样的东西。”西蒙·切尔尼接着说,“你是女性,体质瘦弱,尚未结婚和生育,长期待在这类实验室里可不是好事。所以,按照我们的安排,你就管筹建实验室,建成之后回同仁医院去;协和复校了,就回协和去。” “协和什么时候能够复校?”一触及这个话题,叶玉菡就怦然心动。 “半年吧,”切尔尼显得很有信心,“顶多一年。” “那么,谁在SB-l工藏书网作呢?” “SLR会派一批身强力壮、比较年轻、结过婚并且有孩子的美国科学家来。” 叶玉菡愕然。她知道,只在可能直接损害生育机能的实验室,才会对工作人员提出这样的要求。 病毒是地球上最小和最简单的生命形态,仅由蛋白质和核酸组成。能在感染对象中引起疾病传播。依感染对象的不同,病毒分为植物病毒、动物病毒、人的病毒、人畜共患病毒和细菌病毒。人的一生平均有二百次以上的病毒感染。百分之七十至八十的急性传染病是病毒引起的。流行性感冒、天花、黄热病、脊髄灰质炎和麻疹动辄杀死几百万乃至上千万人,此外还有风疹,脑炎、腮腺炎、出血热、狂犬病和各种类型的肝炎等病毒性疾病在日夜杀伤人类,结束于一九一八年的“一战”使一千万人死亡,开始于同一年的“西班牙流感”却在美国和欧洲造成三千万人死亡!二十世纪还没过去一半,天花已经杀死了两亿多人,相当于同期死于战争人数的三倍。十七、十八世纪的黄热病则在美洲和欧洲杀死数百万人,把当时美国首都费城的全部人口杀死十分之一,迫使美国政府一度关闭,乔治·华盛顿总统“逃亡”乡下。脊髄灰质炎死亡率很高,致残率更高,所造成的残疾人在世界各地随处可见;一九四五年逝世的美国总统罗斯福是其中最“ 8457." >著名”的一位,他是在“而立”之年患上此病的…… 叶玉菡早在齐鲁大学医学院时就对麻疹有着特殊的关注。麻疹病毒的可怕之处在于它跟天花一样,可以通过空气传染;它比天花更可怕之处,在于可以使人体产生免疫抑制即丧失免疫力。它曾在十九世纪杀死斐济人口的四分之一,还和天花一起侵入中南美洲并杀死上千万印第安人,使许多部落灭绝。在长期的战争史上记录着它使军队大量死亡和严重减员,从而完全丧失战斗力的许多事例…… 大学毕业后,叶玉菡在协和,特别是留学美国期间,一直坚持对麻疹进行研究。她提出了新颖的观点:麻疹病毒原是犬和牛的动物病毒,进入人体后被某种因素诱发了特殊变异,从而大举危害人类。研究过程中,她在血液学方面的造诣发挥了巨大作用,改进了病毒检测的血清电泳技术。此外,在新型培养基和动物模型,病毒的分离、提纯和减毒技术方面,她都有所创新。这一系列成果支持了她关于麻疹病毒的理论…… 叶玉菡打算回国后深入研究麻疹病毒。但“七七亊变”后她离开北平,辗转远赴大西南,参加战伤救护,从此与基础研究绝缘。战后回到北.平,协和的复校遥遥无期,内战的威胁、民众的贫穷、社会的混乱和经济的崩溃等等又使本国的科学研究无从谈起。因此,当西蒙·切尔尼代表“SLR”聘请她筹建一座研究“细菌和病毒”的微生物实验室时,说实话,她很高兴,甚至还很激动。 从秋到冬,又到春夏之交,叶玉菡辛勤工作了近半年;此期间,切尔尼博士也常来视察,经常赞不绝口。工程临近结束时,果然从美国来了几位年轻科学家,说是还有一些人将陆续抵达。叶玉菡回到北平后,被同仁医院聘为医生,薪金也是由SLR通过同仁医院支付的;实验室建完之后,她就真到同仁当医生了。向美国人做移交时,她颇有点恋恋不舍,像要把自己的亲生孩子送人了似的;只是想到不久就能回协和工作,心中又有几许欣慰…… 但是,与鲁宁重逢,鲁宁最后那几句话,完全打破了女医生平静的心境! 第五十二章 血腥档案 “老木”名叫涂一麟。但很少有人记得他这个“正名”,从来没人这么叫他,大家都叫他老木。 协和医学院的前身是英美教会一九〇六年创办的“协和医学堂”。学堂下设只收男病人的附属医院和只收男生的护士学校。那时没人愿意当男护士,读护校的男孩全是因为家贫,涂一麟也是这样。他生于光绪十七年,十五岁成为护校第一届学生,十八岁即一九〇九年毕业,留在附属医院当了拖辫子的男护士。协和医学堂后被洛克菲勒基金会收购,并入一九一七年新建的协和医学院,涂一麟继续在附属协和医院当男护士,从技巧活到脏活累活全成了他的分内事。协和护士无论男女待遇都比较好,而涂一麟因家庭负担过重,仍长期?99lib?贫困。这“家庭负担”不是妻室儿女,而是他一个人要养活年老体弱的双亲,外加年近百岁的祖母和一个白痴哥哥。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根本不能娶亲,太平洋战争爆发时已五十一岁了还是独身。外来压力加上自我封闭压抑,使他沉默寡言,往往好几天也不吭一声,性格极端孤僻内向;久而久之,他的形貌渐至“扭曲”,变得粗糙而丑陋,连姓名也被很多人忘却。他因此得了个绰号“嘎西摩多”,被一些人半开玩笑叫做“老摩”,又渐变为“老木”。 协和被日本人强占后,“老木”也被撵了出来,靠挑着货郎担游街串巷,不得已干了些苟且之事,后来竟至偷到伪政权衙门里去了,被逮住毒打,腰脊受伤,左胫骨被打折,从狱中出来成了瘸子,背驼了,全家人都饿死了。他只剩下半栋破屋,家徒四壁,处境更悲惨,后来竟至沿街乞讨…… 当年在协和,叶玉菡经常向老木问起他的家人,时不时塞些钱给他。战后叶玉菡回到北平,参与讨论复校问题时,提出应该让老木回来。果不其然,有人指摘老木曾经做过贼。女医生一言以蔽之曰:就算真有此事,也是被逼出来的。须知战前老木在协和待了三十五年,虽然家庭穷困至极,却从来没有过任何不良记录。叶玉菡还争辩说,老木秉性善良,忠厚本分,英语流利,精于业务,熟悉病区管理,虽身有残疾,却可以很好地指导年轻护士。女医生还提出一点很有意思的理由:“老”到如此程度的“老协和”只有老木一人,他是协和最“老”的元老,对老木的态度足以向全社会证明普度众生和慈善为怀的“协和精神”,云云。 其实从来没有正式宣示过这么一种“协和精神”。但叶玉菡的建议还是获得通过。协和一旦复校就会收回老木。可协和一直没有复校。恰好叶玉菡筹建SB-1实验室,亟须人手,于是就想到了老木。他能做什么呢?叶大夫请老协和的一位总工程师和一位微生物学教授当顾问,让北平一家营造厂管房屋园林修葺,一家美国仪器公司管实验室设备的采购和安装调试,还雇了一伙工人看守大门巡视工地保管器材——叶大夫让老木当了这伙工人的头。老木口齿木讷,沉默寡言,却尽心尽责,吃住都在堇园。 天气越来越热,叶玉菡也愈加烦躁,更多地想起老木。转眼间,跟鲁宁见面已是一个礼拜之前的事,离开堇园更足有一个月了。当初她在堇园的门房和办公室各装了一部电话,计划待竣工时再安装一个总机和五十个分机。但自离开堇园之后,她不便再过问那边的事,对情况一无所知。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这天夜里,她静下心来,试着给堇园门房拨了个电话:“您好——” “叶大夫吗?您好啊,我是老木。” “啊,老木!”工程结束后工人们将被辞退,也不知老木怎么样了。现在,叶玉菡深深舒一口气:“太好了,你还在堇园。” “工人已经被一个个打发走了,”老木对叶大夫说话并不木讷,相反,口齿清晰,“连我在内还剩三个人,看样子也待不多久了。” 叶玉菡愣了。堇园不能没有工人呀!难道连门房、司机、锅炉工、清洁工、动物饲养工也要从美国弄来? “这事您别放在心上!这半年我挣了这么多钱,够撑一阵子了,协和也快复校了。” 叶玉菡想了想:“你跟他们,跟那些美国人,相处得如何?” “谈不上相处。我像机器似的,只干活,不说话,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有时几天不说一句话……” “你的英语很流利呀!” “我连中国话都不说,更不说英语。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会说英语,有事就打手势,可能还以为我是聋哑人呢。” 叶玉菡又想了想:“一共来了多少美国人?” “已经有十几个人了,说是还要来二三十个,除博士教授之外,还有技师。” “美国给他们来信吗?” “没有。可能都寄往他们住的地方了。” “他们住在哪儿?” “也许是燕京大学,不然就是东交民巷或六国饭店,每天有汽车接送。” 叶玉菡停了一会儿:“你现在跟谁在一起?” “没跟谁。夜里我独自守门房,捎带巡更。” “整座堇园,就你一个人?” “暂时是这样。” “实验室还适用吗?”这是女医生最关心的事。 “好像还没正式启用。美国人的汽车每天进进出出,一直忙着往这里运送东西。” “连电子显微镜都安装了三台,设备够齐全了呀。还缺什么呢?” “不知道。反正他们又运来很多大箱小箱,大包小包,拆开来把里面的东西搬进各楼,还在屋里忙乎个不停,也不让别人插手。F楼三层教授宿舍没人住,便将门窗都装上铁栅栏,上锁,做了病房,比当年协和的头 7b49." >等病房还阔气!” “病房?”叶玉菡愕然。这种实验室,开设病房干什么?而且,怎么设在F楼?叶玉菡仿照协和,按英文字母A、B、C、D等给堇园各栋房屋命名;这里多是古旧而结实的平房和两层楼房,只F楼是日本人修建的三层楼房,较大,带地下室和专用小花园;离实验室、锅炉房和动物室都较远,最大限度地远离噪声,远离“细菌和病毒”。因此按叶玉菡的要求,F楼的主要功用是娱乐、休息和居住。其改建后的第三层上有大小不等,带露台、起居室和盥洗室的几套房间,是供“高位”科学家使用的;即使暂时没有博士教授居住,反正也不是“病房”——不仅F楼没有病房,整个堇园都没有。原因很简单:这里不是医院。若打算兼作医院或附设病房,为什么切尔尼博士从无片言只字的流露呢?叶玉菡忆起鲁宁听说“SLR基金会”和“实验室”时的表情变化,警惕起来。她想了想,说:“老木,我想过来看看。” “什么时候,现在?” “现在。” “现在最好!我正这样想呢,可没敢开口。” 叶玉菡在东厂胡同口外下黄包车时,已是深夜。“心有灵犀”似的,刚走到堇园,正要敲门,那扇包着铁皮的小门就悄没声息地打开了…… “唉,”老木口气歉然,“这么晚了,您独自一人……” “我可是上过战场的人!”叶玉菡笑笑。 老木锁上小门,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串钥匙,握着手电筒,驼着背,瘸着腿,步履艰难,领着女大夫向院内走。青砖铺设的小径蜿蜒在夜色中,两侧立着若干铸铁灯柱,古色古香的灯盏中溢出昏黄的光泽…… SB-1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有发电厂、高压锅炉房、软水厂、千馏煤99lib?气发生炉、笑气房、制冰房、洗衣房、汽车房、动物棚、水塔、图书馆、文印室、制图室、斋务室和电工机修处,等等,连动物尸体焚烧炉都不缺。发电厂深藏地下以尽力减少振动和噪音,还要输出供照明的一百一十伏和供凉水泵、热水泵、深水泵、实验用泵、饮水泵、排除污水的气动和电动两种专用泵和制冷罐用的二百二十伏两种电流。连管道也分为十种:冷水、热水、冷饮水、冷咸水、煤气、压缩空气、真空、消毒蒸汽、暖气、排污……这里的技术要求既高超又特殊,拿到美国去也毫不逊色! 叶玉菡并不说明来“看”什么,老木也不问她要“看”什么。仿佛有一种默契。女大夫不吭声,只是随着老木前行,终于来到H楼前。踏上台阶,老木拧亮门厅顶上的电灯,掏出钥匙,打开厅门。按她的设计,这座两层楼房的上层是图书馆,下层是文印室和制图室。她问:“他们把H楼派作什么用场?” “您看看吧。”老木回答。 二楼是做书库和阅览室用的,叶玉菡特地订购了许多书架桌椅。现在,书架桌椅倒是都在,却并无一本书籍期刊。当老木推开阅览室房门并拧亮电灯时,叶玉菡睁大眼睛:屋角地板上堆满拆开的包装箱,零散的木板、瓦楞纸和绳子钉子到处都是。一张比乒乓球台稍大的阅览桌四周摆放着厚薄不等的黑色文件夹,形成一个整齐的“方阵”…… “这是些什么?”叶玉菡打量那个“方阵”。 “您看看吧。”老木还是这句话。 连这些黑色文件夹都是美国货,而且是特制的,封面上有烫金印刷的“SLR”字样;制作精美,革质外壳,封面插置的标签上用英文打印着题目和内容提要,内脊的弹簧夹可用于固定纸张文件。封面上那些东西给叶玉菡提供了方便。一个题目首先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八五五部队(北平)》——这是什?么意思?她翻了一下,发现大量英日文对照的文件,多处出现“协和医学院”字样。这个“一八五五部队”怎么跟协和挂上了?她绕着大桌走了一圈,察看了大部分标签并翻阅了部分文件内容,才知道都是日本人档案材料的摘要件,是由SB-1的美国专家对其进行研究和摘录的,某些材料还作了复制…… 档案中“北平生物制品厂”字样首先引起了叶玉菡的注意——这是三十年代前期中国政府中央防疫处建在北平天坛西门的一座疫苗厂。叶玉菡三十年代在协和时,跟该厂来往很多。档案记载了“七七事变”后日军立刻占领该厂并据此组建了番号为“一八五五”的细菌部队,扩充地面,建起营房和水电气系统,还有百余间工作室藏书网、七十多间小动物室和储存各种菌株毒株的大型地下冷库;还记载了“一八五五部队”在太平洋战争爆发的第二天强占协和医学院后的情况,以工作日志、实验记录、照片和电影等形式记录了这支细菌部队在协和从事细菌武器研制、进行人体实验与解剖的情况…… 档案中有一八五五部队花名册,“石井四郎”这个名字赫然在目,身份是“技术指导”。还有一八五五部队向日本国内输送一百七十二名“中华猿”的记载——日本“陆军军医学院”很多“学者”“教授”为种种原因不能亲到中国,故缺少“活体试验”机会。一八五五部队承担了向该校提供“试验材料”的任务。这些中国人被称为“猿”,送到该校用于细菌注射和病毒感染,然后解剖;或被活着剥皮(供治疗烧伤)、摘取器官和供年轻外科医生“练刀”。 一份材料以骄傲的口气记述了日本人所进行的“世界上第一次大都市细菌武器试验”:“昭和十八年”即民国三十二年,一八五五部队有计划地在北平水井大量投放霍乱菌,成功制造了该年九至十一月北平霍乱大流行的“丰功伟绩”:截至十月底全北平市共发现霍乱患者二千一百三十六人,其中死亡一千八百七十二人,路倒死亡九十二人…… 天皇裕仁本是“生物学家”,是他下诏密令在中国研制、试验和使用细菌武器的。材料中日本华北派遣军呈“天皇陛下”的“试验报告”副本欢呼:“(北平霍乱试验)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点六二,足以证实这种武器惊人的杀伤力,亦足以证实陛下的英明圣断!” 档案还以炫耀的笔调记录了从四十年代初日军上百次对义乌、宁波、衢州、常德和鲁西地区投放细菌弹,杀伤大批中国军民的“辉煌战绩”。 叶玉菡接着翻阅了十几本这样的黑色档案。它们的标题分别是《七三一部队(哈尔滨)》、《一〇〇部队(长春)》、《一六四四部队(南京)》、《一八二八部队(广州)》、《一〇七部队(新加坡)》…… 美国人“破译”了日军各细菌部队在其所有文件报表中通用的暗号。日本人将实验对象均称为“模特”,老鼠称为“饼”,豚鼠称为“梨”,兔子称为“馒头”,猴子称为“香蕉”,跳蚤称为“粟”,活人称为“猿”,等等。一八五五部队“实验对象进出库表”上,关于“猿”的统计多达二百六十三“只”。而以石井四郎为部队长的,组建于“九一八事变”后的七三一部队用“猿”最多,竟达三千七百零七“只”!其中,中国人被称“中华猿”,苏联人被称为“长毛猿”;其他各国的人,黄种人称“黄毛猿”,白种人称“白毛猿”。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十三名美军战俘曾因“人类学”上的意义被作为“白毛猿”不远千里送到七三一部队做“活体实验”。所有“猿”均被强迫注射或口服细菌或病毒,或将这类毒物涂抹于伤口,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剧烈痛苦中死去,尸体则供解剖。日本人往往将上述过程拍成照片或电影,以供“欣赏”或作“教材”。 各卷宗内附有大量照片,是各细菌部队驻地外景,内景,实验室、解剖室或工作室工作照,其中有多幅“活体试验”照,中国人被五花大绑置于手术台上,准备“下刀”。一幅照片上,日军围看一个立罐式设备——叶玉菡看出那是一台培养皿。说明词带有典型的日本式狂妄:“霍乱菌培养皿。高二米、长一点五米、宽零点八米。里面培养着的霍乱菌足以一次杀光全世界的人类。”一些照片上是各式各样的“石井式炸弹”即细菌弹…… 档案反映日本人对鼠疫的兴趣远在霍乱之上。这是因为鼠疫远比霍乱可怕。指令和文件中满是“生产跳蚤一千公斤”、“亟须老鼠五千只”、“送去牛血粉五百公斤、人血粉一百公斤”等字样——血粉是跳蚤的饲料,而跳蚤是用来培植鼠疫杆菌的。叶玉菡知道“血粉”,但没有想到竟还有“人血粉”! …… 眼前的文件夹是黑色的。但叶玉菡现在觉得,这黑色里掺杂着猩红、暗红、深红、赭红、血红,喷涌着浓重的血腥味!她冷汗涔涔,心脏震颤,眼前金花乱晃,往前栽去…… 第五十三章 罪恶花园 “叶大夫!”老木叫着,抢上一步。 他早就搬来了椅子,又端来一杯白开水;待女大夫坐下后,他就塑像般守在女医生身边。他毕竟是老协和,老护士,关键时刻就表现出了非凡的素质。叶玉菡前额刚要磕着桌面的一刹那,老木已经伸手托住了她;接着扶她坐好,将早已准备好的镇静药放在她面前…… 叶玉菡感激地瞅了老木一眼,又举目瞥瞥窗外的沉沉夜色。她吞下藏书网药片,喝了几口水,待精神和肌体都平静一点了,继续翻阅那些黑色文件夹。 最后一摞文件不是日本人的罪证,而是美国人的内部档案,很多东西叶玉菡看不明白。她还没弄清楚“SLR”是一个什么样的基金会呢,眼前材料中又出现了“U委员会”、“G委员会”和“化学作战部”;她只知道西蒙·切尔尼博士,可眼前文件中却出现了“西蒙·切尔尼中校”…… 一份以“G委员会”名义发出的“备忘录”写道—— ……我们决不局限于炭疽杆菌研究。必须从沿袭日本模式到创造和形成自己的生物武器研制体系,必须从一切可能适用于细菌战的多细胞、单细胞和病毒类病原体入手进行探索。肉毒杆菌、波状热病、家畜传染性流产、鼻疽和类鼻疽、野兔病、鹦鹉病、球孢肉芽肿、向神经脑炎、贝壳类中毒、鼠疫、牛疫、纽卡斯尔病、鸡瘟、稻斑病和稻褐斑病、土豆晚期枯叶病、白绢病、植物生长的化学调节剂和枯叶剂等等,都要列入我们的研究范畴。只要是被认为能使人类、动物、植物发病的生物体或是含有这些生物体毒素的东西,都是我们的研究对象。 一通给西蒙·切尔尼中校的密码电报译文有如下内容—— 我们早已制订并执行了代号“雪峰”的计划,千方百计搜寻纳粹生物化学战专家,把他们连同家属弄到美国来,为我们服务。我们对日本也必须这样做。日军驻华各细菌部队已在投降前后的短暂时日里,以最快速度毁灭罪证并仓皇逃回日本。而你能在如此条件下勤奋工作,最大限度地搜集到他们的材料并加以清理和选择,最大限度地寻找和发掘那些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最大限度地使中国人淡忘一切并使他们无法继续纠缠犯下罪恶的日本细菌战专家,以及用最快速度建起我们在远东的第一个滩头阵地SB-1,功不可没。为了加快我们的研究速度,在原子弹之外增加一种对付俄国人的威慑手段,我们就必须讲究策略,恩威并重,宽赦和保护已经逃回日本的石井四郎等细菌战犯,使他们免受逮捕和审判;必须感化他们,让他们与我们真诚合作,使他们心悦诚服地交出长时期中积累的经验和资料,以千方百计节省我们的时间、金钱和其他一切有形无形的资源…… “化学作战部”主任莱特·巴克尔少将给切尔尼一封署名信件这样写道—— 细菌武器有特殊的危险性。上百种杀人的菌株、毒株休眠在从艾治渥德到普拉姆岛几百间实验室数不清的冷藏箱和液氮罐里,随时可能逃逸出去。角岛和普拉姆岛实验室附近地区多次出现的怪异病变、居民暴亡和大量畸形死胎及畸形早产儿,别人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我却是心中有数的。例如我们现在最感兴趣的炭疽菌,其芽孢体对外界抵抗力极强,几乎可以永远休眠,永不死亡!我们不能让这种因素长期围困、逼迫和威胁我们甚或杀死我们。因此,为了美国的安全,我们亟须寻找一个替代的国家或地区——你知道,“G委员会”和SLR一致认为,中南美洲显然不行,因为细菌和病毒很容易沿大陆桥传播到北美;其最适宜的候选者,似乎应该是南亚次大陆和中国——那里地域辽阔,纬度跨越大,加之温暖潮润、地貌复杂、战乱不断、人口密集、人种进化程度和文化素质均低下,是难得的试验对象和天然的菌种及毒株资源库,也是生物武器最好的研究室和试验场。你当然不会忘记,你就是为这个目的前往中国和远东的…… 叶玉菡相信自己终于弄懂了一个基本事实,即SB-1实际上是美国人建在中国的一座秘密生物武器实验室。而且,在“二战”之后美国佬时间和人手都很紧张,特别是缺少第一流实验微生物学家的情况下,她帮了他们的大忙!叶玉菡一声不吭,脸色苍白,太阳穴和脖颈上青筋跳动。她微微昂起头,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胸脯急剧起伏…… “叶大夫,叶大夫!”又是老木, 58f0." >声音很轻。 叶玉菡缓缓睁开眼睛,默然无语,望着前面,又将目光缓缓转向老木,表示听见了他的声音。老木指指墙上。女大夫一瞅,那里一只电钟指着三点三十七分——啊,已是凌晨!而且时值夏季,很快就要天亮了!她站了起来。老木在她身后关上各处电灯和房门,走出H楼后又是关灯锁门…… 夜气清凉。虽然看不清小径两旁的植物,却沐浴在各种花朵的幽香中。但是,现在,女医生丝毫没有轻松和舒适之感,反而觉得窒息和紧张…… “老木,我想,”女医生说,“这座堇园,应该改名‘罪恶花园’!” 说着,来到D楼前。 “D楼现在派作什么用场?”女大夫问。 “还是原来那个用场。”老木答道,“新买的离心机和烘干机,也暂时存放在这里。” D“楼”实际上是一幢坚固的平房,下面有很深很大、恒湿恒温、自动净化空气、自动进行室内消毒和能抗“猛烈震动”的地下室,这地下室还能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保证若干小时的供电,等等。“原来那个用场”即按叶玉菡的设计,D楼是标本室,功能是保存菌种和毒株,兼可从事某些防护严密的实验。 叶玉菡在各房间转了一圈,来到地下室;到处能听见细微的水流声、气流声和嗡嗡的电流声。房间和过道里排列着大大小小、形制不一的液氮罐和冷藏柜——液氮罐虽不透明,但通过冷藏柜的玻璃柜门可以看见里面有很多试管和烧瓶,其中盛着各种颜色的液体或粉末。厚重的工作台上摆着用于实验、检测的各式金属器具、光学显微镜、玻璃和有机玻璃器皿,墙下和屋角置放着“手套箱”和两台电子显微镜..…… 叶玉菡一声不吱,拉开工作台抽屉,找出“工作日志”看了看,然后回身走到那些液氮罐和装着玻璃门的冷藏柜前,对着“日志”逐个检视。必须承认美国人在事涉科学时的务实和细密——像H楼中那些档案文件一样,D楼“工作日志”中的记录也有条不紊,与液氮罐和冷藏柜‘上那些标签都能核对上:“鼠疫杆菌霍乱弧菌”,“伤寒沙门杆菌”,“斑疹伤寒立克次体”,“炭疽杆菌”,“蓖麻毒素蛋白”,“肉毒杆菌”,“流感病毒十三”,“大肠杆菌〇〇九”,“口蹄疫病毒〇一三三”,“生化酶”,“石井型培养基”,“〇三三培养基”,“斑脱土”…… 叶玉菡咝咝地吸着凉气,完全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培养基”本身不是细菌病毒,却是细菌病毒的食料和温床。日本人档案中那些“牛血粉”“人血粉”,就是培养基原料。“生化酶”多数无毒,但即使是无毒的,也可在试验中用以模拟炭疽等病菌;某些生化酶如沙林和VX则是有剧毒的。“蓖麻毒素蛋白”是纯天然的,但每七十毫克即一粒盐大小即可使人致死,且无解药。“斑脱土”是惰性化学添加剂,它与细菌孢子的混合物经飞机或喷雾器施放可长时间悬浮在空气中,用于“实战”…… 炭疽就更可怕了!从理论上说,一克炭疽孢子即可杀死二分之一的美国人——虽然实战中达不到这种“水平”,但威力也远在原子弹之上;以盎司或公斤计的炭疽孢子在大城市一次杀死几十万、几百万人简直易如反掌!“离心机”“烘干机”就是制造细菌孢子、特别是炭疽孢子粉末的设备,这种粉末一般是白色或浅褐色的…… 叶玉菡忆起老木的话:“美国人的汽车每天进进出出,一直忙着往这里运送东西”——很多设备器械,还有这些可怕的细菌、病毒、毒素蛋白、生化酶、培养基和填充料,都是在叶玉菡离开堇园后运送进来的,都在证实着莱特·巴克尔少将的指示:中国人“进化程度和文化素质低下”,要把中国当做“战略生物”“最好的研究室和试验场”!证实着西蒙·切尔尼中校的使命,他“就是为这个目的前往中国和远东的”…… “走吧。”叶玉菡回身,“去F楼,看看‘病房’。” “不仅开设了病房,”老木说,“还住进了病人。” “什么样的病人?”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听说,还会有一些病人来。” “哦?”女大夫满脸惊疑。 “不知为什么,除了病人,他们还在想方设法找死胎和死婴,已经从北平各医院弄来十一具。” “弄这类尸体来做什么?” “我也算老协和了,可我还真不懂。” “他们对这些尸体,有什么基本要求?” “要‘新鲜’,就是说,刚死的胎儿婴儿。” 女大夫面色阴沉,一声不吱。 来到了F楼前。叶玉菡仰首一看,确实,三楼上所有窗户一律装上了铁栅栏。 “不是病房吗,干吗弄得像监狱似的!”女大夫连连摇头。 “您是说上面装的铁栅栏?”老木说,“地下也大有名堂呢!” “什么名堂?” “他们用脚手架和草席把F楼整个围了起来,绕屋子外面的墙脚埋下一圈带乳突的钢管。施工的是美国领事馆的海军陆战队。”老木用钥匙开了楼门,朝右边噘噘嘴,“喏,埋设地下钢管的同时安装了这么一个古怪东西——” 女大夫注意地看看,雪白的墙壁上增添了一个装着玻璃门的匣子,玻璃门上了锁,玻璃门内有四块仪表和一把手闸…… “像是消防装置。”叶玉菡迟疑道。 “您知道,每座楼早就有现成的消防装置,F楼也不例外——”老木戛然而止,不往下说。 叶玉菡想不出所以然,且往楼上走。老木紧随其后。果然,上到二层就发现通往三层的楼道口也装着铁栅门,迎面拦住了叶玉菡。老木添了一句:“里面每个房门也都安装了铁栅门。”“打开。”她吩咐道。 “不行。”老木摇头,“所有的锁我都能开,只这里除外。” “你不是管着堇园所有的钥匙吗?” “不,除了大门和门房那两把钥匙,美国人从来没让我管过其他钥匙。您刚才看我用的大把钥匙,都是我自己偷着配制的。” “你说什么?” “不瞒您说,叶大夫,沦陷时期我确实做过贼。”老木淡淡一笑,“北平沦陷之前我就有了一手配钥匙的绝活,只是从来没用过。” 叶玉菡听着,并不觉得意外。 “美国人刚把F楼三层改成病房,装上铁栅栏并上了锁。”老木接着说,“这把钥匙,我还没来得及配制出来。” “那小女孩……”叶玉菡沉吟道。 “生活上没问题。三层上每套房间都很宽敞,设施齐全,有盥洗室。为了做病房,连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也都给备齐了,住着会很舒适。” “我是说,孩子患的什么病?” “她没有病。” “什么,没病?”叶玉菡吃惊了。 “不仅这孩子没病,今后来的病人都不会有病。” 女大夫更为吃惊,简直不可思议!就在这时,老木打开斜对面锁着的七号房门,还朝屋里做了个手势。那是一张很宽的、刚被包上一层金属外壳的对开门。所有房门都锁着,而老木惟独打开这扇房门——叶玉菡知道,这是为了引起她的特别注意。往里一看,里面的摆设像一般医院的药房或处置室,墙角有个巨大的容器,形似一口竖置着的金属棺材,通体喷涂灰漆,暗光熠熠,没有任何文字和标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特的设备,心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往屋里走去…… 老木拽住她,伸手指指窗外,轻声:“说来不及了!” 女大夫举目一看,果然,天空已经泛白…… “怎么办呢?”叶玉菡焦急起来。 “是这样的,叶大夫,”老木清了清嗓子说,“我已经检视过了,这大箱子里装着针剂,是要给楼上那些病人用的。” “他们不是没病吗,为什么打针?” “您听我说!”老木瞥瞥窗外的天空,打断对方,“不仅这只大箱很古怪,那些安瓿更古怪,玻璃是灰黑色的,一个个都有锡箔封套,装在沉甸甸的金属匣内;所有金属匣外面一律没有任何文字和标识,却都有铅封……” “有铅封,你是怎么看见里面的呢?” “我拆了铅封!” “拆了铅封,那,怎么复原呢?” “我能复原铅封。” 叶玉菡想了想。她相信老木的话。有那么一手“绝活”的人,复原铅封恐怕确实是小菜一碟。她问:“包装这么古怪,会是一种什么针剂呢?” “是呀!我在协和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东西。” “怎么办呢?”女大夫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 “我已经打开了三只金属匣,从每只匣子里取出了一支安瓿。”老木口气果断,“作为样品送去鉴定一下,叶大夫…” “啊,老木!” “我不是做过贼吗?” 8001." >老木又淡淡一笑。 “你怎么总这样说!”叶玉菡带着责备的口气,“我的意思是说,这对你很危险。” “我已经是死过几次的人了,没关系。”老木摇头,“叶大夫,我偷出来就是想给您拿去鉴定。您是好人,而且是有身份的人……”老木又看看窗外,“不行,不能再拖延了!我送送您。” “安瓿呢?” “您别管!”老木吃力地跛行着。在堇园大门外,他往胡同两头觑觑,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往叶玉菡手里一塞:“快走,快!” 女大夫走了两步,又回过来:“老木,还有两件要紧事——” “快说,叶大夫。” “弄清楚为什么在F楼外埋设钢管……” “好的!” “还有,给F楼里再配一把钥匙……” “您跟我想到一起了!” 第五十四章 “人体核试验” “凌云竹教授也是共产党人吗?”叶玉菡问。 “我们跟凌教授的关系很好。”鲁宁并不正面回答。 “鲁宁,你的英语仍然说得这么好!” “这东西不能丢掉。”鲁宁望着前面,显出憧憬的表情:“待我们彻底胜利之后,我想干外交,或到科学院去。” 听口气,鲁宁对他们的“彻底胜利”没有丝毫怀疑。他只怀疑国民党派来给他开车的“上士”,在汽车上一直用英语跟叶玉菡对话。 吉普车停在东皇城..街北平研究院门口。 老木交给叶大夫的三支安瓿都沉甸甸的。有两支的锡箔封套被撕开了,大概是老木撕开的;显然,他好奇,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东西。里面的安瓿是灰黑色的,玻璃管壁很厚。三支安瓿呈“品”字形排列,用橡皮筋捆在一起,外面又被老木用几层锡箔裹得紧紧的,最外面包着牛皮纸。叶玉菡离开堇园,来到灯火彻夜亮着的东四,雇了一辆黄包车,回到住处还过了一阵才天亮。她倒不“好奇”。但她竭力想弄明白,一定要弄明白:这些安瓿里到底是什么药剂,为什么要注射到一些“病人”体内?这样做是为了观察什么,想得到何种结果?还有,美国人努力寻找死胎死婴的做法尤其令她感到蹊跷,简直百思难解!真的,她当医生和做实验室工作十几年了,从没见过这种怪事…… 冥思苦想之余,叶玉菡一拍脑门子:是呀,我怎么会忘了鲁宁呢?女医生立刻抓起电话。 “鲁参座吗?”叶玉菡觉得很拗口。 “我是鲁宁。您——” “我是叶大夫。你到我这里看过病。” “哦哦,”鲁宁费了点劲才回过神来,“是的,是的。” “上次打针之后,你感觉怎样?” “好,好,很好,叶大夫。” “我对你这病有点不放心。又开了些药,你是否来取一下。” “谢谢,谢谢。到哪儿来取呢?” “外交部街吧。” “好的,一个钟头后到。” 鲁宁是穿着便服,从东单三条步行过来的。他仔细倾听了叶玉菡对堇园中所见所闻的介绍,沉吟不语;反复察看三支安瓿之后,他说:“玉菡,你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我就更看不出来了——而且,这恐怕不是凭肉眼能‘看’出来的,必须经过化验,还不能送到一般的医院化验。我去想想办法。” 三天后的这个下午,鲁宁先打电话,然后乘坐那辆军用吉普来接叶玉菡。他进屋一摆手:“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 “一位老教授那儿。” “老教授,谁?” “凌云竹。” “哟,大名鼎鼎!” 民国二十五年春凌云竹卸任金陵大学校长,任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北平沦陷后他随校内迁,到昆明后 5f53." >当西南联合大学教授,还任过理学院院长;战后随校返回北平,任北平研究院院长。几天前周恩来打电话,请他安排时间尽早接待八路军少将参议鲁宁一次。 鲁宁按凌云竹约定的时间来到北平研究院,将层层包裹着的三支安瓿面交凌云竹。教授打开一瞧,满脸惊疑,立刻重新裹紧,起身道:“今天不久留你了。我会安排及早化验的,有什么特殊情况立刻告诉你。我在电话中就说——” “你就说请我来喝茶听留声机吧!” “好,就这样。哦,你说的那位女大夫……” “她叫叶玉菡。” “最好请叶大夫一起来,有些事当面谈谈。” 现在,两位客人一起来到北平研究院院长办公室。在中国,凌云竹位居屈指可数的大科学家之列;但出现在叶玉菡眼里,他只是个相貌寻常、待人谦和的书生,鬂发灰白,面目清癯,气质儒雅,戴一副近视镜,手里习惯性地摇着一把黑色折扇。这办公室是 4e00." >一间大屋,一半摆着写字台和书柜,另一半摆着一圈藤椅和一张藤制小圆桌。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最引人注目的是郑板桥一幅题款为“高节凌云图”的墨竹,画上那支清瘦的竹竿迎风挺立,竹枝竹叶的疏密浓淡恰到好处,似乎在疾风中瑟瑟发抖并发出簌簌声响…… 三人在藤椅上就座。教授一面让人沏茶,一面冲鲁宁笑笑:“可惜,没有留声机。” 鲁宁也笑起来。 教授屏去左右,开始谈话,但主要是跟叶玉菡谈。他先问了问女医生的身世和学历,接着仔细询问堇园中的一切。谈完之后,教授闭目沉吟:“哦,你原来是齐鲁大学医学院毕业生。” “鲁宁也是齐大医学院的,”女医生颔首,“不过他没能毕业。” “为什么?”教授睁开眼睛,望着鲁宁,“干革命,被抓起来了?” “差不..多吧!”鲁宁又笑了,“没抓住,让我跑了。” “齐大当年有个美国校长查路德,”凌云竹换了个话题,“你们两位认识他吧?” “认识。”鲁宁回答。 “他,查路德,现在呢?”叶玉菡关心地问。 “战后他从日本人的集中营里出来,回美国去了。他在中国待了二十多年,是个‘中国通’,听说凭着这一点,由司徒雷登大使推荐当上了国务院的中国事务顾问。”凌云竹边想边说,“我还曾经认识齐大好几个人。其中有一名化学系学生苏冠兰。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挺可爱的青年。” 鲁宁瞅瞅叶玉菡。女医生望着教授不说话。 “好了,”教授瞥瞥壁钟,嗫一口茶,摆摆手说,“下面,咱们言归正传。” 美国政府当初为研制原子弹而建立了“U委员会”。经罗斯福总统批准,后来又建起一个“G委员会”,G指细菌(germ);顾名思义,这“G委员会”是从事细菌武器(广义地说是生物武器)研制的……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日军在湖南常德投放细菌弹,杀死大量中国人。当地美籍传教士和医生尽快将情报传回了美国,引起政府和军方的“强烈兴趣”——“G委员会”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成立的。它归军方“化学作战部”管辖,办公机构设在马里兰州艾治渥德兵工厂,先后在马里兰州底特里克营、密执安州珀斯卡古拉和角岛、犹他州花岗岩峰和印第安纳州维果建起细菌战的研究室、工厂和试验场,高峰期拥有“细菌部队”四千人。 在当时世界上,使用细菌武器的国家只有日本,而受到细菌武器攻击的国家只有中国。所以,“G委员会”从一开始就密切注视日本在中国实施细菌战..的所有动态,竭力搜集相关情报。战争尚未结束,美国人已迫不及待,要把德国和日本在这方面的“人才”和“成果”全部弄到手。德国虽然研制过生物武器,却从未使用过。日本可就不同了,从“基础研究”到实战,从鼠疫、霍乱到炭疽,无所不用其极;从天皇到士兵一齐上阵,从北方大都市到南方的辽阔乡村全成了他们的试验场和杀人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因此,被“G委员会”视为难得的“良师益友”。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加强了细菌武器研究。日本列岛人口密集,人口流动性大,在对付细菌武器方面处境十分不利,成了美国人最好的试验场和杀人场…… 到一九四五年四月,美国共生产了八千磅炭疽杆菌,准备用于“轰炸”日本。但随后两个月内,原子弹成功的把握已趋近百分之百,而细菌弹的前景却难以逆料——它很可能造成无法控制的后果,危及将要攻入日本本土美军的安危,以及扩散到其他地区,包括美国海外领土乃至本土。于是,美国政府于一九四五年六月下令中止细菌弹生产…… 比起原子武器来,生物武器具有很多特点,其最大优势是成本低廉和“杀人不见血”,而最可怕之处是很难控制,从研究阶段到实战应用,任何环节都有可能出大乱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G委员会”产生了两个想法:一、优待日本细菌战犯并与他们合作;二、与其在本土进行这种极其危险的研究,不如在海外开拓研究基地…… “被你意外发现的,就是美国人这方面的部分档案。”凌云竹对叶玉菡说,“但南亚次大陆是英国殖民地,英国人是不会同意在那里干这种事情的,所以……” “所以中国就成了惟一的‘候选国’!”女医生说。 “确实如此。”凌云竹接着说,所谓SLR,是“战略生物研究所”的代称;这“战略生物”是什么意思,不言自明。西蒙·切尔尼确实是博士,但也确实是中校,“G委员会”中的海军代表,“二战”结束后被派往中国。 轰炸广岛长崎的两颗原子弹,未裂变部分“物质不灭”,仍然是原来的放射性元素;裂变部分转化成为其他放射性元素,仍然“物质不灭”。所有这些放射性尘埃漂浮在世界上,于是其对人体的影响成为不能忽视的问题,被列入美国人的研究计划。该计划的一部分被指定在SB-1执行。“新鲜”死胎死婴的组织和细胞对核爆炸所产生的放射性仍很敏感,而中国被认为是世界上这种“实验材料”最充足的地方…… 叶玉菡听着,目瞪口呆。 鲁宁低声骂道:“真够缺德!” “这种‘实验’毕竟施之于尸体,还有更缺德的事情呢。”凌云竹的表情和语气倒是都很平稳,“大概因为我是学物理的吧,有一种职业敏感性。看见那些安瓿的第一眼,我马上产生了强烈的不安乃至不祥之感。” 鲁宁和叶玉菡都聚精会神地倾听。 凌云竹刚从鲁宁手中接过安瓿,就..注意到小玻璃瓶底部印有特殊的符号和数字,三支安瓿上的符号分别是Th、Pu和h——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化学元素吗?检测证实:三支安瓿都是用含铅玻璃做的,包裹安瓿的也不是锡箔,而是某种“铅箔”。如此用铅的惟一解释就是最大限度地加强屏蔽,减少辐射伤害。检测接着证实,三支安瓿里分别灌装着钍、钚和铱的放射性核素制剂,那些数字则标志着浓度和半衰期等关键参数。而自反应堆和加速器问世之后,各种放射性核素是很容易制取的…… “安瓿一般都是针剂。”叶玉菡惊问,“他们要将这些放射性药剂注入人体?” “是的,人体。”教授点点头,“不过,当然,不是注入他们自己或亲人的身体,而是注入被他们视为‘试验动物’的别人的身体。” 核素辐射中最危险的是阿尔法射线和贝塔射线。阿尔法射线穿透力不强,易被薄层物质所阻挡,在空气中的射程只有几厘米,对战斗力影响不大,但一旦进入人体内则能造成严重伤害;贝塔射线穿透物质的能力比阿尔法射线强得多,在空气中可穿行几米到十几米,落在皮肤上或进入人体内也会造成巨大伤害…… 是的“严重伤害”,“巨大伤害”……他们要试验的,就是“进入人体内”实施这种“伤害”,就是杀人!当然,这与用刀枪杀人不同,这是“科学”的杀人方式。钚239的半衰期近三亿年,锶90的半衰期达几十亿年;其他一些放射性核素的半衰期为几百年、几十年或几年,还有短至几十天、几小时乃至几分钟的。半衰期越短的杀伤力越强,半衰期越长的越具备长期杀伤力。很多放射性核素很容易被人的内脏吸收或沉淀在骨骼中,日日夜夜从内部杀伤人体,导致癌症和种种恶疾,催人死亡。用任何实验动物都不如用人好!在美国,这种试验从四十年代初就开始了。给年迈者、囚犯、智力缺陷者和精神病人注射各种放射性核素,测定这些东西在人体内滞留的数据,确定它们造成伤害的方式和效率。据称,这是为了研究放射性药物、放射性示踪、放射性测量和放射性核素对人体疾病的影响,是为了创建全新的学科——“核医学”。而要创建这门科学,要归根到底造福人类,就必须牺牲少数人,以进行这种“人体核试验”!现在,显然,他们在堇园F楼中设了这样一座“实验室”;那个已被骗来的小女孩和将被骗来的很多“病人”,就是最好的“实验动物”!这些病人还必须是健康的或基本健康的,以保证验数据的准确可靠…… “抱歉,不能久留二位了!”凌云竹正侃侃而谈,忽然看看壁钟,站了起来。 鲁宁和叶玉菡都听得直喘气,神经绷得紧紧的。此时,他俩面面相覷。 “这里有我给周公一封回信,就托‘参座’捎去吧。”凌云竹解释,“你们所关心的一切,我们刚才谈到的一切,都写在这封信中。我希望他本人尽早看到。” “请放心,凌院长。”鲁宁挺立着,军人气概十足,“周副主席也嘱咐了,要我离开您这里之后马上去见他。” 教授一面把信交给鲁宁,一面说:“凑巧,前天清早我一个学生从美国来电话,足足谈了一个钟头,从‘U委员会’到‘G委员会’,从原子武器到细菌武器,都谈了——不然,我怎能知道美国人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您是物理学家。”鲁宁问,“您的学生,也是物理学家了?” “对,也是物理学家,但远比我有成就。” “比您更有成就,这可不容易。”叶玉菡插话。 “不,‘青出于蓝而青于蓝’,这是规律。”凌云竹打量叶玉菡,“像你一样,她也是女性;而且像你一样,是杰出的女性。” “不,我很寻常,”叶玉菡腼腆起来,“我太寻常了。” “你非同寻常!”教授态度认真,“她,我的那位学生,说不愿在美国待下去了,想回中国来。真要这样,也许你今后会多一个好朋友的。中国的女科学家,凤毛麟角。” “那太好了!” “‘二战’结束了,留美学子们有条件回国了。”鲁宁兴味盎然,“不过,她怎么会了解美国那么多机密?” “她参加过‘曼哈顿工程’。” “原来如此!”鲁宁恍悟。 “我可以打听一下她的名字吗?”叶玉菡忽然显得神情异样。 “哦,她叫丁洁琼。” 第五十五章 堇园烈焰 这次,叶玉菡让车夫一直拉到堇园门口。 正要敲门,又像“心有灵犀”似的,那扇包着铁皮的小门就悄没声息地张开了。跟上次不同的是,她与老木之间连简单对话都不必要了。跨入堇园之后,两人便悄然无声地朝F楼走去。夜景依旧。青砖铺设的小径蜿蜒在黑暗中,两侧黑色铸铁灯柱顶端的圆球状灯盏中漫出昏黄光泽。老木仍然握一支手电筒,驼着背,瘸着腿,步履艰难…… 叶玉菡真没想到,自己竟亲手建起这么一座“罪恶花园”!自前几天来过之后,她感到寒心,绝望,觉得这么个地方真是该死,真该毁灭!如果说这里还有什么使她牵挂的,便是那个被关在F楼三层病房中的小女孩…… 离开凌院长办公室后,鲁宁用自己的吉普车把女医生送到宿舍门口,握别时凝视着她郑重道:“你放心,玉菡!”叶玉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仍然不能“放心”,相反,越来越心急如焚。她不懂政治,但她懂得北平是“国统区”,共产党在这里不能“便宜行事”;也懂得国民党为对付共产党而在拼命巴结美国佬,不希望SB-l真相被揭穿,闹得满城风雨…… 叶玉菡辗转反侧,寝食不安,心跳加速,像要跳出了胸口。入夜,她实在无法忍受了,又给老木打电话。她尽力保持平静的语气,问了几点情况。老木说,在过去几天里,SB-1又多了三个美国人;但在堇园守夜的,仍只有他一人。F搂三层上的病人,也仍然只有那个小女孩…… “他们不是打算在那里收好些病人的吗?”叶玉菡问。 “不,”老木放慢声调,“他们好像觉察了什么。” “觉察了什么呢?”女医生紧张起来。 “不知道。”老木口气犹豫,“也许,发现丢了安瓿……” “老木,”女医生短暂思考了一下,“我过来看看。” “看什么呢?” “其他都不看了,就看那个小女孩。” “好的。” “钥匙配好了吗?” “放心——马上就来吗?” “对,马上就来。” “您可真是上过战场的人!” 走到F楼前,叶玉菡问:“你弄清楚了吗,为什么埋设那些钢管?” “还没弄清楚。我估计是消毒用的高压雾化装置。”老木一面掏出钥匙开楼门,一面回答,“你不是看见屋里那个手闸了吗?一旦病毒细菌外溢,打碎玻璃拉下手闸,便会喷出雾状消毒剂。”进入F楼,老木顺利打开了安装在从二层通往三层楼道口的铁栅门。上去一看,各套房间竟全都安装着铁栅门。这里原是供教授博士住的,房间宽敞,设施齐全,带起居室和盥洗室。现在改作病房,当然会比当年协和的头等病房阔气。老木先后打开两个套间让叶大夫看了看,最后走到一个上了锁的铁栅门外。老护士伸手敲敲房门,转过脸来道:“叶大夫,我这副模样,别吓着孩子。您进去吧,我不露脸了。” 叶玉菡点点头。她想了想,也敲了敲门,然后屏心静气,轻声喊道:“小丫头,好孩子,你怎么样,还好吗?” 听见屋里略有动静。 “好孩子,不要怕,我是大夫,我来看看你。” 老木伫立一旁。在他听来,女大夫的声音像天使般柔和。病房门外有开关,可以控制室内的电灯;老木先开灯,再开锁,接着悄然回身下楼。叶玉菡又轻敲两下,然后缓缓推开房门。现在能看清楚了,屋里一字排开三张高脚钢丝病床,其中两张是空的;靠近窗口的那张床上,一个小姑娘正在惊慌失措地坐起来。她个头很小,身躯单薄瘦弱,生着一张苍白的圆脸,鬂发细碎焦黄,但两只眼睛很圆,而且亮晶晶,像是饱含泪水…… 叶玉菡伸出双手,快步上前。就在刚要碰到床沿的刹那间,她忽然听见一个稚嫩而沙哑的喊声:“妈妈!” 这声音使女医生感到愕然,感到震惊。谁在喊啊?没错,是面前的小女孩;在喊谁啊?没错,在喊她——叶玉菡!小女孩毫无疑问是在紧盯着她,睁得大大的两只圆眼睛中闪烁着泪花,更闪烁着繁杂而异样的感情…… “孩子,你——”叶玉菡坐到床沿上。 “哦,俺看错了,你不是妈妈!”小女孩的泪水夺眶而出,沿面颊扑簌簌流下,“可你很像俺妈妈,太像了,太像了!俺想妈妈,可妈妈死了好久了!对不起,阿姨,俺看错了,俺叫错了!”小女孩说着,转动脸庞,朝四周和上方张望和探寻,似乎企图在空虚中找到妈妈的身影,小嘴还不停地嘟囔着、啜泣着叫喊,“妈妈,妈妈!” “哎!”不知怎么,叶玉菡居然应了一声。 小女孩一愣,停止了哭泣,泪眼朦胧地打量女医生。 “好孩子,叫吧,就这么叫!”叶玉菡抱住孩子,哽咽道,“就这么叫,叫妈妈,叫妈妈!” 孩子脸是圆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也是圆的,但那么矮小瘦弱,面色苍白,头发细而灰黄——她妈妈生前多半就是这个模样。而这不很像叶玉菡吗?难怪孩子在刹那间会认错人…… “妈妈,妈妈,”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医生,终于扑在她怀里,“妈妈呀!” “哎,哎!”叶玉菡也连声应着,胸中涌起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感情,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交融着悲怆、辛酸、温暖、甜蜜和欣慰的复杂感情……她想,是的,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这种感情都与生俱来,而无论那女人是否结了婚和是否生育过——这就是母性! “告诉我,告诉妈妈,”叶玉菡知道,今天这个夜里她在堇园能够逗留的时间非常有限。她要抓紧时间听和说,更要抓紧时间采取行动呢……她心里焦急,但语气平稳:“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小星星。” “什么,小星星?” “哦,‘小星星’是乳名。俺姓金,叫金星姬。” 小星星十一岁了,因过分瘦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些,可智力正常,没有病。从口音和她对老家的描述判断,她是关外人,家住乡村;她是独生女儿,得到父母宠爱,像男孩一样上过村塾。去年,一场可怕的疽疫使村上人死去大半,也使小姑娘失去了母亲;为逃避死神,父亲带她远走他乡,流浪到关内,在一些城镇乞讨度日,最终到了北平。父亲的想法是待战乱结束,就带着她回故乡去;但是,前些日子的一个深夜,一辆军用卡车将她的父亲撞死之后扬长而去,使小星星彻底成了孤儿…… 日本战败后,七三一部队仓皇溃逃之时,为了消除罪证和尽量多杀害中国人,曾经将贮存的细菌武器沿途大肆播撒——叶玉菡知道,这就是小星星家乡去年那场“瘟疫”的来历。 父亲死后的一天,几个黄发碧眼的外国人在街头盯上了衣衫褴楼,蓬头垢面,正在沿街行乞的小星星,围着她问长问短;最后把她带到了这里,说这里是病房,而她有病,必须治病,否则会像她母亲和那些村民一样死掉!他们让她洗澡之后换上干净的条纹服,然后指给她一间病房和一张病床,而把她原来那身破烂衣衫一把火烧掉…… 小星星就这样住下了。他们说还有很多病人要来,但好几天了,仍然只有她一个人。小星星孤独,害怕,也想过逃跑,但门窗上全是铁栅栏。几个穿白大褂的外国人倒是慈眉善目,态度和蔼,每天上午来看看她,给她听诊,作些检查,让她服些药片,还喝些药水…… “小星星,你把这些告诉妈妈,很好。”叶玉菡抚摸小姑娘的肩和背,轻声安慰她,“有妈妈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妈妈跟你在一起,不会离开你的。” “妈妈!”小星星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好孩子!”叶玉菡在小姑娘面颊上亲了一下,拍拍她的头,起身环顾四周。堇园的自来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床头柜上摆着炼乳、煮鸡蛋、面包和饼千等食品。盥洗室里毛巾肥皂牙膏牙刷等用具齐备……可以说,除了安着铁栅栏的窗户和上了锁的铁栅门,这里没有任何不正常。但叶玉菡是医生,终于注意到了“床头卡”。这是所有医院的通例,卡上栏目有病房号和病床号,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和入院日期,有时还有所患病名——这最后一栏往往不填写,有时则用英文或拉丁文填写。现在,叶玉菡看见两张空床的床头卡上写着字,小星星的床头卡上也写着字。这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病房,收治的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病人,床头卡上能写些什么呢?叶玉菡俯身细看,终于看清楚了,卡上都用蓝黑色派克墨水填写着一个英文单同“ape”,小星星那张床头卡..上写着ape(l),另外两张上分别写着ape(2)和ape(3)…… 这是什么意思?“ape”是什么,是姓名?不,不像;而且,也不会三个病人同一个姓名。是病名?这倒有可能,将同一类病人安排在同一间病房里。那么,这是一种什么病呢?女医生有点蒙了。但她对这个词汇是有印象的;不仅有印象,曾经还很熟悉和常用……突然,她像触电似的浑身一颤:天哪,ape,不是“猿”吗?在堇园这种地方,“猿”是什么意思,她叶玉菡还不明白吗?那些安瓿的用途,终于昭然若揭…… “小星星,妈妈带你离开这儿,好吗?”叶玉菡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回身再次搂住小女孩。其实,今晚,她本来的计划和决心,就是带着孩子离开堇园! “去哪儿?”小星星的眼睛更大,更圆。 “去妈妈家!” 小姑娘点点头,流着泪,扑在女医生怀里。 恰在此时,突然传来凶狠的叫骂和猛烈的打斗声,伴之以大型金属器具摔倒和许多玻璃器皿碎裂发出的刺耳轰鸣。叶玉菡倾听了一下,判断是从楼下传来的动静;她还听见了老木的吼叫:“叶大夫,叶大夫!” “快,跟妈妈走!”叶玉菡不知何以迸发出那么大的力气,一把抱起小星星就往门外跑。她很快就看见是西蒙·切尔尼跟老木扭打成一团,沿着楼梯直滚下去,从二层滚到一层,还打作一团。切尔尼才四十多岁,体格健壮;而老木矮小残疾,年岁又大,怎是对手。滚下楼梯之后,老木被切尔尼压在下面,满脸满身都是血,但仍死死抱住对方,甚至张大了嘴拼命咬啮对方…… 叶玉菡看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更加抱紧小姑娘。就在这时她又听见了叫声,这是老木的垂死喊叫:“叶大夫,快走啊!” 这是在冲叶玉菡喊叫。女医生猛醒过来,抱着小星星冲下楼,冲往楼门。但老木的叫声戛然而止:切尔尼两只大手像铁钳般狠狠掐住老木的脖子,越掐越紧,老木的喉结恐怕已被掐碎了!发现叶玉菡要带着孩子逃出去,切尔尼一把甩开老木,猛扑过来,把女医生撞了一个踉跄,朝前跌倒在地。但老木又奇迹般地一个翻滚,抱住切尔尼的腿…… 这时,叶玉菡抬头瞥见墙上那个装着玻璃门的匣子,想起那是一种“高压雾化装置”……她挣扎着爬起来,搂着小星星扑了上去。她的力气突然变得那么大,她的拳头突然变得那么硬,一下就砸碎了玻璃,在鲜血四溅之中拉下手闸。接着,她搂着小星星,连滚带爬地出了F楼,连滚带爬地下了台阶,又连滚带爬地到了外边林荫道上。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切尔尼手中抓着一把短刀,正在不停地朝老木躯体上乱捅,每捅一下便鲜血四溅!但他仍然无法甩开对方。老木已经快要被切尔尼捅成碎片了,血肉模糊,不似人形;但是,他却仍然像粘胶般死死贴在那美国人身上。 “老木,老木,”女医生失声大叫,“老木啊!” 但她的叫声立刻被一种奇异的呼啸和轰鸣所掩没,橘黄色的熊熊烈焰同时腾空而起,从四面八方扑向F楼,顷刻间便吞噬了这座三层楼房! 第五十六章 风雨紫金山 叶玉菡一下火车便直奔紫金山。 天堡城下一处山坳内,绿林掩映、竹篱环绕之中,荫蔽着一座小院,全是粉墙灰瓦的平房。她本来个头不高,身躯单薄,好不容易找到这儿,更显得风尘仆仆,疲惫不堪,面黄肌瘦。仆人阿鼎不认识这个“村妇”,但听她自我介绍后连忙把她让进了客厅;她在一张竹椅上坐下,将一只土布包袱扔在身边地板上,咕咚咕咚喝着阿鼎送上来的一大杯凉开水…… 苏凤麒由仆人搀扶着,拄着手杖,颤巍巍地从里屋出来。 “爸爸。”叶玉菡站起来。 “唔……”老人喉咙里发出某种声响。 “爸爸,听说您病了?” “能不病吗!”教授语音低沉,但总算能听出说什么了。 战后,苏凤麒随天文研究所回迁南京。但回迁的只是“研究所”,不是天文台;因为昆明观测条件比南京好,设备都留在凤凰山了。回到南京之后必须另起炉灶,可是没有经费。多年来,苏凤麒吃够了逃难的苦头。就说北京“钦天监”那台五百年前铸造的铜质浑仪吧,一九〇〇年被八国联军抢走,被列为德国的“战利品”;一战后巴黎和会决定送还中国,一九二〇年总算运回北京;但民国二十二年华北吃紧,浑仪便连同简仪、圭表、漏壶等宝物都从北平南运至紫金山,是“镇台之宝”。二十六年日本人逼近南京,形势又吃紧,这批古物和许多现代天文仪器却无法搬迁,在南京沦陷后遭到日本人大肆破坏。战后的紫金山天文台满目疮痍,遍地荒芜,只能在外观上略作修葺,全台只剩下几名研究人员。天文台最重要的观测仪器,苏凤麒当年亲自选购的、也是远东最大的六十厘米反射望远镜一直不能修复,全台的观测任务由一台二十厘米折射望远镜支撑着…… 其间,三十七年中央研究院首次遴选院士,苏凤麒当上了院士。但他早已是英国皇家学会、圣约翰学院、不列颠学术院、欧洲研究院等欧美十九个最权威的学会、学院、科学院或研究院的会员或院士,对此兴味索然。他感兴趣的是天文台和天文学,而在这方面他看不见希望。现在的他,老态龙钟,双颊深陷,鬓发稀疏,皮肤上满是皱纹,清癯的面庞更加消瘦苍白。大概因为无暇或无力涂抹须蜡吧,连上翘的胡子也聋拉下来,有点像个中国人了。他打量了叶玉菡几眼,瞥瞥那只土布包袱,在一张藤椅上缓缓落座。阿鼎搬来一台电扇,但老人摆了摆手。 “爸爸。”叶玉菡又叫了一声。 “坐下,坐下。”苏凤麒略微做个手势,“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什么也不用说。”老人满面病容,憔悴不堪,只有目光依然深邃。“我全都知道了。” 老人“知道”些什么,那天夜里堇园的一幕吗?他怎么知道的,知道多少?啊,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老木,老木啊!”女医生厉声呼喊。 烈焰熊熊。大火焙烤得叶玉菡浑身要着火了似的。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火海中的F楼,幻想发生奇迹,幻想老木能冲出来。其实她已经亲眼看见老木紧贴在西蒙·切尔尼身上,两人一起燃烧起来,抽搐着,扭曲着,迅速焦化,成为黑炭!一条火舌飘来,几乎烧着了小星星的脸蛋;小姑娘惊恐大叫,这叫声使叶玉菡猛醒过来,拖着孩子又滚又爬,跑到离F楼较远处,终于跑到堇园大门口。她这才发现大门洞开,里里外外全是人,宪兵虎视眈眈,军警封锁现场,消防队员手忙脚乱,还有外国人,到处是刺耳的警笛和疯狂的呼叫。女医生刚出大门就被几名宪兵挡住,简单盘问了几句,便从两侧挟持住她,还一把揪住小星星,穿过人群朝某处地方强拉硬99lib?拽…… “你们想干什么?”叶玉菡叫喊,“放开我,混蛋!”她踢打着,撕咬着,都不管用,活像落入虎爪的一只兔子。小星星拼bbr>命挣扎着找妈妈,其反抗能力则连兔子都不如。恰在此时忽闻前方一声断喝:“站住!” 几名宪兵果然站住了,但还挟持着女医生和小女孩。叶玉菡举目一看,啊,这不是鲁宁吗!鲁宁换上了一身笔挺的美式军服,胸前佩戴着勋表,肩章上那颗金色将官星徽在夜色中熠熠闪光。他板着面孔,浓眉紧皱,双手抄在背后,两脚分开约半尺,神像般矗立在眼前,威严地注视着几名宪兵。他身后停着那辆车头缀着一颗红色“将星”的军用吉普车。 几名宪兵愣住了,赶快立正,敬礼,同时松开叶玉菡和小星星。 “把人交给我!”鲁宁跷起右手大拇指,从肩膀上方朝后戳戳。 “这个、这个……”宪兵们面面相觑,支支吾吾。 “他妈的!”上士从驾驶座上蹦下来,使劲拍着腰上的枪套,“什么这个那个,快!” 上士身手敏捷,趁着宪兵们犹豫不决,把叶玉菡和小女孩拉上了吉普车后座。汽车一直没熄火。“参座”刚上车,汽车便开动了,迅速驶离东厂胡同。 叶玉菡深深舒一口气,把小星星拢在怀里。 前座的鲁宁也深深舒一口气:“我不是让你放心吗?可你还是不放心,冒冒失失……” “我怎能放心?”叶玉菡争辩,“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都告诉你了,还叫政治?” “我不懂政治,也不想懂。” “现在懂了吧?差一点毁了一切,包括你自己。” “我从来不怕牺牲。” “但不要做无谓的牺牲,”鲁宁回过身来,看看小姑娘,摸摸她的头,“特别是,还有孩子呢!” 说到孩子,叶玉菡的心直发软。她搂紧小姑娘,在孩子脸上亲了亲,望着鲁宁,改用英语咕哝了几句。 “算了,还是说中国话吧。”鲁宁微微一笑,瞥一眼上士,“这年轻人,英语说得比我还好!我俩的对话,他都听得明明白白。” “什么?”女医生吃了一惊,仍然说英语,“你说了,他是国民党特务啊!” “不错,他是国民党特务,”鲁宁停了停,用中国话回答,“但他首先是人。” “是中国人。”上士说着,面无表情,只是稳稳抓住方向盘,“去哪儿,长官?” “回军调部!”鲁宁朝叶玉菡笑笑,“这叫‘灯下黑’,军调部成了最安全的所在。你知道我的邻居是谁吗?哈,郑介民。” “二战”之后,中共获悉美国人要在北平建一座“特种武器实验室”,一旦成功,还要在中国和亚洲其他地区另建几座这种实验室。叶玉菡的出现和“SB-1”的浮出水面,使这方面的情报变得清晰起来;在堇园中开设“病房”并已经“收治”了一个小女孩的事实,又使事态趋于紧迫。于是在军调部会议上,中共代表严肃提出了堇园问题,要求彻查。马歇尔将军和国民党代表惟恐事情捅出去闹得不可收拾。作为防范,北平当局奉命指派便衣人员对堇园实施监视,美国方面也通过某种渠道严令SLR不得在堇园“轻举妄动”…… 鲁宁告诉叶玉菡:埋设在F楼四周的“高压雾化装置”,雾化的不是“消毒剂”而是燃油,钢管上的乳突是喷嘴。一旦砸碎楼内墙上那个匣子上的玻璃,拉下手闸,控制器立刻进入倒计时,五秒钟后便开始从四面八方向楼房喷射烈火!要保证F楼从地下室到顶层统统烧毁,特别是被用铁栅栏与世隔绝开来的那些人——万一被外界发现,他们就不再是“病人”,而是证人了。所以,绝对要毁尸灭迹!美国人本来准备在其他各楼一律安装这种“自毁设施”的,可恰在此时他们发现了可疑迹象,被迫暂停动作…… “美国人为什么不在F楼继续增加‘病人’?为什么不敢动小星星?丢失安瓿他们几乎是立即就发现了,还觉察到其他种种疑点,为什么不敢声张?还有,刚才,我把你和孩子从东厂胡同带走,他们为什么不敢强行阻止?”鲁宁侃侃而谈,“因为我是‘少将参议’,我有权合法地甚至是活灵活现地在北平活动,在这里做很多事;因为全世界都在盯着美国人和国共双方正在这里平起平坐、风度十足地举行会谈——不是说‘政治’吗?这就是政治。” 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叶玉菡看看手表:凌晨四点整。鲁宁抓起电话一听,连连点头:“好的,我马上过来。” 他匆匆离开办公室。十几分钟之后,又回来了。他看看早就在沙发上睡熟了的小星星,把脸转向叶玉菡:“据报,他们正在以‘纵火’罪名搜捕你。” “我不怕!” “我再说一遍:不是怕,而是不要作无谓的牺牲。” “那,你的意思是……” “你先离开北平,避避风。” 女医生想了想:“好吧。” “有地方可去吗?” “我可以去南京。” “投奔苏老先生?” “是的。” “这可是个好主意。” “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为小星星吧?”鲁宁将目光投向沙发。小姑娘在那里睡得正熟。 “是的。” “放心吧,玉菡。”鲁宁微笑,“刚才叶剑英同志把我叫去,谈的就是这事。” “刚才是叶将军来电话?” “是呀!玉菡,女儿就先交给我们吧。” “女儿!”叶玉菡重复着这个字眼,双眼湿润了。 “我听见孩子叫你妈妈。” “鲁宁……”女医生欲言又止。 “说吧,玉菡。” “我将独身过一辈子。”叶玉菡哽咽起来,“但我想有个孩子。所以,对小星星,请你务必……” 鲁宁惊讶地望着女医生,硬着嗓门说:“瞧你,说些什么呀!为什么要独身过一辈子?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会独身过一辈子?”叶玉菡不吭声。 鲁宁也沉默下来,转脸望着别处,足有两三分钟不说话。良久,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两口,终于轻叹一声:“有些事,以后再说……咳,不管怎样,对小星星,你完全可以放心。哦,别呛着了孩子。”他拉开门,和叶玉菡一起走出去,边走边说,“事不宜迟,早些走吧,尽早离开北平,马上动身。” “怎么走呢?” “现在,只有‘特务’能办好这种事了。” 鲁宁和叶玉菡都很熟悉协和大院。他俩沿楼房之间那些阴暗的、曲里拐弯的小径和缝隙穿行着,到了校尉胡同。一辆车头上缀着两颗红色“将星”的吉普车正停在一处暗角,司机位置上默默坐着上士。汽车先开到南郊一处村落。叶玉菡在那里换上一身村妇衣衫,挎上一只土布包袱;又开到保定,上士在那里把女医生送上一列开往南京的火车。 火车走走停停。三天后,叶玉菡才好不容易到达南京…… 苏凤麒教授在导航技术领域的重大发明和此项发明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使他的头顶上更多了几道光环。为了嘉奖这位老科学家战争期间的爱国精神和突出贡献,国民政府授予他勋??章,给他很多荣耀。他在行政院、立法院和监察院都有头衔,是教育部、外交部、中央研究院和国家观象台的顾问,兼着中央大学和其他几所大学的教授——所有这些东西多是虚位,并非实职。但苏凤麒认为这样很好,说这叫“能者在职,贤者在位”,而他就是这种德高望重的“贤者”。回首一生,老人认为自己虽不算登峰造极,但也堪称功成名就;世人之中哪怕是很成功者,也极少有人能达到他今天的境界。此外,他毕竟六十八岁了,因年事渐长、精力衰退和战乱消磨,做不动也不想做多少实事了;他开始显得性格淡泊,不再像从前那样桀骜锋利。他惟一不能释怀的,是自己的几个孩子。 姗姗毕业于云南大学医学院,抗战后期结婚,战后留在昆明。菡子于战争结束不久就匆匆赶回北平,她念念不忘的是回协和继续从事病毒研究。至于苏冠兰,战争结束时被教育部召往重庆,参与一些学校和科学机构回迁南京的组织工作;后留在南京供职,却很少来看父亲,来了也没几句话可说。老教授身边只有一个仆人阿鼎。这阿鼎年已花甲,是云南保山人,在凤凰山时便开始跟着苏凤麒,战后又随至南京。阿鼎是个农夫,当过兵,识不了几个字,但身体健壮,很能干,兼着厨师、园丁和杂役,与老教授相处甚好。但再好的仆人也只是仆人;苏凤麒的生活中缺乏亲人和亲情,深陷孤独忧郁。他明显苍老了,健康状况大不如前,但还支撑着,能自己到附近山林里散步。 两天前,一辆黑色轿车悄没声息地来到天堡城下,停在这座粉墙灰瓦的小院外,两位戴墨镜的不速之客突然造访苏老。三个人关上房门嘁嘁喳喳了一阵,阿鼎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反正,客人们刚走,苏凤麒便病倒了…… “爸爸,我是医生,”叶玉菡起身道,“我给您检查一下吧。” “不用检查了。”苏凤麒摇头,“你来了,活着而且健全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病就好了大半。” 