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法医林非之地狱》 01 阿者言无,鼻者名间,间无暂乐,故名无间。大王,假使一人独堕是狱,其身长大八万由延,遍满其中间无空处,其身周匝受种种苦。 ——《大般涅盘经》卷十九〈梵行品之五〉 02 鲜血。满手鲜血。 林非蜷缩在青蓝色刺眼的白炽灯下,盯着双手。离她三步的是道紧闭的深蓝色大门,大门之上的白底塑料牌印着刺眼的三个红色大字,手术室。 身着笔挺警察制服的***到林非面前,向她出示证件,又递过来一张纸。 “林非你好,我是施南城警官。你因涉嫌谋杀徐默和麦子琪,现在被警方列为重要嫌疑人,请你配合调查。这是搜查令。” 第一章水池分尸 即将死去的时刻,脑海里最后闪现的会是什么?害怕?后悔?逃避?告别?还是坦然面对?死亡不可预知,突然袭来,毫无征兆。在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里,一辈子发生的事、见到的人会不会像电影画面般从眼前闪过?然后,时间慢下来,时间停下来。记忆和意识停留在最后一刻。这就是它,这就是死亡,生命的**,人生的终点,再然后,步入永恒的黑暗。 每个人都会死,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谁又能猜得到自己最终的结局会是什么模样?是病发、意外,那些容易被人接受的死亡,还是会用非同寻常的形式来展现? 就像现在林非面前的她。 被分成六块的她。 八月二十四日,周一,早上八点十三分。林非拎着法医专用的现场勘察工具箱,站在沧滨市医学院解剖实验室准备间的大门口。她下意识摸摸蓝色一次性口罩下的鼻子。阴冷空气里,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像无孔不入的怪蛇扑面而来,熏得人睁不开眼。 沧滨市医学院虽然历史悠久,但狭小的校园和破旧的教舍处处显出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窘境。准备间位于解剖实验楼的地下一层,昏暗得像是沉浸在暮色之中。房间的主要光线来自天花板上闪着惨淡微光的两根日光灯,它们被歪歪扭扭的红蓝电线连接着,摇摇欲坠。原本白色的墙面满是污迹,墙围上深蓝色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门旁的洗手池边堆放着塑料水桶和木柄拖把等清洁工具,深绿色的苔藓沿着水渍一路向上攀沿。一米高、两米宽、五米长的灰白色水泥池占据了准备间一整面墙,水泥池壁的角落里有个半人高的空红白蓝编织袋,编织袋旁竖着块带柄的木质盖板。小小的房间里六名现场勘察人员或蹲或立,都在认真工作,只有细微的交谈声和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在空气中回荡。 林非同情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方亚静,她正双眼泛着微微水光,用两根手指捏住鼻翼上下揉搓,像是马上要哭出来。 方亚静和徐亮新婚燕尔不过半年,徐亮就接到命令去参加全省警队业务骨干的封闭式培训。如今,已经快两个月了。徐亮身为沧滨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的工作几乎都落到这位方警官肩上,忙得她不可开交。十天前,沧滨市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杀人案。歹徒尾随从银行取款的死者,使用****,从背后向死者头部开枪,直接致其死亡,抢走现金十九万元。警方根据弹道和监控录像分析,将该案与另一起枪击抢劫案并案侦查。那起案件发生在一年前的深夜,歹徒持枪进入ATM自助银行,胁迫并打伤死者,抢走两万元现金。市局非常重视,迅速调集警力,实施全城布控,组织侦破和抓捕。 今天早上五点,方亚静一头栽倒在法医办公室沙发上,对林非只说出晚安两个字就昏睡不醒。两小时五十二分后,方亚静又接到电话,不得不一跃而起。 左手一次性蓝色口罩,右手备用护目镜,林非将双手伸到方亚静面前。“带上吧,福尔马林挺刺激的。” “你这装备都能武装到牙齿啦!”方亚静嘟囔一句,接过口罩。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林非,我来了!”路嘉匆忙赶到,喘着粗气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堵车了。” 林非理解地笑笑,拎起现场勘查工具箱,对方亚静眨眨眼。 方亚静又捏了捏鼻子,凭借着微薄保护带来的心灵慰藉,踩着技术人员事先铺设好的板桥,走向屋角的水泥大池。市局现场勘查组的组长高峰正站在池边,同一位穿着白色大褂、也带着蓝色口罩的中年男人小声交谈。见三人过来,高峰对他们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又介绍道:“吴老师,这位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方亚静,这位是法医中心的林非和路嘉。” 方亚静朝吴老师伸出右手。“听说,是您报的警?” “是我报的警!是我报的警!我叫吴奇德,是解剖教研室的老师,负责解剖实验课的准备工作。”中年男人右手紧紧握住方亚静的手掌,忙不迭地自我介绍。左手颤颤悠悠地指向池子,他又说:“这些东西,不,不是我们放进去的!” 透明泛黄的液体里,头颅、躯干、双手双脚,六块尸骸浮浮沉沉。海藻般微卷的棕色长发飘散,皮肤在银色灯光下发出耀眼的莹莹白光,躯干背部遍布纵横交错的暗紫红色伤痕,触目惊心。 “上一次检查池子是什么时候?”方亚静问。 “一个多月前!准备放暑假的时候。这是准备间,只是上课的时候用一用,放假前都清空了!”吴老师满脸焦虑,双手搓了搓又紧紧交叉握住,吞吞吐吐地继续说,“其实今天吧,我早上一开准备间的门心里就突突突地跳,老觉得要发生什么事。真没想到……” 吴老师话音未落,屋顶的日光灯突然一暗,又忽闪着重新亮起,明暗交错几轮,光线的力量像是从无形到有形,推动原本平静无澜的池水水面荡起层层涟漪。震荡,震荡,震荡,尸骸和尸骸接踵摩肩,相互碰撞。头颅猛然翻转,水池里的她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仰面朝天。遍布脸颊的深深刀痕完全破坏了死者的容貌,伤口处透出惨白的肌肉和骨骼,青紫色的薄唇被粗大的黑色麻线牢牢缝合,嘴角诡异的上扬显露着狰狞阴森的笑意,左耳上鲜红欲滴的红宝石耳坠透过浅黄色污浊的水面,闪耀着星点光芒。 “啊!”吴老师吓得大叫,后退一步,身体失去平衡,跌坐到地上。路嘉和高峰赶忙上前扶起吴老师,他却不敢再靠近大池,嘴里只说:“情况就是这样,你们看看现在该怎么办!” 方亚静用眼神示意林非。一言不发的林非慢慢从池水中收回视线,轻声说:“先捞出来吧。” 法医解剖室苍白清亮的无影灯下,长达五个小时的解剖检验终于结束了,林非和路嘉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放下了各自手中的工具,扭头望向解剖台另一侧的方亚静。 十分钟前,方亚静接到林非的电话,拖着双腿走进解剖室,跌坐到高凳上。她双肩微微下垂,原本比林非高半个头的修长身躯蜷曲佝偻着,墙上影子倒比林非的还小了一整圈。英气的眉毛紧紧锁住,直直地盯住解剖台,虽然无声无息,但方亚静双眼里杂乱的光芒,仿佛发出琴键般低沉的呢哝。 她实在是太累了。 “有什么发现?”方亚静坐直身体,猛然警醒。 解剖台上的躯体已然拼凑完整。死者年龄三四十岁,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肌肤光洁紧致,手臂纤细修长,身材凹凸有致,双腿笔直迷人。然而,在这具堪称艺术品的性感身躯上,暴行满布,宛如一道道地狱鸿沟散发着漫天漫地的恶意和仇恨。 死者头部有六处条形挫裂创口,伤口长度从两厘米到十厘米不等,并且形成了多处的头皮血肿。右侧身体从前额、面部、肩部、上臂、手腕、大腿、膝盖、小腿胫前一直到脚踝有多处有大小不等的皮肤擦伤,像是被人在粗糙的地面反复拖行过。下颌、胸腹部、双腿膝盖共有十二处长度不等的皮肤划伤。双侧手腕、手肘、小腿和脚踝有1厘米宽的皮下出血,是被绳索束缚时导致的青紫勒痕,而手腕和脚踝处磨破的皮肤表明死者一定用力挣扎过。前胸、背部有多处小面积烫伤,根据性状判断为点燃的烟头所致。左大腿外侧、右大腿外侧、背部多处纵行交错的皮下出血,约十五厘米长,三厘米宽,像是被软韧的鞭具或皮带抽打的伤痕。全身上下都有深浅、大小不一的刺伤创口,深及皮下。嘴唇、牙龈和鼻腔粘膜也有明显的损伤和淤血,还有被割去的舌头和被缝合的双唇。挫裂创、挫擦伤、划伤、烫伤、皮下出血和刺创多种损伤遍布死者的身体,这一切一切都在触目惊心地显现死者遭受到的、令人发指的拘禁、折磨和虐待。而且根据有些伤口愈合的程度判断,凶手的暴行至少持续四天。 凶手的手段虽然残忍,但并不致命,说明他试图通过反复折磨摧残死者的身体进而达到自己的目的。是恐吓报复?还是敲诈勒索? 让人感到不安的,还有凶手表现出来的熟练和专业。致命的只有一刀,从左侧耳后纵行向下,延伸到左侧颈动脉,切断皮肤、肌肉、血管甚至喉部软骨。根据入刀和出刀的伤口深浅推断,凶手使用的是右手。同时,凶手对人体骨骼和关节结构非常了解,宛如解牛的庖丁直接从关节部位离断死者身体的各个部分。死者没有被性侵害的痕迹,身体和指甲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解剖实验室准备间并非第一现场,除了在用于抛尸的红白蓝编织袋上,现场地面和墙上都没有出现四甲基联苯胺的潜血反应。大池中放置的是福尔马林液体,对人体组织和细胞有固定作用,可以使其保持当时浸入液体的状态。据此初步推断,死者是死亡后二十四小时内被抛尸到大池之中,但具体的案发时间并不能精确确定。不得不承认,警方暂时还没有发现任何能指向凶手的蛛丝马迹。 “死者家境不错,这个耳坠背后有品牌标记,市面售价应该五千多一对。”林非指指解剖台盘架子上的金属盘,一只水滴型红宝石耳坠在凛冽白光下宛如一颗鲜红血滴。这是凶手为死者留下的唯一身份标记。 “这只在左耳上,右耳那只应该是摘下来的,耳垂没有损伤。”路嘉边为装着标本的样本管写上标签,边说。 方亚静盯着耳坠,“对查找死者身份,有什么建议?” “死者经常运动,腿部肌肉发达。”林非回答。 “跑步爱好者?”方亚静又问。 林非摇摇头,“我更倾向于芭蕾舞演员。” 脚趾尖的厚茧。脱落重生的指甲。微微变形的脚骨。 方亚静同意林非意见。她立刻拨通电话,吩咐刑侦支队向各派出所发出协查通报,重点排查沧滨市芭蕾舞团、舞蹈培训学校和各个歌舞厅的女性失踪者。挂断电话,方亚静跌回高凳,左右活动僵直的脖子和肩膀,“电话里说有重大发现,就是这些?” 林非取过另一个手术弯盘,送到方亚静面前,“死者嘴里有个纸团。” 纸团?! 方亚静不由得浑身一颤。 银色的金属手术弯盘中央,有个带着暗棕色斑斑血迹的浅黄色纸团,散发着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在弯盘中倒入些水,林非用镊子夹着纸团一角,在水中轻柔摇动纸团。随着水波的荡漾,纸团缓缓展开,是张正方形的纸条。纸条上的血迹并不太多,边缘完整,像是凶手割去死者舌头,等到血液凝固后才放入嘴中。 “纸张的质地像是普通的文件打印纸。”路嘉用镊子捏起纸条一角,将纸条平铺到另一个金属弯盘里,对着光线审视片刻又说,“上面画着东西,还有英文!” 浅黄色的纸上隐隐透出灰色轮廓,蒙眼的女神左手手持天平,右手高举利剑。霎那间,好似有趟奔驰的火车,呼啸着碾过林非的大脑,又像是沉默经年的冰山破开,激起大海无尽的波涛汹涌。“是正义女神。”定了定神,林非低声补充说,“像是用铅笔手绘的。” “Just……”路嘉探过身,皱着眉,努力辨认纸条上的英文。 “Justice without force is powerless.正义必须依靠暴力……” “一个凶残的杀人犯,居然觉得自己可以代表正义?有意思!”方亚静冷笑一声,拿起手机拍下纸条照片。三秒后,她的电话响了。 “你好,我是方亚静。” “亚静姐!刚刚在胜利大街和解放大道的十字路口发现了人的手臂!” 第二章正义女神 二十二点五十七分,沧滨市天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依然人潮汹涌、车流不息。警戒带牢牢围住路口大厦的墙角,几十位身穿暗色制服的警察立成精壮人墙,将驻足观望的人群与现场隔开。方亚静、林非、路嘉三人下了车穿过人墙,市局刑侦支队的侦查员李立马上朝和她们挥挥手。等着三人走近,李立又指指身边穿着辅警制服的年轻人说:“这位是安邻街派出所的辅警孙海源,东西是他发现的。” “孙海源,你好。我是刑侦支队的方亚静。”方亚静边说边与孙海源握手,“麻烦你先说说情况。” 孙海源给人的第一印象很不错。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五官端正,粗壮英气的眉毛微微上扬,清亮的眼神像一弯泉水,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和慌张。他至少有一米八高,肩膀不算宽厚,但粗壮的手臂展现着力量。汗水浸润让他额间和鬓发闪出丝丝水痕,领口最上端的扣子仍然坚守着岗位。 方亚静拿出包纸巾递给孙海源,示意他先搽搽汗。 “哦,好的。”孙海源摘下帽子,擦擦额头上的汗,“我是从晚上七点开始巡逻的。今天是周一,街上人不太多。我按着规定的路线走了三圈,没有发现异常。” “第四圈走到这个路口,就在那边,”孙海源指指不远处的斑马线,“我踢到个矿泉水瓶,就捡起来准备丢进垃圾桶。那个编织袋在垃圾桶最上面。我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人的手臂,就马上联系派出所了。” 众人不由得朝大厦墙角的方向望去。一个黑色塑料垃圾桶全然浸置在墙角的阴影中,不时亮起的耀眼闪光灯让它成为了关注的中心。 “走第三圈的时候,垃圾桶里没有编织袋?”方亚静收回视线。 孙海源摇摇头。“我没注意。” 半轮明月挂上深蓝色的夜空,大道旁通明的灯火斜照着高高的交通指示灯。林非一如往常保持沉默,整个身躯和整个街角共同浸泡在一大滩巨大阴影里。根据孙海源的描述,她抬头望望高处。方亚静顺着林非的视线看看路旁立柱的顶端,示意李立。李立点点头说:“交警部门已经联系好了,丁辉他们过去调监控了。” “这附近的几个大厦外墙也有摄像头。”孙海源突然插话,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吐出一句,“对不起。” 方亚静对孙海源的唐突并不在意,继续微笑着鼓励他:“没关系。你还想到什么都可以说。” 孙海源尽力地想了想,又摇摇头。“暂时没有了。” 正说着话,只听大厦墙角传出一声呼唤。“可以了。小路,你们来吧。” 方亚静朝林非和路嘉歪歪下巴,“请。” 林非抢先一步,走到垃圾桶前,探身向里望去,有个红白蓝编织袋半开半闭。小心翼翼地拎出红白蓝编织袋放到地上,她缓缓拉开拉链。酸腐的臭味穿过口罩,溢满鼻孔。渐渐的,响彻耳边的车鸣人声再也听不到。将手伸进编织袋的底层,一厘米一厘米地触探。湿冷的皮肤带着粘稠的触感,那是还未干涸的血液,好似透过橡胶手套,透过指尖皮肤,一直传导到骨骼最深处,淌到林非的心底。 编织袋里有两只前臂,一左一右,强健,粗壮,像是属于男性。切口皮肤和骨骼的断端平整,正好从关节处离断。右手手掌摊开,虎口处的皮肤有些许破损,还略微肿大,像是受了伤。五根手指直直伸展,指腹都有厚厚的老茧。指甲修剪的很整齐,唯独无名指的指甲变形、增厚,还带着些许剥脱的痕迹。“被害人右手无名指得了灰指甲。”林非向方亚静示意。 被害人的左手松松握成拳头,掌心里握着个白色纸包。林非慢慢掰开手指,缓缓展开纸包。暗黑色的冥河河水泛着淡黄色的细密泡沫,铺天盖地,倾覆而下。林非瞬间沉入寒彻心扉的河底,寂静无光的深渊就在眼前。 纸包里有只红宝石耳坠,纸上画着一幅画。 早晨八点,沧滨市公安局大会议室里的气压低到足够酝酿出一场淋湿全城的大暴雨。“正义女神?两起分尸案的唯一线索就是正义女神?这是对我们警方的公然挑衅!我们必须全力抓捕嫌犯,严惩凶手!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代表正义和法制!”主管刑侦工作的洪副局长粗犷嗓音的咆哮让在场每个人的心跳都停滞三秒。 林非面无表情地坐到会议室的角落里,垂眼听着方亚静向众人说明最新调查结果。 “女死者身份已经确认。颜雪雨,三十八岁,沧滨市人,原来是市芭蕾舞团的演员,一年前因伤退出,现在在滨江区金桥路38号惠裕大厦六层开办舞蹈培训班。颜雪雨未婚,和一位男性关系亲密。通过初步调查,可以确认颜雪雨是在十天前失踪的。但因为她平时作息时间并不规律,也曾出现过兴致一来跑到外地旅游,十几天后再回来的情况,所以身边的人都没有在意。” “十天前,晚九点零四分至凌晨十二点二十五分,颜雪雨与朋友在和平区银和路17号地产大厦3层火鸟KTV唱歌。唱完歌后,颜雪雨到文华路与众人分手,独自回家,然后就不知所踪。那天晚上和颜雪雨一起唱KTV的人,我们都已经找到,暂时没有发现异常表现。接下来需要逐个深入调查,排查犯罪嫌疑人。” “颜雪雨的朋友证实,唱KTV是他们吃过晚饭后兴致所至临时提议的,事前没有特意安排。那就意味着凶手可能是一路尾随跟踪颜雪雨,然后绑架了她。根据颜雪雨的被害和分尸情况,提示第一现场为隐秘的封闭空间,可供凶手禁锢和虐待被害人,也说明凶手可能有汽车等交通工具将被害人从绑架地点带离。但是从交警相关路段的监控里,暂时没有发现可疑人员和车辆。” “医学院因为放暑假,校园安保形同虚设,解剖楼更是如此。据调查,经常有学生为了练胆半夜偷偷撬门进入,准备间的门锁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推开。校方为了省钱,只在校园有机动车通过的路口装了监控摄像。我们初步查看过录像,没有发现异常。” 方亚静停了停又继续说:“在胜利大街和解放大道路口的监控里,也没有发现可疑对象。监控镜头对准的都是马路,人行道和大厦附近是死角。虽然街对面的大厦有镜头能照到垃圾桶所在的角落,但摄像头分辨率较低,隔得太远,而且光线太暗,只能看得清有人影路过,男女都不能辨认。” “两个抛尸现场都是水泥地面,没有发现可疑脚印。” “法医鉴定显示,男性被害人的手臂被速冻过,为死后分尸,断端整齐。左手手掌中的耳坠确认与颜雪雨右耳上发现的是一对。目前男性被害人的指纹没有任何记录,其身份不能确定,具体死亡时间不能判断。从男性被害人的手臂判断,其身高大约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五,惯用右手,从事重体力劳动……” 在案件侦破的过程中,经常会遇到尸体严重损毁、不完整的情况,被害人的身份识别非常困难。于是林非和路嘉拍摄了男性被害人两只手臂的X照片,根据照片上尺骨和桡骨的长度,再套入公式进行换算,计算出了男性被害人的大致身高。尽管凶手已经仔细清洗过男性被害人的手臂,在被害人的手指和手掌皮肤上有很多清洗不掉的厚重老茧和细碎划痕,右手更为严重,提示他可能经常从事重体力劳动。 颜雪雨和男性被害人尸块的断端都非常整齐,各个断面的关节没有受到明显的损伤,说明凶手对人体的骨骼结构非常了解,而且他在分尸的过程中非常冷静,事后的清洗也进一步说明了他的心思缜密。从切口的情况看,断端的肌肉、血管、皮肤没有出现收缩状态,显示凶手是在被害人死亡较长时间后才进行的分尸,因此,杀人和分尸地点也可能不是在同一现场。 警方急于找到男性被害人的身份,期望从凶手对被害人的选择中找到共通点和交集。根据以往的经验,也许是性别、年龄、五官、发型等外在条件,也许是共同的生活经历,也许是偶发事件,某个被害人共有的表象特征或隐情,往往就是凶手的犯罪动机。 “抛尸使用的两个编织袋都是新的,塑胶布和五金件的质地材料相同,应该是出自同一厂家。两个编织袋上都没有发现任何指纹。在男性被害人编织袋提手部分的布料里层,发现了印着布料厂商和批次的报废印章。我们已经联系到布料厂商。他们反映,那批布料在五年前出产报废,作为下脚料卖给同镇的私营加工厂,而加工厂早在三年前就破产倒闭了。加工厂的相关人员正在请当地警方进一步接触联系。” 杀人分尸一般是为了毁尸灭迹,隐瞒凶手与被害人之间的特定关系。分尸案多见于单人作案,分尸后才便于凶手转移尸体。作案地点一般较为隐匿,经常是单人居住的住房或人迹罕见地点。因为杀人后分尸需要较长的时间,如果作案地点不隐蔽,凶手将会面临在分尸过程中被他人发现的危险。分尸案的凶手常采用沉尸、掩埋、焚化等方式销毁尸块,掩埋需要时间,焚化太张扬且不易彻底,所以多将沉尸作为首选。而且受到凶手人数、体能、运输工具、时间等条件限制,抛藏尸块多选择隐匿场所,一般离杀人分尸现场越远、尸块越集中,离杀人分尸现场越近,尸块越分散。 然而,这些原有的刑侦经验并不适用于本案。凶手似乎并不在意被害人的尸体被发现,甚至刻意抛尸到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这是不是可以看作是凶手在向公众炫耀和对警方的挑衅,用以产生轰动效应的表现?同时,是不是也意味着凶手有一种自信,即使发现了男性被害人的身份,即使警方尽最大努力追查两名被害人的社会关系,也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凶手留下的纸条,经过物证和笔迹鉴定,所用纸张是市面上最普通70克的A4复印纸,绘图和写字用的铅笔是中华牌HB铅笔。两张纸上的图案均为同一人的手绘作品,英文书写也是较为标准的印刷体,因此推测凶手具有一定的美术基础和较高的文化水平。” 令人心惊胆寒的狂妄、熟练专业的杀人技巧、不可遏制的控制欲,这就是凶手的性格特征。那封留给警方的“口信”,正义女神的手绘画像和留言,更像是凶手的自白书。正义的化身,法律的执行者。他的犯罪动机可能并非林非最初猜测的“仇恨”,而是“惩罚”。 颜雪雨,从六岁就开始学习芭蕾舞,经过二十年的努力奋斗,终于达到事业的顶峰,当上沧滨市芭蕾舞团的首席舞者。十年后因为腿部伤痛不得不停止跳舞,成立自己的专业舞蹈培训教室,据说也是学员如潮。同事、朋友、学员、家长对她的风评一直很好。这样也算是事业有成的单身女人,她犯了什么错,被迫接受凶手如此残忍的折磨和虐杀,最后还被宣判成“真正的罪人”? 凶手抛尸的时机和地点是不是为了引起舆论大众的关注精心挑选过,等到警方发现第一位被害人,才抛出第二位的尸骸?为什么要故意选择这种时机?为了挑战警方,或是增加大众的恐慌?为什么凶手只送来第二位被害人两只前臂?尸骸的其他部分在哪?不同的抛尸模式有何隐情?为什么会为颜雪雨留下一只耳坠?为什么将另一只耳坠放入第二位被害人的手掌?将前一位被害人的所有物,留给下一位被害人,这是不是凶手刻意而为的“个人印记”?会不会有第三位被害人,什么时候会有第三位被害人?这些问题像沼泽中咕嘟嘟冒出的绿色气泡,一个接着一个在林非脑中升腾、爆裂。 第三章施南城 会议室的前门被推开,久日不见的刑侦支队队长徐亮稳稳走进来。他的身形比两个月前更显魁梧,肤色也黑了两个色度,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透着一贯的威严冷静。徐亮站在门口,带着笑意的目光先在方亚静脸上停留了三秒,稍稍翘翘唇角算是打个招呼。方亚静的脸噌地一下红到耳根,扭过头不肯看他。环视会议室一周,徐亮最后才对着洪副局长说:“报告局长,我回来了。”徐亮的归来让洪副局长惊喜不已,立刻宣布暂时休会。 和徐亮一起从省厅回来的还有法医中心主任范理。在茶水间等待洪副局长召见的空隙里,他为林非带来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省厅没有直接驳回“任命林非为沧滨市法医中心副主任”的人事调整,却提出对她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行政和业务审查。 “我相信你能通过审查,到时候不光是人事任命,连你的编制都可以一起解决。”范理鼓励林非说。 林非笑笑说:“范头,没所谓,我不在乎那些。” 范理也笑了,挺直身体,抬着头说:“可是我在乎。再过半年你又要重新签订聘任合同了,我希望那时候你能作为正式人员留下来。” 徐亮在茶水间门口对林非招手示意,领导接见。站到办公室门前,他刻意停了停,轻声提醒林非,“等会不管局长说什么,你都不要反对。” 林非不解地看看徐亮,点头答应。 得到准许,两人推门而入。破天荒,洪副局长在全局禁烟的办公室里明目张胆地抽起了烟,陪着他的还有个身穿警服的高大男人。两人站在窗前,面朝着敞开的窗户低声交谈。 “林非来了。”徐亮走到两人身后说。 高大的男人慢条斯理的将烟蒂摁进窗台上的烟灰缸,缓缓转过身来。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挂着微微笑意,肩宽腿长的挺拔身形隐藏在藏青色的制服之下,鼻梁上的金属眼镜不仅衬出他的斯文儒雅,还有举止中的沉稳和权威。 轰隆一声炸雷响在耳侧,震得林非的心猛烈跳动。它在挣扎,在呐喊,发出无声的警告。 快逃! 快逃! 可她不能逃。 可她逃不掉。 洪副局长替两人介绍:“林非,这位是施南城警官。省里已经决定成立专案小组,任命施警官为专案组组长,全权负责分尸案。局里决定法医方面的工作由你负责,要全力配合专案组。” “是,局长。”林非暗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洪副局长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从现在开始,施警官就是你的顶头上司。林非,你可要好好表现。” 林非立刻理解局长话中的含义,施南城正是省厅派来对她进行审查的人。她主动伸出右手,强作镇定地说:“施警官,你好。” 施南城伸向林非的手,也没有半点迟疑。宽大的手掌穿过那些幽愫的、被迫淡忘的旧时光,紧紧握上她的手。 由于省厅这次没有派人手来协助调查,而那起持枪抢劫杀人案也需要加紧侦破。洪副局长权衡之下,决定刑侦支队分派出方亚静在内的一半得力人手到施南城麾下,负责分尸案。徐亮带着余下人手主攻持枪抢劫杀人案。洪副局长还特意强调,徐亮虽然身为刑侦支队队长,在专案组的工作范围内依然要听令于施南城的安排。 当天下午,在与相关人员沟通了解案情、细致察看卷宗和调查记录后,施南城雷厉风行地召集专案组全体成员,进行工作分配。在会上,他毫不掩饰对男性被害人案发现场勘查报告的不满。他指着报告,紧锁双眉地质问:“为什么只是简简单单依靠那些监控录像,而没有加派人手现场寻访抛尸的目击证人?” 方亚静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案发当晚,我们就走访了附近居民、商户和当时路过的行人,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异常的人或者事。讯问笔录都在报告附件里。由于当时是晚上,抛尸地点是繁华地段,人流量很大,短时间内一一寻访几乎是不可能的。” 施南城抬起手打断方亚静:“就是因为人口流动性大,才要及时找到目击证人!再过几天,要不人都找不见了,要不就算看见了什么,他们也全都忘了!” “您说的对,这方面的工作非常重要。我们已经请辖区派出所继续加紧排查。” 施南城微微点头,算是接受方亚静的说辞。他又侧过身,将矛头指向林非。“男性被害人的身份,法医中心不能提供更详细的线索吗?” 仅仅靠着两只特征不显著的手臂,就要在短短两天内查明被害人身份,这对法医中心和刑侦支队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林非没有反驳,她无奈地说:“凶手行凶后清洗过两位被害人身体,说明他行事缜密,具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右手食指的灰指甲是男性被害人最明显的身份特征,我们……” “那只不过是大海捞针!”施南城打断林非的话,“还有没有更多线索?” 林非将视线挪到面前的文件夹上,慢慢摇了摇头。 “2003年,公安部就提出了命案必破的工作要求。我们心里都清楚,侦破的黄金时间只有短短的72个小时。如果超过七天,我们还没能找到关键线索确定嫌疑人,破案的难度就会大大增加。必须调集所有资源全力侦查!要加大人力投入,继续调查走访目击证人和知情人,全面收集案件线索和证据,尽快确定犯罪嫌疑人。”扫视一圈面色尴尬的众人,沉着脸的施南城缓和语气继续说,“请大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我们工作任何的疏忽,不仅仅会意味着会放走一个凶手,更可能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失去生命!” 办公楼的电梯很宽敞,塞进二十个体型健硕的侦查员都显得绰绰有余。电梯也很干净,四壁和天花板都是闪闪发光、连半个指纹都没有的不锈钢。电梯里更是安静,门无声无息地闭合,之后是一片死寂,宛如冥河静静流逝,淹没电梯中的两个人。 施南城和林非。 施南城盯着显示屏上不断减少的数字,平静地问,“你现在和徐亮的弟弟在一起?” 林非沉默地点点头。 “希望,这个弟弟的命能活得长一点。”说完这句话,施南城也沉默了。他抢先走出电梯。 冷冰冰的审问室,冷冰冰的金属椅子,冷冰冰的施南城。他用目光示意刚刚进门的林非坐到自己身侧,又将她介绍给坐在对面的男人,颜雪雨的情人马权安。马权安,四十五岁,离异,沧滨市最大的娱乐界老板,拥有多家KTV和洗浴中心。多年的**酒气,让他原本年轻时勉强算得上英俊和伟岸的模样,只剩下头顶日渐稀薄的发量和逐步隆起的啤酒肚。他瘫倒在椅子里,脸震惊到变形,手僵硬地放在桌上,一双眼死死盯住面前空空的一次性水杯。 “报告我拿来了。”林非将文件夹放上桌面。 施南城随口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马权安慢慢抬起头,双眼满布血丝,视线扫过林非的脸再落到文件夹,立刻将惊骇的目光转向别处。他喃喃地说:“我们没有分手。我只是和她吵了几句。