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法医林非之双面》 01 Seven times I have despised my soul: The first time when I saw her being meek that she might attain height. The second time when I saw her limping before the crippled. The third time when she was given to choose between the hard and the easy, and she chose the easy. The fourth time when she committed a wrong, and comforted herself that others also commit wrong. The fifth time when she forbore for weakness, and attributed her patience to strength. The sixth time when she despised the ugliness of a face, and knew not that it was one of her own masks. And the seventh time when she sang a song of praise, and deemed it a virtue. —— Kahlil Gibran, Sand and Foam 02 嗡嗡嗡。 嗡嗡嗡。 手机震动声。 未知主叫号码。 “你好,我是林非。” “林小姐,你知不知道,睡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第一章林中藏尸 十一月二十九日,凌晨四点半。如钩弦月高挂在深蓝夜空,守林员覃国庆穿着厚重的防潮工作服,哆哆嗦嗦地走出值班小屋。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用双手狠狠地搓搓脸颊,醒了醒神,嘴里嘟嘟囔囔骂了句:“这大冬天的不在家睡觉,偷什么树啊!害得老子要这么早起来!” 覃国庆在沧滨市林业公司做了快四十年的守林员,老伴早逝,儿女又都在外地工作,身为孤家寡人的他再过两年就能安稳退休了。十一月初,他和同事何世利被派到市郊这片新开发的育苗基地。因为是新林子,又都是小树苗,原本想着没人会偷,白天巡视两三次也就行了,谁知这清闲日子还没过多久,上个星期,一夜之间竟然被人从林子边刨走了十几棵树。公司随即以这起树苗被盗案为借口,不仅强行规定他们白天每两小时巡查一次,还要求晚上也要去巡查两次。何世利和覃国庆年纪差不多,女儿刚给他添了个外孙女,正回娘家里坐月子。于是两人约定两班倒,白天由何世利巡林,晚上则是覃国庆值班。 汪汪汪!汪汪汪!不到一岁的棕黄色小土狗发财摇头摆尾地在覃国庆脚边转着圈。最近的三四天都是阴雨天,覃国庆他们去巡视的时候都没带着发财,它极度渴望着去树林中奔跑玩耍,释放旺盛的精力。覃国庆在发财的脖间套上个带着发光灯泡的项圈,拍拍它的头,指指远处说:“去玩吧”。 正值寒冬,雨又刚停,阵阵刺骨凛冽的山风夹杂着湿气呼啸而来,刮得覃国庆脸隐隐发疼。发财欢快地在漆黑灌木丛深处穿行,覃国庆用强光手电筒指引着脚步,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以免陷入松软的落叶和泥土。眼看着五彩灯光越跑越远,已经跑出树林守护的范围,他急得大叫:“回来!发财!回来!” 五彩灯光突然停下来,紧接着传来几声高亢的犬吠,然后是呜呜作响、宛如警告般的低鸣声。覃国庆心中一紧,暗知有些不对劲,快跑几十步追了上去。发财停在一片空地中央,边用尽全力四脚刨地,边大声咆哮。一阵浓烈的、刺鼻的腐臭迎面而来,覃国庆捂住鼻子,用手电筒照了照,脚一软,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一连后退了好几米,后背紧紧靠住身边冰冷的树干,覃国庆哆哆嗦嗦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眯着眼,手指颤颤巍巍点了好几次才拨出电话。电话一接通,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话筒大喊:“喂,110嘛?我,我这里,有个死人。” 早上七点三十分,天光大亮。林非孑然站立在林间空地中央,飕飕寒风从她脸上呼啸掠过。强烈的窒息感,难以名状的恐惧,连同彻骨的寒意从脚后跟猛然蹿上来,直灌头顶。急切的呼吸穿透淡蓝色口罩,在瞬间被冻成白雾,飞扬在眼前灿烂的阳光里,又连同清冷空气中弥漫的刺鼻腐臭迅速被大风吹散。 身为沧滨市公安局法医检验中心的编外法医,林非没有和同事路嘉一起俯身工作,却像个围观命案现场的八卦闲人,仰着头四处张望。 这片树林距离沧滨市的出城高速公路收费口三十七公里处,被三座山梁围成洼地。山梁很陡,山坡上密密麻麻的野生乔木、灌木和杂草,蔓延至下到沟底才随着减缓的坡势逐渐稀少。空地的地面铺满厚厚的黑色积腐落叶,零星几垛红棕色土堆格外刺眼。警方已经在空地边缘的大树树干缠好警示带,标示出现场范围。市局刑侦支队的侦查员和现场勘察人员或立或蹲认真工作,唯恐遗漏丝毫蛛丝马迹。 两个人影穿过树林迎面走来,正是沧滨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徐亮和侦查员方亚静。林非抢先问:“徐队,亚静,有什么收获吗?” 和徐亮对视一眼,方亚静叹了口气。“看林的老爷子被吓得够呛,话都说不清楚了。白班的那个已经来了,也是一问三不知,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们不是每天巡视几次吗?没发现一点异常情况?” “这片林子是野生林,平时没人来,也没人管。市政准备建公园,今年刚在这附近刚搞了片育苗基地。他们是负责看那片林子的,来了还不到两周。最近不老下雨吗,他们只在自己负责的那片林子附近转悠,从没来过这边。”方亚静侧身向树林扬扬头,“从高速公路那边走到这不到两公里,我们现在怀疑凶手是从高速公路下车,直接穿林子过来的。” “发现脚印了?” “嗯,”方亚静点点头,“脚印一直到高速公路的护栏边,但是很模糊,没有鞋底花纹,可能是带了鞋套,初步判断超过四十码。沿途还有几片被压平的灌木草丛,面积都差不多,编织袋大小,好像是有人把东西放在上面休息。” “你们有什么发现?”接过方亚静的话头,徐亮问林非。 “尸体掩埋得不深,不到半米,初步勘查是全尸,衣物都被拿走了。根据近期日常气温和尸体腐烂程度看,掩埋时间大概在两三周左右。” “两三周啊,”方亚静搓搓手掌,“这地方挺偏僻的,冬天几乎没人来,就算春天来春游的也是偶尔才可能路过。埋在这也算是够隐秘的,凶手一定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真是天网恢恢。” “我看未必。”林非摇摇头。 “哦?”方亚静故意拉长语调反问,“林大法医,有何高见?” “最近天气不算太冷,白天大部分时间在十度以上,但晚上也会有零度以下的时候,尸体如果要腐烂到不能辨认身份的白骨状态,需要的时间要比夏天长好几倍。这地方虽然很少有人来,但也不是那种一冬天见不到一个人的深山老林。尸体腐烂的气味那么大,如果不想让人闻到,也不想被冬天觅食的野生动物刨出来,至少需要埋一到两米深。但凶手才挖了半米不到的洞,被害人身上的土层有些部位还不到二十厘米,完全达不到掩盖尸体的目的。” “也许他没想那么周到呢。或者,气温低,土太硬,他挖不动了呢。”方亚静***白。 林非指指空地边缘草丛里的土堆,“挖出来的土就这么随随便便堆着,我觉得他好像根本不怕人知道,这地底下新埋了东西。” 徐亮和方亚静顺着林非手指望去,黑色地面上一堆堆或大或小的红棕色土堆格外显眼,两人再看向林非的眼神带着些许钦佩。“行啊,林非,业务水平真长进。”方亚静笑着说。 “而且,凶手费尽心机准备了作品,怎么会舍得把它藏起来,无人欣赏呢?”林非侧身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尸骸。 作品? 方亚静一眼看到尸骸,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红棕色泥土中的尸骸全身**,呈头西南脚东北走向,因为腐败已经膨胀变形,但根据体型和外观依然能分辨出被害人是名女性。躯干四肢的皮肤变成令人作呕的暗黑色,遍布像马蜂窝一样的刀痕,各处缝隙间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蛆虫蠕动。头部肿大像个篮球,左侧脖间一道深长伤口翻出黑紫色的腐肉。左侧的面部皮肤被完整的剥去,留下骇人创面,暴露狰狞的肌肉组织和森森白骨,就像蝙蝠侠漫画中的双面人。突出面颊的浑浊眼球,微微张开的肿胀黑唇,是被害人在无声控诉凶手的残忍暴行。 路嘉抬头和徐亮、方亚静点头打了招呼,又说:“徐队,我们先把尸体带回去吧。把地方腾出来,方便峰哥他们干活。” 徐亮点头同意,马上召集人手。在他的指挥下,大家小心翼翼地将被害人尸体从土坑中搬出来,装进裹尸袋,搬上担架准备运回沧滨市公安局法医检验中心。 随后,痕迹物证室的技术人员们接手了现场。痕迹物证室副组长高峰用漆工刷子轻轻扫去土坑内壁上的浮土后,指着坑壁说:“你们看,这里有个锹痕,应该是埋尸工具留下的。”随后,技术人员利用石膏模型,在埋尸的土坑内提取到了三枚锹痕,锹痕痕面底缘弧线清晰完整,能反映出铁锹的形状、大小以及边缘的弧度等细节特征,具有检验鉴定价值。 “锹痕痕面长13厘米,宽14厘米,痕面底缘弧线清晰完整,整体呈U型,前端痕底缘中部呈自然波浪形态向外,应该是新买的工具。”高峰肯定地说。 林非站在土坑边缘,认真地盯着三个白色的石膏模型。埋尸现场和铁锹作为挖坑工具的鉴证,在以往的现场勘察工作中并不罕见。警方往往根据埋尸工具,进行埋尸人身份的初步推断。铁锹如果经常使用,因为铁质的自然磨损,会在锹头前端痕迹底缘的中部形成向内凹陷的弧形。而本案里,埋尸使用的铁锹前端痕底缘中部的弧形向外,说明铁锹使用的时间并不长。 “这铁锹太小了,不像是村里和工地常用的那种。”路嘉插话进来。 “是。一般农村和工业常用的铁锹,锹头长25厘米、宽24厘米,比这个大多了。这种小型的,一般是户外野营或者园艺上用的。”高峰又对路嘉和林非强调了一句,“有时候这种小型铁锹边缘很锋利,凶手用它埋尸的时候,可能会对尸体造成二次损伤,你们要注意鉴别。” “感谢峰哥提醒!”路嘉感激地回答。 徐亮看看手表,指示道:“已经九点多了,小路,林非,你们把尸体运回法医中心,尽快检测。” 路嘉和林非连忙点头。检验尸体,提取死者的身体信息,查找尸源,显然是当务之急。于是痕迹物证的技术人员继续勘验现场,几个身强力壮的侦查员帮着林非和路嘉将尸体慢慢抬出树林,送上早已停靠在高速路边的运尸车,火速开回了市局法医检测中心。 第二章旧案重现 “重新尸检?”林非和方亚静坐在徐亮办公室的双人沙发上,面面相觑。 早上八点整,林非刚刚将熬夜写完的树林埋尸案的尸体解剖报告,交到法医检验中心主任范理的手里。现在过了才不到半个小时,这个只有徐亮、范理、方亚静和林非参加的四人小会开始不到两分钟,她居然得到这样一个让人意外的命令。望向坐在徐亮身边的范理,林非忍不住问:“范头,是解剖报告有问题吗?” “你放心,和报告无关。”范理摇摇头,让她安下心来。 徐亮接着解释:“简单地说,现在这个案子和五年前的一起杀人埋尸案非常相似,尤其是毁尸手段和埋尸地点,几乎一模一样。” “连环杀人案?”方亚静皱着眉问。 “不,”徐亮看了范理一眼,“五年前的早就结案了,凶手现在正在监狱服刑。” 林非和方亚静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两起案件具有极为相似的作案手法,而且时隔五年,可能意味着或是当年警方抓错了人,或是还有同案犯没有归案,或是警方档案泄密,导致案件细节被凶徒掌握,从而模仿犯案。不管是哪种可能,即将面对的侦破工作都会比预期的更为困难和复杂。 “这是五年前的档案,你们先看看。”徐亮拿出两个文件夹分别递给林非和方亚静。 打开卷宗,第一眼看到犯人照片,林非不由一愣,本能地抬头望向范理,惊愕的目光正好与范理相撞,两人对视不过一秒,范理马上低头避开。 五年前的九月初,在沧滨市富阳区红旗乡附近的树林空地上,几个爬野山游玩的年轻人发现一具被简单掩埋、尚未完全腐烂的女性尸体。被害人身穿紫红色外套,深蓝色牛仔裤,衣着完整,躯干上有多处刀痕,面部一半皮肤被完整剥去。埋尸的树林比较隐蔽,周围没有小路,很少会有行人经过。警方在埋尸土坑里找到一把带血的弹簧小刀,经法医检测证实正是作案凶器,上面不仅有被害人的血迹,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血迹和三枚清晰的指纹。 警方很快就查明了被害人的身份。被害人叫张美凤,三十四岁,离异,育有一子,在富阳区第一中学校门口开设便利店。张美凤给人的印象是热情、开朗、漂亮,因此邻居亲友对她的遇害都表示震惊和意外。当地居民向警方反应,当时有群十几岁的男孩经常在树林附近游荡,多数都是在富阳区第一中学就读的学生。经过仔细排查,警方很快在那群男孩中确定了犯罪嫌疑人。 五年前,犯罪嫌疑人刚满十六岁,正就读于富阳区第一中学高中二年级。他不仅对罪行供认不讳,还主动说出很多犯案时的细节。同时,弹簧小刀上的指纹和血迹也与嫌疑人全部吻合,在嫌疑人手掌上还有掩埋尸体不小心被刀划伤的伤痕。口供和法医证据俱在,铁证如山,警方很快顺利结案。 等到方亚静和林非翻到文件夹的最后一页,徐亮才用公事公办的语调继续说:“昨天晚上,局里紧急开了个会,洪副局长指示,一,开展内部调查,尽快查明是否存在档案泄密。二,成立1129专案组,重新启动和部署两个案件的刑侦工作。专案组直接向洪副局长汇报,我是组长,方亚静任副组长,物证和法医方面的工作由林非负责,高峰协助,刑侦支队选了李立、唐义其、方伯文、丁辉、董会志、康威六名侦查员负责调查走访工作。同时范理同志需要对此案回避,不能接触案件相关的任何资料。” “范头为什么要回避?”方亚静吃惊地问。 “因为当年杀害张美凤的范子轩,是我亲生儿子。”范理平静地解释。 儿子!方亚静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林非低下头,继续盯住照片上那张脸。少年剃着平头,穿着囚衣,年轻的脸上满是张扬的笑意,似乎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毫无悔意。不知为何,林非骨折后刚痊愈的左手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捏住纸角,留下深深的皱痕。 “范子轩法律上的父母是我的哥哥和嫂子。他的亲生母亲是我大学同学,我们分手后一年,她把孩子送来我家。当时我还没结婚,只能让我结婚多年没孩子的哥哥收养他。按照规定,五年前的案子我也回避了,而且我相信当年的证据和侦查工作都没有问题。”看看面前依然低头不语的林非,范理微笑着站起身来,朝方亚静伸出手来又说,“好了,我不打扰大家开会了。辛苦你们,谢谢!” 目送范理消失在办公室门口,方亚静噗通一声跌回沙发,她看了眼茶几上的档案,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五年前的凶手是亲生儿子。现在居然又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案子,还有新凶手,范头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呀。” 徐亮也叹了口气。“是呀。现在首要任务是整合两个案件的各项资料和证据,分析比对,重新出具报告。当年张美凤的案子是由富阳区刑警大队负责侦办的,王队代表支队去指导的工作。他马上就要出院了,张美凤案的详细情况你们可以好好问问他。” “王队就能出院啦?”方亚静欣喜地说,“他伤好啦?” 徐亮所说的王队是刑侦支队副队长王建起。半个月前,王建起和同组刑警马祥谦两人去恒山路鑫源大厦调查时,在大厦旁的刀削面店里发现一个男人的体貌特征与网上通缉的杀人犯极其相似,于是上前询问。男人突然掏出一把弹簧刀,刺向王建起。王建起及时躲闪,歹徒本想夺门而逃,却被马祥谦挡住去路。歹徒边挥舞着匕首边向一名女服务员冲过去,试图挟持人质。王建起一步向前,阻止了他的举动,但左上臂被尖刀刺透,马祥谦立刻飞起一脚将歹徒的刀踢掉,最终两人合力将其制伏。医生诊断王建起的左上臂肱二头肌肌腱部分断裂,万幸的是没有切断神经,只需要缝合手术后住院恢复。 徐亮无奈地摇摇头。“没全好,他在医院根本呆不住,非要出院。让他休假他也不休,非说出院就来队里。好了,我们先听听范子轩认罪的口供录音吧。” “我承认,是我杀的。” “你们不用再找了,没错,就是我杀的。” “为什么?因为她贱啊!” “好,我从头开始再说一遍。前几天,上周四,早上,有人说在林子里看到几只小野狗,刚满月,肥肥胖胖的,滚来滚去的特别好玩。那天中午,我在学校吃过饭,下午的课没意思,就准备去抱只小狗回家养。” “我骑车去的。路过便利店买水的时候,她知道我要去树林,就一定要跟着我。” “她,她就是便利店的老板娘。” “名字?不知道,就知道姓张。我们就叫她老板娘。” “她坐在我车后面,两只手在我身上乱摸,摸得我想吐。我就骂她,再乱摸就给我滚回去,她才老实点。” “林子没多远,十几二十分钟就到了。我把车锁在路边,就进去找小狗。她一直跟着我,手脚也一直不老实,烦死我了。她看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狗,还不停的笑话我,又说带我去买只狗,她帮我出钱。” “呸!我能花她的钱吗!我烦死了,就把她骂走了。” “没找到狗,我也没打算回去上课。那天下午太阳很舒服,就想在林子里晒着太阳安安静静睡个午觉,等天黑了再回家。” “对啊,你不觉得那个地方很好吗?草多,地上没石头,还有太阳,躺着睡觉最舒服了。” “经常去啊。上课累了,就去那睡觉。” “那没人去的,周围又没路,一般人找不到,可以安安静静睡觉,没人吵。” “没有,我从没遇到过别人。” “那是我的私人地盘。” “我怎么会带她去!她那么脏!” “我要是早知道她偷偷跟着我,我根本不会去那儿!” “那天我喝了药……” “药?就是安眠药。她卖给我的。” “老板娘啊。” “不是,不是那种一粒一粒的,是一瓶饮料,味道有点像止咳糖浆。” “甜的,还有点苦。” “黄色的。” “没牌子,就一个小塑料瓶。” “二十五。” “对,就那么一小瓶,二十五块!” “我哪知道哪来的,反正是她卖给我的。” “她手里的药可多了。睡觉的,提神的,能high的,要什么效果有什么效果。只要肯花钱,她都能搞到,就是有的贵有的便宜。” “能high的最贵,好像要八十块一百块。 “其他的没买过。” “效果挺好的,喝了药,我睡的可舒服了。” “叔叔,买药喝这种事怎么会有人到处说呢?你说对吧。” “其他真没买过,我零花钱又不多,就睡觉的,一个星期最多也就两瓶。” “那天啊……那天,我快睡着的时候,她来了。” “我没理她。她自己躺到我身边来的。开始的时候,她还算老实,我刚闭上眼,她两只手又在我身上一顿乱摸,还凑过来想要亲我。” “太恶心了!” “我当然生气啦!是你,你不生气吗!” “我推她,用力推。” “我喝了药,没力气,推不动。” “她就笑……” “笑得特别恶心!” “真的!” “特别恶心!” “她还要脱我衣服!” “我知道那个药的效果,等一会就好了,等一会就有力气了。我故意和她说话,拖延时间。” “我说我没力气,也冷,不准她脱我衣服。” “她说她不着急,愿意陪着我……” “呵呵……” “十几分钟吧。” “她一直抱着我,摸我,亲我。” “叔叔,如果是你!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终于有点力气了,一把推开她,想站起来,可是没站稳,摔在地上。” “她笑得可贱了!走过来,又要脱我衣服,我兜里有刀,趁她没注意,一刀就划开了她脖子。” “呵呵呵……” “这一刀下去,她吓得都没叫出声来,捂着脖子坐到地上。” “我也坐起来,又一刀过去!捅到她肚子上!” “这时候她开始开始怕了!哇哇乱叫,想要爬起来跑。我能让她跑吗?我把她摁到地上,又从背后给了她几下,她就动不了。” “她还没死,哭得稀里哗啦的,求我,求我别杀她。” “她不该死吗!不该死吗!” “我又捅了她几刀,让她闭嘴。” “什么?一共三十多刀?我没数。” “她终于没声了,人也不动了。我摸了摸她鼻子,没气了,死透了。” “我真的累垮了,坐在地上浑身都没力气。真的,站都站不起来了。” “是,是我埋的。坑也是我挖的。” “我,我问我,怎么办呢!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埋起来啊!总不能就这么放着,万一被狗吃了,吃坏肚子怎么办?” “呵呵呵……” “我就开始捡了根树枝挖,挖了好久才挖了个很浅的坑……真没用啊!” “我用刀继续挖……真是累死我了,好不容易挖好了,就坐在坑旁边休息一会。” “我把她拖过来,放进坑里,埋起来……” “我盯着她!她还睁着眼!一脸不甘心的样子!” “呵呵呵……” “我说,先别埋!” “谁?” “我啊!” “就是我!” “没有,没有别人,就是我!” “平时装的人模人样,背后做了多少坏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我这么做,就是让大家知道她的真面目!” “这种不要脸的女人!” “她该死!” “她早就该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范子轩张狂的笑声久久回荡。? 第三章月球的暗面 林非和方亚静保持着沉默。 “你们怎么看?”静静观察着两人,良久,徐亮用两声咳嗽打破宁静,清清嗓子问道。 方亚静先开口:“范子轩说的那个药,是怎么回事?” “张美凤在富阳区第一中学校门口的那个便利店很有问题。表面上只卖些零食饮料、文具和日用品,私底下张美凤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搞到了一些含有精神类药物的饮料,也卖给学生。” “卖给学生?那不是害人吗!”方亚静气愤地说。 “嗯。”徐亮点点头,“在超市的仓库里,我们还找到了几十瓶还没卖出去的。” “你刚刚说,不知道张美凤的那些药是从什么渠道搞到的?”方亚静又问。 “是,张美凤是卖药的下线。后来调查发现,市里其他中学里也出现类似的药物饮料,但估计是听到了风声,卖药的、做药的,一夜之间全都跑了,我们没抓到人。”徐亮遗憾地解释。 “范子轩的证词里似乎有两个‘我’,相互对话,一个埋了尸体,另一个剥了脸。那是怎么回事?”说着,方亚静瞟了林非一眼。 “范子轩一口咬定,他当时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后来对他进行了精神鉴定,没发现他有精神分裂和人格障碍。这是当年的精神鉴定结果。”徐亮又从桌面上乱糟糟的档案山最上层拣出两个文件夹,摆到两人面前,“事实上,范子轩也不承认自己精神有问题。虽然他说另一个范子轩和他说话,帮他挖洞和掩埋处理尸体。但他又提到了一个细节。他说,他用树枝挖坑,累了以后,坐到尸体旁边休息。当时,另一个范子轩继续拿着弹簧刀松土,突然不小心划破了手,他也突然觉得自己的手一痛,低头一看,手破了。” “手同时破了?这怎么可能?那真的是他的幻觉。”方亚静皱皱眉头。 “范子轩的手的确是被刀划破了,刀柄上还因此留下了血迹。”徐亮指指两人手中的文件夹,“后来,省局又专门派了心理咨询师来为范子轩做心理辅导,心理咨询师考虑可能是致幻剂加上杀人后强烈的心理刺激,让范子轩产生了幻觉或者短期的人格障碍。这些年他们也一直都有联系,鉴定报告后面还有最近心理咨询师对范子轩的分析说明,你们可以拿回去研究一下。” 林非对徐亮的解释并不满意,右手一直摩挲着左手手腕,强烈的不安像繁杂线圈般缠绕在心间。可能吗?本无杀人故意的少年,在被害人的刺激、挑逗下而失去理智,愤怒追逐着罪恶,释放身体里一直居住着另一个自我,像月球的暗面,最终失控而将其杀死,酿成大错。紧握着隐隐作痛的左手,空空的掌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好似流沙般的正在消融。盯着手中的卷宗,她开口问道:“现场的范围很大,留下的痕迹也很多很杂,都一一排查过了吗?确定除了范子轩,就一点也没有别人的?” “没有。范子轩没有反侦察经验,现场留下的作案痕迹很多,包括凶器上的指纹和血样,都属于范子轩本人。”徐亮回答得十分肯定,“同时,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能够指向现场还出现过其他人。在所有证据都指明是范子轩独自作案的情况下,除了幻觉,没办法解释范子轩的口供。” “法医证据和现场证据充分,范子轩也供认不讳,证词滴水不漏,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所有细节都吻合,当年的案子简直是铁板钉钉。单独看五年前的案情和办案细节,我觉得没有问题。但是现在的案子一出……”方亚静面色凝重地合上文件夹,摇摇头,“两起案子的细节和手法那么像,要说和范子轩一点都没关系,我觉得不太可能。” “我同意亚静的意见,两起案件很可能有关系。如果不是我们内部泄密,那问题就出在范子轩那边。有几种可能性需要首先考虑:一,是不是范子轩将案件细节告诉过别人?二,当年的案子有其他未知身份的同谋?三,会不会凶手另有其人,范子轩是在替那个人顶罪?”林非用手指拂过范子轩的照片,“但既然物证确凿,我个人倾向于还有另一个同谋。” “哦?你不信范子轩有短期的人格障碍?出现双重人格?”徐亮好奇地追问。 林非低下头嘟囔了一句:“哪有那么多双重人格?” 方亚静又瞥了林非一眼,故意冷笑着重重哼出一声。 “这几年来,每个月范子轩家人都申请和他见面,但范子轩一次都没同意过。他不仅不同意见面,连一封信一句话都没有,唯一肯联系的,就是当初局里为他指派的那位心理咨询师。这些年两个人保持着两周一封信的频率。但从两个月前开始,范子轩连心理咨询师的信都不在回复了,而且也拒绝和他见面。”徐亮盯着林非看了几秒钟,又看着方亚静,用命令的口吻说,“我已经联系过监狱,三天后,方亚静、林非,你们去见范子轩,希望能够让他把五年前的真实情况说出来。” “为什么要我去见范子轩?”林非皱皱眉,“我只是个法医,又没有受过刑侦和心理学的专业训练……” “哎,”方亚静打断林非的话,“林非说的有道理,专案组需要一个心理学的专家,把徐默借调过来吧!” “有心理学专家。”徐亮又指指文件夹,“范子轩现在的心理咨询师会加入专案组,不需要再从别的地方借调人手。” “可是……” “没有可是!”方亚静还要争辩,徐亮沉下脸,“让你们去见范子轩,是专案组给你们的第一个任务!是命令!” 和方亚静对视一眼,林非坚持说:“可我并不是执行这个任务的合适人选。” 徐亮微微前倾身体。“你必须去,我可以给你两个理由。于公,于私,你想先听哪个?” “于私。”方亚静不等林非开口,抢先回答。 “林非,你自己也清楚,在你最艰难的时候,范头始终是相信你、支持你的。不管案子的最终结果怎么样,我都希望把对范头和他家庭的伤害,减少到最低。更重要的是,我对你有信心。说实话,你在程昊面前假装双重人格了那么长时间,一定很有经验。我希望你见到范子轩,能凭借你的经验,好好观察和判断一下,当年范子轩究竟是真的出现了人格障碍,还是和你一样,另有隐情。” 徐亮的直言不讳是一把利刃,狠狠刺进林非的胸口。强忍住左手手腕越来越剧烈的酸痛,她垂下眼,过了半晌,低声吐出四个字:“我明白了。” 方亚静瞪着徐亮,无声地谴责了一句:“你太过分了!” 对怒气冲冲的方亚静故意视而不见,徐亮继续说:“于公,根据心理咨询师对范子轩的多年了解,他认为范子轩容易对漂亮女人产生好感。在专案组里,只有你们俩的职业身份和性别外在都满足要求,所以我和洪副局长仔细讨论后决定,让你们俩代表专案组去和范子轩接触。” “好了。”徐亮停顿一下,“我已经让后勤把走廊最里间的屋子整理出来,作为1129专案组的专用办公室。分局今天就会把张美凤案档案全部都送过来,你们要抓紧时间好好准备。心理咨询师会和你们先碰面,沟通范子轩的现状,然后你们再去监狱和范子轩会面,务必让他开口!你们要记住,这是命令!” 尽管有些别样的情绪,然而命令就是命令,林非还是点点头表示服从。 然而方亚静却面沉如水,她对林非偏偏头。“林非,你先走,我还有些事想和徐队汇报一下。” 林非见状,连忙起身告辞。办公室门轻轻关上的那个瞬间,她听见方亚静冲着徐亮大吼一句:“徐亮,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怎么了?”徐亮平静地反问。 “你为什么要一直打压徐默?”方亚静蹭的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质问。 徐亮愣了愣。“我什么时候打压他?”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让他来专案组?你难道真的想让他做一辈子呆在派出所?一辈子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在派出所工作,是他自己的决定。”徐亮认真地回答。 冷冷地笑了笑,方亚静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你别想骗我。我在总队的时候,吴强和我提过好几次,他想把徐默调到省里去,只要问你,你都反对!徐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是你弟弟!” “是,吴强找过我,说有些案子忙不过来,想让我推荐一些人手去总队帮忙。实话实说,我不觉得徐默是合适的人选。”徐亮依然语气平和,没有丝毫情绪的变化。 “他为什么不合适?他哪一点比别人差?” “他就是不合适。” “徐亮,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方亚静猛拍桌子一下,“你是不是怕徐默超过你啊!你明明知道,以他的能力……” “我宁愿他没有那种能力!”徐亮也猛地站起来,打断方亚静。他死死盯着方亚静,双拳紧握,面色铁青,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一般。方亚静,徐亮,面对面站在那里,隔着一米宽的办公桌。无声流动的沉默,好似旋风,从时光的缝隙中吹出刻意遗忘的怀疑,飞尘雪花般的,在冬日好久未见的阳光里飘散,又降落到层层的暗影底部。 过了很久很久,方亚静的嘴唇轻轻颤动:“难道……你还在怀疑他……徐亮,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怀疑他?你根本没有证据……” “是,我没有证据。”徐亮停顿一下,声音和身形一同低了下去,“我希望,我永远也找不到证据。我也希望,我弟弟是个普通人,过着最普通平常的生活……希望当年,我能早一点发现,早一点劝阻他……” 望着神色黯淡的徐亮,方亚静的心里涌出一阵难过。“那根本不能怪你……你不要自责……” 竭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徐亮抬起头,看着方亚静,“亚静,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你怕不怕?” “我不怕。”迎着徐亮的视线,方亚静坚定地摇摇头,“徐亮,我相信徐默,你也要相信他。” 第四章被遗忘的记忆 林非叹了口气。罪恶如此不可预测、突如其来,很多原本快乐幸福的家庭就此毁于一旦,而我们能够掌控、挽回的实在是微乎其微。家庭,这两字好似针尖一般锐利,林非不由得舔舔嘴唇,尝出些许铁锈和焦炭的味道。 有个高大身影伫立在走廊尽头,冬日的阳光似乎和他混为一体。在淡淡金色的薄纱中,他扭身望向林非,露出浅浅的笑意,明亮温暖的胜过一切。心跳好似都漏掉两拍,林非朝着那个高大身影走过去。 林非小声问徐默:“你怎么来了?” “我们已经快四十八小时没见面了,有点想你,所以过来看看你。”倾身靠近林非的耳边,徐默一副暧昧又神秘的模样。 脸上一热,林非连忙后退半步,又羞又怒地瞪了徐默一眼。 徐默却笑了,立刻解释:“我和薛副所长来局里开个会。刚散会,王队说我在这等他。” 林非一愣。“王队不是还在休假吗?” 两人正说着话,电梯发出“叮咚”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刚刚打开,王建起和年轻侦查员董会志就匆匆走了出来。 林非一见王建起,立刻和徐默迎上去。“王队,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王建起笑嘻嘻地摸摸肚子。“不能休了。这几天都胖了十斤,再休可就真跑不动了。” 董会志似乎有些焦急,他看看正在寒暄的三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王建起很快收起笑容,正色说:“现在有个棘手的案子,所以把徐默请过来帮忙参谋参谋。林非,案子你也参与了,正好集思广益,你一起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哦?”徐默和林非来了兴致,“哪个案子?” 七月初,早上七点多,110接到报案,在和平区航塘镇的大坝旁发现人的下肢。和平区航塘镇紧靠沧江河,三年前因市**维修管理水利系统,要求沧江河大坝附近的村庄整体搬离,周围的废弃农田经过三年的风吹雨打已经杂草丛生,平时人烟稀少。附近偶尔有居民在大坝旁私自张网捕鱼,清晨收网时,在渔网中发现了尸块。林非赶到现场,很快确定尸块为老年男性的下肢,已经出现腐败,尸块断面有明显的切割痕迹,被害人死亡后被分尸抛尸。经过一周的侦查,四十岁的男性犯罪嫌疑人赵宏被抓获归案。赵宏是个木工,与被害人汪金才是工友关系,平时两人一起在航塘镇的私人装修队打零工。在讯问中赵宏坦白承认自己用刀切割**被害人汪金才的尸体,并将大部分尸块抛入沧江河。 “赵宏不是已经认罪了吗?怎么棘手了?”林非好奇地问。 “哎,”董会志叹了口气,“他只承认了分尸和抛尸。一问他杀人动机和作案经过,他要么死活不开口,要么就说什么都不记得了。”说着,他走到办公桌前,从文件夹里挑出份资料递给林非,“这是赵宏的笔录。” 讯问笔录中记载着,在第二次讯问中,赵宏就详细陈述了自己分尸和抛尸的经过:案发前一天晚上七点多,赵宏和汪金才回到住处一起喝酒吃晚饭。一瓶白酒下肚后,汪金才说决定不再四处漂泊打零工,要在一周后回老家。赵宏执意挽留,说已经联系到另一桩大活,需要汪金才帮忙。但不管赵宏怎么劝说,汪金才仍然执意要回老家。赵宏当时觉得汪金才很不给自己面子,十分生气,和汪金才争执了几句后,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多,赵宏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发现自己满身满手都是血,而汪金才已经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汪金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头上脸上全都是血。包括他头下面枕头、被子和墙壁上也都是血。我摸了他的脸和鼻子,凉的,也没气了。我又摇了几下他,还叫了他,他也没反应,我就知道他应该是死了。” “我吓着了,就想出门叫人,刚走出房门,发现我的锤子掉在沙发角边上……” “我的锤子,对,写着我的名字。” “难道是我把他杀了吗?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记得喝了酒我回自己床上睡着了。我不知道我到底对汪金才怎么了。” “我是想报警,可是要是警察问起来,我怎么说都说不清啊。现在也是啊,我说不清啊,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就把他的尸体处理了一下,丢到河里去了。” 等着林非和徐默都看完了赵宏的讯问笔录,董会志开口说:“赵宏在讯问过程里一直都意识清晰,身体检查也都配合的很好,这段时间在看守所里也老老实实的。但就是怎么问,都只说是记得分尸和抛尸的经过,对杀人一点都想不起来。” “汪金才的尸体和赵宏的那把锤子好像一直没打捞出来?”林非问董会志。 董会志一脸无奈地回答:“嗯,我们带赵宏去指认了抛尸的地方,是在桥上。七月份又正好是丰水期,都不知道被河水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是啊。”王建起点点头,“要不是渔网正好网到了汪金才的腿,说不定就彻底枉死了。” “现在只有一条腿,汪金才的死因和致死凶器全凭口供了……”董会志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赵宏和汪金才之间有没有纠纷矛盾?”徐默放下笔录。 “没有。”董会志肯定地回答,“我们调查了好几个装修队,他们都说赵宏和汪金才认识十几年了,平时关系很好。有时候赵宏找到了活,自己做不过来,都会让汪金才来帮忙。两人之间没有财务、工作和情感上的矛盾冲突。也就是案发前一天晚上,赵宏承认的,因为汪金才不顾自己的挽留,执意要回家,所以对汪金才很生气,两人才发生了争执。” “赵宏案发前和其他人发生过冲突吗?”徐默又问。 “也没有。”董会志又摇摇头。 “我们已经给赵宏做了测谎和心理测试鉴定,测试结果认为赵宏没说谎,他的确是想不起来了。”王建起掏出烟盒,递给徐默一支烟,“现在有这么个情况,赵宏同监室羁押的人员反映,赵宏半夜会梦游。” “梦游?”林非大吃一惊。 “对,梦游。已经有四次了,赵宏半夜两点多忽然起床,在屋里走来走去。叫他,他也不回应。第二天早上再问,赵宏根本不知道自己晚上起过床。”董会志说,“我们去赵宏的村里也做了调查,村民和邻居没发现赵宏有精神异常的表现。但是,赵宏的妻子说,赵宏经常无缘无故地打她和孩子,而且一直有半夜起床、走来走去,第二天却没有任何印象的情况。” “赵宏知道自己梦游吗?”徐默问。 “知道,但是他不相信自己会梦游,一直说是他老婆骗他的。”董会志回答。 “我建议给赵宏做个脑部的检查,先看看脑电图和核磁共振。”林非建议道。 “上个礼拜带他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王建起立刻回答,“24小时动态脑电图和核磁共振的结果都没问题,医生说他全身上下出了血压高一点,没啥毛病。” “我现在怀疑赵宏为了脱罪,伪装自己梦游和遗忘了作案过程!”董会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梦游杀人?怎么可能!我们一定要想个好办法让他开口!” “赵宏梦游看起来是真的。不管是发作的时候,还是醒来,都没办法回忆起梦游的经过,他的表现基本符合梦游的判断标准。但梦游的人,可不会杀人。大多数情况下,梦游的人会自行或者在其他人地引导下,安安静静地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嗯,”董会志用力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不可能梦游还能杀人!” “可是,”徐默对董会志微微笑了笑,话锋一转,“还有种病,比梦游更严重一点,叫病理性半醒状态,发作起来会伤人!那种病人如果在入睡前过度疲劳或者受到精神刺激,在入睡后不仅会起床活动,还会伴有暴力攻击行为。病人能自行恢复常态,睡醒了也就忘了发病时候对别人的攻击。” “难道睡前和汪金才的争吵,刺激了赵宏,出现了那个什么病理性半醒状态?”王建起捏着下巴上一根刚冒出头的胡须,若有所思地问徐默,“徐默,你说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办?” “催眠。”见众人一脸惊愕,徐默继续说,“赵宏在讯问的时候没办法回忆起杀人经过,从精神病理学上来说,类似行为后遗忘。全身体检已经排除了赵宏因为脑部疾病造成器质性遗忘的可能性,以前他也没发过癫痫,案发当晚也没有癫痫发作的迹象。所以初步考虑,在赵宏身上出现的可能是癔症性或者选择性遗忘。目前尽管没有发现赵宏在案发前经历过明确创伤性和应激性事件,但他有梦游症状,还不能排除病理性半醒状态的可能性,只能通过催眠,提取他对杀人经历的记忆了。” “催眠能管用吗?”董会志有些怀疑地皱皱眉。 “不一定管用。”徐默坦白地说,“如果赵宏对催眠很抵触,催眠会直接失败。如果能成功催眠,催眠者让赵宏进入中到偏深度催眠状态,按常理,他能回忆起全部的案发经过和关键细节。” “不按常理呢?”董会志很快追问。 “如果,赵宏不是作案后伪装记忆障碍,而是真的忘记了杀人的关键细节,催眠状态下,很可能也不能提取到那些记忆。” “杀人啊,这种事也能忘吗!”董会志不敢置信地摇摇头。 “大脑据说有一千亿个神经元,有意识的行为大约能用到百分之十到二十的神经元,其他的神经元作为备用或者进行无意识的信息存储。赵宏杀人的行为,说不定是被他的大脑识别成无意识行为,所以没有记忆。”徐默开玩笑般的解释道,他瞟了林非一眼,“或者,他的大脑意识到,杀人行为对赵宏来说是一种毁灭性的活动,处于自我保护,大脑刻意把那些记忆藏在谁也不能挖掘发现的地方。” “如果催眠失败,那杀人罪就不成立了。”董会志一脸郁闷地低下头,似乎颇感失望。 王建起看着董会志的模样,笑了笑,挺直身躯,伸了个懒腰,鼓励道:“从赵宏的这个案子来说,一方面汪金才的尸体和致死凶器都没找到,要想证明他杀人,从证据链上来说,已经缺了一大块。催眠能不能提供杀人的口供,不要做太大的指望。但根据现有证据追究赵宏对分尸、抛尸行为的刑事责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小董,我们尽自己最大努力吧。好了,别垂头丧气的,赶紧联系省厅,申请给赵宏做个法医精神病鉴定。”说着,王建起亲热地揽住董会志的肩膀。 董会志答应一声,一转头,发现桃源村派出所副所长薛永亮和方亚静正站在门边,连忙打了个招呼。 “哟,老薛,你来啦!”王建起立刻热情地招呼薛副所长,“怎么也不说话,吓我一跳,学领导暗访啊?” “看你们讨论案情,我这不是不敢打扰领导工作嘛,跟着听一听,学习学习。”薛副所长冲着王建起呵呵一笑,又对林非微微点头,“我说徐默怎么开完会就没影了呢,原来是跑这来,舍不得走了。” “说起这话来,我正好有个事。”王建起看看徐默和林非,“最近我们这活实在是太多,你看看不如……” “哎!打住打住!”薛副所长将脸一沉,正色说,“王队,别开口,再说下去,咱们这几十年的交情,到此为止。”说着,薛副所长上前几步,拉住徐默的手臂就往门口走,“我这一把老骨头,全靠徐默给我撑着了。你还想来挖我的墙角?门都没有!我不同意!谁来说我都不同意!” “老薛,你总不能让人家小两口两地分居,一直见不到面吧!”王建起一愣,冲着薛副所长的背影大喊。 “都在市里,怎么就两地分居啦?”薛副所长停住脚,瞪了王建起一眼,“老王,你趁早死了那条心!徐默就是我桃源村派出所的人!”他又看一眼林非,“林非,你把你的值班表发给我,我按你时间给徐默排班!你休假他也休假!” 林非看着一脸激动的薛副所长,忍不住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佯装嗔怒地瞪了徐默一眼。 徐默笑了笑,又对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方亚静微微颔首。 不等众人再开口,薛副所长立刻拉着徐默,只说了句“再见”就匆匆出了刑侦支队办公室的门。 “这个老薛!”王建起无奈地摇摇头。他转身看看一脸阴霾的方亚静,冲着林非问,“听说张美凤的案子出现了新的被害人?” 第五章蓄意模仿 五年后,被掩埋树林里的新被害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法医解剖室惨白的无影灯下,暗黑色的身体反射出一种奇异的青色光芒。 被害人萧倩倩,女性,三十七岁,沧滨市第二实验中学校医,已婚,育有一女。三周前萧倩倩和单位请假去旅行,两天后其丈夫王启明却找到学校,说她因为家庭纠纷离家出走,而且手机关机联系不上。从此,萧倩倩就了无音讯,消失人海。多方寻人未果后,王启明在一周前到派出所报案。 感谢近期十度左右的气温,让萧倩倩尸体腐烂的速度并不太快。凶器推测是刀刃薄且锋利的单刃刀具,共造成萧倩倩颈部、胸部和腹部三十七处创口,肺部、心脏和肝脏多处破裂,最终导致她失血性休克而死亡。而凶手在萧倩倩死后,用刀具割破她左侧颈部,并剥离了左侧面部皮肤。萧倩倩的指甲很干净,没有皮肤碎屑或者属于他人的东西,像是被凶手刻意清理过。**和生殖器未见他人生物样本的痕迹,也没有明显损伤,暂时排除发生性行为和猥亵的可能。躯干和四肢都没有抵抗伤的痕迹,可能遇害时已被完全控制,没有能力反抗。胃内容完全排空,十二指肠空虚,说明萧倩倩的死亡时间为末次就餐时间的六小时之后。通过进一步对肝组织和胃壁组织进行理化检测发现了大量安眠药成分,提示凶手可能诱骗萧倩倩服下大剂量安眠药导致其昏迷,再行凶杀人。 “早上徐队给我打电话,我听到这个消息也很意外。”王建起站在解剖台前,盯着死者狰狞的头颅,轻叹口气,“林非,这次尸检是你亲自做的,张美凤的报告也在你手里,你认为两名死者的相似性到底有多高呢?” 林非从卷宗纸袋里取出一叠张美凤的照片递给王建起,又指指萧倩倩的尸体。“如果两个案子的凶手是同一个人,我们应该感到高兴,这五年来,他的杀人技术一点都没进步。从萧倩倩身体的创口可以看出来,他切割和刺入的手法仍然非常笨拙,而且犹豫不决,创口粗糙,边缘有明显的锯齿状。从伤痕数量看,两位被害人都挨了三十多刀。表面上,两位被害人面部、躯干的伤痕基本相同,但仔细比对还是有些细微差别。” “张美凤的伤痕符合范子轩的口供,边抵抗边受伤,边受伤边逃走,最终伤重后死亡。在张美凤的双手手肘、手掌和手指上都留有多处抵抗的刀伤。她的脖子左侧有一处长处五厘米的的划伤,造成了颈动脉破裂。这个伤口在范子轩的口供里也反复提到过,属于致命伤之一。头部和脖子还有多处挫擦伤,应该是张美凤在地面挣扎时造成的。左侧胸部有五处创口及两处皮肤挫划伤,右侧胸部有八处,剑突下、左右腹壁、背后的左右肩胛下方加起来有二十多处创口。这些伤口分布凌乱,而且毫无规则,有在一个部位多次被刺中,也有多个致命伤口,说明是被范子轩拿着刀一顿乱捅造成的。这些情况很符合范子轩杀人时的心理状态。” 方亚静站到王建起身侧,目光轮流落在照片和解剖台之间。她理解地点点头,“范子轩属于激情杀人,他非常生气,完全失去了理智,所以拿着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会用尽全身力气捅进去。” “但萧倩倩不一样,凶手在杀她的时候,早有准备。萧倩倩身上没有任何抵抗伤口,应该是凶手给她服下了大剂量安眠药,等她昏迷之后,再动手杀人。”带上橡胶手套,林非翻转萧倩倩的两只手臂,示意两人,“萧倩倩胸部的伤口少而浅,松软的腹部伤口多而深,像是凶手故意避开了难入刀的身体部位,背部的伤口也明显较少。致命伤在右侧腹部,刀口很深,导致她肝脏破裂,大出血后死亡。而且,凶手在萧倩倩死后,不只是剥掉了她的半张脸,”林非的镊子指向萧倩倩左侧颈部,“还刻意在这个地方做了一个和张美凤一模一样的创口。” 王建起拿着照片仔细对比两位被害人的伤口,认真审视痕迹后,开口问林非:“你认为模仿杀人的可能性大?” “我不确定凶手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杀害萧倩倩的凶手显然非常很了解张美凤被杀的细节,包括凶器和伤痕数量。”林非谨慎地回答,“太像了,反而显得十分刻意。” “杀害萧倩倩的凶手会不会……”方亚静看着王建起,面色犹豫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瞒你们说,到昨天为止,我都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当年的工作从侦查程序到物证法医没有任何问题。”王建起紧皱着眉头,“没想到,过了五年,居然现在又出了类似的案子……”他苦笑一声,“这说明,我们的工作一定是出了纰漏。我是要负责任的!” “这也不能怪您啊!毕竟所有的证据都明明白白地指向了范子轩。”方亚静连忙安慰王建起,“徐亮说分局已经开始内部调查了,看看是不是档案泄密了。” “我觉得,内部档案泄密的可能性不大。”王建起摇摇头。 “为什么?”方亚静和林非对视一眼。 “第一点,张美凤的案子,当时是富阳分局李国章副队长亲自抓的,专案组里的都是分局的业务骨干。他们的嘴和人品,我是信得过的。第二点,五年前范子轩刚满十六岁,调查是低调处理的,报纸和新闻没有相关的详细报道,结案和审讯都算是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而从杀人案本身来看,张美凤的这个案子一是真凶已经在坐牢,二是从轰动性来看根本排不上号。更轰动的、引起媒体注意的、详细报道过的、写成纪实文学小说的都不少见,没抓到凶手的案子更多。如果凶手是能够接触到公安内部档案的人,他要模仿犯案,可选择的案子太多了,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样一个算是非常冷门的案子作为目标呢?” “如果不是办案人员,会不会是档案的保管人员?”方亚静顺着王建起的话题揣测道,“他选择这个案子,很可能张美凤和萧倩倩两名被害人之间有很强的相似性和联系,或者某些对凶手来说有特殊意义的因素。” 林非却摇摇头,“我同意王队的看法,既然能接触到内部资料,想要模仿杀人行为、干扰侦查工作,为什么不干脆选个悬案,一股脑的都算别人?选张美凤的案子,范子轩都坐了五年牢了,在侦查卷宗严格保密、血腥手段从未被媒体披露的情况下,模仿者详细了解范子轩的犯案细节,甚至包括伤痕数量,局里肯定首先会怀疑内部泄密,反而会弄巧成拙。” “唉,”王建起长长地叹了口气,“难道范子轩当年的那句话是真的?可是我们查了那么久都没有查出那个人来……” 那个人?林非眼睛一转,脱口而出,“您说的是范子轩看到的另一个自己?” “对,就是他的那句话把我们折腾的够呛!”王建起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烟盒,正要打开,似乎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又塞回了口袋,“专案组当时仔仔细细勘察了案发现场好几遍,调查的范围也扩大了十几倍,包括埋尸地点附近的村子、张美凤和前夫那边的亲朋好友、和张美凤有过接触的人,范子轩的亲戚朋友,还有中学的老师学生,前前后后没有上千也有好几百人。最终,认定范子轩就是凶手,而且是单人犯案。” “如果张美凤和范子轩身边的人都接受过调查,都毫无破绽,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性,凶手其实和他们俩都没有关系,只是偶然路过,无意中目击了整个案发过程?”方亚静边说,边用左手摸上自己右手手臂,摩擦几下,又抖了抖肩。 “无意中路过就能知道的那么清楚?而且,如果是个陌生人,为什么范子轩会说,是另一个自己呢?”林非怀疑地摇摇头。她拿起张美凤面部特写照片摆到萧倩倩的头旁,又问王建起,“王队,五年前新闻报道时有没有透露过毁尸手段?” “我确定是没有。”王建起肯定地回答,“这样的细节是绝对不会让记者知道,也不会允许报道的。” 盯着照片和解剖台上两张触目惊心的脸,方亚静沉思片刻,“那问题就又绕回来到范子轩身上了。不管是同谋、顶罪还是他把杀人细节透露给了别人,都见到他可要好好问问,必须撬开他的嘴才行!” 王建起却苦笑着摇摇头,“那小家伙可不好对付,亚静,你可要打好十二分精神。” “哦?他怎么了?”方亚静吃惊地问。 王建起说起五年前抓捕范子轩时的情景:在发现张美凤尸体的二十小时后,凶器上血迹的DNA检测结果发现了犯罪嫌疑人与范理的父子关系。尽管范理感到意外,但面对如山铁证,他仍然亲自带着王建起他们去哥哥范哲的家中。当时正好是周六的晚上八点,范哲一家三口刚刚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闲聊。范理和穿着便衣的王建起刚进门,还没等范理开口解释,范子轩坦然地对自己父母鞠了一躬,说了句“对不起”。看都没看范理一眼,他又对王建起说:“我跟你走,有什么事,你问我就好了。我爸妈身体不好,别吓到他们。” “你们说,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第一次杀人,要被抓了,居然那么镇定,半点慌张都没有。可不可怕?”王建起摇着头感慨道,“抓捕的时候挺顺利的吧,谁知道,到了分局,范子轩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让他去睡觉也不睡,死活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在讯问室干坐着,坐了一天一夜。亏得有徐默……” “徐默?他干什么了?”方亚静和林非大吃一惊,互相看了看。 “范子轩毕竟是范头的家里人,又是个孩子,一整天一滴水一粒米没吃,我们都怕他出事。”王建起眯起双眼,好似陷入回忆,“老李就说要不找个人来劝劝他吧。范头去了,嘴都说干了,范子轩一直低着头,看都不看他一眼。本来想让他再见见父母,范头却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没办法了,我和老李一合计,徐默不是学过心理学吗,说不定能说通范子轩,就安排徐默过来了。徐默先和范哲夫妻俩聊了一会,又找范头了解了情况,最后拿了碗蛋炒饭去见了范子轩。谁都没想到,就那碗蛋炒饭让范子轩乖乖开口了。” “徐默这家伙挺厉害啊。”方亚静忍不住赞扬一句,又用手肘轻推一下林非。 林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问王建起:“王队,范子轩知道警方最后无功而返的时候,有什么表示吗?” “有。”王建起点点头,“他说了一句话,我一直没想明白。他说,世界上没有恶,就没有善。我看到的如果不是另一个自己,就一定是镜子里的那个我。” 镜子里的那个我?视线落到萧倩倩面部狰狞的创面上,林非忽然感受到一股透骨的寒意,还有某种隐隐的不安。 “唉,亚静,没想到你这都快走了,还遇到这么棘手的案子,怕是要辛苦一阵子了。”王建起感慨道。 “走?”林非大吃一惊,望向方亚静,“你去哪?” 方亚静毫无准备,她愣了几秒,很快意识到王建起的言下之意,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挤出一丝笑意,对林非解释:“原定再过一个多月我就回省里去了,现在有案子,总不能查一半就走吧。” 方亚静尽管话说得十分平静,可听在林非的耳朵里,却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林非不忍心再过多的追问,只能默默点点头。 适时响起的手机铃声化解了方亚静的尴尬,她说过几句后,匆匆挂断了电话,示意林非:“萧倩倩的爱人已经到局里了,我们俩一起过去见见吧。” 第六章离家出走 萧倩倩的丈夫王启明,四十二岁,是某国企的技术主管。王启明和萧倩倩两人是在十二年前经单位同事介绍相亲认识的。当时王启明所在的企业属于沧滨市数一数二的好单位,事业和经济条件都比较好,所以两人很快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交往不到半年就结婚。两年后,两人有了女儿,今年十岁。初步调查走访显示,王启明生性懦弱老实,是个脾气平和的老好人,平时与人相处都和蔼得体。但据邻居和单位同事反映,他和萧倩倩夫妻感情一般,时有争执。 从了解到的情况看,王启明表面上没有任何杀人动机,而且也是他主动去学校寻找萧倩倩的下落,并在寻人未果后及时向警方报案。不过警方并没有完全排除王启明的嫌疑,已经详细全面地调查了他在萧倩倩失踪时间段前后的行踪,电话、邮件、短信等通讯记录,以及个人存款和银行支出等情况,暂时没有发现明显异常。 此刻,王启明低着头,坐在询问室狭小的椅子里,一米七几的个头蜷缩着,带着和年龄不符的苍老。仿佛感受到注视的目光,王启明抬起头,望着端坐在对面的方亚静和林非,眉心紧皱,带着困倦、疲惫、迷惑、忧虑,唯独没有,伤心。 “王先生,我们已经确定被害人是您的妻子萧倩倩。”方亚静轻声说。 王启明像是被方亚静的话吓住,往椅子里缩了缩,满脸惊恐和不甘心地追问:“真的吗?你们,你们会不会弄错了!” 方亚静没有回答。 王启明犹豫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问:“那……那凶手呢?” 方亚静继续沉默。 王启明好像得到提示,自顾自地继续说起来,语气却更加怯懦:“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但是,我,我没杀她。”说完这句话,像是心里的大坝已经崩溃,他又大吼出一句“我没杀她!”,就立刻双手捂住脸,趴在桌上,发出低低的抽噎。 方亚静还是一直在等,等王启明自己平静下来。 终于,王启明抬起头,用手掌擦擦脸,从不停颤抖的嘴唇里吐出一句道歉:“对不起。” “我们并没有说你是凶手,只是有些情况需要再次向你核实一下。”方亚静态度和蔼,语气平和,就像是在和邻居聊天。 王启明接过林非递来的纸巾,边慌乱擦拭泪迹,边点点头作为回应。 “萧倩倩和学校请了假,说要外出旅行,你们打算去哪玩?”方亚静问。 “我们根本没打算出去玩!”王启明连忙否认,“我也不知道她和单位请了假。那天倩倩六点多回家,饭都没做,就开始收拾东西,说要出去玩几天。我问她要去哪,去多久,和什么人去,她都不说。” “她什么都没和你说?” 王启明点点头说:“嗯。我问了她好几遍,她一个字都不说,还让我别多管闲事。我……我当时……有点生气,就大声和她喊了几句,怪她没提前告诉我。然后,她也生气了,摔门就走了。” “她空手走的?行李呢?” “她走的时候,行李没收拾完,什么也没拿。哦,她拿了自己平时上班背着的那个包,不大,黑色的……都怪我,我不生气,不和她吵架,她就不会走……也不会……都怪我!都怪我!” 方亚静对王启明的愧疚置若罔闻,继续问:“你什么时候打电话找她,结果发现手机关机的?” 王启明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倩倩走的时候应该刚过八点。对,肯定没错!那天我女儿放学在隔壁小区的同学家吃晚饭,倩倩刚走,我就接到女儿的电话,要我去接她回家。我特地看了时间,八点十分不到。” “接了女儿回来,女儿洗完澡,看着挂钟问我,九点了妈妈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又去外面玩了。我一想,夫妻没有隔夜仇,倩倩第二天要去外地,什么行李都没带,怎么走啊。就给她打手机,结果手机关机了。第二天我又打她手机,几乎每个小时打一次,手机一直关机,到第三天上午还没她消息,我就去学校找她,同事们说她早就请了假,没去上班。亲戚朋友家我都找遍了,也都说没有她的消息。我害怕她出事,就去派出所报警了。” “萧倩倩经常晚上出去玩吗?”王启明的话音刚落,方亚静抓住其中的一句疑点立刻追问。 王启明的鼻翼猛然扇动两下,嘴角也向下弯出明显的弧度。他掩饰般的低下头,轻声说:“倩倩她喜欢出去逛街,有时候会和同事一起打打麻将。” “一周大概出去几次呢?” “一两次吧。” “周末还是平时?” “都有,不一定。” “一般什么时候回家呢?” “逛街早一点,打麻将晚一点。平时要上班,就早一点,周末就晚一点,一两点是最晚了。” “她逛街有同伴吗?” “我不知道。”王启明的头越来越低。 “你知道她经常去谁家打麻将吗?还有哪些人和她一起吗?” 王启明缓缓抬起头,盯着桌面。“她们打麻将一般去棋牌馆,别的人我不太清楚。以前听倩倩说起过,有两个同事有时候会一起玩,一个叫余梅芬,是教地理的,一个叫汪威涛,是教体育的。” 方亚静马上将纸笔递过去,请王启明写下那两个名字。趁着他低头写字的功夫,方亚静和林非用眼神默默交流了一番。王启明的表情和态度已然暗示,他对萧倩倩晚上经常外出非常不满,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 “你和萧倩倩经常吵架吗?”方亚静接过王启明写好名字的纸条,试探着问。 王启明又低下头,放在桌面的双手不停相互揉搓。 “你们已经结婚十二年,女儿都十岁了。你觉得,你们两个……夫妻感情怎么样?好不好?” “老夫老妻了,吵吵闹闹肯定也有,过日子,大家不都这样吗?”王启明轻飘飘地回答,“我和倩倩本来就是相亲认识的,又结婚这么多年,当然比不上那些爱来爱去要死要活的年轻人。” “萧倩倩要自己出去旅游,又不愿意告诉你和谁一起去。你有没有怀疑过,其实是她在外面有人了?” 这个问题极具有杀伤力,像是方亚静拿着把满布铁锈的锥子,缓缓捅进王启明的身体。嘎吱,嘎吱,嘎吱。王启明心痛的表情,在那个瞬间看起来真诚的甚至有些虚情假意。他扭过头,假装没有听到方亚静的提问。 可是方亚静没有放过他。她又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问题。这一次,每个字都变成嗜骨的小虫,钻入王启明身体,毫不留情地要将他的心肝撕咬得不成模样。 “没有!”王启明的眼睛又湿润起来,否认却异常坚决。 方亚静满脸同情,柔和的声线饱含宽慰。“对不起,王先生,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你们俩结婚那么多年,你一点都没……” “没有!她没有!”王启明又厉声否认,他的视线焦点放在桌面自己依然紧紧扭绞苍白的双手上,他用力抿住双唇,依然控制不住微微颤动的唇角。 “是她没有,还是你不知道她有没有?”方亚静继续追问,“萧倩倩就是在那天晚上离开家以后遇害的,现在警方初步调查认为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性,凶手是陌生人,在萧倩倩离家后,和她相遇并且杀害了她。第二种可能性,凶手就是她旅行的同行人。如果你能提供更详细的信息,将对警方尽快破案很有帮助。” 王启明垂着头,认真思考片刻之后,肯定地摇摇头说:“她是不是在外面有人,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事先不知道倩倩要出门,她要是告诉我和谁一起去,我们也不至于会吵得那么厉害。” 方亚静对王启明的矢口否认早有心理准备,她态度平和地换到另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在工作上,或者在生活中,萧倩倩和谁有过矛盾吗?” 王启明更加坚定地摇头否认:“没有。我们和邻居交往不多,平时见面也都打招呼,客客气气的,从没吵过架红过脸。单位里就她一个人是校医,和其他老师也没什么竞争,我没听说她和同事有什么矛盾。” 通过和王启明的交谈,警方基本上能确定萧倩倩和王启明的夫妻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以说得上冷漠。 同一单元楼的邻居们也证实,在萧倩倩失踪的当晚,她的确与王启明发生过激烈争执。最初,王启明吼了萧倩倩几句。进而,就是萧倩倩长达半个小时对王启明的破口大骂。然后,王启明还嘴,两人从家里吵到楼道。最终,以王启明一句“你走了就有种别回来!”结束争吵。 然而,邻居们对萧倩倩的评价不算太好,言语间透露出信息表明,萧倩倩对女儿并不关心,总是自己出门玩到很晚才回家,而且晚上外出的频率明显比王启明所说的一周一两次要高很多。但要问起来具体细节,大家又都对别人家的私事和夫妻矛盾都显得讳莫如深,隐约其辞,推说不太清楚。 同时,小区大门保安也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当晚八点多,萧倩倩走出小区大门,直接上了辆在街边趴活的出租车。专案组立刻对经常在小区门口等客的出租车进行逐一排查,终于确定了萧倩倩乘坐的那辆出租车牌号。? 第七章说谎 从出租车公司获知了出租车司机的姓名和家庭住址后,一大早,李立和董会志两人赶了过去。 敲响出租车司机田延平家大门时,还不到早上八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听到董会志说明身份之后,愣了愣神,脱口而出:“两位警官,我最近可没出车祸!” 李立和董会志相视一笑,连忙解释:“田先生,我们今天来,是想和您打听一位乘客的消息。” 一听这句话,田延平松了口气,将两人客气地让进客厅。 董会志掏出萧倩倩的照片递给田延平。田延平接过来只看了一眼,肯定地说:“我认得她,她住在平和里小区,我在她们小区门口趴活的时候经常看见她。” “她坐过您的车吗?” “坐过。” “次数多吗?” 田延平思考片刻,“算起来今年也有个十几二十次吧。” “一般什么时候?” “大部分是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 “您还记得她去哪吗?” “市中心,胜利大街、解放大道还有人民广场附近,她都经常去。哦,有时候还会在酒吧街那边下车。” “最近一次她坐您的车,是什么时候?”李立问。 “呃……这个啊……最近还真没见着她……”田延平盯着照片想了半天,起身从卧室里拿出手机查找一番,指着屏幕上一条短信说,“应该是这天,我刚收到短信准备收车去朋友家打牌,她就上车了。她要去荣昌商厦,正好和我朋友家一个方向,我就顺道拉的她。” 李立接过手机一看,果然是萧倩倩离家的那晚。他将手机还给田延平,又诚恳地问:“您还记得她那天晚上,几点钟,在哪下的车吗?” “她就在荣昌商厦的大门口下的车,应该是八点半不到八点四十。当时我朋友还打电话来催了一次,问我怎么还没到。”田延平又翻出通话记录,证明自己所说的是事实。 荣昌商厦在滨江区,是人民广场附近最大的百货商场,周围还有几条繁华的商业步行街。难道是和王启明吵架后,萧倩倩去逛街散心了? 李立接着问:“她在您车上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吗?” 田延平想了想说:“她吧,上了车,好像气呼呼的,我也没敢和她搭话。对了,开到半路上,她打了个电话,好像说和老公吵架了,让那个人出来陪她。” “她打了个电话?你真的记得她打了个电话?”董会志突然插话进来,激动地反问。 “是啊。”董会志的态度让田延平有些吃惊。他犹豫了一下,看看两人,补充了一句,“她要那个人在荣昌商厦门口等她,还具体说了是卖鞋那边的门。好像是她没带什么东西,要去商场买。” “您听到和她打电话那人的声音了吗,是男是女?”李立问。 田延平摇摇头,“她坐在后座,对方说话声不大,我没听见。” 然而专案组前期对通讯公司的手机通话记录和基站定位的调查结果显示,萧倩倩的手机从离开家到半个小时后关机的时间段里,无论是通话还是短信,都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因此,田延平的话提示了一种可能性,萧倩倩还有另一个手机,但这个手机的存在,王启明和萧倩倩的亲戚、同事并不知情。 根据田延平提供的线索,李立和董会志立刻赶到荣昌商厦的保安部,从摄像监控系统调取了萧倩倩失踪当晚八点四十分左右的监控录像。在商场大厅监控中,终于发现了萧倩倩的身影。可惜的是,录像中并未出现约定和萧倩倩见面的那个人。八点四十三分的录像显示,萧倩倩接到一个电话,随后拿着手机边说边走出荣昌商厦大门,从此消失在人潮之中。这是萧倩倩生前最后的影像记录,也证实了田延平提供的信息的确是事实。 萧倩倩拥有另一个手机。 然而,可追查的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除了另一个手机,让专案组没想到的是,萧倩倩的同事余梅芬也断然否认自己是萧倩倩麻将牌友的身份。她无奈地告诉方亚静和丁辉:“我们平时聊天是说过要一起打牌,但是萧倩倩从来没和我们一起打过。汪威涛就更不可能,他在一年前就调回老家了,离我们这几百公里呢。” “那为什么王启明会以为萧倩倩和你们一起玩呢?”方亚静问。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余梅芬摇头说,“最开始的时候啊,我们原来也是想找她一起玩的,但她总是推辞说没空,一来二去的,也就不叫她了。” “没空?她在忙什么?” “那谁知道,下了课大家各走各的,有时候回家,有时候就逛街呗。” 听到逛街这两个字,方亚静敏锐地追问:“萧倩倩经常去逛街吗?” 余梅芬扁扁嘴,“经常啊,隔三差五的就有新衣服、新鞋子、新包,不逛街哪有时间买。” “经常买?现在做老师待遇真好!”方亚静笑着说。 “哎,好什么呀!我们辛辛苦苦挣得那点钱还不够给自己买嗓子药的呢,哪像她刚新买了个包,三千块,眼都不眨一下。” “她最近用的那个黑色小包?” “对啊,就那包。”余梅芬见方亚静一脸诧异,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方警官,咱们都是女人,你想想看,这用三千块的包,衣服和鞋要多少钱的才能配一块?萧倩倩那是命真好,有人那么舍得给她花钱。” 方亚静暗自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假装随口又问:“谁舍得给她花钱?她老公?还是,萧倩倩在外面……” “应该是她老公吧!”余梅芬连连摆手,“萧倩倩老公听话又老实。我听说这么多年,她老公的工资卡可是一直在她手里,每个月才给几百块钱的零花钱。” “你怎么知道她老公只有几百块的零花钱?”丁辉笑着插嘴道。 “她自己说的呗,不然我们哪能知道人家夫妻俩的事啊。”余梅芬冷笑一声。 “可我听说,他们夫妻感情一般啊,她老公能那么乖乖听她的话?家里的钱都归她管?”丁辉试探着问。 “那是你不知道,萧倩倩可厉害啦!人长得又漂亮,嘴又甜,只要她想啊,谁都给哄得服服帖帖的。就说她忽然要请假这事吧,”不知不觉中,余梅芬不仅语气里,就连脸上都是毫不遮掩的鄙夷,似乎对萧倩倩已经腹诽已久,“虽然说,对,她是校医,平时不上课,不过学生难免磕磕绊绊,受了伤总要人给看着吧!也不是逢年过节的,上着上着班就说要请假,领导们也真批!还不是凭着她那张脸、那张嘴……”说着,余梅芬给了方亚静一个眼神。 丁辉一听她这么说,立刻接着又问:“同事们是不是对她意见挺大的?” 余梅芬似乎有所顾忌,急忙撇清:“我可没说啊,我们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平时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然而,余梅芬的话无异于欲盖弥彰,越是急于澄清,就越说明那些澄清的可信度并不高。 “是表面上和和气气吧。不过也是,萧倩倩要是和领导们关系那么好,你们估计也不敢得罪她。”丁辉故意继续激将道。 “得罪?谁没事惹一身骚啊。”余梅芬一脸被冒犯的薄怒,“她那些事,我可不敢胡说八道。” “您别生气。”方亚静连忙缓和了语气劝道,“什么事啊?和我们说说吧,你放心,我们不会泄露消息来源的。” “没什么可泄露的,我和萧倩倩就是普通同事,平时交往也不多,以前把偶尔下了班一起玩玩,后来工作也忙了,也没空、、了。”余梅芬摆摆手,“她和她老公的事我真的就不知道了。” “萧倩倩最近和哪些同事关系比较好吗?比如,一起去逛街购物。”方亚静又问。 “那我是真的不清楚了,你们去问问其他人吧。”余梅芬愤愤不平地又说,“不过这倒挺奇怪的,萧倩倩怎么能和她老公说,经常和我们一起打麻将呢!这不是说瞎话,给我们惹事吗!” 一听余梅芬又将话题绕回到为自己辩白上,方亚静连忙好言相劝,又将案件的利害关系和她详详细细地解释了一番,最终余梅芬才算将胸口的那口怨气发泄出来,心平气和地走了。 在随后的调查中,学校的各位同事都表示和萧倩倩并不熟悉,不太了解她的私人生活和日常行踪。但也正如王启明所言,同事领导都承认,萧倩倩是个合格的校医,平时对学生和同事和蔼可亲,在学校里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冲突。 由于不能向外界透露更多案件的细节,专案组获得的线索虽然繁多,但有用的很少,导致调查进展相当缓慢。 既然从猎物那里得不到更多的信息,另一个切入点只能是被抓获的前猎人,范子轩。 第八章心理咨询师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得办公桌上的金属物件闪闪发光,照得办公桌前的女人漂亮、鲜活、热烈、明媚。兰卓,范子轩的心理咨询师,仪态和衣着都一丝不苟,稳稳站着,目光中全是高高在上的打量和审视,正朝林非伸出右手。 恍惚间,林非觉得自己是坐在审讯室里的犯罪嫌疑人,她强忍住转身离开的冲动,快走两步,握上兰卓的手掌,“你好,兰小姐,我是法医检验中心的林非。” “你好,叫我兰卓就好了,请坐吧。”兰卓客气地指指办公桌前的皮质靠椅,又问林非,“你喝水吗?” “不用了,谢谢。”林非简单回答,坐了下来。 “喝点吧,我们还要聊挺长时间呢。”将一小支未开封的矿泉水放到她面前,微笑着,兰卓继续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林非,“今天下午两点,你和方警官要去见范子轩,你准备好了吗?” 左手手腕突然又开始隐隐作痛,林非没有直接回答兰卓的问题。昨晚,方亚静告诉她,局里原本打算委派两名刑警去监狱,正是这位兰卓小姐坚持己见,说服了徐亮,一定要林非去见见范子轩。“没有,所以特地来向你请教。”林非沉着地反问,“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去见范子轩?” “不是我一定要你去见他,而是,你非常适合去见他。”兰卓视线的焦点落到林非的左手上。 那只手正稳稳放在办公桌的边缘,带着黑色露指的绷带手套。林非不动声色地用左手捋捋耳边的碎发,又将手放到膝盖上,躲开兰卓的注视。 “听说前不久你的手骨折了,好些了吗?”兰卓故作关切地问。 “好多了。”林非垂下头,盯着膝盖上的左手。 兰卓收回视线,再开口解释,语调里却又带上八卦的调侃:“是徐亮向我特意推荐的你。他说,你接受过十几年医学专业训练,在法医检验中心是业务骨干,专业能干,有勇有谋,还亲手抓住了两起杀人案的凶手。” “徐队不可能推荐我。”林非毫不客气地揭穿兰卓的谎言,“徐队一直告诫我要严守本分,好好做个法医,不要插手侦查员的工作。” “可你并不甘心只做法医的工作。”兰卓笑了,“两次!明明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你都没有告诉警察,而要亲手抓住他们。而且,是在第一次为了抓肖蓉蓉你已经身负重伤的情况下,第二次,面对罗科,你还是做了同样的决定。林非,你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我并不是为了证明……” 林非脱口而出的辩白被兰卓打断。“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一次,有机会全程参与案件侦破的整个过程,你应该感到高兴啊。我很期待你见到范子轩以后的精彩表现。”她拿起右手边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又说,“不瞒你说,你们在医院楼顶的录音,我反反复复听过好几十遍。从心理学的专业角度上来说,我非常佩服你。你的伪装。双重人格。装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装就十几年。” “程昊是医生,又和你那么亲密,也被你骗得死死的。我很想请教你,你为什么能装的那么好,那么逼真?” 应该和方亚静一起来见她,林非暗自后悔。她垂下眼,依然感觉到兰卓的尖锐目光里包含着毫不掩饰的敌意。然而,更让林非不安的是,兰卓的脸让她有一种微妙的感觉,隐约间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时间和地点。过去,那些不能过去的过去,总在纠缠现在的生活,让人厌倦。林非讨厌这种感觉。以前犯下的错,林非愿意承担后果,也愿意接受惩罚。如今在其他人眼里,现在的她只不过是个法医,孤僻,半自闭,毫不起眼。 可是兰卓显然还是对她感到不满。 为什么? 那些自以为是的敌意从何而来? 为了谁? 默默将各种可能性排除一遍,林非掏出手机,放到膝盖上,给方亚静发了条短信:“兰卓认识徐默?” 方亚静很快回复:“认识。怎么了?你在哪?” “专案组办公室。” “我马上过来!” 兰卓朝林非放在桌下的手看了一眼。“你给谁发短信?” 林非依旧垂着眼,低声说:“方警官。告诉她我已经到了,请她过来。” “林非,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把你的经验告诉我。”兰卓仍然不依不饶,将话题又饶了回来。 林非盯着兰卓看了几秒,咬咬牙,用平稳的语气说:“很抱歉,我没有什么经验。” “你不肯说,我也没办法。我还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在徐默,你现在的男朋友面前,你还会伪装成两个人吗?” 林非正等着兰卓自己承认和徐默的相识。左手拢拢耳边的碎发,她接着兰卓的话头,轻描淡写地说:“你可以亲自问问他。毕竟,你认识他,比我时间更长。” 兰卓甜甜地笑了,顺着林非的话说:“我会的。毕竟,身为他的好朋友,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也像那个可怜的程昊一样,被你玩弄了那么多年,又被骗了几十万,最后人财两空。” 犀利的嘲讽像一记重拳猛然击中林非的腹部,让她头晕目眩。林非的隐忍被撕成碎片,她正要反驳,方亚静的及时到来打断两人的明枪暗箭。作为合格的心理咨询师,显然兰卓的情绪转换比林非要熟练的多。兰卓同方亚静礼貌的寒暄,仿佛刚刚和林非的对峙根本没有发生过。方亚静微笑着回应,又关切地看看林非。林非也淡淡地弯弯嘴角,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悦。 也为落座的方亚静送上一支矿泉水后,兰卓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归正题:“说实在的,从范子轩不给我回信开始,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会拒绝见我。这些年,通过断断续续的写信交流,我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但有一点,我希望你们能体谅,有些涉及到范子轩个人隐私的细节,我不方便透露给你们。” 方亚静点点头表示理解,客气地说:“我听说这几年范子轩一直不愿意和家里人见面,目前你应该是最了解他现状,特别是心理现状的人了。你赶紧教教我们,应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范子轩肯说话,说实话。” 喝了一口水,兰卓缓缓开口:“我认为范子轩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思维活跃,反应灵敏,而且具有很强的心理防御能力。” 孩子。 听到这两个字,林非忽然握紧了左手的拳头。 “心理防御能力?”方亚静掏出记事本和笔,“怎么说?” “当年的档案材料你们应该已经看过了吧。”得到两人肯定回应后,兰卓继续说,“第一次面对警察,范子轩就表现得非常镇定,警方拿出法医检测的结果之后,他立刻对案情细节全部直认不讳。由于他在口供里,明确提到看到‘另一个自己’,因此对他进行了法医精神病学鉴定。但当时,他对精神鉴定非常不配合,很多时候都是胡乱作答、前后矛盾。” “他想伪装成精神病?” “不是。”兰卓摇摇头,“他对心理测试非常排斥,就是不配合。而且,不管是面谈的时候,还是在他给我写的信里,他几乎不会主动谈到自己的感受,如果我问他,他也会刻意回避。” “他给你写信说什么?”方亚静问。 “很多都是读书笔记,还有一些他从狱友那听到的小故事。他文笔不错,故事写得很吸引人,但总是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置身事外的感觉。从他的信和那些故事里,体会不到他自己的喜怒哀乐。” “他喜欢看书?” “嗯,很喜欢。他在学校的时候,平时除了运动,大部分课余时间都是一个人呆着看书。他说自己有时候逃课去树林里,也是为了看书的时候不被人打扰。” “他喜欢看什么书?” “各式各样都有,哲学、历史、自然生物,还有小说,他都很喜欢。” “他喜欢看什么小说呢?” “什么都看,好像没有特殊偏好。” “他最近还看书吗?” “看,监狱有图书室,他现在是管理员。” “你这有范子轩阅读的书单吗?”林非忽然开口。 林非的问题出乎兰卓的意料,她怔了一下,摇摇头。 “亚静,”林非扭头对方亚静说,“麻烦你联系一下监狱,我想在和会面之前,先了解一下这五年来范子轩看过的书。” 