叶玉菡眼发热,低头不语。 “既来之,则安之,非礼勿动,修身养性——”老头子接着说,“你能这样过上一段,我的病就全好了。” “您放心,爸爸。”叶玉菡仍然低着头,轻声说。 “这就好!”苏凤麒的表情和口气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欣慰,“待风声过去,我看你也不必回北平了,就留在南京。” “留在南京,做什么呢?” “就到南京药专吧。” “南京药专——冠兰不是在那里当校长吗?” “代理校长。”苏凤麒纠正道,“他当代理校长和你到药专任职,是两回事。” “不是两回事,爸爸!”叶玉菡脸色苍白。 “为什么?” “您应该还记得‘丁洁琼’这个名字——” “往下说,菡子。”苏凤麒眼神冷峻。 “她,丁洁琼,要回来了……” “这有什么关系吗?” 叶玉菡惊讶地望着苏凤麒,静了静心,说:“她跟冠兰是真心相爱的。我不愿再妨碍他俩。我决心独身度过此生此世,作为女儿侍奉和照顾您……” “你刚才说什么来?”苏凤麒一扫萎靡不振的病态,忽然变得目光炯炯,“你说,丁洁琼要回来了?” “是呀。” “不,”老教授往后靠去,压得藤椅咯吱作响。他注视着叶玉菡,一字一顿道,“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第五十七章 “廉颇虽老” 国立南京药学专科学校,即南京药专,位于风景如画的玄武湖畔,是中国最早独立设置的高等药学院校。抗战期间,学校内迁四..川。战后,苏冠兰负责组织几所院校回迁南京,其中便包括南京药专。回到南京后,苏冠兰在国民政府卫生署下属中央药物研究所任研究员;接着,教育部有意任命他为南京药专校长。该校一直注意研究中草药和药用植物,在葎草抗结核、麻黄素治疗支气管哮喘、中药的缩宫和驱蛔等方面成绩令人瞩目;而战争期间苏冠兰从中草药和中国南方常见野生植物中提取麻醉药、镇痛药、抗菌消炎药、抗疟药物、“代用血浆”和能提高免疫力的药物方面卓有成效,因而被认为是最好的校长人选。但此议被苏冠兰本人谢绝。理由是自己没有留过洋,也没有博士学位。当时这种理由是能够成立的。于是,他成了“代理校长”。南京药专是“国立”的,校长任免手续繁琐,而“代理校长”就简单多了。苏冠兰图的就是这个“简单”。艰苦的战争环境中,他与民族和国家一起奋斗了八年;现在百废待兴,至少是药专的很多事情离不开他,就再作些牺牲吧。一俟学校走上正轨,他打算连这“代理校长”也辞掉;他要到美国去,到大洋彼岸去,到那里的茫茫人海中寻找琼姐…… 那天,父亲来电话:“你上次说过,学校要建一座实验室。” “是的。生物制剂实验室。” “你还说了,一直没找到适合的主任人选。” “不只是主任,还必须是实验室首席科学家……” “现在找到没有?” “也还没有。传统药学,从观念上说长期囿于化学合成和药用植物,而对微生物和生物制剂……” “好!”父亲打断他,“我给你推荐一位绝佳人选。” “是吗?” “当然!比你强,在美国取得的博士学位。” “那太好了!”苏冠兰喜出望外。他一直希望为药专找到一位新校长。“什么时候能见面谈谈?” “不用谈了。我已经跟部长和次长都说好了。” “部长,次长,他们……” “他们还买我的账。原因很简单:廉颇虽老,可老当益壮呢!” “那,那……” “我马上陪着过来一下。” 苏冠兰还没反应过来,父亲那边已经放下了电话。 叶玉菡在紫金山麓那处绿林簇拥、粉墙灰瓦的别墅中静养了半年之后,苏凤麒才开始考虑让她重新“出山”。老教授认为,要让菡子养好一点,少于半年是不行的;此外,那两个戴墨镜的家伙说了,叶玉菡如果到了南京,必须至少“销声匿迹”半年,不然就会出“麻烦”……苏凤麒想,行,那就半年吧。 这也正好是学校里最为繁忙,苏冠兰百事缠身的半年;他居然一次也没来看望过父亲,也就没能在天堡城下遇见叶玉菡。而老人也从不在电话中提及菡子到了南京。苏冠兰倒是常来电话,多半是阿鼎接的,这位老仆遵循一条规则:主人没让他说的事他就只字不提。因此,在这个雨雪纷飞、寒风刺骨的下午,苏凤麒在打完电话之后,很快就领着客人来到南京药专校长室时,苏冠兰根本就没注意到父亲身边有个瘦小女人,更没想到那个不起眼的女人竟会是叶玉菡;而且,即使他当时细看了,也不会认识的——这也难怪,自一九三四年叶玉菡离开济南赴北平,他们已经长达十二年没见过面。十二年时间也许不算很久,但这是怎样的十二年啊! “喏,介绍一下——”父亲站在宾主双方之间,朝双方点点头,透出一股绅士风度。还没待苏冠兰反应过来,苏凤麒身边那个瘦小女人已经伸出右手自我介绍:“叶玉菡博士。”接着礼貌地点点头,轻声道,“您好,苏代校长。” 声音很轻,嗓子还略显嘶哑,但在苏冠兰耳畔却有如晴天露雳!他足有好几秒钟脑子转不过弯来,怀疑自己听错了,甚至以为眼前的一切不是现实而是梦幻。他仔细打量对方,足足打量了十几秒钟,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算是大体上弄懂了面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瞠目结舌,寒冬腊月里竟浑身冒汗。父亲俨如一位“旁观者”,双手抄在身后,冷冷注视着眼前的一幕;而真正使苏冠兰展慑的,是叶玉菡的冷淡和从容。 苏冠兰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恢复常态。他握了握对方的手,也礼貌地点点头,只是说话仍然口吃:“哦哦,你好,叶,叶,叶……” “从前人们叫我叶大夫。”叶玉菡尽管落落大方,却同样避开目光的对视,“现在就叫我叶老师吧,这里是学校嘛。” 在南京药专校长室举行的这次会见,表面上看是“礼节性”和“程序性”的。聘用其他教员、研究人员和重要职员时,也要进行这种会见和谈话的——但苏冠兰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不管他这位“代理校长”是否愿意,不管他是否签发聘书,叶玉菡都必然要到这所学校来任职;而且,还不是凭的“裙带关系”,也绝不是滥竿充数,其资格和身份是绝对够格的。叶玉菡到美国留学并取得博士学位的事,特别是她在病毒微生物学领域的造诣,苏冠兰早就从妹妹来信中获知了;姗姗是学医的,比较容易懂得“菡子姐姐”所做的一切…… 不管怎样,苏冠兰与叶玉菡就此成了“同事”。当年在齐鲁大学,同学们不知道他俩是“未婚夫妻”;今天在南京药专,教职员们也看不出他俩有任何特殊关系。苏冠兰恪尽职守,在混乱腐败的社会环境里企图尽力把学校弄得更好一些。叶玉菡对眼前这座实验室也还满意,几乎是立刻就开始了工作,而且像从来那样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经常放弃节假日,往往带上面包罐头开水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一泡就是十几个钟头。人们还注意到这位女科学家一个特点:她从来不像某些人那样为了续聘而巴结校长(严格说来是“代理校长”),从来不去校长室,迎面碰见苏校长时顶多点点头,有时则简直是“视而不见”。这么一来,很多人却反而更加敬重叶玉菡,实验室的同事和下属们也都喜欢她。 苏冠兰的心中却很不平静,时时如芒在背!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会提前离开南京药专的;如果辞职不获准,他就不辞而别!或者更彻底,一开头便拒绝到这所学校来——但是,现在这样想,这样说,已经毫无意义。谁也不能未卜先知。当然,现在也可以要求辞职。不过,在叶玉菡正式地、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他面前之后,这种做法就不合时宜了,对他来说起码是有失风度。而且辞职之后到哪里去?他身在南京,知道眼前这个政权已经混乱腐朽到了何种程度,不可避免地面临崩溃。在这种情况下,教育和科学研究经费无从谈起,数量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知识分子连吃饭都很困难。比起他们来,他苏冠兰有个“代理校长”头衔和一份薪水,就算非常幸运了。一旦失去这些东西,他虽不至于立刻就没有饭吃,却会渐入困境。另外,父亲远未老朽到足够的程度,相反,看上去身体还好;何况脚下是南京,老头在此混迹近二十年,上上下下“滚瓜烂熟”,从蒋委员长到五院院长,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苏冠兰悲哀地发现,十几年过去,几十年过去,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之后,一切又回到起点上。不过,当然,不是“起点”。青春不再。比起当初来,他自知苍老多了,精神和体力均大大衰退;而作为同龄人的叶玉菡,何尝不是如此,苏冠兰竟完全认不出来了!不知琼姐怎样?想必也不例外。琼姐天生丽质,会保存很多美好之处,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啊! 想到这里,苏冠兰忽然忆起苏轼的名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东坡悼亡词中的幻象。诗人在怀念“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妻子。当年的东坡先生虽久历宦海沉浮,但那毕竟只是“宦海沉浮”,不是生死线上的挣扎;他的一生并不缺乏金钱和自由,更不缺少女人和潇洒,可短短十度寒暑就变得“尘满面,鬂如霜”!那么,经历了十几年、几十年离别之苦和烽火战乱的苏冠兰又将如何?他与叶玉菡不曾谋面仅十二年,就认不出来了;如果遇见阔别十七年的琼姐,会不会像同一首词中写的那样呢:“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苏冠兰意识到自己确实苍老了,颓唐了,甚至是衰朽了!当年他对父亲的抗争是软弱无力的,但他毕竟抗争过;可是,现在,连那种软弱无力的抗争也无从谈起了。当年激励他对父亲抗争的是琼姐,是他与琼姐的爱情,是他与琼姐共同的辉煌前景;可是,现在,这些动力已经没有了。琼姐在哪里?琼姐久无音讯,如石沉大海…… 叶玉菡经常去看望老人。苏冠兰到父亲那儿也去得多些了,只是小心翼翼地与叶玉菡错开时间。远在昆明的苏姗娜生了一个儿子后,也来南京看望过父亲;她特意抱着孩子来的,为了让老人看看小外孙。姗姗在紫金山麓暂住期间,与父亲的一次对话是这样的—— “爸爸,哥哥跟菡子姐姐的事,怎么样了啊?” “你不都看见了吗?” “不能老是这样,他俩都是年近不惑的人了。” 老人摇摇头,不吱声。 “爸爸,您当初是怎么想的,把哥哥留在国内,而把丁洁琼送到了美国?” 对这个问题,苏凤麒倒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才作出如下回答:“丁洁琼是个非凡人才,其天赋在我之上,更远在你哥哥之上。她迟早会出国深造的,也应该出国深造;好些世界名牌大学一旦发现了她,就都会争着要她。既然如此,那么,还不如从我的利害出发,由我选择最佳时间和最佳方式,把她送出国去。出国之后的丁洁琼,阅历、地位和声望会迅速变化,将很快摆脱少女的幼稚和纯情,博士教授之类头衔对她来说唾手可得;她还将成为科学大师,够格跟爱因斯坦相往还。有朝一日她必将光芒四射,真正意识到自身的价值和尊严……” “您的意思是说,”姗姗打断父亲的话,“丁洁琼一旦功成名就,就会变心,抛弃我哥哥?” “此外,”苏凤麒自顾往下说,“女性因为年龄的关系,会等不下去的。还有一点不可忽视,即丁洁琼非常漂亮;这就注定了她会遇见许多狂热而执著的爱慕者和追求者,其中肯定不乏出类拔萃的,远比你哥哥出色的男子……” “您要把变心的权利和机会,推给丁洁琼。” “这种所谓权利和机会,始终在丁洁琼本人手里。”老人在反驳的同时,白了女儿一眼,“你哥哥是个死心眼。只有丁洁琼变心了,他才会死心。他死心了,才会发现菡子的好处。待他跟菡子结婚之后,两人一起出国,我就放心了。” 苏姗娜沉默了一会儿,问:“爸爸,您说女性因为年龄的关系,会等不下去——可菡子姐姐就是女性,她不是一直等到现在了吗?” “丁洁琼做不到这一点。”苏风麒真是个倔老头。 “哦,丁洁琼,她怎么样了?” “她不会回来了。” “她真的变心了?”苏姗娜惘然若失。 “是的!”苏凤麒斩钉截铁。说着,他仿佛想起另一件事,“对了,这事应该告诉你哥哥。” “这事他还不知道?” “你打电话叫他来,就说我要跟他谈谈。”老教授口气果断,“姗姗,你在场旁听,但不要多嘴。” 第五十八章 “终被无情弃” 姗姗一直为父亲和哥哥所钟爱。她那刚满一岁的儿子,则更被外公和舅舅疼爱。母子俩这次来到南京,给长期生活在孤独中的苏氏父子带来了温暖和乐趣,明显缓解了苏氏父子间的既冷漠又紧张的气氛。 苏姗娜给哥哥打了电话。礼拜天下午,苏冠兰来到父亲这所僻静而别致的庭院。他猜得出要谈的或可能谈及的话题。他知道肯定要谈到丁洁琼。恰好他也正想进行一次这样的谈话,或许可以从老头子的谈话中捕捉到一点什么。琼姐在哪里?琼姐是怎样失踪的?他确实想去美国寻找琼姐,但那只是想想而已;美国那么大,到哪儿找琼姐啊?不错,琼姐到美国后大部分时间在加州,先后居住帕萨迪纳和伯克利,在理工学院和加州大学工作,但是苏冠兰知道,到那里是找不着琼姐的。人家会说不知道丁博士迁往哪里了,你可以试着到“新墨西哥州第一七七九号信箱”去找找——而这个设想还远不是最令人尴尬和害怕的…… 苏冠兰不是个胸有城府、善于掩饰的人。看得出,他来到父亲住处时显得忐忑不安,神情异样。战后回到南京,这一对父子似乎达成了一个默契,即不再谈冠兰与菡子当年那个“婚约”,也不谈他与大洋彼岸那个女子的关系。今天,终于破例了。父子俩都想从这次“破例”中得到一点什么…… “冠兰,”苏凤麒说话经常是这么单刀直入,“妹妹把丁洁琼变心的事情告诉你了吗?” “什么,告诉我什么了?”苏冠兰怀疑自己听错了。 “丁洁琼变了心,”苏凤麒加重语气,“抛弃了你。” 这不是明摆着旧技重施,挑拨离间吗?但正因为如此,苏冠兰没顶撞,没多嘴,只是问道:“姗姗怎么会知道的?” “我对她说的,”苏凤麒一面观察儿子的面部表情,一面悠悠然点燃一支雪茄。其实因为年事渐长和支气管炎,他已经很久不吸烟了。“我前天告诉姗姗的。” 苏冠兰望着父亲,等着老人往下说。 “说实话,亲爱的儿子,这事我已经瞒了你很久,不想刺激你。”苏凤麒喷出一口烟雾,往后靠去,晃悠着二郎腿,“但我跟姗姗聊天时,不经意间泄漏了一些情况。而妹妹是爱你和关心你的,她肯定会把我的话告诉你。既然如此,我想,不如我们父子之间当面谈谈吧。而且,这事也应该谈谈了。” “有证据吗?”苏冠兰打断父亲。 “什么证据?” “丁洁琼变心的证据。” “这是多大的事,还用得着‘证据’?”苏凤麒耸耸肩,淡淡一笑,“男人变心或女人变心——这种事情自有人类以来就日日夜夜发生着,数以百万千万亿万计。它们不是因为有了‘证据’才发生和存在的。” “别人的事我管不着,我只希望您在丁洁琼问题上能拿出证据来!”——苏冠兰本来打算这样说的,但终于沉默不语。他想,且听老头子怎么说,怎么编吧。 “其实,”苏凤麒望着儿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要说证据,证据就在你心里。” “您说什么?” “冠兰,”老头子说着,峰回路转,“现在挺冷的,你看看气温是多少。” “怎么看?”苏冠兰认真张望,“用什么看?” “眼睛是视官,就用眼睛看。” “温度哪能用眼睛看见呀。” “看不见?..好,冠兰,那就抓一把温度来吧。”苏凤麒说着,伸出左手在空气中抓了抓,“抓来就知道是多少华氏度或摄氏度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苏冠兰张口结舌,“用手抓温度?” “既然温度看不见抓不着,”老头子像在对从昆明来的小外孙说话,“人们怎么知道它的存在呢?” “人有感觉呀,还有温度计。” “说得对极了,亲爱的儿子!”苏凤麒赞叹道,“是的,温度看不见抓不着,却是可以凭感官感知和用温度计测到的。美国是一个极力保护隐私权的国家,因此,情变之类事情不容易找到直接证据,这有点像温度的看不见抓不着;但间接证据却不难找到,正如人对温度的感知和测定——特别是温度计上的读数,可以视为直接证据。” 苏冠兰等着领教父亲的“读数”。 “咱们开诚布公地谈谈。”苏凤麒盯着儿子,目光阴冷而锋利,“丁洁琼赴美留学之后,你俩一直保持着热恋,鱼雁传情,通信频繁,每封信都是情书,都写得很长,还都感人肺腑,简直令人耳热心跳——这是事实吗?” 这确是事实。难道父亲当年一封不落地看到了那些信吗?这,这怎么可能呢?苏冠兰硬起头皮听着,心情很乱。 “但从大约三年前的某个时候开始,丁洁琼给你的来信便急剧减少了,越来越少;信也写得很短了,越来越短——是这样吗?” 看得出,尽管苏冠兰不吱声,但父亲说的每个字,每个音节,都猛烈撞击着他的心扉! “丁洁琼的理由是她经常要出远门,从事这种或那种观测,地点游移,联系困难。她还常称自己太忙,忙得不可开交,因此不能再给你写长信——而你是多么的希望看到她的来信,特别是长信啊!” 苏冠兰低着头,咬住下唇,脊背上全是汗水。 “她甚至不再使用伯克利那个通信处,而改作茫茫沙漠上的一个什么‘信箱’;她甚至连姓名都改了,改成‘姜孟鸿’,并且不说明改名的原因。最后,索性连这个子虚乌有的姜孟鸿小姐也消失了——是这么回事吧?” 苏冠兰呼吸急促,脉搏加快,大汗淋漓。他不回答父亲的问题,父亲显然也无意让他回答,而只是让他听着,听着。 “你不是傻子。你看得出她的信不仅越来越简短,还越来越枯燥无味,连口气和称谓都变得多么冷淡,明显是在搪塞你。你困惑,焦虑,痛苦,连连写信去,去探询,质问;她很少回信,回信也支吾其词,不说明真相,不作任何实质性的解释。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战争结束,而战争结束也就是你跟她长达十几年的罗曼蒂克或幻象,或梦境,或童话,或天真烂漫,或自欺欺人——怎么说都行,反正是结束——这,也是事实吧?” “爸爸!”一声哀求的叫唤,却是姗姗发出的。她不忍看着哥哥忍受煎熬。老人立刻瞪了她一眼,这使苏姗娜.t>想起了谈话前的约定:她只许“旁听”,不准插嘴。 “您接着说吧,爸爸。”倒是苏冠兰冷静得多。他毕竟是科学家。他知道父亲的感觉没错,“温度计”也测得很准确。父亲说的是事实,是苏冠兰亲身经历过并因而几乎痛不欲生的事实。听着父亲的数落和挖苦,他很难过;但是,比起当初感受琼姐的疏远和冷落,直到终于失去琼姐,漫长的几年里所遭遇的痛苦来,这算什么呢?确实,男女负心、离异和相互抛弃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不爱儿女的父母却从来没有过;也许爱的方式不对,但父爱和母爱本身却是亘古不变的…… “很好,孩子。”苏凤麒赞许道。他瞅瞅已经熄灭的雪茄,不慌不忙地搁在烟灰缸上,端起咖啡来啜了两口,接着侃侃而谈,“怎么解释这一切?是的,她可能是病了。但人哪有一病几年的?而且即使真是病了,在病榻上也可以写信或打电话嘛,战后打越洋电话也是很方便的事。” “当然,她也可能是换到了另一所大学或研究所。这就更简单了,比在病榻上更容易写信或打电话,还方便,如果她仍然爱你的话。 “还有,她也可能是出了意外,譬如车祸或遭遇其他事故——但丁洁琼不是一般 4eba." >人,而是名教授;若有差池,报纸不会不报道的。此外,她是公派人员,若出了事,两国官方之间会有通报,我会不知道吗?别忘了我还是中华民国外交部顾问呢。” 苏凤麒说的这些“道理”,苏冠兰其实都懂,甚至都想过了一万遍!父亲不仅是杰出的天文学家,还是出色的数学家——应该承认,他刚才的逻辑推演是严密的,完全符合数学法则…… “爸爸,”苏姗娜却懵懵懂懂,又忘记了只许她“旁听”的约定,“那,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已经知道了:丁洁琼变心,抛弃了你哥哥。”苏凤麒转向女儿,“她大概也觉得于心有愧,于是拖延时间,支支吾吾,逐渐降温,好歹让你哥哥有个适应过程。而你哥哥那些火热的长信呢,她则照收不误,然后统统塞进壁炉,付之一炬。” “是吗?”姗姗震惊。 “不然,你哥哥后来寄往美国的那么多信,何以连一封回信都没见到呢?就算收信人去世了、失踪了或搬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邮政局也会说明情况并将信退回来呀。你,还有你哥哥,能找出别的任何符合逻辑的解释吗?”苏凤麒把视线从女儿脸上转到儿子脸上,“你们知道,我历来喜欢英国人,而不喜欢美国佬。但事实是我也有不少美国朋友,比英国朋友还多;其中很多人地位显赫,举足轻重。所以,我了解丁洁琼在美国的几乎所有情况。不是说‘证据’吗?其实我是掌握了第一手证据的,只是今天和今后都不会拿出来而已。” “为什么?”姗姗瞪大眼睛。 “称为‘证据’的东西,应该用以证明比这重要千百倍的事物——不然,我还称得上‘科学泰斗’吗?岂不成了小市民。” 苏冠兰和苏姗娜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良久,姗姗嗫嚅着,提了一个哥哥不敢提的问题:“她,丁洁琼,现在怎样了?” “她结婚了。”苏凤麒重新点燃雪茄,吞吐烟雾。 苏冠兰浑身一震——天哪,这正是最使他感到尴尬和害怕的消息啊!更使他不寒而栗的,父亲在谈到这件事时的神态和口气…… “算起来,有两年了吧?哦,不,快三年了。”苏凤麒接着说,他的神情像在回忆,思忖,“听说她很幸福,好像还有了孩子。她内心应该还是爱你哥哥的,毕竟是初恋嘛,而且持续那么多年。但事情是会变化的,何况远隔重洋;婚姻又是非常具体的,不仅是两性的结合,不仅要感情投合,更重要是金钱、身份、地位、声望的般配。咳,不管怎么说,对丁洁琼而言,是弃旧图新,摆脱了感情困扰,过上了女人应该过的生活;对你哥哥而言,则是……怎么说呢?算是‘终被无情bbr>藏书网弃’吧!” 苏冠兰倾听着,忍受着煎熬,一声不吭。 “她跟一个什么人结了婚?”姗姗却忍不住发问。 “对了,那人叫作奥姆霍斯。” “啊,果然是他……奥姆霍斯!”苏冠兰听着,脑袋中轰然一声,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 那边厢,苏凤麒在自顾往下说:“他,那个奥姆霍斯先生,是丁洁琼的同事,也是一位物理学家,而且很著名——是的,同事之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容易产生感情。结婚之后,他们就到海滨别墅过上了隐居生活。这是对的:累够了,钱够了,名气也够了,不去隐居,更待何时?此外,我想,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什么原因?”苏姗娜追问。 “丁洁琼怕你哥哥跑去美国纠缠不休,于是索性隐居起来,让他找不着。这样过上几年,就可以彻底摆脱了!” “哥哥!”姗姗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向苏冠兰扑去。苏凤麒跟着扭转视线,这才发现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了起来,推开藤椅,走向大厅门口。但是,他刚迈开脚步便眼冒金花,脑海中涌起一团黑雾,身躯摇晃起来。若不是妹妹的及时搀扶,他就重重地摔倒了! 苏冠兰一时仿佛失去了视觉和动作能力。他咬紧嘴唇,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失态,同时依托妹妹,勉强支撑着站立,缓步前行。幸亏姗姗是学医的,也幸亏叶玉菡为老父准备着一大批药品和诊疗器材,现在都用上了。苏冠兰在隔壁一张床上躺下,父亲和阿鼎也跟了上来;妹妹拿来体温表、血压计和听诊器等,解开哥哥的衣领…… 苏冠兰闭着眼,看不见,但可以听见,于是听见了妹妹的嗔怪,显然是在嗔怪父亲:“瞧您,都说了些什么呀!” “是你问这问那。”父亲辩解道,“本来说好了的,只许你旁听,不许你插嘴。” “爸爸,您是有意伤害我哥哥!”姗姗愤愤然。 苏凤麒迎视着女儿,一字一顿:“不,我是在拯救他!” 第五十九章 “钗头凤” 苏冠兰病倒了,住进医院。 自随齐鲁大学内迁以来,不,自一九二九年夏季在松居医院小住,多少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住院。他也想放松一番,调理一下思绪和生活。他想,是的,不能垮掉啊! 苏冠兰的中学和大学时代经常练习书法和研读旧体诗词。战争时期顾不上这些了。战后在南京,校务缠身,也顾不上这些。直到这次卧病,才算有了一点闲暇,也有了这方面的精神需要。他闭门谢客,让人抱来一大堆各种版本的唐诗宋词,阅读,吟诵,抄录,借以排遣。读着读着,才发现这种排遣方式既是享受,也是折磨,既感欣慰,又觉痛苦。如“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就使苏冠兰想起了当年齐鲁大学那个“小姑居处”,以及他与琼姐之间那梦幻般的恋情;如“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多么传神,多么惆怅凄绝!他还重读了五代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父亲将这首词里的“纵”字改作“终”,用来刻薄挖苦他。 一个少女爱上了一位美少年,想象着若能嫁给他,死了也心甘!但是,风流少年靠得住吗?有朝 4e00." >一日会不会抛弃她呢?“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就是少女给自己、给亲人、给全社会的回答:即使被无情抛弃了,也决不后悔! 苏冠兰想:是的,重要的是两人真正相爱过;或者,至少就少女而言,她真正爱过,有过奉献、尝试和享受,体验过爱情的欢乐和疯狂,而这,不就够了吗?别人凭什么说三道四?有什么权利取笑、挖苦和羞辱她? 苏冠兰为少女辩护,更是为自己辩护。但少女比他幸运,少女毕竟有过奉献、尝试和享受,体验过爱情的欢乐和疯狂,他呢?他不愿也不敢往深里想,只得随手另找一本集子翻阅,这就碰到了陆游。 陆游一生留下诗词九千三百多首,敝帚自珍,不加精选,悉数收入,泛泛之作不少。眼前这部《放翁诗词三百首》却不同,从九千多首中挑出三百来首,占总数的三十分之一,堪称精粹。选编者朱予同的名宇,更引起苏冠兰的回忆和遐思。朱予同是朱尔同的哥哥,当年在济南任教时曾长期帮助过苏冠兰和他的琼姐。此书从选编方式到书名显然都在摹仿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这也是对的;但朱予同在序言、正文和注释中突出陆游与唐琬的悲剧——这一点却是别出心裁的,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共鸣,起码在苏冠兰心目中如此。 陆游十九岁时与表妹唐琬结婚,婚后感情甚笃。但不久即为陆游的母亲所逼,被迫离异。后陆游另娶王氏,唐琬改嫁同郡赵士程。 十年后,陆游重游沈家花园,在这里与赵士程、唐琬夫妇不期而遇!沈园景色依旧,但唐琬早已成为别人的妻子;不难想见她与陆游的震撼、剧痛、悲哀和无奈…… 当赵士程知道远处那个独自徘徊、形影相吊的男子就是唐琬的前夫陆游时,让家童送去一份酒肴致意…… 陆游一饮而尽之余,叫园丁送来笔墨,在粉墙挥就千古绝唱《钗头凤》,之后踉跄离去。唐琬读罢《钗头凤》,回家不久即郁郁而终—— 红酥手,黄滕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在三十四岁时终于走出故乡,开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军事政治生涯。但他并没有忘记前妻,始终把深沉的悲怆埋在心底。每次回到故乡,他总要重游沈园,怀念唐琬…… 陆游与唐琬的悲剧,陆游这首《钗头凤》,在中国家喻户晓,苏冠兰当然也早就知道。但是,这次从《放翁诗词三百首》中看到并重新细读此词,别有一番感触。天哪,这不是在写他与琼姐吗?词中的“东风恶”指陆母的蛮不讲理和封建霸道,这句子简直可以原封不动地用在他父亲身上;而“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正是苏冠兰与琼姐关系的真实写照。还有“一怀愁绪,几年离索”,还有“春如旧,人空瘦”,还有“错错错”“莫莫莫”,还有……当然,也有很大的不同:陆游十九岁与唐琬结婚,有过大约一年的夫妻生活。十九岁对沉浸在爱情中的人来说意味着干柴烈火,陆游唐琬一起被“烧透”过,烧得融为一体了——而苏冠兰与他的琼姐,连握手也只有过一次! 苏冠兰现在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陆游是幸运的和令人羡慕的。放翁是诗人,从而得以写出爱情的赞歌兼哀歌《钗头凤》来,感动着一代代中国人。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是美丽的,他俩的悲剧其实更美!陆游有幸活到高寿,有生之年曾多次回故乡,致仕后又返乡定居,每次都重访沈园,凭吊旧迹,缅怀唐琬,七十四岁时还写下著名七绝《沈园》二首,八十一岁还写下《夜梦游沈氏园亭》…… 一九四六年底,苏冠兰曾代表南京药专应邀出席金陵大学校庆。跨进金陵大学校园,看到高高的钟楼和一幢幢红墙碧瓦的楼房,看到杨柳依依、绿草如茵和小桥流水,他忽然忆起琼姐当初书信中对学校景物的描绘,意识到这里原是琼姐的母校,顿时心乱如麻!见到楼房,他猜测琼姐曾在其中哪几栋里居住和课读;穿过树林,他恍如回到了当年,而草地上看书的几个女生之中有一个就是琼姐,她会不会回眸一笑,然后朝他跑来?跨越小桥,他望着桥下如镜的水面,想象琼姐曾不下千百次从水中打量自己美丽的面庞和身影…… 那天,苏冠兰怦然心动,非常伤感,提前告99lib?辞,而且决定今后不再到金陵大学来! 回到药专,他提笔写了陆游的《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作《沈园》时,唐琬郁郁而死已四十四年,“四十年”是举其整数。苏冠兰试着将其中一首改写成白话诗—— 爱人和爱情已飘逝四十多年 沈园柳树因衰老而不再吐絮飞绵 我也行将死去并化作故乡的泥土 凭吊旧迹时仍热泪涟涟 苏冠兰在住院半月稍有恢复之后,独自前往上海。他先到圣约翰大学访问两天,名义上是考察该校化学和药物学的教学和研究状况,实际上是为了怀旧。十几年前,一九二八至一九二九年,他在这里“借读”,度过了不寻常的一年。之所以说不寻常,是因为这一年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在这一年即将结束之际前往高桥游泳,在那场可怕的暴风雨中遇见琼姐…… 圣约翰大学很尊重这位“校友”和他现任的国立南京药专代理校长身份,派了一辆汽车送他到高桥。苏冠兰看到这一带原有的欧式建筑多数还保留着,又增添了一些日式小屋,还有战后新建的中式和中外合璧的楼房;总之,比十几年前繁华、热闹多了。遗憾的是,那个游泳场完全没了踪影,连准确方位都难以确定。游泳场当时就被暴风雨摧毁无余,滚滚巨浪将坍塌的瞭望塔和东倒西歪的板棚席卷一空,剩下一片淤泥;看来,暴风雨后也没人试图修复它。河汊大概是改道了,自然冲积和人工填埋使那一带变成了平地和台地,野草丛生,杂树东倒西歪;到处堆放着水泥、砖头和预制管道,看样子要把那一带建成马路或公园…… 离开商桥,前往松居。随着汽车前行,苏冠兰在越来越强烈的忐忑不安中,忆起陆游八十一岁时“路近城南已怕行”诗句——当年诗人“怕行”,今天的苏冠兰何尝不“怕”啊!但他这次就是来松居寻访旧迹,来体验这种特殊的感伤,来诀别琼姐的——是的,就是诀别!今后,此生此世不再有这种机会了。 沿途不断停车问路,下午两点钟到达目的地松居。 过去十八年中这一带多次沦为战场。日本海军陆战队由此登陆,日本飞机对这里进行狂轰滥炸,中国军队在这里筑垒挖壕浴血苦战杀声震天。因此,当年的松居医院和附近农舍早已荡然无存,眼前但见一片由荒草杂树和残垣断壁交织而成的废墟;远远近近一些古老的柳树和松树,在激起苏冠兰的遐思…… 但远处出现了一些新的房屋,多是农舍;更远处还矗立起一.座小镇。苏冠兰让司机回上海去,表示自己要在这里逗留一天。司机把他送到镇上一家旅店安顿好,然后很礼貌地说:“明天上午我来接您。” 司机开车走后,苏冠兰独自徜徉着,不知不觉竞走了五六里路,终于来到当年松居医院那块地面。他在废墟上趔趔趄趄,久久徘徊。他仿佛觉得自己忽然具备了非凡的感知能力,能透过满目荒草杂树和残垣断壁看到很多东西…… 粉白的两层小楼。天花板和墙壁是白的,门和窗棂也都是白的,到处都是白晃晃的,简直有点刺眼;从窗口望出去,院子被一圈竹篱围着,篱内绿影婆娑,几十棵古柳簇拥在楼房四周;篱外墨绿色的松林郁郁葱葱…… 窗外,蝉在柳树上拼命嘶鸣。 小护士阿罗那时只有十几岁,白头巾白罩衫。苏冠兰问她“贵姓”,她指指窗外的大树…… 苏冠兰说:“柳,是个好姓。” 阿罗撇撇嘴:“尽说好听的!” 还有柳院长,白帽白大褂,蓄着白花花的山羊胡须,只有鼻梁上那副眼镜的玳瑁框是黑的。老人喜欢点头,微笑,脖子上老挂着一只听诊器…… 纱窗外月光澄净,碧空如洗,一片蛙鼓虫琴。 阿罗领他下楼。楼下一间病房,灿烂阳光从窗外倾泻而入,满屋漂浮着金黄和淡绿,既静谧又温暖。白色钢丝床上,一个身材高挑、体态匀称、手指丰腴修长的少女正在捧读一本书;从侧面看去,她脸庞苍白、瘦削,鼻梁高直;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束为一把,像马尾般从肩头直垂到高耸的胸前…… 屋里沉寂着,只能听见窗外柳树上蝉在拼命嘶鸣,仿佛还能听见两个人的怦怦心跳…… 琼姐欣喜的叫声:“真是天作之合呀,上帝终于赐给我一个弟弟!” 琼姐苍白的脸颊上陡然满是红晕。她一把拉住苏冠兰的双手,紧贴在自己胸上,含笑凝视苏冠兰,捕捉他的每个表情;小伙子感受到了少女胸脯的富于弹性和急剧起伏,感受到了对方心脏的快速搏动和青春热力,也觉察到自己内心的慌乱和冲动…… 院墙外那片蓊郁的松林,在海风吹拂下发出阵阵喧哗。松林中蜿蜒着一条小径。他本来有可能跟琼姐并肩携手,沿着那条小径漫无目标地散步,直走到改变命运的某处岔道…… 啊,琼姐,琼姐!苏冠兰最初是在松居医院与琼姐相识的,现在则想到这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来与琼姐诀别。所谓“诀别”,就是今后他将忘却琼姐。苏冠兰掂量自己的内心。他知道自己并不怨恨琼姐;之所以要忘却,只是为了让自己少受一些痛苦。在漫长岁月中,他俩毕竞真诚相爱过,琼姐给过他很多帮助;他甚至相信,琼姐至今也还是爱他的。他想,正是出于这种爱,为了尽量减少他的痛苦,琼姐才采取了逐渐疏远的方式,直至最终悄然离开,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像当年一样,这里环境幽美,空气清新。医院外那片蓊郁的松林没有被战火和岁月销毁,依然在海风吹拂下发出阵阵喧哗。松林中婉蜓着一条小径。十八年前他就走过这条小径,今天走得更远;不是说“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吗,那就走下去吧,走到没有春草缠膝的所在!直到夜晚,苏冠兰惊讶地发现,竟走到了一处海岸。惨白的月色一泻万里,海面上波光粼粼;大概是正在涨潮吧,一条条浪花咆哮着,沸腾着,争先恐后地扑往岸上…… 苏冠兰知道,面前就是东海,是西太平洋的一部分。跨越这片浩瀚的波涛,往前,再往前,跨越整个太平洋,就是美国,就是琼姐所在的国度…… “啊,又是琼姐!”苏冠兰喃喃说着,双目湿润。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坐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直到露水润湿鬓发和衣衫,直到汹涌潮水直扑到他的脚下。他终于明白了,此生此世不可能忘却琼姐,也不应该忘却!他站起来,极目眺望东方;他力图压倒海涛的怒吼,大声呼唤着,泪流满面: “琼姐,琼姐啊,你在哪里?” 第六十章 “无形钢锯” 叶玉菡拨通了电话:“老申吗?” “哦,是玉菡呀!”实验药物研究所所长申以哲一下就听出来了,“夫妻团聚,特别高兴吧——哦,有事吗?” “是这样的,老苏想来上班。” “上班,”申以哲一愣,“什么时候?” “现在。” “老苏昨天刚回北京,他需要的不是上班而是休假呀。”申所长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 “但是,他现在想上班。” “这个……” “老申呀,”叶玉菡回头瞅瞅,压低声音,“老苏昨晚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坐了一整夜,天亮后才上床,昏昏沉沉躺了一阵,中午以后才爬起来,脸色很不好,却说要上班。” “摄食呢?” “几乎没吃什么。” “玉菡,发生了什么事吗?”申以哲认真起来。 “这,以后再说吧。我的想法是,老苏想上班,就让他上班吧。” “那,就这样吧。让赵德根来接他。” 申以哲放下电话,抓起另一台电话:“喂,对。请金星姬同志到我这儿来一下。” 金星姬来了。申所长说:“小星星,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 小星星满脸绽开笑容:“太好了,保证完成。” “坐下,坐下,站起来干什么?”申所长摆手,“你年纪轻轻,不要养成说大话的坏习惯。” “所长,我,”姑娘诚惶诚恐,“我说大话了吗?” “当然!你知道是什么任务,就能‘保证完成’?让你攀登珠穆朗玛峰,你也能完成?” “您不会交给我力不能及的任务。”金星姬笑吟吟的。 申以哲也笑了,但很快就收敛了笑容:“是这样的,苏副所长要上班……” “苏老师昨天刚回国呀。” “可是,他偏要上班。”申以哲摇摇头,“那就上班吧。而你的任务,就是去接一下苏副所长;并且,今天全天陪同苏副所长。以后的几天,如果需要,也派你陪同苏副所长。所谓‘陪同’,就是精心照顾他。” “那太好了!”小星星拍手。 “别只顾高兴,金星姬同志。”申以哲语气中表现出少见的郑重,“事情并不很简单。不然,我会说是‘重要任务’吗?” “您放心,申所长。”小星星也严肃起来。 “好吧,你现在就去接苏副所长。” 一小时之后,苏冠兰来到所长办公室。老申与他热烈握手,然后落座,交谈。申以哲昨天到机场参加欢迎时,只注意到老苏瘦了黑了,白发成倍增多;现在才又看出来老苏脸色发青,眼皮浮肿,显得疲惫不堪。 “老苏,看得出你很累!怎么样,还是去休假吧。” “先上班吧。”苏冠兰答道,“休假的事,以后再说。” “好,上几天班也行。先让人向你汇报一下所里这一年的情况。谈完也就下班了,我陪你下馆子,喝花雕;然后,由小星星陪你去开一个会。” “开会?” “别紧张。我忘了通知上怎么说的,反正很轻松,今晚七点半在首都科学会堂。你就去放松一下吧。”申以哲笑起来,“要我们派一个有教授或研究员头衔并主管业务的所领导参加,还非你去不可。可以带一个随员,最合适的当然是小星星啦!” 苏冠兰副所长听完汇报恰好是下班时分。申以哲拉上他和小星星,到附近一家烤鸭店吃晚饭。餐桌上申所长谈笑风生,不断询问越南的风土人情。谈多了,苏冠兰教授的情绪仿佛有所好转,脸上有了光泽,话也多了一点。餐后走回研究所,司机赵德根把车开了过来。申所长悄悄拽一下姑娘的衣袖:“小星星,记住我的话。” “申所长,我会精心照顾苏老师的!”小星星轻声回答。大概就是为了“精心”,姑娘不是像往常那样在副驾驶座上,而是坐在苏老师身旁。 棕红色华沙牌小轿车缓缓开出实验药物研究所大门。它几乎要斜穿过整个市区,路够远的。途中有多处繁华地段,行人密集,车开得不快。司机赵德根还是跟小星星说说笑笑。苏冠兰一声不吭,实际上在倾听,听得出这丫头在谈恋爱了。其实他昨天已经听出了这一点。教授算了算,姑娘已经二十四岁,早就该谈恋爱了,甚至该结婚了。他寻思:这一年我在国外,小星星先后来过十几封信,怎么只见她谈工作,谈政治,谈运动,谈所里情况,从来不见她谈“个人问题”呢?玉菡来信中好像谈过这事。但苏冠兰在越南实在太忙,生活和工作条件实在太差,连收寄信件也极不方便,于是>没顾上这些…… 教授终于意识到所里的很多人,特别是男女青年很“怕”自己。小星星在他面前算是最大胆、放肆的了,但也颇瑟缩。爱情据说是“永恒的主题”,但在实验药物研究所不是。不仅年轻人不敢在苏副所长面前谈论男女之情,连中年人也这样;所里没有“年过花甲”的人,不然,恐怕连老人也会这样的。当然,苏副所长从来没有因此训斥过谁,但他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就足够使人难堪了。他给人的印象是正派、严肃、刻板和孤僻,还有冷漠。现在,苏冠兰开始无声地谴责自己:我怎么也成了“冷血动物”,像我那位父亲。这可不是好事啊。教授开始思索:爱情可能确实是“永恒的主题”。只要人类存在,爱情就会存在。一个基本事实是,人类本身就是爱情的产物,爱情是不应该回避也不可能回避的……苏冠兰决定改变自己的形象,马上就做。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小星星,你可以谈谈对爱情的看法吗?” 轿车中顿时冷寂下来。显然,金星姬和赵德根都愣了:怎么,苏副所长居然……谈论起爱情来了? “我,我吗?苏老师,我的恋爱观,爱情观,我认为,”小星星愣了一会儿,终于说话了。像当时多数青年干部一样,她倾向于把问题“理论化”。只是由于意外,由于兴奋,她有点口吃,“我认为,爱情是婚姻的必要前提,而婚姻是爱情的必然结果……” “不对!”苏冠兰打断对方,“爱情可以是婚姻的前提,但并非‘必要前提’;婚姻可以是爱情的结果,但并非‘必然结果’,就是说,爱情和婚姻是可以、并且事实上往往是各自独立存在的。” 教授刚说完就后悔了!他本是为改变自己的“形象”,为了与年轻人“沟通”才开始这番谈话的;可刚开始谈他就显得如此专横,武断,好像他多么精通“人生哲学”。 “我不懂,苏老师……”小星星喃喃道。 “恩格斯说过,爱情的基础是性爱。但性爱只是生理的、本能的东西。”苏冠兰决定放慢语调,耐心一些,把道理说透,“人固然要受生理和本能的支配,但自从人类进入文明社会或阶级社会以来,更要受阶级关系、政治因素和社会习惯势力的支配。在这种情况下,性爱只是偶然地、个别地发生着,以性爱为基础的‘真正的’爱情通常并不能导致婚姻,而‘真正的’即合法的、被社会承认的婚姻,则通常不是爱情而是阶级关系、政治因素和社会习惯势力的产物……” 教授说着,不知道小星星能否听懂。 “您的意思是说,”姑娘眨着眼睛,“真正的爱情不会成功,或不一定会成功?” “不。我的意思是说,真正的爱情一定会成功,但不一定会导致相爱双方的婚姻。” 姑娘望着老师,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对了,这要看怎样理解‘成功’。”苏冠兰解释,“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是真正的爱情吧?” “是呀。” “他俩之间是真正的爱情,所以他俩的故事十分美好,在中国家喻户晓。但是他俩并没有结婚,从来没有形体接触,完全是悲剧结局;但他俩的爱情获得了堪称伟大的成功,留下了永恒的美。” “哦,是这个意思。” “反之,皇帝与千百个嫔妃都有着合法的、正式的乃至显赫的婚姻关系,一些七八十岁的老富翁娶十七八岁的少女为妻,此中有什么爱情呢?还有一个实例是陆游与唐琬……” “《钗头凤》!”小星星和赵德根几乎同时说出声来。 “对,这在中国又是家喻户晓。”苏冠兰点头,“陆游与唐琬的婚姻是失败的,他俩的爱情却是成功的,这才留下了千古绝唱《钗头凤》。” 金星姬讶然:“苏老师,真没想到,您平时从来不谈这种事,一旦谈起来却很深刻。” 司机小赵也插嘴了:“恕我冒昧,苏副所长,依我看,这些观点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显然,您有切身体会。” 苏冠兰不吱声。 “赵德根说的有道理。”小星星说,“苏老师,我想问问:您在青年时代是否经历过那种未能终成眷属的‘真正的’爱情?还有,您跟玉菡妈妈的婚姻是‘阶级关系、政治因素和社会习惯势力的产物’,还是爱情的归宿?你俩结婚那么晚,甜甜和圆圆的年龄那么小,我猜,您和妈妈可能经历了太多的曲折。” 苏冠兰仍然不吱声,望 7740." >着车窗外华灯初上的街区。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身边的年轻人。 “苏老师,依我看,爱情与婚姻不能统一是旧时代特有的现象。”幸亏小星星没有纠缠。她沉思道:“现在不再是封建皇帝在统治,老富翁不再能霸占少女,父母也不再能干涉子女的婚恋。祝英台外出求学再不必女扮男装,她跟梁山伯生活在今天一定能幸福结合。总之,我们这一代青年的爱情与婚姻是可以统一的。” “不,情况比你的推论要复杂得多。”苏冠兰想了想,认真地说,“我读过一个外国短篇小说,其中有这么一段话,大意是说,一个人的初恋,由于年轻和涉世不深,由于单纯、无知和感情用事,由于缺乏必要的精神积累和起码的物质基础,等等,因而总是以分手告终,不能通往婚姻的殿堂……” “初恋总是以分手告终?”小星星重复道。 “这是一个规律。” “不!”姑娘喊道。 “怎么啦,小星星?” “不,不是这样!这是那些不忠实的人的借口和遁词。苏老师,您受了他们的骗。”姑娘使劲摇头,“反正,若是我的初恋以失败告终,我就终身不嫁!” “这怎么行?”苏冠兰一惊,“不行,绝对不行。” “苏老师,难道您愿意我也成为一个不忠实的人吗?” “我刚才不是说‘复杂’吗?是的,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复杂的,不是用忠实或不忠实可以简单说清楚的。” “可我就是这么认为!”姑娘嗫喏道,“而且,我也害怕……” “害怕什么?”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我是女子,我理解女性的重感情。如果我初恋失败而跟别的男子结合了,我会时时怀念最初的恋人……”姑娘竟有点哽咽起来,“那样,我的心会被一把无形的钢锯锯成两半的!” “无形的钢锯……”苏冠兰咀嚼着这几个字,顿觉心脏在痉挛。 “苏老师,”姑娘泪眼矇眬地望着教授,“我想起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刚才说的‘无形的钢锯’,您听了仿佛很有触动。” 教授避开姑娘的眼光,不说话。 “告诉我,苏老师,您的心,是不是也这样被锯过?” “小星星,”苏冠兰突然感到特别疲乏。他往后靠去,嗓音发颤,“我累了,很累……” 姑娘突然想起了申所长说的交给她“一项重要任务”。申所长让她“陪同”并“精心照顾”苏副所长。可是,现在……姑娘急得要哭出来了:“苏老师,对不起,我太多嘴了!您哪儿不舒服啊?” “没什么,没什么。”苏冠兰在连连摇头的同时,合上眼皮。在迷蒙幽暗之中,他似乎看见一位身材高挑、体态勻称、步履轻盈的女郎缓步向他走来。女郎的双手丰腴修长,肌肤洁白柔润,面庞呈椭圆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盘成厚厚的圆髻;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挑起,睑黛较深,睫毛很长,瞳仁在黑褐中泛着蓝色,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她神态冷漠,举止沉静,有如一尊古希腊女神雕像…… “琼姐……”教授呻吟道。与此同时,恍惚中他觉得有一把“无形的钢锯”正在哧嚓哧嚓地来回拉动,锯着,锯着,锯着,自己的心脏正被锯成两半,胸口剧痛,血如泉涌! 第六十一章 妈妈,妈妈 一九四九年五月中旬,已经熊熊燃烧了三年而且仍在燃烧的国内战火仿佛把大气都烤热了。这天上午,南京药专校长室内,苏冠兰带着两名秘书大汗淋漓,埋头于满桌满地的公文卷宗堆里。连电扇都不能用,以免纸张乱飞。前不久,四月二十三日,南京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占,政权易手;他这“国立”学校的代理校长,也在积极准备“易手”。苏冠兰想,好了,终于可以撂挑子啦!他带着几个职员每天清理档案文件,时刻准备进行交接。 忽然,秘书冲代理校长使个眼色。苏冠兰一抬头,看见办公室门口正站着两名解放军军人。他第一个想法是:好,终于来了。他面带微笑,迎上前去点点头,伸出右手,当然是伸给站在前面的那个比他稍矮,但身躯壮实、皮肤黝黑、浓眉深目、脸庞宽阔的军人。与此同时,对方也伸出了手,但不只是右手,而是两臂笔直,双手一齐伸了过来;也不是握住苏冠兰的右手,而是一下子抓住他的两只手,直拉到胸前,攥得紧紧的…… 这异乎寻常的举动使苏冠兰完全愣了。他定睛细觑,不禁失声喊道:“啊,老鲁!” 鲁宁不吭声,而是伸展双臂使劲拥抱苏冠兰,连连拍打对方的肩和背。好长时间之后,他俩才彼此松开,又把对方推远一点,以便看得更加清楚。教授泪花闪烁地问道:“老鲁,咱们都老多了!多少年没见面了?” “二十年。”鲁宁一字一顿。 “可不,”苏冠兰想了想,“那还是一九二九年!” “喏,我的爱人——”鲁宁又朝身后那个军人做个手势,“需要介绍吗?” 苏冠兰这才看清楚,老鲁身后站着的是一位女军人。只因对方头发很短,军服式样土朴,皮肤又黧黑粗糙,乃至苏冠兰把她当成了警卫员。这次辨认的时间更长,足有一两分钟;终于,他喃喃道:“你,你,你是不是阿,阿罗?” “是的,苏先生。”阿罗.敬了个军礼,“都说贵人多忘事,可您还是认出了我。” “那时你才十几岁吧?那以后的二十年,是女人变化最大的……” “别解释了,”阿罗嗔道,“直截了当说我老得认不出来了就是!” “可我认出来了。” “是呀,”鲁宁打趣妻子,“这说明你还不老嘛!” “老鲁,阿罗,”苏冠兰大为感慨,“真没想到,你俩会碰在一起,成了夫妻。”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嘛!”阿罗笑盈盈的。 鲁宁本来是野战军后勤部副部长,行军途中负伤,不宜上前线了。恰好部队途经江苏,便将他留在南京,当了军事管制委员藏书网会委员,负责大专院校和科学机关的恢复工作,还亲任几所学校和研究所的军代表。在一所野战医院任护士长的柳如眉被留下来照顾丈夫。鲁宁研究大专院校档案时发现,南京药专代理校长竟是苏冠兰!他审视药专教职员名单,又发现了叶玉菡的名字。他拉着妻子跳上吉普车:“快,上车,跟我到药专去!” 阿罗听明原委之后说:“先打个电话吧,让他们有个准备。” “让谁有准备,苏冠兰吗?不,我就是要让他大大地感到意外。”路上,鲁宁叮咛道:“哦,任何情况下你都别提丁洁琼。” “这我还不懂?我是女人。” 接着,就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在校长室谈了一阵之后,鲁宁起身拍拍苏冠兰的肩膀:“走,参观一下学校。我亲自担任四所院校和两个研究所的军代表,想把‘驻地’设在药专。” 苏冠兰直摇头:“这几年,学校挺差劲的。” “这责任不在你。而且,我就是来看看怎么个差劲!我们打了天下,现在要治天下了——哦,你打算让我怎么参观呢?” “先看办公楼吧,你不是要把‘驻地’搁在这儿吗?” “不,我想先看看生物制剂实验室。” 苏冠兰瞅瞅鲁宁。显然,军代表对很多事情心中有数。 三人沿着林阴道走了一段,路旁树林中的石桌石凳引起了鲁宁的兴趣,提议到那里坐坐。坐定之后,他赞叹道:“嗬,景色不错,比当年齐大还好!” “这里是江南。”苏冠兰说。 鲁宁掏出香烟,点燃,吸了两口,望着苏冠兰:“直说吧,我和老婆到药专来,第一想看看你,第二想看看玉菡——她是我在齐大医学院的老同学,还有恩于我。” “有恩于你?” “二十年前那次,就在你救助我之前十来分钟吧,玉菡更救了我——为什么说‘更’?因为当时若是没碰见你,我会有很大的危险,却仍有可能逃脱;但是若没有玉菡,我就死定了!”鲁宁回顾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时,仍很动情。 “冠兰,你知道我当时是揣着枪的。”鲁宁说着,使劲吸了几口烟,竭力控制自己的激动,“我决不会让他们活捉。我会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若是那样,不错,会很悲壮,但我会死而有憾的,因为当时我太年轻,还能为革命做很多事情;起码,今天不能在这里跟你谈笑风生了!” 战争期间,在昆明附近的嵩阳镇,苏冠兰曾亲睹叶玉菡献血挽救了一位美国飞虎队员的生命。现在他知道了,那绝对不是出于偶然;在叶玉菡沉默寡言和弱不禁风的外表下,深藏着璞玉浑金般的果断和勇毅…… “告诉我,冠兰,”鲁宁目光炯炯,话锋一转。“你跟玉菡的关系,怎么样了?” “同事关系吧,”苏冠兰避开鲁宁的眼光,“对,一般同事。” “同事关系,”鲁宁拧起眉头,“一般同事?” 阿罗抻一下丈夫的衣抽。军代表想了想,再度转换话题:“还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玉菡早就做了妈妈……” “她什么时候结婚的?”苏冠兰胸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不,她没有结婚。” “你说什么?”苏冠兰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玉菡一直独身生活,没有结婚。” 鲁宁侃侃而谈。谈起一九四六年的北平,谈起东厂胡同和“堇园”,谈起和“F楼”,谈起那个被当做“ape”的小姑娘,谈起那场熊熊大火,以及紧紧抱住西蒙·切尔尼,直至一起被烧成焦炭的“老木”…… 阿罗听到老木之死时,泪流满面。其实,这个故事她已经听了好多遍。 “对,就这样,玉菡就这样做了‘妈妈’,有了女儿。”鲁宁轻叹一声,仍然以那种不慌不忙的口气,直谈到叶玉菡被迫离开北平前夕那句话,“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什么事放心不下?”苏冠兰两眼湿润,“一定是为小星星吧!” 鲁宁深深地瞥了苏冠兰一眼,点点头。 “那,那,”苏冠兰望着鲁宁,目不转睛,“小星星,这孩子,后来呢?” “我们派人把孩子带到延安,送进一所专收烈士后代和干部子女的学校。就延安而言,这所学校的条件要算最好的了。我在前线,阿罗常去看她,休息日带她回家。” 苏冠兰的泪水在眼眶里直转。他霍然起身,笔直地伸过右手去:“阿罗,谢谢你。” “不谢谢我吗?”鲁宁朗声笑道,“若论功行赏,我可该排在阿罗的前面。” “也谢谢你,老鲁。”苏冠兰把左手伸过来,“咦,这孩子,小星星,在学校里怎么样?” “功课总是前几名。” “太好了!跟你们在一起时,她喜欢说些什么?” “她总是问起妈妈,想早日见到妈妈——孩子说的妈妈,就是玉菡。” 苏冠兰神情迷惘,默然无语。 “还有点情况,捎带告诉你吧。”鲁宁又想了想,沉思道,“玉菡是个非常坚强的女子,在我面前却流了一次泪。” 一九四六年那个不寻常的夏夜,叶玉菡哽咽道:“我将独身过一辈子。但我想有个孩子。所以,对小星星,请你务必……” “你怎么回答?”苏冠兰盯着鲁宁。 “我吗?我当时很惊讶,甚至可以说,我深感震撼。我张口结舌地望着她,望着玉菡;我强充男子汉,硬着嗓门说:‘瞧你,说 4e9b." >些什么呀?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会独身过一辈子!’” 苏冠兰听着,不吱声…… 鲁宁与妻子交换了一下眼色,起身道:“好了,咱们到生物制剂室去。” 生物制剂实验室平面呈L字形,习惯上就叫“L楼”,坐落在绿树簇拥之中,周围砌着几座花坛。大门的前方是一米高的水门汀台阶。三人刚走近台阶,叶玉菡便出现了,面含微笑地迎出大门,远远便朝鲁宁伸出双手…… 在这个世界上,苏冠兰也许是最熟悉叶玉菡的人。特别是近三年来,他俩以“同事”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应该说,更加熟悉了;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苏冠兰心目中,从来的叶玉菡都那么矮小瘦弱,面色苍白,连头发都是细小灰黄的……直到今天,此刻,苏冠兰才发现,自己应该仰视叶玉菡! “你好啊,玉菡。”鲁宁快步踏上台阶,“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校长室彭秘书来了电话。” “玉菡,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三年啦!”鲁宁说着,紧握叶玉菡细瘦的双手。 “是的,整三年了。”叶玉菡语气平稳,把手伸向阿罗,“这位是鲁夫人,柳如眉吧?” “哎呀,什么夫人不夫人的!”鲁宁打着哈哈,“是我爱人,老婆,就叫她阿罗吧。” “早就听鲁宁夸你名字好,人更好。”叶玉菡笑笑,“今天一见,果真如此。” 叶玉菡又与“苏代校长”握了握手,紧接着便回到鲁宁面前,迫不及待地问道:“鲁宁,孩子呢,小星星呢?” 鲁宁和阿罗没有想到,叶玉菡也没有想到,是苏冠兰抢先回答的:“孩子在延安一所学校里,功课总是前几名!” 第六十二章 神奇的“K酶” 药物的发现分为三个阶段,也自然形成三个门类,即天然药物、化学合成药物和生物制剂。当然,天然类药物历史最悠久,已经延续了几千年上万年。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法国生物学家巴斯德发现了细菌与人类疾病的关系;接着,德国医生科赫发现了结核杆菌、霍乱弧菌等致病细菌。但一直找不到既能杀灭病菌又不伤害人的药物。一九〇九年,德国科学家埃利希合成了可以杀灭锥虫和梅毒螺旋体,能治愈昏睡病和梅毒的“六〇六”,从此揭开化学合成类药物的序幕。 化学合成药物的研制在以后二十多年陷于停顿。一九三二年德国科学家多马克合成出磺胺。从一九三五年起磺胺药得到广泛应用。伦敦一家医院用磺胺药治疗三十八名患产后败血症的病人,治愈三十五名;而在此前,这些病人之中的绝大多数都会死去。美国总统罗斯福之子患病,也因磺胺药而得到拯救。此后,还用化学合成法研制出各类抗过敏药和麻醉药。 最后出现的是生物制剂。 一九二八年,英国医生弗莱明发现青霉分泌物能杀灭葡萄球菌、白喉菌和炭疽菌,且对人无副作用。一九二九年六月他公开报道了这一发现,并未引起反响。原因之一在于弗莱明不是化学家,无法提取青霉素。此外,“六〇六”和磺胺药正风靡世界,也冲淡了人们对开发新药的兴趣。 是战争使问题出现了转机。“二战”期间极其缺药,磺胺药在很多方面又不理想。于是,牛津大学的钱恩和弗洛里又找出弗莱明一九二九年那篇论文,组织数十位科学家合作攻关,十八个月后获得的一百克黄褐色粉末状青霉素,在稀释五十万倍后仍能杀灭病菌!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美国参战时,青霉素被列为优先生产的军品大量制造。“一战”时肺炎患者死亡率为百分之十八,“二战”时降为百分之一以下。一九四二年冬,用青霉素治愈了丘吉尔的肺炎。青霉素还是猩红热、白喉、梅毒等很多疾病的克星,与原子弹和雷达并列“二战”中的三大发明。 接着,一九四三年发现链霉素,一九四七年发现氯霉素,一九四八年发现金霉素……依靠各种抗生素,人类的平均寿命增加了十年!出现了一门全新的学科一“抗生素学”。 “上述这些科学家,几乎全都是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得主。”叶玉菡有条不紊地介绍道,“其中,科赫是一九〇五年得主,埃利希是一九〇八年得主,多马克是一九三九年得主,弗莱明、钱恩和弗洛里是一九四五年得主……” “玉菡,”鲁宁笑起来,“你是不是也想获得诺贝尔奖?” “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会是好士兵。” 女学者语气轻柔,神态安详。但在鲁宁眼里,却气势如虹!他想:嗬,我这“将军”,今天可碰上藏书网了“元帅”…… 苏冠兰在一旁倾听鲁宁与叶玉菡的对话。 从三十五年一月到今天——纪元一九五〇年十月,他已经在南京药专代理校长任上待了近五年,对本校全体教授、副教授和讲师的学历及学术水平了若指掌。他看得出来,美国人在北平聘请叶玉菡主持SB-1建造,算得上独具只眼。叶玉菡当年的博士论文《病毒与生命起源》,曾发表在哈佛大学期刊《细菌学研究》上。叶玉菡留学美国期间的第二篇论文认为有“比病毒更简单的生命形态”。病毒由蛋白质和核酸组成。而叶玉菡现在断言存在一种只有蛋白质而无核酸的“亚病毒”,和另一种只有核酸而无蛋白质的“原病毒”;她推论,地球上最初的病毒就是由“亚病毒”与“原病毒”融合而成…… 前几天,鲁宁忽然问:“玉菡还有论文在国外发表吗?” 苏冠兰说,玉菡的论文历来很少。火烧堇园后,更不便与美国发生联系了。一九四九年三月,她的又一篇论文寄往英国,但迄无回音。不过,苏冠兰看见了她分发的打印稿,标题为《K酶》。玉菡写道:病毒是研究生命起源的利器,还是一种极好的knife…… “Knife——刀?”鲁宁问。 “对,knife,刀。”苏冠兰答。 病毐形体极小,结构简单,反映了最初的生命形态;因此,可以用以研究生命起源。还因为它们没有细胞结构却含有遗传信息,因此,可以像做外科手术那样,用它们的遗传信息置换细胞或细菌的遗传信息。这就要有一种“knife”,用以对细胞和细菌进行“切割”、“拼接”和“重组”,在适当部位插入病毒的遗传信息…… 可是,.用什么材料做这种“刀”呢? 用酶。酶,也叫“酵素”,是生物体产生的蛋白质,是一切生化反应中的催化剂,可以用作生化反应中的“刀”…… 玉菡考虑,既然病毒有蛋白质,既然某种“原病毒”甚至无核酸而只有蛋白质,那么,应该可以直接从这些蛋白质中寻找所需要的、可以对细胞和细菌进行“切割”、“拼接”和“重组”的knife即“刀”…… 鲁宁已经无数次听见苏冠兰不是说“叶主任”“叶老师”“叶教授”,而是称“玉菡”了。 中国南方是一座庞大而奇特的菌种库和毒株库。玉菡派出人员,在辽阔的江南搜集到三千一百多份标本,终于从一株根瘤菌病毒的蛋白质衣壳中找到了活性程度极高的酶,并将其命名为“knife酶”,简称“K酶”,即“刀酶”。这是一种奇异的,到目前为止最为得心应手的“工具酶”,以某几种血清型大肠杆菌做试验时取得显著效果;接着,女学者计划用其他各种致病细菌做“切割”、“拼接”和“重组”试验,包括肉毒杆菌、鼠疫杆菌、炭疽杆菌和伤寒沙门杆菌,其次是霍乱弧菌和 6591." >斑疹伤寒立克次体……鲁宁惊叹:“除大肠杆菌外,其余全是恶性程度最高的病菌啊!” “是的。所以玉菡首先用它们做试验对象。”苏冠兰点头,“她试图找到对付这几种最可怕的病菌的方法,特别是其中的杆菌,运用K酶降解其恶性程度并改变其遗传性状。” “有成效吗?”鲁宁问。 “用沙门氏菌做试验是立竿见影的。” “公开报道了此项成果吗?”鲁宁又问。 “她写在《K酶》里了。” “就是那篇寄了出去没有下文的论文?” “对,是寄往英国的。” “还做了其他试验吗?” “继沙门氏菌之后,这两年还做了鼠疫菌和炭疽菌,效果也很明显。” “鼠疫,炭疽……”鲁宁重复着这些字眼,沉吟道,“这种手段,会不会被用来朝另一个方向改变杆菌的遗传性状,即反而加强了它们的恶性程度呢?” “对了,老鲁,”苏冠兰直跷大拇指,“你真不愧是学医出身的,懂行。” “我管了多年的军医,”鲁宁笑了笑,“本人也一直做军医。” “所以你懂行嘛。确实,从理论上说,这种手段是双刃剑,有可能使病菌毒性加剧。不过,玉菡不是朝这个方向研究。” “别人呢,”鲁宁注视苏冠兰,“别人是否也不朝这个方向研究?” “这,这个,倒是没考虑这一点。”苏冠兰犹疑起来,“不过……” “‘不过’怎样?” “玉菡以外,恐怕没人能具备从事这种研究的条件。” “美国和欧洲拥有许多一流生物学家。” “但只从中国南方某一棵植物的根瘤菌中找了那个特殊毒株,只能从那个毒株中分离出‘knife酶’。至少就目前而言,只有这一种酶能用作改变细菌遗传结构的工具。” 鲁宁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看看手表,起身道:“我还要去开一个会。这样吧,冠兰,过几天,你再陪我到L楼看看。” “L楼”位于校区一隅,是一九三六年建校初期的建筑物,已很灰旧。L字相互垂直的两画,都是两层楼房。“长画”内设抗生素组,“短画”内设疫苗组;“转角”部为三层楼房,内设酵素组即“酶室”。共有大大小小六七十间屋子吧,其中实验用房占一半以上,仍不够用;于是,地下室、过道乃至楼梯都被利用起来,摆满实验设备…… 一年半之前,一九四九年五月,鲁宁带着妻子阿罗第一次到南京药专,也第一次看望了叶玉菡,参观了她的实验室。他看到L楼气氛严谨,研究人员都埋头工作,没有任何人抬头瞥一眼客人们。交谈时都轻声说英语,一律穿戴全套白大褂、拖鞋、口罩和工作帽。鲁宁看见一台密封的“玻璃笼子”被整体安装在一间屋里,里面安装着一些实验设备,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叶玉菡答:“国内惟一的P3。” “‘P3’是什么?” “是一种密封实验台。P是防护等级,P3是最高一级;用以做最危险的实验,运转时与外界隔绝。” “空气也隔绝吗?” “是的。未经处理的空气不得对流。‘P3’内外气压不同,里面气压较低,也叫‘负压’,人员进出时外面的空气只会往里面流,以防止有害微生物趁机跑出来;封闭作业时,完全用管道向里面输送纯净空气,同时用管道抽吸里面的空气并实施消毒。” “嗬,考虑得真周到!”鲁宁感叹。 后来的日子里,鲁宁越来越明显地觉察到,这个瘦小的女人虽然待人和蔼,轻言细语,却有着将军般的威信和风度,把实验室管理得井井有条;几十个研究人员,其中很有几位国外留学多年的教授和副教授,有的比她年长,却都心悦诚服地服从她……鲁宁赞扬玉菡的业务能力和领导才干。