她生气了,我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 “是,我是偷偷配了她家的钥匙。我想去她家等她,她不肯见我……我,我只是配了她家钥匙。真的!真的!”马权安的声音颤抖着逐渐升高,带着无路可逃的绝望。 施南城一言不发地翻开文件夹,将颜雪雨尸骸照片摆到马权安面前。 牙齿痛苦的颤抖,眼睛茫然的瞪视,泪水涌出眼眶沾湿衬衣的前襟。马权安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哭喊道,“阿雪……阿雪……你死的好惨啊!阿雪……” 施南城在怀疑马权安。哪怕马权安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施南城还是会怀疑他。 总是这样,最亲密的那个人,也许就是最需要从死亡中获利的那个人。 施南城开始读法医报告,每句话都念得很清楚。 林非坐在桌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没有人比林非更了解颜雪雨死前遇到的可怕遭遇。验尸报告里的黑色字符一个接着一个跳跃在林非脑中,弹出悲伤的音律。皮肤的刀痕下是被重物击打的瘀伤,肋骨断了四根,生前活活被粗**绳缝合的双唇。捆绑、殴打、杀害。随着生命被无情剥夺,每一寸身体、每一份隐私也都被毫无遮拦的暴露在众人面前,警察、法医、检察官、律师、法官,被检查,被评论,被阐述,被记录。生命和尊严变成漆黑的、冷漠的照片和文字,仅此而已。 如今,那些被害人被残忍折磨的伤痕正在被施南城利用。 谁也没有资格利用她! “不要说了。求求你!施警官!求求你!不要说了!”马权安捂着耳朵大声哀求,好像马上就会吐出来,“阿雪有套别墅,在山里!很少有人知道!那,那里,应该有你们要找的线索!” 施南城微微一笑,将早就准备好的纸笔放到马权安面前,“马先生,谢谢你和警方合作。写下别墅地址,你就可以走了。” 送走了马权安后,施南城刻意将林非堵在办公楼道里。他轻描淡写地问,“你对我有意见?” 林非盯着施南城满脸无所谓的表情,一股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你这么做,是对被害人的亵渎!” “亵渎?抓不到凶手,破不了案!才是对死者的亵渎!才是对正义的亵渎!”施南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他贴近林非,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冷冷地说,“林非,你不用在我面前假装仁慈。你我都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 第四章林间别墅 “咖啡还是水?” “咖啡。”方亚静坐上林非的办公桌,应了一声。得到施南城和林非在楼道对峙的八卦消息,方亚静放下手头工作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压力、劳累、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惨烈死亡,让酒精和咖啡成为林非的弱点。不管方亚静什么时候走进法医办公室,林非杯子里的永远都是咖啡,没有奶没有糖的黑咖啡。 林非走到双人沙发前的咖啡机旁,倒了两杯咖啡,又在方亚静的杯子里加上牛奶和两颗方糖。 “你和施南城闹别扭了?”方亚静边摇晃着挂在桌边的双脚,边吹着咖啡问。 “是他找我麻烦好不好!”林非恶声恶气地回答。 施南城是经验丰富的刑警,一直负责重大凶杀案的侦破,对待工作比徐亮更加严苛,职位也比徐亮高。长期和卑劣扭曲的人性、凶残暴虐的恶行打交道,养成了他不被艰辛岁月侵蚀的刚烈个性。对任何人、任何问题,他都不会轻易让步,说服他不容易,屈服他更不可能。 “和他对着干,对你可一点好处都没有。考察你的人可就是他!”方亚静好意提醒。 谁不知道呢!林非暗自叹口气,依然嘴硬,“大不了不升职呗,有什么了不起。” “哟!”方亚静笑了,“这马上要成为徐太太,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啦,说话都硬气多了。” “那你呢?你可是现在时态的徐太太,有什么心得体会和感受?快说出来分享分享。”林非打趣方亚静。对于林非来说,徐亮不仅仅是同事,他还是自己未婚夫徐默的堂兄。徐亮从小生活在叔叔家中,和徐默宛如亲兄弟般一起长大。方亚静身为林非的同事和好友,与徐亮结婚后,身份又多了一个,妯娌。这让两个女人的关系更加亲密。 “心得就是忙!忙!忙!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方亚静和徐亮两人忙于工作,连蜜月都没空去度假。 “是没时间睡,还是孤枕难眠睡不着啊?徐亮不在的时候就天天跑我办公室来占着沙发,这几天就不来了……” “让你瞎说!”方亚静伸手掐上林非的脸颊。 两人又嬉闹了几句,方亚静假装随口提及,“你,和施南城以前认识?” 林非没有直接回答,只低头喝着咖啡。方亚静不得不继续说:“徐亮说,省厅开会讨论的时候,是施南城强烈反对你升职,和范头大吵了一架。最后省里为了平息两个人的意见不合,才折衷提出对你进行考察。” 林非与方亚静目光交汇,过了好一会,她才说:“没错,我从小就认识施南城。初中到高中,我都是他弟弟施北宁的同班同学。” 弟弟?方亚静皱了皱眉。她在省厅和施南城共事多年,从没听他提过还有个弟弟。但她没有追问,只是等着林非再说下去。林非却没有解答她的疑惑,起身又为自己做了杯咖啡。 方亚静扁扁嘴,环顾四周,余光发现林非的电脑正开在浏览器图片搜索界面,屏幕上密密麻麻几十张正义女神图片。她好奇地问,“你搜这个干嘛?” “从古至今,正义女神的形象很多,我想找找凶手这幅画的模板。”林非将凶手的手绘图照片放到屏幕旁边,手指点上一张风景图片,“我觉得,凶手像是照着这个样子画的。” 沉静而刚毅的女神,全身铜黄色的质地,左手平持着天平,右手举着利剑,站在英格兰和威尔士刑事法院大楼的楼顶,凝视众人。 “很像。”方亚静仔细审视,又推推林非,“你不是会画画吗,试试看。” 模仿凶手的画风,又以风景图片作为模板,寥寥数笔,不到五分钟,林非就完成了一副正义女神的铅笔画。方亚静对比凶手和林非的两幅画,长叹了一口气,“完蛋了,你随便画画就有八九分相似,看起来只要有绘画基础的,都要算是嫌疑人了。” “求你们别找那么多嫌疑人过来,我们会累死的。”林非伸了个懒腰,在铃声响起的第一声就接起电话,“你好!我是林非。” 挂断电话,林非正色说:“搜查令下来了。” 方亚静顺手将照片和林非的画塞进桌上的文件夹,“出发!” 下了出城的高速公路,又在泥泞不堪的土路足足颠簸了一个小时,警方才达到了目的地,市郊林场内的别墅住宅区。傍晚的林区里刚刚下过场阵雨,清新的空气中带着些许的凉意。林非裹紧制服,踏上松软而潮湿的草地。 这片别墅区因为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已经停工多年,没有任何看护人员留守。空地上长满半人高的杂草,五十米外散落着十几栋红色屋顶的欧式别墅。别墅看上去都已经成形,但只有三栋楼外部已经粉刷装潢,其余的还都是水泥墙面。冷冷清清的林地深处,空荡荡的建筑群,真是宛如幽灵别墅。 通过东侧一条仅供两人通过的小路,林非紧跟在方亚静身后来到一栋两层楼高的别墅门口。特勤组确认地址和门牌号后,向施南城请示,得到准许,撬门而入。 整间别墅由地下室的发电机自动供电。施南城摁下客厅门廊处的总开关,三秒后天花板中央的巨大吊灯开启,整个客厅拥满金碧辉煌的富贵之气。全套乳白色实木家具配着宽大皮质沙发,紫色地毯铺成的楼梯台阶,餐柜里琳琅满目的瓷器和昂贵的银餐具。豪华、精致、奢靡。 沿着楼梯盘旋而上,走廊通向八间豪华卧室。方方正正的卧室内装潢一模一样,正中央摆放着宽大而舒适的软床,洁白的全新棉质床罩覆盖其上。墙上挂着六十寸的平板电视,立式冰箱靠着落地大窗,窗前茶几上有茶壶茶杯和一台胶囊咖啡机。每间卧室都有独立洗手间,配备的也是昂贵的名牌货,紫红色地砖和白色陶瓷洁具在银白色的射灯下闪着媚人的光。 路嘉看看洗手池水龙头上的商标,对林非比出一个手指头。 一千?林非无声地问。 路嘉摇摇头。一万! 方亚静在洗手间里绕了一整圈,回到卧室,顺手打开冰箱门。“有意思。”方亚静敞着门向林非示意。冰箱通着电,里面空无一物,连半点污渍都没有。 就像整间别墅。 异于寻常的干净整洁。 林非突然有了个新想法。 施南城伫立在大厅中央,现场的每个勘察人员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份内工作,时不时低声耳语般地交流一两句。“有什么发现?”他面无表情问刚下楼的方亚静,看都没看她身后的林非一眼。 “毫无发现。”方亚静环顾四周,“没有血迹,没有指纹,没有毛发。” “报告!”一位年轻侦查员牵着警犬站在别墅门外,向施南城报告最新情况,“周围没发现任何异常。” 刑侦支队队员董会志快步走进来,擦擦额头的汗,无奈地继续解释,“这周围没人住,最近的守林队离这也有至少三十分钟的路程。我们已经搜索了方圆一公里的范围,没有找到可疑的脚印和车轮痕迹。” 大家都一脸失望。 施南城看看众人,又问方亚静,“你怎么看?” “房间和外面的痕迹应该都被清理过。” “清理者会是谁?”施南城稍微停顿了一下,“凶手?颜雪雨?还是另有其人?” “呵呵,”方亚静笑笑说,“希望马权安没那么早睡觉,等会又要请他再跑一趟了。” 施南城瞥一眼林非,“没关系,像我这种心狠手辣的,别说半夜从床上,从棺材里我都要给他逮出来。” 然而这次,施南城从马权安身上没有再得到任何信息。马权安双眼涣散、神色木然地和施南城面对面坐了整夜,像是已经被消耗得精神崩溃。最后,他咽了口唾沫,垂下的头缓缓抬起,苦笑着张张嘴,从嗓子里挤出句话,“施警官,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死的也许就是我了。” 第五章莫离 凌胜街77号,地狱酒吧,宛如干涸都市中的甘甜泉眼,吸引着无数将沉醉当作温情、将麻木当作解脱的寂寞客人们。可是今晚七点,准备在地狱寻欢作乐的他们,吃了个小小的闭门羹。酒吧深棕色木门紧闭,门上挂着个“延迟至八点开业”的告示牌。 地狱里正在举行一场只有四个人参加的小小告别会。地狱酒吧老板阿瑞、徐默和林非围坐在圆桌旁,满脸阴霾、闷闷不乐地望着告别会的主角,为他们服务多年的方律师。 方律师是徐默的大学好友,对于徐默和阿瑞来说,方律师不仅负责各种法律事宜,更像是他们的管家。这么多年,他们顾及不到或嫌麻烦不想管的大事小事,甚至包括每个月的水费、电费、手机话费这类生活琐事也都交给方律师全权负责,两人没有丝毫忧虑牵挂。可是现在,为了家族事业,方律师居然要去国外坐两年“移民监”。 酒过三巡,一想到方律师走后可能要亲身面对的那些琐碎事项,徐默和阿瑞就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喝干杯中的酒,方律师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面带遗憾地对林非说:“我也没想到移民局给的时间那么紧,我原以为能帮你和徐默办完婚前公证才走。” 婚前公证?林非一怔,立刻望向身侧的徐默。婚前公证的事,身为未婚夫的徐默可没对她透露过半点口风。徐默用温柔笑意和额间亲吻回应她的疑惑和惊愕,接着方律师的话题说:“你答应帮我们再找个可靠的人,结果到现在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你这样就撒手不管了,对得起我们吗?” 阿瑞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听着冰块撞击玻璃清脆的咔嗒声。将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瞪得通圆,他立刻火上浇油,“就是,说走就走。见不到接任的新人,还没结清的律师费我们可就不给了。” 看看刚刚收到的手机短信,方律师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不远处穿着酒吧制服的吴云。“新人马上就到。我确信,你们一定会满意。” 地狱的大门开启。 林非屏住呼吸,呆望着翩然而至的红衣女人。 她和她的浅笑,是宇宙中最致密炙热的奇点,砰的一声膨胀爆裂形成灿烂银河。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光芒迎面涌来,夺目,耀眼,原本隐藏在黑暗地狱里的人和物都无所遁形,身体里的水分都被瞬间蒸发,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恍若梦幻的美。不在于精致五官和曼妙身段,而是前所未见、想所未想的美。 没有人开口说话。 阿瑞神思恍惚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已然停滞的时间像是古旧的黑胶碟片,又开始缓缓转动。一切,慢慢地重新复原。 “林墨禅,好久不见。”她对阿瑞说。 年轻漂亮的莫离小姐,是具有八年从业经验的资深律师。对这位方律师的接任者,阿瑞和徐默都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 不知是没有,还是不能。林非缩在沙发椅的角落里,边暗自发笑,边揣度着莫离和阿瑞的关系。告别会早就结束,方律师已经离开,眼神飘忽、各怀心事的三个人仍然陪着她在阴影里端坐。 寂静笼罩之下的黑暗、暧昧和诡异,模糊了每个人的脸。阿瑞完全失去以往的客套和热情,他默默垂下头,脸色比桌上的香水百合还要苍白,轻轻颤动的睫毛从苍白中更透出前所未见的不安。莫离坐在阿瑞的右手边,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空水杯,漂亮的黑色大眼睛眨都不眨。至于徐默,从认出莫离的第一眼起,唇边就挂着戏谑的浅笑,深挚的目光在阿瑞和莫离脸上不停扫来扫去。 这个地狱和以前大不一样,简直要天翻地覆。 终于,这场无声的闹剧在八点整酒吧大门开启时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问婚前公证的事?” 林非放下水果刀,将番茄薄片摆上面包切片,又一层层码好其他食材,再手起刀落,切出完美的等腰直角三角形。徐默在林非身后问完那句话,自然地将手臂挽上她的腰。 昨晚四人相对无言坐了十分钟后,林非故意毫不掩饰地打了几个呵欠,徐默就提出带她回家。莫离和他们一起离开。林非看着阿瑞送莫离到路边,替她拉开车门,又目送出租车离去。阿瑞望向莫离时的表情,还有眼中不时闪亮着的光点,这种态度分明远远超出了旧日相识重逢的惊喜。 林非撕下保鲜膜,分别包好四个三明治。又将三明治放进密封袋,挤出空气,封好封口。“两个你吃,两个送给你今天的司机吴云先生,算是他早起免费送你去火车站的谢礼。”林非的语调很轻松,表情也很轻松,完美掩饰着她的忧虑。 徐默又笑了,笑声里带着给林非的宽慰。“你放心,我这次只是去办点私事,不是什么秘密任务。”他收紧手臂又说,“最晚,后天我也回来了。” 水龙头下洗净双手,林非转身,慢悠悠吊上徐默脖子,又将身体完全缠过去,她才用玩笑的口吻说,“徐先生,我对你私事并不感兴趣。而且,有些事,知道的越少,才会越安全。” 这句话以前徐默说过,显然他还记得。所以徐默报复般的咬咬林非耳垂,不等她反抗,猛然抱起,迈步走出厨房,将林非丢上卧室大床。整整壮过林非一整圈的宽厚肩背,沉稳有力的臂膀,牢牢束缚着她,坚毅深情的眼神宣告着拥有。于是林非将湿乎乎的双手擦上徐默的脸颊,笑开了花,还没张嘴说话,舌尖就被贴近卷住。他的脸又蹭蹭蹭蹭上来,将林非也蹭得满脸水迹。 嗡嗡嗡。徐默手机收到的短信打断两人的缠绵。 “吴云在楼下等你。” 拥抱的姿势又维持了好一会,徐默慢条斯理地爬起来,边穿上外衣边说:“把你户口本给我。” “为什么?”林非坐在床边问。 “有些事,知道的越少,才会越安全。”徐默敏捷地一侧身,躲过林非的枕头攻击。 证书、证明、证件堆在一个小小的纸盒里,满满的,好像浓缩着林非的前半生。不止是前半生,人的所有,人的一生,最终都会结束在一个或大或小的盒子里。 坐在地板上依着床边,林非在纸盒中翻找,快到盒子底部,户口页才显露踪迹。 户口页下方是个黑色皮质封面的记事本。 林非皱起眉。 “怎么了?”徐默坐到她身侧。 林非拿出记事本,“这个本子不是我的……” 徐默从她手中取过记事本,翻开封面。扉页右下角写着M和Q两个字母,像是记事本主人的名字缩写。 “好像是我在哪捡的……在医院……医院的小花园里……”林非头靠住徐默的肩膀,看着记事本继续回想,然后笑笑说,“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徐默也笑了,侧过头蹭蹭林非,继续翻看着记事本。黑色墨水的字迹,粗重、坚韧。前十几页是韵脚完全不对的现代诗,洋娃娃、美杜莎、小丑,每首诗借喻着童谣和传说,描写它们背后的暴力和死亡。记事本的后半部分则是充满字母简写的日常笔记。 “那时候,我摔伤刚刚好,准备上班。好像是早上,有一男一女隔着树丛说话……” “他们说了很久,金鱼……还有熊猫……” “还有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对了,那个女人好像……好像……那个女人好像叫苏……”林非话未说完,徐默阖上记事本,下一刻就吻上她的唇。 呼吸相交间,徐默说:“不要再想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嗡嗡嗡。徐默的手机在催他远行。 “这个,暂时由我保管,十一点记得去律师事务所。”徐默将户口页和黑色记事本一齐放入外套内袋,拎着行李包走向门口。 “喂!” “爱你!我走啦!”徐默用五个字的告别和轻轻的关门声表示林非的反对,无效。 窗外传来细微的汽车发动的引擎声,又渐渐远去。徐默走了。林非环顾四周,整个家像掏空的巢穴,寂静无声。她将散落一地的旧物收拢过来,叠放整齐,然后,在浅棕色纸盒的盒底,看到个粉红色信封。 缓缓伸出手,指尖微微震颤,刚刚触及信封又立刻收回,好似被地狱的烈焰灼伤。食指含进嘴里,狠狠咬住,林非将眼眶里的泪逼了回去。 第六章婚前协议 莫离的律师事务所坐落在沧滨市天堂中心地带、滨江区胜利大街19号的宏达大厦。大厦有二十七层,律师事务所占据了十七层东侧半个楼层。西侧是还未开业的商铺,被装饰面板牢牢包围着,看不出半点端倪。 早上十点五十五分,林非走进事务所前厅,年轻漂亮的前台小姐抬起头,脸上挂着程序化的职业微笑。 “你好,我是林非,和莫律师约好的十一点。” “您好!林小姐,莫律师在隔壁,我马上请她回来。您先请坐。”前台小姐边起身,边伸手邀请林非在墙角的沙发落座。 正对着沙发的墙上挂着幅半人高的油画。蓝色夜幕下,马戏团的篝火点燃人们的睡眠。空中飞人在一条钢索上旋转宛如时钟。狮子跳着火圈,小狗像是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绕着圈旋转奔跑。十几个的小丑在表演场边缘一字排开,同一张脸,同一个动作,咧着红色大嘴欢笑。 初初看去,恍然觉得画中一切都那么正常。 然而,林非稍稍倾斜身体,蓝色天幕中隐隐的那双眼,瞪得她背脊发硬。旋转的空中飞人不同寻常的脖颈长度,好似已经被绳索勒毙。在他对侧,另一条钢索断成两截,另一位空中飞人悬落半空,仿佛下一秒就要砰然落地摔成肉泥。成排的小丑笑意狰狞,手中并不是常见的彩球而是尖锐利器。利器的顶端不知是被篝火或是鲜血染成血红。还有观众席上沉睡人群,男男女女,大人小孩,或面目模糊或五官迸散,影影绰绰,好似鬼魅。 画家的名字用血红的颜料斜斜签在画布的右下角。 杨奇。 杨奇?这个名字像钢针扎入林非的眼睛,让她浑身一颤。是不是徐默和吴云熟识的那个杨奇? “林小姐,请喝水。”前台小姐送上一杯柠檬水。她话音未落,事务所大门被推开,一男一女边低声交谈,边走进来。“等过两天,其余的画运过来,你再过来选选。”男人彬彬有礼地说。 “莫律师,杨先生。”前台小姐赶忙招呼。 莫离微笑着对林非点点头。棕黑色齐肩大波浪卷发,精致的俏眉亮眼红唇,修身的裙装,将她一米七左右的玲珑身段衬托的干练大方又成熟妩媚。 莫离身边的杨先生四十多岁,肤色浅黑,却有着满头花白的头发,格外刺眼。棱角分明的鼻梁上方,挂着浅浅的微笑,精明有神的眼睛正和林非相互打量。一道长长的伤疤横过左脸,从太阳穴一直划到唇边,让人触目惊心,也为他带着笑意的眉眼添了几分凌厉。超过一米七五的躯体强壮有力,毫无赘肉的上身穿着做工精良的浅灰色衬衣,脖间系上本季最流行的斜纹领带,黑色休闲西裤下的英式皮鞋一尘不染。细长的手从袖口探出来,十根指甲都被精心修剪成漂亮的椭圆形。他脚步笃定地走过来,热情地将一张名片递到林非手中。“我叫杨奇,是隔壁咖啡馆的经理。我们本周日开业,敬请光临。” 杨奇! 他就是杨奇! 杨奇依然微笑着,几不可察地点点头,视线一动未动与林非对视。那双眼所传达出来的心情,说明了一切。 他认识她。 有意?或是无意?渐渐苏醒的梦,好似原地打转的线轴,宛如洞穴中的影子,不管多久,最终,被迫直面。 两分钟后,林非又见到了那位正义女神。不是在纸上,而是在莫离的办公桌上。 莫离的办公室很大,空荡荡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深褐色的地毯,显得高雅沉稳。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房间一角放着三个带锁的灰色铁制文件柜,正对着浅灰色的皮质双人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打火机、烟灰缸和香烟盒。窗前就是大大的办公桌,台灯、台历、简单的文具,没有相框,没有照片,多余之物一概没有。只有那位正义女神。 “林小姐,请坐。”莫离边准备文件边说,见林非一直打量塑像,又说,“这是我考到律师证的礼物。” “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林非背出这句原本刻在塑像背后的拉丁文。 为了正义,哪怕天崩地裂。 “请叫我林非。” “好,只要你不再叫我莫律师。叫我莫离。”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化解了彼此的陌生感。 快速浏览过文件,林非惊讶地差点合不拢嘴。文件的内容并非关于婚前财产公证,而是徐默要将名下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无偿转让给她。这几年房价飞涨,这套在省城的公寓,保守估计价值都已经超过百万。“我不能签。”林非阖上文件,又设法心平气和地解释,“徐默没有和我沟通过这件事,我不能签。” 莫离认真思考后才开口说:“也许,这是徐先生给你的惊喜,或者说,是礼物。” 礼物?林非看看文件上不动产的总值,深吸一口气。“上百万的大礼,我受不起。说实话,也许我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么多钱。” 莫离用怀疑的眼神又看了看林非:“其实你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财产,对吗?” 望着面前数本红色封面的房屋产权所有证,林非目瞪口呆。每本房产证上的产权所有人都是她。最早那处房产的购买时间,居然是林非和徐默在酒吧重逢的一周后。那时,她正在为罗科犯下的连环杀人案焦头烂额。更让林非惊讶的是,凌胜街77号居然也在自己名下。 莫离看着她,她看着莫离。停顿了好些时间,林非猛地将椅背往后一顶。“不好意思,我想先打个电话。”莫离谅解的点点头,起身走到窗前,盯着远处的云。 徐默的电话无法接通。林非算算时间,也许他正在回程的路上。 林非突然笑了笑。“徐默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守口如瓶。” 莫离也笑了。“不做警察,徐先生也能做个好律师。” 将面前的房产证往莫离方向推了推,林非无奈地说:“如果在夫妻的立场上看,这也是他最大的缺点。” 莫离将房产证收回文件柜。背对着林非,她说:“我很喜欢的作家写过个故事。男主角说,如果他真正爱上一个人,他马上立一张平安纸。” “平安纸就是遗嘱。”莫离接着解释,“交代了身后事,害怕毫无预兆的走了以后,不能再保障那个人的生活。” 林非没有说话。 “而徐先生的这种方式,对于你的保障比平安纸更稳妥。” 无关生死,不管离合。 垂下头,林非掩住全部的情绪。手指拂过文件上那个名字,黑色的墨迹透过皮肤,印进肌肉骨骼,刻下最深的烙印。最终她抬起头,坚定地说:“对不起,我今天不能签。” 看一眼依然空白的转让文件,莫离淡淡地感慨一句,“多少夫妻兄弟为了微薄的财产互不相让,你们俩却有人送也不肯要……”她笑着摇摇头。 你们俩。 除了林非,还有一个人不肯接受别人的财产馈赠。 而且,这个人,林非认识。 林非表情复杂地盯着莫离。莫离像是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面露尴尬地岔开话题,“如果你今天还有一个小时能给我,我有件私事,想要拜托你。” 淡蓝色的天空下,大厦旁的街心公园里,两个女人沿着静谧的小径缓缓踱步。高大的银杏树隐隐显出秋日来临后的绚烂,为整条小径投下树荫。往前走了段路,莫离在木椅上坐下,林非也坐到另一侧。一座飞机轰鸣着飞过,在高高的蓝色画布上划出道弧形的白线。两人默默望着飞机消失的方向,秋日午后金黄色光束中漂浮着梦幻般跳动的飞沫,投下肩并肩的背影。 莫离掏出个精致银色烟盒问:“你抽烟吗?” “我不介意,你抽吧。”林非摇摇头。看着莫离莫离拿出打火机,点燃香烟,她又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有些人只看到烟。” 莫离深深吸口烟,幽幽开口:“还有些人能看见火,却装作看到的是烟。” 说完,两人又相视一笑。 盯着远方一朵像鲸鱼的云,莫离忽然问:“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五六年。”林非直接回答,并没有反问“他”是谁,“我认识阿瑞这么久,我觉得,他是个不会爱的人。” 莫离惊愕。 树影恰到好处的映在林非眼底,她继续说:“人心在他看来,是最善变的东西。他不敢爱,所以也不会爱。” “你错了。他亲口告诉过我,他爱一个人。”莫离反驳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还有不甘。 “是谁?” “是……”莫离眺望着黄绿相间的树丛,“是个很好的女人,她嫁给了我哥哥。” “那你介意的是什么?” “我介意什么?”莫离反问。 “你介意的是,他爱着一个女人?” “他爱着一个很好的女人?” “还是,他爱着嫁给你哥哥的女人?” 莫离用了十秒才理解林非话中的含义。她将吸了一半的烟碾灭在随身的小金属烟灰缸里,又刻意瞥了林非一眼。“我们为什么要在如此美丽的秋日午后,说这个讨厌的人?” “我以为这是你想说的私事。”林非的语气里透着笑意。 莫离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勇气,直接了当地请求:“不是。我是想请你,帮我查些警方档案。” “你想查什么?” “一桩半年前的自杀案。” “谁?” “杨小丽。我的高中同学。” “你为什么怀疑她不是自杀?” 莫离一怔。 “沧滨市有个规矩,所有的自杀案都要由市局的法医中心派人现场勘察。他杀能伪装成自杀,逃脱法网的几率很小。”话虽如此,林非依然掏出记事本,记下了杨小丽的名字。 “我不是怀疑你们的专业水准。”莫离小心翼翼地看看林非,唯恐自己的话惹她不快,“但我遇到了件奇怪的事。” “一个月前,我收到了一封杨小丽寄来的信。信上说,她打算来看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征求我的意见,让我务必见见她。”莫离边说,边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叠纸,“然而,信的落款日期是半年前。她写下信的第二天,就自杀了。但那份信寄出和收到的邮戳日期都是一月前。” “寄信的人是谁?”林非立刻追问。 “我不知道。信封里,只有杨小丽的信。这是信封和信的复印件。”莫离将那叠纸递给林非。 谨慎,莫离的性格里有着不寻常的谨慎。但林非觉得,这种谨慎,并不是阿瑞和徐默能如此信任她的全部原因。 盯着复印件,林非又问:“你怎么能确认,这封信就是杨小丽本人写的?” “在高中时,我和杨小丽虽然不同班,但都是文学社的社员,关系不错。”莫离侧过身,手指划过复印件上的一行小字,“在这份信里,她叫我美少女侦探莫小妹。这是我们在文学社相互开玩笑叫的花名,知道的人并不多。” “警方有纪律,我不能把档案给你。但是我会复查相关的材料,看看是不是有疑点。”林非诚恳地建议“如果你打算自己查,不如让阿瑞帮帮你,我知道他……” “不!”莫离打断林非,十指交叉放到膝上,“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告诉徐先生。” 沉思片刻,林非拿出张自己的名片,在名片背后写下个名字和一串数字,交到莫离手中。 “吴云?”莫离看着名片,“他不是徐先生的版权代理人吗?” “对。吴云现在是负责徐默的版权代理,但他也是我朋友。你要是想查一些事,可以请他帮忙。他很专业,嘴也很紧,值得信赖。” “谢谢!”莫离收好名片。 “我该回去了。你放心,我会尽快把复查的结论告诉你。”林非起身理了理风衣,随口又问,“你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莫离停了停才回答:“上大学以后,我没回来过。” “你现在能这么做,很不容易。” “我一直放不下这件事。” “不,我的意思是,你能回来,很不容易。” 这不是一句普通的客套话,莫离从林非平和的语调里听到了真正的理解,身为异乡客的理解。忽然间,莫离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被陌生人关怀的温暖,似有似无的亲切,就像面前的那抹秋日暖阳照进身体。 第七章并案调查 和莫离告别后,林非走进街角的咖啡馆,站到长队的队尾。嘈杂的人声与喧闹此起彼落,伴随着杯盘撞击的细微声响。