方亚静先看了兰卓一眼,才点点头答应,“好,我等会就找他们要。”等了等,方亚静见林非又垂下头不再说话,只能继续问兰卓,“既然鉴定认为范子轩没有精神问题,为什么又有‘出现短期人格障碍’的结论?” 兰卓也瞟了林非一眼,喝口水才回答:“因为他的证词。” 有些人在作案前,会把作案方法、路线、消耗时间等都设计周全,把所有可能会遇到的意外情况都想好应对方案。把一切都计划好,才会动手。这种有组织力罪犯都具有很强的反侦破能力,十分危险也十分可怕。还有些人,没有明确的犯罪对象,没有精心策划的计划,事后没有清理犯罪现场,就连凶器都是临时找的,用完就随意丢弃。这种人属于无组织力罪犯。当年,范子轩犯案是典型的激情杀人,行凶手段和杀人后的表现都符合他的心理年龄,也符合无组织力罪犯的特点。因此,兰卓基于精神鉴定和心理问卷结果,认为范子轩口供里出现“另一个自己”是由于杀人行为引发的异常情绪波动,未成年人对情绪和自我心理的控制力不足,同时在精神药物的影响下产生的幻觉。 “所以,‘短期人格障碍’这个结论,只是你的推论,你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林非又幽幽地开口。 “是基于专业的推论,而且不只是我一个人这么认为。”兰卓谨慎地承认。 方亚静拍拍林非手臂,像是要安抚她:“当时范子轩已经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精神鉴定的结论是具有刑事责任能力,人格障碍这个推论有没有,都不存在用来减刑和脱罪的可能性。而且,这个推论对警方证据链的完整性是有帮助的。” “对,当时有帮助,现在……”林非慢慢摇头,“可就未必了。” 第九章先示弱再进攻 尽管不情愿,方亚静和兰卓却都不得不承认林非说得对,当年原以为对范子轩口供已经处理得十分谨慎,从今时今日看起来,工作仍有需要商榷的地方。原本以为在口供和物证俱在的情况下,范子轩认罪伏法是无可置疑的,没想到五年后居然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案子,狠狠地打击了警方的自信。 “林非说的对。”方亚静轻轻咳嗽一声,“萧倩倩的案子究竟是不是模仿作案,还需要进一步确认。如果是,一种可能是凶手企图转移目标,干扰办案;另一种可能是凶手出于崇拜心理,就像偶像和粉丝,偶像曾经做过的事,我也要再做一遍。但是,这都需要一个前提,就是现在的凶手对五年前那个案子的细节了如指掌。” 顺着方亚静的话,林非又问:“范子轩有没有主动和你提到过和案情相关的细节?”她强调了“主动”两个字。 兰卓沉吟一下,点点头。“说过,但说的不多。” “哦?他说了些什么?”方亚静睁大双眼。 “他主动说起过和张美凤的关系。他说,原来他们两个人相处的还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方亚静追问。 “范子轩觉得张美凤过得很不容易。因为丈夫吸毒,孩子不到两岁,张美凤就主动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开店做生意,经常被其他地痞流氓占便宜。张美凤有时候会请范子轩帮她搬东西、做劳力。这些事只要张美凤开口,范子轩从没拒绝过,而且他还会主动抽空辅导张美凤的孩子写作业。”兰卓抿了抿嘴唇,“不光是这样,范子轩的同学也说,好几次他们在中学旁边的小饭馆吃饭,正好碰到张美凤也在,张美凤不仅主动给他们加菜,还替他们付了饭钱。” “张美凤这么做,是因为范子轩吗?” “是。” “当时范子轩什么态度?” “同学说,范子轩每次挺不高兴的,但是张美凤根本不管,自作主张地加菜付钱。范子轩从来不吃张美凤加的菜,吃完了饭,还会掏出自己那份饭钱,丢在桌上就走。” “这么看起来,范子轩和张美凤走得还挺近的……”方亚静轻轻地叹了口气,“怎么会突然动手杀人呢?” “应该不是突然的,范子轩拒绝张美凤帮忙付账,说不定早就反感她的钱来路不正。张美凤除了卖药,是不是还其他男学生有点什么不能说的事?”林非忽然插嘴问道。 冷不防被林非问了一个如此坦然又直接的问题,兰卓有些愕然,想了好一会,她才点头承认,“嗯。范子轩告诉我,张美凤不只是贩卖精神类药物那么简单。她还利用那些药引诱高中生,和好几个范子轩的同学发生过性关系。范子轩觉得张美凤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就对她刻意疏远了。” “也就是说,范子轩因为张美凤是单身母亲的身份同情她,又因为张美凤对未成年人的觊觎而仇恨她。张美凤在树林里对他的意图不轨,可能就是‘最后一根稻草’,让范子轩对张美凤的厌恶达到了顶点,失控杀人。”方亚静若有所思地说。 兰卓和林非都点点头,同意方亚静的看法。 林非没有继续追究,换了一个问题:“范子轩有女朋友,或者,关系很好的女同学?” “他自己说没有。同学也说,范子轩和女同学的关系一般,只限于普通同学之间的交往。” “你问过他对于女同学的感觉吗?” 兰卓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是否应该如实回答,停顿了一会才说:“他觉得那些女同学,都太幼稚,相处起来很无聊。” “在给警方的口供里,范子轩从来没提到过张美凤和其他未成年人有不正当关系,他却把这种事都告诉了你,看起来他对你很信任,对你的工作非常配合。” 兰卓打量林非一番,故作疑惑地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非耸耸肩。“因为你说的话前后矛盾,范子轩如果真的不配合,又怎么会和你说这么多?还是说,你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来对付他。” 兰卓显然听出林非的话里有另外一层意思,她谨慎地回答:“我没有用什么特殊的手段。精神卫生中心先指派过来接触范子轩的,是我的同事。范子轩一个字都不肯说,还拒绝再见面。没办法了,只能换我接手。最开始,范子轩也不愿意开口,见了三次以后,又经过警方的耐心劝导,他才慢慢转变了态度。” “你的同事什么样?”林非又问。 “普通人。” “男的女的?” “男的。” “年龄。” “四十多岁,不到五十。” 看着两人一问一答,方亚静忍不住插嘴问道:“和男女年龄有什么关系?” “范子轩讨厌的那个心理专家,是不是很像他的父亲?”林非盯着兰卓的眼睛,认真地问。 父亲?!兰卓一愣,立刻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像,至少外表上不像。你们见过范子轩的父亲范哲吗?”得到两人否定的回答后,她接着解释,“我同事个子高,差不多一米八,也比较清瘦,而范哲……这么说吧,体重至少差三十斤,身高差十厘米……” 林非冷笑着望向方亚静,方亚静立刻明白了林非的暗示。 范理。 显然,那位被范子轩拒绝的心理咨询师,在外型上和范理很像。 用力抿抿嘴唇,方亚静忍不住问兰卓:“你了解范家的家庭情况吗?” 兰卓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范哲告诉过我。” “范子轩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吗?知道范理是……和他的关系吗?”方亚静继续问。 又沉默了半刻,兰卓摇着头说:“他应该不知道。事实上,根本就没几个人知道他是收养的。范哲夫妻俩把范子轩当作亲生儿子抚养。家庭关系和睦,从小范子轩就是个很乖巧听话的孩子,虽然偶尔逃课,学习成绩还不错,在学校里和同学朋友也打成一片,从没遇到过严重的挫折,也没有任何自卑和孤僻表现。” 林非一直盯着兰卓。“为什么范子轩不愿意见自己的家人?他有没有主动提到过他们?” 喝了一口水,兰卓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他没和我主动提过家人,我侧面提到过,但他都回避了这个话题。” “他回避了,你就没有再追问?” “没有。” “为什么?” “我有自己专业上的考虑。” “范子轩不愿意见家里人,会不会是因为犯了罪内疚啊?他家里挺幸福的啊,不像是那种父母严格管束,然后孩子十分不满,有强烈的逆反心理和报复心理的家庭。”方亚静猜测道。 “幸福?”林非打断方亚静的话,“所谓的家庭幸福,有时候只不过是家长的自以为是。孩子身在其中,未必这么觉得。” “可是做家长的,根本不可能百分之百让孩子满意。”兰卓的语调里忽然有些感慨,“只能尽力做到最好。这几年,我和范哲夫妻也经常联系。他们俩对孩子的教育还是很注意的,没有对他娇生惯养、过度溺爱。范子轩出了这样的事,他们的心都碎了……” “范子轩和你提到犯案的过程吗?”林非又问。 “你具体指的是?”兰卓反问。 “杀人的过程。” 兰卓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提到几次?” “四五次吧。”兰卓含含糊糊地回答。 “你要求的,还是他主动讲的?” 兰卓斟酌了一会,面色坦然地说:“前两次是警方要求的,后续几次是我们会面时,他主动提起来的。” “会面?是你和他面对面交谈?” “是,面对面。” “他说得很详细,还是只是简单提到?” “比较详细。” “他怎么说的?你现在还能重复出来他当时的话吗?” 显然,兰卓对范子轩的话记忆犹新。紧紧皱着眉头,似乎强压住内心的剧烈波动,她说出了范子轩口供里的绝大部分细节。 听完兰卓的叙述,林非微微点头,又认真地问:“范子轩每次说的都一样吗?细节上有出入吗?” “都差不多,没有矛盾的地方。” “你觉得他在讲那些事的时候,情绪怎么样?” 兰卓紧盯着林非。“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情绪有问题?” 身体往椅背重重靠去,林非用肯定的语气追问:“他说的时候,是不是表现的很兴奋?” 兰卓静默半刻,微微点点头,“有时候的确有些亢奋,但表现的并不是很明显。” “他在说那些细节的时候,你的情绪怎么样?” 兰卓立刻冷下脸。“我没有什么情绪!” “你怎么解释范子轩的亢奋?” 拿起手旁的矿泉水瓶,快速喝了一口,拧紧瓶盖后,兰卓恢复了平静,她扬着头反问:“你怎么知道范子轩会兴奋?” “你说的啊。”林非似笑非笑地回答。 “我说什么了?”兰卓瞪向她。 “你说,范子轩没有同龄的女朋友,更喜欢接触比他年长的女性,比如张美凤。你说,他拒绝了其他心理咨询师,只选中了你。你说,范子轩在警方没有要求的情况下,反复对你讲述他的杀人细节。” “这和范子轩兴奋不兴奋有什么关系?”方亚静迷惑不解地看看林非,又看看兰卓,不明白她俩人在打什么哑谜。 “范子轩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罪行后悔过,他再三向兰卓复述案情的目的只有一个。”林非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方亚静看看兰卓越来越阴沉的脸,忍不住追问林非:“什么目的?” “范子轩当年十七岁,青春期的男孩对性应该有原始的、放纵的、出于本能的欲望,可他对同龄的女生一点兴趣都没有,这点非常反常。除非……”林非扬着眉,用眼神示意方亚静。 在林非的提示下,方亚静仔细打量兰卓,合身的衬衣恰到好处的勾勒凹凸有致的身材,精致修饰的妆容,修长生动的眉,红润无暇的脸颊,微微上挑的唇线和眼角,温柔美丽之间透露让人无法拒绝的妩媚,在阳光下散发着光芒。方亚静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他有了别的目标,就是现在我们面前这位美丽的兰小姐。”林非冷笑一声,“从对张美凤的态度可以看出来,范子轩显然对年长的女性更有好感。” “年长的女性?”方亚静惊讶地反问,“范子轩有恋母情结?” 兰卓环抱住双臂,重重地向椅背靠去。 林非看看默不开口的兰卓,继续说:“尽管兰小姐想要表现的更加专业,但听到范子轩那些杀人细节的时候,那些因为范子轩产生的同情、怜悯和心痛,难以遏制,根本掩饰不了。显然,范子轩发现了这一点,不仅仅是发现,他还利用了这一点来控制兰卓,控制兰卓的情绪。反复提到杀人细节的目的,就能享受到控制的快感。因此,为了能够继续和美丽的兰小姐见面,为了继续控制她,范子轩同意让她进行心理辅导,同意充分配合警方,坦白认罪。兰小姐,你承认不承认,范子轩的那种兴奋,本质上是一种性亢奋?” 林非的话让方亚静瞠目结舌,惊讶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目光扫过一脸愕然的方亚静,兰卓对林非的挑衅只能正面回应:“不,我不认为范子轩控制了我的情绪。在我介入案件之前,范子轩就已经认罪了。对,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为他感到惋惜。犯案的时候,他刚刚十七岁,情绪和大脑的兴奋性高,很容易冲动。面对张美凤,面对自己的愤怒时,强烈的情绪冲动失去了理智的控制,才犯下了那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林非耸耸肩,勾起唇角继续说:“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但你心里清楚,我说的是对的。既然范子轩已经认罪了,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对你讲述那些残忍血腥的罪行呢?他就是要控制你,看你为他痛苦、为他惋惜。而且,这也正是你要求我和方警官去见范子轩的真正原因。你认为,范子轩在见过我们之后,会把我们当作潜在的控制目标,同意我们继续见面的要求。”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们俩都是市局推荐的,从专业水准和个人条件方面的考量,我也认为你们是合适人选。”面对林非尖锐的言语,兰卓反驳得冠冕堂皇。 林非正要再开口,方亚静突然将一瓶矿泉水递到林非面前,边拧开瓶盖,边一本正经地将话题引回正途:“既然范子轩控制欲那么强,下午我们去见他,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显然,方亚静是为了缓解她们两人的针锋相对,林非用力抿抿嘴唇,接过水瓶,道了声谢,不再开口。 兰卓也抿了口水,暗自舒口气,平静下来。“他喜欢掌控谈话的节奏。根据我的多年观察,针锋相对,只能激怒范子轩,让他排斥和拒绝。但是一味的忍让,又会让他觉得无趣,失去谈话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先示弱,再进攻?”方亚静了然于胸地点点头。 兰卓也点头表示赞同。 “好办。这个林非最擅长。”方亚静拍拍林非肩膀,“她啊,平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最会在别人不提防的时候,做一些你根本想不到的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林非转头对着方亚静,阴森森地露齿一笑,感谢她的“夸奖”。 兰卓对她们两人的互动没有任何表示,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犯案的时候,范子轩严格上算起来还是个未成年人,生理发育与心理发育是不一致的,情绪波动可以理解。我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范子轩了,下午你们要随机应变。” “我们会的。”方亚静严肃地点点头,她看看面无表情的林非又说,“大家也是为了工作,多讨论讨论挺好的。” 第十章初次会面 下午两点半,监狱会见室惯例简单冷清,毫无生气的布置和装饰,让人不寒而栗,浑身紧张。整间屋子就像门口狱警的脸,每个细节都透露着威严和庄重。 范子轩坐在一张狭小的木椅子上,带着微微笑意迎接方亚静和林非。日光灯下,他的大半个身体陷入浓重的阴影,只有脸在光线勾勒下显得明亮,白皙肌肤熠熠闪烁,配合柔弱温柔的目光,宛如一朵夜间绽放的昙花。等方亚静和林非两人在方桌前落座,自我介绍后,范子轩仔细打量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方亚静身上,彬彬有礼地问:“请问两位找我有什么事?” 方亚静凝望着范子轩整整十秒后,面色严肃、开门见山地说:“我们今天来,是想和你聊聊五年前张美凤的案子。” 范子轩一怔,整个人像是猛地被抽空,表情和身体都失去光彩,俊秀的眉毛紧蹙,眼圈微红,宛如黑夜般幽深的眼中隐约闪着泪光。他垂下头,低声回答:“方警官,我知道自己错了。这几年,我都在努力改过自新。” 方亚静有些尴尬,下意识扭头看看身边的林非。林非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听到范子轩的话,从手袋里拿出笔记本,又摸出一支铅笔,开始在本子上描描画画。心里对林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方亚静勉强笑笑,柔声细语地范子轩又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有些细节想要和你再确认一下。” “您问吧,我一定坦白从宽。”过了好一会,范子轩用手抹抹脸,语气中带着些许怯懦。 也掏出纸笔,方亚静动用娴熟的刑侦问询技巧,开始询问旧案细节。面对方亚静接踵而来的提问,范子轩表现得很平静,没有丝毫排斥和迟疑,侃侃而谈。悔恨、惋惜、痛苦,在范子轩的眉眼间轮番变换,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兴奋。刚开始的时候,方亚静有些怀疑林非对范子轩所谓“性亢奋”的判断,随着问询的深入,她却慢慢地咬住后槽牙,在心中暗骂范子轩混蛋。 范子轩根本就是在表演,而且演技精湛。回忆杀人细节时,他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好像张美凤就在他面前,正对他上下其手、非礼猥亵。回忆家庭、学校时,他又眼含泪花,哽咽表达对家人和朋友的思念之情,无限憧憬重归社会。 表面上不动声色,方亚静微微挪动桌下的脚,轻轻碰了碰林非的鞋。林非正一边认真地细细描画,一边看着范子轩自说自话。收到方亚静的示意,她停下笔,打断范子轩和方亚静的对话:“你和你父亲真像。” 范子轩顿住,随口反问:“你说什么?” 林非用左手揉揉眉心,重复一遍:“你和你父亲真像。你说话的样子,特别像他在给我们上法医专业培训课。” “我爸爸是工程师,不是……”范子轩突然停住,整个人瞬间凝固成冰块。望着林非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放在桌面的指尖微微颤动,过了三四分钟,才冷笑着再次强调:“你弄错了,我爸爸是电子专业的工程师。” 林非不置可否地扁扁嘴,没有出言反驳。 范子轩的客套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冷漠,让会见室的温度骤降。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伪装的面具慢慢剥下,神情阴狠,目光低沉,眼里尽是恨意和嘲讽。 自以为是的大人,说着最伤人的谎言,试图弘扬着世间最可笑的善意。各种低劣的伪装,口口声声的爱,只不过都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怯懦,为了维护虚伪的繁荣。 其实什么都是错的! 从最开始的隐瞒和欺骗就是错的! 林非用左手拢拢耳边的碎发,又重新开始在笔记本上描描画画。范子轩依然盯着林非,渐渐地,眼底的冰冷融化,肩膀慢慢松懈下来,他突然问:“你的手怎么了?” “手?”林非停下笔。 “左手。”范子轩示意。 林非的左手稳稳放在方桌桌面,露指的黑色手套从手掌一直紧紧裹到腕部,只露出苍白纤瘦的手指。 范子轩探起身体,缓缓向前伸出自己的右手。同样苍白纤细的手指,抚上林非的指尖。两人原本体温相近,指尖的触感不温不凉。然而在肌肤相触的瞬间,林非仿佛听到对面的范子轩发出深深叹息。不,不像是叹息,更像是从身体最深处发出的**。那声**浓烈到烫的林非身体一颤,猛然抽离自己的手指。 “咳!”方亚静适时提醒范子轩的违规。 范子轩再开口,声音似乎有些钝涩:“你的手受伤了?” “是。” “还疼吗?” “偶尔。” “怎么弄的,那么不小心。”范子轩一脸关切地追问。 “被人打骨折了。” “什么人敢袭警?” “我不是警察。” “你是法医。” “对,我是法医。” “喜欢那份工作吗?” “喜欢。” “做了多久了?” “两年。” “才两年?你以前是……” “妇产科医生。” “为什么……” 咳咳,方亚静咳嗽两声,打断范子轩的问话。她又一本正经地说:“范子轩,今天到此为止。谢谢你的配合,我们已经了解了很多,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像是没听见方亚静的话,范子轩继续慢条斯理地问:“林阿姨,我能看看你的画吗?” 林阿姨。方亚静被范子轩睚眦必报的性格逗乐了,忍不住翘起唇角望向林非。林非不以为然地将笔记本推到范子轩面前。白纸上,细细的铅笔笔痕勾勒出范子轩的相貌轮廓,逼真,神似。可是,那张脸上的五官却只有一半,另一半宛如解剖画册上的面部肌肉骨骼示意图,没有皮肤的掩盖,表情狰狞。 “画得不错。”范子轩盯着画看了片刻,冷冷地说。他的嘴角挂上狞笑,目光凌厉,和画中的表情很有几分相似。 “我画的再好,也比不上你的作品。”林非翻过一页纸,露出一张彩色照片。 盯着照片上张美凤的尸骸,范子轩的眼角微微颤动。 林非又快速翻过一页,将另一张照片送到范子轩眼前,“不过,最近有人抄袭了你的大作。她叫萧倩倩,上周在郊外树林里发现的,被埋了两个星期。” 猛然眉头紧蹙,范子轩盯着萧倩倩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好几次手臂稍微往前挪动,但终究没有伸出手去触碰照片。 “抄袭者的作品,比你的更加完美,他没有留下任何凶器、指纹和血迹。”林非微笑着说。 范子轩闭上眼,然后松开眉间的川字,再抬头,笑容里尽是温和大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做得很好。” 浮上意味深长的笑意,林非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将纸笔收回手袋,和方亚静一同起身离去。 “林阿姨,替我向我父亲问好。”范子轩扬起语调,对着林非的背影朗声说。 在监狱门口与方亚静告别后,满身酸痛的林非独自坐上出租车,刚刚不长不短的谈话好似已然耗费掉她全部的精力。城市的一切一切都在冬日里斑驳灰旧。高楼的墙面布满灰尘,被雨水冲刷形成怪诞不经的轮廓,有些像是人脸,有些像是怪兽。裂痕宛若皱纹,水泥剥脱而裸露的砖瓦全是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扭曲、变形、怪诞,就像常年零下八度法医冷箱里的那些人。罪恶像大雾一般的来临,漆黑,深不见底,将他们沉入深潭,日日夜夜的时间在他们身上停止,只剩下一点一点的线索闪耀星星般的光亮,等待发掘。 刚过五点,暮色就迫不及待地从四面八方拥聚过来。街角一闪而过的亮红,不由得让林非心中一荡,提前下了车。空气中弥漫的酸甜香气,赤红色山楂在微黄糖浆里无声翻滚。身边的顾客高举着辛苦排队的成果,一口咬下,从透明玻璃般的甜脆糖壳深处,传来哧啦碎裂的清脆声响。那是高亢又低沉的音频,代表着酸甜皆俱的滋味,在林非耳蜗的深处旋转涤荡,令她晕眩。 “麻烦来两串,谢谢。”林非终于站到摊前,手中的零钱还没递给老板。她身后突然有人大声喊:“喂!你干什么!”林非回头一看,一只手正从她的挎包里缩回来,还牢牢抓住她的钱包。她脱口而出:“小偷!” 小偷见势不妙,挤开人群,夺路而逃。 林非本能地追出去五六步,就停住脚。要论体力,她根本不是小偷的对手。忽然,一个人影掠过林非身旁,紧紧追在小偷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狂奔到街角,一转弯,顷刻间都不见了踪影。身边围观的众人议论了一小会,便见怪不怪的各自散去。糖葫芦摊的老板递来两根糖葫芦,又安慰林非说:“小姐,这种事经常有,追不回来的,你就当破财消灾了。” 林非无奈地笑笑,依然坚持等在糖葫芦摊前。她想等的当然不是钱包,而是那个提醒林非钱包被偷、又去追赶小偷的年轻人。十几分钟后,满头大汗的年轻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回到糖葫芦摊前,将钱包递还给她。 “真是太谢谢你了!”林非真诚地道谢。 “没,没事。”年轻人摆摆手,大声喘着粗气,又抬手抹了两把额头上的汗。他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脸型棱角分明,眉清目秀,四肢修长,穿着件深灰色轻薄羽绒服,配合浅蓝色直筒牛仔裤,身材高大精壮,举止间倒像一头健壮优美的猎豹,配合古铜色的肌肤,暗显着无穷的爆发力。 “我,我没抓到他。我快追上他了,结果他,他,把钱包丢到地上。我去捡钱包,就让他跑了。”年轻人满脸遗憾,“你,你快看看,钱还在不在。” 在年轻人殷切目光的注视下,林非认真清点了钱包里的物品。现金、银行卡、徐默的名片、紧急联络卡,所有东西都在,无一丢失。 “正是太感谢……”林非感激的话还没说完,年轻人就接起电话。他对林非挥挥手,算是告别,转身向远处走去。 “给你这个!”林非追上去,递给年轻人一根糖葫芦。 年轻人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扬着阳光般灿烂的笑脸,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第十一章儿子 下午五点四十三分,林非刚推开地狱酒吧的大门,被一辆飞驰而来的遥控玩具汽车扑通一声撞上小腿,疼得她差点哎哟叫出声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和酒吧伙计小光紧跟在玩具汽车后面,见闯了祸,小男孩边跑,嘴里还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小光也一脸歉意地问:“对不起啊,刚刚遥控失灵了。脚没事吧?” 酒吧里怎么会有未成年的孩子! 林非摇摇头,拾起遥控汽车,又嘴型无声地向小光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光用从没有过的宠溺语气解释,“是徐默朋友的孩子。”他紧接着立刻提醒道,“他们在阿瑞办公室等你。” 朋友的孩子?林非仔细打量小男孩。白皙稚嫩的皮肤,长长密密又微微上卷的睫毛,大眼睛里闪着晶莹灵动的光芒,绽开的笑脸带着一丝羞涩。透过那张无邪的脸,林非想起一个人。 兰卓。 “这是我儿子。”下一刻,兰卓快步从酒吧大厅深处走出来,带着母性的微笑出现小男孩身边。 林非蹲下身,将汽车递向小男孩,礼貌地说:“你好,我是林非。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小男孩接过遥控汽车,也礼貌地回应:“我叫兰琦,今年六岁。我该叫你姐姐还是阿姨?” 林非忍不住笑笑,觉得兰琦这小鬼有些太过于机灵:“随便你,直接叫我林非也可以。” 兰琦仰头看看兰卓,却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任何提示。他想了想,眨眨眼笑着说:“谢谢你,林阿姨。”说着又抬头看看兰卓,在得到肯定的示意后,他扭身拉住小光的手,一起跑向酒吧大厅中央,指挥着玩具汽车在桌椅间灵巧的穿行。 林非起身,没有再看兰卓一眼,径直走向酒吧的办公区。 在和兰卓擦身而过的瞬间,她听到兰卓几不可闻的声音:“兰琦是徐默的孩子。” 林非猛然停住脚,扭身紧紧盯住兰卓。 徐默的孩子?! 兰卓一脸平静地和林非对视,眼神里没有丝毫退让和胆怯。 林非本能地不相信兰卓的话。如果徐默真的有个儿子,林非确定他不会有任何隐瞒,一定会在两人相恋的起始就坦言相告。因为这种事,根本就瞒不住!然而,林非和徐默在一起这么久,他只字未提过兰琦,这是否意味着徐默也对此毫不知情? 但如果这是一个兰卓对徐默隐瞒的秘密,她为什么现在要告诉自己? 上午的会面结束后,方亚静向林非简单介绍了兰卓的个人情况。兰卓是徐默的高中同学,两人关系亲密,从高中时代就是知己好友。兰卓现在还是单身,从国外修学回来后,一直做心理咨询师。显然,方亚静选择性地对林非隐瞒了“兰卓是单亲妈妈”的事实。 林非原本就对兰卓的私生活毫无兴趣,自然也不会刻意去探究那些“未婚生子”的八卦。但如果兰琦是徐默的孩子,这一切就变得有意思的多。 一个徐默的孩子! 尽管感到震惊,林非的心里依然难以遏制地涌出一丝欣喜。她仔细打量兰琦的身形、眉眼、耳朵,还有握住遥控器的双手。然而,探究的结果让林非大失所望。望着兰卓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的谴责:“骗子!” 林非走进酒吧老板阿瑞办公室时,阿瑞、徐默和程昊三人依然保持着三角对峙的状态,纹丝未动。阿瑞和往常一样,平淡懒散地坐在办公桌前,捧着个紫砂茶杯,安详地品着茶。程昊端坐在沙发上,微微肿起的左侧嘴角露出一丝红迹,破坏了他一贯谦谦君子的优雅模样。徐默靠立着办公桌,满脸怒气,英挺的眉毛紧紧皱着,背脊挺立宛如硬朗的山岩。看起来,刚刚的过去一个小时中,三人已经进行过一场激烈的“谈判”。 因为卷入罗科的连环杀人案,程昊被迫从沧滨市中心医院辞职。上周,他送来一张请帖,邀请林非出席他的私人妇产专科诊所开业酒会。尽管林非借口加班没有出席,但谁也没想到,程昊居然带着三十万现金跑到酒吧来,提出要入股酒吧的要求,像是全然不在意他和林非之间的纠葛。 站到徐默身边,林非微笑着问:“你们谈妥吗?” 她的话就像陨石落入大海,激起徐默剧烈的反应。他瞪着程昊冷冷地说:“我不同意。” “呵呵,”程昊笑笑说,“徐默,你又不是酒吧的股东,我入股不需要你的同意。” “这栋楼是我的!”徐默冷冷地露齿一笑,“当然必须我同意!” “我可以给你租金。” “我不要你的钱!” 程昊也露齿一笑。“你可别忘了,当年林非入股酒吧的三十万,就是我的钱。” 徐默绷住嘴角,紧握双拳,似乎下一秒就要挥到程昊的脸上。林非抬起手,安抚般的轻轻抚上他的手臂。徐默放松下来,对着林非微微勾了勾唇角。 程昊脸皮厚得就像城墙,没有丝毫尴尬,反而更加振振有词:“有些客人不喜欢诊所的气氛,我想带他们来酒吧放松放松。对诊所,对酒吧,都是件双赢的事,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既然以前收过我的钱,现在再收,有什么问题?” “你打算出多少?”林非挑着眉问程昊。 “三十万。” “才三十万?”林非翘起唇角,摇着头说,“就这点钱?” 程昊也笑了笑,“你想要多少?” 拖过一个高凳,林非坐到程昊面前,居高临下地将左手伸到他面前,“你打断了我的手,你觉得多少钱够赔?” 故意无视眼前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纤细手掌,程昊自顾自地继续说:“如果觉得钱不够,我可以再加。” “阿昊,天堂有路,地狱无门。你何必勉强呢?”林非冷笑。 程昊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指,摸摸被徐默打破的唇角,“木木,你收了我的钱,还没和我去结婚呢。” 徐默怔住不过一秒,暴起猛扑向程昊。 林非抢先一步,左臂抵上程昊的喉咙,将他紧紧摁在沙发背上。程昊被憋得脸色发白,紧抿的唇角上翘,又微微颤动。 他在笑。 程昊在笑。 林非松开手臂,身体慢慢凑过去,彼此呼吸相交,她又在程昊耳边平静地说:“程昊,不要再给我机会。我真的会割破你的喉咙。” 耳根慢慢恢复红润,程昊坚定地说:“我要入股。” “三十万不够。” “我可以再加!” “多少钱都不够,我也不同意你入股!” 听到林非斩钉截铁的拒绝,程昊半垂下头。苍白的光线中似乎有雪花般细小的尘埃漂浮着,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谈判结束。 仿佛整个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刻。 被彻底拒绝的一刻。 程昊的嘴唇微微颤抖,又用力抿住,最后释然般的笑了。“不好意思,耽误你们时间了。”他勉强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漂浮摇晃的背影,犹豫,迟缓,一步一步远去,好像曾经在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中见到过,很快就要被汹涌而至的黑暗淹没。 徐默背转过身,不愿用目光和程昊告别。 三步之后,林非的声音在空气中重新响起,平淡得毫无波澜:“一个六人卡座,给你专用,三十万,你买不买?” 声波很快退去,沉默中是一片难以言诉的愤怒、不满和混乱。程昊猛然半转过身体,一双眼深不见底,仿佛漆黑潭水般的瞪着林非。徐默垂下头,一言不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日光灯的光影被他的白衬衣吸收又发散出来,团成一团,包裹他整个身形。只有阿瑞平静地为茶壶续水,动作优雅平稳,就像刚刚林非的提议和他毫无关系。 过了好一会,程昊慢慢低声说:“三十万。我花那么多钱,只能在酒吧买到一个,一个小小的六人卡座?” 满脸无辜的笑意,林非说得轻描淡写:“阿昊,有些东西,花再多的钱,也是买不到的,更何况是你的钱。经历过了那些事,你还没得到教训吗?” 宛如被皮鞭猛然抽到头上,程昊不由得浑身一颤。 林非又呵呵轻笑起来,继续用恣意的笑声啃咬程昊的身体,要将他撕个粉碎。 暗影中的侧脸上有一双眼,闪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是痛苦,是愤怒,还是解脱?可是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付出金钱就想换得心灵的暂时安逸? 多么可耻的念头! 也许会有人愿意付出更多,愿意出卖更高级的东西,比如灵魂什么的。可是谁又需要呢?那些卑微的、下贱的灵魂,对地狱里的人而言,它一钱不值。地狱里自有地狱的法则,付出一些,才能得到另一些。可惜,有些时候,就算是愿意无条件的付出所有一切,也得不到真正想要的。 林非盯着程昊重复了一遍:“三十万,一个六人卡座,你接不接受?” 程昊舔舔嘴角的破口,尽力拧出微笑:“木木,我一向尊重你的意见,我当然接受。” “你们呢?”林非又问阿瑞和徐默。 阿瑞张张嘴,最终还是选择保持沉默,点点头,喝了口茶。 林非望向徐默。 “你决定吧。”简单地说出这四个字,徐默绕过林非,垂头走出了办公室。 林非连忙追了出去,一把抓住徐默的手。 “你是想把他留在地狱,还是留在你的心里。”徐默的声音平淡,听起来有种奇怪的温柔又带着一丝绝望。走廊脚灯昏黄的光线照射在他幽暗的眼眸里,闪出星点的光。 林非突然笑了,她垫起脚吻上徐默紧绷的唇。“我的心是你给的,怎么能容得下别人?除了这间地狱,程昊根本无处可去。帮帮他,我求你。” 所有的话语都沉淀下来,空气里是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宛如低泣的叹息,没有源头,由深而浅,由远而近。直到徐默的声音打断沉寂,那语调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既然你求我,我当然没办法拒绝你。” 走出阿瑞办公室的门,光线由明转暗,程昊强作振奋的情绪好似漂浮在空气中薄薄灰尘,被无源无本的风吹来吹去,最后无声陷入到阴冷的泥沼之中。三分钟前,他刚刚交出了最后一笔存款,三十万现金,换来在酒吧的租赁协议上的一个小小的签名和一个远离大厅、独自摆在酒吧最隐匿的墙角处的六人卡座。 站在酒吧办公区深棕色的门前,他下意识地一颗颗扣好风衣的纽扣,又理理衣领,像是蛾子重新钻进用丝絮织成的、微薄的硬壳,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还未到营业时间的酒吧里一片宁静。一步,两步,三步,绕开墙角绿荫植物的遮挡,程昊发现属于自己的专位上端坐着一个女人。 陌生的女人。 她的肩膀前面是一片光明的海。一盏温暖的阅读灯,唯一的光源。所有的声音被安静地关进光线的橱窗里,不能抵抗。 一切都停滞在那里。 除了他。 走近,走近,再走近。 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女人扭头向程昊的方向望了一眼。 时间从渐渐黯淡的光线里缓缓降落,和程昊一起。兰卓盯着隔着不到五步的他,不由得心慌意乱,连忙站起身来,迈步要走,却踉跄着撞到桌腿,险些摔倒。 程昊急忙上前几步扶住兰卓。 淡淡的薰衣草香味。 程昊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忽然,某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瞬间蜂涌而出。 一潭宁静的温泉。 程昊注视着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躲闪着程昊的目光,兰卓用力摇了摇头,扭转身体,好像要躲进墙角无边无际的阴影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程昊循声望去。一个小男孩飞快地跑过来,亲热地抱住兰卓:“妈妈,你没事吧!” 乍一听到男孩的称谓,程昊一怔,惊讶的表情瞬间即逝。 兰琦的到来给了兰卓足够的勇气,她镇定下来,挣脱程昊的手,用客套虚伪的微笑道谢:“谢谢。” 兰琦挺起身子,睁着大眼睛,边满脸好奇地打量程昊,边学着兰卓的模样也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程昊又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到兰卓面前。 兰卓接过名片,只捏在手里,没有看上一眼,也没有主动自我介绍。 拒绝。疏离。 在这段的时间里,程昊早就已经习惯被别人如此对待。他不以为意,蹲下身,又将一张名片送到兰琦面前,微笑着说:“你好,我是程昊。” 兰琦羞涩地扭扭身子,咬着嘴唇,看看兰卓,将手里的遥控汽车放到桌上,两只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双手才接过名片。“你好,我是兰琦。”兰琦又奇怪地看了继续一言不发的兰卓一眼,主动向程昊介绍,“这是我妈妈,她叫兰卓。” 听到两人相同的姓氏,程昊不由得微微挑动眉角,望向兰卓。 兰卓也正看向程昊,一遇到他的目光,立刻又躲开了。她回头看看桌上一叠厚厚的文书材料,抚摸着兰琦的手臂说:“乖,自己再去玩一会吧,妈妈马上就做完了。” “嗯!”兰琦乖巧地点点头,“小光叔叔也有事要忙,我可以自己玩的,妈妈你忙吧!” 从兰卓泛出青白的唇角收回视线,程昊忽然问兰琦:“遥控汽车吗?我好久没玩过了,能不能和你一起玩一会?” “好啊!”兰琦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只手抓起遥控汽车,一只手拉着程昊的手跑向大厅中央。 眼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远去,兰卓的手指紧紧攥住程昊的名片。视线一转,她突然发现林非正手推着办公区的大门,一脸震惊地盯着程昊和兰琦。兰卓的心被狠狠地拧了一把,缓缓涌出漫天漫地的惶恐。正当她准备有所行动时,林非后退两步,重新走回了办公区。 怎么回事! 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 林非被自己的发现震骇到不能呼吸,胸口闷闷的窒息感,冰冷的血液在头脑四肢的管腔里流来流去,太阳穴只感到尖锐的刺痛。 程昊和兰琦嬉戏的身影在她眼前浮现,明亮,耀眼。 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 林非忽然觉得一切都无比荒谬到可笑。 这就是原因吗! 兰卓讨厌她,讨厌她的一举一动,总是要去触碰她的伤口。 没错,林非的一切一切,兰卓都有足够的理由,讨厌,甚至仇恨。 可这根本不可能! 徐默将震惊不已的林非拥入怀中,奇怪地问:“怎么了?” 靠在他胸膛前,林非盯住徐默的双眼。 林非太过于炙热的眼神让徐默不知如何应对,她随后说出的话,更让徐默愕然:“兰卓说兰琦是你儿子。” “这不可能!”徐默的否认脱口而出。他被林非突如其来的话语弄的有些惶恐,认真审视过林非的表情,又开口解释:“我从没和兰卓在一起过。我可以保证。我们只是朋友!” 林非打断徐默的话:“兰琦的父亲是谁?” “我不知道。” “真的不是你?” “不是!” 脸颊贴上徐默宽厚温暖的胸膛,听着他砰砰砰砰的心跳节律,林非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我是法医,需要的是证据。” “你想要干什么?”徐默的声音低沉、镇定。 “亲子鉴定。” 第十二章午夜幽魂 房间的电源早已被切断,刺鼻的焦煳味和浅薄的烟尘弥漫在空气里,被浓烟熏得漆黑的墙壁正往下淌着水珠,屋里的家具和陈设被高压水枪冲射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一个木质相框掉落在地板的污水之中,一只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捡起相框,轻轻拂去玻璃表面的黑色炭灰。照片是丈夫、妻子和年幼儿子一家三口的合影。将强光手电筒的光源聚焦到妻子的脸上,看了不过十秒,林非扭身将相框递给身旁的徐默,“死者龚香萍我见过,上周她来法医门诊咨询,想为她的儿子做亲子鉴定。” 半个小时前,林非和徐默同时接到命令,富阳区桃源村江林路发生一起纵火案,已经造成一人死亡。两人在凌晨一点二十七分赶到现场时,门口围着警戒线,几盏临时从建筑工地征用的应急大灯将这个不大的独门小院照得雪亮。满地都是积水的院子里有一栋坐北朝南的二层砖混结构楼房,尽管大火已经扑灭,二楼窗户依然冒出缕缕黑烟。偶尔从破烂窗棱之间射出的浅白光线表明,富阳区分局的刑侦技术人员已经开始现场勘查工作。 一见林非和徐亮两人,桃源村派出所薛副所长连忙迎上来,将起火经过做了简单说明:“这家人丈夫叫白威鸣,四十五岁,是个体书店的老板。妻子叫龚香萍,四十三岁,是江林小学的语文老师。两人有个儿子,十九岁,刚考上外地的大学。凌晨十二点四十二分,119接到白威鸣报警,说自家忽然起火,自己逃了出来,龚香萍还在屋里。十分钟左右,我们和消防队同时到达现场,白威鸣被烧伤了,已经送到医院去了。消防队忙了半个多小时,火才灭掉,但是龚香萍已经烧死在二楼卧室的床上了。我们和消防队一起勘查了现场,发现有多个起火点,怀疑是人为纵火,就通知了分局。” 说着,薛副所长抬头望望二楼窗户,又对两人示意:“李队长他们已经在楼上了,我们赶紧上去吧。” 三人穿过一楼客厅,富阳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刑侦大队副队长李国章、现场勘查组的组长丁原和法医冷志明早就等在二楼的楼梯口。简单寒暄两句,丁组长领着大家往一个房间走去,“现场有多处起火点,都在二楼。二楼除了这间小客厅,还有两间卧室,一个卫生间,大约八十多平米。”他边走,边用手电筒的强光指向左侧小客厅,“厅里的那张布艺沙发,也是个起火点。”果然,光圈中央有个黑乎乎烧得只剩下金属框架的双人沙发。 大家小心翼翼地穿过已经完全碳化的门槛,走进一间卧室。丁组长的手电筒照向卧室的北侧,继续说:“这就是龚香萍和白威鸣的卧室,发生火灾时龚香萍和白威鸣都睡在床上,白威鸣及时醒了,自己跑了出来,但龚香萍没来得及逃生。” “目前发现,卧室的起火点有三个,梳妆台下方,窗帘,还有床尾。”丁组长手中的光源滑过梳妆台和窗帘,最终停留在床尾,“整个卧室里烧得最严重的就是床尾,席梦思的弹簧都烧塌了,而且墙壁和天花板损毁也最严重,说明这个地方的火势最大。” 卧室已然成了焦黑的废墟。紧靠卧室大门的南墙上,推拉窗玻璃已经碎裂,窗帘几乎完全被烧毁,连带着靠窗摆放的双开门木质衣柜上端也燃烧缺失了一大块。东墙中部放着张梳妆台,梳妆台南侧面从下至上碳化严重。北侧摆放着一张木质双人床和两个床头柜,均烧毁严重,碳化成了黑色,床上的纺织品直接化为灰烬,西端床尾塌陷,连床垫都裸露出绝大部分的金属弹簧。 沉沉的黑暗中,一个人影静静的躺在床垫上,没有发出任何气息,头东脚西,呈拳斗姿势。 尸体呈拳斗姿势,往往意味着死者是被活活烧死的。林非的额头不禁渗出冷汗。忽然,强烈的焦臭热风迎面而来,鲜红的火焰在眼前疯狂跳跃,一个女人在厉声惨叫、痛苦挣扎,却无济于事,生命最终被烈焰吞噬,最终燃烧殆尽,化作一团焦炭。 一只手臂安静地伸过来,把林非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打捞出来,温柔地放进一片温暖里。 她听见徐默在问:“初步判断起火原因是什么?” “汽油。”丁组长肯定地回答,“我们在小客厅墙边发现个白色塑料壶,里面残留了一些淡黄色液体,是汽油。所以现在高度怀疑是人为纵火。根据现在初步了解,大门和阳台窗户在起火当时是完全封闭的,暂时还没发现除了消防救火,门窗有其他严重的破坏痕迹。当然,完全认定还需要看看进一步勘查和尸检的情况。” 手电筒指指地面,丁组长又说,“不过,地面积水太多,已经没有勘验条件了。” 轻轻动一动,就从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林非弯腰从污水中捡起一个木质相框,盯着照片上面带微笑的一家三口,忽然开口:“死者龚香萍我见过,上周她来法医门诊咨询,想为她的儿子做亲子鉴定。” “她要做亲子鉴定?”薛副所长紧张地追问,“给谁做啊?” “她儿子。她想知道做亲子鉴定需要提供什么样的生物样本。” “白凯?”薛副所长好似忽然放松下来一般,喘了口气,“白凯一定是白威鸣的种,你们一看到那父子俩就知道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龚香萍想要知道的,并不是白凯的父亲是谁,”林非摇摇头,“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白凯的亲生母亲!” 大家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查母子关系?难道是狸猫换太子?”冷法医不敢置信地嘟囔了一句。 李队长立刻对薛副所长使了个眼色,薛副所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派出所已经有人在医院里照顾白威鸣了,确保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 “嗯,那就好。”李队长满意地点点头。 “尸体呈拳斗姿势,被烧成焦炭了,却躺在床上,没有挣扎和逃离,有点奇怪啊。”冷法医问林非,“林非,你觉得呢?” “嗯,”林非点点头,“会不会是烟雾和一氧化碳量太大,龚香萍还没来得及苏醒,就昏迷了?” “如果说是烟雾和一氧化碳太多,白威鸣就睡在旁边,他可是死里逃生了,没理由龚香萍醒不过来。”丁组长摇摇头。 林非想了想,“难道龚香萍睡前喝了酒,或者服用了镇静安眠的药物?需要仔细问问白威鸣。” “也不一定是生前烧死的,这么大的火,把肌肉烧得缩起来也不少见。”李队长环视卧室一周,又对林非和冷法医说,“外围调查我们不等天亮了,麻烦你们也辛苦辛苦,加加班,先搞清楚死者死因。” 事不宜迟,林非和冷法医连忙护送死者尸体回到法医中心,连夜开展尸检工作。 到达法医中心解剖室的时候,路嘉和富阳区分局的新晋法医贺晓琳已经等在了解剖室。贺晓琳早前在和平区分局实习时就和林非相识,工作后还是首次见面。两人热络地打了个招呼后,贺晓琳掏出手机,送到林非面前,“林非姐,我和路学长刚刚从医院回来,已经给白威鸣验过伤了。” 照片上的白威鸣,身材高瘦,皮肤白皙,和卧室里那张年轻时的全家福相比,眉眼间更显出文雅的气质。从火海中死里逃生的他,双下肢大面积二度烧伤,左手的手臂手掌外侧也有二度烧伤。 “白威鸣的嗓子已经被烟熏得说不出话了,现在已经住进烧伤科了,派出所还派了两个人照顾他。待遇真好!”贺晓琳感慨般的说。 路嘉却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不才不是为了照顾他呢。” “不是?”贺晓琳眼珠一转,“难道是监视!他是嫌疑人?” “白威鸣是不是嫌疑人,要等我们干完活才知道。”冷法医双手捏住解剖服的领子,哗啦一声抖开,“开工吧!先确定是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把案件定个性。” “尸体炭化成这样,皮肤的生活反应是没戏了,”贺晓琳看着解剖台上的尸体,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拳斗姿势尽管是生前烧死的征象但也不是绝对,毕竟肌肉经过高温灼烧后会凝固收缩,造成四肢关节屈曲。那只能靠死者的呼吸道有没有烟尘来判断了。” “烟尘也不一定准确。”路嘉边拍照边说,“要是先一氧化碳中毒死了,呼吸道里是没有烟尘的。” “可是白威鸣不是逃出来了吗,说明起火现场一氧化碳不是那么多!”贺晓琳反驳道。 “就算呼吸道没有烟尘,只要在火场里呼吸过,就会出现呼吸道粘膜和肺部充血水肿那些热作用呼吸道综合征的表现。等会解剖呼吸道就能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了。”林非递给贺晓琳一把镊子,“先看尸表吧。” 尽管龚香萍的头发全部烧毁,但在呈焦黄色和炭黑色面部皮肤上,外眼角部位依然残存着一小块未被熏黑、形状类似鹅爪的皮肤。路嘉将镜头对准龚香萍的外眼角,示意贺晓琳:“死者存在外眼角皱褶,这可也是生前烧死的特征之一。晓琳,你扒开死者眼皮看看里面。” “好。”贺晓琳连忙点头,拿着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龚香萍的眼睑。在高温高热的作用下,眼睑皮肤已经变得又脆又硬,稍不小心就会造成人为损伤。反复尝试着变换角度好几次,她终于成功了,欣喜地说:“睫毛尖端烧焦,内睫毛残留,有睫毛征候!是烧死的!” “死者的结膜没有点状出血点,没有明显的机械性窒息征象,”林非又用镊子夹起块纱布,轻轻擦拭死者鼻腔一圈,示意路嘉将镜头对准纱布上的黑迹,“鼻腔经纱布擦拭可见少量炭沫。” 林非双手掰开死者的下颌关节,冷法医连忙打开手电筒,照进龚香萍的口腔。他肯定地说:“口腔粘膜上也有炭沫,死者的确是死于火灾。” 除了背部和臀部,死者的其他部位皮肤多处烧伤,头面部、颈部、胸腹部、四肢大部分已经烧焦炭化,皮肤存在多处破裂创口。 盯着那些裂口,贺晓琳怀疑地问:“这么多裂口,不会都是高温造成的吧?” “谨慎起见,还是都检查一遍吧。”林非直起腰,轻轻喘了口气。 “嗯,必须都检查一遍。”冷法医也点点头,又对贺晓琳说,“我们分工协作,小贺,你检查双手,我检查躯干部,林非检查双腿。” “好的!”贺晓琳欣然接受了任务。 “别答应的那么快,”路嘉对冷法医挤挤眼,“先说说要检查哪些要点吧。答对了,才有资格干活。” “哼,这能难住我吗?”贺晓琳瞪了路嘉一眼,脱口而出,“高温会导致皮肤组织凝固、干燥、收缩、脆化,形成裂口。但该处裂口的位置与皮纹方向一致,由于是死后造成,缺少出血红肿等生活反应,皮下肌肉也完好无损。林非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完全正确,一百分。”林非笑着回答。 最终,一一检查过皮肤创口,认定龚香萍皮肤上的那些创口都是由高温造成的,并没有其他明显外伤的痕迹。 尽管面带疲惫,但大家都毫无睡意,冷法医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四点了,连忙鼓励着说道:“大家加把劲,赶紧动刀,赶在天亮前收工!” 话虽如此,但龚香萍的头皮在高温的影响下变得焦黑,使得辨认头部是否有轻微伤痕难上加难,对每一处皮肤、皮下组织、颅骨和脑组织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花了将近快一个小时才检验完毕,得出“头部未见明显损伤”的结论。 随后,将龚香萍的胸腹腔完全打开,口鼻腔、会厌和气管内也有大量炭沫,气管壁明显充血水肿,肺部也有充血、出血、水肿。林非用手术刀在龚香萍的肺叶轻划一道,指着鲜红色的切面说:“看这血的颜色,死者体内的一氧化碳含量一定不低。” “躺在床上活活被烧死,这也太惨了。”贺晓琳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又叹了口气。 “现在还不能排除中毒或者昏迷的情况,”路嘉拿出几根试管,“我先提取点心血做毒物化验。” 林非用手术刀切开龚香萍的胃部,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她用手术刀拨弄着已经成为糜状的胃内容物,“死者胃内容物已经是糜状了,里面有一些炭沫,胃壁有片状出血。大致是在末次进餐时间为死前五小时内。十二点半左右起的火,也就是八点半左右吃的饭,而且,吃饭的时候喝了不少酒。你们闻闻,现在酒味还挺重的呢。” 贺晓琳凑过去闻了闻,连忙抬起手肘蹭蹭鼻子。“嗯,喝了不少酒,是不是喝醉了,所以昏迷不醒啊。” “哎,不对。”路嘉却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小贺,我们去医院给白威鸣做体检的时候,他身上可一点酒气都没有。他说他们夫妻俩一起吃的晚饭,吃的是三鲜馅的饺子,可没提喝酒的事。” “没提不一定没喝酒,说不定就死者一个人喝了呢。”贺晓琳不服气地反驳。 “这是个疑点,我马上告诉李队,让他们好好问问白威鸣。”说着,冷法医给李国章副队长打了个电话。 “好,好,我知道了。”冷法医很快挂断电话,一脸严肃地对大家说,“多处人为纵火,在起火点附近发现了点火用的纸团,助燃剂是汽油。刚刚理化分析的结果出来说,和现场发现的塑料桶、死者家女式摩托车里的汽油成分一致。他们已经去调查附近的加油站了。” “女式摩托车?”路嘉嘴里嘟囔了一句,“白威鸣身高差不多一米八了,不会骑辆女式摩托车吧。” “就算不是他骑的车,也可以从油箱里取出汽油啊!”贺晓琳立刻反驳路嘉。 冷法医对林非使了个眼色,笑着说:“小贺,听起来,你在怀疑白威鸣啊。” “对啊!”贺晓琳立刻点点头,“我的确觉得白威鸣很可疑!他一个大男人!自己跑了,把老婆留在火场,见死不救!现在还隐瞒饮酒的情况,非常可疑!”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呗。”路嘉感慨一句,“你还是太年轻,多工作一段时间就习惯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习惯啊!”贺晓琳瞪了路嘉一眼,又问林非,“林非姐,你以前是医生,现在是法医,生老病死算是见得最多的,你习惯了吗?” “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工作就是工作。”林非将死者的胃内容物装进试管,唇角不由得挂上一抹淡淡的苦笑。 尸体解剖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多,林非和路嘉将提取到的死者心血、胃组织、气管、肺组织和部分肝脏做上标记,准备送往毒物化验和病理部门进行检验。 冷法医边看着手机,边捶捶后腰,对贺晓琳说:“刚刚李队发了个短信给我,说十二点开讨论会,趁着检验结果没出,你先回去睡睡。” “您呢?”贺晓琳好奇地问。 “我去现场再看看,现在天亮了,水应该也退的差不多了。”冷法医伸了个懒腰。 “我不睡觉!我也要去现场!”贺晓琳强打着精神说。 “好啦,别逞强了!你赶紧回去睡觉,养足了精神写报告!”冷法医揉揉太阳穴。 贺晓琳却不依不饶地追着冷法医问道:“冷老师,你觉得龚香萍是谁杀的啊?” 冷法医看看贺晓琳,没回答,只对着林非和路嘉笑笑说:“辛苦你们啦,熬了个通宵。” “路学长,你认为呢?”贺晓琳拦在路嘉面前。 “我只知道龚香萍是烧死的。”路嘉拿着洗好的解剖器械斜插一步,绕过贺晓琳。 “林非姐!你现场重建最厉害了,你说说看嘛!”贺晓琳抓着林非的手臂摇了摇。 林非轻轻地挣脱贺晓琳的手,解释道:“单纯从尸检结果来看,不能排除自杀。” “自杀?不会吧!白威鸣还睡在她身边啊!”贺晓琳大吃一惊。 “自杀有什么不可能?上半年那件奇案你是没赶上!”路嘉边收拾解剖器械边说。 “什么奇案啊!”贺晓琳好奇地问。 “让你偶像详细说说,”冷法医对贺晓琳眨眨眼,“那件奇案能破案全靠她了!” “真的吗!什么奇案?快告诉我啊!”贺晓琳兴奋不已地追问。 “别叫我偶像。”林非不好意思地连忙摆摆手,“忙了一夜,你赶紧休息休息吧,有空了我们在说。” “说嘛,说嘛,我不累!”贺晓琳不依不饶地又冲到路嘉面前,“路学长,你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拧不过贺晓琳的苦苦央求,路嘉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奇案”的原委告诉了贺晓琳。 “奇案”发生在五一长假的最后一天,北园区派出所忽然接到报警,高档公寓小区华美家园内发生一起杀人案。警方赶到现场发现,13号楼1629室内有一男一女,女子的被五花大绑在餐厅的餐椅上,浑身是血,身上多处刀伤,已经死亡。一把陶瓷水果刀掉落在三米远的餐厅地面。男子呈醉酒状态,在卧室床上昏迷不醒。两人均在体内检验出精神类药物成分。报警的是来做日常清洁的家政阿姨,她坚称进入1629室时,大门是出于室内反锁的状态。公寓楼道的监控录像也显示,两人在前一晚晚上九时左右进入1629室后,大门紧闭,再无人进出。 密室。 室内两人,高丽娜和郑文奇,情侣关系,一夜之间一死一活。 高丽娜死了,被一根尼龙晾衣绳捆住双手双脚,割断了大血管,砍断了肌腱,双手手腕、腹部、脖子两侧深深浅浅一共十一处刀伤。 郑文奇活着,醒来之后,决口否认自己杀了人,只记得就着高丽娜做的小菜,喝完半瓶威士忌之后,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餐厅地面上的那把水果刀就是凶器,上面满布高丽娜的血迹和指纹,却偏偏没有郑文奇的半点指纹。 在第一次案情讨论会上,刑侦支队的同事们还在为高丽娜是“自杀”还是“他杀”议论纷纷的时候,林非却找来一把和案发现场相似的靠背木椅和尼龙晾衣绳,自己把自己绑在了椅子上,又用记号笔模仿凶器,在身上一一复制了高丽娜的伤痕。 “我认为这是一起自杀案,而高丽娜不仅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想要惩罚男友。” 大家睁大双眼,认真审视着会议室投影屏幕上的两张照片,不得不承认,林非重现的绳结和案发现场高丽娜身上的一模一样。 随后,在高丽娜的笔记本电脑里,警方发现了她在网上多次搜索自杀方法,和几个她用绳索练习自我捆绑的视频录像,又经过一系列全面细致地侦查,最终得出“高丽娜自杀,没有犯罪事实”的结论,将郑文奇无罪释放。 听完路嘉的话,贺晓琳看着林非,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林非姐!你太厉害了!” 林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拎起装满检材样本的箱子就往外走。“时间不早了,我先送检材,你们聊。” 刚走出解剖室的门,林非迎面看见兰卓和方亚静站在走廊上,刚准备打招呼,只见兰卓快步上前,劈头就说:“林非!你太过分了!” 第十三章自杀 面对怒气冲冲的兰卓,林非吓了一跳,连忙将视线投向一旁的方亚静。方亚静对林非挤挤眼,表示稍安勿躁,更让她有些诧异。冷法医走出解剖室,看看兰卓又看看林非,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方亚静挤出个尴尬地笑容,急忙打圆场道:“兰卓,你别着急,我们去办公室慢慢说。” “对,去我们办公室说。”路嘉挤出门,指指走廊尽头,“我要去理化室处理检材,你们慢慢说。” 方亚静转头看看兰卓,她依然紧皱着眉头,方亚静拉住兰卓的手臂,好不容易将她劝到了法医办公室里。 “你太过分了!你有什么资格和范子轩说他的身世!”没等办公室的门合拢,兰卓就对着林非继续大声咆哮,将优雅理智统统抛做一边,“范子轩的亲生父亲是谁!这是属于范家的隐私!在没有取得范家同意之前,你根本没权利告诉范子轩!你这么做!严重违背了职业道德!太过分了!” 林非对兰卓矫情饰行的举动不屑一顾,和方亚静对视一眼后,她坦然地说:“试图对范子轩隐瞒他的身世,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范子轩他长得和范头那么像……” “长得像又怎么样!长得像的人多的去了!就一定是亲爹吗!”兰卓怒而反驳。 “你不会真的相信,到现在,范子轩还对自己的身世一点都不知道吧!”林非看看方亚静,“亚静当时也在场,范子轩虽然嘴上否认了,表情可一点惊讶和怀疑都没有。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范子轩觉得全家人都在欺骗自己,所以这么多年,他才不愿意见他们!” 所谓幸福家庭的根基,从一开始就是欺骗、隐瞒,每个人都无比软弱和怯懦,不肯面对真相,用尽全部力气去伪装理性、慈爱、坚持。 方亚静一想到范子轩装腔作势的表演,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边拿起一叠文件扇着风,边气恼地说:“兰卓,你是没亲眼看到昨天下午范子轩那样!他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一点想要和警方合作的意思都没有,也不愿意提供更多有用的线索。会谈的录音,你刚刚也听了,他说了那么多,全都是老调重弹。我建议不要把太多精力消耗到他身上,以免浪费时间。” 兰卓并不同意方亚静的意见,她也直言不讳地说:“如果你们能从其他地方获得有用的线索,去不去见范子轩都无关紧要。但现实是!警方需要范子轩!而且不仅仅是需要,是迫切需要!” 她拧开纯净水的瓶盖,微微抿了一口,缓和了语气继续说:“在五年前,我就知道范子轩不会轻易和警方合作。他……他身上除了被强烈刺激临时激发的人格障碍,是还有其他心理问题。如果他能打开心结,会愿意和警方合作的。这一点,我可以用我的专业知识保证,我们不应该放弃这个机会。” “打开心结?谈何容易?”林非冷笑一声,“你是心理咨询师,比我们专业,打开心结这种事,你能做到,而我,只不过是个法医,本职工作是提供确凿的、能上法庭的法证证据,陪人聊天这种事我并不擅长。如果你对我的表现不满意,请马上向局里申请换人。”她看看腕表,“我还要其他工作要忙。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林非……”方亚静连忙站起来,上前两步,紧紧拉住林非手臂,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突然被手机铃声打断。 “嗯,好,我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方亚静挂断电话,满脸愁云,语气低沉地说,“范子轩昨晚用牙刷自杀了!早上才被人发现,现在人在医院急救,说不好有没有生命危险……” 自杀! 仿佛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办公室里只剩三人急促的呼吸声。兰卓有些脱力的靠在办公桌边,看着林非和方亚静,愤恨地挤出两句话:“你们干的好事!现在满意了!” 林非和方亚静面面相觑,一时间也哑口无言。大家立场不同,再争论下去却也是徒劳无用,若是重复上演针锋相对的戏码,并不会对案件侦破带来任何好处。 三人用最快速度赶到医院的时候,范子轩已经结束急救,转到了特护病房走廊最尽头的单人病房。病房很大,环境也很舒适,一张双人沙发靠着浅绿色的墙壁,沙发前配着茶几和两个欧式折叠椅,病床床尾位置的高处悬挂着电视机,正无声播放着新闻节目。范子轩躺在床上半依半靠,右手被手铐扣在床边,左手正打着点滴。 经得医生的同意后,兰卓决定先单独和范子轩会面。然而,出乎意料,整整半个小时里,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范子轩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半仰着头,默默凝望着天花板。 透过病房房门的玻璃小窗默默观察片刻,方亚静缩回头,叹了口气,推推林非,悄声说:“兰卓好像不太管用,你想想办法。” “兰卓是专业心理咨询师,她都没办法,我更不行了。”林非无奈地摇摇头。 “这样吧,咱们都去试试,你先进去,要是他还是没反应,我再去,如果还是不行,”方亚静又探头看看病房内,终于下定决心般的说,“那我们就通知范家,让他们来劝!” 似乎一时间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林非终于点点头,推门进了病房。 兰卓正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准备再开口,见林非大步走进来,她不由得愣了愣。“林非,你……” “你想见我?”林非站在病床前,好像没看到兰卓一般,只问范子轩。 慢慢地,慢慢地,范子轩将头转向林非。窗帘半闭半合,光线从窗口照进来,投射到他的脸上。因为失血过多,原本白皙的皮肤更是泛出浅浅的蓝色,几近透明。两扇浓郁的睫毛在脸上透出弧形阴影,微微颤动。他贪婪地注视着林非的眼睛,似乎不需要说话,就能明白彼此的一切一切。 “你想见我?”等了好一会,林非又轻声问了一遍。 范子轩轻轻地点点头,然后用余光瞟了兰卓一眼。 紧咬住牙,兰卓努力压抑身体里莫名涌动的情绪,努力对范子轩挤出一丝笑意,起身走出病房。 病房的门再次合上的瞬间,范子轩探身指指床旁的小凳,示意林非落座。 林非摇摇头,关切地又问:“你怎么了?” “受伤了。”范子轩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鼻音,好似撒娇的孩童。 “还疼吗?” 范子轩皱起眉,“很疼……” “怎么弄的,那么不小心。”林非的追问,完全遵照昨天范子轩向她提问的节奏。 “我自己弄伤的。”范子轩咬住嘴唇。迎着林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眼神,他半欣喜半羞涩地又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再见到你。” “你不该用伤害自己的方式。” “我还能怎么办呢?”范子轩眨眨眼,一脸天真,“我总不能伤害别人吧。” “你为什么想见我?是想起什么新线索了吗?” “没有。我知道的,都已经说完了。” “既然这样,不好意思,我们工作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林非看看床旁输液架上已经不多的药水瓶,站起身,“点滴要打完了,我先叫护士来拔针。” “你别走,我求求你。”范子轩全然不顾自己左手手背上还插着针,猛然直起身体,用力握住林非手臂,将她拉向身侧。针头挣脱胶布的束缚,掉落到床边,范子轩手背上的白色输液贴立刻被暗红色的血水浸透。 林非本能伸出手,左手紧紧抓住范子轩手掌,右手手指牢牢摁住输液贴为他止血。 房间像一个城堡,牢牢包围着两人。从窗口倾斜的阳光将范子轩的脸晕成两半,一侧在明亮的光影下,一侧陷入无尽的黑暗。阳光的明亮堂皇和他一点都不相称,可是沐浴其中,他就是那么得意的微笑,平稳的呼吸,似乎他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似乎再多的光明也能被他沾染上阴霾。 范子轩的身体不动声色地慢慢靠近林非,两根手指在她左手手掌中缓慢摩擦,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让她有任何机会拒绝。 范子轩的味道带着医院惯有的清凉刺鼻,从鼻腔呼出的气息喷到林非的脸颊,软软,暖暖。嘴里一片苦涩,像是颗冰糖在嘴里化开带来的浓郁余味,她听到范子轩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声说:“其实我是想向你道谢,谢谢你告诉我那个秘密。” “不用客气。”林非后退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范子轩并没有在意林非的躲避,他继续说:“作为答谢,我也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和你在那片小树林里。我们一起躺在草地上,你猜……我和你,我们发生了什么……” 字句从范子轩的口中说出来,如此平淡,冰冷刺骨的寒意却突然从林非脚底一路攀登,直冲脑顶。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那片只在档案里见过的树林。时间安静下来,一个女人赤身裸体,仰卧在满是血污的草地上,双手正捂住脸颊。双臂猛然展开,一半惨白一半血肉模糊的面孔露出来。 林非。 那个女人正是林非。 刻意营造的温情骤然消失,范子轩一声不响地和林非对视,夜幕般深沉的瞳孔里隐隐闪现着点点星光。林非突然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梦境,只有在梦里才会有这样一个精灵外表恶魔内在的青年。她握住范子轩的手,就像握着一只危险的幼兽,恐惧从心底往下沉,沉入地狱的鸿沟。范子轩款款深情的注视,范子轩柔弱可怜的表情,好像要让她忘记,忘记他是个无情的凶手,忘记他狞笑的嘴角,忘记他冰冷的眼神。 左手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 林非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于是她问:“他是谁?当时在现场,你看到的那个人!” “她是谁?最近被杀掉的那个女人。”范子轩也问。 “她叫萧倩倩。”林非不得不回答。 “干嘛的?” “第二实验中学的校医。” “多大?” “三十七岁。” “离婚?” “不,家庭幸福,有个十岁的女儿。” “看照片挺漂亮的啊,是不是很受同事和学生的欢迎呢?”范子轩的眼神锐利好似小刀,又像猎人看到猎物,专注,冷酷。 林非一怔,没有回答。 范子轩又问:“她是怎么被杀的?” “离家出走,两周后被发现。” “家庭幸福怎么会离家出走?”范子轩咧开嘴笑了笑,“现场处理的很干净?” 林非无声地点点头。 微微偏过头,范子轩立刻装出一副可怜兮兮模样,唉声叹气地说:“林阿姨,其实五年前,我就是被冤枉的……” 猛然抽回手,林非冷冷地笑了笑。“我可不是你的兰小姐,装可怜,对我是没用的。” 范子轩笑了,又伸手抓住林非的左手,手指轻柔抚摸着她的手背,送到唇边,轻轻印上一吻,“你留下来陪我,我帮你抓到他。” “警方从来不做交易。”林非又抽回手。 “可你不是警察,你只是个法医,和我父亲一样。”讥讽的语调落在父亲两个字上。 林非无言以对,房间陷入尴尬的寂静。 范子轩又笑了,笑容像阳光下绽放的百合花,自信又张扬。“更何况,你现在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怎么能说是交易呢?” “我们并不需要你。” 年轻的脸慢慢靠近,单手附上林非的肩膀,似乎是拥抱的姿势。“不是你们,是你。林非,你需要从我这里得到的答案,为了你自己。” 很低、很慢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在林非的心上,重重地。 “我不需要。”林非转身向病房大门走去。 林非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范子轩深情款款地说:“林非,替我向我父亲问好,我们后会有期。” 第十四章家庭冷暴力 三人从医院出来,兰卓决意要去见范哲夫妻,面对面告知范子轩的最新情况。林非和方亚静当然不好反对,只能目送兰卓上了出租车。 方亚静瞟一眼脸色暗沉的林非,小声嘀咕了一句:“还好范子轩没事,不然真不知道怎么交代……” “你留下来陪我,我帮你抓到他。” 紧皱着眉头,林非却一直在琢磨着范子轩的这句话,一阵阵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头。 难道五年前真的有其他人在场? 难道那个人就是杀害萧倩倩的凶手? 他会不会再犯案? “先回局里去吧,你先休息一下,养精蓄锐,我们再好好研究研究范子轩。看这家伙到底搞的什么鬼!”方亚静重重叹了口气,搭上林非的肩膀,两人朝医院停车场走去。 刚走出不到三步,林非就接到贺晓琳的电话。 “林非姐,没打扰你休息吧。”贺晓琳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疲惫,反而带着些许不自然的兴奋。 “没有,有什么事,你说。”林非回答。 “龚香萍的儿子白凯想见你。” “见我?”林非怔了怔,“为什么?” “我们回去看现场的时候,正好遇到白凯回家。他想问问龚香萍去法医门诊的事,现在人在桃源村派出所……”贺晓琳在电话那头小声和其他人说了几句,继续说,“他说去法医中心找你……” “我刚办完事,在外面……”林非正说着,方亚静连忙对她做了个手势,林非收到示意,又对贺晓琳说,“不用他来,我现在就去桃源村派出所。” 林非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很后悔在路上只顾着对方亚静介绍白家现场和尸检情况简单,而没有要求停车买上一杯咖啡。 “徐默那一定有咖啡,让他给你泡杯浓的。”方亚静同情地说。 车一拐弯,就到了桃源村派出所的大门口。徐默正等在路边,一手拿着一个一次性纸杯,看到林非时疲惫地笑了笑,显然也是通宵未眠,然后,他将手里的纸杯递了过去。“咖啡,喝完再聊。” “谢谢,这是我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东西。”林非接过来,一口喝干温热的咖啡,发自内心地感激。 方亚静却扁扁嘴。“显然不是特地为我准备的,我捎带着喝了,可不领情。” 没有过多的玩笑,徐默边领着两人往警务区走,边说已经掌握的调查情况:“白威鸣和龚香萍夫妻感情一般,不亲密但也没有明显矛盾,亲戚、朋友和邻居没发现两人最近发生过激烈争吵。” “夫妻平时感情好都有可能出现杀亲案,关系一般的更难说了。”方亚静喝了口咖啡,嘟囔道。 “嗯,”徐默点点头,“我们刚刚从村口的加油站得到消息,三天前,龚香萍推着自己的女式摩托车去加过油。当时她还带着那个塑料桶,多加了一桶油,说是要外出走长途怕半路没油了。” “龚香萍准备的汽油?”林非一愣。 “对,加油站有监控,是龚香萍。”徐默肯定地回答,“近三天龚香萍的行踪已经全部调查清楚了。龚香萍长期失眠,前天中午她从江林小学旁的私人诊所拿了一包安定。根据诊所的记录,符合她平时拿药的规律。下午下班之后,她又到白家附近的连锁药房里买了一包安定。连锁药房的售货员说,龚香萍平时经常去买些感冒药,买安定还是头一次。我们在厨房垃圾桶里,发现了那两包安定的包装袋,已经空了。厨房的水槽里还有个杯子,里面有一些没喝完的橘子汁……” “橘子汁?”林非努力回想一下,“龚香萍胃里没发现橘子汁。” “嗯,白威鸣说,龚香萍昨晚榨了橘子汁之后,说自己最近胃酸,不想喝,都给了他。他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点怪,就剩了大半。橘子汁已经送到分局去检测了。” “你们这效率真高!”方亚静忍不住表扬了一句,又皱皱眉头,“不过,安定和汽油都是龚香萍准备的……难道……” “现在还不好说。”林非轻叹了口气,将纸杯丢进警务区后门旁的垃圾桶,又问徐默,“谁告诉白凯,龚香萍去过法医门诊的?” “白凯自己主动提的,说龚香萍上周给他打电话,让他近期回家一趟,自己已经联系好了法医中心,两人去做亲子鉴定。”徐默刷卡打开警务区的后门,回头深深地看了林非一眼,“白凯认为,龚香萍是自杀的。” 接待室里只有薛副所长和白凯两个人,肩并肩坐在办公桌前。白凯一米七五,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和那张全家福照片上年轻的白威鸣有七八分的相似。他紧皱着眉,红着眼圈,好似刚刚哭过,双手紧握着个一次性纸杯,仿佛那是根救命稻草。简单自我介绍之后,不等林非落座,白凯抢先问:“我妈去找过你?” “是。”林非淡然地回答,拿出记事本。 “她找你干什么?”白凯焦急地又问。 林非等了等,反问道:“她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还让你抽时间赶紧回来?” 白凯沉默了片刻,犹豫地说:“我以为她是开玩笑的。” “她为什么要开那种玩笑?”林非仔细端详着白凯。 眼神和林非短暂交汇之后,白凯低下头。“我觉得她想多了。” “你上次见到你妈妈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白凯补充了一句,“三个星期之前,我星期天回的学校。” “那个时候,她情绪怎么样?” 白凯侧过脸,“和平时一样。” “她平时情绪怎么样?”林非继续问。 “这二十年,她每天都在担心,担心我爸什么时候会丢下一切,离开这个家。”用力抿了抿嘴唇后,白凯继续回答。望着手中空空的一次性纸杯,他又将目光重新移向林非。他的眼神里满是疑惑和愧疚,好像母亲的死是由自己亲手造成的,“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不会结婚,也不会相互折磨二十年。” 薛副所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他们俩之间的事,和你没关系。”他肯定地重复一遍,“和你没关系。” “这到底怎么回事?”方亚静不解地追问薛副所长。 “白威鸣、龚香萍和我是高中同学,他们俩的情况,我是了解一些的。”薛副所长叹了口气,“白威鸣从小就很有才,一直挺受注意的。龚香萍在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上了白威鸣……” “不是喜欢,是暗恋。”白凯忽然插嘴道,“当时我爸有女朋友,叫朱小梅,两个人爱的死去活来的,还影响了高考。如果不是朱小梅有个迷信的妈妈,死活不同意他们结婚,还去我奶奶家吵架,两家人彻底闹翻了,我妈这辈子都没希望和我爸在一起。” 薛副所长面色一滞,脱口而出:“这你都知道……” 显然白凯知道的不限于此。因家人强烈反对,朱小梅和白威鸣分手后被迫投奔千里之外的哥哥,很快就在当地结婚生子。白威鸣深受打击,一蹶不振,龚香萍适时出现,填补了白威鸣感情的裂痕,并奉子成婚。然而在婚后,两人却陷入了漠不关心、最低限度的语言交流、二十年的同屋分居生活。白凯花了十分钟,讲完白威鸣和龚香萍二十年夫妻生活中的所有恩怨,又叹息着摇摇头说,“这二十年来,朱小梅是我爸心里的白月光、我妈心里的一根刺,我妈甚至在电视里看到梅花都要转台。有时候我看着他们两个互相折磨,真的无法理解。” “你妈妈对你抱怨过你爸爸吗?”林非插嘴问道。 “在我面前,我妈的确有一些怨言。”白凯含糊地回答。然而,他的表情说明,所谓的怨言肯定不止“一些”。白凯又试图解释,“有时候,有时候她会没事找事地和我爸故意找茬,她就是想让我爸关注她,但我爸不会正面和她冲突的。所以准备说起来,两人并没有吵起来过。” “你父母,任何一方,考虑过离婚吗?”方亚静问。 “我爸从没提过。我觉得他无所谓的。不瞒你们,我曾经劝过我妈离婚,可是她不愿意。她总说,如果不是为了我,早就带着我爸去死了,不会把他让给朱小梅。”白凯望向薛副所长,凄凉地笑了笑,笑着笑着,忽然几滴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下来,他慌忙用手背去擦拭,又低声抽泣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薛副所长连忙拍拍白凯的肩膀,又低声安慰他好一会。等白凯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一些,徐默又为他倒了杯温水。白凯道了声谢,将温水一饮而尽。 “你周围有人是收养的吗?”林非又问。 “收养?”白凯困惑地望着林非,“没有吧。我从小到大没听说过这种事。” “你妈妈说要和你去做亲子鉴定的时候,你怎么回复她的?”林非又问。 白凯犹豫了,不安地扭了扭身体,显得十分紧张。 “你表示反对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反对?” “因为不管测不测,我肯定是我妈的儿子啊。