但女学者说:“不,我们应该感谢苏代校长!” 药专虽然号称“国立”,实际上经费很少,连维持日常运转都不够。代理校长为到处弄钱而疲于奔命。药专各系室中,生物制剂室又是耗资最多的,给代理校长的压力也最大。但他并无怨言,千方百计给生物制剂室以财力支持,包括向美国订购P3和电镜的巨额外汇,都是他向国内外很多药厂筹来的;连开不出薪水也靠他天天跑教育部和卫生署讨要。更重要的是,生物制剂室的工作要大量运用化学手段,而苏代校长本身是化学家,又组织本校和外校一批出色的化学家帮助他们,否则很多重要成果完全无法取得…… “弗莱明一九二八年就发现了青霉的杀菌能力,但是十几年后才制造出青霉素——为什么?”女学者说,“因为弗莱明不是化学家,没有掌握提取技术。而这种生化技术非常复杂。一九三一年倒是有三位化学家做过尝试,但以失败告终。” 鲁宁看看叶玉菡,又瞅瞅苏冠兰,笑道:“我同样感谢苏代校长!我认为最好的感谢方式是去掉那个‘代’字,任命他为正式校长。无奈他本人不干。” 鲁宁是“懂行”的。他明白生物制剂对新中国乃至对全人类的重要性,经常到L楼来,每次来都把抗生素组、疫苗组和酵素组挨个看一遍。每次他都让苏冠兰陪着来。今天也是这样。 抗生素组的三个研究课题都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一是探索青霉素的杀菌机制——全世界早就知道青霉素有强大的杀菌力,但全世界却至今不知道青霉素为什么能杀菌;二是怎样消除病菌对青霉素的抗药性;三是从在广东找到的一种灰黑色放线菌中提取一种全新的,能杀灭金黄色葡萄球菌、溶血性链球菌、肺炎双球菌和流感杆菌的广谱抗生素——女学者说了,如果成功,她要将这种新药取名“粤霉素”。 “老鲁呀,”苏冠兰语含感慨,“即使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实验室,能完成上述三个课题中的一个就很不错了!” 看完抗生素组,又到疫苗组。“疫苗”是用细菌和病毒制成的生物制剂。习惯上将细菌或螺旋体制成的称“菌苗”,病毒或立克次体制成的称“疫苗”。由于场地、设备和财力的限制,疫苗组放弃了其他项目,专攻脊髄灰质炎疫苗。“脊灰”多发于幼儿,通常称“小儿麻痹后遗症”;但也能发于成人,美国罗斯福总统就是而立之年患上此病并成为残疾的。中国是“脊灰”高发区,疫苗一旦研制成功,对国家和人民将会是巨大的贡献…… 最后来到酵素组即“酶室”,该组负责人是叶玉菡本人。军代表走马观花看了一遍,然后在叶主任陪同下来到三层上她的办公室。前后窗户都开着,空气对流良好。坐定之后,她语气平稳,吐字清晰:“鲁宁,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我到这儿来,一定要有事吗?” “今天你确实有事。” “怎么看出来的?” “你来过多次,每次来都耗上几个钟头,都换上实验室专用的手套、帽子、拖鞋、口罩和工作服,到每间屋都仔细地看,详尽地问。但今天你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只在每间屋外面隔着玻璃瞅瞅,问问……” “玉菡,”鲁宁打哈哈,“你的眼睛也像——Knife!” 女学者笑了笑。 “是的,确实有几件事。”军代表起身走到窗前,指指楼下的树林和花坛,“L楼处地太偏僻。我想,是否砌一圈高墙把L楼围起来,添设门岗……” “不。这里是做学问的所在,不是衙门,别弄得那么壁垒森严。”叶玉菡摇头,“另外,L楼处地必须偏僻,否则有害微生物或其孢子容易随风飘散,造成污染——而这是任何高墙和门岗都无法阻挡的。” “这个这个,回头再说吧。”鲁宁似有难言之隐。接着,他把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平放在膝上,打开,抽出一只大号国际信封:“喏,玉菡,第二件事——” 叶玉菡接过大号信封一瞅,顿时兴奋起来,从中抽出两本纸张考究、印刷精美的杂志,满脸绽开笑意:“啊,《探针》!” 牛津是一座古老城镇,位于伦敦西北约一百公里的泰晤士河畔。英国历史最久的牛津大学于公元一一六八年创建于此。实验生物学期刊《探针》编辑部也设在牛津镇。它早期专为牛津大学生物学院和医学院服务,后来在欧洲渐负盛名。叶玉菡的论文《K酶》早就寄给了《探针》,却“迄无回音”。稿件寄出不久解放军就攻占南京,政权更迭, 5929." >天翻地覆,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叶玉菡便无心打听也无从打听稿件的下落了。现在一看,嗬,去年三月从南京寄出的《K酶》,十月就发表在第五期《探针》,不知何以竟走了整整一年才到南京……?99lib. 叶玉菡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目十行地阅读自己那篇论文。读完之后喊道:“好啊,一个字母也没改动。” 鲁宁在一旁说:“其实早就寄到了,但被邮政局什么人忘在地下室里。前几天偶然发现,赶紧送来给我。你看,信封磨损,字都看不清,我只得自作主张拆开了。多亏我懂点英文,一瞧,哟,这不是玉菡的论文吗?” “哦哦。”女学者点点头,刚注意到信封是被拆开过的。恰在此时,鲁宁站了起来:“还有第三件事,一件大事。” 鲁宁的模样和口气,使叶玉菡和苏冠兰的心都悬了起来:“什么事?什么大事?” “小星星——” 叶玉菡和苏冠兰霍地起身喊道:“快说,小星星怎么样了?” 第六十三章 “敌情” 鲁宁已经觉察到,叶玉菡和苏冠兰都深深喜爱小星星。这小女孩可能成为两人之间的一条纽带,一种默契,一副“催化剂”。所以,他和阿罗都急着要把小星星弄到南京来。不料,却发生了意外! 随着战线南移,小星星所在学校也离开延安,向东转移。行进途中遭遇敌机轰炸,死伤十来个教师和孩子,小星星失踪了…… “什么,失踪?”叶玉菡一听就哭了。 “你说真话,老鲁,”苏冠兰喊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的是真话,实话!”鲁宁赌咒发誓,“死者和伤员里没有小星星,确实没有。确实是失踪。所谓失踪就意味着可能还活着,也就意味着还有找到这孩子的希望!” 小星星的失踪使鲁宁多了一项“工作”,就是查找孩子的下落,这成了军代表跟叶玉菡、苏冠兰乃至阿罗之间,一个最揪心的话题。万幸,现在有了答案—— 小星星所在学校是在穿过一座小镇时遭遇轰炸的。事后清点,死者和伤员中确实没有她,确实是“失踪”了。全校继续前行,查找金星姬的工作交给了地方政府。学校在开进北平后解散了,师生们被分别编入几所中小学和“工农速成中学”。 小星星在轰炸中负伤昏迷。一对中年农民夫妇把她抱回了家。他俩没有儿女,想收养小星星,并因此把她藏匿起来。但小女孩要治伤,这事瞒不过医生,地方政府正是由此得到“情报”的。干部上门做工作,让他俩把孩子交了出来。小星星原来的学校已经解散,地方政府找不到“通知”对象,就让她在那对农民夫妇家寄养了一段。 小星星最终被有关部门接到北京并送进一所学校。她还记得柳阿姨所在医院和鲁宁所属部队的番号。但医院和部队都在向南推进,日夜紧张工作战斗,没法联系;后来总算联系上了,但鲁宁夫妇又已调离。 好在鲁宁一直在寻找小星星,并终于在一九五〇年十月查到了小女孩的下落,到L楼向叶玉菡和苏冠兰作了宣布。接着,他趁到北京开会之机看望了小星星,又带着孩子的近照,还带着孩子写给叶妈妈、柳阿姨和不曾见过面的苏伯伯的信返回南京…… “就是说,小星星很好?”阿罗问。 “你问了有二十遍吧?”鲁宁不耐烦了,“我最后回答一次:是的,很好,很好。” 军代表从北京回来后工作更加繁忙,明显地瘦了黑了,还经常陷入沉思,忧心忡忡。眼前,他下班回家,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蹙起眉头,望着天花板吸烟。床边一张椅子上坐着阿罗,一张方凳上摆着烟灰缸和阿罗给他沏的茶…… 电话铃响了起来。 “这么晚了,谁啊?”阿罗走到书桌前,拿起电话一听,朝丈夫使了个眼色,回头对着话筒说:“哦,是您啊,茅政委。是的,他在家,请稍等。” 鲁宁显得十分疲惫,还很烦躁;但他仍然翻身起床,从妻子手里接过听筒,但并不说话,好像在等着对方开口。而对方也就开口了:“鲁宁同志吗?” “是的。”鲁宁望着窗外如墨的夜色,面无表情。 “我是茅政委。” “听出来了,首长。” “哎呀哎呀,”茅政委打哈哈,“咱们革命战友嘛,只是正副职嘛,什么首长不首长的。” “有什么指示吗?” “我不是说了吗,咱们革命战友嘛,什么指示不指示的,随便聊聊工作吧。”茅政委拖长声调,“哦,药专的工作,怎么样呀?” “还可以吧。” “什么叫做‘还可以’呀?” “就是说,各项任务都完成了,没出大乱子,没犯大错误。” “那好嘛!你亲自坐镇药专,连住都住在药专……” “已经搬出来了,”鲁宁声明,“现在的住处离药专很远。” “但你毕竟在那里住了很久嘛,嘿嘿!.所以,药专的工作应该是好上加好的嘛。” 鲁宁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便默然以对。 茅政委连声叫道:“喂,喂,喂!” “我在听着呢。”鲁宁闷声道。 “我说鲁宁同志呀,”茅政委接着往下说,口气简直算得上亲切,“上次跟你谈的事,怎么样了呀?” “上次谈的什么事?” “你忘了?关于敌情的事嘛。” 鲁宁没忘这事。建国初期,形势复杂;情报表明,敌特盯上了南京药专,可能会有所动作。但仅此而已,怎么“盯”,如何“动作”,均语焉不详。 “我反复考察了,”鲁宁说,“认为办公楼、化学楼和L楼是三个潜在的薄弱环节,正在考虑采取措施,加强保卫。” “呃,哼,这个这个,”茅政委拖长声调,“还有,那两本外国杂志的问题呢?” “哦,那事,我做了调查,没有什么问题。” “怎么会没有问题呢!” “怎么一定要有问题呢?” “谁‘要有问题’?你什么意思?”茅政委似乎生气了,“共产党人最讲实亊求是,问题是客观存在的嘛。” “‘客观存在’什么问题?” 茅政委带着浓重的鼻音:“那杂志叫什么来,鲁宁同志?” “叫《探针》。” “对,我让人翻译出来了,是叫《探针》……” “你让人翻译出来了?我不用别人翻译。我能把那刊名直读出来。” “你很有学问嘛!”茅政委生气了,“那么,请问鲁宁同志:那杂志什么名宇不好叫,偏要叫‘探针’?” “叫‘探针’难道是个问题吗?”鲁宁愣了。 “叫‘探针’难道不是问题吗?”茅政委口气严厉。 “我看不是问题。” “你说什么?” “我说,《探针>?》这个杂志和‘探针’这个刊名都没有任何问题。”鲁宁决定耐心一些,“从技术上说,‘探针’的种类、形制和用途很多。精密的生物学实验,譬如细胞或细微组织的剥离,譬如将某种遗传物质注入一个细胞等等,器械之一就是极细小的、必须在显微镜下操作的探针。你交给我的《探针》,是国际实验生物学界一个著名期刊。这就像外科学界有个著名期刊叫做《柳叶刀》一样。内行都知道,‘柳叶刀’就是手术刀……” 茅政委打断鲁宁:“你上过大学,是吗?” “是的,上过大学。” “所以你要给我这个‘外行’讲课,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这个意思也没关系嘛!”茅政委冷笑,“不错,我是大老粗,没文化,只上过一年半小学,等等。但这不是我的短处,而恰好是我的长处,我的优点,我的光荣!而且,这不是我个人的看法,是组织的看法。鲁宁同志,你应该也看得很清楚:虽然我文化比你低得多,我入党比你晚得多,我的功劳战绩比你少得多,可事实就是我在领导你,我能领导你,我这个外行在领导你这个内行!” 鲁宁无言以对。他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 “不错,鲁宁同志,你上过大学,你有文化,你还懂英文,等等。”茅政委滔滔不绝,嗓音忽然变了调,从指摘、挖苦变成了痛心疾首,“但是我的同志呀,你认识到了吗,你的问题,正在这里!” 鲁宁其实早就“认识”到了这一切。他嘴一张,正要搭腔,却觉得耳朵被轻轻掐了一下;接着,一杯凉茶端到他面前,一条毛巾为他擦拭青筋直蹦的脖颈,一只柔软的手抚摸着他汗水涔涔的脊背。鲁宁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瞥瞥阿罗,接过凉茶来啜了一口,像要把满腔怒气连同茶水一起吞咽下去…… 鲁宁曾经认为,全国解放了,我们执掌政权了,“一唱雄鸡天下白”了,就一切都好了,一片光辉灿烂了!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情况远比原来想象的要复杂。像他这样的干部,读过书,有文化,就拖上了“一根又粗又长的小资产阶级尾巴”;读过大学,还是教会大学,懂英语,就是“深受帝国主义奴化”,“崇拜英美”;他负责教育和科学界的工作,很勤奋,就是“热衷于跟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混在一起”;他想把工作做得更加深入、细致、合情合理一些,却成了“割舍不掉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在刚“解放”的知识分子们心目中,他代表共产党,代表新政权;但那些知识分子不知道,在共产党和新政权内部,他却被一些人指为“老右倾”…… 药专的教授、副教授和讲师们,包括苏冠兰和叶玉菡都不知道,军代表鲁宁就是在这种压力下,被迫搬出学校,迁到“离药专很远”的光华门外护城河畔的一处部队营房,从此很少来药专了。 鲁宁动辄得咎,常常感到比打仗时还苦还累,比做地下工作时更危机四伏。凡此种种,除了能对阿罗说说外,必须压在心底;到后来,连对阿罗也不说了,以免影响妻子的“进步”。情绪变化的外在表现,就是经常吸烟喝闷酒,就是在家里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但只“在家里”如此。一旦投入工作和斗争,他仍然是一位头脑清醒、精明强干的军人,一个坚持原则、当仁不让的共产党人!眼前的鲁宁就是这样,或者说他想这样。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截住对方: “我的‘问题’,以后再说。现在先请问茅政委:这‘探针’,究竟有什么问题?” “这还用我说?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糊涂?” “我若不懂,请你点拨;我若装糊涂,你戳穿就是。” “好嘛!”听上去,茅政委语重心长,“鲁宁同志,‘探’是什么意思?就是刺探嘛;‘探针’,就是刺探情报的敌特嘛。” 鲁宁愕然:“怎么能这样说呢?” “不是我这样说,是文件上这样说的。” “我怎么不知道?” “都让你知道?有些事情是组织上掌握的嘛。” “可我细读了《探针》,都是实验生物学方面的……” “我们不是经常揭露帝国主义披着什么什么外衣吗?这就是典型的披着科学外衣嘛!还有,”茅政委清了清嗓子问道,“鲁宁同志,那两本《探针》呢?” “我给叶教授了。” “什么,给她了?为什么给她?”茅政委喊叫起来,“不是说‘敌情’吗?我不妨给你说透一点:敌特很可能就在药专内部,就在那生物制剂室内部!” “什么意思?”鲁宁一惊,“你是指叶教授?” “我并没那么说。不过在彻底查清之前,谁都有可能是潜在的敌特!”茅政委振振有词,话锋一转:“我把两本《探针》亲手交给你时怎么说的?” “你让我做调查。我也确实做了调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鲁宁尽力保持心平气静,“在这种情况下,杂志当然应该交还人家。没有任何理由无限期扣压别人的邮件。” “那是邮件吗?” “不是邮件是什么?” “是证据!” “什么证据,证实什么?” “我说了,是敌情和敌特的证据!” “纯粹是捕风捉影!”鲁宁按捺住怒气,“你的说法,本身就缺乏证据,本身就是需要证实的。” “你你你……”茅政委咆哮起来,“难道我说的你也不相信?我的话也需要证实?” “谁的说法都需要证实。” 奇怪,从口气上听,茅政委忽然冷静下来:“那么,鲁宁同志,你跟那个身世非常复杂的女教授早在几十年前就认识,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一点,是否需要证实呢?” 鲁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鲁宁同志,你为这位政治背景非常复杂的女教授的私事而在最近专程跑了一次北京——这一点,是否也需要证实呢?” 鲁宁倒吸了一口凉气,再一次意识到“坚持原则、当仁不让”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他又一次产生了“无言以对”之感。趁他沉默,茅政委洋洋得意地哼道:“我说鲁宁同志,不要再犯右倾啊!不能出大乱子,犯大错误啊!” 通话被突然响起的急促敲门声打断。 阿罗跑过去打开房门。夜空漆黑。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大汗淋漓地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报告:“鲁副部长,您家这电话怎么啦?总是占线,总打不进来,足足打了一个钟头!没办法,派吉普车把我俩送来的。” “怎么啦?”鲁宁似乎还没从那“一个钟头”中清醒过来,还有点蒙似的:“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名战士双手递来一个印有南京市公安局红色字样的“特急”函件:“喏,给您的!” 鲁宁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匆匆扫了一遍,脸色陡变。这时,撂在书桌上的耳机中还在传出呱啦呱啦的声响,仍是茅政委在嚷嚷。鲁宁大步跨过去,一把抓起电话,冲着话筒喊道:“我说,去你妈的!” 骂完,军代表双手捧起电话机,往地下狠狠砸去!随着各式零件和碎片四处飞溅,鲁宁从目瞪口呆的阿罗身边擦过,取下挂在墙上的手枪往肩头一挎,对两名战士一摆手:“走!” 第六十四章 夜半枪声 苏冠兰双手抄在身后,一面低头沉思,一面独自漫步,不知不觉来到校园一隅。这里静僻异常,偶然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虫吟;蜥蜴、蟾蜍、田鼠或蛇等小动物从草丛中穿过和秋风掠过树梢时,有点窸窣声响。一弯月亮躲在乌云后面,偶尔洒下几缕清辉;一条像铺了霜似的石子路穿过树林,蜿蜒通往前方…… 当小路接近尽头时,L楼黑魆魆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苏冠兰不觉一怔,停下脚步。 朝鲜战争的爆发,使南京药专的工作量突然成倍增长。每天从早到晚开会,研究加速新药开发和支援制药厂。生物制剂室的人员做了重新配备。疫苗组多数人和酵素组几乎全体成员一律转入抗生素组,加速研究战争亟须的抗生素类药物的工业化生产。苏冠兰成天忙得头昏眼花,直到深夜才有一点可供自己支配的时间。眼前就是这样。出来遛遛,沐浴一番秋夜的如水清凉,简直是难得的享受! 哧溜——一只野物猛地撞着了苏冠兰的脚踝,可能是黄鼠狼或野猫吧。他吓了一跳。紧接着,不远处的树梢上,一只枭发出惨叫…… 苏冠兰现在看出自己这个“代理校长”的不称职。竟然不知道这条石子路上连一盏路灯也没有,不知道小路两侧和楼房四周的“夜景”如此可怕——玉菡经常独自在L楼加班到深夜,真难想象这个瘦弱女人有着怎样的胆量。 他心中忽然涌起愧疚之感:对“同事”就可以如此粗疏大意吗?忽然,他瞥见L楼上仿佛有某种黯淡光泽闪了闪。莫非是玉菡,她又在加班?不,不会;他知道玉菡今天忽患急性肠胃炎,正住在附属医院呢。而且,夜间工作时实验室的窗户会通明透亮,不会是这样……也许是看花了眼?且慢,怎么又闪了一下?苏冠兰前行几十步,揉揉眼眶,定睛细觑,没错,那是酵素组一间最大的实验室,位于L楼“转角”部二层。那光泽若隐若现,飘忽不定,不像白炽灯或荧光灯的光,也不像蜡烛或油灯;倒有点像萤火虫或磷火,但这类东西是不会出现在实验室里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有小偷潜入?苏冠兰紧张起来。瞅瞅夜光表,嗬,凌晨一点半,人们熟睡的时刻。回头找人吗?校园太大了,跑一个来回需要很长时间,小偷可能跑掉。他想了想,自己正当壮年,一米八几的个头,懂点“拳腿”,至今身手矫健,对付一两个小偷不成问题……他这样想着,径直朝楼房走去。还好,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加之穿的是软底皮鞋,走起路来像猫一样悄没声息。他时时瞥一眼那张窗户,神秘光泽时隐时现,并未消失。 L楼共有四扇门。后门和两扇侧门长期锁闭,门内堆积杂物,不可能打开。人员出入只走正门。这扇门较宽,由四扇嵌着玻璃的门扇组成,只开中间两扇,夜间上锁。苏冠兰摸了摸,发现大铁锁已被打开,搁在一旁地下;推了推,又发现两扇门是虚掩着的…… 如果是小偷,他弄破门扇上的玻璃就可轻而易举地进入;而现在玻璃完好无损,而大铁锁显然是用钥匙打开的。整座L楼掌握了钥匙的除叶主任外,还有一位副主任和一名秘书;如果是他们之中的谁深夜有事回实验室来,是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灯火通明的,根本不必如此鬼鬼祟祟。苏冠兰摸进大门之后,发现“对方”忘了从里面闩上门扇。如果对方不这么疏忽,他就必须回身去找保卫人员了,或打破玻璃闯进去,在黑灯瞎火中演一出“三岔口”…… 苏冠兰终于上到二层。那间实验室很大,门上装着两张实木门扇。门外的铁销未遭破坏,铁锁不见了,显然也是用钥匙打开的;伸手推了推,发现“对方”没再疏忽,门从里面闩住了。侧耳倾听,偶有沙沙声响。门扇合缝严密,完全没有光线泻出;但墙的高处有两个通风窗口,那里又有神秘光泽的朦胧隐现bbr>。现在可以作出判断了:确实有人在室内做某种见不得人的事。不过,小偷在这种地方能偷到什么呢?这里既没有吃的喝的,也没有穿的用的,更没有珠宝钱钞;相反,只有危险——啊,危险!苏冠兰突然想起酵素组又名“酶室”,眼前这间实验室便储藏着酶样品和各种菌株毒株。万一无知的小偷或其他潜入者把器皿弄破了,极易造成难以控制的可怕后果…… 苏冠兰略加思索,断然做出决定。他走到门前,后退几步,然后朝前猛撞。随着一阵惊心动魄的声响,两张门板倒塌了!他抢进屋里,往左闪身,凭触觉找到门框旁边的电灯开关,轻轻一扳。偌大的实验室里,顿时灯火通明。他四下扫视,看见室内确实有一个人;紧接着,又发现彼此还是“熟人”…… 对方先认出了他,轻声道:“哦,是你,苏冠兰!” 苏冠兰也失声喊道:“啊,卜罗米!” 卜罗米原来蹲在屋子一角,灯光亮起后他才猛地站直身子并回过头来。显然是为了夜间行动的隐蔽,他穿着深色衣裤,手握一个蒙着布的手电筒,很快就镇静下来……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苏冠兰朝卜罗米走去。 “站住!”卜罗米则一面将手电筒掖进衣兜,一面从怀中掏出一把枪管很长很粗的手枪。乌黑的枪口对准教授。 苏冠兰站住了。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摆满各种器皿设备的实验台。 一九三七年十月,苏冠兰与齐鲁大学大部分师生员工一起内迁成都,卜罗米则留在济南校部。从那以后, 5341." >十三年过去了,两人再没见过面。苏冠兰听说,因为卜罗米的相貌很像“洋人”,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跟查路德校长和传教士们一起被关进了潍县战俘营;但是,后来,真正的“洋人”们仍然关押着,他却被日本人放了。没人说得清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说卜罗米其实早就精通日语,现在当了汉奸,为驻扎在齐大校园的日军“仁字部队”司令部效劳;有人说他到了哈尔滨平房镇,参与“七三一部队”技术情报的搜集和分析工作;还有人说他远渡东京,为日本人做无线电监听和密码破译,等等,但都未经证实。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即抗战99lib?胜利,齐大复校之后,从未有人见过卜罗米的踪影,他像是“蒸发”了似的。直至今天,此刻,他才突然在这种地方,在苏冠兰面前突然冒了出来。一刹那间,苏冠兰想起了“杂种修斯”的绰号,想起了关于卜罗米是“密探”和“汉奸”的一切传闻——凭着三米开外那个对准了他的乌黑枪口,他就必须相信! 十三年没见面,卜罗米相貌变化不大,依然身材高大,依然少有表情。苏冠兰板着面孔,再次发问:“说吧,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吗,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卜罗米警惕地注视着苏冠兰,身躯和枪口都纹丝不动,“咱俩的关系从来不好,也用不着好,而且今后连面也不必见。但这并不意味着连一笔交易也不能做。”卜罗米说着,眼睛却盯着苏冠兰背后。教授回头一瞥,啊,那里露着被他撞开的门洞。他意识到了,这位假牧师内心紧张,深怕有人在那里出现…… “做交易,为什么不找我本人,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 “我说了,咱俩的关系从来不好;加之你又是这里的代理校长,很多事是你不愿做和不能做的。所以,正常情况下不能找你。但眼前这场面改变了一切。我来寻找一种东西。你突然闯来了,很好,我不寻找了,改为购买,向你购买。请放心,我出价很高。”卜罗米说着,左手从衣兜中掏出一只精美的首饰盒,小心翼翼放在面前的实验台上,打开。盒内满是钻石。一颗最大的梨形钻石躺在上面,它纯净透明,奇彩夺目,其顶端是个用花瓣状白金链挂着的瓜蒂形钻托…… “喏,代理校长先生,你看,这里有整整四十颗小钻石。它们有各种颜色,各种切磨和造型,重量从零点零九 514b." >克拉到一点零五克拉不等——你知道,达到一克拉就算大钻了。”卜罗米注视教授,用手指将盒内那根花瓣状白金链捏起来,“喏,还有上面这颗最大的,名叫‘天琴’,用中国人的说法,也可以叫‘织女星’吧!你听,多美丽的名字。你知道,国际上,凡十五克拉以上的钻石都要命名;而这颗钻石重达十五点八克拉,就是说,位居最贵重宝石之列。而令尊那颗‘彗星’重仅三点三五克拉,还是因为伊丽莎白金冠奖之故才得以命名的。‘天琴’的‘四C’指数很高,完全无色透明,而‘彗星’却是淡紫色的;‘天琴’有星光效果,而‘彗星’既无星光效果,也无猫眼效果……” “这就是你的‘出价’?”苏冠兰打断对方。 “是的。无论今天还是今后,钻石的价值都是最可靠的,远比黄金和其他珠宝珍贵,更别说钞票了。有了这些钴石,特别是那颗‘天琴’,你今后可以过上十分豪奢的生活。我劝你最好去国外,这一点上我可以帮助你……” 苏冠兰再度打断对方:“你到底要购买什么?” 卜罗米阴冷的视线死死盯着教授,手中的枪口高高抬起,拖长声调吐出两个音节:“K—酶!” 苏冠兰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酶,我怎么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卜罗米哼了一声,“你不是代理校长,经常到这座L楼巡视吗?” 听得出,卜罗米是掌握了准确情报的。苏冠兰问:“这种什么酶,你要它干什么?” “我不需要它,是我的老板需要它。” “你的老板是谁?” “别啰嗦了,苏先生!”卜罗米朝壁钟瞥瞥,“现在我给你两种选择。如果你都做不到,我就杀掉你!你看清楚,这可是无声手枪,击发声就像轻轻拍手。你马上就把K酶交给我!”卜罗米吐字清晰,“而作为报酬,我把这些钻石全部留下。” “我说了,我不知道什么酶。” “好吧——刚才因为太暗,我没能找到K酶。多谢你打开了全部电灯,也许我可以找到了。不过,还得你屈尊配合一下藏书网。”卜罗米将手枪一摆,“待我发出命令,你我便同时开始,按顺时针方向绕着这张实验台挪步,每次我命令你停下你就停下,以便我自己寻找K酶。如果你照办,不妨碍我,那么,你仍将得到这些钻石中的一部分——” 卜罗米从小盒内取出“天琴”钻石,放进自己的衣兜,轻声喝令:“好了,开始!” 说着,他像螃蟹般侧着身子,碎步朝左移动。两人时走时停,卜罗米的手枪始终对准苏冠兰,但不断偏过脸去打量沿墙壁摆放着的那些储藏器。绕了大半圈之后,卜罗米道:“停住!”这时他背朝门口了,但并无回身逃逸之意…… 这间屋里储存着很多可怕的东西。叶主任要求给多数设备器皿贴上“永久性”标签。一般标签上写着黑字,称“黑签”;有危害性的则写着红字,称“红签”。实验室内共上百张标签,其中有十多张“红签”。而十三台主要由冷藏箱和液氮罐组成的储藏器中,有四张贴着“红签”。苏冠兰闯进来之时,卜罗米正佝偻着身子,在手电筒的黯淡光泽下逐个检视这些标签。现在,他用枪逼住苏冠兰,继续检视其余的那些。终于,他看清了一台冷藏箱标签上用红字写着“Knife”字样…… 卜罗米陡然神情紧张起来,用手枪比画着,令苏冠兰退到稍远的位置。然后,他左手打开冷藏箱门并探了进去,右手中的枪始终对准教授…… “抓坏人呀!”苏冠兰大吼一声。 卜罗米手忙脚乱,双手端枪瞄准教授…… 恰在此时,一个人影从漆黑的门洞直扑而入,将一只广口瓶朝卜罗米掷去。瓶子并未击中卜罗米,但在距他仅一米远处猛地砸碎了!某种液体喷溅而出,刺鼻的烟雾和特殊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 卜罗米以最快速度恢复了镇静。他看见冲进来的是个单薄瘦小的女人,便没有改变瞄准对象而断然扣动扳机…… “冠兰!”叶玉菡叫着,扑到苏冠兰身上。 与此同时,“噗”的一声,卜罗米手中的枪终于响了。 “玉菡,玉菡!”苏冠兰搂住女学者瘫软下去的瘦小身躯,紧紧抱在怀里,连声叫道:“玉菡啊!” 卜罗米乘机夺门而逃。 砰,砰,砰砰! 还是枪声。冲锋枪和步枪的射击,还有惊心动魄的呼喊…… 第六十五章 巨星陨落 苏凤麒面色苍白,骨瘦如柴,双颊塌陷,银发稀疏,憔悴不堪;但神态安详,双眸仍然熠熠闪光,眼神依旧深邃。现在,他盖着一条薄毛巾被,默默躺在病床上,凝视着广漠的夜空。前几天,他终于不能起床和进食了,连轮椅也不能坐,营养靠鼻饲,还经常要输氧。他要求换到一间带露台的病房,病床脚下安装特制的轱辘。每天夜里,只要不下雨,他就让护士打开那张很宽的门,把病床推到露台上,一连几个钟头仰望天空,没有表情,一声不吭…… “怎么样啊?”鲁宁问院长。 “照鲁副部长指示办的:尽力满足老人的要求,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院长回答,“换病房,装轱辘,派最好的医生,用最贵重的药,每天夜里推他到露台上呼吸新鲜空气……” “呼吸新鲜空气?” “是呀。” 鲁宁摇头。 “哦,”院长讶然,“不是这个意思吗?” “他是在看那满天星斗,特别是狮子座。” “狮子座?”院长大惑不解。 “每逢这种时候,老人需要的是孤独和安静,注意不要打扰他。” “是。” “苏老名闻中外,桃李满天下,对抗战有贡献。特别是bbr>一九四九年他坚持留在大陆,国家对此非常重视和珍惜。”鲁宁嘱咐,“因此,不管他的病情怎样,预后如何,反正你们的任务是,第一,尽可能延长他的生命;第二,在他的生命存续期间,尽可能提高生存质量。” “是!” “药专内部”和“生物制剂室内部”确实存在“敌情”,隐藏着一名特务。在敌特机关里,他的代号叫“撒旦之鼠”;而在L楼,他是疫苗组的实验技师。在实验室,他熟悉业务,工作勤恳,平时不苟言笑,颇得叶主任和同事们的好感。药专只是一所学校,基本上不设防。这给“撒旦之鼠”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不动声色,绘制了L楼地上和地下部分及周围区域平面图,标明了所有房间的装置、设备和功能,复制了大楼中所有“可能用得上”的钥匙…… 连叶玉菡本人都没有意识到,她发现和使用的K酶会有什么“战略意义”。但远隔重洋的“SLR基金会”却从《探针》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何况他们早就了解女学者的功底。一只无形黑手再度伸过来,伸向新中国。但“撒旦之鼠”太有价值了,绝对不能让他暴露。怎么办呢?这就用得上走投无路的卜罗米了。 卜罗米早年在张宗昌手下混时,就不仅双手沾满共产党员的血,还捕杀了不少北伐军和国民党人;“二战”期间又开罪了教会和美国佬,最后的靠山日本人又落得那种下场!他无处可去,便潜藏在鱼龙混杂、人海茫茫的上海,当图书馆管理员,惶惶不可终日,深知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大祸临头。但他的名字和踪迹始终被大洋99lib?彼岸一个称做“战略勤务办公室”和另一个名为“FBI”的机关掌握着。现在他们跟他接上了头。他们说:好吧,把“K酶”弄到手咱们就前嫌尽弃,不再计较你“二战”中对美国人做了些什么,还要帮助你逃离中国大陆并支付给你一大笔报酬! “战略勤务办公室”还给卜罗米送来一笔“活动经费”,其中包括“天琴”和四十颗小钻石。 鲁宁告诉苏凤麒:“所谓‘战略勤务办公室’,就是中央情报局的前身;而所谓‘FBI’,则是‘联邦调查局’的缩写。” 卜罗米按指定方式与“撒旦之鼠”接上了头,开始行动。 窃取“K酶”只能在夜间。而惟一经常夜间加班,对“行动”形成障碍的人是叶主任。于是“撒旦之鼠”在叶主任的水杯里投放毒物,使之忽患神经性肠胃炎,在附属医院住院。午夜,一个护士谈到,苏代校长大概是刚开完会吧,独自往L楼方向去了。叶玉菡感到奇怪,嘱咐护士道:“你注意看着,看苏代校长什么时候往回走。”但是,奇怪,竟一直不见苏冠兰的踪影。叶玉菡忐忑不安,终于忍不住了,拔出针头,悄悄走出医院。她太熟悉L楼的一切了,闭着眼睛也能轻车熟路。一路上不见苏冠兰的踪影,却远远发现那间实验室里灯火通明,她大吃一惊,凭直觉嗅出了某种凶险。她无声无息地上了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想去叫人,又怕时间不够用。于是她找到一瓶硝酸…… 听说发生在L楼的事件,特别是听说菡子身负重伤,苏凤麒一下子病倒了,从此没再站起来。对叶玉菡的抢救持续了好几个月,她十几次被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家里突然出现两个危重病人,使苏冠兰焦头烂额;苏姗娜闻讯从昆明赶来,助哥哥一臂之力。苏凤麒躺在病床上对儿子说:“玉菡舍命救了你,她赐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是的。”苏冠兰点头。 “你知道什么叫‘舍命’吗?” 老小老小,越老越小,父亲说起话来可真像个小孩了……苏冠兰想着,答道:“就是不惜用她的死亡换取我的生存。” “怎么个用她的死亡换取你的生存?”老人每说一个字都气喘吁吁,非常费力,“说具体些。” 当时,叶玉菡扑到苏冠兰身上。她身材矮小,右肩胛恰好紧贴苏冠兰的左胸。子弹从背后洞穿她的右肩胛后,甚至嵌进苏冠兰胸前的外衣和衬衣。现场勘验证实,如果不是叶玉菡躯体的阻挡,那颗罪恶的子弹必定射入或射穿苏冠兰的心脏! 半年多之后,叶玉菡勉强可以下床了,老人的病却更加沉重。医院发了病危通知。今天傍晚,鲁宁邀请叶玉菡和苏冠兰一起前来探望。电灯光从几寸宽的门缝溢出,鲁宁一眼瞅见病房里站着好几个人,他急忙退开,问那些人都是谁。护士长说:“您没看清?是茅政委陪着市长和市委书记呀!” “这两天还有谁来过?” “前天北京来人,是国家科委和科学院的;昨天是北京大学和徐汇台、青岛台的。”护士长边想边说,“今天上午,紫金山黎台长陪着刚从昆明专程赶来的凤凰山潘台长……” 鲁宁沉吟不语。待茅政委陪着市长和市委书记离去后,他与苏冠兰和叶玉菡来到苏凤麒病床前。院长交代过,老教授的生命力已接近衰竭,但头脑仍清醒,听觉也还好;可以与他作点简单交流,但不要让他多说话,更不要使他激动,云云。 于是,苏冠兰和叶玉菡基本上不说话,而由军代表担任“主讲”。鲁宁凑近老人耳畔娓娓而谈:国家现在虽然很穷,百废待兴,还在打仗,但非常重视发展科学技术。在原中央研究院和北平研究院的基础上,一九四九年十一月成立了中国科学院;在原中央研究院天文研究所的基础上,一九五〇年五月成立了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原属“紫台”的简仪、圭表、漏壶等古物都已重新安装,被日本人严重破坏的浑仪和同样遭到严重破坏的六十厘米反射望远镜已列入修复计划。“紫台”今后将统一管理全国各地的天文台站,成为全国天体物理研究、方位天文和实用天文观测的中心,参与制订国家天文发展规划,负责在几所大学设立天文系,在南京等地建设天文观测仪器研制基地;在苏凤麒当年创办的塘沽观潮站旁,准备新建天津纬度站…… 此外,倾注了苏凤麒很多心血,对战争胜利做出过贡献的凤凰山天文台也准备充实和扩建,占地要从几十亩扩大到几百亩。苏凤麒曾经梦寐以求的香山天文台也纳入了远景计划,而且规模更大,水准更高,名字将可能是“首都天文台”或“中央天文台”;同样是苏凤麒曾经梦寐以求的射电天文学也被纳入新中国天文学的视野…… “啊,射电天文学!”苏凤麒当年在凤凰山研究无线电导航技术时,已经预见到无线电在天文观测领域的应用。现在他激动起来,颤声道:“它的出现有十年了吧?可是,射电望远镜,还有它的天线阵,规模很大,得花很多很多钱呢!” “苏老,您放心吧!为了祖国的复兴,为了中华民族的强大,该花的钱我们会大把地花,决不吝啬。”鲁宁的语气充满自信,“发达国家拥有的所有尖端装备,世界上一切最先进的设施,我们全要拥有,我们也一定会拥有。” “好,好,”苏凤麒使劲点头,“可惜我来日无多,看不见那一天了……” “不!您是大师,是国宝,大家都对您充满期待。”鲁宁为老人拭去眼角的热泪,“您好好治病,早日康复,回来跟我们一起奋斗。” 老教授淡淡一笑,歪过头去看看儿子和菡子:“你俩出去一下。我,我想跟鲁宁先生单独谈谈。” 苏冠兰和叶玉菡互视一眼,走出病房。 目送两人离开,苏凤麒吃力地回过头来,用右手将左手无名指上那颗白金钻戒取下,颤巍巍递过来…… “啊,‘伊丽莎白金冠’!”鲁宁接过光彩夺目的钻戒,托在掌心中,“苏老,您这是——什么意思?” “它伴随了我三十多年,”老人说话断断续续,声音低微,但吐字清晰,“现在,我把它献给国家。” 鲁宁是个老资格的“政工干部”了,口才无疑很好;可是,现在,他两眼一热,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攥着“伊丽莎白金冠”,轻轻抚摩老人瘦骨嶙峋的双手。 “总还有点价值吧!摆在紫金山或凤凰山,摆进博物馆或纪念室,都行。它可以向后人,向青年一代,证明中国人的质赋,证明中国人可以有作为!”苏凤麒沉默片刻,“还有,鲁宁先生,他俩,冠兰与菡子,现在,怎么样了?” “您亲眼看见了,不是很好吗?他俩一起来了,跟我一起来的。” “好像,是的……”老人思忖道。 “不错,他俩曾经是‘同事’,”鲁宁加重语气,“但现在不止是‘同事’了,今后更不止。” “是吗?” “肯定是的。” 叶玉菡的体质本来就差,这次枪伤又夺去她半条命。按照鲁宁的建议,上级免去苏冠兰当了五年的“代理校长”职务,另外任命了一位校长。从此,苏冠兰得以专心照顾伤员。在叶玉菡住院的七个月里,苏冠兰日夜陪护…… “他俩就像夫妻。”鲁宁的结论是,“我想,很快就能成为真正的夫妻?99lib?。” 苏凤麒沉吟片刻,深深舒一口气:“鲁宁先生,谢谢你了。” “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我什么也没做。” “不,我明白你的苦心和好心。” 鲁宁不吭声。 老人沉思顷刻,忽然转换话题:“玉菡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或者说,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之一。鲁宁先生,你同意我的这个说法吗?” “当然,”鲁宁不假思索,“同意。” 苏凤麒接着问:“我为儿子择偶时,选择了一个最好的女人,或者说,选择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之一。鲁宁先生,你同意我的这个说法吗?” 鲁宁这才发现,思维方式,问题和答案,都被老教授归纳到了数学和逻辑学范畴。但是,精神现象,人生和感情问题,能用数学和逻辑学方式回答吗?他正在考虑怎么说,突然发现老人喉咙里有一种古怪声响,脖颈部肌肉似乎在抽搐,面色发青…… “苏老,苏老,”鲁宁凑近老人面庞,“您怎么啦,是不是很不舒服?” 苏凤麒已经无力说话,两眼却还闪耀着一丝余光,那是一种探求和渴望的眼神。这时候了,他在探求和渴望什么啊?鲁宁忽然意识到了,他在等待回答,对刚才那个问题的回答。那是一个什么“问题”呢?对了,老教授为儿子择偶时,是否选择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之一”——鲁宁贴着老人的耳朵喊道:“同意,我同意!” 苏凤麒默然无语,两眼仍然凝视窗外。鲁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颗流星从“轩辕十一”位置坠下,夜空中划过一道金色弧线…… 再看老人,他胳膊下垂,面孔刻板,双眼光泽迅速黯淡下去。鲁宁一愣,跳起来喊道: “快来人啊!苏凤麒教授……” 第六十六章 月圆花好 苏冠兰敲敲病房门,又轻轻推开,发现叶玉菡睡着了。他蹑手蹑脚,走到床前。叶玉菡穿一套单薄的条纹服,身体左卧,呼吸绵长均匀,额上有一层薄汗,睡得很熟。夏末秋初的南京,天气有时仍然很热,今天就是这样。病房一角有电扇,但扇出的风太大;苏冠兰想了想,取过一把大蒲扇来,站在床边,大幅度地缓慢挥动。轻爽的气流像春天的暖风般阵阵拂过,女学者鬂角和额头上的细小发丝微微颤动…… 苏凤麒教授逝世后,叶玉菡参与清理来自各地各国的唁电唁函,搜集各报社通讯社的报道,分类清理老人留下的大批书籍、期刊、信件、手稿、照片、图纸、论著、仪器、标本和文物等,累得不堪。显然,要花上好几年才能弄完。就说手稿吧,包括大量讲义、数学命题、天文观测中的疑点和天体力学演算,还有光学、化学、古生物学、人类学、史前文化和语言文字领域的论述。老人随心所欲地运用七八种文字进行书写,还夹杂着谁也不能辨认的某几种“符号”;这些东西加起来足有十几英尺厚,其中很可能隐藏着重大的科学发现乃至突破。“好几年”,不,也许几十年也清理不完!苏凤麒教授辞世刚一个月,叶玉菡就累得又躺倒了;而这时的她尚未办理出院手续bbr>?,还是个住院病人。人们现在知道什么叫做“百科全书”了。参加清理苏凤麒遗留材料的专家多达十几人,仍不够用。鲁宁当机立断,决定将所有材料先行封存,今后适当时候再组织专人进行整理和研究。 叶玉菡的身体明显好转之后,鲁宁就不准苏冠兰陪护了,说是再这样下去你也会病倒的!叶玉菡也坚持让苏冠兰回家。所谓“家”,也就是他在药专的一小套房间。叶玉菡住的医院在清凉山,离药专很远;但苏冠兰“回家”之后仍然天天往那里跑,有时一天跑两三次。今天,苏冠兰炖了人参鸡汤,用广口暖瓶盛着送来医院。轻拂了一阵蒲扇之后,他有点不放心了:怎么,玉菡的呼吸停止了似的?别是出了事吧。他想了想,将自己的手指伸到玉菡鼻孔前。可是,奇怪,感觉不到对方呼吸的气流。他又将耳朵凑上去,竟也听不见任何鼻息。他的面孔离玉菡的脸很近,非常近,简直只隔几寸远,竞仍然觉察不到丝毫动静。这么一来,苏冠兰不止是奇怪,而是惊恐起来。他小心翼翼,屏息静气,面颊几乎要碰着叶玉菡的鼻尖和嘴唇了,这才仿佛感觉到一丝微弱气流…… 苏冠兰放心了,直起上身,稍稍后退。然而刚才这短短的一瞬,他在感觉到叶玉菡体温和鼻息的同时,却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奇异感觉。苏冠兰凝视面前的女子,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相识吗?不,简直可以说他俩的年龄有多大,相识便已有多久!不曾有过亲密接触吗?不,在叶玉菡负伤之后昏迷不醒的几十天里,在叶玉菡因连续手术而不能动弹的几个月里,他日夜守护,做的事比“特护”还多还细还累。昏迷不醒和不能动弹的叶玉菡在他眼里不是病人,不是女人,而简直是——圣女!如果说眼前的感觉有何不同,那藏书网就是叶玉菡又“还原”成了女人。她柔和的体温和纯净的鼻息,她身躯上和精神上的一切都在证明,她确实是个女人…… 连苏冠兰自己都奇怪起来:就算活八十岁吧,已经过了半辈子;从最初产生性别意识算起吧,也三四十年了——怎么直到今天才发现叶玉菡是个女人? 这么想着,苏冠兰更凑近些,细觑叶玉菡,这才发现她除了瘦弱,还很苍老——女人就怕苍老,就怕别人认为她苍老。可这种苍老是个客观存在的事实。叶玉菡的头发原来就干枯细碎,现在又掺进许多银丝;肌肤原来就苍白,现在又染上一层蜡黄,还刻上了条条皱纹……确实,四十岁已经不算年轻,但也远不该是这个样子。苏冠兰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叶玉菡之所以落得如此,是因为她的一生饱受创伤! 是谁使玉菡受了这么深重的伤害?是的,用今天常见的说法,可以说是万恶的旧社会和旧制度造成的,是罪恶的“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造成的,可是,难道他苏冠兰没有责任?玉菡具有多么高贵的品格,多么美好的灵魂!多少年来,她总是把痛苦和困难留给自己,把幸运和希望推给别人;每逢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用自己的死亡换取别人的生存!你刚“发现”她的瘦弱和苍老,是因为你从来不曾注意过、关心过她,你对她连对陌路人都不如!苏冠兰啊苏冠兰,对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女性,你了解她吗?你是怎样对待她的?几十年来,你给她造成了多少伤害!你真是个瞎子…… “玉菡!”苏冠兰颤声喊道。但他没听见声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喊了出来。他再度细觑玉菡,再度接近玉菡,甚至想做出此生此世从未有过的动作:用自己的嘴唇碰触或贴住玉菡的鬓角、面颊、额头和嘴唇…… 但是,嘴唇还没碰着,夺眶而出的热泪却抢先滴落在玉菡脸上。 “谁?”叶玉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好几秒钟之后,她才意识到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她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苏冠兰。 “玉菡,玉菡,”苏冠兰泪流满面,伸开双臂喊道,“我的好玉菡啊!” “冠兰……”叶玉菡喃喃应道,显得疲劳不堪。她重新闭上眼,依偎在苏冠兰的怀抱中。 病房门被推开了。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情况。只要苏冠兰在这间病房中,医生护士就都不敲门,更不允许任何别人来打扰。所以,苏冠兰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叶玉菡倒是依然如故,只是抬起头来,朝门口投去淡淡的一瞥。刹那间,她跟苏冠兰同时看见了鲁宁和阿罗…… 鲁宁和阿罗相互瞅瞅,目瞪口呆,似乎被眼前的一幕弄愣了。鲁宁连声道:“嘿嘿,本来想让你们惊喜一下的……”阿罗摸着一个孩子的后脑勺说:“叫啊,快叫!” 叶玉菡和苏冠兰这才看见鲁宁夫妇之间站着个十来岁的女孩…… 叶玉菡的两眼忽然闪闪发光了,那是泪光。她推开苏冠兰,从病床上起来,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好,就三脚两步跑了过去,一把搂住女孩子。她刚才生平第一次受到男子的爱抚——那是一位她深爱和惟一所爱的男子,但她当时并没有流泪;而现在,她哭了…… “叫啊,”鲁宁夫妇再次催促,“快叫。” “妈妈,”女孩也哭了,扑在叶玉菡怀里,“妈妈呀!” “哎,哎,”叶玉菡连声应道,“小星星,我的好孩子,好女儿!”过了几分钟,鲁宁又拍拍小姑娘的头,阿罗则朝苏冠兰指指。小星星挺直上身,冲苏冠兰恭恭敬敬鞠一个躬,大声叫道:“爸爸!” 第六十七章 此恨绵绵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苏冠兰与叶玉菡结婚。新婚夫妇都已四十一岁。新郎眉发灰白,新娘倒是染发并化了淡妆。证婚人黎濯玉教授。主婚人鲁宁将军。在玄武湖畔举行了盛大婚礼,两百位宾客前来祝贺。十六岁的金星姬特地向学校请假,从北京专程赶来向新婚夫妇献花。鲁宁让她讲话。她含着泪水,只说了两句:“我热烈祝贺亲爱的爸爸妈妈终成眷属,喜结良缘!我要像他们一样,成为今天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婚礼临近结束时,茅政委悄声道:“我说鲁宁同志啊,今天的九个致词者,这小姑娘讲得最好!” “这就叫月圆花好——”鲁宁笑答,“‘月圆’指新郎新娘终成眷属,‘花好’指他们结婚时就有这么大的女儿了。” 茅政委直跷大拇指:“哟,你讲得更好!” 不久,鲁宁转业调北京,到国家卫生部任职。阿罗随之赴京,在中华护士学会当秘书。 一九五二年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苏冠兰参加了齐鲁大学药学系并入南京药学专科学校,以及南京药专改为金陵药学院的工作。也就是这一年,美国为挽回朝鲜战场上的不利形势而发动了细菌战,派飞机对朝鲜北部主要城镇和我国东北重要城市沈阳、长春、哈尔滨、齐齐哈尔、锦州、山海关和丹东等地以及铁路沿线使用细菌武器进行攻击达三千多次,“炸弹”中装满能传播鼠疫等恶性传染病的老鼠跳蚤苍蝇和垃圾秽物。叶玉菡临危受命,披挂上阵,前往东北,协同各国科学家考察,指导当地军民大规模消毒灭害,粉碎了细菌战。 一九五三年,苏冠兰教授奉调首都,任中央卫藏书网生研究院药学系副土任、研究员;叶玉菡则回到久违的协和医学院,在微生物学科当实验导师。 一九五四年,鲁宁任国家卫生部副部长。一九五六年,中央卫生研究院改中国医学科学院,鲁宁兼任院党委书记。与此同时,药学系改实验药物研究所,苏冠兰教授任副所长。叶玉菡本来体弱多病,参加卫生部昆明生物制品研究所的脊灰疫苗鉴定工作回到北京后住进了医院,出院后终于不得不回家休养,操持家务,但仍是《病毒学报》编委,偶然外出参加学术会议,自称当起了“旁听生”。 大家都以为,苏冠兰夫妇也以为,这么大年岁,不会有生育能力了,生了孩子“质量”也不会好。但是,意外,叶玉菡在东北工作期间发现自己怀孕了!妊娠感觉和各项指征正常,这使她喜出望外,这也成了上级促令她返回南京的主要原因。终于,一九五二年底,苏冠兰夫妇的女儿苏甜在南京出世;儿子苏圆则是一九五四年夏在北京出生的,两个孩子都很健康聪明。夫妇俩高兴,金星姬也乐得直拍手,一放假就往父母那里跑。有了小妹妹小弟弟,家中可热闹了。鲁宁说:“小星星,你说你的爸爸妈妈是今天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是的,这就叫好人终有好报!”小星星一九五三年从工农速成中学毕业。一九五七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中国医学科学院实验药物研究所。苏冠兰对她说:“今后我们是同志,是同事,是上下级了。别把亲属关系带到单位去,别再叫‘爸爸’,至少在所里不能那么叫。” “那,叫什么呢?” “叫,像大家一样叫‘苏副所长’,哦,不,叫‘苏老师’吧。” “怎么叫妈妈呢?” “还是叫妈妈!” 一九五四年的一天,药学系副主任苏冠兰被安排接待中国新闻社记者采访,介绍新中国药物学研究的最新进展。那记者来了,是个矮胖子,秃顶,戴一副浅度近视眼镜,看上去有点面熟。苏副主任拿起介绍函再看一遍,发现还真是个老熟人——朱尔同。 从一九三四年朱尔同被齐鲁大学开除,转眼已是整整二十年了!两人激动万分,紧紧握手,久久拥抱,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绪,坐下来细谈。谈的也不是“新中国药物学研究的最新进展”,而是二十年来各自的经历。朱尔同当时被迫离开济南,到上海进了一所艺术专科学校,又远赴法国留学。一九五一年回国,在中国新闻社当美术编辑兼摄影记者。 朱尔同说,他哥哥朱予同现在是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苏冠兰则告诉朱尔同,已与叶玉菡结成夫妻,还有了孩子。朱尔同使劲拍拍老同学的肩膀:“可恭可贺,你找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紧接着悄声问,“老苏,你命运中另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呢?” 苏冠兰的脸色忽然变了,朱尔同赶紧转换话题。 朱尔同活跃能干。他在前门 5916." >外深巷中物色到一座老四合院,这里非常静僻,但出门不远就是热闹繁华的前门大街,办什么都方便。两家一起买下了这处宅院,做了邻居。院内原有几株“西府海棠”,两家又各自养了一些盆花,苏家养的多是兰草,春兰、蕙兰、建兰、墨兰和杜鹃兰等等,都有。 一九五五年的一天,苏姗娜出差途经北京,在哥嫂家小住之后要回昆明。苏冠兰把妹妹送到前门车站。列车快要开动了,姗姗从车窗中伸出手来,与哥哥久久相握;犹豫了好一阵之后,她终于问道:“你跟嫂嫂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啊?” “放心吧,姗姗。”苏冠兰闭上发热的两眼,“现在的你哥哥和你嫂嫂,是相依为命了!” 什么叫“相依为命”?就是两人融合为一体,谁也离不了谁;就是都扎根在对方的生命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如果两人之中的一个幸福另一个也会快乐,如果两人之中一个逝去另一个也无法长久存活——是的,这就是苏冠兰与叶玉菡夫妇关系的真实写照。 但是,苏冠兰终于意识到了,“相依为命”这种说法更多地意味着良心和责任,意味着道德和忠诚,而并不一定意味着……爱情。苏冠兰清楚地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命运中另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相反,随着时间推移,他对琼姐的牵挂和思念越来越绵长、深沉和强烈。新中国成立后,无数留学欧美的科学家毅然放弃了富裕的生活和优越的工作条件,冲破阻挠,历尽艰险,踏上万里归途。苏冠兰忐忑不安地关注着这方面的一切动态。可是年复一年,留学欧美的科学家们一个个归来了,却始终不见琼姐的身影,甚至得不到她的丝毫信息。莫非真如父亲所说,琼姐在美国结婚后,跟丈夫到海滨过起了逍遥日子,而他苏冠兰却只落得个“终被无情弃”? 苏冠兰曾经认为父亲的“逻辑”是严密的。但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逻辑”却太欠严密:有什么事实、什么证据能证明父亲说的是真话啊? 苏冠兰久居北京,却从来不去颐和园,因为琼姐当年在东宫门苦苦等了他三天!同在科学界,苏冠兰却避免在任何场合遇见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凌云竹,因为老教授是他与琼姐当年相.99lib.识相爱的见证人……他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避免触动灵魂上的伤疤,深怕回首往事,更不敢往下想。他将过去年代中琼姐给他的书信和照片捆扎成几十包,装满了一口大皮箱,从不触动;算是把只有自己能体味的苦痛和迷惘,默默压在心底。 只有他“自己能体味”吗?不,还有玉菡。那满满一皮箱书信和照片,妻子不仅知道,还多次精心整理和重新包扎,在箱子里放进干燥剂。 教授记得当年对琼姐说过的话:我又有了一个亲人,这个亲人就是你! 没能终成眷属,总还是亲人吧。“每逢佳节倍思亲”。特别是传统的春节除夕,吃团圆饭,守岁,放礼花,看焰火,满天炮声隆隆,奇彩缤纷,神州大地千家万户欣喜若狂。每逢这种时候,苏冠兰往往彻夜不眠,神情恍惚,独自在书房沙发上闭目沉思。 每逢这种不眠之夜,玉菡何尝能入睡。她保持沉默,从不打扰丈夫,只是每隔一两小时进屋看看,为丈夫续水或添衣,在无声中表达了她的体贴和理解,也在无 58f0." >声中显示出她大海般的宽厚和温存…… 苏冠兰教授间或离开北京,到各地参加学术会议,也访问过苏联和东欧,但时间都很短。直到一九五八年秋,他才第一次久离北京,以中国医药专家组组长身份和“考察访问”名义赴越南民主共和国工作。前后参加专家组的有三十余位同志,其他人只在越南待十几天或几十天,最多两三个月即返回中国,惟独组长苏冠兰教授待了整整一年。此期间他不仅没有回过一次国,连越南首都河内也只去了三四次。每次去都是为了工作,且都要按照“外交礼节”穿全套西服,系领带,大汗淋漓,很不舒服。他宁肯与同事在深山密林中跋涉,虽然那里没有城镇,没有邮政,没有道路和交通工具,甚至没有人烟。那里只有兽迹和蛇虫叮咬,人变得又黑又瘦,满身伤痕;连给玉函写封信都很困难,写了也没法投寄,能寄时则信封上写着中国广西南宁“第一〇九三号信箱”…… 越南打了多年的仗,可能还要打。作战会造成部队减员。但在这个热带国家,疟疾能造成更严重的减员。于是向中国要求大量提供抗疟药物,中国则一如既往慷慨支援,同时也想到了就地取材提取抗疟药物——即使在战争结束之后,这对越南也是大有好处的。苏冠兰教授抗战期间从南方蒿类中提取抗疟药的经历和贡献一直没被忘记,现在更重新受到重视,于是由他带队前往越南。 专家组成功了!在越南终于找到了可供提取高效抗疟药的野生蒿类。就地培训人才、建起药厂之后,归心似箭的苏冠兰教授和专家组最后的其他六位成员乘火车回到南宁,又转乘飞机返回北京。 对苏冠兰而言,在国外长时期的艰难跋涉和繁重工作有个最低限度的好处,即可以用极度疲劳冲淡精神上的苦痛——但是,真没想到,刚回北京伤疤就被撕开了! 刚刚过去的这个不眠之夜中,苏冠兰千百遍地思索:琼姐还活着,而且回到了祖国。她当年怎样失踪的,今天怎样回来的?昨天黄昏,她是怎么来到前门外那条小巷深处的?杳无音讯的十三年中,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啊?琼姐,你回到了祖国,回到了北京,你正在北京的什么地方啊? 昨夜,玉菡噙着泪水喃喃道:琼姐与你分别几十年了,今天好不容易来到我们家门口。可是,你竟然躲着不露面,不见她。你知道吗,她会受到多么深重的伤害! 苏冠兰当时回答: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教授终于知道了:过去的事情并没有“永远过去”,也不会“永远过去”! 第六十八章 母亲的怀抱 多处堵车,行驶很慢,但华沙牌轿车还是提前十分钟抵达了首都科学会堂。它缓缓驶入大院,在一块草地旁停下。深秋季节,暮霭浓重,广场上华灯齐放,照亮了外形庄重的乳黄色主楼;喷泉上方的水雾在清风吹拂下纷纷扬扬,霓虹灯和彩灯又使它平添了某种奇幻感…… 大院里停放着几十辆各式大小轿车。人们三三两两下车,向主楼走去。苏冠兰钻出汽车,站直身子。他很疲乏,做了做深呼吸和扩胸动作,环顾了一下四周道:“小星星,你再看看通知,是个什么会议?有点特别似的。” “怎么啦?” “周总理也来了。” “是吗?”姑娘拍起手来,“太好啦,太好啦!” 在楼前宽阔的台阶上,苏冠兰遇见紫金山天文台台长黎濯玉。两人握手。 “听说你到越南去了?” “是的,走了很久。昨天刚回来。” “难怪晒得那么黑!” “你到北京来办事?” “不,我是专程从南京来开这个会的。” “什么会呀,这么重要?总理也来了。” 又遇见两位相识的科学家,彼此点头招呼。还碰到几个新闻记者,其中有朱尔同,难免寒暄一阵。但见朱尔同手中拎着三脚架,马甲上十几个衣兜里塞满了胶卷之类,脖子上挂着被人们戏称为“长枪短炮”、镜头大小长短不一的好几台照相机…… “瞅你这全身披挂。”苏冠兰打量他。 “我这算什么,”朱尔同指指不远处,“人家那才叫气派呢!”嗬,那里停放着一辆大客车,车身上写着“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字样。 “拍纪录片呀?”苏冠兰说。 “是的,你看这会多重要!” “是个什么会呀?” “你跑来开会,”朱尔同笑起来,“却不知道开什么会?” “我昨天刚回家,匆匆忙忙的。” “欢迎大会。” “欢迎什么人?” “哎哟!”朱尔同发现了什么。他惊呼一声,端起一台冲锋枪似的长镜头照相机,扎进前方一处人堆之中不见了。 小星星终于找出了会议通知兼入场券,凭此进入主楼。会场不在大礼堂,而是设在旁边一间能容纳约三百人的学术报告厅内。因此,严格说来不是“大会”,只是个中小型会议。因为是学术报告厅,装饰朴素大方,讲究声学效果和照明配置;也因为是学术报告厅,室内布局比较别致。譬如一般会场总是主席台位置很高,“居高临下”;这里却是略呈梯形和弧形的听众席位置更高,能“俯瞰”讲坛。今天,讲坛改装成主席台,铺上红地毯,鲜花簇拥;主席台前面放着铺白布的长条形桌子;桌上搁着麦克风,桌后摆了十一把椅子。苏冠兰和小星星进入人声鼎沸的大厅时,扩音器在播放进行曲《歌唱祖国》…… 记者和纪录片摄制者们已经占据“有利地形”,在主席台两侧空当和大厅中所有的过道上架起了他们的照明、摄影和录音设备。 分配给实验药物研究所的两个座位在大厅后面一个角落。小星星一看,很不高兴,嘟嘟嚷嚷。苏老师说:“这位置很好嘛!旁边和后面都是过道,不耐烦了起身就能走。” 会场后方高墙上有一块大红横幅,嵌着四个金黄色立体大字:“祖国万岁”。会场另一端,主席台上的玻璃黑板也改成了大红横幅,上面嵌着个同.99lib?样是金黄色的十四个立体大字:“热烈欢迎丁洁琼教授从海外归来”…… 苏冠兰的心脏像是被猛攥了一把。 但是,从昨天傍晚见到琼姐到此刻,毕竟经历了二十四小时的辗转反侧和痛苦煎熬,他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和承受能力。刚才听朱尔同说是“欢迎大会”时,他已经有所预感。他摇晃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正常。他和小星星刚刚落座,灯光和乐曲声忽然增大,大厅中响起热烈的掌声…… “您看,看呀,苏老师!”小星星望着主席台,叫唤着使劲鼓掌,“周总理来了,周总理!” 周恩来一行从侧门进入大厅,登上主席台。所谓主席台,其实只是一个比地面约高二十公分的平台。周恩来身着深色中山服,步履稳健,面含微笑,朝会场里轻轻招手。他左边那位……哦,苏冠兰认出来了,是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凌云竹。自一九二九年在那段险恶旅途上意外相识,到今天已经是整整三十年过去了!建国后,苏冠兰虽然没有面见过凌云竹,但凌教授是科学院院士,著名物理学家,我国科学界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报纸上不时能看到他的照片;此外,他虽年届花甲,鬓发灰白,明显老了,但身材和面貌变化不大,仍戴着那副浅度近视眼镜,五官端正,气质懦雅,很容易认出来。 周恩来右首是今天大会的主角…… “啊,丁洁琼!” “丁洁琼教授!” “丁洁琼教授冋来了!” 三百双目光凝聚在女教授身上。大厅中响起一片啧啧惊叹。 “啊哟!苏老师,”小星星失声喊道,“您看,丁教授真漂亮,简直是维纳斯,是女神!” 但苏老师表情刻板,默不作声。他眼神迷茫,像是被“女神”吸引住了,又像是思绪翩翩…… 像昨天傍晚看到的琼姐那样,她的面庞呈椭圆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挑起,浓密的长发在脑后盘成圆髻。眼前的她不是身着风衣,而是换了一袭深紫色高领旗袍,别着红宝石胸针,左肘挂鳄皮挎包,步履从容,仪态万方;也许,只有苏冠兰能从她的身姿和面容看出某种疲乏和憔悴…… 周恩来、凌云竹和丁洁琼在主席台正中位置就座。国家科委和中国科学院其他一些领导人分坐他们两侧。 乐曲声止息。凌云竹副院长摆弄了一下面前的几台麦克风,宣布?“首都科学界热烈欢迎丁洁琼教授从海外归来大会”开始。 全场起立。 播放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即《义勇军进行曲》。与以往不同的是,播放的不是交响乐而是大合唱,是带歌词的——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义勇军进行曲》激越的旋律和悲壮的歌词当年曾响遍燃烧着抗日烽火的神州大地,召唤千百万中国军队、游击队、爱国志士和人民大众为保卫祖国而前仆后继浴血奋战;还曾通过无线电传遍全球,使世界各国炎黄子孙心潮澎湃…… 很多人发现,主席台上的丁洁琼教授倾听国歌时挺胸肃立,双眸饱含泪水。 国歌播放完毕,全体落座。 丁洁琼掏出手绢,拭净泪水,缓缓坐下。 凌云竹教授当然知道《义勇军进行曲》在烽火岁月里对海内外中国人的激励。他从洁琼面庞上收回视线,恢复了微笑,望着全场人说:“相信大家跟我一样,对周恩来总理出席大会感到特别高兴!” 在掌声中,周恩来向全场颔首致意。 