手机在风衣口袋里开始震动,她离开队伍,走到窗边,接起电话。 “是我。”徐默在电话那头温柔地说,“我刚下飞机。” “我没签那个协议。”林非低声说。 徐默轻轻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签呢?” 林非也轻轻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 “因为我知道,你会拒绝。” “你现在这样,我也能拒绝!” 徐默的笑声从话筒那边传过来。 “求求你,不要拒绝我的爱。” 深情像河流般地溢出,林非束手无策,无法压抑的笑意浮上来。她只能问:“你晚上来接我下班吗?” 过了快半分钟,徐默才说:“我事情还没办完,没回沧滨市。短则三天,长则一周,我一定回来。” “你别忘了婚礼……”下个周末他们好友兰卓与程昊要在海边举行沙滩婚礼。这对新人特地为林非和徐默定了间海滨别墅,盛情邀请两人参加。 “我不会耽误参加婚礼的。如果时间来不及,我们海边汇合。” “嗯。”握着电话,林非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窗,盯上十米外街道边的一辆红色汽车。 像是感知林非的担忧,徐默继续安慰她说:“你放心吧。我现在是休假时间,我和吴云正准备找地方吃午饭呢。” 十秒钟后,徐默口中陪在他身边的吴云,和杨奇一同从对面大楼走出来。 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快速跳动,林非依然平静的说:“好。你们注意安全。” 吴云走到红色汽车旁,和杨奇道别,拉开车门。 “你也注意休息,别太累。我爱你。” 吴云开着那辆红色汽车,绝尘而去。 大厦墙外广告彩旗被风吹动,巨大的阴影倏然压抑下来。道路中飞舞的叶片撞上落地玻璃窗,粉身碎骨。有一瞬间,林非感觉脚下的地板轻微摇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也爱你。” 林非带着莫离的委托走进办公大楼的那刻,电话又震动起来。 “林非!你在哪!”方亚静急切地说。 “就在办公楼下。” “很好!你快上来!刑侦支队办公室!施南城找不到你!他在发火!”方亚静听起来很紧张。 “我向范头请过假了。”林非边说边快步往电梯走。 “你没向施南城请假!你现在是专案组的人,没经过他许可,不能随意外出!” “我进电梯了,马上就到!”心往下沉了沉,林非伸手按住电梯楼层按钮,又问,“他为什么找我?” 方亚静压低声音,“徐亮他们找到抢劫案的嫌疑人了。施南城怪我们消极怠工,所以分尸案没有进展。小心他借题发挥,拿你开刀啊。” 林非冲出电梯,迎面撞到徐亮那组的年轻侦查员曹天明。哎呀一声,曹天明手中抱着的文件洒落一地。“对不起!”林非赶忙道歉,帮他捡起文件。捏住一张照片,林非停了手。那是张放大后的黑白旧照片。照片上有两个年轻男人,他们穿着宽大的白色背心,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神色肃穆,脸上和手臂上的肌肉都紧绷着硬邦邦的。 “这个人是谁!”林非指着照片左边的男人问。 “他叫田锦荣,是持枪抢劫案的嫌疑人。”曹天明回答。 盯着男人粗壮的臂膀、宽大的手掌和若隐若现的手指关节,林非又问,“采到他的DNA样本了吗?” “采了。已经送到法医中心了。” 曹天明话音未落,林非转身就跑。她跑下三层楼梯,气喘吁吁地冲进基因检测室。负责DNA痕迹鉴定的技术员袁虹正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她回头惊讶地问,“林非!什么事这么急?” “田,田锦荣的DNA检测结果出来了吗?”林非急匆匆地反问。 “刚出来。” “太好了。快进行样本比对。” “和什么比对?” “分尸案男性被害人的手臂!” 两个样本的DNA完全吻合!分尸案男性被害人的身份找到了!袁虹兴奋地跳起来大叫,又立刻打电话通知专案组这个好消息。 洪副局长马上召开紧急会议,宣布抢劫案与分尸案并案调查,刑侦支队的全部警力并入施南城的专案组。 徐亮首先进行案情进展介绍,“我们找到田锦荣位于富阳区桃源村出租屋的临时住处。根据房东和邻居的证词,田锦荣是独自一人居住,大约十天前还见过他。这些天没有出现,以为他回家去了。现场门锁、插销没有撬压、撞击的痕迹,房间很凌乱,但没有打斗的痕迹和血迹残留。床上堆放着被子和衣物,没有被清理过。在床下的鞋盒里,我们找到了遗留的子弹和**。房间里还有田锦荣的日常用具、证件和大量现金,据此推测他是自行离开房间,并且还可能打算继续回来居住。现场指纹很多很乱,我们将所有的指纹和生物样本都采集回来了。目前法医中心正在对指纹进行比对。” 徐亮停了停,加重语气又说:“在房门内侧的门框上有个非常清晰的指纹。” 施南城不禁皱眉反问,“非常清晰的指纹?” “已经确定是大拇指的指纹。”范理补充。 林非和方亚静视线相互交流,心中暗自思考猜测。 施南城思索一会儿,又问,“那把****呢?” “枪还没找到。” 施南城正要开口,范理举起手机打断他,“指纹比对报告出来了。指纹属于颜雪雨。” 会议室内一片哗然。 这显然不是巧合,而是凶手刻意为之的挑衅和挑战!凶手骄傲又自信,他可以超越法律,用暴行弘扬着自以为是的正义,替天行道。 这场会又整整开了一个小时。余下的每一分钟,在场众人都在讨论和思考一个问题,颜雪雨到底犯下了什么样罪行,让凶手认为她与杀人抢劫的田锦荣一样罪孽深重。 散会后,林非脚步迟缓地回到法医办公室。如此漫长的一天,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她已经累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为自己做了杯黑咖啡,一口喝干,又审核和签章了一叠法医检测报告后,她才手撑着头,利用空隙时间闭目养神。方亚静悄无声息地出现,如果不是她在桌上放下块巧克力,林非不知多久才能发现她的到来。 “你今天立了大功。”方亚静给林非一个鼓励的微笑。 “只不过是凑巧。”林非摇摇头说,“算不上功劳。” “你怎么能认出田锦荣就是男被害人?”方亚静困惑地问,“照片上他没有灰指甲啊。” “不是灰指甲,是手。人成年以后,手臂和手掌的长度比例,还有手指和关节形状,这些特征很少能够改变。不过真的是凑巧,那张照片上田锦荣的姿势正好暴露了那些特征。” “你真厉害!”方亚静惊叹。 “是科学厉害。”林非伸了个懒腰。 “科学?我倒觉得是天网恢恢。”方亚静长长舒了口气说,“在医学院的时候,那个灯闪啊闪的,水动呀动,颜雪雨的尸体就突然转身,把那位吴老师吓个够呛,真像是灵异事件。” 说实话,林非对所谓的神秘事件、超能力还有精神感应之类,不是全然不信,而是完全不感兴趣。所以她低声笑了笑,“你也信有鬼?” “我怎么会信那些!哎……”方亚静推推林非,“你书读得多,来个科学的。灯为什么会闪?水为什么会动?” 林非掰下块巧克力递给方亚静,又塞一块到自己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解剖楼地下室一般都有冷库,用来存放上课用的各种人体组织材料。有冷库,就一定有大型压缩机。” “解剖楼已经很老了,各条电路都露在外面,供电情况想必不会很好。压缩机启动的时候,电压一定不稳。电压不稳,灯就会闪。” 方亚静恍然大悟,“压缩机启动还会带来地面的震动,所以水才会跟着动!”她又愤愤地掰下块巧克力,“那些医学院的鬼故事果然都是假的!” “那都是编出来吓唬人的,当然都是假的。”林非紧紧闭上眼,水声在耳边淌过。哗啦,哗啦,哗啦。水中田锦荣和颜雪雨的脸漂闪而过。他们用冷冷的目光与林非对视,提醒她。 那些血淋淋的尸骸,不是假的。 从来都不是。 第八章初访杨家 站在大杂院中央,莫离盯着房子外墙红油漆和白油漆画出来的大大“拆”字,身边全都是满满当当的砖瓦、木条、水泥。一身职业西装套裙的她显得格格不入。这是杨小丽位于富阳区东边桃源村的家。初中和高中同学录上的资料显示,杨小丽从十二岁起,就一直住在这。但据莫离所知,杨小丽从没请任何一位同学来她家玩过。 “你再等等啊,他们家的人马上就回来了。”这位住在大杂院东侧的阿姨不请自来。她自称姓邱,轻巧地穿过那堆杂乱建材,走到莫离身边。 “谢谢您,邱阿姨。”莫离递上名片,故意显露渴望聊天、探听八卦的期待。 “别客气,别客气!哟,你是律师啊!真厉害呢!”邱阿姨一脸热诚,微微上扬的语调掩饰不住满腔好奇,压低了嗓门又问,“是拆迁办请你来的吗?” 莫离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打量着周围的杂物问,“这不是要拆了吗,怎么还打算盖房子?” “哎呀,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家去年搭厨房剩下的,都快一年了,也不清清干净,就这么放着,破破烂烂一堆,真碍事!”邱阿姨扁扁嘴,用鄙夷的眼神望望杨家大门继续说,“他们家可真精明,最早不知道从哪听到要拆迁的风声,谁都不告诉,自己抢先把厨房搭出来一米多。你看看,就这一点点面积,花了不到一千块钱,你知道吗,能补三万块!跟捡的似的。” “是嘛?那真不少!”莫离也跟着感慨。 “就这啊,他们家还不知足呢。杨大鹏啊,就是他们家大儿子,你知道吧。” 莫离点点头。杨大鹏从小就是街上有名的混混,初中时就在学校收学生保护费,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这些年他也没干正经工作,结交了些同样不正经的朋友,在娱乐场所帮人看看场子。 “上个礼拜杨大鹏还和拆迁办的人吵架呢。他们家的小女儿,杨小丽,虽然走了,他们家一直没去注销户口,指着户口上的人数找拆迁办要钱要房呢。那人家哪能算啊。杨大鹏倒好,见人家不答应,又吵了几句,操起院子里砖头就要打人。后来连警察都来了,才给劝开。” “杨小丽走了?去哪了?”莫离故意问。 “死啦!自杀啦!就在半年前!”邱阿姨的嗓音骤然上升,下意识环顾周围,又低声说,“好好的一个姑娘,被他们家人逼死的!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邱阿姨话音刚落,大杂院的门当啷开了,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走进院门,身后跟着个二十多岁面目姣好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一岁左右男孩,手上还牵着个三四岁的女孩。邱阿姨立刻换上笑脸,热情招呼,“杨婶,小田啊,你们家来客人咯。” 回来的正是杨小丽的母亲袁金娇和嫂子田燕华,两个孩子是杨大鹏的一双儿女。袁金娇六十多岁,高颧骨,薄嘴唇,消瘦的脸颊隐隐透着青色。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乱,用黑色发夹整整齐齐别着碎发,崭新的深蓝色外套配着黑底碎花阔腿裤,穿着双黑色平底鞋,显得精神抖擞。田燕华抱着男孩满脸通红,脑后挽起的发髻早已松散,刘海沾着汗水湿漉漉地搭在额间。她正低着头,勉强用一只手从棕色毛线开衫的口袋里,掏出男孩不断踢动的小脚,紧紧摁住。袁金娇上上下下打量过莫离,又对着邱阿姨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谢谢你啊,邱婶,帮我家招呼客人。”说完,就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进来吧。”袁金娇做了个手势,莫离跟着她身后进了屋。 杨家的房子在大杂院西侧,卧室左右各一间,中间是小客厅,连着间另外搭建的厨房。客厅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家具和陈设老旧、简陋。餐桌上摆着几个残留着茶叶渣、满是茶垢的陶瓷茶杯,旁边水果盘里的香蕉像是放置了好几天,表面全是黑色的锈斑。五屉柜上是散发着各种香气的婴儿食品。墙角铺着五颜六色带着卡通图案的泡沫地板,大大小小各种玩具散落一地。沙发上堆成小山的衣物,分不清是洗过的或是刚刚换下的,角落里还有开了袋没用完的婴儿尿不湿。小女孩自己爬上沙发,坐到衣服堆里,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莫离。 完听莫离的自我介绍,又看看桌上装着厚厚帛金的白信封,袁金娇才示意她在沙发落座,“我听小丽提起过你。以前她摔伤了,你还去医院看过她。” “阿姨,你坐这!”女孩在沙发上挪出二十平方厘米的空间。 “谢谢。”莫离边道谢边勉强落座,又低声对袁金娇说,“是。我们高中毕业后,一直还有联系。她经常给我写信。真是没想到小丽会想不开……”莫离哽咽着用手帕擦擦眼角。 “信?她信上都写了什么?”袁金娇惊讶地问。 莫离故意停了半分钟,才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说:“写了些她不开心的事。” 袁金娇忽然冷笑一声,“写我们对她不好?” “没有,没有。”莫离急忙摆摆手,“是工作上的事,说芭蕾舞团的同事排挤她。” 杨小丽的信当然没写工作上的事。莫离的话只是推测,来自于得知杨小丽死讯后高中同学之间八卦的只言片语。 袁金娇哼了一声,翘起二郎腿,碎花裤腿快要踢到莫离的小腿,“那些**!早和她说别去跳舞别去跳舞,考大学非要去。毕了业还找不到工作,花不少钱找熟人进了那个舞蹈团。这还没跳几年,人就被逼死了!舞蹈团一分钱不给赔!她挣回来那点工资还不够这些年的学费和花销!” 正说着话,田燕华抱着换好衣服的小男孩从左侧房间里出来。她将男孩和女孩抱到墙角的泡沫地板上,瞟一眼莫离,冷着脸转身进了厨房。不到半分钟,田燕华端出一碗米糊,送到小女孩手中,叮嘱她自己乖乖吃,又从冰箱里拿出两碗剩菜,径自走向厨房。 袁金娇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莫离立刻起身,“你们忙,我,我就是想来看看……毕竟,我和小丽,我们原来……原来也是很好的……”说着,她又擦擦眼角,小心翼翼地看着袁金娇,“阿姨,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袁金娇皱起眉头。 “不知道小丽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我想带回去一件,也算做念想。” “她什么都没留下,全都烧了!”袁金娇用满不耐烦的语调拒绝,又怀疑地看了莫离两眼。 忽然只听小女孩大喊,“你不要动我的碗呀!”两人低头一看,小男孩爬在一滩米糊里,边呵呵笑着,边将手里的塑料空碗在地板上拍得当当乱响。女孩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扑到男孩身上推蹑着,将自己的身上脸上也沾满米糊。袁金娇快步走过去,将滚做一团的两个孩子分开,抱起米糊中的男孩,熟练剥下他身上全部衣物,又将光溜溜的男孩放进沙发角落。莫离接过田燕华手中的抹布,擦拭着泡沫地板。 “不好意思,还让你擦地。”田燕华走到屋外的洗手槽边,将水龙头拧到最大,边洗着手中的拖把,边在她耳边小声说,“莫律师,我有小丽留下来的东西。” 莫离心中咯噔一下。表面上看,这一家人似乎对杨小丽的死毫无悲痛,好像杨小丽是生是死都和她们没有半点关系。但说话间眼神偶尔交汇时匆忙的躲闪,分明就是在欲盖弥彰。 田燕华却不再开口,继续洗着拖把。 “我愿意买。你要多少钱?”莫离低声问。 夕阳的余光照在田燕华沁出汗滴的额头上,她低头不答。 “一万块?” 水龙头的水哗啦啦流着,田燕华微微红肿的双手紧紧握住拖把,不停涮洗着拖把,依然没有开口。 望着田燕华汗迹斑驳的灰色高领内衣领口,隐约露出巴掌大小的青紫淤痕。莫离平静地继续说:“我还可以免费帮你和杨大鹏离婚,保证你能拿到拆迁补偿。” 田燕华的手一顿。 “我的事务所在胜利大街19号宏达大厦十七层,你随时都能来找我,不用预约。” 袁金娇忽然快步走出屋门,边走边说:“弟弟干净的衣服我找不到了。” “我来找,我来找。”田燕华急忙关了水龙头,在衣服上擦擦手走进屋去。 “哎呀,对不起。”莫离刚走出桃源村的小巷子口,差点撞到迎面而来骑着自行车的路人。两人面对面相互打量了十秒钟,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孙海源!” “莫离!” 孙海源是莫离的高中同学,和杨小丽同班。高二时,孙海源痴迷音乐,每天抱着吉他边弹边唱,无心学业,特别是语文成绩跌到及格分数线上下徘徊。气急败坏的语文老师命令文学社骨干莫离同学对他进行“一对一帮扶”。在莫离的指点下,孙海源成绩突飞猛进、直线上升,两人也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只不过由于这些年莫离的刻意疏远,两人才渐渐失去联络,谁知居然又在杨小丽家附近碰面了。 “你不是大学考的是医学院吗?怎么做警察了?”莫离惊奇地端详孙海源。他穿着一身深色制服,虽然眼眉间略显疲惫,但笑容还是一如多少年前的欢快、灿烂。 “不是正式的警察,是辅警。”孙海源笑着纠正她,“我倒是想做警察呢,正在参加转正考试。” “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回来的?”孙海源又问。 莫离收住笑脸,低声说:“我前段时间回来,刚去了趟杨小丽家。” 孙海源一怔,停了停才说:“他们家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莫离吃惊地看着他,“你认识杨家的人?” “我和小丽住一个院里的。她家住西头,我家住东头。” 东头!莫离眼前闪现过一个身影,强摁下心中的好奇,试探着问,“邱阿姨是……” “是我妈。”孙海源苦笑着又说,“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啊。我妈这个人,就是八卦好打听。你问她什么,她一定会把她知道的,添枝加叶地说出来,不知道的,先猜测再推理,最后添枝加叶地说出来。” 莫离憋着笑挥挥手,“阿姨要知道你这么背后说她,一定揍你!” 叹了口气,孙海源无奈地掏出电话,“留个联系方式吧。不能聊了,我是回来拿换洗衣服的,要马上赶回派出所去。” 莫离理解地点点头。虽然严格保密,但在沧滨市的最繁华地带发现尸骸的消息还是传得沸沸扬扬,她也略有所闻。想必为了侦破案件,警方正在夜以继日地调查。 孙海源接过莫离的名片,又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才匆匆告别。 第九章私情 在这个现代社会,自杀算不上是什么罕见的事。根据权威医学杂志的报道,全国每年自杀的人数超过二十八万人。而每一百个普通人中,有七十六个人一生中至少有过一次自杀的念头。林非每个字每个字读着杨小丽的法医报告,将后背用力抵住靠椅,为自己寻求一个支点。 报告最后的结论依然是,自杀。 毫无疑问,中午十二点,在众人面前从九层楼高的芭蕾舞团大楼顶楼露台一跃而下,杨小丽是自杀。 在这些年的工作中,林非遇到的自杀案并不少。确证自杀的行为,对法医来说并非难事,但难的是确知死者自杀的原因。百分之九十的自杀者可能早就有所征兆。还有百分之十的人,仿佛地球裂开一个大口,瞬间就将他们的生命完全吞噬,事先没有任何迹象,没有任何理由。 沧滨市芭蕾舞团。 杨小丽的工作单位。 除了杨小丽和分尸案的被害人颜雪雨,还有一起三年前的失踪案与这个地方有关。林非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所有办案人员都暗自在心里揣测,失踪者可能已经遭到不测。警方要面临下一个问题是,发现她的尸体需要多长时间。 失踪的女孩叫李睿,当年是芭蕾舞团刚刚入职一年的舞者,黑头发,褐色的大眼睛,非常漂亮。报案人是她的男朋友。周五晚上,李睿给男友打过一个电话,说和朋友去逛街,然后就音信全无,整整七天。警方详细调查后发现,李睿的家庭、工作和感情毫无异常情况。又过了七天,依然没有发现她的任何踪迹,银行卡也没有消费记录。然后,又过了三天,不可思议的,李睿回来了。但她对这些天的行踪闭口不言,更在一个月后从芭蕾舞团辞职,和男友分手,孤身离开了沧滨市。 失踪、自杀、别墅,统统荒谬不经、违背常理,却又找不到任何线索可以解释疑点。杨小丽的自杀和李睿的失踪之间,林非隐隐觉得存在一种她现在还不知道的联系,就像那根无形的线将颜雪雨和凶手连在了一起。 林非揉揉酸痛的眉间,阖上眼。一些画面又像电影胶片滑过黑幕。从楼顶一跃而下的少年。身体撞击地面的巨响。鲜血。肢体。肌肉。永远睁着的双眼。从噩梦中猛然惊醒,胸廓急速的起伏,大汗淋漓的林非不住喘息。抹掉额间和脸颊的水迹,咽下满嘴的苦涩,周围的一切熟悉亲切又陌生疏离。真实还是梦境?界限被彼此侵蚀,模糊不清。 嗡嗡嗡。嗡嗡嗡。手机在办公桌上持续震动。短信一条接着一条,全都来自未知的发信人。望着一张张等待下载的照片,林非的手指迟疑了三秒,然后点击确认。 十几张两个人的合影,一男一女,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显示拍摄时间正是今天下午。照片背景是凌海市一家私人妇产科诊所的大门,他们正笑意盈然地迈步而出。微风吹拂着发丝,阳光照亮脸颊,女人满脸幸福,亲热地挽住男人手臂。 男人正是徐默,而女人是徐默的前助理,麦子琪。 麦子琪是徐默大学同学的亲妹妹,大家都叫她小麦,在几年前负责为徐默打理小说的版权事项。麦子琪暗恋徐默多年,在林非和徐默重逢相恋的初期,曾经表示愿意以秘密情人的身份呆在徐默身边,但遭到徐默的断然拒绝。然后,麦子琪离开徐默,另谋高就。 林非从未想到,多年以后,麦子琪居然用这种方式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嗡嗡嗡,嗡嗡嗡。手机又传出震动声,像是变调的哀鸣,带动林非的手掌和地板一同起伏波荡,没有尽头。 “你好,我是林非。” “你好,林小姐,我是麦子琪。” “请问有什么事?” “想必照片你已经收到了。” “是。” “听说,你和徐默马上就要结婚了,先恭喜你。除了照片,我还准备了一份大礼给你。” “谢谢。我不需要。” “我过几天会过来,我们约个时间见面谈。” “谢谢。我不需要。” “林小姐,有些事并不是不想面对,就可以逃避的。没关系,你现在不能接受,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我们改天再约。呵呵呵……” 电话挂断。麦子琪的笑声慢慢消失。 沉默。沉默。世界一点一点被沉默淹没,化成永无止境的死寂。 原本密封在梦境中的过去,成群结队的归来,像是渗进浅色针织物洗涤不净的深色污渍,像是鸟兽散般逃如人群的囚徒,触目惊心又无计可施。 有灯的地方就有路。 路的尽头是那栋黑暗中的两层小楼。 凌胜街77号。 “酒。”满脸倦意的林非坐上吧台角落的老位置,对阿瑞说。 阿瑞笑容可掬地站在十尺吧台之内,对她挥挥手。“在你喝醉之前,先尽尽合伙人的职责,拨冗去为酒吧选几幅新的装饰画。” 装饰画?林非打起精神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换?现在挂着的不挺好看的吗?再说了,酒吧这么暗,谁能看到见那些画啊?” 阿瑞却一副懒得解释的模样。“为了让客人有新鲜感,必须换。你只管去选画。”说着又指指林非身后,“吴云在的那桌,去吧。” 酒吧安静的角落中,吴云和杨奇站起来迎接林非。 不等吴云介绍,杨奇抢先伸手说:“林小姐,你好!” “杨先生,你好!”林非对杨奇一笑,也伸出手。 杨奇的双眼闪着光芒,手平稳有力,紧握的压力从林非的手掌传到前臂,他又转向吴云解释:“我和林小姐见过面了。” 吴云有些惊诧,但没有追问。 “叫我林非就好。阿瑞让我过来选选画。”林非在桌前坐下,佯装对吴云随口问道,“三明治喜欢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刚回来。三明治味道不错,你现在手艺见长。”吴云递来画册的手一顿,立刻笑着回答。 杨奇扫了吴云一眼,随手接过画册,摆到林非面前。“谢谢照顾生意。” 画册的纯白封面上两个瞩目的红色大字,人间。林非将身体往后退了退,垂下头掩饰毫无理由心头忽然涌入的不安。一张张,一页页,她缓缓翻动画册,画中的都是人间万事万物万景,莫离事务所墙上挂着的那张“马戏团”也在其中。然后,她停住手。 马戏团大圆形帐篷的中央,有个孤独的玻璃水族箱。深蓝色的海水中,有个女孩蜷缩着**的身体在箱底沉睡,陪伴她的只有粗大的碎石和瓦砾。水族箱四周挂着绚烂的小彩灯,像是要构造出闪耀着无数繁星海洋的假象。玻璃箱壁满是绿色污渍,映出支离破碎的暗褐色五官,那是用粘稠血液刻意涂抹的线条。 林非抚着光滑的铜版纸宛如触及干冰,五彩颜料的笔触和线条溢出纸张,无声的波动荡起漩涡,彻骨的寒意沿着指尖蔓延向上,吞噬全身。 “喜欢这张吗?”直到林非抬起头,杨奇才开口问。 林非想了想,然后笑着说:“很喜欢,我能先见见原画再做决定吗?” “没问题。这周日咖啡馆开业,会顺便个画展,敬请拨冗莅临。”杨奇递来一张请帖,“到时候有二三十幅画,你可以现场再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谢谢你,杨先生。”林非接过请帖。 “大家不用那么客套!你叫他杨奇就好了。”吴云又笑着说。 “对,叫我杨奇就好。”杨奇视线在林非身上逗留了几秒钟,然后站身告辞,“我还回咖啡馆准备画展的事,先走一步。” 重新挤进狭窄的吧台角落,侧靠着坚硬的石墙,林非再次要求,“酒。” 阿瑞送来两杯酒,“先喝着左边的,再喝右边的。” 遵照指示,林非将第一杯倒进嘴里。甘甜的滋味掩盖了酒精原有的辛辣刺激。然后是第二杯。依旧是甘甜。甘甜过后,林非躺在冰川之上,白色的孤独和绝望在她周围展开,吞没天地,将整个世界连成汪洋一片。身下的冰块崩兮瓦解,林非沉入无边的海底,粗糙的砂石顶住后背,幽深的海水用重力将身体碾压,带来异常的、窒息的快感。在陷入眩晕的前一秒,她挣扎着从水中醒过来。 阿瑞在她耳边笑着说:“第一杯,叫谎言。第二杯,叫被揭穿的谎言。” 林非咬牙切齿看着阿瑞,双目潮湿。 阿瑞手指伸过来,摸上林非的脸,不温不凉的体息,三下两下拭去她眼角欲落未落的水迹。“难道你从没对他说过慌?” 林非默不作声。她垂下眼,盯着面前空荡荡的那杯“被揭穿的谎言”。 世界上最难的是坦诚相见,只要被发现只言片语的虚假,构建在虚妄诚实上的城堡就会在顷刻间化作瓦砾废墟,不管曾经为了它花费过多少心血。 阿瑞一直看着她,叹息般的又说:“没有人能永远正确,但都在尽力做的更好。” 过了好一会林非才能抬起头,她红着眼正视阿瑞,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是在劝我,还是在劝你自己?” 阿瑞直起身,双臂交叉放到胸前,居高临下的嘲笑,“女人啊,个个都是没良心,从来都不知道谁是真正对她好的人。” 一声轻咳打断林非正要出口的反唇相讥。驼色风衣、白色衬衣、黑色西裤,优雅又干练莫离站在吧台前,不知看了他们多久。林非浮上笑意,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阿瑞适时将一杯柠檬水放上桌面。 “我要矿泉水。”莫离紧接着又说,“没开封的。” “为什么?”问出这句话的是林非。莫离是她遇到的第二个提出这种要求的人,第一个是徐默的好友兰卓。 莫离挑眉望向阿瑞,似笑非笑地解释:“我年轻的时候,有人教过我,去夜店去酒吧,不要喝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喝没开封的瓶装水,最安全。” 阿瑞将瓶装水放到莫离面前,莫离故意端详过瓶口,又抬抬下巴。阿瑞帮她拧开瓶盖,后退一步,靠住身侧的墙壁,沉下脸抱臂伫立。 林非忍着笑,手指敲敲吧台。“阿瑞,再来杯酒。” 阿瑞送上的不是一杯酒,而是一瓶酒。无声的逐客之酒。林非识趣地将酒瓶塞进手袋,起身告别。 莫离的目光紧跟着林非的背影,看着一个高大强壮的年轻男人追上林非,熟稔地接过她的手袋,两人肩并肩走出酒吧。她收回视线,随口问阿瑞:“那个人是谁?” “他叫吴云,是酒吧的伙计。” “看起来,他和林非关系很不错。” 阿瑞点点头。 莫离弯起嘴角。“以徐默的性格,怎么会放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在身边呢?” “因为我们老了,这间地狱需要新的继承人。” “可是,林非只有一个。”莫离冷笑,语气里刻意带上嘲弄。 阿瑞也微微一笑。“每个人都需要空气,可空气不属于任何人。” “林非属于徐默!” 阿瑞前倾着身体,阴影朝着莫离笼罩过来。“你错了,是徐默属于林非。” 靠的太近了。阿瑞的体息闻在鼻尖、呼吸听在耳内,像是点燃的烟头,一点一点烫在莫离心头。烦懑和愤怒瞬间拥入,化作无尽的流沙,将莫离沉入漩涡中央。抬手捏住阿瑞衬衣的前襟,莫离将他拖到身前,轻笑着问:“你呢,林墨禅,你属于谁?” 阿瑞注视着她,目光中除了客套的亲切,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像透过莫离的瞳孔一直看到她的身体里。过了很久,他垂头看着胸前的手,却依然一言不发。 吧台顶端的灯,微弱的照亮僵持着的两个人。 “林墨禅!我已经长大了!”莫离收紧手指,颤抖的声音压抑着哀恸。 阿瑞的嘴角拧了拧,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他握上莫离的手,轻轻拉开,将她独自留在那片角落的昏暗里。 第十章高空坠物 施南城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抽烟。繁华都市的高层建筑在秋夜的浓雾若隐若现,好似巨兽脊背上的锐刺。无数灯光像是墨色幕布上的花朵,在黑暗中盛开,在光明中凋谢。 六个小时前,有个男人死在他面前。 下午六点,天色有些暗沉,黄昏入夜前的最后一抹余光在天边投下金黄色的光痕。根据线报,施南城来到颜雪雨情人马权安所在的银泉洗浴中心。他将车停到洗浴中心大楼旁的停车位,下车往大门走去。洗浴中心大楼有六层高,外层装潢着巨大的白色大理石板,屋顶四角安放着古典希腊神话的人物雕塑。虽然这栋大楼的装潢已是五年前的,半新不旧中依然显得豪华又气派。 大门右侧墙角,有个穿着套黑色西装制服的高个中年男人正在抽烟。