测了能让她不乱想,就测呗。”白凯回答得很坦然。 林非点点头,又问:“你妈会喝酒吗?” “我妈不会喝酒,她酒量特别差。我爸喝酒,家里酒柜里都是他买的酒。”白凯疑惑地盯着林非,“怎么了?” 林非没有回答白凯的问题,接着问:“你知不知道,你们家谁晚上睡觉不好,要吃安眠药?” “我妈,她一直睡的不好,几乎每天晚上都吃。” “你爸知道你妈妈吃药的事吗?”林非的话刚出口,只觉得一只大手抚上她的后腰,轻拍两下。是徐默,他在提醒自己,不要再继续问下去。 “他……”白凯猛然闭上嘴,有些难以置信看看薛副所长,激动地反驳,“薛叔叔,你们是在怀疑我爸放火烧死了我妈?这不可能!” “别激动,别激动。”薛副所长连忙示意白凯冷静下来,“你家遇到这件大事,你妈已经遭受到不幸,你爸还躺在医院里,现在家里能提供情况的就你一个人了。现在事情还在调查阶段,所有的可能性都要考虑到,我们多问一点,你配合我们,多掌握一些情况,才能更快的查明真相,给你妈一个交代。”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白凯沉默着,不再开口。 见白凯依然有所顾虑,薛副所长也不好再继续劝说下去,试探着又问白凯:“白凯,你想不想去看看你爸爸,他还在医院里……” “好,我现在就去。”白凯好像忽然醒悟过来似的,连忙起身。 “我叫人送给你去医院。”薛副所长也站起身,忽然又问,“你会骑摩托车吗?” “会。”白凯一怔,点点头。 “你爸教的?他会骑吗?”薛副所长迈步朝门口走去,用闲聊的语气顺口问。 “我妈教的。我爸根本不会骑车,家里那辆摩托车是我妈的,他碰都不碰。”白凯站住脚,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鼓起最大的勇气又说,“薛叔叔,我这么说吧。如果我爸自己想离婚,想走,他会直接摔门就走,根本不会管我和我妈的态度。就算……就算他想杀了我妈,也肯定不是因为感情纠纷,因为他对我妈,根本就没有感情。”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白凯说得没错。如果真的如白凯所言,白威鸣已经漠然忽视了龚香萍二十年,很难想象他会因为夫妻矛盾,到纵火杀人的程度。除非……徐默、林非和方亚静默默交换一轮视线,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名字。 “朱小梅。”薛副所长回到办公室,一脸严肃地说,“她上个月回来了,我们同学聚会过。” “这也太巧了吧。”方亚静有些不敢置信,“朱小梅现在人呢?” “看昨天的朋友圈,应该还在沧滨市。她妈去世了,她回来处理丧事,准备把房子卖了才回去,估计没那么快走。”环视三人一圈,薛副所长忧心忡忡地又说,“老白不会又和朱小梅勾搭上了,干傻事吧!” 三人只看着薛副所长,并不回答。 薛副所长叹了口气,掏出电话,“我把白凯说的情况先和李队汇报一下,朱小梅那方面也要查查。” 然而,林非心中的疑问,依然没有答案。等薛副所长挂断电话,她问:“薛所长,麻烦再查一下,白凯是在哪个医院出生的。” “不用查,我知道,就咱们区医院,白凯和我闺女都是那生的,原来还约着一起打体检疫苗呢。” 薛副所长回答得十分肯定。 “朱小梅有特别亲的亲戚朋友在区医院工作吗?” 薛副所长吃了一惊。“朱小梅的堂妹朱霞就是我们区医院妇产科的护士!”皱皱眉,他恍然大悟,“林非,你不会怀疑朱小梅和朱霞换了龚香萍的孩子吧!” “我是有这个想法。”林非看看徐默,他鼓励般的对林非点点头,林非继续说,“不然,无法解释龚香萍想去做亲子鉴定的行为。” 思考半刻,薛副所长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这方面的确要考虑考虑。” 第十五章出轨 “最近有个婚姻状况调查,据说一共调查了十万人,出轨的概率超过百分之六十。”方亚静趴在地狱酒吧的吧台上,手指无聊地敲打着面前玻璃杯,毫无征兆地说出这句没有前言、没有后语的话。一丝丝浅蓝,沿着方亚静敲打的痕迹,在玻璃杯中伸展,蔓延,拉长,盘旋,形成树根,又长出细密枝叶,变成小树。 坐在吧台角落的老位置,林非瞥了方亚静一眼,没有搭腔。她蜷缩着身体,将全部体重都依靠到身侧的石墙上,仿佛那是个被三面墙壁紧紧包围的洞穴,尽管冰冷,却静谧安详。 “而且,从数据可以看出来,年龄越大,对伴侣的出轨越能容忍,年龄越大,越不相信爱情。”方亚静感慨般的又说。 “那你呢?你相信爱情吗?”林非盯着方亚静看了快一分钟,才开口问道。 方亚静的唇角抽搐几下,耸耸肩,“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才不信呢……” “虚无缥缈的东西?”林非打断方亚静,刻意拉长着语调,“方警官,不要以为我只是个法医,你就可以在我面前撒谎。” “我什么时候撒谎啦!”方亚静的大眼睛瞪着林非。 “徐亮。” 林非毫不示弱的两个字立刻让方亚静败下阵来,她低下头,拿起搅拌棒用力搅碎杯中树影,身体不住地扭来扭去,似乎觉得吧台高凳无比狭小,浑身都不舒服。 “不过,我觉得你希望不大。”林非端起酒杯,意味深长地瞟了方亚静一眼,“我听说,徐亮这么多年都没找过女朋友,一心都扑在工作上。而且,显然这一年来,你的美色也没迷惑住他。” “迷惑住他?我哪有那种本事。”方亚静的肩膀和背脊慢慢沉下来,冷淡的语调让面容也变得更硬更冷,“对他来说,我只不过是邻居家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的小跟屁虫而已。跟着他上警校,跟着他去省里,现在又跟着他来沧滨市。不过没关系,”方亚静扭头对林非挤出个大大的笑容,“1129专案一完,我就回省里去,再也不烦他了。” 望着强颜欢笑的方亚静,林非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挺不喜欢徐亮的。我一直觉得他看人的眼神怪怪的,好像认为所有的人都是潜在的犯罪嫌疑人。” 方亚静一愣,又笑了。“你说的对,徐亮的个性就是这样,他不容易相信一个人。” “他这种性格倒挺适合做警察的。” 方亚静却又摇摇头。“其实徐亮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小时候对人特别诚恳,只是后来……有个他特别信任的人,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给他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林非大吃一惊。“很大的伤害?什么事啊?” 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方亚静斟酌着语句开口说:“以前在我们大院旁边有一家体育用品商店,老板三十多岁,很喜欢打篮球,在商店后面修了个小型篮球场。当年徐亮十四五岁,还在读初中,也很喜欢打篮球,一来二去的,和老板的关系就非常非常好了。我那个时候也总喜欢跟着他去打篮球,有时候徐亮上课忙,没空去打球,我就一个人去。谁知道,那个老板……”她无奈地看看林非,“手脚挺不老实的……” “他对你……”林非试探着问。 方亚静点点头。“我当时逃脱了,还告诉了徐亮。他毫不犹豫地报了警,但因为没有证据,最后那件事也不了了之。徐亮非常的自责,觉得是因为他轻信了老板,才让我遇到了那样的事。从那以后,他好像对任何人都有了戒心。” “徐默学了心理学之后,也劝过我。他说,像徐亮这种人,缺乏信任感和安全感,很难和人产生和建立亲密关系。他到现在没有女朋友,并不是忙于工作,而是只有在工作里才能让他觉得安全。” “可是,我觉得他挺信任你的。” “那不一样。”方亚静用力摇摇头,似乎要将身体里全部苦痛悲伤的情绪甩出去,“他信任的是我的工作能力,而不是我这个人。” “徐亮办公室有一面照片墙,你发现那面墙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吗?”林非一脸认真地问方亚静。 “照片墙?”方亚静皱着眉思索半分钟,“有个位置缺了一大块,看墙面的颜色应该是原来有照片,又被拿掉了。” “不愧是方警官,观察力真不错。”林非赞扬地点点头,“那个位置以前的确挂着张大照片,位置正对着徐亮的办公桌,他要是坐在桌前,一抬头就能正正看到那张照片。” “那是张什么照片?”方亚静顿时来了兴致,抓住林非的手臂摇了摇,“你快和我说说!” “你等等,我找一下。”林非说着,不慌不忙地拿起手机,操作一番,将屏幕送到方亚静面前,“就是这张剪报。” 双眼紧紧盯着屏幕上的照片,方亚静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起来。 “在某人来支队的那天,那张照片就突然不见了。”林非用若无其事的语调继续说。 愣了愣,方亚静忽然涨红了脸,从吧台的零食碗里抓起一把花生,劈天盖地甩到林非身上。林非连忙抱头躲闪,又连忙提醒方亚静:“嘘,别打草惊蛇。” 方亚静的情绪立刻平静下来,她扭头望向酒吧大厅角落的六人卡座。桌面上摆满了纸质文件,程昊拿着张纸似乎在和一对男女耐心解释着什么。那对男女正是萧倩倩的丈夫王启明和他的情人许树莉。方亚静的视线扫过王启明,最后落在他身边女人微微隆起的腹部上,小声说:“王启明胆子够大的啊,萧倩倩被发现才没几天,自己可还是重点怀疑对象呢,就敢明目张胆地带着小情人出双入对了。” “说不定他问心无愧呢。”林非对方亚静眨眨眼。 “运气真的这么好?小情人马上要生了,老婆就正好被人杀了,乖乖让出位置?”方亚静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你说阿瑞怎么就没在程昊的桌子下面放支录音笔呢!” “随意监听他人隐私,可是违法行为。”阿瑞慢慢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擦拭着吧台,“我们酒吧一向奉公守法,怎么能做这种事?”他抬抬下巴,压低嗓音,“低头,他们起身了。” 方亚静和林非连忙侧身低头,余光目送三人在酒吧大门口相互握手告别。 将王启明和许树莉两人送走后,程昊立刻折返回来,坐到方亚静身边,探着身问林非:“木木,你今天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闷酒,徐默不要你了?” 林非对程昊无声地做了个“呸”的嘴型。 方亚静强忍讥讽的欲望,弯起嘴角,礼貌地问:“程先生,刚刚那两个人是你的客户吗?” 程昊边点点头,边对阿瑞示意:“麻烦来杯威士忌,谢谢。” “他们要干嘛?”方亚静又问。 程昊瞥了一眼方亚静:“方警官,我有职业操守,不能随便透露客户资料。” “那两个人,我们都认识,和一个案子有关,你就说吧。”方亚静死缠烂打。 程昊依然摇头拒绝。“如果真的警方要调查,那就按程序来吧。” 方亚静大眼一瞪,正要再开口,林非拍拍她的手臂,抢先问:“现在你诊所主要做什么业务?” “等我一下。”程昊转身去卡座取来几张广告纸,递向两人,“现在我们提供专业的妇幼保健代理服务,如果两位有兴趣,我一定给个超优惠的友情价。” “十万块去**,四十万去美国,生孩子。”林非指着广告纸提示方亚静。 “程昊,你这钱挣得太容易了吧。”方亚静扁扁嘴,故意拉长声调调侃道,“生意不错啊,这又是做成一单了?” 程昊抿了一口酒,故作无奈地说:“这些钱又不是给我一个人的,里面包含很多其他费用。更何况,客户并不是签了合同就给钱的,哪怕是交了定金,中途改变主意毁约的也很多啊。” 中途改变主意毁约?难道王启明和许树莉原本打算去**或美国生孩子,但现在萧倩倩的死讯已经确定,他们决定留下来? 方亚静和林非对视一眼,接着问:“毁约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程昊又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十万块全额退款,只收五千块劳务费,还要我动用私人关系,卖人情帮他们重新联系市里的医院和床位。” “许树莉怀孕几个月了?”方亚静又问。 “方警官,这些事我不能说的。”程昊喝干杯中的酒。 “你们一般推荐顾客几个月的时候去**待产?”林非眨眨眼。 程昊意味深长地看看林非,微笑着回答:“现在风声紧,海关查的很严,顾客最好在四个月以内就过去。” 一份询问笔录放在王启明面前。在他面前,还坐着笑容和蔼的李立和一脸冷漠的方亚静。现在是午饭时间,方亚静和李立赶到王启明的单位,约他出来面谈。为了让王启明感觉不那么拘束,两人特地邀请他在单位附近咖啡馆的二楼包厢见面。 王启明比前几天看起来消瘦了些,脸色憔悴,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即使是在宽敞舒适的咖啡馆包厢里,他仍然表现得既卑微又紧张,颤抖着双手握住刚刚斟满热茶的玻璃茶杯,似乎察觉不到滚水烫人的温度。盯着蓝色文件夹上黑色的三个字“许树莉”看了不到三秒,像是被这个名字刺痛了双眼,王启明迅速扭过头,眼眶泛出微微的红色。 “许树莉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她亲口承认,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王先生,你有什么想和我们说的吗?”方亚静冷冷说出的这些话,彻底打开王启明身体里的潘多拉盒子。 王启明痛快地承认,在两年前,他出轨了,他的情人只有一个,就是许树莉。 四十岁似乎是个让人沮丧的年纪,年复一年毫无晋升希望的工作,讨厌、罗嗦只会挑刺找茬的上司,不再相爱没有半点温情的妻子,一切的一切都经历着人生轨迹最快速的下滑期。 这个时候,二十七岁的许树莉出现了。 在一次王启明朋友公司的周年庆典中,他和许树莉相识了,许树莉当时是公司里刚刚入职的会计。不知不觉中,王启明发现自己被许树莉深深地吸引着。不只是因为情欲的满足,更多时候,许树莉能让王启明重新回忆起,在年轻时候,那些他曾经向往过的浪漫和柔情。日复一日,想要和许树莉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愿望日益强烈,王启明想要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萧倩倩得知自己出轨后,她依然不同意离婚。萧倩倩的决定,并不是因为爱情,也不是为了女儿,而是为了报复。 “我,我早就知道她在外面有人了。我知道,这五六年就没断过!我一直忍着!忍着!”王启明紧握双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你们也许觉得我很自私,和小莉在一起以后,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忍了!” “可是倩倩不同意!她不同意离婚!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不管我开出什么样条件,哪怕是净身出户!她都不同意离婚!她是为了报复我!是为了折磨我!她不停的嘲笑我!她说我太老,根本比不上外面那些男人。她还嘲笑小莉,说不知道小莉看中我哪一点,非要和我在一起!” “萧倩倩知道对方是许树莉吗?”李立轻声问。 王启明闭着眼,用力地点点头:“知道。倩倩找人查了。” “萧倩倩和许树莉两人有过正面接触吗?” 王启明摇头否认:“据我所知应该没有。倩倩不准我再提离婚的事,有时候还故意在她那些同事朋友面前装恩爱。她威胁过我,说如果我不配合,她就找人去小莉公司和我单位发传单,把我们的事公布于众,让我们身败名裂……我自己早就无所谓了,但我不想影响小莉……” 显然,萧倩倩看透王启明软弱和怯懦的本质,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让王启明和许树莉不好过。但她又从来没向任何人透露过王启明的出轨,甚至还在外人面前维护王启明的丈夫形象。也许在萧倩倩的心底,有资格主动背叛这段爱情和婚姻的人,只能是她自己。 “假如,萧倩倩没遇到意外,许树莉怀孕了,你们打算怎么办?”方亚静追问。 “我想过带着小莉远走高飞,特别是她怀孕之后。真的,”王启明低头苦笑了一声,“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管,两个人一走了之。一把年纪,去私奔。但我不能这么做,我要挣钱,我要养家,我必须对女儿,对小莉,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负责。我必须要让小莉安安稳稳地把孩子生下来!” “这些年,我的工资卡一直在倩倩手里,每个月只有一点点外快做私房钱。我找朋友借了钱,准备先送小莉去**生孩子,然后趁小莉不在的这段时间,和倩倩好好谈谈,把婚离了。” “倩倩请假出去玩的那天晚上,我刚借到钱。想着小莉要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去**生孩子,心情已经很不好。再看倩倩高高兴兴收拾行李出去玩,根本不管女儿和这个家,我,我终于忍不住和她吵起来……”王启明突然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哽咽着说,“如果我不和倩倩吵架,她就不会走,也许她,也许她就不会……” 虽然夫妻感情和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不仅双双出轨,还日日夜夜想着要离婚,然而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王启明依然还是对萧倩倩遭受到的残忍罪行感到悔恨和自责。 等到王启明平静下来,李立接着诚恳地说:“你不必太过于自责,只要你肯和警方合作,才能尽快抓住凶手。” 王启明忍着泪,用力点点头:“我愿意和警方合作的!当初,我一找不到倩倩,我就报警了!” “但你对警方否认,萧倩倩在外面有情人。”方亚静没有透露一丝被隐瞒欺骗的愤慨,平静地暗示,王启明显然觉得可能是萧倩倩的情人杀了她,而且对此心怀感激,庆幸凶手为他和许树莉的新生活扫除了障碍。 用手抹了一把涨红的脸,王启明不好意思地坦白承认,萧倩倩失踪后,他真的很紧张,很担心她的人身安危。然而,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启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听到萧倩倩的死讯后,他更觉得自己问心无愧,萧倩倩的死是她背叛婚姻家庭的报应,自己不是凶手,没有杀人,当然不用害怕。更何况,王启明发自内心地、迫切地想要逃离萧倩倩对自己人生的控制。 “如果许树莉去**生孩子,萧倩倩依然不肯离婚,你打算怎么办?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想过,用过激的手段,来解决你和萧倩倩的婚姻吗?”方亚静对王启明的一再退让有些不敢置信。 舔舔嘴唇,王启明反问:“你们有孩子吗?” 方亚静和李立愕然,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我女儿,今年十岁。父母感情不好要离婚,已经对她造成很大的伤害了。我怎么能……”王启明的眼圈又慢慢泛出泪花,“让她有个杀人犯爸爸,而且杀的还是她妈妈。” “萧倩倩说你太老,比不上外面那些男人。那她的情人是不是都很年轻?”方亚静又问。 王启明紧紧交叉握住自己的双手,笑得很凄凉,“我没亲眼见到过。朋友们看见过几次倩倩和别人在一起,告诉我的。听他们说,不止一个,都是二十出头的。” “麻烦你把见过萧倩倩情人的朋友提供给我们。”李立递上记事本和笔。 王启明盯着李立一言不发,似乎在权衡利弊,迟疑了好一会,最终写下四个名字和联系方式。 “你说你找朋友借了钱,准备送许树莉去**,能给我那位朋友的联系方式吗?”李立又问。 王启明点点头,指指纸上的一个名字,低声说:“就是他,你们去问吧。” 第十六章疑点重重 傍晚,刚刚结束法医门诊的林非接到桃源村派出所薛副所长的电话,经过详细的调查走访,结合尸检的结果,龚香萍的死最终定性为纵火自杀 林非对这个结论并不感到惊讶。龚香萍的心血中碳氧血红蛋白浓度高达18%,毒化分析排除了药物和常规毒物致死的可能,结合尸检发现的热作用呼吸道综合征和胃内灰尘碳沫,可以确定为生前烧死。 而那场大火,恰恰是龚香萍精心准备的结果:提前三天灌好一整桶的汽油,提前一天准备好安眠药,事发当晚,又将安眠药掺入果汁,哄骗丈夫白威鸣喝下。龚香萍趁着白威鸣熟睡,将事先准备好的汽油和点火纸放到卧室里,自己喝下一瓶烈酒,在醉倒之前,点燃了汽油。庆幸的是,白威鸣喝果汁时觉得味道不对,只喝了小半杯,被及时烧醒,最终火场逃生。警方在白家厨房里发现了还未被清洗的杯子,从剩余的果汁和白威鸣的血中都化验出了高浓度的安定成分。而厨房垃圾桶里的安定药物包装塑料袋撕口处,只发现了龚香萍的指纹和DNA。 “龚香萍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怀疑自己和白凯的关系呢?”林非不解地问,“DNA检测已经出来了,她和白凯就是生物学上的母子关系。我原本怀疑朱小梅、朱霞两姐妹捣了鬼,倒是冤枉他们了。” “哎,”薛副所长长叹了口气,“林非,不瞒你说,那件事说起来要怪朱小梅!她做的也太不地道了!” “朱小梅她怎么了?”林非连忙追问。 “白凯的屁股上有颗黑痣,朱小梅恰巧在同样的地方也有。白威鸣这些年一直没和朱小梅断了联系,估计闲聊的时候说起来过,朱小梅就记在心里。这次朱小梅回来,白威鸣整个人和丢了魂似的,龚香萍心里估计也憋着气。前段时间,龚香萍和白凯逛街买东西,正好遇到朱小梅。朱小梅先看到白凯,觉得眼熟,就一直盯着。谁知被龚香萍发现了,当时拉着白凯扭头就走。又过了几天,朱小梅给白威鸣打电话,张罗同学聚会的事,偏偏是龚香萍接的电话,两人就吵了起来。朱小梅也是脑袋一浑,就骗龚香萍,让龚香萍别神气,以为和白威鸣在一起,其实是傻乎乎地帮别人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又说白凯屁股上的那颗痣是遗传的,她身上也有,她才是白凯的亲妈,是趁着龚香萍生孩子的时候,把她孩子给换了!”薛副所长无奈地说,“儿子屁股上的痣平时又看不见,几乎没人知道,朱小梅更不可能知道。可能龚香萍当时就对朱小梅的话有点将信将疑,所以才会去法医门诊说要做亲子鉴定。” “可是,龚香萍还没做鉴定,怎么会决定自杀呢?”林非又问。 “我仔细问过白威鸣和白凯,白威鸣说龚香萍平时喜欢看那种家长里短调解家庭矛盾的节目,上周正好演到一个儿子寻亲的故事,龚香萍当时就哭的稀里哗啦。白威鸣还觉得挺奇怪,劝了她几句,说既然不是亲生的,那人家去找亲身父母也可以理解,母子团聚算是件好事。白凯也说,龚香萍在让他回来做亲子鉴定之后,隔天又给他打过电话,问他会不会去找亲生母亲。白凯当时觉得龚香萍有些莫名其妙,顺口就说那到要去问清楚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了。这一来二去的,话赶话,龚香萍会不会就想不开了啊……” “林非啊,我不和你说了。白凯现在在医院,正闹着和他爸脱离父子关系呢。我和徐默要去好好劝劝他,你先忙吧。哎!”长叹一声,薛副所长挂断了电话。 一人死亡一人重伤、整个家化作灰烬的悲剧居然源于一句赌气的谎言,这是林非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她心情复杂地放下话筒,抬头看一眼墙上挂钟。 六点十五分! 用最快速度跑进刑侦支队的会议室,她仍然迟到了。“1129”专案组的组长徐亮、副组长方亚静和六名侦查员已经端坐在投影屏幕前。她连忙在方亚静身边落座,此时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还是觉得王启明很可疑。” “王启明和张美凤、范子轩的社会关系没发现交集。” “王启明和分局的人也没发现任何交往,他一个国企技术人员会有什么机会接触到警方内部卷宗呢?而且,他有不在场证明。” “买凶杀人也有可能。” “买凶?买谁?咱们内部的人?怎么可能!” 等林非将准备好的文件拷贝到笔记本电脑之后,徐亮宣布“1129”专案组的案情讨论会正式开始。他面色严肃地对方亚静示意:“案子重要性我就不多说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最快速度锁定凶手。方亚静,你先说说王启明那份朋友名单的调查情况。” 专案组已经对王启明提供的四个朋友分别进行了询问。四个朋友对王启明的评价都很不错,认为王启明没有不良嗜好,为人踏实可靠,人缘也很好。提到王启明和萧倩倩的夫妻关系,朋友们都说和萧倩倩交往不多,萧倩倩也从来不参加他们朋友间的聚会活动,所以对她个人并不太了解。至于看到萧倩倩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事,四个人都选择了含糊其辞的态度,表示只是在路上偶然遇到,而且时隔已久,已经记不清相遇的时间、地点和男人的相貌体型特征。在问话中,有一位叫黎川的朋友,尽管坦白承认是他借钱给王启明,但一说到萧倩倩,神情就很不自然,隐隐透出一丝丝欲言又止。于是,方亚静和徐亮特地在一天后又再次约他见面。 黎川是王启明的大学同学和同事,八年前从单位辞职创业,目前公司资产已经上千万了。王启明和黎川在大学时同宿舍住上下铺,关系一直很好,现在王启明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事都愿意告诉黎川。 犹豫了一会,黎川终于说出实情。早在好几年前,他就知道王启明和萧倩倩夫妻关系不好,王启明的确多次向萧倩倩提出离婚的要求,但都被萧倩倩拒绝了。王启明为此十分苦恼,曾经和他商量过要不要去法院起诉离婚。黎川支持王启明离婚,还主动提出可以找人收集萧倩倩出轨的证据,来证明两人夫妻感情已经破裂,从而顺利离婚。然而,王启明考虑到女儿还小,既不忍心让她们母女分离,又不放心让萧倩倩照顾女儿,所以一直忍耐到现在,还再三叮嘱黎川不要将他们夫妻不和的事透露出去。 “启明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优柔寡断了。当年我从单位辞职的时候,让他一起干,他说女儿刚出生,家里需要钱,下海创业风险太大。好,等我生意有了起色,再想请他过来帮我,他还是犹犹豫豫地找各种理由……”黎川说完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唉,他早听我的,离了婚,也不至于现在遇到这种事……” 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徐亮问:“黎先生,和萧倩倩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黎川犹豫了一下,掏出手机,点击了几下,送到徐亮和方亚静面前。“往下翻吧,不多,就六张。” 照片显然是在很仓促的情况下偷拍的,五彩夜灯下的人影虚化的几乎看不出身形,只有一张稍微清晰一点。画面上远远的两个人,虽然依稀可以看出女人正是萧倩倩,她身边的人却正侧着身,只能勉强判断出是个身高一米八左右、体型消瘦的男人。 “这是一年多之前在酒吧街拍到的。那男的挺年轻的,二十多岁吧。萧倩倩认识我,所以我没跟过去,就远远拍了几张。照片我可以给你们,上面有日期,你们去查查吧。”黎川低声又说,“王启明这个人,我可以打包票,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杀人的。” 酒吧街就是金宝街,位于沧滨市中心商业圈的边缘。三公里长的街道上聚集了几十家饭店、茶馆、咖啡馆、酒吧和KTV,每天的人流量超过两万,如果是节假日和周末,可以达到五万。根据黎川提供的线索,专案组已经下达了协查通告,请求辖区派出所的配合,准备调查走访金宝街上的全部商铺。 “说实话,一年的时间间隔太长,查找起来会有所难度。”方亚静有些底气不足,“且不说店里的服务员能不能回忆萧倩倩,估计监控录像都会超过保存期限。”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徐亮却笑了笑,鼓励道:“没有监控录像,还有另一个重要的东西可以证明。银行的交易记录!” “对!”董会志兴奋地点点头,“现在用现金的人不多,查查银行流水,里面肯定有萧倩倩在金宝街的消费记录。” “嗯,”徐亮对董会志和唐义其示意,“董会志、唐义其,你们俩负责去各大银行调查萧倩倩这两年的银行流水。” “不仅是萧倩倩的,还有王启明和许树莉的。”方亚静提醒道。 董会志一副斗志激昂的模样,用力点点头。“是,马上落实!” 随后林非汇报了萧倩倩和张美凤两起案件法证对比结果。面目全非的被害人、腐朽的尸骸、落叶和猩红的泥土混杂着,再次看到死者的惨状,会议室里虽都是经验丰富的办案人员,仍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冰冷的阴霾感。 “尽管现有的线索不足,但我仍然认为,在张美凤的案发现场存在另外一名目击者,或者现场参与者。很可能是那个人在萧倩倩身上,重演了一遍张美凤的悲剧。”林非环顾一圈,“在医院的时候,范子轩主动问起萧倩倩的一些个人情况,职业、长相、人际关系、家庭生活等等,很可能是在暗示两名被害人之间有相似性。” “相似性?女性、漂亮、三十多岁、已婚、有孩子……”方亚静板着手指头数数,“对了,还有!中学!张美凤在中学旁边开超市,萧倩倩是中学校医!” “现在初步看起来,两个被害人都是成熟女性形象,如果这就是凶手选择被害人的规律,这个形象很可能来自于母亲或者长辈。如果是母亲,多见于单亲家庭,父亲由于各种原因远离孩子的成长,孩子几乎全部时间都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对母亲的依赖性很高。但是,母亲让他失望了……可能是虐待、出轨离婚、生病离世,造成他对类似形象的女性产生强烈的厌恶和憎恨,难以控制,最终要杀死她们。”林非又分析说。 “认为凶手选择成熟女性作为对象,我认为有点问题。”李立摇摇头,提出反对意见,“成熟女性形象满大街都是,而且范子轩杀张美凤是偶发事件,被杀的张美凤要正好还长得像凶手恨得那个女人,未免太巧合了!” “王启明也出轨了,许树莉又怀孕了,他们俩都有杀人动机。我建议先重点调查他们俩。”康威也不大认同林非的分析。 “王启明和许树莉的不在场证明已经查清楚了,有动机但是没时间。”丁辉摇摇头。 “萧倩倩这个人本身也很可疑啊。”唐义其放下手中的茶杯,“她有个谁都不知道的手机,外面还有数不清的情人。对了,那个和她在荣昌商厦会面的人,也还没查到任何线索。” “那些情人怕也不是什么好人,情感纠纷啊,金钱纠纷啊都有可能。”丁辉又摇摇头,“我觉得凶手是男性的可能性很高,说不定就是萧倩倩的情人!” “为什么?”徐亮不动声色地将烟盒递给丁辉。 “萧倩倩的体重超过一百斤,拎着那么重的袋子从高速公路走到埋尸的树林,还是挺费力气的。”丁辉接过烟盒,抽出一支,顺手又传给李立。 “不能排除强壮有力的女性。”李立扁扁嘴。 方亚静微微思考了一下,“说到埋尸的地点,我总觉得有些怪。埋到那么偏僻的地方,一般都是为了遮人耳目。其实这次,凶手埋尸埋得非常敷衍,好像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 “是,他不仅要让人发现,而且还要让人联想到张美凤。”林非点点头,“所以我建议还是先大范围调查萧倩倩身边的人,然后有针对性地排查和范子轩有牵连的人。先查男性,再查身体条件吻合的女性。” 在大家讨论的基础上,专案组决定先排查萧倩倩身边人的嫌疑。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和萧倩倩密切接触的群体,包括她的丈夫王启明、第二中学的老师和学生、朋友等,由方亚静、李立和董会志负责;其次,是与之有过接触,当时并没有深入交流的人,比如邻居、小区物业保安等工作人员、居住地附近的商铺等,因为涉及人员众多,由丁辉、方伯文、康威一起负责;最后,再将前两部分人群和五年前曾经排查过的人群进行比对,看看是否有交叉。 而林非近期的主要任务,就是去陪范子轩聊天。 第十七章秘密 范子轩站在医院后花园小亭子的入口,凝望着林非,逆着光,光影将他的脸衬托的朦胧迷离。 在兰卓的协调下,范子轩没有重回监狱,而是申请保外就医,住进了一家带有强制监管措施的精神病院。不仅如此,完全不顾林非的个人意见,兰卓直接向局里提出要求:每周一三五,林非代表专案组去医院和范子轩会面,会面时间每次两个小时。 “这地方条件挺不错嘛。”林非故意环顾一圈。不远处有几株疏技玉瘦的梅花,鹅黄色星点花蕾暗香浮动。 满脸微笑,范子轩抬抬下巴示意。“和那鬼地方比已经好太多了,虽然我的活动范围在这几棵大树之间,但我很知足了。”走到小亭子中间暗红色的木质圆桌边,他热情地招呼林非,“别站着了,坐下说。” 林非选择距离范子轩距离较远的圆凳,和他相对而坐。范子轩显然察觉到林非的故意疏远,带着苦笑,慢腾腾地也坐了下来。 “这些都是你画的?”林非望向铺满桌面画纸和彩色铅笔。那些画充斥着大量粗暴线条,细腻笔调少的可怜,内容、构图、笔触复杂到诡异的程度。夸张的人体器官无处不在,大部分都是块状的色彩运用,有些干脆是鲜红与墨黑的颜色组合。 “嗯,”范子轩故作羞涩地点点头,“嗯,以前没学过,昨天刚开始照着书自学的。” “怎么突然想要学画画了?” “你替我画了张画像,我也想替你画一张。”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甚至可以听到彼此微弱的呼吸声。范子轩盯着林非,那些眼神专注又带着炙热的火苗,狠狠地烫上林非的皮肤。然而,他的表情平静的平时没有区别,浑身上下散发着宛如百合花般的优雅,整个人透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这种愉悦让林非讨厌。 她恶狠狠地回望着范子轩。 范子轩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将画纸一张张整理好,放入牛皮纸袋,细心地粘好封口,递给她。“这些画,你帮我交给兰小姐。”在林非接过纸袋的瞬间,他主动又问,“那个女人,你们查到了什么?” “不太多。”林非说话的语气不自觉有些生硬。 英俊的脸庞绽开无辜笑意,话语却似满怀恶意利刃,划开清冷又略带香甜的空气,“她一定很该死!” 像是连皮带肉活生生撕下一块,又像是将手腕放入烈焰中灼烧,林非左手猛然握成拳头,强忍住牙关的血腥味。 察觉到林非沉默里的愤怒,范子轩立刻又幽幽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林非松开左手,轻声笑笑,“你心里不就是这么想的吗?尽管你对萧倩倩一无所知,但你看到她的死状,在你心里,萧倩倩已经和张美凤一样,是个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的女人。” 范子轩也淡淡地笑了笑。“每个人都有不可见人的秘密,黑暗、带着罪恶。我已经告诉了你们张美凤的秘密,萧倩倩的秘密,就需要你们自己去发现了。” “可是,你还有个秘密。” 澎湃的冬日阳光烘烤着万物,细细的尘埃在金色光线里飘忽,一点一点好似回忆的碎影。半闭着眼,沉浸在光影里,范子轩低低地说:“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林非突然也缄默了。有时她也会疑惑,在很多次不能安眠的深夜,窗外对着一盏通宵亮着的昏暗路灯,像是一人独行穿越整个长长暗夜街道的寂寞与孤单,真的空无一人,唯一陪伴的,是不是只有另一个自己。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说:“另一个自己,也许只是幻觉。” “幻觉?”范子轩叹了口气,“有时我会怀疑,是不是我已经疯了?” “你不是疯了,你……你只是软弱了……只能用暴力来掩饰自己的软弱。” “也许吧……” 从进入高中开始,范子轩经常偷偷逃离学校,逃离那些令人厌恶的话语,独自来到树林深处的那片安静之地。当时看过的书,想到的人都记不清了,努力回想后只记得,躺在茂密草地之上,四周有光,微风带着草木蓬发和不远处河水的气味,从鼻尖划过。 有一次,他睡着了,猛然醒来,天光已然隐退,还来不及辨识身处何处,黑暗就快速地汹涌而至,把自己完全吞没。没有光,似乎还有陌生的目光和野兽的气息窥视埋伏在漆黑里。冰冷的夜露沾染衣服和身体,忽然,出现一点绿色的小光,没有流星般一闪即逝,却飞向夜空,似乎在指引着方向。 “我顺利找到了路,回到了家。全都是因为那点光。在那么黑的黑夜里,那点光……后来,我见到了一个人,让我想起了那点光。”范子轩缓缓地摇摇头,闭上眼,好似在回忆中沉睡。 林非看着范子轩,一直看着他。“是兰小姐吗?”她轻轻地问。 “不是。”范子轩睁开眼和她对望,柔和的语调宛如不温不凉的指尖抚上林非的脸,“是你。” 空气慢慢凝结,范子轩目光里的情绪好似潜藏在深深河底的鱼,缓缓上浮,顺着视线的流向,漂到林非面前,迫使她站起身来,拿起装着范子轩画作的牛皮纸袋,转身要走。 “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了吗?”范子轩说。 “你会说吗?”林非回头问。 他点点头。 “说吧。”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微风里,一片嫩黄色的梅花花瓣飘过来,落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范子轩抓起林非的左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又弯腰拾起花瓣,将花瓣放进她的掌心,然后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兰小姐?” 林非不想回答。 范子轩又认真地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喜欢兰小姐?” “是她不喜欢我。” “为什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我希望你能回答。” “因为有个六岁的男孩,他没有办法和他的父亲相认。” 深邃的眼眸里闪着星点般的光,范子轩又问:“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个男孩是兰小姐的儿子,兰小姐告诉我,我男朋友是他的父亲。” “你男朋友不肯认他?”范子轩的嘴角沉下来。 林非摇摇头。“这是兰小姐的秘密,以前她没告诉过任何人。” “那她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她和我们一样残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制造别人的痛苦之上。” “我们?”范子轩愉悦的笑意表示他很高兴听到这个词,又满脸无辜地说,“我怎么了?” “为了让某些人伤心难过,你宁愿待在监狱里。可惜你还太小,只会靠折磨自己来折磨他们,你也根本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报复。” 四目相对。林非眼里那些更多的话,不用说,只需一点点提示,已经足够让范子轩回味很久。 “你呢?你想让谁痛苦?” “你。”林非的语调清冷,“范理来了,你必须见他。” 范子轩断然拒绝:“我不见!” 徐徐的风带走林非的轻笑,她的要挟却留在范子轩耳边:“你今天不见范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 “你居然敢威胁我!”范子轩眼里的愤怒和厌恶瞬间化作锋芒射向林非。 林非不以为然地笑了。“没错,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总是喜欢逼男人做一些他们原本不愿意做的事,以此来证明,自己在他们的心里,到底有多重要。” 睫毛微微颤动,范子轩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变白,然后他也笑了,带着残忍的冷酷。“既然你想让我见他,我当然见。” 第十八章坦诚 目送范理的身影走向凉亭,林非转身直奔洗手间。脑海里满是范子轩脸上那冰冷凶残的笑意,林非抱住洗手池,好半天都没能抬起头来。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林非盯着手机屏幕上六个大字“未知主叫号码”,迟迟没有摁下接通按钮。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比林非更有耐心,没有主动挂断电话。似乎是呼叫的最后一秒,林非接通来电。 “你好,我是林非。” “你好,林小姐。”话筒那头的声音沙哑刺耳,带着金属变调的嘶啦声。 “请问你是哪位?有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天天睡在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身边,是什么感觉?” “你说……”林非的反问还没完全说出口,话筒里只剩挂断电话的嘟嘟声。 她怔怔地盯着手机屏幕。 通话时间一闪而过,十四秒整。 威胁。 恶意。 不知从何而来。不知针对何事。 下意识的扭过头,镜子里的人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惧意,那句话又重新响在耳边,“天天睡在一个杀人凶手身边,是什么感觉?”电话里的声音,除了嘲讽还有蔑视。 好似一只蚂蚁,被放到漫天的热锅中央煎熬。 逃不掉。 全身开始隐隐作痛,左手传来的刺痛让她惨叫出声。 紧紧握住拳头,林非浑身颤栗。 弯腰俯身,林非又冲了好几把水,直到冰冷的刺激让意识彻底清明。扯过身边的纸巾,林非擦擦脸上的水渍,盯住镜子里自己。她的手下意识护住腹部。 “你能保护他,对不对?” “这种小事根本不用你费心。” “如果你办不到,我真的,真的,很愿意帮你。” 手指滑过镜子表面,勾勒出镜中人的眉眼。挺直身体,林非的唇角上挑,又自然的抽出一张纸,拭去脸上的水渍,慢慢擦干手,平静地做出一个决定。 范理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见到范子轩,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开庭宣判的时候。范子轩穿着囚衣,面色苍白,身形比在家里消瘦了半圈。范理坐在旁听席上心如刀绞,身边的大哥大嫂低声抽泣。整个宣判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在那期间,范子轩一次也没看向他们,甚至连头,都没转向旁听席。再后来,不管申请多少次,范子轩都拒绝见他和家人。最后范理只能求助兰卓,兰卓成了范子轩唯一愿意接触的“外人”。兰卓与范子轩的通信,每一封他都仔细看过好多遍。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范子轩皱着眉,心情复杂地看着对面的父亲,可他依然温温和和,不带一丝情绪地叫了一声:“小叔。” 范理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立刻又接着说,“你长高了。” 范子轩的喉咙猛地哽住,不能再说出第二句话。一时间又沉默下来,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轻缓,好像带着莫名的情绪无形的纠缠在一起,割不断。一种突如其来的烦躁袭上范子轩,他浑身发热,几乎要淌下汗来。范子轩猛然站起身来,想转身就走。 范理突然说:“小轩,我对不起你。” 鸡皮疙瘩迅速窜满了范子轩全身,他强忍住头皮的**感,努力压下暴怒,稍稍迟疑了一下,岔开话题:“我爸妈还好吗?” 范理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视线停留在身前的桌面上,仿佛上面有奇妙的纹路让他挪不开眼。“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每天都想你。” “再过几年,我就能回家了。小叔,麻烦您转告我爸妈,我挺好的,让他们也好好的,等我回去。”范子轩温顺的垂下眼睑,保持微笑,看起来真的是真诚极了。 “他们也想来看你。”范理慢吞吞地说。 一瞬间,范子轩脸上的笑意凝固,全身的肌肉绷直。冷冷地,他说:“不必了,这种地方,看了也没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骗了你。”范理盯着儿子的脸,嘴唇微微泛白,不知道是内疚还是其他别的缘故,他又很快将视线转向其他地方。 范子轩的睫毛微微颤抖,继续冷笑着。“我只不过是你以前和女人玩出火,生下来不要的孩子,我有什么资格恨你们。”说完,他抬起头,正对上范理的视线,目光中的寒意冰冷的像是刚刚从南极冰河最深处捞出来的。他的声音更像是在三九寒冬的室外冻过,“而且你也结了婚,又有自己的孩子,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范理的视线这次没有从范子轩的脸上移开。盯着他的双眼,范理坚定地表示:“小轩,我没有不要你。” 范子轩的喉咙里响了一声,他强迫自己接受范理的对视,想努力保持冷静,但止不住眼圈慢慢发红,声音也变得沙哑。“这么多年,除了改妈妈的血型那次,你早就忘了我是你儿子吧。还有那个女人,十几年,她来看过我吗?她关心过我吗!她既然不要我,为什么要生我,直接让我死掉不就行了吗!” 小男孩对一切都那么好奇。妈妈的体检报告,昨天偷看时还是B型血,当着自己面打开却变成了AB型。一对都是B型血的夫妻,怎么可能生出AB型的儿子。科普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揭露所有的谎言,那么荒谬。和小叔出去被认为是父子,小叔也是AB血型,小叔从小到大长久凝望着自己的眼神。 小叔,你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 那些过去的回忆,有时候午夜梦回,恍然间不可察觉到底身在何处。摸到身下冰凉的单人床,才知道一切都没有改变。那场梦还在继续,活着,在噩梦里,无边无际的梦里。家人,朋友,所有的人面目都不再可辨,模糊的混为一团。只有寒冷还在,只有黑暗还在,那些想一想令人骨头都战栗。 这一切的起源,都是一场欺骗。 范理低低地叹口气,“她没有不要你。小时候,她每年都来看你。” 小时候?范子轩只觉得头昏脑胀,耳边全是嗡嗡的回声,嗓音也变得尖锐起来。“小时候?多小?我记事很早,就连四五岁你带我去外地玩,我都记得。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人,每年!都来看我!” “原来你还记得,我带你去外地玩……” “呵呵,”范子轩不屑地笑出了声,“是啊,去外地,我记得。我们下了火车又上了汽车,走了三天。破破烂烂的小村子,破破烂烂的小学校,破破烂烂的教室,破破烂烂的操场,脏兮兮的小孩。这就是你唯一带我去的旅行,我回来还大病一场!那个学校什么都没有,操场边上居然还有座坟!” 范子轩突然噤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许久,他终于走向范理,离范理还有一步的时候,停住脚步。范理抬起头,眼里唯一的光芒是泪花,死死盯住范子轩的双眼。 灰白墓碑上的照片。 年轻漂亮的女人。 “雅琴,我带小轩来看你。” “小叔,她是谁?” “她是小叔最爱的人。” “阿姨长得真好看。” 范子轩眼眶慢慢变红。“她是谁!”紧握双拳,绷住脸颊,他厉声质问,“那个叫雅琴的女人,到底是谁!” 范理的喉咙像被绳索紧紧勒住,除了发出无助的痛鸣,根本不能再回答范子轩一言一语。 无言的确认。 范子轩只觉得身体被撕开,生命正逐渐从身躯里流逝。视线变得模糊,整个世界都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天旋地转。 他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范子轩转身就走。 不知走了多久,绕过一棵大树,他发现林非正怔怔地坐在树下。 听到脚步声,林非刚抬起头,范子轩就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臂,拉她起身。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化,范子轩已经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嘴唇恶狠狠地贴过来。 除了最初下意识的回避,林非没有挣扎反抗,只是微微抬起左手,在范子轩的背后缓缓挥动两次。 不远处闪出的几个人影和追赶过来的范理,得到指示,都停住脚步,默默观望。 软软的嘴唇用尽范子轩的全身力道,不带有一丝轻柔。范子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林非,近在咫尺的呼吸,炙热,凌乱。林非紧紧锁住牙关,拒绝他。范子轩睁开眼,微风拂过,像是骤然停止的机械装置。他放开手,离开林非的唇。 阳光汹涌,从松树针尖般的缝隙间投下斑驳的影子,映在两人的脸上身上。汗水打湿范子轩的全身,从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滚落,在光影里闪耀。喘息慢慢平静,他像头温顺的野兽缓缓靠近,贴在林非耳边轻声说:“我见过范理了。这个,是我应得的奖励。” 第十九章阻力 谁都没有想到,专案组对第二实验中学的调查居然遇到了学校和教育部门的阻力。由于涉及到未成年人,学校禁止在校园内对学生开展公开调查。不仅如此,学校进一步提出强硬的要求,必须在学校代表和学生法定监护人同时陪同的条件下,警方才能质询学生。 面对调查的僵局,方亚静跑到法医办公室找林非商量对策。她一本正经地提议:“正好现在第二中学缺个校医,不如我们派个人去做卧底,先私下里查查怎么样?” 林非噗嗤笑出声来:“卧底?你以为演电影啊?” 对林非的嘲讽不动声色,方亚静坐到办公桌桌面,从电脑屏幕旁装零食的小筐里挑挑拣拣出来一块黑巧克力,边剥开外包装,边不紧不慢地继续说:“想来想去,局里就你专业对口,虽然说大材小用,但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你了。” “如果做校医能不用再去见范子轩,我就答应你。”林非伸了个懒腰。 方亚静的手一顿。“那事兰卓说了算,我可做不了主。而且,”她对林非眨眨眼,“范子轩不是挺喜欢你的嘛,你再加把力,让他赶紧坦白从宽!” 林非不再说话,只盯着方亚静冷笑。 将巧克力丢进嘴里,方亚静用手指敲敲办公桌,故作凶狠地瞪向林非:“为了工作,你不能只顾着自己!想想尸骨未寒的被害人!” 办公室只亮着一盏半明半暗的台灯,暖黄的光线和寂静一同林非全身。过了好一会,她缓缓开口:“我的医生执照已经过期了,去做校医不太适合。” “医生执照?”方亚静瞪大双眼,考虑了几秒钟,又问,“那你说派谁去合适?” “我在这认识有医生执照的只有一个,就是程昊。” 方亚静一愣,没想到林非居然会这样提议。学着林非的冷笑,她忍不住反唇相讥:“哟,程昊啊,没想到你现在还时时刻刻忘不了他。” 林非舒展着身体,无奈叹口气,幽幽地说:“你不也还是时时刻刻看他不顺眼吗?” “我看他不顺眼没关系,徐默呢,你有没有在意过他的感受啊!你把前男友留在身边,你想干嘛啊!”方亚静狠狠瞪了林非一眼。 “第一,程昊并不是我前男友。第二,程昊在地狱酒吧的所有行为,当然是经过徐默那位房东批准的。”林非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两人皱着眉头默默对视,不过十秒,同时笑了起来。经过长久的交往,方亚静和林非两人之间已经达成默契的平衡。相互遵从彼此的法则,不再试探,坦言相对,释放善意。 “其实我早就查过了,做校医第一年,可以算实习期,不用医生执照。你不如重新从实习医生做起吧!”方亚静扬着眉得意地说,指明林非的借口无效,“再说了,局里还有谁是学过医的,能担当此任呢?” “路嘉啊。他虽然是法医系毕业的,但学校是医学院,该学的他应该都学过的。”林非对方亚静眨眨眼,“而且,现阶段调查的重点不是男性吗?正好,他年纪轻,人也热情开朗,容易和老师学生打成一片,说不定能交换一些男人和男人之间、不会告诉女人的小秘密。” 方亚静考虑片刻,耸耸肩说:“好吧。既然你不愿意,组织也不会勉强你。我去和小路谈一谈,看看他愿意不愿意去。” 林非咧嘴一笑。“我会帮组织说服他的。还有,我再也不想去见范子轩了,请组织另寻他人吧。” “别得寸进尺!”方亚静大眼一瞪,忽然又眯着眼,别有深意地问,“你不喜欢兰卓?” 林非没有否认,却反问道:“你对兰卓了解多少?” 方亚静故意不正面回答:“你还想知道什么?” “兰卓凭什么认为她能让范子轩打开心结,乖乖和警方合作,说出另一个自己的真实身份?”林非的头靠住椅背微微后仰,伸了一个懒腰。 “你什么意思?”方亚静直起身来。 “范子轩和范头会面的录音,你也听过了。” 林非直言不讳地说,“他早就知道自己身世,全家人的隐瞒和欺骗对他伤害很大。说得严重点,范子轩可能具有一定的反社会人格倾向。为了破案,你答应他的要求,让他见我,这我能理解。但是兰卓是心理咨询师,她再清楚不过,这种交易对范子轩的心理治疗完全没有好处。” 指指桌上的文件夹,林非问:“范子轩这五年来的借书记录,你看过吗?” 方亚静舔了舔略干的嘴唇,微微点头。 “这五年,在监狱里,范子轩和在学校里一样,不怎么和人交往,只是安心学习。从书单可以看出来,他的涉猎很广,自然科学、医学专业书、毒理学、心理学、哲学和社会学,还有推理小说。就像块海绵,他用五年的时间心无旁骛地充实自己。” “尽管现在监狱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但从心理上,面对警察、家人和医生,他一直掌握着主动权,是真正控制全局的人。他非常聪明,只通过‘拒绝会面’这个最简单的手段,就牢牢控制着全家人的喜怒哀乐。他也很有耐心,他一直在等,等着稳稳当当再过五年,就能重获自由。” “他对自己的罪行一点悔意都没有,他为什么要和警方合作?他根本不需要我们,是我们需要他,而且,我们其实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林非的声音很低很慢,好像就快要睡着。 方亚静一时语塞。林非说出的是事实,一个方亚静早就知道,不光是方亚静知道,连范子轩的亲生父亲范理都清清楚楚知道的事实。 仰头看看屋顶,林非仿佛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兰卓和范子轩接触了那么多年,为他做了那么事,她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范子轩的想法吗?还是说,兰卓自己想要从范子轩身上得到点什么?” 早熟的男孩,危险的男孩,如果兰卓不是一位母亲,是否对他还有解救的欲望?充满母性,高贵,性感,面对那样的小怪物,是不是要变成传说中的仙女圣母,带着魔法的粉末,实现愿望的咒语,让被诅咒缠身的少年,从野兽重新化身为人。 简直比童话还要童话。 “你这话什么意思?”方亚静沉下脸。 “你知不知道,兰琦的父亲是谁?”林非盯着方亚静,冷笑着问。 方亚静马上否认:“我不知道!” “我知道。是徐默。” 对林非轻描淡写般抛下的惊天轰雷,方亚静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她瞪大眼睛审视着林非。但林非得意地笑着,似乎在强调,尽管无法置信,但她刚刚说的话是真的。过了好一会,方亚静慢慢回过神,仔仔细细、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最终摇摇头,坚定地说:“这不可能!” “这是兰卓亲口告诉我的。”林非平静地强调。 方亚静坚持自己的意见:“这不可能!” “两个无法和亲生父亲相认的孩子。”林非意味深长的声音在房间的四处散落,“兰卓为范子轩所做的一切,都出于感同身受的同情。只要她能对徐默坦白,徐默一定……” 方亚静瞪向林非,打断她的话:“你明明知道兰卓在骗你!兰琦根本不可能是徐默的儿子!” “兰卓和徐默的关系,这么多年,你比我了解。”林非将视线收回来,垂下头盯住自己的双手,“在这个世界上,和徐默最亲近的人只有徐亮、你、阿瑞,还有就是兰卓了……” “不,和徐默最亲近的人是你!”方亚静打断林非,急切地说,“林非,你要相信徐默,他爱你,而且,他,他只爱你一个人!” 静默半刻,林非淡淡地笑了。“可是兰卓讨厌我,而且,我相信她有足够的理由讨厌我,因为兰琦。” “这太荒谬了!兰琦根本不可能是徐默的儿子!”方亚静提高声调再次强调。 慢慢弯下腰,林非从办公桌最底层抽屉里的抽出一张纸,送到方亚静面前。“一件事的荒谬,不能成为否定它存在的理由,那些不合理也许就是它存在的条件。” 方亚静疑惑地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后,猛然跳下办公桌。 白纸黑字上的那个名字,比“徐默是兰琦父亲”这个消息更不真实! 程昊。 兰琦。 兰卓。 99.9999%的概率值。 一个字、一个字,好似滚烫的火苗,点燃方亚静心中漫天飘荡的柳絮,烧得天地一片茫然。好一会,她努力地咳嗽一声,咽了咽口水,好似要缓解喉咙的酸涩,又本能地直起身来往后退,直到木板的坚韧支撑住她。 世界真的小的可怕! 为什么全世界只剩下这样的一些人,爱恨情愫,交织不清。 兰卓,往日的兰卓到哪里去了? 真相背后的那个兰卓! 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兰卓! 为什么! 为什么! “程昊知道吗?”方亚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问话。 林非默默点头。 前一天的下午两点。 寂静无声的公墓浸泡在喧器吵闹的冬日阳光中,沿着小路,林非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小路的尽头。 程昊坐在墓前,将双臂抱持在胸口,像一种防卫的姿态。他眼眶微红,静静地看着灰白墓碑上的照片。小小的照片上,罗科在微笑,那双眼睛锐利地注视他。似乎是羞于罗科不可饶恕的罪行,他的家人并没有将骨灰带回故乡安葬。程昊得知情况之后,默默地在公墓买了块地,又征得罗科家人同意,从殡仪馆的简易存放处取出罗科的骨灰,让他入土为安。 接过林非递来的鉴定报告,程昊仔仔细细读过好几遍。他眉峰紧蹙,脸越来越僵硬。“这根本不可能!我以前都没见过她!这怎么,怎么……”嘶哑的声音仿佛一口口被逆风吞噬,程昊又用力抿住嘴,终究任何话语都没有再说出口。怀疑和迷惑像是魔豆藤蔓般伸展蔓延,被苟延残喘维系着的理智拦腰斩断后,又宛如魔物的尾巴很快复原新生。 盯着灰白墓碑上罗科照片,林非慢慢闭上眼,一动也不能动。不可回避的悲伤瞬间铺天盖地地倾涌而来,仿佛又站在高楼的天台之上,又看到听到那些在地狱边缘的挣扎呐喊。 如此的沉默。 冬日耀眼的阳光下,两个人静静的伫立。 树木、石碑的轮廓都在白灼的光线里变得轻浮,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最终只变成后山一块块冷冰冰的石头墓碑,而人世间的日夜欢愉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只有冬日的风穿过午后安静无声的碑林,发出呜呜的抽泣,吹得人睁不开眼,吹得人泪流满面。 “你打算怎么办?”林非低声问。 程昊将鉴定报告细心叠好,放进口袋,又挑挑唇角,像是接受了一个有趣的挑战,“我会自己解决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个……这个好消息!”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方亚静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当然是为了实现兰卓的目标。她想要为不能和亲身父亲相认的儿子,找回自己真正的父亲和家庭的爱,我已经尽全力帮了她一次,让她心想事成。”林非带着不容拒绝的微笑,提出条件,“我也希望这一次,你能抛开成见,让她,再成功一次。” 第二十章相认 昏黄暗淡的光从屋顶透射下来,光影底端是更明亮的阅读灯。程昊静静地坐在灯下,面前摊开本大书,修长手指夹着支签字笔快速旋转,上上下下,各种花式。 走进酒吧,兰卓看到的是这样的程昊,她不禁停住脚步。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似乎是察觉到兰卓的专注目光,程昊指尖一拨,将签字笔牢牢握在手心,然后抬头朝兰卓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笑着,他起身说:“今天是我把兰琦接回来的,他现在在办公室里做手工,徐默陪着他。” “谢谢你。”兰卓客套地道过谢,想马上去找兰琦,余光却瞟见程昊正在看的居然是兰琦的书。她惊讶地脱口而出:“你看兰琦的书干什么?” “很有趣呀。”程昊耸耸肩,随意翻过几页,指着书中某处。“你看,这本是说天气的,说了各种云是怎么形成的。我们小时候哪里听说过这些东西,太有意思了。” 他又抬起头,直直地盯住兰卓的双眼,看着从那双漂亮大眼睛中骤然涌出的惊恐,表情淡然继续地说:“从兰琦那我学到好多东西,我相信,我和他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在程昊如炬的目光中,兰卓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能被恣意扑杀的小虫,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开始叫嚣!不!不!不!不能再让程昊亲近兰琦!不!不!不!她也应该立刻逃离! “妈妈!”兰琦推开办公区的大门,朝着兰卓一路小跑过来。他扑进兰卓的怀里,紧紧拥抱了她一下,顺手将手中的遥控汽车放上桌面,跳上程昊对面的沙发,又拉住她的手,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幼儿园今天去参观科技馆了。说实在的,挺没意思的,根本比不上上次我们去的那个。今天留的手工作业是用软陶做模型,我做了一个恐龙!是三角龙,不太大。我没让舅舅帮我,我自己做的。现在还没干,在办公室里放着呢,等会你去看看啊。” 兰卓的目光里全是宠溺,她将兰琦抱在怀里,抚着兰琦的头,轻柔地说了声好。 兰琦扭过头,举起遥控汽车对程昊说:“程昊,我手工做完了,你看完书了吗?我们去玩遥控汽车好不好?” 程昊!兰卓听到兰琦的称呼,手一顿,“兰琦,不可以那么没礼貌。” 兰琦一脸迷惑地抬头看看妈妈,又转向程昊。 程昊安慰般的对兰琦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对兰卓解释:“我和兰琦是朋友,相互叫名字是应该的。是不是,兰琦?” 兰琦点点头,又迷惑地望向兰卓,等待着她的回应。 朋友?兰琦一口气憋在心里,忍不住狠狠地瞪了程昊一眼,却只能对着兰琦无奈地认错:“哦?原来是这样,是妈妈误会了,对不起。” 故意无视兰卓的不悦,程昊朝兰琦伸出手,亲热地说:“我们走吧。” 兰琦重重地点点头,紧紧抓住程昊的手,两人手拉手走向酒吧大厅中央。 看着玩耍嬉戏的两个身影不知不觉中,兰卓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整个世界都虚化变幻了,唯有兰琦和那个人的温柔变得更加真实。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带着淡淡的惆怅,然后在一瞬间突然难过得几乎要涌出泪来。 “兰琦很喜欢程昊。” 徐默说出的这句话,每一个字都重重击打着兰卓的心,让她好不容易平缓的神经又猛然紧绷。 抱着双肘懒洋洋地靠住沙发侧边,包裹在深蓝色牛仔裤里的长腿随意交叠,徐默眯着眼,饶有兴趣地望着程昊和兰琦。又淡淡看了兰卓一眼,他弯着嘴角,坐到兰卓对面,言简意赅地说:“今天和我做手工的时候,他总是提起程昊。” 在这个安静的角落里,徐默的话像深秋的阵雨细密地落在心间,轻柔的像是羽毛,沉重的又像是铁针,胸口发出阵阵闷痛。在这个世界上,徐默是她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也是除了她以外兰琦最亲密的人。兰卓忽然想起,第一次将兰琦带到徐默面前的情景。她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天。还在襁褓的兰琦嚎啕大哭,她怎么哄也哄不住,汗水浸湿衣物紧紧的贴在身上,狼狈不堪,手足无措的几乎也要跟着一起哭出来。徐默顺手从她怀里接过兰琦,平时坚韧的脸颊释放柔和线条,他做起鬼脸,嘴里喃喃发出怪声,又小声唤着:“兰琦,兰琦。”不过两三分钟,兰琦终于破涕为笑。 但此时此刻,应该何去何从? 兰卓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慢慢平静下来,全身放松地陷进沙发里,故意瞪着徐默冷冷地说:“你替我把程昊赶走!” 轻轻摇摇头,徐默似笑非笑望向她:“你比我懂,孩子的成长不仅仅需要母亲。” 徐默的话灼烧着兰卓,她牵动一下嘴角,扭头看了眼兰琦又看了眼徐默,反驳道:“兰琦不是还有你这个舅舅吗?” 徐默淡淡地笑了笑,转头看着兰琦和程昊,继续说:“兰琦越来越大,他不仅仅需要我这个舅舅,更需要一个真正的父亲,一个爱他的父亲。” “父亲?你怎么会觉得程昊……”兰卓猛然抬高语调,又心虚地将后半句吞进肚子里。 徐默温柔地看看兰卓,说出的话更加真切诚恳,“如果你真的想为兰琦找个爸爸,现在是很好的机会。” “好机会?”兰卓呵呵笑了两声,嘲讽地说,“程昊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我真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同意让他留在酒吧里!徐默,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顾忌他和林非过去的关系吗?” “人是会变的,不要太留恋过去,要往前看。” “人是不会变的!”有意无意的,兰卓发现,程昊的视线总是朝她这边掠过。她压低声音又说,“我拜托你,不要再让兰琦和程昊在一起了。” “你不打算让他们相认?” “相认?相认什么?”兰卓心中一惊。 微微前倾身体,徐默毫无顾忌地指出兰卓最不想面对的事实:“程昊和你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但程昊和兰琦是什么关系,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在心中谨慎翼翼护持多年的秘密,像是掌心里的尘埃,被徐默轻轻一吹,顷刻间四处飘散,真相马上就要逼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兰卓故作冷淡地坚持,但徐默意味深长的目光让她顿时意识到那句话背后的含义,然而,她只能继续咬着牙否认,“兰琦是我儿子!他和程昊一点关系都没有!” 徐默继续用温柔的笑意回应她,“你也要为自己想想……” 自己? 回忆,痛苦、扭曲的回忆,顷刻间从多年未愈的伤疤里奔泻而出。 兰卓将目光重新投向大厅,程昊正蹲下身对兰琦说着话,满脸的宠溺、温柔、慈爱。 兰琦的笑脸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紧紧握住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兰卓轻声说:“你别忘了,程昊一心想要的是他和林非的孩子……为了这件事,还害死了四个人……兰琦是我儿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他!”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从程昊在晚上九点三十七分敲开家门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吃过简单的晚饭,不知是不是下午吃多了冰淇淋的关系,从九点开始,兰琦突然开始拉肚子,又吐了两次,高烧到39度。兰卓手忙脚乱地给徐默打去电话,谁知刚过了五分钟,敲响家门的却是程昊。 “我就住在隔壁小区。” “我带兰琦去医院。” “你准备好了吗?好了就走。” 简简单单地几句话后,程昊一把抱起兰琦,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 程昊的车就停在楼下,看到车后座摆着的儿童安全座椅,兰卓又不由自主地愣了愣,忍不住问:“这个座椅……” “给兰琦准备的,我们周末想去河边钓鱼。”程昊边说边将兰琦放进安全座椅,系好肩带和腰带,认真检查一番后,抬头看看还呆呆站在车旁的兰卓,催促道,“上车吧,赶紧去医院。” 中心医院的第二门诊部并没有因为夜晚的到来而变得清净,收费处、诊室门口依然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等待就医。医生和护士一刻不停地忙碌着,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兰琦躺在程昊怀里,小脸通红,眉头紧紧皱着,发出含糊不清地哼唧。 他真的很不舒服,兰卓心想。兰琦从小娇生惯养的,生病的次数却也屈指可数,每次打针都要拼了命的劝,才能让护士顺利的将针扎进去。 程昊紧紧捂住兰琦手掌,再用两根手指轻压着兰琦的无名指,用力将它伸直。“扎一下血,让护士姐姐给你做检查。”兰琦咧开嘴就要哭,程昊抚着兰琦的脸颊,将他窝进胸口,又轻声在他耳边劝说,“妈妈在旁边看着呢,你是男子汉,不要让妈妈担心你。” 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终于没有落下来,兰琦抬头看着程昊,用力点点头,紧紧用另一只手抱住程昊,将头埋进他怀里。程昊对护士点头示意,护士含着笑,熟练地在兰琦指尖扎出一个血球。兰琦虽然受疼,却只是在程昊怀里轻微挣扎几下,再抬起头,带着勉强的笑安慰兰卓:“妈妈,我不疼的,你别担心。” 兰卓在那一瞬间突然咬紧牙关。兰琦是她的宝贝,他的身体里流的是她的血,这些年她宠着爱着,用尽心力,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兰琦不要吃苦,让他过上更好的生活。可程昊又算得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么轻易的,才相处短短不过数日,兰琦就对他言听计从! 兰卓捏着病历本的手开始发抖,轻微,不可察觉。 徐默和林非赶到医院时,程昊正抱着兰琦在急诊休息区等待检查结果,一脸担心的兰卓坐在程昊身边,拿着淡紫色的手帕为兰琦擦汗。这三个人,和其他来看急诊的一家三口,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 一看见徐默和林非两人,兰卓连忙起身对他们挥挥手。 程昊先冲着林非点点头打个招呼,又在兰琦耳边说:“舅舅和林阿姨来看你了。” 兰琦无精打采地从程昊怀里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痕,低声叫了声:“舅舅,林阿姨。” 林非蹲到程昊身前,摸着兰琦的手臂问:“你感觉好点了吗?” 兰琦脸贴在程昊胸口,委屈地点点头。 先认真上下打量兰卓一番,徐默盯住她的双眼。兰卓和徐默对视不过三秒,立即垂下头,掩饰般的摸了摸兰琦的脑袋。 “医生怎么说?”林非又问程昊。 “正在等化验结果,应该只是胃肠炎。”程昊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搂紧怀里的兰琦,仰头望着徐默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用这么劳师动众,有我在就行了。” “是我打电话让徐默来的。”兰卓看徐默要开口反驳,马上抢在他前面说,“这次太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程昊看看兰卓,又看看徐默,故作轻松地笑着说:“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我有朋友在这个医院里,为了兰琦,请他帮个忙也是值得的。” 程昊的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走了过来,伸手递给他几张纸。“老程,化验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从电脑上看了看,没什么事,就是吃了坏肚子,胃肠炎。不用打针,吃点口服药就行,药方已经开好了,你拿去缴费领药吧。” “何医生,太感谢您了!还麻烦您亲自送过来。”兰卓连忙接过药方,满嘴感激。程昊却满不在乎地扬扬手,笑着表示感谢。 何医生接着又说:“老程啊,几年没见,没想到你儿子都那么大了,长的还挺像你的。” 兰卓被“你儿子”三个大字瞬间击中,极度震惊,恨不得尖叫出声否认。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搂住她肩膀,将她困在怀里,给她温暖的支持,是徐默。兰卓的心砰砰砰地直跳,视线快速扫过程昊和林非的脸,平静、微笑的两张脸。 兰卓的心猛然一沉,相互握住的手指渐渐收紧力道。 程昊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你不废话嘛,我儿子能不像我?行了,你去忙吧。多谢啦,有空改天吃饭。” 又简单客套了几句,何医生和他们告别离去。 程昊抱紧兰琦,低声说:“听见了吗,医生说你没事,乖乖吃药就能好。我们现在去拿药,马上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就能好了。” “你真的是我爸爸吗?”兰琦突然抬起头,清澈的眼眸望住程昊,怯生生又充满对肯定回答的期待。 程昊没有迟疑,点点头,脸上全是父亲慈爱的微笑。“嗯,我真的是你爸爸。” 兰琦转头又向兰卓求证,“妈妈……” 兰卓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带着震惊,她摸摸兰琦的头发,却说不出一个字。她有些难以应对,不知道是应该断然否认,还是坦然承认。然而,程昊的注意力全都在兰琦身上,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显然兰卓一时半会还没有办法应对这种突发状态,但既然真相不能隐瞒,大家就需要勇敢面对。现在主动权都在程昊手里,而林非,这个帮凶,一副若无其事的无辜表情,让徐默恨不得将她当场摁倒,狠狠的揍上几巴掌屁股。可是,在兰琦面前,四个成年人不管内心如何翻滚,表面仍需要保持虚伪的平静。于是,徐默只能诚恳地对兰琦承认:“是,程昊,他真的是你爸爸。” 第二十一章信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兰卓总是做着这样的梦。在房间里看到梦中的自己,或是躺在卧室的床上,或是坐在书房的按摩椅上,正在沉睡。像是睡在世界尽头的悬崖边,像是睡到了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刻,亲人,爱人,全都像是一张张电影画片,在眼前飘过又遥不可及。 兰卓慢慢走近沉睡的自己。忽然,梦中的自己醒过来,却发现在睡觉的自己,慢慢窒息。从身体最深处开始,肌肉骨骼中长出岩石的脉络,堵塞住血管和经络。想要大声呼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渐渐的,四周的墙壁开始变得透明,屋外是深不可见的黑暗,像浓雾一般纷拥过来,夹迫着早已分不清是梦里还是梦外的自己。 兰卓猛然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她依然躺在书房的按摩椅上,身边的电子闹钟用青蓝色的光线指示着时间,凌晨三点二十七分。四周空寂无声,地板上只有一双女式拖鞋漂浮的阴影,像是片深紫色的水藻,漂浮在暗夜的水面。分不清哪里是梦里梦外的交界线,兰卓摸摸自己的脸,冰冷的泪痕在提醒她身在何处。 十一点二十三分,程昊的车停到楼下。从他下车抱起兰琦的那刻起,兰琦的手指就没有从程昊的衣角上松开过。进电梯、上楼、进家门,一气呵成,程昊没有任何犹豫地登堂入室,宛如杀入敌营的大将,长驱直入。兰卓避无可避。“爸爸,我想要你陪我一起睡。”兰琦殷殷切切的喃喃低语,让兰卓彻底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如墨般的四周,好像要陷入更深的深渊。兰琦是唯一的希望曙光,被拯救,被释放,如今,却将她重新推到法庭的审判间,面对她的是不知刑期的桎梏。 前路茫茫,整片暗幕的漆黑。回头望去,却也总是失散在迷雾之中。身体慢慢失去重量,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整个人生,又被冻结在没有希望、没有光芒的零度时刻。人们都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口,然而并非这样。伤口一直存在,随着时间流逝,伤口覆盖上疤痕,疼痛减轻,但伤疤不会消失,永远也不会消失。 长长的叹息,像是要呼出身体里所有的犹豫和哀伤。身体突然涌出这样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拥有他!”说出口的瞬间,浑身颤抖不已,眼中顷刻又涌出泪来,怎么擦也擦不尽。 门外传来隐约水声,兰卓抹干眼泪,起身查看。程昊俯身站在洗手池前,再一抬头,明亮的镜子里映出满是水珠的脸,微微发青的眼圈,半露半隐的黑色胡茬,英俊的面容渐露疲惫。 “吵醒你了?对不起。”程昊快速擦擦脸,刻意压低声音。 兰卓摇摇头。“辛苦你了。谢谢。”她微微侧过脸,避开程昊若有若无地审视。 “兰琦没再发烧,现在睡得很沉,应该没问题了。你白天还要上班,快去睡吧。我守着就行了。”程昊将毛巾搭上金属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般随意。 兰卓又摇摇头。“我睡不着了,我陪他好了。你现在回家去休息吧。”话音刚落,她突然望见程昊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立刻察觉刚刚说出的话,是如此不尽人意到薄情冷淡。掩饰住内疚感,兰卓立刻转身出了洗手间,边走边说,“要不你在沙发上躺躺,等天亮了再走。” 程昊和兰卓一左一右各自占据双人沙发的两端,远远相隔。整个房间好似在静谧的夜晚中沉睡着,兰卓不安地拧住双手,在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在这个假寐的房间中,有一个他。 程昊半依半靠,揉揉眉间,漫不经心地说:“兰琦才刚刚六岁,你就分房间让他自己睡了,有点早啊。” 兰卓愣了愣,没想到程昊会关心这种问题。她很快回应:“今年九月份兰琦该上小学了。学校是全日制的住宿学校,我想让他先适应适应。” “全日制住宿学校?哪家?”程昊追问。 “是个国际学校,就在沧滨市。兰琦在国内没有户口,普通学校比较麻烦。”兰卓盯着茶几上的半杯水,眼神像是要将玻璃杯壁熔化。 “国际学校?我知道那家,学费不低,一年差不多要十万块。心理咨询师收入那么高?你能承受得了?” 程昊的直言不讳让兰卓的嘴角微微颤动。她决定坦白:“我自己的收入当然承担不了,兰琦的学费是徐默出钱。” “噢……”程昊意味深长地拉长语调,“徐默有钱,养两个家完全没问题。” 哑口无言,对程昊言语中的深意,不管是指责还是嘲讽,兰卓都不能反驳。忽然,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强忍着喉头的哽咽,她反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之前。” “什么时候!” “第一次见面之后。” 兰卓愕然,马上追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程昊探身从外套的内袋里掏出钱包,从钱包夹层中取出一张五厘米见方的黑白照片,递向兰卓。 兰卓疑惑地看看程昊,才接过照片。照片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镜头前,身后是盛开着的月季花丛。