凌副院长介绍了在主席台上就座的其他高级官员和著名科学家之后说:“我特意把欢迎大会的主人公丁洁琼教授放在最后——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丁洁琼’。但今天来到这个会场的不是一般人,而是科学工作者,包括很多物理学工作者。对他们来说,不会不熟悉‘丁洁琼’这个名字;但即使是他们,可能也只是知道丁洁琼教授早期的工作和成就,却不了解她近十几年的经历,特别是她四十年代中后期至五十年代的遭遇。” 大厅中静得能听见人们的呼吸。 苏冠兰想起来,在过去三十年中,特别是近十几年中,他经常在睡梦里与琼姐相遇。但是,奇怪,梦境里的相遇总是隔一段距离,起码十几米或几米;有时两人相向奔去,马上就要相握相拥了,一切却倏然消失,变得无影无踪!醒来之后,只剩下满腹惆怅…… 是庄子做梦化作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作了庄子?昨天傍晚的一幕,特别是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幻?学术报告厅并不大,坐在最后一排角落上的苏冠兰距琼姐顶多二三十米吧——不错,眼前是实实在在的琼姐,不是梦幻,不是!在深紫色高领旗袍映衬下,女科学家的面庞、脖颈和双手在洁白中掺着苍白,神情端庄淡漠,俨如一尊大理石像。她的眼睛有点黯淡,但更显沉静,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现在,她默默注视着会场,像在思索,又像在寻觅…… “丁洁琼教授是第一流的物理学家,也是杰出的爱国者。”凌云竹接着说,“她在美国居留时间长达二十五年,但胸腔里始终搏动着一颗中国人的心。她当年出国之时已经立定志向:学成之后一定要回到中国来,将全部智慧和才能,献给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四分之一个世纪漫长岁月过去了,丁洁琼教授不改初衷。不久前,她终于在历尽种种艰险,冲破重重阻挠之后,万里回归,抵达北京。今后,她将生活和工作在我们中间,为祖国的强盛,为民族的复兴,跟我们一起奋斗和前进!” 大厅里寂静了一两秒钟,接着便响起了热烈掌声。很多人注意到,端坐在主席台正中位置的周恩来总理是第一个鼓掌的…… “我刚才谈到,科学界和物理学界很多人知道早期的丁洁琼,但不了解她从四十年代中后期至五十年代的经历。”凌云竹环顾了一下会场,宣布:“下面,请周恩来总理向大会,向首都科学界,介绍丁洁琼教授及其生平,她的爱国情操和卓越贡献。”周恩来总理与女科学家起身亲切握手。全场鼓掌欢呼。 凌云竹有时感到奇怪:无论怎样普通的质料,无论西服、中山服还是其他服装,穿在周恩来身上何以总是那么出众,能吸引无数热烈而专注的视线。无论什么样的动作,由周恩来做出来时何以总是那么潇洒,令人倾倒。而更使人倾倒的,是周恩来的精力充沛、博闻强记、事必躬亲和周密细致……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在原中央研究院和北平研究院基础上成立了中国科学院,凌云竹任副院长。他记得很清楚,建院没几天,政务院总理周恩来把他请去,问起很多中国留美科学家的情况,对女物理学家丁洁琼当年在金陵大学求学和毕业后赴美留学的经过问得特别详细,直谈到洁琼一九四六年的突然失踪。之后,周恩来陷入深思。 之后十年中,周恩来多次跟凌云竹谈起丁洁琼。五十年代前期至中期,很多留学欧美的科学家回国了,丁洁琼的下落却一直不得而知…… 终于,去年,一九五八年的一天,周恩来轻声告诉凌云竹:“我们有了洁琼的准确消息……” “她怎么样了?”教授失声喊道。 “她仍在美国,但亟盼回到祖国。我们也在为此努力。” “太好了!”凌云竹知道,周恩来其实已经“为此努力”了多年。 “云竹,你是洁琼的师长,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和素波还是她的长辈和亲人。”周恩来专注地看着凌云竹,“今后一段时间,请你协助我做好这个工作。我们一起努力争取让洁琼早日归来,尤其要保证她的平安归来。” “好的,总理。” 接着,在长达一年时间里,凌云竹直接协助周总理筹划丁洁琼教授归国事宜,落实每个细节,一环紧扣一环;此中确实“历尽种种艰险,冲破重重阻挠”,某些情节堪称惊心动魄,很不容易,特别是周总理不容易。 十多天之前,终于“平安归来”的丁洁琼教授飞抵北京前夕,正在国外的周总理打电话给凌云竹:“请你和素波代表我到机场迎接洁琼,并向洁琼说明这一点。国务院、科委和科学院也派人。告诉洁琼,我回国之后,会尽早去看她。” 周恩来回到北京的当天晚上,凌云竹便陪同他和邓大姐一起前往宾馆看望丁洁琼教授。离开宾馆后,周恩来邀凌云竹同车返回市区,在西花厅又谈到深夜。谈话中周恩来沉吟道:“洁琼的情绪似乎不够好?” “好像,是的。”凌云竹知道,总理的感觉是准确的。 “为什么?” “不,不清楚。”凌云竹摇头,“她出国已经二十多年,而回来才几天。很多事,我和素波还来不及跟她细谈。” “洁琼有些什么表示吗?” “她只说希望孤独和安静,不要安排采访。” “哦,”周恩来颔首。 “还有,她提到不要举行欢迎仪式。”凌云竹补充道,“我看,这跟她希望孤独和安静的想法是一致的……” “你说了要开欢迎大会?” “我说了有一千多人,或者更多。” 周恩来蹙起两道浓眉,凝视某处角落,沉默了很久。回到西花厅后邓大姐便走开了。办公室非常安静,简直可以听见两人的心跳。这里有单人沙发,但总理却与凌云竹并排 5750." >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在教授右首落座。 “还是开个欢迎会吧,人数可以少些,少到最低限度。”周恩来终于开口了,“近来,我比较忙。云竹,多多拜托你了。这一年你做了很多工作,希望能再为我分些忧……” “都是我必须做和应该做的事情,总理。”凌云竹瞅瞅写字台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有什么事,你只管指示。” “我们国家拥有一批优秀物理学家。”周恩来仍然凝视着某处角落,语气缓慢,含着很深的感慨,“但是,当年直接参加过‘曼哈顿工程’的,只有洁琼一人……” 周恩来戛然而止。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凌云竹却觉得听懂了他的全部意思。 “我们面临很多困难。”周恩来停顿片刻,转过脸来看着凌云竹:“洁琼的归来,很不容易,我们务必珍惜……” 此后,办公室里又寂静下来。深夜秋风萧瑟,窗外传来树叶的沙沙声。忽然,凌云竹的右手背上感到一丝凉意,还有一种压力。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周恩来把左手按在他的右手背上。凌云竹跟周公相识二十多年了,握手不下几百次吧;但这样的动作,如此的亲近,还是第一次。周恩来的手阔大厚重,还总是透出一股热流;但是,此刻…… 凌云竹怔怔然注视着周恩来。而对方则又沉默下来,望着别处;良久,仿佛伴着一声轻叹,自言自语似的,一字一顿道: “两年多了,一个回来的也没有……” 什么?总理说什么了?凌云竹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他认真想了想,断定自己没有听错。然而,什么叫“两年多了”?什么叫“一个回来的也没有”? 自一九五〇年以来,留学欧美的许多中国学者冲破阻力,克服困难,陆续回归祖国。他们之中有很多优秀人才,甚至是著名科学家。这种回归在整个五十年代的前期和中期形成高潮,不仅有力推动了新中国科学技术和高等教育事业的蓬勃发展,更向全世界展示了新政权可贵的凝聚力和中华民族伟大的向心力。 原中央研究院院士、原国家观象台台长赵久真一九四八年赴欧洲考察和采购观测仪器,因国内时局变化而居留英国。他早在三十年代就是国际上知名的地震学家,四十年代又创立了“大气圈物理过程数学模型”,引发了气象预报科学的革命,推动了应用数学和计算技术的发展。一九五七年初赵久真决定归国。这一年五月,他抵达香港。几乎同时,凌云竹受周总理委托赴香港迎接这位老朋友。按预定安排,赵久真在港讲学一月之后将由凌云竹陪同从罗湖海关入境返回大陆。但是,就在这个月开始发生了所谓“大风大浪”。赵久真在香港住了三个月,每天读报纸,听广播,一声不吭,之后默然离去,返回欧洲。凌云竹到启德机场为赵久真送行时,那情景只能用“相对无言”四字表述。不久,路透社等西方各大通讯社发布了“国际地学权威赵久真博土在伦敦申请加入英籍”的消息。 确实,从那以后,前年春夏以后,两年多了,留学欧美的中国学者,一个回归中国大陆的也没有!相反,他们之中很多人,可以说是绝大多数人,包括为祖国、为民族博得了巨大荣誉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先后放弃中国国籍,加入了所在国国籍。在中国积贫积弱、满目疮痍、饱受列强欺凌宰割的漫长岁月里,他们一直持中国护照,坚持做一个中国人;可是,现在…… 凌云竹深感痛苦,但又无可奈何。比起赵久真来,他必须更加善于沉默,在很多问题上学会沉默,保持沉默——但是,沉默只是不能说话,不敢说话,并不等于无力辨别是非黑白。现在的他,明白周公的轻叹,明白周公的神情和周公的语言:“洁琼的归来,很不容易,我们务必珍惜……” 凌云竹看看手表,起身道:“很晚了,我先走吧,总理。请放心,我会做得尽可能好的。” 一周后,终于成功举行了这个欢迎会。 洁琼对欢迎会只提出一个“特殊”要求:希望播放带歌词的国歌,即播放大合唱《义勇军进行曲》。 周恩来指示:好,就这样办。 凌云竹明白,这不止是一个欢迎会,欢迎一位著名科学家、一名“高级知识分子”的归来;它饱含了周恩来的苦心和深意,它是一种精神,一种宣示…… 周恩来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凌云竹的遐想:“朋友们,同志们,请大家跟我一起,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丁洁琼教授!欢迎这位杰出的爱国者、世界第一流的物理学家,回归伟大祖国,回到母亲的温暖怀抱!” 第六十九章 “我们胜利了” “丁洁琼教授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是爱国华侨,参加同盟会,追随孙中山先生,支持推翻满清皇朝的革命大业。她惟一的舅舅在广州起义中壮烈牺牲,长眠于黄花岗。”周恩来向首都科学界介绍女科学家的家世,“她的父亲丁宏是中国近代音乐的先驱,留学法国时结识女舞蹈家姜嫄,结为夫妇。他们热爱故土,几度回中国居住、演出和办学,资助反清斗争。他们的独生女儿丁洁藏书网琼一九一〇年出生于无锡。” 一九二七年一月,丁宏和姜嫄毅然放弃在欧洲开创的家业和艺术,返回中国,参加了上海工人第二次和第三次武装起义。起义工人高唱丁宏创作的《黄浦江号子》、《码头歌谣》、《赤旗飘飘》和《上海工人进行曲》坚守工厂、码头和仓库,向反动军阀军队发动进攻。大革命失败后,丁宏、姜嫄夫妇于一九二八年一月被捕,一九三一年二月牺牲。他们视死如归,表现了崇高的气节。 年轻的丁洁琼孤身一人,度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日,于一九二九年考取金陵大学,一九三四年毕业于金大物理系,同年考取公费留学并进入美国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丁洁琼赴美后崭露头角,表现出很高的天陚,取得一系列成果,二十六岁获博士学位。周恩来总理接着说:“从实验物理学领域的‘丁氏磁云室’和‘丁氏系数表’,应用物理学领域的‘丁氏正比计数管’到理论物理学领域的‘丁氏模型’——这一系列以丁洁琼姓氏命名的发明、创造和理论,是中华民族和中国女性智慧的表现,是现代中国对人类科学的出色贡献。” 会场中响起热烈的掌声。三百双兴奋的目光凝聚在丁洁琼教授端庄的面孔上。 丁洁琼教授是在大洋彼岸经历“二战”的。 美国研制世界上最早一批原子弹的“曼哈顿工程”先后有五十多万人参加,其中科学家和工程师达十五万名,丁洁琼教授成为其中惟一的不拥有美英国籍者。她辛勤工作,解决了一系列理论上和技术上的难题,开创了“核爆炸空气动力学”。原子弹的使用使战争提前一年多结束,上百万美军和上千万日本人避免了牺牲,在中国战场上也减少了数以百万计的军民伤亡…… 丁洁琼倾听着,心潮澎湃。十四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一九四五年八月对广岛和长崎实施原子弹轰炸之后,她在阿拉摩斯关注着中国和世界。那时她最喜欢做的事是给自己斟满一杯红葡萄酒,把好几台收音机摆在四周,同时收?99lib?听各种语言的广播,但主要是倾听来自中国的播音和英语播音。全世界都在播送同一个消息:日本终于投降了,我们终于胜利了!她经常独自坐着,强忍着心脏的怦怦乱跳,任热泪沿着面颊扑簌簌滴落在玻璃杯里;她就这么听着广播,小口啜饮着掺泪的酒…… 一家电台回顾罗斯福总统的话:“假如没有中国,假如中国被打垮了,试想会有多少日本师团将被调往其他战场?日本人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毫不费力地打下澳洲,占领印度,席卷中东!”另一家电台则给罗斯福的话作了注脚:“九一八事变”以来十四年中,中国军民伤亡达三千多万人。“七七事变”以来八年抗战中,中国战场牵制了日本陆军的百分之六十和空军的百分之五十。日军在中国战场上共死伤二百二十八万人;战争结束时在中国战场上投降的日军达一百一十四万人——中国战场是战争时间最长、作战规模最大的战场,中华民族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受害最深重、贡献最伟大的民族! 电台报道:八月十五日的中国各地,特别是上海和重庆,人们拥上街头,欢呼跳跃,相互祝贺,尽情饮酒,千了一杯又一杯,完全沉浸在浓烈的节日气氛之中;人们家中的所有收音机和街头的所有喇叭,都在一遍遍播送蒋委员长的胜利演说…… 电台报道:八月二十一日,湖南芷江,机场上搭起一座座彩色牌楼,所有牌楼上都竖着巨大的V字,中美英 82cf." >苏四国国旗迎风飘扬。下午四时,日本中国派遣军副参谋长今井武夫向正襟危坐的中国陆军总部参谋长肖毅肃将军毕恭毕敬地呈递投降书。 电台报道:八月二十二日上午九时,长春原关东军演习场,关东军总司令山田乙三向苏军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双手呈递投降书和关东军的编制、武器、人员名单。 电台报道:九月二日,日本东京湾,美国战列舰密苏里号。上午八时半乐声大作,联合国代表团开始到达。首先到达的是中国代表团徐永昌将军一行六人;接着是英国、苏联、澳大利亚、加拿大、法国、荷兰和新西兰等国代表团。盟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和美军将领二十多人最后到达。九时,在“一·二八”淞沪抗战中被炸掉一条腿的日本前外相重光葵和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分别代表“日本皇帝和日本政府”及“日本帝国大本营”,按照麦克阿瑟的命令,在“投降书上指定的地方”签字。 电台报道:九月九日,南京黄浦路中央军校礼堂,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典礼。上午九时,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向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将军鞠躬 5e76." >并呈递投降书…… 一九四五年九月起,东条英机等一大批甲级战犯相继被逮捕。 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二月十六日,确定由中、美、英、苏等九国法官组成该法庭。三月十九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中国法官梅汝璈飞离上海,前往东京,“清算血债”。 中国国内,中国政府一九四六年二月分别在南京、上海、北平、汉口、广州、沈阳、徐州、济南、太原和台北等十城市组成军事法庭,对侵华日军战犯两千多人进行审判。 丁洁琼不断听广播,99lib?还不断重放赫尔寄来的录音带:“琼,我的眼睛轮番投向瞄准镜和计时器——现在,九点十五分十七秒,我把目光从计时器移向瞄准镜,正在将右手伸向弹舱控制手闸——琼,我已经紧紧抓住了手闸。琼,我使劲拉下了手闸!琼,你说得好:‘恶有恶报’!琼,弹舱轰隆一声张开了……”紧接着,录音中涌出赫尔排山倒海般的怒吼:“为了珍珠港事变,为了南京大屠杀!” “我们拥有一批优秀科学家。但是,他们之中直接参加过‘曼哈顿工程’的,只有丁洁琼教授一人。”周恩来扬起两道浓眉,目光炯炯;他环顾全场,语音洪亮,“青年时代的丁洁琼曾立定志向,要以一位优秀物理学家的身份和方式报效祖国。十几年之后,她实现了这个抱负,终成世界第一流科学家。她以自己的聪明才智,为祖国、为中华民族博得了荣誉;她在‘曼哈顿工程’中的辛勤劳动和科学创见,为人类反法西斯战争的伟大胜利,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周恩来语音刚落,全场自动起立,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如阵阵滚过的雷声。 会场后面那处角落,小星星一遍遍地擦呀擦呀,可怎么也擦不净泪水。忽然,她看见朱尔同一面沿着过道走过来,一面四下寻觅…… “朱叔叔。”姑娘叫了一声。 “哟,你们在这里。”朱尔同从后面一把搂住苏冠兰的肩,嗓音直发颤,“老苏,你看,你看,是琼姐,是琼姐!真没想到,原来是琼姐呀!” 苏冠兰教授可能是全场惟一没有起身的人。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更激动。他抓住朱尔同的一只手,什么也不说;只是紧闭着眼睛,任眼泪沿着面颊扑簌簌直流…… 小星星愣了。她望望朱叔叔,又看看苏老师,不明白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周恩来略作停顿,表情和语气凝重起来,“丁洁琼教授却在战争结束后受到迫害,失去自由。” 这是小星星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全体与会者也都没有想到。会场沉寂下来,人们都擦净眼泪,怔怔然望着主席台。周恩来微微抬起两臂做个手势,大家沉默着重新落座。小星星发现,苏老师这时却睁开两眼,满脸惊疑地注视着主席台上那位女科学家…… 第七十章 “美国巴士底” “喂,喂!”电话突然断了。丁洁琼冲着话筒喊了一阵,毫无效果。她去找话务员,但那位小姐只是表情古怪地望着她,一声不吱地摇摇头。她领悟了什么,付费之后回身走出了电话局,钻进自己的汽车——这是一辆战前从德国进口的黑色旧“奔驰”轿车,实际上是基地当局“配给”的公务用车,她只花了很少一点钱。她驾着这辆车往回开,往自己住处开。战后的阿拉摩斯越来越冷落,深夜更加显得凄凉衰败,路灯昏黄黯淡,马路上来往车辆稀少,行人更是绝迹了似的。 丁洁琼是偶然从中国短波广播里获知凌云竹担任了北平研究院院长的。那则报道说原子弹震撼了世界,也引起了中国的巨大兴趣,在凌云竹教授执掌的北平研究院增设了为核研究服务的研究所,在中国各主要大学开设或增强了原子核物理学课程,等等。凡此种种,使丁洁琼十分激动。 “七七事变”后,丁洁琼与凌云竹夫妇音讯阻隔。现在,她急着要恢复联系。在阿拉摩斯,科学家们从住处是无法拨打也无法接听长途电话的。私人的长途电话和越洋电话只能到电话局去拨打。于是丁洁琼就开着汽车上电话局。几个小时后才找到凌云竹家里。双方都非常高兴,足足谈了一个钟头,还想往下谈。丁洁琼忘了这是在电话局,忘了虽然玻璃笼子似的“隔音间”其实并不隔音,尤其忘了阿拉摩斯是被“特工”严密控制的地方,反正她只顾高兴,只顾说呀说的,对着话筒尽情倾诉,诉说她想说的和她知道的一切,从“U委员会”说到“G委员会”,从原子武器说到细菌武器。她说自己终于学成了,一定要回到中国来,献身于让祖国强大起来的事业;她说中国一定要拥有强大的工业和经济,拥有强大的军队,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火炮、坦克、军舰、战机和飞弹,还要拥有原子弹和氢弹! 凌云竹教授动情地回答:“回来吧,洁琼!”宋素波抢过话筒刚问了一句:“洁琼,苏冠兰呢?”电话就突然中断了——而这正是丁洁琼接着就要谈到的话题。她想向老师和师母打听冠兰的下落,还想托他们寻找冠兰,捎话给冠兰…… 丁洁琼拭净泪水,惘然若失地离开电话局;开车回到住处后,立刻开始收拾行李。像所有人家一样,她在阿拉摩斯短短几年竟攒了那么多“家什”。既然决定离去,绝大部分东西就都得扔掉。女科学家只带上了写给冠兰的那些无法投寄的信——她数了数,共一百八十七封。她真想把它们带回中国当面交给冠兰。这些信每封都写得很长,都折叠得整整齐齐地置放在信封中,乃至她把这些信件紧紧捆扎之后,也还有厚厚一大包。接着,她从全部二十六盆兰草里挑了五盆,又带上少许不可或缺的书籍、文具、笔记本和生活用品,包括赛珍珠老师送给她的签名本英译本小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奔驰”轿车已经塞得满满的了;然后小睡一会儿,天就亮了。丁洁琼略事梳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便驾着“奔驰”离开了住处。毕竟在阿拉摩斯居住了几年,这是她一生中也是世界上非常重要的和发生了关键转折的几年,也许该跟谁告辞一下?可是,跟谁告辞啊?“曼哈顿工程”期间的同事们,绝大部分早就离开了这片沙漠;那个“秘密的、划时代的和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结束之后,佩里、奥姆和与会的科学家们也都纷纷飞走了…… “军事作战研究室”那座楼房内外都静悄悄的,因为今天是礼拜天。她对这座大楼早就厌烦了!“他们”似乎忘了她的物理学家身份和她多次提出的回实验室乃至回伯克利去的要求,让她一直待在这里研究“情报”。现在,丁洁琼最后一次来到这座楼房,留下一封辞职兼辞行的信件,信封中装着发给她的那个“接触军事机密特许证”。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事到如今,丁洁琼心底里忽然涌起一种愁绪,一股悲怆。于是,她开着“奔驰”在阿拉摩斯的大小街区转悠了一圈,然后才驶向圣菲。在新墨西哥州首府又流连一番之后,沿碧绿的格兰德河南下,在该州最大的城市阿尔伯克基往西转弯,在平坦的、沥青铺就的州际公路上疾驰。沿途全是典型的美国西部风光:点缀着耐旱植物的荒漠,由红色砂岩组成的平缓山丘,整齐洁净的小镇,缓慢移动的牛群,跨在马上棕色皮肤的牛仔。“奔驰”一路往西,往西,先后经过格兰茨和盖洛普之后,终于靠近新墨西哥州与亚利桑那州的边界了。横穿亚利桑那之后就到了加利福尼亚的南部,那里离伯克利、离丁洁琼的家也就不远了。 天色已暗。就在“奔驰”大灯照亮界碑,黑色轿车高速驶入亚利桑那州境的几乎同时,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似的,两辆涂着蓝白两色鸣着警笛的警车迎面而来,横在前面。丁洁琼不得不停下车来,这才发现后面和左右也围上来几辆警车。她猜一定是警察在追捕逃犯。这片人烟稀少的荒原上确实常有形形色色的逃犯出没,因此,警察们的到来反而使她产生了安全感。喏,几名警官下了车并朝她走来,她也推开车门…… 一名警官例行公亊地亮出证件并绕着“奔驰”走了一圈,然后指指车头和车尾哼道:“怎么一回事?” “什么事?”丁洁琼问。这辆“奔驰”她在阿拉摩斯驾了好几年,最远开到过圣菲,从来没“事”…… “牌照,”警官简单地吐出一个字眼。 丁洁琼这才意识到,“奔驰”没有牌照。 “这辆车从来就没有牌照。”她坦然道。 “为什么?”警官打量她。 “在整个阿拉摩斯,许多汽车都没有牌照。”女科学家说。“那么,驾照。”那警官伸出右手。 “也没有驾照。”丁洁琼有点口吃。 “就是说,驾驶汽车必需的证件,你一样也没有。”警官蹙起眉头。 “阿拉摩斯,”另外一名警官上来了,“什么阿拉摩斯?在哪里?” “这是新墨西哥州一座新建的城镇,在圣菲以西。” “新墨西哥州新建的城镇,我们怎么不知道?圣菲以西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吗?”警官的口气严厉起来,“别说在新墨西哥州,全美国都没听说过什么‘阿拉摩斯’!而且,在美国任何一座市镇都决不会允许汽车不挂牌照。” 警官没错。法律上确实是这样的。谁让丁洁琼在一座不为世人所知晓的和没有法律的地方待了这么多年呢?女科学家无话可说。 “女士,其他身份证件。” “我是中国人。” “护照。” 丁洁琼更加无话可说了!当然,她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一遍,但是从哪儿说起呢?说了也不会管用的,怎么证明她的说法呢? “我也没有护照。” “没有护照?”警官们警惕起来。 “你们可以到华盛顿中国大使馆或旧金山中国领事馆去……” “我们不会到任何地方去,”警察们气势汹汹起来,“而你必须跟我们去!” 丁洁琼深深舒一口气,沉默以对。 “女士,从现在起,请您按照我们的要求行事。”女科学家发现,几名女警官忽然悄悄出现在她身旁。同时,一辆厢式大货车也从夜幕中钻了出来,停在一旁。货车后面放下两块斜板。一名警官将“奔驰”沿斜板开进了大货车的车厢。 丁洁琼朦胧意识到,一切似乎都是特意为她“安排”的,包括战后让她无限期滞留阿拉摩斯,包括取走她护照驾照的两名陆军军官“飞机失事”,包括十小时之前跟凌教授通话的突然中断,还包括…… “好吧,”即使心乱如麻,丁洁琼也还保持着起码的冷静和矜持,“说出你们的‘要求’。” “现在,请上车。”一位面目端正的女警官做了个手势。 女教授被“请”上一辆警车的后座,两名女警察在两边“保护”她。由五辆警车和一辆厢式货车组成的车队启动了,却并没有继续朝西行进,而是折回阿尔伯克基。在这里稍事逗留之后,厢式货车和黑色“奔驰”都不见了,男警官也全都换成了女警官,五辆警车变为三辆,然后沿着州际公路朝偏东北方向疾驰,三天后抵达纽约。 女科学家就这样被捕了,失去人身自由。但是,沿途从未对她使用过“械具”;每在一地停留时都受到严密看守,但吃住很好;连女警官们似乎也都是经过挑选的,一个个训练有素,彬彬有礼,甚至连相貌也都算得上清秀。奇怪的是,这逮捕没有履行任何司法手续;押送她的全程中,男女警官都只称她“女士”或“小姐”,从没叫过她的名字,也不称她“教授”或“博士”,仿佛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姓名和身份…… 三辆警车和女警官们在把丁洁琼解到位于曼哈顿南区的联邦拘留所后离去。这里是专门用以羁押候审的重要案犯的拘留所。他们给女科学家安排了一间干净舒适的牢房,仍然没对她使用“械具”,也没让她换上囚服;每天给她送餐,送几份报纸,茶水咖啡供应充分,还可以到牢房旁一个封闭的小花园散步。从来没人问话,没填写任何表格,也没履行任何司法手续。丁洁琼从前看报纸,读新闻,一直不理解“失踪”是怎么一回事。活生生的人,怎么会“失踪”,怎么会突然地、无缘无故地就从社会上消失了呢?现在,她可“理解”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丁洁琼被押往同在纽约的图姆斯监狱。这里有“美国巴士底”之称,专门关押被判长期徒刑和终身监禁的囚犯,以及正在上诉的死刑犯;三层上还设有行刑室,对死刑犯执行处决。 丁洁琼刚到图姆斯监狱那天,又高又胖、绰号“犀牛”的女狱警贝蒂押着她登上几层楼。过道两侧排满用钢栅制成的“鸽子笼”,每间囚室只有几平方米,通风不良,肮脏污秽,臭气熏人。“犀牛”说,按人种算,这里十分之九的罪犯是黑人;按性别算,则十分之一的罪犯是女人。这些罪犯还戴着脚镣手铐,身上伤痕累累,有些还被打掉了牙齿或打豁了嘴,头顶上缝着针或裹着绷带。“犀牛”说,他们都是一些有自杀倾向或伤人之举的家伙,身上的伤残是相互斗殴的结果…… 丁洁琼想,这是故意给她安排的“参观”。正在她情绪恶劣、头疼欲呕之际,还好,到了第十一层。这里豁然开朗,跟其他各层简直有霄壤之别,干净亮堂,空气清新,不是一个个“笼子”而是一套套房间,每个套间只住一名犯人。这里设施齐备,十分舒适,饮食很好,带卫生间,每几名犯人还可共用一套健身房、电影室和阅览室。据“犀牛”说,经过批准,犯人还能在这里会见亲友,甚至跟情人共度良宵呢!总之,这里不像牢房,倒像宾馆;只有每间屋子窗外的铁栅栏和每张房门上的监视孔,在默默提示着这里确实是监狱。住在第十一层的犯人必须是重案犯,必须有某种特殊身份,必须跟当局合作——这才得以享受优待。因此,这里又称“优待室”,或“告密室”。 丁洁琼是一个女子,一位教授,长期生活在美丽的校园和偏远的基地;她梦里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跟拘留所、“巴士底”、“优待室”或“告密室”之类地方发生联系!她深感郁闷和痛苦,却又无法可想,只能暂时忍受命运的安排。 在“美国巴士底”关押两个月之后的一天上午,“犀牛”打开牢门对丁洁琼说:“请吧,今天对你进行第一次审讯。” 审讯室也在十一层上,但气氛并不森严,倒像一间装饰典雅的客厅。墙上挂着画幅,沿墙摆放着盆花,两排棕色真皮沙发面对面摆在屋子中间,每排沙发前都有茶几。其中一排沙发的正中位置端坐着一位年约六十五岁的长者,他旁边的沙发上是一个二十多岁秘书模样的女子。 丁洁琼步入这间屋子。老人和年轻女子瞅着她,没有起身,也没给她指定座位。女教授环顾一下四周,选择了与长者正对面的座位坐下;她往后靠去,把左腿搁在右腿上,又把双手交叠着放在左膝上。她面前的茶几上已经摆着一杯茶水。 偌大的屋内一共只有三个人。除年约六十五岁的老人和秘书模样的年轻女子外,就是“客人”丁洁琼了。这样营造出来的气氛很宽松。丁洁琼跟老人之间直线距离不过三四米,乃至目光锋利的她能清清楚楚看见对方面孔上的白色毛发和深重皱纹。老人身材很高,嘴巴薄而大,鼻子高而宽,精神矍铄,沉着稳健,看上去颇有些身份和气派;只是肌肤松弛,头秃得厉害,只剩下后脑勺半圈又黄又白的稀疏毛发。但是,这副模样也使他显得比较和蔼…… 双方就这样对视了十几秒钟。终于,老人首先开口了,神情和蔼,嗓音嘶哑,但吐字清晰: “您是丁洁琼教授?” 女科学家大吃一惊!因为老人说的是纯正的中国话。 在美国多年,丁洁琼很少有说中国话的机会;特别在阿拉摩斯这几年,她根本听不见更不能说中国话。经常收听来自中国的无线电广播,成为她不忘“母语”的一个方法。所以,此刻,在这种地方,突然听见有人说中国话,而且是标准的“国语”,不仅使她顿生亲切之感,甚至使她心乱如麻!足足过了一分钟左右,她才在耗费很大力气之后稍微平静下来,点点头,也用中国话答道:“是的,丁洁琼。”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仍然说的是中国话。后来的对话也一直用中藏书网国话进行。 “图姆斯监狱。美国的‘巴士底’。” “知道为什么把您弄到这里来吗?” “反正不会因为我的汽车没有牌照,也不会因为我没有护照驾照。” “是的,确实不是为了这些。” “那,为了什么呢?” “这正是我向您提出的问题。” “我当时以为遇上了绑匪。” “绑匪,”老人微微一笑,“绑匪会把您送到官方监狱里来吗?” “在美国,绑匪跟官方有时是两位一体的。” “不斗嘴了吧!”老人又笑笑,“不管怎么说,‘绑匪’也好,‘官方’也好,都没有使您受到任何虐待,或哪怕只是不礼貌的对待。” “把好人关进监狱,不是虐待而是‘礼貌’?” “怎么说呢?”老人略作停顿,“事实是您遇到了麻烦,很大的麻烦;接下去,您还可能碰到危险,藏书网包括生命危险。于是,不得不对您采取了某些保护和防范措施。措施之一,就是把您弄到这种地方来。不错,这里是监狱,图姆斯监狱,但第十一层不是……” “第十一层不是监狱,是什么?” “他们没告诉您吗,第十一层是‘优待室’。” “又叫‘告密室’。” “也许是吧。但您在这里已经待了两个月,有人说服您或强迫您‘告密’吗?” “不斗嘴了吧!”丁洁琼也笑了笑,“先生,您是受命前来;既然如此,我想,审讯最好尽快切入正题。” “对您没有‘审讯’。今后也没有。” “‘犀牛’说了,今天对我进行第一次审讯。” “犀牛,犀牛是谁?” “看守我的那名女狱警。” “冲这绰号,就不能听她的。您应该听我的。” “不是审讯,是什么呢?” “是谈话。”老人放慢语调,在汉语中挑选着尽可能适当的字眼和词汇,“是朋友之间的交谈,是促膝谈心,是推心置腹,是‘共剪西窗烛’,是‘夜半虚前席’,是‘我意独怜才’,是‘相逢何必曾相识’,等等。今后的事实会证明,怎么说也不过分。” “好,就算谈话吧。我遇到了麻烦,很大的麻烦;接下去还可能碰到危险,包括生命危险——请问,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乃至面临如此严重的麻烦和危险?” 老人默默凝视丁洁琼。良久,他掏出一份文件,戴上花镜,一字一顿道:“教授,我希望借此机会向您指出两点:一,根据《美国法典》第十八篇第七百九十四款,对向外国势力传递秘密情报者的司法追究,不受时效限制;二,根据一九一七年的反间谍法案,对间谍活动的同谋者,可判处三十年以下徒刑或死刑。” “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丁洁琼挑战似的望着对方。 “就是我所宣读的法律条文中的那些意思,”老一面说,一面摘掉眼镜。 “是的,我参加过‘科学家起义’,参加过‘良心与责任协会’。”丁洁琼大声说,“这是我的权利!今后只要有机会,我还会参加的。” “哦,只是这些吗?”老人做了个手势。丁洁琼看见,女秘书打开了茶几上摆着的一台钢丝录音机。很快,录音机中传出丁洁琼与凌云竹的对话,还穿插着宋素波的声音——那是两个多月之前,丁洁琼在阿拉摩斯电话局与凌云竹夫妇的通话。现在,录音机喇叭中,女教授尽情倾诉她想说的一切和她知道的一切,从“U委员会”说到“G委员会”,从原子武器说到细菌武器,说到她亟盼回国,亟盼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亟盼中国拥有世界上数量最多质量最好的火炮、坦克、军舰、战机和飞弹,特别是亟盼中国也拥有原子弹,拥有氢弹…… 只播放了几分钟,录音机戛然而止。 “下面的,我想,不用播放了吧。当时,如果不是电话被及时掐断,真不知您还会说出些什么来。”老人说着,又做了个手势,“喏,还有——” 丁洁琼靠在沙发上,面色苍白,一声不吭。她想,是的,哲人说得对,女人是感情动物,女人首先受感情支配;哪怕是高度理性化的女人,也不例外!看吧,就看她丁洁琼吧,那么怀念祖国,老惦着回国,回去为祖国做些什么,更多做些什么;可什么也没做,一丁点事情也没做呢,却已经糊里糊涂撞到了美国人的枪口上! 女秘书打开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从中取出许多东西堆放在茶几上…… “一百八十七封信。”老人盯者女教授,“这数目,没错吧?”丁洁琼仍然不说话,但额头上冒出涔涔汗津。 “教授,”老人打量对方,“您紧张了?” “不,我只是为你们的卑鄙感到汗颜。” “为什么?” “这些都是我写给爱人的……” “我们不干预您的爱情。我们只关注这些信件中涉及美国国家安全的部分。”老人望着女教授,目不转睛,“情书就谈爱情嘛,为什么尽谈政治,谈原子弹和氢弹,谈‘曼哈顿工程’的工作进程和内部机构,谈W基地和X基地,谈Y基地即阿拉摩斯的布局和生产流程,谈美国的全球战略和核政策?” “您忘了吗,我还谈了美国在研制细菌武器!” 老人不吱声,似乎一时语塞。早在一九二五年日内瓦会议上,就签订了“禁止使用化学武器协议书”,其中有在战争中“禁止使用细菌之类的生物武器”的明文规定。而美国是该“协议”签约国之一。 “我写的是私信。信中的一切是写给自己看的。”丁洁琼迎视对方,“而且你们知道,这些信件不可能投邮,不可能被带出美国。” “不,”老人打断女教授,“用缩微胶卷或密写方式或通过偷渡者,它们是有可能被送出国境的。” “这些缩微胶卷、密写件或偷渡者在哪里?” “您是不需要缩微胶卷、密写件或偷渡者的。”老人口气坚定,“教授,您具有惊人的天赋,其中包括超常的记忆力。在北美,甚至在整个西半球,能背诵圆周率直到小数点之后一千三百零七位的,只有您一人。” 丁洁琼睁大眼睛。 “我们从来没有低估您,教授。”老人不慌不忙地说着,仍然吐字清晰,“您会把所掌握的一切机密都刻在大脑里,带回中国或您想去的任何地方。” “说吧,先生,”丁洁琼沉默了很久,把右腿换到左腿上,略微挪动了一下身体,问,“你们打算怎样对我运用《美国法典》和一九一七年反间谍法案呢?” “不,您错了,教授。”老人再度微微一笑,“我们不仅不打算惩办您,反而要感谢您和更加优待您。” 女科学家眉毛往上一扬,重新举目直视对方。 “您的这批信件,帮助我们掌握了很多重要证据。” “什么证据?” “是的,譬如关于奥姆霍斯博士——我们原来一直以为他才华横溢,对美国忠心耿耿……” 女科学家失声喊道:“啊,奥姆!” 第七十一章 爱丽丝岛 哈得孙河源出阿迪朗达克山间的冰川湖,南流至纽约市注入大西洋,全长五百公里。其下游可通行大船。从河口外延的水下谷地,深切海底,远达两三百公里。哈得孙河入海口构成纽约港的主要部分,浊流滚滚,烟波浩淼,一望无际。相形之下,小小的爱丽丝岛就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 已是黄昏时节,但从岛上远眺“自由女神”,仍然清晰可辨。辽阔的河口分布着一些大小岛屿,最著名的当然是“女神岛”。离那里不远就是“移民岛”了。几百年来,从大西洋来到美国东部的移民,所乘船只必须先停靠“移民岛”,办好手续后再去往北美各地。 “自由女神”高四十六米,连同基座高九十三米,是法国送给美国独立一百周年的赠礼。法国雕塑家巴托尔蒂从设计到制作历时十年,至一八八四年完成这件杰作,一八八六年安置于纽约。自由女神头戴花冠,身穿长袍,右手高擎火炬,左手执《美国独立宣言》,脚踩被挣断的铁链。底座内辟为展览厅,从底座内可乘电梯上升到女神像脚底,其上又有一百七十一级旋梯通至女神头上戴着的花冠——这一点,一般游客花钱买票后都能如愿;但从女神头顶上沿着六十级旋梯登上最高点火炬——这种特权只有极少数身份不凡且身体强健的贵宾能够得到。 丁洁琼曾经享受过这种特权。那是八年前,一九四五年九月中旬的一天,白宫西草坪杜鲁门总统举行的早餐会之后,被款待和授勋的部分科学家、工程师和军官中的三十多位来到纽约。他们几乎全都参观过自由女神像内部,但最高只升到“花冠”。这次他们有幸被批准分批登上“火炬”。但由于种种原因,主要是健康状况方面的原因,最终得以登上顶端火炬的只有十人。而丁洁琼是其中惟一的女性。奥姆似乎患有“恐高症”,不仅自己不敢上去,还竭力劝阻丁洁琼;女教授一摆手:“没告诉过你吗,我自幼就练跳水,而且是十米跳台。”佩里倒是表现出军人气概,要搀扶丁洁琼。女科学家笑吟吟地:“您又犯了喜欢向漂亮女人献殷勤的老毛病。这么狭窄的旋梯,弄不好会咱俩一齐摔下去的。”将军乐呵呵的:“真恨不得咱俩一齐摔下去!中国人怎么说的?哦,对,‘做鬼也风流’。” 从火炬上极目四顾,胸腑中确实充满自由奔放、心旷神怡之感。远望市区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恍惚“一览众山小”;朝大洋方向看去,则进出港口的船舶都像蛇虫似的,从女神高擎的右臂下通过…… 小小的爱丽丝岛坐落在水天相连、河海混沌之处。这里离“女神”很远,距“自由”就更远。现在,丁洁琼伫立在小岛西端,在苍茫暮色里凭栏眺望纽约方向,回首一幕幕往事:十九年前从中国来到美国;十五年前从帕萨迪纳到了伯克利;十年前从加州远赴新墨西哥州那片神秘荒漠;八年前随着原子弹摧毁日本而到处是礼花、红酒和欢呼,接着是…… 是的,接着是七年前的被捕。 不,那不是逮捕,而是绑架,劫持!立即解送纽约,先后羁押在联邦拘留所和图姆斯监狱。往后,一九四九年九月十日,送往爱丽丝岛,由囚禁改为软禁,一直软禁了近四年!从一九四六年算起,则失去自由已经整整七年了。一直没有任何司法手续。 七年中倒是不断有官员找她“谈话”。他们说,对她采取的是“行政调查”,所以不必经过也没法经过司法程序——可是,不经过任何合法手续就把一个外国侨民抓起来,无限期地拘禁在监狱里或孤岛上,这是什么“法治国家”?她要求通报中国政府,要求会见中国外交官。可是他们说,中国政府在忙着打内战呢,中国快要没有政府了!他们说中国政府全靠美国的金钱枪炮支撑着,敢得罪美国吗?他们说中国大使馆完全了解她的处境,让美国人“看着办”。他们说你成了没人管的孤女,还是让美国政府管吧,好不好?他们说你并没有被采取任何司法措施,所以从法律上说仍然是个合法侨民,而且在美国早就住够了年头;所以你可以申请加入美籍呀,你的申请肯定会尽早得到批准,那时什么都好说,你就可以作为美国公民享受美国的法律保护了! “他们”之中惟一给丁洁琼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位只在图姆斯监狱露过一次脸的长者。他是“他们”之中年岁最大、显然也是地位最高的人。七年了,她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老人的形貌;虽然头秃得厉害,但身材魁梧,沉着稳健,态度和蔼,颇有些身份和气派…… 当时使她吃惊的是,老人说一口纯正的中国话!更使她吃惊的是,“谈话”之后,回到她那套“优待室”,窗台上竟摆着五盆兰草——正是她从阿拉摩斯带出来的那五盆兰草,而且显然一直得到很好的养护,蓬蓬勃勃,翠绿色叶片都很滋润。建兰也叫“秋兰”,时值秋季,其中那盆建兰绽出许多浅黄绿色的花朵,一些花瓣上还洒着紫红色斑点。整个房间充溢着这种兰花特有的浓香…… “谁送来的?”丁洁琼心一热,赶紧问。 “查尔斯博士让人送来的。” “犀牛”回答。 “查尔斯博士?” “就是刚才审讯您的那个老人。” “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他说这些兰不一般……” “怎么个不一般?” “他,唔,他说您远在中国的爱人,名字就叫‘兰’。” “犀牛”说着,有点哽咽,“我也是个女人。我一听,唉……” 丁洁琼的眼睛也热了,背过身去。 “博士还说了,要给您送些书籍来。您还需要些什么,尽可以由我转告他。” “他,这个查尔斯博士,”丁洁琼大惑不解,“干什么的?” “他是个‘中国通’,官儿不小,国务院新上任的中国事务顾问,全名林德·查尔斯。他还有过一个中国名字……” “啊,查路德!” 真是冤家路窄!丁洁琼简直蒙了,好久回不过神来。查路德啊查路德,她早就知道这个人,早就切齿痛恨这个人——这一切早从十七年前就开始了。就是这个披着牧师长袍的秃老头,跟苏凤麒沆瀣一气,伤天害理,不择手段地破坏冠兰与她的爱情;不料这家伙现在回到了美国,以侦探、警察、典狱长、外交官兼法官的多重身份继续残害她,抓捕她,囚禁她,讯问她,还要审判她!而且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居然还像真正的牧师般慢条斯理,不苟言笑,道貌岸然…… 丁洁琼胸中怒火中烧。她真不知道下次“提审”时,跟查路德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女科学家在“巴士底”第十一层上又被关押了三年,虽然又多次跨进过那间审讯室,“谈话”者却都是别人,查路德再未露过面。倒是五盆兰一直陪伴着她,且长势葳蕤。“犀牛”为人很好,默默地帮着浇水、施肥和换土。五盆兰中有墨兰、春兰、蕙兰、建兰和杜鹃兰各一盆,它们花期不同,一年四季轮番盛开,很少间断。 “教授,真好,您的屋里和身上总有一股兰花的馨香。”“犀牛”说,“这是个好兆头,它意味着您的爱人和他对您的爱情一直缠绕着、伴随着您……” “谢谢你,贝蒂!”丁洁琼的泪水夺眶而出。 除了兰草,陪伴丁洁琼的还有几十种报纸期刊。其中有新闻类的《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巴尔的摩太阳报》,也有美国全国科学院、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和加州大学等最高学府主办的《物理学通报》、《理论物理通讯》、《天体物理与宇宙测量》、《粒子物理学报》、《数学季刊》和《应用数学》等顶尖级学术bbr>藏书网刊物。还先后送来上千本书籍,有很多工具书,也有音乐、舞蹈、历史方面的书籍和小说,还有数学、物理学、无线电与射电天文学、化学和生物学领域的专著。丁洁琼如饥似渴地阅读,还让人送来计算尺、计算机、打字机和纸笔。她明白,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中,为铀研究,为“原子锅炉”,为“曼哈顿工程”,她在实验室、试验场和工厂里消耗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而在理论领域即使做了一些工作,也是直接为核武器制造和核爆炸试验服务的。现在沦为“囚犯”,不能再“接触军事机密”了,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可以与世隔绝,全力以赴地从事她极感兴趣也极具天赋的理论探索了…… 丁洁琼知道,官方对她采取的强硬措施不是“国务院中国事务顾问”一人能决定的;相反,她在囚禁中得到的种种“优待”,特别是阅读书报和从事研究的优越条件,却跟查路德有直接关系——但是,所有这一切丝毫不能冲淡她对这个“坏老头”的强烈憎恨! “爱丽丝岛”的名目听上去很美,实际上形势凶险。这是一座面积不过五六英亩的小岛,涨潮时就更小,但地质条件奇特,一大块坚硬如铁的闪长斑岩从水下突兀而起,形成哈得孙河口浩瀚水面上一座罕见的石基小岛。它距河岸和其他岛屿都很远,周围陡峭异常,水流湍急,据说附近有鲨鱼出没。如此“得天独厚”,使它很早就成为关押黑奴和囚禁罪犯的好地方,除了高墙碉楼,还在沿岸水边架设了电网。二战后它被移民局和联邦调查局接收并改称“爱丽丝花园”,用于秘密囚禁那些“身份特殊”即有间谍嫌疑和国际黑帮背景的移民、侨民和偷渡者。电网被保留,但高墙碉楼拆除了,全岛成了一座挺漂亮的小公园,建起七八栋相互隔离的平房和小楼,还有一条环岛林荫道……在图姆斯监狱三年,女科学家已经跟女狱警成为好朋友。因此,一九四九年九月十日,当丁洁琼被通知收拾东西离开这里时,两人都恋恋不舍。丁洁琼拍拍精装本小说《四海之内皆兄弟》问:“贝蒂,你能去看看赛珍珠女士吗?” “她是世界名人,会接见我吗?” “会的。但是,你最好是说出我的名字。” “好啊!”贝蒂回头瞅瞅,压低声音,“您要捎什么话吗?” “把我的境况告诉她。” “我懂了,”女狱警两眼含着泪花,使劲点点头,“您放心!” 女科学家原以为自己将被解送到很远的地方去。不料并未离开纽约市。几个小时之后,她被一艘快艇送出烟波浩淼的哈得孙河口,登上爱丽丝岛…… 第七十二章 原子间谍案 原子弹并没有增强美国统治者的自信力。相反,他们越来越胆战心惊,风声鹤唳,深怕俄国人窃取原子弹机密,深怕布尔什维克用原子弹灭掉“美帝国主义”。而种种迹象也表明,俄国人的威胁和美国人的恐惧并非没有来由。一切甚至从美国成功试爆第一颗原子弹之前就开始了。 一九〇八年成立的美国司法部调查局,于一九二四年扩大为联邦调查局(FBI)并任命埃德加·胡佛为局长之后,这局长职位二三十年就没换过人。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二日,FBI决定对全国二百万公务人员和与“曼哈顿工程”有关者逐一进行审查,从部长到邮递员无一幸免。十多天之后的六月六日,美国国务院中国事务顾 95ee." >问谢伟思因涉嫌“泄漏原子弹机密”而首先被捕。继任者林德·查尔斯,即在中国待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二战中被日本人关在战俘营里近四年,长期担任过齐鲁大学校长的查路德牧师。 从一九四五年五月开始的五年中,FBI对一万名“重点对象”审查的结果,九千零七十七人遭到指控,二千九百六十一人被传讯,三百七十八人被解职。很多人因此失业或自杀。FBI甚至指控一些高官如财政部部长助理怀特是“共产党谍报员”,副国务卿艾奇逊和商业部长华莱士卷入了“苏联间谍网”,还把总统的红人希斯送进监狱判刑五年。FBI以“共产党外围组织”罪名让大批社会团体上了黑名单,第一批就有九十多人;美国共产党被宣布为“外国(即俄国)代理人”,其十二名全国委员会委员被捕,大规模的逮捕和审判几乎彻底摧毁了美共…… 连爱因斯坦也上..了黑名单。FBI密报说,爱因斯坦从一九三七年开始一直是三十四个共产主义性质组织的成员、发起人或与之有联系,还是三个共产主义组织的名誉主席。调查还波及爱因斯坦的姐姐、继女和秘书杜卡。特工公然闯入杜卡的侄子家“搜集证据”。FBI还企图串通移民局把爱因斯坦“驱逐出境”,只是迫于爱因斯坦声望太高,此举未能如愿。 有过反战或反核武器倾向,参加过“科学家起义”和“良心与责任协会”的科学家们,无一例外全部受到调查。丁洁琼最初就是这样“涉案”的。此外,她早就认识谢伟思,始终拒绝加入美籍,还是整个“曼哈顿工程”中惟一的非英美国籍者——凡此种种使她的“问题”变得尤其突出。在FBI的强硬要求下,佩里将军和基地特工部门不得不在“曼哈顿工程”结束后仍以各种手段将女科学家滞留在阿拉摩斯…… 奥姆霍斯本来备受官方青睐。但是,跟丁洁琼的“特殊关系”使他也遇到了麻烦。FBI认为他对女教授的眷恋不止是男女之情,而是另有隐情。果然,通过深入调查,发现奥姆霍斯早在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内战时就反对过佛朗哥,支持过共和国;一九三七年斥巨资支助过反法西斯组织;早年在德国留学及后来回美国任教时都喜欢结交自由派知识分子和共产党学生……在自由民主的美国,这些事本来不算什么;但在白色恐怖的美国,就足以使奥姆霍斯沦为“间谍嫌疑”了。调查还发现他尽管苦苦眷恋着丁洁琼,但对女科学家并不忠实,一直跟住在圣何塞的一个旧情人麦勒保持暧昧关系。男人的花心在美国很常见,问题是那个叫麦勒的女人跟苏联驻圣弗兰西斯科副领事有联系…… 使事态急剧恶化的当然是丁洁琼打给凌云竹教授的那个电话,还有她写给苏冠兰的一百八十七封信。在FBI的黑名单上,凌云竹一直是中国知识界的左派人物,甚至可能是中共秘密党员,而丁洁琼竟向他泄漏了那么多美国的“最高机密”!FBI早就从“习惯性”地拆阅私人通信中知道女教授有一位故国恋人,但认为两人的关系大体上并未超出男女之情范围;问题在于丁洁琼那批信件,尽管未曾投邮,却已经构成很系统的核情报和国家政治情报;这种情报一旦形成,就有可能通过某种方式传递给敌国。信件还证实,奥姆霍斯企图以“形成制衡”为由向美国的敌人提供原子弹机密,而丁洁琼则是他的同谋——于是随着女科学家的被捕,奥姆霍斯在华盛顿以“行政调查”为由被剥夺人身自由。在FBI动员下,许多人纷纷斥责和揭发他。艾伦·泰勒“挺身而出”愤怒控诉说:如果不是由于奥姆霍斯的压制和刁难,他泰勒主持研究设计的美国第一颗氢弹“早在一九四七年就试爆成功了”! 虽然发现了奥姆霍斯和丁洁琼的“犯罪企图”,但毕竟只是“企图”。没有相应的犯罪事实,也没有造成任何实际犯罪后果。无法证明他们确实向俄国人提供了原子弹机密。这案子一拖三年,也把奥姆霍斯和丁洁琼关押了三年。然而三年之后事态突生剧变: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九日凌晨四点苏联成功试爆了代号“铁克瓦(南瓜)”的第一颗原子弹!情报表明,“铁克瓦”简直就是美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翻版。 “铁克瓦”无疑是从美国“偷”去的。但接下去的调查证实,苏联“偷”去的不是作为原料的铀或钚,而是原子弹的爆炸原理和全部生产工艺流程。 这就更可怕了!美国政府大为震惊。但从一九四五年六月至一九四九年八月没有人身自由的丁洁琼和奥姆霍斯,至少在这三年中是不可能出卖机密..的;所有证据加在一起,也还不能证明是他们向俄国人出卖了机密。于是日历就得往前翻,对“原子间谍”的调查范围必须扩大,理应更加“白色”,更加“恐怖”! 丁洁琼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于苏联第一颗原子弹成功试爆后第十二天被从纽约州图姆斯监狱转押到FBI下辖的“爱丽丝花园”。小岛古木参天,环境幽雅。被软禁在这里的人们必须有“身份”,互不相识,没有逃跑的企图或可能。被软禁者在两个以上时,要保证他们相互不能接触,为此配置的特工也多些。他们的处境比较宽松,生活待遇比较好;每人独住一栋平房或小楼,这些房屋彼此隔离,“放风”时间当然也是隔开的。他们可以看报纸刊物,但不能收听无线电广播,不能看电视。因为近半年来只有丁洁琼一名被软禁者,她的自由度更大些,可以在所住屋子的院落内外走动,有时也可以到全岛随意散步。岛上的几名女特工,都为她一人“服务”。 胡佛好像比美国总统更忠诚于美国。连历任总统都成了他的监视对象。他以各种方式利用各种场合对总统进行正言厉色的批评瞥告,以窃听、跟踪和拍照等手段狠抓总统在政治品质和私生活等方面的把柄。而偏偏历任美国总统都有那么多“把柄”可抓,于是都对胡佛畏之如虎,不得不对他毕恭毕敬,装得言听计从。在胡佛的压力下,杜鲁门总统于一九四七年三月颁布法令,强迫政府雇员和原子能工作者一律履行“忠诚宣誓”,由警察特务对他们实施全面的监督和调查;这一年还成立了权力极大的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白色恐怖甚嚣尘上,笼罩全国。 但原子弹的泄密证明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于是参议员麦卡锡跳了出来。 一九五〇年二月,麦卡锡在西弗吉尼亚州惠林市发表演说,无中生有地宣称有二百零五名共产党人渗入到国务院,引起轰动。从一九五〇年五月开始加强对俄国“原子间谍”的侦查和逮捕。一九五〇年六月朝鲜战争爆发,国际形势紧张,使麦卡锡更有了加剧白色恐怖的“理由”。一九五一年,“麦卡锡主义”逆流愈演愈烈。在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积极配合下,开明人士或哪怕只是有点个性的科学家受到大规模迫害。一九五二年底,麦卡锡出任参议院政府事务委员会下属的常设调查小组委员会主席,发起了查找“共产党颠覆者”运动,举行了上百场听证会,对五百多名“可疑者”进行了一系列传讯…… 胡佛与麦卡锡的联手大获成功。一方面是大批无辜者遭到迫害,一方面确实有很多苏联间谍被揭露,大量事实怵目惊心!譬如一九四五年四月底至五月上旬在阿拉摩斯召开的那个“秘密的、划时代的和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参加会议的克罗斯·莫耶博士几乎是刚散会就把会议内容交给了苏联外交官——而这位莫耶是根据罗斯福丘吉尔协议派往美国参加“曼哈顿工程”的二十八名英国科学家之一。调查还发现莫耶竟然是个德国共产党员,当初是为逃避纳粹迫害而辗转到了英国的;他成功地隐瞒了共产党员身份,取得了英国国籍,进入英国核研究的最高机构并成就卓著——正是这最后一点使奥姆霍斯指名让莫耶参加“曼哈顿工程”并担负了重要职责的,也是这一点使奥姆霍斯又蒙“污点”;调查还发现在阿拉摩斯期间丁洁琼跟莫耶“过从甚密”,这一点加重了女科学家的嫌疑…… 克罗斯·莫耶还给俄国人提供了X基地用扩散法生产铀235的技术资料——问题是莫耶本人并未到过X基地。多次访问过X基地并详细了解扩散法生产流程的是丁洁琼! 莫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多次向俄国人提供情报。其内容有铀弹和钚弹的研制进展,相关的数学演算和设计图纸,钚弹内爆装置模型草图,两座反应堆和一处钚化学厂的资料,空气冷却和水冷却两种铀反应堆的对照分析资料,建造节省原材料的同位素分离工厂的计划,Y基地总布局草图和雇员人数,Y基地科学家和工程师名单,氢弹原理示意图和制造氢弹的理论资料…… 被揭露的“原子间谍”还有二十八位英国科学家中的纳恩·梅和马尔克,美国科学家伯恩斯,以及其他几位科学家和工程师。更为可怕的是还有几名隐藏很深的间谍,确知其存在却一直没能查明和抓获…… 参院常设调查委员会、众院非美活动委员会、FBI和CIA反间谍人员审视所获得的材料时,一个个目瞪口呆,汗流浃背。俄国人那么快就造出了原子弹一点也不令人感到奇怪;相反,他们要是再不能造出原子弹,倒会是咄咄怪事了! 早在一九四三年,艾伦·泰勒就开始“构思”氢弹。一九四五年九月,杜鲁门下令在阿拉摩斯修建包括氢弹在内的新式核武器生产基地。一九四六年,美国政府选定太平洋马绍尔群岛最北端的比基尼岛为包括氢弹在内的新式核武器试验基地。一九五〇年二月一日,杜鲁门正式下令制造氢弹。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一日,美国在比基尼岛成功试爆当量为一百零四万吨的第一颗热核爆炸装置,并开始研制上千万吨当量的新式热核爆炸装置——之所以称它们为“热核爆炸装置”而不称“氢弹”,是因为它们过分庞大笨重,不能用于实战。 但是由于“原子间谍”的叛卖,俄国人轻而易举就追了上来。他们不仅造出了原子弹,情报预示着他们可能比美国更早造出可供实战的“干式”氢弹! 美国政府愤怒已极,抓紧>了对间谍们的审判,也抓紧对“间谍嫌疑”们进行调查。克罗斯·莫耶已经返回伦敦,在那里被英国政府逮捕并受到审判,他自己对判决的估计是“死刑”。另外多名英籍和美籍间谍在美国被FBI逮捕。这些间谍无一例外,都是科学家;他们在参与“曼哈顿工程”期间,生活、工作都在基地,自由度有限,能够去的“大城市”不过是圣菲。那么,情报是怎么送到俄国人手上的呢?经过深入侦查,FBI终于擒获了最重要的“原子间谍”朱利叶斯·罗森堡和他的妻子埃塞尔。 罗森堡二战期间曾供职于美国陆军通讯部队,后因“共产党嫌疑”被清洗。他和妻子埃塞尔建立并控制着一个间谍网,直接服务于苏联情报机关。他们派出手下间谍按约定的时间前往圣菲,而科学家中的间谍也以“休闲”名义从Y基地带着情报到圣菲来。两伙“原子间谍”就在这里按约定方式进行交接。这种叛卖活动早在Y基地建立之初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二战之后,乃至持续到一九五〇年…… 从一九五〇年五月开始,这个间谍网的部分成员从墨西哥仓皇出逃,其他成员凡已暴露的均在美国陆续被FBI逮捕。罗森堡夫妇是一九五〇年八月被捕的。一九五一年三月,这对夫妇被判处死刑。苏联政府掀起了营救罗森堡夫妇的运动,欧洲一些国家发生了游行示威,罗马教皇发表声明要求宽赦罗森堡夫妇;“曼哈顿工程”的组织者之一科林斯·布朗发表公开信,对审判的公正性提出质疑;爱因斯坦在给杜鲁门总统的信中写道:“良心驱使我努力劝您减轻对于罗森堡夫妇的死刑判决。”在罗森堡夫妇提出上诉的同时,美国国内外有了更多声援罗森堡夫妇或要求延期执行死刑的呼吁、申请和请愿。但是从一九五一..年三月之后的两年多中,尽管死刑的执行一波三折,但死刑并未改判。总统和法院均拒绝让步。 对间谍们实施监禁,而对“间谍嫌疑”们一般实施软禁。“间谍嫌疑”中最醒目的两位,无疑是奥姆霍斯和丁洁琼。不知道奥姆被监禁在哪里,待遇怎样;但爱丽丝岛上的丁洁琼却在不断接受审讯、盘问和“心理测试”。 每天的报纸都由女特工罗丽塔送来。她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黑白混血儿,不高不矮,胖瘦适中,从肤色、头发和五官看,也许还有一点印第安血统。罗丽塔跟图姆斯监狱那个“犀牛”一样,与女科学家相处得很好。丁洁琼知道她有心理学学位,这是FBI录用她的主要原因;只要某天的《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巴尔的摩太阳报》跟“原子间谍案”沾上一点边,罗丽塔就要长时间跟丁洁琼聊天谈论,注意捕捉丁洁琼每一丝一毫表情。但无论罗丽塔怎样努力,都无所“发现”。 女科学家在爱丽丝岛已经待了将近四年,FBI对她无孔不入的调查也持续了近四年,却仍然无法证明她认识罗森堡夫妇等人,也无法证明丁洁琼确知克罗斯·莫耶等人的“原子间谍”身份,更无法证明她是他们的同谋。此外,从“逻辑”上说,丁洁琼还可能认识那几名因隐藏太深而一直没能查明和捕获的间谍,可能确知他们的间谍身份,甚至……甚至她本人就是一名“因隐藏太深而一直没能查明和捕获的间谍”!问题是所有这些也没能找到证据。 胡佛指示:必须找到证据,也一定能找到证据! 胡佛甚至咬牙切齿地表示,真他妈的羡慕中南美洲那些“猩猩派”军人和中部非洲嗜吃人肉的酋长们!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动用私刑、酷刑和死刑,对他们来说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你听见胡佛本人这么说的吗?”丁洁琼问。 “我没见过胡佛,是别人告诉我的。”罗丽塔摇头,“但据我们的了解,他完全能够说出这种话来。这符合他的性格。” “胡佛长得什么模样?” “不是说了吗,我没见过他。” “报纸上没有他的照片吗?” “报纸上也许登过他的照片,我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胡佛到过爱丽丝岛吗?” “没有。” “这里不是归FBI管辖吗?” “但并不曲胡佛本人管辖。”罗丽塔笑起来,“FBI太庞大了,他不可能事事躬亲。” 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九日下午,罗丽塔照例送来当天报纸。 从近期报纸上可以看出,“原子间谍”多被判以长期徒刑,最长刑期达三十年,实际上是无期徒刑。而被判处死刑的罗森堡夫妇,则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六日,当局签署命令,决定在三月份的第二周内对罗森堡夫妇执行死刑。但是,第二天因故决定延期执行。 五月二十五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撤销了延期执行令。决定六月十八日下午一点对罗森堡夫妇执行处决——而这一天恰好是他俩结婚十四周年纪念日。 但是,六月十七日上午,因故再度延迟执行死刑。 从二月二十六日至六月十七日,政府代表一直在跟罗森堡夫妇“讨价还价”。据说,可以考虑免除这对间谍夫妇的死刑,但条件是他们必须跟政府“合作”。潜台词显然是:政府让你们怎么认罪,你们就怎么认罪。或者是:彻底揭露俄国人的阴谋,让一切大白于天下;彻底揭发你们的同伙,让他们无一漏网,全部被逮捕法办! 政府代表的要求一再遭到罗森堡夫妇拒绝。这对夫妇根本不承认有罪。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他俩认为即使按照政府的要求做了之后,也不一定能保住性命。 现在,女科学家接过罗丽塔手中的报纸并问道:“罗森堡夫妇……怎么样了?” 女特工一声不吱,但认真打量对方。 丁洁琼也瞥瞥罗丽塔,然后打开最上面的那份报纸。 报载:六月十八日的内阁会议上,艾森豪威尔总统听取汇报并认可了司法部部长的说法:罗森堡夫妇案中出示的罪证确实不足;但那不是因为政府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而是因为这些证据不能在审判中使用。 “多么可怕呀,博士。”罗丽塔感叹道,“他们可以对您也来这一套:罪证不足是因为不能在审判中使用。” “胡佛说必须找到证据,也一定能找到证据。”丁洁琼摇摇头,“现在好了,连证据都用不着了。” 报载:内阁会议之后,最高法院以六票对三票裁决撤销延期执行死刑的裁定。 宪法授予总统赦免权。罗森堡夫妇已经据此向总统递交了赦免申请书。但报纸上发表了总统声明:“我的儿子和其他成千上万美国青年一起,正在朝鲜前线服役。罗森堡夫妇的所作所为使苏联人比预期早好些年制成了原子弹,从而鼓励了共产党人发动这场侵略战争,造成了五万多美国人在朝鲜战场的伤亡。更为严重的是,今后的日子里,也许还会有上百万无辜者为罗森堡夫妇的背叛付出生命代价……” “总统声明”显得义正辞严:“我国是一个法治国家。罗森堡夫妇行使了法律赋予他们的所有上诉权。但是,在历经直至最高法院的四次复审之后,依然维持了原判。我身为总统,不能违背立法原则,不能背弃美国人民的信任,不能无视美国的根本利益,因此,我不能做出此项赦免。否则,我就会像罗森堡夫妇那样,构成对自己国家的背叛,以及对美国人民和世界和平的危害。” “这就是说,”丁洁琼面色苍白。她盯着报纸,自言自语似的,“罗森堡夫妇难逃一死了……” “哦,博士,这些报纸您留着细看吧。”罗丽塔将目光从女教授脸上收回,忽然换了个话题,“您到爱丽丝岛后还没看过电影吧?” “不仅没看过,甚至没想过。” “今天晚上,请您看一场电影。” “什么片子,是《疏忽》吗?” “爱丽丝岛上对一切都决不会‘疏忽’!”罗丽塔笑起来,“这样吧,晚餐后我陪您去。” 第七十三章 酷刑 爱丽丝岛小码头上有一座供“管理人员”即特工们办公、居住、用餐、娱乐和健身的两层楼房,掩映在绿树丛中。其中有一间电影放映厅,平面呈贝壳形,室内装饰精美,光线黯淡。