从施南城下车起,男人凶狠的目光不紧不慢跟着他,带着审视和戒备。看着施南城走近,他慢慢将左手上的烟头摁在白色大理石上拧磨旋转,丢下烟头,往前走出一步。 然后,砰的一声巨响,一块大理石从天而降,毫无预兆地将这个男人砸倒。 刹那间,万籁无声。 三秒后,施南城跑了过去,伴随着路人的尖叫和惊呼。 “啊!” “天呐!砸死人啦!” “快叫救护车!” 大理石板正中男人的头颅,让他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当场毙命。施南城抬头望去,坠落的那块白色大理石原本贴在六楼外墙,靠近露台。他迅速出示证件,厉声喝令几乎吓得瘫倒在门口的保安找人来维持现场秩序,自己掏出电话报警。 一分钟后,十几个保安气喘吁吁地从大门跑出来。没等他们开口说话,施南城严厉地喊道,“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施南城警官,你们快派人把现场保护起来!把其他人挡远点!别再有东西掉下来砸伤人!警察马上就到!” “好的!好的!”一个中年矮个男人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立刻吩咐其他保安拉起绳索将路过的民众挡在二十米之外。几个好奇的保安凑近看到男人砸碎的脑袋,血浆混着**,红的白的黑的混沌一片,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捂着嘴转身跑到远处,哇哇大吐。 施南城盯着房顶沉思了半分钟,又低头看看站在身边赔笑的矮个男人。男人胸口的标示上绣着四个字,保安队长。“你是保安队长?”施南城问。 “是,是,我叫高平安,施警官有事尽管吩咐。”高平安低头哈腰地说。 “叫人封锁洗浴中心的全部出入口,任何人都不能出入。” “好的!好的!”高平安立刻遵照施南城指令,安排人手守住洗浴中心大楼的大门和后门。 又等了五分钟后,附近派出所的警力到达现场,施南城才走进洗浴中心大门。马权安面色惨白地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望见施南城走过来,他哆哆嗦嗦地起身,又腿脚发软踉跄一下,赶忙扶住沙发扶手才勉强站稳。“施警官,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施南城环视大厅中交头接耳的围观顾客。在还没调查清楚事实真相前,他不想给围观闲人太多异想天开、造谣生事的机会,于是故意爽快地大声说:“应该是意外吧。你们装修质量不合格啊!” “对,对,对,是意外。我们质量不好!我,我愿意赔钱,多,多少钱,我都愿意赔!”马权安忙不迭地附和施南城。 “带我去楼顶看看。”施南城又用不能违背的命令口吻说。马权安愣了愣,随即领着施南城上楼。 洗浴中心顶楼露台的铁门没有上锁,施南城轻轻一推就开了。陪着他们的高平安解释说:“现在楼里不让抽烟,员工们烟瘾犯了,就让他们上这来抽一支,所以门一直敞着。”露台很干净,地面上残留着扫把清扫的痕迹,四周的栏杆上也没积攒的尘土。 施南城爬出围栏,站到露台外侧。他心中一沉,外侧的水泥台也被人仔细清扫过,踩上去没留下任何足迹。露台的白色边缘有个明显豁口,正是那块大理石板掉下去的位置。在豁口旁,距离他脚尖五厘米的地方有个铁质撬杠,撬杠下压着一个白色纸包。 施南城盯着撬棍和纸包看了半刻,直到四周暗下来,黑暗迅速汹涌漫入,远方疾驶的火车发出尖锐刺耳的汽笛声。他从裤兜里掏出副一次性橡胶手套,戴上手套,拿开撬杠,捏起纸包,缓缓展开。 纸包里有一颗子弹,白色纸面上一位女神对他微笑着说:“Justice without force is powerless.” “高空坠物,颅骨粉碎,直接致死。”林非起身,对身旁的方亚静宣布初步检测结果,又问,“知道死者是谁了吗?” 看着地上一片血肉模糊,方亚静强压住胃部不适,侧着脸说:“死者叫杨大鹏,是给洗浴中心看场子的。” 杨大鹏?!林非皱皱眉,她记得这个名字。死者难道是杨小丽的哥哥? “施南城亲眼看着石板掉下来,把他砸死的。”方亚静打量着大楼墙壁上的喷溅血迹,又看看远处飞溅出去的七八块沾满血迹的碎石板,“八十乘八十的大理石板,从二三十米的高空掉下来,那就是颗**啊。只砸到一个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林非走向墙角,又挥挥手招呼方亚静。方亚静边接起电话,边望向林非手指所指的墙壁。在齐腰的位置,洁白的大理石板表面有好些黄色、黑色、灰色的污渍,深浅各异。视线向下,墙根下的血泊中有三个烟头。林非一一捡起,将烟头放入物证袋中。 “有人在这抽烟,而且把烟头在墙上拧灭。”林非等方亚静挂断电话,才又指着墙面的污渍说,“这些污渍深深浅浅,还有些好像还被洗过,应该不是一天造成的。” “是,他们说杨大鹏喜欢在这抽烟。每天下午六点钟,他都站在这抽完三根烟才去吃晚饭。”方亚静确认林非的推论,又说,“徐亮让我们上去。” 两人上楼,露台的门前守着位辅警,正是在路口发现男被害人尸骸的孙海源。方亚静一怔,又笑着问,“你怎么在这?这洗浴中心不属于你们片区啊。” 孙海源羞涩地笑笑解释:“我上个月参加转正考试,考的这个片区的岗,他们把我调过来先试用试用。”说完,他礼貌地敲敲门。 开门的是徐亮。他面色严肃地示意林非和方亚静进来,然后又紧紧关上门。 几个临时调用的探照灯将露台照得毫无死角,现场勘察人员都在专注地工作。发白的光线耀得林非一阵恍惚,她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黑暗,定了定神。三人走到露台栏杆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施南城转过身,递给方亚静一张纸条。方亚静看看纸条,又递给林非。 “大理石板是用水泥固定在外墙表面的。凶手先用强酸腐蚀水泥,再用撬棍弄松了石板。不是今天临时干的,凶手有耐心又仔细,只腐蚀了那块掉下去大理石板。”徐亮对方亚静和林非说明最新发现的线索,又问,“监控有发现吗?” 方亚静摇摇头,“因为涉及顾客隐私,洗浴中心只在大厅和前门装了监控。后门和其他楼层都没有。” “那是必然,有些顾客是见不得光的。”施南城冷笑着说,“虽然案发后,我要求保安封门,但派出所的人到之前,大门和后门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凶手要跑也早就跑远了。” 方亚静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林非接着说:“杨大鹏有在那个墙角吸烟的习惯。” “是,洗浴中心所有的人都知道,杨大鹏,下午六点,会在那个角落抽三支烟。凶手当然也知道。他当着我的面杀了杨大鹏!”施南城将视线重新放到露台边缘的豁口,声音压抑着愤怒,硬邦邦地能砸碎石板。 恶行近在眼前,警方却还是一片茫然。 “请进。”施南城用两个字回应三下轻轻的敲门声。当他看到林非推门而入的时候,暗自深吸了口气。 “这是杨大鹏的验尸报告。”林非将文件夹放上办公桌。 施南城点点头。 林非没有第一时间转身离开,却坐到办公桌前。随着两人一起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林非看施南城的眼神不再逃避和软弱。 “你有事找我?”施南城也坐到办公桌旁,等待林非再次开口。 “我有两件事找你。一件私事,一件公事。” “先说私事。”施南城端起早已冰冷的茶水,喝了一口。 林非将一张纸放到施南城面前,“在两个月前,我已经获得范头的批准,这个月能休假两天。这是范头批准的请假条,我想这周周日和周一休假。” 施南城扫一眼请假条上的签名和日期,果然如林非所言,但他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林非说:“没有抓到凶手之前,所有人都必须二十四小时待命。” 林非低下头看着办公桌。桌面上一叠叠的文件夹、档案袋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就像面前的施南城一样,冷静、理智、固执,一旦做出了决定,别人很难改变他的想法。“大家都已经很累了,每个人都需要足够的休息。”林非认真思考后才开口说。 施南城知道这个事实。他们都已经疲惫不堪。昨晚他和刑侦支队的队员们都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而今夜又不知何时才能躺下。可是就算躺下,就算睡着,各种现场画面和声音还会进入梦境,像电影片段般在脑海中快速闪现和变幻。这并不意味着能给案件侦破带来某种意外的启示或者线索,而是代表着压力。连环杀手会对社会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很容易造成公众恐慌,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然而,谁都意想不到,杨大鹏会在众目睽睽下猝然毙命,成为“正义女神”的第三位被害人。这是否说明凶手已经不满足在行凶之后用弃尸的方式引起公众的注意力,他需要更激进、更骇人听闻的杀戮刺激才能从中获得心理上的愉悦感和自我满足?触目惊心的罪行赫然发生在身边、眼前,事态在升级,形式变得越来越严峻。警方和他却束手无策,不能制止。 “你的公事呢?”施南城忽然转换话题。 林非将杨小丽寄给莫离的信件递给施南城,又将两年前李睿失踪、半年前杨小丽自杀、一个多月前莫离收到信件、杨大鹏与杨小丽的兄妹关系,以及对于沧滨市芭蕾舞团的猜想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莫离。施南城盯着信封上收信人的姓名,双眉紧皱。他不由自主地坐正身体,全神贯注的样子像是要将林非说出的每个字都刻进大脑皮层。 “我已经彻查过杨小丽的法医和现场证据,可以确证杨小丽是自杀的。”林非最后说,“但杨大鹏的死让我怀疑,分尸案可能与杨小丽的自杀有关。” “好,我知道了。”施南城下意识伸手去拿电话的话筒,手伸到半空又停住缩回来。他将身体往后靠住椅背,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平静对林非说,“我同意你的休假。关于杨小丽和这封信的事,我会考虑,你不要透露给任何人。没有其他事的话,你先出去吧。” 突然获准休假,林非呆了三秒,立刻回过神,起身告别。走出办公室时,林非刻意慢了一步。门将关未关之时,她听见施南城的声音急切又紧张。“徐亮,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他可能又出现了!” 他?! 第十一章搜查杨家 “我儿子死了!你们为什么要搜我的家!儿子啊!你死得好冤啊!”杨大鹏的母亲袁金娇在四合院院子里嚎啕大哭,满地打滚。两位辖区派出所的女警一脸无奈地蹲在她身旁,边轻声细语地安慰,边默默忍受着她不住的撕扯。 “对不起啊,我婆婆就是这样的……你们不要和她计较。”杨大鹏的妻子田燕华站在家门口尴尬地对方亚静解释。方亚静牵动嘴角笑了笑,装作没有听到身后继续响起的粗俗谩骂,抬脚走进杨家。 环视客厅一圈,方亚静绕过正在认真工作的同事们,走进左手边杨大鹏和田燕华住的主卧。主卧里和客厅一样,堆满了孩子的衣物、玩具和日常用品。从梳妆台上各色婴儿食品、爽身粉、润肤露和药品中,林非捡出个满是烟蒂的八宝粥金属罐子。用镊子从罐子底部、中部和上部分别抽出三个烟蒂,她仔细确认烟蒂过滤嘴边的品牌,再小心翼翼地将整个罐子装进物证袋。现场搜查的工作并非法医的本职,但林非抓住这个能密切接触杨小丽社会关系的机会,特地申请参与行动。 “有发现吗?”方亚静走到林非身旁,顺手接过物证袋,放入地板上的物证采集箱。 “最近杨大鹏是不是手头紧了?”林非揭起垂落的床单,俯身向着床下张望。 “哦?何出此言?”方亚静也跟着林非往床下看。 “罐子底部的烟蒂是五十块一包的名牌烟,到上面就变成几块钱的普通货了。” “杨大鹏好赌,据说最近又输了几笔大的,算起来大概有个二三十万。” “欠那么多债人家还肯借他?” “他家不是要拆迁了吗。这三间房补了三套房,外带着还补了十万块钱,而且房子都是杨大鹏的名字。估计债主们都等着杨大鹏房子和钱到手呢。” “身上的伤,田燕华怎么解释?”林非又问。她们两人同田燕华一打照面,都发现了田燕华用衣领刻意掩饰的颈部伤痕。 “说是晚上起床不小心脚滑摔倒,撞上凳子受的伤。” 林非停住手,和方亚静对视一眼,无奈地说:“明明是双手掐压留下的瘀伤。” “不光是脖子,我刚刚让她撩开衣领看了看,肩上也有伤,不是拳头就是钝器打的。新伤旧伤一堆。”方亚静也叹了口气。 她们早就从辖区派出所民警口中得知田燕华和杨大鹏的婚姻状态。二十八岁的田燕华是个孤儿,从小跟着舅舅长大,胆小怕事,性格懦弱。二十岁时在洗浴中心做服务生,因为长得漂亮,很快被当时看场子的杨大鹏看中。两人谈了一年恋爱就结了婚,已经六年。她和杨大鹏结婚后,因为杨大鹏脾气暴躁,两人时有争执,她经常遭到殴打。最严重的几次,邻居曾经报警,但派出所上门后,两人均予以否认,最终不了了之。而让两人没想到的是,如今杨大鹏已然不在人世,田燕华还是不敢承认遭受过他的暴行。 林非和方亚静从床底拖出十几个鞋盒。凉鞋、平底船鞋、高跟鞋、短靴、长靴,鞋盒里的鞋全都是国内的一线时尚品牌。方亚静随手拿起双凉鞋,看着鞋底的尺码说:“这不是田燕华的鞋。穿这鞋的脚比田燕华的大一码。” “可能是杨小丽的。”林非将手指伸进每只鞋里,仔仔细细摸索一遍,又说,“田燕华的身材应该穿S码。我刚刚看衣橱里,稍微好点的衣服都是M码的,应该也是杨小丽留下来的。” 方亚静没再说话,只是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非打开最后一个被塞到床底最深处的鞋盒,双手捧出个棕色木质音乐首饰盒。盒盖的左上角刻着一行小字,“祝杨小丽十八岁生日快乐”,却没有送礼人的落款。林非掀开音乐盒盒盖,缓缓摇动盒子侧边的金属把手。悠扬的曲调响起来。林非和方亚静默默地端坐,像是沉浸到属于杨小丽的往日岁月中。熟悉又老套的“天鹅湖”结束后,音乐盒金属齿轮里流出另一段旋律。林非仔细辨析,但对音乐毫不擅长的她听不出半点来龙去脉。方亚静也皱着眉摇摇头,表示对这段乐曲完全陌生。音乐自行停下,林非打开音乐盒内部用来放小物品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 阖上音乐盒,林非问方亚静:“这个能带走吗?” 方亚静又摇摇头。他们这次的任务是搜查杨大鹏死因有关的物证,而这个音乐盒显然是属于杨小丽的,警方现阶段还没有任何线索和理由将杨小丽与杨大鹏的死联系到一起。 林非遗憾地扁扁嘴,放回音乐盒,又按顺序整整齐齐地将一个个鞋盒推进床底。 从阴暗狭窄的杨家出来,林非绕过依然在院子空地哭闹谩骂的袁金娇。避开天井漏下的阳光,她站到东侧屋檐下的阴影里,摘下口罩喘了口气。扭过头,林非发现屋里有位五六十岁的阿姨,隔着门旁的窗户玻璃,正上上下下打量她,满脸满眼的新鲜好奇。林非弯弯嘴角,对阿姨客套地笑了笑。像是立刻得到鼓励,只听咔哒一声,三秒后,阿姨推门而出。 “你是法医?”阿姨盯着林非胸前的证件仔细看看。 林非点点头,反问:“您贵姓?” “我姓邱。我小儿子也是警察!”阿姨自豪地说。 “是吗?那太好了!”方亚静拎着物证箱走过来,“您儿子在哪个部门?也许我们认识。” “他叫孙海源,是派出所的民警。” 方亚静用更熟稔的语气说:“邱阿姨,我们认识小孙!很不错的小伙子啊!” “是嘛!”邱阿姨喜出望外,又崇拜羡慕的看看方亚静****上的警衔,“他的职位还低得很……” “阿姨你放心,小孙很能干!我们徐队长都经常夸他!”方亚静满嘴表扬,又亲热地问,“邱阿姨,最近杨家发生过什么事吗?” “事?”邱阿姨扁扁嘴,仰着头扫视一圈院子,才压低声音说,“他们家事可不少,都不是什么好事。前几天还有律师来找过他们呢。” “律师?找他们家干嘛?”方亚静追问。 邱阿姨用只有她们三人能听见的语调继续说:“可能是拆迁办派来的吧。律师是个女的,长得很漂亮。开始三个人在家里说了半天话,后来那个律师和田燕华背着袁金娇,在院子里又嘀嘀咕咕了一会。袁金娇一出来,两人赶紧装没事人似的。一定有问题!”最后,她定论似的点点头。 漂亮的女律师。难道是莫离?林非扮演着聆听者的角色,心中暗自揣度。 “我还有名片!我拿给你们看!”边说着邱阿姨走进屋里,没过半分钟就拿出张名片递给方亚静。 方亚静快速背下律师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又将名片交到林非手里。果然是莫离!林非刚看清名字,忽然有只大手横伸过来,从她手中抽出名片。徐亮扫一眼名片,对方亚静和林非两人严肃地说:“你们快把物证送回局里去,这边交给我就行了。” 方亚静一怔,正要张嘴。徐亮紧接着又用不可违抗的命令式口吻说,“快去!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方亚静对邱阿姨抱歉地笑笑,趁着侧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徐亮,却还是怏怏地拎起脚边物证箱,和林非肩并肩的四合院大门。 回过头,望着低声交谈的徐亮和邱阿姨,林非心中一动。徐亮的反应和施南城一模一样。他们都认识莫离,却不想让其他人接触莫离,甚至是莫离有关的细微末节。再侧回身体,林非正正对上方亚静的目光。那双漂亮的棕色大眼睛里有两个字,“查她”。 第十二章画展 虽然收下了请帖,但林非原本没计划去参加杨奇的画展。所以周日早上八点半,吴云敲响她家大门时,林非还穿着睡衣,满头乱发,睡眼朦胧。“我们先去看画展,再去机场。时间来得及的,你放心。”吴云笑得十分谄媚。林非知道吴云的心思,只瞪了他一眼,没有反对。十分钟后,两人拎着行李出门。 去咖啡馆的路上,吴云边开车边不停偷瞄着林非。林非回望时,他立刻又假装认真看路。到了大厦露天停车场,林非没有下车,严肃地正视吴云,等他先开口。吴云在林非如炬目光的逼视下,嘴唇先抿了抿,再一张一合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林非冷冷哼了一声,径自拉开车门,下车往大厦走。吴云没有再辩解,只是快步跟着她。等到两人在电梯里站稳,身边没有旁人,吴云才轻声又说:“我们只是不想你担心。” 林非侧过身,望着吴云双眼认真地说:“你只需要为自己的谎言道歉。” 吴云吐吐舌头,调皮地笑了笑,“这都是徐默的主意,见了面你一定要好好教训他!对,可以罚他在海里游两个小时不许上岸,累死他!” 林非白了吴云一眼。 吴云毫不在意,笑容越来越灿烂。“如果今天你肯照顾奇哥的生意买幅画,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徐默的秘密。” 林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可惜,我对徐默的秘密没有兴趣。” “以前你的好奇心可是很重的,现在怎么这样?”吴云故意扁扁嘴。 林非忍不住笑了,走出十七层电梯。 人间,是咖啡馆的名字,也是这次杨奇画展的主题。没有喧哗张扬的横幅和花篮,整个展览显得低调安静。杨奇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和银色领带,衬得他风度翩翩。 “欢迎光临。”杨奇向林非和吴云迎过来。 “我等会要去机场,呆的时间不能太长。”林非面带歉意地解释。 杨奇只说感谢过来捧场。吴云对杨奇挤挤眼,笑着说,“奇哥,你放心。林非很有品味,又懂艺术,只要一眼就能找出那些好画,通通买下来。” 如此刻意露骨的奉承和企图让三人都笑了。杨奇拍拍吴云的肩膀,对林非说:“别听他的,肯赏脸来就是我莫大的荣幸。” 原木色的地板,宽大柔软的布制沙发,金色阳光散发着暖意环绕着挂满画作的墙壁。柔和舒缓的咖啡香气裹着热情飘进大脑,好似连呼吸都变成件雅致的事。“这咖啡馆真不错,是你喜欢的样子。”吴云在林非耳边低声感叹。 吴云比林非想象中更了解她。 站在两米高的巨幅黑白油画前,林非屏气凝神。 巨型的**男体顶天立地,形似参天大树。低沉肃穆的面容看似安谧,但下垂的眼角和唇边带出不易察觉的怨恨、郁闷和压抑。男人的头发是树叶茂密、祥云朵朵的树顶。他的双手高举,伸到耳边。左手端坐着满天神佛。柔软细腻、观悲见喜的温润眉眼,带着漫长时光中的忧伤和宁静,凝望着右手手掌上无数虔诚焚香跪拜的僧侣和布衣信众。健硕身躯上群山雾绕,流水潺潺,隐约间繁华市井,亭台楼阁,一片喧嚣红尘。从腰部开始,男人下身变成盘根错节的树根。众多根须宛如触手和利爪,牢牢插入大地,肆意张扬的扩张侵蚀。树根之间缠绕着支离破碎的模糊血肉和嶙峋突兀的森森白骨。树根之下是密密麻麻病态扭曲的裸露躯体,男男女女,或坐或立,个个面目狰狞,相互攀扯纠结,宛如百鬼夜行。 林非与画中男子的双目对视。细若游丝的声响在鼓膜深处振荡,逐渐变大,像是神坛前悠远绵长的吟诵,又宛如丛林中低沉凝滞的嘶吼。林非的心跟着声音不急不慢的节律平稳的跳动,噗通、噗通、噗通。慢慢的,一阵熟悉的尸体腐烂气息莫名绕上林非鼻尖,渐渐变强,她不由自主地想伸手捂住鼻子。 “这幅画你不喜欢?”杨奇走到林非身侧,轻声问她。 人,是这幅画的名字。盯着画旁那张十厘米见方的小纸片,林非回答,“这个人,不太平常。” 杨奇微微一笑。“人和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光明,它的根就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林非正要开口,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女声:“阿奇,这幅画,我也要了。” 杨奇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热情地说:“好的,谢谢你。麦小姐。” 麦子琪站在林非面前,脸上挂着冰冷疏离的笑意。几年未见,浅浅的亚麻色齐肩长发,大红的唇彩,夸张的红宝石吊坠和耳饰,明媚又灿烂的满天星碎花羊毛连衣长裙,棕色羊皮大手袋,为在她原本的甜美外表上又添加了几分波西米亚气质。上上下下打量林非一圈,麦子琪礼貌地问候,“林小姐,好久不见。” 克制住顷刻在大脑爆发的啸叫,林非回望着麦子琪,勾勾嘴角算是微笑,也平静地回应:“好久不见,小麦。” 麦子琪的笑容更加灿烂。“真是择日不如撞日,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林非没有回答,将手插进风衣口袋,手指紧紧捏成拳头。吴云上前两步,用健硕的身体挡在对峙的两人中间,冷冷看着麦子琪的脸,嘴里只说:“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去机场吧。”说完,他拉着林非转身就走。 麦子琪在两人身后扬声说:“林小姐,有些事是躲不掉的。既然你没时间,不如现在就在这说吧。” 前行的脚步停下来,林非转过身,对着杨奇请求:“杨先生,麻烦给我和麦小姐找个安静的地方。” “林非……”吴云想要制止她。 林非对吴云摆摆手。小麦说的对,有些事是躲不掉的。 杨奇的脸上只有训练有素的客套和礼貌,他微微躬身,说了句:“两位请跟我来。” 无视固执跟在身后的吴云,林非跟着杨奇来到咖啡馆深处的办公区。用磁卡刷开办公室的门,杨奇让了让,麦子琪径直快步走进去。林非用淡然微笑感谢杨奇的体贴、安抚吴云的不安,然后当着他们两人的面轻轻阖上门。 房间中央原木色的办公桌、窗边的两张单人皮质沙发和小圆茶几是杨奇办公室的全部陈设。麦子琪抢先坐上沙发,趾高气扬地指指对面的位置,“请坐!”林非默默落座。小圆茶几上摆着透明玻璃烟缸和银色金属烟盒,还有盆小小的宽叶绿植。 还是那些照片,更多的照片,一张一张平铺在茶几桌面。徐默陪着麦子琪在产科诊所,在购物中心的婴幼儿专柜,在恬静优雅的餐馆点着烛光二人海鲜大餐。 林非无话可说。她低首屏气,仔细看完照片,只侧头盯着茶几桌面的金属烟盒。怀疑带来的痛苦和窒息,被一息尚存的理智束缚着,马上就要失控。 麦子琪又从手袋里拿出支录音笔。徐默的声音传出来,短短的只有一句话:“那些事我知道应该怎么办。小麦,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个孩子没有父亲。” 一只巨掌猛然擒住林非的胃部,五根手指轮流挤压松开,搅得惊涛骇浪、天翻地覆。紧紧交叉十指,身体感觉到不是疼痛,而是空乏,像在汪洋大海中无边无际的飘荡。冰冷的血液从脚底直冲头顶,啸叫着充盈大脑里每根血管,带出嗡嗡蜂鸣,好似马上就要凝成锐刺,穿透血管、挣脱肌肉皮肤的束缚,鲜血淋漓。 如死一般的寂静中,麦子琪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林非的困顿。 将情绪包裹到冷淡和漠然里,林非揉揉眉心,压抑住喉头涌上的热流。她重新昂起头,望向对面洋洋得意的女人。麦子琪用手掌吸引住林非的视线,再将它轻轻放上自己的腹部,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一个人总是在最轻微最不自觉的动作中,暴露出所有想要掩饰的秘密。麦子琪的手指上涂抹着媚人的紫色甲油,五颜六色的彩片闪出星星点点的光线,来回交叉撞入林非的眼底,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痛苦和怀疑刹那间涤荡得干干净净。 深吸一口气,林非哑着嗓子问:“你想要什么?” 麦子琪趾高气扬地开口:“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只是很同情你,在幻觉里活了这么多年。你以为徐默爱你,而且,只爱你一个人,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可惜,现实的真相就是这么残酷。” “男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吃正餐。” “徐默也做不到。” “我只不过是想把我和徐默共同创造的宝贝,送给你们做新婚礼物。” “林非小姐,未来的徐太太,祝你和徐默新婚快乐。呵呵呵……” 难以重负的压力之下,从暗处生出的勇气宛如冥河岸边绽放的优雅花朵。雕花栏杆的影子随着麦子琪得意张扬的笑声,化作弯曲延展的枝蔓,缠萦住林非的身体。她低下头,望住两只手掌上明明暗暗、奇形怪状的暗影。有一千种可以杀死别人的办法,有一千种可以杀死自己的办法。在大家眼里,现在的林非只不过是个孤僻半自闭的法医,早已忘记这个时常淡然微笑的女人,身体还有个在毒汁里浸泡长大的灵魂。 林非慢慢陷进沙发。后背柔软的触感让她失去支撑,陷下去,再陷下去。然后,她笑着说:“用假怀孕当礼物,你的这份心意倒真是很独特。” “假怀孕?林非,你现在还在自欺欺人。哈哈哈哈……”麦子琪放声大笑,前仰后合。 “我在两年前曾经怀孕过,”林非打断麦子琪的笑声,“孕妇的注意事项和食谱,徐默早就能倒背如流。如果他真的相信你怀了孕,不管孩子是不是他的,他都不可能带你去吃海鲜大餐,特别是,”林非前倾身体,手指点住照片角落里若隐若现的一盘帝王蟹,“螃蟹。” 麦子琪脸色一变,却还是摆出端坐的姿势,屹然不动。 “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提议去吃海鲜的?这份帝王蟹又是谁的主意?” 麦子琪没有回答。林非将另一张照片摆到麦子琪面前,指指她现在的紫色指甲,又指指照片上她裸粉色的甲油,“我在做法医之前,是妇产科大夫。我们会告诫孕妇,最好不要染发,不要化妆,不要涂指甲油……” 麦子琪下意识低头望望自己的手指,猛然双手握拳,闪烁的眼神透着心虚。她厉声反驳,“现在指甲油也有很安全的!” “你涂的那种,肯定不是。”林非冷冷地打断她,“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拥有你和徐默共同创造的宝贝,但在你心里,你并没有把它当作宝贝。” “它只不过是一个砝码,一件工具。” “可是不管你想用它从徐默、从我这,换任何东西,最终都会失败。” 麦子琪紧紧抿住的嘴角微微抽动着,等了好几分钟,才咬牙切齿地说:“林非,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自负。很多年前,我就说过,我不介意徐默和你在一起,也不需要徐默离开你。” “我不需要徐默给我任何东西。” “我的存在,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用来证明你的失败。” “你人生的失败。” “你的幸福,是你的幻觉。” “你身边那个一心一意爱你的男人,是你的幻觉。” “可是有些事,不是我的幻觉。”林非一张张收拾起桌上的照片,叠放得整整齐齐,“我现在是徐默的未婚妻,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妻子。” “怜惜,爱慕,关心,疼爱,名分,不管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徐默都给了我。” 看着麦子琪眼中缓缓燃起的怒火,林非继续说,“你曾经是徐默的经纪人,应该知道他很有钱。” “你知不知道,徐默的每一分钱,现在,都在我的名下,都是我个人的婚前财产。” “就连凌胜街77号地狱酒吧的那栋房子,也是我的。” “在法律上,现在,我就是徐默的全权代理人。徐默把他的一切都给了我。” 麦子琪半张开嘴,直愣愣地盯着林非。显然这个事实对她来说,太过于突然和意外,让她哑口无言。其实林非当时面对文件的反应也是如此。 “就算我的幸福来源于幻觉和欺骗,但那些钱是真的。” “也许徐默不只爱着我一个人,但他一定不爱你。” “因为徐默什么都没给你,什么都不会给你。” “而你,比我更可悲。” “因为你明明很想要,却不得不骗自己说,什么都不要!” 探起身,林非将照片和录音笔塞进麦子琪的手袋,伸手就要摸上麦子琪的脸。麦子琪猛然避开,惊恐的眼神好似林非的那只手沾满毒液长出尖刺。 “你说的没错,我是个天天摸死人的法医,整个人阴森森的见不得光。我知道,你一直讨厌我,你觉得我配不上徐默,这一点我同意你的看法。”林非缩回手,又在麦子琪耳边笑着轻声说,“但我提醒你一件事,任何想要抢走徐默的人,我都不会让她好过。