盯着男孩脸上灿烂的笑容,她不得不承认,幼年时的程昊和现在的兰琦在眉眼间有八九分的相似。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最终兰卓依然咬着牙否认:“长得像并不能代表什么!” “我做过亲子鉴定了。”程昊往兰卓的方向坐近一步。 “亲子鉴定?林非帮你做的?”兰卓脱口而出。 程昊无言地点头承认。 兰卓恶狠狠地抬头瞪着程昊:“你为什么要找她!” “她是专业的。”程昊对兰卓的愤怒熟视无睹。 “她说的你就信!” “我相信她。” 我相信她。 我相信她! 兰卓紧紧盯着程昊的脸,平淡、平静、平和,好像他刚刚说出的那四个字,刚刚深深扎到兰卓心上的那把匕首,是一个事实,一句真理,不容置疑,不能反驳。 火焰总是从燃烧自己开始,地狱和天堂只有一层之隔,只是一念之差。 嫉妒。 刻骨铭心的嫉妒。 身边的一切刹那远去,又倏然贴近,兰卓一阵恍惚。面前的这个男人,梦境中的三口之家,长久以来宛如外太空相隔以往光年的星球,遥不可及。一个普通女人,背井离乡,在相隔万里的地方独自生活,陪伴身边只有一个孩子,一个父名不详的孩子。 有时候兰卓不愿意在那个蓝黑色的梦里醒来。因为在梦里,她有个家。她和他围坐在客厅的矮桌旁,兰琦也在,很开心地笑着说着。在那样的梦里,有种异常的幸福感。哪怕是梦中的自己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只不过是个梦”,可还是觉得幸福温暖,无法言述的幸福温暖。 “是,你相信她。她骗了你十年,你相信她。她骗了你那么多钱,你相信她。她害得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你还相信她!你……”兰卓用尽身体里所有气力,不顾一切地大喊,还未说出的话却被程昊用手掌牢牢捂住嘴,堵了回去。 眼对着眼,鼻对着鼻,彼此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旋转交融。 “小声点,别吵醒兰琦。”程昊的眼里闪着意义不明的光芒,却全然没有愤怒或是指责。 兰卓的身体慢慢放软,坚韧一丝丝一缕缕抽离,意识变成一团棉花糖,融化在那片幽暗深情的潭底。眼泪,唯有眼泪是最好的宣泄。止不住,擦不净。温柔修长的手指,一遍遍的拂过,带来全世界最浩大的宽慰。 “兰琦是你儿子!程昊!兰琦是我儿子!”呜咽着,抽泣着,坦白今生最大的秘密,像最虔诚的教徒等待宽恕,又像是最吝啬的财主宣布占有。伸过来的那双手臂,带着很久以前失落的情感,穿过思念,温柔地抱住她。 “兰卓,我不是逃避责任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非坐上自家客厅的沙发,止不住地笑,然后越笑越大声,笑声填满整个屋子。她身体跌落到沙发上,抱着肚子,翻滚,还是止不住笑。 徐默坐在林非面前的茶几上,看着她笑,漫无边际的笑声,听得他眉头微蹙。 接到兰卓的电话后,徐默原本打算立刻赶去兰卓的家,是林非制止了他。不仅如此,林非还将兰琦生病的消息第一时间告知了程昊。但看到程昊和林非两人在医院的表现,显然林非告知过程昊的不仅仅是今天的这个消息。 紧紧盯住林非,徐默用指尖拭去她眼角笑出来的泪痕,又像安抚小动物似的抚摸她的脸颊,脖子,肩膀,一直到臀部,然后沉着声威胁她:“给个能说服我的理由,不然我就打你屁股。” 林非止住笑,抬高身体,狠狠咬住徐默的唇,一口一口,直到两人唇舌相交。 “我在等着你的解释。”徐默微微皱起眉。 林非贴上他的胸口,嘭嘭嘭,嘭嘭嘭,平稳的节奏伴随着沉重的呼吸。“我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任何想抢走你的女人,我都不会让她好过。” 徐默的胸膛微微震动两下,低沉的气息带着全然的温柔,像是一撮绵柔的白色砂糖融进温水,轻吻带来的字句透着温柔和疲惫。“谁要抢走我?” “兰卓!” “她不会的。” “她说兰琦是你儿子!” “那,那只是……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可你和她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你根本不了解她!” “我了解她……” “那你告诉我,兰琦怎么会是程昊的儿子?” “我……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以前见过兰卓,可是我想不起来……” “那就不要想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可是它过不去,程昊以前根本就没见过兰卓,怎么可能和她有个孩子!” “他说他们以前没见过?” “是。程昊说,他以前从没见过兰卓。” “不管见没见过,那都是他们俩的事,我不想你再管。” “这不只是他们俩的事!” “不,那只是兰卓和程昊的事,和你,和我,都没有关系。” “对!那是兰卓的事!难道你能置身事外?” “她是她。我是我。” “那我呢?” “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林非的手指摸上徐默的脸颊,顺着眼角,沿着轮廓滑到下巴。手指刚抚到唇角,徐默一只手掌覆上林非的手背,另一只手又将她搂进怀里,低头吻住她的唇。 沉重的热流在四肢躯干流淌,静静的唇舌交换像是干渴的旅人终于找到甘冽的泉水。肉体紧紧贴住肉体,灵魂牢牢缠住灵魂。躯体化成白色小船,漂浮在幽蓝色的海面。你是我的舵手,我的爱人。在波浪滔天的风雨之中,从虚无里涌出来绚烂爱意变成飞溅的浪花,飞出来第一朵,第二朵,第三朵,越聚越多,一起绽放,一起盛开。 在这世间,唯有美食和爱才能抚慰灵魂。你我都是彼此最爱的食物,你我都是彼此难以忍受的饥渴。这是我们最微妙的秘密。用迷人的柔唇尽情纵饮,用坚毅的皓齿尽情撕咬,吞尽体内令人迷醉的精灵。 燃烧。燃烧。燃烧。海面泛出红霞,烧的颠倒狂乱,那是从地狱深处漫出的岩浆,点燃每一处骨髓,每一寸肌肤,白皙的肉体映出赤红。让我的爱和你交谈,说出最温柔最珍惜的心意,用抚慰,用轻吻,在身体的每一处都留下字句,宣告唯一的、专属的占有。 我会用这世上拥有的一切来爱你。 我的爱人。 在这一瞬间,就是永恒。 让我和你共眠,在这无尽无底的漫天黑幕之下。 我的梦中有你,你的梦中有我。 我们一同衰老,我们一同死去,直到生命穷尽。 如果我真的可以相信你。 “你好,我是林非。” “林小姐,你是不是没想到,徐默绝世好情人,其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他杀了谁?” “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找出真相。” “你好,我是林非。” “林小姐。你找到真相了吗?” “徐默根本没杀过人。” “看起来你很信任他。” “当然。” “可惜,他辜负了你的信任。” “你好,我是林非。” “林小姐。你还没有找到真相吗?” “你说徐默杀了人,你有证据吗!” “我当然有。” “那就拿出来!” “林小姐,要是你能亲手找到他的杀人证据,岂不是更有意义?” “你好,我是林非。” “林小姐。你打算怎么办?” “应该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不如我给你一点提示,好让你有机会亲手把你心爱的男人,绳之于法。” 第二十二章卧底 方亚静最近很不舒服,各种事情在她的脑里搅动,像装了不会停歇的马达,轰隆隆,震得**都在轻微颤抖。尽管从萧倩倩的银行流水中发现了一些线索,然而忙忙碌碌,花了整整一周时间,最后都只能无功而返,方亚静心里憋着一口气,所以她越看眼前这个男人,越觉得很不顺眼。 无所事事。 嬉皮笑脸。 可恶至极。 忍了很久,方亚静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徐队!” 徐亮毫不惊讶方亚静对自己的称谓,微笑回应:“亚静,你不舒服?” “你叫我来,有事吗?”方亚静冷声冷气地反问道。 徐亮只看着她,不回答。 方亚静眨眨眼,移开视线,两只手不停地交叉敲击自己的手指,动作渐渐带上几分刻意和不自然。徐亮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的一举一动,视线淡定,像是完全不介意她的感觉。凭着多年的相处,方亚静敏锐察觉到徐亮的企图。 是的,徐亮在欣赏此刻浑身不自在的她。 一向咄咄逼人、全盘掌握主动权的人都是方亚静,现在,换他来。 像是知道自己已经挑战到方亚静动怒的底限,徐亮终于收回视线,一本正经地说:“现在1129案已经查了半个月了,写份报告吧,总结总结,下周我们去找洪局汇报一次。有什么困难也都写上,让局里出面协调。” 一说到案子,方亚静又沮丧了。她将身体重重靠上椅背,后仰着头,无奈地说:“目前根本没什么进展!我都没脸去见洪局!” 徐亮淡然地笑了笑,安慰她:“你也是老警察了,查案怎么能着急呢?小路去第二中学做校医,这不刚刚才一周,就已经有收获了。我上午刚刚和他通过电话,他说有老师私下和他透露了一些萧倩倩的事,正准备约你见面呢。” 方亚静点点头。“嗯,我们约了晚上在地狱酒吧见面,先聊一聊。” “他们现在还好吗?”徐亮看了一眼方亚静,又将视线挪到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夹和档案袋上,随口问。 方亚静皱了皱眉,盯着徐亮反问:“你觉得他们会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觉得,是你觉得。”徐亮耸耸肩,从文件堆里翻出个深蓝色文件夹,举到方亚静面前。 送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徐亮,方亚静接过文件夹,翻开一看,愣了愣,“兰卓?你干吗查她?” “我希望在满足了你的好奇心之后,你能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工作上来。” 方亚静从报告上缘,瞪着大眼睛恶狠狠地盯了徐亮一眼,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立刻又将注意力放回报告。其实在林非告知她那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之后,方亚静已经偷偷在警方的系统中查询过兰卓的相关信息。然而,除了早年涉及的那个案子外,系统中只有兰卓简单的出入境记录和回国以后的户籍资料。尽管徐亮提供的调查报告要详尽得多,却依然无法解答那个缠悬在方亚静心头多日的疑问。所以她合上报告,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知不知道,兰琦的父亲是谁?” 徐亮安安静静地坐着,完全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你知道还是不知道?”方亚静追问。 “兰琦的身世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根本不需要关心这些小事!” “这些怎么会是小事!” 徐亮探身从方亚静手中拿回文件夹,“我现在用刑侦支队队长的身份告诫你,方亚静同志,你现在要把全部精力都放到1129专案上来!这份调查报告只是为了让你安心工作,没有任何别的意思,而且内容只限于我和你两个人知道,对于其他人,特别是林非,要严格保密。” “我就知道,你们兄弟俩的心一直都是向着她的!” 温柔地看看气鼓鼓的方亚静,徐亮并不打算与她争执,起身将文件夹锁进墙角的档案柜。 盯着徐亮的背影,方亚静想了又想,突然也眯着眼笑了,像只狐狸。“我现在对一个无聊的问题特别好奇,如果林非和兰卓,同时掉下悬崖,你们俩兄弟会去救谁?” “会去救谁?”林非听到这个问题,边哈哈大笑,边接过小光递过来的橙汁,“徐亮的本能会让他选择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至于是我还是兰卓,并不重要。至于徐默,他一定救兰卓,因为这也是他的本能反应。” 听到这个回答,方亚静明显梗了一下。 “难道我说的不对?”林非反问。 方亚静也要了一杯橙汁,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能这么想得开,这么理性,我就放心了。” 林非耸耸肩,态度豁达地说:“没办法,毕竟有时候,有个人就算再爱你,你也未必是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她才不是理性呢!她这么说,是因为在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徐默坐到方亚静身边,故意幽怨地看着林非。 “呵,你倒是会倒打一耙。”林非低声嘲笑徐默,“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兰卓掉下去,不去救她?” “我……” “余未言!你是余未言吗?!”徐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激动的声音打断。一个年轻人冲到徐默身边,伸着手几乎要抓住徐默的手臂,突然察觉有些失态,缩了回去。年轻人惊喜地又说:“余先生,我是你的读者,我很喜欢你的书!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 这是第一次有陌生的读者在酒吧里认出“畅销神秘小说作家余未言”来,在场的几个人都有些意外。而年轻人一和林非打了个照面,笑意更甚,不觉连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啊!是你!你好!” “你们认识?”徐默不动声色地问林非。 林非笑着点点头。“前几天帮我追回钱包的好心人,就是他。” “那是小事。我叫吴云。”吴云笑得咧开大嘴。 徐默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谢谢你!吴云,我是林非的男朋友,我叫徐默。” 吴云足足愣了三秒,才伸出手。 看看紧紧相握的两只大手,方亚静凑到林非耳边轻声调侃:“徐默看你看得挺紧的啊,第一时间表明身份。” 林非保持微笑,波澜不惊地将魔爪暗暗伸到方亚静腰间,狠狠捏了一把。 吴云不仅是“余未言”的读者,也是今晚要和方亚静在酒吧会面的“重要人物”。他从体育大学毕业,在第二中学做体育老师才一年多。由于原来的校篮球队有位教练离职,目前由吴云暂时接任,主要负责高中部学生的基础训练和体能训练。 吴云稳稳坐上酒吧暗室的沙发,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我是萧倩倩的同事,平时打交道并不多,她遇到那样的意外,我也觉得很遗憾。虽然……虽然不应该在背后说她闲话,但有些事,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奇怪,我觉得应该说出来。” 和林非对视一眼,方亚静连忙柔声道谢:“谢谢你愿意和警方合作。” “我是篮球队的教练,队员都是高中的,十六七岁,活泼好动。篮球经常有身体接触和身体冲撞,难免会受伤,所以去校医室看病是家常便饭。” “有一天下午,有个学生没来参加训练。其他学生告诉我,最后一节课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和同学打闹,手臂被划伤了,去校医室处理伤口,最后一节自习课也没回来上。我以为学生伤得很重,想着要不要带到医院去,就趁着训练的间隙去校医室找他。” “我敲开校医室的门,萧倩倩和学生两个人待在屋里。学生躺在治疗床上,衣服也都穿着,很整齐。我问学生怎么不去训练。他笑着解释说,自己很累,所以逃课躲在校医室睡觉,不小心睡过了头,就错过了训练时间。” “萧倩倩也打圆场,让我看她的面子,别处罚学生。要是让学校知道她这个校医帮学生说谎逃课,她也会有**烦。当然,这种事常有,我以前做学生的时候,也用过这种借口逃课偷懒。真的,当时两个人说话啊,表情啊,看起来都挺平常的,没什么不对劲的。”吴云停顿了一下,伸手拿过桌上的橙汁,喝了一大口。 “但你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方亚静钦佩地点点头,又适时提出问题,“什么地方不对劲?” 吴云咳嗽了一声,表情有些尴尬。“我闻到了奇怪的味道。” 方亚静用眼神鼓励吴云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坐在治疗床对面的凳子上,就一直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吴云低下头,挠了下下巴,扭头盯着桌上的玻璃杯,面色泛红,“我起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学生下了治疗床要和我一起走,我低头发现鞋带开了,就蹲下系鞋带。当时脸正对着治疗床下的垃圾桶,闻得明明白白。我可以确定,一定是那东西的气味!”说完,他又喝了一口橙汁。 方亚静和林非正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吴云每个细微的表情改变。等了三秒,见吴云还没开口,方亚静马上追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吴云猛然抬起头,脱口而出:“**!” 林非心头一跳,抢先说:“未必是**,也许是八四消毒水的味道。” 方亚静表情复杂地瞥了林非一眼,继续追问:“除了奇怪的味道你还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也许是因为刚刚自己说的话被林非否定,吴云舔舔嘴唇,支支吾吾地又说:“其他的,虽然有一些,但其实还没那次肯定……” 见吴云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模样,方亚静皱着眉瞪了林非一眼,暗示她不要再说类似否定的话,又满脸笑容的鼓励吴云:“说说看吗,不过是聊聊天,不要有心理压力,又不是上法庭,哪需要什么确凿证据才能说呀。如果能提供点方向的话,我们也好继续深入调查。” 擦擦鼻子,吴云才又慢慢地开口:“后来,我就留了个心眼,结果发现好几个篮球队的学生经常在校医室一待就是一下午。而且,不仅仅是篮球队的,还有六七个学生也经常出入校医室。” “他们去校医室干嘛?”方亚静又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吴云又看看林非,有些迟疑地说,“但有一次……我听见篮球队的那几个在更衣室里说笑……他们说的很小声,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但大致是说……萧倩倩好像……好像和他们还挺亲密的……”说着说着,他羞得满脸通红,说不下去了。 林非和方亚静又对视一眼,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的改变,心里却不约而同地猜想到,吴云没有说出的那半句话很可能就是在暗指萧倩倩与未成年学生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 “你的意思是说,萧倩倩和学生之间发生了男女关系……”方亚静故意用猜疑的语气自言自语。 “不,不,”吴云摆摆手,连连否认,“我,我没这么说。这些事我其实也没证据。”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今天来,只是觉得这些情况应该告诉你们。但说真的,从学校和老师的层面上考虑,当然更希望萧倩倩的意外和学校、学生没有任何关系。” 方亚静和林非点点头,表示能够理解吴云的顾虑,并且又保证在学校进行的调查工作将会严格保密,吴云这才略微放松下来。方亚静又问了问萧倩倩在学校里和同事学生交往的情况,从吴云那得到的回答和已经调查的结果没有太大出入。方亚静再次向吴云道谢,希望他能继续协助路嘉,为警方提供信息。吴云没有半点迟疑,表示愿意为案件侦破提供更多、更有用的线索。 “你们,你们经常来这吗?”目送方亚静的身影消失在酒吧大门处,吴云接过小光递来的柠檬水,又看看坐在身边的林非,犹犹豫豫地问。 林非一怔,立刻明白吴云的问题其实另有所指。她笑着反问:“你们是谁?我?方警官?还是,余未言先生?” 被林非看穿了企图,吴云有些尴尬,“实不相瞒,我是他的忠实读者。” “哦?他那么受欢迎?” “嗯!真的,每本书我都买了,而且看过好多遍。对了,我们还有个粉丝论坛,挺热闹的,大家经常发帖,讨论书里的各种情节,也会自己尝试开始写点东西,小故事啊,小说什么的,有些写的还挺好的。你如果有兴趣,可以上去看看!”吴云一脸兴奋地说,又从外套里掏出记事本,撕下一页,写下一个网址,递给林非。 林非接过纸条,顺手放进外套口袋,礼貌地点点头,“好,有空我去看看。” 好似感受到林非的敷衍,吴云的脸突然又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我知道你们工作忙……不去,也没事的。” 林非笑了笑,忍不住提醒吴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余先生的私人身份,麻烦你保密。” “啊,我会的!我嘴很紧的,你放心,不会乱说的!”吴云也讪讪一笑。 看着吴云微微泛红的耳朵,林非岔开话题:“在保健室,那么小小的疑点都被你发现了,你是个很敏锐的人呀。” “但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吴云望进林非的双眼。 “从别人言语、不自然的表情和不寻常的事物中发现的蛛丝马迹,那些是疑点、是线索,但并不是证据,”林非淡淡地说,“线索需要警察去查证,我是法医,需要是能上法庭的、确定能证明萧倩倩与之有关的证据。” “如果,”吴云盯着自己的双手,“如果我们找不到证据呢?” “在法律宣判之前,她都是无罪的。” “如果萧倩倩真的有问题,如果她真的对学生做过那种事,却找不到证据,我们应该怎么办?” “继续找,找到为止。” “找到之前呢?任由她继续祸害那些孩子?”吴云握紧双拳。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我突然很能理解电影里、漫画里的那些超级英雄,用自己的力量去制止犯罪,去弘扬正义。” 壮实的体魄,洁净的灵魂,漂亮的像个天使,这样的青年坐在林非面前,皱起眉头,双手握拳,一声声发自内心的低声呐喊,像是要带走林非的全部世界。 她无言以对。 如此沉默了很久。林非强装镇定地说,“做超级英雄,就要有心理准备,准备失去一切。亲人,爱人,朋友,一切的一切,最后只留下正义。” “那如果是你呢?如果你有机会做超级英雄,去弘扬正义。你会怎么选择!” 吴云急切的呼吸声响在耳边,左手手腕的温度慢慢升高,像是有个烟头慢慢慢慢地烫过来,用力摁在林非冰凉的皮肤上。 “我也不知道。”林非听见自己说。 沉默。两人不由自主地沉默起来。 “Whoever sheds human blood, by humans shall their blood be shed.”半刻,吴云突然开口,“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萧倩倩做的坏事被人知道了,为了报复她,凶手才……” “虽然你还只是对她怀疑,但在心里,你已经对她判了死刑。”林非打断他,无奈地摇摇头。 “我没这么想!”吴云急急地辩驳。 “你有。”林非坚定地说,“你觉得她死有余辜,凶手是替天行道。” 吴云的脸又红了,他端起水杯抿了抿,半垂下头,喃喃地说:“我真的没那么想过……小时候,我最想当的就是警察。把那些罪犯绳之以法,让他们接受正义的审判。可是现在,长大了,才知道,要维护正义、维护法律,根本不是小孩子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吴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像萧倩倩,如果她真的做了坏事,以前没有证据,现在人死了,更没有证据。就算她是罪有应得,她死了,可那些孩子呢?他们是无辜的,给他们造成的伤害一直还会在……作为老师,我们应该保护他们!但我们失职了……”说着说着,他突然笑了起来,“我这么说,会不会把自己变成警方的怀疑对象?” “当然不会。”林非也笑了笑,“只是,我们不能对一个人进行有罪的推论。” “嗯,你说的对!”吴云点点头,“我看过犯罪心理学的书,如果凶手是因为萧倩倩有罪而杀了她,肯定自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能够替代法律,用死亡来判决那些他心目中的罪人。以暴制暴,这种人也很可怕的!” “而且我觉得,对于有罪的人来说,死亡并不是最严厉、最残忍的惩罚。他们应该接受公正的审判,合理的量刑,在牢里为自己的罪行忏悔、赎罪。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死了,其实是便宜他们了。” 忽然,林非左手手腕传来刺骨的巨痛。 中心医院外科大楼的天台边缘。 奋力挣扎的四个人。 痛苦得那么真实,但必须沉默。 远处的射灯照过来,映在吴云的侧脸上。林非突然觉得面前这张脸有些眼熟,还有些怪诞,很不应该有的某些感觉。 这个吴云倒是有点意思。她想。 第二十三章致幻剂 “十五日晚十一时许,市公安分局禁毒支队接到群众举报称,位于滨江区榕苑小区的高档公寓内有人涉嫌吸毒。警方迅速赶往现场,监控录像显示,多名行迹可疑男女在九时许陆续进入公寓的1621号房。十六日凌晨一时,办案民警进入房间,将正在吸毒的王某、苏某、郑某、林某、李某等七名嫌疑人抓获,现场缴获毒品**、‘奶茶’新型毒品等143克和吸毒工具一批。经检验,七名嫌疑人的尿检结果均呈阳性。 在审讯中,禁毒支队掌握一条重要线索,此案吸毒人员都曾经多次从上线潘某处购买毒品,而且潘某还夸下海口,想要多少量他都可以在第二天提供。 根据多年办案经验,禁毒支队认为潘某存在重大贩毒、制毒嫌疑,立刻成立专案组,二十四小时跟踪潘某。通过一周的摸排,逐渐摸清了潘某制毒贩毒团伙的规律和特点。该团伙主要有五名成员,成员分工明确,在蒙林县深山里有一处制毒窝点,制毒原料主要来源于广东、云南和贵州等地,制成成品后销往周边,销量非常大,每次都有数十公斤。 在蒙林县公安局的协助下,在二十九日凌晨两点对该团伙全部五名成员进行成功抓捕,并缴获一批毒品。在制毒窝点,缴获**、**、‘奶茶’等各种毒品和制毒原料共113.9公斤,****2支、子弹上百发。 至此,警方破获了……”方亚静的声音戛然而止,十秒之后又在“1129”专案的专用办公室里响起,“林非,你醒醒!” 林非被方亚静推醒,发现自己在靠椅上半躺半卧,原本放在膝盖的文件夹早已掉在地板上。“对不起。”她揉揉眉间,拾起文件夹,坐正身体。 扫一眼对面依然低头翻看着询问笔录的兰卓,方亚静故作大度地说:“没事,最近大家工作量都很大,你也要注意休息。你对这个案子怎么看?” 林非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先请方组长明示,禁毒和我们现在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而且!有很大的关系!”方亚静扬起唇角,兴高采烈地说,“你们还记得五年前范子轩提到过的致幻剂吗?这次在制毒窝点里就找到致幻剂的改良版!制毒团伙里有个叫齐志强的,承认致幻剂是他做的!”边说着,她口袋里掏出个透明塑料物证袋摆到桌上,里面装着六支装着彩色液体的透明塑料试管,“现在已经换包装了,这一支试管,卖二十到五十块。” 兰卓大惊,拿起物证袋仔细看了看。“五年前的药也是他做的?” 方亚静得意点头。“嗯。齐志强是化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原先做药材原料生意,一直也挣不到钱,他就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业务途径,买回来大量精神类药物,进行有机搭配,做出来各种不同用途、不同口味的致幻剂。他做出来的那些致幻剂,药物含量少,口感像饮料,喝下去五到十分钟就能感觉到效果,能持续一到两个小时,然后效果就消失了,人啥事都没有,不成瘾,又不会引起老师和家长的注意。他自己招供说,这玩意在市里好几个中学都挺流行的。” “流行?”林非冷笑一声,“越流行他的罪越重!” 兰卓不由得也点点头,又问:“你说他们改良了?改良了什么?” “据说是改良了口味,配方没变。省局的分析中心已经把具体成分和比例测出来了,和他交代的一致,在报告最后,你们有兴趣可以看看。”方亚静指指文件夹。 兰卓连忙翻动文件夹,仔细研究起分析报告来。林非却盯着物证袋看了两眼,将文件夹放到桌上,身体往后坐了坐,又捂住嘴,打了个呵欠。 林非居然对致幻剂毫无兴趣,方亚静有些惊讶,不由上下打量她一番。等了片刻,方亚静扁扁嘴又说:“我倒是挺好奇的,这玩意那么小一支,成分据说也就是些安眠药、镇定剂,喝了就能出现幻觉,看到另一个自己?” “难说,反正也不能让范子轩再喝一次吧。”林非半闭着眼,又往后挪了挪椅子,伸长双腿,“不过也真巧,五年前查了那么久都没结果,现在居然用这种方式抓到了人。” “是啊!王队说的对,很多事也许真的就是巧合,就像这次,要不是吴云发现……”方亚静忍不住感慨,可是话说到一半又憋了回去。 “吴云?和他有什么关系?”林非猛然坐正身体,皱起眉追问。 方亚静张张嘴,又看了兰卓一眼,没继续说下去。 看到方亚静犹豫的模样,兰卓善解人意地说:“如果需要保密,我可以回避。” “不,不是需要对你保密。”方亚静连忙摇头,顿了顿说,“但仅限于我们内部知道比较好。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吴云的安全,另一方面是那些贩卖到高中的致幻剂,可能还和萧倩倩有关,我们正准备进一步调查。” 萧倩倩居然和贩卖致幻剂有关!兰卓和林非不禁面面相觑。 兰卓惊讶地说:“那岂不是和张美凤一样……” “嗯。”方亚静点点头,“萧倩倩卖给学生的可能不只是致幻剂,也许还有更可怕的‘奶茶’和‘橙汁’!” “奶茶”和“橙汁”都是最近出现的新型毒品,主要成分是***、****等。它们用奶茶袋、橙汁冲剂包装伪装成粉末状的饮料冲剂,具有很强的迷惑性和欺骗性。粉末遇水即溶,即冲即饮,还可以和与各种饮品混合,效果持续时间长,喝一次两天大脑都会处于兴奋当中,在青少年和年轻人中很受欢迎。 “就算萧倩倩贩毒,和吴云又有什么关系?”林非又将话题引到吴云身上。 “简单说吧,”方亚静缓缓开口,“吴云就住在榕苑小区,和那个王某是邻居,举报王某吸毒的就是吴云。好几次,下了晚自习,吴云在学校附近看到王某和一个学生鬼鬼祟祟地说话,怀疑他们之间可能有关系。这次王某被抓,发现他以贩养吸,那个学生就是王某的下线。再进一步调查,学生供认从萧倩倩手里也买到过致幻剂和毒品。只不过现在萧倩倩一死,也就死无对证了。” “萧倩倩那个谁都不知道的手机,会不会和贩毒有关?”林非敏锐地问。 “很有可能,我们也在查。”方亚静点点头,“但学生说,他是到校医室直接找萧倩倩的,没和她手机联系过,所以也不知道那个手机号码。而那个做致幻剂的齐某,也不认识萧倩倩,可能不是她的直接上线。当然,现阶段,萧倩倩贩毒的事还只是有口供,没有任何证据支持。” “不过,学生里出了致幻剂和毒品的事,现在第二中学很紧张,态度上也有所转变,愿意全面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已经和校方约定,一方面趁着定期体检排查一下学生中吸毒的情况。另一方面,利用中考高考前期辅导的机会,以心理咨询的名义对学生进行访谈。”方亚静郑重其事地对兰卓说,“兰卓,到时候就要麻烦你了!” “好的,我没问题。”兰卓点头赞成。 “既然学校愿意配合工作,小路是不是就能回来了?”林非立刻追问。 “当然啦,小路明天就能回来。” 得到方亚静肯定的回答,林非仰头长叹一声,“太好了!小路,你终于要回来了,天知道我有多需要你。” 方亚静白了林非一眼,伸手给了她一下。“小路能回来,那是因为吴云答应继续为我们收集学校的情况。” “吴云……”林非犹豫了一下,认真地问,“确定他可靠吗?” “你怀疑他什么?”方亚静立刻反问。 “我没怀疑他。”林非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他似乎对这个案子太投入、太热情了。” “哎,那是你没见过更投入、更热情的群众!”方亚静摆摆手,“吴云在致幻剂这个案子上是立了功的。如果不是他的协助,我们不会那么顺利抓到人。他的成长背景,也已经调查过了,是大学毕业以后才来的沧滨市,家里没有任何亲朋好友在这边,也没发现和范子轩、范家有任何关系。” “既然你们觉得他没问题,那就没问题咯。”林非无所谓地扁扁嘴。 “吴云有没有问题,我们可以先放在一边,目前萧倩倩的问题更多。”方亚静又将话题绕回到案子上,“卖致幻剂和毒品给学生,又可能和学生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难道她真的是另一个张美凤?” 低头沉思了一会,林非说:“如果这些是两个被害人的共同特征,凶手很可能受到范子轩的影响,也许这就是他模仿范子轩犯案手法的原因。” “影响!”方亚静长叹一口气,“现在就是要搞清楚,范子轩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用什么方式影响他的!林非,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从范子轩那得到线索!” “这个任务我未必能够完成。”林非又靠住椅背,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半闭着眼,摸摸唇角还未愈合的伤口,“范子轩对我非常警惕和抵触。” 方亚静靠近林非,一脸调侃。“他都咬破了你的嘴,还抵触你?” 林非没有睁眼,举起手中的文件夹,用力拍在方亚静的肩上。 兰卓不由地咳嗽了一声。 林非叹了口气,“上次我表现的太强势,范子轩强吻我,一方面可能是见到范理情绪激动,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在向我示威。” 方亚静也表示赞同,“以范子轩的个性,他一定会不断试探我们的底限。一味退让,最终控制权就落到他手里了。” “而且,我还是那个意见,不赞成和范子轩接触的太频繁。我建议在案情有进展的时候,才去见他。” “去那么多次,的确也有点耽误工作。现在活那么多,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个上面。”方亚静望向兰卓,“你的意见呢?” 兰卓略微思考了一下,点头说:“有进展再去也行,下周周一,林非可以去见一次范子轩,把萧倩倩的一些情况告诉他,看看他的反应,不过,希望能尽量委婉一些。” “好,那就让林非下周一去见他。今天就到这吧,”方亚静起身,又拍拍林非肩膀,调侃她,“你自己把握住,别假戏真做了。万一你和范子轩之间有了什么事,我们可没法向徐默交代。” 在这城市的夜晚,有无数寂寞的人,有无数寂寞的心。地狱酒吧里若隐若现的人影,亲亲热热,叫嚣着要寻找自以为是的温暖。 林非坐在角落里,一晚上没有说够十个字。 半个小时前,原本平淡无奇的手机震动声响起,似乎永远不会停止,好似一把大锤伴随着欢快的节律,重重地砸向林非的胸口,紧随而来的是恶意的汁液,在电子机械伪装的人声中潺潺流淌,浸湿整个世界。 “你好,我是林非。” “林小姐。找到线索了嘛?” “还没有。” “呵呵呵。加油哦,林小姐,我相信你,一定找得到。不要让我失望。” 27-50,四个数字,一个连字符,化成一条锁链,似有似无地绕在颈间,不松不紧留下氧气让她残喘。 幸福,美满,温暖,固执的用尽全身气力换取到的东西。 那些已经选择忘记的过去。 那些被丢进火焰中的痛苦。 那些掩埋到土里的仇恨。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谓的真相,用尽心机去探究,得到的残酷现实,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 “你最近很忙吗?怎么看起来那么累?不会是生病了吧?”阿瑞伸手摸上林非的额头。 林非握住阿瑞的手,抬起头,从唇边憋出一句在心中盘旋已久的问话:“你和兰卓熟吗?” 已然明了林非的言下之意,阿瑞的眼底有着无尽宽慰,他柔声说:“你应该相信,徐默和你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最好的?林非又垂下头,幽幽地说:“我只听说过,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阿瑞低声笑了笑:“徐默不是那种人,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他现在想要的只有你,而你想要的,也只有他。就像你说过的,爱情的本质是占有和控制。现在,徐默在你的控制之下。” “我的控制?”林非将脸埋到手臂中,“我怎么能控制他?” 双手摁上林非的脸颊,用力抬起她的头,眼对眼,鼻对鼻,阿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用最近比较流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你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 有些难为情地挣脱阿瑞的双手,林非拿起橙汁微微抿了一口,突然问:“兰卓在这喝什么?” “瓶装水。而且,她从不用杯子,亲手拧开瓶盖,带瓶喝。”阿瑞耸耸肩。 不同寻常的谨慎。 林非立刻回想起兰卓在办公室里也是同样的习惯,不由钦佩地点点头,又带着恶意挑拨道:“兰卓不信任你!她都不肯喝你给的东西!” 阿瑞无奈地瞪了林非一眼。“人家只不过说错一句话,你看看你。”他又将身体半探出吧台,低声对林非,“最近,程昊每天下午都去幼儿园接兰琦回家,晚上也不来酒吧了。林非,你可以啊,还会一石二鸟了。” 林非得意地笑了笑。 阿瑞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从吧台里掏出个报纸包递给林非,“下午六点多,吴云过来了,让我把这个给你。” 林非一怔,接过报纸包又问:“他还说什么了吗?” “他拿着行李,急着赶火车,说让你先看看有用没用,回来再找你。” 林非拆开报纸包,不由得大吃一惊。 报纸包里是十几张照片,萧倩倩的照片,还有一张纸条。 “林非:你好!上半年我和一个朋友拿着新相机去街上拍照,无意中看到萧倩倩和这个小伙子很亲密,就偷拍了几张。小路说你们在找和萧倩倩有关系的人,我刚想起来,上午去冲洗的照片,下午要带队去外地参加比赛,两周后才能回来,只能放到酒吧了。抱歉!也不知道照片有用没用。吴云。” 照片上的萧倩倩和年轻男子正在商场里闲逛。长焦镜头里,萧倩倩妩媚的笑着,毫不掩饰与男人的亲昵。他们紧紧拉着手,搂着腰,亲吻脸颊,耳鬓厮磨。 手指缓缓划过萧倩倩和年轻男子的脸,滑到两人身边的一个路人。那是位女服务生,出现好几张照片的背景里,站在餐厅的门边微笑迎宾。同一个人,同样的发型、穿着、妆容。林非的手指点上女服务生的领口。 闭着眼,林非用力靠住身侧的石墙,调动所有的回忆。吴云在暮色中奔跑的健硕背影,吴云在暗黄光线下微微泛红的笑脸,吴云在文件夹里清白如雪的身世背景。 深深吸了口气,混合精油的淡淡香气充满鼻腔,林非忽然又想起那个在囹圄中的青年。不合时节的百合花,原本应该甜美,却渗着沉重和寒冷。他在林非眼前笑着说:“她一定很该死!” 终于,她挣扎着清醒过来。 一张,两张,三张,林非将照片分成两份,又拿起原本包裹照片的报纸准备重新包上。突然,报纸广告栏里的几行小字刺进林非眼里。订阅。刊号。邮发代号。四个数字和一个连字符! 林非掏出手机,在浏览器的搜索栏里键入“27-50”和“邮发代号”的关键词。 结果依然一无所获。 林非长长地嘘了口气,不知是应该庆幸还是惋惜。 “没事吧?”阿瑞又走过来,仔细打量着林非。 林非摇摇头,刚要开口,手机又嗡嗡嗡震动起来。 兰卓的短信。 林非很意外,这是第一次兰卓主动和她联系。 “你最近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 “公事还是私事?” “私事。” “有事你现在就可以说。” “我想和你当面谈谈,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怎么了?”阿瑞盯着林非的手机又问。 “兰卓约我见面,说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林非无奈地扁扁嘴。 “让她来酒吧。”阿瑞随口建议,“多得是地方。” “时间?地点?”林非问兰卓。 兰卓很快回复:“周末都可以,时间地点你定。” “那就周六吧,正好徐默那天值班,你们有足够时间可以‘两个人’好好聊聊。”阿瑞又意味深长地说。 勾起唇角,林非将手机送到阿瑞面前。 “周六上午,九点半,地狱见!”阿瑞用一根手指慢慢打出这句话,又用力点击一下绿色的发送按钮。 第二十四章代价 For we pay a price for everything we get or take in this world. 多年以后,当兰琦提起他和林阿姨唯一一次的两人游乐场之旅,兰卓就想起那天林非带着残酷的冷笑,轻启薄唇,对她说出的这句话。 周六,九点二十分,兰卓推开地狱酒吧的大门。阿瑞已经等候多时,径直将兰卓领到酒吧角落的私人电影放映室里,又为她送来矿泉水。 “林非喜欢喝什么?”兰卓坐到墙角小圆桌旁的单人沙发上,礼貌地问。 “橙汁。” “那麻烦你上一杯来行吗?等会她来,我想和她安安静静地说说话。”兰卓的重音落到安安静静四个字上,暗示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包括阿瑞。 阿瑞没有提出异议,很快送来橙汁,又贴心地关上房间小门。 九点二十五分,林非下了出租车,顺手关上车门时,视线扫到一辆停在不远处的灰白色轿车。 那是程昊的车! 林非的心不由一沉,脚步却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酒吧大门。 暖黄射灯下,兰卓的身体坐得笔直,林非则将大半个身子陷入沙发,只有一双眼,似乎在墙角的阴影里闪出星点光亮。 “大周末的,你不用陪兰琦吗?”林非故作亲切地说起家常。 “他一大早就去参加幼儿园的活动了。”兰卓挤出一丝笑容。 林非也微微上挑嘴角。“那就有话直说吧。”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没有恶意。” “你是徐默的好朋友,我当然相信你没有恶意。” 兰卓有些尴尬,喝了口水。“我首先想向你道歉。” “为什么?”林非明知故问。 “我不该骗你。” 林非端起橙汁喝了一口,故做得意地笑了笑。“你不用道歉,毕竟,你没骗到我。” “不瞒你说,我和亚静聊起过你。她说你表面上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很热心,也很适合做朋友。” “亚静愿意和我做朋友,是我的荣幸。” “我和你能做朋友吗?” “但你并不想和我做朋友,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望着兰卓故作温和大度的脸,林非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语调却里满是刻薄的恶意,“你明明很讨厌我。兰小姐,你是心理咨询师,难道不知道,应该诚实面对自己的感觉吗?” 沉默,压抑,像是沉入幽深黑暗的水底,愤懑好似一把锐利的尖刀,狠狠扎入兰卓的心底。喝过一大口水,暗自深呼吸两次,她才平静下来,冷冷地承认:“是,我讨厌你。” 慢慢地又喝了一口橙汁,林非放软声音抚慰般的说:“你应该感谢我。” “感谢?”兰卓冷笑一声,“感谢你什么?” “很多。比如,我洗清了程昊的罪名,所有人都相信他的清白无辜。比如,现在程昊和兰琦相处的很好。我都做得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不满意吗?” 听林非提起程昊和兰琦,兰卓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愤恨,像是立刻要在她看貌似无辜实质无耻的脸上猛击一拳。咬住牙,透过齿缝,兰卓恶狠狠地说:“是啊,仁至义尽!现在所有的人都觉得你对程昊有情有义。他们说你为了他,可以放弃一切,事业,爱情,做所有的事都是为了最后能抓住凶手,完全洗脱程昊的罪名。可是!你根本什么也没失去!却得到了更多!范头替你保留了职位,在局里你更受重视!徐默根本就没离开过你,你甚至说服他让他帮你!而且,你还从程昊那得到了一大笔钱,那些钱足够你下半辈子不工作,也能衣食无忧。反倒是程昊,到最后,一无所有!” 林非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无丝毫羞愧,她若无其事地叼住吸管,一口气将橙汁喝干,理直气壮的直视兰卓。“For we pay a price for everything we get or take in this world.” 任何世间所取,必付出代价。 兰卓深谙这个道理,但身体仍然诚实的反应,愤怒已经不知不觉的渗透,伴随紧紧握住的双拳。不想再自控,不想再伪装,既然说到这种地步,不如撕去所有面具。她猛然坐直身体,失控似的对着林非大喊:“程昊付出了代价,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他被迫辞职!出了一大笔钱!最后也没得到你!你得到那么多,你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从心底慢慢涌出苦涩的悲哀,林非用左手手指缓缓触摸橙汁杯壁上颗颗晶莹的水滴。 兰卓说的对。 那一切都是处心积虑的报复,貌似拯救,实质却是将程昊狠狠推向地狱的报复。 而彻底的失去,再无任何情感的牵绊,就是林非付出的代价。程昊和林非两人之间那些原以为会纠缠一辈子的爱和恨,没有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就消失得再也找不见。 林非垂下头,把脸埋进阴影里,不让兰卓看到她的表情。 忽然,一股宛如火焰般的炙热感,从林非的手心里传出来。她抬起右手,对着光线仔细查看,手指、手掌、手背和手腕,她的视线又落到面前空空的玻璃杯上。 晶莹透亮的玻璃杯底残留些许金黄色果汁,勾勒出诡异的图案。 林非慢慢抬起头,隔着三米,看到兰卓正在观察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期待而又紧张。 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幽幽地,林非开口说:“我记得,在国外,有段时间流行用咖啡杯底的残渍占卜。要不要我替你算算今后的命运?” 兰卓用努力压抑的声音回答:“不,谢谢你。我的命运在我自己手里。那是你的杯子,要算,算的也是你自己的命!” “呵呵,”林非轻笑两声,“兰卓,你曾经说我有勇有谋,其实你也很聪明。” “谢谢。”兰卓也挤出一个冷笑。 “聪明的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光线在什么时候最亮?” “光线?”兰卓皱皱眉,反问,“什么时候?” “在黑暗里……在黑暗里的人,渴望任何一点点光线。可惜,太亮的光,又会砰的一下,让他们失明,变成彻底的瞎子。” “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我在提醒你,”林非的身体开始细微摇晃,“提醒你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兰卓一怔。 “黑暗……重新……陷入黑暗……四面八方,深不见底,连一点点星光都没有……” “你别想吓唬我!我现在有兰琦!早就不是以前……”兰卓忽然停住了。 “以前……”林非轻轻笑了笑,用双手撑住沙发,试图保持平衡,“我总觉得以前见过你,可我想不起来,程昊也想不起来。可我和他,对人都是过目不忘。这说明一件事,我们以前见过的你,和现在的你,截然不同。”她越说越快,渐渐地喘不过气来,双臂交叉,紧紧抱住自己,身体却开始微微颤动。 志在必得的笑容浮上兰卓的脸,她蹲到林非身边,认真盯着林非的脸。林非的意识像一块冰块,在兰卓的注视下逐渐融化。 “可我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林非呢喃地指责,“你居然给我下药……” “你不用怕,只是致幻剂,范子轩用过的那种,很安全。”兰卓幽黑的眼眸一动不动,直直盯着林非的双眼。 “你想干什么?”林非呼吸越来越急促。 “让她来见我!林非,放她出来!”兰卓抓住林非的双臂,轻声催促。 “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林非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喉咙里含了东西。 “让她出来!”兰卓催促道。 “严重的错误……”林非叹息着摇摇头,“做好准备,兰卓,准备迎接属于你的黑暗……” 兰卓盯着林非渐渐泛红的脸颊,终于察觉到事情似乎正朝着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发展。她连忙摸摸林非的脸,发现滚烫得吓人,又拢起林非耳边的碎发,仔细打量林非脸颊慢慢出现的深红色疹子。 林非的眼神渐渐迷离。“快去找程昊!我药物过敏了!” 药物过敏! 兰卓大吃一惊。 林非慢慢举起右手,深红色疹子已经满布整个手背和手肘,触目惊心。“快去!”她用尽全力吐出两个字,然后身子一歪,闭着眼,倒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悬崖 冬日午后的阳光一分一分射进窗户,笼罩一切,空气中开始弥漫着让人窒息的燥热粒子,办公室里能听见的只有或急促或平稳的呼吸声。 方亚静坐在办公桌前,觉得自己是颗沉睡的土豆,被程昊和兰卓从地里挖出来,丢入火盆烘烤,整个身体都炙热地发痛。她强压怒火,瞪着自己面前的两人。“林非现在还在医院抢救,你们两个就跑过来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迎着阳光望过去,兰卓像块水晶一样透明闪耀,她的手紧紧地握在程昊修长有力的手指中,整个人微微颤抖,一脸尴尬悔意、手足无措。方亚静的视线又落在程昊身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观察过这个男人。程昊的身形比以前略微消瘦了些,五官变得立体,眼神深邃,看上去更加成熟而充满魅力,配上温文尔雅和自信满满,那个“程昊”,又回来了。 “我……”兰卓正要开口说话,程昊伸出另一只手,轻拍她的手背,制止她。 “我们只是希望你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同时也希望你能看在和兰卓这么多年的交情上,网开一面,把后续影响降低到最低程度。”程昊的声音温柔平稳。 方亚静压抑住冷笑的冲动,断然拒绝,“兰卓的行为往大了说是故意伤害!是公诉罪!不是我能网开一面的!” 程昊带领方亚静的视线落在兰卓身上。兰卓低着头,就像一只即将被主人抛弃小狗,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兰卓给林非下药,是她的错,但是林非药物过敏,以及随后产生的那些影响,既不是她故意的,也不是她能预见的,完全只是个意外。”程昊刻意加强“意外”两个字。 “意外?”方亚静冷笑一声,顺着程昊的话说,“我要是让你断只手、断只脚,是不是也能用意外两个字就应付过去啊?” “如果我断只手、断只脚,就能不追究兰卓,我愿意。”程昊认真地回答,他停顿一下又说,“而且,方警官,我咨询过律师,过失伤害,在客观上必须是已经造成了他人重伤的结果才构成犯罪。如果只造成他人轻伤,是民事案件。” 方亚静面色一顿,死死盯住程昊的双眼,“程昊!林非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过敏是会死人的!” “我看过那些药物的成分,和以前导致林非过敏的成分类似,情况应该不会太严重,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程昊继续说,“林非是你朋友,你也认识兰卓那么多年了。现在,林非受到的伤害已经不能挽回,我知道,你也不希望伤害再进一步扩大。如果你能尽可能的保护兰卓,就能把伤害减少到最少。” “保护兰卓?”方亚静忍不住冷笑,“她害得林非在医院昏迷不醒,你反倒让我保护她?谁会伤害她!” “林非。”程昊轻声说,语速缓慢,语调平淡。他停顿下来,半垂下头,深邃的眼神放到办公桌的文件堆上,好似思绪已经飘到不远不近的记忆深处。“林非她一定会用自己的方式来报复。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过了好一会,他才继续平静地叙述,好像当事人根本不是自己。 “你那是咎由自取!”方亚静下意识地出言讥讽,又立刻闭上嘴。沉重的热流灌流到四肢和躯干深处,将她变成一个干渴的旅行者,需要寻找泉水和食物。 是的,程昊说的没错。 方亚静事后仔细回想过很多次,每次想起来,都无法控制对林非咬牙切齿的恨意。罗科的案子,林非早就猜到了真相,却一直在利用她,诱惑她,误导她,用貌似最正当最正义的手段,完成自己对程昊的报复。 而现在,兰卓更加大胆,利用职务之便拿到致幻剂配方,转眼就用在林非身上。如果不是林非意外过敏,恐怕现在兰卓正得意洋洋地观察林非的表现,而不会有丝毫愧疚。 温柔,美丽,知性,包括现在闯了祸展现的怯懦,通通都是兰卓的伪装,让人毫无戒备,放松警惕的伪装。 这两个坏蛋真的很像,她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方亚静在心里赌气冷笑,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放开手,让这两个女人自己斗个两败俱伤! 可是,现在林非受到如此大的伤害,难道自己真的能置之不理?! 程昊无视方亚静的讥讽。“是,我是咎由自取。但兰卓不是,今天发生的事,真的只是个意外。方警官,我恳求你,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保护兰卓。” “你是她什么人?你凭什么跑到我面前,要求我保护兰卓?”方亚静依然觉得程昊的要求有些不可思议。 “我想帮她。”程昊认真地回答。 方亚静盯住程昊,逼问:“只是想帮她?” 程昊轻轻揽住兰卓的肩头,凝视着她,温柔地说:“嗯。我喜欢兰卓,我想帮她。” 方亚静大吃一惊,呆住两三秒。 英雄救美的故事早就是陈词滥调,单身母亲带着孩子天涯寻夫的戏码历来也是言情小说的钟爱桥段。可是面前的这对,显然貌合神离。听到程昊深情款款的表白,兰卓脸上的震惊还没来得及消退,身体绷得僵直,黑沉沉的眼珠写满三个字,不相信。 方亚静突然想放声大笑。演员,导演,编剧,各就其职,粉墨登场,宛如一场闹剧,不知道要演到何时才会落幕。她拭目以待。 然而,程昊随后说出的话,更让方亚静吃惊不已。 “方警官,我还恳请你一件事。你是林非的朋友,平时和她朝夕相处,一定很熟悉她的行为举止。如果发现林非和以前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请你立刻想办法让她离职,别再做法医了。” “你什么意思?”方亚静紧紧皱起眉头。 “你相信我,我这么拜托你,是为了林非好。改天我详细和你解释。”说着,程昊扫了身边的兰卓一眼,起身告辞。 目送兰卓和程昊离开办公室,方亚静等了好一会,才拿起电话。 “徐亮,兰卓闯祸了。她对林非下药,林非药物过敏,现在在医院急救。”停了停,她继续说,“还好林非没有生命危险,但有一些事,可能你需要去和徐默谈一谈。” 危险期已经过去,没有喉头水肿、药物性溶血等危象,徐默看着还在沉睡的林非勉强松了口气。在别人眼里,林非是冷漠骄傲的小怪物。那个无拘无束,快乐又乖顺的林非,只有他知道。也许所有人都在为林非和他的损失觉得惋惜,可对于他,林非才是真正重要的那个人。 陪徐亮在医院餐厅用过简单的晚饭,两人坐上花园长椅。徐默轻声说:“哥,你这么忙,还跑过来陪我这么久,有话就直说吧。” 医院花园对面的公寓楼上,有小小的平台伸出楼体。一个女人站在平台边,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只言片语飘过来,全都是关乎情啊爱啊的字眼。 徐亮身着便装,卡其色工装裤直直的伸到小径中间,一双高帮运动鞋跟着脚尖微微晃动,两只手臂随意搭上椅背,望向徐默的视线带着严肃的审视。修长有力的手脚,棕红泛出幽黑的肌肤,坚毅带着些许凶狠的眼眉,棱角分明紧紧抿住的唇角。徐亮不得不承认,弟弟在多年以前已经变成和自己一样的男人,早就不是当年自己刚进叔叔家门时见到的幼稚模样。 “既然林非没什么危险了,你也要注意休息。”徐亮说。 徐默叹口气,“等她醒了吧。” “你多安慰安慰她。” “嗯。”徐默简简单单地回应,怔怔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好一会,突然说,“我想和林非结婚。” 对于徐默的决定,徐亮最初有些意外,立刻又释然了。他故意问:“你想用这种方式补偿她?” “当然不是!”徐默轻声辩解,“我今天才真正意识到,她……她对我有多重要。” “那倒是,”徐亮哼笑出声,“你是没看见自己在抢救室门口那副样子,我真该给你拍下来。” 徐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见过林非的父母了吗?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林非带回家去,让……”徐亮停了停,斟酌了一下措辞,“让家里人见见她?” “你不是天天见她吗?”徐默装作没有听懂徐亮的话。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打算回家?”徐亮沉下脸。 傍晚的微风拂过衣襟,徐默低下头,盯着路灯映出的大片阴影。 “当年的事,到底谁对谁错,你自己心里清楚!”徐亮厉声说,见徐默一直垂头不语,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叔叔婶婶一直很挂念你……” 记得多年之前冲出家门的那刻,就已然站到悬崖边缘凝望深渊。就这样,未来似乎从不需要被选择,时间如飞般的到来了。在后来那些离开家的日子里,日复一日,过去的每一天都是过去,都是当年。每天起床都要独自面对宛如河水流淌的光阴,直至老去。然后那一天,似乎从静止的时光中戛然惊醒,他把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喃喃自语,“林非,好久不见。” 徐默淡淡地笑了笑。 “兰卓去自首了。她涉嫌故意伤害。”徐亮忽然又说。 徐默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那是意外……” “如果那个人不是兰卓,你还会这么想吗?”徐亮居高临下地盯着徐默,“你会简简单单地接受这是一场意外吗?” 对视不过十秒,徐默紧紧抿住嘴唇,侧过脸,躲开了徐亮的注视。 “不瞒你说,我一直不赞成你做警察。吴强找过我好几次,希望我出面推荐你,但是我都拒绝了。原因,想必你心里也清楚。” “我也算看着你和兰卓长大的。从小到大,兰卓的性格就很倔,又发生了那种事,这么多年,她自己强撑着,也吃了很多苦。我知道你和她好,一直照顾她。兰琦的父亲是谁,现在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在你们这些人身上,巧合未免太多点了,多到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当年你说,为了兰卓,有些事必须做。实话告诉你,我到现在都不能接受。当年的事,我可以不再追究,但我也不希望再出什么岔子。”徐亮不慌不忙地抬起手臂,搂住弟弟的肩膀。“现在,你是林非的男朋友,又打算和她结婚,你就要对她负责,让她幸福。亚静也一直对我说,她相信你。你的事,你一向不喜欢我管,我也管不了,但我希望你不要辜负林非和亚静对你的信任,更不要辜负你身上的那套制服。” 徐亮的语速很慢,尽管话里带着妥协的善意,每个字却都像锥子一样钻进徐默的脑海,他只能缓缓点头,表示服从。 “所以,你给我好好看着林非和兰卓。现在她们和亚静一起办案,如果再要惹出点什么事来,影响到亚静回省里升职,”半提醒半警告,压力从手掌传入徐默肩膀,徐亮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我一定先剥了你的皮。” “你真的打算让亚静回省里去?”徐默终于抬起头,不敢置信地问徐亮。 “当然。”徐亮回答得理直气壮,“她回去就能升职,还呆在这里干嘛?” 紧盯着徐亮看了好一会,徐默慢慢转过脸,幽幽地轻叹口气。“哥,既然你不喜欢亚静,还是和她彻底说清楚吧。” “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徐亮站起身,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晚上七点,地狱酒吧刚刚开门,只有一位顾客。 站在吧台后方的阿瑞露出职业化的微笑。“晚上好。今天想喝点什么?” “把监控和杯子交出来。”方亚静坐上吧台的高凳,语气里隐含着威胁和愤怒。 “监控?杯子?”阿瑞夸张地皱皱眉。 “对,今天全天的监控和林非用过的杯子!”方亚静不容置疑地说,“交出来。” “没有监控。”阿瑞摇摇头。 “你骗我!酒吧肯定有监控……” “大厅的监控只有营业时间才开着,”阿瑞打断方亚静,“而且,电影放映室里根本没装监控。” “哪里为什么没装!” “因为那是私人空间。”阿瑞意味深长地对方亚静眨眨眼,“方警官,平白无故的,你也不会在自己的卧室里按个监控吧。” 方亚静紧盯着阿瑞的双眼,试图判断他话中的真假。但阿瑞稳稳地和她对视,毫不心虚。等了足足一分钟,她又开口问:“林非用过的杯子呢?” “杯子……”阿瑞略微思考一下,指指酒吧角落的方向,“我没有印象,是不是还在房间里?” 两分钟后。电影放映室。 “咦?杯子呢?”阿瑞的声音听起来和他的表情一样惊讶,“谁把杯子收走了?” 两张面对面摆放的单人沙发中间是一张深棕色的木质茶几。茶几桌面干净得几乎能映出人脸,只在靠近外侧沙发的方向摆放着个还剩半瓶水的矿泉水瓶。 “是啊,谁把杯子收走了?”方亚静咬紧牙反问,觉得怒火好似已经将身体里的全部水分都燃烧到沸腾,自己马上就要爆发。 “当时我和程昊赶着送林非去医院,我是没注意到杯子。”阿瑞又像是不经意地随口一提,“今天到过这个房间的人并不多。方警官,要不,你挨个问问?” “今天有谁到过这里?”方亚静努力平复情绪。 “先是兰卓,九点不到就来了,要了瓶水,又帮林非要了杯橙汁。再是林非,九点准时来的。她们俩说了一会话,大概不到二十分钟,兰卓急急忙忙跑出来说林非过敏了,我赶紧进去看林非的情况,她已经昏迷了。很快,兰卓和程昊一起回来。我和程昊开车送林非去医院急救,兰卓坐出租车跟着赶到医院。” “你的意思是,兰卓拿走了杯子?”方亚静警觉地追问。 “也许,不是她自己拿到。” 阿瑞的话里显然另有所指,这让方亚静又不禁一阵恼火。她咬着牙又问:“除了兰卓,还会有谁,有机会拿走杯子?” 阿瑞却若无其事地笑了。“方警官,你就算拿到杯子,又能怎么样呢?” “那是证据!” “什么证据?” “兰卓给林非下药的证据!” “就算你从杯子里检验出了药物,你怎么证明,是兰卓给林非下的药,而不是,林非自己放到杯子里,喝下去的呢?” “兰卓已经亲口承认了!” “你给她做笔录,她签字画押了吗?没有。”阿瑞轻轻摇头,“她当时承认了,现在还会承认吗?不会。” 方亚静无言以对。 一阵沉默之后,阿瑞用劝慰的语气说道:“行为在客观上造成了损害结果,但是不是出于故意和过失,而是由于不能预见的原因引起的,不认为是犯罪,而属于意外事件。除非你能证明兰卓事先知道,放进去的药物会让林非过敏,否则,兰卓的所作所为连过失都算不上……” “这件事难道就这么算了?”方亚静大声打断阿瑞的话。 “难道你有更好的解决方法?”阿瑞将茶几上的半瓶水轻轻抛进垃圾桶,“我愿闻其详。” 一无所获。 方亚静坐在驾驶室里,眯着眼望住车窗外川流不止的车灯,冷风从车窗缝隙中钻进来,呼呼作响。被深深的挫败感狠狠击中,沮丧和失望憋在心里,双手用力捶打一下方向盘,她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这他妈的都算什么事啊!”? 第二十六章选择 病床上,林非依然在沉睡,徐默坐到她身边,用力将她纤细苍白的左手握进手掌。单人病房的隔音效果不错,床头一盏昏黄的灯,照出一片死寂。 “徐默,我,和兰卓,现在,都要掉下,悬崖了。你,想来,救谁?”失去意识前,林非拨通他的电话,用最后一丝力气问。 很多事,徐默并没有打算去探究,不管是关于兰卓的,还是林非的,他都打算置之不理。那些事并不重要,尽管看起来已经严重影响到身边的每个人。 因为一切都在掌握和控制之中。 从头到尾,他都有自信,能够独自面对和解决所有的问题。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林非才会爱他,相信他。 可是没有人告诉他,他也从来没有意识到,面对昏迷不醒的林非时,所有其他的一切都变的轻飘飘,不再值得关注。情爱的誓言多么老套陈旧,让人生厌,唯有恐惧失去时,才知道,我很爱你啊,林非。 徐默闭目凝神,昏昏沉沉的睡去,那些过去现在跑到眼前,变幻成一堵一堵墙,需要不停地穿越,穿越,从高处跃下,从低处爬上,将身体挤成扁平通过缝隙。用尽全身气力,依然需要面对像是永无止境的过去。 嗡嗡嗡。嗡嗡嗡。徐默惊醒。 林非的手机屏幕闪着六个大字,“未知主叫号码”。 徐默接通,一言不发。 电话那头也是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在等着他先开口。 徐默依然一言不发。 嘟嘟嘟。嘟嘟嘟。通话结束。整整十四秒。 手机跳出录音软件的窗口,刚刚的通话被自动保存。徐默点开文件夹,提示输入密码。林非的生日,错误。手机号码,错误。徐默尝试过几组组合,很快就用自己的生日成功破解。插入耳机,手指上下滑动,他一一点开以通话日期为文件名的音频文件。 室内的气温骤然冷却好几度。 徐默盯着林非绯红的脸颊,眉头紧蹙。一遍又一遍,他反复听着电话录音,直到将每个音符都刻进脑里。 林非额头上满是蒙蒙的汗,干涸到发白的双唇微微颤动,发出喃喃梦呓。过了很久,她停止梦呓,紧紧咬住嘴唇,呼吸急促。床旁的监护器发出嘀嘀的警报,提示心率指数攀上120。 修长的睫毛颤动几下,林非猛然睁开眼。徐默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又缓缓落下,抚上林非的额间,为她擦汗。 “徐默。”林非的声音嘶哑,甜的却像一块浸透**的糯米糖。 警报声停住,房间里静悄悄的,徐默的眉头没有舒缓,声音却安安稳稳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他说:“你醒了。” “你自己是一位母亲,你应该知道今天的事,对林非意味着什么。”程昊没有责备她,但这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一颗一颗沉入心底,狠狠敲打着兰卓。水雾慢慢迷住双眼,她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紧紧抱住双臂,无声抽泣。程昊沏好一杯热茶,放上茶几,坐到她身边。 兰卓深深喘了口气,猛然意识到,程昊离她太近,太近!今天和他长时间的肌肤相贴,已经让兰卓的身体瑟瑟发抖。如今他又靠得这么近,这么亲昵!兰卓的心砰砰砰砰砰砰地剧烈撞击着胸口,全身的血液都涌进大脑。 坐远一点! 离开! 逃走! 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做什么都行,四肢和躯干却好像突然失去力气,半丝也不能挪动。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万一传出去,你的事业和前途就全都毁了。” 程昊说的是事实。凭借她明明白白承认用的是范子轩有关的致幻剂,这个证据已经足够让她身败名裂。 泪又涌出眼眶,脸颊涨得赤红,兰卓完全不能呼吸。 程昊为她抹去眼角的泪,又低沉而平静地说,“深吸气!” 兰卓深吸了一口气。 “好,现在慢慢地,慢慢地,呼气,放松,对,放松。” 兰卓慢慢呼出胸腔里所有的空气。 “再来一次。” 兰卓终于止住眼泪。 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都变成电影中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在眼前滑过。林非静静躺在沙发上。程昊抱着林非狂奔而去。急诊室里心电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徐默紧紧抓住她的手,厉声质问。 房间里静静的,静静的,只有钟声,滴答滴答,缓慢的,水流一般蔓延过来。程昊的劝慰像是在梦里,感觉如此遥远,带着令人困顿的温柔。渐渐地,不知是要沉睡过去,还是清醒过来。 听着程昊的话,兰卓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她摇摇头,喃喃地说:“方亚静说的对,我是在犯罪……我应该去自首……” “你不能去!” “为什么?” “为了兰琦。” 兰琦。 兰卓闭上眼,忍着钻心的痛,呜咽着又说:“你能好好照顾他的,是不是?” “是,我能照顾他。但我不能替代你,兰卓,我不能替代他的妈妈。”程昊的温情灼烤着兰卓的身体发肤,铺天盖地,“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有徐默在,他不会让林非乱来的。” 不,兰卓并不害怕林非的报复,她只害怕失去。 本来拥有的就不多,每一点都值得珍惜,更何况是徐默。当全世界都背弃自己,唯有他送来唯一关怀。 可是现在也要失去了! 她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只要面对林非,她克制不住,那种冲动。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要变成悲剧的中心?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成为伤感的源头? 原本那一切都是林非的错!都是她!都是她! 可是为什么,到现在这一步,错的,还是自己? 兰卓的眼里不由自主的带上恨意,可是触及程昊的视线,就一点一点的瓦解。 “你为什么要对她下药?” “你要想找什么?” “另一个林非?” “你为什么要见她?” “9527,你能不能告诉我?” 9527!程昊抛出的四个数字,砸破两人之间刻意树起的栅栏。兰卓慢慢后退。眼眶深邃,瞳孔幽黑,遥远又亲近,程昊像是只野兽沉睡在山林深处,渐渐苏醒,缓缓靠近。 所有尘封在梦中的秘密,所有伪装下唯一的秘密,费劲心机都要掩盖的秘密。 面前的这个男人,轻描淡写地揭露,将兰卓逼得退无可退,不能逃避。 他发现了! 他知道了! 他会怎么做! “兰卓,告诉我你的一切,让我保护你。” 程昊的身影笼罩她,程昊的双臂束缚她,程昊贴在耳边的呼吸好似羽毛,温柔地划过她的心。 世界扭曲得就像是不停旋转的万花筒。一个一个的房间,徐默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本能地推开房门,空荡荡的,只有房顶的日光灯咔哒作响,关上门,再走向另一间。 忽然,从一扇门里传出微弱的抽泣。然后,一个女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从门缝里挤出来,“徐默,救我!” 没有丝毫犹豫,用力抬起脚,门应声而开。 小女孩在墙角蜷起身体,双手不停挥舞,好似抵挡周围黑雾的侵袭。 冲过去,脱下衣服,将黑雾挥开。 小女孩扑进他的怀中。 用力抱紧。 兰卓,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 徐默猛然睁开眼,意识到那一切都是梦,再转过头,身边的床铺空无一人。 林非一声不吭地坐在阳台的栏杆上,瘦小的背影看起来岌岌可危。晚风从她的脚下穿过,一阵一阵。稀疏的星光,皎洁的下弦月色,远处若隐若现的霓虹灯暧昧不清。仰望天空,浩大,寂寞,低头,世界万物又变的那么渺小。 徐默从背后紧紧抱着林非。“怎么不睡觉?” 没有受到任何惊吓,林非摸上徐默的手背,轻轻握住。“你听,风的声音,她在对我说话。” 徐默的胸膛震动几下,轻声笑道:“她对你说什么?” 张开双手,全部的夜色都落入林非怀中,她的声音从风中传来:“风告诉我,这么多年,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始终都是兰卓。为了保护兰卓,十几年前,你可以舍弃一切。风还告诉我,其实林非只不过是一个替身,你爱而不得的替身,兰卓的替身。” 四周一片寂静,徐默砰砰砰的心跳声越来越大,然后他说:“不是!我爱的是你!林非。” 夜色里相互拥抱,却如此孤寂。 风声越来越大,听觉变得分外敏锐。远处轻微的猫叫合着婴儿的啼哭,好像这个世界总是生机勃勃。 “你不用担心,我会让程昊离开兰卓。”林非的语调轻快,听不到一丝悲伤,“兰卓又会重新属于你。你能得到她,徐默,你能得到兰卓。” “我不要她!林非!我只要你!”胸口激起愤怒,每一秒的怀疑都不能容忍。徐默扳过林非的头,吻上她。一切都会变的美好,爱意虚幻的花朵在春夜里绽放,砰砰砰跳动的心脏和脉搏都试图在述说,在证明,坚定不渝的爱。 他坚信。 风中的缠绵甜美,和身边的人融为一体,胸膛看起来那么坚定可靠,结实的温暖难以言说,就好像在无边的海洋里飘荡,身边唯一只能抓住这只救生圈。可是依然要沉下去。耗尽全身气力也望不到陆地的旅人。无尽冰雪天地里一闪即逝的篝火。 无谓的希望。 徐默,我爱你。 那么深的爱,如果换来的是彼此的遗憾和委曲求全,多么悲哀。 “可是你只想保护兰卓,只想让她不受到伤害……即使,她伤害了我……”没有责备,平淡地只是在述说事实。让徐默内疚不敢面对的事实。 “所以,这次,我不会再奢望你的保护。徐默,”林非侧过身,深情而又绝望的目光,束缚着徐默,让他不能动弹,“我的自尊,不会再让我奢望你,更不会让我做为一个替身留在你身边。” 双手猛推徐默的胸膛,失去重心,林非含着笑向下坠去。 永别了,徐默。 徐默猛然坐起,胸口传来的剧痛让他无法呼吸。憋住气缓了缓,他才慢慢睁开眼。 四周一片漆黑。 微凉的手抚上他的背脊,“做恶梦了?”林非梦呓般地问。 徐默俯下身紧紧抱住林非,将头埋在她的脖间深深呼吸。林非的身体散发着熟悉气息,让他慢慢恢复平静。“我梦见你要离开我。”徐默委婉地说。 “我为什么要离开你?”林非轻声笑笑,“难道是因为我发现,我和兰卓都要掉下悬崖的时候,你只会救她?” 徐默突然觉得,这场梦好像永远不能醒过来。 第二十七章蛛丝马迹 早上九点一刻,方亚静和李立坐在酒吧街黄金位置的咖啡馆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透过玻璃窗望向街对面依然大门紧闭的畅爽KTV。 专案组对吴云提供的照片非常重视,迅速展开调查。因为吴云正好拍到了年轻男子清晰的面部图像,只用了不到两天时间,专案组就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年轻男子的确切身份。 年轻男子叫张文俊,并不是沧滨市本地人,今年二十二岁。派出所租房备案资料显示,他租住了临近长途汽车站旁边小街上的一个单间。然而,张文俊的房东却说,张文俊早在今年九月就离开沧滨市,说是要去南方跟着亲戚做生意,此后再没听说过张文俊的消息,而且他对张文俊平时没有交往,也不知道张文俊的具体工作,只是在收房租的时候才联系见面。 如果房东所说的情况是真实的,今年九月张文俊就离开沧滨市了,很可能他和萧倩倩的死并没有直接关系。尽管如此,丁辉和董会志仍然没有放弃追查这条线索,一方面发出协查通报,一方面连夜走访了小街附近的近百家商店和住户,终于从张文俊常去买烟的一家便利店获知,张文俊很可能就在这家叫畅爽的KTV做包房服务生。 这个调查结果让专案组兴奋不已,因为萧倩倩的银行流水单中恰恰就有畅爽KTV的消费记录! “哎,看看人家多舒服,九点多还不用开门做生意。我们累得像狗似的,三点睡七点起……”李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开玩笑说道。 方亚静又要了杯咖啡,呵呵笑了两声。“别瞎说,狗才不累呢!我朋友家的狗天天在家睡大觉,一天睡足十八个小时。” 李立也笑了,抬抬下巴对方亚静示意KTV已经开张。“我找派出所的哥们打听了一下,这家KTV的负责人叫刘明华,外号滑头,可不好对付。张文俊已经走了半年多,刘明华故意一问三不知怎么办?” “谁要问他张文俊了?”方亚静站起身,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我们今天是来调查KTV老顾客萧倩倩的!” 刘明华表面上看起来和滑头两个字没有任何关系,四十多岁的年纪,中年发福的身材,满脸堆着客套的笑意。将方亚静和李立领到大厅角落的休息区,吩咐前台服务生送上两杯热茶后,他才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上面印着的职位是大堂经理。 “不好意思,我们KTV每天来的客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这么一个人,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刘明华匆匆扫过一眼,就将萧倩倩的照片放回茶几。 “可是有人反映,她是你们KTV的常客,还经常带这的服务生出台。”李立严肃地说。 “你什么意思?出什么台!”刘明华惊讶地大叫起来。 “出台。这两个字还要我给你解释含义吗?”李立语气平静地反问。 刘明华愣了愣,一脸气愤地辩驳:“我这可是正经KTV!我们客人到这里来都是唱歌的,规矩得很!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服务!” 方亚静立刻礼貌地表示,今天只是例行询问,并没有怀疑KTV营业不规范的意思。但刘明华坚持否认在KTV中见过萧倩倩,又反复强调KTV是合法经营的商户,从未涉及过非法的**交易。 “你们警察说话办事都是要将证据的,可别想空口白牙地诬陷我们!”李明华瞪着李立和方亚静说。 “我们当然是有证据的,”方亚静拿出萧倩倩和张文俊的合影,又问,“和萧倩倩在一起的这个人,是你们KTV的员工吗?” 激动的刘明华盯着照片半天没说话,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马上又继续不死心地辩解道:“这个家伙早就不在我们这干了!” “可是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是今年年初,那个时候,张文俊还在你这上班吧!”李立指指照片上两人的服饰,严肃地说。 刘明华往后坐了坐。“也许,也许他们私下里是朋友呢!” “他们俩是不是朋友,我们还会继续调查的。”注意到刘明华的态度已然放软,李立又追问,“既然你对萧倩倩没有印象,我们可以不可以问问KTV的其他员工?特别是包房的服务生。” “这……”刘明华为了掩饰尴尬,环顾四周说,“不好意思啊,那个,我们今天上午是机器检修,要下午三点多才正式营业。现在才十点不到,只有行政和餐饮的一部分人在上班,包厢的服务生上午都让他们放假了。” 方亚静和李立对视一眼,刘明华的话不全是搪塞,他们进店时的确看到了大门上贴着的营业时间变更通知。 “那麻烦李经理通知一下他们,下午都到店里来行吗?”方亚静又强调说,“特别是认识张文俊的,一定都要来。” 考虑了快十秒钟,刘明华摇摇头说:“能不能都来,我可说不好。说实话,我们这人员流动也挺大的,马上到年底了,这两天又刚发了工资,已经有好几个人打电话说不来了。” “打个电话,说不来就不来?没想到刘经理这来去那么自由。”李立哼笑了一声,“可别是要通风报信吧!” 刘明华的脸立刻冷了下来,提高声调说:“你可别瞎说!我……” “嚷嚷什么呢?”