两侧是软包装的深色墙壁,几尊仿青铜雕像和十几盏壁灯;前方偌大的墙壁上只有一张雪白的银幕。屋子不大,最多能容纳三四十人看电影,摆着三排黑皮沙发。 罗丽塔领着丁洁琼来到放映厅,示意她坐在第一排沙发的正中位置。这是前排惟一的单人沙发。面前茶几上搁着一杯绿茶。 四名不相识的男子先她进入放映厅。他们之中有三人比较年轻,一个四十岁出头,一个三十岁出头,还有一个二十七八岁;只有一位年纪稍大,五十多岁吧,看来是这伙人的头目。他们一律着装整齐,表情刻板,沉默不语,但都朝丁洁琼投来探究的目光。显然,他们都是特工。爱丽丝岛上看不见其他人,只能见到特工。三个比较年轻的男子和罗丽塔悄悄坐到第二、第三排沙发上去了。只有那“头目”在丁洁琼左边沙发上落座,两人之间只隔着沙发扶手。女科学家并没看这家伙一眼,却能觉察到他面孔严肃,双眸闪烁着难以形容的荧荧光泽…… 特工们有男有女,有的只出现过一次,有的出现过几次;也有的则简直成了“熟人”,连续几小时、几天、几礼拜乃至经年累月对女教授实施讯问。不过,今天这几个男子,倒都是第一次见到;跟特工们一起看电影,对丁洁琼来说也是第一次。眼前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她无暇细想,也无法细想。她有两颗探索原子核结构的锋利眼睛,略略几眼就把四位不速之客的形貌乃至气质尽收眼底。那位头目和女教授是这场“电影”的主角。两人之间的“零距离”,说明他企图就近观察,以求短兵相接,实现某种“突破”。在爱丽丝岛近四年了,跟特工们发生过无数次唇枪舌剑的“近战”,他们没有得到过任何有用的东西。今天想达到什么目的呢?特别是在电影放映室这种地方…… 不知对方怎么看,怎么想,反正丁洁琼已经“就近观察”并得出了结论:眼前这位头目是她见识过的所有特工、謦官都无法比拟的。他高大魁梧,五官端正,脸宽肉厚,表情冷酷,显得异常冷静、诡谲、顽强和凶险。 全部六名“观众”坐定之后,灯光熄灭,一束惨白色锥状光线从后面墙孔中投射在前方银幕上,夹杂着轻微的沙沙声响。丁洁琼暂时忘却了左侧那个家伙,沉浸在新鲜感之中。真的,这是她一年多来第一次看电影……啊,终于开始放映了,是黑白片,有画外音,更有画面。不过,天哪,那是什么画面?那不是断头台吗?一个身穿白衬衣的年轻犯人,双手反缚,被带到断头台前。刽子手拿着剪刀,沿着年轻人白衬衣的领口剪掉一圈,把他推着趴下,将其脖颈卡在一个圆孔里。一把宽阔沉重的斜刃刀早已高悬在两根门框似的立柱顶端,现在重重落下。随着哐当一声巨响,镜头切换,但见犯人的脑袋立刻滚落在一只大筐里…… 好莱坞电影惊心动魄。但是,天哪,这段镜头太逼真、太可怕了!怎么看也不像故事片,而像纪录片。 “画外音”响起来,一个男子粗糙的嗓门,粗糙得简直像一名真正的刽子手,还带着浓重的德克萨斯口音:“死刑与人类文明史同步;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是人类文明的一种形式。最早的死刑是把部落成员逐出,因为原始社会中的个人离开群体是无法生存的。后来,由这种‘间接死刑’演变为直接死刑。” 死刑,死刑,什么意思?难道是一部介绍死刑的影片吗?那么,是故事片,纪录片,还是……“科普片”?美国科普片很多,题材五花八门,丁洁琼也挺喜欢看;但介绍死刑的科普片,还是第一次看到。 据得克萨斯佬介绍,古代死刑有“架刑”,犯人被捆绑或钉在十字架上,任其痛苦死去;有“?99lib?石刑”,用石块砸死犯人;有“溺刑”,将犯人头部或全身浸没水中使之淹死;有“崖刑”,把犯人推下悬崖摔死…… 得克萨斯佬不慌不忙地说着。银幕上则叠印着上述种种刑罚的画面。臂如“石刑”,一种执行方式是将犯人埋在土里,只留头部在外;另一种方式则是用绳索将犯人捆绑、固定在一个地方;然后用石块猛砸犯人头部,使其立刻致死。画外音:“但因犯人头部受击打时也许会昏迷过去,所以这种执行方式有时会延长死亡时间。”有些画面显然不是原始的和真实的,而是剪自故事片或由演员扮演的。丁洁琼知道这家伙说的还是纯粹“西方式”的,所以没提到东方的“车裂”、“凌迟”、“腰斩”和“剥皮”等等。即以“溺刑”而言,东方也有的,叫做“沉塘”,曾经是中国南方某些农村惯用的私刑,多施之于“私奔”的女性,把她们连同巨石捆绑在木梯上沉入池塘…… 人类的前行和进化竟如此艰难,如此残酷,如此鲜血淋漓! 画外音接着谈到“影片”开头的画面:“断头台始于大革命前无法无天的法国,沿用到今天法治严明的法国。其间迭经改进,比方说直刃变为斜刃。第一位使用断头台的刽子手曾经赞叹道!‘这可是个好东西,但不能常用啊!’几年后,他自己也死在断头台上。此前,常见的斩首刑一般用刀或剑执行。”画外音:“斩首刑的原意是使犯人立刻致死以避免痛苦。但有时往往要砍几刀才可达到目的,反而增加了犯人的痛苦和场面的残忍;这是因为刀剑相对较轻,而且与行刑者的力气和准确度有直接关联……” 丁洁琼经常悄悄闭上眼睛。她精神紧张,难以忍受,但还得强挺着。 一位学者说,比起常见的绞刑来,斩首刑符合人道原则,闪电般的处决使犯人最大限度地减少了痛苦。但是,一九〇五年,医学博士波利奥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博士蹲在断头台前,捧起刚断离的人头平摆着。头颅上的眉毛不规则地抖动,嘴唇有节奏地痉挛,五六秒钟后归于平静;颜面松弛,眼睑半睁半闭,仅能看到眼白…… “我大声喊叫他的名字。他的眼睑居然慢慢睁开了。”波利奥博士描绘道,“我必须强调,那不是痉挛或抽搐,而是一种从睡梦或沉思中醒来的眼神,平静而清醒,保持着正常的活力。他的瞳孔缩小了,显得注意力更集中,正凝视着我。那绝不是死人那种冷漠和毫无表情的眼神。我敢说,千真万确,那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影片变成了彩色的。银幕上显现出一颗人头,但看上去有点像模型,像卡通,不像是真正的、刚被斩下还在滴血的头颅。 但即使如此,丁洁琼仍然惶惑而恐惧,脸色惨白,气喘吁吁,身心战栗。这是一间小放映室,银幕近在咫尺,那颗刚被斩下还在滴血的人头似乎正在凑拢来,凑拢来,要碰着她的额头和鼻尖了! 那面孔还是活的,只是有点扭歪,眼睛死盯着她,嘴唇在抽搐,像是要张开并猛扑上来…… 丁洁琼一直独自生活。看电影成了她喜欢的娱乐方式,何况很多好莱坞影片确实令人陶醉。但她从来不看恐怖片。在普通故事片里碰上恐怖情节,她就闭上两眼,看时还捂住耳朵。实在没办法了,她就离席而去。她毕竟是女性,是学者,从教室到实验室,从来没上过战场刑场,没当过军人警察特工,受不了鲜血淋漓的场面。但现在的她久已是个失去自由的人,连拒绝看这种“电影”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刚才,银幕上刚开始叠印所谓“架刑”、“石刑”、“溺刑”和“崖刑”画面,她就紧紧闭上了眼睛。但是,不行,耳朵里充斥着种种刺耳的声响:犯人在惨叫;铁钉被敲击着穿透肢体,刺进木架;大小石块从四面八方猛击人的头颅肢体,发出噗噗铮铮的声响,直至一切归于止息,由那样的石块堆积成一座坟丘…… 现在,丁洁琼又想闭上眼睛并捂住耳朵。但是一刹那间,她觉察到身边有某种难以形容的荧荧光泽在闪烁,那是蝮蛇或鬣蜥一类冷血动物的目光!就在这一刹那间,女科学家突然警惕起来,觉察到一切都出自身边这条“蝮蛇”“鬣蜥”的精心安排,企图借此使她动摇、恐怖和俯首就范…… 美国基本上不对间谍施用死刑,轻易也不对妇女施用死刑。但罗森堡夫妇案打破了惯例,成为美国在和平时期惟一判处死刑的间谍案,罗森堡的妻子埃塞尔也是在罪证明显不足的情况下判处死刑的。报纸发表了艾森豪威尔写给儿子的信:“在这个案子里,一个女人将被处以死刑……这个女人具有刚强、执拗的性格,而那个男人则是软弱的。在他们这个间谍网所进行的一切活动中,这个女人显然是主谋。”还写道:“如果给这个女人减刑而不给那个男人减刑的话,从今往后,苏联人就要从女人当中物色间谍了!” 艾克这段话实在不高明。“从女人当中物色间谍”的何尝只是苏联人,从古至今各国阴谋家谁都这样干,美国人也不例外。但女人在关键时刻远比男人坚强却是人所共知的常见现象。如果罗森堡夫妇真是间谍,埃塞尔充当“主谋”并比她丈夫更坚强是可信的……丁洁琼想:是不是把我也当成了“具有刚强、执拗的性格”的危险女人呢? 从这场“电影”看来,显然是这样的。 但丁洁琼知道,自己跟罗森堡夫妇根本不是一回事!明眼人都可以看出,罗森堡夫妇确实控制着一个为俄国人窃取原子情报的间谍网,而丁洁琼只愿意当科学家,从来没想过要当间谍——不管这间谍为的是钱财,还是为了实现“国际苏维埃”。不错,她是要回到中国去,要让中国强大起来,让中国也拥有原子弹和氢弹。但这有什么错吗?美国能做的事,中国为什么不能做?美国人爱美国,中国人为什么不能爱中国?而且,她是要凭自己的学识和经验献身于让祖国强大起来的事业,而不是凭间谍行径。确实,她的很多学识和经验是在美国得到的;但玻尔说得好,科学没有国界,科学成果属于全人类。何况她对美国,对“曼哈顿工程”,对战胜法西斯,做出过一个女性所能做出的最大贡献!她既没有“窃取”美国的什么,也没有欠美国的什么。她一直坚持保留中国国籍,坚守对祖国和对爱情的忠诚,从未隐瞒更从未改变过学成之后一定要回中国去的意志! 是的,她给凌云竹教授打过那个电话,给冠兰写过那一百八十七封“情书”——但所有这些显然出于迫不得已。所有这些只是某种情绪的抒发,而不是间谍行径。“曼哈顿工程”已经结束了,别人都可以离开阿拉摩斯,为什么偏偏不择手段滞留她?别的女人在她这个年岁早就为人妻为人母了,而她还只能用写信的方式排遣内心的积郁和痛苦,何况是这种根本无法寄出的信!即使她动身返回中国,这些信也是明摆着无法带出海关的。她懂得这一点。在她的设想里,这些“情书”的最终结局无非是烧掉,只把爱情深藏心底,就像她到阿拉摩斯之前写给冠兰的那些信一样…… 是的,她不是间谍,FBI花了七年没法证明的事情,今后也永远无法证明。但是,如果对她也搞什么“政府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但这些证据不能在审判中使用”,那就会是另外一种结局了! 作为“罪证”的一百八十七封信,使丁洁琼又想起冠兰,而想到这里她便不禁两眼湿润。但她立刻警惕起来:千万不能让身边那家伙看见。她朝左一瞥。不出所料,两对目光发生碰撞,恰如两把宝剑猛烈相互砍斫,几乎迸溅出火花!两对目光就这么僵持着,都拒绝躲避或退让。女教授的瞳仁在黑褐中泛着蓝色,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也像冰雪融成的湖水那样寒冷凜冽。终于,对方面部某些肉块微微抽搐,浑身都哆嗦了一下,仿佛冻得受不了似的,将视线重新移向银幕。 “美国是一个崇尚法治和人道的国家,这从死刑的适用、程序和执行方式上可以看出来。”丁洁琼的耳朵里又传入那个得克萨斯腔。他说,美国不存在对未成年人不得判处死刑的规定;如果不满十八岁者犯有相应罪恶,就会被判刑并处死。因此,多年来美国的监狱里一直关押着几十或上百名少年死刑犯,等待处决。美国有两个州废除了死刑,在那两个州最重的刑罚是终身监禁,且永远不得假释;其他四十多个州虽未废除死刑,但审判过程缜密漫长,真正被执行的案例很少,尤其是执行方式各异,总的来说是从残酷趋于轻缓:有的州采用毒气,有的州采用枪决,有的州采用绞刑,还有的州让罪犯在枪决和绞刑中任选一种,但在战争时期则一律采用枪决。更多的州则采用了“先进的”电椅处决。 “绞刑是一种最古老的行刑方式,曾经风行于欧洲。通常办法是将绞索套住犯人的脖子,然后踢开他脚下的垫高物,使其机械性窒息而死,犯人往往要经历长时间的痛苦。后来有所改进,刑前称量犯人体重,然后根据体重在犯人两脚绑上重物,以确保犯人立刻被绞死。但意外经常发生,而且尸首悬挂着也不大‘体面’;所以,法国大革命中的贵族宁肯被送上断头台也不愿接受绞刑。从人道出发,十九世纪中叶的英国对绞刑再度作了改进:绞架很高,犯人脚下有活板;‘准备就绪’之后,突然打开活板,使犯人从高处坠落。这样做的立意是让犯人立即死亡。但因下坠距离很大,犯人的颈椎或是严重变形,或是当即折断。一次行刑使犯人颈动脉破裂,鲜血喷射达十几英尺;另一次,犯人被勒掉了脑袋,场面惊心动魄!” 这段“解说词”所配多是卡通画面或照片。原因很简单:“大革命中的”法国和“十九世纪中叶”英国还不能拍摄电影。但接着就有电影了:“美国立国前后处决犯人曾经长期采用绞刑,而且至今仍有一些州采用绞刑,但是比起十九世纪中叶的英国来,再度作了改进。” 美国的“改进”,一是给犯人先戴上黑色头套再套上绞索,二是犯人坠落距离从三十英尺缩短为十英尺。 “死刑中的人道原则就是让犯人尽快地和无痛苦地毙命。枪决就是这样被采用的。具体行刑方式不一,下面是其中一种——” 画面显示罪犯被绑在一根水泥的或木质的柱上,面朝五名行刑者的枪口站立:“五支枪中,有一支未装子弹。还有,明治维新时期日本人的方式……” “日本人的方式”是取跪位的罪犯脸蒙白布,双臂捆绑在一座低矮十字行刑架的横木上,面对五名枪手…… 一名枪手发射一颗子弹便足以使罪犯毙命,为什么要用这么多枪手和子弹?没有说明。也许是为了使罪犯立即“真正”死去吧。银幕上的枪手们开枪了——这可是现场纪录片:罪犯脑袋粉碎,胸部血肉横飞!特别是“日本人的方式”:罪犯脖子以上成了一个被染红的烂布团。解说词:“但是在很多案例中,枪决并不能使罪犯立即死亡;此外,这种行刑方式对尸体的毁坏也是显而易见的、残忍的和违反人性的。于是,不毁坏尸体的行刑方式出现了,这便是毒气处决。美国有的州今天仍在使用这种处决方式。” 画面和解说词:罪犯被关进不锈钢密室,固定在不锈钢行刑椅上。墙壁、天花板和其他角落安装了镜头,从四面八方拍摄下了行刑过程。刑吏打开一个阀门,氯化氢液体注入行刑椅下一只圆盘里;又打开另一个阀门,向盘内滴进氰化钾或氰化钠,氰氢毒气开始升腾,弥漫;而犯人简直来不及挣扎,只抽搐了一下便不再动弹,全身僵硬,肤色发青…… 银幕上先后显示出四名罪犯被毒气处决的画面,其中一名白人,三名黑人。黑人的肤色变化不容易看清楚,白人的“肤色发青”乃至变成紫黑色却一目了然。 “使用这种处决方式时,犯人多在吸入第一口毒气时即失去知觉,一两秒钟后毙命。”得克萨斯佬说着,简直还有了一点“幽默感”:“毒气室的最大缺点,是容易使人联想起纳粹杀害犹太人的手段。” “最后,用电椅执行的死刑。这种处决方式一八八八年首先出现在美国。今天,在美国一半以上的州被采用。”得克萨斯佬藏书网语气平稳,像在品评某种牌子的诺曼底白葡萄酒:“其理论依据是,电流速度是神经传导速度的七十倍;因此,罪犯还来不及感觉呢,死亡已成亊实。” 解说词公正地评价道:但这只是“理论”而已。电椅作为人工制品,会像一切人工制品一样出现故障。曾经有过这样的案例:罪犯在电椅上“等死”,而排除故障花了一个钟头,而这段时间内那可怜的死囚竟因极度恐惧而几度昏厥! 解说词“配备”了相应的画面:行刑室内灯火通明。几名身着深灰色“工装”的行刑人员低声对话并各自忙碌。巨大而沉重的、全金属制作的、通体呈灰黑色的电椅被固定在坚实的混凝土地板上。电椅的上下四周和不远处墙上满是电线、电缆、电极、各色显示灯和大小扳闸等电气设备。一名黑人男子被强制坐在电椅上,脖颈、腰部、双肘、双腕、双膝和双踝都被粗大的金属腰带固定住也就是捆绑住了,丝毫不能动弹。接着被剃掉一块头皮,在那儿抹上一层导电液体;然后,头顶上一只“铁碗”被操纵着缓缓下降,直至罩着犯人的头顶,还使劲往下压,压,压!那黑人尽管粗壮,他的颈椎却因被压缩而发出格格声响…… “三名行刑人员的面前各有一个按钮,而实际上只有一个按钮是‘管用’的。”得克萨斯佬说着,明显提高声调:“好,请注意:行刑时间已到,开始通电了!请看,在高压电流的强烈刺激下,犯人上身挺起,但无法有更剧烈的动作。请看,犯人在呕吐,秽物往前喷射约两英尺,并流淌到他自己的胸腹部——这是在多数罪犯身上会出现的反应,一些人同时还会大小便失禁。强大的电流有时会使动脉破裂,导致口鼻喷血,但眼前这名罪犯没有这种反应。” 银幕上开始叠印其他案例中的电椅处决镜头,并同步播放解说词:“电流烧灼会使人体肌肉膨胀。请看这个名叫麦肯的杀人犯——通电后他皮下脂肪渗出并发出异味,皮肤颜色在不断变化,其过程和形态有点像‘烤全羊’或‘烤乳猪’。人对电流的承受能力有很大的个体差异。再请看这个名叫诺森斯的强奸犯,他已被通电十二分钟了,竞仍未死亡;喏,还有这个家伙,加尔扎,他为勒索钱财而绑架并杀害了一个两岁男婴,他被通电达三十五分钟居然仍旧活着,大汗淋漓,直喘粗气,简直是奇迹!还有,请看,旧金山著名的黑帮头目,先后制造过十一起纵火、爆炸、抢劫大案,累计致死致伤三百余人的里奇,是个白人;但通电仅一分钟之后,他却成了‘黑人’——被烧成了焦炭!喏,还有一次,通电后罪犯的头发像演魔术似的冒烟起火……” 罗丽塔蹑手蹑脚走到丁洁琼左边沙发前,对那位特工头目轻声说:“电话。” 那家伙打了个手势:“好了,停下。”说着起身,接电话去了。 “电影”停止了放映。大厅两侧的壁灯和天花板上的顶灯一齐亮了。 丁洁琼抬腕看看手表,嗬,放映持续了两小时——这是她一生中最痛苦、最艰难、最受折磨的两小时。面对一个个残酷的、血淋淋的画面,她极度恐惧,几乎精神崩溃。她一次次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冲出放映室。但她也知道这伙人的目的。她一次次告诉自己:要挺住,挺住,挺住,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于是,她奇迹般地坚持着,面无表情地直视银幕,没有表现出动摇和恐怖。但是她知道,今后的岁月里,将永远不会忘记今天——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九日这个可怕的夜晚…… 那个脸宽肉厚、表情冷酷的家伙回来了,站在茶几前,直视丁洁琼。 丁洁琼缓缓起身。她挺胸直背,双手插进衣兜,神情冷漠高傲;她微微朝左转过身去,迎视几英尺开外那蝮蛇或鬣蜥般的眼光。 两把利剑再度猛烈相互砍斫,几乎迸溅出火花! 三名男特工和罗丽塔站在周围,目瞪口呆,一声不吱。 “我荣幸地通知您,女士,”那家伙终于开口了,表情和语气都非常冷静、诡谲、顽强和凶险,“刚才,在纽约新新监狱,罗森堡夫妇被执行了死刑。朱利叶斯·罗森堡于晚上八点零六分正式宣告死亡,而埃塞尔·罗森堡则是八点十六分。” “埃德加·胡佛先生,”丁洁琼的双眸像冰雪融成的湖水,“真的,真不知该怎样祝贺您!” 埃德加·胡佛似乎怔住了。 “说吧,”女科学家微微一笑,“您打算给我安排哪种死刑?” 第七十四章 白宫特别会议 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刚刚结束。副总统和国防部长等十来位官员一个个起身,夹着公文包从椭圆形办公室旁一间会议室鱼贯而出。艾森豪威尔总统和杜勒斯国务卿留在这间会议室中。接着,另外一批人步入这间大厅。总统和国务卿朝他们欠身致意。艾克下个月就满六十八岁了,但高而瘦的身躯仍然腰背挺直;年满七十的杜勒斯,则显得有点精力不济。 为了对付二战之后日益增强的苏联威胁,美国在一九四七年内做了几件大事:将原是陆军一个兵种的航空兵升格为新的军种——空军;成立美 56fd." >国中央情报局,总部设在弗吉尼亚州的兰利;成立以总统为主席,由副总统、国务卿、国防部长和其他重要官员组成的“.国家安全委员会”,等等。到现在,一九五八年九月,这个美国安全最高决策机构已经成立了十一年,历经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两任总统。 如果说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最大的心病是苏联,另一个最大的心病就是中国了。扼制“共产党中国”成了当务之急。杜鲁门一九五〇年六月出兵介入和扩大朝鲜战争,接着派舰队“保卫”台湾,武力封锁台湾海峡。艾森豪威尔于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当选美国第三十四任总统之后,于一九五三年七月签订《朝鲜停战协议》,结束了持续三年的朝鲜战争;但是同年十月签订了美韩《共同防御条约》,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又跟台湾当局签订《共同安全条约》。美国还大力发展核武器和空军,推行“大规模报复战略”。约翰·杜勒斯则是艾森豪威尔精心选定的国务卿。他毫不掩饰对苏联和中国的极端敌视,积极推动介入朝鲜战争;他鼓吹“战争边缘政策”,叫嚷不惜再打一场世界大战…… 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之后,紧接着在同一会场举行另一个有国务卿参加的会议,这是总统本人的决定。参加这个会议的还有联邦调查局局长埃德加·胡佛,国务院顾问林德·查尔斯,陆军中将亚伦·佩里,众议院原子能委员会主席布雷·麦克特,联邦原子能顾问委员会主席科林斯·布朗,美国全国科学院院长欧文·斯特劳和其他几个科学家及官员。 除了总统和国务卿,谁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会议,不知道他们这样一些人在一起要讨论什么问题和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即国务卿约翰·杜勒斯跟FBI头子胡佛关系很僵——这事说来话长:约翰·杜勒斯的弟弟艾伦·杜勒斯是中央情报局局长。当年白色恐怖猖獗之际,麦卡锡声称有一百多个共产党人渗入了中情局,让FBI对中情局进行调查。胡佛摩拳擦掌,积极效命,但艾伦·杜勒斯进行了坚决抵制。而艾森豪威尔总统和尼克松副总统在关键时刻支持了艾伦·杜勒斯,扼制了麦卡锡和FBI的猖狂劲头。从此,杜勒斯兄弟跟胡佛和FBI成了冤家…… 无论什么会议,只要总统在场,他就是当然主席,除非他另外指定别人。但是艾森豪威尔并没有指定别人。他在长桌一端的高背椅上坐下,先朝左首的杜勒斯和右边的胡佛点点头,然后环顾全场一眼,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我们现在举行的这个会议,从某种意义上说,重要性不亚于这个会场上刚才召开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例会;而且,我们将要讨论的一切,就是刚才会议的议题之一。至于名目,或者就叫特别会议吧!” 除了杜勒斯,人们都惊讶起来:嗬,这么重要?他们之中最有权势的人物无疑是胡佛。但从法律和行政上说,联邦调查局只是司法部下属机构,胡佛本人也不是内阁成员和国家安全委员会成员…… “这个会议要谈到一个人,”艾森豪威尔简单扼要,“她叫丁洁琼。” 艾森豪威尔曾是叱咤风云的名将,一九四二年六月出任欧洲盟军最高司令,一九四三年二月晋升“五星上将”,这个军衔相当于“元帅”。当时获此军衔的只有马歇尔和他两人。艾森豪威尔还于一九四四年六月成功地组织和指挥了诺曼底登陆,此举彻底扭转战争形势,为盟军奠定了胜局,他因此被认为是英雄;一九四六年四月他因此又晋升“永久五星上将”,这个军衔相当于“大元帅”…… “除了杜勒斯先生和布雷·麦克特先生,在座各位都见过丁洁琼,都曾经认识她,都比我更了解她。”艾森豪威尔神情和蔼,语气温和,“我是军人,很少注意军事作战以外的人和事。我在很长时期内甚至没听说过‘曼哈顿工程’,也不知道丁洁琼其人。直到战后,我在担任哥伦比亚大学校长期间才听说这位女科学家的名字和事迹。先是本校的物理学教授们谈起她,接着是马歇尔将军。” 与会者们仍然默默倾听。现在还轮不到他们说话。 一九四五年七月艾森豪威尔任驻德美军总司令。同年十二月回国任陆军参谋长,这个职务相当于美军总参谋长。一九四八年五月退役后任哥伦比亚大学校长。一九五〇年再服现役,一九五一年四月任北大西洋条约组织武装力量最高司令…… 艾森豪威尔跟职业军人出身的陆军将领巴顿和麦克阿瑟等不同,跟农夫出身、从军后只当过士兵的政治家杜鲁门也不同。他深谋远虑,含蓄果断,刚柔相济,既富有政治手腕也颇有政治风度。这才于一九五二年五月再度退役后当选总统。 “首先,第一个问题,”现在,总统望着联邦调查局局长,人们的目光同时凝聚在胡佛的脸上,“丁现在哪里?” “她一直被软禁在爱丽丝岛。”胡佛连看都不看艾森豪威尔一眼,表情和口气都很强硬,“其中有一年,我指的是一九五五年十一月至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不是软禁而是囚禁……” “‘囚禁’?”艾森豪威尔似乎没听懂。 “就是关押在真正的牢房里。” “‘真正的牢房’?”总统好像又没听懂。 “就是很像图姆斯监狱里除了第十一层之外其他各层的那种牢房,就是我们用来关押三K党、黑豹党、共产党和杀人犯的那种牢房。” “为什么不在别的时间,而是在一九五五年十一月把她关进了‘真正的牢房’?”艾森豪威尔终于听懂了,但他又提出新的问题。 “因为当时发生了一件令我激怒的事,”胡佛一字一顿,“苏联有了可供实战的氢弹,而美国却没有。” “把丁关进‘真正的牢房’,美国就有了‘可供实战的氢弹’?” “不,当时还发生了另外一件更加令我震怒的事:我让人向丁提出,她可以恢复自由,到某个研究所或大学供职,继续从事理论研究,但条件是她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不得离开居住地,还必须每月向当地移民局汇报两次……” “呃,这是我们对‘问题移民’的通常做法。” “可是,你们猜她怎么样?她断然拒绝了。她说,要是那样,她宁肯被关进真正的牢房,一直到死!” “于是,你就把她关进了‘真正的牢房’。”艾森豪威尔望着胡佛,“这‘真正的牢房’在哪里?新新监狱,还是图姆斯?” “不,爱丽丝?99lib.岛上就有这种牢房!”胡佛咬牙切齿,“是狭窄、潮湿、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之后呢?”总统仍然望着胡佛,“丁离开了‘狭窄、潮湿、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是的。” “恢复了原来的软禁形式,回到了她原来居住的普通建筑物中?” “是的。” “为什么要让她回到原来软禁她的普通建筑物中?” “她病了……” “在‘狭窄、潮湿、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被弄病了?” 胡佛咬住嘴唇,不吱声。 与会者们再度相互瞅瞅。 总统一直凝视胡佛。良久,缓缓问道:“为什么要把一个女人关进‘狭窄、潮湿、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女人?哼,总统先生,她可不是?99lib?一般女人!”FBI头子抬高声调,“她正是您说的那种‘具有刚强、执拗的性格’的女人。” 艾森豪威尔仍然盯着胡佛:“埃塞尔是因为具有某种‘性格’而被关进新新监狱并判处死刑的吗?” “……”胡佛仍然板着脸宽肉厚的面孔。 “我确曾说过埃塞尔‘具有刚强、执拗的性格’,但更肯定她是间谍网中的‘主谋’——是这样的吗?” “是的。”胡佛不得不点头。 “埃塞尔是间谍,而且是主谋。”艾森豪威尔略作停顿,“丁是什么?” “大量证据证明着她的间谍嫌疑……” “‘间谍嫌疑’就是‘间谍’吗?” 胡佛又不吱声了。 “我想问问,”总统接着说,“联邦监狱管理局是否知道爱丽丝岛上有这种所谓‘真正的牢房’,这种‘狭窄、潮湿、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胡佛坚持不说话。他知道,如果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就麻烦了,可能涉及《联邦监狱管理法》,甚至跟“私刑”挂上…… “还有,胡佛先生,我想捎带提醒你,有色人种的权利已经成为我们国家一个非常敏感的政治问题。” 胡佛从来强调的是“共产党威胁”,从来忽视刑事犯罪和黑社会活动,从来敌视工人运动和黑人运动。这跟五十年代中期以后美国的社会政治潮流很不合拍。一九五五年黑人青年埃米特·蒂尔被白人种族主义分子绑架杀害后,他竟以“不违反联邦法律”为由拒绝查处。此举激起黑人抗议高潮,酿成全国性动乱…… 同一年,南方亚拉巴马州一所寄宿学校上千名白人围攻殴打七个黑孩子,不准他们入学。艾森豪威尔愤怒了,动用总统特权,派出三千名荷枪实弹的国民警卫队强行接管学校,每天武装护送七个黑孩子上课,当场逮捕一切胆敢违抗总统命令的人——此举震憾了美国,震慑了全国的种族主义分子,使艾森豪威尔声望激增,被国内外舆论盛赞为“第二个诺曼底”,也为他连任总统造够了声势…… 现在,总统把丁案也列入了“有色人种”问题。显然,他在运用政治家手腕,有意使问题“敏感”起来。 胡佛坚持闭着嘴巴。其实,现在总统就是希望他闭上嘴巴。 胡佛跟历任总统关系都不好。远的不说了,就说一九三三年当选总统并连任四届的罗斯福吧,胡佛讨厌他的“新政”,就bbr>盯着他的“生活不检点”,手里抓着他跟好几个女人偷情的证据,甚至弄到了罗斯福夫人的裸照。罗斯福的继任者杜鲁门生性不近女色,夫妻恩爱,没有“花花事”,胡佛就从政治方面刁难和打击他。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二日杜鲁门颁布了“忠诚调查法令”,三天后的三月二十五日,胡佛就在众议院非美活动委员会的听证会上大肆攻击总统“敷衍了亊”,几乎要把杜鲁门说成“共产党人”了!至此,身为总统的杜鲁门竟完全失去了对胡佛和FBI的控制能力。那时的美国就是这样,提倡民主自由反对种族歧视成了罪恶,越反苏反共胡说八道就越吃香。 艾森豪威尔的母亲曾这样告诫儿子:“控制自己的感情比攻克一座城市更重要!”这话让艾克受用了一辈子。在漫长的戎马生涯中,他冷静从容,喜怒不形于色,胸襟宽阔并擅长交际,终于博得了广泛的好感和事业上的成功。从政以来,特别是登上总统宝座之后,他尤其注意控制感情,特别是掩饰对胡佛的厌恶,处理好跟这家伙的关系。而胡佛也发现,自己虽然对艾森豪威尔的一系列决策和举措非常不满,却一直无从“下手”。这位总统战功累累,威望极高,私生活无可挑剔,政治手腕圆通周到。反正,当了二十四年的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算是遇上了一个不容易对付的总统。不过,他俩的关系虽然不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不至于公开闹崩;毕竟在维护美国的根本利益上,两人骨子里还是一致的…… “现在,请查路德牧师先说说。”总统故意称呼林德·查尔斯的“曾用名”,“据我所知,在座诸位中,牧师跟丁女士的关系最为久远——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查尔斯点点头,“不过,请问:第一,谈什么?第二,谈的目的是什么?” “‘谈什么’。谈诸位记忆中的丁,以及对她的评价。”总统吐字清晰,“‘谈的目的’。正如我一再指出的那样,我国是一个法治国家。因此,对丁要么判罪,要么释放,反正不能无限期关押下去。这方面,诸位的意见将供最高当局参考。” 无疑,这个“最高当局”指的是艾克自己。 “牧师没有提出第三个问题:丁的案子已经拖延十多年,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提出来?”总统略作停顿之后,接着说,“这个,放在会议结束时谈。” 第七十五章 良知作证 “总统先生没有说错。在座诸位中,确实,我跟丁女士的关系最为久远。”牧师昂首望着远处的天花板,不慌不忙地说,“然而这个话题却不是那么好谈的,因为它跟那个令人窒息的年代联为一体。”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望着牧师。 “当年从中国回来后,我当上了国务院中国事务顾问。诸位知道,这是接替谢伟思。尽管谢伟思后来并没有因间谍罪被起诉,但不难想见,我在那个位置上承受压力之大!”查尔斯略作停顿,显出回首的神情,“当时的我,能怎么办?我在中国生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非常了解中国,有很多中国朋友,这是一笔财富,也是一大麻烦。如果我不想落得谢伟思的结局,我就得如履薄冰,格外小心谨慎,有时还必须做些违心的事。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一个特别坚强的人。我在中国屈从过苏凤麒,因为我有继续当齐鲁大学校长的愿望;在战俘营里,我屈从于日本人的淫威,为了不被狼狗撕成碎片,争取有点做体操和晒太阳的机会并能吃得饱些,我对任何一个日军列兵都点头哈腰;回到美国后,我仍然不得不屈从于某些势力——今天的人们谈到‘白色恐怖’时,指的都是‘麦卡锡主义’。其实早在那之前,白色恐怖已经初露端倪……” 胡佛听着,脸色铁青,好像真的“窒息”了。当年司法部未按他的意旨以“间谍罪”起诉谢伟思,也未按照他提供的名单逮捕那一长串被指为“共产党嫌疑”的政府高官,凡此种种都深深激怒了他,也成为他跟总统和司法部长结怨的起因。现在,查尔斯这秃子居然阴阳怪气含沙射影起来!“麦卡锡主义”是从一九五〇年二月开始的。“早在那之前”已经出现的“白色恐怖”指什么?他妈的不就是指FBI和他胡佛吗! 查尔斯连瞥都不瞥胡佛一眼,侃侃而谈。听起来,他早年在中国就开始做“违心的事”了,包括对苏冠兰和丁洁琼做过的那些事…… “苏和丁,怎么说呢?简直是一对金童玉女,都那么聪明,漂亮,出类拔萃!他们相爱乃至结为夫妻的话,堪称天作之合!可是我……”查尔斯说着,神情黯淡,“我不仅有牧师身份,而且确实信神,相信上帝存在和末日审判。因此,在我年已七十,身体也很不好的今天,理应把一切说出来,对自己曾经有过的错处和失误,尽量做些弥补;对国家决策,也希望有点帮助。” 查尔斯说,丁洁琼是一九四六年六月的一天在驾车离开阿拉摩斯返回伯克利途中,被Y基地特工部门和FBI联手逮捕的。其实他们早就盯上她了。但丁是中国人,胡适先生任中国驻美大使期间对丁洁琼的天陚和潜力有很高的期望,离任时还特别嘱咐美国方面给予“关照”,因此事情处理起来比较复杂微妙。查尔斯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代表国务院参与“丁案”的。白宫还要求国务院“牵头”,以便把事态保持在“外交层面”,避免可能出现的被动。 在跟亚伦·佩里将军商量之后,查尔斯决定:一,就现有证据看,丁跟罗森堡夫妇的情况很不一样,因此不能公开逮捕和审判。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最佳选择是让她“失踪”;二,让拘禁中的丁生活比较优裕,有充分的阅读条件,可以从事数学和理论物理研究——这种做法政治上比较有弹性,美国将来可以把这说成是软禁,甚至说成是“ 9690." >隐居”。这样做迟早会被证明对美国有利;三,丁是个天才,要继续感化她,争取让她入籍美国;四,最好的、根本的办法,也许是把丁的爱人苏冠兰也弄到美国来…… “恰好我在国务院任职,又专管中国事务,具备某些条件。”查尔斯接着说,“我知道丁和苏早在青年时代就把美国视为‘天堂’,亟盼一起来美国留学和生活。我们在为他俩创造一种美好结局的同时,还可以为美国留住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和增添一位优秀化学家……” 杜勒斯插话:“弄到美国来,怎么‘弄’啊?” “我想先让苏以访问学者身份来美国,随后的事就好办了。”查尔斯是一九四七年想出这么个好主意的。他为此派了一位克拉克参赞专程到中国去。在这位克拉克看来,邀请一位叫苏什么的中国化学教授访问美国,不是小菜一碟吗?因此,他跟司徒雷登大使面谈此事时完全没有在意一位眉须皆白,面目冷峻,气势威严,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中国老人在座;他事后隐约忆起,在大使的礼节性介绍中,老人有中国政府的外交部顾问头衔…… “不巧,那老者正是苏冠兰的父亲苏凤麒教授!”查尔斯摇头叹息,“随着国民党政府和军队的极端腐败,杜鲁门总统憎恶和摒弃蒋介石的倾向越来越明显,我的计划因之越来越难于实现。好不容易挨到了一九四九年四月,我为此事再度派去的人刚到香港,南京就被中共军队占领了。” 艾森豪威尔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就是说,当时,您想让丁苏都在美国定居并共结良缘?” “是的,总统先生。” “您当证婚人?” 人们笑起来。 “好像是童话,不然就是梦话。”胡佛哼了一声,不知是赞赏还是挖苦。 查尔斯瞥了FBI头子一眼,有条不紊地往下说。丁洁琼到美国后一直跟苏冠兰保持联系,可是从参加“曼哈顿工程”起,美国方面即以“保密”为由阻断了她与苏的正常通信,这给她造成了巨大痛苦。丁曾经这样辩解:她给凌教授打电话,一个很大目的是想打听苏冠兰的消息但是还没谈到这里,电话就中断了。她给苏冠兰写信是为了排遣内心积郁。这些信是无法投寄也无法带出海关的。她过去就常写这类信件;写一封烧一封;现在这批信件的最终结局,也无非是攒在一起烧掉…… 查尔斯认为,丁的说法符合事实。“曼哈顿工程”安全部门专门派人调查过。“工程”期间丁到过的基地、公司和大学的特工和侍员都作证说,他们多次发现丁教授在所住房间里书写并焚烧什么,可能是所写的东西,壁炉里的灰烬和偶尔发现的残余纸片 4e0a." >上写着的字迹确实很像是书信。查尔斯接着说,丁洁琼“间谍嫌疑”的另一依据是给凌云竹教授打的那个电话。但那个电话是从电话局打出的,有多名话务员和保安在场,而丁是知道他们的特工身份的;此外,丁也明白“隔音间”是绝对不隔音,尤其是不能防监听的…… “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胡佛问。 “我的意思是,一切都是被我们逼出来的!”查尔斯扩大嗓门儿,“我伤害过少女时代的丁,对她一生所遭逢的痛苦和不幸负有责任;但是,我们国家更负有责任!” 会议室里的人们屏气静息,仔细倾听。 “既然我们邀请丁参加‘曼哈顿工程’,我们就应该允许她像参加‘工程’的千千万万英美科学家一样自由离开阿拉摩斯;因为她是中国人,而中国是我们的盟国,所以我们还应该允许她回中国去,就像参加‘工程’的英国科学家们战后返回了英国一样。”查尔斯牧师像布道般侃侃而谈,“可我们是怎么做的?我们骗去丁的护照和驾照,然后对她实施绑架,接着是无限期的非法监禁!不错,丁确实掌握着‘曼哈顿工程’的一些机密——但这不是她造成的,而是我们造成的;不是她要求参加‘曼哈顿工程’,是我们邀请她参加!我们造成了后果,却捏造了罪名强加在一个无事女子头上,这说得过去吗?这是美国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应有的形象吗?” 胡佛恢复了铁青的脸色,但没有说话。 在场的人们仍然都不吭声。 “谢谢。”总统朝查尔斯点点头,转向大家,“牧师刚才的谈话,很多跟‘曼哈顿将军’有关系……” “是这样的。”亚伦·佩里点头。 “那么,现在请你谈谈吧!”这位总统喜欢开玩笑。他说过美利坚合众国没有贵族,不能封爵,亚伦·佩里因此当不上“曼哈顿伯爵”了,那就当“曼哈顿将军”吧! “我赞成牧师的意见。”佩里轻叹一声,回忆道,“当初,‘曼哈顿工程’特工部门对美国人尚且严密监视,何况对丁这样的外国人。所以,我们早就知道她在中国有一位恋人,知道那人的名字叫苏冠兰,是一位药物学家。丁的收入很高,可是她却没有几个余钱,就是因为全买了实验器材等运回了中国,帮助她那位心上人研制新药,这对中国抗战是很有作用的,跟间谍活动也完全不沾边。”佩里说着,冷冷一笑:“哼,间谍,间谍,谁是间谍?奥姆霍斯早就说过可能‘会从我们里面抓出大把的间谍’,丁洁琼也说过也许‘有朝一日事实会证明叛徒和间谍正是美国人和英国人’。他们不幸而言中了,抓出来的间谍全是美国人和英国人。还有两三个隐藏很深的间谍一旦揭露出来,我敢断言,也都会是美国人和英国人!” “将军,”胡佛正言厉色,“您凭什么做出这样的断言?” “凭什么?”佩里的目光和语气都很平静,“凭FBI的无能。”胡佛瞪大了眼睛。说FBI“无能”,等于说他胡佛“无能”——谁敢这么说呢?在佩里之前只有过一个杜鲁门。日本人偷袭珍珠港之前,FBI就已经得到了相关情报,却没能做出正确判断。当时任参议员的杜鲁门为此直斥FBI“无能”,而胡佛最早就是因此恨上杜鲁门的…… “曼哈顿工程”刚开场,间谍的触角便伸了过来。可是直到苏联成功试爆第一..颗原子弹之后的一九五〇年,FBI才抓到第一批间谍。接着,FBI又跟麦卡锡联手无限扩大“调查”范围,佩里手下几名军官也被牵连进去,最后连“曼哈顿将军”本人也受到质询,问他为什么重用奥姆霍斯和丁,他麾下那批科学家之中为什么出了好几个间谍,等等——这简直是一些混账问题!但在白色恐怖时期,它们却足以损害人的名誉和形象。佩里认为,不然,自己本来是可以成为四星将军的!很多人都说,“曼哈顿”功劳盖过“诺曼底”。 奥姆霍斯是佩里点名任用的。奥姆霍斯历史上的“污点”,档案里全有记载。但所有这些并没有妨碍佩里坚持重用他。佩里当初就大声宣称:“必须打破常规擢用人才,不这样就不能尽早造出原子弹——我这人总是对的!这个问题上也不例外。”直到“原子间谍”们暴露后,佩里仍然嚷嚷:“科学家中的间谍都不是我‘引进’的,而是奥姆霍斯推荐的。但现有的全部证据都不能证明奥姆霍斯事先知道他们的间谍身份——FBI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当然无权要求奥姆霍斯事先知道——也不能证明奥姆霍斯跟他们是同一个间谍网中的同伙,他妈的这就够了!” 丁洁琼也是奥姆霍斯推荐并由佩里拍板决定破格任用的。所谓“破格”,指她是“工程”中惟一不具有美英国籍者。现在,佩里说:“丁跟奥姆霍斯一样,是‘间谍嫌疑’。什么叫‘间谍嫌疑’?即不是间谍。我同意查尔斯先生的说法:丁写那种信件,打那个电话,是出于迫不得已,确实,一切都是被我们逼出来的!此外,我还认为,两人都是‘间谍嫌疑’,但这两个人是有区别的。” 包括总统在内,人们的目光都凝聚在佩里脸上。 “请大家注意一个事实,即几乎所有俄国间谍,包括罗森堡夫妇和克罗斯·莫耶在内,都不是为了钱,而都自以为是为了‘正义’,为了‘劳动者’,为了在全世界实现‘苏维埃’;他们把人类的前途和希望,寄托在苏联人身上。”佩里指出,奥姆霍斯就是一个实例。此人已经滑到了叛徒的边缘,但他也不是为了钱,而是企图让俄国人也拥有原子弹以“形成制衡”,防止美国变得“穷兵黩武”“独裁专制”;他甚至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美国”和“忠诚于美国”…… “如果说奥姆霍斯已经滑到了叛徒的边缘,丁洁琼的情况就迥然不同了。她的档案里找不到对俄国人的认同,而只有对她的祖国——中国的强烈感情,还有对苏冠兰的顽强爱情。无疑,如果我们不加阻拦,丁一定会返回中国,而且一定会把她所掌握的一切秘密奉献给她的国家。但是,对此,美国截至目前为止的法定对策只是‘滞留五年’。而实际上,我们已经把她整整拘禁了十二年!” “谢谢,将军。”总统看看手表,然后环顾整个会议室,“刚才,我们充分讨论了丁洁琼教授的情况,知道了她仍在爱丽丝岛上。显然,如果我们无法在今天判她以十二年以上有期徒刑直至终身监禁,我们就必须释放她,还得为多年来对她的软禁和囚禁准备好一整套外交辞令,更得为今天释放她找到恰如其分的借口……” “不行,”一个粗硬的嗓音打断总统,“决不能释放丁!” 艾森豪威尔举目一瞅,又是胡佛。 总统沉默了,等着胡佛往下说。 “当年决定五年期限,我就坚决反对过,可惜没被采纳。”FBI头子仍然硬着喉咙,“五年就能使知识‘充分陈旧’?笑话!很多知识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了,也没陈旧,甚至永远不会陈旧。” “是的。”国务卿耸耸肩,“‘一加一等于二’这个‘知识’,再过十万年也‘陈旧’不了。” “谁说什么一加一等于几了?”胡佛觉察出杜勒斯的阴阳怪气,瞪了他一眼。 “但五年期限是法律规定呀!”国务卿两手一摊。 “正因为是所谓法律,所以对别的中国人回国,我没有坚持反对——但这条法律不适用于丁洁琼!” 人们都惊讶起来,连艾克也不例外。 丁洁琼被捕后,在监狱里仍有从事数学和理论物理研究的条件。这最初是国务院查尔斯决定的。转押爱丽丝岛后,这种“待遇”看似没有改变,但胡佛下令在丁洁琼居住的房间里秘密安装了多台精度很高的拍照和摄像镜头…… 如此严密监视一个长期被单独关押的女人——这使会议室里所有的人目瞪口呆,觉得太过分,太不择手段了!但一想到连总统都逃不脱胡佛的监视,大家又面面相觑,无可如何。 “你们之中一定有人会觉得我太过分,太不择手段了。”胡佛显然很有自知之明。他环顾了一眼会场,大声道,“不,我感兴趣的不是丁的生活起居,而是她的研究进展。事实已经证明,这种监控是绝对必要的!” 好几个人都流露出漫不经心的或轻蔑的表情。他们早就知道无中生有和危言耸听是胡佛的“职业习惯”…… “今天这会倒像个听证会,而且大家已经听取了查尔斯牧师和佩里将军的证言。”胡佛说着,摆了摆bbr>手,“很好。下面,我建议总统先生和在座诸位听听欧文·斯特劳博士的意见。” “太好了!”总统笑笑,“请斯特劳先生来,就是打算认真听取他的意见的。” 第七十六章 “第三个诺曼底” “美国全国科学院”是一八六三年由国会通过成立的全国性权威学术机构。现任院长欧文·斯特劳博士是著名数学家。他还有一个更显耀的头衔——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数学部“终身教授”。 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欧洲人心目中的美国很落后,是“牛仔”和暴发户的乐园。二战前美国没有高水平的大学,学生们必须跑到欧洲才能拿到体面的学位;美国也没有像样的军队,总共只有十七八万装备很差的常备兵员,在世界上排名第十七位…… 但是,美国在造就托拉斯的同时产生了不少热衷于教育和医学的富翁。哈佛、耶鲁、杜克、卡内基等私立名牌学府都是他们出资创办的。美国东部新泽西州的班格伯兄妹就是这样的富翁。他们把一大笔钱交给医学教育家弗雷克斯纳,让他创建一个“世界学术圣地”。按照他们的设想,这里没有教师和学生,没有课堂和课题任务,只用最丰厚的薪金和最优雅的环境吸纳顶尖级科学家和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保证他们绝对的学术自由和人格独立,让他们在此过数月至数年神仙日子,潜心思考并得到第一流的成果。其中极少数科学大师可以成为这里的“终身教授”——而这是连绝大多数诺贝尔奖得主都可望而不可及的荣耀…… 终于,在新泽西州的小镇普林斯顿建起了一所“高等研究院”。它紧邻著名的普林斯顿大学,设物理、数学和历史三部。弗雷克斯纳当上了第一任院长。研究院财力雄厚,却苦于没有人才。而没有人才就成不了“学术圣地”。当时世界公认的学术圣地在欧洲,首推德国哥廷根。 纳粹上台后犹太人大批逃亡,很多犹太科学家奔向美国。一九三三年是大逃亡的高潮。“物理学的教皇”爱因斯坦就是这一年来到美国并被聘为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数学部“终身教授”的。这一事件具有巨大感召力,一小批顶尖级天才人物相继被吸纳,研究院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了“学术圣地”,预示着美国即将成为世界自然科学的中心。 欧文·斯特劳是一九五五年成为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数学部“终身教授”的。他主持过“曼哈顿工程”计算中心,对战争做出过贡献。一九四六年四月底,他曾重返阿拉摩斯参加那个“秘密的、划时代的和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帮助数学家魏纳和乌拉姆修订并完善了他们那一大堆复杂的公式,跟艾伦·泰勒讨论过氢弹原理…… 随着“曼哈顿工程”的进行和“原子间谍案”的发生,联邦调查局亟须科学家的帮助,以对许多复杂的理论和技术问題进行鉴定或做出判断。在这种情况下,欧文·斯特劳成为FBI的“科学顾问”。他人品很好,不像麦卡锡那样胡说八道捕风捉影,也不像胡佛那样心胸狭窄锱铢必较。科学界对他的评价是“有着方程式般的公正”。 除在丁洁琼住处秘密安装的高分辨率照相和摄像设备不停地工作外,还在她“放风”或“提审”时派人潜入住处对其所有手稿和演算草稿秘密拍照;提取她在所阅读书刊上的一切记号批注;书刊阅读后被看守收回;手稿和演算草稿往往被女科学家撕碎或搓成一团扔进垃圾篓,这些东西也全都被拼合复原……上述一切都成了“科学顾问”们的研究对象。 现在,欧文·斯特劳博士以略含幽默的口气说:“世界上惟一可以在落后地方得到发展的尖端科学,就是理论物理学。因为这门科学建立在专门而高深的数学基础上,而数学就是纸和笔加上天才的头脑。丁洁琼女士再度证明了这一点。” “核爆炸空气动力学”在过去十几年里有力推动了纯粹数学、应用数学、计算技术、流体力学、大气物理、地学乃至工业生产的发展,可是人们忘记了它的开创者丁。也是在这十几年即丁“失踪”的十几年里,她的理论探索涉及基本粒子物理、介子的核力理论、广义相对论、矩阵理论、量子电动力学、高能多粒子产生理论、强相互作用理论和强子内部结构的层子模型理论等辽阔领域。可惜她不能使用电子计算机,不然,成果会更大…… “物理研究可以直接推动应用技术的发展。其中最突出的例子是电磁波理论导致广播、通信、电视、雷达和射电天文学的创立,理论模型的建立还促使核技术、半导体技术和激光技术得以出现。”斯特劳拖长声调,一字一顿,“我们惊讶地发现,过去十几年里丁从事的理论研究,预示了核武器研制领域可能发生重大突破。” 人们大为震惊。核武器问题始终是美国人最敏感的一根神经。 一九四六年四月底至五月上旬参加过阿拉摩斯那个“秘密的、划时代的和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的人们都记得,丁对艾伦·泰勒的氢弹理论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透辟见解,并在奥姆霍斯帮助下掌握了大量资料。近些年来,丁凭着记忆和公开刊物上披露的实验报告,运用严密的推导,引出重氢核聚变反应可能激发穿透力极强的中子辐射的结论…… “我们设计了几套相关实验,主要是计算机模拟,证实了丁的理论。”斯特劳环顾全场,“可能出现一种超小型氢弹。它跟原子弹的区别是,极大地减少了冲击波和光辐射造成的破坏即对地面建筑物和武器装备的破坏,却可以严重破坏掩蔽在坦克和建筑物中的活人的生命结构……” 会议室里的人们显出疑惑的神情。 “换句话说,就是杀死人群却使他们保持原有的身体形态。”斯特劳解释,“我想,这种新型核武器的名字,也许应该叫做‘中子弹’。” 丁洁琼早就对反应堆(过去也叫“原子锅炉”)有浓厚兴趣,对多种类型的反应堆有深入研究;入狱后仍然没有放弃这种努力,为此绘制了大量图纸,作了大量演算…… “丁对一种工程试验堆的特殊兴趣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斯特劳吐字清晰,有条不紊,“她设想利用这种堆发生的高通量中子束流轰击靶件,以产生各种超钚元素。她的计算表明,超钚元素的裂变截面很大,从而临界质量很小。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也许会出现一种超小型原子弹……” “超小型原子弹,小到什么地步?”杜勒斯兴味盎然。 “如同普通子弹。” 斯特劳的回答使几个与会者骇然。房间里响起一片议论声。 “诸位知道,氢弹是需要用原子弹来引爆的。”斯特劳接着说,“因此,超小型原子弹出现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超小型中子弹……” “谢谢!”艾森豪威尔看看手表,朝斯特劳点头笑笑。接着,总统再度举目环顾全场,把目光停留在众院原子能委员会主席脸上,“您呢,麦克特先生。” 布雷·麦克特先生出身律师,不懂很高深的物理学。但是,凡事涉“核机密”、“非美活动”和“共产党威胁”时,他作为众议院原子能委员会主席总是“义无反顾”地无条件支持FBI的。现在,这位被人戏称为“麦卡锡二世”的众议员大声答道:“我不懂原子核,但我懂得决不能释放丁洁琼!斯特劳先生刚才的讲话,更加坚定了我的观点。” “就这些?”总统望着麦克特。 “这些就够了!” “很好。谢谢诸位对政府的协助。”总统瞅瞅会议桌两旁的人们,“在刚刚过去的两个半小时里,诸位谈到了记忆中的丁,并对她作了评价。情况和判断应该说已经相当完整而准确,给政府的决策提供了依据。” 这种话意味着会议马上要结束了。人们的目光凝聚在总统脸上,悉心倾听。 艾森豪威尔戴上花镜,从面前的卷宗里取出一份材料说:“这是赛珍珠女士给我的信。她要求我把她藏书网的朋友和学生丁洁琼‘还给’她。” “又是赛珍珠!”胡佛咬牙切齿似的。 “怎么啦?”总统从花镜上方打量FBI头子。 “她根本就不够格获诺贝尔文学奖!”胡佛一字一顿。 “这跟我们的会议有什么关系吗?” 胡佛板着脸,不说话。 “但是,事实是赛珍珠女士获过这个奖。”艾森豪威尔扶了扶眼镜,“还有一个事实是,她已经得知丁被关押的确切地点爱丽丝岛。她历经多年终于证实了这一点,不然她就不会给我写这封信。她说,如果我不给予明确答复,她将要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这封信。这使我想起了一九五四年那个事件——这对FBI来说恐怕也不是个好消息,因为赛珍珠女士的举动可能把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无数视线吸引过来,千百万人会因此关注哈得孙河口外那座小岛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胡佛昂着脸宽肉厚的脑袋,气哼哼的。 其他人彼此交换着眼色,默不作声。 中国女作家王莹偕丈夫一九四二年赴美国留学期间得到赛珍珠很多帮助。一九五一年麦卡锡主义甚嚣尘上之际,FBI查出王莹和丈夫都是中共秘密党员,指他们为从事“国际统战”活动的间谍并加以逮捕。一九五四年赛珍珠终于寻访到了秘密关押王莹及其丈夫的地点。她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予以揭露,痛斥了麦卡锡、联邦调查局和移民局的胡作非为。此举激起轩然大波。恰逢当时麦卡锡制造的白色恐怖在美国横行多年后已惹得天怒人怨,掀起了全国性的反麦卡锡主义高潮;艾森豪威尔总统因势利导,策动参议院弹劾麦卡锡,成功导致麦卡锡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初的垮台。此举在砍掉FBI一条胳膊的同时,也给艾克本人抹上了“人权卫士”的浓重油彩…… 这就是总统刚才仿佛漫不经心地提到的“一九五四年那个事件”。 王莹与丈夫终于获释并得以在一九五五年返回中国。当然,很少有人知道艾克的幕后作用。 很少有人知道的事,胡佛却是知道的。他还知道,“这对FBI恐怕不是好消息”并非总统危言耸听…… “还有一个情况。”艾森豪威尔说着,从卷宗里抽出另一份文件。 在一九五四年四月至七月的日内瓦会议上,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团团长周恩来提出几份留美中国学者的名单,并出示了这些学者要求返回中国大陆的确凿证据。美国政府被迫让步。名单上的很多科学家后来陆续返回新中国。 当时一份名单上写有“丁洁琼”的名字。中方要求美方交代其下落。 “可是,”艾森豪威尔说,“当时连我也不知道这位女科学家在哪里。” 室内静悄悄的,仿佛能听见人们的丝丝呼吸。 “四年过去了,周恩来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总统摘掉眼镜,看着人们,语气郑重,“最近在华沙会谈中,中方再次提出这个问题,甚至指明这位女科学家长期被囚禁在爱丽丝岛上。据中国代表透露,周恩来本人在直接过问此事。中方特别要求我们两点,一是保证丁的生命安全,二是尽早恢复丁的人身自由。” “中共怎么知道丁在爱丽丝岛上的?”麦克特问国务卿。 “这恐怕不能问国务院,只能问FBI。”杜勒斯笑笑。 “中共有什么资格提出这些要求?”麦克特追问。 “他们说了,丁洁琼是中国公民,中国政府当然有保护她的责任。”杜勒斯耸耸肩,“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些间谍飞机的飞行员和空投间谍一直被关押在中共的监狱里。幸运的是,其中没有麦克特家族的成员。” “中共提出了让丁返回中国大陆吗?”麦克特怔了一会儿,又问。 “没有。”还是杜勒斯作答,“他们知道我们的政策:留美中国学者必须本人确实要求返回中国大陆,美国才有可能放行。”艾森豪威尔总统再次看看手表,然后摆了摆手,口气果断:“关于丁,可以作结论了。我的命令即将下达,诸位可以提前一小时得知内容:据现已掌握的全部证据,丁的行为不构成间谍罪,应立即予以释放;但是,她的个人资料凡涉及美国国家机密而又未解密的部分,不予发还本人。恢复人身自由的丁应该继续享受合法侨民待遇……” “可是总统先生,如果丁出狱后要求返回中国大陆呢?”布雷·麦克特举起一只手来,“别忘了共产党中国是我们的敌国,而丁掌握着非常可怕的东西,如‘超小型原子弹’和‘超小型氢弹’等等。” 总统将视线投向联邦原子能顾问委员会主席布朗先生,“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这些 6240." >所谓可怕的东西,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不会成为事实。”布朗想了想,缓缓道,“当然,在遥远的将来,超钚元素是必然会出现的,首先在各核大国出现。但那是我们无法阻挡的事情,就像我们当年未能阻挡苏联掌握核武器一样。依我看,既然无法阻挡,就不要强行阻挡;我们能做和应该做的,是始终保持我们的领先地位和威慑力量。此外,超钚元素的必然出现,更因为它有很大的和平用途,可用作新型核燃料,使超远距离的海上和海底航行、环球飞行和太空航行得以实现……” “对丁要求返回中国的可能,您怎么看?”总统又问。 “这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我跟丁相识多年,在阿拉摩斯时还是邻居,我太了解她了!她绝对会要求返回中国。”布朗耸耸肩,“但这也是我们无法阻挡的事情。还是那句话:既然无法阻挡,就不要强行阻挡。何况从一九五〇年开始的几年里,美国允许上千名留美中国学者返回了中国。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情理上说,丁都不应该是个例外。” “是这样的。”艾森豪威尔沉默顷刻,轻声道,“不过我相信,恢复自由后的丁,不会要求返回中国……” “凭什么如此断言?”沉默了很长时间的胡佛忽然开口了。“当然,我这里说的是共产党中国。”艾森豪威尔瞥了联邦调查局局长一眼,并不作答,而是在略作停顿之后转换话题。他语气凝重,一字一顿:“刚才就在这里,召开了国家安全委员会例会。我们这个会议,所讨论的实际上也是国家安全问题。维护国家安全靠的是什么?我历来认为,归根结底靠的是繁荣的经济,富裕的生活,先进的科学,人民的团结,社会的公正,法律的严肃,决策的正确和国力的强大;所有这些,还有人类的幸福和憧憬,人间的美好与辉煌等等,永远是民主制度的产物——我们不是经常高歌‘上帝保佑美利坚’吗?对,我们的上帝,我们的无畏和无敌,我们的力量和我们必胜的倍念,正在这里。” 说着,“永久五星上将”站起来。他虽然已经六十八岁,但他挺拔的身材、凝重的表情和自信的口气,使在场的人们忆起了十几年前欧洲战场上那位叱咤风云的盟军统帅。会议即将结束,人们随之起立,倾听总统的话。人们也都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脯,目光前视,像军人一样。 “此外,我不认为美中之间会永远是‘敌国’,因为那样对双方乃至对全世界都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个使命似乎不能在我任上完成了,但我相信今后美中两国政治家的智慧,也相信历史会赐美中两个大国以机遇。”说到这里,总统抬腕看看手表,然后将目光投向联邦调查局局长,一字一顿,“刚才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例会上已经就相关问题作出决定。现在请将手表跟我对准:此刻是华盛顿时间下午六点十一分。胡佛先生,请FBI跟移民局合作,务必在从此刻开始的二十四小时之内,让留美中国女科学家丁洁琼教授离开爱丽丝岛,恢复她作为合法侨民的一切权利。” “呃,是。”胡佛坚持板着面孔。 总统又望着杜勒斯:“国务院应及早让周恩来先生知道这一点。” “当然。”国务卿点头。 “哦,”艾森豪威尔将.?视线挪回胡佛脸上,“是否需要派国民警卫队协助你?” 胡佛像没听见似的,板着面孔,望着远处的天花板。 “散会。”总统宣布。 待会议参加者们都离开屋子,杜勒斯扭头笑笑:“祝贺你,总统。” “为什么?” “你攻克了‘第三个诺曼底’!” 第七十七章 宽恕 “您一定恨透了美国吧,教授?”罗丽塔专注地望着前方,双手稳稳握住罗伊斯—罗尔斯轿车的方向盘。 “你为什么这样想?”丁洁琼反问。通往机场的马路被千百盏电灯照得雪亮,也给她那大理石雕像般的面孔镀上一层闪闪烁烁的光泽。 “当然会这样想。”罗丽塔略作停顿,“您迄今全部生命史的一半是在美国度过的,而在美国的岁月有一半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不,”丁洁琼摇摇头,“我是爱美国的……” “是吗?”罗丽塔感到意外似的,瞥了女教授一眼。 “美国人并不都是麦卡锡和胡佛。”丁洁琼沉吟道,“美国很美丽,有很多好人,那是一些可爱可敬的人。美国因他们而美好、富庶和强大。我在美国度过了一半的青春,而青春总是最美好和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有,截至目前为止我一生中最高的学历和成就,都跟美国分不开……真的,现在要离开美国了,还真有些依依难舍。” 罗丽塔不吱声,像是在体味女教授的话。 “记得爱丽丝岛吗?”丁洁琼略作停顿,“我在那里被秘密关押了整整九年。” “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可是,罗丽塔,我离开那里时流泪了,你也哭了。” “是的。”罗丽塔点头,“当时,我泣不成声!” “我是囚徒,而你是看守——我俩为什么会那样?” 罗丽塔想了想:“人总是有感情的……” “你说对了,人总是有感情的。” “艾克当初可是夸下了海口的,说你恢复自由后绝对不会返回共产党中国。”罗丽塔摇摇头,似笑非笑,“他呀,会不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丁洁琼离开爱丽丝岛后,回到伯克利,恢复了她在加州大学的教职,找到了新的住处,补办了护照驾照……总之,就像总统命令的那样,恢复了她作为“合法侨民的一切权利”。甚至没忘记补发多年中她应得的专利费。加州大学对丁洁琼教授很客气,薪金照发;但是没让她上讲坛,也没给她安排实验室、助手、课题和经费。虽然没强迫她定期向移民局“汇报”,但也没再发给她“接触军事机密许可证”…… 麦卡锡虽然早已垮台,胡佛却仍是FBI头子——他在这位子上已经混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人们简直记不清此期间走马灯似的换了多少任总统和司法部长,但他这联邦调查局局长却“固若金汤”。没有任何一位总统和司法部长喜欢他,却从来没人敢动他,包括那位德高望重老谋深算的“永久五星上将”在内。丁洁琼知道“监控”仍在继续,只是更加隐蔽而已;为了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添麻烦,特别是不给自己日后的回国增添障碍,她深居简出,尽量少打电话,少写信,不外出游历,谢绝一切来访,待在家中读书,从报纸、期刊、广播和电视中了解时事,练习提琴、钢琴和舞蹈,精心养护那几十盆兰花。 惟一的例外是罗丽塔。她已是FBI的资深雇员,还成了什么部门的小头目。她一直住在纽约,但每一两个月都要因公飞来圣弗兰西斯科一次,每次都要捎带看望丁洁琼。她俩的这种关系得到了FBI的认可。 罗丽塔说,以加州大学名义发给女科学家的薪金,实际上是从国务院一项专款中拨付的。她说:“总统说了,这就叫‘政治’!”周恩来虽然远在大洋彼岸,但对“丁案”却一直盯得很紧;艾克亲自过问并如此处理“丁案”,就是为了跟红色中国周旋。艾克还说了,华盛顿跟北京其实一直在对话,迟早还要建交,现在就应该开始创造条件,不能轻易搁浅。中方要求我们保证丁的生命安全和恢复她的人身自由,这是不难办到和应该办到的。这不是为了中国人,而是为了美国人,别忘了我们还有一批飞行员和间谍一直被囚禁在中共的监狱里! “您是大教授,科学家。教授盼望的是上讲台,科学家盼望的是进实验室。”罗丽塔打量了一眼丁洁琼,“如果您想给大学生讲课,想带助手和研究生,想有课题和经费,想进实验室,想去工厂和基地,想接触军事机密等等,其实都很容易,只要填个表就行……” “已经填好了。”丁洁琼将几张纸递过去。 罗丽塔接过来一瞅,不是“加入美籍申请表”,而是丁洁琼打印并亲笔签名的一封信。她在这封信中正式申请返回中华人民共和国。罗丽塔看了一遍,问:“移民局怎么答复的?” “你细看一下:‘原件退回’!”