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对我来说,真的不难。” 麦子琪的喉头艰难地吞咽一口。林非全身荡漾着慵懒的笑意,平稳的呼吸和软绵绵的语调化出暗影,伸出爪牙,张扬地覆盖住她的全身。下意识背过脸,呼吸有些急促,但麦子琪依然不肯后退一步。她厉声质问:“你威胁我!” “不,麦小姐,由始至终,都是你在威胁我。”林非重新陷入沙发,笑得人畜无害,“是你现在编出那些谎言,想让我不好过。” “是你一直想要抢走徐默。” “我的徐默。” “你猜猜看,这一次,徐默老同学妹妹这个身份,还够不够保护你呢?” 麦子琪骤然起身,向门口走去。三步之后,她停下脚,微微侧脸,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大门砰的一声巨响之后,一秒,两秒,三秒,整个世界重新恢复空旷和寂寥,连透过窗口的光线都随着时间悄然远离。林非用双臂环抱住身体,将自己挤进单人沙发的角落。蓦然而至的孤独,让她失去抵抗苦痛的耐力。只有一道光,不知来源于天堂还是地狱,照进她的眼眸,照亮桌面的金属烟盒。烟盒闪烁着暧昧的银色光芒,吸引住她的视线。 纤长手指轻巧的夹住香烟,林非刚微微偏过头,一只点燃的打火机伸到她面前。林非一惊。杨奇已经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站到身边。 那只手第一次落到林非的视线里,指骨粗壮,关节圆润,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隙间隐约沾染着星点油画颜料。打火机的猩红火苗在手中固执地跳跃着,火苗背后的深沉视线像广袤浓雾中灯塔的光束,毫不掩饰地触摸着林非。 点燃香烟,林非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浓雾无声无息地绕进身体,带出徐默的身影和气息,抑制不住。她又将烟从鼻腔里喷吐出来,好似要脱离那个高大的影子。 咔哒。 杨奇关上打火机。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呵呵呵,呵呵呵,一串串的笑声从林非瘦小的身体里飞出来,放肆地填满整间屋子。眼眶、喉头的热流压抑不住地涌出,她用力咽回去。笑完了。林非喘口气,擦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起身走向大门。 左手紧握住门把手之时,林非低声说,“多谢你的火,杨先生。” 第十三章生意往来 闭着眼,将头仰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林非深吸一口气,却没有更多氧气进入身体,像是被沉重的海水挤压到胸廓都不能张开。悲伤,愤怒,原本应该有的情绪荡然无存,身体和灵魂都变成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无门无窗。 “你抽烟了?”吴云轻声问。 林非微微点头算是回应,侧过脸望向车窗外。阳光像只画笔,在她身上随意涂鸦出明明灭灭的阴影。路边的树枝高举着呐喊的手臂,将蓝色的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枝叶间闪烁的光芒如黑夜中绽放的礼花,刺痛双眼。枯叶被凛冽的风舞弄着,漫天遍地。时间在推移着空间,终至挤开秋天,将世界塞满严冬。 从市区到机场的路并不太长,吴云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又不紧不慢地说出一句话:“最近,我和小轩开始通信了。” 林非想起那个柔弱外表内心阴冷的青年,不禁笑着问:“他还好吗?” “他挺好的。我们只是写信。”吴云停顿了两三秒才又说。 吴云说的小轩,是他的同卵双胞胎兄弟范子轩。他们的母亲庄雅琴在大学时代与市局法医检验中心主任范理相恋,毕业后两人分手。谁知庄雅琴偷偷未婚生子,将吴云交由自己的远房表姐抚养,又将范子轩送回范家。范子轩被范理的哥哥当作亲生儿子收养。自幼分离的两兄弟慢慢长大,都察觉到自己被刻意隐瞒的身世。在十七岁时,范子轩因怒杀人,被判入狱十年。两年前,沧滨市发生一起模仿范子轩犯案手法的凶杀案。为了查证范子轩当年供述所谓的“双重人格”和模仿犯案的真相,林非接受局里委派,与范子轩相识相交。而吴云以新凶杀案被害人同事和“小说家余未言”忠实粉丝的身份接近林非,积极与警方合作,试图引导案件侦破的走向。林非发现了吴云和范子轩的兄弟关系,更证实吴云是当年范子轩凶杀案的目击证人。正是吴云将范子轩犯案的细节透露给凶手,以期为范子轩翻案。最终,在林非和徐默的劝导下,吴云交出自己手中模仿案凶手犯案的确凿证据,向警方自首。警方鉴于吴云的立功表现,决定免予起诉。事件平息后,吴云从学校辞职,现在是地狱酒吧的领班,还为徐默打点着小说版权相关的事宜。 “我老觉得,他有点怪我整容了。”吴云闷闷不乐地皱起眉。高三那年吴云因为滑雪摔断了下颌骨,养母为了避免家人对吴云身世的怀疑,刻意要求医生按照他养父的模样进行整形手术。现在,范子轩消瘦,吴云壮实,这两兄弟初初一看根本不像同卵双胞胎。 “怎么会。”林非安慰吴云,“我听范头说,最近小轩有个减刑的机会,正在争取。” “是,他说把握很大。” “希望他努力表现,早点出来。”林非调整坐姿,将头靠上车窗。 “当年我给你打匿名电话的时候,你可不这样。”吴云瞥一眼有气无力的林非,接着扬声说。 听吴云忽然说起当年的恶作剧,林非挑眉瞪他。 吴云厚着脸皮振振有词:“我那么肯定地说徐默杀了人,你都不信。麦子琪有的没的说几句,你就怀疑他了。” “你认识她?”听起来吴云并非今天初见麦子琪,林非有些意外。 吴云点点头。“我很早就认识她了。她以前是余未言的经纪人,有新小说出版的时候会在我们粉丝论坛上做宣传,是我负责和她交接的。两个月前,她来找过徐默。她现在是金融和艺术品投资方面的代理人,想要拉徐默一起投资艺术品收藏和拍卖。徐默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她喜欢徐默,徐默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吴云斜眼看着林非,轻飘飘地说。 林非恶狠狠地瞪了吴云一眼。 “好啦。徐默当时在出差,麦子琪留了些资料,让我转交徐默。但徐默回来之后,看都没看资料,只说完全没兴趣,就一口回绝了。不过,”吴云又看了林非一眼,语调低沉下来,“后来我查了查她和她背后公司,他们好像在帮人洗钱。” 林非有些意外。艺术品收藏和拍卖是近年来流行洗黑钱方式。洗钱者首先大量购入艺术品,再安排人手,通过拍卖公司将艺术品拍出天价重新购入,最终将大额的黑钱用合法的方式洗白,纳入囊中。难道麦子琪为了钱,甘愿以身试法? “徐默知道吗?”林非忍不住问。 吴云摇摇头。“我没告诉他。那只是我根据他们的客户和交易数额,做的猜测。” 林非记起麦子琪对杨奇那声熟稔的称呼,忍不住追问:“那杨奇……” 用力抿抿嘴唇,吴云无奈地说:“奇哥……你今天也看到了,不瞒你说,麦子琪买了奇哥不少的画……” 林非知道,在吴云心中,杨奇的重要地位不亚于徐默。正是杨奇用自己和徐默的亲身经历,安抚了目睹自己亲生兄弟残忍暴行的吴云,紧紧拉住这位当年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的少年。她不由放软了语调:“你不想让杨奇把画卖给麦子琪?” “不卖画,奇哥那不要穷死?不过,那些画落到麦子琪手里,也不会得到欣赏,只是变成他们的工具,简直是暴殄天物。我自己也想买,但是没钱。我认识的有钱人,也就你们几个,只能让你们破费了。”吴云对着林非咧嘴一笑。 “好好好,我从海边回来就买!”林非笑着回答。 “多谢啦!”吴云挑挑眉,“为了报答你,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徐默的秘密哦~” 林非一怔,想起两人先前在电梯里的对话,不由得望向吴云。“到底是什么秘密?” 吴云一脸淡然地说:“其实你想知道徐默在哪,很容易。” 林非不太理解吴云的这句话,她追问,“怎么知道?” “前段时间,徐默让我在他手机里装了个定位软件,只要在有手机信号的地方,每隔五分钟会发送一个定位信息到网络服务器。上网登录账号,就能查看所有行踪。徐默的账号是你的手机号码,至于密码,你应该能猜到。 林非盯着吴云,一直盯着他,用冷静掩饰震惊。“徐默如果知道你把这个都告诉我了,肯定……” “哈?肯定什么?打我一顿?”吴云显然觉得林非的反应很有趣,笑着打断林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徐默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说,只要林非向你打听我的事,任何事都不必对她隐瞒,也不必对她撒谎,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我很奇怪,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问过我。”吴云慢慢降低车速,驶入通往机场出发厅的车道,“难道你真的对徐默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 林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会爱上一个人,也许是因为通过他能够看到自己。那些隐藏在时光中的暗影,仿佛不被提及,就永不存在。 “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我一直很感激你。感激你为我、为小轩做的那些事。”吴云嘴里说着感激,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戏谑。“所以我就当你自己人,实话实说了啊。我一直搞不懂,你们女人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对自己的男人总是疑神疑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随随便便挑拨几句有的没有的,你们就当真了。” 一缕穿透玻璃屋顶的阳光,将林非面前的青年映照的格外温暖。“谢谢你。”林非接过吴云手中的行李袋,真诚的道谢。 望着林非的双眼,吴云笑得很灿烂。他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第十四章黑白天鹅 周一晚上,八点二十分,林非走出火车站出站口。阴沉沉的暮色中,天边一片浓重的雨云。 方亚静迎面而来,伸手接过她的行李袋。方亚静张望一眼林非身后,皱着眉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徐默呢?” “他没赶上婚礼。”一阵晚风吹过,林非将风衣往身上裹了裹,只回答了这句话,跟着方亚静往停车场走。 “这样可不行。”方亚静也拉高夹克外套的拉链,沉着脸边走边说,“有工作也要提前打招呼吧,一天到晚神出鬼没的怎么行,这马上要结了婚,你也不管管他!” 林非憋着笑,随声附和:“是啊是啊,你的职位比他高,又是做嫂子的,可要帮我好好教育教育他。” 方亚静送了个漂亮的白眼给林非,不再吭声,拉开车门,将林非的行李袋放进车厢后座,自己坐上驾驶座。林非系好副驾驶座的安全带,从车头抽屉中翻出颗果仁巧克力,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嘟嘟囔囔地问,“你今晚还加班吗?” “当然加班啦。对了,你一个人正好,直接陪我去颜雪雨的舞蹈工作室。我去找工作室的合伙人再聊聊。”方亚静抬头看看黑漆漆的天边,“晚上你帮我把笔录整理了,明天早上给我。” “你这是违规啊,我怎么能替你做笔录。” 方亚静无视林非的抗议,一拧方向盘,将车驶上去市中心的大道。“我已经去谈过一次了,没什么收获。这次去,就是聊聊天,要是还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你就不用写了。等会我还要去桃源村,派出所说有田锦荣的线索。” 这个时间去桃源村查线索,今天晚上方亚静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躺下。林非同情地说:“别太累了,注意休息。” 方亚静用微笑回应林非的关心,又左右活动几下肩膀,才故意拉长声调说:“我查了一下,你们三个和那个女律师莫离很熟?” 林非对方亚静的雷厉风行毫不意外,也知道她所指的三个人是自己、徐默和阿瑞,便坦白说,“阿瑞和徐默好像早就认识她,请她做了自己的律师。但她好像和阿瑞更熟。” “哦?你怎么知道?” “她叫徐默徐先生,却直呼阿瑞的大名。” “是,她和阿瑞早就认识。几年前,他俩是同一个案子的证人。” 莫离和阿瑞居然有这种关系!完全出乎林非的意料,她连忙追问:“什么案子?” “查不到,我的权限不够。”方亚静咬牙切齿。 “你权限不够?”林非大吃一惊。局里的警务系统针对每个警务人员的赋权均不相同,方亚静身为高阶刑警,居然没有查看权限,说明案件的保密等级非常高。 “那你查到了什么?”林非又问。 “莫离是沧滨市人,有个比她大十岁的哥哥。父亲是林业局的干部,母亲是中学老师。莫离不到两岁的时候,父亲病逝。”方亚静的声音沉了沉,“五岁那年,她妈妈误杀了自己同事之后,畏罪自杀了。” 杀人犯的女儿。从小背负的恶名。“上大学以后,我没回来过。”林非回想起莫离的这句话,暗自长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两兄妹相依为命长大。莫离在沧滨市上了小学、初中、高中,然后去读大学,做律师。除了那个案子,没有其他特殊经历。” 林非若有所思地问:“没有特殊经历,又怎么会涉案?她哥哥是干嘛的?” “她哥哥叫莫其,名副其实的其。莫其在沧滨市师范学院读的大学,体育系,毕业后做了健身教练。莫离考上大学那年,他结了婚,和妻子一起移民去了国外。” 阿瑞爱的女人,嫁给了莫离的哥哥。林非身体里的八卦小宇宙霎时被点燃,她立刻又问:“莫其的妻子是什么人?” 方亚静好奇地瞥了林非一眼,回答得毫无保留:“莫其的妻子叫苏南,苏州的苏,南方的南,也是沧滨市人。父亲很早病逝,母亲是国内知名的钢琴演奏家。苏南十六岁的时候被亲叔叔家收养,和他们移民去了国外,在国外读完大学回来做了心理咨询师。对了,苏南和阿瑞两人是大学同学。而且莫其和苏南,他们也是那个案子的涉案证人。” 苏南!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天幕,紧接着清脆的霹雳炸响在车窗边,震得林非身体一抖。 苏南正是那年在医院小花园里林非偷听到的名字! 莫其。写在黑色记事本扉页MQ,难道就是莫其的名字缩写?莫其就是记事本的主人?! 不能被查看的案件。 四个涉案的证人。 一封迟到半年、让莫离重新回到沧滨市,施南城告诫林非不要告诉任何人的信。 还有,施南城打给徐亮的那个电话。“他可能又出现了!” 那个“他”,会是什么人? 林非紧紧靠向椅背,脑海里一条条信息跟随眼前宛如银链的闪电,交织成网。晚风在低声呜鸣,像是在黑夜中抽泣的女人。雨点猛烈敲打着车窗,沉闷的雷鸣终于撕破天幕,将瓢泼大雨倾注整个世界。 方亚静望望沉思的林非,继续说:“你知不知道,阿瑞在开酒吧之前是干嘛的?” 林非不知道,于是本能地想摇头否认,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阿瑞也是心理咨询师?” “是。而且,他原来的工作室就开在宏达大厦的十七层。”方亚静递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哈,”林非笑出声,“难怪莫离要选那个地方做律师事务所。” 方亚静立刻听出林非言下之意,扁扁嘴说:“莫离喜欢阿瑞?那可不容易。” “还查到什么?”林非将话题转回莫离。 “没了。我正准备再多找点资料,被徐亮发现了查询记录,把我骂了一顿。” “他骂你干嘛?”林非惊愕地问。每个进入警务系统的人在服务器的登录和查询信息都有迹可查,时间、电脑mac地址、内网ip地址、数字证书所有人统统绑定到专人。 “他骂我不务正业,不去查该查的人,然后他让信息中心把我的查询权限降级了!”方亚静大吼出声,像只喷火巨龙,喘着粗气瞪着前方的路。 林非终于明白,一见面就徘徊在方亚静眉宇间的那股郁结之气从何而来。但她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徐亮和施南城会做出那样的反应。 他们都不想让其他人将莫离与“正义女神”的案子联系在一起,哪怕莫离可能早已深陷其中。 舞蹈工作室的大厅正在进行一场小型装修,各式画框照片框堆得满地都是。原本挂在正对门高墙上的半人高油画被取了下来,搁到墙角。修长的脖颈,旋转的脚后跟,颜雪雨在那画中是只翩翩起舞的黑天鹅。前台小姐彬彬有礼的告诉方亚静和林非,她们要找的卓群生小姐正在走廊尽头右侧最后一个房间中等待她们。 虽然表面上颜雪雨是工作室的老板,但实际上卓群生才是工作室管事的人。她也是沧滨市芭蕾舞团的团员,比颜雪雨晚两年入职。在事业上两人一直是竞争对手,但私下里关系还算亲密融洽。颜雪雨成立舞蹈工作室,卓群生投资了一半的钱,算是工作室的合伙人。 走廊最深处右侧的房门上挂着块铭牌,印着“首席舞蹈教练卓群生”九个银色大字。方亚静扁扁嘴,轻声对林非说:“上周来,这块牌子上还写着颜雪雨的名字呢。”林非笑笑没说话,敲了敲门。门内传出清脆的女声:“请进。”方亚静闻声拧动把手,推门而入。 卓群生是个善于保养的人,圆润的脸颊和恰到好处的淡雅妆容,让已经三十五岁的她看起来才二十岁出头,黑色西装套裙和细跟黑色高跟鞋,将原本修长的身材衬得更加高挑干练。浮着淡淡笑意,卓群生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后,像是下意识维护着自己的领地。她先客气地招呼方亚静和林非落座,又亲手泡了热气腾腾的红茶送到两人面前。“你可以下班了。”电话吩咐过前台小姐后,卓群生才问,“两位今天来找我,又有何贵干?” “有些事还想找你聊聊。对了,你们最近生意有没有受影响?”方亚静喝了口热茶。 “说没影响是假的。”卓群生幽幽地说,“雪雨姐死的那么惨,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 “哦?他们说什么了?”方亚静追问。 卓群生偏偏头,岔开话题:“是雪雨姐的案子有进展了吗?什么时候能抓到凶手?” “我们找到颜雪雨的一间别墅。有人说是你借钱给她买的,所以过来问问你。”方亚静开门见山地说。 方亚静在说谎,所以卓群生理所应当地否认:“什么别墅?我根本没借过钱给她。” 方亚静耸耸肩。“两年前,你从银行取了十万块现金,正好颜雪雨的别墅也是在那段时间买的。那笔钱你不是要借给她?” “你们查我的银行账户干什么!”卓群生脸色一变,厉声问。 “不只是你的,其他的人,我们也在查。”方亚静迎着卓群生的目光微笑,“因为警方想要查证,会不会有人在买凶杀人。卓小姐,如果你不能解释那笔钱的去向,就会将自己变成谋杀颜雪雨的重要嫌疑人。” 谋杀颜雪雨的重要嫌疑人。方亚静的话像锐利的铁钉,将卓群生牢牢定在椅背上。她的眼角随着脉搏的节律微微跳动,试图将激动伪装成平静。“我为什么要杀她!”卓群生从牙缝里挤出这句问话。 卓群生的反应让方亚静的笑意更浓。“这个问题只能你给我答案。你也可以直接告诉我们那笔钱的去向,洗清自己的嫌疑。” 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又用纸巾拭去唇边的水渍,卓群生沉默地垂下头。 方亚静不动声色地将一张名片摆到卓群生面前。“或者你是把钱借给了这位颜雪珊小姐?” 颜雪珊!卓群生宛若冰山的冷静瞬间被打碎。为了掩饰不安,她端起茶杯又要喝水,却手一抖洒出半杯茶,连忙挪开办公桌上摆放的物品,低着头假装认真擦拭茶水。 方亚静和林非将卓群生的反应看在眼里,相视一笑。 颜雪珊正是那栋山间别墅房产证上产权人的名字。然而,警方调查发现,系统中颜雪雨和颜雪珊出生年份相同,出生日期不同,户籍照片面部相同,但前者为披肩卷发,后者为齐耳短发。颜雪珊分明是颜雪雨的另一个身份!颜雪雨宛如神通广大的“双面人”,通过不法手段,拥有两个不同户口所在地的户籍身份。与拥有前芭蕾舞演员、现任芭蕾舞教练身份的颜雪雨不同,颜雪珊是位拥有多家注册公司的“商业女强人”。然而,那些颜雪珊作为法人代表的公司都是注册资金不到五万块、没有固定办公场所的“皮包公司”。 卓群生双手绞拧着纸巾,缄默了好一会,依然用“不是”两个字来回答方亚静的质问。 方亚静正要再开口,她的手机响起来。接起电话,话筒那边的声音非常嘈杂,隐隐带出女人凄厉的叫骂声和哭喊声。方亚静侧过身,小声说了几句,挂断电话,皱着眉对林非解释:“桃源村那边出了点事,我现在要过去。” 林非正盯着桌面摆着的木质相框。照片中一白一黑两只天鹅,白的善良纯洁,黑的邪恶欲望。扮演黑天鹅的是卓群生,而白天鹅的扮演者正是杨小丽。林非没有回应方亚静的话,只对着卓群生发问:“你的十万块钱是不是借给杨小丽,帮她哥哥还赌债了?” 第十五章赌债 田燕华满身狼狈,湿漉漉的长发没有梳起,凌乱地贴在脸颊上,衣物从上到下全都湿透,拎着的黑色塑料袋满是雨滴,脚底淌着一滩水迹。“莫律师,救救我!”脸色惨白的她,双手紧紧攥着拳头,身体瑟瑟发抖,摇摇晃晃的几乎快要昏过去。 “快进来!”莫离赶忙将狼狈的田燕华拉进律师事务所的大门。 在办公室沙发上安顿好田燕华,莫离从休息室拿来自己的备用衣物。因为职业需要,莫离在事务所总是身着正装。但为了应付偶发事件,她习惯性在事务所里放些休闲装扮,以作备用。莫离帮田燕华换上衣服,又拿起毛巾为她擦干头发。直到田燕华端起热茶,莫离才关切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莫离的问话,田燕华放下茶杯,将头扭向黑漆漆的窗外,一言不发,眼泪夺眶而出。莫离不再开口,坐到田燕华身边,将一张纸巾轻轻放进她手中。泪流满面的田燕华紧紧握住手心里纸巾,却没有抬手擦拭脸上的泪水。莫离又拿起张纸巾,轻柔地为田燕华拭去眼泪。田燕华的情绪像是忽然奔泻的大堤,低声抽泣几声后,扭身扑进莫离怀中放声大哭。 莫离缓缓抚摸着田燕华后背,暗自揣度她的来意。 哭了好一会,田燕华的情绪逐渐平复稳定。擦擦泛红的眼圈,她难为情地对莫离说:“不好意思,莫律师,这么晚来打搅你。” “没关系,我刚才在加班,现在已经没事了。”莫离轻声劝慰她,“下这么大雨,你还跑过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吧。” 田燕华的眼圈又泛出水迹,她哽咽着说:“莫律师,求求你帮帮我,那些逼债的人快要把我们逼死了!” “什么债?”莫离愣住,帮田燕华擦泪的手停到半空。 杨大鹏的赌债。 杨大鹏在读中专时就有赌博的恶习。从几块钱的小麻将、扑克牌,慢慢地赌注越来越大,变成每次上百块的“炸金花”。最初还偶有进账,每次赢个几百块钱回家来加个菜。渐渐的,不知是牌技不佳,还是赌运不济,这几年杨大鹏基本上是大输小赢,十赌九输。随着赌注金额的不断飙升,杨大鹏却毫无悔改之意,输了钱回家来就打人骂人。钱像流水一般输出去,外面还债台高筑,田燕华每个月的工资和原来的积蓄都填到了这个无底洞。如今杨大鹏一死,债主们纷纷拿着借条上门。田燕华一算借条上的总额和利息,居然到了八十多万。 “八十多万啊!把拆迁补的房子和钱都给他们还不够!”田燕华又眼圈一红,眼泪止不住的流。“我婆婆一看借条,就说这是我和大鹏欠的债,她不管。她还说,拆迁补得房子和钱是给杨家的,和我没关系,一分钱都不会拿出来还债!还不起就让我去死!死了才不用还了!” “那么多钱!我拿什么还啊……” 莫离边帮她擦泪边安慰她:“赌债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利息更无从谈起。这个钱不应该你们来还。” “话是这么说,”田燕华垂着头捏住湿漉漉的纸巾,“今天那些债主在路上拦着我,说不还钱,说不定我家还会出大事……” “什么大事?” “他们说,大鹏的死不是意外,是被人杀掉的……”田燕华吞吞吐吐地说。 “被杀的?凶手是谁?”莫离吃惊地追问。她早已从新闻中得知杨大鹏的死讯。但报道说,某洗浴中心大楼外墙年久失修,一块大理石板突然从楼顶坠落,砸向楼下人群。根据警方通报,事故造成一名路人当场死亡。 “他们说……是个叫正义女神的杀人犯……” “正义女神?他们还说了什么?”莫离心一沉,引着田燕华继续说。 “他们说那个正义女神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前段时间,在大街上不是还发现了死人的手吗!就是那个正义女神干的!现在警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把消息瞒得严严的,不让外面的人知道。所以那些警察才把大鹏的死说成是意外!” “他们还说,最近有人在打听杨家的消息。没过几天,大鹏就死了。”田燕华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那个正义女神一个一个杀过来,杨家剩下的人都死了,才算报了仇。” “报仇?为什么那个正义女神要找杨大鹏报仇?” 田燕华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手指微微颤抖着,假装镇定地喝了两口茶,不再开口。 “我从小和小丽一起长大。杨大鹏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很清楚。”莫离握住田燕华泛白的手,“这些年,你和他结婚,猜都能猜得到,他对你并不好。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孩子,想必你自己早就另有打算了。虽然说你们是夫妻,是一家人,但不管杨大鹏做了什么,都不应该让你们,特别是孩子,为他做的事承担后果。” 莫离的话音刚落,田燕华呜咽着又说:“我也是担心孩子。我真的很害怕……” 莫离看田燕华已经动摇,用手臂环住她肩膀,趁热打铁地继续说:“我是律师,会保护代理人的隐私和权益。你今天说的任何事,我都会严格保密,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而且现在人命关天,有些过去的事再追究对错,已经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保护你和两个孩子的人身安全。” 听莫离又提到孩子,田燕华紧紧皱起眉头,继续沉默了一分钟,她开口说:“小丽,是被大鹏逼死的。” “没有!”沉默良久,面对林非的问题,卓群生依然给出否定的答案。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像是消融在水中的盐粒,骤然响起又迅速消失。方亚静已经离开,留下在这宽大豪华办公室中平静对峙的两个人。 林非的笑容温柔和煦,她盯着卓群生泛红的耳根,像是在喃喃自语,“杨大鹏从小就是个混混,吃喝嫖赌样样都来。杨家人重男轻女,恨不得对杨小丽敲骨吸髓,供杨大鹏花天酒地。” “杨小丽死了半年多,杨大鹏又新欠下赌债三十多万。既然是新欠的,想必以前旧债也是不少。” “可是那些债主说,旧债都已经还上了。” “杨家的人,一个老的,三个大的,两个小的。老的小的不说了。杨大鹏是指望不上,田燕华不过是平时打些零工,每个月收入还不到两千块。”林非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些债全都落到杨小丽头上。芭蕾舞团的工资也不高,想要在短时间内还清那么多钱,杨小丽可以走的路并不多。” “可是不管当初选择了哪条路,杨小丽一定都非常痛苦。最终,只有一死了之,才能让她获得真正的解脱。” “现在杨大鹏也死了。也是时候,让大家知道事实真相。” “总不能让杨小丽年纪轻轻一条命,用简简单单的,自杀,两个字,就做了了结。” 听到林非口中重重地吐出自杀两个字,卓群生身体微微一颤,眼里泛上泪花。她颓然斜倚着椅背,像是使出全身气力,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句话:“杨大鹏这个人渣!他死有余辜!是他和颜雪雨一起,害死了小丽!” 两年前,杨大鹏欠下的赌债加上利息已经高达三十万。杨家根本无法偿还,债主们天天上门骚扰,甚至直接威胁、恐吓。杨小丽也开始收到不明来历的信件,内容全是用红笔写着的脏话和谩骂,逼得她偷偷在天台上哭。卓群生追问过杨小丽好几次,她却不肯说出实情。 “有一天,她收到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带着血的小孩衣服。吓得她再也没有办法了,终于找到我,向我借钱。我让她报警,她不敢。她说杨大鹏知道了会打死她。当时她嫂子正怀着孕,她更怕那些债主会对孩子和她嫂子下黑手。”卓群生闭着眼,像是陷入回忆中,“她找我借了十万块,说是够两个月的利息。能缓一缓,她再想办法去筹钱。” “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杨大鹏在逼小丽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卓群生握紧拳头,垂着头,眼睛只盯着桌上照片中的年轻身影,“那段时间怕有人在下班路上对小丽使坏,我每天都开车送她回家。有天周五,我送小丽到她家路口,小丽下了车。我没急着走,停车到路边买了杯饮料喝。没过多久,小丽和杨大鹏一起从巷口走出来。杨大鹏把小丽带到辆黑色宝马旁边,拉开车门让她上车。小丽扭着身不肯,杨大鹏抬手就打了她一个耳光,把她推进车里……” 卓群生深呼吸,努力平稳情绪。“我当时应该阻止她上车的!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会联合起来害小丽!” 他们俩?林非心中一琢磨:“是颜雪雨?她为什么要害杨小丽?” 卓群生点点头。“两年前,颜雪雨的脚伤已经很重了,根本不能再做主跳。团里想要培养小丽,接她的班。颜雪雨知道后,觉得严重威胁到她在团里的地位。但她很会做人,表面上装出一副热心大姐姐的样子,平时对小丽嘘寒问暖,关爱有加。