大厅深处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刘明华屏气噤声,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起身对着来人的方向点头哈腰地解释:“郑总,这两位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警官。” 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三十多岁,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他看到方亚静愣了愣,立刻将冷峻和严厉换成温和笑意,寒暄道:“原来是方警官!好久不见!” “郑总,好久不见。原来这家KTV是你的生意啊?”方亚静也客套地点点头。 “哎,和朋友合伙开的,这不快年底了吗,我过来看看账。”郑总笑着又问,“两位大驾光临,不知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的?” 方亚静将来意重复了一遍,希望KTV配合警方对萧倩倩案件相关人员的调查。 郑总匆匆扫了一眼照片,显然兴趣乏乏,嘱咐刘明华亲自通知所有在职和已经离职的包厢服务生在下午两点之前必须赶到店里。说完这些,他看看腕表,随意敷衍了几句,找了个有事要忙的借口匆匆离开。走出两步,郑总突然回头对方亚静说:“方警官,麻烦帮我向林小姐问个好。” 既然老板发了话,刘明华只能无奈地示意领班,拿出员工的通讯册,一一打电话通知他们下午两点半准时前来。“好了,两位警官,能来的我都已经通知到了,有三个是已经离职的,而且电话也不接,”他挂断电话,点点通讯册上的名字,“我没联系到他们。” 李立立刻记下了那三个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方亚静和他便起身告辞,约定下午一点半再来拜访。 出了KTV大门,已经快十二点,方亚静和李立两人一商量,决定先不回局里,在附近的牛肉面馆吃个中饭。 在碗里浇上一大勺鲜红的辣椒油,李立搅动着热情腾腾的面条,笑着问:“亚静姐,你以前认识那个郑总?林小姐是谁啊?” “林非呗,还能是谁。”方亚静咬着面条,嘟嘟喃喃地说,“就今年五月,你去进修的时候,出了个奇案,你听说了吗?” “奇案?”李立回忆了一下,“哦,我听董会志说了,男朋友在卧室呼呼大睡,睡醒一看女朋友五花大绑死在客厅里……” “嗯,这个郑总,就是那个倒霉鬼男朋友!”方亚静又往面条里加了点醋,对李立眨眨眼。 “他就是郑文奇啊!”李立恍然大悟,啧啧称奇。他三口两口吃完面条,一脸好奇地又说,“董会志说林非在大家面前露了一手绝活。没想到她那么厉害,居然还会玩绳子。” 不由自主地,眼前闪过阿瑞那张总是似笑非笑的脸,方亚静重重哼出一声,“林非有个朋友会玩魔术,估计跟他学的。” “对了,早上我碰见小路出现场,他说林非今天上班了。”李立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角,装作随口般的又问,“林非这才刚出院,怎么就上班了啊?我还以为她能在家休过完新年假期呢。” 方亚静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林非脱离了生命危险,勉强在医院住了一周,刚出院三天就要求回来工作。她给出的理由非常充分,充分到不能反驳。与其呆在家里无所事事、胡思乱想,倒不如全力投入工作,解决堆积如山的法医报告。更让方亚静觉得不安的是,阿瑞通风报信说,在林非出院的第二天,徐默就搬回了酒吧,又开始在派出所值班加班的生活。这两人的表现,根本不像是徐亮说的要计划结婚,倒像是……越想越郁闷,方亚静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见方亚静一脸郁悒,李立心领神会地看看表,起身说:“快一点半了,我们走吧。” 方亚静和李立重新返回KTV的时候,二十几个年轻人早就已经等在大厅里。 一个肤色黝黑,高高大大,胸口带着领班标签的年轻人连忙站起来,三步两步走到两人面前,热情地说:“方警官,李警官,你们好,我叫霍振宏,是这里的领班。李经理已经交代我们了,有事尽管问,我们知道的一定全都告诉你们。” 道了声谢,方亚静拿出几张萧倩倩的照片,送到众人手中,“麻烦仔细看看,回忆一下,这个女人,认不认识,见没见过。” 众人将照片传阅一番,纷纷摇头。 “不会吧,这个女人是你们的常客,应该见过的啊。”李立不死心,举着照片说。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都将视线落到霍振宏身上。 霍振宏又拿起照片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片刻,依然摇摇头,表示毫无印象。他肯定地说:“她肯定不是常客,至少最近这半年多没来过。” “那上半年呢?”方亚静将萧倩倩和张文俊的合影递给霍振宏,“好好想一想,有没有在这见过她。” 霍振宏依然坚决地否认:“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如果她来过,也肯定就一两次,要不,一群人一起来的。她也肯定没来店里找过张文俊。” 再问起张文俊的人品和日常活动,众人显然都有所顾忌,嘴里都说的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方亚静他们只能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尽量收集想要的信息。周旋了半天,众人尽管隐约其辞,但对张文俊并没有太多褒奖。虚伪、势利、小气、嘴甜、好色,遇到出手大方又小有姿色的女客人就会主动和对方套近乎,这些就是他们对张文俊的印象。 同时,方亚静和李立了解到,一个叫邓鹏的服务生曾经在张文俊的房子里借住过一段时间,两人的关系比其他人都要亲密。邓鹏却表示,两人关系一般,只是当初张文俊手头紧张,到处借钱,他出于好心,借给了张文俊。谁知过了快一年,张文俊还是没能还清欠款。作为回报,去年年初,当邓鹏房租到期的时候,张文俊主动表示愿意让他住进自己的家,作为过渡,同时抵消欠款。在三周之后,邓鹏找到房子,就搬离了张文俊的家。 “张文俊欠你的钱还清了吗?”李立问。 “嗯,”邓鹏点点头,“五六月份吧,他手头突然宽松了,一次性把钱都还给我了。” “哦?他怎么突然有钱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 话虽如此,邓鹏神色却渐渐紧张起来,半垂下头,躲闪着方亚静和李立的注视。 “你在张文俊家住了三个星期,要是他女朋友来,不会不方便吗?”李立故意没有追问下去。 “他没女朋友吧,”邓鹏狐疑地说,“他和我说,他没女朋友。我住他那,也没见过女的来找他。” “男的呢?有男的来找他吗?” 邓鹏犹豫了一下,似乎有所顾虑,最终还是点点头。然而,张文俊的那些朋友,绝大部分邓鹏都叫不上名字,只隐约还记得几个昵称和外号。根据他的回忆,平时张文俊除了上班,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台球厅和网吧。之前邓鹏曾经去找过张文俊,因此知道具体的店铺名称和详细地址。 第二十八章失踪人口 方亚静和李立赶到台球厅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位于地下负一层的台球厅里光线昏暗,装潢陈旧,悬挂着五颜六色、应节的新年装饰,浓重的空气清新剂气味依然掩盖不住呛人的烟味和地下室特有的霉变气味。台球厅的生意不算太好,三三两两的客人围在台球桌旁。两人分头打听了一圈,没有找到邓鹏提到的那几位朋友。台球厅的前台和经理承认认识张文俊,但除了表示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他以外,也没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尽管没有收获,方亚静仍然道了谢,又留下名片,希望台球厅见到张文俊的几个朋友时,能及时和警方联系。 网吧比台球厅环境更为恶劣,一百平米左右的大房间摆了五六十台电脑,几乎坐满了人,昏暗的光线里地上桌上都是纸屑、烟头和吃剩的方便面碗饮料瓶。网吧老板更是一问三不知,说自己记性不好,每天来的客人非常多,不仅认不出张文俊,对他的几个朋友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三人正说着,方亚静眼一瞟,发现柜台边的机位上有个高高瘦瘦、染着一头红发的年轻人,边玩着网络游戏,边微微侧着身偷听他们说话。方亚静对李立使了个眼神,李立心领神会地从墙角搬了把圆凳,坐到红头发身边,递过去一根烟。 红头发吃了一惊,仍然接过了烟,叼在嘴里,边继续玩着游戏,边不住地斜眼打量着李立。 “哥们,认识张文俊吗?”李立拿出打火机,为红头发点燃香烟。 红头发两只手没有半点停顿,点点头,又笑嘻嘻地问:“他犯事啦?” “没有,我们想找他了解点情况。” “他早不在这了。”红头发满不在乎地扁扁嘴。 “去哪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最近和他联系过吗?” “好久没联系了。”红头发又看了李立一眼,反问,“他出了什么事吗?” 李立回头看看方亚静,靠近红头发小声说:“有空一起吃个饭,聊聊吧。” “不啦,我等会有事。”红头发指指游戏,将烟头顺手丢进鼠标旁的易拉罐里,又笑嘻嘻地说,“警官,你这烟不错啊。” 李立也笑了,掏出烟盒放到红头发的手边。红头发将座椅往后一拉,站起身,顺手将烟盒放进外套口袋,“不吃饭啦,门口抽抽烟吧。” 红头发自称叫赵亚龙,和张文俊是老乡。三年前,两人都是高中毕业,刚到沧滨市正好合租在一起。“别的不敢说,在这里,我和他关系是最铁的了。”站在网吧门边的背风处,赵亚龙叼着烟,晃晃悠悠地说。 “你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方亚静问。 “国庆节之前。”赵亚龙回答地很爽快,“我们俩喝了顿酒,两天后吧,他就走了。” “你送他走的?” “没有。” “知道他去哪了吗?” 赵亚龙摇摇头,“南边吧,具体他没说,我也没问。” “你们俩不是最铁的吗,他要走你都不问?”方亚静追问。 赵亚龙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以前是,后来啊,我可不敢了……” “为什么?” “三观不合。” 方亚静和李立对视一眼,“怎么不合了?” “反正吧,”赵亚龙摸摸鼻子,“他干的事,我没兴趣,也不敢干。” “他干什么了?为什么我们一找他,你就觉得他犯事了?”李立敏锐地问。 “他说他找到个能挣大钱的买卖。” “什么买卖?” “不知道。” “你没问他?” “我问他那些干嘛?知道的越多越不安全!我这个人啊,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也不瞎打听。”赵亚龙瞪着眼回答。 虽然赵亚龙一再表示对张文俊所说的挣钱买卖并不知情,但显然他的话有所保留,于是方亚静没有继续追问,将话题又绕了回去:“你和张文俊最后一次见面,都干了些什么?还记得吗?” “记得。他说要回家,请我吃宵夜喝酒,本来我俩好久没见面还挺高兴的,谁知道喝完酒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点不痛快的事。” “什么不痛快的事?”方亚静问。 赵亚龙犹豫了一下,乖乖回答:“不是我,是张文俊。” 那晚张文俊刚去KTV结清了工资,掏腰包请赵亚龙吃宵夜喝酒。两人吃吃喝喝到快十二点,赵亚龙想着第二天还要事,便提出回家。两人勾肩搭背地正往家走,路过金鸿街街口的时候,张文俊忽然停住脚步,盯着街对面一对路过的男女。 张文俊甩开赵亚龙,连忙想要跟过去,却被正好亮起的红灯挡住。等到顺利过街,那两人已经上了出租车。张文俊跌跌撞撞地追着出租车破口大骂,眼见着出租车飞驰而去,他居然抓起街边一个空矿泉水瓶狠狠地朝远处砸了出去。 “他骂什么?”方亚静好奇地问。 “骂人还能有什么好话?”赵亚龙扁扁嘴。 “他为什么要骂那两个人?” “不知道,好像是男的抢了他东西。” “东西?”方亚静眼珠一转,“会不会是女朋友啊?那女的是张文俊女朋友吧!” “他哪有什么女朋友啊!”赵亚龙突然笑出声,“我看那女的穿着打扮都挺贵的,哪能看得上他啊!” 穿着打扮都挺贵的!难道是萧倩倩? 方亚静连忙又拿出萧倩倩的照片,小心翼翼地问,“是她吗?” 赵亚龙皱起眉头,仔细看看,又摇摇头,“有点像,那天她好像喝醉了,一直被男的搂着,没看清楚脸,不太能确定是不是她。” “那男的长什么样?” “一米八左右,高高瘦瘦的,小平头,长得挺帅的。” “挺帅的?你看到脸了?”方亚静追问。 “隔得远,看不太清楚。” “那你怎么知道他挺帅的?”方亚静眼珠一转,“你认识他?” 赵亚龙没有马上回答,挠了挠头。 见他一脸犹豫,李立故意开玩笑说:“不能说就算了,安全第一,别给你惹麻烦。” 又沉默了一会,赵亚龙终于下决心开口:“也不能说认识,以前见过一面。” “以前?什么时候?” 赵亚龙长叹了一口气,“今年年初,有一次,我们约着去夜店里玩,遇到五个姑娘,漂漂亮亮的,有点人来疯。张文俊的嘴甜,很快就和她们搭上了话,谁知道喝着喝着,有个姑娘说,想搞点东西来high一下。” high一下?方亚静和李立对视一眼,立刻明白赵亚龙所指的应该是毒品。 “什么东西?”方亚静明知故问。 “***呗。”赵亚龙说得轻描淡写。 “张文俊搞来了?”李立问。 “嗯。” “哪来的?” “张文俊打了个电话,后来说去上厕所,人就溜了。我也正好去门口抽烟,看见他和那个男的在路边说话。神神秘秘的,我就多看了两眼。没一会,张文俊就又回店里去了。我把烟抽完,再进去,那群姑娘正收拾东西要走,张文俊也没留,还挺高兴的,又说要请我吃宵夜。” “你意思是说,张文俊从那个男的手里搞到了***,转卖给了那几个姑娘?” “那我可没说。”赵亚龙急忙澄清,“反正事是这么个事,我实话实说而已。” “你确定是同一个人?” “嗯,张文俊回店里去以后,那个男的没直接走,去旁边的店里买了杯奶茶。” “你看清楚他的脸了?” 赵亚龙突然笑了。“警官,别想让我去局子里画像啊……” “怎么,警民合作一下吗,不愿意啊?”李立又递上一根烟。 赵亚龙让了让,接了过来。“不是啦,已经过了那么久了,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万一弄错了,不是耽误您的事吗?” 李立和方亚静对视一眼,决定不再勉强赵亚龙,“那等我们找到他,再请你帮忙认人吧。对了,那个男的,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他……”赵亚龙半眯着眼,回忆了一会,“可能姓徐或者姓许……那天张文俊骂他来着。” 李立重复道:“双立人的徐,还是言字旁的许?” “没太听清,那天张文俊喝得够多的,站都站不稳了,说话也含含糊糊。反正就是那个音。” “后来呢?你们从夜店出来,一起去吃宵夜了?”方亚静突然问。 “后来?”赵亚龙一怔,盯着方亚静,忽然意识到她的言下之意,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地说,“没有。我找了个理由没去。后来我就不太敢和张文俊一起玩了。那天他不是说要走,我也不会去见他。我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也知道卖那种东西是害人的……” “你还记得去夜店是哪天吗?”方亚静又问。 这一次赵亚龙给出了肯定答案,“一月二十九号,第二天我要去接我妈来过年,我记得特别清楚。” 方亚静和李立连忙赶回局里,想要进一步查证赵亚龙提供的线索。开车刚走出一个路口,方亚静忽然接到路嘉的电话。 “亚静姐,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怎么了,小路?” “麻烦你赶快到富阳区分局来,林非被死者家属打了!” 第二十九章破绽 额头上贴着白色纱布,面色苍白,林非半闭着眼坐在富阳区分局法医办公室的沙发上,看起来即虚弱又疲惫。路嘉和贺晓琳围在林非身边,满脸无奈和愧疚。 方亚静心里一沉,电话里路嘉说“林非的伤很轻”,看起来那句“很轻”是按照法医的“轻伤”、“重伤”标准来衡量的。从白色纱布渗出的血迹来看,林非的伤势比方亚静最初设想的要严重得多。 “路嘉,你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不由得,方亚静的音量高了起来。 路嘉小心翼翼地看看方亚静的脸色,有些尴尬地解释说:“是白威鸣的儿子白凯。经过调查走访,龚香萍的死最终定性为纵火自杀,但白凯一直不接受这个结论,一口咬定龚香萍是被白威鸣烧死的……” “他为什么不接受,当初在派出所说龚香萍自杀的不也是他吗!”方亚静打断路嘉。 “对啊!谁知道他后来就变了想法!我和林非特地过来做解释工作。开始只来了白凯一个人,还说得好好的,后来白威鸣也来了。谁知道,白凯一见白威鸣,就说要和白威鸣断绝父子关系,两人在会客室连吵带嚷就动上了手。我们赶紧去拉架,贺晓琳拉着白凯,白凯急了,拿手机去砸贺晓琳,林非帮贺晓琳挡了一下……就正好砸到林非的头……” “林非你是不是傻的?自己身体才刚好,人家打架你不离得远远的,去凑什么热闹!”方亚静没好气地狠狠瞪了林非一眼。 林非虚弱地笑了笑,没有解释。 李立急忙上前打圆场,还没等他开口,富阳区分局的李国章副队长和桃源村派出所的薛永亮副所长推门走了进来。 顾不上和众人打招呼,李副队长朝林非抱歉地笑笑说:“真不好意思啊,林非,还连累了你。伤的怎么样啊?没事吧?” “没事。”林非连忙站起身,也笑了笑。 李副队长对路嘉说:“小路,给林非验伤!要是够了,先把白凯拘起来!” “我真的没事,只不过是点皮外伤。白凯也是情绪激动,一时失手。”林非连忙摆摆手,又和李副队长商量道,“显然白凯不接受龚香萍的死因,是想借此惩罚白威鸣。倒不如借此机会,把父子俩的心结彻底解决。不管是冰释前嫌,还是恩断义绝,都是他们父子俩的事,没必要再浪费我们的时间和精力。” “林非说得是。”薛副所长也点点头,“大家工作都那么忙。你们放心吧,说服教育工作就交给我们派出所,保证让领导和群众满意。” “这可是你保证的。把白凯交给徐默,让他好好开导开导。”李副队长对薛副所长严厉地说,又对林非缓和了语气,“林非啊,你赶紧回去休息休息吧。我帮你向范头和徐队请假!” “林非姐,你赶紧回去休息吧。”一直默不作声的贺晓琳忽然开口,带着哭腔劝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伤。” 大家连忙安慰贺晓琳,贺晓琳拉着林非的手,低声抽泣了好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见林非拿着纸巾为贺晓琳擦着眼泪,李副队长对方亚静使了个眼色,态度坚决地说:“好了,今天的事也是为我们提了个醒,以后和死者家属见面会谈的时候,保安措施还是要做到!亚静,李立,你们送林非回去吧。剩下的事,交给路嘉和贺晓琳。” 林非也不便再坚持,跟着方亚静和李立去了停车场。 发动了汽车,李立回头问林非:“林非,你去哪?” “回局里。”林非坐在后座上回答。 “送她回家!”方亚静坐在林非身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不要命了吗!” “回局里。我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林非扭头看着方亚静,平静地说,“我找到他的破绽了。” “谁的破绽?”法医办公室的门刚阖上,方亚静就迫不及待地追问。 “范子轩的。”林非从办公桌抽屉的最下层拿出个文件夹,递给方亚静,“张美凤那个案子所有现场痕迹和法医证据,都需要重新查一遍!” “那工作量也太大了吧!”方亚静大吃一惊。 “你先看看这个。”林非指指文件夹。 翻开文件夹,一个大脚印跳进方亚静眼里。她捏住照片,平举到眼前,仔细察看。深褐色的潮湿泥土,闪着幽暗的光,表面附着一些暗绿色的苔藓。脚印深深的印到土里,苔藓被脚印破坏,又努力覆盖其上。鞋跟部分边缘的鞋底纹路清晰可辨,而鞋尖边缘和中心纹路都凌乱模糊,像是有人站定后,将身体重心放到脚跟,微微挪动脚尖,涂抹过地面。 方亚静眉头微皱,沉思片刻,又仔细端详文件夹里的其他照片。照片上脚印的边缘和中心的纹路都具有类似的模糊痕迹。 “我复查过,脚印都是范子轩的,确定没错。” “范子轩为什么要涂抹地面?” “地面上是不是原来有别的东西?” 方亚静用目光和林非交流过几轮,将照片夹回文件夹。“以前怎么没发现?” “树林的现场很大,照片有几百张,我今天花了一天时间,挑挑拣拣看了两百多张才找到这几张。” 方亚静盯着林非,微微发白的面色,泛着青黑的眼圈,她明显消瘦了。忍不住皱皱眉,方亚静把责备的话憋回去,柔声劝说:“你刚上班,别把自己搞的那么辛苦,多休息休息。” 林非顺手接过,又岔开话题:“我想请物证和痕迹那边重新派人复查,你要是同意,我们俩写个报告交给徐亮。还有那把沾有范子轩血迹的凶器,我也想送到省厅去重新做检测。” 方亚静却不想和她再遮遮掩掩。“我听说,徐默搬回酒吧去住了。你们俩怎么回事啊?” 林非的眼眶慢慢泛红,紧紧抿着的双唇微微颤动。过了好一会,她才幽幽地说:“有些事对大家来说,不过是场意外,不值一提,也就……也就不要再勉强了。” 方亚静哑口无言,满脸羞愧。 她知道林非说的对。 林非是整件事的受害者,可是身边的每个人好像都在提防她,害怕她,警告她不要针锋相对,提醒她要息事宁人。 兰卓脾气好,兰卓是兰琦的好妈妈。 林非,你自问,这辈子可不可以做的像兰卓这般的好。 你做不到,穷尽一生也做不到。 “所以,我还是不要让大家难做了。”林非深深吸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泪水却止不住地滚滴下来。 方亚静赶忙抽出几张纸巾,快步走到林非面前,一手替她擦泪,一手搂住她的肩膀安慰,“你别哭了,我会替你讨个公道的。” 林非从方亚静手里接过纸巾,自己擦干眼泪,又呜咽着低声说:“不必了。徐默说得没错,从法律上来说,那就是一场意外。” “徐默他怎么能……”方亚静猛然闭上嘴,在心里暗暗咒骂几句,又无奈地开口,“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只能算了。”林非摇摇头,凄凉地笑了笑,“致幻剂的配方,兰卓是从专案组的资料里知道的,说出去,可能也会影响到你。现在大家都以为我是药物过敏,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没关系的!”方亚静急忙说,“你不用顾忌我……” “我当然要。”林非打断方亚静,她的泪又漫出眼眶,“现在……亚静……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 方亚静眼看着林非又哭成个湿漉漉的泪人,手足无措地搂过林非肩膀,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视线不由自主地扫过林非的办公桌,暗自长叹了口气,轻轻拍拍林非的后背。 走廊尽头,方亚静站在电梯前,右手拿着手机,紧盯着通讯录里的“徐默”的名字,迟迟没有摁下拨号键。好一会,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塞进外套口袋,伸出左手食指,重重地摁住电梯的下行按钮。收回手指的瞬间,方亚静的心咯噔一下,猛然收紧。 林非的办公桌。 鼠标放在左手侧。 不,不仅仅是鼠标。水杯、笔筒、杂物收纳盒都被一一挪动,重新摆放。 宛如镜面。 左右翻转。 空荡荡的法医办公室。 洗手盆前。 林非草草用水洗了把脸,抽出张纸巾,慢慢擦去脸上的水珠。 左手撩起头发放到耳后,又侧着脸对着镜子张望,她轻声笑笑。“做法医,真的比做医生有意思多了。” 第三十章此面彼面 范子轩再次见到林非,已经是新年过后,距离上一次会面快要一个月的时间。林非失约的理由,警方只是简单通知他了一句话“林非因身体原因休假”,就再也没有更多的解释。漫长的等待和猜测,将他的忍耐逼到了极致。所以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小亭中央的圆桌旁,皱着眉,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你不想见我?”林非径直坐到范子轩对面,笑着问。 “林阿姨,你的身体好点了吗?”盯着林非额头上的白色纱布,范子轩脸色已经缓和下来,但语调依然是冷冰冰的。 “嗯……”林非简单回答,又捂住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你怎么受伤了?”范子轩坐在林非身边,一脸关切地盯住她,“头没事吧。” “没事。”林非轻轻摇了摇头,“有个女人要自杀,想拉着丈夫殉情,大半夜用汽油纵火,结果自己死了,丈夫逃了。谁知道她儿子不接受自杀的结论,在局里闹事。” 范子轩呵呵冷笑两声。“在公安局闹事?胆子不小啊!抓起来了吗?” 林非又摇摇头。 “为什么?”范子轩皱起眉头,“他打伤了你,为什么不抓起来!” 林非无奈地轻笑一声。“这种程度的伤,根本给不了他什么严厉的惩罚……” “但这种程度的伤,却可以让你休息整整一个月!”范子轩冷笑着提醒。 “哪有一个月,还不到三周……” “是二十三天!”范子轩打断林非,“而且中间跨了个年,四舍五入算是一年了!” “你那么着急见我,莫非是想到了什么新线索?”盯住范子轩的眼睛,林非含着浅笑问道。 “是。”范子轩点点头。 “什么线索?”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范子轩的右手覆上林非的左手,紧紧握住便不再松开。 感受到微凉细润的手指在自己的指尖微微滑动,林非抬起头,用眼神无声地示意范子轩:放手! 范子轩笑的怡然自得,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 不是试探,而是完全的掌控、示威。 范子轩在用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宣告,他对主动权的控制。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林非皱皱眉。 深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范子轩的身体慢慢倾斜过来,耳语般的说:“你为什么摘了手套,涂了唇膏,用上了香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好像听到了好笑的笑话,林非笑得前仰后合,“只是一点点不一样。你不喜欢?” 纤细的指尖划过林非的脸颊,一转折带到她的唇上。林非的唇温暖,湿润,淡紫色的唇膏有股说不出的甜,隐隐约约,像是午后森林里和花丛的暖香。不许她躲闪,范子轩的指尖抵着唇线慢慢舔过,带出蛊惑。“我不喜欢。我讨厌改变,特别是,没有经过我允许的改变!” “就算一切都不一样了,也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改变了。”林非突然微张嘴唇,将抚到唇间的手指轻轻含住。 范子轩猛然一惊,死死盯住林非的脸,却没有缩回手指,任由林非用唇舌紧紧缠绕,像是要将他整个吃掉。 空旷的凉亭里只有一声声低沉的喘息,紧绷的脸勾勒出无尽的隐忍。 直到林非放开他。 范子轩猛然起身,后退几步,眼眶血红,一脸像是要杀人般的凶狠和不敢置信。 荡漾着慵懒的性感,林非在范子轩眼前伫立片刻,脸上的笑意似有如无。“你无非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没有来看你。” “为什么?”范子轩的睫毛微微颤动。 缓缓靠近,林非贴在范子轩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你亲爱的兰小姐,给我下药,害我流产,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范子轩瞬间变了脸色。 “有些人却让我息事宁人,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站正身体,林非若无其事地扁扁嘴,“当年,你为什么会选择兰卓呢?” 范子轩喉结滚动微微颤动一下,没有回答。 “是不是因为她身上有婴儿的味道,让你想起你的妈妈?” “是不是别人都觉得你是个疯子,是个怪物,只有她想要一心一意治好你?” “可是你却欺骗了她,利用了她。” “当年在凶案现场的,明明不只是你一个人。” “人人都说,你没有反侦察经验,认罪的非常爽快。可你明明是在警方拿出确证的血液和指纹证据之后,才认罪的。你认罪的目的只有一个,减刑。既然自己已经跑不掉了,认罪减刑是最好的选择。小轩,你真的很聪明。” “在现场的那个人,不会是你的好朋友,甚至不是你身边的人。” “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所以警察才查不到他。” “可这个陌生人,却偏偏对你很重要。所以,你极力为他掩饰,认了所有的罪。” “你想用十年的时间,用一个谎言,处心积虑地,保护他。” 嘴角微微抽动,面对着喃喃自语的林非,脸色煞白的范子轩没有给她半点回应。 林非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另一个自己?”林非伸出手,捏住范子轩的下巴,将他再次拖近,“你猜的没错,萧倩倩真的该死!” “她和张美凤一样,用毒品勾引高中生,和他们发生关系。” “而那个你处心积虑想要保护的陌生人,不管他是谁,五年以后,他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你。” “一个残忍、冷血的杀人凶手!” “我是不是该对你说声恭喜呢?” “而且,小轩,你太还年轻。” “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双重人格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林非与以往太过不同。空寂的凉亭突然变的无比狭窄,她在逼迫他,毫无退路。他不能拒绝。从她身后,他分明看到两个影子,在这午后的阳光之下,无拘无束的伸出爪牙,张扬的攀爬上他的四肢和躯干,纠缠,抚摸。 林非的手指落在范子轩身上,带着温柔触感,宛如是将最柔弱的婴孩揽入怀中,一用力就会从云端跌碎。这片刻的温存呵护,一瞬间,让他产生错觉,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足以付出全身心的信任。听着林非平稳的呼吸,忽然,范子轩委屈的像个还未断奶的孩子。整个灵魂被她踩在脚下,所有的愤怒离他们越来越近,过去在眼前流淌,交织,凌乱。那么多的束缚,被紧紧捆绑的灵魂,那么多的痛苦,沉入幽暗的深渊,不能呼吸,想要挣脱,想要离开,想要去没人能找寻得到的遥远的地方。 林非的气息包围着他,范子轩无处可藏。 她的每一次触摸,每一丝笑容都被赋予生命,述说同一个事实。 全世界,他和她,原本就是同类。 虚情假意。 不择手段。 范子轩笑了。他握上林非的左手,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林阿姨,我替你画张画像吧。” 第三十一章照片 下午五点刚过,夕阳就要落山,最后一丝光线照在安静的防洪堤上。马路上车来车往已经听不到,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河水无声流淌,让人身心平静。 接到林非相约的吴云准时赶到。“好久不见!”他满脸堆笑地走到林非面前,打了声招呼。 林非上下打量吴云一眼,微微一笑,对他点点头。 吴云紧盯着林非的脸看了看,很快挪开视线,“我听小路说,你最近生病休假了。身体好些吗?” “好多了,谢谢。”说着,林非将手中的牛皮信封递了过去,“这些照片还给你。” 吴云一怔,迷惑地望着牛皮信封,没有伸手。 “照片我已经选过了,给方警官的是同一天。”林非微笑着说,“我猜,你可能不想让人知道你跟踪过萧倩倩。” 吴云看看林非,又看看信封,依然沉默着。 林非继续解释:“照片里有位女服务员,虽然她带着相同的丝巾,但丝巾结的样子不一样,说明照片根本不是同一天拍的。” 吴云抿着嘴笑了,一脸坦然。“我还奇怪怎么没人看出来呢,原来连你都没瞒过去。” “我能理解你的顾虑。现在凶手还没找到,被警察知道你以前跟踪过萧倩倩……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所以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也感谢你愿意拿出照片。”林非说得很诚恳。 “我倒不是担心那个,”吴云也很诚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想看看警察是不是像小路说的那么厉害……” “那真是对不起,我破坏了你的计划。”林非对吴云玩笑般的眨眨眼。 “没有啦……”吴云的耳朵泛出红潮。 “你为什么跟踪萧倩倩?”林非又认真地问。 吴云很快给出了一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解释:第一次拍到萧倩倩时纯属偶然,也的确是去商场街拍才遇到的。然而,联想到她和学生非正常的关系,吴云便想要私下收集一些证据,谁知跟踪了两个多月,拍到的都是萧倩倩和一些年轻男子在一起的照片,加上高中生篮球联赛的训练任务日益增多,实在是分身乏术,他便放弃了。 “其他照片呢?” “还没洗出来,电子版在我电脑里,我可以交给你们。” “现在去拿,方便吗?” “我家有点乱,你别介意啊。”虽然开门前,吴云很不好意思地提醒过林非,但她还是吓了一大跳。 吴云的家是个单间,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摄影器材、健身器材和各种游戏机堆了满屋,几乎没法落脚。一些换下来的衣物混乱搭在沙发和椅子上,更为这副凌乱添上浓重的几笔。 看着吴云手忙脚乱满脸潮红的收拾,林非强忍笑意说:“没事,不用收拾了。” “照片有点多,需要点时间,你随意啊。”吴云为林非倒了杯热水,就坐到客厅的电脑前。 屋里安安静静,只有电脑的风扇声和鼠标点击的滴答声。林非坐在吴云身侧,视线慢慢从电脑屏幕转到他身上。吴云的侧脸轮廓硬朗,鼻梁挺翘,薄薄的唇角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古铜色的肌肤,身上几乎没有赘肉,鼓鼓的肌肉彰显着无与伦比的爆发力,这是长期训练形成的完美体魄。两侧的耳后都有一道不到五厘米的浅白色线痕,不知是什么原因留下的伤口。 像是感觉到林非的凝望目光,吴云转过头,回望她。 林非连忙露出亲切的笑意。 “你这个人,真是矛盾。”吴云突然说,又伸出双手,拉开林非交叉放在胸前的双臂,轻轻握住她的双手,摆放在她的膝盖上。“既然装做平易近人,怎么能用这样的肢体语言拒人千里之外?” “什么叫装作!”林非故意皱起眉头。 “那你发自内心的对我笑一笑。” “人小鬼大!”林非瞪了吴云一眼,挣脱他的手,站起身来,扭头走到墙角的书柜前。 “呵呵,”吴云为自己扳回一城,得意地笑了两声,又回头朗声说,“有感兴趣的书,可以借走哦。” 书柜的门敞开,除了一些杂志,署名“余未言”的神秘小说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左手食指拂过书脊,沿着棱角,一遍一遍,不停的刻画,刻画一个名字,无意识的。敏感的指尖一下一下触到,光滑的纸面生出刀片,划过皮肤,划过肌肉,划过骨骼。喉咙里源源不断涌出液体,将它们统统憋住,吞一口,满嘴满心都是苦涩。 “好了,等传到U盘里就ok啦。”吴云走到林非身后,“我这么积极的和警方合作,可不可以有所奖励?” “想要什么奖励?”林非缩回手,没有回头。 “我想让你卖我个人情,请徐默在我的这些书上签个名。” 徐默。 在平淡的声线里忽然听到这两个字,林非耳边好似响起金属撞击的铿锵声响,一瞬间有些恍惚。吴云继续说起徐默,用熟稔的口吻,就像相似已久的老朋友。那些字字句句,洒落一地,生出最冰冷尖锐的荆棘,几乎要刺穿她的身体。 “吴云。”用尽全力,从身体里浮出一个声音。 “嗯?” “我已经和他分手了……” “你说什么!” 吴云双手紧紧抓住林非的肩膀,猛然用力,将她转过身来。林非的手臂哐当撞到书柜门上,吴云脸色一变,脱口而出,“小心,有块玻璃……”话音未落,砰的一声,一块玻璃直直的掉落,划过林非左手,在地板上碎成几片。 一丝暗红从林非左手食指渗出。 吴云来不及再出声,夺过她的手指,固执的塞到唇齿间,吮吸,一下下,像是在安抚。他的脸堆满关切,柔软的唇带来无以言喻的柔情。林非紧紧皱眉,默默的看着面前的青年,全身血液涌动,到处都在喧嚣,狂躁的跳跃。 “对不起。”吴云一边细心的为林非贴上创可贴,一边轻声道歉。 明亮的灯光投到吴云端正的侧脸,深邃的阴影半隐半现。他的嗓音里全是温柔和歉意,不知是为了不合适要求还是为了自己的莽撞行动。 林非摇摇头。 “你,为什么要和他分手?”像是鼓起无穷勇气,吴云忍不住开口问。既然已经说出口,再迟疑半秒钟都会失去勇气,他接着又说,“他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和他分手?” “他有多好?”林非犀利地反问。 吴云忽然沉默了。 林非安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的,他很好,不然,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呢?”一同静默了很久,吴云终于还是开口说,声音酸涩的好似一滴一滴的柠檬汁。 “他是很好。”林非也开口说,语调里不带着一丝温情,“可是,你不是问过我吗。如果有机会做个超级英雄,去弘扬正义,我会怎么做?” “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你帮我。” “帮你干什么?” “帮我找到一个人的另一面。” “谁!”吴云咽下喉头的热流。 林非的左手紧紧握成拳头,一丝细微斑驳的血迹透过创可贴。“你的偶像,徐默。” 第三十二章许常平 “真是多亏有了吴云的照片,等破案了,给他申请个奖励才好。”方亚静坐在林非的办公桌上,双脚悬空,晃来晃去,脸上挂着得意又略带倦意的笑。 根据赵亚龙提供的线索,专案组从通讯公司的通话记录里证实,张文俊果然在去年一月二十九日晚上拨出过一个电话。张文俊拨打那个号码的频率并不太频繁,从去年年初开始到五月一共二十四次,五月之后就再无通话记录。尽管手机号码是查不到机主任何身份证信息的黑卡,而且已经在去年六月就停止使用了,仍然给专案组带了一丝希望。由于可能涉及到毒品交易,在调取了相关号码所有的通话记录后,专案组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将资料送到禁毒支队,请他们协助调查。 同时,唐义其、方伯文、丁辉、董会志、康威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从吴云提供的三百多张照片里找出了二十三个人,又查遍户籍系统,终于搞清了那些人的全部身份,准备逐个排查。正当他们揉着通红的双眼,准备去食堂吃早饭的时候,收到了禁毒支队送来的一份嫌疑人名单。经过几天的努力,禁毒支队根据张文俊拨打的电话号码顺藤摸瓜,又根据以往收集到的相关情报,终于筛选完毕,与那个电话号码关系密切的人员足足有三页纸。丁辉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随手翻看禁毒支队提供的名单,忽然瞪大了双眼,指向一个他们两个小时前刚刚找到的名字。 “你想不到吧!那个家伙居然和许树莉是同村的,而且还有远房亲戚关系!”方亚静在林非伸过来的左手上凝视两秒,接过她递来的咖啡,。 林非又转身为自己做了杯黑咖啡。“简直是天生的重点怀疑对象啊!找到人了吗?” “没有。暂时还没有找到,据说已经离开这了。”方亚静摇摇头,“协查申请早上已经发出去,而且董会志和康威也赶去他老家了解情况,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除非,他做了什么坏事,心虚,刻意在躲着我们。” “既然是亲戚,许树莉那边有什么说法吗?” “我们正准备找她面谈,看看她怎么说。”方亚静故意加重“面谈”两个字,又笑着说,“约了九点,她居然要求在地狱酒吧见面,没想到那是越来越受欢迎了啊。” “程昊物尽其用,白天把酒吧当作和客户的聊天室,估计许树莉是去熟了。”林非不以为然地扁扁嘴,又善意提醒,“许树莉可是孕妇,你们要客气点。” 方亚静一进地狱酒吧的大门,恍惚间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所有的椅子腿朝上整齐摆放在圆桌上,圆桌被推放到四周墙边。几个壮实小伙计穿着背心长裤,推着板式墩布,一遍又一遍清洁地面。所有的窗帘拉开,明亮而不刺眼的光线温温柔柔地投射进来,划出轨迹。淡淡花香漂浮,沙发座桌面和吧台铺上浅粉色台布,插着清晨早市送来的鲜花,粉嫩的花瓣上还带着露珠。 “哈,你这倒像个咖啡厅了,弄得不错啊。”方亚静对阿瑞调侃。 阿瑞为方亚静和李立端来几杯鲜榨果汁,笑着解释,“现在几乎每天程昊都要带客人过来。这些花啊,布置啊都是他要求的。当然,也是他出钱。” 阿瑞转身要走,却被方亚静抓住手臂,轻声耳语:“徐默搬回来住了?” 阿瑞微微颔首。 “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嘴角微微上挑,阿瑞调皮地眨眨眼。“他俩的事,谁能说得清?方警长你都不知道,我更不清楚了。” “嘿!”方亚静正要发作,一抬头,望见王启明扶着许树莉缓缓走过来。她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许树莉隆起的腹部。等着两人坐定,方亚静的目光在王启明和许树莉的脸上游走几轮,带着温和笑意,对王启明说:“恭喜你们。” 王启明有些局促,急忙点点头。“谢谢!” 与王启明的态度截然不同,许树莉很镇定。虽然她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刺:“你们警察真是厉害,我和启明昨天去结的婚,今天你们就已经知道了。” 方亚静一脸无辜,若无其事地说:“不知道今天谈过话以后,会不会影响你们夫妻感情。” 许树莉又要开口,王启明轻拍她的手制止,“方警官,是倩倩的案子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从档案袋里抽出几张照片,送到王启明和许树莉面前,盯着他俩,方亚静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怀疑这个男人,有重大嫌疑。” 许树莉的脸立刻变了颜色。 王启明一边扭头看着许树莉,一边惊呼,“这不是许常平吗?” 许常平,今年二十四岁,身高一米八二,大专学历,酒店管理专业。两年前进入沧滨市“夜枭”酒吧做服务生,因其服务热情得到客户广泛好评,一年后升职为领班。社会关系简单,喜好网络游戏和网络小说,无固定女友。十一月底突然从酒吧辞职,理由是在其他城市找到收入更多的工作。目前无人知其去向。 这些内容记录在方亚静手中薄薄的几页纸上。她盯着许树莉,一言不发。 王启明的眼神里全是铺天盖地的质问和怀疑,他紧紧握上许树莉的手,语气生硬:“小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树莉愤然反击。“常平不会杀人的!你们警察不要诬陷他!” 听了许树莉的这句话,王启明用力闭上眼又睁开,眉头紧锁,像是初次见面般的审视身旁这个女人。他的手,却没有松开。 这一切被方亚静收入眼底,她煽风点火:“许女士,你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许常平会认识萧倩倩。是不是你早就知道,许常平和萧倩倩的关系了?” 王启明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开始微微颤动,他握紧拳头。 方亚静继续添上一把柴:“或者,其实是你指使许常平去接近萧倩倩,然后,又叫许常平杀了她?” 许树莉默不作声,垂着眼。她知道王启明一直在看她,王启明指尖散发着熟悉的体温,那温度开始渐渐冷却,紧握她的手指也在颤抖,两下三下好像要挣脱离开。她听见王启明叹息般的说:“小莉,你告诉我,这一切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紧握住王启明的手,不让他离开,许树莉的脸色煞白。在王启明绝望的目光中,方亚静故作友善的笑意里,许树莉咬着牙坚持:“常平不会杀人!这一切和我根本没关系!” 平板电脑上播放着监控录像的画面。商场和酒吧,许常平和萧倩倩亲亲热热,搂搂抱抱,就是一对亲密的情人。王启明厌恶地闭上眼,许树莉盯着屏幕,紧紧咬住嘴唇,眼角微微颤抖。 “想必两位不会再怀疑许常平和萧倩倩之间的关系吧。”关掉视频,方亚静的脸上写满诚恳和善意,“许常平已经失踪了,我们现在高度怀疑他和萧倩倩的死有关。” “在失踪前半个月,许常平曾经去旅行社咨询过。当时他预定了一个去海边的双人行程,而且交了定金,后来因为没有及时缴纳后续费用,电话又打不通,所以后来旅行社当他自动放弃了。”方亚静从档案袋里抽出张纸递给王启明,“这是当时旅行合同的复印件,你可以看一下同行人那一栏。” 同行人那一栏画着一个蓝色墨团,像是写字的人原本写了几笔,又觉得不妥,划掉了,然而透过墨团,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最初写下的是个“萧”字。 王启明憋得脸色苍白,手指不自觉的用力,纸张慢慢变皱破裂。“对不起。”他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低声道歉,将复印件平铺在桌上,几根手指揣摩着,好像要将皱褶抚平,指尖又有意无意擦过那个蓝中透着黑色的墨团。 快到正午的阳光照在许树莉背后的大棵室内植物上,投下浓浓的阴影,像一块黑色的幕布,将她从头到脚笼罩起来。一丝汗珠从脖间滑入领口,许树莉拿起面前的温水,缓缓喝下一口。方亚静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许树莉接过纸巾,松开王启明的手,像是没看到他皱起的眉头,一下下仔细擦拭额头、脸颊、脖间泛出的汗珠。 方亚静看着许树莉,许树莉也看着方亚静。 方亚静在明,她面色平静,唇角带着笑意,瞳孔里除了审视还是审视。 许树莉在暗,被汗浸湿的纸巾捏成团揣在手心,眼底似乎有两团火焰,不知是想烧死眼前的碍事的警察,还是烧掉整个世界。 “我说了,这一切都和我没关系。如果你们觉得是我教唆了许常平,拿出证据来。”许树莉平淡地说。 方亚静笑了笑。她从王启明手里收回旅行合同的复印件,连着照片和其他材料收回档案袋,又仔细的捏住档案袋封口的细长白线,绕过一圈一圈又一圈。 “我们警方办事,讲究的证据,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们都相信你是无辜的。只不过,”方亚静的手指在档案袋边角缓缓揣摩,“爱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现在许常平和萧倩倩的事,已经让你和王先生之间有了隔阂。我们相信你的无辜,并不代表他还能毫无芥蒂的继续和你在一起。你们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终于成了夫妻,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坦诚布公的把事情说清楚。” “你不要挑拨我们夫妻感情!启明是相信我的!”许树莉转过头,期望从王启明那得到肯定的支持。 可是,她没有。 王启明的确注视着她,一动不动,可是眼里满满都是毫不掩饰的冷漠和疏离。一点点怀疑,已经足够撕开两人小心翼翼不去提及不再触碰的伤疤。 **裸,血淋淋的萧倩倩。 许树莉的眼眶里慢慢涌出泪来。“启明,你要相信我。我,我真的没有叫常平去杀她。” “常平是我的远房表弟。他家就在我家屋后,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们关系很好。是,我是早就知道常平和萧倩倩的关系。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有一次,我带老乡去常平工作的酒吧玩,一眼就看见萧倩倩在,她正搂着常平说笑。她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她。” “后来,我装作不在意地问常平,常平说萧倩倩是他们酒吧的老客人,经常去,还带不同的男人一起。他告诉我萧倩倩出手大方,小费给的很足,在酒吧里很受服务生的欢迎。他为了钱,也和她在一起。玩玩而已,没什么的,常平这样和我说。” “启明一直求萧倩倩离婚,但是她就是死活不肯,我想到她能在外面乱来,却还拖累着启明,心里就特别不舒服。常平来找我,发现我不开心,就说带我去喝酒。” 许树莉突然转头,目光扫过四周,声音低了下去:“那天我们来的就是这家酒吧,常平说这里很好,调酒师能调出特别的酒,喝下去,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跟随许树莉的视线,方亚静目光的焦点落到正在吧台忙碌的阿瑞身上。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常平送我回家,在我家看到我和启明的合影。我只能告诉常平,我已经和启明在一起了,在一起很久了。常平当时很生气,说启明不肯离婚就是在骗我,要去启明的工作单位找他麻烦。我说,不是启明不肯离婚,是萧倩倩不愿意。” “常平突然笑了,说他有办法让萧倩倩离婚,只要给他时间,不出半年,萧倩倩一定会离开启明。我当然愿意,我巴不得萧倩倩马上同意离婚。” “后来,他又要求见见启明,看他是不是真的对我好。但是事情并不像常平想象中那么容易,常平和萧倩倩在一起好几个月,萧倩倩也丝毫没有要离婚打算。再后来,我怀孕了,我觉得自己等不了太久。” “常平离开前的一个月,他来看我,我正在填去**医院生产的表格。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要我保重身体,然后转身就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方亚静轻咳一声。“许常平后来和你联系过吗?” 许树莉小心翼翼地摇摇头,语气更加怯懦,泫然欲泣地说:“没有,后来萧倩倩失踪了,我再去找常平也找不到,我心里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启明,你要相信我……”她又握上王启明冰凉的手,哽咽的不能继续,脸上却挂着笑。凄凉的笑。 酒吧沙发座的空间并不小,舒适,柔软,让人忍不住陷进去。素雅的四周环境透露着安逸的气息。王启明身体僵硬,表情木讷,格格不入。许树莉说了那么多,他只盯着面前晶莹透明的那杯冰水。抓起杯子,王启明一口喝干水。他低着头捂住耳朵,好似冰冻的刺痛从舌头口腔粘膜轰得冲向他的大脑皮层,在耳边发出尖锐的蜂鸣。不能听!不想听! 王启明的一举一动牢牢吸引住许树莉的目光,一丝也不能挪开。 过了很久,王启明抬起头,眉心带着困倦,好像这场谈话已经耗尽他全身气力。用手摸了摸脸,他恢复平静,甚至还挂上淡淡的微笑。 拍拍许树莉的手背,王启明的视线落到她的腹部,又看向她的眼睛,目光里满是柔情。他坚定地说:“小莉,我相信你。” 目送王启明夫妻相拥而去,方亚静身边的同事李立忍不住问:“亚静姐,为什么不告诉王启明,在许常平失踪后,许树莉给许常平的银行账户上打过两万块钱。” “现在没抓到许常平,当然许树莉说什么就是什么。”方亚静晃动手指,车钥匙快速划出银色的圆弧,“更何况,人家许树莉是孕妇,我们要对她客气点。” 第三十三章情同姐弟 户籍显示,许树莉和许常平的家乡是沧滨市隔壁北安市泉溪镇。董会志和康威到达泉溪镇后,先与镇上派出所取得了联系。出于案件保密和保护许树莉的考虑,他们只说许常平涉及一桩打架伤人案,前来调查。泉溪镇派出所非常重视,委派副所长洪警官负责协助,带两人去许常平家调查。然而,调查走访收效甚微。许常平的父母和两个哥哥都表示,许常平只在过年时回了一趟家,待了四五天就回沧滨市了,之后就再没回来过。平时许常平和家里的联系并不太频繁,也就是一两个月才打一次电话回来,现在距离上一次打电话也有两个多月了。其他认识许常平的人也说,只是在过年期间见过许常平,再无其他联系。 调查无功而返,时间也耗费了一整天,董会志和康威有些沮丧,洪警官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三年前的夏天,许常平也因为和人打架斗殴,差一点就吃了官司。 回到泉溪镇派出所,他们连忙找到了当时受理报案的民警。根据当事民警回忆,报案人是镇上烧烤店的老板田满财,报案时间是周六凌晨一点多。田满财说许常平喝醉酒,无缘无故砸了他的店,又打了他一顿,许常平打完人就跑了,所以来报案。派出所立刻给田满财和在场的几个证人做了笔录,一方面派人去找许常平,一方面准备带田满财周一的时候去验伤,做司法鉴定。谁知到了周一早上,许常平还没找到,田满财又来到派出所,非要撤销报案。负责民警追问理由,他一口咬定,那天晚上两人都喝多了,现在酒醒了,觉得自己也有错,就来请求撤销立案了。由于田满财坚持新的证词,又拒绝接受司法鉴定,派出所只能同意撤销。派出所猜测肯定是田满财和许常平双方私下达成了补偿协议,田满财才最终没有追究许常平的责任。在这件事发生之后,许常平就离开了泉溪镇。 早上八点三十五分,方亚静一脸疲惫地出现在法医办公室。 “哟?亚静姐,怎么那么累,昨天熬通宵了?”路嘉正在档案柜前整理卷宗,一看到身心俱疲的方亚静,连忙扭头打了个招呼。 “是有什么新进展了吗?”林非坐在办公桌前对着键盘敲敲打打,只抬头瞟了方亚静一眼。 “哎,”方亚静苦笑着摇摇头,到饮水机接杯热水,打开林非的速溶咖啡粉就往杯子里倒,“现在这嫌疑人都是属兔子的,个个跑得都没影了。咱们专案组这几个侦查员啊,都在收拾行李准备出几趟远差了。” “换个角度,能多出去走走,总比我们只在市里转悠好。”路嘉对方亚静使了个眼色,朝林非的方向努努嘴,用唇语示意她,最近林非日夜加班,都没有回家睡觉。 方亚静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喝了两口咖啡,冲着林非笑笑说:“林非,你今天是不是休息啊,怎么还不回去?” “手头上还有点活没做完。”林非丝毫没有放慢手指敲击键盘的速度。 方亚静和路嘉的视线无言地交流一番,方亚静一口喝干微烫的咖啡。“田满财的女儿今年嫁到咱们这来,田满财也跟着来了,现在在和平区开火锅店。反正今天你也休息,不如和我们走一趟吧,去见见田满财。多了解了解许常平,说不定对你和范子轩见面有帮助。”方亚静找了个看似最站得住脚的理由,不由分说地拉起林非,拎着她的外套和皮包就往外走。 先去辖区派出所了解了田满财的个人情况,方亚静、林非和李立再赶到田满财开的“火辣辣火锅店”时,火锅店刚刚开门。 火锅店规模不大,十五六张桌子,三个女服务生正在打扫屋子。一见三人进来,老板田满财立刻迎了上来,他四十多岁,矮胖身材,满脸和气生财的笑容,手里抱着个不锈钢透明茶杯。田满财热情地招呼他们:“不好意思啊,我们刚刚开门,吃饭大概要等半个小时。” 方亚静和李立掏出证件,表明身份,又低声说:“田先生,我们想和你聊聊许常平。” “许常平?”田满财一怔,立刻反问,“他怎么了?” 方亚静环顾四周,视线扫过忙着打扫清洁的服务员,微微笑了笑。 田满财立刻会意,引着三人往店后走去,“三位跟我去后面包厢慢慢聊吧。” 说是包厢,只不过是一间普通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十人用餐的大圆桌,一台电视,窗口还有一张大沙发和一张茶几。田满财客气地请他们坐到上沙发,又让服务员送来三杯茶,才开口又问:“他又惹麻烦了?” 听田满财用如此肯定语气说出“又”这个字,方亚静笑着说:“田老板,看起来你很了解许常平。” 田满财掏出香烟盒,让了让三人,三人连忙摆手拒绝。他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才说:“我看着他从小长大的,这小子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吗。他怎么了?” “他又和别人打架……”李立故意吞吞吐吐地说。 “呵呵,”田满财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这小子……” 李立接着说:“派出所说,你和他打过架,但报了案又去销了。” “嗯,不去不行啊,他们家那个姐姐……”田满财又摇摇头。 “姐姐?”方亚静插嘴问道,“许常平家不就三个儿子吗,哪来的姐姐?” “哦,不是他亲姐姐,按辈分算是他堂姐。他们两家就住隔壁,又带着亲,关系特别好,几个小辈就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互相叫。许常平啊,多亏了他那个堂姐,不然……”田满财哼了一声,将吸了两口的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捻灭,“我能那么容易放过那小子?” “他堂姐叫什么?”林非插嘴问道。 “许树莉。” 猛然听到许树莉这个名字,方亚静和林非不由得对视一眼,方亚静马上直奔主题,请求田满财回忆一下当时和许常平发生争执的前因后果。当然,他们更希望了解的是许树莉在那场冲突中起到的重要作用。 田满财没有拒绝,他抱起不锈钢保温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点着头说:“好啊,那件事没什么不能说的。三年前,许常平那小子刚大专毕业,找不到工作,天天窝在网吧里打游戏。你想啊,一个二十岁的小子,怎么能让他吃闲饭,他大哥在镇上做电工,就让他平时打打下手帮帮忙。” “许常平吧,人是很聪明的,嘴又甜,人面也广,干着干着,就拉了几个人,做泥瓦的啊,刷漆的,自己要搞个小装修队。你们见过许常平吗?”田满财突然问。 三人都摇摇头,方亚静连忙说:“没见过本人,看照片挺结实的。” “嗯,”田满财点点头,“许常平精瘦精瘦的,平时穿着衣服看不出来,干活的时候一脱衣服,壮的不得了,而且力气也大。但那小子,心眼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不是做装修队吗,五六个人,全都二十多岁,一起出来找活干。” “那个时候,我在镇上开烧烤店,也五六年了,生意还不错,想重新装修一下。他听到消息,就跑过来想接我的活。接活就接活吧,只要能干好,谁干都行。可那小子报价不老实,平白无故比别人的多了八九千块钱。那我就不乐意了。你们说对吧!” “嗯!”三人一起点点头。 田满财的女婿有个表哥也是做装修的,田满财觉得自己人报价低、质量放心,就把活交给女婿的表哥了。谁知装修完,高高兴兴重新开业才三天,许常平就上门来了。他带着三个装修队的年轻人,边喝酒边聊天,酒越喝越多,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变成边吵吵嚷嚷边敲桌子凳子。店里的顾客都对许常平他们制造出来的噪音表示不满,谁知许常平不仅不收敛,嘴巴居然开始没完没了地骂骂咧咧,更是惹了众怒,几个顾客开始七嘴八舌指责他们。还不等服务员和田满财有所反应,许常平忽然一把掀翻了桌子,抓起把凳子就把烧烤店砸了个稀烂,还打伤了试图上前阻拦的田满财。 “这小子!打了我,又砸我的店,人还跑了!我能放过他吗!”田满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当天晚上我就去派出所报案了!后来的事,派出所都告诉你们了吧。” 方亚静点点头,又问:“后来私了是谁主动提出来的呢?” “不是我。”田满财叹了口气,“我当时气不过,就去找了许常平家里,要他们赔钱。他们倒也没说什么,只说等第二天来店里看看损失。谁知道早上五点多,许树莉忽然来我家了,软磨硬泡地要我去派出所销案。我气还没消呢,根本想去,谁知道她……她居然跪下了,哭着说她愿意赔钱,不仅赔装修的钱,各种损失费她都愿意给,只求我别让许常平年纪轻轻就在派出所留了案底,以后不好做人。那人家一个小姑娘,跪我面前就是不肯起来……我,我只能同意了啊。” “不好意思,我多嘴问一句,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最后许树莉赔了多少钱?”林非认真地问。 被这么一问,田满财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实话,那次装修我花了三万多,这是有账本的,都被许常平砸的不行了。他还打伤了我……” “十万?”林非试探着报出一个数字。 “没有没有,”田满财连忙摆摆手,“哪能要那么多。哎,我说了吧,许树莉给了六万块。这可不是我开的价!许树莉自己说的!她说她工作这些年,就存了八万块,要不都赔给我。许常平砸了我的店,重新装修还耽误我生意,我随便算了算,最后就要了六万。” 田满财的这番话,直接证实了大家心中的猜测,当初果然是因为许树莉提出要私了,并且给了一大笔让田满财满意的钱,他才会主动去派出所销案,将许常平故意伤害的行为遮掩下来。 “派出所销案之后,许常平的装修队还继续干吗?”方亚静问。 “嗨,他跑了大半年,等到快过年的时候才回了趟家。我听人说,许树莉怕他再惹事,让他到市里来找了个工作。没想到,这又惹事了吧!”田满财怒其不争般的用力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方亚静附和着笑了笑。 抱起茶杯,吹吹茶水表面飘着的茶叶,浅浅地抿了一口,田满财继续说:“许常平跑了之后,装修队的几个人到我店里喝酒聊起来,我才知道,其实装修队里有些人对他意见也挺大的。” “为什么?” “太霸道了呗!”田满财从放在茶几上的暖水瓶给三人续上茶水,“许常平这个人是聪明,但是人活得比较厉害,吃不了半点亏,而且,总是信不过别人。在装修队里,安排活和分钱基本上都是许常平说了算,不怎么听其他人的意见,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干活的时候,许常平几乎不做事,要不就做最轻松的,最后也不少分钱,还找各种理由克扣。” “这么霸道怎么还有人听他的?” “嗨,这就是许常平的本事了。他能拉得下脸服软,也能狠起心来砍人。有几个不服的,也有死心塌地跟着干的呗。” “我听说,后来许常平还回来过几次,他有没有再找过你的麻烦?” “那倒没有。许树莉都为他出了那么一大笔钱,他还敢来惹事?” “他们俩关系真的不错,很多亲姐弟也未必能做到这样。”李立忽然感慨般的说。 “是啊。许树莉以前还救过许常平的命呢。”田满财点点头,“泉溪镇三面都是山,小孩没事就跑山上去玩。许树莉十几岁的时候,和许常平上山去,结果许常平不小心掉下山,都摔的昏过去了,是许树莉爬下去,把许常平从坡下面背上来。许树莉两只手两只脚全磨破了,后来还全都留了疤,应该还挺深的。这些年夏天,我就没见过她穿裙子短裤,连短袖都没见过。” 和田满财聊了半天,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三人拒绝了田满财请客吃饭的好意,离开了火锅店。 回程路上,方亚静想起田满财的话,忍不住感慨:“这许树莉真不容易,对一个远方堂弟,居然跪下来求人赔钱。” “小时候不还救过许常平的命吗,”李立有些同情又无奈地说,“不过听田满财这么一说,许常平替许树莉杀掉萧倩倩的可能性更大了啊!” 方亚静看一眼身边沉默不语的林非,推推她,“哎,你怎么看?” “现在许常平的嫌疑的确很大,但按田满财的说法,许常平是三年前才到这来的,他怎么会知道范子轩杀人的细节呢?”林非微微皱起眉头。 “没错,”李立立刻点点头,“下一步我们一方面要查范子轩在萧倩倩失踪那天的行踪,另一方面要搞清楚他是怎么和范子轩扯上关系的。” “嗯,林非,你下次去见范子轩的时候,不妨套套他的话。”方亚静也点点头,“我们这边再加紧查!” “许树莉那边是不是还要加紧做点工作?”李立问。 迟疑了一刻,方亚静说:“暂时先别动许树莉。她和许常平的关系,现在只是田满财一个人这么说,让董会志和康威在泉溪镇仔细打听打听,再做决定也来得及。” “好。”李立看了一眼手机,高兴地说,“我约到赵亚龙了,他现在在上次咱们见面的网吧!” “太好了,赶紧过去!”方亚静也笑了。 李立立刻一打方向盘,朝网吧驶去。 赵亚龙只看了一眼许常平的照片,皱着眉头将照片还给李立,犹犹豫豫地说:“看起来吧,是有点像……但是仔细看……又不太像……” “你再仔细看看。”李立又将照片递了过去,向他确认。 这一次,赵亚龙抱歉地笑了笑,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时间过了那么久,我真的认不出来了……” “去年一月二十九号晚上在路边见过一面,到九月隔着条马路,两次黑灯瞎火的,你都能认出来是同一个人,偏偏现在就认不出来了。赵先生,你的记忆力是看到警察后会瞬间消失吗?”林非冷笑着,毫不客气地讽刺他。 “哎,你这话什么意思?”赵亚龙一听林非的话,立刻横眉立目地急了起来。 “赵亚龙,我知道你不想惹麻烦。张文俊我们已经找到了,他现在在干什么,你心里应该也清楚。贩毒可是死刑,半点情面都讲不了的。你和他关系那么好,万一他不管不顾地、随随便便咬上你……到那个时候,你不想惹麻烦,麻烦也会粘上你的。”尽管禁毒支队仍然在加紧寻找张文俊的踪迹,方亚静故意将情况说得十分严重。一见赵亚龙犹豫起来,她又若无其事地笑笑说,“我们现在来找你,是想给你个警民合作的机会。配不配合,还是看你自己了。” 李立也连忙站出来打圆场,又递过去一支烟,“赵亚龙啊,没事的,是他就是他,不是他就不是他,真认不出来,那就是认不出来。你给句准话就行。” 赵亚龙接过烟,就着李立的手,仔仔细细地把照片辨认了好几分钟,终于试探着说:“身高体型都挺像的。” 林非追问:“什么地方不像?” “发型。”赵亚龙尴尬地轻咳一声,终于确定地说,“我见他的时候,他头发挺长的,偏分,涂了很多发胶,不像照片上是个平头。” 第三十四章无心插柳 许常平的协查通报发到各辖区派出所不到两天,很快就得到回音。北园区文胜街道派出所的民警回忆起在去年十一期间,许常平曾经到派出所帮一位“铁哥们”付过赔偿金。而那位“铁哥们”正是当地出了名的地痞,铁威。铁威刚满二十七岁,是派出所经常进出的老面孔,应对警察盘问的经验丰富,软硬不吃。 方亚静和李立赶到文胜街道派出所的时候,派出所的同事立刻长舒了口气。协查通报上对许常平的情况并没有做详细说明,但毕竟是市局下发的通报,想必一定涉及大案要案。所以半个小时前,他们已经将铁威请到派出所协助调查,可不管怎么问,铁威都闭口不语,只是冲着人嘿嘿傻笑。 拿到铁威的个人信息资料,方亚静和李立先朝派出所的同事道了声谢,又叮嘱了几句后,两人直奔询问室。刚一进门,铁威就冲着方亚静呲牙一乐:“哟,这么漂亮的女警官,难得难得。” 方亚静看看他,也笑了笑,掏出证件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开始自我介绍:“我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方亚静,这位是我的同事李立。” 铁威瞟一眼方亚静的证件,微微一愣。“市公安局?两位警官,我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没犯过什么大事啊。” 方亚静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冲着李立使了个眼色。 李立一边翻着手里的资料,一边语调轻松地对铁威说:“大事小事可不好说,取决于你了。” “我真没干什么,最近我女朋友身体不好,我一直乖乖在家陪她,连出去吃饭都特别少。”铁威冲着李立嘿嘿一笑,“你们要不信,去问问我女朋友,对了,还有我们小区保安,他们都能证明,自从入了冬啊,我都不怎么出门了。” “许常平认识吗?”李立不再绕弯子,忽然间沉下脸,直奔主题。 铁威面色一滞,立刻又恢复如常,点着头说:“认识,当然认识。许常平是我读大专的同学,我学厨师,他学酒店管理。” “你们俩差三岁呢,还是同学?”方亚静冷笑着问。 “我读书读的晚。”铁威咧嘴一笑,“要不是我奶奶非要我去读个大学,我才不去呢。那个学校只管收钱,我花了三年时间,好几万块,啥都没学会。” “哟,没想到你还是个孝顺孩子呢。”方亚静又说,“你和许常平关系不错啊,他生意做得那么大,你没入个股?” “什么生意?我不知道啊。”铁威立刻否认。 “他不光自己做生意,还找了好几个合作的,你们关系这么好,赚钱都不带你,许常平真是不够意思。”李立接着说。 铁威听出李立话中有话,摆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模样,装傻般的问:“他和谁合作啊?” 李立起身,将一叠照片到铁威面前。那是专案组从户籍系统里调出来的与萧倩倩有过交往的几个男人的户籍照片。“以前,这些人和许常平的关系可比不过你,怎么你们俩倒是疏远了呢?” 接过照片,铁威很快浏览一遍,目光在每张照片上停留不过两秒,最终摇摇头。“这些人都是谁啊?我一个都不认识。” “确定都不认识?”李立将几张照片平摊在桌板上,用手指点点照片。 “不认识。”话虽如此,铁威不由得用眼角又瞥了一眼左上角的一张照片。 李立心里一动,神色自若地收拾好照片,特地将左上角的那张摆放到最上方。他走回办公桌稳稳落座,将那叠照片放到方亚静手边。 方亚静用余光瞟了瞟,和颜悦色地开口说:“铁威,你女朋友最近生病了?” 铁威一怔。“啊,是,她感冒发烧了。” “严重吗?需不需要去医院看看啊?” “没事,差不多快好了。”铁威的视线在方亚静和李立的脸上扫来扫去,似乎想要搞清楚他们问话的缘由。 方亚静也看出他打得主意,微笑着又说:“快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眼珠转了转,铁威好奇地追问:“为什么?” “看样子,你也是个聪明人。我们的时间宝贵,无缘无故地,不会找你,也不会陪你绕圈子。你一心想讲义气,或者是怕得罪人,我们也可以理解。不过,”方亚静轻叹了口气,“你最好先想想看,那么大的黑锅,第一,值不值得背,第二,背不背得起!” 铁威并不开口,用手抹了抹脸。 李立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对着询问室的大门喊道:“进来!” 显然早有准备,两名派出所的民警应声而入。 “给他办手续!关起来!”李立示意民警们。 “你们放开我!我……”铁威拼命挣扎。 李立将一张照片直直地摆到他面前,厉声问:“张文俊!你怎么认识的!” 铁威浑身一颤,脱口而出:“我不认识他!” 李立冷笑一声。“带走!” “我真的不认识他!我只知道,他是张文和的远房亲戚……”铁威含含糊糊地说,“我就见过两三次面。” “你们在哪见过面?”李立追问。 “张文和家,以前我老去他家打麻将。不过,说起来,”铁威想了想才开口,“张文和,我好像都快大半年没见过了……” 张文和今年三十五岁,并不是沧滨市本地人,自由职业者。户籍资料显示他和张文俊是堂兄弟,两人的父亲是亲兄弟。李立向铁威索要张文和的联系方式,铁威很爽快地从手机通讯里找出个手机号码。然而,方亚静当场将号码输入手机,拨出去一试,发现那个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再问铁威有没有张文和其他的联系方式,铁威却故作遗憾地摇头,对于张文和的日常活动和交友情况,更是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和张文和关系平平,对他的私事也并不了解。 根据铁威提供的信息,方亚静和李立立刻前往张文和家所在的小区,敲响了那户人家的大门。 很快,防盗门打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从门缝里露出脸来:“你们找谁?” “张文和在家吗?”方亚静问。 年轻姑娘一愣,摇摇头说:“他不住这。你们找错了。” “没错吧。”李立装模作样地看看手中的纸条,“给我们的地址就是这个啊。新红小区三号楼一单元三零二。” “地址没错。”年轻姑娘皱皱眉,“是不是先前住在这里的租户啊,我才搬进来不到一个月,要不,你们打电话问问房东吧。” “好啊,谢谢你啦。”方亚静连忙笑着道谢。 年轻姑娘说了句稍等就跑回房间,不一会儿又返回来,从门缝里递出一张写着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你们自己打电话问吧。” 李立接过纸条,向姑娘道了声谢,两人转身下楼。 到了楼下,李立按照房东的联系电话打过去询问情况。从新房东那得知,这处房子原本确实是属于张文和,不过在去年十月份已经卖给了现在的房主。新房主原本已经有了住处,这套房子就出租出去了。关于张文和的去向,新房主表示并不知情,只说两人原本就是陌生人,房屋买卖过后就再无联系。 “咱们走吧,回头再找。”方亚静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向前走了几步,方亚静看到隔壁楼一层有个便利店,忽然有了主意:“走,我们去买瓶水。”李立明白方亚静的意图,跟着她一起走向便利店。 两人推门进去,门边挂着个小小的喇叭发出“欢迎光临”的脆响。便利店不大,四四方方一间屋子,门口摆着一排玻璃柜台,放着香烟和酒水,中间是六个货架,放着些日常百货。 李立张望一眼,正准备开口,只听见从屋子后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要买什么?” 原来屋子后方有四个中年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热热闹闹地玩着扑克。一个四十多岁矮胖身材的男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问:“要买什么?” “两瓶矿泉水。”李立对他笑了笑。 “自己拿吧。”便利店老板努努嘴,“一共四块。” “我没有零钱。”李立故意翻翻口袋。 “嗯,等一下,我给你找钱。哎,我赢了!”老板将手中的牌一把甩到桌上,终于站起身,顺手拿了个塑料袋,边将两瓶矿泉水装进袋里,边问,“你们新搬来的?” 李立笑眯眯地掏钱给老板。“不是,我们来找人,结果好像搬走了,问了半天也不知道搬哪去了,”他和方亚静对视一眼,“我们正发愁呢。” “哦?你们找谁啊?”老板一脸好奇八卦。 “隔壁楼的,叫张文和。” “张文和啊。”老板恍然大悟地感叹,“早搬走了。房子都卖了,有大半年了吧。” “去年十一之后卖的房子。”另一个三十多岁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边洗牌,边见缝插针地说,“长假过后办得物业交接手续,在我手里办的。” “什么时候啊,我怎么没见他回来?”老板回头问。 “他自己没来,香香串吧的老板娘代表他来的。”络腮胡子嘻嘻一笑。 其他三人立刻对视一眼,也跟着嘿嘿笑了笑。 “对了,你们找张文和干嘛呀?”老板又将注意力放到了方亚静和李立身上。 “我们是受朋友所托,要送样东西给张文和。他给了我们个地址和电话,谁知道电话是空号,人也搬走了。”李立不慌不忙地说出心里早就想好的借口。 “那你未必能找到他。”老板扁扁嘴,“反正我们快大半年没见到他了。” 早从络腮胡子的话中听出端倪,方亚静故意问:“那个香香串吧老板娘是不是张文和的女朋友呀,她会不会知道张文和的下落?” “不是吧,人家老板娘可说了,只是张文和的麻将搭子。”络腮胡子意味深长地眨眨眼。 “哎,可算了吧。”一个方脸的男子摇摇头,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张文和一天到晚在家打麻将,吃吃喝喝可一点没少,也不知道这钱从哪来的。” “说不定是赢得呗。”络腮胡子嘿嘿一笑,“现在讲究男女平等了。这女人长得漂亮,自然有人送钱送礼物,男的也一样。我听说,张文和去香香串吧吃饭,老板娘可是一分钱都不收他的,还生怕他不去呢。” 显然方亚静的一句问话勾起了四人的八卦之心,便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关于张文和与香香串吧的老板娘的关系,众人的说法比较统一。张文和生性风流,仗着一副好皮囊周旋在女人之中。张文和与老板娘的关系终若即若离,据说两人已经认识了两三年,但他只是表面上和老板娘亲热,私底下仍然和其他女人往来。 “这几年吧,在张文和家进进出出的女人,没有三四十个,二十几个怕是有的。”方脸男子又对方亚静和李立解释说,“我就住张文和楼下,经常遇到来找他打麻将的。” 麻将!女人!方亚静忽然心里一动,从手袋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方脸男子。“这几个女人,您见过吗?” 方脸男子一怔,警觉又犹豫地后退一步。“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实不相瞒,我们朋友离家出走了,想问问张文和知不知道她的下落。”方亚静一脸诚恳地解释,又上前一步,“麻烦您看看照片,有没有印象。” 其他三人立刻围了过来,几张照片在手中流转,方脸男子确认过好几遍之后,将一张照片递还给方亚静。“这个,我见过,她今年年初经常来找张文和。” 按捺住猛然加剧的心跳,方亚静故作平静地追问:“你确定是她?” “嗯。”方脸男子肯定地点点头,“来张文和家的那些人,就数她最漂亮,我记得很清楚。她特别像那个**女明星……那个……” “翁虹。”老板提醒道。 照片上正对着他们微笑的女人并非那位**女明星,而是萧倩倩。 第三十五章嫌疑 位于办公大楼顶层的局长办公室,尽管高高在上,每次进来徐亮却都觉得是掉进了这栋大楼的最深处。在二十岁的时候,徐亮和洪副局长就相识了。尽管是可以性命相托的人,然而大部分相处的时间,两人都很安静。 今天也是如此。 安静地坐在单人沙发上,隔着一米。 光线在昏暗的房间里陷落,和大片的沉默一起。 咔哒,咔哒,咔哒。 是洪副局长用右手食指点击键盘的声音。 随着声音变换的是投屏屏幕上的一页页“1129专案”的工作汇报。 “富阳分局的内部调查已经结束了,确定不存在内部泄密的可能性。”浑厚的声音和敲击声一起传出来,“对萧倩倩的案子也要冷处理,该****的要封锁,该严格保密的要严格保密。” “不冷处理还能怎么办?”徐亮捏捏眉心,“丁辉他们三个已经查遍了荣昌商厦附近都大街小巷,几乎一无所获。” 根据专案组的部署,丁辉、方伯文和康威三人在荣昌商厦附近调查走访整整两周,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线索。荣昌商厦晚间的人流量和车流量非常大,固定趴活的出租车司机都说没见过萧倩倩。他们只能给各个出租车公司发了资料,请他们帮忙排查当晚出现在商厦附近即停即走的出租车。同时,根据从交警部门获取的信息,继续调查当晚在荣昌商厦附近出现私家车,但这部分工作量太大,暂时还没有结果。 “许常平是个突破口,值得好好跟进。”洪副局长摸出个烟盒,抽出一支烟,又将烟盒递给徐亮。“昨天省里刚刚开了会,近期准备在全省范围内开展毒品查缉专项行动,张文俊那条线,我让禁毒那边做工作,给你们分担分担。苑金鹏已经答应了。” “好。目前看起来,许常平嫌疑很大。他有驾照,又和萧倩倩关系密切,还是许树莉的远房堂弟,现在人又失踪了……”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一团烟雾,徐亮的脸被投影仪的光线映照的半明半暗。 许常平在两年前拿到了驾照,在“夜枭”酒吧工作时经常帮喝醉酒的客人代驾,负责送他们回家。而在男女关系上,许常平的情况非常复杂,与之相熟的异性非常多,特别是“夜枭”酒吧的女顾客。萧倩倩的确去过“夜枭”酒吧,频率大约每周一次或者两次,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来,偶尔身边也会带着个年轻男子。酒吧员工们都说,萧倩倩和许常平在酒吧里表现的并不亲热,只是偶尔说上几句话。 进一步对女顾客进行调查时,她们都不约而同地矢口否认和许常平之间存在暧昧关系。后来,在李立和方亚静的旁敲侧击下,有三位顾客才支支吾吾提到许常平从自己手中借走了一万到三万不等的现金,至今尚未偿还。说到借条,女顾客都表示,许常平最初要借的不过一千两千,他十分主动的要求写借条、签字、盖章、按手印,甚至还提出要找一名证明人。许常平借款后两三天就会顺利还钱,还会在酒吧送上几杯鸡尾酒作为感谢。一来二去的,因为金额并不太大,还钱及时,而且又经常见面,她们都没有太过于在意,也就客套地省去了借条这个步骤。最后一次借钱,是两个多月前,许常平说自己的姐姐生病住院,急需要一大笔钱付医院押金。