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没有任何办法。倒是他们后来派了两位官员来找我,说不能允许我去‘共产党中国’,因为华盛顿跟北京没有外交关系。但是,可以让我去台湾。” “您呢?” “我问:你们忘了我的父母是怎么牺牲的吗!” “再后来呢?” “他们说:‘还有一种选择,您可以考虑一下。比方说,您是否能接受某个西欧国家的某所大学或研究所的邀请……’” “很好,”罗丽塔点点头,“我明白了。” 三个月后,意大利那不勒斯理论物理研究所邀请丁洁琼教授前往讲学。 几乎是同时,移民局表示同意丁洁琼教授前往那不勒斯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学术访问”。 那不勒斯,古名那波利,初建于纪元前六百年,位于亚平宁半岛南部,威苏威火山西麓,有天然深水良港,还有绘画陈列馆和庞贝古城博物馆,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儿时的丁洁琼曾经随父母到过这里。那不勒斯理论物理研究所在科学界只能算“小有名气”。凡此种种,使丁洁琼的出访得以“低调”进行…… 出于“外交”需要,为了美国的“面子”,经过复杂而紧张的幕后磋商,华盛顿与北京达成默契,安排丁洁琼教授以赴欧洲讲学名义离开美国。“那不勒斯理论物理研究所”就是这样成为桥梁的。至于女教授此行“终点站”到底在哪儿,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的…… 因为是“短期出访”,所以丁洁琼只能随身携带少量美元和衣物等。如果一去不返,则她在美国的全部物质财产和数额不菲的存款将被冻结或没收。丁洁琼不动声色地在一大摞文件上签了字,办理了相关手续,然后离开伯克利,从圣弗兰西斯科直飞纽约。全美国只有十来个人注意到她的这次旅行,也只有这十来个人知道她将一去不返,罗丽塔是其中之一。丁洁琼飞抵纽约后,罗丽塔陪着她到各处逛了一圈;入夜,驾着自己那辆黑色罗伊斯—罗尔斯轿车送女教授前往机场…… 纽约国际机场始建于一九四八年,是纽约三处民用机场中最大的一个。眼前,万千灯火把停机坪和大楼内外照耀得如同白昼。罗丽塔开着车绕来绕去,在几处岗哨朝那些警官和便衣微笑点头,有时还亮出“派司”。终于,罗伊斯—罗尔斯缓缓驶入机场侧翼一处灯光比较暗淡的院蓓,在一座两层楼房的门外停下…… “这是什么地方?”丁洁琼问。 “是供特殊旅客使用的候机室。” “我们是否来得太早了?” “不早。几位朋友要为您送行,见见他们吧。” “什么样的朋友?” “全美国只有十来个人知道您此行的真正目的地——就是他们之中的儿位。”罗丽塔朝两层楼房的大玻璃门撅撅下巴,“会见就在那里进行,我陪着您。” 罗伊斯—罗尔斯刚刚熄火,一辆雪茄烟似的流线型轿车悄没声息地开过来停靠在旁边。两车相距不过三四米远。丁洁琼已经钻出汽车并且看清楚了,那是一辆车身很长的劳斯莱斯,熠熠闪耀着带金属感的蓝色光泽。不知为什么,瞅着这种车型,她的心本能地一跳!蓝色轿车的一侧前门被缓缓推开,一位上了些年岁的男子下了车…… “啊,将军!”女科学家喃喃道。尽管十多年不曾谋面,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的。亚伦·佩里。陆军中将。”将军的语言和神态,使丁洁琼恍如回到一九四二年那个“平安夜”,他俩的第一次见面。也许是因为今天穿着便服吧,他没有挺直身子行军礼,也没再上身前倾行吻手礼,而是伸出两只石头般粗硬的大手,一面跟女教授紧紧相握,一面吐出一串粗硬的音节:“琼,我来为你送行!” “谢谢您,将军。” “只是谢我为你送行吗?” 丁洁琼笑而不答。她早就听说了白宫那个“重要性不亚于国家安全委员会例会”的会议,知道佩里在那个会议上为她讲了话…… “琼,送行的同时,我有一句忠告。” “请说,”琼依然微笑,“我洗耳恭听。” “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什么意思,将军?” “有朝一日你后悔了,再想办法离开中国,回这边来吧!我们会帮助你,美国仍然欢迎你……” “我也回答您一句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话:虽九死而不悔!” “是吗?但愿如此。” “但是,正如我刚才对罗丽塔说的,我是爱美国的……” “爱美国,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因为对我来说,美国是朋友,中国是母亲。” 佩里似乎一怔,正想说什么,背后忽然发出某种声响。就在他回过身去的时候,丁洁琼也本能地将目光投了过去,并且惊讶地睁大眼睛:蓝色劳斯莱斯的后座门被推开了,一个老人正弯着腰,很吃力地往外钻。他终于钻出来了,却好像是个驼背,怎么也站不直,还直喘气…… “哟,牧师,”佩里踅过去搀住老人,“我跟琼是老朋友了,谈得很投机,不料把您给撂下了,抱歉,抱歉!” 牧师?哪位牧师?丁洁琼举目看去,不禁一怔:那不是查路德——查尔斯吗?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整整三十年过去了!丁洁琼最初知道“查路德”即查尔斯,还是在一九二九年。第一次见到查尔斯本人,也是十三年前即一九四六年的事情了,那是在纽约图姆斯监狱第十一层上那间审讯室里。当时的查尔斯身材很高,嘴巴薄而大,鼻子高而宽,颇有些身份和气派;只是肌肤松弛,头秃得厉害,只剩下后脑勺半圈又黄又白的稀疏毛发。冠兰从前的来信中说过,这家伙生于一八八八年,算起来还不到花甲之年,可看上去似有六十五岁;眼前的查尔斯也才七十出头吧,可比一般同龄者衰老得多,弯腰驼背,有气无力,显得病恹恹的,干枯的皮肤上刻满皱纹,看上去足有八十岁,脑袋上的毛发也掉得光秃秃的,简直像个怪物! 查尔斯双手拄着一根手杖,颤巍巍的,吃力地往前挪了两步;看样子再也挪不动了,便站在原地,勉强直起身子,深陷的眼窝里两颗褐黄色眸子呆呆地凝视着丁洁琼,还深深点了点头,大概是向女教授致意…… “琼,这大半年来,查尔斯牧师病得很厉害。”佩里像是解释似的,“但听说你要走了,他坚持要到机场来,为你送行。我说,那就搭我的车吧!” “是,是的,”查尔斯一直凝视着丁洁琼。听了将军的话,他又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但是,女科学家如同大理石像般面无表情,伫立不动,双手插在衣兜里,冷冷迎视着两米开外那位风烛残.99lib?年的老人。 罗丽塔站在丁洁琼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幕,默然无语。 “琼,你已经知道了,”佩里一反常态,有点口吃,“在白宫那个决定你命运的会议上……” 是的,丁洁琼早就听说了查尔斯在会议上的言行。牧师承认自己“伤害过少女时代的丁”,对她一生的痛苦和不幸“负有责任”;牧师相信“上帝存在”和“末日审判”,企图尽力做些“良心上的或实际上的弥补”;甚至还曾想把苏冠兰也弄到美国来,“创造一种美好结局”…… 决定权虽然在总统手里,但与会者们事后认为,查尔斯的牧师身份和他那“忏悔”般的语气,对会议气氛无疑产生了很大影响。 其实,早在那之前很久,身为国务院中国事务顾问的查尔斯已经在充分表现着他的“忏悔”。正是在他的直接关照下,失去自由的丁洁琼一直能阅读书报,甚至拥有从事理论研究的条件。这种待遇直至转押到爱丽丝岛后仍然没有改变——对女教授来说,这比良好的居住和饮食条件重要千百倍!还有一点丁洁琼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即在被捕后第一次审讯中听见“对方”那口纯正的中国话时,她除了吃惊之外,内心甚至还曾涌出一股暖流!更加使她怦然心动的是突然出现在牢房中,并且在后来岁月中一直伴随身边的那些盆兰,特别是贝蒂的话:“教授,您的屋里和身上总有一股兰花的馨香。这是个好兆头,它意味着您的爱人和他对您的爱情一直缠绕着、伴随着您!” 天哪,事情怎么会演变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无论查尔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做了些什么样的“好事”,丁洁琼最不愿意回忆和想起的人就是他!回到伯克利这一年,她已经成功地忘记了这个人物的曾经存在——这个被她切齿痛恨的家伙,这个像真正的牧师般慢条斯理、不苟言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个毁灭了她一生幸福的魔鬼!不料在她离开美国前的一刻,他竟鬼魂附体似的追到机场来了…… 佩里说牧师“病得很厉害”。看查尔斯那副模样,也确乎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了。也许他真是“信神”的,相信天堂和地狱;所以在生命走到尽头之际,他顫巍巍地挣扎着来到这里,来到这位天使般美丽纯净的女人面前——这样一个女性,却被他无情而残忍地伤害过,身心留下了永远不能愈合的深重创伤! “丁小姐,我到这里来,”查尔斯又开口说话了,说得很慢,气喘吁吁,嗓音嘶哑,“一是为你送行,二是希望得到你的原谅——哪怕你只有一句话。” 然后,牧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丁洁琼,似乎企盼着能从她那里听见天堂的声息…… 丁洁琼想,事到如今,查尔斯仍然不是为了任何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他希望得到宽恕,以求得内心的平静和灵魂的解脱。也许,这就是基督教说的“忏悔”,或中国人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忽然,近旁发出吱的一下尖利而剌耳的什么声响。丁洁琼、罗丽塔、佩里和查尔斯都吃了一惊。然而定睛一觑,并非“天堂的声息”,不过是一辆乳白色小轿车来了个急刹车,接着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女子推开车门跳将出来,一面扑向丁藏书网洁琼一面连声叫道:“博士,博士,我还深怕赶不上了呢!” 虽然十年不见,丁洁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当年图姆斯监狱那位绰号“犀牛”的女狱警贝蒂。女教授展开双臂拥抱了她,然后轻轻推了一把:“你和罗丽塔先到休息室去,我这儿还有一点事。” 罗丽塔和贝蒂看看这场面,又互视一眼,携手进屋去了。 停着三辆轿车的院落里,远远近近的暗淡灯光下,三个人的脚下投射着灰色的散乱身影。 佩里将军不再吱声,僵硬的面孔上残留着一丝尴尬的笑容。他望望女教授,又看看牧师,不知如99lib?何是好。 查尔斯仍然凝视着丁洁琼,眼巴巴的…… 女科学家如同大理石像般伫立不动,面无表情,双手插在衣兜里,冷冷迎视着两米开外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就这样过了一两分钟,不,也许有四五分钟吧,丁洁琼终于上前几步,默默伸出右手…… 第七十八章 赛珍珠之情 丁洁琼来到一间大客厅。贝蒂赶紧从沙发上起身,两人再度拥抱。 “贝蒂,贝蒂,我的好贝蒂!”女教授动情地连声喊道,“能见到你,我真高兴,真高兴!哦,谁告诉你我要回中国了?” “还能是谁,当然是罗丽塔!”贝蒂一迭连声地说着,忽而发问,“咦,刚才那矮壮汉子是什么人?” “亚伦·佩里。是个军人。” “啊,‘曼哈顿将军’!”贝蒂又问,“那驼背老头呢,我看很像查尔斯。” “是的,是他。” “他们来干什么?” “别谈他们了,谈我们好吗,亲爱的贝蒂,谈我们自己!” “一看见这些人,我就深怕他们又害您……” “佩里和查尔斯也是来为我送行的。” “为您送行?好了好了,我听您的,不谈他们了!” 丁洁琼跟贝蒂相互搂着抱着,彼此一下推远,一下拉近,左看右看,好像老看不够。女教授在爱丽丝岛跟罗丽塔相处了九年,回伯克利这一年也能常看到罗丽塔;跟贝蒂就不一样了,自一九四九年离开图姆斯监狱后:整整十年音讯杳然…… 十年前的一九四九年九月十日,丁洁琼离开图姆斯监狱时,拜托贝蒂去“看看”赛珍珠,“把我的境况告诉她”。 贝蒂当然明白对一名狱警来说,这意味着什么。这样做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贝蒂知道,对丁洁琼实施的是“密捕”,让她“失踪”。决不能让外界知道丁博士的真实情况,否则肯定会给官方造成麻烦。让赛珍珠知道丁洁琼的“境况”,就等于让全社会乃至全世界知道了真相! 但贝蒂仍然答允了。她喜欢丁洁琼,也相信丁洁琼决不会是“间谍”。谁都知道联邦调查局是多么可怕。还有中央情报局,还有移民局和其他很多特务机关或准特务机关,还有无数警察密探和最先进的侦查手段……如果这么多东西加在一起而竟在长达三年时间里仍然无法证明一个人是间谍,不敢公开指控并惩处这个人的间谍罪行,那就只能证明此中有一种深不可测的阴谋! 贝蒂给赛珍珠写了一封信,说是受一位“中国人”的委托,希望能拜访她。 赛珍珠很快打来电话,欢迎贝蒂前往。 不久,在费城郊区那座农庄,贝蒂第一次见到了赛珍珠。看得出女作家年轻时身材高挑,生着一张鹅蛋脸,是个标准美人;眼前的她虽已五十七岁,像多数这种年岁的白人女性一样明显发福,但举止仍然显得十分气派…… 听到“丁洁琼”这个名字,赛珍珠立刻收敛了笑容,上身前倾,连声问道:“几年没有她的消息,她到哪里去了?请快说,快告诉我。” 贝蒂说,丁洁琼在图姆斯监狱被秘密关押了三年,司法部、移民局和国务院都在插手这个案子,案由是“原子间谍嫌疑”。但贝蒂说,据她的感觉,“丁案”中起关键作用的其实是FBI。第一次审讯是由国务院一个叫查尔斯的家伙出面的,但那老头往后就没再露过脸。三年后丁教授被解送到别的地方去了。按惯例,狱警是会知道“犯人”去向的;但是,奇怪,贝蒂想方设法也没能打听到丁洁琼到底被解送到哪儿去了。她甚至设想过,女科学家是否被秘密处决了…… “有这种可能吗?”赛珍珠紧张地问。 “事涉国家的最高利益时,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看见赛珍珠面色苍白,贝蒂将口气缓和下来,“不过,一般来说,最大的可能是丁博士被关押在某个秘密地点。” “查尔斯是那人的姓,还是名?”赛珍珠又问,“除了是个‘老头’,他还有什么特点?” “他的全名是林德·查尔斯,有牧师身份。”贝蒂说,“对了,他像您一样,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听说他还有一个中国名字……” “哦,我知道了:查路德。”赛珍珠点点头,“我认识他。我和他都在中国生活过很长时间,都在中国的大学里任过职,都有中国名字,也都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甚至都曾拥有过中国国籍。是的,听说他战后回美国了……” “是吗?”贝蒂喜出望外,“您快找找他。” 赛珍珠给查尔斯写信,但没有回音;她亲自前往华盛顿,到国务院拜访这位“中国事务顾问”,查尔斯避而不见。但赛珍珠锲而不舍,开始给总统、副总统、内阁成员、国会议员、新闻记者和所有知名人士写信或打电话,寻找中国留美女科学家丁洁琼的下落。从一九四九年十月开始的这番斗争和赛珍珠的“中国背录”,甚至还成为触发“麦卡锡主义”的因素之一…… 一九三二年,赛珍珠以描写中国的长篇小说《大地》成为“普利策小说奖”第一位女性得主;一九三八年在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同时,还成为世界上惟一同时获得普利策奖和诺贝尔奖的女作家。《大地》有六十多个国家翻译出版,赛珍珠因此成为作品流传语种最多的美国作家,也成为历任美国总统的座上客,担任过美国作家协会主席……凡此种种,使得FBI虽然对她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 贝蒂的遭遇可就惨了!她跟赛珍珠的联系几乎从一开始就被FBI纳入了视线。但贝蒂毕竟是当狱警的,有防卫意识;FBI虽然怀疑她,却无法证实她到底向赛珍珠说了些什么。于是对监狱当局施加压力,将她除了名。贝蒂失业了,丈夫在跟她离婚的同时还带走了孩子。她落得形影相吊,靠救济金过日子,没有任何人敢录用她;直到麦卡锡垮台后的一九五五年,她才在遥远的佛罗里达半岛南端大沼泽地国家公园混到一份保安差事…… “都是我害了你,贝蒂!”丁洁琼哽咽道,“你在大沼泽地,过得怎么样?” “过得挺好的。您忘了我那个绰号吗,‘犀牛’。”贝蒂一挺胸,“公园面对辽阔的墨西哥湾和佛罗里达海峡,水天一色,盗猎者和偷渡的匪徒不少;而我精于枪法,能擒拿格斗驾车骑马,胆子也大,确实像一头结实强壮的犀牛!公园也不大看重政治背景,对我挺好的。” “还是独身一人?” “独身一人挺好嘛!我毕竟还结过婚,您可一直是独身。” “说些什么呀,真是一头‘犀牛’!”罗丽塔瞪了贝蒂一眼。 “不,我的意思是丁博士马上要结束独身生活了,值得庆贺!”贝蒂笑道,“你不知道吗,罗丽塔,丁博士远在中国的爱人名字就叫‘兰’。她一旦回去,就会每时每刻沉沒在兰花的馨香里了!” “真要那样,当然很好。” 贝蒂知道的事,罗丽塔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罗丽塔的口气远不像“犀牛”那么热烈。也许,她这位心理学家有某种预感…… 贝蒂总是说“挺好”,“挺好”。实际上,十年来,特别是在白色恐怖时期失业的那几年,她经受了多少困难和痛苦啊!丁洁琼寻思,自己留在伯克利的那些钱财如果得以解冻或发达,应该拿出一笔赠给贝蒂。但现在考虑这些为时太早,只能以待将来;不过,这个“将来”在哪里?何年何月?有生之年能否看到?不错,行李箱里还有一枚特别漂亮的红宝石胸针。但那首饰只是佩在丁洁琼身上才“特别漂亮”,任何其他女人都不行——这一点已经屡试不爽。更主要的是,那不是真正的珠宝,而是一颗假红宝石,并不比上乘水晶玻璃更值钱;它的金属部分看似黄金,其实只是镀金…… “贝蒂,”丁洁琼紧紧握着对方的双手,“我没有什么更好的表达感激的方式,眼前只能千言万语归结为一句话:谢谢了,谢谢你!” “谢谢什么?为了我曾经吃过的苦头?”贝蒂笑着摇头,“这事别搁在心上了,博士。麦卡锡时代,多少善良无辜的美国人吃够了苦头啊,有些人甚至被逼得自杀了!我这种人呀,不为您也会为别的什么人什么事摊上的——您忘了在图姆斯监狱吗?那里掩藏着数不清的罪恶和黑幕。说实话,我能离开那种地方,也是一种解脱。” 这话使丁洁琼忆起了那座专门关押重罪犯并设有行刑室的“美国巴士底”。她曾经有机会领教过除十一层之外的其他几层:过道两侧排满用钢栅制成的“鸽子笼”,每间囚室只有几平方米,通风不良,肮脏污秽,臭气熏人。罪犯绝大多数是黑人,一些人戴着脚镣手铐,身上伤痕累累,有些还被打掉了牙齿或打豁了嘴,头顶上缝着针或裹着绷带…… 女教授不寒而栗。 “真的,博士,”贝蒂接着说,“要说感谢,您应该感谢罗丽塔,更应该感谢赛珍珠!” 赛珍珠寻找了多年,但丁洁琼一直音讯杳然。女作家越来越多地想起那两句中国古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直到八年之后,一个偶然的、小小的事件改变了一切。 那是一九五七年秋的一天,六十五岁的女作家应邀到大西洋城参加一位好朋友女儿的婚礼。济济满堂的客人都以能跟这位诺贝尔奖得主握一下手或谈两句话为荣。客人中有新郎的远亲罗丽塔。她很高兴轮到自己跟大作家对话了,“我拜读过您的好些作品呢!” “哪些?”赛珍珠随意问道。 “《大地》《儿子们》《分家》《东风·西风》《龙种》《流亡》《搏斗的天使》……”罗丽塔如数家珍,点到了赛珍珠的几乎全部作品,“但我最喜欢的是《四海之内皆兄弟》!” “啊?”女作家惊讶起来。 罗丽塔洋洋得意:“我呀,读的还都是您的签名本呢!” “是吗?” “是呀!” “我签名送给谁的?” “丁洁琼博士——”罗丽塔脱口而出。 “她,丁洁琼,现在哪里?”赛珍珠立刻盯住她,“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供职?” 罗丽塔张口结舌,警觉地瞄瞄四周。 不料赛珍珠很快变得笑容可掬:“你喜欢从书店里买的书,还是作者签名本呢?” “当然是签名本……” “认识你很高兴!”赛珍珠起身拉着罗丽塔的手,“我带来几本新著,本来是要签名赠送新郎新娘的,也送你一本吧。” 赛珍珠领着罗丽塔找到一间空屋,回身关上房门,紧握住她的两手…… 罗丽塔介绍了爱丽丝岛上的一切。她只提出一个要求:“如果您有所动作,我希望至少在一年之后。不然,他们会很快怀疑到我。” “唉,只能让丁再委屈一年了!”赛珍珠叹息道,“你知道,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 “‘女孩’?她已经四十七岁了。” “可我最初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九岁,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赛珍珠显得迷惘,“漫漫二十八年过去了,她在我心目中始终是那个年龄。” 赛珍珠信守承诺,直到一年后的一九五八年十月才给艾森豪威尔总统发出那封措辞激烈的信,要求“把我的朋友和学生丁洁琼还给我”!她在信中指明了丁洁琼被关押的地点——爱丽丝岛。她写道:“我历经多年终于打听到并证实了这一点,不然我不会给您写这封信。如果总统阁下对此不予理会,我只得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这封信,寻求美国人民的帮助!” 此外,自一九五四年以来,北京多次向美国提出丁洁琼问题。一九五八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也获知丁洁琼被关押在爱丽丝岛上,并在华沙会谈中把这列入“重大议题”。中国大使明确指出,周恩来总理本人在直接关注此事…… “哦,博士,我只顾高兴,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贝蒂掏出一封信,“我先从迈阿密直飞费城,看望了赛珍珠女士,然后向她借了一辆车直奔纽约——喏,这是她的信!”藏书网 丁洁琼离开爱丽丝岛后,与赛珍珠通过几次简短的电话;为防窃听,每次都只说寥寥几十句话,都觉得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那么,现在,赛珍珠老师要说什么呢?丁洁琼擦掉眼角的泪水,打开信封,取出几页信纸,用双手摊开;她闭上眼睛,镇静了一下心神,开始阅读—— 亲爱的琼!?99lib. 最近听一位参加过“曼哈顿工程”的教授说,那时,他们对你的爱称是“琼”——我真喜欢这个称谓!从这封信开始,我也这样称呼你,好吗? 我本来想赶到机场为你送行,费城距纽约并不很远。但是,小约翰又病了,病得很厉害,大夫说有生命危险,我不能不在病房中陪着他,给护士当帮手。这孩子的性格特别脆弱,特别需要母爱;大夫说,我在他身边时,甚至连药效疗效都格外显著!我已经在孩子的病房中待了十天,连这封信都是在他的病床边写的,你看得出字迹的潦草和文体的拖沓。我严重缺乏睡眠,身心俱疲,憔悴不堪,瘦了很多,连心脏也出了毛病;我毕竟六十七岁,是个老人了。但看见小约翰的病情有所好转,而且这是母爱的“药效疗效”,我很高兴!我相信,你会跟我一样高兴。 丁洁琼知道,赛珍珠一九二五年后收养了九个孩子,一九三五年后又收养了六个孩子。小约翰是所有这些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体弱多病的一个…… 直到今天,此刻,丁洁琼离开美国前夕,读着这封信,才忽然意识到赛珍珠老师比自己足足年长十八岁——这已经是两代人之间的年龄差距,意识到也许是因为自己不曾结婚生育过,所以迟迟没有体会到赛珍珠对她的关爱中饱含的母性…… 丁洁琼又擦擦眼角,接着往下读—— 琼!你很快要回到中国去了——那里是你的祖国,也是我的第二祖国。你知道,我出世才四个月就被父母带到中国,在镇江生活了十四年,度过了几乎全部儿童和少女时代;你知道,我在中国经历了永远不能忘怀的初恋和热恋;你知道,我二十年代回美国在康奈尔大学攻读的是英文,硕士论文却是《中国》;你也知道,我不喜欢那些把中国人写得离奇怪诞的西方人著作,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要使这个民族在我的书中以真实面貌出现;你还知道,我曾立志要把中国人写得与以往西方作家笔下的中国人完全不同…… 我成功了!而使我成功的,正是中国。我至今能背诵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二日瑞典文学院对我的《颁奖词》:“为西方世界打开一条路,使西方人用更深的人性和洞察力,去了解一个陌生而遥远的世界。”我记得斯德哥尔摩天文台台长林布莱德当时对我说的话:“你在你的具有高超艺术质量的文学作品中,促进了西方世界对于人类的一个伟大而重要的组成部分——中国人民的了解和重视。”那次盛典上,我演说的题目是《中国小说》;我说:“虽然我生来是美国人,但恰恰是中国小说而不是美国小说决定了我在写作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说知识,关于怎样叙述故事和怎样写故事,都是在中国学到的。我认为中国小说对西方小说和西方小说家具有启发意义。” 就像中国使我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样,美国也应该使你成为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的——已经有不止一位留美中国科学家得到了这种荣耀,用这种无可置疑的方式证实了中华民族的优秀素质。我深知你的功底。如果不是在长达十二年中失去自由,你肯定可以登上人类荣誉的这座顶峰!但是,遗憾…… 真的遗憾吗?似乎又不。中国人在美国领土上能做到的事,在中国本土上难道就做不到?我相信,你的返回中国,会大大增加这个希望。琼,记住:到了那一天,雪花般的贺电中,第一个肯定是我的! 读着这段文字,女教授的心情特别不平静。岂止是赛珍珠呢?奥姆和其他很多同行、同事都有着相同的看法,丁洁琼自己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她在“曼哈顿工程”中的实验成果,已经有两项被认为是“诺贝尔级”的重大发现。战争结束后,很多科学家酝酿推选她为美国全国科学院院士,提名她为美国物理学会副会长,指出她是诺贝尔物理学奖最有实力的“潜在得主”。可惜,她的主要成果受战时法规约束,当时不得公布;待战后可以整理、发表和参加“竞选”了,她却失去了人身自由,而且一下就是十二年! 赛珍珠接着写道—— 在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名人之后,我无数次说过“我的一生,从童稚到少女到成年,都属于中国”;无数次说过“我跟中国人没什么两样”;无数次说过“中国是我的第二祖国”;还无数次说过“中国人民的生活多年来也就是我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始终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在一九五九年,即美中两国隔绝了十年之后的今天,有人再让我谈中国,我要说的还是这些话!亲爱的琼,你正要回归的,就是这样一方圣土,这样一个中国!那里是我始终梦魂萦绕的第二祖国,我能不动情吗?我期盼有生之年能回中国看看;而现在只能拜托你了,琼!请你回去之后,代我多看看神州大地的山山水水,代我向中国的故人、友人、熟人和有过交往的人们致意:老舍、曹禺、王莹、谢和赓、林徽因、徐迟、沈从文……还有那位气势如虹的周恩来! 记住,请你找一个夏天,去镇江一次,代我在我父母的墓前献上一簇栀子花——他们生前特别喜爱这种花。这是一种洋溢着浓香的白色花朵;在镇江一带,每逢夏季它们都开得漫山遍野!藏书网 赛珍珠的信戛然而止。上述文字便是最后一页上的话。丁洁琼心中充满迷惘和惆怅,总觉得言藏书网犹未尽,意犹未尽。在这封送别的信中,赛珍珠尽情倾诉对中国的深情,却只字未提自己为丁洁琼所做的一切。是的,从贝蒂和罗丽塔这样平凡的美国人,到赛珍珠这种杰出的美国人,都那么可敬可爱!是的,还有罗曼·奥姆霍斯和他的弟弟赫尔,还有丁洁琼接触过的千千万万美国人…… “教授。”丁洁琼耳畔响起罗丽塔的嗓音,很轻,还很特别。 女教授这才觉察到自己紧闭着双眼。她一面将赛珍珠的信草草折叠塞入衣兜,一面使劲睁开眼睛,循声望去,顿时身心展颤—— 一个躯体单薄、肤色黄黑、须发蓬乱的男子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悄走进屋子的,正伫立在离丁洁琼约四五米处。他衣着陈旧,又高又瘦,显然患有某种或某几种疾病,全身似乎有点颤抖或摇晃,眼窝、嘴巴、脸颊和胸部都深深塌陷,表明了牙齿脱落和体质极端虚弱。但是,他闪烁的目光和紧抿的嘴角显示出某种坚毅和深沉…… 丁洁琼短促地惊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她扑上去,捧起对方的头和脸,一下又一下地使劲地亲吻着,亲吻着,泣不成声: “啊,我的老师,我的朋友!” 第七十九章 “惟有洎千行” 丁洁琼久久地拥抱着奥姆,脸颊紧贴着对方瘦骨嶙峋的胸脯和须发扎人的腮帮,失声痛哭…… 罗丽塔看看手表,与贝蒂相互瞅了一眼,默默踅出玻璃门。大客厅中只剩下奥姆霍斯和丁洁琼两人。 良久,女科学家由痛哭而呜咽,而啜泣,但仍然紧拥着奥姆,任眼泪湿透对方胸前的衣服。 奥姆则轻挽着琼的腰肢,双手在她的背部、肩胛和后脑勺上久久抚摸,微微眯上的眼睛却从她的头顶望过去,望过去,眼神专注而迷惘,像是凝视或探究夜空中某个遥远的星座。两颗深陷的眸子中渗出几滴清泪,沿着深黯的、满是皱纹和须发蓬乱的面颊扑簌簌直落;瘦削的肩膀猛烈颤抖着,却始终沉默不语,活像一块石头,一段枯树…… 应了那句宋词:“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是的,泪水比语言更真实,更有情,更出于肺腑。说话,说什么话啊?还用说吗?他俩之间的一切,是用语言说得清楚的吗?让那无尽的泪水,去倾诉一切吧! 当年对“间谍”们实施囚禁,而对“间谍嫌疑”们一般实施软禁。最早和最大的两名“间谍嫌疑”是丁洁琼和奥姆霍斯。女教授先后被关押在图姆斯监狱和爱丽丝岛。奥姆则从一开始就被拘禁在海军陆战队切萨皮克湾一处基地内,那是一个防守严密的半岛,距华盛顿和巴尔的摩都很近,以便FBI、CIA、五角大楼、陆军部、海军部、司法部、参院常设调查委员会和众院非美活动委员会等等随时对他实施“行政调查”,即无休止的询问盘诘和夜以继日的疲劳轰炸。 丁洁琼是外国人,因此FBI给她安排了“失踪”。奥姆霍斯则是美国人,且声名显赫,举足轻重,让他“失踪”势必遇到很多麻烦,总统会过问,新闻界更会纠缠不休。于是,索性以“间谍嫌疑”罪名公开采取措施,限制其人身自由亦即软禁。这一招果然有效,奥姆霍斯的形象迅速黯淡下来。军队的惨重牺牲和战争的胜利使美国人的爱国精神疯狂膨胀,大家对背叛国家的间谍行径恨之入骨。为罗森堡夫妇说话的人多为外国人、新移民和“自由派知识分子”;但是所有为他们说话的人,包括教皇、科林斯·布朗和爱因斯坦在内,没有任何人认为他们无罪,充其量只是指出证据不足或量刑太重而已。大间谍克罗斯·莫耶战后返回伦敦被英国政府逮捕并受到审判,他自己估计将面临“死刑”,美国政府也要求处死他,而实际上只判了十四年徒刑,理由是“苏联是二战中的盟国”,给“盟国”送情报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间谍”云云…… 朱利叶斯·罗森堡是第一代俄国移民的后裔,克罗斯·莫耶则本来就是德国共产党员,其他几个间谍也有类似情况——就是说,他们投靠苏联多少“情有可原”。但奥姆霍斯就不同了。他这样纯正的美国人,怎么能背叛美国呢?太岂有此理了! 于是,奥姆霍斯成了“叛徒”或“叛徒嫌疑”的代名词。安全部门工作人员和当年参加过“曼哈顿工程”的人们在提到他时,那口气即使不算唾弃,起码也是鄙夷。特别是已经被尊为“美国氢弹之父”的艾伦·泰勒,则早从一九四五年起便十多年如一日地斥责、揭发和咒骂奥姆霍斯。 “行政调查”对奥姆霍斯越来越不利。他被证明跟“原子间谍”中的纳恩·梅、马尔克、伯恩斯和其他几个人都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与他们讨论过或向他们提供过他们不应该得知的绝密情况。他还被怀疑为那几名隐藏很深,因而确知其存在却一直没能查明和抓获的间谍之一。原来认为是丁洁琼向克罗斯·莫耶提供了X基地的技术情报,后来英国军情五处证实这也是奥姆霍斯干的——方式也是“有意无意”地与莫耶“讨论”他不应该得知的情况…… 奥姆霍斯长期跟那个住在圣何塞的女人麦勒保持密切来往。他刚被捕,麦勒就在苏联外交官的帮助下取道加拿大逃跑了。随后的调查证实麦勒确系俄国间谍——这虽然仍然不能证明奥姆霍斯曾经蓄意通过麦勒向俄国人提供了情报,但是,哼,如果麦勒没有逃跑的话,情况也许就大不一样了! 不错,一般来说,美国人生性粗率,当年在阿拉摩斯就看得出这一点。但在FBI眼里,奥姆霍斯可不是一般美国人,而是个处心积虑、城府很深的人,是个间谍坯子!他从事间谍犯罪,却又非常狡猾,几乎不落把柄。FBI毫不怀疑,如果抓住了奥姆霍斯从事间谍活动的确凿证据,那就好了,白宫主人就又可以义正辞严地宣称“我身为总统,不能违背立法原则,不能背弃美国人民的信任,不能无视美国的根本利益,因此不能做出此项赦免”了…… 问题是FBI始终没能抓住奥姆霍斯从事间谍活动的确凿证据。当然,哼,如果麦勒没有逃跑的话……可惜事实是那女人逃跑了!还有一个不能回避的因素是总统的态度。总统确认罗森堡夫妇案中出示的罪证不足不是因为缺少罪证,而是因为某些关键证据不能在审判中使用,以免暴露“线人”;总统同时认为“奥案”不同于“罗案”,“奥案”证据不足是因为证据本身就不足!“奥案”像“罗案”一样历经杜鲁门和艾克两任总统,而两任总统都持同一观点。胡佛尽管恨得牙痒痒的,对此却无可奈何。 FBI虽然不能证明奥姆霍斯的“间谍活动”,却能证明他有这方面的“犯罪动机”。说来说去也就是丁洁琼写给苏冠兰的那一百八十七封信——“奥案”之所以成案,全缘这批信件。而奥姆霍斯本人对信件中涉及他的一切,也均“供认不讳”。但是仅凭“动机”是不能定罪的,必须有事实,有证据。胡佛历来认为,想找到的证据是不会找不到的!这一“找”就是十几年。奥姆霍斯本来瘦弱单薄,“曼哈顿工程”期间夜以继日的操劳又使他原有的肺结核悄悄复发了;失去自由后的他几乎精神崩溃,健康被彻底摧毁…… 对大案重案,胡佛是“事必躬亲”的。他在爱丽丝岛上给丁洁琼安排了那么一场“电影”,还亲自“陪同观看”;而在奥姆霍斯被软禁之后不久,胡佛也来过类似的一手。在一次审讯中,博士面前摆上了那一百八十七封信,按时间顺序排列,摆满一张大写字台。胡佛则在几名特工陪同下静静地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奥姆霍斯,其他什么也不看。他看到了预期的场面:博士一封封地读着信,始而大汗淋漓,坐立不安;继而冷汗涔涔,浑身发抖;终于面色由蜡黄而惨白,伏在桌上咯了一大口血! 其实,奥姆霍斯不是毫无心理准备的。他早就猜测琼在中国有一位恋人,否则很多事情无法解释,特别是作为一个年轻、健康而美丽的女人,琼何以能在美国长期坚持独身生活;但正因为琼是个年轻、健康而美丽的女人,奥姆霉斯到头来仍然无法解释她何以能在美国长期坚持独身生活。奥姆霍斯知道,无论男人女人都很难做到这一点,首先他本人就做不到!更主要的是,他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博士有时想,也许这就是东西方两种文化、两种历史和两种民族的差异?赫尔也早就暗示琼在中国有一位恋人,琼本人也从来没有对此予以明确否认,奥姆却从来不往心里去;对此,与其说他相信或不相信,毋宁说他愿意或不愿意、敢或不敢往深里想。人们爱说“只隔着层纸”,谁都明白“纸”的那边是什么。但这层“纸”却是必不可少的。一旦捅穿,有时会导致精神崩溃!眼前,一百八十七封情书岂止是捅穿了那层“纸”,不,简直像刺透了他的胸膛和脊背,从四面八方直入心脏的一百八十七根钢针!使他剧痛的并不是涉及到他的“间谍嫌疑”和“非美言论”,从而导致他被捕的那些文字,而是女科学家对远方恋人的情深意切。奥姆霍斯坚持读着,读着,终于在第一百八十七封即最后一封信中看到丁洁琼这样对她“亲爱的冠兰弟弟”倾诉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女人,神往美满的婚姻——当然,是与你结婚,成为你的妻子。我俩结婚之后,我一定会被公认为一位美丽出众、仪态万方而又智慧超群的好妻子!” 接着还这样说:“我更能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能更好地过女人的生活,尽女人的天职。我会在充分享受你的爱抚之后怀孕、生育和哺乳,跟你一起抚养我俩亲生的孩子,也许是两三个,也许是五六个,反正我想多生几个,我不会嫌孩子多,我想你也不会嫌多的。我俩喜洋洋地听儿子和女儿们叫你‘爸爸’,叫我‘妈妈’……” 一百八十七根钢针刺透躯体和脏器,该出现多少针孔啊!每一个针孔都在滋滋地冒血,朝体外和体腔内冒血。这些血终于汇集在喉管里,喷涌而出! 胡佛倒不是想在感情上刺激和伤害奥姆霍斯。他还不至于那么下作。胡佛只是要查证信件中涉及“国家安全”和“非美活动”的那些东西。他达到了目的。奥姆霍斯坦承了丁洁琼在一百八十七封信中谈到的与他有关的一切,特别是为了防止美国因拥有核武器而变得穷兵黩武、独裁专制和企图统治全世界,应该让美国以外的国家也拥有原子弹,以形成制衡等等…… 胡佛目光灼灼地发问:“‘美国以外’的哪个国家?” 奥姆霍斯回答:“苏联。” 这个问题,他回答或不回答,承认或不承认,已经没有差别。连丁洁琼都知道:“美国以外”的那个国家,只能是苏联。丁洁琼还知道:把原子弹机密提供给苏联可不是“疏忽”,而是犯罪!但事实是奥姆霍斯并未“把原子弹机密提供给苏联”,只是曾经动过这种念头。然而这就够了。从此,奥姆霍斯从峰巔一下子跌入谷底。随着调查的深入,缺口不断扩大,暴露的问题越来越多。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即罗森堡夫妇被执行死刑后的第五天,奥姆霍斯正式被起诉。 奇怪的是,起诉没了下文,只有无休止的软禁。一九五六年八月,奥姆霍斯病情加重,肺结核病灶有癌变迹象。据说是在总统的干预下,他住进了医院,得到很好的治疗,还动手术切除了一叶肺,算是止住了不断的咯血;据说也是在总统的干预下,半年后他在出院的同时恢复了人身自由——不过与此同时,他被“劝告”使用化名,采用另一套履历,不得接受采访,保持沉默低调和深居简出,定期向FBI的地方机构汇报,等等。当然,有些事没向他谈到,因为不必要谈到,如电话将被监听,通信将被监视,出门将被跟踪,出远门必须得到批准之类。在奥姆霍斯接受这一切条件之后,他在巴尔的摩远郊一所供膳学校当上了“图书馆管理员”…… 这些,都是罗丽塔来伯克利看望丁洁琼时谈到的。她说,随着“冷战”势头的减弱,总统决定逐渐改善奥姆霍斯的处境;看来,最后还会用某种方式为他恢复名誉。毕竟他对“曼哈顿工程”有过重要贡献,重要到历史不可能永远淡忘他!至于他对苏联,对美国,对核武器的看法,毕竞只是“看法”,只是书生意气而已,至今并未找到他从事间谍活动的确凿证据。关键是十来年之后的今天,奥姆霍斯所知道的那些东西已经“充分陈旧”了,美国的乃至所有大国的原子弹、氢弹、“G弹”和飞弹都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而更关键的一条,则可能是总统想为自己留下一个好名声…… 罗丽塔没有谈到奥姆霍斯的确切地址和电话号码。她或者是不知道,或者是知道而不说。她毕竟有“特殊”身份,连她来看望女教授也是负有使命的;哪些事该说,哪些事不该说,罗丽塔心里有数。当然,丁洁琼也不打听。她明白自己享有的“自由”并不超出奥姆多少。严密监视之下的两个人,怎么谈,谈什么啊?特别是她一直对奥姆怀着深深的歉疚。是她害苦了奥姆,使用的方式还那么离奇,那么残忍,那么不可思议:那不是一百八十七封普通书信,而确确实实都是情书,情书,火热的情书!她在那些情书中毫无保留、毫无拘束地倾诉爱情,那是对冠兰的爱情,那是只属于冠兰一个男子的爱情……丁洁琼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些情书竟会被奥姆看见,从而狠狠地伤害这个善良而文弱的男人!她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些书信涉及到奥姆的文字实在太多,其内容足以把奥姆霍斯博士送进监狱,也确实把他送进了监狱! 丁洁琼停止了抽泣,昂首凝视着对方,双手捧起对方黝黑瘦削的面庞,端详良久,哽咽道:“奥姆,我对不起你……” 奥姆的泪水已经干了,面颊上仍沾着斑斑泪痕。他迷惘的眼神终于收拢了,视线凝聚在琼脸上,但保持着沉默,也没有表情。他似乎在无声地发问:“琼,你为什么这样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之处啊?” “可是我没有办法,奥姆,我的祖国在东方,我的心早就许给了别人……”丁洁琼断断续续地说着,泪水又夺眶而出,“我是一个极端忠实的人。这就决定了我的一生决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和誓言,也就注定我的一生会在感情和精神上备受折磨。原谅我,奥姆,你知道我尊敬你,爱你。但是你也知道,我学成之后是一定要回中国去的,我从来没有对你和对任何人隐瞒过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8fd9." >这个决心。我到美国之后,你知道十几年中有多少男子追求过我,有的人简直到了狂热地步!他们几乎全都那么出类拔萃,大概因为自己觉得不这样就不够格向我求爱吧。这些男人中最杰出、最可爱的当然是你——但我从未对任何人作出过任何允诺。我在口头上和举止上都从未跨出过那一步。我给很多男人造成了痛苦,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长期地和无止境地忍受煎熬,因为我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女人啊!你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和他的名字——苏冠兰。一想到我与他的初恋,想到他对我的救命之恩,想到他是那么优秀,想到他为苦难深重的祖国一直在艰难奋斗,一直在苦苦支撑着和等待着我,从照片上都可以看得出他变得异常苍老憔悴……总之,一想到这些,我就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鼓励自己:一定要把自己的爱情完美无缺地带回去,奉献给他!” 奥姆仍然不说话,仍然直直地望着琼。 “如果我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苏冠兰,我一定会选择你的!或者,如果爱情的本质属性中没有‘专一’,而是像其他物件一样可以分割,那么,我也可能……”随着语音戛然而止,丁洁琼再次把头紧贴在奥姆胸前。良久,她抬起头来,用噙着泪花的眼睛看着奥姆:“我错在没有早把真相告诉你。你大概已经明白了,那是因为我怕——我,还有他,这一生可被害苦了。可是,到头来,我又如此害苦了你。而你是我到美国后的第一位老师,是我到美国后最好的恩师,也是我攀上科学顶巅的导师!何况,你曾救过我的命……” “不,琼,亲爱的琼……”奥姆总算开口了,从蓬乱的胡须中钻出撕哑的嗓音,不仅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成了个十足的病人。他刚一张嘴就猛咳起来,咳得简直喘不过气来,整个身躯都摇摇晃晃的。丁洁琼不知怎么才好,急得要命,抱着奥姆又是揉胸脯又是捶背。过了好几分钟,奥姆才停止了咳嗽,用手帕擦净嘴巴,反过来安慰琼:“没什么,没有大毛病,早就不咯血了,咳一阵子就好了,就好了。琼,别总是那样说了,真的,你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我的。你确实是一个极端忠实的人,对爱情,对祖国,都是如此。我由你而常常想起歌德的话:‘光辉的女性,指引人类升华。’在未来的岁月里,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哪怕是弥留之际一息尚存,我都会为自己曾经结识,曾经挚爱,曾经深深眷恋过你这样的女人而感到满足,感到庆幸……” “奥姆!” “不久,你将实现自己对祖国和对爱情的承诺,将回到祖国和爱人的火热怀抱中。就是说,在美国历经多年的痛苦和不幸之后,你很快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奥姆哽咽了很久,吃力地往下说,“琼,到了那边,不要忘记‘奥姆’,不要忘记他对你和你的爱人的祝福……” “谢谢你,奥姆。”丁洁琼泪流满面,“谢谢你来为我送行,谢谢你的祝福!” “还有,”奥姆犹豫片刻,鼓足勇气似的,“你听说麦勒了吧?” “是的,他们告诉我了。这没什么,奥姆。甚至,我甚至应该感谢她……” “哦?” “怎么说呢?真的,我感谢她。”丁洁琼斟字酌句,“在长久年月里,是她给了你……你所渴望和需要,你应该得到和有权利得到,而我却不能给予你也一直没有给予你的慰藉……” “啊,别说这些了。琼,现在让我再仔细看看你。”奥姆哆哆嗦嗦,结结巴巴。他双手捧起丁洁琼的脸庞,深情端详着,温柔抚摩着,“我真羡慕赫尔!他到过中国,所以他有切身体会,知道那片河山和那个民族的美丽非凡。我真想有生之年到中国去一次,像赫尔那样去看看那片河山和那个民族,看看那美丽非凡的一切,看着它们怎样诞生和抚育了同样美丽非凡的你……” “会有那一天的,奥姆!”丁洁琼的声音和表情突然变得异样,“不过,赫尔呢?” 奥姆滔滔不绝的话头忽然止住了。 “告诉我,奥姆!”丁洁琼攥住奥姆的两只袖管使劲摇晃,“赫尔呢,赫尔呢?他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他,他不能来了……” “为什么?”丁洁琼使劲盯着对方,“告诉我,为什么啊?” “他不能来了。”奥姆重复了一句,“但他托我捎一封信给你,琼。” “哦……”丁洁琼略略松了一口气。 奥姆颤巍巍掏出一封信。 丁洁琼打开信封,取出几张信纸,摊开。奇怪,不是赫尔的亲笔信,而是用英文打字机打印的一封信。开头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 亲爱的琼!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丁洁琼惊叫一声。她闭上眼睛,稳了稳心神,然后翻到最后一张信纸;那里有两行字迹,歪歪扭扭,很难辨认。但丁洁琼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的,是他的亲笔签名—— 你忠实的赫尔 第八十章 永诀 读着赫尔的信,丁洁琼双眶再度湿润了。但是她强忍着,终于没让泪水淌下来—— 真遗憾,我多想活下去啊!我才五十四岁,还远远没有活够。在美国,人活到七十多或八十多岁是很寻常的事;这么说来,我起码还应该再活二十年到三十年。退一百步讲,即使只给我几年宽限也好,那样我就有可能再去看看中国;哪怕只给我几个月也行,那样我就有可能再见你一面!然而…… 丁洁琼是很喜欢赫尔的。他不像罗曼那样有学问,有身份,但他健壮,粗犷,生命力旺盛,颇具阳刚之气,更像个男子汉。她闭上眼睛,稳定了一下心神,接着往下读—— 我的生命只能再维持十天。即使出现“奇迹”,也不会超过十五天——这是一位医学权威的预言。他的座右铭是“把真相告诉病人”。其实即使他什么都不说我也明白。因为我有预感,自觉日渐衰竭,极度衰竭,一天不如一天,仿佛已经能听见死神走近的脚步声。作为一个多年出生入死的老兵,我并不畏惧死神;我只是觉得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对我深深眷恋的中国,对我同样深深眷恋的你! 我浑身插满了导管,躺着不能动,更不能执笔,于是让我口述。这样做也很累,力不能支,每句话都要用很长时间,说一两句话之后就得喘息一阵。但是,无论如何,这封信必须写出来,要让你在离开美国前能看到。藏书网 当年丁洁琼和奥姆的先后被捕必然地牵连到赫尔。但在FBI眼里,赫尔是个“粗线条”的家伙,主要是没能抓住他任何把柄,因此没有实施逮捕,而是采取严厉措施,加以隔离和监视。 大批钚和铀源源不断生产出来,运往阿拉摩斯,储存在桑迪亚山脉地层深处的仓库里。赫尔被指定带领一个小分队守卫这种特殊仓库。为了“防止泄密”,他被勒令不得离开地下仓库和地面电网圈定的范围,否则将立刻遭到逮捕和审判。赫尔终于吃了“粗线条”的亏,被指定待在最危险的库区而不自知;即使他懂得放射性的危害也毫无办法,他们不会允许他到任何别的地方去。女友也弃他而去,而他俩已经约定在一九四七年元旦结婚的……赫尔写道:“这不能怪她。她连我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啊!” 在恶劣环境里,赫尔始而患急性放射病,继而转为慢性放射病,各项身体指征也愈来愈糟,头晕、头痛、无食欲、关节肿痛、记忆力明显减退、严重失眠和脱发、白血球减少……腿伤越来越沉重。但他仍然兢兢业业,每天拄着拐棍瘸来瘸去,辗转在到处充溢着氡气的地洞里。后来他得到“优待”,准许他每天“下洞”两次,其他大部分时间可以待在地面建筑物里。这种极其艰难痛苦的境况居然持续了九年,直到一九五五年即麦卡锡垮台后才有所好转,被调离地下仓库,但仍驻阿拉摩斯。不过这时的他已因长期沾染放射性而被确诊癌症。他总算“重获自由”,住进圣菲的医院,两三年来一直在绝症的折磨下呻吟,再没离开过病房。 一九五七年,获释后的罗曼从巴尔的摩远郊给赫尔寄来一张明信片。这对难兄难弟在相隔十一年之后,在奄奄一息之中恢复了联系。他俩后来的通信都用明信片,都只写寥寥数语,因为都不知道该谈些什么,也不知道允许他们谈些什么;此外,也因为都写不动了,每天都在变得更老,也病得更重…… 前些天,一位名叫罗丽塔的女士突然来到圣菲,到医院看望赫尔。她自我介绍是丁洁琼教授的朋友,同时受国务院和司法部的委托。她说丁洁琼马上要离开美国前往欧洲,最终目的地可能是中国大陆,可以安排罗曼和赫尔兄弟一起到纽约机场送行。看到赫尔病情严重,罗丽塔改变主意,建议由赫尔口述一封信,让罗曼带到机场面交丁女士。罗丽塔借来打字机,坐在病床旁亲自打印这封信…… 你很快要回到中国了。这使我浮想联翩,百感交集,忆起太多的往事。 战争中我当过战斗机飞行员和轰炸机投弹手,得到的是满身伤残和满胸膛的勋章奖章。琼,记得吗,一九四五年九月中旬的那天早展,我和你,还有罗曼及另外一百四十八位科学家、工程师和军官,作为杜鲁门总统的客人,参加了在白宫西草坪举行的那个早餐会兼授勋仪式。我作为军人获得“曼哈顿臂章”,罗曼和你作为文职人员荣膺“曼哈顿奖章”;我清楚地记得,你还获得美国国会专门授予“在军事行动中功劳突出的外国公民”的“荣誉军团勋章”——是的,你几乎是伟大的“曼哈顿工程”中惟一的“外国人”!而我和“盖伊号”机长巴勒茨上校还同时荣获专门授予“空中执行任务时表现英勇和成绩优秀的军人”的“飞行优异十字勋章”……其实,琼,在我那满胸膛的勋章奖章中,我最珍爱的是中国政府授予我的“飞虎勋章”。向广岛投下第一顆原子弹尽管意义重大,但对我这个老兵而言,全部生命史上真正惊心动魄的一幕,最为壮怀激烈的一段岁月,是跟中国联为一体、密不可分的。藏书网 曾有吉卜赛人给赫尔看相,断言他这一辈子当不到上校——还真让那家伙说中了!直到退役,赫尔的军阶仍是中校。但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很多资历跟他相同或相近的战友退役时还是上尉或中尉呢;特别是还有很多战友没有等到退役,没有看到胜利,便长眠在中国边境内外的崇山竣岭中和皑皑雪峰上。活着的老战友们回到美国后,这些年来成立了“中国—缅甸—印度飞行员协会”和“飞虎队员协会”等组织,当年参与对日本实施原子弹轰炸的军人则成立了“五〇九协会”。他们不约而同,都希望赫尔加入,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他。他被认为最具传奇色彩的人:承蒙总统亲自关照的航空兵老战士,只有他一人;因伤残不能继续飞战斗机而改上轰炸机的,只有他一人;曾在中国作战的飞虎队员回到美国后加入“五〇九大队”并亲身参与对日本实施原子弹轰炸的,也只有他一人…… 直到赫尔脱离“地洞”,住进圣菲的医院后,“飞虎队员协会”两名老兵才终于打听到消息,到圣菲来看望他并征集史料。三位当年中国战场上的老战友一起回首沧桑往事,感叹唏嘘:谁说美国人只具有武器装备上的优势?我们在勇气上也毫不逊色的!想当初飞虎队刚成立,.曾以二十架战机对垒一千多架日本飞机,在三十一次空战中击毁日机二百一十七架,而自己仅损失十四架!但我们牺牲了五名飞行员,被俘一人。飞虎队改为第十四航空队后,仅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日一天,就在汉口、广州和衡阳等地上空击落“零式”等敌机一百五十三架!一九四四年十一月至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五日,短短半年多击毁日机一千六百三十四架,而我方仅损失飞机十六架。到战争结束时,我们共击落敌机二千六百架,击沉或重创敌商船二百二十三艘和军舰四十四艘,百吨位以下内河船只一万三千艘,击毙日军六万六千七百名!我们曾有五百多架C-46、C-47和C-54在“驼峰航线”上穿梭飞行,每月运量最多时达八万吨。从一九四二年四月至一九四五年八月,为中国空运战争物资达六十五万吨。据不完全统计,我们损失飞机四百六十八架,平均每月十三架,牺牲和失踪飞行员和机组人员一千五百七十九人! 雅尔塔会议上,中国成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一事遭到斯大林反对,但美国坚持了这个主张并终于使之成为事实。更早,一九四二年元旦,罗斯福总统就请胡适大使转告蒋委员长:“我们欢迎中国为美、英、苏、中‘四强’之一。”同年十月十日即中华民国国庆日,在美国推动下,美英两国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废除根据历史上的不平等条约取得的在华特权(英国尚有保留,拒绝放弃香港九龙),同时宣布给中国追加五亿美元贷款并提供大量战争物资。一九四三年二月十八日蒋夫人应邀对美国参众两院发表演说,引起轰动。罗斯福总统不失时机,推波助澜,于翌日宣布给以中国最大的援助;紧接着,美国国会宣布废除执行了长达六十一年的排华法案,通过了对华友好亲善的新法案…… 我回顾这些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在疯狂岁月里,美国连对奥姆和我这样纯粹的美国人都不放过,何况对你这种“不可思议”地始终拒绝加入美藉的外国人呢?我的意思是:我作为美国人,知道美国给了你太深太重的伤害;但是,同样,我作为美国人,希望你原谅美国,希望你不忘两国之间风雨同舟的过去,更想想两国之间可能出现的美好将来! 丁洁琼再度闭上眼睛,十几秒钟后才稳定了情绪,重新往下读—— 琼,你要走了,仿佛要把我的心带往中国!我多么想再回中国看看啊,到我英勇战斗过的地方再走一圈:云南,贵州,四川,广西,广东,江西,湖北,湖南,安徽,还有跨越巍巍喜马拉雅山、横断山和乌蒙山的“驼峰航线”,不知航线下方五十英里宽的地带散落着的无数铝质残片是否还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是否还能找到我当年战友们的遗骸?美国政府和我们这些老兵都渴望找到它们,让他们魂归故土…… 琼,回去之后,请你代我多看看中国吧;若有可能,还请你代我去看看我曾经飞行、作战的那些地方。特别是昆明巫家坝,我们的航校和我们最大的基地都在那里。你能不能去一次,捧一把那里的泥土,日后有机会带来美国,培在我的墓旁?那样,我会觉得自己还在中国…… 丁洁琼下意识地点点头,擦擦沿面颊流下的泪水。 赫尔接着写道: 前些日子,一些媒体报道了退役空军上校大卫·布洛克从纽约一座大楼的第十四层上跳下身亡的消息,但没有说明他自杀的原因。当年在“盖伊号”队B-29重型轰炸机上,布洛克中校是巴勒茨机长的副手。日本媒体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逮着这事大做文章,说他是因为亲自参与了原子弹投掷,目睹惨状后“良心拷问”,久而久之积郁成疾,成为精神病人,终以自杀了结云云。 我跟布洛克是好朋友。我知道他在轰炸广岛之后,又奉调参加另一个机组对长崎实施轰炸——参加过全部两次原子弹轰炸的飞行人员,仅布洛克一人。每当谈到这一点,他都非常自豪。战后他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到各大学讲演,还写了一本题为《但愿是最后两次》的书,极力赞颂蘑菇云的壮丽,反复强调当年用原子弹摧毁日本法西斯意志的绝对必要性。得知我在圣菲住院后,他打过一次电话给我;他在电话的那头大声吼道:“嗨,赫尔,你有孩子吗?我可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呢!你知道我跟孩子们说些什么吗?我说:哪怕在我死去之后,你们也要走遍全世界,告诉全人类,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和九日,你们的父亲亲自参加了向广岛长崎投掷那两颗原子弹。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应该世世代代为此感到骄傲!” 这样一位英雄,一个刚烈汉子,怎么会忽然因所谓“良心拷问”而“积郁成疾”,终至成为“精神病人”并跳楼自杀呢?病床上的我托人打电话去纽约那家医院询问。据告知,布洛克其实是误入正在维修的电梯井失足坠落而不幸身亡的。 日本人很擅长欺世惑众。每年八月六日和九日他们都在广岛长崎召开大会,几十万人哭天抢地反对“原爆”。他们当年也曾努力研制原子弹,其惟一目的就是对别国实施“原爆”。不难想象,假若当年不是美国而是日本先造出了原子弹,假若他们还具备了相应的运载能力,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琼,你在我心目中堪称圣女。你的形貌美丽纯净,你的智慧超群轶伦;总之,堪称完美无瑕。你在我的心目中只有过一个欠缺,即当年在原子弹轰炸日本这个问题上的犹豫和摇摆。这是很多科学家和知识分子的通病:学问多了,“良知”多了,就热衷于虚无飘渺(我且不说是虚伪)的“道德自慰”,就连人类跟野兽都分不清了——无论是西方的“农夫与蛇”还是东方的“东郭救狼”,无论怎样沉痛残酷的教训,哪怕是几百万、几千万善良人类的惨死,都无法唤醒他们麻木的灵魂! 琼,在我即将离开人世之际,请记住我的话: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在日本广岛上空亲历的事件,是我人生的巔峰,是我全部生命史上最高的荣耀!请记住我的话:罗曼和你都应该为你们参与过“曼哈顿工程”感到骄傲;你这位“曼哈顿工程”中惟一的外国人,你这个中国人,尤其应该感到骄傲!永远不要相信日本人和伪善者们的谎言,记住一个事实:在原子弹的研制和使用上,每一个当年参与决策的美国政治家和美国将军,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五〇九大队”成员,没有一个人为此后悔过;他们之中每个人都始终对此感到无上光荣——作为人,他们可能有过这样那样的过失乃至罪孽;但是,仅凭推动了一九四五年八月那两颗原子弹的研制和投掷,就足以洗尽他们人生旅途上曾经有过的全部错误,就足以使他们光彩照人,流芳百世! 唉,赫尔还是那种性格,丁洁琼所一直喜爱的性格,掺杂着舞蹈家的狂放和军人的热烈的性格……只剩最后一页信纸了。丁洁琼再度稳了稳心神,足足过了几十秒钟,才重新抬起眼帘—— 琼,在这封信即将结束之时,请接受罗曼和我 7684." >的衷心祝福——你和苏已经分别了整整三十年啊!一旦聚首,将会是怎样一个场面呢?请转告苏,罗曼和我是多么羡慕他。 另外,拜托你一件事。琼,我告诉过你,一位中国女医生救过我的命。我的血管流淌着她的血,我今天的生命是她赐予的。我告诉过你,我曾经被她迷住了,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情,是哪一类感情。她很瘦弱、憔悴,但在我的心目中却那么美丽!当年她对我说过“后会有期”,我也期盼着那一天。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再到中国去,原因之一就是想找到她,想再看看她——但是,显然,不会有那一天了!现在你要回中国去,拜托你了,找到她,找到那位坚强而沉静,温柔而忧郁,平凡而非凡的女医生,好吗?告诉她,十几年来我始终感激她,怀念她,而且每当想起她时内心总是充满迷惘和感伤。不知你是否忘了她的名字,我再说一遍:她叫叶玉菡…… “天哪,我怎么会忘了那个名字呢!”丁洁琼轻微呻吟了一声,摇摇头。恰在此时,罗丽塔拉着贝蒂快步走来,拽拽女教授的衣袖,“对不起,教授,时间已到,请向奥姆霍斯博士辞行吧。我送您通关和登机。” 丁洁琼注意到了,赫尔在信件末尾签名是十天前的事——他的生命不是还能再维持十天,出现“奇迹”的话甚至可能是十五天吗?那么,今天,赫尔怎么样了?是否还活着?他生命的最后时日一定忍受着癌症的煎熬,异常痛苦吧?他在弥留之际还说了些什么话?丁洁琼想问,但又不敢问;她眼眶发烫,却已无泪可流。她想,那是因为泪水已经熬干了,流尽了!她咬住嘴唇,最后深深地瞅了奥姆一眼;奥姆沉默不语,却泪如泉涌,浑身猛烈颤抖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教授。”罗丽塔轻声提醒。 丁洁琼最后一次扑上去,紧紧拥抱奥姆,一次次亲吻奥姆,泣不成声。尽管奥姆希望有生之年能到中国去一次,尽管丁洁琼热烈表示“会有那一天的”,但是两人都明白,不会有那一天了!两人都知道,眼前的告别便是永诀…… “教授!”罗丽塔抬腕看看手表。 丁洁琼终于松开奥姆,再度拥抱了贝蒂。然后,她随着罗丽塔,头也不回地走了,朝大客厅的另一张玻璃门快步走去。那张门外是专供“特殊旅客”使用的海关通道。丁洁琼不能放慢脚步,更不敢回头;她明白,否则她的决心就会动摇。她会回身跑过去,重新扑进奥姆怀里,紧紧地拥抱奥姆,紧紧地拥抱,再也不分开! 第八十一章 啊,北京! 学术报告厅里回响着周恩来总理的铿锵语音。 “……就这样,丁洁琼教授在历尽种种艰险,冲破重重阻挠之后,离开美国,踏上投向祖国怀抱的万里归途!” 随着周总理的讲话告一段落,热烈的掌声打断了女科学家梦幻般的回忆和遐想。她蓦然反应过来,尽快改变自己迷惘、抑郁的神情,对人们报之以轻轻鼓掌,微笑和连连颔首…… 是的,就是在那个深沉的午夜,一架四引擎客机轰鸣着飞离纽约国际机场跑道,迅速爬高,很快消融在黑漆漆的大西洋上空。女科学家就那样离开了美国。罗丽塔是很精明的,她有意安排提前三个小时到达机场,让女教授有充分的时间跟一切可以告别和应该告别的人见见面,说说话——那不是一般的辞行,那是永诀啊!都知道,此生此世不会再有见面的一天…… 抵达罗马后,丁洁琼换乘意大利国内航班飞抵那不勒斯。她谢绝了所有的采访和拜会,在这旅游胜地却从不外出游览。她第一次到海岬宾馆附近的小公园散步时便发现有人跟踪、拍照和企图靠近;那几个神秘人物有男有女,长着东方人的面孔,都能说流利的国语、英语、法语或意大利语。这迫使她不得不赶快回到住处,不再单独外出。但仍然不得安宁,在屋内连续接到神秘电话,有人威胁,有人劝诱,目的都是阻止她前往“共产党中国”。丁洁琼被迫向东道主那不勒斯理论物理研究所所长卡尔·范范尼博士“报案”。 “这些,我们都知道。”博士回答。 “是吗?”丁洁琼讶然。 “是的,我们都知道。”范范尼的语气仍然那么平静,“别紧张,丁小姐。确实有人骚扰您,但也有人在保护您。” “哦?”丁洁琼更加惊愕。 “放心吧,没人能够伤害您的——听说您从前到过那不勒斯?” “那还是我做小孩的时候……” “不管怎样都是旧地重游了!安心过好在这里的每一天吧,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哪一天?” “您一直期盼的那一天。” 有一天夜里,电话铃又响了。丁洁琼有点紧张。她抓起听筒,但保持沉默。对方先开口了,是一个男子带江浙腔的国语:“丁洁琼博士吗?” “您是哪位?”女教授很警惕。 “哦,洁琼,你是洁琼,我听出来了!”对方很高兴也很亲热,“洁琼啊,你也听出我是谁了吗?” “挺耳熟的……” “赵久真。” “哎呀,赵老师!”丁洁琼喜出望外,“咱们多少年没见面了?”一九三四年秋夫,是赵久真博士带着刚走出大学校门的丁洁琼登上“格陵兰号”邮轮,从上海远赴美国的。