我提醒过小丽,要提防颜雪雨。但小丽总说我是误会了颜雪雨的好意。” “好意?她会有好意!颜雪雨一边做好人,一边暗地里却撺掇其他和小丽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那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联合起来排挤小丽。小丽本来性格就懦弱,忍气吞声,天天只有挨欺负的份。” “你怎么知道杨大鹏的事和颜雪雨有关?” “我当时觉得事情不简单,就找关系去查了小丽上的那辆宝马。那辆车的车主就叫颜雪珊。我看了车主的登记信息,发现颜雪雨居然有两个身份!我立刻开始调查颜雪雨,发现她居然用另一个身份注册了很多公司。所以后来,颜雪雨想要办舞蹈工作室,我为了取得她的信任,能够继续调查,才故意说愿意出钱和她合伙。” “你查到什么了?” “没查到太多,不过如果警方需要,我可以整理好交给你们。” “谢谢你!”对于卓群生的配合,林非很感激。 “颜雪雨注册的那些公司干什么的都有,物流、商贸、旅行社、文化公司。对了,她还参股了个珠宝设计公司。她老是带着的那对红宝石耳环,就是在那个公司定制的。”卓群生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怪我!如果我能早点拿到颜雪雨的证据,也许就能警告小丽,她也不会出事。” “她出了什么事?” “有天晚上,我因为新排练的舞有几个动作想改改,就给小丽打电话。打了好几个她都没接。后来就提示不在服务区,再也无法接通了。” “第二天,杨大鹏帮小丽请了假,说是感冒。我想去看她,但电话怎么打都没人接。一周后,我在团里的更衣室遇到小丽。她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不哭也不笑,像是具行尸走肉。但不管我怎么问她,她都说没事。” “不到一个月,小丽就把十万块还给我。我问她,债还的怎么样了。她说在还。我问她哪来的钱。” “她不肯说。但后来,她经常请假,一请就是五六天,都是颜雪雨找团长批得假。” 林非追问:“小丽请假干什么?” “我跟踪过她们。她们是去机场。”卓群生起身从墙角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林非,“这些是我偷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颜雪雨和杨小丽两人站在机场的候机大厅中。颜雪雨穿着卡其色长款风衣,梳着整齐的发髻,一副大墨镜遮住半个脸,全身最显眼的就是耳垂上光彩熠熠的红宝石耳坠。杨小丽穿着同款的黑色风衣,半低着头,不由自主微皱的眉头、下垂的嘴角还有那双无神的大眼睛透出悲伤和沉静。披肩的长发间闪着暗红色的珠光,像盛开在黑色大地上的绚丽花朵。 “杨小丽的红宝石耳环是颜雪雨送给她的?”林非指着照片问卓群生。 卓群生盯着照片陷入回忆,看了好一会,摇着头说:“小丽是有耳洞,但我从没见她带过这种耳环。她平时都带着个特别简单的金珠子。” 不由自主地,像是有只大手将林非的心一把捏住。林非憋了口气,接着问:“她们去哪?” 卓群生深吸口气说,“我不知道。我也没敢问小丽。因为我有种预感,小丽身上可能已经发生了很不好的事……” “为什么会这么想?”林非将照片收进信封,放入手袋内层。 “她会花很长时间洗澡。有时候我能看到她身上,有用搓澡巾搓出来的划伤。她还改了生活习惯,只喝刚刚从自动贩卖机里买到的瓶装水。一口气喝完,喝不完的也就丢掉了。” 只喝瓶装水?林非的脑中划过一道闪电,忽然想起那个异常干净整洁的别墅。她定了定神,温和地追问:“你怀疑……她……被人下过药?” “很有可能。”卓群生带着哽咽,痛苦地点点头。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过了一会又用凄凉的语气补充说,“我总觉得,在那之后,小丽就死了,后来活在我们身边只是个幽灵……” 林非和卓群生默默对坐在办公桌的两端,中间是那张天鹅湖的照片。华丽梦幻的衣裙,娴熟灵动的舞步,轻盈优雅的姿态,都变成沉默的回忆和哀伤的悼念。 第十六章雨夜遇袭 晚上九点三十七分,林非走出惠裕大厦时,整个城市依然笼罩在雨幕之中,耳边全是哗哗的雨声。她将从卓群生那获得的信息和线索编辑成短信发送给方亚静。方亚静只回消息说,自己还在桃源村,让林非自行回家。 湿重寒冷的风刮得更猛,湿漉漉的街道上满地落叶。林非缩缩脖子,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将风衣衣领的扣子仔细扣好,她慢慢走向街角的咖啡馆,和卓群生最后的一段对话,还在心中徘徊不去。 “卓小姐,你爱杨小丽,是嘛?” “这个问题我必须回答吗?” “不是。” “我应该否认的,对不对?因为如果我承认,我就会变成你们的嫌疑人。” “是。” “可是我不想否认。是,我爱她。但我没能帮助她,也没能保护她。我眼睁睁的看着她,从楼上跳下来……我没能救她……” “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是我的错!我应该保护她!这是我的错!我一辈子再也无法纠正的错!” 喝完一杯咖啡,林非考虑该如何回家。出租车几乎没有空载,走路回家又要经过好几段必定积水的路段。是不是需要给吴云打个电话,麻烦他过来接自己一趟呢? 再次贴近咖啡馆玻璃外墙,向外探查雨势,林非忽然发现麦子琪正迎面走来。她脸色苍白,走得很急,一只手将手袋紧紧护在胸前,另一只手举着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伞,大半个身子已经淋湿了。好像是在逃避什么人似的,麦子琪走出几步,就要回头张望一次。 林非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拿起随身物品追了出去,刚走出咖啡馆大门就接到莫离的电话。“你现在能来一趟我事务所吗?杨小丽的嫂子田燕华在我这,她说了一些事,我想让你也听听。”电话那头的莫离压低声音说得又快又急。 田燕华!林非想起卓群生说过,杨大鹏曾经逼杨小丽去做不想做的事。也许那些事,田燕华是知情人!站在咖啡馆的门廊,林非向街道远处张望,麦子琪早已不见身影。她立刻回答:“好,你稳住她。我在附近,马上就到。” 沿着无人的小径,林非快步往宏达大厦走。雨势慢慢减小,她踏上过街天桥时,顺手收起雨伞。一辆集装箱大货车从桥下轰鸣而过,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白亮的车灯光柱中一闪而过。快走两步,林非趴到天桥栏杆上仔细往下看,那个人影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林非的心砰砰砰得跳的越来越快。她从天桥上一路小跑到那个街角。暗淡的街灯里,只有空空荡荡的灰白水泥路面和黑漆漆的大厦外墙。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一辆救护车鸣笛闪灯急速驶过,打破林非的愣怔。她下意识掏出手机,手指在拨号键盘上犹豫了十秒,最终点开了网络浏览器。进入吴云说过的软件网站,试过几次密码后,林非顺利登录账号。地图还在缓冲,手机猛然震动。 徐默的来电! 没有丝毫犹豫,林非接通电话。电话那头并没有传来徐默熟悉的问候。她摒住呼吸,耳边救护车的啸叫慢慢平息。时间在一秒一秒的流逝,难以言诉的漫长宁静让她颤抖。忽然,从手机话筒中又重新传出那熟悉的救护车蜂鸣声。 林非拔腿就追! 鞋子踏过街道低洼的积水,快速摩擦着水泥地面。细密的汗滴一点点沁满额头,又从脸颊边滑落。沉沉暮霭笼罩的城市,只有黄晕的灯光和奔跑的身影。林非不敢多想,仅有的勇气和直觉集中在一起,凭借微薄的希望支撑着。 她只想找到徐默。 满头大汗的停在十字路口,林非远远看到沧滨市中心医院新院区的急诊大楼。那是救护车的目的地。徐默一定就在附近!手机里依然没传出任何声音,林非咬咬牙做了个决定。 “喂!你好!”她对着话筒大声说。 几乎同时,林非猛然回头。“喂!你好!”这三个字响在她身后不到十米的位置。 正在通话中的手机默默躺在灰色垃圾箱上方的黑色挡板上,和它在一起的还有串挂着毛绒小熊的钥匙。林非家的钥匙。 垃圾桶正对着大厦和大厦之间的空巷。喧嚣的夜风夹着细小的雨滴穿巷而过,厨房垃圾浓郁的腥臭猛然灌满鼻腔,汗湿了衣襟的林非不禁打了个寒噤。若隐若现的熟悉气味,从干涩的气道慢慢扩散进肺部,让她的心狂跳不止。 血! 用力咽了口唾沫,林非狠狠咬上嘴唇,将徐默的手机和钥匙放进手袋。手机闪光灯的光柱扫过暗淡不能辨物的后巷,她迈着稳稳的步伐,扶着潮湿阴冷的墙壁朝前走去。胡乱搭建的简易棚将小巷变成弯弯的河道。越过半人高腥臭难闻的潲水桶,她面前是几堆建筑垃圾堆成的杂物山。银白色的光束照亮脚下的水迹,黝黑中隐隐闪着暗红色的光。光束一直向前,向前,停在墙角的一堆破旧零乱的条纹塑料布上。斑驳的水泥地面像是裂开条深深的伤疤,一道猩红血水从布堆的边缘往外流淌。 林非狂奔过去,颤抖双手用力揭开塑料布。一大片血泊上,躺着个满身刀伤的男人。 “徐默!徐默!”林非声嘶力竭地呼喊。 “林非……”徐默的眼睛半睁半闭。 林非快速检查徐默的伤势。头后部已经血肉模糊,想必是受到钝器的重击。全身的刀伤有十几处,最深最大的伤口在前胸,正随着呼吸的起伏节律向外渗血。温热的血液浸透了掌心,血管的搏动在告诉林非,徐默的伤口离心脏很近,甚至可能已经穿透了心包。 镇定!镇定!林非告诫自己,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拨通方亚静的电话,说得又快又急,“亚静,我在金园街和天水路交接的十字路口,往南十米的后巷里。巷子口有个大垃圾桶。徐默的头部和胸口都受了重伤,可能伤到心包。我要给他做急救!你快联系中心医院新院区的救护车!带上血袋!徐默是AB型血!” “好!马上!”方亚静没有半点犹豫,立刻挂断电话。 “徐默!挺住!救护车马上就到!”林非用体重下压徐默的肋骨,泪水和汗水从脸颊滑落,一滴、一滴、一滴,落到手背。胸口和背部酸痛无比,手臂也因为持续用力摁压伤口而麻木到颤抖。 徐默的嘴唇嚅动几下,轻声说:“去救小麦……” 小麦!林非望向小巷深处,隔着五步的距离还有堆塑料布。她快速脱下风衣,翻出衬里,将袖子团成一团塞进徐默手掌,将衣服和手掌放到他前胸的伤口上。“用力摁住!不要放!” 林非奔到布堆旁,一把揭开。果然是麦子琪!她仰面躺着,身体微微抽搐,双手伸到脖间,好像被人掐住脖子般,拼命张大嘴用力呼吸,但嘴唇和脸还是已经憋到青紫。麦子琪的前额肿起一个大包,皮肤已经磨破,渗出鲜血。一道斜斜长长的伤口从耳后划到颈前,颈部浅色外套已经被鲜血完全染成红色,鲜血还不停地从压着伤口的手指中外渗。 “坚持住!”林非两根手指摸到麦子琪颈动脉搏动的位置,想要给她压迫止血。麦子琪的喉咙里却发出呼噜呼噜的嘶叫声。 有东西堵在麦子琪的气道里! 闪光灯银白色的灯柱下,像是有一团白纸,牢牢塞住麦子琪的喉咙。根据填塞的深度和位置判断,林非放弃了用手指扣出纸团的想法。看着麦子琪越来越青紫的嘴唇和脸,职业本能在提醒她,必须马上做气管切开!否则麦子琪将立刻会因为异物堵塞气道而窒息! 林非四处张望。 一把沾满血污的小刀就在麦子琪头侧的水泥地上! 林非下意识地望向徐默。 徐默正侧着头望向她。 徐默胸口的血不停向外流淌,染红了林非的风衣。 林非摇摇头,甩落模糊视线的水滴。 “救她!”徐默低声说。 握上小刀,林非毫不犹豫地划向麦子琪的气管。没有时间再去寻找能保持切口开放的工具,林非只能用一只手斜住刀刃维持她气管的畅通,另一只手继续用力向下摁压颈部的伤口。麦子琪的喉咙里发出含糊咕噜几声响,脸色终于由青紫变得惨白。 徐默……林非侧过脸望向他。 徐默望着林非。“我爱你……”慢慢地,他阖上眼。 “徐默!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来了!”林非大喊着扑过去,“坚持住!徐默!你答应我!你答应我!” 徐默像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微微点点头,毫无血色的惨白双唇颤动着挤出几个字:“阿瑞……小心……莫……” 警笛、急救车刺耳的蜂鸣由远而近。周围混乱一片。每个人都像龙卷风中的路人,奔跑着、叫喊着。林非听见徐亮指挥救护车将徐默和麦子琪送到医院。林非听到施南城指示侦查员们保护现场。林非看着急救医生将血袋的针管插进徐默的手臂。 救护车尾灯的红光里,细小的雨滴在旋转飞舞。 林非垂下头,看看沾满鲜血的双手。 罪恶宛如潜伏的怪兽,在苦寒阴沉的夜色中,刚刚饱食了一顿血肉盛宴。 第十七章重要嫌疑人 目送急救人员将推床送进手术室,林非跌坐到门前走廊的大理石地板。肌肉不停地颤抖,血液浸透的衣物黏住皮肤。恐惧。疲惫。悲伤。无法言语。连眼泪都没有力气再挤出眼眶。她向后靠去,只有冰冷的墙壁支撑住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施南城站到面前,向她递来一张搜查令。 “我要留在这陪徐默。想查什么你们尽管查。”林非又垂下头。 “林非!”方亚静飞奔而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嗓子里带着哽咽,“你没事吧!徐默为什么会受伤!” 林非虚弱地摇摇头。 平稳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施南城继续说:“林非,如果你不愿配合,下一张就是逮捕令。” 林非仰起头,盯着施南城冷漠的双眼,缓缓地说:“那就拿逮捕令来。” “为什么?”方亚静疑惑地问,起身接过搜查令仔细看了看,又正视施南城,反驳他对林非的怀疑。“林非是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是她打电话让我叫的救护车!” “我们在现场发现了凶器,上面有林非的指纹。”施南城说。 方亚静惊讶地皱起眉,又回头看向林非,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徐亮阴沉着脸走过来,对施南城说:“房间准备好了,去那问吧。” 林非示意方亚静将自己扶起来。手扶着墙壁,站稳几乎摇摇欲倒的身体,她说:“我要在这陪徐默。” 方亚静只能求助似的望向徐亮。徐亮略略沉吟一下,开口劝说:“我在这守着。你把今晚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一遍。你说的越早,我们发现凶手的线索就会越快。”看看施南城,他又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建议,“让亚静陪着林非。” 施南城没有反对。 站在医生办公室的窗前,施南城手中的烟只剩下半根。月亮破开夜幕,云层的影子潜行到窗外浓密的树顶边缘。耳边好像还响着永不停歇的噪音,警车刺耳的蜂鸣声,各种抢救仪器的警报声。他在随身小烟灰缸里碾灭烟头,关上窗户。透过玻璃的倒影,施南城看见林非垂着头,蜷缩在方亚静怀里。 难以言述的感觉在房间中蔓延,将它变成一座孤岛。安静、沉默、悲伤的林非,早已不是那个他从小认识的、总是面带甜美微笑的女孩。施南城看过林非档案里的每一个字。那些浸染在白纸上的墨黑字迹说,做法医的林非聪明、勇敢、胆量惊人,局里每个人都欣赏她。 但施南城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林非。 因为那一刻!从做警察起,施南城习惯在任何时候面对死亡和罪恶。不管是独自面对最凶狠的歹徒,还是抽丝剥茧侦破最复杂的案件。那些鲜血、**、痛苦都随着岁月流转而蹉跎消散。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生命中经历过的、即将经历的恐怖和悲痛,都比不上那一刻!就算已然过去了那么多年,那一刻不知不觉的浮现时,必然是噩梦一场。 在那一刻的她! 才是众人所未知的、真正的林非! 用椅背支撑着摇晃的身体,林非毫无保留地述说着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施南城观察审视着林非,他并不怀疑林非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可以被证实,但仍然试图从那些话语中找出星点的破绽和漏洞。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你们应该立刻去追查凶手,而不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林非的最后一句话并没有激起施南城过多的反应。他打开桌面上放着的牛皮纸袋,取出一叠照片,一张张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到林非和方亚静面前。 “这些照片是在麦子琪手袋里发现的。你是不是已经看过了。”施南城看一眼表情复杂的方亚静,指指照片。 然后,两个声音从两只录音笔里响起。 徐默在说:“那些事我知道应该怎么办。小麦,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个孩子没有父亲。” 林非听见自己说:“但我提醒你一件事,任何想要抢走徐默的人,我都不会让她好过。让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消失,对我来说,真的不难。” 这是最好最完美的犯罪动机。 背叛爱情的未婚夫。 上门挑衅的情敌。 口出威胁的犯罪嫌疑人。 林非无言以对。她盯着桌上的照片,每次呼吸带出身体的摆动,徐默的身影和气息好似就会从照片之中浮现,不能遏制。止不住的眼泪,喉头涌动的热流,苦咸混着铁锈的腥味,林非一口一口咽回去。 照片上徐默的笑脸,在林非眼里慢慢模糊。 “你说你在天桥上看到了徐默,所以追过去。那么暗又那么远,你怎么能确定是他?”施南城态度平静地问。 “我和徐默在一起那么久,我当然看一眼就能确定是他。” “他当时一个人?” “我只看到了他。” “你还看到了麦子琪。”施南城敲敲桌面,提醒林非。 “那是在接到莫离的电话之前,在咖啡馆门口。” “你是不是跟着麦子琪?” “没有。我接完电话,麦子琪已经不见了。” “麦子琪被塑料布盖着,你又在抢救徐默,你怎么发现她的?” “徐默说的,他让我救小麦……”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说话?” “是……”林非用手指狠狠摁住眼角,将眼泪逼回去。 “所以你发现,麦子琪没骗你,徐默和她在一起,而且最危急的时候,他愿意牺牲自己的命,让你去救她……” “他们没有在一起!没有!”林非愤怒的反驳,“徐默让我先救麦子琪是因为她是女人!不是因为爱!是因为道义!” “道义?是因为麦子琪怀孕了?”施南城循循诱导。 “她根本没怀孕!她在说谎!” “你怎么能确认麦子琪没有怀孕?” “我是妇产科医生!我当然能看得出来她没怀孕!她的表现!她走路的样子!根本就不是怀孕三个月应该有的步态!” “她为什么要说谎?” “她喜欢徐默。她知道我和徐默要结婚了,编出来气我的。” “用假怀孕这招,看起来她很恨你。” “是。她恨我。她原来是徐默的助理。因为我,徐默不让她在自己身边工作。” “据我所知,徐默以前和她传过绯闻。” “那也是假的。” “哦?为什么?” “那些事早就过去了!和徐默被袭击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怎么能够那么肯定,徐默没有和麦子琪旧情复燃?”施南城对林非的愤怒视而不见,继续发问。 “徐默和麦子琪根本没有旧情!” “麦子琪来找你的事,你告诉徐默了吗?” 林非点点头。 “徐默什么反应?” “他否认了。” “你相信他吗?” “我当然相信!”林非捏紧拳头,忍住哭泣的冲动,“我当然相信……” “但徐默骗了你。今晚你亲眼看见徐默和麦子琪在一起。”施南城的目光里、语调里满是刻意伪装的同情,“你们马上要结婚了,他却和麦子琪出轨了……” 痛,到了极致就会变成麻木,而不会慢慢消失,像漫天乌云之下,万籁俱寂之中,广阔幽海里压抑的澎湃和混乱。“徐默没有出轨!”林非吼得撕心裂肺,“我们已经结婚了!今天!早上!九点!我们!已经!结婚了!” 听到林非的嘶喊,方亚静霎时愣住。徐默和林非结婚的消息让她又惊又喜,脸上自然绽放出欣喜的笑意。但另一种难以言诉的情绪立刻涌上心头,笑容垮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悲伤和担忧。从某种角度上看,妻子的身份更加重了林非身上的嫌疑。 林非和徐默结婚的消息让施南城的心咯噔一下,他掩饰般的喝了一口水。“那麦子琪呢?她特地上门来挑衅你,你就那么轻易的放过她了?不,林非,你不是那种会宽恕的人。所以你用刀割开了她的喉咙!” “我是为了救她!不然她早就被憋死了!”林非想起塞在麦子琪喉咙里的那团异物,急急地反问,“塞在麦子琪喉咙里的是什么?看起来像是一团纸。” “她还在抢救。”施南城回答的面无表情。 林非咬住嘴唇。摆脱现在这种僵持的局面,最首要的是说服施南城信任自己。尽管并不容易,但她必须要做到。“我今晚所有的行踪都可以找人证明。我上天桥是为了去宏达大厦,那是去莫离的律师事务所的必经之路……” 敲门声打断林非的话,李立推门而入。他关切地看看林非,视线立刻又闪开,上前递给施南城一个牛皮纸袋,低声在施南城耳边说了几句,转身离开。 仔仔细细看过一页页文件,施南城的脸彻底冷下来。等着方亚静将文件看完,施南城斜眼望了望她。但方亚静始终皱着眉默不作声,他继续说:“恭喜你,林非,你今晚所有的行踪都被已经被证实了。我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就算我相信所有你说的话,我也相信你没有杀徐默和麦子琪。那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为什么徐默和麦子琪同时受重伤,危及生命的时候,你,会选择去救麦子琪,而不救自己的丈夫?” 施南城的问题击碎了林非所有伪装的镇定。深深地喘了口气,林非咳嗽两声,捂着嘴慢慢靠向椅背。冰冷的触感不能缓解身体被灼烧般的痛楚,整个世界在痛苦和悔恨的地狱火焰中化成灰烬。她双手紧紧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砰的一声,房门被猛然推开。徐亮箭步走到三人身旁,怒气冲冲将一张纸啪得拍到桌上,厉声质问:“这是你画的?” 正义女神!林非心中一紧,又仔细看了看。正是前几天和方亚静在法医办公室闲聊时,自己随手画下的那幅。 方亚静也立刻认了出那张画,她站起身对徐亮说:“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不用你解释!让林非说!”徐亮粗鲁地打断林非。 林非注视着纸上的正义女神,将绘画的始末缘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好,既然你承认这张是你画的。”徐亮又将一个薄薄的塑料证物袋,放到林非面前。“那这张呢?” 透明的证物袋里有一张皱皱巴巴正方形的小纸条,斑斑血迹之中也有个铅笔勾画的正义女神。 看着桌面上的两张纸,林非愣了片刻,忽然顿悟。她骤然起身,反问徐亮:“这张纸条是塞在麦子琪喉咙里的?” 徐亮没有回答,转身要走。 施南城开口问:“麦子琪手术做完了?” 背对着林非,徐亮点点头。 “徐默呢!”林非冲过去抓住徐亮的手臂,哭吼出来,“徐默呢!” 徐亮甩开林非的手,继续朝门口走去。林非抢先几步,拉开房门。徐亮箭步上前,双臂围上林非的肩膀,试图从背后擒住她。林非用尽全身气力给了徐亮一胳膊肘,勉强挣脱束缚,跌跌撞撞冲出门。 “亚静!抓着她!”徐亮拉住林非的手臂,正正将她甩进方亚静的怀中。 方亚静紧紧抱住泪流满面的林非,将她摁在墙角,任凭她无助的哭喊在医院走廊里回荡。“我要见徐默!让我见徐默!” 徐亮的眼角也挂着泪花,隔着一步,直直的盯着林非。他牙关紧咬,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压抑着足以把林非烧成灰烬的怒火。他嘶声力竭的对林非吼道:“你还要见他干什么!” “怕他死不了!再多捅他几下吗!” 死…… 林非愣愣地看着徐亮,不再挣扎。她慢慢收回视线,看着自己还残留着斑斑血迹的双手。 叮得一声,范理和路嘉拎着法医勘查箱匆匆走出电梯。两人制服上的字迹在惨淡的日光灯下发出刺眼的黄色荧光,耀得林非一阵头晕目眩,像是悬崖边风雨飘摇中的一片树叶,摇摇欲坠。 “范头,徐默就交给你们了。”徐亮强作镇定,冷冷地说。 这句话宛如万钧雷霆,一个字一个字炸响在林非的鼓膜。幽冥的河水不容置疑的倾覆而下,重重地碾压、拍打,痛楚没有尽头,最后一滴泪水从身体流淌而出,再没有半点东西剩下。 然后,她眼前一黑,摧枯拉朽般的倒了下去。 第十八章田锦荣 案情分析会从下午三点开始,整整开了三个小时才刚刚结束。在会上,施南城代表专案组对“正义女神”连环杀人案的近期侦查情况进行了详细的总结和分析。他坦率承认当前侦查遇到了困境,各个方面的调查进展速度都比较缓慢。警方已经在户籍系统中,对颜雪雨的多个户籍身份进行了排查,并且在全国范围内发出了协查通报,暂时还未发现更多有用的新线索。也不能排除颜雪雨还有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更多的未知身份的可能性。工商部门协助警方对颜雪雨商业往来资料开展调查,暂时没有发现可疑的商业资金流向。 施南城接着又说,调查发现,承装颜雪雨和田锦荣尸块的红白蓝编织袋,在桃源村的好几家小卖铺里就有出售。供货商证实,那批货是编织袋的生产厂用来抵债的,因为便宜所以就一次性收了全部的货。这些年陆陆续续也卖出了很多,大多数都是沧滨市本地的商铺来批发。全市大大小小的小卖铺数不胜数,成千上万,如果展开逐一调查,将会需要费些时日。专案组已经将协查通报下发至全市各分局及派出所。 警方初步完成了对田锦荣的背景调查。田锦荣,男,四十五岁,高中学历,沧滨市林宏乡人。十八岁高中毕业后,顶替父亲的职位,在沧滨市的国营林场从事护林工作。国营林场改制后,年过三十的田锦荣被强制性买断工龄,下岗分流。之后,他随同叔伯兄弟进城,曾在多个建筑工地打工,现在在装修队做木工。田锦荣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二十五岁那年,他和林场女工朱红琴结婚。三年后,夫妻感情不合,协议离婚,没有孩子。以后的十几年,他都没有再和女人交往过。根据田锦荣的亲戚朋友反映,田锦荣平时沉默寡言,干活做事都很稳当,和其他人相处都很不错,是个老实人。但田锦荣的房东却对警方透露,他觉得田锦荣有些古怪。 “田锦荣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和和气气的,被人欺负或者受了委屈,也不会当面和对方吵啊闹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是第二天,他会去菜市场买兔子或者鸡回来自己杀,杀完了再拿到小饭店里做成菜,自己吃了。田锦荣杀鸡,非常吓人!他不是用刀拉鸡脖子放血,而是一刀把鸡头砍下来,再把鸡放开。没头的鸡就在地上跑啊跳啊,弄的满院子都是血。还有兔子。他在院子的地上,摁着兔子,直接一锤子就把兔子脑袋砸碎了!整个脑袋砸碎了啊!而且他的样子也很吓人,咬牙切齿的,看人眼睛都是直的。反正我是不敢招惹他。” 施南城一字一句读完房东对田锦荣的评价,忍不住伸手掏出一盒烟放到台面上。坐在他身边的洪副局长顺手取过烟盒,拆开,自己拿了一支,又递给施南城一支,再示意台下的人将烟盒轮流传了一圈。一时间,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每个心情沉重的参会者,好像都需要靠烟草才能暂时麻痹已经在火上炙烤过几轮的焦躁。 方亚静捏了捏鼻子,对田锦荣的调查结果并不让她感到意外。田锦荣事实上就是个穷凶极恶的持枪杀人犯,而从房东的证词上看起来,他可能还存在一定的心理隐疾。但警方至今依然不知道,“正义女神”是如何发现田锦荣的罪行。毫无疑问,“正义女神”对田锦荣进行过观察,并对整个行凶和抛尸过程周密策划。费心费力,甘愿冒着被监控录像发现的危险,将田锦荣的手臂遗弃在沧滨市最繁华的街道。这是一种展示,一种炫耀,一种挑战。但凶手为什么只丢弃了田锦荣手臂?其余的尸骸去了哪里?方亚静下意识的想,要是林非在就好了,至少两个人能好好讨论讨论。 林非。方亚静不由得偷偷叹了口气。 洪副局长抽完整整一支烟,才阴沉着脸开口说:“我希望在座的诸位,在破案的同时做好一件事,管好你们的嘴。” 方亚静的心霎时又沉了下去。警方最近发现,新闻媒体不知道从何种渠道得知杨大鹏的遇害也与“正义女神”有关。虽然后续报道中言语含糊,也没有作为新闻热点广泛传播,仍然引起了市民大范围的关注。一时间,三起杀人案的细节,以及对“正义女神”的种种揣测和讨论,再次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对案件的调查造成了很大的干扰。虽然市委的宣传部门按照警方的委托,向下属的新闻媒体提出要求,希望他们尽量配合警方,减少案件细节的报道和渲染,但目前收效甚微。 经过再三考虑,在案情讨论分析的环节,方亚静第一个站起来。她说:“我认为颜雪雨、杨大鹏的死,可能和杨大鹏妹妹杨小丽的自杀案有关。”随后,她简单陈述了自己的意见。虽然卓群生的证词涉及的内容还需要多方证实,但卓群生提到过,颜雪雨多次带着杨小丽乘飞机出行。如果交叉对比杨小丽的飞行记录,将会更容易掌控颜雪雨的行踪。尽管目前对杨小丽自杀的具体情况还不了解,但从种种迹象来看,有很大可能与颜雪雨和杨大鹏涉及的违法行为有关。而这一点正符合警方对“正义女神”犯罪动机的推测,“惩戒”。但同时方亚静也不得不承认,还没有任何线索将田锦荣与杨小丽、颜雪雨、杨大鹏三者联系起来。 听完方亚静的陈述,参会的人员一时间没有人再主动发言。大家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着各种可能性。这些天所有人都辛苦的日夜加班,收集到很多信息,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能指向凶手身份的直接甚至间接线索。