既然是借钱救急,她们便都一口答应了下来,许常平还感激涕零地表示会尽快分批地将钱还给她们。等到许常平忽然辞职,又音信全无后,债主们却发现自己手头上不仅没有借条,连银行转账记录都没有。因为许常平开口借钱时,都是让她们以现金形式直接交到他手里。 显然许常平对借款人的心理揣摩得十分透彻,最初借款时主动要求写下借条,有借有还,营造了良好的个人信誉,日子久了以后,借款人已经对他有了信任,必然放下戒心。于是,他再直接以现金形式借下一笔笔款项时,就不再需要留下借条这种日后追讨欠款的有利证据。 关于许常平的行踪,从酒吧得到的说法比较统一。虽然对最后一次见到许常平的时间上有些分歧,绝大部分的人都表示,两个多月前许常平是突然要求辞职的,但对于具体辞职的原因,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萧倩倩失踪的当晚,“夜枭”酒吧正好因为消防检查停业三天,所以酒吧同事也无法证明许常平当时的具体行踪。 专案组已经对许常平原先租住的房子进行了细致搜查。许常平租住的是在一套两居室的客卧,同住者为男性,商场运动专柜的售货员。目前,客卧已经有他人入住,警方在房子里未发现作案痕迹和血迹。同住者表示自己早出晚归,和许常平平时并没有太多交往,只知道他喜欢上网、玩游戏,对他其他的日常活动一概不知。 董会志和康威在泉溪镇的调查证实了田满财的话。当问到许常平在家和谁的关系最好时,许常平的家人和亲戚朋友都给出了相同的答案,许树莉。董会志和康威又按照泉溪镇派出所提供的线索,分别去找了当年许常平装修队的几个工友。工友们含含糊糊地证明许常平砸店确有其事,又立刻撇清和自己的关系,只说尽管当时在场,但并未动手,而且事先也不知道许常平要去烧烤店找麻烦,以为只是平常的请客吃宵夜。尽管隐约其辞,但从言语中,依然可以听出他们对许常平逞凶斗狠的个性也心有顾忌。 目前对许常平手机通信记录的调查发现,他常用的电话号码里不仅没有和萧倩倩有关的通话记录,连和许树莉的联系都非常少,平均一个月才打两三次电话,通话时间不超过三分钟。而张文俊曾经拨打过的另一个号码,则和本地的一个手机号码联系频繁。但这个号码目前也已经停机,号段调查提示可能是街边购买的无记名电话卡。专案组将对其进行深入调查,希望能从通信记录中寻找一丝线索。 现在对萧倩倩和许常平是否涉毒,暂时还没有定论。法医没有在萧倩倩的体内找到近期服用毒品的痕迹,而借钱给许常平的那几个女顾客,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主动接受了检测。而对于许树莉,目前专案组的想法是暂时把许树莉和萧倩倩被杀案的牵扯搁置下来,绕过许树莉,并暂时对许常平的家人隐瞒有关案件的相关信息。因为如果他们得知对许常平的调查会牵扯到许树莉,必然会站到许树莉一边,案子的调查工作将会陷入非常被动的局面,甚至一无所获都很有可能。 “从现在获得的信息来看,要证明‘许常平和萧倩倩的死有关’这一点并不容易。”徐亮轻叹口气。 “埋尸的小铲子,也许是个突破口。”洪副局长刚摁灭一个烟头,又点燃一支烟。 “实体店已经查的差不多了,网购方面在让网监部门协查。”徐亮轻弹一下烟灰。 “现在网购太发达了。我看传达室里都要被方亚静的快递塞满了。”洪副局长瞟了徐亮一眼,“以前她经常说,工作忙,没时间上街,省钱了。现在倒好,手机点两下,钱包一下子就空了!” 徐亮无奈地笑了笑。 “前两天我去省里开会,吴强他们还问呢,方亚静什么时候回去。”洪副局长用闲聊般的语气说,“你到底怎么打算的,给我句准话。你要是不想让她回去,我出面去说。” “为什么不让她回去?”徐亮若无其事地反问。 “呵。”洪副局长轻哼一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看看手表。“现在是晚上七点二十,八点我就能回家,左手抱着老婆,右手抱着闺女。你呢?天天睡办公室沙发,冷不冷?” “不冷。咱们办公楼里空调开的挺足的,晚上还经常热醒呢。”假装听不懂洪副局长的话,徐亮一本正经地回答。 “随便你吧。好好的机会不把握,以后后悔都来不及了。”洪副局长快速切换着报告,又将话题绕回到正题上,“范子轩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没有。林非和他接触的不顺利,那小子嘴里真真假假,滑头得很。”徐亮摇摇头,叹了口气。 “既然遇到的是狐狸,我们只能比他更狡猾。那小子一等一的聪明,和范理一样,怎么就偏偏……”洪副局长也叹了口气,“范子轩都坐了五年牢了,现在又出了萧倩倩这桩案子,范理心里说不准心里闹腾成什么样呢!” “说实在的,萧倩倩这桩案子,我心里也总觉得有点不踏实。”徐亮又点燃一支烟。 “什么不踏实?说说看。”洪副局长一脸严肃地问。 “凶手在坐牢,又出了一模一样的死者。你听到这种消息,第一个感觉是什么?”徐亮反问。 “抓错了人。”洪副局长立刻回答。 “可能吗?范子轩是被冤枉的,杀张美凤的另有其人?”徐亮又问。 洪副局长盯住徐亮,不再回答。 “什么人,会想要我们产生那样的错觉,五年前的圆满结案,其实是制造了一桩‘冤案’?”徐亮和洪副局长稳稳地对视。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想要为范子轩翻案?”洪副局长皱皱眉。 “对,而且,那个人深知内情。”不知不觉,徐亮压低了嗓音。 一个名字就在唇边,却静默了很久,在迫使他们直视不愿相信的真相。 “可是,范子轩已经在坐牢了,而且坐了五年。他如果真的为了范子轩做那种事,早该趁没结案的时候下手。”一个字一个字好似被用力捏挤出来的柠檬汁,终于从洪副局长的嘴里说出来。 “那么做的话,在坐牢的,就不只是范子轩一个人了。”徐亮的脸慢慢笼罩在一阵浅白的烟雾之中,“在一个大家几乎遗忘的时候,才是最不会引起怀疑的。” “可是范子轩已经坐了五年牢,再过几年就能出来了。没必要……”洪副局长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当然有必要。”徐亮果断地打断他,“就算出狱了,范子轩依然一辈子都会背着杀人犯的罪名。只有变成‘冤案’,才能彻底把范子轩‘刑满释放人员’的身份洗干净。” 洪副局长猛然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伸手打开了半扇窗户。窗外的夜晚已经变成浓稠的黑色,点滴的星光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漂浮摇动。 “我相信他。” 四个字之后,谈话结束。 刑侦大队的办公室里只有方亚静一个人。徐亮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吃方便面,又趁着咀嚼的空隙,松开筷子点击着鼠标。徐亮拖了张方凳,紧挨着坐到方亚静身边,方亚静的姿势和表情没有改变。电脑屏幕上是一个徐亮从没见过的名字,张文和。 “这个人是谁?”徐亮的视线落到方亚静唇边,那里有一小片浅红的油渍,显然是吃方便面不小心沾上的。 “萧倩倩的麻将搭子,张文俊的堂哥,去年十一的时候,卖了房子,现在找不到人了。”方亚静操纵鼠标轻点几下,屏幕上跳出十几张男人的户籍照片,“这张家还挺有意思的,我本来正奇怪,张文俊张文和怎么长得这么像,堂兄弟长得和亲兄弟似的,这一查才发现,张家这文字辈十几个人互相都挺像的。你看着眉骨、颧骨和下颌,一看就是一家人!” “这不奇怪。”徐亮审视着照片上的一张张面孔,“有些地方比较偏僻,只有几大家族互相通婚,几代人十几代人之后,那些显性遗传的面容特征就固定下来了。说不定不只是张家,那村里的其他人长得也很像。” “张文和这条线我想让专人负责。”方亚静瞟了徐亮一眼。 “嗯。”徐亮微微点头,“这条线让董会志去跟一下。” 方亚静又瞟了徐亮一眼。“洪局怎么说?” “他相信他。”徐亮简单回答。 等了好一会,方亚静轻叹了口气,忽然笑着对徐亮俏皮地眨眨眼。“你这次又做了坏人。” 徐亮也一脸无辜地笑了笑。“没关系,反正在很多人心里,我就是个坏人。” 莫名其妙的,徐亮的回答让方亚静的胸口一阵抽痛。她扭过头,转移话题:“你吃饭了吗?” “没有。我中午只吃了个面包,快饿死了。”徐亮摸摸肚子。“你吃的什么面?我也来一碗。” “饿死你活该!”方亚静哼了一声,弯下腰,在办公桌下的纸箱里翻找几下,拿出盒方便面,在徐亮面前晃了晃,“我吃的这个太辣了,估计你受不了,你吃个不辣的。”说着,她就要起身。 左手抓住方亚静的手臂,徐亮的右手从手边的抽纸盒里拿出张纸巾,伸到方亚静唇边,轻轻替她擦擦,又缩回手,放下纸巾,动作流畅的宛如行云流水。 方亚静愣了愣,缓过神来就马上轻声呵斥:“你不要动手动脚的!” 然而,徐亮却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安然模样,从她手中接过方便面,微笑着说:“你吃你的,我自己来。” 第三十六章对质 “你好,我是林非。” “林小姐。你的身体好些了吗?我听说你刚刚大病初愈。” “谢谢你的关心。” “身体好起来才能继续我们的游戏。你找到答案了吗?” “27-50是一个邮发代号。可惜那份报纸已经在停办了。” “既然你已经找到了打开秘密的钥匙,你做好准备了吗?” “什么准备?” “回到过去,回到那些永远也过不去的过去。” 站在路边的台阶上,林非仰头看看地狱酒吧的二楼。墨色的薄雾里好似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将那扇透不出半点光线的玻璃窗完全淹没。 寒冷的冬夜,就算周三打折日,被吸引到店的客人也不过寥寥。十尺吧台之后,阿瑞依然笑容灿烂。“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非浅笑着回应。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和平时差不多。”林非从手袋里掏出个牛皮信封,推到阿瑞面前,“这个月的,麻烦你了。” 牛皮信封里是三千元现金,每个月林非都拜托阿瑞将钱邮寄到一个特定的地址。 阿瑞点点头,顺手将信封收进吧台下方的抽屉,又问:“想喝点什么?” “瓶装水,没开封的。”林非瞟了阿瑞一眼。 勾勾唇角,阿瑞送上一瓶矿泉水。“要不要我帮你拧开?” 看看矿泉水,又看看阿瑞,林非点点头。 阿瑞却摇摇头,将水瓶推到林非面前,用说教的口吻说:“拧开瓶盖的时候,可以做无数手脚。所以还是亲力亲为比较稳妥。” 林非扁扁嘴,听从了阿瑞的建议,拧开瓶盖,抿了一口。她环顾四周,压低嗓音说:“把杯子给我。” “什么杯子?”阿瑞有些疑惑地皱皱眉。 林非盯住阿瑞的双眼。“我让你好好收起来的那个杯子。” “你?让我好好收起来的杯子?”阿瑞的重音在第一个字上。 “对。给我吧。”林非伸出左手。 目光从林非的左手挪到林非的双眼,阿瑞摇摇头。“我不能给你。” “为什么?” “因为,”阿瑞的嘴角抽动,浮现一丝笑容,“林非在昏迷之前,特地叮嘱我,把那个杯子安安稳稳地收藏好,只能交给她本人。她。本人。” 声波慢慢沉默下去,林非的脸覆没在话语的终点。仿佛遥远的岁月,从沉睡的梦里渐渐苏醒过来。永不弥合的洞穴缝隙里透出另一张脸。 林非的脸。 “本人?难道我活生生地坐在你面前,不是本人?”林非佯装生气地瞪了阿瑞一眼。 对林非的反应,阿瑞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他只是送上一杯鲜红的液体,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殷勤笑意。“新客人,第一杯免费。” 这是一场考验。这杯鲜红的热情,是林非初次踏入地狱酒吧,阿瑞为她送上的第一杯酒。 林非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瑞。“你在怀疑我?” 阿瑞将酒杯朝林非推了推。 林非轻叹口气,将酒杯重新推了回去。“也许热情并不适合我……” “你为什么不喜欢热情?” “太过于鲜红的热情,会让人感到血腥……” “可是你喜欢血腥。”阿瑞的目光落在酒杯上,“血里蕴含着一个人全部的秘密。” “可惜,我的秘密并不在血里。”林非勾勾唇角,“我现在不想喝酒,我只想要半个苹果。最好,能和你上次在医院送我的那半个,一样。” 话语再次沉淀在十尺吧台之上,杯碟撞击的细微声响忽然变成嘈杂的喧闹,此起彼伏。 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耳朵,阿瑞凝望的眼神里有无声的问题: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就是我。林非对着他宣布,静默,坚决。 终于,阿瑞笑了,他从料理台下摸出一个通红的苹果,水洗,切割,放进洁白的小瓷盘,端到林非面前。“一样吗?”他问。 左手手指轻轻抚上阿瑞的手背,林非的嘴角荡漾着妩媚的浅笑,“一模一样……” 忽然,一支粗壮的手臂伸过来,紧紧握住林非左手手腕,将她的手从阿瑞的手背上拿开。 是徐默! 他略带着些许疲惫,左手拎着个黑色行李袋,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好像刚出远门回来。 “你想干嘛!”林非用力挣扎两下,根本无法挣脱徐默的手。 徐默举起林非的左手,皱着眉,冷冷地反问:“你想干嘛?” 不知不觉的,林非有些心虚,瑟缩了一下。 徐默转过身,“跟我来。”回头见林非没动,皱着眉头,拉住她的手上了酒吧二楼。 一股熟悉的温热气息迎面而来,徐默的房间和平日一样整洁干净,双人床上盖着块浅蓝色的棉布却明明白白显示着房间已经多日无人居住。 徐默放下行李袋,简单说了句“我先洗个澡,你等等我”,就打开衣橱找出些衣物进了浴室。 很快,哗哗的水声传出来。 走还是留?没等林非作出决定,徐默的声音隔着浴室的门响起:“你瘦了很多,是不是没有好好睡觉?” “你在关心我吗?”林非冷笑着反问。 “我当然关心你。” “整整十天,一个电话,一个短信都没有的关心?” “我刚出差回来。” “去哪了?那么忙?” “省里有个任务。” “任务?危险吗?会死吗?”林非追问,故意用轻快的语调。 好一会,低低的一个字好像一把巨锤重重地砸向她的胸口:“会。”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肌肉和骨骼里生出恐慌和不舍,和眼前茫然无边无际的黑暗一起。用力吸气,又缓缓吐出,林非强忍住鼻腔的酸楚,将眼眶里的润湿憋了回去。从牙缝里努力挤出平静的声音,她问:“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派出所警察,为什么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 时间一秒一秒地慢慢爬过,给她的回答,只有浴室的水声。 在书桌前坐下,林非顺手拧亮桌上的灯,深褐色的窗玻璃倒映出消瘦浅白的影子。五官或是姿态,模糊得好似在一个宛如隧道般的梦境里,更像是一种特定的隐喻,让她想起另一张面容。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削好的铅笔,又从打印机的纸盒里抽出张白纸,林非开始描描画画。 水声终于停了。徐默穿着蓝灰色棉质浴袍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好像来不及擦干。他紧挨着林非坐下,稳重的呼吸带出如潮水般的气息涌向林非。“她是谁?”徐默的声音很疲惫,满是鼻音。 “我。范子轩画的我。” “范子轩?”徐默的语调微微上扬,目光凝视着林非左手的笔尖。 “范理的侄子,你见过他。”林非轻描淡写地提醒。 “我有印象。可是这个女人完全不像你。” “所以他给我看完之后,立刻就把那幅画撕了。” “关于这个女人,你都知道什么?” “她应该是范子轩的亲生母亲,名字叫雅琴,可能姓庄,是范理的大学同学,在范子轩四岁之前就去世了,埋在一个小山村的小学校里。就这些,没了。” “人死了之后,她的相关资料就会从普通户籍资料里删除。你能知道这些,已经算很不错了。” 徐默的表扬,听在林非耳朵里,却带着暗暗讥讽的意味。她不悦地咬咬嘴唇,挑衅地瞟了徐默一眼。“当然,我只是个小小的法医,不管是能耐还是权限,都比不上你这种能办省里大案的大人物。” 徐默翘起嘴角,顺手取过那张纸,缓缓抖动,发出撕拉撕拉的噪声。“你想查她?” “嗯。” “你想知道什么?” “她的一切。” “我可以帮你。” 温暖的胸膛靠过来,视线像火焰般炙烤羁绊着林非,让她不由得呼吸浊重。她只能目不斜视地盯着那幅画像,又说:“我还想让你多查一个人。” “谁?” “吴云。” “吴云?”徐默皱皱眉,“既然他是线人,亚静他们应该早就摸清了他的底,你还要查什么?” “所有的。那些警方查不到,或者不会去查的,所有的所有。就连他第一次亲过的小女生是谁,我都要知道。” “为什么?” “因为要清清楚楚了解一个人,是很难很难的,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人发现的秘密。”林非侧脸望向徐默,一滴水正从他的鬓角慢慢滑下,跌进浴袍宽大的衣领,“就像你,徐默,表面上是个堂堂正正的警察,背地里,谁又能想到,你居然会偷东西?” 徐默弯弯的唇角似乎在忍住偷笑。“我偷了什么东西?”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那就把我的录音笔还给我!”林非瞪向徐默。录音笔完完整整记录着兰卓和她两人的对话,原本被林非塞到手袋最里层的内袋里。趁着林非昏迷,徐默找到了录音笔,并且据为己有。 真诚的笑容袒露六颗牙,徐默又故作疑惑地反问:“你的录音笔?”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林非止不住冷笑。 “那只录音笔真的是我的。是你从我这借走的,你难道忘了吗?” 一口气憋在心里,林非咬住牙。“徐默,为了保护兰卓,你都变成个无赖了。至始至终,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长臂一展,徐默将林非紧紧圈在怀里,再一用力,林非已经坐上他的大腿。温热的双唇紧紧贴上林非的耳垂,鼻息好似羽毛般轻轻拂过,他深情地说:“林非,我当然爱你。” 笑意随着眼波妩媚流转,左手两根手指挑起徐默的下巴,她的声线糯软恬美,“你爱我?兰卓给我下药,让我们没了孩子,你拿着证据却不肯给我。你这叫爱我?” “我说过,我爱你。那你呢?爱不爱我?” 林非挣扎用力,却不能挣脱徐默的怀抱。伸手抽出张纸巾,徐默轻轻抚上她的唇,边擦边说,“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用的口红颜色。”林非张嘴,正想恶狠狠一口咬上徐默,却被他用手指卡住下颌关节,不能动弹。林非眉头一皱,瞪住徐默,想要说什么,又被他手指一夹逼了回去。徐默似玩笑似胁迫地直视,让林非的心突然狂跳不已。 “我不是无赖,你却是个真正的小偷。你偷了林非身体。” 躺在徐默的怀里,心和脸一点点沉下去,粗壮的手指轻柔勾画着林非脸部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带着深情的怀念,像是在哀悼已然消失的爱人。 心突然痛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变得尤为脆弱,容易伤感。 任何关于爱恋和温情的暗示都会让眼眶发红,鼻头发酸。 因为那些,统统的那些,都不是给你的。 你这个小偷! 时空仿佛停滞,这个男人的怀抱,会不会还属于自己? 那些以为可以在时间长河里永生的情爱誓言,活着还是死去? 明知将要垂死,却只能奋力挣扎。 从此以后,在没有徐默的漫长人生里,林非,我和你,还能不能永远孤独的活下去? 不知不觉眼睛就湿润了,林非突然哈哈大笑,好像徐默刚刚说完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又抹干泪迹。 “我是小偷?我和她本来就共有这具身体!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最爱她的人!” “这种自以为是的话,谁都会说。”徐默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好似早就料到林非会有这种回应。“可惜,林非爱的是我。” “是,林非是爱你。可又有什么用呢?她从小没人要,连朋友都没有,这么多年只有我陪在她身边!长大了,程昊、沈涛抛弃她、折磨她,一直陪着她的也只有我!好不容易,遇到你,她以为今生有了依靠。呵呵呵……” “徐默,我和兰卓,现在都要掉下悬崖了。你想来救谁?哈哈哈哈哈哈……”林非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喘着气,“林非还是那么傻。我告诉过她,可惜她不肯听,她相信你们,相信你们这些虚伪的男人。结果呢?到最后,被抛弃的那个,还是林非。” “她居然还希望你能救她。她那么相信你,以为你能保护她。她真的是太傻了!可惜,你根本就没想过去救她,根本没打算去保护她。只有我,才是始终不离不弃,在她身边的人。” “她需要是我!我为她而生!在我心里,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和你不一样!我永远!永远!也不会!背叛她!放弃她!只有我在保护她!只有我……” 双手捂着脸,从指缝里传出呵呵轻笑,慢慢的,笑声消失,林非双肩轻轻抖动。徐默拉开她的双手,睫毛微颤,林非的眼眶里尽是水雾。声音略带嘶哑,她继续说:“徐默,在你心里爱的根本不是林非。你爱的是兰卓。你为了保护兰卓,可以舍弃一切。你就算骗得了任何人,你也骗不了你自己。你根本就不爱我!” 用怀抱束缚,轻吻落在唇边,徐默最深情的表白,“对不起。我爱你,我爱的是你。” “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你说的没错,我想要保护兰卓,但那不是因为爱。” “你骗我!” “不管是道义,是责任,是友情,是为了任何事,我想要保护兰卓,都不会是因为我爱她。我爱的是你,林非,自始至终我爱的都是你。” “我不信!你的爱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林非不顾一切的吼出来,滔天愤怒伴着无穷无尽的眼泪。 “我的爱,是在所有人都飞进天堂的时候,我愿意陪你堕入地狱。” 第三十七章过不去的过去 深深呼吸,林非慢慢恢复平静。擦尽脸上的泪迹,脸上重新荡漾着温柔的笑意,她从徐默身上坐起来,“徐默,你说的再好听也没有用。林非回不来了,她正躺在悬崖下等死呢。这具身体现在是我的,以后也是我的。这是现实。你接不接受,这都是现实。所以,既然话都说开了,大家还是好聚好散吧。” 双脚落地,林非正要起身,徐默一只手臂横过腰间,又用力将她拉回怀中。淡淡的麝香,徐默特有的气息笼罩住林非,柔软的唇又贴住她的耳缘,让她忍不住细细地倒吸一口气。 “你想的真美。”听见林非的反应,徐默轻声笑了笑说,“你送我的伞,我到现在还留着。你就想和我好聚好散?” 紫色光影漫天漫地投射到两人的脸上身上,徐默将折叠伞的伞柄递到林非手中。缓缓旋转,伞柄上笨拙笔画刻成的两个小字跳到她的眼里。 林非。 徐默的手握上伞柄,热力穿透林非的手背,沿着她的四肢漫过躯干。徐默的语气平静,显出一丝怀念,“我遵守我们的承诺,在地狱里等了你这么多年。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现在还想要离开我?” 静默。 静默。 静默。 静默的空气中,暮春的微风吹进来,唤醒沉睡太久的记忆。光阴回退,荏苒岁月流转。急雨打落一片乱红错绿,重重叠叠摇荡的树叶花影在石板路上徘徊,细细的水线飘忽,一点点打破梦的碎影。在那片幽幽蔷薇花香的花丛中,紫色光影下,这样的两个人影,一白,一黑,面对面,安然伫立。 林非的每个脑细胞都在喧嚣的叫喊跳跃,却模模糊糊,不清不楚。这一切好像真的发生过,又像是在梦里。未必是真实,也未必虚假。狂风吹散不知尘封了多久的风尘,轰隆隆,躁动和不安,澎湃与激昂。心跳越来越慢,血液好像就要凝固,生命正从身体里流淌消逝。 在这一刻,一同回到过去。 那些永远也过不去的过去。 无力的蜷缩在徐默怀里,林非眼前一片水雾。 “你终于想起来了?”温暖的唇在柔声蛊惑,“我说过,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我等了你这么久,你永远都是属于我的。” 无力反抗,不能开口,舌尖抵上齿缝就被吻住。身体化作一根琴弦,随随便便被徐默拨弄得心烦意乱,理智全失。鼻尖充斥着浓郁的甜香,好似身处被细雨浇灌过的蔷薇花丛。空旷的房间里瞬间变得狭窄,入了迷,失了神,十指插入他的发间,只会无助地迎合。全身每个细胞都软了。 用力被抱起,不过几秒又跌落到床褥的柔软里。手指在肌肤上不紧不慢的滑行,蜿蜒的曲线,像是最用心的画匠勾画最繁琐华丽的花纹。紧紧的怀抱,强壮的手臂,唇舌的掠夺都在诉说着一个事实。 你是属于我的!林非!你是属于我的! 不!不!不!我不是林非!我不是你的林非! 那么多的渴望。再多一点,再快一点。情不自禁,上扬身体,贴近小麦色的强壮胸膛。再多一点。心底那股无穷无尽想要喷发的岩浆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烧尽你。烧尽我。 心烦意乱。一息尚存的理智响起震天鼓点,想要强行敲醒她。徐默又吻过来,体重接踵而至,紧紧缠绕,牢牢贴住,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吞进身体。被死死困在怀抱里,让她颤抖。 “说出来。林非。把你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徐默在她耳边低语。 不!不!不!我不是林非! 你是!你是!你是!那些爱辨析不清,徐默的身体呼吸行动都在迷惑在引导,掠夺那些肯定的答案。 拒绝!快拒绝!只要一个“不”字!只要双手用力一推!这一切就可以马上结束! 心底的那句话就在嘴边。 说出来!林非!说出来! “徐默,我要你。” 咒语破开横在心口的大坝,满载爱恋的湖水应声而泄,奔腾流淌。徐默重重一顶,掀起滔天巨浪。太迷人。再多一点,再多一点。贴得越紧,给的越多。攀登攀登攀登,顶峰近在咫尺,又好象在永远达不到的天边。 徐默!徐默!徐默! 紧紧相交的十指。猛然加速的重感。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然后。 一切都平息了。 眼前的烟花散去。 全部的气力都随着汗滴渗进身下的柔软布料。 半睁半闭着眼,林非盯着天花板上的那张灯。随着胸口的起伏,忽远忽近,圆圆的,散发着淡黄色的暖光,像极了那个夜晚看见的月亮。 合上眼,灵魂猛地下沉,宛若从五米高台怦然坠落。 “她不能见你,别说三个小时,你等三天,三个星期,三个月,你等再久也没有用。” “我只见她一面。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会愿意见我的!” “她现在不能见你,你走吧。” 花园的小径里,漫天雨丝中,高大的黑衫青年默默坐在石凳上等了三个小时。面前的年轻女人身穿白衣,漂亮的像个天使,为他带来一把紫色雨伞和坚定的拒绝。 猛然抓上女人的手臂,青年扫过她胸前的铭牌。林非。他又低声恳求,“林医生,我只要远远看她一眼就行。我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不用和她说话,我只要看她一眼。” 审视。探究。林非任由青年抓住自己,却没有回应。 “求求你,帮帮我。”青年掏出个男士钱夹,毫不犹豫地将厚厚一叠现金塞进林非的口袋,“这是三千,如果你觉得不够,我现在就去取……” “你有多少钱?都取出来。”林非打断他,勾起唇角,淡淡地笑了笑。“反正,你也没有命再用那些钱,不如现在都给我。” 青年一怔,立刻警觉地盯着她。“林医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得的是创伤后应激综合症,PTSD。最初,我们的治疗方案对她一点效果都没有。熬了三个晚上,喝了无数杯咖啡,看了比人还高的文献书籍。一点一点,调整药物,一点一点,调整方案,这几天,刚刚有了些,她的精神恢复了一些,但还是很不稳定。”林非和他对视,“作为医生,我们把拯救的每一条生命都看做一场胜利,不管要耗尽多少心力,不管多来之不易,我们做的一切一切,都是希望能让她恢复正常的生活。而你,你口口声声说,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不管你想要做什么事,都要多为她考虑考虑,不只是现在,而是她的将来,帮助她回到平静、普通、寻常的生活。” “我会的,你放心。”青年继续坚持着。“但我现在只要看她一眼,一眼就行。” “然后呢?让她在报纸的头条新闻里再看见你?”林非突然笑了,往前一步,“你想要干什么?替她杀了那个人?” 紫色大伞下,健美的身体翻腾着水气,青年的眉头皱出好看的川字。像是通缉令上最凶残的罪犯,一瞬间被人认出身份。不再开口,骇人的冰冷,危险气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近在咫尺的呼吸,炙热,平稳,对峙。 “我没要去杀人。”他语调平静。 “没有最好。而且以后,也不要有那种想法。” 青年突然笑了,认真又阴沉的表情毫不掩饰笑容里的不屑,对林非善意劝慰的不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因为杀人被抓了,对她来说,会有什么后果?” “她的好朋友,因为她,成了一个杀人犯!” “你会亲手把她推进地狱,让她永远活在对你的负罪感和内疚里!” 青年沉默不语。 林非轻叹了口气,将钱还给青年。“如果你真的是为她好,就不要再刺激她了。” “可是那个人呢?”青年冷笑着反问,“我们就该什么都不做,只能等着?等着看更多的受害人出现?等着看老天爷会不会,给他一点点所谓的报应?” “对于那样的人,早在几千年前,有人就已经给出唯一的解决方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林非注视着青年,“可是我很怀疑,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手指抚上青年的眉间,林非想要将他的愁丝抚平, 青年紧紧握住林非的手阻止她,复杂的目光表露翻滚的心绪。惊讶。怀疑。探究。还有一闪而过的欣喜。“什么准备?” “万无一失的计划。”天使或是魔女,她像是在等待一份契约。 “确定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到你。” “你能顺利地脱罪。” “你能办到吗?” “我能。”就像他坚毅的眉眼,青年回答得很肯定坚决。 “还有一些准备。”林非摇摇头。 “什么?” “离开她,永远的离开她。” 轻柔的嗓音在青年耳边无尽地蛊惑,“她的欢笑,她的幸福,那一切都和你再没有半点关系。” “你这样的一个魔鬼,只能孤零零的,活在自己的地狱里。” “你唯一能够拥有的,只有罪恶感。在无边无际的地狱,黯淡的看不到半点星光。永远,永远……” 一排一排的雨丝,在斑驳的光影间游荡。很薄很薄的阳光,穿透云层,斜斜地摊到积水的石径。光明和暗影的交界缝隙里,两个淡薄的人影相对伫立。 好一会,青年艰难地开口:“我放心不下她。” 林非笑了,又轻叹口气。“既然你爱她……” “我不爱她。”青年认真地否认,“我是她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那我建议你选择另一种方式。”林非后退一步,却无法挣脱青年的手掌。 “什么方式?” “变成一道光,驱散她的黑暗,带给她爱和希望。你好好工作,多挣点钱,帮她从现在的生活里逃出去,逃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 “我有一笔钱,足够她出国学习生活。只是……”青年犹豫着问,“我很担心她一个人。你能替我照顾她吗?那笔钱,也足够负担你的花销。” 林非轻轻摇头。 “为什么?” “因为在地狱里,无论光速有多快,黑暗总是抢先一步。” 深深地凝望,目光和目光的交流里复杂的情绪起伏翻涌。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林非的视线细细扫过青年的眉眼鼻,最后落在他的唇间,“我知道她爱谁。那是个很好的男人。如果他们能在一起,一定可以幸福。” “你保证?” “我保证。” “让该去天堂的人去天堂,让该下地狱的人下地狱。”柔柔的唇靠过来,贴上冰冷僵硬的线条,一张一合轻轻吻过,“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那就小心点,不要被抓到,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们还能见面吗?我和你。” “当然。我会在地狱等你。” 猛然擎住软润的腰身,青年将正要后退的林非拉进怀中。 灼热的亲吻。 命运的承诺。 “等我,在地狱等我!” 林非睁开眼,醒过来。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柔软的羊毛毯紧紧包裹着**的身体,给她温暖。将脸埋在那片温柔的触感里,深深呼吸,徐默的气息从鼻尖一直蔓延到灵魂最深处。 “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爱他,你也爱他,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不爱他!我只爱你!” “不要再骗自己。你明明知道,我们每一次心跳,都是在对他说,我爱你。” 第三十八章风雪暗巷 早晨八点零三分。法医办公室。 “密室?!”路嘉揉了揉脸,不敢置信地反问了一句,“古柳巷里还会有密室?” 又低声交谈几句,路嘉挂断电话,正要扭身对林非解释案情,却发现她已经拎着现场勘查的工具箱等在办公室门口,一副早就准备出发的模样。路嘉不由得钦佩地摇摇头说:“我这什么也没说,你这都做好准备出动了。” “新年之后,我就没出过现场,这次是密室啊!”林非开玩笑般的说,“很难遇到的,我可要赶紧去开开眼界!” 根据指示,路嘉将车开到古柳巷旁边一块空地,那里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和平分局的同事已经到了,乔逸品法医正抽着烟,和一位又高又瘦满头白发的民警闲聊。他身边还有个二十岁出头矮矮胖胖的年轻人,带着口罩,缩着脖子,两只手插在夹克外套口袋里,认真地听着两人交谈。 路嘉的车刚挺稳,乔法医领着两人走了过来。凛冽的寒风混着雨和冰珠刮在脸上火辣辣的疼,脚踩着冰和水混合的地面,发出咔嚓咔嚓细碎的响声,路嘉缩了缩脖子。“今天怕是入冬最冷的一天了。” “年关难过啊!”乔法医叹息着摇摇头,“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真出了恶性案件,咱们就都别想过个安稳年了。那边地方小,等他们痕迹组的先查完了我们再过去。” 乔法医拉起勘查服的拉链,呼出一阵白雾,又替大家相互介绍,“这位是东桥街道派出所的张梁栋副所长,也是现场的第一发现人。这两位是市局法医中心的林非和路嘉。”他又拍拍年轻小伙的肩膀,“这是我们的实习生苏越。” 乔法医话音未落,张所长用力猛地打了个喷嚏,带着重重的鼻音,一脸歉意地解释:“不好意思啊,我老鼻炎了。一到冬天,我这鼻子除了打喷嚏就是个摆设。” 苏越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个一次性口罩递给张所长。“我也有过敏性鼻炎。您带上口罩吧,吸到鼻子里的空气没那么冷,也能好受些。” 张所长道了声谢,带上口罩。 大家又互相寒暄几句之后,乔法医扭身朝着大街方向示意:“我们再等一等,马上还有人要到,到时候咱们一起说说现场情况。” “还有谁……” 路嘉的问话还没说完,大路上驶来一辆警车,猛然急拐弯,丝毫没有减速,直奔众人而来,隔着不到五米,终于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几乎同时,那辆车驾驶座的车门开了,贺晓琳跳下车,半跑半走地冲到三人面前,笑嘻嘻地说:“乔老师好,林非姐好,路学长好,各位同事好!” 路嘉看着贺晓琳,愣了几秒,转头问乔法医:“这究竟是什么大案,怎么富阳区也出动了?” 富阳区分局的冷志明法医从副驾驶的位置下了车,慢吞吞地走到乔法医面前,一脸哀怨地对他说:“你管管你的好徒弟,开个车风驰电掣的,吓死我了!” “她不也是你徒弟吗?”乔法医瞪了冷法医一眼,“现在她归你管了!” 贺晓琳吐吐舌头。“这不是案情紧急嘛,我是怕耽误工作。”她环视一圈,正色说,“好啦好啦,不说我啦。我们总算没迟到,现在什么情况?” 乔法医接起手机,说了几句后挂断,对大家挥挥手。“哎,那边完事了,我们过去吧。边走边说。” 张所长连忙领着大家往古柳巷走,边走边详细地介绍了他发现死者的情况:清晨六点多,天蒙蒙亮,刚结束通宵值班的张所长从派出所出来,从西往东,准备去东桥路东侧的早餐店买早餐。路过古柳巷口时,余光忽然瞥见墙边有个黑色皮质的男士钱包。他捡起钱包,发现里面只有两张银行卡,没有现金。随后,巷子口另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只男式皮质手套,左手。 一步一步走近。 隔着两米,泥水中有一顶黑色毛线帽。 凭借多年的工作经验,张所长立刻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小心翼翼地走进古柳巷查看,发现一名老年男子头东脚西仰卧在小巷正中,身下一片血泊,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张所长一眼认出,他正是东桥路东头五金店的老板张宗华。 “古柳巷正好在富阳区和和平区行政区划分的交界处,东侧归富阳区明霞街道派出所管,西侧归我们管。所以这一出事,大家都来了。”乔法医插嘴说。 张所长点点头,喘了口气继续说:“这附近都是店面,你们别看着白天人来人往,挺热闹,到了晚上店铺一关门就没几个人了。也就我们巡逻的时候路过,或者早上六七点环卫工来扫地。” “那为什么说是密室呢?”贺晓琳插嘴问。 “因为现场只有进去的脚印,没有出来的啊!”张所长有些激动地接着说,“古柳巷大约一百米长,南北走向,南边,也就是我们在的这头,通向马路,北边是封着的,有一堵墙,五六米高。也就是说,凶手想要进入和离开现场,都只有唯一的南边巷口。我当时进巷子的时候,生怕破坏了脚印,特别仔细地看了看,就发现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 “要是凶手踩着死者脚印,后退着出来,也是这种效果。”贺晓琳摇摇头说。 “如果是那样,说明凶手挺狡猾的,具有一定反侦察意识,要抓起来估计不容易。”冷法医叹了口气。 张所长又摇摇头。“我们通知了分局之后,第一时间调取了巷口东侧便利店和西侧自助银行的监控录像,发现在凌晨两点二十一分,死者步态蹒跚地走进古柳巷,再也没有出来。可奇怪的是,在死者进入古柳巷后,再没有人进入或者离开巷子,直到六点三十九分,我进了巷子。” 说话间,大家已经走到了古柳巷的巷口。由于天气寒冷,警戒线外围观的群众并不太多,张所长指指巷口的墙角。“我就是在这里发现的钱包。” 和平分局和富阳分局两位现场勘查组的组长罗浩然和丁原迎面走了出来,乔法医来不及寒暄,直截了当地问:“怎么样,是密室吗?” “经过现场比对,所有的鞋印都属于死者和张所长,没有发现第三个人的。但对于案件的性质……”罗浩然和丁原对视一眼,说得有所保留,“免得你们先入为主,我先介绍下现场情况,你们看过死者再下判断吧。” 林非不由得和路嘉对视一眼。勘查现场时,针对现场痕迹、死者死因和明确死亡时间,再基于个人直觉和工作经验,刑侦人员都会对案件性质有个初步判断。罗浩然和丁原都经验丰富的,却态度如此婉转,说明现场的确有些蹊跷。 古柳巷尽管在闹市附近,但显然已经荒废,不过五米宽的巷道里堆满了残缺的三合木板、半空油漆桶之类的装修垃圾。由于现场在户外,昨天一整天持续雨夹雪的天气和零下的气温,满是坑洼的硬质黄土地面已经冻出了薄薄的冰层,鞋印足迹十分明显。 路过张所长提及的手套和帽子,丁原领着大家走到左侧墙边的一滩混着冰碴的血泊前。这是一大片垂直滴落状的血迹,散布的直径范围大约不过半米。“现场有多处血迹,较大的有两处,这是最靠外侧的。” 忽然,林非的脚步慢下来。 暗红色的鲜血混在腥黄色的泥水里,沿着青黑色的砖墙朝着远方蔓延。永无休止的、庞大的迷宫,脚下唯一的路是一段钢索,颤悠悠,好像马上就会咕咚一声直线坠下无尽的深渊。 嗡嗡嗡,嗡嗡嗡,耳蜗里响起警告的蜂鸣。 镇定。深呼吸。林非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呼吸灼烧着胸膛,每一次心跳都宛如针扎般的疼痛。死亡,这些年她无数次凝望过、见证过,各式各样残忍的死亡。偶尔它化作暗夜潜入的恶灵,带来毛骨悚然的噩梦,更多的时候,它日常相伴,是林非最熟悉不过的伙伴。 镇定! 你是林非! 你可以应付过来! 你是林非! “这个血迹怎么都是垂直滴下来的啊?”在一片蜂鸣声中,贺晓琳的声音好似慢速播放的磁带,怪诞、刺耳。 “不止这一滩血。”丁原继续往巷内走去,指指地面星星点点的暗红血迹,“这些都是滴落的血迹。根据现场鞋印,可以推断死者先走进巷子里面,又出来到了这,再进去,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最终倒在里面。这要是在野外,还以为是遇到鬼打墙了呢。” 又走了十几步,然后林非看到了死者。 张宗华,六十四岁,东桥路东头五金店的老板,头东脚西仰卧在小巷正中的一片血污之中。他上身穿着件深灰色羽绒服,拉链大开,右手已经脱出衣袖,露出被血浸透的浅蓝色保暖内衣。头部微微偏向左侧,额头、右侧脸颊和鼻子都有明显的创口和擦伤,右侧鼻腔一道血迹一直流到唇边。 林非盯住那道血迹。暗红色的血迹慢慢变亮,变红,艳丽到了极点,好似一团燃烧的火焰,刺进她的眼睛,火辣辣的疼痛。 紧闭双眼,背脊冒出冷汗,牙关咬得生疼,林非不敢开口,不敢动弹。 镇定。 你是林非。 你是林非! 然而眼前只有黑暗。流淌的黑暗,宛如潭水,无声无息地将她彻底淹没。 “林非……”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 “林非……”声音越来越大。 “林非……”声音越来越近。 “林非……”声音就在耳边,尖叫般的蜂鸣。 她猛然朝前栽去,幸好立刻被人扶住。 林非醒过来。 戛然惊醒。 在这个停顿的瞬间。 她睁开眼。 “你没事吧。”隔着十厘米,有一张关切的脸,是贺晓琳。 “我没事。”林非勉强开口,“谢谢。” “是不是低血糖了啊。”路嘉掏出块软糖,塞进林非手里,“快吃块糖。这里这么多人,你去休息吧。” “不用,不用。”林非连忙推辞,将糖塞进嘴里,挤出笑容,“快干活吧,我真的没事。” 贺晓琳和苏越立刻开始对死者进行尸表检验。 苏越立刻按照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顺序,边检查边喃喃自语般的说:“右颞部前侧见1.5厘米乘以0.1厘米的长条形创口,边缘不整齐,创腔内有组织间桥,深及头皮,颅骨未见明显损伤。额区右侧近发际处、右侧眉弓和鼻尖多处擦伤。面色苍白,双眼球睑结膜苍白,角膜清澈,口唇黏膜苍白。尸斑呈淡红色,指压褪色。小关节尸僵已经形成……” 看着一板一眼的苏越,冷法医不由得对着乔法医感叹一声:“不愧是老乔教出来的学生,真是一模一样。” 贺晓琳抬起头,狠狠地瞪了冷法医一眼,用镊子指着死者的右手臂说:“死者没有明显的抵抗伤,大的出血创口只有这一个地方,挺深的,是个类弧形伤口,创缘比较整齐,皮瓣方向不一。就这一个地方,能死人吗?” 乔法医就着贺晓琳的手,探身往伤口处看了一眼,点点头说:“挺深的,都切到骨头了,要是大血管断了,出血不止肯定会死人。” 苏越盯着死者右臂的创口,疑惑地问:“这个伤口的形状不像是刀匕首之类的利器造成的,什么东西怎么锋利呢?” “而且,”贺晓琳不由得看向林非,“他为什么会在巷子里转来转去不出去呼救啊?” 林非慢慢蹲在死者旁边,指着死者双脚下方的泥土。“死者双脚下方的泥土有明显的蹬擦痕迹,鞋的右侧有明显的泥水痕迹。天气这么冷,他的衣服却脱下了半边,还把帽子手套都摘了。而且,”林非又指指死者的裤头,“他裤子的扣子也打开了……” “是呀!为什么这样呢?”贺晓琳和苏越异口同声地问。 路嘉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贺晓琳你是不是鼻子也有问题,没闻见酒精的味道吗?” 贺晓琳和苏越一怔,连忙拉下口罩,用力地呼吸几轮,恍然大悟般的说:“他喝醉了!” “凶器是什么?”苏越紧盯着死者手臂,贺晓琳又看向林非。 林非没有回答,只扶着贺晓琳的肩膀,缓缓站起身。 冷法医扭头对罗浩然和丁原说:“罗组长,丁组长,再辛苦辛苦你们,从这些垃圾堆里把玻璃都给我们捡回去。” 第三十九章突生意外 下午六点十二分。沧滨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所以,动用了两个分局和市局三个部门的警力,最终判定,发生在古柳巷的是意外事件?”方亚静坐在办公桌上,轻轻摇晃着两只长腿,不由得哑然失笑。 隔着一米,贺晓琳一脸郁闷,接过李立递来的巧克力。她道了声谢,狠狠地咬了一口巧克力,用力地点点头,又感叹道:“人真的是太脆弱了。” 经过派出所的调查访问得知,张宗华当晚和三个朋友在五金店里聚餐吃火锅,大约喝了七瓶白酒,十六瓶啤酒,一直到凌晨两点多才结束。四人在东桥路和林翔路的路口分手,张宗华独自回家。沿路的监控显示,一路上张宗华的步态不稳,动作不协调,明显已处于严重醉酒的状态。两点二十分,张宗华走到了古柳巷的巷子口,忽然停下来,摘掉手套塞进外套口袋,钱包不慎从口袋掉落下来。一分钟后,张宗华踉跄着走进古柳巷,一直到六点三十九分,被东桥街道派出所的张梁栋副所长发现已经死亡多时。在那期间四个小时里,没有可疑人物进出胡同。不仅如此,进过缜密勘查,现场既没有在地面发现第三人的脚印,也没有在北侧围墙上发现近期攀爬踩踏的情况。而在距离死者尸体五米不到的东侧围墙底部,现场勘查人员发现有被蹬蹭的痕迹,一米高处还有手指形状的散在性片条状擦抹血迹,同时找到了带有少量血迹的砖头、木板等杂物,以及一块带有尖端的玻璃。 经过四个小时的尸体检验,法医们发现张宗华的头部创伤仅仅只在头皮,并没有造成颅骨损伤,可能是受到磕碰导致的伤口,伤势不足以致命。而他右上臂创口深达肱骨,肱动脉和肱静脉都被切断,结合现场周围大量血迹,结合尸斑浅淡,面色、球睑结膜、口唇均苍白等情况,最终分析张宗华的死因可能是肱动静脉被切断后,大量失血引起失血性休克而死亡。随后的组织病理学检测,也在那块小玻璃尖端上找到了张宗华的皮肤组织,认为造成张宗华右臂伤口的就是那块玻璃。 “张宗华的体表没有抵抗伤,那块玻璃太小了,不适合抓握,也没发现他人和张宗华指纹,因此可排除由他人持玻璃所致或张宗华自残可能。”贺晓琳抬起头,盯着对面的天花板,面无表情,用最平淡的语调述说,“现场勘查发现东侧围墙底部有蹬蹭痕迹,尸体周围一米高处有擦抹血痕,很可能是张宗华不慎跌倒,在挣扎过程中右边的手臂被玻璃划破。但因为张宗华醉酒太深,站立不稳,反复跌倒,挣扎翻滚后,被玻璃又划伤了好几次。他终于爬起来,却怎么走也走不出巷子,最终失血过多,意外身亡。” “张宗华进古柳巷很可能是酒喝多了,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顺便方便一下。他当时应该已经醉的很厉害,神志不清了。”贺晓琳的声音越来越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喝酒助兴,还是要控制啊。”李立也叹了口气,“张宗华要是不醉的那么厉害,也不会把帽子手套衣服都脱了。他要穿着外套,那么一小块玻璃,也不至于把他手伤成那样。” “哎,不过也挺有意思的,”方亚静跳下办公桌,“一般遇到醉酒的,首先考虑是意外。张宗华喝了那么多酒,现场一定酒气很重,怎么那位张所长一说起来就是密室杀人呢?” 一听方亚静提到酒气,贺晓琳想起路嘉在现场对她的调侃,不由得脸上一热,解释道:“张所长有鼻炎,挺重的。我吧,前几天感冒了,还没好,鼻子也一直堵着……” 方亚静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叹息着拍拍贺晓琳的肩膀。“这都赶一块去了。不过还好查清楚了是意外,大家年前也能喘口气。你感冒了啊,赶紧多休息休息吧。这病啊,还是要养,才能好得快。” “我也想多休息,可是手上的工作还是要先做完。”贺晓琳看看方亚静,露出个无奈的笑容,“只求年前能消停几天,喘口气。” 方亚静和李立也有同感,连连点头。 贺晓琳停顿一下,用同情的语气接着说:“市局最近也挺忙的吧,我看林非姐今天昏倒了两次,还坚持工作呢。” 昏倒?!方亚静和李立连忙关切地问:“她今天怎么了?” 贺晓琳简单地将林非在现场险些跌倒的情况说了一遍,又心有余悸地说:“从现场回来,我们开始解剖,刚开始还好,慢慢地,我发现林非姐有点和平时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方亚静皱起眉头。 “她经常闭上眼四五秒,再睁开,”贺晓琳闭眼睁眼模仿了一遍,“而且频率越来越高,我以为她累了,就让她休息一会。她说不是累,只是为了让精神更集中,避免受到干扰。可是解剖室里就四个人,林非姐、路学长、冷老师和我,根本没人干扰她……” 方亚静的心猛然一沉,脱口而出:“她解剖的时候用的左手还是右手?” 贺晓琳吃了一惊,回忆片刻,肯定地回答:“拿解剖刀的是右手,有时候也用左手拿镊子辅助一下。” 方亚静暗自松了口气。 李立看一眼方亚静,又问贺晓琳:“林非后来又昏倒了?” “嗯。”贺晓琳重重地点点头,“解剖结束之后,我们正在收拾器械,林非姐准备去送检材,刚走到门口忽然就倒了,头还重重地在门上磕了一下,额头都肿了!” “是吗!”方亚静紧张地追问,“你怎么现在才说!她人呢?” “她在法医办公室……” 不等贺晓琳话说完,方亚静扭身就玩外走,贺晓琳和李立连忙跟了过去。贺晓琳边走边解释:“林非姐当时休息了会没事了,所以我才没说的……” “我没怪你。”方亚静很快回答,抬手看看腕表,“快六点了,你要是晚上不值班,和我们吃饭去吧。特别有名的串吧,好不容易才订上位置。” “不了不了,我……”贺晓琳客气地摆摆手。 不等贺晓琳话说完,方亚静接着又说:“林非也去,你去不去!” “去!”贺晓琳立刻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香香串吧在北园区算得上是名气很大,李立开车带着方亚静、林非和贺晓琳赶到的时候正好是晚饭时间,不仅门外的停车场没有空位,连路边都停满了车辆,而且已经有二三十位拿号排队的顾客坐在串吧门口。 “这生意也太火爆了吧,看起来味道应该不错!”贺晓琳忍不住啧啧两声。 “这么多人排队,怕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吃上饭吧。”林非皱皱眉,“说实话,为了吃顿饭,我觉得不值得浪费那么多时间。” “那也要看是为了什么。今天我们是为了工作才来的,不算浪费时间。你也知道,张文俊张文和两兄弟现在人都不见了,这个串吧的老板娘是张文和的好朋友,吃完饭正好找她聊聊。”方亚静对林非挤挤眼,“更何况,我们提前定位了。” “你就假公济私吧!”林非轻哼一声。半个小时前,她本来还想用加班作为借口推辞,却架不住方亚静和贺晓琳的拉扯,只好跟着一起来了。 四人进了香香串吧,年轻的女服务员领着他们来到桌前坐下,送上四张菜单,热情地问:“四位吗?现在点菜还是等一会?” “我们先自己看一会。”方亚静刚落座,就朝不远处的大厅角落看了好几眼。 “先给我们来两扎鲜榨橙汁。”李立微笑着望向服务员,“我们商量一下,点好了再叫你。” 服务员答应一声,扭身走了。 林非顺着方亚静的视线看过去,在角落里有一对男女正背对着他们。两人上身穿着情侣款棒球领皮夹克,不像其他客人面对面坐着,非要挤在空间狭小的一侧,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耳鬓厮磨地说着悄悄话。是不是的,男人还会夹起些菜喂到女人嘴边,两人的行为举止俨然是一对正处于热恋阶段的恩爱情侣。 看看方亚静又看看林非,贺晓琳不由好奇地问:“人家谈恋爱,你们看得那么认真干什么?” 又过了片刻,方亚静收回目光,对李立说:“先填饱肚子,不着急这一时半会的。” “好,先点菜。”李立拿起菜单,问林非和贺晓琳,“你们想吃什么?放开了点,今天我请客,别客气!” 话虽如此,点菜的时候大家都有所保留,只随意点了些特色菜。等着上菜的功夫,李立在大家前面的玻璃杯里倒上橙汁,然后举杯示意:“来来来,先喝一杯!预祝新春快乐,万事如意!”三人连忙也举起杯子,碰了碰。 方亚静的视线一直盯着林非,从她的脸、她的眼睛,落到她举起杯子的左手。 林非察觉到方亚静的注视,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橙汁,放下杯子。她举起左手,对贺晓琳说,“小贺,你的左手灵活吗?” “左手?”贺晓琳一怔,摇摇头,“不太行。” “我建议你,有空好好练练。”林非微笑着看一眼方亚静,“前段时间,我左手受伤,一方面医生建议多练习,有助于康复。另一方面,对我也是个提醒。还好受伤的是左手,要万一是右手,可不就影响工作了吗。” “是哦!”贺晓琳一脸钦佩地点点头,“林非姐,你说的有道理,有空我也好好练练左手,争取能双手开工。” 方亚静看出林非在试图打消她的疑惑,也不再多问。 又喝了两口橙汁,方亚静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往林非这边瞟过来,让林非觉得有些忐忑,便借口去洗手间,起身离座。在串吧后厨附近转悠了两圈,林非深喘了好几口气,才慢慢平静下来。忽然一个人从林非背后快步走来,重重撞上她的肩膀,将她撞了个踉跄,险些摔倒。 “对不起,对不起。”来人连声道歉。原来是个三十多岁的瘦高男子,穿着件黑色毛呢外套,挎着个黑色单肩包。 “没事。”林非站稳了脚,摆摆手。 “不好意思啊。”瘦高男子对林非露齿一笑。 盯着男人的牙,林非的心猛然一紧,表情却放松下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我没事。”她回答。 瘦高男子又对林非笑了笑,快走几步进了洗手间。 男洗手间的木门关上之后,林非走进对面的女洗手间,也重重关上门。等了一会,她将门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两分钟后,一个穿着皮夹克的身影走进了男洗手间。 过了三分钟,瘦高男子走出男洗手间,在门前左右张望一下,离开了。 空手。 又过了两分钟,皮夹克走出男洗手间,手里正拎着那个黑色单肩包。 冲水、开门、洗手。不紧不慢地,林非跟在皮夹克的身后。 皮夹克径直走向串吧大门口,他的女友已经等在门边。 林非快步走回桌边,“小贺,你留下结账。李立,亚静,咱们走!” “去哪?”方亚静立刻放下筷子,顾不得擦嘴,一手捞起外套,站起身来。 “抓人!”林非丢下两个字就往串吧大门追过去。 “谁?”方亚静快步跟上。 “你们盯的那两个。”林非推开大门,“还有个黑色单肩包!” 一步一步接近,终于隔着不到五米,李立受到方亚静的示意,扬声叫到:“铁威!” 铁威一怔,闻声站住,回头看了一眼。 “你……”三人快走到铁威身边,没等李立的话说完,铁威脸色一变,双手身边的女友猛然一推,转身撒腿就跑。铁威女友惊叫一声,狠狠撞到林非身上。不等林非扶稳她,她却抬手一拳朝林非头上打去。林非躲闪不及,重重地挨了一下,铁威女友还要再打,刚刚挥起手,就被方亚静抓住衣领,用力朝前一甩,铁威女友重重摔在地上,痛得尖叫连连。方亚静上前一步,用膝盖紧紧顶住她的手背,掏出手铐,将她双手铐到身后。 尽管趴在地上,铁威女友依然胡乱扭动着身体,扯着嗓子尖叫道:“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路边的行人纷纷停住,围了上来,人群里还不断闪起手机闪光灯的光亮。方亚静狠狠地咬着牙说:“叫吧,拍的人越多,就越多的人知道你犯了罪!” 铁威女友瞪着血红的双眼,张着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铁威沿着街道没命地跑着,早已不辨方向,只是向前猛跑。在他后面,李立紧追不舍。又狂奔出几百米,铁威只觉得包越来越重,随着脚步撞击着大腿,带出钻心的疼痛,忽然脚下撞到一块石头,不由得眼冒金星,踉跄两步。身后的李立一跃而起,冲着他猛撞过去,抱住他的后背,两人一起跌倒在地。铁威翻滚两下,四脚朝天地仰面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死也不肯放开包,这包里是什么重要东西?”弯腰替铁威铐上手铐,李立冷笑着问。 第四十章袒露心扉 “你的头没事吧。”坐在北园区文胜街道派出所的休息室里,方亚静上下打量着林非。 双手抱着杯热茶,林非轻轻摇摇头。“我没事。铁威开口了吗?” “嗯。”方亚静点点头,喝了口茶,“证据确凿,不坦白吃亏的是自己。那个包里全都是新型毒品,估计价值超过十万。” “铁威把瘦高个供出来了吗?”林非问。 “说了,这个案子和张文和还有点关系。” “什么关系?”林非大吃一惊。 “这批毒品的上家就是张文和!年前,我们找铁威问过话之后,张文和居然又和他联系上了,说有批货便宜出给他。”方亚静又喝了口茶。 “这铁威胆子也真够大的,知道我们在查他们,还敢和他们交易。”林非感慨了一句。 “唯利是图呗。按铁威说的,张文和这批货急于出手,比平时便宜了五成。铁威胆子小,只敢卖那些新型毒品。他说听张文和的口气,***都有。” “为什么张文俊急于出手?” “铁威不清楚。现在北园分局的禁毒大队已经接手了。哎,”方亚静用半是惊讶半是钦佩的口气说,“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居然一眼认出那是个毒贩!” “因为他的牙是典型的**牙。”林非笑着指指自己的牙,“我也是接受过禁毒工作专业培训的人,犯罪嫌疑人的特征点总是要记住的。” 仿佛审视般盯着林非活动的左手看了几秒,方亚静低头喝了口茶。 “你在怀疑我。”林非也抿了一口茶,直白地说。 “我怀疑你什么?”方亚静反问,却没有否认。 “我不知道你在怀疑我什么。”林非向前伸出左手,“但我知道,你因为我的左手在怀疑我。” 两人沉默了对视了片刻,方亚静的视线重新落到林非的左手上。“你的确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她谨慎地回答。 “对,因为我想放弃一些东西。”林非也盯着自己的左手,“做回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方亚静不由得提高声调。 “我小时候,一直用的是左手。”林非回忆般的说,“大家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是个怪小孩,不好。于是,我努力地改,变得和别人一样……通过改变自己来试图获得别人的认同和接纳,可是最近,我发现,我错了……一个人接纳不接纳你,认同不认同你,珍惜不珍惜你,其实和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自有他的判断,并不是,不是……”摇摇头,林非轻叹口气。 方亚静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兰卓。” 林非忽然提到这个名字,方亚静的身体猛然一震。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为兰琦和程昊做亲子鉴定吗?” 方亚静慢慢地摇摇头。 “因为兰卓是我以前的病人,也是程昊的病人。” 短短的一句话,包含着无尽的深意。无数个怀疑的念头,在方亚静的心中翻腾。“你是说他们以前就……”她欲言又止。 “具体的细节我也不太清楚。但你想想看,程昊费尽心力想要个自己孩子,兰卓明明知道,却不肯让兰琦和他相认,反而对我一口咬定,徐默是兰琦的父亲……”林非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徐默和兰卓之间的情谊,你再清楚不过了。这么多年,就不说钱了,想必徐默也在兰琦身上花了不少心血。现在兰琦和程昊已经相认了。两个男人,都被她牢牢控制在手里……” 林非将摊开的左手猛然收紧,方亚静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不由得又沉默了。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大家熟知的只是他想让别人看到的那一面。就像我,”林非缩回左手,淡淡地笑着说,“这么多年,大家都以为我用的右手,等我终于决定做回自己的时候,却被最好的朋友怀疑了。” 方亚静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确是很想念他。” 方亚静一怔,才意识到林非话里的他,指的是徐默。 林非垂下眼,盯着空空的杯底,声音变得压抑起来:“要忘记并不容易,更何况,我没有想到会因为那样的原因,会以那样的方式,就结束了……但我不怪他……因为我早就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当林非和兰卓同时掉下悬崖的时候,他一定会去救兰卓。” 不知不觉,方亚静的眼睛湿润了。她现在深深懊悔自己把那个问题像个玩笑般的抛到林非面前,却在之后给林非带来无尽的心理折磨。 “算了算了,这世界上好男人多的是。”强压住心里的难过,方亚静勉强朝林非笑笑,“我再给你介绍几个,绝对英俊帅气、钻石级的王老五!” “我没有什么立场能给你建议,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些话我还是想找机会劝劝你。”凝望着方亚静,林非认真地说,“不要再骗自己了,你也想办法尽快知道答案。” “不。”方亚静果断地摇摇头,“我不需要知道答案。我不会给徐亮去选择的机会!” “想不想,和需不需要是两回事。”林非朝方亚静伸出左手,“如果你同意,今晚,你就能知道答案。” 徐亮重重地喘了口气。十分钟前的那通电话像电影情节一般的在脑海里重新闪现。如果那真的是电影情节就好了。 “徐队,我是林非。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什么事,你说。” “一个小时前,我和方亚静外出吃饭,遇到毒品交易,抓捕的时候,犯人拿出刀扎伤了自己,也划伤了亚静。” “什么!她现在在哪?伤的怎么样?” “伤势不重,只是手背被刀划出了血。很轻。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个犯人,是吸毒的……”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一点!” “他,有病……” “会……感染?” “刀有犯人的血,有那种可能。现在只有唯一的一个办法,能够阻断病毒!” “什么办法!” “在省疾病防治中心有一种药,二十四小时之内服用,就能有效。不过那种药吃完了要休息半个月左右,还需要想办法让她休个假。现在亚静自己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其他人也不知道,你能不能马上带她去……” “她现在在哪!” “我们还在北园区文胜街道派出所。” “我马上就到!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方亚静,也别告诉她!” 文胜街道派出所的大门就在眼前,徐亮抬脚松开油门,减缓车速,靠边停车。寒风迎面而来,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刺进骨头,他竖起衣领,微微弓起身体,咬着牙,用力挤出一丝笑意,直奔亮着灯的接待大厅。 一名穿着警服的民警守在大厅里,徐亮出示证件简单说明来意。民警连忙起身,帮徐亮刷开警务区的大门,指指走廊深处。“他们在休息室,我带您过去?” 徐亮谢绝了值班民警的好意,快步走到休息室门前,深吸口气,推开门。 方亚静和林非面对面坐在办公桌前,都抱着个一次性茶杯,面带微笑,正小声地聊着天。听见开门声,两人同时抬头朝门口张望。徐亮和方亚静四目相对,方亚静立刻起身,惊讶地问:“徐亮?你怎么来了?” 扫一眼方亚静右手手背贴着的白色纱布,徐亮的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他稳稳神,表情严肃地说:“有任务,马上出发。” 方亚静没有多问,叮嘱了林非两句,就紧跟着徐亮上了车。不等方亚静在副驾驶坐稳,徐亮就踩下油门朝前冲去,车轮在地面上发出咆哮的噪声。 “什么任务?这么急?”方亚静看看徐亮。他的眉间耸出一个小小的尖峰,那是徐亮在紧张时不自主的表情。 “到了再说。”徐亮只盯住前方的路,“你的手没事吧。” “没事。小伤。”方亚静轻松地甩甩手,“林非替我处理了一下,说不用去医院。” “嗯。没事就好。”徐亮的语调依然沉重。 对话戛然而止,像电池耗尽的玩具,忽然就停在舞台中央。 汽车穿行在黑夜里,好似一只小小的蚂蚁在城市洞穴迷宫里迁徙,穿越一条又一条时间甬道。方亚静忽然想起自己二十五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也是她和徐亮,在秋日的傍晚,开着车从一个城市赶往另一个城市,徐亮轻声哼着一首歌,一首情歌,月亮代表我的心。然后她渐渐地也跟着唱起来,歌声越来越大,和笑声一起。 可是今晚,没有月亮。 弯曲狭窄的出城公路,黑漆漆的树林,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风密密地吹着,徐亮压低的声道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像一个巨大的海浪,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顷刻间淹没了她。 “亚静,我们结婚吧。” “你说什么?”方亚静吓了一跳,坐直身体,盯着徐亮惊讶地反问。 松开油门,减速,徐亮将车停在路旁。他松开安全带,扭身正视着方亚静,认真地又说了一遍:“亚静,我们结婚吧。” 被徐亮炙热的眼神盯着,方亚静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过了好一会,她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你怎么回事?怎么忽然说这个?” “我在向你求婚。”徐亮朝方亚静伸出手。那只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秒,然后换了个方向,绕过方亚静贴着白色纱布的右手手背,握上手心。 方亚静有些恍惚。“可是……这也太突然了吧……” “你不爱我吗?”徐亮的手指微微用力。 “爱啊,可是……”方亚静猛地闭上嘴,只觉得脸上一热,用力想要从徐亮的手掌中抽回手。然而徐亮紧扣住她的手指,丝毫不肯放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方亚静很快镇定下来,和徐亮对视着,认真地说:“徐亮,我不知道林非和你说了什么,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我不想骗你,我的手没有受伤。”说着,她揭开白色纱布。看着完好无损的手背,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虽然听你说那句话,我很高兴,但是我不能骗你,让你在不爱我的情况下……” “你觉得我不爱你?”徐亮皱皱眉,打断方亚静。 “你爱我?”方亚静皱着眉反问。 “当然。”徐亮的眉头越皱越紧。 “你开什么玩笑?”方亚静气笑了,“我们俩认识这二十几年,你什么时候说过,别说说过了,表现过你爱我?” 徐亮也气笑了。“当年生日许愿说要以工作升职为第一要务,其他事情延后,又把情书还给我的人可是你自己啊!” “情……书?”方亚静不由得拉长语调。 徐亮愣了愣,从钱包里层摸出个半旧的红色丝绒锦袋。“这个,你还记得吗?” 方亚静疑惑地接过锦袋,仔细打量一番。“这不是我前几年生日的时候,你送我的护身符吗?” 徐亮盯着她。“可是没过一周,你就把它还给了我,还对我说,你暂时不需要这个。” “对啊,因为那个时候我在做内勤,你马上要去专案组,当然是你比我更需要护身符……”方亚静眼睛一转,“难道……” 三下两下,方亚静拆开锦袋,两根手指捏出张折成心形的信纸。方亚静又觉得脸色一热,瞟了徐亮一眼,徐亮面无表情地瞪着她,她有些心虚地垂下眼,拆开信纸。 真的是情书! 收信人方亚静。 写信人徐亮。 看着熟悉字迹一笔一划写下的炙热话语,方亚静觉得全身的血液涌动,不由自主地,嘴角高高扬起,好似被冬日正午的阳光照耀着,温暖,香甜。 “哎……”徐亮长叹了口气,带着满腹的无可奈何,“真难得,从小到大,任何到你手的东西,你都要彻底拆开看看,没想到这个袋子,你却根本没兴趣看一眼……” “护身符拆开就不灵了!”方亚静狠狠地瞪了徐亮一眼,“你干嘛不直说!偏偏搞这些花样!” 徐亮张张嘴,停了停吐出两个字。“浪漫。” 大大的白眼,就是方亚静的回应,外加一句“神经……” 方亚静话没有说完,就被徐亮覆过来的唇全部吞没。绵绵的亲吻,让她的心乱成一盘散沙,双手横上徐亮的肩膀,原本想要推远,不知不觉地两手攀上他背部,搂得更紧,两人之间不留半点缝隙。 “过分!”徐亮终于放开她,她气息凌乱地顺势狠推了一把。 徐亮望着她,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目光里全然都是温柔爱意,看得方亚静心烦意乱。徐亮轻声又说:“方亚静,我爱你。” 方亚静看着他,不说话。 徐亮又重复一遍:“我爱你。” 心里涌出无穷无尽的喜悦和满足,方亚静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问:“林非和你说了什么?让你受了那么大刺激,变得这么主动了。” “艾滋病?!”听完徐亮简单的复述,方亚静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气。她深呼吸两轮,摇摇头,“林非这家伙,脑袋怎么长得,怎么就从毒贩立刻就联想到艾滋病上去了……” 圆形铁笼、黑色长发的女人、肮脏破损的泰迪熊,暗黑的记忆橱柜里有些东西在细索作响。徐亮不由得垂下眼,简单地回答:“以前也不是没出过那种事,没事就好了。” “你怕我感染了,才要和我结婚?”方亚静好奇地追问。 徐亮摇摇头。因为爱,所以才害怕失去,害怕失去,才意识到从未真正拥有。 说到林非,方亚静又想起近日自己的怀疑,她摇摇徐亮的手。“你觉不觉得林非最近有些奇怪?” “她一直在躲着我。”徐亮望着方亚静,“我以为她是因为徐默的关系。” “徐默最近在干什么?我一直联系不到他。” “他刚执行完省厅一个任务。现在在休年假。” “年假?”方亚静惊讶地问,“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休过年假啊?” “我昨天给他打过电话,他自己说的,正在休年假,过几天就回来。” “回来?他去哪了?” “不知道。” 皱着眉沉吟片刻,方亚静扁扁嘴:“林非和徐默真是天生一对,心里藏着多少事都不对别人多说半句。” “要我说,我们俩才是天生一对。”徐亮若无其事地拉起方亚静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一下,瞟了她一眼,“我暗恋你,你暗恋我,两个人憋在心里都不说。” 方亚静又送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徐亮。“你不是还想我立刻回省里去吗!你根本不想我和你在一起!” “对,我想你回去。”徐亮坦白地点点头,“你回去以后马上就能升职,如果你还想继续在一线,这对你的工作很有帮助。” 方亚静不得不承认,徐亮说得对。 徐亮继续又说:“等你升了职,如果还想回沧滨市,老洪一定举双手欢迎你。” “你呢?”方亚静看着徐亮,“你不欢迎我吗?” 徐亮收敛了笑意,用公事公办的语调说:“方亚静同志,如果你能少卖点零食到队里,我就欢迎你。你没发现,你来了这一年多,队里的每位同志都胖了快十斤了吗!再这么吃下去,怎么还能抓得住犯罪嫌疑人?” “哪有!”方亚静啪的给了徐亮胳膊一下。 徐亮笑了,又说:“好不容易出来了,别回去加班了。你想去哪?” 方亚静眼珠一转。“我们去看电影吧!午夜场。” “好啊。好多年没看过电影了。”徐亮满口答应,发动了汽车,拐个弯,朝着城里疾驶而去。 第四十一章另一个林非 “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发现林非有双重人格的?”刚刚结束调查的徐默,风尘仆仆地坐上兰卓家客厅的沙发。他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地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林非会把那些事忘得一干二净,药物过敏以后才又想起来?” 徐默的话像是在一盘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投下巨大寒冷的冰块,室内的温度骤然冷却。窗外冬日的晚风呜呜吹拂撞击窗棱,吹得人心烦意乱。 程昊穿着家居服和配套拖鞋,沏茶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急于回答,望了望身边的兰卓。兰卓紧紧抿住双唇,全身弥漫着不知所措的不安。程昊放下茶壶,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你不想说,我们马上赶他走。” “没关系,”兰卓盯着茶几上自己的茶杯,慢慢开口,“这么多年了,我是应该给你们一个交代。” 难以承受的意外,周遭不明底细的人群指指点点,流言蜚语。厌食症只是可以察觉的致命病症,身体消瘦的厉害,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了逃避,为了救赎,只能躲进医院。不顾家人密友的反对,自愿加入全部封闭式的药物实验。 因为,那里的所有人都只有编号。 抛弃姓名,仿佛就能忘记过去,仿佛就能新生。完全陌生的环境,安静,整洁,就连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也觉得清新可人。 “我是你的负责医生,我叫林非,你的编号是9527。”弯弯眉眼,温和笑容,面前年纪相仿的白衣天使,亲手在胸前为自己挂上铭牌,又开玩笑说,“9527是个很特殊的数字哦,很幸运的!你知道吗?” 笑容像一股清澈的暖流,是心灵的世外桃源,带走一切烦恼。所有人都应该爱她,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应该属于她。 林非。 可是自己呢,消瘦,颓废,是一朵还没开放就已经要枯萎的花,丢弃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注定要默默死去。 可是,为什么这样的天使也会哭泣?一个人,偷偷躲在医院花园无人的角落里哭泣。小心翼翼的靠近,无声的目光交流。忍不住伸出双手,想要接近她,想要拥抱她。幸运的是,得到肯定的回应。 “那天晚上,林非抱着我,在花园里哭了很久很久。我和她成了朋友。而且,我爱上了她的朋友。”兰卓扭头看看程昊,又小心翼翼看看徐默,两个男人都带着温和鼓励的微笑。 “我不敢告诉她。我的直觉告诉我,林非那天的痛哭和程昊有关。我很失落,很伤心,可是又觉得理所当然。我算得了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默默地,远远地看着程昊,像个偷窥者。” “没过几天,林非突然生病了。休息了两周,再回来,她就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她什么地方变了?”徐默追问。 “具体也说不出来。她对我更好了,我们更加亲密,变成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她鼓励我,陪我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她对我真的很好很好。但是感觉上,她和以前就是不一样,特别是……私下里她看程昊的眼神,那么……那么**裸……我知道,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兰卓笑得很凄凉。 徐默皱了皱眉,疑惑地望向程昊。 程昊舔舔嘴唇,“林非不是生病了,她是药物过敏,和这次一样。” 兰卓和徐默愕然。 “她怎么会药物过敏?”徐默又问。 “我不知道,但是应该和沈涛有关。”程昊紧紧皱着眉,空洞的视线仿佛看到过去,“林非醒过来第一天,我就发现,她不是原来的那个林非。” 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这样的事情。心爱却不能接近的女孩,再醒过来变成另一个人,和原来截然不同的人。毫不掩饰的目光,**裸显现对自己的爱意。该接受还是拒绝?友情?爱情?向左还是向右? 不如让自己变成坏人。 既然这具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个给了沈涛,另一个理所当然属于我。爱情开始变成糟糕的事,偷偷摸摸,瞒住所有其他人。对感情的进展再也无力掌控,一切都被欲望引导。 “兰琦是怎么回事?”徐默继续追问,和程昊一起望向兰卓。 紧紧相扣的手指表露心迹,兰卓转头看着身边给自己鼓励的男人,壁灯的影子明明暗暗勾勒出英俊的轮廓,就像多年前初次见面,依然心动。她将视线又投向徐默,徐默一眼望过去居然带出几分疲惫的枯槁,和程昊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可是这么多年过去,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 “有一天,林非突然告诉我,程昊拒绝了她,她决心从此以后单身一个人。我应该和她一起难过,可我骗不了自己,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林非又说,没关系,就算是程昊不接受她,她也可以用自己方式占有他。” “我大吃一惊,就不停地追问她。在我再三恳求下,她终于告诉我,她骗程昊参加了精子库的项目,又偷偷拿到他的精子样本。” “她决心人工授精!为程昊生个孩子!” “我当时觉得她疯了,她怎么能这么干!林非又对我说,就算是疯狂那又怎么样。漫漫人生,既然得不到最心爱的男人,得到他的孩子,也是对自己最好的慰籍。” “她说服了我。我动心了。我告诉她,我也爱程昊,爱的更加毫无希望。我恳求她。然后,她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和密码,说她已经花钱把程昊的精子保存在一个私人代孕公司里,只要凭密码就能取出精子。” “后来,在出国之前,我完成了人工受孕……那个孩子,就是兰琦……” “整件事,程昊一点都不知情。对不起,程昊……”兰卓用手捂住嘴,强忍住抽泣。 程昊搂过兰卓,轻声在她耳边安慰:“你不用愧疚。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毫无付出就白白得了兰琦那么可爱的儿子。” “发生了那么多事,为什么林非会忘了?”等待兰卓平复心情,徐默才问。 “实验进展到一半的时候,有天晚上,林非发生了意外。她从住院部的露台上掉下来,摔到花坛里,昏迷不醒。再醒过来,原来的林非就回来了。她当时有严重的脑震荡和部分记忆丧失,项目组就让她退出。后来又休养了两个多月,才回来工作。”程昊搂紧怀里的兰卓。 “你怎么知道,她醒过来以后,是原来的林非?”徐默问程昊。 “住院部的露台有五米多高,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摔下来的,凌晨四点多,保安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她能醒过来,我觉得是个奇迹。” “那段时间,我和沈涛轮流守着她。她醒来是在半夜,我很激动,想吻她。她的第一反应是避开我,对我的亲昵非常惊讶。看着她的眼神,我就知道,她不是我的林非……”程昊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但是根据你的表现,林非立刻猜到,你已经知道她有双重人格,而且和另一个林非关系亲密。所以从那以后,她就能轻易的伪装,然后骗到你。”