三年之后的一九三七年秋天,赵久真又到美国,参加在纽约召开的一个学术会议。丁洁琼专程赶去纽约看望了他。“七七事变”后赵久真留在国内,参加抗战,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主持国家观象台的观测和研究,并在战争期间继任了台长职务。战后,赵久真于一九四八年遴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同年赴欧洲考察;后留居英国并成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在欧洲十一所大学、研究院和科学院拥有院士、教授和名类博士等头衔…… 媒体记载了赵久真原拟在一九五七年赴港讲学之后奔赴大陆,但在港盘桓数月后终于返回英国并加入英籍的史实。 抗战爆发后,丁洁琼就跟赵久真失去了联系。不过,她被拘押在爱丽丝岛后,从科学期刊上见过赵久真的几篇论文,由此多少能知道他的一些行踪和他在科学界的崇高声望…… “赵老师,您在哪里?”丁洁琼问。 “在牛津镇的家里。” “您知道我到了那不勒斯?” “当然知道。不然我怎能如此准确地往你的住处打电话。” “赵老师,您在英国还好吗?” “很好,全家都很好。” “您,您有什么事吗?” “皇家学会会长和好几所名牌大学的校长们让我给你打这个电话的,他们邀请你到英国来定居。他们之中有几位是你当年在‘曼哈顿工程’中的同事,知道你的才气、经历和贡献。皇家学会会员头衔,还有院士、教授、名誉博士等身份,都在恭候你的青睐,英国政府也很欢迎你……” “不,赵老师。” “为什么,洁琼?” “赵老师,我很头疼……” “是吗?什么毛病?快给范范尼博士打电话……” “哦,赵老师,不,不,不用……” “不然,我马上给他打电话!我跟他很熟的。” “不,不必。谢谢您,赵老师!”丁洁琼心慌意乱,手足失措;忽然,她竟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机。与此同时,她想起了赵老师的善良和热情,特别是对她和冠兰的爱情上的关心和帮助,泪水涌上眼眶,不能再说下去。她紧捂住耳机,嘴里却在喃喃道:“对不起您,赵老师!我谢谢您了,谢谢……” 丁洁琼在那不勒斯理论物理研究所做了一场学术讲演,举行了两次小范围的座谈会——这里的同行们大为惊讶的是,女学者竟是用流利的意大利语演说和与人们对话的。 “那一天”果真到来了!不久,一个东南亚国家邀请她前往讲学。这个国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关系十分友好。女科学家接受了邀请,在该国使馆协助下迅速办妥手续,从那不勒斯登上国际航班往东飞行。途经一些国家的大城市开罗、巴格达、卡拉奇和加尔各答作短暂停留时,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各国外交使节均到机场看望和慰问了她。双方话虽不多,但丁洁琼通过对方温暖的语言和亲切的笑意可以感觉到祖国的宽阔胸怀越来越近…… 终于飞抵那个与中国关系十分友好的东南亚国家的首都。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和夫人伫立在舷梯前,向刚踏上地面的丁洁琼教授满面笑容地伸出双手。他的第一句话是:“丁博士,我代表周恩来总理欢迎您。” 丁洁琼连声致谢。她知道在自己身处异国、失去自由的漫长岁月里,周恩来一直呕心沥血,折冲樽俎,跟大洋彼岸那个强大对手坚持较量,好不容易才取得今天的胜利! 大使的第二句话是:“博士,您有些什么想法和要求,请尽管说。” “只有一点:我想尽早回到中国。”见大使没有急于回答,丁洁琼接着说,“我离开祖国二十五年了啊!” “放心吧,博士,您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大使满面笑容,“先休息几天吧!现在去使馆,到了那里您就等于到了家。”丁洁琼在中国使馆小住的三天中,一次午餐时分,大使说:“您很快就要回到我们国家的首都了——哦,博士,您这一路上很辛苦,到北京后先休整一下吧!您希望在北京有什么样的居住环境呢?” “僻静一些吧。”博士随口答道。 “您从前到过北京吗?” “……”丁洁琼的嘴唇略略一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觉得心脏被攥了一把。她“从前”是到过北京的。那是一九三四年,那时的北京还叫做北平。那次北京之行给她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改变了她的……还有冠兰的一生。啊,冠兰,冠兰!一想到冠兰她就感到隐痛,怅痛,刺痛,剧痛,不敢往下想。 还好,大使没有追问,只是跟夫人一起陪丁洁琼聊天,并通过这种方式向她介绍国内各种情况。 终于,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在这个友好国家首都北边一个僻静的、奇特的、被椰林和佛塔环绕着的机场,丁洁琼由中国大使夫妇陪同,登上一架机身上标有五星红旗图案的大型客机。 机舱是经过改装的。没有成排的座位,倒是设有专门的办公室,还有其他工作舱、休息舱和盥洗间等。大使说:“周总理指定派出这架专机来接您。”说着指指写字台前一张座椅:“喏,教授,请坐。那里光线和视野都较好。周总理乘坐这架飞机时,登机后就坐在那个位置。他在飞机上也总是不停地工作。” 大使说着,在女教授对面落座。 隔着舷窗跟送行的使馆人员和那个友好国家的官员招手告别后,飞机沿着长长的跑道滑行并不断加速;轰鸣声忽然加大,接着便拔地而起,直指蓝天,朝正北方飞行…… 地面仍是浓绿色的热带丛林和弯弯曲曲的河流。西北方天际隐约出现了横亘的高山。远远看去,起伏绵延,冰雪披挂,若隐若现,山顶直入云霄,山体呈现出黑色或深灰色…… 飞机转弯,沿着一条婉蜓在深山峡谷中的江河往东边飞行了若干时分,再度翱翔在陡峭的山地和碧绿的丛林上空。高个子中年机长走过来,右手碰了碰帽檐,深深倾首道:“教授同志,请允许我告知您:国境线刚刚飞越。从现在起,专机开始在我们祖国的领空飞行。” 这是丁洁琼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为“同志”。她感到既新鲜,又惬意。 机长说着,面露微笑,指指自己左腕上的手表。 女教授领悟了,赶紧摘下手表,将指针从那个友好国家的“半时区”时间调校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所在偶数时区的“北京时间”。然后,她回味和咀嚼着机长的话,“祖国”,“祖国的领空”,“在我们祖国的领空飞行”……啊,多么美好的字眼和词汇,多么感人肺腑的、诗句般的韵律和语言! “真美!”丁洁琼俯视地面景物,由衷感叹。 机长说:“总理让人查了气象资料,表明这几天晴空万里。他本来就很熟悉这条航线,这次又专门核对了地图,说专机可以尽量飞低些,以便您刚进国门就能饱览祖国的河山。” 丁洁琼听着,感到温暖。 西边和北边天际出现了崇山峻岭。远远看去,那里许多山峰裸露着黑色或深灰色的岩石,锯齿般险竣的山顶冰雪皑皑,直插云霄;陡峭的山腰下和峡谷中则植被浓密,满目葱绿…… 机长顺着女教授的视线看去:“那是横断山、高黎贡山和怒山。” 丁洁琼忽然想起一件事:“横断山……二战期间,那里是否有过一条重要航线?” “是的,驼峰航线。航空界之外很少有人知道这条航线。” “刚才看见飞机下方深山中盘曲着一条河流。” “那是怒江。” 驼峰航线和怒江河谷是赫尔和他的战友们殊死拼搏过的战场,也是上千名美国飞行员长眠的墓场……真没料到,刚跨入祖国领空,却又想起了美国和那些美国人,想起了赫尔和他的嘱咐:琼,回去之后,代我多看看中国!我多么想到英勇战斗过的地方再走一圈:云南,贵州,四川……航线下五十英里宽的地带散落着的无数铝质残片,是否还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是否还能找到我当年战友们的遗骸?美国政府和我们这些老兵都渴望找到它们,让他们魂归故土! 丁洁琼眼眶湿润了。 大使夫妇和机长都觉察到了女科学家的感伤。他们都保持沉默,不打扰她。 “我们正从昆明上空飞过。这座城市位于海拔一千八百米的高原上。”过了一会儿,机长轻声说:“教授,您早就听说过吧,这里一年四季温度湿度适宜,号称‘春城’。将来有机会,您应该来看看,住住。” 飞行高度再次降低,距地面仅一千余米。昆明市的城郭、街区、湖泊乃至河流都清晰可辨,历历在目。丁洁琼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她是想问:昆明有个巫家坝机场吗?她又忆起了赫尔和他的嘱咐:请代我去看看我曾经飞行、作战的那些地方,特别是昆明巫家坝,我们的航校和我们最大的基地都在那里。你去一次,捧一把那里的泥土,日后有机会带来美国,培在我的墓旁…… 丁洁琼眼眶再度湿润了,默默叨念:赫尔,你还活在人世吗?我正在昆明上空。我正在想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你啊!放心,赫尔,我会尽早再来昆明的!我会亲至巫家坝机场,代替你再看看那里。我会在那片土地上久久徘徊,凭吊,寻辨你的身影;我一定会满足你的愿望,捧起那里的泥土…… 想到这里,女科学家潸然泪下。她掏出手绢,捂住眼睛。 大使夫人将杯盏放在丁洁琼面前,语音轻柔:“大姐,喏,龙井茶。” 良久,女教授抬起头来,眼圈红红的,默默望着窗外。 专机从昆明上空掠过后,开始爬升,缓缓爬升,并继续朝偏东北方平稳飞行。一条山脉出现在航线前方,山势嵯峨逶迤;白云和乌云被撕扯和搓揉着,披挂并涌动在高耸的山体上;湍急的水流像条条白练穿插、飘舞在峡谷间…… 丁洁琼问机长:“这是乌蒙山脉吗?” “您知道?对,这是乌蒙山脉。” 一架黑黢黢的山峰突然出现在航线左侧,山顶有积雪。它刺破云层,直指蓝天…… “喏,乌蒙山主峰石岩尖,海拔三千八百零六米。乌蒙山平均海拔则为二千四百米。”机长俯视下方,“我们这条航线就是当年驼峰航线的延伸,从昆明至重庆。但我们将直飞北京,中途不停留。” “啊,北京!” 下午,专机在首都西郊一个军用机场降落。 飞机刚停稳,丁洁琼远远就认出了人群前列那对上了年岁的夫妇。她步下舷梯后,伸开双臂扑上去,一把搂住凌教授和宋素波,泪如泉涌;只喊了老师和师母一声,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凌云竹夫妇拥抱丁洁琼,同样泪如泉涌,也只喑哑地叫了一声“洁琼”,就哽咽着止住了。 良久,丁洁琼才勉强控制住感情,透过矇眬泪翳望着凌教授:“老师,我回来了,我没有辜负您当年的嘱咐!” 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情景顿时浮现在凌云竹眼前:他嘱咐即将踏出国门的丁洁琼,不要忘记父母,不要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学成之后一定要回到中国来…… “洁琼,你的表现和成就都那么非凡,我们一直为你感到骄傲!”凌云竹只顾老泪纵横,被宋素波轻轻一拽衣襟,才醒悟过来。他急忙擦净泪痕,拉着女科学家的一只手:“周总理正在国外。他委托我们到机场欢迎你。” 两名男女少先队员跑上来向丁洁琼教授敬献鲜花。 “哦哦,洁琼,来,我介绍一下。”凌云竹陪伴女科学家与前来欢迎的国务院、国家科委、中国科学院、高等教育部和国防科研部门负责同志一一握手…… 踏入国门之前,丁洁琼已经向中国大使表示希望在北京的居住环境“僻静一些”。据此,离开西郊机场之后,凌云竹副院长和夫人以及中国科学院其他负责人陪同丁洁琼教授驱车前往友谊宾馆。 友谊宾馆建于一九五四年,位于北京城区西北部,占地面积达三十多万平方米,是亚洲最大的花园式建筑群落,典雅华贵,气势恢弘,有着浓郁的传统风格。这里距市中心十五公里,算得上比较僻静;但是距中科院各研究所集中的中关村、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动物园、颐和园、圆明园遗址和首都科学会堂都比较近,离中国科学院院部也不远,便于丁洁琼工作和休息。 宾馆难免热闹,但隐伏在这片庞大建筑群落中的若干“院落”却掩映在绿树花丛中,因相对封闭而特别幽静…… 丁洁琼住进这样一个院落。环境、陈设和服务都使她感到满意。她对宾馆只提出一个额外要求:请在公寓式套房的各处摆放几盆兰草。这个要求几乎是立刻就得到了满足。 科学院给她指派了一名女秘书姚慧梧。小姚曾随凌云竹副院长一行到机场迎接丁洁琼教授。虽然叫“小姚”,其实已经三十岁了,从北大物理系毕业留校任教三年,调中国科学院物理数学化学部也已四年。小姚称丁洁琼为“丁先生”,很喜欢在女教授身边工作,也很喜欢这处花木扶疏的院落;看到小院中菊花盛开,她建议就把这里叫做“菊苑”。丁洁琼觉得这不是个很出色的名字,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来,尤其是不宜给热情的小姚泼冷水,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直到夜间,凌云竹夫妇才离开“菊苑”。临上车时,这位中国科学院副院长说:“洁琼,先住下吧,松弛一段日子。有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你目前的‘使命’是:一,休息,养好精神;二,小姚会安排时间,陪你去协和医院检查身体。国家会对你负责的;三,你不是想看材料吗?小姚会送来的。你也可以开清单给她。先了解一下国内高教界、科学界、物理学界、原子能技术和原子核基础研究领域的情况。小姚像你一样,年轻时就崭露头角,是物理系高材生;调学部后也负责这方面的事务,很能干。生活上也由她照顾你;四,为你准备了一辆‘吉姆’轿车,你想去哪里都行。小姚可以陪你到北京各处多走走,看看,特别是我们的原子能设施,帮助你熟悉环境——你不是乐意在北京工作吗?” “是呀。” “太好了!洁琼,你应该留在北京工作,因为北京最需要你。”凌云竹说着,略作停顿,“还有,唔,第五……” 丁洁琼望着凌副院长。但是,老师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小姚脸上,又若有所思地瞅瞅沉浸在夜色中的花园,这“第五”是什么,却始终没说出来。 周恩来总理从国外回来的当天夜里,便在凌云竹副皖长陪同下偕邓大姐来看望丁洁琼教授,设宴为她洗尘并作了长时间的亲切谈话。 又过了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姚慧梧的丈夫来电话说孩子病了。丁洁琼催促小姚赶快回家。 丁洁琼多年来早已习惯了孤独。小姚走后,女教授才发现有这位年轻女秘书在自己身边是多么可贵!“吉姆”车送完小姚后回来了,女教授决定乘车到市区逛逛,排遣积郁。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小姚陪同单独外出。她带了一份北京地图,可以边走边看。 下午,太阳落山时分,黑色的“吉姆”车穿过天安门广场西侧,在正阳门下稍停。丁洁琼下车,到售报亭买一份晚报。她递过去一张十元面额的人民币。 “您没有零钱吗?”女售报员为难了。一份晚报才四分钱呀。 “没有。”丁洁琼也为难了。她确实没有零钱。她甚至不知道“零钱”是什么模样,由哪些面额组成。这是她回国后第一次自己掏钱买东西。 “好吧,请您等一下。”女售报员打童了女科学家一眼,回头手忙脚乱地翻寻那一大堆纸币硬币。 丁洁琼略感歉意,但也没有办法,只得回过身去,一面站在人行道沿上等待,一面随意张望。下班时分,满街是川流不息,熙来攘往的大小汽车、电车和自行车,因为拥堵而行驶缓慢。 一辆棕红色华沙牌轿车从她面前驶过,不仅开得很慢,还因堵车而停了一会儿。轿车后座上那位系蔚蓝色丝质领带,着黑色西服,外穿浅灰色风衣的男子引起丁洁琼的注意——当时的中国人之中西服几近绝迹,而眼前竟出现一个扎领带穿西服的中国人!女科学家认真看了看,那男子上了点年岁,面孔修长,眉目清癯,额头宽阔,鼻梁高而长,肌肤呈古铜色,微微闭着眼睛,显得十分疲惫;看得出,他如果站立着,肯定是那种瘦削挺拔的身材…… “啊,冠兰!”像一道闪电从女科学家心头划过似的她几乎喊出声来。跟冠兰分手整整三十年了,看不到冠兰的照片也已经十三年,但她不仅牢牢记住了冠兰当年的模样,也时时猜度冠兰今天应该变成了什么模样。她赶紧坐进吉姆车对司机说:“年轻人,喏,看前面那辆棕红色轿车——” “那辆‘华沙’?” “反正就是那辆!”丁洁琼目不转睛,有点气喘,“对,跟着它。” “吉姆”缓缓启动。 “喂,喂!同志,同志!”女售报员追了出来,“钱,钱,找您的钱!” 女教授从车窗探出一只手,朝后摆了摆…… 棕红色小轿车从彩绘一新的正阳门和箭楼西侧驶过,自北而南驶上前门大街。这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各种商店栉比鳞次,霓虹灯闪闪烁烁。“华沙”更加放慢速度,驶入东面一条小街,终于停在一处巷口。这一带全是平房,灰砖灰瓦灰色地面,既冷落单调而又干净齐整。偶有自行车和行人从车旁掠过。 黑色“吉姆”车悄没声息地停在街边。丁洁琼端坐车内,默默注视着几十米开外的前方。那里,但见“华沙”后座门被推开,那个身着西服的男子钻了出来。他捋捋灰白的长发,挺挺胸脯,深深吸一口气,舒展了一下双臂和腰肢。现在看得很清楚了,他确实身材很高,瘦削挺拔…… “是的,是他,”丁洁琼虽然面无表情,胸中却波湖汹涌,“是冠兰,肯定是他!” 第八十二章 物是人非 丁洁琼神情恍惚、步履蹒跚地回到“吉姆”车上,蜷缩在后座一角,用低沉的、颤抖的、微弱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说:“回,回去吧……” 然后,她合上眼皮,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了前门外那条暮色重重的小街。 正值夜间热闹时分,车流仍然拥挤,汽车行驶很慢。过了好一阵,丁洁琼偶尔侧过脸去,矇眬一瞥,好像到了魏公村一带。她轻声吩咐停车:“年轻人,你回家去吧。” “教授,您……”司机停了车。 “我想独自散散步。” “可是,教授,领导交代了……”司机结结巴巴。 路灯照亮了女教授惨淡的面容。只见她摆了摆手,默然无语,推开车门,踏上人行道。 看了看,确实是魏公村路东口。丁洁琼显得失魂落魄,身躯摇晃。她表情迷茫地望着友谊宾馆方向,像是小心翼翼似的跨出了第一步,接着跨出第二步;然后,就这么孤独地、缓缓地走去。年轻的司机迟疑不决地凝望她的背影。良久,索性熄了火,下了车,悄悄地、远远地跟随在女教授身后。直到看见丁洁琼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宾馆大院中,这才回头…… 丁洁琼终于回到住处,走进客厅,拧亮一盏淡绿色壁灯。她浑身发冷,冷得打哆嗦;于是,再度把自己蜷缩起来,蜷缩在一张松软的大沙发里。她恨不得让自己缩小,缩小,那样也许才会略感温暖;她甚至觉得最好缩小到无影无踪,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从空间和时间的意义上统统消失,那样才能彻底摆脱苦痛。 女科学家这么思忖着,心绪紊乱,气息微弱,浑身冰凉,自觉精神快要崩溃了。她摸了摸额头、面颊和双手,麻木到几乎没有知觉。她环顾四周,发现房间太大、太高、太多了,空空荡荡的,使她倍感孤独。她是喜欢安静的,但如此阒无声息,空气中仿佛只有耳鸣声,却难以忍受。 女科学家后悔了,不该叫司机把车开走的;不然,她可以继续深陷在车的后座内,在偌大的北京城到处走走。无论是怎样的深夜,首都的广场、马路和街道上总还有行人,总还有自行车和汽车在行驶,总还有生气…… 此时的丁洁琼更加想念小姚。这个女青年学业好,工作能力强,善体人意,热心细致。显然,科学院和凌副院长是经过周密考虑才派她到归国女科学家身边工作的。小姚也把女科学家当成了自己的楷模或偶像,希望今后留在丁洁琼身边,担任她的秘书和助教。自住进“菊苑”后,姚慧梧几乎连家也不回了,偶尔回去也是只过两三小时便匆匆赶回来,算得上兢兢业业,全心全意协助和照顾丁教授…… 丁洁琼真愿意像往常在“菊苑”度过的每个夜晚那样,有小姚陪着自己。但是,不行,起码今晚不行。小姚的丈夫来电话说孩子病了。在丁洁琼催促下她回家去了,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去了。但这却给丁洁琼留下遐思和惆怅。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小姚是个女人,她得到了一个正常女人应该得到的一切:她结了婚,有了丈夫和家庭,还有了世界上最可爱的“结晶”……也许在小姚本人看来,一切都很..普通,普通得就像所有别的女人一样。她不会觉察到,这普普通通的一切,就意味着幸福,就足以令人羡慕,甚至令“丁教授”羡慕! 丁洁琼也是女人。她也曾神往婚姻的神圣殿堂,自信会成为一位美丽出众、仪态万方而又智慧超群的好妻子;她渴望做真正的女人,过女人的生活,尽女人的天职,在充分享受丈夫的爱抚之后怀孕、生育和哺乳,跟丈夫一起抚养两人亲生的孩子,也许是两三个,也许是五六个!她真想多生些孩子,她不嫌孩子多,丈夫也不会嫌多的。两人要喜洋洋地倾听儿女们的欢声笑语,听他们叫“爸爸”“妈妈”…… 这“丈夫”是谁?丁洁琼爱了几十年,苦苦等待了几十年,为之消磨了大半生、耗尽了全部青春的这个男子是谁?是苏冠兰。可到头来怎样?苏冠兰是怎样对待她的?苏冠兰给她带来的不是爱情,不是婚姻,不是家庭特有的天伦之乐,不是久别重逢之后的欢乐、拥抱和结合,而是痛苦、绝望和灭顶之灾! 丁洁琼当年给苏冠兰的一封信中说:我一无所有,没有婚姻,没有丈夫,没有情人,没有孩子…… 现在的她不仅仍然“一无所有”,甚至连原有的东西也失去了! 离开美国时,她的个人物品,除了极少量美金和随身衣着外,几乎一律被扣在伯克利和纽约,理由是“去意大利走一次用不了带这么多东西”;到那不勒斯进行学术访问,却不准她带任何跟学术有关的东西,理由是“这些东西都涉及美国的国家机密”;她参加“曼哈顿工程”后写给苏冠兰而其实是给自己看的一百八十七封信,则根本没有退还,对此艾克总统是明说了的:“她的个人资料凡涉及美国国家机密而又未解密的部分,不予发还本人”;甚至连一九三四年她赴美时携带的,苏冠兰在过去五年中写给她的全部四百二十七封信和几十张照片,还有一九三四年之后苏冠兰写给她的另外几百封信和上百张照片,也都一律被扣留。理由是这些信件和照片仍在不停地放出射线,而“美国的敌人”可能通过对其中的放射性尘埃和射线本身进行分析得到“核情报”。甚至连她亲手栽培、精心呵护了二十多年的兰草也被禁止带出美国,理由是“违反植物检疫法”;甚至还有一个荒唐理由:为了“保护美国稀有物种资源”…… 但丁洁琼没有抗争。她知道任何抗争都毫无作用,只能徒然延长在美国的滞留时间;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甚至可能使她被永远滞留美国。另外,她真正的目的地并非那不勒斯,而是北京。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必须有所付出,必须学会忍耐。她对回国坚定不移,美国人也对此心中有数——这就够了。 “中国兰科兰属”成为“美国稀有物种资源”,倒也多少使丁洁琼感到欣慰。她早就希望、早就预言的“兰文化”开始在美国形成。一九五八年她出狱后发现,许多文化人都喜欢种植兰花;而且,奇怪,这种风气在物理学家中特别流行。 当年,二十五年前,在“格陵兰”号邮轮上,赵久真博士瞅着那些兰草问:“航程这么远,到美国后还能活着吗?” 丁洁琼昂首答道:“相信我的爱能够感动上苍!” 现在终于看清楚了,人世间有爱情也有矫情,有真诚也有虚伪,有忠实也有背弃,有纯洁也有污浊——什么都有,惟独没有“上苍”! 总之,她几乎是舍弃一切,空空如也地回到了中国。四分之一个世纪漫长岁月中积攒的一切物质和精神财产都抛却在大洋彼岸了,连她当年从中国带去的那点东西也全部失去了!三十年来的一切,惟一只镌刻在她的记忆里…… 她并不吝惜失去房屋、金钱和宝贵的图书资料,却为未能留下哪怕只是一件爱情的信物而痛惜不已!是的,身边已经没有一件东西能证明她曾经与苏冠兰相爱过——而这段爱情,是她截至目前为止的一生中所拥有过的最珍贵的、无可替代的瑰宝,是她的生命和灵魂。今天,此刻,只剩下她独自一人,面对自己被无情糟践的忠实与纯洁,面对那无可挽回的一切! 丁洁琼绝望了。是的,绝望!她埋头于沙发一角,肩膀抖动,开始吞声啜泣。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呢?这里除了天花板、地板和四壁,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哭出声来,继而失声痛哭。三十年积累的爱和恨,眷恋和迷惘,惆怅和郁闷,苦痛和悲愤,神往和期盼,一齐倒塌并粉碎了,像发生了雪崩!她被深埋其中,如山的冰雪堆积在她身上,寒彻肺腑,通体僵硬,透不过气来…… 良久,丁洁琼打着寒噤,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的眼泪流干了,嗓子哭哑了,肌肤仍然麻木,眼前蒙蒙眬眬。伸手摸了摸,能感觉到满脸泪痕,胸前衣襟湿漉漉的。试着挣扎了几下,能够动弹了;过了一会儿,她仿佛终于挣脱了堆积的冰雪,但是气喘吁吁,浑身发软,仍然昏眩窒息…… 丁洁琼想起来了,茶具柜的两块玻璃搁板上摆放着小姚为她准备的许多常用药品,包括安眠药,有水剂也有片剂。自离开那不勒斯后,她一直夜不能寐;抵达北京后,失眠日趋严重。但是,她从来没有服用过安眠药。现在,她踱到茶具柜前,取出一种安眠药,是略带紫红色的液体;看看瓶签,足够服好几天的。又取出另一种安眠药,装在一只未开封的深棕色小玻璃瓶中。丁洁琼凝视着,思忖着,深深舒一口气,摇摇头。这时她又开始觉得头疼,全身关节也疼,躯体酥软摇晃,气闷难耐之感在加剧。她走到落地大窗前,推开两张窗扇,尽力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清凉的夜气拂拭着她的面庞,使她多少舒适一点了。她下意识地探出上身,视野和精神都立刻沉浸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她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或幻觉,觉得自己身处摩天大楼顶层,周围是万丈深渊,到 5904." >处充溢着黑黢黢的、黏稠的、富于飘浮力的空气,有如熔融的沥青。她真想采用自己习惯的某个舞姿一跃而出,扑往那无边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跟宇宙合为一体,化为永恒!然而正当她试图这样做的时候,她的视觉器官已经适应了黑暗,辨认出了外界地面上朦胧的花木;有几株海棠的树梢还高过窗户,室内溢出的黯淡灯光映在树枝上,像一幅幽暗的、充满神秘色彩的油画。她恍悟到自己这套公寓式居室其实位于大楼的一层,即使纵身跳出也不能如愿以偿…… 然而,黑黢黢的、浓稠的、富于飘浮力的和沥青般的夜色,还有那幽暗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画面,也许还有那清凉的夜气吧,却吸引了丁洁琼。她茫然想了想,熄了室内电灯,款款踱到院中,在草木气味和深秋寒意中独自徘徊。南迁的雁阵在高空掠过,发出此起彼伏的凄清嘶鸣;此情此景,使她油然忆起一位古人的词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哪位古人?哦,李清照。也许因为同为女性吧,她一直特别喜欢李清照的词。当年在美国,她曾选译过十几首李清照词作,不是用以发表,而是用来教赫尔——那时的赫尔对中国古典诗词如醉如痴,还一直认为琼的译笔真好,好得“简直像拜伦诗歌的英文原作”! 除赫尔外,喜欢李清照的还有冠兰。他跟赫尔不同,他是中国人,熟谙古典诗词,能直接阅读和欣赏原作,体会更加深切;而且不仅理解作品,还熟悉作者身世。早在读大学时,他曾在一封信中说过:我们结婚之后,会像赵明诚李清照那样志趣相投,美满幸福!丁洁琼当时便心中一惊:什么不好比喻,偏要拿赵明诚李清照作“参照系”?她胸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回信说:不,我们跟他们完全不是一码事,我们要远远好过他们!他们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夫妻相处仅二十年,也没有儿女,且赵明诚早亡,李清照晚景惨淡凄凉。而我们将白头到老,儿孙满堂;我们的爱情将被载入历史,写成诗歌小说,谱成美妙乐章,被后人世代称颂传唱,当做“忠诚”的象征,成为“美丽”的代称…… “不祥的预感”终成现实。她的命运甚至远不如李清照。李清照毕竟还充分享受过床第之欢,与赵明诚有过二十年夫妻恩爱,而她呢? 天哪,怎么又想到了冠兰,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预感,预感——人类历史上的大量事实一直在证明着:在某种未被世人破解的因素支配下,“预感”经常很灵验。她离开美国之前寓居伯克利那一年里,甚至更早些,在“爱丽丝花园”的岁月,对今天目睹的一切,关于苏冠兰的一切,已经有所预感。回国途中,特别是回到北京之后,这种感觉更加明确而强烈。她猜想冠兰还活着;猜想冠兰仍然从事药物学研究,是一位教授;尽管中国幅员辽阔,各地有很多大学和研究所,但她猜想,冠兰会在北京供职;还猜想,会在北京跟冠兰相逢;特别是,她猜想,冠兰已经成家,成了另一个女子的丈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冠兰反复说过了的,此生此世只爱琼姐;冠兰发过誓的,一定等琼姐从大洋彼岸归来!如果一直不见她回来,就等她到永远。如果琼姐万一发生了不幸,他就终身不婚…… 丁洁琼也有过这样的承诺和誓言。她用漫长的三十年时间和无数艰难经历,履行并证实了自己的承诺和誓言。可是在她的预感里,苏冠兰却不行!为什么,为什么啊?原因也许在于丁洁琼是个极端忠实的人,而这“极端忠实”却太难做到了,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包括苏冠兰。眼前的事 5b9e." >实,终于证明了这个最使她恐惧的预感! 丁洁琼准备最大限度地付出自己的爱,最大限度地爱苏冠兰,最大限度地谅解苏冠兰并再给他一次机会,自己再做一次牺牲——即如果苏冠兰一九..四六年之后与别的女性结过婚,而又因这样那样的缘故失去了对方,她仍然可以跟苏冠兰组成家庭,全身心地爱他和他的孩子们。哪怕苏冠兰不是个极端忠实的人,怛他毕竟是个非常好的人啊! 可是,发生在面前的事实粉碎了丁洁琼的一切幻想:苏冠兰结了婚,也没有“失去对方”;她亲眼见到了苏冠兰的妻子,是一位身躯单薄、脸色苍白而且显得苍老的矮个子妇女,并不漂亮,但沉静而温存…… 自从有了李清照的词句,“物是人非”就成为中国人常发的感慨——眼前的北京还是北京,还是丁洁琼一九三四年曾经匆匆来去的那个北京,而苏冠兰却早已不是丁洁琼的“爱人”、“恋人”和“情人”,而是成了另一个女子的丈夫! 一阵冷风突然袭来,枯叶在地面滚动,窸窸窣窣。丁洁琼浑身哆嗦。是的,不该再想这些了,越想越痛苦,心碎!想些别的吧。想什么呢?又想到了李清照。女科学家仰望黑沉沉的夜空,在心中搜寻易安居士的词作和断句,从“帝里春晚,重门深院”到“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从“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到“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从“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慘戚戚”……当吟诵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时,她潸然泪下;随之而来的一阵猛烈晕眩使她踉踉跄跄,几乎跌倒! 第八十三章 遥望乌蒙山 丁洁琼回到北京第二天下午,小姚就按她的嘱咐送来一大堆材料,摞起来足有一米多高,几十公斤重。 “哦,小姚,”丁洁琼问,“国内有个云南高山站吗?” “有呀,”姚慧梧有点惊讶,“您知道?” “隶属哪里?” “名义上隶属学部,实际上归原子能研究所管辖。全称是‘中国科学院云南宇宙线高山实验室’,‘高山站’是简称。” “唔,”女教授沉吟顷刻,指指面前那一大堆材料,“这里面有高山站的材料吗?” “没有。您的意思是——” “我想了解一下这座高山站的情况。” “哪方面的情况?” “所有的情况。” “好的,今天晚上我就把材料送来。” 原子核物理学,广义而言是探索和研究宇宙线、粒子物理、中子物理、带电粒子及各种辐射与物质的相互作用的学科。 粒子,或称“基本粒子”,泛指比原子99lib?核小的物质单元,包括电子、中子、质子和光子;还有一些“奇异粒子”可以通过宇宙线观测和高能物理实验发现。对这种最细小物质的探索,往往可以获得最重大的成果。自英国物理学家约翰·汤姆生一八九七年发现电子后,全世界都知道电子是带负电的。直到三十五年后,美国物理学家大卫·安德森才从宇宙线中找到正电子,一九三三年又在实验室里“制造”出正电子。 宇宙线是来自宇宙空间的高能粒子流,是奥地利物理学家弗兰茨·赫斯一九一一年在高空气球上测量大气电离状态时发现的。他因此与大卫·安德森分享一九三六年诺贝尔物理学奖。一部分宇宙线被阻挡在大气层外,另一部分宇宙线则能穿透大气层,甚至能深入水下和地层;还有一部分主要是电子和光子,穿透本领较小。宇宙线与太阳和某些恒星活动及各种地球物理现象密切相关,能引起许多无法用人工实现的核反应和粒子转变,意义重大。 丁洁琼当年赴美攻读,就是从研究宇宙线和粒子物理开始的。她所在加州理工学院粒子物理实验室,隶属于物理、数学及天文学部,而学部主任就是大卫·安徳森。像赫斯当年那样乘气球升上高空已经不现实了,风险太大,已经多次出事故;于是,按照奥姆霍斯的建议到高山上进行观测。此项工作饶有兴味,像出门旅游似的,很使丁洁琼着迷:一辆宿营车,里面洗浴、餐饮、娱乐和书写阅读等等设备一应俱全,几个人挤着住在里面挺热闹也挺风趣;另一辆是观测车,顾名思义,里面满载发电设备和观测仪器。两辆汽车离开帕萨迪纳后便沿着内华达山脉朝偏西北或正北方行驶,三百多公里外是海拔四千四百一十八米高的惠特尼山;再往前是风景如画的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地势也很高。有时离开帕萨达纳后奔正北,到内华达州境内主峰高达三千五百九十八米的杰斐逊山去;偶然还开到犹他州或科罗拉多州,那一大片辽阔台地上高达三四千米的山峰比比皆是。汽车在海拔两三千米高处的公路边找个平地停下,便开始工作…… 宿营车的惟一缺点是设计时只考虑了男性。实际上参加这种野外作业的通常也只有男子,丁洁琼是个“特例”。她是经安德森教授和奥姆霍斯博士批准后参加此项工作的,弗雷格院长还交代她必须“戴上面纱”。一个女性,特别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连续十天半月长途颠簸,风餐露宿,绝对会使身边的“牛仔”们心乱如麻,但也能使他们干劲倍增。安德森和奥姆霍斯向弗雷格院长说,自从有了“密斯丁”的参加,捕捉到的奇异粒子都多了好几倍!好在观测车有一个庞大的双排.99lib.座驾驶室,后排可做卧铺,入夜就成了丁洁琼的“闺房”。 四十年代末至五十年代初,美英两国开始在高海拔地区建立固定的宇宙线高山实验室即“高山站”。日本和几个欧洲国家也有这种意向。因为宇宙线能引起许多无法人工实现的核反应和粒子转变,由此形成了当代物理学最活跃的前沿部分——“宇宙线高能物理学”或称“高能粒子物理学”,高山站因此成为科学技术最发达国家的象征;也因此,当丁洁琼一九五八年三月从美国物理学会《宇宙线通讯》季刊上见到涉及“云南高山站”的简短报道时,枰然心动! 新中国某些科学技术状况和研究进展对外是严格保密的。但一九五七年是太阳活动峰值年,并因此被定为“国际地球物理年”,其使命是研究日地关系,该课题对人类生活有很大影响;同时,这也是研究太阳活动对银河宇宙线调制的好机会。新中国参加了此项国际合作,而云南高山站的任务是宇宙线强度的观测与研究,其成果公开发表并被《宇宙线通讯》摘录…… 报道对“云南高山站”的介绍很简单,只有“地处乌蒙山脉海拔三千余米处”等寥寥数语,但已足以引起丁洁琼的深思和激动。赫尔当年从中国的来信中多次提到过“乌蒙山”。无论驾运输机还是开战斗机,乌蒙山都是他经常飞过的地方。现在,新中国又继美、英之后建起了自己的高山站,地点便在乌蒙山。在许多西方人眼里,中国是个谜;而在丁洁琼眼里,乌蒙山和这座高山站也是谜。而人类的本性总是倾向于揭开谜底的。 那天,姚慧梧足足忙了五六个小时,深夜送来一个厚厚的卷宗夹。封皮上是她那手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毛笔字:“中国科学院云南宇宙线高山实验室(云南高山站)”。 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凌云竹教授早在一九五二年就建议设立高山站,很快得到周恩来总理批准。一九五四年,高山站在乌蒙山脉海拔三千一百八十米高处一条山沟里建成,面积二百二十平方米,一座平房内分四室。两间宿舍共可住三五人。另外两间隔为图书资料室、胶片室和实验室,实验室中的主要探测设备为一套专用立体投影仪和两套多板磁云室——材料对“D型多板磁云室”用中文作了如下简短注释: 即“丁氏磁云室”。为中国女物理学家丁洁琼博士于三十年代留美期间所创制。至今在世界粒子物理和高能物理学界得到广泛应用。 “丁氏磁云室”和此前的“威尔逊—丁云室”一样,当年都是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院长弗雷格给取名的。可是,一九四六年丁洁琼被秘密逮捕后便不知不觉变换了名称;接着,“丁氏管”、“丁氏丝室”、“丁氏系数表”和“丁氏模型”等等一切以丁洁琼的姓氏命名的科学仪器和数学模型都悄悄地改变了名称,即使在她一九五八年据说已经重新成为“合法侨民”之后也没有恢复…… 看到这里,丁洁琼眼圈发红了——是的,祖国一直没有忘记自己这个远隔重洋的女儿!她静了静心,接着往下看。云南高山站在建站伊始的一九五四年便按计划在那里进行几种“奇异粒子”以及高能强子与物质相互作用的研究并取得可观成果。 一九五七年该站在“国际地球物理年”中的表现在国际上受到关注和好评,也因此被大洋彼岸的丁洁琼所知晓。 自一九五四年以来,欧洲几个发达国家和日本又相继建起几座高山站。但是,所有这些高山站所在地区虽然高海拔,但也高纬度,三千米以上通常每年有半年以上积雪期,给科研和生活带来很多困难。云南高山站则是高海拔而低纬度,气候条件好,附近矿区有水源、电源和公路。一九五八年高山站迁到九公里外一座山头上,海拔更高,占地面积、建筑物数量和仪器设备数量都扩充了十几至几十倍,称“新站”,而原站址被称为“老站”。中国科学院原子能研究所宇宙?线室的青年科研人员开始分批到“新站”工作。高山站的同志们意气风发,齐心协力,为今后在西藏高原海拔五千五百米处置放乳胶室,建立广延大气簇射研究设备,开展超高能天体物理研究积极做准备…… 云南高山站的成绩和我国宇宙线观测的前景使丁洁琼感到兴奋。材料尚未看完,原子能研究所在北京郊区的设施遇到重大疑难,请求帮助。她带着小姚亲赴现场。几天后,回到“菊苑”的当天下午,小姚就因孩子生病回家了,女教授独自乘车外出…… 女教授从前门外独自回到“菊苑”。深夜,在小院中徘徊很久之后,她才回到屋里,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情,并且忆起还有一份材料没来得及看。那是以云南高山站名义致中国科学院和国家科委的《情况汇报》。那天深夜,姚慧梧将厚厚的卷宗夹交给女教授时,先将其中所有材料一一作了说明。在介绍这份《情况汇报》时,小姚说:“本来可以不送您的,因为没有必要。但您既然说明要了解‘所有的情况’,那么也送上,您看看吧。” 《情况汇报》注明发于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五日,即将近一年之前。丁洁琼越读越发现,她看这个材料不是“没有必要”,而是太有必要了!《情况汇报》第一、二段是些“套话”,这是国内文件材料常见的现象;但从第三段起就切入了正题,而且活泼、形..象—— 其他国家的同类实验室多处相对干旱少雨和地形平缓的高海拔台地,便于施工和交通运输,绝少有洪水或泥石流威胁。而乌蒙山脉系金沙江与北盘江两大江河的分水岭,呈东北—西南走向,比横断山脉更加“横断”,山势巍峨险峻,垂直变化强烈,很多地方地质结构很不稳定。金沙江流域内小江、普渡河、以礼河、龙川江等呈帚状排列,落差巨大,河道曲折,水量充沛,水流湍急,两岸悬崖峭壁,且地下水丰富。凡此种种,使筑路架桥困难重重,已筑好的公路往往质量不能得到保证,常为塌方、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所困扰,造成交通阻断。一次洪水暴发,距我站数公里外半架大山突然崩塌,形成几十米高的“堤坝”,堵塞江河,致使水面急剧抬高,瀑布状泥浆裹挟着巨石滚滚而下,声闻数里,惊心动魄!一次运送实验设备,汽车前方路面塌陷,后方山坡垮塌;当时车上只有司机和一名青年科研工作者,两人被困在阒无人迹的深山里;入夜狼、豹、野猪和黑熊在汽车四周蹲守嗥叫。两人手持木棍和摇把,坚守五天五夜而粒米未进,直至援军到来…… 读到这里,丁洁琼愕然睁大眼睛。她早年在美国的高山宇宙线探测简直像旅游一样,加利福尼亚州、内华达州和犹他州经常是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汽车探测改为高山站后,除云南这座高山站因“保密”而绝少为外界所知晓外,各国高山站的分布和运转状况几乎都是公开的。稍加对比就可看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别的高山站会处于如此“难于上青天”的恶劣环境之中!但是,同时,丁洁琼的视野里有艰难,更有壮丽——在她眼里,这是一种只在中国,只在云南存在的壮丽!丁洁琼有广博、深邃的艺术素养。她年轻时喜欢绘画和雕塑,后来一直保持了对舞蹈和钢琴、小提琴演奏的爱好;因此,对美,包括大自然的美,有着充分的领悟和欣赏能力。她虽然没有到过云南,但毕竟是中国人,还读过赫尔寄自云南和昆明的许多信件,久知云南的美丽。进入国境之后,从飞机上鸟瞰乌蒙山脉,更令她神往……女科学家深深舒一口气,接着往下读—— 从北京至昆明须从广西柳州北上绕道金城江、贵阳和遵义等,仅在黔滇山间公路上就要颠簸一周左右,一路上换乘火车和长途汽车,最后抵达昆明总计历时半月。物资有时只能绕道越南经“小火车”运往昆明。从昆明换乘长途汽车沿“土公路”北上三百公里到乌蒙矿务局,再找便车走更“土”的公路,几小时只能走几十公里。这个路段反复下深沟上高山,垂直高度几百米,车毁人亡的事故经常发生。夏季几乎天天下雨,还经常是暴雨;公路铁路被冲断和淹没,交通中断数天至十几天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在昆明北面某站由铁路转公路时,又暴雨连旬,桥梁冲垮,公路冲断,前后截断,我们运载仪器设备的汽车在四面环水的“孤岛”上被困多日,加上因交通中断而在附近被迫滞留的时间达一月以上。 一九五七年参加“国际地球物理年”时遇上了更严重的情况:暴雨洪水使公路中断达两个月,物资被困在离我站数十公里处,而观测任务上马在即。我们派人下山。在地方政府和矿务局热情帮助下,请了几十个民工,雇了几十头驴。三名青年科研人员打开包装箱,将上百套(件)仪器和数以吨计的磁铁、铅块和铝块取出分类和重新打包,精密易碎者由人扛,不易损坏者用驴驮。譬如铅块的体积形状类似砖头,但比砖头重得多,一头强壮毛驴只能驮四个铅块。 我们的同志与民工一起,组成一支特殊“马帮”,沿着崎岖陡峭的羊肠小道艰难跋涉了两三天,露宿林边崖下,吃着“雨水泡饭”。途中穿过一座悬崖中腰,一头毛驴失足坠下百米深谷,转瞬便被咆哮的急流吞没!一个民工随之坠落,因被崖下树枝挂住才幸免于难……但我们硬是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提前完成了运输、组装和调试任务,接着又提前完成了观测和研究任务,在国际上引人瞩目。 丁洁琼就是从美国《宇宙线通讯》上得知中国大陆有个云南高山站,得知这座高山站在“国际地球物理年”中的活动和贡献的;只是她根本没有想到,这座高山站的条件“原始”到了在西方世界不可想象的地步! 我站无力自行修筑公路,只得“借光”使用因长期被汽车碾压而坎坷不平、很多路段甚至破烂不堪的矿山公路。公路终端在山下一座矿上,距我站还有一公里陡坡。运送来的物资经常重达几吨或几十吨,有一次运来磁铁二百二十吨,全由我们的同志凭体力搬上去。我们之中无论中年还是青年,无论炊事员还是科研人员,都自觉当起了“搬运工”。 这里虽然没有高纬度地区的高山“雪线”,山顶没有常年积雪,但冬季还是降雪的,有时降雪量很大,冰雪堆积很厚,数十日不融化,给工作、运输和生活带来很大困难。雪地里常见熊、豹和豺狼之类猛兽的足迹。站这里空气稀薄,海拔三千米以上地区的大气压力只有海平面的三分之二,人即使静止不动呼吸频率尚且要增加,何况要全靠人力把几吨、几十吨或几百吨物资搬上一公里的陡坡!很多同志患有晕眩、翻甲症(指甲外翻)、肠胃痉挛等高山病,不下山就无法治愈。这里“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极其寒冷荒凉;“老站”几株小树还是一九五三年凌副院长亲来选址时栽下的,六年过去了,在常年的强风和狂风催折下,竞未长高一厘米,反而被吹变了形,像一把被撕破的蒲扇。这里水的沸点是八十九点五摄氏度,我们喝着永远半开的水,吃着永远夹生的饭,因此引起多种疾病,连原来年轻力壮的同志也要常年服药了…… 材料接着写道:尽管如此,到高山站工作却与在北京的研究所里上班“一视同仁”,既无出差补助,也没有高山津贴,工资很低,但都任劳任怨;每人每月交相同的伙食费,吃同样的饭菜;大家利用房前屋后空地开荒种菜,收获的土豆白菜等一律交给食堂,共同享用,像“原始公社”似的,谁也不“多吃多占”。口粮是国家供应的未经加工的原粮如小麦、玉米等,从十公里外的粮站扛回来之后还要自己用石磨碾磨,磨完后自己动手过筛。为了争取看书的时间,经常是一手推磨,一手捧读…… 《情况汇报》接着写道: 常年驻站的工作人员在“老站”时代约为五六人。“新站”建起后,常年驻站人员増为十多人,绝大多数为未婚青年,结了婚的也是夫妻分居——这在西方也是不可想象的。高山站里只有一对夫妇,男方是管“行政”的副站长,退伍军人,绰号“老宝”;他老婆是临时工,炊事员。夫妇俩养的母鸡居然还下蛋。在这似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无论全站一共五六人也好,十多人也好,倒有一种融融的家庭气氛,一家人乐乐呵呵的绝对“平等”。连鸡下了蛋也要凑够五六只或十多只,等着每人都有一只了再一起吃…… 不知何以,看到这儿,丁洁琼的眼圈和心窝都热乎乎的。她停了停,擦了擦眼睛,接着往下看—— 我站有几个困难问题希望能得到上级支>持,尽早解决:一,请求从国外或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代购若干个高压锅,解决常年“喝半开的水,吃夹生的饭”问题;二,请求调拨或代购一批治疗高山病的药物和防治其他疾病的常备药品;三,请求拨款修筑从矿山到我站这“最后一公里”公路。因为,有时,走完这“最后一公里”比走过前面的几百、几千公里还难!四,请求拨款供我站购买若干手推车、毛驴和驴车,以提高我们在“最后一公里”路上搬运设备的效率;五,请尽早将动力变压器送来。目前我站只能使用民用照明电源,有时连一台云室上使用的一千瓦空气压缩机都启动不了,经常需要人用手帮着拉动皮带才能启动。而正常开展研究时,平均每小时要启动一次空气压缩机;六,一些稍纵即逝的“奇异现象”往往不能得到及时解释和处置,在科学上可能造成损失;青年们求知欲旺盛,但都是大学刚毕业就到了我站,而这里实验内容单调,观测面狭窄。大家亟盼每年能安排一两位著名科学家或资深研究员在天气晴好季节来一两次,每次哪怕只小住一两星期也是好的!有他们指导工作,现场研究稀有衰变实例,对艰苦卓绝、任劳任怨、长期在这种“蛮荒之地”献身于祖国尖端科研事业的青年们将会是很大的激励…… “现在,朋友们,同志们,请大家再次用最热烈的鼓掌,欢迎这位杰出的爱国者和世界第一流的物理学家,回到我们伟大祖国的怀抱!” 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把丁洁琼从对乌蒙山的遐思中惊醒。她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首都科学界热烈欢迎丁洁琼教授从海外归来大会”的主席台上。她的身旁,周恩来总理的讲话进入尾声:“国家和人民对丁洁琼教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她在科学上的卓越贡献,给予崇高评价。丁洁琼教授已经被增补为中国科学院院士,还将在高教界和科学界承担重要职责,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发挥作用。就像凌副院长刚才说的那样,今后,丁洁琼教授将生活和工作在我们中间,为祖国的强盛,为民族的复兴,跟我们一起奋斗,一起迈向辉煌的明天!” 全场起立。暴风雨般的鼓掌经久不息,像狂风中的海涛奔腾。 丁洁琼教授微笑着,向人们报之以轻盈的招手和鼓掌。同时,她的双眸却像刀刃般锋利,又像冰雪般清澈凜冽…… 她登上主席台不久就认出了在大厅后方一侧落座的那个额头凸出,面目清癯,鬓发灰白,肩膀宽阔,古铜色皮肤,体型瘦削挺拔的男子。那人一直微闭两眼,显得神情憔悴,疲惫不堪。 丁洁琼是有预感的。苏冠兰是科学家,又在北京工作,这就意味着他可能出现在这个欢迎会上,可能再度进入她的视野——现在,果不其然!只是,昨天的苏冠兰身着黑西服,系蔚蓝色领带,外穿浅灰色风衣;而眼前的他身着一套黑色呢料中山装,这是今天中国人最常见的服式和颜色。 在全场近乎沸腾的热烈气氛中,苏冠兰却低着头,捂着额头,起身离席;他身躯摇晃,步履踉跄。他身边有个满脸惊恐的女孩子——是他的秘书或助手吗?还有个秃顶胖子,像是昨天傍晚见过的他那位邻居。他们一面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一面急切地嘀嘀咕咕…… 第八十四章 相见时难 苏冠兰教授头疼欲裂,面色苍白,肢体无力,冷汗涔涔。他本来想走出主楼直接上车的;但是,不行,身躯摇晃得厉害,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步子都迈不动了,稍不小心就会跌倒。他只得一手撑着木板墙裙,慢慢挪到会场旁的走廊上。那里有几间休息室,苏冠兰被小星星和朱尔同搀扶着走进其中的一间。他两眼闭合,浑身酥软麻木,深陷在沙发中,右肘靠着沙发扶手,右手支撑着低垂的额头…… “天呀,苏老师这是怎么啦?怎么说病就病了!”金星姬眼泪都要淌出来了。她是专门从事药物研究的,关键时刻却一点也不知道该用哪种药品。 “别急,别急。”朱尔同倒很冷静。 “我怎么能不急呢!” “去倒一杯水来,小星星。”朱尔同吩咐。 还好,休息室一角就摆着暖瓶、水杯和茶叶。金星姬很快倒来一杯热茶。与此同时,朱尔同已经解开苏冠兰衬衣和中山装的衣领及上端纽扣,带着劝慰的口气轻声道:“老苏,老苏啊!事已如此,命运如此。你冷静一些,你要冷静一些啊……” 小星星在一旁听不懂,直发愣。 朱尔同一面嘀咕,一面掏出手帕为苏冠兰擦拭额头、面颊和脖颈上的汗珠,还伸出食指使劲为他掐“人中”,几乎掐破了皮,直到疼得苏冠兰哼出声来…… “您这是干什么呀,朱叔叔?”小星星又急起来了。 “我这是对症疗法!有疼感就好了,就好了。”朱尔同连瞥都不瞥姑娘一眼,“去,把窗户打开,透点新鲜空气。”待金星姬打开窗户回身,他又补充一句,“放心,没事。让苏老师安静一会儿。现在,我去找大夫。小星星,你哪儿也别去,就陪着苏老师。待茶稍微凉了,端给他喝。” “朱叔叔,您快回来啊!”姑娘喊道。 朱尔同与小星星的对话,苏冠兰都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但是,他的眼皮像坠着铅块似的,睁不开;他的胸腔和咽喉仿佛被一团棉花堵着,不能说话。朱尔同在他的“人中”穴狠狠地掐,直到快掐出血来了,他才觉得疼,才哼出声来。 刚才,苏冠兰在大厅后面一角,在小星星旁边的座位上端坐不动,一直半闭着眼睛,有时还紧闭两眼,似睡非睡,完全不像其他几百位与会者那样狂热和激动。 忽然,朱尔同走过来了,从后面搂住苏冠兰的肩,激动地说着什么。小星星对此倒不觉得奇怪,因为会场里的人们都很激动。 小星星发现,她随大家起立时,苏老师却可能是全场惟一没有站起来的人。其实看得出他也很激动,甚至比别人更激动!但见他紧握住朱尔同一只手,什么也不说;只是紧闭两眼,任泪水沿着面颊扑簌簌直流…… 凌云竹副院长的讲话,特别是周恩来总理的讲话,苏冠兰始终在仔细倾听,一字不漏。 周总理介绍道:一九四二年底,丁洁琼教授应邀参加“曼哈顿工程”后,前往位于新墨西哥州阿拉摩斯沙漠、代号“第一七七九号信箱”的Y基地长期工作,主要从事原子弹最后组装阶段的各项重要实验和理论计算。在这个绝密基地,她按照战时保密法规的要求一度化名“姜孟鸿”;她承担了繁重的科研任务,长时间遭受辐射之害,还经常处于核事故的威胁之下,一切言行举止都受到严密监视…… “原来如此!”苏冠兰倾听着,在内心痛苦呻吟。 周恩来接着介绍:可是,这位以辛勤劳动和科学创见为“曼哈顿工程”,为人类反法西斯战争的伟大胜利做出了卓越贡献的女科学家,却在战争结束后受到迫害,失去自由…… 听到这里,大厅中安静下来。很多人满含热泪。小星星看见,苏老师睁开了眼睛,像大家一样望着主席台,望着丁洁琼教授。 周总理说:二战结束之后,参加“曼哈顿工程”的科学家们大批复员,纷纷离开阿拉摩斯;其中,英国科学家们返回英国和加拿大,美国科学家们也返回各自原来居住的城市和供职的大学。而参加此项“工程”并做出了贡献的惟一非英美籍科学家也是惟一的中国科学家丁洁琼,则因强烈要求返回祖国而先是被美国当局以种种借口长期滞留阿拉摩斯,后又以莫须有的罪名秘密逮捕。从一九四六至一九五八年,女科学家先后被囚禁在美国纽约图姆斯监狱和爱丽丝岛上,长达十二年! 联邦调查局曾经提出,可以恢复丁洁琼的人身自由,让她到某个研究所或大学供职,条件是她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不得离开居住地,并且每月向当地移民局汇报两次,遭到断然拒绝。丁洁琼教授声明,与其那样,她宁肯被一直关押至死! 胡佛因此恼羞成怒,亲自决定将丁洁琼关进狭窄、潮湿、暗无天日的地下牢房。长达一年的非人境遇,使丁洁琼的身体受到很大摧残。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作出任何让步。 周总理接着说:艾森豪威尔在第二个总统任期开始时推行所谓“新政”。当局向女教授表示,他们非常欢迎她加入美国国籍;在履行“忠诚宣誓”并成为美国公民之后,她不仅可以立刻恢复人身自由,还能恢复继续从事科学研究、包括参与“绝密军亊项目”的权利——这个“建议”,也被严词拒绝。在女科学家的坚定意志和卓绝表现面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在美国?99lib?进步人士的声援和支持下,白宫被迫于一九五八年决定释放她,恢复了她的“合法侨民”身份。这位杰出的爱国者、第一流的物理学家和最优秀的女科学家,终于在不久前回归伟大祖国,投入母亲的温暖怀抱! 欢呼和鼓掌伴随着周恩来的语音,如同阵阵滚过的雷声。很多人一面专心倾听,一面不停地擦眼泪。 周恩来的叙述中有一段话特别富于感情,特别使人怦然心动:“在美国居留长达二十五年,丁洁琼教授始终独身生活;她把自己的全部智慧、精力和热爱,献给了科学,献给了正义,献给了人类,献给了自己的祖国!” 听到这里,苏冠兰想起了琼姐从前来信中多次提到的迈特纳——丽丝·迈特纳,本世纪最优秀的物理学家和最杰出的女科学家之一,还是原子核物理学的开拓者之一和核裂变的发现者之一,被称为“改变了人类科学的进程”,却一生坎坷。一位科学家所能遭逢的最大不公正降临在她身上,一位美丽女性所能遭逢的最大不幸也降临在她身上:她也许遇到过爱情吧,但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一生,从来没有结过婚。迈特纳已经八十一岁高龄,不可能再结婚;用周恩来刚才的话说就是“始终独身生活”。对此,苏冠兰不久前读到的一本美国出版的迈特纳传记是这样写的:“她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和热爱,献给了物理学……” 苏冠兰知道,迈特纳一直是琼姐心目中的偶像。他没有料到,迈特纳的命运竞在琼姐身上重演了!他的泪水往灵魂深处流淌,心中无声悲泣:“命运怎么竞会这样捉弄人呀!” 父亲久已去世,看不见眼前这一幕;然而不管怎样,老头哪怕在九泉之下,却仍然是最后的贏家。不管怎样,苏冠兰当年居然相信了他,以为自己“终被无情弃”了!直到与琼姐断绝音讯几年之后,他还满怀悲凉惆怅,专程到松居医院遗址去“诀别”琼姐。当时的他还自以为高尚,要求自己别怨恨琼姐。他甚至猜想琼姐可能仍然爱他,而且正是出于这种爱,为了尽量减少他的痛苦,才采取了逐渐疏远的方式,直至最终的悄然离去…… 苏冠兰觉得心脏在胀痛,绞痛,剧痛,痛得喘不过气来。直到今天,此刻,他才知道,“终被无情弃”的不是自己,而是琼姐。正是他苏冠兰,在琼姐最孤独最困苦的岁月里,离弃了她! “小星星。”苏冠兰仍然闭着眼睛,但微微挪动了一下身躯,轻声道。 “哎,苏老师,您……”金星姬赶快凑近来。 “你,你去,让小赵来一下。” 小赵即司机赵徳根,与轿车一起待在外面停车场上。 “苏老师,您的意思——” “我,我很不舒服,好像病了。请你和他,扶我一下。” “可是苏老师,朱叔叔找大夫去了……” “不,不等他了。” “那,那……”姑娘犹豫不决,手足失措。苏老师脸色惨白,而且满面冷汗,似乎还在发抖。 “去吧。”苏冠兰吩咐。他确实是病了,是某种突发病症。他虽然在低声说话,在发出声音,但一直没有抬起眼帘,肢体纹丝不动,仍然深陷在沙发中,右肘靠着沙发扶手,右手支撑着低垂的额头…… “那好,”小星星说,“我,我去。” 但是,奇怪,姑娘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切都停顿了似的,苏冠兰能觉察到自己的丝丝鼻息。可是,还没听到小星星迈开步子,两三秒钟后却听得她突然叫出声来:是那种因意外和激动而发出的呼唤,嗓门直发颤,而且一迭连声:“苏老师,苏老师,苏老师!” 发生什么亊情了?苏冠兰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感觉到身躯在晃荡。没错,是小星星;姑娘一面叫他,一面用双手抓住他的袖管又拽又摇,结结巴巴,声音都跑调了:“苏老师,苏老师!您醒醒,您醒醒啊!您看,您看啊,丁,丁,丁教授,丁洁琼教授,她,她走过来了,走到您面前来了!” 苏冠兰一惊,使劲睁开眼睛。可不,小星星没有看错,没有说错:是的,是丁洁琼教授…… 哦,不,是琼姐,确实是琼姐!琼姐步履从容,缓步走来,静静伫立在他面前。尽管琼姐俨如一尊大理石雕像,毫无动作和声息,却依然仪态万方;组成她全部轮廓的千百根线条仿佛都在波动,在飘舞。像当年那样,她的面庞呈椭圆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挑起,只是不再将浓密的栗黑色长发梳成长辫或扎成“马尾巴”,而是在脑后盘成圆髻。她的身材本来很高,站在苏冠兰面前就显得更加高挑;柔软白皙的双手十指交叉贴在胸下,左肘挎着一只精致的鳄鱼皮包。高领下别着一枚红宝石胸针的深紫色旗袍在电灯照耀下幽光粼粼,衬托出她窈窕而优美的体态…… 琼姐就这么静静地伫立着,面无表情,俯视仍然深陷在沙发中的苏冠兰。她的面庞、脖颈和双手在洁白中掺着苍白,眼睛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黯淡和沉静,流露着此生此世不变的挚爱,也渗透出此生此世无尽的痛苦和哀怨…… 苏冠兰像遭到电击般浑身麻木,思维停滞,陷在沙发里不能动弹。 小星星望望丁教授,又看看苏老师,目瞪口呆,手足失措,不知道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亊情。但她多少回过神来了,因为她瞅见了朱叔叔,就像瞅见了救星一样!不过朱尔同并未找来大夫,而是陪着凌云竹副院长走进这间休息室。紧跟在他俩身后的是著名天文学家黎濯玉。然而眼前的场面显然使凌副院长和黎教授大感意外,他们的表情和动作刹那间“凝固”了…… 丁洁琼教授?仍然如大理石雕像般无声立,面无表情地俯视苏冠兰。 “苏老师……”小星星轻声喊道。姑娘不知道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知道一定是发生了某种非同寻常的亊情!她看见苏老师的身躯动弹了一下,显然是想站起来;确实,他也该站起来了。姑娘正要上前搀扶,蓦然回首,忽然瞪大了两眼:周恩来总理出现在休息室门口,讶然凝视室内,却又默然无语。总理身边还有好几位刚才在主席台上就座的首长。小星星扭头,但见苏老师摇摇晃晃,正挣扎着起身。她赶紧上前搀扶。 苏冠兰教授终于站起来。他使劲挺直身子,面对琼姐,两眼含泪。 “庄生晓梦迷蝴蝶”——啊,是庄周做梦化作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作了庄周?在漫长的三十年中,特别是近十几年,苏冠兰经常在睡梦里与琼姐相遇。但是,奇怪,梦境里两人总是隔着一段距离,起码有几米或十几米;两人先是错愕,欣喜,接着便狂奔和扑向对方。眼看着就要相握相拥了,一切却倏然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一切,难道又是梦幻? 苏冠兰想走到琼姐面前。他一面吃力地迈开脚步,一面缓缓伸出双手…… 然而,随着一团黑雾的突然笼罩和一阵晕眩的猛烈袭来,苏冠兰踉跄了一下,笔直地往后倒去! 第八十五章 为了永远忘却 苏冠兰教授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 那天夜里他笔直地往后倒去。幸亏身后便是松软的沙发,加之小星星时时盯着他,使劲搀扶着他,总算没出大乱子。 会务组的医生护士们富有抢救经验。现场 8bca." >诊断是强烈精神刺激造成突发性心肌缺血,导致脑血管痉挛和脑缺血。血压和心电图检查都证明了这一点。氧气和硝酸甘油派上了用场。苏冠兰教授被抬上救护车,送往医院。专家说,苏教授还算“年轻”,身体素质尚好,除血压偏高外尚无其他器质性病变;这次突然晕倒也没有造成颅脑创伤,总之是“万幸”;但今后务必注意,不能再受刺激,避免再度发病,云云。 苏醒过来之后的苏冠兰仿佛换了一个人,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憔悴不堪,满面病容,沉默不语,鬓发蓬乱有如霜雪。他想尽早出院。但是,不行;全身虚弱无力,肌肤麻木,食欲不振,恶心欲呕,剧烈头痛,试图坐起来或站起来时便觉得晕眩…… 叶玉菡和小星星每天都来医院好几次,协助医护人员照顾苏冠兰。玉菡当然已经知道了那天夜里发生在首都科学会堂的事情,但她绝口不提;连当时一直待在苏老师身边,目睹了事情全过程的小星星也不谈此事。只在甜甜和圆圆来看爸爸时,病房中才稍多一点动静;不过,“高级知识分子”家的孩子也特别早熟和懂事似的,姐弟俩都不嬉笑喧闹。 不断有人来看望苏冠兰教授:医学科学院院长和副院长们,实验药物研究所所长申以哲和几位副所长,还有医科院其他研究所的朋友。协和医院、北京医院、朝阳医院和阜外医院的专家们也来过,他们虽然也是熟人,实际上是来“会诊”的…… 卫生部副部长、中国医学科学院党委书记鲁宁比较“特殊”,是跟他的妻子、中华护士学会秘书长柳如眉一起来的。紫金山天文台台长黎濯玉教授是特地推迟返回南京的行程来看望苏冠兰的——他当年是苏凤麒的学生和助手,多年来跟苏冠兰也一直保持来往。几乎每天必来的还有个朱尔同,他是苏冠兰夫妇的老同学和老朋友,还是他们今天的邻居,更是苏冠兰与琼姐当年那番传奇爱情的见证人! 但是,大家都闭口不提那天夜里发生在首都科学会堂的事情,在病房里只作短暂逗留;大家都是以关心的口气略微谈了谈,问了问,放下水果和鲜花就起身告辞,理由是苏冠兰需要安静休息。倒是叶玉菡和小星星把他们送出病房后,往往在外面逗留很久。 苏冠兰的感觉渐渐好多了,检查也证明身体各项指征基本恢复正常。第六天上午准备出院,吃了早点,脱掉条纹服,换上平常衣着。玉菡办理出院手续去了,小星星在病房中收拾东西。恰在这时,鲁宁夫妇陪着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女青年来到病房。 “今天出院?”鲁宁打量苏冠兰,“玉菡呢?” “她办手续去了。” “小星星,”鲁宁一撇头,“去找你妈,请她过来。” “啊,你们来了,鲁宁,阿罗。”恰在此时,叶玉菡推开了病房门。她对鲁宁一如既往直呼其名。 “来,老苏,玉菡,我给介绍一位客人。”鲁宁朝那位知识分子模样的女青年做个手势,“姚慧梧同志——中国科学院物理数学化学部主任办公室秘书,最近期间还兼着丁洁琼教授的秘书。你们可以叫她小姚。” 几天来,这是第一次出现“丁洁琼”的名宇。苏冠兰、叶玉菡和小星星都紧张起来。 苏冠兰愕然,嘴里喃喃着。 “琼姐怎么样了?”叶玉菡盯着小姚,神情紧张。 “丁先生身体很好。”姚慧梧的神态和语音都很平静。 对德高望重和有地位的女性尊称“先生”,是二三十年代以来形成的习惯。五十年代以来,这种习惯在政治界和科学界延续下来。 “放心,放心!”鲁宁插嘴,“丁教授很好,身体很好。” 但是,苏冠兰夫妇似乎仍不“放心”。 “真的,琼姐身体很好!”阿罗也插话了,“相信我,别忘了我是中华护士学会秘书长呢。”她想了想,又微微一笑,“哦,还有,别忘了,我还是这个世界上最早称‘琼姐’的人。” 阿罗像历来那样活泼开朗。她一说话就使气氛迅速松弛下来。 这间病房较大,一张屏风隔出两个空间,一边搁着一张病床,另一边是“客厅”。阿罗像主人般张罗道:“来,大家坐下,坐下谈。小星星,沏茶。” “小姚同志啊,请问,”但是,姚慧梧的不期而至仍然使叶玉菡有点不放心,她有点气喘似的,“丁洁琼教授,琼姐,她,她到底……” 苏冠兰和小星星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姚慧梧。 小姚说:“我就是专程为这事来的。” 欢迎大会之后,夜已经很深了,姚慧梧陪丁洁琼教授回到“菊苑”。她是紧跟在黎濯玉教授身后走进那间休息室的,目睹了那个令人终身难忘的场面…… 回宾馆的路上和回到“菊苑”以后,丁先生都显得平静坦然,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姚慧梧也一直不敢多话,只是默默陪伴着她。直到夜深,丁先生让她先去就寝,并用淡淡的口气吩咐道:“小姚,明天,请你抽时间了解一下,苏冠兰教授在哪里任职。” “苏冠兰教授?”小姚立刻回答,“他是中国医学科学院实验药物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丁先生有点惊讶似的。于是小姚接着说:“我在物理数学化学部工作,而苏冠兰教授是化学家。” “哦。”女科学家颔首不语。 “不过,我并不认识苏教授本人。”小姚犹豫了一下,“丁先生,我冒昧地问一句:是您在科学会堂遇见的那位学者吗?” “是的。”丁洁琼望着别处,声音很轻。 “看得出,他年轻时挺帅的!”小姚脱口而出。 女科学家不吱声。 “这件事上,”小姚试探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我担心,他的身体……” “放心,我会随时了解并告诉您的。” 姚慧梧接到学部、院部、凌副院长、中科院院长和“更高层领导”的指示:必须更加关心丁洁琼教授!可以考虑增加她身边的工作人员,特别是服务人员和医护人员;可以安排专人陪同她外出参观游览或赴苏联东欧考察访问…… 但是所有这些都没有成为事实。丁洁琼教授不同意增加身边工作人员,说有一个小姚就很好了,更毫无旅游或出访的念头。看不出女教授的生活和情绪有明显反常之处。她只是说话很少,用小姚的话说,甚至“连表情都很少”。她还谢绝除凌云竹夫妇之外的几乎一切来访,绝大部分时间埋头于阅读科学院送来的材料,随手摘录些什么。她每天认真听取小姚介绍苏冠兰教授住院治疗的情况,但默然不语。 女科学家看材料速度很快,还不断开列清单,索要新的材料。一天,小姚为这事到>?99lib?院部,凌副院长叫住她,详细询问丁洁琼近几天的生活起居,然后轻叹一声:“记得吗,小姚,丁教授回到北京的当天夜里,我和夫人很晚才离开‘菊苑’。临走时,她和你一起把我们送到车前……” “记得,记得。” “当时,我对丁教授认真说了五点……” “您说了四点。”小姚纠正道,“第五点您犹豫着,没说出来。” “你真细心!”凌副院长赞赏道,“小姚,你知道我没说出来的第五点是什么吗?” “我猜,是关于丁先生的个人问题……” “对了!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说出来吗?” “这,我倒是没想过。” “就是你刚才说的:‘个人问题’,多年来,我们习惯于滔滔不绝,夸夸其谈,不停地谈革命,谈政治,谈人民,谈运动,谈工作,谈干劲,就是不谈爱情和婚姻,把它们蔑称为‘个人问题’!” 凌云竹哼了一声,“而事实上……” “事实上怎么样呢?” “如果没有爱情和婚姻就连人类都没有了,”老教授瞥了小姚一眼,“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苏教授,我知道您已经康复,今天要出院。”姚慧梧将目光投向苏冠兰,“我在这个时间来看望您,是因为有个情况显然应该及时告知您:丁先生已经买了今天飞昆明的机票。预定起飞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十分。” “啊?”叶玉菡吃了一惊,“我正准备跟苏教授一起去看琼姐呢。” “丁教授为什么去昆明?”苏冠兰问。 “不知道。” “什么时候从昆明回来?”苏冠兰又问。 “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 “谁跟丁教授一起去昆明?” “丁先生只买了一张机票。她说我的工作岗位和丈夫孩子都在北京,明确表示不让我去昆明。” “听口气,琼姐是准备一去不返了……”叶玉菡愣了。 “不至于吧?”苏冠兰嗫嚅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小星星急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 “不过,丁先生给苏教授写了一封信,也许在信中对一切有所说明。”姚慧梧接着说是,“昨天夜里写的,写了很长时间;依我旁观,她彻夜未眠。丁先生写信的时候……” 小姚说着,声音有点喑哑。 “信,琼姐的信,”叶玉菡急问,“寄出了吗?” “今天一清早,丁先生把信交给我,让我去投邮。然后……” “然后呢?”叶玉菡追问。 “她回过身去,背朝着我,往几盆兰草里淋水……” 人们面面相觑,都不吱声。 “我只能说,我作为一个女性,看着丁先生,真难受!”小姚的眼圈红了,有点哽咽。但她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宾馆大门口就有邮筒。但是,我看了信封之后有所犹豫,有所考虑。我想,既然收信人是‘苏冠兰教授’,则只要信件能准确无误地和尽早地送达收信人本人,什么方式不行呢?为什么不能由我亲自送来呢?我打电话请示了领导,他们立刻表示同意,还给我派了车……” “小姚与我们在电话中约好,一起来了。”鲁宁插话,“我想,这是姚慧梧同志生平第一次当邮递员——” “也是最后一次。”小姚笑笑。 很大的牛皮纸信封,中间竖印着红框,左侧下方竖印着红色手写体汉字:中国科学院。 琼姐从前一直喜欢使用较小的,雪白的或浅红的横式信封。但回到北京之后小姚给她准备的只有这种竖式公文信封,也只能用这种信封了。不过,她习惯用的紫色墨水没变,她特有的娟秀、流畅的字体没变。 牛皮纸信封右上角贴着一张面值四分的邮票,邮票下竖写着“本埠:中国医学科学院实验药物研究所”,中间红框内写着“苏冠兰先生启”,左侧下方写着“丁缄”。苏冠兰剪开信封上端,掏出一叠信纸,信纸的折叠方式跟每天收到的《人民日报》和《北京日报》一样,信纸上方都横印着“中国科学院”字样…… 苏冠兰的心情非常复杂。但他明白,自己面对的不再只是“琼姐”,也不能再只受个人感情支配了!他稳了稳心神,摊开信纸,开始阅读。有时太激动了,他便闭上眼睛,略作停顿;待心情平静一些,继续往下读。他每读完一页便交给身边的妻子。叶玉菡读了之后便递给鲁宁…… 一页页信纸在人们手中无声传递。听得见人们的丝丝鼻息,还有人低声啜泣。 冠兰弟弟: 让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沿用这个称谓吧。过去三十年里,这个在我笔下出现过几千次的称谓,曾经是我精神的寄托和生活的力量,是我胸中无穷无尽美丽梦想的源泉;你的名字镌刻在我心灵上,伴随我度过几乎全部青春;度过最辉煌的一段生命历程,度过难耐的寂寞和漫长的孤独,度过漂泊异国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度过身陷囹圄甚至面对死亡威胁的十几年!在你我之间爱情的支持下,我从一个无知少女终成一位迈特纳式的堪称出色的女科学家;也是凭借这种爱情,我才得以顽强拒绝了那么多杰出男子的钟情眷恋和狂热追求…… 可是,今天,铁铸的事实摆在面前,我还能说什么啊!黑格尔说:“爱情在女子身上特别显得最为美丽,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面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点。如果她在爱情方面遭到不幸,她就会像一道光焰被第一阵狂风扑灭。”——这段话,用在我身上是多么贴切啊!是的,漫长的三十年里,与你的爱情不仅是我的生活和事业的支点,还是我生命的支点。因此,回到北京后面对的现实,所遭逢的巨大痛苦和不幸,几乎使我彻底崩溃,几乎像狂风般吞噬了我的生命! 这几天,我一直在冥思苦想,想了几千遍几万遍;但仍然想不出,对我这样一个极端忠实的人,命运何以如此残酷,如此不公正?我那么认真地对待生活,生活却如此无情地伤害我!我找不到答案,也不想再找答案;因为我要走了,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那里没有欺骗,没有背叛…… 你不必多心和担心。哪怕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日子里,我也顽强地珍惜生命,对科学充满追求,对祖国 5145." >充满热爱。这一点至今不曾改变,永远也不会改变。我只是不能再留在北京了。一九三四年夏天我来过北京一次,待了三天;你想必记得,那次我为什么来北京,以及那次北京之行对我身心造成的创伤。那次我的北京之行和你的泰山之旅,彻底改变了你我一生的命运!我不能留在北京,因为旧时的景物太容易引起我的惆怅和痛楚。我将永远离开北京,再也不回来;只有这样,才可能把不堪回首的过去埋藏心底,同时避免触痛和伤害另一个无辜女性…… 美国政府扣留了我的全部财物,我并不惋惜;惟独没收你我的“爱情信物”即多年积攒的信件和照片,还有我不远万里带去美国的兰草,使我心碎!但在知悉了事实真相的今天,我倒是平静了。爱情本身早已不复存在,“爱情信物”还有什么意义?要说“信物”,我的独身至今不是最尊贵的信物吗? 听说我有意离开北京,凌老师建议我去杜布纳研究所任副所长。可是我不愿意给任何一位外国院士当副职。我刚从异国回来,怎能又到另一个异国去?我深信不疑并将致力于在中国本土建起多少座远远超出杜布纳规模的研究所,多少高水平和大规模的其他核设施。由于命运的安排,一九四六年之后我在美国虽然失去了自由,却一直没有失去掌握信息和从事研究的机会;因此,我的知识并未陈旧过时。这使我得以更好地为中国核物理的教学和研究效力,为我国核能技术的开发和尖端核武器的研制做出贡献——即使在我离开北京之后,这个初衷也不会改变。 我的万里回归是为了祖国,也是为了你。远在大洋彼岸,异国他乡,长达二十五年,九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时时在想念你,天天企盼着回国;我渴望在把全部知识、经验和才能奉献给祖国的同时,把自己的爱情完美无缺地奉献给你!可是我终于明白了,你已经失去了接受的权利;而我,也将再度失去你,永远失去你! 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我会努力忘却,永远忘却,忘却你,忘却过去的一切。希望你也这样,忘却我,忘却过去吧,好好生活。那天我看见你晕倒,感到强烈的震撼!我由此看出你灵魂深处良知未泯,其情未泯;你的心中还有我,还有琼姐——即使是万般的无奈和痛苦,我从中也稍觉一丝温暖和慰藉;无论如何,我当初毕竟没有爱错人。从中也看出,我继续留在北京对你的健康不利。我永远离开北京,说到底也是为你好,为了你能更平静地生活和工作。在过去三十年中,我总是为你好的;只要对你有益、有好处、有帮助的事,我总是尽力去做的。今天和今后,直到我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初衷也不会改变。譬如最近,我离开北京的意愿和选定的目的地都已确定,迟迟不动身,是因为对你的病情不放心;直到确知你行将出院,我才决定启程的…… 在参加“曼哈顿工程”的日子里我失去通信自由,不能正常给你写信;于是,我给你写了很多无法投寄的信,一封封积攒起来,堆放在保险柜中。每逢为思念你而苦闷之际,我就取出那些信来,流着泪水独自阅读或抚摩。这种信一直写到我断然离开阿拉摩斯之前。后来据FBI统计,说是多达一百八十七封。每一封信我都认认真真地写,尽情倾诉我无尽的眷恋,好像这些信你都能收到和看到,甚至好像你正在我的面前……现在总算能写你可以收到和看到的信了,不料,已经不再是为了幸福和团聚,而是为了永远忘却! 全信到这里戛然而止。一共六张信纸,最后一张还剩一半空白,因此看得出信已写完,没有缺页,但显然言犹未尽,意犹未尽。越到后面字迹越潦草,而且笔尖竟使纸面现出深深的凹痕。一些字迹漫漶之处,大概是曾经被泪水浸染的缘故。像当年那样,像历来那样,这封信间或夹杂着几个英文或德文词汇,但总算都能看清楚…… 奇怪的是,没有签名。也许是忽略了或忘记了,但也可能是有意这样做。不是说为了忘却吗?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叶玉菡擦净眼泪,闭目沉思。过了一会儿,待人们都看完了这封信之后,她举目望着鲁宁:“琼姐要去的‘遥远的地方’是哪儿?” “云南高山站。”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副部长吗?”鲁宁的口气略含自嘲,“丁教授对凌副院长表达了这个意向;此外,她已经研究了关于高山站的很多资料,宇宙线研究也是她的本行……” “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我们将努力挽留丁教授,把她留在北京。有两种可能,第一是留不住,那么,已经通知云南省做好接待准备,切实保证丁教授的健康、安全和在高山站的工作条件;第二是留住了……” “鲁宁,”叶玉菡打断对方话头,“那么艰苦的地方,那么恶劣的环境,能保证琼姐的健康和安全,能给她提供合适的工作条件?” “玉菡,你知道高山站?” “病毒系去年准备跟高山站合作,到那里寻找新的毒株和进行宇宙线引起病毒变异实验,两个棒小伙子上去不久都病倒了!” 人们都睁大了眼睛。 “那么,玉菡,”鲁宁凝视女病毒学家,“你看该怎么办呢?” “我看不存在两种可能。”叶?99lib?玉菡表情从容,语气平静,“第一要留住琼姐,第二还是要留住琼姐!” 包括鲁宁,在场的人们都很激动,但都沉默不语。 “你看呢,冠兰?”叶玉菡扭头瞅着丈夫。 “是的,玉菡,”苏冠兰擦拭着满脸泪痕,连连点头,“应该把琼姐留在北京。” “不是‘应该’,”叶玉菡纠正道,“而是必须。” “可是,玉菡,”鲁宁目光专注,声音沉重,“丁教授个性很强,又刚从国外回来……怎么才能留住她呢?” “是呀,怎么才能留住琼姐呢?”叶玉菡沉吟道,“同志们,大家说说吧!” 姚慧梧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出了病房,这时悄悄踅回来,轻声说:“我刚才给院部和学部打了电话。他们说,丁先生已经乘车去机场了。还说丁先生留了话给我,说是感谢我在她身边的工作……” “这样吧,同志们,”叶玉菡一听,霍然起身,“我马上赶去机场,我去挽留琼姐!” 人们全都站了起来,目光凝聚在女病毒学家面孔上。 “请同志们放心,”叶玉菡有点哽咽,但表情坚定,一字一顿,“我会成功的,琼姐会留下来的。” “我也去……”旁边响起一个声音,同样哽咽。 叶玉菡一看,失声喊道:“啊,冠兰!” 第八十六章 天堂尘世 首都机场候机楼西端一间贵宾室中,丁洁琼教授独自伫立在落地大窗前。猩红色织锦帷幕朝两边拉开,中间只有约一米宽的缝隙,与玻璃之间还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乳白色纱帘。室内弥漫着昏黄暗淡,沙发、茶几、博物架、屏风、地毯、画幅、盆景和盆花都沉浸在朦胧之中;不像上午,倒像暮曛时分。透过纱帘看出去,像置身于高空云层里似的,眼前一片迷茫…… 丁洁琼穿着那件灰黄色风衣,随意扎根腰带,身材高挑,体态匀称,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盘成圆髻。她双手抄在身后,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俨如雕像;这是一尊女神雕像,“女神”就这样无声地看着外界,凝视那云遮雾罩的一切。 她提前几个小时来到机场。她是第一次来到这座民航机场。场长本人显然是接到了通知,带着两个工作人员在候机楼前恭候这辆黑色“吉姆”车,动手帮着把行李拎进十分亮堂的贵宾室,让服务员送来茶叶茶杯和水果点心。当场长非常客气地询问丁教授还有什么需要时,她也非常客气然而很简单地答道:“直到登机之前,请让我保持孤独和安静。” “好的,好的。”场长连连点头,右手碰了碰帽檐,敬礼后离去。丁洁琼把右手伸给司机:“再见了,年轻人。谢谢你这些天来的辛勤工作。” 年轻人眼圈红了,大概是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来。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跟场长和两名工作人员一起回身走了。从背影看,年轻的司机低着头,似乎是边走边擦眼窝。 目送他们离去之后,丁洁琼在地毯上徘徊片刻,走到落地大窗前,先把乳白色纱帘全部拉上,又把猩红色织锦帷幕拉上大半。然后伫立在一片昏黄之中,用迷离恍惚的眼光久久凝视外面…… 女科学家对所发生的一切是有预感的。这是她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下午就索要云南高山站材料的一个原因。《情况汇报》一下子就吸引了她。是的,高山站非常艰苦,但在她的眼里,更多的是美丽。 比横断山脉更加“横断”。山势巍蛾险峻,垂直变化强烈,呈“帚状排列”的河流,落差巨大,河道曲折,水量充沛,水流湍急,两岸悬崖峭壁,洪水、塌方、泥石流和山体滑坡,半架大山突然崩塌,形成堤坝堵塞江河,瀑布状泥浆裹挟着巨石滚滚而下声闻数里惊心动魄…… 筑路架桥困难重重,交通经常阻断。汽车被困在阒无人迹的深山里,入夜狼、豹、野猪和黑熊在汽车四周蹲守嗥叫…… 北京,柳州,金城江,贵阳,遵义,好不容易才到昆明! 火车,小火车,长途汽车,土公路和更“土”的公路…… 反复下深沟上高山,垂直高度几百米,车毁人亡,夏雨,暴雨,连旬暴雨,路桥冲毁,被围困在四面环水的孤岛上。 几十个民工,几十头驴。上百套仪器,数以吨计的磁铁、铅块和铝块。一支特殊“马帮”在崎岖陡峭的羊肠小道上艰难跋涉,琚宿林边崖下,吃着“雨水泡饭”。一头毛驴失足坠下百米深谷,转瞬便被咆哮的急流吞没!一个民工随之坠落,因被崖下树枝挂住才幸免于难…… 冬季降雪量很大,冰雪堆积很厚。空气稀薄,大气压力只有海平面的三分之二。中年和青年,炊亊员和科研人员,都当起了“搬运工”,全靠人力把几吨、几十吨或几百吨物资搬上去!晕眩、翻甲症和肠胃痉挛,喝着永远半开的水,吃着永远夹生的饭…… 没有补助和津贴。工资很低。每人每月交相同的伙食费,吃同样的饭菜;开荒种菜,收获的土豆白菜等一律交给食堂。小麦玉米从十公里外扛回来之后碾磨,过筛,一手推磨,一手读书…… 这似乎与世隔绝的高山站里都是单身年轻人,只有一对中年夫妇,他俩养的母鸡居然还下蛋。不论全站一共有五六个人还是十多个人,反正必须等鸡下“够”了蛋,每人都有一只了再吃! 《情况汇报》要求上级帮助解决的“困难问题”,在美国、欧洲和日本是不可想象的:高压锅呀,治疗高山病的药物呀,“最后一公里”呀,变压器呀,居然还有手推车、毛驴和驴车!读着这些文字,丁洁琼当时直想流泪;今天回想起来,眼窝和心头仍然发热。多么可爱的人们,多么可贵的精神,多么美丽的灵魂! 高山站希望每年能有一两位“著名科学家”或“资深研究员”到山上来一两次的文字,尤其使女科学家怦然心动。如此艰苦卓绝的环境里,他们想的仍是祖国的尖端科学事业,仍是青年科研人员的培养…… 此刻的丁洁琼虽然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俨如一尊雕像,实际上心情很不平静。透过薄如蝉翼的乳白色纱帘,她仿佛已经看见了云遮雾罩的乌蒙山。是的,山上非常艰苦;但她相信自己的身体素质,时间久了会适应的;宇宙线探索从一开始就是她的本行,是高能物理学领域一个永无止境、奥妙无穷的分枝;那里的青年们多么渴望老科学家的指导……那里的人们都是“同志”,是一家人;那里像天堂一样,远离尘世,远离痛苦、烦恼和污浊。或者,用她给苏冠兰最后一封信中的话说吧:那里没有欺骗,没有背叛! 笃笃——好像有什么声响。 女科学家仍然纹丝不动,也不吱声。 笃笃。是的,轻轻的敲门声。 不待丁洁琼有所反应,贵宾室两扇厚重的门已经被推开了,发出沙沙声息。 “丁姨……”一个女孩怯生生的嗓音。 女科学家连头也不回,冷冷道:“服务员,我已经请求过你们了,登机之前,请让我保持孤独和安静。” “我不是服务员。”还是那个女孩,嗓音也更加怯生生,“丁姨,我,我们……” 教授缓缓回过身来,没有表情,双手也仍然抄在背后。她的身躯忽然凝固了,双眼闪出惊异的光泽——她看见了苏冠兰夫妇,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圆脸姑娘。三位客人都站住了,都望着她,表情各不相同…… “琼姐!”叶玉菡目光专注,首先喊道。 刹那间,丁洁琼脸上掠过无数错综复杂、难以言喻的神情。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面孔上浮现出雍容的微笑,快步上前,落落大方,把右手伸给叶玉菡:“哦,真是失礼。刚才我还不知道是谁呢,原来是苏夫人。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 两人的手刚刚碰到一起,叶玉菡就觉得丁洁琼右手冰冷,一股寒流霎时便传遍她的全身。 说话间,丁洁琼已经又把右手递给金星姬,同时笑问:“刚才是你叫我吗,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星星!”姑娘脱口而出。 “‘小星星’?” “哦,不,我真名叫金星姬。”姑娘脸红了,“‘小星星’是我的乳名,老师们都喜欢这么叫我。” “还是叫‘小星星’好!”丁洁琼笑盈盈的,满含怜爱地为姑娘拂了拂额发,扭头朝叶玉菡说,“这孩子的两颗眼睛又大又圆,亮晶晶的,就像夜空闪光的星星,真好看——你说呢,苏夫人?” “是的,琼姐。”叶玉菡微笑颔首,“大家都很喜欢这孩子,真高兴你也喜欢她。” 丁洁琼依依不舍似的,在从姑娘脸上收回目光的同时收敛了笑意,将右手慢慢伸给苏冠兰:“你也来了,苏先生。” “琼姐……”苏冠兰喃喃道。他手足失藏书网措,似乎失去了反应能力。 丁洁琼深深打量苏冠兰一眼,收回右手,目光从叶玉菡和金星姬面孔上飘过,十指交叉摆在胸前,后退两步,感慨地说:“谢谢你们,在我离开北京的时候,来为我送行。” “不,琼姐!”是叶玉菡的声音,“我们不是来为你送行的。” 丁洁琼诧异地望着她。 “琼姐,确实,我们不是为你送行。”苏冠兰说话显得很吃力,“我,我们是,是……” 他终究没能说下去。代替他说完的是小星星:“丁姨啊,我们是来挽留你的!” 丁洁琼的脸色略略一变。 “真的,琼姐,我们是来挽留你的。”叶玉菡的目光和口气都很恳切,“冠兰和我,还有小星星和很多同志,都希望你留下来,请求你留下来,留在北京,留在我们中间。” “留在北京吧,丁姨。”小星星的两只圆眼睛闪烁泪光,“那天欢迎大会之后,您回国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都高兴得要命,特别是在科学院和各大学……” 丁洁琼凝视小星星。 “丁姨,还有几句话,也许是不该我说的。但我既然到了这里,急不择言,就都说出来吧!”小星星结结巴巴,脸憋得通红,“丁姨,请您别太责怪苏老师,请您谅解苏老师吧!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很优秀的科学家。他很爱您,痴情爱了您几十年,苦苦等待您几十年。为了等您,他结婚很晚,现在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可两个孩子,女孩七岁,男孩才五岁!我敢说他今天还是爱您的……” “苏夫人,”丁洁琼语含嗔怪,朝叶玉菡笑笑,“你听,这孩子在乱说些什么呀!” “不,琼姐,请别再叫我‘苏夫人’了。亲友们都叫我玉菡,你也这么叫吧!”叶玉菡走上前去,挽住丁洁琼的一条手臂,带着恳求的语气,“还有,也别叫他‘苏先生’了,还是像当年那样吧:‘冠兰弟弟’。” “玉菡——你是叶玉菡?”丁洁琼睁大眼睛。 “是的,我叫叶玉菡。” “你就是当年……”丁洁琼大为震惊,“冠兰当年那位未婚妻叶玉菡?” “是呀。”叶玉菡有点茫然。 “……”丁洁琼不着痕迹地摇摇头,无声呻吟。 真的,丁洁琼知道苏冠兰结婚了,却没想到他的妻子正是叶玉菡,“仍是”叶玉菡,仍是“当年”那个叶玉菡——那个给她造成了终身痛苦,也因她的存在而长期承受深重精神折磨的女人!刹那间,丁洁琼想起太多的往事,想起当年给冠兰信中的话:天哪,在你“走投无路”之际,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没想到我们共同的未来呢?你怎么就选择了宣誓,订婚,投降,屈膝呢?我还没开始恋爱呢,便已遭逢失恋!我爱上的竟是另一个女子的“未婚夫”!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将为你的“订婚”和“誓言”付出代价,甚至是终身的代价…… 丁洁琼写道:你给对方出了个“二十年”难题,这说明你不了解女性,不懂得上帝当初何以创造夏娃。女性是为爱情而存在的,而正是爱情使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得以生存和进化。即如我吧,别说“二十年”,为了真正的爱情,我情愿付出终身…… 丁洁琼写道:我一直尽量不提叶玉菡。这不是出于嫉妒或高傲,我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实际上我一直惦记着她,关心着你与她的关系。我几十次几百次地反躬自问:是不是我违反了道德准则?是不是我对不起那位沉默寡言身世不幸的女子?丁洁琼还写道:我感觉到她绝非寻常女子,这种感觉越来越鲜明,强烈!我凭着女性的本能准确无误地知道:她有着罕见的人品和素质,性格坚韧,为人持重,有事业心。她是个好姑娘,她应当得到幸福…… 前几天,在前门外那座僻静的四合院里,丁洁琼还对女主人说:“你多幸福啊!” 直到那时,甚至直到一分钟前,她都只知道苏冠兰已经结婚,却没意识到他的妻子正是叶玉菡——她从来没见过叶玉菡的照片,更没见过她本人…… 但无论如何,真应了那句唐诗:“今朝都到眼前来”! 既然面前就是叶玉菡,于是丁洁琼想起一件事,紧盯着叶玉菡问:“你记得赫尔吗?” “藏书网赫尔,那位美国飞行员?” “是的。” “记得。”叶玉菡问,“琼姐,你在美国见过他,是吗?他后来怎么样了?他……” 丁洁琼忆起赫尔最后的话,关于“一位中国女医生”的话:我的血管流淌着她的血,我今天的生命是她赐予的。拜托你,找到她,找到那位女医生。那位中国女医生瘦弱而憔悴,但在我心目中却美丽迷人。我感激她,怀念她,每当想起她时总是充满迷惘和感伤,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情。不知你是否忘了她的名字,我再说一遍:她叫叶玉菡…… 丁洁琼凝视叶玉菡。多少年过去了,随着岁月推移,“中国女医生”肯定老了很多,不比当年。但不管是谁,只要对叶玉菡有所了解的,都会信服赫尔的描述:坚强而沉静,温柔而忧郁,平凡而非凡…… “琼姐,赫尔现在怎么样了啊?”叶玉菡认真起来,“藏书网他负过重伤,血液也有毛病,我一直牵挂他,只是苦于无从打听。” “他还好,还好……”丁洁琼有点口吃。她想,此时此刻,不能说出赫尔的真情实况。“他托我寻找你,向你问好。他希望今后有机会来中国,当面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咳,什么救命之恩呀!只要他还活着,那就好。”叶玉菡竟露出了笑容,“算起来赫尔现在也才五十多岁,正值壮年呢。” “妈妈,赫尔是什么人?”小星星问,“您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 “你们是母女?”丁洁琼纳闷了。 “十三年前,叶大夫在北平做医生的时候,曾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美国人的细菌武器实验室里救出来。”姑娘点点头说,“打那以后,我就叫她妈妈!” “嗬,还有这么一番传奇?”丁洁琼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妈妈的传奇可多呢!苏老师都被她救过。她还到缅甸前线参加过战场救护,谁也不知道她救活过多少人……” “这孩子太多嘴!”叶玉菡很谦和,“我是医生。给人看病,参加救治,都是分内事。” 丁洁琼凝视叶玉菡。她在想,这个形貌寻常的女性,却具有多么非凡的灵魂!多少年来,她在沉默中独自隐忍着痛苦,从不责难别人,包括给她造成了痛苦和伤害的人;像抢救赫尔那样的事,那样在生死攸关之际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不惜用自己的死亡换取别人的生存——叶玉菡该经历过多少? 大学毕业前夕,丁洁琼写给冠兰的那封情书竟落到叶玉菡手里。出人意料,她竟把那封信托朱尔同交给了苏冠兰! 谁不知道爱情固有的排他性?后来的二十多年中,每当丁洁琼回首此事,都不敢相信自己能表现出同样的胸襟。多少年过去,物是人非的今天,丁洁琼冷静思考:从当时来说,叶玉菡确实是苏冠兰“法定”的未婚妻;即使不考虑这一点,那么,苏冠兰与叶玉菡孩提时代的青梅竹马,特别是叶玉菡自少女时代起就产生了的、哪怕是“单相思”式的爱情总是事实,这种爱情的忠诚、纯净、执着和始终不曾褪色也是事实。连当年的丁洁琼本人也曾经说过“如果爱情的本质属性中没有‘专一’,如果爱情如其他物件一样可以划分为若干等份,那么,我愿与她共享幸福……” 到底是叶玉菡妨碍了她与苏冠兰的爱情,还是她造成了叶玉菡身心上的创伤——今天仍在淌血的创伤?或者换个提问方式:她与叶玉菡谁更痛苦?谁受到了更深重的戕害?谁毁了他们这一代人的青春?谁之罪,谁之罪啊! 叶玉菡默默回身,走到一张茶几前。她进屋时将一个牛皮纸包搁在那儿了,现在重新拿起来;纸包的体积重量如同几部三十二开本的厚书摞在一起,双手捧着沉甸甸的。纸包上面的蓝黑钢笔字迹是叶玉菡写的,已经明显褪色:“一九三三年”。现在,她解开捆扎的细绳,将纸包摊开,捧在双手上。丁洁琼看着,竟足有几十秒钟没反应过来。她睁大眼睛,心脏咚咚急跳:呈现在她面前的是几十封陈旧信件和十几张照片。信封上都是她的笔迹,都写明寄自“金大”即金陵大学,都署着“丁缄”,照片上那个风姿绰约的少女不就是她吗?那是她当年从金陵大学寄给冠兰的情书和照片。 “琼姐,你与冠兰之间的书信照片,冠兰手中这一部分依然保存完好。”叶玉菡望着丁洁琼,诚恳地说,“一九二九年之后你寄给他的全部信件和照片,他都精心保存着,装满一个大皮箱。即使是战乱年代颠沛流离,他什么都可以扔掉,惟独这只皮箱他一直带在身边。我理解并尊重这段史实。这些书信照片都是我亲手整理和收藏的,你可以从中看到我们的心,感受到我们对你深深的爱,对你的亲情。” 来机场的路上,叶玉菡让汽车开到家门外停了一会儿。她搬出塞得满满的大皮箱,打开;考虑了一下,挑出这一包…… “真的,琼姐,我像小星星一样,请求你谅解冠兰。他这人极重感情,决不会‘欺骗’和‘背叛’。”叶玉菡眼含热泪,娓娓倾诉,“琼姐,你是冠兰的亲人。中国有句古话:‘每逢佳节倍思亲’。每逢节日喜庆,特别是春节除夕,吃团圆饭,守岁,放礼花,看焰火,满天炮声隆隆,奇彩缤纷,千家万户欣喜若狂的时候,冠兰往往彻夜不眠,神情恍惚,独自沉思。每逢这种时候,我就知道他在思念你;我就想起那两句唐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每逢这种不眠之夜,我何尝能够入睡!我每隔一两小时到书房看看,为他续水,添衣,备药,做做按摩,直到天亮。琼姐,历史事实我们无力改变,但我们可以创造全新的未来。冠兰早就是你的亲人,你的兄弟;你会发现,我今后也是你的亲人,你的姐妹。留在北京吧,琼姐!你会发现在北京还有很多很多亲人的……” “不,请别说了,玉菡!” 丁洁琼觉得,再说下去她的决心就会动摇,就会崩溃!她已经有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像一团棉花堵在心头。良久,她稍许平静了,攥住叶玉菡的双手,久久抚摩着,缓缓道:“玉菡,我更加了解你了,或者说,真正了解你了。我懂得了冠兰和你为什么能在历尽艰辛 4e4b." >之后,终于走到了一起。我明确无误地知道了,他有了一个最可靠也最可爱的终身伴侣,他得到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我为冠兰放心,更为他高兴;你比我强,你更能使他幸福。我现在担心的是他能不能真正使你幸福。他确实应该好好爱你,爱护你,全身心体贴你,用终身来报答你!而且,我也更加明白了,我应该离开北京……” “琼姐!” “丁姨啊!” “小星星,好孩子,不要再多说了。”丁洁琼爱怜地摸摸姑娘的头,“好好照顾苏老师,体贴你妈妈。我们这一代人,特别是他俩这一辈子,过来得太不容易。”说着,她转向苏冠兰和叶玉菡,目光和口气都满含深情,但沉着坚韧,“我曾经想在登机前享受一会儿孤独和安静,但这点小小的意愿没能实现。不过我仍然很高兴,高兴在离开北京前能再次见到你们,跟你们交谈,得知了很多我过去不知道的情况,特别是看到了你们的真心真情。现在,我谢谢你们,也求求你们,别说了,别挽留我了。我爱你们,也会怀念你们,但我离去的决心不会改变。” 丁洁琼说着,走到窗前,双手重新抄在背后,透过纱帘看出去,眼前一片迷茫。 “琼姐,我在来的路上做了一个决定。”叶玉菡走到琼姐身后,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如果你离开北京,那么,我就把孩子留给冠兰,几天后也动身前往昆明……” “玉菡,你说什么呀!”丁洁琼霍然回过身来,两眼饱含泪水。“我说,我要上乌蒙山去,到高山站去。琼姐,我是一个医生,在那空气稀薄、环境恶劣的地方,我会陪伴你,关心你,照顾你。我要尽力保证你的健康,让你受够了伤害的身心多得到一些温暖和慰藉。琼姐,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再回北京的;那时,我陪你一起回来,因为,北京更需要你……” “玉菡,”丁洁琼颤声喊道,“玉菡啊!” 女教授的声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她显出异样的表情,目光凝固了…… 贵宾室厚重的门扇被推开了。几个人出现在门口。 丁洁琼快步走上前去,远远地伸出双手:“啊,老师,师母,你们来了!” 第八十七章 祖国期望 鬃发灰白的凌云竹表情凝重,久久看着丁洁琼的面孔,握住她伸过来的手默不作声。倒是宋素波微微一笑,轻喊了一声“洁琼”,接着回身做了个手势说:“有..两个朋友,恰好都跟你有点缘分,跟我们一起来看你。” 果然,一男一女两位面带笑容的中年人,随在凌云竹夫妇身后。男子年过半百,肤色较深,浓眉深目,脸膛宽阔,身躯壮实;女的四十多岁,小巧玲珑,两个眼珠灵活有神。凌云竹说:“喏,介绍一下。鲁宁,卫生部副部长;还有,这位,中华护士学会的秘书长,还有印象吗?” “啊,阿罗!”丁洁琼马上认出了阿罗,也想起了鲁宁。她很兴奋,两眼闪耀异彩。是的,确实是缘分,缘分!在她把双手伸向阿罗的同时,阿罗已经扑过来;两个女人紧紧拥抱,淌着热泪耳鬓厮磨,久久说不出话来…… “阿罗,阿罗,”丁洁琼连声说,“我到北京十来天了,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出国访问,昨天刚回来。”阿罗也连声说,“琼姐,我正准备从明天起,天天来看你呢!” “你住在哪里呀,阿罗?” “我就住在北京。真好,琼姐,今后我们天天可以见面了!” “你还在干老本行,相貌也没大变。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阿罗。” “哪里!是因为凌副院长明说了我是阿罗,你才想起来的。”阿罗道,“整整三十年了,那时我才十五岁,现在已经是半老太婆了。” 丁洁琼打量阿罗和鲁宁:“你们——” “我们是老夫老妻喽!”阿罗说着,朗声大笑。 丁洁琼伸过右手:“副部长先生,您的名字我早就听说过,今天才得幸会。” “对我直呼其名或叫‘老鲁’吧!我想您最早是从苏冠兰那里听说我的,而他一直是叫我‘老鲁’的。” 确实如此。三十年前,一九二九年夏末,从上海返回济南的苏冠兰刚下火车就搭救了鲁宁。苏冠兰是个爱谈政治的人。他后来给琼姐的信中经常谈济南惨案,谈共产党,谈中日关系,谈中国的前途,当然也谈起那个“赤色学生”…… 那边厢,凌云竹夫妇在跟苏冠兰夫妇交谈。在跟金星姬握手时,宋素波问叶玉菡:“就是你当年救出来的那个小女孩?” “是我们的大女儿。” 宋素波听了,颔首微笑。 凌云竹夫妇是三十年前在上海至南京那趟列车上结识苏冠兰的,那真是一段难忘的旅程。但以后一直没见过面。凌云竹跟叶玉菡也只见过一次面,是一九四六年在北平。当时,鲁宁陪着叶玉菡到东皇城街,将三支神秘的安瓿面交北平研究院院长凌云竹…… 两名年轻的女服务员进屋,按人数沏了八杯茶。 “请吧,大家请坐。”丁洁琼张罗道,好像在自己家里。她紧贴凌云竹而坐,对老师和师母特别谦恭,认认真真执弟子之礼。大家围着一圈沙发落座。 “洁琼啊,有些情况告诉你一下。”凌云竹望着女科学家。现在丁洁琼才觉察出,老师的嗓音有点嘶哑,脸色也显得很疲乏。但是,像所有自然科学家一样,他叙亊清楚,每个字眼、单词和词组都陈述得准确无误,“中国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和首都图书馆,正准备面向研究人员、大学教师和研究生开办讲座,系统介绍‘丁云室’、‘丁丝室’、‘丁氏管’、‘丁氏模型’、‘丁氏系数表’和‘核爆炸空气动力学’。物理数学化学部、技术科学部和几个相关的研究所,已经着手发掘和研究你在‘曼哈顿工程’中被湮没的贡献及成就;他们还计划跟清华、北大等院校合作,在得到你本人的参与和支持的前提下,对你身陷囹圄时在理论物理、数学和力学等领域中的研究成果进行整理。为完成这个工作量巨大的任务,准备动用国内目前最先进的计算机、加速器、反应堆和实验室,必要时向苏联租用。科学院和国家科委已经拟定了给国务院的报告,建议首先在我国恢复科学领域中一系列专业术语的‘丁氏’命名,在由你创建的科学领域中确立有关术语的‘丁氏’命名,确定它们的通译方式……” 凌副院长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但他的话题出乎人们意料。苏冠兰和叶玉菡,鲁宁和阿罗,两对“老夫老妻”相互看看,然后情不自禁地彼此握住双手。小星星搂住妈妈的脖子,搂得很紧,使得叶玉菡有点透不过气来! 丁洁琼怔怔然望着老师,端着茶杯的双手停顿在半空中。凌副院长的话题也出乎她的意料。刹那间,她想起了在美国的二十五年,特别是失去自由的十二年;就是在那十二年中,一切书籍、文献、教科书和讯息资料中所有以“丁氏”命名的技术和理论成果全部销声匿迹!即使在她据称恢复了“合法侨民”身份之后,仍然没有恢复对她过去的成就和贡献的承认…… “哦,洁琼,”凌云竹换了个话题,“杜布纳的材料,还有原子能领域合作的材料,看了吗?” “看了。”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 凌云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轻叹一声,“其实,很多事实还没写在那些材料里。原订协议中有安排中国科学家藏书网参观他们的气体扩散厂和钚厂的内容。这事先是被无休止地拖延,后来干脆单方面取消了!原定向我们提供的生产流程图纸、中间产品和原子弹样品,也被取消了……” “理由呢?” “根本不说明理由。有一次倒是说明了‘理由’,关于铀浓缩级联图纸,说中国同志水平不够,差距太大,看不懂……” “有这种事?”丁洁琼扬起眉毛。 “而我国特有的极品级铀矿砂和我们试制成功的离子交换树脂原料,我们的观测、研究成果和实验数据,却被无条件和无休止地索要;我们的实验室、工厂和矿山,无条件向他们开放……” 丁洁琼倾听着,紧蹙眉头。 “我们拥有一批优秀的物理学家,但直接参加过‘曼哈顿工程’的,只有你一人。”凌云竹直视丁洁琼,“我们面临很大的困难!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回归,你雄厚的理论功底和特有的实践经验,对国家来说弥足珍贵。在我国的原子能事业和核武器研制中,你举足轻重,有着别人不可替代的作用……” 女科学家倾听着,沉思着,默然无语。 “洁琼,你当年曾经立志,学成之后一定回国,把全部智慧和才能献给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凌云竹仍然凝望着女科学家,语气深沉,“回到北京之后的当天夜里你又对我和师母说过,要献身于让祖国强大起来的事业,让中国拥有自己的原子弹和氢弹……” “老师,不是要组建专门的高能物理所吗?”丁洁琼终于开口了,“您知道,宇宙线是高能物理的研究内容,也一直是我的本行。我想到高山站去工作,希望在这个领域有新的发现。那里的青年们上进心很强,求知欲旺盛,亟盼资深科学家给予指导;那里还多次找到稀有衰变实例……” “不,洁琼,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至少不完全是真心话。怎么说呢?我和师母理解你的痛苦。但是,很多痛苦是历史造成的;我们不能改变历史,但可以创造将来。此外,从某种意义上说,痛苦正是生活和生命的组成部分,是人类感情必不可少的 6210." >成分。因此,谈痛苦就是谈生活,谈生命,谈感情。谁没有经历过痛苦?小星星最年轻,可是,你瞅,她满脸泪痕。苏冠兰比你更痛苦。那天你挺住了,他却晕倒了!他今天刚出院,还没回家就奔机场来了……” 丁洁琼用担忧和爱怜的目光深深地看了苏冠兰一眼。 “对叶玉菡,怎么说呢?如果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么,她的人格丰碑早已高入云霄。可是,她痛苦了几十年;我不敢想象,她这一生到底享受过多少幸福?” “老师……”丁洁琼的语音中隐含着哀求。 丁洁琼是享受过幸福的。在跟冠兰相爱的十几年里,她因享有爱情,因对婚姻的神往而幸福。可是,那十几年之中的叶玉菡呢?她完全沉浸在黑暗和绝望之中! 是的,后来,叶玉菡得到了苏冠兰,结了婚,有了家庭和孩子……可是,她得到了丈夫全部的爱吗?她真正获得了幸福吗? 丁洁琼无论凭着直感还是凭着对人生的理解和体验,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直到今天,此刻,才由凌老师点破了而已:“她痛苦了几十年,她这一生到底享受过多少幸福?” 凌老师没有接者点破的是:她丁洁琼的存在就是叶玉菡终身痛苦的根源…… 凌云竹说着,眼眶湿润,有点气喘,还轻咳了一阵。丁洁琼感到愧疚和不安,伸手要为老师捶背。凌教授摆摆手说:“还记得二十五年前,你出国前夕,我的临别赠言吗?” “记得,记得,”丁洁琼连连点头。其实,这正是她最害怕的话题。她甚至希望凌老师忘了那事;但是,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老教授没有忘记…… “我嘱咐过,你也答应过,永远不忘你的父母!”凌云竹喘了喘气,接着说,“你家出过多少爱国者和革命者,他们为祖国的复兴和民族的崛起而前仆后继。如果你是父母的好女儿,就会像他们一样凡事首先想到祖国……” 丁洁琼垂下头去,肩膀抽动,脸埋在两个手掌里。 宋素波朝丈夫使眼色。那意思很明显: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了…… 泪水从丁洁琼的指缝里淌落。 “我和你师母,苏冠兰和叶玉菡,鲁宁和阿罗,哦,还有小星星,我们都爱你。我们为什么赶到机场来?为了挽留你。你孤独地回到北京,又孑然一身地离去,会使我们感到非常痛苦,因为我们会觉得对你和对国家都没有尽到责任。即使你到了高山站,也会感到非常痛苦的,因为你将认识到既对不起先人,也辜负了祖国的期望;在国家面临困难,祖国最需要你的时候,你离开了北京!宇宙线是重要的基础研究,但国家现在最亟须的是前沿工程,是关系到国家命运和民族尊严的核武器研制——而目前只有北京集中了我国在这个领域的精锐之师。你到了高山站之后还会有一个巨大痛苦,即你会怀念北京的亲人,时时盼望回到我们中间……” 正在这时,一名女服务员走到丁洁琼教授身旁,嘀咕了几句。好像是说赴昆明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是否需要她们帮着做些什么。 丁洁琼抬腕看看手表,思忖着,一面打开挎包,一面眼含泪水默默起身。 人们也都随之站起来。 凌云竹副院长与丁洁琼恳切长谈时,鲁宁已经离开沙发,在落地大窗前来回徘徊;还不时停下脚步,瞅瞅大家,或透过帘隙朝外投去一瞥。现在,他也抬腕看看手表,然后快步走到女科学家面前,朝上伸出右手食指,用温和而亲切的语音轻声说:“琼姐——我也这样称呼你,好吗?是这样的,琼姐,请再等一下,两三分钟。” 丁洁琼望着鲁宁,显出诧异的神情。 鲁宁回头贴着苏冠兰的耳朵说:“一位中央领导同志来了……” 苏冠兰略略一怔,三脚两步跨到窗前,将薄如蝉翼的白纱帘拉开一条缝。他往外一看,心脏立刻激跳起来,热泪夺眶而出:“啊,周总理!” 第八十八章 相对无言 苏冠兰和鲁宁分别拉住两块猩红色织锦帷幕朝两边拉开,接着两人又将乳白色纱帘朝两边拉开。充斥在贵宾室内的昏黄暗淡顿时扫荡无余,透过落地大窗可以看见机场上空万里无云,一片瓦蓝。原来沉浸在朦胧中的沙发、茶几、博物架、屏风、地毯、画幅、盆景和盆花等一切陈设全都沐浴在耀眼的光亮之中…… 周恩来总理恰在这时出现在贵宾室门口。 这是丁洁琼回到北京后第三次见到周恩来了。 周总理从国外回到北京的当天夜里,就跟邓大姐一起到“菊苑”看望这位归国女科学家,宴请她并作了长时间谈话。作陪的是丁洁琼大学时代的老师、中国科学院副院长、著名物理学家凌云竹院士。 第二次见到周恩来是在首都科学会堂的欢迎会上。 今天,周恩来仍然身着深色中山服,也依然步履稳健,只是没有笑意,表情上更多的是关注和忧虑。贵宾室中的一切他尽收眼底。伫立一秒钟之后,他快步走进来…… 丁洁琼抓着挎包,伫立原地,似乎一时反应不过来。确实,眼前发生的事情是她没有想到的。 周恩来专注地望着丁洁琼,一直凝视丁洁琼。他就这样走过来,直走到女科学家面前,伸出手…… 丁洁琼伸出自己的手之后,才发现周总理伸出的是两只手。女科学家赶紧把挎包捋好,把左手也递过去。她立刻感到双手暖烘烘的。 “洁琼,我没有迟到吧?”周恩来问。他的话像是开玩笑,但女科学家听着却别有一番滋味。她迎视总理,默然不语。 周恩来把丁洁琼一双柔软的、凉津津的手攥在自己的两只大手里,有力地握了握,摇了摇,松开,用右手做了个手势:“我先跟同志们见见面吧。” 丁洁琼左后方是凌云竹和宋素波。周恩来跟他们是老朋友了。总理伸出手,语气中含着很深的感情:“云竹,素波,你们比我先到。你们辛苦了。” 接着,总理挽着丁洁琼:“来,你跟着我。” 说着,周恩来已经跨到几米外那位额头凸出,面目清癯,瘦削挺拔,灰白头发的中年人面前。他凝视对方,声音轻而浑厚:“苏冠兰教授吗?” “是的,总理。我是苏冠兰。”教授个头太高,上身微微前倾。 “在越南整整工作了一年,”周恩来打量着苏冠兰古铜色的肌肤和憔悴的面容,“很忙,很累,很艰苦啊。” “为人民服务。”苏冠兰“情急智生”,这么答了一句。 “你们在越南的工作成绩很突出。”说着,周恩来招招手,从稍远处把鲁宁叫了过来,“鲁宁同志,卫生部和医科院认真安排一下苏冠兰教授等赴越专家回国后的休假问题。考虑选择适宜的冬季休假地点。回头将情况告诉我。” “是,总理。”鲁宁的派头仍然像个军人。 “柳如眉同志,”周恩来转向鲁宁身边的阿罗,“这事,你帮我督促他。” “总理交代的亊,他一定能办好的,从来不要人督促。”阿罗笑着挺挺胸,也像个军人。 首都机场场长匆匆走进贵宾室,来到周恩来身边,凑近总理耳畔说了两句什么。 周恩来举腕看看手表,回答了一句,还摇摇头。接着,总理的目光重新凝聚在苏冠兰教授脸上,声音仍然很轻,然而很清晰地说:“谢谢。”然后,他把右手伸给苏冠兰身旁那位单薄瘦小、脸色苍白而五官端正的中年妇女:“玉菡同志吧?” “是的,叶 7389." >玉菡。” “谢谢你,玉菡啊!”周恩来的语气忽然有所变化,“哦,两个小孩呢?” “一个上小学,还有一个上幼儿园。” 周恩来听了点点头,将面孔略略侧过去,泛出微笑。这是他跨进贵宾室后第一次露出笑意:“我想我不会认错的,这位是你们的大孩子吧——小星星同志。” 站在妈妈身旁的金星姬笑着,两眼泪花闪烁,只顾连连点头;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就不说话。 周恩来松开小星星的手,后退两步,两手交握放在胸前,朝大家连连颔首致意:“谢谢同志们!大家对丁洁琼教授的关心,使我感到温暖,也一定使洁琼感到温暖。” 凌云竹夫妇、苏冠兰夫妇和小星星相互看看,还有随在周恩来身后进来的人们,不约而同鼓起掌来。 周恩来收敛了笑意,回到丁洁琼面前,望者对方,拖长声调,语气感慨:“洁琼啊……” “总理,”女科学家迎视周恩来,“我,我正想告知您呢……”周恩来望着她,等待着。 “总理,我已经决定不走了!”丁洁琼一字一顿。 “哦?”周恩来愕然,周围的人们也感到惊讶。 “是的,我不走了!刚才服务员通知登机时,我就起身打开挎包,打算把我的决定告诉她,并请她帮忙退票的。”丁洁琼说着,双手端起挎包,“可就在这时,您来了……” “好啊,太好了,洁琼!”周恩来深深舒了一口气,满面笑意,“让我当一次机场服务员,给你这位不寻常的旅客办理退票手续吧。” 丁洁琼脸颊泛红,有些腼腆。她打开挎包,找出机票。 周恩来接过来瞅瞅:“啊,昆明……” 首都机场场长再次走过来。总理把机票递给他:“喏,我缺乏这方面的工作经验,你给帮帮忙。” “是!”场长笑起来。他接过机票,在回身走开的同时,举起右手碰碰帽檐,向丁洁琼敬了个礼,“教授同志,我真高兴,我们机场的同志们也都真高兴!高兴您能留下来,留在北京。” 丁洁琼听着“同志”这个称谓,再度产生了惬意之感。 “洁琼,昆明是‘春城’,你听这名字就知道它多么美丽!”周恩来接着说,“今后你不妨去昆明看看,去乌蒙山看看,也到高山站看看——我知道那里对你吸引力很大。你还可以到祖国各地都看看。”说着,周恩来做个手势,“大家都很关心你。听说我要来看望你,很多同志要求一起来——那就都见见面吧。” 总理的身边和身后足有三四十人。他们之中有副总理和副委员长,有国家部委、中国科学院和其他国家级科研机构领导人,有院士和大学校长们。其中一些人是丁洁琼回到北京后结识了的,也有一些人是第一次见面。在周总理陪同下,女科学家跟他们一一握手。一名又矮又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秃头摄影记者跟着不停地拍照…… 人丛中露出一个女青年的面孔。丁洁琼叫道:“小姚,是你!” 是的,是姚慧梧。她扑上来拥抱着女教授,好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哽咽道:“丁先生,今后我还跟着您,给您当秘书,当助教,好不好?” “你应该当的是教授,是院士!”丁洁琼给姚慧梧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小姚,你说对不对?” “我认为很对!”周恩来在一旁笑道。 一个更年轻的面孔出现了,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吉姆”车司机。眼前,小伙子仍然有点瑟缩,似乎不敢冒昧上前。丁洁琼走过去,微笑道:“你还没走呀?” “出机场我就把车停在路旁了。” “是吗?” “我想,您走不了的……” “为什么?” “因为北京需要您,您也需要北京!” 丁洁琼沉吟不语,只是轻拍了一下小伙子的肩膀。 那个又矮又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秃头摄影记者也挤上来,伸出手。哦,丁洁琼想起来了,她至少见过此人两次。第一次是那天傍晚,她独自来到前门外那座四合院里,首先碰见的便是这胖子。当时他刚从自己家走出来,推着自行车下台阶,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顿时有点惶乱…… 第二次是在欢迎会上。苏冠兰坐在会场最后一排角落上,身旁就有这个胖子,还有一个姑娘;胖子从后面搂住苏冠兰的肩,显得很激动,不停地比画着和叨叨着…… 胖子身上现在挂着好几台照相机。他握住丁洁琼的手冒冒失失叫一声“琼姐”,紧接着说了一句“我是朱尔同”…… 丁洁琼一听,笑容立即从面孔上消失了。是的,这个名字能使她忆及太多的往事。几秒钟后,她才喃喃道:“啊,朱尔同,你是朱尔同!” “是的,琼姐,我是朱尔同。” “尔同啊,”丁洁琼走上前去,“你有个哥哥,当年是山东省立师范的教师……” “是的,朱予同。”胖子一迭连声,“琼姐,您还记得他啊?他现在北师大当教授,回头我陪他来看您。” “不,我去看他。” “好,我陪您去看他!” “朱尔同不仅是优秀的摄影记者,还是优秀的艺术摄影家。”周恩来对女科学家说,“来,让他给我们也来个合影。” 拍了周恩来与丁洁琼的并肩合影,又拍了周恩来与丁洁琼握手的照片。之后,周恩来做了个手势:“跟我来,洁琼。” 穿过人丛,但见凌云竹夫妇首先迎了上来?。 十多天前的那个下午,专机在首都西郊一个军用机场降落。丁洁琼步下舷梯后,立刻跑上去搂住凌教授和宋素波,只喊了老师和师母一声,就流着泪再也说不出话…… 过了好长时间,丁洁琼才控制住感情,透过泪翳望着凌教授说:“老师,我回来了,我没有辜负您当年的嘱咐!” 现在,丁洁琼快步上前,再度搂住老师和师母,哽咽道:“我决定下了,留在北京,留在你们身边,留在亲人身边……” “留在周总理身边。”凌云竹补充说。 “是的,”女科学>家点点头,“留在周总理身边,跟同志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太好了,太好了,”宋素波仿佛是自言自语,一遍遍擦拭泪水。 朱尔同紧随在周总理和丁洁琼后面,手里的照相机不停地咔嚓着,镁光灯闪了又闪。 “琼姐!”丁洁琼定睛一看,是叶玉菡迎了上来。 “丁姨——”啊,还有小星星。 女物理学家笑着,伸展两臂。 叶玉菡和小星星也笑着,扑向丁洁琼。 三个女人先是握手,接着拥抱,搂在一起。但她们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而且不说话,什么都不说,久久沉默不语;她们只是紧闭着嘴和眼,任肩膀抽动,让泪水从眼缝里渗出,沿着脸庞往下淌…… 朱尔同看着眼前的悄景,端着照相机愣住了。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但尚未出声便被周恩来用手势和眼神制止了。 贵宾室里一时显得十分安静。 终于,三个女人松开了,透过泪眼彼此凝视,仍然沉默不语,也仍然纹丝不动…… “洁琼……”是周恩来的声音,低沉而浑厚。 女物理学家听著,不知何以怦然心动。她意识到什么,便顺着周恩来的视线望去—— 啊,冠兰! 丁洁琼回到北京后,这是第三次见到苏冠兰。 第一次,是苏冠兰从越南回到北京当天黄昏时节。那天的他,看得出风尘仆仆,十分辛苦,因而面目清癯,十分消瘦,皮肤晒黑了,但看上去还算健康,身躯也挺拔…… 第二次是在欢迎会上。从主席台上看苏冠兰,看得清楚楚。看得出他一直受着精神煎熬,紧蹙眉头,面色苍白,不断抚揉太阳穴;他站起来了,摇摇晃晃,步履踉跄,在身边那个姑娘和胖子的帮助下勉强走出会场…… 他走进一间休息室里,两眼闭合,深陷在沙发中,像是失去了知觉…… 他终于睁开眼睛,看见了琼姐。他总算站起来,还使劲挺直身子,面对琼姐,两眼饱含泪水。他想走到琼姐面前,吃力地迈开脚步,缓缓伸出双手…… 然而,他晃荡了一下,突然往后倒去! 眼前,是丁洁琼回到北京后第三次见到苏冠兰。他十分憔悴,满面病容,鬓发蓬乱。女物理学家把右手慢慢伸过去时说:“你也来了,苏先生?” “先生”这个尊称使苏冠兰非常难堪!他喃喃着,手足失措,失去了正常的反应能力…… 看得出冠兰非常痛苦,深陷痛苦,强烈的和不可解脱的痛苦——为什么如此痛苦?毫无疑问,为了爱情,为了与琼姐的爱情,为了对琼姐的爱情!三十年漫长岁月,并未使这种感情发生丝毫变化…… 看着冠兰痛苦的模样,丁洁琼内心深处涌起怜惜之感,怜惜中饱含爱意。她忆起三十年来对冠兰持续不变的称谓:“弟弟”,“亲爱的弟弟”…… 如果冠兰真是自己的亲弟弟,看着他这种模样,她心中也会涌起这种爱意,这种强烈的怜惜之情的!她会想方设法,让亲爱的弟弟不再这样被痛苦所折磨…… 女科学家终于走上去,走到苏冠兰教授面前。她专注地望着冠兰,目不转睛地凝视冠兰,像在寻辨三十年前的痕迹,寻辨那久已消逝的青春,寻辨那永存和永恒的爱情!丁洁琼看得出来,冠兰也在用同样的感情和同样的目光迎视她…… 女科学家在伸出右手的同时,想说点什么,哪怕只说一句话,哪怕只是几个字;或者,哪怕只是轻轻再叫一声“冠兰”。然而,她的咽喉像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苏冠兰教授在伸出右手的同时,也沉默着。他在内心呼唤着“琼姐”,可是却哽咽着,发不出声来! “相对无言”——是的,他俩都没有流泪,只是在无声中相互注视,默默地把双手伸给对方;也许,在那充满憧憬、期待、寻觅、彷徨、迷惘、痛苦和绝望的漫长岁月里,他们的眼泪早就流尽了吧?剩下的只是无言和沉默,只有两双手紧紧地、久久地相握…… 握手,是人们生活中发生过千千万万次的寻常事情。但对苏冠兰教授和他的琼姐来说,却是例外,他俩之间,一共只有过两次握手。然而,却是那种让两颗心脏一齐振动,让两个灵魂一起燃烧的握手。第一次发生在他们的初恋时节,那是一九二九年夏季,在古城南京的火车站。那时的他俩,都还是翩翩少年;那时的他俩,怎么会想到啊,他们的第二次握手,竟会在整整三十年之后! 尾声 五年之后,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下午,我国西北部干涸荒凉的罗布泊地区。缕缕金风吹拂着浩瀚沙漠,稀疏的红柳、骆驼刺和胡杨微微战栗。突然,地平线上一团火光爆发,那是一种夺目的白光,亮度超过千百个太阳!随着不停息的隆隆巨响,地动山摇之感迅速传向四面八方,一条火龙急剧升腾,在高空渐渐形成一个蘑菇状云朵…… 无数身穿军服、便服、白色或蓝色工作服的士兵、军官、工人、工程师、科学家和干部从地下掩体中跑出来,跑上地面,跑上沙丘和高地,跑上各式“地堡”的顶部,拼命地欢呼,叫唤,蹦跳,在高举拳头的同时高喊口号,朝天上抛扔帽子、藤盔、衣服、书籍、报刊乃至工具,一个个热泪横流…… 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科学家将她两只美丽的眼睛从观测镜前挪开,轻声喊道:“玉菡!” “琼姐,”同样身穿白大褂的叶玉菡跑过来,掏出手绢,“琼姐,你哭了!” “是吗?”琼姐回身,发现玉菡也哭了。她俩流 7740." >着泪,可满脸是笑……. “你参加的那些实验项目,”琼姐问,“微生物学、细胞学和动植物……” “我事先检查了一百遍!”玉菡像历来那样从容自信,“放心,琼姐,不会出任何差错的。” “冠兰呢?” “空气取样和微量 68c0." >检测早在爆炸前就启动了。爆炸后更是全方位运转,他可得忙一阵呢!” 说话间,也是笑脸上挂着泪水的苏冠兰来到“地堡”中。他喊了一声“琼姐”,又喊了一声“玉菡”,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张开双臂拥抱了琼姐和玉菡,又跟其他同事战友相互握手,拥抱,欢呼跳跃,兴奋得像小孩似的;然后看看手表,回身往地面上跑…… 后记 我在一九七九年七月第一版的 href='8608/im'>《第二次握手》“后记”结尾处写道:这部作品写得很不像样,“希望能允许我在今后的岁月里,如果还有机会,把这部粗糙的作品修改得稍趋完美一点”。 这是真心话。所以,后来的二十七年里.99lib.虽然有多家出版单位与我联系,表达了重印、再版或收进各种“文库”的计划或期望,均被我谢绝。原因就是它写得不好。每次我都说“等新版本写出来再说吧”。 还好,命运使我“还有机会”。如果从搜集和研究材料算起,恐怕有二十年了;而实际写作是从二〇〇三年十月二十九日开始的,至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共历时两年零五个月;现在,这个“新版本”呈献在大家面前。二十七年是一段足够漫长的岁月,很多东西丢失了,很多事物遗忘了;但是,当时两三千封热情的读者来信中,有几封信中提出的批评意见我却一直牢记在心。这次在新版本中都改正了。新版本肯定还会有很多缺点和毛病,有“硬伤”;我也仍然期盼读者的批评指正,准备在重印或再版时改正。 但本书有的写法却并非“硬伤”。譬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家发行量巨大的电影期刊发表了署名“一群留美中国学者”,题为《电影〈第二次握手〉在美国放映引起哄堂大笑》的“来信”,被多家报纸竞相转载。“哄堂大笑”的首要原因,说是据这群“留美中国学者”所知,99lib?“美国当年研制第一颗原子弹的‘曼哈顿工程’,没有任何中国人参加”——即使没有任何中国人参加吧,这就值得“哄堂大笑”了? 几年后,八十年代中后期,一位参加过新中国核武器理论设计的著名物理学家发表文章说, href='8608/im'>《第二次握手》浓墨重彩,影响很大,可惜作品中的重大事件完全不符合史实,如说丁洁琼当年曾参加研制美国第一颗原子弹,而事实上并无任何中国人参加过该项工程云云。. 又几年后,九十年代前期,日本友好人士片山义郎历时数年译出的 href='8608/im'>《第二次握手》屡遭日本出版商拒绝,理由也是书中写了一位中国女科学家参与研制美国第一颗原子弹,而实际上没有这样的事——上面,反复出现的“第一颗”说法不确切,应称“第一批”原子弹。这第一批原子弹共三颗,一颗用于试验,两颗用于轰炸日本。 我把美国人托马斯·索维尔著《美国的民族问题》一书中关于“一位华裔美国女物理学家(应为‘留美中国女物理学家’)参加过美国研制第一颗原子弹的‘曼哈顿工程’”的材料寄给片山义郎,并在附信中写道:“日本出版商仍然不会出版日译本 href='8608/im'>《第二次握手》的。这不是史实问题,而是‘感情’问题。因为原子弹炸在日本人头上,成了某些日本人的‘奇耻大辱’,伤害了这些人的‘民族感情’。而他们从来不想想自己对中国人民、亚洲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犯下了怎样的滔天罪行!” 从日本人到很多中国人,特别是那些上流中国人都不知道也不相信有一位中国女科学家曾经对“曼哈顿工程”做出过贡献,这引我深思,也使我感到悲哀。事实上,早在一九八四年我看到美国人托马斯·索维尔书中的材料之前,即一九六三年二月我第一次到北京时,就在获悉 href='8608/im'>《第二次握手》原始素材的同时,通过非常特殊的渠道得知了一位留美中国女物理学家当年参加“曼哈顿工程”的事实——而没有她,就没有后来的“丁洁琼”,没有后来被称为“影响过一代人”的 href='8608/im'>《第二次握手》。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我在北京与著名物理学家何泽慧院士相会时,随她前来的李惕碚院士就问我:“当年我看过手抄本,书里写到的云南高山站使我大为惊讶!我在那里工作了十年。我想,这书是什么人写的呀?当时连物理学界都极少有人知道高山站啊……” 丁洁琼也好,高山站也好,本书中涉及和没有涉及到的许多人物和史实,只要你有兴趣,有感情,就能获知,就能创作,就能升华。关键是对任何一位中国作家乃至对任何一个中国人来说,切不可妄自菲薄自轻自贱,要对我们民族的无穷智慧充满信赖和热爱! 著名医学家吴阶平院士以详尽的材料向我指证了“老协和”的史实。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李惕碚院士和霍安祥教授热情回首了云南高山站。山东省作家协会有令俊同志提供了大量关于济南的史地材料。还有其他一些单位和朋友关心并帮助了本书的写作,我感谢他们。 张扬 2006年4月8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