洪副局长扫视一圈,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沉吟了半刻,看看徐亮说:“徐亮,你说说你的意见。” 漫长的三天里,除了在医院对林非失控的怒吼,徐亮没有再表现出丝毫的失魂落魄和悲伤哀痛。他一直低着头,在手中的记事本上写写画画。当被洪副局长问及个人意见时,他站起身用平静语调,清晰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我同意方亚静的意见。如果凶手真的是基于惩戒的目的来实施杀人,颜雪雨、杨大鹏和田锦荣三人显然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杨小丽和两个被害人关系密切,也许还有一根我们不知道的线,可以将她同田锦荣,或者将田锦荣与其他两个被害人联系起来。我认为不能放过杨小丽这条线索,应该尽快展开调查。”说完这些话,徐亮重新坐回座位,然后继续沉默。 施南城收回注视着徐亮的目光,在得到洪副局长的同意后,他代表专案组宣布,“虽然暂时无法确定凶手的可能杀人动机,专案组决定将杨小丽的自杀作为重要线索进行追查。”手指交叉着,施南城加重语气继续强调,“我们任何的懈怠都会让凶手看我们警方的笑话!” 接过施南城的话头,洪副局长语气平缓地说:“至于三天前徐默和麦子琪的伤害案,我们已经报到省厅了。上级对这件案子极为震惊也很重视,又因为涉及到我们内部的同事,指示暂时不将这起伤害案与连环杀人案并案调查。目前各部门的详细分析结果还没出来,省厅要求我们在三日内将所有档案和物证上交,由上级另外委派专案组负责。”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这个决定意味着林非的作案嫌疑依然没有排除。为了避嫌,省厅干脆将案件的侦查权限收了回去。 洪副局长咳嗽一声,等讨论声慢慢平息,才用缓和些的语气安慰说,“上级这样决定,也是正好减轻了大家的工作强度和压力。对这起案件的所有信息必须严格保密。要是我从外面听到了一丝一毫的消息,”洪副局长看了所有人一眼,又加重语气,“这里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必然要接受纪律处分!好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大家要全力以赴,争取早日破案!听明白了吗!” “明白!”大家训练有素地齐声回答。 第十九章模仿犯案 走在人群最后,方亚静的心情差到了极点。刚出会议室大门,她一眼看到徐亮和施南城站在敞开门的电梯旁,对她招手示意。方亚静走到两人身前,接过徐亮递来的文件夹。徐亮说:“我们三个再开个会。” “开什么会?”方亚静坐上施南城办公室的双人沙发。柔软舒适的皮质触感激起身体的疲顿,不由自主地,她长舒了口气。 施南城掏出烟盒,递给徐亮一支烟。徐亮熟稔地接过来,就着施南城手中的打火机点燃。两个人像是没有听见方亚静的问话,沉默着吸烟。混沌的烟雾弥漫扩散,将房间中的空气凝成一块寒冰,最后,被施南城打破:“目前,林非仍然嫌疑最大。” 方亚静心中咯噔一下。其实她已经猜到,施南城和徐亮找她来就是为了林非。在案情分析会上,洪副局长宣布的上级决定,让她非常恼火,但迫于组织纪律,又不能站起来直接反对。这口气憋在心里,将自己变成被捞上岸的鱼,身边全都是空气却偏偏立刻就要窒息而亡。但方亚静没有再开口,起身从墙角的饮水机里倒了两杯热水,坐回徐亮身边。 施南城抽完一支烟,搬着椅子也坐到茶几前。先看了徐亮一眼,才压低音量说:“徐默和麦子琪现在的情况很不好,虽然做完手术三天了,现在还是处于深度昏迷状态,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省里已经派人过来把他们接走了,实行二十四小时监视保护。”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方亚静噌得站起来,厉声打断施南城,“他们伤的那么重,怎么能离开医院!” “亚静!这是省里的决定!”徐亮伸手抓住方亚静的手臂,用力将她拉回沙发。 方亚静惊愕地望向徐亮。徐亮迎着她的目光,刚毅的脸上透着憔悴。几分钟后,方亚静才喃喃开口,极力让自己的语气恢复平静。“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根据现有的证据,我有些推测想大家一起讨论讨论。我先说,如果有异议,随时打断我。”施南城在金属烟灰缸中拧灭烟头。 方亚静将双手稳稳合放在膝盖上,表示洗耳恭听。 五张照片摆放到茶几上,施南城将其中三张推到方亚静面前,不动声色地说:“这三张你应该认得出来。” 方亚静点点头。照片上正是从颜雪雨、田锦荣和杨大鹏命案现场找到的三幅“正义女神”画像。 施南城又往前推了一张照片,“省里的笔迹鉴定结果证实,麦子琪喉咙里的画和这三张,不是同一个人的笔迹。”不等方亚静表示惊讶,他紧接着推动最后一张照片,“当然,和林非画的这张,笔迹也不一样。亚静,你怎么考虑?” 两种不同笔迹的画像,说明“正义女神”并非一个人!或是,有人在……模仿犯案…… 吴云和范子轩的案子像一道寒流冲入方亚静的大脑,激得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她透过烟雾看着施南城和徐亮,咬住下唇思考如何才能说服面前这两个固执的男人。过了一会,她说:“正义女神的案子,前期的保密做得不够,不仅仅是这栋楼里的,还有分局和派出所的,能知道案件细节、模仿作案的人多的去了。” “但能知道案件细节,又同时和徐默麦子琪有利害关系的人,并不多。”施南城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是不多,表面上关系最密切的人只有一个:林非。 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唾沫,试图缓解喉头的酸涩,方亚静本能地撑着身体往后退,一直退到沙发椅背的最深处。她又求救似的看向徐亮。徐亮一只手拥住她的肩膀给她鼓励,另一只手接过施南城又递来的香烟。 施南城继续说:“我们就先从林非说起。目前已知的,第一,林非在四天前成为徐默的合法妻子,根据现有的法律材料显示,徐默已经在律师那立了遗嘱,指定林非是他所有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第二,林非已经知道了徐默出轨的事实,而且她的确威胁过第三者麦子琪。” “第三,吴云承认,已经告知林非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清楚获知徐默的实时行踪。” “第四,林非有足够的反侦察能力,能够确保自己的行为万无一失。” “第五,林非是案发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有多少报案人就是凶手,这种事亚静你也应该很清楚。” 方亚静皱着眉保持沉默,却不得不承认施南城分析的并非毫无道理。这五点合起来看,如果现在讨论的涉案人不是林非,恐怕自己也会将她列为首要怀疑对象。 可涉案人就是林非! 方亚静沉思了一会,开口说:“我相信林非。” “抛开你对林非的信任。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涉案人来看待。”施南城拿起徐亮面前的茶杯,示意他,“茶还是水?” “茶。”徐亮靠着沙发背,疲惫地捏了捏眉头。 “不可能是林非。根据徐默和麦子琪身上的伤势,林非根本一个人做不到!”方亚静顿了一下,摇摇头坚定说。 “你说得对,林非一个人是做不到的。我们在现场发现的足迹里,不仅有林非的,还有更多其他人的足迹。这里面是不是有凶手留下的痕迹,我们根本不知道。而且如果是林非策划的犯罪计划,她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她去现场,一是为了确定凶手是不是真的成功了,二是为了去伪装和破坏现场。” 正端起茶杯的方亚静手一颤,差点泼出去半杯水。“可是动机呢!麦子琪根本就是假怀孕!林非早就发现了!而且她那么爱徐默!怎么可能策划去伤害他!” “也许正是因为爱,让她做出那种事。”徐亮突然开口。 “你也相信徐默出轨了?麦子琪在说谎啊!她根本没怀孕!”方亚静诧异地瞪着徐亮,再次强调。 “麦子琪是不是怀孕,都不能说明她和徐默的关系。而且,这和我信不信没关系。”徐亮提高音量,“而是林非信不信!” 方亚静坐直身体,正要反驳,望进徐亮的双眼,她却开不了口。那双平日里坦然和明亮的眼,如今像是一片幽深的海,无边无际的包容着难以言诉的哀痛。她下意识紧紧握住徐亮的手掌。十指相交间,带去唯一的安慰。 “不瞒你说,亚静,我和徐亮都认识林非很多年了。”施南城伸手从烟盒里又摸出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才说,“林非的个性我们都很了解。她是不会轻易放过伤害过她的人。” 方亚静低下头。施南城说得没错。林非很爱徐默,但越是爱,更有可能经受不住任何一点点的怀疑。当年,林非就凭借着罗科的案子,实施对程昊的报复。回忆起那时候在天台上发生的一幕一幕,她甚至怀疑,如果程昊当时没有选择和林非一起去死。也许……也许……也许结局……方亚静不敢再想。 “当年林非找了个帮手,帮自己实施对程昊的报复。那个帮手就是徐默。”施南城用手指敲敲桌面,“那这一次呢?” 方亚静对施南城的话并不赞同。“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能够佐证你的推测。你刚刚说的那些意见,都是基于一个假设,徐默的案子不是正义女神干的。如果只是凭借两张画的笔迹不同,就排除正义女神作案的嫌疑,未免也太武断了!” “你说的没错。那我们回过头来看,警方认定颜雪雨那三起案件是连环杀人案,凭借的就是正义女神的三幅画像。现在画像笔迹不符合,那么并案处理的唯一线索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正义女神是团伙作案呢!”方亚静目光坚定地看着施南城,“如果,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呢!” 之前警方对“正义女神”的调查,都是以单人单独作案为思路。然而,在以往连环凶杀案侦破时,发现凶手有同伙帮凶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 施南城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他稳稳地喝了口茶,看了一眼徐亮才说:“你说的可能性也有。那么我们就要从被害人的角度考虑一下,徐默和麦子琪做了什么事,使他们成为了正义女神的目标。” 填满岩浆的火山霎时喷发,到处都是滚烫的气流和液体。方亚静瞪着施南城,握紧双拳,脸颊烧得火辣辣的疼。嘴唇颤抖着,吐出的话带着撕心裂肺的愤怒,“你这句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徐默也和他们一样!是死有余辜吗!” 施南城不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徐亮。 “我不相信徐默会做违法的事!”方亚静固执地坚持。 “让省里的调查结果来证明吧。”徐亮的脸上除了隐忍的平静,没有更多表情,“我当然希望他是无辜的。” 施南城盯着两人看了十几秒,缓缓开口说:“所以今天在这里,我和徐亮代表局里和专案组对你提出纪律要求,徐默和麦子琪案件相关的任何信息,你都要绝对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有丝毫的泄露。特别是,林非。” 方亚静放松身体,跌进沙发,低声说,“你们把徐默藏起来,不让林非见他。万一徐默有什么……”她摇摇头,“林非承受不了的……” “你说的对,这个决定并不高明。但是亚静,我们还不得不考虑到一种可能性。”施南城递给徐亮一支烟,又帮他点燃,“也许袭击徐默和麦子琪的人是正义女神,但林非到达现场后,处于愤怒,对他们施加了二次伤害。” 二次伤害!想起那把满布林非指纹的小刀,方亚静的心一路下沉,重重压迫着胃底,让她恶心。 “所以,现阶段,我们必须,也只能这么办。我不会给林非、也不会给任何人,再次伤害徐默的机会。”徐亮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默默地吸着烟。 时间一分一分的流逝,房间里疲惫的三个人沉静享受着黑暗的寂默,直到被方亚静的手机铃声打破。 方亚静蹭得站起来,手捂住电话对两人说:“路嘉说林非和吴云来了,现在他们在范头办公室。” 第二十一章神秘交易 蓝色天空清澄的宛若宝石,金色的阳光照进林非家的客厅,楼下传来孩童嬉笑玩耍的吵闹声。生气勃勃的美丽深秋。但这一切都和林非再也没有关系。她望向窗外,盯着飘在远方的云彩,压抑住胸口翻滚的痛苦和无助。 一杯热茶放到林非面前。“谢谢你来看我。在我家里,还要你自己倒茶,真是不好意思。”林非对莫离轻声道谢。冰凉的手指抱住滚烫的陶瓷茶杯,像捧着把正在燃烧着的火红木炭。 “不要说这种话,我早该来的。”莫离苦笑着说。在获知徐默的意外后,莫离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但警方以林非身体不适为理由,拒绝了她的探访。直到昨晚从吴云那得到林非已经回家的消息,莫离几乎整晚没睡,坐立不安的等到早上九点,就过来林非家探望。 莫离沉默片刻,继续说,“我知道现在你很难过,但是你真的要靠自己挺过来。徐默他……”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林非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脸,低声抽泣。用力闭上眼,眼前又开始跳动着无数影像,潮湿的小巷,血水中重伤的徐默,最后变成冷冰冰躺在金属台面上的躯体。猛然起身,她冲进洗手间,抱着洗手池放任泪水无休无止地涌出。过了好一会,林非才强压住悲痛,双手胡乱摸索着打开水龙头,将狂泻而下的水柱泼溅到脸上,勉强站起身来。 莫离将浑身无力的林非扶到沙发上坐下,抽出几张纸巾为她擦拭脸颊上的水滴,关切地说:“我能做什么,你尽快开口,不必和我客气。” 林非知道徐默为什么会信任莫离。纵然林非和莫离才刚刚相识,此时此刻,莫离眼中流出来的关心,不是对客户的虚情假意,而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的关怀。沉默了片刻,她反问:“警方找过你吗?” 莫离点点头。“他们拿走了徐默在我这里所有的资料。” “你是不是都有备份?” 莫离又点点头。 “给我。全部。”林非简短又坚定地要求。 用双手紧握住林非的手,莫离诚恳地说:“刚刚发生了那么多事,你要多休息休息,先把身体养好了,再去想其他……” “不,莫离,我不能休息,我必须做些事。”林非轻声打断莫离,努力平稳自己的情绪。她直起身,面对房间里的一切。“我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快十年。你现在看到的屋子里的一切,都是徐默置办的,也都是我喜欢的。徐默很爱干净,我工作又忙,家里都是他在收拾。他总是抱怨我把家里弄乱了……” 莫离跟随着林非的视线,扫过黑色石英石的玄关、木质地板的客厅,工艺精湛的简约家具,舒适的沙发,墙上现代抽象派的油画装饰。 “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做噩梦。梦醒了,有时候还会哭。是徐默给了我勇气,让我能面对那些……那些痛苦和恐惧。和徐默在一起,我真的过的很幸福。就算他有事外出,不在我身边,呆在这间屋子里,我也能感觉到他。他在陪伴着我,守护着我。”林非的笑容里满是苦涩,“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每一天都在面对犯罪现场,都在面对被害人。活着的。死去的。那些被罪恶伤害的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徐默会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 “林非……”莫离又握住林非双手,眼眶顿时红了。 “我真的希望可以重来一遍,我,我能够强硬一点,不让他再去……我只要他陪着我,什么都不做,陪着我就好……”林非擦去脸颊肆无忌惮滑落的泪水,从每一条神经传出的刺痛让身体麻木。 “徐默真的很爱你。他希望你能快乐,能够过得更好……” “我不需要他挣那么多钱,我真的不需要,不需要!”林非深吸一口气,后背依靠在沙发背上,“我真的很后悔,没有多花时间陪在他身边,我真的,真的很后悔……” 莫离用双臂紧紧拥住林非,“林非,我相信你是个坚强的人,但是现在……” “告诉我!”林非推开莫离,主动握上她的手,低声恳求,“告诉我,莫离,求求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但莫离用闪烁的眼神表明她的欲言又止。林非缓缓吐了口气,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坚定地问:“徐默和麦子琪之间有金钱或者生意上的往来吗?” “我确定没有。”莫离回答得很快,但她很快就迟疑着说,“不过,徐默近期取了一笔五万块的现金。” “五万块,什么时候?”林非惊讶地问。 在莫离和方律师刚刚做好业务交接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男人的来电。男人要找的人并不是她,而是方律师。当得知莫离成为方律师的继任者后,男人留下口信给徐默。他表示又找到了些东西,想问问徐默有没有兴趣。 “我把口信转给了徐默,他立刻让我取了五万块的现金。我不能确认,两件事之间是不是有必然的联系。”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你去事务所签婚前协议的那天,我在火车站亲手把钱交给他的。” 也就是说,徐默带着五万块的现金去了省城,不,他不只是去了省城……照片上手挽着手的两个人在林非眼前一闪而过。她深吸了口气,稳稳神又问:“你知道那个男的是什么人嘛?” “他自称姓王。” “有联系方式吗?” “没有。他说徐默知道怎么找他。”莫离从手袋里拿出随身记事本,指着一个固定电话的号码又说,“这是他打电话过来的号码。我查了一下,是个火车站的公用电话。” 火车站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想要根据电话号码,再去追查那位王先生的可能性根本为零。但林非依然记下了那个电话号码,顺手打开手机的网络浏览器想要先搜索电话区号的的归属地。 “是凌海市。”莫离盯着林非的手机屏幕,声音逐渐低沉。 林非一怔。她停住手,望向莫离追问:“凌海市,怎么了?” 莫离沉吟片刻,毅然抬起头说:“林墨禅的家,就在凌海市。” 恐惧和不安像只隐形的巨手,从背后猛然掐住林非的脖颈,血肉模糊的徐默在眼前一闪而过,还有他最后说出的那几个字。阿瑞……小心……尽力忽视耳蜗中骤然响起的蜂鸣声,林非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又将它呼出来。声音刻意装得非常平静,她慢慢的又问:“你这几天见过阿瑞吗?” 莫离苦笑着摇摇头。 撑着沙发扶手缓缓起身,林非说:“我们去地狱找他!” 第二十二章收回股份 凌胜街77号。地狱酒吧棕色木门上挂着大大的歇业招牌。用钥匙开了门,林非领着莫离径直穿过幽暗无人的大厅,刷卡推开重重的办公区大门。明明是最熟悉的地方,此刻到来却像是阔别多年的故地重游,因为里面没有他的身影。 偌大的办公区里只有徐默的书房亮着灯。日光灯夺目的光线下,弥漫着死寂般的寒意,宛如幽海的最深处。不过二十平米的房间,看起来像是刚刚被龙卷风袭击过的废墟,纸张、文件夹吹得满屋都是,杂乱不堪。原本按照作者姓名整齐码放在书架上的书、文件柜里的档案纸张,全都七零八落的摊在书桌桌面和地板上。 阿瑞穿着黑色衬衣,低头靠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不知是在等待,还是在逃避。一直等到林非和莫离走到身前,他才仰起头,先看看莫离,又紧盯着林非的脸,沙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来了?” 环顾四周一圈,林非回答:“我想来拿徐默的东西。” 慢慢站起身,随手拍拍衬衣上的尘土,阿瑞叹了口气:“他的东西,警察都拿走了。” 林非反问:“那你在这找什么?” “我在收拾东西,”阿瑞也环视办公室一周,“瞧那些警察翻得多乱。” 林非盯着阿瑞看了十秒钟,努力缓和语调说:“你在说谎,这种毫无条理的翻找根本不可能是警察做的。你在找什么?” 阿瑞低下头,过了很久,轻声说:“那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这是徐默的书房!” “这是我的酒吧。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这也是我的酒吧!” 阿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举起一根手指,在林非面前摇了摇。“不,林非,你错了。当年你签入股协议的时候,一定没有仔细看过条款。这个酒吧,我有权利随时收回你的股份,让你永远也不能再踏进这里一步。而现在,”他看向莫离,“莫律师,你可以为我们准备文件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林非吃惊地反问。阿瑞毫不掩饰的戒备和敌意让林非不知所措。这么多年的相处,阿瑞从来没有用如此疏离的态度对待过她。 阿瑞在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又笑着反问:“为什么?难道你又像原来那样,一觉醒来,自己做过的事都忘了?” “我做过什么!” “好,既然你不记得了,我帮你回忆回忆。”再开口时,阿瑞的语调中居然表露出回忆的柔情。“你第一次走进地狱的时候,就像现在的季节一样,是个秋天。当时,你被最爱的人背叛,孤独、悲伤、无助。没有钱、没有朋友、没有事业、没有爱情,连心,都没有。” “可是徐默爱你。他想把你留下来。” “他为你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他帮你报复程昊,帮你抓住想杀你的罗科。” “他给了你抚慰,给了你爱,给了你一颗心。” “他把自己能给你的一切,都给了你。” 昔日时光如潮水一般地涌到林非心间,她红了眼眶。 “可你呢?你怀疑他,你怀疑他对你的爱,怀疑他为你付出的一切。” “我没有……”林非颤抖着否认。 双手紧紧捏住林非的双臂,把她拖向身前,阿瑞对着林非怒吼:“你没有?!你没有相信麦子琪的挑拨?你没有伤害徐默?” “我没有!”林非大叫。 “你拿着那把刀捅了他多少下!你说啊!你说啊!多少下!你为什么不相信他!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 心像猛然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握着,林非霎那间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即使她知道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仍然因为阿瑞的话感到锥心的痛楚。就像警方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证她一样,林非也没有任何证据能为自己辩解,只有……只有那些在黑暗里缓缓流淌的鲜血和无助的呐喊。 “林墨禅!你不要这样!”莫离急忙上前制止阿瑞的鲁莽举动。 阿瑞像是没有听见莫离的话,继续收紧手指,用铺天盖地的愤怒笼罩着林非。“当你把刀捅进徐默身体的时候,你忘了一件事。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一切,都是徐默给你的……没有了徐默,你将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的确是一无所有……盯着阿瑞扭曲变形的脸,林非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发痛,痛的深入骨髓,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这世间,太多的背叛疏离、凄风苦雨,让人的骨髓和血液都冻成冰。 谁能给我安慰? 谁是黑夜中唯一的一团火? 谁是永远不会离开我,把我独自丢弃在无人荒野的人? 就算不在眼前,林非也能看得到。如今那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呼吸机的面罩遮盖住容貌,病号服松松的搭在上身。各式各样的插管从衣领、衣角甚至袖口延伸出来。强健粗壮的臂膀无力地松弛着,全身满布青紫的瘀伤和包扎的白色纱布。 他们说,他昏迷不醒。 他们说,他可能会死去。 整个世界已然崩塌瓦解。在这片混乱的废墟中,只有冰冷的死神咧开嘴发出得意的恶毒笑声,朝着世人用力挥动着镰刀。视线所及全是那个夜晚流淌的血色,宛如荒草和坟墓之中无穷无尽妖娆盛开的死亡之花。 “林墨禅!你够了!”莫离咬着牙,一个一个掰开阿瑞紧握在林非手臂的手指。阿瑞手一松,莫离顺势从身后紧紧搂住林非,半撑半扶地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深深喘息几次,阿瑞恢复了镇定。他对莫离说:“莫律师,明天我要见到文件,收回林非在酒吧全部的股份。” 阿瑞的话像一盆冰水当头淋下,激的林非从眩晕中清醒过来,又看看四周混乱的一切,身体沉甸甸的像压着块重石。“你要收回股份,可以。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阿瑞面无表情地盯住林非,拒绝得平静又冷漠。“我什么都不知道。从现在开始,这里的一切就和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走吧。” 扶着莫离的手,林非迈着虚浮的步子,往前挪动一步。“徐默……”颤抖着嘴唇再吐出这个名字,好像整个人都要立刻化为灰烬,林非用颤抖的双手牢牢抓住阿瑞的手臂,“徐默受伤,和你有没有关系?” 阿瑞下意识的喉头滚动一下,没有再开口。 “他,他要我提醒你,阿瑞,小心……”林非用力眨眨眼强忍眼泪,“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瑞,小心……” “你说够了没有!”阿瑞突然挥手挣脱林非,厉声打断她,“我现在就把钱给你!你给我滚!” 放低声音,林非用卑微如尘土的语调恳求:“我只想知道伤害徐默的人,到底是谁?求求你,告诉我。” 阿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冷冷地说:“这种事情,你要去问警察。你比谁都清楚,现在嫌疑最大的那个人是你。” 林非再次恳求:“求求你,我只想找到伤害徐默的凶手。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 莫离也皱着眉劝慰说:“林墨禅……” “你给我闭嘴!马上把林非给我带走!”阿瑞沉着脸命令莫离,伸长手臂指向门口,“现在你们俩就给我滚出去!” 身前的这个男人,熟识了快十年的男人,平日英俊、成熟、稳重和平静的表象彻底撕碎,饱含仇恨和厌恶的阴沉目光像一把尖刀刺进林非的身体。不,不,不应该是这样。此时此刻,阿瑞展现的每个表情、说出的每个字,甚至连每次皱眉,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凶狠的神情里、空洞的眼神里,藏着个寒风中在抱着身子瑟瑟发抖,害怕被抛弃的小男孩。在那片不可触碰的孤单、失落、伤痛、悔恨、愤怒和悲哀之下,阿瑞用淡薄、冷漠、疏远、怀疑和愤怒化作一双大手,试图将林非推搡远离。 远离这间地狱。 林非缓缓蹲下身,拾起散落一地的书本纸张,一本本一张张整齐叠放到办公桌桌面。盯着小说封面上徐默的笔名,她低声说:“该走的人是你,林墨禅。” “你说的没错,根据股份转让协议,你可以随时收回我在酒吧的股份。然而,根据酒吧的租房协议,房屋产权人有权利随时收回房子的使用权。当年房主是徐默,现在这栋房子在我的名下。” 阿瑞将目光投向莫离,莫离微微颔首,确认林非所言非虚。 “但我可以把这间地狱给你,只要你肯给我,我要的答案!” “你怎么知道刀上有我的指纹?”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是嫌疑最大的人?” “这些警方严格保密的信息,是谁告诉你的?” “徐亮?”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违反组织纪律,把这些事告诉你?” “你,和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时空停滞,四下寂静,混沌的迷雾慢慢散去,密布着铁刺的大网在三人头顶依稀展露轮廓。林非看看莫离,又看看阿瑞,接着问出盘旋心头已久的问题:“他是谁?” 他? 阿瑞的表情从冷漠转为惊讶。 “莫离在两个月前,收到了一封高中同学杨小丽写来的信。但是杨小丽在半年多前已经自杀了。有个自称正义女神的人,在一个月内已经杀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被害人是杨小丽的同事,一个是杨小丽的亲哥哥。麦子琪和徐默就是正义女神最新的被害人。”林非说的又快又急,像是身处在漩涡中央,马上就要沉沦,“我已经把杨小丽的信交给省厅来的专案组组长施南城。我听见施南城给徐亮打电话,说,他,可能又出现了。” 