徐默恍然大悟。 程昊点点头。 “林非当时是真的失忆了?” 程昊又点点头,“做记忆测试的时候我在场,她是真的有近期记忆丧失,不是装的。可能和摔伤的部位有关,毕竟她昏迷了好几天。” “林非摔下来不是意外,是被我推的。”兰卓的坦白震惊了两个男人。迎着不敢置信的怀疑视线,她的语气怯懦却毫不犹豫,“因为我发现林非骗了我!林非她有男朋友!而且,她还脚踏两只船,和程昊在一起!” “我当时很生气,趁她晚班的时候,去找她质问。谁知她居然坦白承认。她说是为了报复沈涛和程昊,才故意这样做,为的就是挑拨他们的关系。” 程昊垂下眼,默不作声。 “听了她的话,我,我气坏了!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程昊,怎么可以这样骗我……我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我愿意把心爱的男人让给她,她居然骗我!我们……我们吵了起来……我推了她一把……” “林非摔下去,我又气又怕……我丢下她,自己逃走了……”兰卓眼里的水光越来越浓,“第二天我才知道,她摔的那么重……林非醒来以后,我偷偷去见过她。可是她不认识我了,她把我给忘了……” “林非不认识你,并不表示她有双重人格。你是怎么知道的?”徐默继续寻根问底。 “我和她在露台上吵架的时候,她说漏了嘴。她提到林非,不像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说另外一个人。但当时我没有察觉。这么多年,那天晚上的每一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回忆,慢慢我才意识到,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两个人格,最开始的是一个,后来主动和程昊在一起的,是另一个。但我真正确认,是听到她和程昊在医院楼顶的录音以后。我知道,我猜的没错。程昊一定是见过另一个林非,才会相信她的伪装。” “那个林非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想再见到她,向她道歉……我真的不想伤害她……我真的不想……”兰卓用双手捂住脸,无助又茫然的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 “徐默……”临告别,程昊特地送徐默出门,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事?”徐默停住脚。 程昊微微侧头,看看客厅,压低了声音说:“如果,现在,是她……你最好小心一点……” “你的意思是?”徐默反问。 “她并不是个坏人,待人接物都热情友好。但她自认为是林非最好的朋友,很害怕林非离开她,所以只要林非和别人稍微有一点亲密关系,她就会丧失理智,变得非常极端。你现在和林非在一起,我担心她会破坏你和林非的关系。”用力抿抿嘴,程昊建议,“不管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事,我希望你能理解,那不是出于林非的意愿……” “你的意思是说,她会故技重施?”徐默皱皱眉。 “很有可能。那是最简单的方法。而且,以她的魅力,轻而易举就能做到。” 程昊说得没错,徐默沉默了十秒,又问:“难道没有办法,能让林非回来吗?” 程昊摇摇头。“也许有,但我真的不知道。她和林非,”程昊停了停,似乎在考虑更合适的措辞,“两个人格之间的认知和记忆绝大部分都是共通的,所以当年在医院,她和林非切换的时候,从专业知识到人际关系,没有丝毫的障碍和困难,也没有人察觉到她们的不同。” “那你是怎么能确定,是她,而不是林非?” “她是左撇子。” “林非也是……” “不一样。”程昊打断徐默,“林非是两只手都能用,而她,只会用左手。” 左手!一支拿着铅笔在纸面不停描画的左手忽然在眼前闪过。徐默的心突突跳得厉害。紧咬着后槽牙,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 “不,该说谢谢的是我。”程昊诚恳地说,“谢谢你这些年照顾兰卓和兰琦。” “那是我应该做的,兰卓是我最好的朋友。”徐默盯着程昊回答。 程昊坦然地和徐默对视。“他们俩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会照顾他们。你放心。” 视线默默交流过一轮,徐默笑了,伸出手用力拍拍程昊的肩膀,没有告别,就转身朝着电梯口走去。 站在路边,徐默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撕扯,像是一颗种子正要发芽。他掏出手机,拨打林非的电话。可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拨打,她的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法医办公室的电话在三秒之后就接通了,路嘉的回答却是:“今天林非休息,不到五点就走了。” 徐默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咬着牙,拨通阿瑞的电话。“阿瑞,你今天看到林非了吗?” “当然。”电话那头,阿瑞的笑意非同寻常,“半个小时前,她才回家。” 徐默立刻听出阿瑞话里的端倪,厉声问:“她喝很多酒?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让林非喝酒!” “不算太多。”阿瑞说得轻描淡写,“你放心吧,吴云送林非回家去了……” 吴云! 徐默怒火中烧,迅速挂断电话,拦到一部出租车,快速说出目的地之后,又开始拨打林非的手机。 一遍又一遍。 突然,电话接通,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徐默吗?你好,我是吴云!你现在能来林非家吗?她好像,出了点问题……” 第四十二章孤独 十个小时前。 林非在电梯里迎面遇到刚从省里开完回来的禁毒支队队长苑金鹏和洪副局长。“洪局好,苑队好。”她连忙后退一步,让出空间,又恭恭敬敬地问好。 “林非,你怎么又瘦了啊!”苑金鹏吃惊地看着林非。 “没有没有……”林非连忙否认。 “还说没有,我觉得你至少瘦了十斤!你不会在减肥吧?工作那么忙,减肥可对身体不好!”苑金鹏又关切地说。 “我没在减肥,真的,真的。”林非继续否认,假装无视洪副局长上下打量的目光。 十五秒后,当的一声响,电梯大门缓缓打开。“我到了,两位领导再见。”林非急急忙忙地说。正当她准备迈步走出电梯时,洪副局长低沉的声音就制止了她。 “林非,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只需几个电话,有关“林非天天在办公室加班,休假也不回家休息”的控诉,就从方方面面迅速反馈到洪副局长的办公桌前。紧接着,在随后的半个小时里,林非受到了措辞严厉的批评。好不容易出了局长办公室的门,林非发现整层楼的同事们都站在各自办公室门口窃笑。刚刚走出五步,洪副局长粗犷嗓音的咆哮又在走廊里回响:“现在我命令你!你给我准时下班,回家睡觉去!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再这么闹下去,我就让你停职!什么案子你都别想再查!” 方亚静在法医办公室里等着林非。迎着林非恶狠狠的目光,她挺了挺胸,表现出一片坦然。“不是我要出卖你,你最近真的太拼命了!过年这几天你也二十四小时待命!到现在还没休过假吧!”方亚静毫无歉意地解释,“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在糟蹋自己的身体!吃饭越来越少,睡觉越来越少!你还要不要命啦!到时候凶手没找到,你先因公殉职了!” “再哪里休息不是休息?我在办公室也一样睡啊!” “既然哪都一样,那你回家睡啊!”方亚静固执地将林非的手袋递给她。 林非只能无奈地接过手袋,拿起两个档案袋塞了进去。 “那不正好,快走快走。”方亚静一把从林非的手袋里抽出档案袋,“不许工作了!快回家!要不,就去酒吧玩玩吧!反正你要休息!” 林非又瞪了方亚静一眼,发现方亚静眼睛瞪得比自己的还大,只能默默叹了口气,放弃抵抗。一张一张,仔细对齐边角,抚平折痕,她边慢慢收拾好散落在桌面的文档纸张,送入袋中,边低声说:“送到省里的那些东西,有些复查结果已经出来了,但是结果不太乐观。” “什么都没查出来?”方亚静急急地追问。 “脚印照片,他们都仔细研究过了。从痕迹上看,鞋印下面的泥土,没有什么特殊的。虽然有涂抹的痕迹,但是只有照片,不能确定是否存在其他物质。当时没有采集现场泥土的样本,所以也不能进一步检测。” “那血样呢?”方亚静叹了口气。 “凶器上所有的血样点都检测了。除了被害人和范子轩,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血液DNA。为了稳妥起见,他们还做了甲基化表观遗传学相关的检测,结果也是一样。” “那就是做了无用功咯……”方亚静无奈地笑笑,“不过没事,查案嘛,这种事太常见了。” “也不能说完全是无用功,这次他们发现了件奇怪的事,在凶器手柄上有藻类的DNA!” “藻类?什么意思?” “凶器可能被河水洗过。但因为没有案发地点附近的水样样本,所以不知道是不是和当年浮游生物的情况吻合。” “被水洗过!”方亚静大吃一惊,立刻笑着拍拍林非的肩膀,“范子轩可从来没提过这件事!林非,你坚持复查证物是对的!” “可惜这些还不够。”林非摇摇头,“我本来还想今天再做点功课,过两天去见范子轩的时候,能够从他那套出点话来……” 方亚静拎起林非的手袋,塞进她的手里,双手摁住林非的肩膀,将她推出办公室。“范子轩开不开口都没关系,现在最关键的是,你要先好好休息休息!哎,你该走了啊,工作的事明天再说。赶紧给我回家去!” 说话间两人到了电梯前,电梯门开启,正遇到路嘉。路嘉一脸得意地对林非说:“我已经遵照领导指示,刚刚亲自去了趟保卫处,改了你的门禁权限。除了上班和值班的时间,就算你来了单位,也进不来办公室。” “喂,你们过分了啊!这也太欺负人了!”林非忍不住大声抗议。 “再见!好好休息!”电梯门缓缓在林非面前关上,方亚静和路嘉在门外对她微笑着挥手告别。 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林非在心里挨个将他们骂了遍,唇边却不由自主地挂住笑意。这笑意,在走出办公楼大门的一瞬间,彻底凝固。 窈窕的身影,稳稳走在她前面,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不紧不慢。 兰卓。 林非的心被猛然揪住,下意识想追赶向前,双腿却宛如千斤重的迈不动。 兰卓走出单位大门,程昊和兰琦迎过来,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程昊的车停在路边,他接过兰卓的手袋放到副驾驶,将兰琦抱进后座的安全座椅,等兰卓在后座坐稳,细心关好车门,才自己上车,启动离开。 林非孑然站立,像是童话中丑陋的不见天日的巫女,将自己隐藏在道边树丛的阴影里。身体被剖成两半,一半被寒冰浸泡冰冷彻骨,一半被烈火灼烧翻滚沸腾。树叶投下一条条一道道的暗痕笼罩全身,像一根根绳索勒住身体直至窒息。如果怨恨愤怒的视线是一把刀,想必一家人身上早已是满身伤痕,失血而亡。 林非扭过脸,再也不要看见一点关于他们的温情。等到程昊开车离开,她默默站在路边,挥手截停一辆出租车,低声说出目的地,便在后座闭上双眼,陷入沉沉睡意。 孤独是一堵比死亡更厚重冰冷的墙,只要能翻越,一切,所有的一切都能被遗忘。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从心中源源不断的涌出苦涩,努力消化,又重新出现,混到嘴里,溶进血液。 林非睁开眼,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帮她。 阿瑞。 “今天想喝点什么?” 林非蜷缩在吧台角落里,声音很低很低:“随便,只要是酒就好。” 调酒瓶上下翻滚过几轮,少少半杯清澈见底的液体送到林非面前。 “好,这杯就叫做酒。” 林非一饮而尽。 那不是酒。 那是海。 世界在海上漂流。 意识慢慢溶解,化作一朵沉默的浪花。 一个人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需要多少幻觉? 原本以为,爱情在每一天的空气、阳光、食物和水分里,平庸,淡然,温和。有徐默的时候,在同一张床上醒来,一起洗漱,不知不觉成了无比平常的习惯。一面镜子,世界上普通的一男一女,放在一起,入心的暖,出心的笑。这样的美好能有多真实?可是,现在看来,那些曾经,越来越像是为了满足心理渴求,制造出来自欺欺人的虚无幻境。 已经消失的幻境。 失去一个人,原本就是那么容易、那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兜兜转转,还是如此。 只要一想到离别就会终日悲泣,像一条败家之犬,因为主人拨冗而视的目光欢快的摇尾乞怜,因为主人一点点的宠爱,从此觉得自己有存在的意义。 太可悲。 就算是希望成为一只小狗,也是终日围坐在她身边,舔舔她的脸颊,咬住她的衣襟,吸引她的视线。只要不停的撒娇和捣蛋,就可以得到她的怜惜,会和她在无人的午夜,拥抱,交谈,欢笑。一点点就能满足,不需要太多。 最安静、最亲密的,只有她。 然而,林非睡在悬崖之下,深渊之中,已然死去。 激动、兴奋、苦痛、嫉妒,所有的情绪,甜美的,丑恶的,都从身体里抽离。只有一个用孤独浸泡长大的灵魂,飘来飘去。闭着眼,在海底睡了很久很久。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没死,用力破开水面,挣扎着醒过来,却感觉非常绝望。 一杯一杯又一杯,视线已经朦胧,林非不甘心地晃晃空荡荡的杯子。“阿瑞!再来一杯!” 阿瑞的脸伸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别再喝了,回家吧。” “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 因为家里没有他! 没有他! 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个人…… 家,又变成那个冰冷的洞穴,孤单栖身的洞穴。 不知为什么,突然难过起来,一想到那个名字,就要泪流满面。 不愿意被阿瑞看到眼泪,林非只能将脸埋进臂弯,喃喃地问:“连你也不想陪我了吗?” “明明想要走的人是你。”阿瑞的声音在她耳边。 “我没有……”紧紧握住双拳,林非泣不成声。 “你有。你一直在想,喝完酒就起身对我说,阿瑞,再见。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找到你。” 用手背擦擦眼眶,林非红着眼问:“不走,我又能怎么办!” “我很奇怪,为什么你觉得,林非得到了快乐,就不再需要你。” “我只有她……我不能没有她……”林非的泪又夺眶而出。 有很多事情一直都无法解释,遇到徐默,就更无法解释。陌生人一般的重逢,却不知不觉相互靠近,如果一定要找到解答,会不会是因为心中有一团火,明明已经熄灭,却依然还留有余温,可以互相取暖。 傻的交出信任,傻的变成惯性,傻的好像活着重新有了意义,有了勇气,在这浮躁喧嚣的人世间继续走下去,走下去…… 忽然,前方只有一道悬崖。 不可预料。 掩耳盗铃般的,好像什么都还握着手中,其实早已全部失去。 “有时候失去了一些好东西,是为了迎接更好的。”阿瑞说得轻轻松松。 “我不能没有她!”林非双手捂住脸,失控般的大喊。 “你只需要离开徐默。”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你当然能做到。”拉开林非的双手,和她对视,阿瑞微微侧头示意,声音充满蛊惑,“就像你以前做过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徐默,还有无数的好男人……” 声波在耳蜗里回荡反弹,震耳欲聋,林非的**嗡嗡作响,有些不知所措的眩晕。脸颊火烧般滚烫,她动动嘴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 “去吧。”阿瑞将林非拉下高凳,将她往大厅推了一把。 还没来得及调整视线,踉跄着步伐,林非撞进一个人怀里。 是吴云。 抓住林非的手臂,就着昏暗的灯光,吴云凑到林非面前,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林非,你是不是喝醉了?我送你回家!”他大声地,不容反驳地拉着林非就往外走。 三十秒之后,酒吧的大门咔嗒一声被合上。 阿瑞坐上高凳,用左手食指从林非的杯底蘸出一点剩余的液体,放到舌尖轻轻舔了舔。含着手指,他哧哧轻笑,肩膀抖动地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笑得趴倒在吧台上。 第四十三章结束调查 上了车,林非坐在副驾驶,头靠着车窗闭目养神,随口问:“你过年没回家?” “刚回来。” “你买车了?” “不是,朋友的车,他借我开。”吴云熟练地启动,转弯,上路,又气势如虹地继续教训她,“你一个女人,自己一个人,在酒吧里喝那么多酒,多不安全!” “小朋友,你忘了吗?我是酒吧老板!” “那也不能喝的这么醉吧!” “你到酒吧来,又不喝酒,这样我们怎么做生意。” “我开车啊!”吴云不像以往的温顺,气呼呼的反驳。 林非的清醒并没有持续多久,到了家门口,她几乎走不动路了。吴云半扶半抱地将林非进送家门,扶她坐上沙发,细心用热毛巾替她擦脸,又烧水泡上两杯茶,才稳稳坐到她的身边。 吴云端着茶杯吹了吹,送到林非嘴边,喂她喝了几口热茶。“你今天怎么了?怎么喝那么多酒?” “没事。”林非将热毛巾盖在脸上,含含糊糊地说。 吴云毫不掩饰地重重叹了口气,从背包中掏出个大大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到茶几的桌面上。“你让我查的,我已经查完了。这是那几年可能有关的报纸剪报。” “谢谢。” “新闻里只要提到有人员伤亡的,我都收集下来了,所以资料有些多。” “谢谢你,资料永远都不会嫌多。” 吴云替林非热了热毛巾盖上额头,又喂她喝了几口茶,犹犹豫豫地问:“你为什么要查这个?难道徐默和什么命案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查了才知道。” 好一会,吴云忍不住问:“如果没关系,你会和他复合吗?” 林非一怔,说:“不关你的事。” 沉默片刻,再开口,吴云的语气恢复了冷静:“不瞒你说,我不止查了那些报纸,我还仔仔细细地查了徐默。” “你查到什么?”林非猛地坐正身体。 “并不多。”吴云谨慎地回答。 林非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却说不出究竟是失望还是轻松。 “但我认为徐默是清白的。”吴云说得十分肯定,从书包里掏出个记事本,翻开一页送到林非面前,“这份报纸只在沧滨市发行,一共发行了八年,根据报纸报道过的命案时间,我调查了徐默当时的情况。前四年,徐默正在读大学,学校和沧滨市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而是,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在网站上连载小说,每天都会更新。根据网站的设置,每次登录更新都会有ip地址的显示。报纸上有命案发生的时间段,他都在学校,至少,ip都显示在学校。而且,前四年间,有时候ip地址会变化,都和沧滨市无关。” “伪装ip地址是非常容易的。”林非冷笑着反驳。 吴云沉吟一下,将记事本翻过一页,接着说:“四年之后,徐默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来到了沧滨市。他在这被人抢劫,受了重伤,险些丧命。在那段时间里,这张报纸只刊登过一场交通意外。不过发生的时候,徐默已经在医院急救了。半年之后,徐默才出院。他离开沧滨市,参加了研究生入学考试。当年就考上了,直到毕业,当了警察。林非,你好好想想,徐默既然能做警察,肯定接受过更详细的调查,如果他,他有任何不轨的行为,他都不可能能做警察的啊。” 林非怔怔地盯着吴云,大脑里一片空茫,鼻尖却不知不觉地弥漫着一股蔷薇花香。 “我认为徐默和那些命案没有关系。他即没有时间,也没有动机。而且,也没有证据……”吴云坚决地摇摇头,“疑罪从无,徐默是无辜的!” “呵呵呵呵……”林非轻笑几声,长叹一口气,“证据……小朋友,你也觉得萧倩倩该死……你有证据吗?” 吴云的脸涨得通红,垂下头,直直盯着茶几,眼神沉重的仿佛能将桌面砸出一个大坑来。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说:“徐默是个好男人,你要珍惜他。你这么对他,是不对的!”他的语气不是劝慰,而是指责。 “我不会再帮你了。”吴云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他拉上背包拉锁,站起身对林非宣布,“我要走了!” “走吧……都走吧,都走吧……一个一个,都走吧……”林非紧靠着沙发靠背,半仰着头,用毛巾盖住脸,喃喃自语。 吴云又坐回林非身边,仔细打量她。“你怎么了?” “走吧,都走吧。”林非用力挥挥手。 “你,想走?”吴云小心翼翼地问。 林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要去哪?” 林非不回答。 “你走了徐默怎么办!你不管他了?” “我管他干嘛?”林非冷笑一声。 “那些,那些命案呢!你让我查的!你不管了?” “呵呵呵,”林非又笑了,“徐默都和我无关了,我还管那些事干嘛?” “可你爱他啊!你就这么走了,你舍得吗?”吴云揭开敷在林非脸上的毛巾,逼问她。 林非迎着吴云的视线,缓缓抬起手,摸摸他的头,像是抚摸未成年的小动物。摇摇头,她说:“你不明白。” “我明白!”吴云紧紧握住林非的手,目光火辣辣闪动着直白的请求,“别走,求求你别走!这里不是只有徐默,还有其他人……你的那些朋友……你可以为了他们留下来。还有酒吧,生意很好很挣钱,放弃了多可惜?” “我没有朋友!”一阵雾气从林非眼底往上涌,双瞳蒙上水膜。她慢慢眨眨眼,几滴滚烫的液体滴落下来。 “我,我愿意做你的朋友,”吴云用手指笨拙地擦拭,又毫无道理地继续说,“求你,别走。我愿意陪着你。我愿意帮你,你想做任何事,我都可以帮你。” 林非眯着眼,看着灯光映照下吴云。微微喘着气的青年,强壮的手臂,麦色的肌肤,认真又温暖的眼神,明亮动人胜过一切。她摇摇头,“谢谢你,吴云,晚安。” 对林非的道别无动于衷,吴云盯着林非的双眼,缓缓俯下身。 靠近。 靠近。 温润的双唇。 似有似无的碰触。 林非猛然后退。 “吴云,”她的笑容和语调都恢复平静,不带上丝毫愤怒和惊讶,“我觉得你对徐默的崇拜已经到了变态的程度。你真的没有必要,连偶像的前女友也要试一试。” 吴云的身体依然慢慢靠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用平淡的语气述说一个事实:“我今天晚上看到徐默了。他拿着行李,从火车站出来,直接去了富锦华庭5号楼2单元。” 紧绷的意识突然全垮了,林非怔怔望着吴云的眼底,事情的发展已经超乎她的预期。 富锦华庭5号楼2单元,那是兰卓的家。 “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帮我?”她突然轻声问。 “林非……”吴云的嘴唇轻轻张合。 林非猛然抬起身,没有再给吴云任何机会说完那句话。 第四十四章妹妹 “林非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她把门反锁了,我怎么敲门她都不出来。”吴云和徐默站在林非家的洗手间门前。 吴云话音未落,只听见几声哐当脆响,似乎是玻璃碎裂。两人惊得脸色一变,吴云还没来得及反应,徐默一抬腿,砰得踹开门。 洗手间里的镜子,碎成无数片,躺在地上,映出大大小小的林非背影。她蜷缩在墙角,浑身颤栗,低声抽泣,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的到来。徐默和吴云的目光都被林非的手吸引。一块明晃晃的镜子残片,握在林非右手,颤悠悠,伸向左手手腕。 吴云正要惊呼出声制止。徐默一步向前,手刀一挥,直接砸在林非的后颈。林非身子顿时一软,跌进徐默早已准备好的手臂。 将林非放到床上,仔细确认她已经昏睡,徐默才走到客厅,站到还没回过神的吴云面前。“谢谢你。”徐默平静地道谢,没有半丝笑意。 “不客气,林非没事就好。”吴云松了一口气,露齿一笑,丝毫不介意徐默的淡漠。 “你的嘴,破了。”徐默指指自己的唇,对吴云示意。 哦?吴云的手指摸上嘴唇的破口,又笑了笑。“没事,小伤,被林非咬的。”突然意识到话中的不妥,他立刻紧紧闭上嘴,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静默了半刻,吴云才满脸羞愧地低声解释,“我,我和林非没什么的。她爱的是你。今天只是她心情不好,又喝了点酒,你要相信她。” 徐默唇角微微朝上挑了挑。“谢谢你照顾她,有我在这,你放心。今天辛苦你了,快回去休息吧,晚安。” 吴云再迟钝,也听出了徐默话里的逐客之意。绽开发自内心真诚的笑意,他点点头,“你回来就好了。” 徐默将沉睡的林非紧紧搂在怀里。林非略带急促的呼吸带出炙热气体,喷在裸露的胸肌上,像火焰喷枪灼烧着徐默的心。无法明喻的心痛。 “对不起。”徐默在林非耳边轻声说,少少的三个字承载着无边的歉意和内疚。 四周静寂无声,漆黑一片。晕沉沉,灵魂在幽暗中飘飘荡荡,上升上升上升,似乎到达很高很空旷的地方。林非睁着眼,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瞳孔好像已经适应黑暗,四周慢慢变得清晰,到处响起呼吸和心跳的回声。那些记忆深处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一幅一幅,一帧一帧。原以为可以忘记,却还是记得那么清晰。 调动身体里所有气力,挪动四肢,从幽黑中爬起来。在其间漂浮,穿过几个房间,再也找不到出口的方向。林非,林非,林非。她站在大屋的中心轻声呼唤,回声从四周反弹过来,声波冲击的力量让她轻微的眩晕。 林非有些慌张,开始在各个房间中穿行,奔跑,门被打开又关上,再打开,再关上,还是,还是,只有自己的影子,孤零零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走廊最深处的那张大门,小心翼翼靠近,手指还没触碰。咔嗒。锁自动弹开。 房间里的家具陈设,看起来那么熟悉。当然熟悉,这是林非的家。曾经的家。多年前的一场大火中,已经变成灰烬。 穿过客厅,绕过翻倒的餐椅,缓缓推开小卧室的门。清冷的房间在记忆里一直都没变,淡蓝色的床具,灰白花纹的窗帘半开半闭。右手手指快速划过小书桌上横七竖八插着的参考书,捏起桌面上没写完的模拟试卷,上面全都是自己的笔迹。 双手打开衣橱的门,里面整齐摆放几件素色衣服。缓缓蹲下,伸长右手,从底部摸出个木盒,轻飘飘的木盒。轻轻摇晃,木盒里卡啦卡啦的响着。小小的物体在呐喊,我在里面,我在里面。那是只黑色纽扣。 好像捏着全世界最宝贵的珍宝,将纽扣放在手掌心。突然,黑色纽扣开始变幻。不同色彩的棉布拼凑出来的身体,两个黑色纽扣构成的眼睛,几条笨拙线条粗狂的缝合成咧开笑容的大嘴,变出丑丑的小布娃娃。 啊!林非眼前一亮。妹妹!不敢置信,用双手紧紧握住布娃娃,唯恐再失去。 漂泊的童年,从一所房子换到另一所房子,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一无所有,刚刚开始的友情又被分离斩断,仿佛永远都是一个人,永远都站在一片空茫茫之中,等待,等待有人来愿意靠近。可是这样温柔的接近,也瞬间即逝。唯有她,唯有她,妹妹,一直陪在身边。 可是这样的陪伴也不被允许。怎么可以叫一个丑布娃娃叫妹妹。怎么可以整天抱着丑布娃娃自言自语。指指点点,流言蜚语,不安的猜测,甚至鬼神之论。 比孤独的孩子更可怕的是什么? 中邪的孩子。 再多的哭闹也没有用。撕心裂肺的恳求也没有用。用尽全身力气的抢夺,最后只能紧紧握住一颗黑色纽扣,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投入熊熊火焰,眼睁睁看着唯一伙伴被烈焰一点点吞噬。 就在那一刻。身体裂开。灵魂裂开。整个世界一分为二。从爱到恨,从善到恶,从天堂到地狱。原来只要一瞬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妹妹,不要怕。不管身在何处,我都会永远让你留在我身边,在我身体里,我会保护你,永远,永远。 不!不对!我就是妹妹!为什么我在这,她还会出现! 一丝火苗从布娃娃身体四周漫出,宛如长蛇游走,在地板上蔓延,迅速点燃窗帘、书桌、床褥。熊熊烈火,滚滚浓烟。林非!林非!林非!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从浓烟和火海之外传过来。林非怔怔地站在房屋中间,盯着右手手掌中的那颗黑色纽扣。 再多的伪装也不过是想要自我欺骗,不愿意面对的那个现实。 妹妹,早就在多年之前化作一缕青烟。就算她还在,也不过,只是个默不作声、毫无生气的布娃娃。那个从小陪你一起长大的少女,其实就是你自己,一直就是你自己。 生命从开始就是孤单、软弱。用尽全身力气,去寻找,那个愿意陪在身边一起欢笑、一起流泪的温暖身躯。找到了,却又要主动放弃。还祈求上天给予力量给予勇气,离开他。 多么可悲。 悲伤的毫无理由。 淅沥沥的小雨,夏日特有的潮热混着蔷薇花香。紫色大伞投下光晕,徐默站在面前,印出眼中明暗不定的光彩。“难道说,只要你做了你不想承认的事,就把错推到另一个林非身上?”那个温暖的怀抱在厉声质问。 “对!对!对!你说的对!由始至终,根本只有一个林非!徐默,我真的想你。” 喃喃自语还没有来得及表白心迹,耳边又响起清冷的音调。“林阿姨,徐默是谁?” 怀抱骤然冷却。 模模糊糊的人影,看不清面容。范子轩!是范子轩!挣扎要离开,手却被紧紧抓住,不能动弹,“放开我!” “林非,不要走!”又被用力拉进怀里,吴云在说,“不要走,我愿意陪在你身边,我愿意帮你做任何事。” 不! 林非醒过来。浑身酸痛,头痛欲裂。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自己的喘息声。双人床的另一侧,空无一人,下凹的枕头和用过的被褥明明白白述说着一切。小心翼翼地下床,放轻脚步,洗手间里,厨房,客厅,阳台,一无所获。林非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站在沙发前,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模糊不清,唇边似乎还能察觉男人微露的胡茬轻柔触感。万根钢针直刺大脑皮层,林非双手抱头忍不住发出痛苦的**。 咔嗒。 大门被人用钥匙打开。 林非惊得扭过头去,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 徐默走进来,步态平稳,神色自若。他反手关上门,单手换好拖鞋,绕过林非,将手里的几个纸袋放到餐桌上,边将纸袋里的饮料和食物拿出来,边头也不回地说:“我买了咖啡和蛋糕,也有豆浆和油条。你想吃哪种?洗手间的镜子碎了,我简单清理了一下,别光着脚,可能还有玻璃渣,小心扎到。” 精壮的身躯像堵墙,徐默却转不过身。一双手臂从背后紧紧将他困在怀里,温温暖暖的热流浸湿他的衣物,渗入他的身体。 身后的人泣不成声。 “林非,我回来了。”徐默柔声说。 第四十五章另一个范子轩 阿瑞有预感要挨打。当他看到徐默一脸漠然地跟着林非走进酒吧的时候,这种预感更加强烈。徐默让他的预感成为现实。被狠揍几下,阿瑞躺在大厅地板上一动不动。不是不想动弹,而是疼得根本不能动弹。 林非蹲在阿瑞身边,故作好心地摸摸他的脉搏,又不轻不重地摁摁他肚子,一阵钝痛让他形象顿失的哇哇乱叫。“我骨折了!要不就是内出血了!”阿瑞变成一只小狗呜呜**。 林非摇摇头,认真地表示,没有,真的没有。 伸出右手,林非要拉他起身。盯着那只手,阿瑞咧开嘴笑笑,却好似牵扯到徐默拳头击中的部位,笑容舒展到一半,又变成苦脸。“欢迎回来,林非。”他轻声说。 中央空调的排风口呼呼吹下热气,酒吧的暗室里一片宁静。徐默身边围坐着三个表情各异的女人:漠然的林非,紧蹙眉心的方亚静,和略带一丝局促的兰卓。她们一言不发,认真翻看手中的文件夹,那是徐默调查庄雅琴的最终报告。 方亚静捏住最后一页纸,抬头问徐默:“既然当年庄雅琴是用化名进的医院,你怎么能确定这份病历是她的?” 徐默耸耸肩。“这要感谢我们祖国的计划生育制度。没有准生证,在任何医院都不可能生孩子。所以庄雅琴不能虚构一个人名去住院,她用的这个名字真有其人,是她的远房表姐,洪小萍。” “洪小萍怀过孕,四个月的时候意外流产,那个时候她已经拿到了准生证。庄雅琴就是利用这个准生证,冒充洪小萍去生的孩子。” “洪小萍意外流产后,三四年都没再怀上孩子,和丈夫本来就是两地分居,感情也越来越差。洪小萍的丈夫是大学老师,很不容易得到了去国外深造的机会。在丈夫出国一个月后,她对家人宣布,自己怀孕了,然后就离开老家,去省城找专家保胎。” “几个月后,洪小萍带回来一个男孩,又没过多久,就带着儿子出国投奔丈夫去了。男孩出生的日子正好和范子轩的年纪对得上。但是,整件事最大的破绽在于,表姐是B型血,而不是医院病历输血记录上的A型。” “所以说,当年A型血的庄雅琴生下了双胞胎。一个给了范理,一个给了她表姐。”方亚静轻轻拍拍手中的文件夹,又问,“范子轩最初的笔录里,他一直在说看到另一个自己,难道是在暗示,他有个双胞胎兄弟在现场?范子轩的兄弟现在在哪?” 徐默又拿出三个文件夹,一一递到三位女士手中。“范子轩的双胞胎兄弟,你们三个再熟悉不过。” 翻开文件夹的首页,一张证件照,年轻壮实的吴云面带微笑。 “三位女士,被两个小朋友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感觉如何?”徐默大笑几声。 林非弯腰从脚下的手袋里拿出两张薄薄的纸,递给方亚静和兰卓。“这是吴云的DNA检测结果,他就是范子轩的双胞胎兄弟。” 方亚静的目光从那张DNA检测报告,挪到林非的右手,最终落到林非的双眼。“你从哪得到吴云的DNA样本?”她一本正经地问,接过那张纸。 林非假装没有听到方亚静的问题,继续翻看手中的资料。 “警方不是对吴云做过背景调查吗?如果吴云是范子轩的双胞胎兄弟,怎么可能查不出来?”兰卓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份鉴定报告。 方亚静有些心虚地扁扁嘴。“吴云从小跟着父母生活在国外,十几岁的时候回到老家读初中。只要重新申请护照和身份证,户籍资料上的照片就会被更新,保留最新版的照片。你们也知道,前些年的大地震,吴云的老家整个夷为平地,所有没上网的户籍资料和学籍档案都毁了。别说没有以前的照片了,连张纸都没留下来。” “而且吴云在五年前接受过整形手术。”徐默指指文件夹,“高三那年冬天,他去滑雪,从山上摔下来,摔断了一侧的下颌骨,做了修复手术。和关在监狱里范子轩不同,吴云还经常去健身,肌肉的轮廓也会改变人脸的形状。” “你怎么想到要去调查吴云?”方亚静的这句话不是问徐默,而是问林非。 林非用左手捏捏眉心。“你们真的不觉得,作为一个热心群众,在这个案子的侦破工作里,吴云的功劳太大了,大到超过了我们的预期。” 吴云揭发萧倩倩和学生的不伦关系。吴云为警方找到了致幻剂团伙。吴云提供了萧倩倩和那些年轻男子在一起的照片,让警方将怀疑重点锁定到许树莉和许常平身上。 “吴云这家伙的胆子挺大的啊,他居然还敢主动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方亚静将一口皓齿咬得咯吱作响。 “因为我们根本没法证明吴云和两个案子有关,”林非淡淡地说,“就算现在我们知道,吴云是范子轩的双胞胎兄弟,又能拿他怎么办?审他还是抓他?” “我猜最开始,吴云主动和警方合作是在试探你们。他应该能想得到,警方会对他做背景调查。他有自信,因为相貌的改变和学籍资料的缺失,警方查不出他和范子轩的关系。而且如他所料,警方的确也没查出来。可事实上,就算查出来,他也没有危险。”徐默开玩笑地又说。“亚静,你现在把DNA检测结果拿到吴云面前,说不定他还会一脸诚恳地感谢警方,热心地为他找到了亲生父母呢。” 啪!方亚静一口喝干自己的矿泉水,又拿起文件夹不停地扇起风来。 “那范子轩呢?”兰卓继续若有所思地问,“范子轩为什么要让林非去查庄雅琴?难道范子轩真的不怕,我们查到当年吴云在他的杀人现场,把吴云抓起来?” 和林非对视一眼,方亚静幽幽地说:“这个就更没有证据了。” 林非提出自己的看法:“我倒觉得,也许当年范子轩真的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双胞胎兄弟。毕竟,他喝过药,也知道药物可能会让他产生幻觉。所以在最初,他才会否认自己的人格障碍,但见到警方为他找来的心理咨询师后,他又改口了。” 兰卓面色一沉。 “五年后,萧倩倩的案子,相同的手法让他确定,当时在现场一定有个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方亚静盯住林非,“范子轩不顾一切地想找到他。” “可是为什么呢?”徐默忍不住问。 “因为范子轩想证明,自己的双胞胎兄弟和萧倩倩的死,无关。”林非盯着吴云的照片,紧紧皱着眉。 “趁着大家都在,我宣布一件事。”林非的话,像一句咒语,瞬间定住了众人,让她成为视线的焦点。“我和徐默正式分手,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震惊。怀疑。无奈。这是兰卓、方亚静和徐默各自的表情。林非的视线一个接一个的扫过他们的脸,笑了笑,没有道别,转身离开。 兰卓跟随林非的脚步追了出去,出了暗室的门才追上她。“林非!我有话跟你说。你给我几分钟,好不好?” 望望不远处男人的身影,林非转过身,和蔼、客气又虚伪地笑着问:“9527,你想说什么?” 像是被那四个数字刺痛,兰卓微微侧过脸,立刻又望向林非。“我想向你道歉,对……” “道歉?”林非打断兰卓,“你是应该向我道歉。我对你那么好,我让你有了程昊的儿子,你却把我从露台上推下去,让我一睡不醒。这么看,你的确是欠我一句对不起。”前倾身体,不远不近的靠近,林非在兰卓耳边轻声又说,“如果你是为了药物过敏的事,我倒是想对你说声,谢谢。多亏了你,我才能再次拥有这具身体。更多亏了你,让我摆脱了,那些我不想要的麻烦。” 左手抓起兰卓的手,林非不等兰卓挣扎,猛然摁到自己的小腹。像是触到炙热发红的烙铁,兰卓啊的尖叫出声,用力甩开林非的手。 呵呵呵呵。林非低声笑笑,看着程昊快步而来,看着他向兰卓张开怀抱,紧紧相拥。 “好久不见,阿昊。看起来,这些年你过的相当不错。” 单纯的寒暄里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意味,却像是要将依偎着的两个人投入熊熊火焰。 脆弱、自卑、抑郁的那个兰卓,想忘记的往昔,都应该被这把烈火完全销毁。 可是没有,在火中,它们再次被重新记起。 程昊严肃地皱着眉,视线紧盯着面前的女人。 她应该是水中的幻影,只要一块石头就能让她粉身碎骨。 可惜,她不是。 她是被烧成灰烬的噩梦,埋在土里,不知在何时又长出新的枝桠,漫天漫地,没有尽头。 暗自深深地吸了口气,程昊说:“好久不见。” “这个世界变化真快,没想到9527成了美丽性感的心理咨询师,她真的说到做到,为你生了个孩子。9527的气色不错,想必你最近把她们母子照顾得很好。” 程昊偏过头,看看怀中瑟瑟发抖的兰卓,坚定地说:“你说的没错。我现在和兰卓在一起!” 又呵呵笑过几声,林非一步向前,完全无视兰卓的存在,更不介意方亚静的围观。左手抚上程昊的衣领,眼对眼,她望着程昊的眼底,语调冷的却像十二月的风:“阿昊,你对我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陪在我身边。” “你说过,你永远都属于我。” 程昊唇角微微上扬,强装出自信的笑意。“人是会变的。” “不,阿昊,有些人有些事是不会变的。”林非笑着摇摇头,柔声的像是喃喃自语,“就像你和我这样的人,美满的家庭,幸福的生活,永远都不配有。” “好好享受现在吧。”似笑非笑地望望兰卓,林非盯着程昊又说,“9527,我不想要的那些,你尽管拿走,我只要拿回原本属于我的。” 城市的繁华在烈日下喧嚣,春天在一夜之间到来,气温迅速回升到十几度,激出春意绽放。路边花坛里原本光秃秃的枝条顺着春风缀上绿色,间杂着星星点点的鹅黄色花蕾。远处天边蓝得猛烈,在明亮的光线下耀得人睁不开眼,让人昏昏欲睡。 方亚静打开车头的盖板,拿出块巧克力递给副驾驶座上的林非。 林非顺手接过来,拆开包装,咬下一块。 余光注视着林非的一举一动,方亚静悠悠地说:“春天来了。” “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每天都像春天。”林非斜倚住车窗,眼前一片片快速闪过的树叶暗影。 方亚静笑了笑,瞥了林非捏住巧克力的右手一眼。 “林非,”方亚静打开车里的空调,将风口往自己这边调调,“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程昊有,你也有。” 过了很久,从副驾驶的角落里传出淡淡的两个字:“谢谢。” 方亚静又横了林非一眼,踩下油门,加速。 初春的金色日光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将她们淹没。 “林非。” “嗯?” “欢迎回来。” 第四十六章错误 程昊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反手将门轻轻关上,柔声说:“兰琦已经睡着了。” 兰卓缓缓转过身。客厅里一片漆黑,窗口映出对面大厦多彩的霓虹灯光,不停的变换颜色。 在沙发上坐定,程昊望着站在窗前略带倦意、一言不发的兰卓,为她沏了杯茶。“这是今天一个客人送的,很不错的红茶,你要不要试试看。” “林非最近瘦多了。”黑夜将兰卓的脸衬得迷离不清。 程昊微微一怔,垂着头,“嗯”了一声,又接着说,“现在徐默回来了,会好好照顾她的。你放心吧。” “她和徐默已经分手了。” “他们不会分手的。” “你怎么知道!” “我了解林非。你也应该了解徐默。” “你了解哪个林非?是属于徐默的林非!还是你的林非!”兰卓的话不自觉有些酸溜溜。 程昊放下茶杯,望着兰卓,没有回答。 盯着程昊冷冰冰又略带防备的脸,兰卓有些愣住,待了好一会,干巴巴地又说:“你一直爱着的不就是她吗?现在她回来了!” “我不爱她。”程昊淡淡地说,稳稳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兰卓身体绷得僵直,听到这短短四个字,像是被猛然砸破的气球,所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和不满,霎时烟消云散,但立刻她又暗自揣度到程昊话中的另一层含义:他爱的,一直爱着的,就是林非,而不是林非身体里的另一个她。 不!不!不! 兰卓下意识地双手紧握,她承受不了这个念头。 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不知道。 疲惫和恐惧让她难以静下心来思考,现在只想坐在墙角的地板上,放声大哭。 无能为力。 “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应该一起面对。”程昊站起身来,注视着黑暗中的兰卓,“我不会让她伤害你们,你放心。” 我们。 两个字撞击着耳膜,传来清脆的声响,在脑海里形成宛如潮汐般的阵阵回音。虚无缥缈的希望好似小小的气泡从河底慢慢解冻,缓缓上浮,漂过眼前。 “真的是她吗?”兰卓问。 程昊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 “我不会让她伤害你们,你放心。”程昊又说。 那是一种奇怪又微妙的感觉,皮肤有点刺痛,麻麻的,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墙壁上发出细微的警报声,嗡嗡嗡,嗡嗡嗡。那面墙上有一道门。门里有一张单人床。床上有一个男孩,安静地熟睡。记忆里男孩的脸,和面前这个男人的脸,彼此映照着,让人忍不住伸手要去触碰。自以为岩石般坚韧的意志裂开缝隙,疯狂的执着流泻出来。 嗡嗡嗡,嗡嗡嗡。警报好像变得更大声了! 在警报声里,继续传来程昊的声音,带着蛊惑:“早点睡吧,明天你还要上班呢。明天下午是幼儿园亲子开放日,你要是不方便请假也没关系,我能去参加。” 兰卓突然慌乱起来。 面前的这个男人,才是最大的问题! 一直都是。 兰卓绝望地想。 不想放开,只要他表现出一点点的温柔和爱意,就自私地想要更多,更多,甚至是他的全部。 是不是用最低的姿态恳求,他就能留下来? 不! 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可耻的念头。 我该怎么办? 她必须要解决问题! 她必须要为两个人着想! 兰琦,兰琦,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毫无办法。 回不去最初的开始,再掩耳盗铃,再假装若无其事,她也无法解释,对兰琦,她无法解释。当年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我和你父亲的孩子……她说不出口。 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让我和兰琦逃离,逃离这片充满未知威胁的困境。 深深的绝望在身体里越聚越多,不安像一条小鱼在毫无光明的黑色海洋中惊慌失措地游荡,她只能寄希望于残存的那一点点理智上,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慢慢向前走了一步,仔细端详着黑暗中程昊的脸,浑身颤栗起来,一阵强烈的负疚感涌上兰卓的心头。 他原本应该是受人尊敬的医生;他原本应该待在舒适的家里,陪伴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而现在,十一点三十七分,他站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家中,承担着本不该承担,却无法拒绝的责任——一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儿子,六岁。 必须坚持,要想摆脱困境,就必须坚持! “你,你回家去住吧。” 程昊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搬回自己家去住吧。”兰卓挣扎着重复了一遍。 程昊依然盯着她,默默无语,慢慢地脸色沉下来。 “现在诊所也越来越忙,你,你创业也不容易,别耽误工作。我们已经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兰卓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程昊一直没有给她回应,不管是眼神或是表情,说了那么多,像奋力击出球去,高网对面却无人应答。于是,她也只能沉默,直到被冰冷的沉默压得喘不过气来。 “兰卓……”轻轻地叹了口气,程昊缓缓呼出这两个字,带着一丝颤抖,“我没有,我从没觉得……你们是麻烦……” “但事实上,我们的确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兰卓上前一步,表情诚恳地似乎有些做作,“兰琦的病早就好了,我会注意他的饮食,不会再让他生病了!我会和他好好解释的。他能理解的,他很懂事,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他去烦你的……” “你这么对兰琦,未免太残忍了吧!”程昊忍不住打断兰卓。 “残忍?”脸色猛然一沉,兰卓不甘示弱地反问,“我怎么残忍了?” “这段时间兰琦和我说了一些以前的事。我知道,虽然有徐默在照顾你们,但你们还是过的还是挺不容易的。又要挣钱,又要照顾孩子,你连生病都自己扛着,没时间去医院。现在你又忙着那个杀人案,时间不像我这么自由。你不用和我客气,我愿意继续照顾兰琦。” “不,真的不用了。现在案子已经有线索了,马上就能结案。而且兰琦马上就要去住校了,是时候让他独立起来!” 程昊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些许妥协:“你是学心理学的,教育孩子当然比我有经验。兰琦已经六岁了,在他以后的成长里更需要什么,你应该清楚。如果你真的为他好,就不能因为自己的错误,就让孩子来承担后果!” 错误?! 程昊的指责卷起无穷无尽的愤怒,让兰卓在瞬间就红了眼眶,“对!错误!对你来说,兰琦就是个错误!”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为什么还要说这些气话?我们应该站在一起……” “不,程先生,我现在向你道歉!对不起!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兰卓打断程昊,“都是我们的错!你放心,以后我们绝对不会再来打扰你了!绝对不会!” “兰琦根本没错!错的是你!”程昊忍不住抬高了嗓音,“是你当年轻信了她,是你当年把她从天台上推下去!是你给林非下药,才让她重新出现!” 她。 这个字从程昊薄薄的嘴唇里吐出来,似乎还带着深情,重重砸向兰卓的耳膜,说不出的难过,像是被瞬间卷入漩涡,带出一片强烈的眩晕。 林非。 好似一条嫉妒的毒蛇缠上兰卓的身体,重重咬上一口,毒液深深渗入,让灵魂里的渴望变成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无可辩驳。 天堂遥不可及,地狱就在眼前。 紧握双拳,在无穷无尽的哀伤和愤怒从身体里、双唇中倾泻出来,变成最惨白和无情的字句:“对!错的是我!全都是因为我!我不该爱上你!” “我不该因为自己自私,就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但你扪心自问,发生这一切难道都怪我?” “林非没有做错过事吗!” “当年就是因为她想报复你,才会发生今天的一切一切!” “当年是她欺骗了我!” “是她利用了我!” “你为什么总是要维护林非?” “她害你害的你还不够吗?” “你本来应该什么都有的!可看看你现在!你现在一无所有了!不都是她害的吗!” “还害死了四个人!” “真正残忍的人是她!” “是她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夫!” “是她害的你一无所有!” “她才是罪魁祸首!” “可是到了今天,她认过错吗!” “你心里怪过她半分半毫吗?” “你没有!” “你没有!” “够了!”程昊的表情像是被人从正面捅进了一把刀,“兰卓,你比她要残忍百倍、千倍……” 兰卓的嘴猛地闭上,声音被吞进肚子里,绝望的枝蔓一根根一丝丝紧紧攀附着他,冰冷的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淌。过了好一会,她张张口,想要再说点什么,程昊却没有再给她机会。 程昊默默走进书房,轻轻关上门,连一句晚安都没有说。 辗转反侧。兰卓陷在软绵绵的床褥里,身体找不到支点。高高的屋顶像是马上要压下来,忽远忽近。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幕一幕,和林非,和程昊,凌乱的画面像是在做梦,一句句对话化在嘴里,一片苦涩。 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孤寂,身体被阴影紧紧捆绑,沉入不可见底的深渊。灵魂没有归属,找不到那个厚实温暖的胸膛,找不到那双温柔有力的臂膀。有时候会忍不住流下眼泪,特别是被熟悉的气息包围,属于程昊的气息,干净,优雅,温暖。想听到他说那几个字,那几个表达情感的字。可是,又什么资格去索求。 毕竟,我是那样的一个人。 漫漫长夜,沉重的梦里,往事如影重现。 “谢谢你照顾兰琦这么久,我想了一晚上,还是请你搬回自己家去住吧。”早上七点半,兰卓盯着马路对面的红色信号灯,尽量使语气听起来果断坚决。 程昊远望着幼儿园班车拐了一个弯,消失在街角。他收回视线,瞟了兰卓一眼,孤零零地穿过马路,走进小区大门。上楼、收拾行李,程昊都一言不发,直到重新站到大门前的那一刻,才开口说:“如果,如果需要,尽管开口。” “你放心,我们会很好的……”兰卓违心地说。 程昊关上门,掐断了她的声音,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 不,不会的。 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好的。 泪水放肆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无休无止。 第四十七章废楼腐尸 “好点了吗?”路嘉同情地拍拍苏越的后背。 这位和平分局的实习法医正一只手扶着墙,弓着腰,在走廊的角落里不住地干呕。“我没事了,谢谢。”他脸色苍白如纸,大口喘着气,虚弱地摆摆手。 “第一次总是不习惯的,风精油也未必管用。”路嘉递给苏越一个 防毒面具。“来,换上这个吧,就一点味道都闻不到了。” 苏越刚想摆摆手,但胃酸涌上喉咙的呕吐冲动让他彻底放弃了推辞,道了声谢,接过 防毒面具,仔细带好。 隔着一道水泥墙,和平分局现场勘查组的组长罗浩然低沉的声音传过来,他正在介绍现场发现。 下午三点四十七分,110接到报案,一名环卫工人在和平区宏辉大道东路段的一栋烂尾楼的4层发现一具尸体。接到报案后,辖区派出所民警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发现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在尸体旁边还有一把单刃匕首,于是立刻通知了和平区公安分局。 这幢未建成的高楼已经荒废了近十年,是个一字形的住宅楼,共有11层,每层东西两个楼梯,四户住家。每个住家都跃层复式结构,层高5米。停工时,它刚刚完成了主体结构,外围只有几块蓝色围挡,年深日久,砖混结构的楼顶都长满了杂草。 现场在七楼,左手第二户的客厅里。 此时此刻,和平分局刑侦大队的叶长城队长、乔逸品法医和林非穿着高筒胶靴,站在那位死者的身边。一个生命如沙一般的消融在这个昏暗冰冷的房间,没有来得及享受二月的初春气息。罗组长的说话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毫无遮拦地传播着,莫名带出一种好似暴雨前压抑的宁静,在话语和话语的空隙里,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呼吸,渐渐的有一种警觉的啸叫声包围住林非,怀疑的警告和悉悉索索蛆虫啃噬的声音一起。 死者是一名男性,一米七左右的身高,仰面躺着,呈现出高度腐败的巨人观,浑身上下变成墨绿色,腐败气体充满皮下组织,皮肤表面沾满了潮湿滑腻的粘稠液体,身下的地面完全浸染成褐色、绿色黑色的混合色。他已经面目模糊,看不出年龄,身体**着,只在下身穿着件三角裤,不到五厘米的头发全部脱落,半塌陷眼球突出眼眶,黑色的嘴唇半张着吐出墨绿色的舌头,不断有白色蛆虫从眼眶和嘴中冒出。不只是头部,蛆虫已经密密麻麻满布身体,数量极多,啃噬着皮肤和肌肉形成小洞,慢慢蠕动滑行,相互摩擦碰撞。上身高高地隆起,下腹部肚脐上方有一条斜形切口,一段腐败的肠道袒露着,已经辨认不清组织结 而一把十五厘米长的单刃匕首,正紧紧握在死者右手中。 “这个地方前几年还传说过闹过鬼,说晚上经常听到奇怪的哭声。后来派出所一查,发现是群流浪汉住进来了,有几个精神不正常的,天天晚上鬼哭狼嚎。开发商也没心思管,就随他们去了。”罗队长环顾四周,“你们别看现在挺干净的,这是春节前环卫特地来打扫过一次,平时这楼里全都是他们留下来的垃圾,剩饭剩菜、塑料袋、泡沫饭盒等生活垃圾满地都是,让人无从下脚。天气一热,老鼠蚊子苍蝇一大堆,就是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场。” “既然春节前打扫过,说明死者的死亡时间至少打扫后。”乔法医插嘴说。 “现在的环境气温,苍蝇产卵后,蝇卵两周左右能发育成蛆,现在蛆还没成蛹,死亡时间大约两周。”林非肯定地说出自己的第一判断。 “我们痕迹的作用不大。血迹很局限,”罗组长伸手画了一大圈,“就死者身体下方这一滩血,其他地方都没发现。这种水泥地板载体太粗糙,足迹灯扫过一整遍了,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 叶队长伸手对着乔法医和林非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既然现场痕迹有限,全靠你们法医了。” 乔法医叹了口气。“高度腐败,又这么多蛆,尸表破坏严重啊,即便原来有损伤,也会看不太出来。不如固定好证物,直接拉回去解剖吧。”话虽如此,他却又回头对着门口的方向喊道,“苏越,你感觉好点没有,过来看尸表!” 说话间,苏越和路嘉走了过来。苏越依然脸色苍白,脚步有些恍惚。 “怎么样?小伙子,行不行?”叶队长关切地问。 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苏越硬着头皮点点头,咬牙说道:“行,我们开始吧!” 苏越先用纱布轻轻清理死者面部,努力避免损伤非常容易脱落的表皮。死者的颅骨没有塌陷,他细细指压一遍也没有感觉出有明显的骨擦音,确定死者颅骨存在没有明显严重的骨折。 林非和路嘉没有闲着,也拿起纱布从上到下细细擦拭死者的身体。到左肘关节的时候,林非的手不由得一顿。 死者左肘关节内侧有十几个点状的伤痕! 她连忙抬头望向死者的右手臂。 路嘉感受到林非的注视,抬头问:“有发现?” “嗯。”林非拿着镊子指向死者的左肘关节,“这有很多点状的伤痕。” “右边没有。”路嘉肯定地说。 苏越凑近来,盯着尸体左肘关节说:“有很多乌黑色的点,很像是针孔!” 叶队长问乔法医:“像不像**?” “有点像,”乔法医点点头,“不过也不确切。” “为什么不确切?”苏越不解地追问,“**很容易造成自残行为,说不定是死者产生幻觉,拿刀自残然后不小心就……” “可是位置分布有问题。”林非解释道。 “什么问题?”苏越凑近身体,林非不易察觉地往旁边让了让。 “分布很乱,大部分不在位置。”林非用镊子在死者的左前臂上描画着血管的位置和走行方向。 “林非说的对,位置分布很乱。”路嘉点点头,又婉转地说,“有可能性,但不是绝对吻合。” “如果是自残,死者衣服丢失就没办法解释了。”乔法医摇摇头,“现在气温虽然上来了,但也不至于热到能光着身子跑到这来吧?如果穿着衣服来的,人死了之后,那些衣服呢?” “未必是一个人,也许同伙看到他发疯自残,吓得收拾好东西逃离现场。”苏越很快回答,“拿走衣物是为了隐瞒死者的身份。” “这种可能性也有。”叶队长点点头,“你们再多找点线索。” 四人说话间,林非的注意力放到了死者的腹部,经过仔细辨认,她从一堆黑色肿胀的组织中辨认出小肠和空肠。她用镊子指着死者暴露的肠道,对路嘉说:“小路,你觉不觉得肠道暴露的太多,好像是强行被从肚子里拉出来的。” 路嘉用胳膊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点点头。“像,但这里有创口,本来腐败情况就会比其他地方要重,也许是腐败气体把肠道推出来了。” “你见过推出来这么多肠道的吗?”林非继续问,“看长度差不多一米了。” 路嘉摇摇头。 “难道真的是强行拉出来的?太可怕了吧。自己还能下这种狠手吗!”苏越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乔法医摇摇头。“小苏啊,不能这样先入为主。现在死因还没查明,你就被自残的想法缠住了。” “肠道里有东西!”林非忽然看到黑色的泥状组织中混着一个圆环状的物体,她用镊子夹住,慢慢取出来。圆环直径大约三厘米,似乎是塑料橡胶质地,弹性十足。 乔法医低着头,推了推眼镜,认真审视一番后说:“很像是小姑娘的发圈。我看,恐怕不只是自残那么简单。” 大家不约而同地都点点头,觉得死者的死因另有隐情。 现场尸表检验结束,叶队长根据死者的身体特征打电话安排查找尸源,乔法医决定马上将尸体带回市局法医中心做细致解剖,尽快确定确切死亡时间及死因。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您,路法医。”市局法医中心解剖室里,苏越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推辞路嘉再次递过来的防毒面具,“我必须习惯这种气味!” “不习惯也没关系的。”乔法医笑着摇摇头,带上吸附力更强的专用口罩,“腐败气体对身体是有害的,我们工作的同时也要保护自己的身体啊。你看这间解剖室,就是专门改造过用来解剖高腐尸体的,不仅带了最强效的新风换气系统,连解剖台下面的滤网都是专门设计便于拆装清洗的。” “为什么滤网也要专门设计便于拆装啊?”苏越好奇地问。 “这么多蛆,冲洗的时候万一堵住滤网,必须马上拆装清洗呀。”乔法医随手一指,面对着躺在解剖台上的死者又说,“我一直在想死者的死因,现在已经有个初步的设想。” “我不知道乔法医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路嘉站到乔法医身边,“我也有个初步的设想。林非,你呢?” 林非一边准备解剖器械一边笑着回答:“我的设想不只一个,需要使用排除法。”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啊?”苏越帮林非将装好器械的小推车推到解剖台前,“设想了什么?” “小苏,”乔法医用镊子指指死者左肘关节,“在现场的时候,这些针孔你考虑和非法用药有关,其实还有注射杀人的可能!需要进一步做毒物检测才能排除。” 苏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那我再考考你,像这种高腐的尸体,怎么确定死者有没有非法用药史呢?”乔法医又问。 “这个我知道!”苏越自信地回答,“剪头发做分析就能确定了。” “那就快动手吧!”路嘉递给他一把剪刀。 半小时后,尸表检测完毕,基本确定死者全身没有明显的外界暴力作用痕迹,排除机械性损伤死亡的可能性。根据牙齿磨损程度初步判断,死者的年龄大约四十岁上下。 林非拿起手术刀,仔细分离死者的头皮和颈部的皮肤和肌肉组织,一刀一刀,墨绿色的腐败液体顺着刀锋的边缘流淌而下,嗤嗤外冒的刺鼻气体刚刚飘散出来,来不及在空气中弥漫扩散就被解剖台上方的抽风系统清理得干干净净。 苏越暗自松了口气。 路嘉及时用纱布擦拭着腐败液体,和乔法医仔细辨认着组织状态,最终确定死者的死因并非致命的机械性损伤。 因尸体高度腐败不能进行病理学检验,随后乔法医示意苏越多准备一些试管,要将全部器官组织都送去做DU物检测。 林非左右开弓,拿起肠剪和镊子,开始整理死者外露的肠道。“小苏,你先过来取材,”林非示意苏越,等苏越完成工作后,又朝解剖台旁的工具推车抬抬下巴,“再麻烦把车里的盆和筛子拿过来。” 筛子和盆是用来筛检胃内容物的工具,可是死者已经处于高腐状态,胃内容物早就没有检验价值了。苏越好奇地问:“林法医,您还打算筛胃内容物嘛?” 林非摇摇头,用肠剪剖开死者的肠管,小心翼翼地将腐败的肠道放进筛子,拿到解剖台一侧的水龙头下,用最小的水量细细冲洗着。棕黑色泥状物中,一些透明薄膜状的物品渐渐显露。 “果然。”乔法医毫不意外地笑了笑,“我立刻通知老叶。” “肠子里怎么有塑料?”苏越用镊子夹起一片,“还挺有弹性的!这是什么啊?” “避孕套。”路嘉拿出个大大的玻璃瓶,“来,连汤带水统统装起来。” “避……孕套?”苏越不敢置信,忽然眼睛一转,“体内藏*!” 林非、路嘉和乔法医都点点头,同意苏越的看法。 “不过,还需要看检测结果。”乔法医指指推车上的检材,“好了,继续吧,检查耻骨联合。明确死者的身体特征和年龄,找到尸源,才能尽快破案。” 持续近四个小时后,尸检工作终于结束了。 “下面怎么办?”苏越问道,“回去参加专案组的会吗?” “歇着吧。你今天也累了。”乔法医捶捶腰,“资料我都发给叶队长了,他们已经围绕辖区人员展开调查了。现在毒物检查的结果还没出来,你先回去睡觉。” “可我们现在只知道死者是男的,身高一米七三,年龄大约四十岁左右,要根据这点信息进行排查,不就是大海捞针吗!”苏越无奈地说。 “先找找看吧。”乔法医叹了口气,“找不到就把面部资料送到省厅,让他们做面貌复原吧。” 乔法医的话似乎提醒了苏越,他扭头问路嘉:“路法医,解剖室有X光机吗?” “有啊,在隔壁解剖室,你要干什么?”路嘉问。 “我想用颅骨的X光片尝试着做做面貌复原。”苏越有些不好意思。 “你这么厉害呢!”大家都大吃一惊。 “没有没有,”苏越连忙摆摆手,“我爷爷是老中医,专门正骨的,我小时候学素描画画,画人脸总是不像,爷爷教我怎么根据面部颅骨的特征推测肌肉走行和形状,再根据肌肉来画脸。所以……我想试试看……” 第四十八章威胁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林非刚从法医办公室的沙发上爬起来,路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脸兴奋地说:“昨晚理化室加班一个晚上,毒物分析结果出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在肠管组织里找到了违禁药物成分。不过,死者的头发和其他组织是阴性的。” “那针孔是怎么回事!”林非十分惊讶。 对林非的问题,路嘉也没有办法解答,他想了想说:“会不会是同伙伪装的?死者死亡之后,同伙剖开腹部,伪装现场又拿走了死者的衣物,企图隐瞒死者的身份。” “有可能。”林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会隐瞒身份,说明同伙是和死者关系亲密的人,找到了死者,就等于找到了他们!” 话虽如此,然而只根据性别、年龄和身高,想要在沧滨市几百万人口里找到死者,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当天下午,苏越为林非和路嘉带来了案件的最新消息。专案组交叉对比了省内近期的失踪案件,并没有找到和死者相匹配的记录。无法确定身份,就无法分析死者周围的社会关系,更无法确定可疑的犯罪动机和犯罪嫌疑人。于是经过分局批准,一方面将死者的信息通告各大媒体,希望广大市民能提供有效线索,一方面将死者的面部信息送往省厅,尽快进行面貌复原。 “你的画像画的怎么样了?”林非给苏越倒了杯温水。 苏越连忙接过来,道了声谢,不好意思地说:“已经画出来,交给叶队了。他们说会在库里查一下。” 路嘉眼珠一转,对林非说:“不如请方亚静帮帮忙,找人直接去省厅的大数据库里查?” 方亚静听了之后,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苏越对方亚静的帮忙连声道谢,将画像的电子稿传进她的电脑。 在看到画像的第一眼,方亚静吃惊地说:“哎,这个人,怎么长得那么像张文和啊?” “你好,我是林非。” “林小姐,查了这么久,有收获吗?” “车祸?” “呵呵呵,林小姐,我一向喜欢聪明的女人,你的表现我很满意。” “那场车祸和徐默有什么关系?那个时候他正在医院里抢救!” “不在场,并不表示无关。” “那你拿出证据来!” “证据?林小姐,证据有很多种。只不过,看你想承认和接受的是哪些。” 晚上九点,吧台最深处的角落,一个身影坐上吴云身边的高凳。吴云扭过头,兴冲冲地说:“你来了……”几个字还没说完,又被吞了回去。吴云脸上的笑容凝固成一张画片。 他的身旁,不是意料之中的林非,而是徐默。 “你在等林非?”徐默接过阿瑞递来的玻璃杯,喝了一大口。 吴云偷眼瞄了瞄徐默,脸又开始绯红,有些紧张地解释:“不是,我不是等她。” 徐默懒洋洋地侧过身,盯着吴云说:“最好不是。” 太过直白的表述让吴云脸上有些挂不住,闪烁的眼神更是透露心虚。 “我听林非说,你们有个网站,在上面调查、八卦、议论我?”徐默故作和蔼地问。 “不,不,我们没有调查你,”吴云连忙辩白,“经常去的都是你的读者,我们很喜欢你写的小说……” “谢谢。”没等吴云说完,徐默端起酒杯碰了碰他的饮料杯,“还谢谢你那天送林非回家。” 吴云的脸涨得通红,讪笑着解释:“那天真的是个误会。” “是吗?”徐默淡淡地勾起唇角,语气里带上毫不掩饰的讽刺,“你想让我相信,你无缘无故地接近林非,真的别无所求?” “当然!我没有恶意!”面对徐默的怀疑,吴云忍无可忍般的大声反驳。 “没有就好。”徐默大半张脸陷入阴影,在光线的勾勒下只有眼角闪耀光芒,“只要有我在,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林非。” “可是伤害她的人就是你啊!”吴云扯下虚伪的怯懦,骤然反击,“她那么伤心都是因为你!” “呵呵,”徐默低声笑笑,“当然,林非是属于我的,只有我才能让她伤心,其他人,可不行!”他靠近吴云耳边,轻声又说,“我警告你,离林非远一点。否则,我真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吴云睁大眼睛,喉结上下滚动过几下,哑口无言。面前的这个男人,坐在一片黑暗与光明之间的灰色地带,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那些愿意靠近他的人,需要多大勇气?林非居然会爱上他,表现的像是得到远古宝藏的乞儿,欣喜,满足。 多么荒谬的世界! “谢谢你照顾林非。但是,你的好意,请到此为止。”见吴云发愣,徐默拍拍他的肩膀,又对阿瑞示意,“吴云今天喝的都算我的,好好替我招待他。” 扭头盯着徐默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区的大门后,吴云眼角抽搐了几下,又紧咬牙根,牢牢盯着面前空空的杯子。 趴在吧台上,阿瑞轻声对吴云说,“今天有人请客,要不要喝点贵的?” 吴云尴尬地笑了笑,又摇摇头。 阿瑞带着理解的笑意,指指吴云身后,“知足吧,徐默现在脾气好多了。以前他俩还没在一块的时候,在这和林非搭讪过的家伙,很多人背后都挨过他的拳头。” “真的?徐默怎么能这么不讲理?他是个警察啊!”吴云盯着阿瑞,一脸不敢置信。 阿瑞意味深长地笑了,对他眨眨眼。 “林非知道吗?”吴云又吞吞吐吐地问。 “怎么可能让她知道啊?!”阿瑞的表情好似听到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又严肃地提醒吴云,“在林非面前你可千万别多嘴!” 下午六点半,林非刚踏上河边防洪堤的石阶,就看见吴云站在栏杆前,一副百无聊赖的久候表情。“好久不见,等很久了吗?”她笑着问。 一直等着林非走到身前,吴云重重地叹了口气,开口便是指责:“我昨晚去酒吧找你碰见徐默了,他警告我,让我离你远一点。” 林非一怔,扭头望向滔滔江水。“我说过,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可他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吴云向前一步,干巴巴地说,“他说你属于他!” 林非惊讶地张张嘴,却又一言不发地垂下头。 “你为什么让我查的那些命案?” “你不是已经说,经过详细调查,那些案件都和徐默没关系吗?” “如果,我调查得还不够充分呢?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不用了。到此为止吧。”林非摇摇头。 “你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事?”吴云上前半步,逼问林非,“所以你才想要调查他!你害怕他,所以才和他分手的!” “不是……”林非的声音越累越低,“那些事你就别管了,真的,别管了……” “你怕他发现我在查他,对我不利?徐默昨天威胁我,说如果我再接近你,会有意外发生在我身上!” 林非睁大双眼怔怔地盯着吴云,像是被他话中的深意震惊到无法辩解。 周围光线暗下去,路灯在渐渐渗入的黑暗中依次亮起,吴云一点一点向林非靠近。“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告诉我!让我继续查下去!” 林非的眼眶慢慢泛出泪花,却又无力地摇摇头。 “告诉我!”吴云继续逼问,“我们一起发现徐默的真面目!” “不,不要再查了……” “让我帮你!告诉我!”吴云的双手握上林非肩膀,黑夜一样深邃的目光里带着坚持。 半垂下头,林非低声说:“我和徐默在一起是个错误……” “发生了什么事?”吴云仔细打量着林非的脸,不放过她一点点表情变化。 “徐默可能有个儿子……”林非欲言又止。 皱着眉,吴云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照片上,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全神贯注的玩着遥控汽车。 “就是他,已经六岁了。他妈妈,是徐默的红颜知己……” “你怎么知道他是徐默的儿子?”吴云怀疑地追问。 “他妈妈亲口告诉我的。这些年,徐默一直在照顾他们母子。”林非苦笑,“亲生父亲就在身边,却不能相认,这对孩子来说,未免也太残忍了。 “你想怎么办?” “我必须离开徐默。”林非转身看着远处五彩霓虹勾画的大桥,“这是个错误,必须纠正的错误。” “你想让徐默承认他们母子?” 林非点点头。 吴云也深深叹了口气,“这件事不容易。这么多年了,徐默都没有公开他们的关系,说明徐默这个人藏得很深。你决定离开他是对的,可是我担心他会继续纠缠你。” “你放心吧,我不会在和他在一起的。”林非又红了眼眶,“徐默以前的事,你不要再查了,就让它过去吧。我,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你别哭,”吴云急急忙忙从牛仔裤兜里掏出包纸巾,塞进林非手里,“林非,我说过,我愿意帮你。我会待在你身边,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不会让徐默伤害你的!你放心!我看你最近又瘦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为徐默这种人,把身体搞垮了,可不值得!” “不是的。”林非擦了擦眼泪,“最近工作有点忙,萧倩倩的案子有了点新进展。” “哦?”吴云满脸惊喜,连忙追问,“又发现了什么?” “萧倩倩丈夫有个情人。那个女人怀孕了,想和他结婚,但是萧倩倩不肯离婚,一直拖着。那个女人等不及了,就铤而走险了……” “你们怎么知道就是她?” “她今天来自首了!” 自首!这两个字就像瓢泼大雨落入河水,激起点点涟漪。 吴云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喉结滚动一下,继续追问:“她全都承认了?” “嗯。现在方警官他们还在审。她拿来了凶器,我们还在做检测。”望着吴云骤然放大的瞳孔,林非又低低地叹口气,“案子要紧,私事还是放一放吧。谢谢你,帮了我那么多。” “你别客气。”吴云的耳根渐渐发红,“好好照顾自己,徐默的事,我有办法解决。” 第四十九章圈套 三天前,周一。 “你还要画多久?”范子轩斜倚着小亭红色圆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很快很快,你别动嘛!”林非坐在圆凳上,一边在画板上描描画画,一边对范子轩皱眉。 “难得你来看我,画个画还用那么多时间。让我看看你画成什么样了!”范子轩站起身,两步走到林非面前,探身要看画板,却又被林非伸手摁住额头推了回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上次你为我画了一副,我怎么的也要回个礼。”林非将画板一转,举到范子轩面前,“好了。” 米白色的素描纸上有两个人脸,一个是年幼的范子轩,另一个却是陌生的年轻男子。 范子轩微微皱起眉头,用目光寻求林非的解释。 “我是独生女,小的时候也没有朋友。一直幻想着,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有一天会找到我,对我说,你好,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你。”林非幽幽叹了口气,“可惜我长到这么大,这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一直也没有出现。我才相信,她根本就……” 刻意停顿几秒,她接着说:“不存在。” 不存在。 范子轩眼里的光彩暗下去。 林非唇角勾起,若无其事地从手袋中掏出一张发黄的报纸剪报,伸到范子轩眼前,“不过我没想到,你不仅会画画,小学参加学校的合唱团还得过奖呢。” 范子轩回过神,脱口而出:“我没参加过……” 剪报的中央是一张大照片,在一群金发碧眼的陌生孩子中间,一个年幼的东方面孔格外注目。 像是被带着火光从天而降的陨石砸中,范子轩猛然坐起身,浑身肌肉紧绷,额头爆出青筋,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声音:“他是谁!现在在哪!” 又递过去吴云现在的照片,林非若无其事地说:“可惜,他现在和你不太像了。” 范子轩一把抓过照片,紧紧盯住。 “他叫吴云,妈妈是庄雅琴的表姐。他现在也在沧滨市,”林非凑到范子轩耳边,唇边带出的气息,轻抚过他的大脑皮层,“他是萧倩倩的同事,高中体育老师。” 林非的话让范子轩眼前一阵发黑,他端起身旁的冰水,粗鲁的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冲进口腔、咽喉、食道和胃里,激起剧痛。他抱着肚子,一阵喘息,再望向林非的目光充满恨意。 “恭喜你,小轩,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另一个你。”林非故作遗憾地摇摇头,“可惜,你和你的双胞胎兄弟,要在牢里相遇了。这步棋,你走的真烂!” 宛如身处装满通红钢水的锅炉,到处都是灼人的滚烫液体。汗珠从耳垂流到下巴,滚进衣领,范子轩没有擦拭,任由水迹浸透胸前的布料。 林非掏出纸巾,温柔地替范子轩擦汗。 深深喘息一阵,范子轩慢慢平静下来,他抓住林非的手,咧嘴一笑。“林阿姨,谢谢你替我找到他。” “也谢谢你,小轩,感谢你和警方合作,让我们找到他。” “你没有证据!” “证据?”林非笑了笑,“你应该相信警方的能力,我们很快就会找到证据的!” “你找不到!你根本找不到……”范子轩忽然闭上嘴,将后半句话吞了进去。 林非沉下脸,严厉地问:“为什么?是不是你做了手脚?” 半垂下头,范子轩掩住表情,平静了好一会。忽然,他长臂一伸,将林非拉入怀中,拥抱的力度恰到好处。林非还来不及挣脱,他又轻声哀求:“帮我救救他!求求你,帮我救救他!” 轻轻一推,林非离开怀抱:“如果,如果真的是他杀了萧倩倩呢?” 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心,范子轩斩钉截铁地说:“他不可能是凶手!”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绝对不会杀人!” “范子轩说吴云不会杀人,你就相信他?”方亚静哼了一声,“林非,你中了范子轩的邪了吧。” 林非坐到方亚静对面,盯着她办公桌上一堆堆的卷宗,叹口气,“范子轩猜的对。到目前为止,我们手里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吴云和五年前的案子有关,和萧倩倩的死有关。而且,就算现在我们知道他们是双胞胎兄弟也没用,他们是同卵双生,DNA、指纹和血型都是一样的。杀害张美凤的凶器已经做了表观遗传学的检测,也没有发现吴云的痕迹。” “你们那些什么检测我是不太懂,”方亚静打断林非,“不过,现在首要任务是找到许常平。” “许常平现在还渺无音讯吗?”林非揉揉眉心,“我经常想,他是不是还活着?” 林非的话让方亚静一怔,立刻又笑着说:“林非,你是小说看多了吧。” “仔细想想,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吴云一直跟踪着萧倩倩和许常平,当他发现许常平的杀意,乘机杀了他们两人,再嫁祸许常平。” “根本不是这样。”方亚静哈哈大笑,“萧倩倩离家出走三天后,许常平才辞职的。那三天,许常平一直在上班。如果他们同时被杀,也是三天后。” “那三天里,萧倩倩如果还活着,她人在哪?全市所有的酒店旅馆招待所,我们排查过,萧倩倩都没入住。事实上,从她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起,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以当时的情况,她根本不必躲起来。” “活着,又不出现,那是被囚禁了?可许常平是合租的,根本没有单独的空间做这种事。如果是吴云囚禁和杀害了萧倩倩,许常平就和萧倩倩的死无关,那许常平为什么要跑,还跑的无影无踪。这根本没法解释。” 林非接过方亚静的话头:“那你倾向是许常平杀的人?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许常平、吴云、范子轩这三个人之间相互有过接触。如果是许常平杀了萧倩倩,怎么解释和范子轩一模一样的犯罪手法?再说,如果许常平是凶手,那范子轩就没说错,吴云没有杀人。” 方亚静抽出一张手纸,在手心里团了团,丢向林非。“讨厌,被你绕进去了!”她又叹了口气,“不过说真的,我也不希望吴云和这个案子扯上任何关系。不然,这对范头的打击也太大了。” 方亚静的话让林非低下头,办公室安静下来,情绪的暗流无声翻滚,刺痛两个人。 从致幻剂到许常平,案件突破性的进展,主动权都在吴云手里。 整天挂着人畜无害微笑,开朗阳光的青年,一步一步,用温情去接近林非,用线索去引导警方,掌控所有的节奏,掌控所有的步调。 这场游戏,这幕表演,他的角色究竟如何,无人知晓。 是为了证明自身能力的正义青年? 还是为了挑战警方自我满足的幕后黑手? 只是目前看起来,吴云并不害怕引起警方的注意,也不害怕发现他与范子轩的关系。这种坦然自信,似乎在暗示自己的清白无辜。 “对了,张文俊和张文和在云南抓到了!烂尾楼那件案子破了。”方亚静打破沉默,从面前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个,递到林非面前,“死者叫张文平,是他们的堂哥。张文平是个老实人,家里小孩有病,这几年把家底全都掏空了,孩子病情最近加重,需要着急用钱,就找到张文和借钱。谁知张文和居然让他去运毒,为了钱,他就干了。谁知道刚回到沧滨市,他们路过烂尾楼的时候,张文平觉得肚子不舒服,张文和几个就带着他去烂尾楼排毒,谁知道毒没排出来,人死了。张文和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剖开张文平的肚子,取出毒品,拿走了张文平的衣服。” 正如林非和路嘉推测的那样,在张文俊的讯问笔录里清楚地坦白,为了掩盖张文平的身份,他们拿走了全部的衣物,同时,为了干扰警方的视线,特地在张文平肘部扎出一些针孔,企图让警方认为他是个吸毒人员。 “而且,张文俊把许常平供出来了!张文俊承认,他和萧倩倩是在KTV认识的,后来看萧倩倩出手大方,又喜欢打麻将,就把她介绍给了张文和。张文和最开始零零星星地卖给萧倩倩一些***,但萧倩倩觉得***太招摇,容易引起注意,想要‘奶茶’、‘橙汁’那种新型毒品,张文俊从许常平那拿货,再转手倒卖给萧倩倩。谁知道被萧倩倩发现了,直接找到了许常平,一来二去,两人勾搭上了,就不再搭理张文和张文俊两兄弟。” “张文俊的货都是从许常平那来的,直接从上家拿,当然更方便。”林非微微一笑。 “嗯,卖致幻剂的齐志强也已经承认和许常平有过交易。” “许常平为了挣钱倒是什么都干做,胆子不小啊。”林非又忍不住感慨,“怎么就死了呢……” “谁说他死了!”方亚静得意地对林非眨眨眼,“他根本没死好嘛!我们已经发现了他的行踪。今天早上丁辉他们几个赶过去了,应该很快就能抓到他。” “就算抓到他也没用。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他要是死活不开口,最多只能扣留他几天。” “怎么没证据?”方亚静得意地笑了笑,“我们已经找到萧倩倩和许常平的另一个手机号码了!贩毒的证据那可是铁打的!” “怎么找到的!”林非坐直身体。 “前几天,我手机没话费了,正好路过一个营业厅,就进去缴费,顺便把徐亮的也交了。我忽然想,如果一个人有两个手机号,交话费的时候,会不会也下意识地一起交了呢!而且,夜枭酒吧为了逃税,经常要服务生用**来抵扣奖金和工资,许常平交手机费都是去营业厅交钱打**的。我们一查营业厅的缴费记录和监控录像,自然就知道了!” 林非恍然大悟。 “许常平和萧倩倩两人的通话和短信记录已经都调出来,”方亚静在座椅上扭扭腰,又摁摁酸痛的脖子,“而且和许常平有过交易的家伙都已经找到了,就这两天,苑队长他们正准备收网呢。” 站到方亚静身后,林非微凉的手摸上她的肩膀,轻柔抚摸过几轮。方亚静的皮肤轻轻颤栗,她咬住嘴唇,用力哼了几声。林非加重手指力道,疏解方亚静紧张的肌肉。“可是通话记录也只是间接证据,只能证明萧倩倩和许常平有关系,不能证明许常平杀了人。” “许常平的租车店也找到了。他在萧倩倩失踪前一周租了辆车,萧倩倩失踪后两天归还。租车店的人说,车还回来的时候,不仅仅是洗过了车,车内部也被仔仔细细清理过。交警队的路口监控也显示,那辆车的确在萧倩倩失踪当晚到过人民广场附近。而且,通过网店的记录,我们还能证明许常平买过铲子!那种铲子和埋尸用的一样!” “那种铲子,在实体店、在网店一天能卖出去多少把?我们怎么能证明就是许常平的那把,埋了萧倩倩?” “那就要辛苦你们了。”方亚静微微偏头,嘻嘻一笑。 双手摁住方亚静的脸,重新摆正姿势,林非边给她按摩边喃喃自语般的说:“你猜,吴云手里有没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你觉得有?”方亚静反问。 “五年前,吴云在小树林里,亲眼看到范子轩被张美凤猥亵,怒而杀人,前途尽毁。如今他又发现,萧倩倩一面贩卖致幻剂,一面引诱年轻学生。如果我是吴云,我也想要她死。许常平是吴云借刀杀人的最好人选。他设下圈套,用一个完美的谋杀计划作为诱饵,让许常平达成所愿。萧倩倩死了,从此许树莉和王启明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如果事实像你刚刚所说的那样,吴云就是教唆杀人的主谋。许常平被抓,一定会把他供出来,他也逃不掉。但吴云显然非常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能脱身。” 林非的手指从方亚静的肩膀转到颈椎,“这中间一定有我们猜不到的细节。” “我们不需要猜,我们要找出来。”方亚静舒服地叹口气,“吴云上次拿过来的照片,我们找专家看过。这家伙用的装备相当专业,看起来花了不少钱。他跟了萧倩倩那么久,一定有很多发现,可惜偏偏要玩这样那样的把戏,说不定到最后,还有可能把自己折进去。” “我们应该给他个机会,让他主动把证据出来。” “主动?”方亚静呵呵笑了两声,“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昨天晚上,我在酒吧遇到一个人。你绝对猜不到他是谁!所以我在想,不如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方亚静一转身,挣脱林非的手掌,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带着深意的目光盯住她,“愿闻其详。” 第五十章出卖 这不是王启明第一次到地狱酒吧。 前一晚和大学好友黎川喝过三轮酒,手足无措的他情绪失控,抱头痛哭。等他哭完,黎川递来一张名片,一脸凝重地说:“希望这个人能帮你。 半明半暗的暗室里,酒吧老板阿瑞坐在他面前,柔和淡黄灯光在他身后投射,和蔼的笑容似乎在说:“王先生,所有让你烦心的事,交给我,我都能帮你解决,一劳永逸。” 随意寒暄过几句,王启明决定步入正题,许树莉和许常平之间的纠葛让他彻夜难眠。怀疑和不安是两头怪兽,无日无夜地啃噬他的肌肤、血液、骨髓。 等王启明说完最后一句话,阿瑞才开口说:“王先生,不瞒你说,萧女士的案子是刑事案,我的朋友也正好参与侦办案件,调查结果您想要告知警方吗?” 王启明将头转过去,整个人陷在雪堆一样的单人沙发里,迟迟没有答复。 “当然,您不愿意的话,可以放心,我一定会为您保守秘密。”阿瑞轻松地说,“只是如果就此放过了真凶,您以后会不会有些遗憾?” 嘴角微微抽搐,王启明深吸了一口气,说出的话依然是拒绝:“请你先查查看吧,未必和他们有关。” 暗室的门开启又关闭,一个人影悄然无声地走过来。王启明回过头,一眼看到林非,他瞬间变了脸色,“你不是……” “王先生,好久不见,”含着笑,林非微微点头。 猛然站起身,王启明对着阿瑞愤然脱口而出,“原来你也不是那么可靠。”他转头看看林非,冷冷地说,“我没有什么想和警方说的。” “您误会了。”林非示意王启明落座,“王先生请坐。我是这家酒吧的老板之一,在这遇到您,也算是缘分,所以想请您喝一杯。” 王启明愕然,冷冷地盯着林非,怀疑地问:“警察还能开酒吧?” “我不是警察,我只是个法医,而且,还没有编制。”林非耐心解释。 王启明心里依然憋着的一股气。“还是不必了,林小姐,谢谢你的好意。”说完,他转身就走。 “我很佩服你,王先生。你是个好男人,虽然有点懦弱,很宽容。不管许树莉犯了多大的错,你都能和她毫无芥蒂地继续生活下去。”林非似乎很满意王启明的表现,在他背后懒洋洋地说。 王启明猛然回头,厉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我也很佩服许树莉。你隐忍了那么久,还是找不到办法摆脱萧倩倩。可是许树莉直截了当,一个人死了,其他人就得以解脱,而你欣然了接受这个事实,两个人幸福生活。多么棒的行动力!多么完美的解决方式!多么美好的结局!”林非举起面前的橙汁,面带着诚挚的微笑,“祝你们新婚快乐!” 王启明被林非话里的明示激怒,走回林非面前,他紧握拳头,红着眼怒视她,“你别瞎说!小莉她没杀人!” 林非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王先生你好像有个女儿的,今年十岁?” 王启明的脸又红又白。 “杀人这种事,做起来其实会越来越顺手。这个世界上,后妈可不容易当。小姑娘马上就到叛逆期了。妈妈活着的时候,不停地找麻烦,死了,才消停。”林非的脸隐入阴影,只有一双眼明亮的像大海里的星辰,“这安稳日子没过上几年,又轮到了女儿。” “如果你是许树莉,告诉我,你会怎么办?” 林非不再说话,似乎连呼吸都摒住。 沉默,沉默里是一片黑暗和不安。 像是躺在冰山上,寒意从四周无休无止的涌过来,最后凝结成一根尖锐的冰柱,从太阳穴狠狠刺入。疼痛和怀疑让王启明在内心尖叫呐喊。真相到底是什么!谁才是可以相信的人!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统统,都不想管!他跌坐在沙发上。身体被痛苦窒息紧紧束缚,头部的剧痛让他时刻都要晕过去,就算是没有喝酒,泪水也要渗出来,“我不知道……” “其实有些事,也许并没有糟糕到那种程度。”温柔的声音响起,像是要将王启明搂在怀中,又轻轻拍着他的背,抚慰他,“你既然那么爱着许树莉,也应该了解她。” “我不知道……”王启明喃喃自语。 原以为可以信任的爱人,蛛丝马迹的暗示,怀疑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谁能帮我将它连根拔起! “想想看,许树莉也真是可怜,就算警方没有为她定罪,在你心里,她已经是一个凶手。” 这些话说的多么冠冕堂皇,好像刚刚那些捕风捉影根本不是出自林非之口。每一个字依然变成活力无穷的小虫子,钻到王启明的身体,尽情撕咬他的心肝。 “说小莉杀人的也是你,说她没杀人的也是你,林小姐,你倒是一副好口才。”王启明的声音带着恨意。 面对王启明的指责,林非的语气里满是委屈:“可是我说的又有什么用呢?萧倩倩活着的时候,已经把你们的生活全毁了。现在她死了,你们还是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不觉得可悲吗?有些事,以为可以逃避,最终还是要面对。不论结果如何,对自己总算是有所交代,更何况,这还关系到两个你最爱的人。”。 像脆弱的瓷像,人前威严稳重,人后却是自卑、压抑、无能的混合体。不知所措的无力感,飘飘荡荡,晃晃悠悠,找不到地方落脚。太难受。王启明想要四处躲藏,对真相渴望又畏惧,欲拒还迎。没有勇气,自我厌恶,就算是大街上擦身而过的一家三口也能触痛心扉。 用手擦去根本不存在的泪,王启明冷冷地说:“林小姐,你到底想怎么样,直说吧。” “我只不过想请你帮我个忙。” “常平给你打电话了?!”许树莉双手握住手机,压低声音,又下意识的扭头四处查看。房间里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她定了定神继续问:“大哥!常平和你说什么了吗?” 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他没打电话,是偷偷发消息来的。也没说啥,就问问家里好不好,你好不好。”顿了顿,声音有些迟疑,“我告诉他,你结婚了,妹夫对你挺好的。” “嗯,”许树莉垂下眼,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他还好吗?” “他说挺好的,让你别担心。小莉,常平真的杀人了吗?警察一直在找他,他为什么杀人啊?”男人急急地问。 泪水漫到嘴里全是苦涩的咸,许树莉泣不成声。 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电话对面的男人慌了神。“小莉,你别哭!常平现在没事!你别担心!真的!别哭了,好好保重身子!” 许树莉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光线一点点暗下去,寂静无人的房间里看上去居然有些凄凉。屋里的陈设已经全部换成新女主人的喜好,可是依然没有生气。多奇怪,好像在抬眼的一瞬间,那么多年心心向往的美满家庭,在心里轰然塌陷。 走到阳台,傍晚的微风吹拂许树莉的衣襟。一群放学归来的孩子,咿咿呀呀笑着叫着跑过窗下,无拘无束。许树莉愁云满脸,一只手紧紧握住栏杆,一只手温柔抚摸隆起的腹部。 “小莉,别吹风感冒了。”王启明在她身后轻声说,“想什么呢?怎么也不开灯?” 立刻挂上笑容,许树莉暗自深呼吸几次,清了清嗓子,“看楼下小朋友玩呢。你送芳芳去奶奶家了?” “嗯。他们都挺好的,你放心。”王启明点点头,搂着许树莉进了屋,顺口说,“今天警方通知我,许常平最近和家里联系过,警方已经查到他现在在哪,正准备抓他。” 晴天霹雳! 王启明的一句话击碎了许树莉所有的镇定,眼泪再也不能克制,喉头涌起的腥热漫过满嘴。她咳嗽几声,捂住嘴,慢慢靠坐到沙发上,背后柔软的触感让她害怕。她需要强有力的臂膀束缚她,支撑她,对她说,没事的,小莉,没事的。 王启明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对哭泣的许树莉又说:“警察已经找到证据,可以证明就是许常平杀了倩倩。” 他的语速很慢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跳出来,许树莉的心,跟着跳动。听到王启明说完这句话,许树莉的心也跟着停止了。她抹掉眼泪,深深呼吸,好一会缓过劲来,“你想怎么样?” “是你到底想怎么样!”王启明吼了出来。 这些天两人之间怀疑的暗涌,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揭露,惊得许树莉泛白的手指尖微微颤动。 王启明一反平日里怯懦的样子,双拳握得嘎吱乱响,“警察已经知道你偷偷给许常平了两万块钱,他们现在要告你买凶杀人!只要抓到许常平,你就,你就……”他再也说不下去,只能用力喘息。 许树莉张了张嘴,盯着王启明愤怒扭曲变形的面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溃。 王启明语调放软,有快速而坚定地继续说,“只要你现在肯提供证据告发许常平,警察就能给你免罪。你现在怀着孕,他们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许树莉呆呆地看着王启明说话的唇,一张一合,传到耳膜的声音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什么都听不见。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发出闷闷的笑声。笑声慢慢消失,房间里静悄悄的。慢慢放下双手,许树莉缓缓开口:“我会去自首,我会告诉警察,是我亲手杀了萧倩倩,和常平无关。” 王启明突然暴起,抓起桌上的各种物品砸落到地上。“为了袒护许常平!你真的连我们的家都不要了!” 许树莉怔怔地看着脚边破碎的玻璃杯碎片,低声笑着,眼角又流出泪来。“可是我真的想她死,我真的想亲手杀了她!” “是我害了常平!你知不知道,他杀人,是为了我!如果不是我怀孕了,他是不会杀人的……是我,是我逼他杀了萧倩倩……你明不明白,他是为了让我和你在一起!他是为了我!而你呢?”许树莉摇摇头,“你怎么也不肯离婚,我那么爱你,你什么都不肯为我做,你连和萧倩倩撕破脸都不敢。我见不得人,我们的孩子还是见不得人……”又是一阵低沉的笑声,慢慢变成抽泣。 “常平是我弟弟,我不会出卖他的,永远不会!” 第五十一章诱捕 夕阳下,小学校门前挤满翘首企盼的家长,各种车辆横七竖八的停满马路和人行道,喇叭高高低低的鸣叫,宛如杂乱无章的集市。 “爸爸。”小女孩快步走出校门,和同学挥挥手,投入王启明的怀抱。王启明微笑着接过女儿的书包,牵着她的手,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柔声问着在学校的情况。小女孩笑着说着,看起来其乐融融,亲子和睦。 可是王启明不经意间的倦意和微皱的眉心,没有逃过一双远远注视的眼。一连三天,这双眼都不紧不慢地跟着。从夕阳西下,一直跟到暮色暗沉。跟着王启明下班,去小学接人,又父女一同回到奶奶家,王启明再单身离去。 站在王启明家楼下,看着二楼的灯光亮起来。那是王启明的家。不高不低的男人身影走来走去。不多一会,灯又关上,王启明走出单元门。出了小区,坐上公交车,摇摇晃晃,王启明到达目的地。 王启明怯怯地和警察局门口的警卫交涉,获得准许进入的许可,立刻点头道谢,又快步走向办公大楼。几个小时后,办公大楼的灯一盏一盏熄灭,王启明再垂头丧气,满身疲惫的走出来。 宁静的午后,微风拂过树林,墨绿的树叶哗啦哗啦乱响。一个穿着长衣长裤的男人拨开高达膝盖的杂草,慢慢穿过幽沉的树林。脚下没有路,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腐烂落叶和新生杂草混合交织的复杂气息,阳光穿过树叶在身上留下碎片般的阴影。汗水从棒球帽的边缘滑落到浅蓝色一次性口罩上,他擦擦汗,又小心翼翼地选择落脚处,避免套着特制鞋套的运动鞋在深褐色的泥土上留下明显足迹。 目的地在树林的深处,即使不是第一次来的人,想要直接找到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停下脚,舔舔嘴唇,仰头观望。每棵树似乎都无数次闪现在梦魇之中,可如今在眼前又如此陌生。掏出手机,点开地图,确认了方向和定位,他又往东走了一百多米,终于来到一片空地。 空地不大,约莫一白多平米的面积,五年前警方早已掘地三尺,连草带泥地挖了个底朝天,现在满是乱石的地面零星点缀着绿草。 没有贸然进入,他侧身躲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之后,小心翼翼查看四周。确定周围空寂无人之后,他摘下口罩的一边耳挂,用纸巾擦了擦满脸的汗渍。 一步,一步,一步,轻柔地放下脚步,却感觉鞋底踩着地面,从泥土深处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逃离,又重新接近,是找回过去的自我,还是将现在的自己抛弃?脚下似乎是有一条隐形的路,牵引着他,一步一停,不留痕迹地走到空地中间。 强压着不安,在一堆乱石旁蹲下身,他用手帕包裹住手指,谨慎地翻动几颗小石子。石头下露出下层干燥的泥土,看起来和和周围其他地方的土质没有明显区别。他满意地点点头,又将小石子拨回原位。按照路线,小心翼翼地退回到空地边缘,他取出手机,拍了几张不同角度的空地照片。仔细放大照片检查每个细节,再三确认偶然经过的路人不会发现空地有过任何异常之后,他扭身往树林外走去。 前方已经可以看到市郊公路的防护栏了,他左右看看,认定附近没有车辆和行人通过,低下身子,钻了过去。沿着防护栏一直往市区的方向走去,大约一公里以后,公路的右侧出现一个岔道,他拐上岔道,又往前走了两百多米,走向停在岔道边的红色汽车。 坐上驾驶座,他一把拉去口罩,顺手抛到副驾驶座位上。发动汽车,取下棒球帽,挽起两只袖口,一只手用力地扇着风,另一只手用手帕擦擦满是汗珠的额头,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掏出手机,点开软件,他选出通讯录中的一个号码,添加到拨出号码栏中。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好似为自己打气一般,慢慢地点点头,睁开双眼,用力地摁下了拨出键。 电话在三声拨号音后被接通,不等话筒那边的人说出第一个字,软件迅速响起早已设置上好的那段低沉的电子怪音:“方亚静警官,你们抓错人了,你们抓错人了,你们抓错人了……” 突然,从汽车后座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猛然回头,他只觉得脖子一疼,眼前一黑。 吴云醒过来。后颈部的伤处隐隐发痛,这让他很不爽。不动声色,他并没有着急睁开眼,而是聚集精力,用耳朵收集四周的响动。 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断断续续。 重物被拿起,液体滑过口腔喉咙的吞咽声,又被重重的放下。 微微抖动眼睫毛,吴云透过眼睑缝隙,查探四周。自己侧躺在一张舒适的沙发上,枕着枕头,身上还盖着淡蓝色的毛毯。手指缓缓触摸,毛毯质地轻柔像是少女的肌肤,价值不菲。缓缓仰头,棕色木质的大办公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后坐着一个男人。 徐默。 吴云睁开眼,恶狠狠地坐起来。“你想干什么!” 砰的一声合上电脑,徐默点点桌面上的手机,低沉的电子怪音又响了起来:“方亚静警官,你们抓错人了。你们抓错人了。” 徐默冷笑一声,无谓地撇撇嘴角。“我还想问你,你想干什么?” 吴云仰头看着徐默,半明半暗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勾勒出巨大的阴影,几乎要投射到他身上,自己的身形反而缩成一小团。抹一把脸,吴云又摸摸后颈,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和方警官开个玩笑罢了。” 徐默站起身来,走到吴云面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就像踢翻一只凳子。吴云捂住伤处,怒视他。徐默蹲下身,拎着吴云的领口将他拖到屋子中央,质问:“你为什么跟踪兰琦?” 吴云没有回答,抓住徐默的手臂,又撩腿踢他小腹。徐默反手将吴云往地上一推,抬腿顶着膝盖又将他揣到地上,粗壮有力的手指抵住他的颈动脉,嘴角微微上挑的威胁。“你最好说实话!” 盯了徐默半刻,吴云冷笑一声。“我没什么和你好说的。”说话间吴云挥起拳头直砸徐默眼眶,徐默手下放松,避过拳头,反而来了兴致。 放开吴云,等他晃晃悠悠爬起来站稳,徐默对他招招手。吴云立刻像找准目标的猎豹猛扑过去,拳头又稳又准,和徐默缠斗良久,可还是敌不过徐默饱经实战锤炼的拳脚功夫。不多时,吴云就只能节节败退,被徐默一拳打中下腹,剧痛让他本能弯腰,又被徐默一脚踢中膝盖,再中小腿,整个人跌翻在地上。 “其实我对你的解释根本就不感兴趣,”徐默冷笑一声,滚烫的手指顺着吴云的脸颊,划到他的颈部,整个手掌一把握住,“你这种人应该吃点苦头才能接受教训。” “我没有恶意,真的,”吴云咳嗽几声,“是林非找我帮忙的。” 听到林非的名字,徐默的脸又阴了下去,“我让你别接近林非,你对我的警告也不放在眼里。” 吴云偷偷放松疲惫的肌肉,展露诚服又软绵绵的微笑。“我只想帮帮她。” “帮帮她?”徐默挑挑眉,嘲笑着说,“帮她和方亚静开玩笑?还是帮她跟踪兰琦?” 吴云慢悠悠舔舔自己的唇,林非咬破的伤口好像总也不能愈合。“徐默,你是个绝顶聪明的男人,可还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林非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她把你耍的团团转,”说着,吴云又笑了,笑得十足幸灾乐祸,“你真的相信,她那天晚上只是咬破了我的嘴?如果只是那样,事后,她为什么要自杀?” 徐默微微挑挑嘴角,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咬牙切齿,他慢慢地说:“如果那样,你就更该死了。” 三分钟过后,像是被拳头的狂风暴雨摧残后的嫩枝,吴云闭着眼,将嘴里的血沫吐出来,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死过一次。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种人脏了我的手。”徐默宛如十二月寒风般的残酷语调在耳边响起,让吴云不寒而栗。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吴云面前,又是一声惊呼:“徐默,你怎么把吴云打成这样?” 微微睁开眼,吴云面前有一双漂亮白皙的小脚,涂着深蓝色指甲油,穿着棕色皮质平底凉鞋。从牙缝里挤出几声**,他低声说:“林非,我没事。” 林非满脸关切,手指撑开吴云的眼睑,看看瞳孔,又仔细检查全身的伤口。“还好都是皮外伤!徐默!你下手也太狠了。” 吴云饱含歉意的解释:“不怪徐默,是我惹他生气了。”又好像林非的手指触及伤口痛处,让他倒吸几口凉气。 徐默冷冷地看着吴云无辜的表演,声音却依然平静。“吴云说,那天晚上你们发生了很多事。” 林非却好像根本没听懂徐默话语间的暗示,一脸平静地掏出湿纸巾,轻轻柔柔地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像是随口答道:“是吗?那天发生了什么?” 吴云一怔,视线在徐默和林非脸上游走。 两人神色自若,平和地就像在交流晚餐的菜式。 不相信,也不甘心! 在这世间,爱情就像脆弱的水晶,时刻炫目却不能经受一丝怀疑的撞击! “那,那是个错误,我不想影响你们的感情!”吴云痛心疾首地述说,一脸扭曲,不知道是因为脱口而出的话语,还是因为身体的伤痛。 噗嗤一声,林非笑了,她再说出的话让吴云更加心惊胆寒。“吴云,我代表警方感谢你。根据你的提示,方警官已经从五年前范子轩的凶案现场,挖出了一大包证物。” 真傻,自己真傻。 吴云望着面前微笑着的情侣,意识到这一点。 那个只会终日泪眼朦胧的林非,那个深陷苦恋而不能自拔的林非,统统都是假象!不,不是假象,是伪装,让他彻底掉以轻心的伪装。 是的,只要稍微想想,就能察觉:徐默怎么会选择那样的女人?软弱,无能,又轻信他人。 那一切,只不过是林非为了引诱自己入局的诱饵! 而自己真的入了局! 轻而易举地被林非欺骗,相信许树莉的自首,暴露了许常平掩埋的杀人证据! 吴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又坐上沙发。拿着湿纸巾,吴云仔细地擦拭自己,从脸,到脖子,到手臂,到手掌,擦去所有血污和灰尘。他边擦边说:“既然你们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那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走之前,你想不想见见你的亲兄弟,范子轩?” 吴云满脸无辜的微笑,像是完全不明白林非的话,他摇着头说:“我是独生子,没有亲兄弟。” 林非也摇头。“可怜的范子轩,五年前为你顶下所有的罪,现在你却连认都不肯认他。” 吴云继续真诚地否认:“我真的不认识范子轩,也不明白你说的顶罪是什么意思。” “那你走之前,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听我讲个故事?” 第五十二章做个好人 林非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高高低低,带领吴云的思绪在其中漂浮,一直飘到那片树林。 眼看着自己的兄弟一刀一刀刺进女人的身体,流走的不仅仅是她的生命,更像是自己身体里所有的理智。 怎么办! 手足无措! 帮他,必须帮他!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组DNA都是相同的,不用视线交流,心意相通。那么自然的接过刀具,那么自然的挖开深坑。 变成一个坏人,既然我和你一样,我们都变成,同一个,坏人。 “根据范子轩当年的口供,提议分尸掩埋的人是你。他休息的时候,你继续挖坑,还弄破了自己的手,在那把小刀上留下了血迹。只要再多做一项检测,就可以证明刀上也有你的DNA……” “你别想骗我!”吴云毫不留情地打断林非,“同卵双生的双胞胎,DNA是一模一样的!你根本没办法证明那是我的DNA!” “哈哈哈……”徐默笑得合不拢嘴,似乎已经再也忍受不住吴云的狡辩,“吴云,你既然不认识范子轩,你怎么知道你和他是同卵双生的双胞胎?” 吴云一愣,紧紧抿住嘴,不再说一个字。 “你说的对,你和范子轩的确是同卵双胞胎,普通的DNA检测根本分不清你还是他。可惜,科技发展的这么快,早就有方法能区分你和他了。现在有种这种表观遗传学的检测,可以精确的区分每个人不同的遗传指纹。哪怕,是同卵双胞胎!我已经申请开展这个实验,重新查证五年前的DNA样本,你猜,结果会怎么样?呵呵呵。”林非低低笑过几声,“要是你和范子轩在牢里相遇,他发现你们长得不再一样,他该有多失望呢。” 双臂紧紧搂住自己,吴云望向林非的目光里全然是大无畏和决绝,“既然这样,我告诉你们,五年前,你们根本抓错了人!是我杀了人!都是我干的!范子轩是无辜的!” 啪!林非一抬手,直接给了吴云一个耳光。 精神震撼远远大于肉体疼痛,吴云捂着脸目瞪口呆。 林非冷冷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害自己的亲兄弟白白坐了五年牢。如果你只不过是信口开河,更辜负了范子轩对你的一番情义。他想保护你!他希望你做个好人!” 深深地低下头,再抬起已是双眼血红,吴云冷笑着说:“好人?我倒是从小就想做个好人。可是,拜他所赐,我这辈子永远也做不了好人了!” “五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女人的血,粘在我手上,怎么擦也擦不掉。我也忘不了,我用刀一下一下切割她的身体。那个女人前一秒还活着,她还睁着眼!”吴云喉咙滚动几下,声音更加凄凉,“他可以坐牢!坐完牢,他就能赎清所有的罪!我呢!我怎么办!” 生活已然变成牢笼。 所有的一切汇聚起来,挥之不去的噩梦让人害怕,是不是应该选择堕入地狱,既然已经无法进入天堂。 “这就是你借刀杀人的理由?”林非咬着牙还是不肯放过他,“你把许常平也变成了杀人凶手!你害死了萧倩倩!” “萧倩倩不该死吗?”吴云站起身来,一步走到林非面前,厉声质问她,“她卖毒品给孩子!她死多少次都不够!许常平更是活该!他才不是什么好人!他早就买了刀,做好了计划!没有我,他也会动手的!” “不!是你!是你告诉他所有的细节!是你在教他模仿范子轩!” 狰狞一笑之后,吴云仍然振振有词:“杀人案那么多,他偏偏要选那件案子,这难道怪我?” “你这么做是在犯罪!”林非也站起身,瞪着距离自己不过十厘米的吴云。 “呵呵呵……犯罪?林非,我自有分寸,我做的那些事,根本算不上教唆罪。”吴云看看不远处的徐默,大声地指责,“可是徐默就不一样了!在他的设计下,他不仅杀掉了一个人!还完美地法律的惩罚!你们有什么资格!现在!在这里指责我!” 办公室里只有吴云嘲弄的呐喊声波荡来荡去,长久回响,最终被墙壁吸收,消失不见。 看看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吴云,又看看一脸铁青的徐默,林非压低声音:“是你给我打的匿名电话。” “没错。是我。”吴云笑得很开心,“可是你的表现太让我失望了。你明明知道,身边的这个男人是个恶魔,却还是舍不得离开他……” “他做了什么?”林非上前半步。 “他设计了一个完美的谋杀计划,用交通肇事罪来掩盖蓄意谋杀。为了让自己逃脱法律的制裁,卑鄙的他,没有自己亲自行动!他唆使另一个无辜的人,让那个人承担了所有的罪。七年!那个人整整坐了七年的牢!不仅仅是坐牢,出了监狱,那个人还要背负杀人犯的罪名,在社会上饱受歧视!” “可是徐默呢?”吴云讥讽的语气好似十二月的寒风,“清白无辜的徐默呢!摇身一变,成了功成名就、名利双收的畅销书作家!” “居然还当上了警察!” “林非,这就是你爱的男人!” “他是个恶魔!” “玩弄人心的恶魔!” “和他比起来,我做的根本不算什么!” 说完这些话,像是耗尽身体里所有的气力,吴云后退几步,跌坐到沙发上。 所有人都不再开口,沉默来临。 一切的真相浮在眼前。 徐默半垂下头,侧身对着林非,用一种逃避的姿势,无声地放弃为自己辩护的权利。 四肢僵硬,胃里宛如灌进去一整吨铁水,沉甸甸,火辣辣,林非将嘴唇用力咬了咬,努力清醒过来,用最平静地声音说:“这些事是杨奇告诉你的吧?” 乍一听到那个名字,吴云有些惊讶,却依然只望着林非,不回答。 林非从手袋里拿出一叠复印的病历。“这是你告过诉我的。在杨奇交通肇事的前一晚,十一点三十二分,徐默被人发现昏倒在大路边,满头满脸都是血。他们拨打了110和120,徐默被送到医院急救。有人从背后袭击了他,用砖头。徐默的左手桡骨骨折,颅骨骨裂,头被缝了十几针。你猜,袭击他的人是谁?” 吴云看了一眼病历,很快又收回视线。“对,你说的没错,的确是奇哥打伤了徐默。可是你没办法否认一个事实,当年就算徐默没有亲自动手杀人,也是他策划了整个杀人计划!他也有罪!” 林非看看依然把自己裹在沉默盔甲里的徐默,继续说:“没错,所以他也受到了惩罚。” “惩罚?!”吴云冷笑着反问,“他受到什么惩罚了?他现在什么都有!” “你现在也有父母!有正当职业!我也可以说,你什么都有!” 吴云猛然僵住,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望向徐默。 似乎依旧被过往束缚着,徐默静静地站立着,神情里有一种不可触碰的溃散崩落。 撒旦站在悬崖边笑着,狰狞的罪恶与死亡铺成一条狭窄的道路,通向火红的无底深渊。 再清楚不过,犯下的罪行是多么可怕,但在那一刻,愤怒和仇恨已经战胜了理智,然后变成身体里无法割舍的一部分,灵魂也跟着腐烂。 人人都说时间可以忘记一切。 不!只会一直存在,并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时时刻刻提醒着,你是一个罪人! 吴云颤巍巍地从沙发上起身,和林非擦身而过的时候停了下来。他坚定地说:“复仇是因为冲动,而替天行道是为了正义。林非,我没有做错!” “这不是对和错的问题。一个小时前,警方已经抓到许常平了。”林非掏出手机,将一张照片送到吴云面前。 看一眼屏幕上被警察簇拥着、已经戴上手铐的许常平,吴云平淡地反问:“那又怎么样?”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什么机会?” “做一个好人。” 吴云垂下头。 做一个好人! 短短的五个字,为什么听起来却感觉呼吸困难,心跳加速,镇定慢慢从身躯里散去。 为什么? 就是有种感觉,像要是绝望的要溺水而亡,确信这辈子,自己再也不能回头,从此跌入地狱。 林非说的才是事实真相。奇哥暗恋的女孩,被坏人侮辱,去警局告发,却没有足够证据定案,让坏人逍遥法外。女孩受不了打击,以死明志。坏人家有钱有势,被害人为数众多,可就算是报了案,最后都不了了之。 面对如此丑陋的罪恶,花季少女用生命去捍卫尊严,却无能为力。 我们怎么办! 应该怎么办!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罪人都能受到法律的制裁。 既然法律不能,我们可以自己来! 男人放弃所有光明的瞬间,自愿满怀恶意,将自己的人生引入另一个轨迹,堕入地狱。 只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吴云闭上眼,忍受从心底冒出的渗入骨髓的痛,那些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熟悉场景又跑到眼前。过去,就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噩梦。自己被劈成两半,一半站在树下紧紧捂住嘴束手无措,一半手持利刃一刀一刀刺进肉体。不再有未来,不再有方向。泥土一把一把推入深坑掩埋罪行的那一刻,其实,掩埋的也是自己的人生。 其实,我想做个好人! 对不对! 我一直都想做个好人! 这是不是最好的机会! 这是不是唯一的机会! 吴云听见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想做个好人!我愿意和警方合作!” 第五十三章身世 “奇哥从小和我家住在同一个大院,我们很好,我妈妈还一直资助他上学,虽然我在国外,但是经常和他通信,感情很好,就像亲兄弟。突然有一天,大院里的邻居叔叔打来越洋电话,说奇哥在省城开车撞死了人,被抓去坐牢。” “后来我回国读书,是我去接奇哥出的狱。他带着我,在公墓里喝了一夜的酒。我知道,那座墓里埋着他爱的女孩。” “那个时候,杨奇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林非的微凉手指粘上外伤药膏,温柔涂抹在吴云的伤处。 吴云摇摇头,“没有,奇哥告诉我这些事,是五年前,我从树林里逃回家以后。” 林非手指一顿,“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还有个双胞胎兄弟?” “我妈和我爸关系一直不好,有时候我妈无理取闹,我就站在我爸那边劝她。有一次,我爸不在家,她在我面前数落我爸,我觉得很烦,就顶了她几句。没想到,她气得口不择言,说我果然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当时,我心里一惊。我妈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就再没提过。回国以后,我根据出生证,查到了当时出生的医院。看到病历,我大吃一惊。我妈说的没错,我不是她亲生的,我还有个双胞胎兄弟。” “你怎么查到庄雅琴的?” “光凭病历还不是确凿的证据,我偷偷拿了我妈的头发去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结果显示,不是亲生子女,但是有血缘关系。而且,是母系的。我就调查了我妈那边所有的女性亲戚。花了整整八个月,终于发现,庄雅琴在我出生前后的时间里,人间蒸发了一整年。” 林非和徐默无言地对视了一眼。 在某些方面,吴云果然具有惊人的特长。 “剩下的事就很容易了。我找到范理,找到范子轩。一见到他们,我就知道,我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那五年前……”林非沉不住气又问。 “五年前……”吴云脸变得煞白,最终像是鼓足最大的勇气,“五年前,我跟踪范子轩到了树林。我一看那个小卖铺老板娘,就知道她不是个好人。当时范子轩骑车,我走路,他把我远远抛在后面。” “树林很大,我差点就迷了路。正走着,突然听到老板娘的哭喊声,等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一身是血……” “我吓坏了,站在树旁根本动不了。范子轩看见我,朝我走过来。当时他红着眼,晃晃悠悠,看起来很不正常。他把我当成他自己。他问我,应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只能说,不如埋起来……我帮他掩埋好尸体,当天晚上就逃回了家。但我不敢回家,只能跑去找奇哥。” “我很害怕!范子轩和我,有一样的血!一样的DNA!他是个杀人凶手!我!我会不会!也变成这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颤抖着手指摸上自己的脸,吴云好像要滴下泪来。过了很久,他哑着嗓子说:“我想去自首。奇哥不让我去,他说我要为我妈想想。” “奇哥让我住到他家里,一直陪在我身边。后来,他把他的事告诉了我。他说,有些时候,我们可能不得以会选择以暴制暴。但我们依然要相信正义,要尽最大的可能,让坏人接受惩罚。然后他说他自己,是为了心安,才去坐牢。他要我像徐默那样,好好做人,走上正途。” “你是故意改变自己的相貌,让警方不要注意到你?” 吴云摇摇头,“高三滑雪,我摔断下颌骨,那是意外。因为我长得越来越不像我爸,我妈也很害怕。她就拿出我爸年轻时候的照片,让我按那个样子整容。我觉得这正是个机会,就同意了。” “你和许常平怎么认识的?是不是你教唆他杀的萧倩倩!”问出这句话,林非也觉得紧张万分。 吴云表现的却很轻松,他说:“真的不是,是许常平找到的我。” 林非和徐默两人同时愣住。 “我是余未言的忠实粉丝,真的。”吴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上次给你的那个网站,是余未言的粉丝论坛,不只是在上面讨论小说里的情节,还有些人也会把自己写的故事贴上去。当时,我正开始学习写小说,是关于完美谋杀案的。为了让故事更精彩,也为了试探读者的反应,我在论坛里发了个帖子,讨论相关情节。” “那个时候,许常平找到我。” “他不停地询问我谋杀案的计划。一遍又一遍,好像要把所有的细节都打听清楚。我留了个心眼,说可以和他用其他方式私聊。但是他立刻拒绝了我,只和我在论坛联系。其实那个粉丝论坛,我是组建者之一。我先停用了许常平的id,让他用邮箱找回。他不知有诈,用了自己的QQ邮箱。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一看照片,我就知道,他是许常平,他要杀的人是萧倩倩。” “那个时候,我已经跟踪了萧倩倩一段时间,发现她经常和一些酒吧和KTV服务生见面。在那些酒吧和KTV,只要稍微肯花点钱,就能搞到***之类的东西,所以我猜想,萧倩倩很可能也是通过他们进的货。后来,萧倩倩认识了许常平,就只和许常平在一块,不再见和其他人了。许常平显然是萧倩倩的新欢,而且也是她毒品的货源。” “许常平要杀萧倩倩,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只能算一场黑吃黑。” “于是,我又发了一个帖子,选择了些案情诡异但是已经抓到凶手案子。我说,像这些案子,凶手已经在监狱里。如果再出现一模一样的犯案,警方一定会觉得非常迷惑,甚至手足无措,因为他们搞不清楚是不是自己抓错了人,还是有另外的凶手。只有,只有那个案子是发生在沧滨市,我把它放到醒目的位置,吸引许常平的注意力。” “几次来来回回以后,许常平果然上当了。他伪装了几个用户名,仔仔细细地把案子的细节问了个底朝天,我半真半假地把一些只有我和范子轩知道的细节透露给他,又每天跟踪他。” “终于有一天,他动手了……” 当晚八点四十三分,许常平将租来的汽车停到人民广场附近的小道边,等萧倩倩上车后,他递上了一瓶早就做过手脚的饮料。萧倩倩毫无戒心地喝完饮料,十分钟不到就昏睡了过去。许常平开着车一直到了埋尸地点附近,在先前已经踩点过的僻静空地上铺好塑料布,趁着黑夜,实施了自己的犯罪计划。 “他为什么在三天后跑了?”林非不解地问。 “因为他自作聪明,把东西埋回当年的小树林!他怎么能这么干!他怎么敢这么干!”吴云紧紧握住拳头,又狠狠地喘了口气,“他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我给他打了个匿名电话,吓得他落荒而逃。” “原来的计划是什么?” 吴云看了林非一眼,半垂下头。“原计划是把所有东西都丢进河里。” 丢进河里!林非不由得心里一紧。如果许常平真的按照吴云制定的计划实施犯罪,警方获得的证据链上将会缺少至关重要的一环,对案件的侦破和审理都会带来不小的困难。 听了吴云的话,林非一直有个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为什么你会把那年的案子告诉许常平?你心里不是一直在逃避它吗?” 吴云面色一滞,没有回答林非的问题。盯着吴云满是戒备的脸,林非恍然大悟:“你想利用许常平帮范子轩脱罪!” 吴云的脸泛出红色,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算是给出肯定的回应。 “可是,范子轩并没有利用你给他的机会,他没有为自己翻案。” 吴云面色一滞,吞吞吐吐地又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我们是双胞胎的?” “我是法医,有一百种方法能拿到你的DNA。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那个创可贴。” “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林非想了想才回答:“直觉。” “不过,”她紧接着又说,“真正给我们线索,让我们发现你真正身份的人,是范子轩。”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吴云皱起眉头。 “他希望我们能够找到你,制止你。” “他觉得我做错了?”吴云的声音低下去。 “是。他不想你变成另一个他,他也想让你做个好人……” 年轻英俊的脸庞写满复杂的情绪,沉默好一会,吴云用手掌抹了一把脸,没头没尾地说出一句话:“我不想和他家的人相认。” 林非一怔,立刻明白了吴云话中所指的是范家。“没有人能够勉强你的,你放心。”她连忙向吴云保证。 “谢谢你。”吴云盯着林非眼睛看了三秒,突然望向徐默,对他真诚地说了句,“对不起。” 第五十四章伏法 晚上九点,中心医院妇产科病房。灯光慢慢暗淡下来,走廊里空寂无人。两位年轻护士坐在护士台前,轻声交谈,对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核对医嘱。 白色身影走过走廊,在单人病房门前站定,整理胸牌和听诊器,缓缓推开门。王启明在床边站起身来,轻声问:“来了吗?” 林非点点头,走到床前。许树莉躺在床上安然入睡。看看输液吊瓶,关上阀门,林非摁住呼唤铃,小声说:“麻烦到27床来,点滴打完了。”话音刚落,门又被推开,三人缓缓走近。 许常平、专案组的两名侦查员丁辉和康威。 这是林非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许常平。高挑修长的身材,苍白疲惫的面容,狭长的一双丹凤眼格外诱人,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别样阴柔。房间里其他人好似都不存在,许常平直奔病床。看到许树莉沉睡面容的一瞬间,他紧紧抿住的薄唇开始微微颤动,眼神仿佛也变得迷离。“姐……”许常平轻声呼唤,下意识伸手,又猛然收回。他的双手一直蜷在身前,松松地搭着件外套,掩盖住手腕上的金属手铐。 许常平的呼唤没有让许树莉醒来,他连忙问林非:“大夫,我姐怎么了?” 林非站在他身边,挂着和蔼温顺的笑意,柔声解释:“她最近情绪不稳定,血压时高时低,正好预产期也快到了,所以在医院做监护。她的身体并没有大碍,你放心。” 许常平点点头,望向站在病床对面的王启明,又恳切地说:“姐夫,你好好照顾我姐。” 王启明沉着脸,只是神情漠然地点点头,一言不发。巡房的护士走近替许树莉拔掉点滴。许常平后退两步,看着林非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替许树莉摁住针眼,他垂下头,眼角有些湿润。 护士直起腰,正准备转身离开。许常平突然一手抽出护士用来固定头发的发簪,另一手带着手铐横过护士头顶,要将她搂入怀中。护士大惊失色,惊呼出声。林非侧身,用力撞开护士,自己却因为惯性,被许常平用发簪正正抵住喉咙。 丁辉和康威立刻拔出枪来,和许常平对峙。许常平猛然发力,发簪划破林非颈部,渗出鲜红血珠。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惊醒的许树莉在身后声声呼唤,也没有让他停下脚步。 咻咻的喘息,顾不上从鬓角滑落的汗滴,许常平嘴角挂上狞笑,走廊上惨白日光灯照住他半个脸颊,投下半明半暗的影子。“不要反抗。”他边拖拉着林非,边轻声提醒,“不管是丢了命还是破了相,对你都不好。” “你要想跑,就走楼梯。”林非嘴唇丝毫未动,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耳语。 许常平屏住呼吸,思考半刻,没有遵照林非的建议,反而继续向前,走进电梯,又摁下一层大厅的按钮。看着电梯门在面前缓缓关上,林非幽幽地说:“许常平,你跑不掉的。” “你给我闭嘴!”许常平话音未落,电梯突然一震,停了下来。 “你跑了,警方现在就会告你姐姐买凶杀人。为了让你跑路,她给你存了两万块钱,把自己折了进去。等生完孩子,她就要去坐牢了。” “你胡说,她没有,我杀人不关她的事!”许常平的心跳慢了几拍,双眼瞪圆,怒视林非。 “那你杀人是为了谁?还不是因为许树莉怀孕了,她等不及王启明离婚,你想为她解决萧倩倩这个**烦!可惜,你太幼稚了,你居然相信,这个世界会存在所谓的‘完美谋杀案’……” 听到林非说出“完美谋杀案”这五个字,许常平大吃一惊,厉声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在论坛里鬼鬼祟祟打听了那么多事,真的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 “你怎么知道论坛的!”许常平又脱口而出,盯着林非得意的笑容,他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一只手臂勒住林非的颈部,他用力收紧。“我告诉你,我要是被抓了,你也跑不掉,我就说是你指使的!” 林非摒住呼吸,憋得满脸通红,努力吞咽,想要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顶灯突然闪耀几下,电梯又开始缓缓下行。许常平猛然松开手臂,冷空气快速进入气管,激得林非咳嗽几声。对于许常平的误会,她没有解释,哑着嗓子继续说,“我指使的?我凭什么指使你?真正指使你的,是你好姐姐许树莉!” “没有!不是!和我姐没关系!整个杀人计划是你定的!你也跑不掉!” “我根本不需要跑。我只是个推理小说的爱好者,那篇小说已经写完了,一个小时前刚刚贴到了论坛上。”林非平静地笑了笑。 “你骗了我!你跟踪我!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有人对完美谋杀案如此感兴趣。而且,是你欺骗利用了我,从我手里骗到了小说的草稿,把它变成了你的杀人计划。而且,你畏罪潜逃也就算了,还牵连了许树莉……” “和她没关系!没关系!”许常平又是一阵咆哮, 顶灯突然闪耀几下,电梯又开始缓缓下行。“我估计警方已经布置好了,你根本跑不掉了,不如乖乖坦白认罪,想一想怎么保住你姐姐。”林非继续提议。 “呵呵,”许常平冷笑几声,“反正我这条命也不要了,不如和你一起死吧。你挺漂亮的,我也不亏。” “好,”林非满口答应,“现在时间不多了,你快选,是现在杀了我,还是等电梯门开了再动手。” 话音刚落,电梯突然停住,叮的一声,门缓缓开启。 双手握枪,方亚静微微皱眉,眼都不眨的盯着电梯门开启。妈的!一眼看到林非脸上扬着轻快笑意,根本不像正在被杀人犯挟持的人质,方亚静忍不住在心里爆粗。天知道接到通知第一时间里,她后悔的恨不得揍自己一顿。现在看起来,似乎多余为林非操心了。视线快速扫过林非全身上下,脖间伤口的血滴早已凝结,发簪的尖端正深深抵住林非的脖间要害,让方亚静心跳错过几拍。 冷冷地,方亚静朗声说:“许常平,放下武器,你跑不掉的。” 从电梯到大厅,人墙围出的空地并不大。人这一辈子也只能活在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希望有人走进,陪伴。警方已然看透了许常平的心思,暗色警服的包围圈中,许树莉的浅色身影分外注目。 坐在轮椅里,许树莉原本就不健硕的身形更加佝偻,隆起的腹部倒显得触目惊心。一位女警站在身后,缓缓将她推向前。“常平……”再多的话说不出来,眼泪也止不住,许树莉变成泪人。 许常平嘴边咧出狰狞的笑容,“你们警察就只会欺负孕妇吗?”锐利的尖端又刺破林非的皮肤,他轻蔑地对警方示意,“我姐和这件事没关系,让她走。”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难道你没有话要对她说?”林非突然开口。 许常平表情凝固半刻,厉声呵斥:“闭嘴,再多嘴就杀了你!” 许树莉再也忍不住,努力站起来,身形晃动几下,女警立刻伸手搀扶,她才稳稳站住。“常平,不要再杀人……” 柔弱声音里的无限恳求好似重重的石块,敲击着许常平的心门,他的目光和语调都不由自主地放软:“姐,这不关你的事,你,你快走。” “这当然关她的事,”林非说得又快又急,“现在不光是别人,就连许树莉自己都认为,你是为了她,才杀了萧倩倩。” “不管她有多恨萧倩倩,不管她有多想和王启明在一起,她都不愿意你为她做这样的牺牲,用自己的未来和生命去换取她的幸福。” “如果她不知道,如果她不在乎你,当然可以安然度日,享受现在来之不易的时光,和心爱的男人历尽艰苦终于可以在一起。” “可是她不能。因为在她心里,你是她最亲爱的弟弟。” 只能是弟弟。 “在以后的每一天,她都要怀着对你的无限歉意和内疚继续活着。” “因为她,最亲爱的弟弟杀了人,因为她,害死了最亲爱的弟弟!” 挤满人的大厅里突然静寂。 许常平孑然站立,紧紧握住发簪,束缚着林非,他的眼里只有许树莉。 他知道,林非说的对。 追随你的脚步,徘徊在你的身边,努力挣更多的钱,想要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就算你爱上别的男人,也可以送上祝福。可是,想了一千种让你幸福的办法,却抵不过那男人的一句毫无诚意的山盟海誓。我愿意为你将心捅碎,为你将血流干,也不想看到你一丝伤悲、一滴眼泪。 我不想伤害你。 我想保护你。 姐姐,你能感觉到吗?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让她能继续幸福的机会。”林非的语调里有一丝绝望,“告诉她,告诉所有人,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杀萧倩倩!” 林非说完这句话就默不作声,时间似乎过的格外漫长。 许常平的身体变得火热,透过衣物源源不断的渗透到林非的背脊,勒住林非的手臂却冷汗一片。 比上一刻更紧,勒得林非有些喘不过气来,脸上不由自主浮现悲伤的笑意,她继续轻声说:“如果你真的想现在死掉……” 在这最后的机会,你会不会告诉她,你很爱她? 从前深深隐藏在身体血液骨髓里的每一份爱,无时不刻都在刺痛的爱,今天会不会彻底了结? 你需要做一个决定,常平。 许常平推着林非往前走过一步,想将许树莉看的更清楚。 全部的情感、未来和生命都可以献给你,可最终还是做了最能伤害你的事。我想让你幸福。我希望看到你的笑容。可我是个罪人。哪怕以后活着,也再没有可能回到你身边,笑着对你说,姐,没事,一切有我。 心被重物压得窒息,头脑里慢慢空无一物,那些悲戚恐惧都不见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许树莉那张满是眼泪也不能擦干、渗透着无限伤痛的脸。眼睛睁开再闭上,身体依旧一动不动,只是束缚着林非颈部的手臂肌肉在慢慢卸力。 眨眨眼,林非迅速蹲下。方亚静箭步向前,扬手用枪柄击中许常平的脸。许常平没有防备,被击倒在地。几个身影扑过去,瞬间制服他。许常平放弃所有抵抗,脸颊肿起,耳边只有许树莉一声声的抽泣和低语,“常平……常平……” “男人真是奇怪,有胆替她杀人,却不敢表白。”站在许常平身边,抛下这句话,林非捂着脖子,头也不回的离开。 方亚静松开将许常平摁在地板的双手,皱着眉死死盯着林非渐渐消失的背影。 推开家门,空调开得十足,冷风口呜呜响着像在哭号。徐默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注意力的焦点是茶几桌面的一个牛皮大信封。林非坐到徐默身边,撕开信封的封口,抽出一张张照片。 兰琦的照片。 将照片送到徐默面前,林非笑着说:“吴云把兰琦拍得真可爱。你说我们的孩子也会这么可爱吗?” 拥抱那么近,彼此的呼吸声都融为一体。笼罩全身的高大身形,压迫的气息从耳边喷到肩头,闭上眼,深深呼吸,感受刚刚沐浴过的清香,沁入心扉。 “今天程昊来找过我。” “他说……你要他关掉诊所,离开这。” “他说……你,你会和他一起走!” “你到底想怎么样!” 林非依然微微笑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好似炙热火舌撩过徐默的心。 “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当林非和兰卓同时掉下悬崖的时候,徐默,你会去救谁?” 第五十五章爱与恨 最后的告别。 每一次案件落下大幕,悲还是喜? 重重叠叠的海棠花瓣透着粉晕,无声地在春日的烈日下喧哗。 林非眯着眼,半倚半靠着凉亭的原木柱子,抬起左手揉了揉太阳穴。范子轩坐在她对面,不紧不慢地在画板上描描画画。又沉默了很久,范子轩开口说:“所以,那个叫许常平的,在口供里没有提到吴云。” 林非无声地点点头。 许常平被捕后,对自己杀害萧倩倩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且交代了全部作案细节。问到作案动机时,许常平只说,萧倩倩曾经答应出钱给他开酒吧,过了一段时间后萧倩倩又反悔了,还要和他分手。许常平为了和萧倩倩重归于好,计划两人外出旅行,谁知那晚萧倩倩和丈夫吵架后心情不好,见到许常平后一言不合就破口大骂。许常平一怒之下,用随身携带防身的军刀,将萧倩倩刺伤至死。慌乱之中,他想起平时在网上看到的帖子,决定模仿已经发生过的案件,伪装成连环杀人案,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凶器和萧倩倩的衣服埋到原来案发的小树林里。 警方在小树林里发现的埋藏物品经鉴定,证实为萧倩倩失踪当晚所穿的衣物和凶器,可以与许常平的口供相互印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专案组已经准备将全部卷宗移交检察院审查起诉。 “这是当然,”范子轩也点点头,“精心策划的谋杀,变成了失去理智的冲动。他想保护的应该不是自己。” “从这一点看,许常平倒是有点像某个人。” 范子轩无所谓地动动嘴角。“五年前,我犯了错,五年后,许常平犯了错。他当然像我。” “五年前,吴云在杀人现场。五年后,吴云也在杀人现场!” “你没有证据。” “你这么肯定我找不到证据?”林非冷冷地笑了笑。 范子轩的脸上扬起得意的微笑。 “因为是你亲自毁掉了那些证据!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你回到现场,用自己的足迹掩盖住吴云的行踪。你挖出那把刀,用河水洗掉了吴云的血迹和指纹,又故意用刀划破了自己的手!” 范子轩和林非对视了几秒,慢条斯理地又说:“说了这么多,林阿姨,都只是你的猜测而已。毕竟,你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你说的那些事真的发生过。” 范子轩说得对。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那些事真的发生过。 从不想隐藏自己杀人的证据,因为张美凤该死,因为要让欺骗自己的亲生父亲痛入心扉。唯一可以相信的人,贸然出现在树丛的少年,相同的面容,惊慌失措的表情,世界上另一个我。我要保护你,就像你也要保护我一样。我和你,是一体的,就像邪恶和正义。 林非从没见过范子轩笑的这样开怀,飘过的微风将他的笑声带走,很远很远。林非满是遗憾又说:“小轩,你把所有的聪明都浪费在杀人和作弄警方上,真让我失望。” 像是话剧舞台上的主角,范子轩振振有词:“你们总是说杀人不对,却从来不在意被杀的是不是该死。正义和邪恶,不过是共生的两面。杀掉张美凤和萧倩倩,你们说,我们是邪恶的。但是对于那些被她们罪行影响的孩子们,我们才是真正保护他们的正义!而你们,原本号称要维护正义的人,却什么都做不了。” “你错了,”林非严肃地反驳他,“让那些罪人死掉,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种解脱。只有活着,让他们活在法律的制裁之下,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折磨。” “法律?只能靠证据才能维护正义的法律?如果找不到证据呢?如果不能把他们绳之于法呢?还不是只能让他们逍遥法外。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义!” “找不到证据?不能绳之于法?小轩,那么容易就认输,似乎对不起你的聪明。人总是会犯错,如果他犯不了错,我们可以帮他。” 林非的话让范子轩不知所措,他怔怔地思考半刻,突然又放声大笑。 等着范子轩好不容易止住笑,林非递过去一张小小的黑色卡片,又轻声建议:“我不知道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我和朋友合伙开了个酒吧,如果你对调酒有兴趣,以后可以来找我。” 范子轩接过卡片,看了一眼,哼出一声。“我为什么要有兴趣?” “因为酒吧有位新来的伙计,小时候长得和你很像。” 看着范子轩一脸不置可否,林非站起身,伸出左手,向他告别。“好了,案子终于结束了,我们再见吧。” 盯着面前的手看了三秒,范子轩起身紧紧握住,不肯松开。“我欠你一幅画像,现在终于完成了,而你,林非,好像还欠我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林非轻轻甩了甩被握住的左手,试图挣脱。 范子轩没有松手,却将画板送到林非面前。“双面人的故事。” 白色的画纸上,黑色线条勾勒出的女人和林非容貌酷似,然而,左脸的眉眼却显然比右脸,多了几分妖艳妩媚。 林非笑了,微微上调的唇角似乎刻意带上精心设计的完美。“小轩,人生还很长,有些故事,我们可以慢慢说,慢慢听。” “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你了。”范子轩松开手,“等会还有人要来看我。” “你想见他们吗?”林非知道,范子轩的父母早已经在等候室里焦急地等待着这次会面。 “当然。”范子轩淡淡地笑了笑。 走出三步,范子轩的声音从林非背后传来,“林阿姨,有件事我想提醒你,在这个世界上,爱是不能伪装的,恨也不能。” 坐上程昊的车,空调孔呼呼吹出带着白雾的凉风,兰卓满脸都是水迹,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她的心被狠狠揪成一团乱麻,恨意越张越大,压抑不住,将整个她都笼罩起来。 “兰琦在一小时前已经被人接走了。” “我看了工作证,接他的人是公安局的,叫林非。” “兰琦叫她林阿姨,而且,是兰琦主动打电话让这个林阿姨来接他的。” 一个小时前,下午四点半,兰卓站在幼儿园门口,等待着兰琦放学。整整十五分钟,兰卓眼看着其他家长拉着孩子的手说说笑笑地离开,兰琦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她的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和幼儿园老师打听兰琦的下落。谁知老师居然说,在下午三点半,兰琦就被林非接走了。 兰卓彻底慌了神,立刻拨打徐默的电话。然而,电话里语音提示所拨叫的号码已经关机。无奈之下,她只能将“兰琦被林非带走”的消息通知了程昊。 第一眼再见到程昊,最后一丝冷静和理智砰然断裂,兰卓一只手紧紧捂住嘴,用力压抑着抽泣,泪珠却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程昊为兰卓系好安全带,脚下的油门稳稳踩住,一路开到还未开张的地狱酒吧。奋力敲开酒吧大门,阿瑞站在门前,半点没有请两人进入的表示,只是一脸淡然地宣称自己对林非和徐默的行踪毫不知情。 “林非可能会带兰琦去哪里,你一点都不知道吗!”程昊瞪着阿瑞。 阿瑞回报他的是满带歉意的笑容和再一次的摇头否认。 兰卓失望地转身又上了车,眼前程昊的嘴一张一合,却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是安慰还是解释,通通都不再重要。她的心里只有一句话:兰琦,你到底去了哪! 叮铃。短信通知声响起。 看到照片的一瞬间,又让兰卓几乎再次崩溃。 兰琦闭着眼躺在汽车后座上,身上一大张白纸,Find me!? 第五十六章落幕 兰卓立刻按照发出短信的电话号码回拨过去,一次又一次,却提示该号码无法接通。 “这只是个玩笑!”程昊语速急促地安慰她,“林非不会对兰琦怎么样的!兰琦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这怎么可能是个玩笑!”兰卓恶狠狠地打断程昊,“你凭什么认为是玩笑?你凭什么认为兰琦不会有事?万一他有事怎么办?怎么办!” “你冷静一点,”程昊紧紧抓住兰卓的肩头,火热的手掌源源不断地传递安抚,“我们一定能找到他们……” 他话音未落,兰卓的手机又收到一张照片:兰琦背对着镜头,在路边摊上买冷饮。 从兰卓手中取过手机,程昊放大照片,仔细辨认兰琦周围的环境。“好像他们已经出城了……” 原本的怯意在看到照片的刹那完全逝去,兰卓擦干眼泪。这一切降临到自己和兰琦身上,被逼得退无可退,无法再逃避下去。 “我要报警!”兰卓一把从程昊手中夺回手机。 “不要报警!兰琦不会有事的!”程昊不肯松手,兰卓急火攻心,不顾一切,一口咬上程昊的手掌。程昊的手痛得不再有知觉,却依然没有放开,他依然不停地劝说:“你相信我!兰琦不会有事的!兰卓,你冷静点!你冷静点……” 愤怒一瞬间让兰卓红了眼眶,她紧握拳头,狠狠地砸到程昊身上。“兰琦要是有什么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你放开!我要报警!” 然而程昊没有。 紧绷的唇线和怒瞪的双目昭示无边火焰般的愤怒,一些话从兰卓的大脑里一涌而出,不假思索地倾泻到程昊身上:“你根本不关心兰琦的死活!” “他是我生的!这些年你从来没管过!你跑过来,说是兰琦的爸爸,就想要夺走他!” “他那么爱你!他那么想和你在一起!可现在呢!他有危险!他被林非带走了!” “你只会说相信你!相信你!你还相信那个林非!你知不知道她要夺走你!她不择手段要夺走你!你就只会说没事!没事!没事!没事的是你!你根本就不关心兰琦的死活!你只相信林非!” “我们不需要你!我们本来母子俩过的很好!那么多年!我们都过的很好!以前我们不需要你!现在也不需要!你不帮我找兰琦,没关系!我自己能找到他!不需要你!我也能找到他!” 我们不需要你。 兰卓的脑里一片空白,失去的、从未得到的,痛苦、愤怒和仇恨只能够通过哭喊来发泄,只有那些积攒在心里、永远也不会干涸的眼泪给她带来力量。 唯一的力量。 兰卓一动也不能动。眼前的那张脸,紧蹙的眉峰,僵硬的面容,眼眶中的水雾越来越浓,到最后,只剩下**裸的绝望。她从没见过程昊这样凝望过自己,她受不了,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包含着无边无尽的伤痛,在述说一个事实:她伤害了他,深深地伤害了他。 可她束手无策。 如此沉默相对良久。 程昊垂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面色慢慢恢复平静。他说:“对不起,兰卓,前段时候,我打扰了你们那么久,我很抱歉。我,我有办法找到他们,你真的不用担心。” 拿出手机,拨出号码,电话接通,话筒那边悄然无声,程昊轻轻咳嗽了一声,艰难地开口:“告诉我,兰琦在哪,我会……”他不由得哽咽了,“会遵照约定的,你放心。” 嘟嘟嘟的挂断声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一张新照片。 两双脚,一大一小,站在红白相间的地砖上,踩着巨大的圆弧形阴影。 是摩天轮。 “他们在游乐场。我们快去吧。” 程昊系好安全带,正准备重新发动汽车,兰卓一把摁住方向盘,沉声质问:“什么约定?你和谁约定的?你们打算干什么!” 程昊望着兰卓,眼里只有苦楚。 五根手指紧紧攥住,好似要从方向盘里攥出水来,她大声又问:“是不是她?你要和她去干什么!” “兰卓……”程昊的嗓音嘶哑,似乎透露着某种徒劳的坚持,他轻声说,“你很快就能见到兰琦了,他没事的,你放心。” “你们打算干什么!” “离开这。” 离开这!三个字如同一道霹雳,响彻兰卓的耳边。“和她一起?”她努力从唇间吐出一句话。 程昊缓缓地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兰卓瞬间沉入深不见底的湖水,冰冷的哀痛将她全然吞没,泪水再也止不住。 “你别哭,你别哭……”程昊慌乱地用手指为兰卓擦拭眼泪。 视线变得模糊,大脑好似被烈火煎熬着,熟悉又陌生的疼痛凝聚成一根尖刺,狠狠搅动着**,浑身的冷汗冒了出来,抱着头,兰卓忍不住大声**。程昊连忙伸出双臂,兰卓猛然冲进他怀里。火热的胸膛,不断的抚慰,兰卓又哭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程昊轻轻抚着兰卓的背部,柔声道歉:“对不起。” 泪水又涌了出来。 程昊又要开口,兰卓挥起拳头,不顾一切地狠狠砸在程昊身上。程昊没有抵挡,没有反抗,一动不动地任由兰卓发泄,一直到她力竭。 “你还要被她摆布到什么时候?因为她,你已经失去了一切!你真的,真的就那么爱她吗?为了她,你可以……” “我不爱她!真的!你相信我……”程昊语无伦次地辩白。 “我一点也不相信你。”兰卓含着泪,摇摇头,“你的诊所,辛辛苦苦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刚刚有起色……林非的一句话,你就什么都不要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你只要和她在一起……你费尽心机地找到她,你从医院辞职还要待在酒吧里,你都是为了她……” “不!兰卓!不是!不是!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我自己……我自己……”程昊紧紧盯着自己的双手,“我五岁的时候,我妈妈因为宫外孕大出血去世了。我当时就想长大以后做个妇产科医生,能够亲手把她们救回来……我爸爸一直没有再婚,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直到我十八岁考上大学……” “他遇到车祸,伤的很重,我赶到医院见他最后一面……他让我不要伤心,其实那些年,很多次他都想去找我妈妈,只是为了照顾我,才让他有了一点点活下去的信念……”用力咽下喉头的酸楚,程昊深深地喘了口气,“我知道,你不能理解,我,我也不奢望你能理解……为什么我会像疯了一样,想要个孩子。” “因为……那个孩子……能给我带来活下去的信念……” “不!”兰卓急切地打断程昊,“你想要的是林非和你的孩子!你想要林非为你生个孩子!” “不,不是……”程昊摇摇头,轻叹了口气,“我实话告诉你吧,林非第一次药物过敏,并不是意外,她其实是想服药自杀……” “自杀?”兰卓不敢置信。 “当时她留了一封信给我,信上说,如果想要拯救生命,就要变成一千个太阳的光辉,照进黑暗的世界,带去爱和希望。” “我希望,那个孩子……也能带给她一点点希望……可是我错了……我错了……”程昊忽然泪流满面,双手痛苦地抱住头,用力揪着头发,“我害死了那些无辜的人,我害死了罗科……我错了!我做了!” 那些过去,曾经的过去,充满背叛、谎言、绝望、血腥、罪恶,好似污浊的沼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迟疑着,兰卓的手慢慢放上程昊的肩膀。“你别多想了,那不能怪你。” 程昊用双手捂住脸,摇摇头,肩膀还在剧烈的颤抖。 兰卓紧紧抿住嘴唇,用力拍拍程昊的肩膀。“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马上找到兰琦!” 程昊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你放心,林非不会伤害他的。她,只是想让我对你死心。” 同在一片情感的荒原里,我们相遇,没有早,不算晚,想要大声呼救,想要对你伸出双手,想要被你挽救,却怕害得你也泥足深陷。愧疚不已地缩回手,又不甘心,只能等,等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那句心意说出口。 后槽牙咬得生疼,兰卓从齿缝里吐出一句话。“所以,你现在对我彻底死心了?” 程昊一怔,脱口而出:“不,当然不是!”他小心翼翼地望着兰卓,“我不是想让你为难,我也不是想抢走兰琦。我只是想做我应该做的事,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辛苦的,一个人照顾他。我只是想……如果……你如果愿意……” “我们可以做朋友,做普通朋友!”脸颊泛出红霞,兰卓冷冷哼过一声,又赌气般的问,“如果兰琦不是你的孩子,你还会留下来吗?” “如果兰琦不是我的孩子,你会给我机会留在你身边吗?”程昊握上兰卓的手,目光里除了欣喜,还有更复杂的情绪,而接下来的言语却更加直白,“我想和你做,特别好,特别好的那种朋友。” “好到什么程度?” 嘴唇的温柔触感,大胆地、热烈地纠缠着,好像要把自己彻底交付给彼此。 兰卓红着脸,推开程昊,微喘着找回理智。“我们,快去接兰琦啦!” “妈妈!”兰琦跳下台阶,快步投入兰卓的怀抱,“你真厉害!真的找到我了!林阿姨说的对!妈妈也是破案的高手!” 林非仰头望住面前矗立的程昊,空气中传来不远处人群的欢呼啸叫。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三个人去游乐场玩吗?那是我们认识那么多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游乐场。” “海盗船,你不肯玩。我和阿沈一起。没荡两下,我就已经吓得不行。阿沈紧紧抱着我。没有用。船高高荡起又落下,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大叫……” “阿昊,救我!” “我猜,从那一刻起,阿沈就都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从那一刻起,我也知道,爱是不能假装的。 恨也不能。 我真的不恨你,阿昊。 我不恨阿沈。 我也不恨兰卓。 不断在犯错的,是我自己。 “他不会跟你走的!”兰卓站在林非面前,坚定地说。 扬起声调,林非故作怀疑地问:“你确定?” 兰卓紧紧搂住兰琦,深情地和程昊对望一眼,从身体深处说出肯定的回答:“当然!我们是一家人!”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告别,林非转身就走。 “林阿姨,你去哪?”兰琦在她身后大声问。 挥挥手,林非没有回头。“我约了人坐摩天轮。” 越升越高,摩天轮将所有的喧嚣踩在脚下。林非紧紧贴着玻璃窗,城市的色彩变得凌乱,在眼里化开,厚实温暖的胸膛贴住后背,足以依靠。 “你早知道有人给我打匿名电话,却一个字也不为自己辩解。” 徐默的双臂紧紧圈住她。“我坚信,我们并不需要知道彼此全部的秘密,就能相互理解。我不愿意提起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是的。时间并不会治愈伤口,它一直存在着,被疤痕覆盖,疼痛也许会随之减轻,也许不会,但发生过的那一切,永远也不会消失。 林非重重地叹了口气,拥抱和亲吻并没有让她感觉轻松。“人们坠入爱河,也堕落成了骗子。你的花言巧语,我听的太多了。也许摆脱你的欺骗,比掌握真相更重要。” “有些事,知道的越少,才会越安全。但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所有的事我都可以告诉你。那天在医院见面之后,我爱上了你。我认真考虑过你说的话,决定暂停计划,另做打算。杨奇假装同意我的安排,趁我不注意,袭击了我。等我在医院醒来的时候,计划已经变成行动。杨奇用汽车撞死了那个人,我们的复仇成功了。可是正如你预料的那样,我一点也不高兴。我精心设计了每个步骤,我也是个杀人者,杨奇却独自承担了所有的罪名。”徐默深叹口气。 “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你是无罪的。”林非轻声提醒。 “法律。你也清楚,我们现在说的,并不是法律。” 是黑暗。 无论光速有多快,总是抢先一步的黑暗。 “昏迷的时候,我总是在做一个梦。我走在干冷干冷的街道上,我的身边有一些人。很黑,我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我。他们很安静,一个接着一个走过我的身边。我能听见他们走路的时候,衣服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除此以外,就再没有别的声音。我一直往前走,往前走。有一阵雷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黑暗包围着我,什么都看不见。慢慢的,从雷声里,我听清楚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变成一道光,照进黑暗,带来光明,好好工作,多挣点钱……然后,我就醒了过来……”徐默吻吻林非的脸颊,笑了笑,“于是,我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决定多挣点钱。” “警察可不是个能挣钱的工作。”林非也笑了笑。 “只有站在黑暗里,才能看的更清楚,才更能体会,一道光的可贵。我无法变成黑暗里的那道光,只能用自己的能力,不让一些人走进黑暗。更何况,我现在有了你……” 呵护和温存,肢体的亲密,在这城市的最高处。窝在徐默怀里,听着他一下下强健有力的心跳,沉稳的呼吸响在耳边,林非轻声又说:“真奇怪,明明升得那么高,感觉却不像飞进天堂,而是要堕入更深的地狱。” “我们本来就在地狱,怎么能飞进天堂。” 每个人都有两幅面具,善与恶,贪婪、傲慢、怨恨、谎言和自私,和平、仁爱、谦虚、宽容和忠贞。内心深处,时时刻刻都有一场鏖战。谁赢谁输?是不是真的没有恶,就没有善?可是茫茫人海,善总是稀世之珍,却每日都被恶所伤害。人世艰难,想要保护心底最珍贵的东西,对和错,谁又能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黑夜里唯一那线希望的光,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我坚信,我坚持,我做得对。可是,为什么从身体深处涌出的越来越多的怀疑?灵魂不堪重负,每一刻都在拷问。费尽心机的算计,究竟是为了救赎,还是因为放纵?那颗心最后会不会变成欲望的俘虏,沉入最幽深的深渊? 我不知道。 徐默。 我害怕。 你怕不怕? “我不怕。”徐默的声音,温柔地像是捧着世间最脆弱的水晶,“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只要我们在一起。不管天堂地狱,不管任何事,我都不怕。” 不管眼前有多黑暗,爱总可能带来唯一的希望。 吴云仰起头,巨大的摩天轮投下阴影,笼罩全身。掏出电话,拨通,他走向停放在路边的红色汽车。 “奇哥,是我。” “没事,就是告诉你一声,我换工作了。” “在酒吧打工。” “有空过来玩吧,他也挺想见你的。” “是,酒吧地址是……” “凌胜街77号。” 【完】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