深吸一口气,林非盯着阿瑞,一字一顿地说:“你告诉我,他是谁。” 阿瑞不由自主的望向莫离。两人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那个深沉的黑影在迷雾中陡然显现。 他! 那个恶魔! 莫离摒住呼吸,握紧拳头,竭力压抑着心头再次袭上的恐惧。扭曲疯狂的过去,令人窒息的痛苦,夹杂着血液的腥臭,奔涌而来。 不!不可能! 莫离呆呆看向阿瑞,颤抖着声音问:“是他吗?可是哥哥说,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阿瑞将视线转向林非,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呵呵。林非突然笑了,目光紧紧锁在莫离身上。“既然你不想说,没关系。这里还有个知情人。” “徐默已经成了他的牺牲品,下一个会是谁?你,还是莫离?” 心脏快速的跳动,像是马上就要爆炸。阿瑞很清楚,这是林非的提醒,也是林非的反击。 总能正中要害。 猛然拉起莫离的手,阿瑞一声不响向外走去。 正午的阳光下,一切阴霾都无迹可寻。 没有尽头的道路,被阿瑞牵引着,莫离努力迈开大步和他并肩而行。望着阿瑞紧绷的侧脸,莫离忍不住开口问:“他真的还活着?” 阿瑞紧抿着双唇,越走越快。 莫离终于跟不上他的脚步,跌跌撞撞向前跑起来,又不小心一脚踩上路面的碎石,顿时失去平衡,脚一软,重重的向前跌去。瘫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莫离突然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只想蜷缩成一个不起眼的透明气泡,然后在这个男人面前消失不见。 阿瑞站到她身前,伸手扶起她。“没事吧,脚扭伤了吗?” 莫离没有回答,勉强站稳,用力甩甩手,想摆脱阿瑞的触碰。 但阿瑞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继续关切地问:“活动一下脚,看看能不能走。” 侧身躲了躲,莫离强忍住身体的颤动,盯着路面说:“我没事,你走吧。” “别逞强。看看脚。”阿瑞关切的声音就在她耳边。 莫离突然鼻子一酸,不由得紧闭双眼,强忍着泪水,再次说:“我没事。你走吧。” “对不起。”阿瑞用手指为她拭去涌出的泪水。 依然抬不起头,只能低声啜泣。阿瑞的手臂环上莫离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莫离的泪依然止不住。阿瑞将她拥入怀中,任泪水沾湿他的衣襟。莫离无助的收紧手臂,回抱住阿瑞。 紧紧的拥抱带着温暖,不停诉说着深藏在身体发肤间宛如奔涌江海的思念。 不知过了多久,莫离猛然警醒,要向后退一步。阿瑞没有放手,依然用怀抱困住她,又轻声在莫离耳边说:“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你能不能收留我……” 大门被重重的关上,寂静重新笼罩。像是脱离线轴的木偶,林非跌坐到沙发上,垂头望着凌乱的地面。刚刚对阿瑞说的那些话,林非说的再坚定,也只不过是她虚张声势的推测。但阿瑞和莫离如临大敌一般的紧张表现却清楚表明,林非窥破了两人暗藏于心、不能言述的心事。 他,真的确有其人。 潜伏在暗处的恶魔,眼里泛着冷冷的光,伸出藤蔓般延展的罪恶之手,缠绕住她的身体,深邃的嗓音在耳边吟唱着死亡的咏叹调,将如蔷薇花般开放的记忆溃烂成碎片残骸。 寂静的小巷。 凶手高举着刀刃。 鲜血淋漓的徐默。 那些幽暗的街景,像是漂浮在眼前的照片,若隐若现。像是心脏裂开的声音,爆炸声,深深的裂缝中流出无尽的疼痛。 很痛。 很痛。 用双臂紧紧搂住自己,像是还在徐默的怀抱里,林非害怕丝毫举动都会让记忆中的温柔触感消逝的无影无踪,徒留她一个人,咬着牙捱过极度痛苦和孤独的时光。但一切终究枉然,极大的仇恨和恶毒撕裂着心扉。 曾经温柔善良的自我已然毁于灾难,就像深海中冉冉上升的气泡,在触及空气的霎那间,砰然碎裂。 第二十三章毫无破绽 林非坐在沙发上,盯住手中的记事本,一些名字默默和她对望,像是它们的主人正围绕在身边。 杨小丽,自杀,死亡时间为中午十二点零七分,死亡原因为高空坠楼,自杀地点为和平区洋桥路3号,市芭蕾舞剧团办公大楼。 颜雪雨,他杀,最后出现地点为和平区银和路和文华路十字路口,死亡时间未知,死亡原因是锐器造成的失血性休克,抛尸方式为分尸后丢弃全部尸骸,抛尸地点为和平区永定南路1号沧滨市医学院解剖楼地下一层。 田锦荣,他杀,最后出现地点未知,死亡时间未知,死亡原因未知,抛尸方式是分尸后丢弃双臂,抛尸地点为滨江区胜利大街和滨河路的十字路口。 杨大鹏,他杀,死亡时间为下午六点零九分,袭击方式为高空坠物导致颅骨破裂,遇袭地点为富平区长春街28号银泉洗浴中心。 麦子琪,他杀,遇袭时间为晚上十点十五分左右,袭击方式为锐器刺伤,遇袭地点为滨江区金园街和天水路交接的十字路口。 徐默,他杀,遇袭时间为晚上十点十五分左右,袭击方式为锐器刺伤,遇袭地点为滨江区金园街和天水路交接的十字路口。 如果凶手没有留下标志性的“正义女神”画像,颜雪雨、田锦荣、杨大鹏、麦子琪和徐默这五个人遇害很难判定是同一凶手所为。被害人的性别、年龄、身份、社会关系都不相同。案发时间从下午到晚上,案发地点分散在沧滨市各个城区,看起来毫无相同特点。杀人方式有禁锢虐待后杀人分尸、利用环境条件中的大理石板直接高空坠落砸死被害人、深夜用锐器袭击被害人。犯罪现场没有任何犯罪证据遗留,没有指纹、没有足迹、没有血迹和生物样本,提示凶手具有很高的反侦查能力,可以确保自身安全,逃避法律制裁。 可是凶手偏偏留下了“正义女神”画像。 警方成立专案组,投入了庞大人力物力财力查了两个月,到现在依然对凶手一无所知,并案的唯一线索就是“正义女神”画像。物证鉴定已经证实,前三张画像用的是最普通的A4复印纸,最普通的HB铅笔。纸和铅笔在每个大大小小的文具商店里均有销售,根本无法查到购买来源。 而现在,居然出现了不同笔迹的画像! 是团伙作案?还是有人刻意模仿? 如果是团伙作案,凶手到底有几个人? 如果是模仿作案,模仿者为什么能将“正义女神”画的和前三张如此相似? 颜雪雨、田锦荣、杨大鹏的死到底是不是和杨小丽的自杀有关? 如果是,麦子琪、徐默又和杨小丽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会成为凶手的目标?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考虑。 制服手无缚鸡之力的麦子琪并不难,但想要重伤强壮又精于拳脚的徐默,这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徐默的后脑和前胸都有致命伤,很可能是腹背受敌,现场有两名甚至多名凶手。凶手是两个人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人再多,就会有在现场留下犯罪证据的可能性。 林非又在纸上写下四个清晰有力的大字,监控录像。 在实施犯罪和抛尸的过程中,凶手都完美避开了相关地点周边的监控录像,像是已然熟知监控的工作范围和盲区,才能做到如此神出鬼没、全无踪迹。 身体强壮而思维缜密的凶手。 目标明确的被害人。 一击致命的犯罪手法。 作案后无迹可寻的现场。 用骇人听闻的方式来表达睿智的自我,布下不可破解的谜团,欣赏着大众的恐慌和警方的困惑。 完美。 完美的几乎毫无破绽。 不仅仅是完美,还有隐藏在深处、不可遏制的残忍和仇恨。 徐默,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怎么做? 林非想象着,干练高大的身影坐到桌前,他将衣袖细细的卷成两圈,露出棕褐色的有力手臂,粗壮的手指握住一只黑色钢笔。如果那些字迹和语句出自徐默之手,一定是简洁严谨。林非又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自己写下的内容,试图从中剖析、挖掘出点滴新的线索。然而,那些黑色的字迹对于她而言,是新一轮的折磨。泪水毫无节制的涌出,林非只能紧紧闭上双眼,用手背胡乱擦拭,以免弄湿那张纸。 恍惚间,一只厚实温暖的手臂将她圈进怀里。像是被闪电猛然击中,林非颤抖了一下,用力挣脱束缚。像是看到她眼中的戒备和惊恐,吴云立刻缩回了手。“对不起。”他柔声道歉后又说,“徐默遇袭那天的行踪,我整理好了。” 陷入沙发,林非裹紧身上的毛毯,就着已经变凉的咖啡,把吴云递过来的饼干塞进嘴里。她面前的茶几桌面上有张沧滨市地图,用黑色线条勾画着从晚上八点十五分徐默走出沧滨市火车站以后的行踪。黑色线条的终点是一个小小的圆圈,圆圈上写着“10:15”,那是徐默的手机第一次在金园街和天水路交接十字路口发出信号的时间。林非凝望着地图,试图通过黑色线条看到徐默的背影。那线条诠释的不仅仅是徐默的行踪,还有未知的凶手。他们满怀恶意、虎视眈眈的潜伏在任何可能的角落,寻找着即将失去生命的猎物。 她突然鼻子一阵发酸。她和徐默已经在一起那么久,却不得不承认,她对徐默的工作可以算得上毫无了解。虽然偶尔从吴云口中,可以或多或少的听闻些许,但涉及到的都是皮毛。 那些各自忙碌的时光,那些因为加班不得不取消的晚餐,那些独自躺在床上的夜晚。等待。林非在等待。等待。徐默也在等待。等待彼此的归来,等待每分每秒的相伴,等待甜蜜的情话,等待温暖的怀抱。 如果时光能够扭转。 如果能有第二次机会。 林非紧紧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拿起一只红色水笔,开始在地图上描绘出那晚自己的行踪。 九点三十七分,林非走出惠裕大厦。 九点四十三分,林非进入金桥街和顺平路路口的咖啡馆。 九点五十八分,林非看见麦子琪沿着顺平路从南往北走。 九点五十九分,林非接到莫离电话,通话时间约一分钟。 金桥街和胜利大街平行,林非沿着顺平路往北去胜利大街,走了五百多米,到达顺平街和金园街交接的天桥,以林非平时走路的步速大约需要六分钟。 红线和黑线交汇在十点零五分。正是那个时间,她在天桥上看到了徐默。 林非不由自主的握紧拳头,捏着笔的手指也开始颤抖,在地图上留下些许细碎的线痕。坐在林非身边的吴云欠起身,从林非手中抽出水笔,轻声建议:“你说,我来画。” “徐默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十点零九分。他拨通了我的电话,却没有说话。那个时候,我还站在顺平街和金园街的十字路口,有辆救护车从我身边路过。” “十点十分,徐默正沿着金园街,从西往东朝天水路方向走。他离你大约一公里。” “他比我走的快……” “可是五分钟后,他就到了一点五公里外的十字路口。”吴云皱着眉,盯着地图算了算,恍然大悟,“徐默不是在走,他是在跑!所以他没和你在手机里通话,因为他在跑!” 跑!徐默为什么要跑! “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和徐默走路的速度都比普通人要快,可是为什么麦子琪会先路过了你,再和徐默在一起。按照路程和时间计算,十七分钟,她走了三公里。”吴云的手指从咖啡馆一直划到黑色线条的终点,又问,“麦子琪当时穿着什么鞋?” 林非微眯着眼睛回忆了片刻,肯定地回答:“高跟鞋。” 吴云说的有道理。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在雨天里,十七分钟移动了三公里,这种速度不管是快步走,还是奔跑,都几乎不可能达到。 林非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她接到莫离的电话,不过说了短短几句话,时间不过一分钟,原本走在前方的麦子琪就不见了踪影。 麦子琪为什么会忽然消失?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又会在十七分钟后出现在三公里外的十字路口? 一连串的问题,让林非不禁盯着地图上的线条陷入沉思。片刻沉寂之后,她一口喝干咖啡,站起身平静地对吴云说:“我想去逛逛街。” 第二十四章克隆出租车 林非和吴云站在金桥街和顺平路交接路口的咖啡馆门前,朝顺平路的北侧望去。顺平路双向只有两个车道,正值下班通勤的高峰期,往来车辆在夕阳照射下散发着宛如海市蜃楼般的光晕。街道两边大多都是商业写字楼,底层的商铺并不多。在人流量最大的这个时间点,经营各种小吃、百货的商贩推着车、铺着布,将街边占领得满满当当。在一片金色的朦胧中,熙熙攘攘的人流像被海浪推撵着的黑色泡沫,等着红绿交通灯交汇之际的空隙暂时停留,然后又朝着未知的目的地涌动。 随着林非的视线,吴云盯着不远处街边地下通道的入口。“你怀疑麦子琪过街了?” “很有可能,一分钟就从这条直路上消失,可供选择的路并不多。”林非头也不回地说,“我们过去看看。” 顺着人流,四十三秒走近地下通道,两分十秒穿过地下通道,两分三十七秒林非和吴云伫立在街边的一棵大香樟树下。 “麦子琪为什么会突然过街?”吴云望着街对面的入口问。他的话音刚落,一辆出租车忽然减慢车速停到两人面前。中年出租车司机探着身子,向他们招手示意,要不要上车? 吴云正要开口拒绝,林非已经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的位置。她指着路对吴云说:“我坐车,你走,或者,跑。” 吴云怔了怔,立刻点点头。 “金园街和天水路的十字路口。”林非微笑着对司机说出目的地,摁下手机的计时器。 出租车缓缓启动,载着林非向北行驶,香樟树和吴云被甩在身后,渐渐的在后视镜中变得模糊不清。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出租车沿着金园街往东,又经过了两个十字路口。盯着路边不断靠近的灰色垃圾箱,林非下意识地摒住呼吸,用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停车!” 六分十秒。 “有点堵车,我们又等了两个红灯。”出租车司机瞟了眼林非的手机,解释脱口而出。 “是,晚上会好点吗?” “晚上快,这么短的路,不等红灯,五分钟肯定到了。” 林非递过去一张二十块人民币,司机边扭身找回零钱,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那个,我打车票的纸用完了,你要票报销吗?” “要。”尽管不需要车票报销,林非依然肯定的回答,想要看看他下一步的行动。 司机又掏出一沓出租车票,看着面额选出一张,和零钱一起递给林非。“那给你张二十五块的,还能挣点。” “谢谢。”林非从副驾驶位前方摆放的营运证上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接过零钱和出租车票,开门下车。 克隆出租车。 林非从那张没有镭射防伪标签的营运证可以断定,自己刚刚乘坐的出租车一定是辆套牌的“克隆出租车”。 在一年前,城市公交管理局就发现沧滨市出现了一批制作精良的“克隆出租车”。那批车的车牌都是套用规范运营的出租车,无论是车型、车身颜色和标示、LED车顶顶灯和计价器都几乎和真的一模一样,普通人很难辨别真伪。虽然市里集中开展过好几次整治行动,但“克隆出租车”的伪造出租车号牌、安装计价器和改换车体颜色显然已经形成了团伙经营的模式,使得突击整治行动收效甚微。根据交管部门估算,目前沧滨市中这种非法运营的“克隆出租车”大约有五十多台。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遇到一辆!林非本能地掏出记事本,记下出租车的车牌号码。划下尾号5的最后一笔,她慢慢停住手。 不能再回到那栋大楼,回到那间办公室了…… 林非,你已经被停职了…… 紧握着拳头,林非站在路口,已经在梦里来过无数次的路口。衬着黄昏的夕阳,鲜红色的“急诊”两个大字高悬在不远处大楼的顶端,投下浓重的阴影。红绿交通灯亮起又熄灭,车流不间歇的蜂鸣声宛如远处海洋的涛声,无数人影鬼魅般地来来去去。脚下红灰色地面像是浸透了毒汁的沙滩,刺得她脚掌隐隐作痛。远处的低语和**随着人浪翻江倒海般的袭来,越来越嘈杂,越来越急促。 一片黑暗中,灰色的垃圾桶静静的和林非对望,宛如梦中那张满布鲜血的脸。一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小姑娘急匆匆走到垃圾桶前,将手里的半个汉堡丢了进去,随着过街的人流快步离去。忽然,离着林非不到十步、杂乱堆放在墙角一堆破棉絮和布堆动了动。五秒钟后,一头脏乱长发的老人从破布堆里坐了起来。他拎着个脏兮兮的大红蓝白编织袋,对周围人群的鄙夷嫌弃毫不在意,蹒跚着走到垃圾桶前,自顾自地翻找着垃圾桶里的腐臭杂物。老人从垃圾里捡出刚刚丢进去的汉堡,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吃完。心满意足地擦擦嘴,他又翻出个塑料饮料瓶,里面还有些残留的液体。老人拧开瓶盖,一口喝光,将饮料瓶丢进编织袋,继续认真地在垃圾桶里翻翻找找。 垃圾桶!流浪汉! 好像又身在公安局办公大楼的七层会议室里,满屋的人鸦雀无声的盯着面前硕大的投影幕布。快速播放的画面中是车来车往、人头涌动的十字路口。模模糊糊的人影里,有个穿着长款风衣、带着深色绒线帽的男人,步履阑珊地拎着个硕大的黑色垃圾袋,来来回回在监控录像中出现好几次,每次都会在丢弃着田锦荣手臂的垃圾桶里翻找很长时间。从男人行走的吃力姿势看来,他手中的垃圾袋里似乎装着重物。 方亚静指着画面问:“这个男的找到没有?” 李立果断地回答:“辖区派出所说已经找到了。那是个流浪汉,精神有点问题,不太能说话,比划的也不清楚。据说他经常在路口附近出没,住在几条街外的巷子里。那个黑色塑料袋装着的是他觉得贵重的东西,还有一些捡到能卖钱的垃圾,平时也都是拎着在身边的。” 在人流中,就算看到,也会匆匆挪开视线的人。 在监控录像自由进出,而不被重视的人。 反复靠近抛尸现场,而不被怀疑的人。 出现在田锦荣抛尸现场的那个男人,真的就像辖区派出所查证过的,只是个流浪汉吗? 突然,四周的喁喁低语瞬间消失,人流和车流一同凝冻起来。沉寂,所有的喧闹都变成粗大的颗粒,牢牢堵住林非的鼻腔和气道。 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盯着她! 藏在暗处! 像是火红的烟头狠狠烫上她的颈后,带来难以言述的刺痛。 林非慌乱的四周张望,视线快速审视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忽明忽暗的脸上,或漾着笑意,或沉默不语,却没有一个人给她回应。 “林非,你怎么了?没事吧。”吴云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停到林非面前。 盯着吴云又愣了一会,林非回过神来,掩饰般的摇摇头说:“看看你走了几分钟。” 九分钟二十七秒。 “如果人和车没现在这么多,时间正好就能对上了。如果麦子琪是自己主动上车的,那她与凶手很可能认识,甚至是熟人。”吴云望了眼出租车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又说,“或者,她遇到了一辆出租车……” 难道是凶手假借出租车的名义诱骗麦子琪上了车? 第二十五章封锁现场 让林非和吴云没有想到的是,徐默遇袭的巷子被警方封锁了。巷口不仅拉着警戒线、挂上“禁止进入”的告示牌,居然还装上了个建筑工地常见的临时塑胶门。门前两名辅警,一左一右坐在小凳上,负责看守警戒。 “我去问问?”吴云谨慎地建议。 林非摇摇头。警方封锁现场的原因,一种可能是还没完成侦察工作,另一种可能是因为现场太过于重要,有重新勘查的需要,而这正说明警方对徐默的案子给予了足够的重视。 忽然,塑料门从巷子里面开了,李立出现在门口。 “李立。”林非喜出望外。 “林非?你怎么来这了。”李立谨慎地盯着林非身边的吴云看了看,又对她说,“你好点了吗?怎么不在家休息?” “我好多了,出来走走。”林非笑了笑,又开门见山地问,“这怎么封了?不是都查完了吗?” 李立领着两人走到街边的僻静角落,低声说:“上级指示,现场可能还要复查,所以暂时先封闭了。” “等省里的人来?” “嗯。” “他们什么时候来?” “很快。” “嗯。”林非犹豫地又问,“你们,你们查到什么了吗?” “我刚刚查了附近几栋大楼的监控录像。” “有发现吗?” 李立摇摇头。 “交警的交通录像也什么也没照到?”林非失望地望着李立。 李立回答得很简单:“案发那段时间,这一片交警监控设备正好更新。只顺平路和金园街那个十字路口的摄像头启用了。监控录像里,只录到几辆车和两个人。” “监控设备更新?怎么会那么巧!”林非皱起眉。 “这也是没办法。上次在大街上发现田锦荣的手,结果监控录像上什么也没录到。市里终于决定增加监控位置和更换高清摄像头。刚刚换了两批,没想到......”李立无奈地解释。 “被拍到的两个人是谁?” “你和徐默。” “徐默是不是在跑?” “跑?”李立摇摇头,“只拍到他走下天桥。” “车呢!都有些什么车?” 李立沉默了片刻,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暗自叹了口气,林非理解李立的难处,她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再继续追问下去只会让李立为难。于是,林非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张出租车票递给李立。“麻烦你们查一下出租车!这一带有克隆出租车非法运营,我刚刚就遇到了一辆。” “真的吗?大白天的,这些人那么嚣张?”李立皱着眉接过出租车票,细心夹到随身携带的黑色记事本中。 盯着李立手中的记事本,林非蓦然心思一转,想起徐默从自己那拿走的那本手册。那本手册属于莫离哥哥,那里面会不会记着关于那个“他”的某些信息。于是她郑重其事地问:“李立,徐默的随身物品里有没有个黑色皮质封面的记事本?” 林非的问题出乎李立的意料,他怔了一下。 “那个记事本是我的,徐默拿走了没来及还给我。记事本的第一页写着英文字母M和Q。”林非盯着李立的双眼恳求般地说,“如果有,能不能想办法还给我?” 李立若有所思地继续沉默着,没有给林非答案。 “有吗?” 李立看着林非一动未动。 “没有?” 李立眨了眨眼,叹了口气又说:“你还是好好休息,证物都交到省里去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真的交到省里了?” “嗯。”李立看了看林非身旁的吴云。 吴云颇为识体地远离了两步,扭身望向大街。 李立压低声说:“现在案子由省里刑侦总队的副队长吴强负责。吴强和徐队是公安大学的同学,也是从我们刑侦支队调到省里去的。你放心吧,一定能破案。” 刑侦总队副队长吴强的大名,林非也早有耳闻。吴强的刑侦专业能力很强,经手的案件不计其数,这几年省里侦破的特大要案都是他做专案组组长。林非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警方封闭现场的的理由很牵强,我们现在怎么办?”当出租车驶离路口,吴云透过后车窗,看了眼车后伫立的李立沉声问。 林非挤进后座,闭着眼心回答:“查不到现场没关系,找机会看报告更直接。如果省里真的能督办这个案子,凶手想要逍遥法外的机会就很少了。” “那个吴强真的那么厉害?”吴云好奇地问。 “厉害的不是吴强个人,而是他背后能调动的人力、物力和信息资源。”林非深深地喘了口气,冷冷地笑了,“凭借个人的力量和强大的国家法制机构对抗,凶手再心思缜密,最终也是法网难逃。” “林非怀疑,徐默遇袭可能和非法运营的出租车有关系。”刑侦支队办公室中,李立满头是汗,将那张出租车票递给施南城。施南城看了看,又将车票递给徐亮。 方亚静坐在办公桌上,顺手抽了张纸巾递给李立,示意他擦擦汗。她就着徐亮的手,盯着车票,懊恼地说:“不光是她怀疑,我们也怀疑啊,可现在就是找不到车,也找不到人,怎么办!” “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法知道为什么麦子琪会出现小巷里。按照林非提供的时间,麦子琪的移动速度太快了,暂时只能用乘车来解释。一时半会找不到,再找找,总能找得到。”徐亮安慰方亚静说。 “林非现在一个人怎么到处乱跑?”方亚静皱起眉头,不满地又说,“李立,你下次看到她,给我打电话,我给她逮回家休息。” 李立看了方亚静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她不是一个人。” “她和谁?”方亚静追问。 “还能是谁,肯定是吴云。”施南城抢先回答,递给李立一支烟,又问,“林非还说了什么?” 斟酌着字眼,李立将林非询问黑色记事本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黑色记事本?徐默的随身记事本是棕色封面的啊。”方亚静脱口而出,却发现徐亮和施南城的眉头倏地皱起,她心中不由一沉。 施南城迅速和徐亮对视一眼,然后笑笑说:“你告没告诉她,记事本不在我们手里。” 李立立刻否认:“我没说。” “李立是最懂组织纪律的,你都下了封口令了,他不会泄露案情的。”方亚静笑着打起圆场,又对李立说,“看你这满脸汗,也辛苦一天了,快下去食堂吃饭吧。” 等着李立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口,过了好一会,方亚静问施南城:“记事本是怎么回事?” 施南城边顺手将桌上的一堆文件夹收拾整齐,边用嘲讽的语气说:“简单说,就是林非又在撒谎。” “南哥,你什么意思?”方亚静跳下办公桌,想要反驳施南城的话,但立刻被徐亮用眼神制止。 “徐亮,”施南城郑重其事地要求,“好好管束你的队员,千万不要因为个人感情,随意泄露线索,到时候让罪犯逍遥法外。”说完这句话,他扫了方亚静一眼,转身走出办公室。 方亚静被气得一口恶气憋在心里,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们走着瞧!” 第二十六章钻石手镯 林非在商场大厅中央稍作驻足,四周张望一圈,径直走向西南角的珠宝专柜。 半小时前,林非接到一个电话。在喧杂的说话声和背景音乐声中,听筒那边专柜小姐礼貌地通知她:“徐默先生为您定制的手镯已经到了,麻烦您过来取一下。”徐默。忽然听到这两个字,让林非眼前一润,她没有迟疑,立刻从家里赶往专柜。 走进专柜的拱门,林非下意识朝着玻璃橱窗里的各式红宝石镶嵌首饰上扫了一眼。颜雪雨遇害时,她佩戴的红宝石耳坠正是出自这个品牌! 可能是因为已经接近晚上九点,除了两位妆容精美、身穿统一商场制服的女售货员,专柜里没有其他顾客。望见林非走近,两位售货员立刻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礼貌地说了句欢迎光临。林非走到半人高的玻璃展柜前,拿出证件简单说明来意。 “林小姐,您请坐,先喝杯茶。”一位女售货员笑容可掬地将杯热茶放到林非手边。林非在高脚椅上落座,视线扫过她胸前挂着的“店长”铭牌,笑着道了谢。 一支蛇形白金镶钻手镯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盒里,蛇头两端相对,张开的大嘴中叼着一个女人的头像。美杜莎,美艳、性感、神秘、危险的美杜莎,另类美感、极致诱惑的美杜莎。 由于工作的关系,林非从来不在手上佩戴任何首饰,就连结婚戒指也只是用一根链子挂在脖间。徐默早已熟知林非的习惯,怎么会突然买个钻石手镯给她做礼物?林非直截了当地问:“徐先生什么时候来订做的手镯?” “大约一周前,”店长示意另一位售货员拿出登记本,认真找了找,边指着日期边解释说,“那天正好周一,晚上又下暴雨,店里人不多,我们开始还以为徐先生是来避雨的。没想到……” “是,徐先生站在外面盯着我们专柜周年纪念的海报看了好一会,进来就选中了这款手镯。”另一位售货员接着说。 登记本上的日期,正是林非和徐默结婚的那天,也正是徐默遇袭的那天。林非只觉得喉咙一阵酸涩,盯着手镯足足半分钟后,才又开口问道:“什么海报?” 从柜台中重新取出的海报很大,一位年轻美貌的女人在海报中央微微笑着,她是美杜莎系列的首席设计师杜美小姐。 杜美!看到这个名字,林非猛然一惊。她见过这个名字!在酒吧里!不,准确地说,在阿瑞的办公室里!有一副油画正对着阿瑞的办公桌,画中有个半裸的女人正从海面升起。那幅画的作者就是杜美! 难道是同一个人? “这张海报,”林非斟酌着词句,“我能不能拍张照片?” “您不用拍照片,我们有小宣传册。”店长立刻递来一个32开大小的彩印广告册。 林非正要开口道谢,忽然有位年过半百的售货员大妈凑到她身边,低声说:“小姐,你要注意一下你的包哦。” 林非连忙搂紧挂在手臂上的手袋,不动声色地反问:“怎么了?” “有个人鬼鬼祟祟盯着你好久了,怕是小偷。”售货员大妈向林非示意自己肩膀上安全员的红色袖章。 “啊!谁啊?”林非又问。 “你别回头,从镜子里看。”售货员大妈摆弄起柜台上的梳妆镜。 果然,镜中有个男人背对着她们,站在距离专柜左手边十五六米远的银行ATM取款机前。他大约一米七八左右的身高,头戴蓝灰色的棒球帽,穿着深蓝色的运动外套和牛仔裤。 “就是他!我刚刚过去看了,他装模作样取钱,根本没插卡。”大妈凑到林非耳边压低声说,“他跟着你一路进商场来的,一直盯着你。小姐,你身上的东西可要放好,注意财物安全。” “是啊,千万小心。您这又拿着这么贵的手镯,小心被他偷了抢了!”店长也随声附和。 话音未落,又有顾客走向ATM机,男人不得不侧身让过,一转脸又向林非的方向望了望。 “啊,是他!”店长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立刻不好意思地压低声又说,“我认得他,上次徐先生刚走,他也跟着就进来了,在这看了很久,结果什么都没买。” 林非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身影,她的心疯狂地跳动着,好像胸口马上就要爆炸。那张镜中一闪而过的年轻面孔,刚刚在一个小时前对她温柔的道过晚安。暗自深吸一口气,林非强作镇定地赞叹:“你们真厉害,商场这么多客人,居然能记得住是他。” 大妈得意地笑了。“哎,不是我们自夸,这看人啊,我们可是一看一个准的。以前啊,我们商场经常有小偷尾随顾客盗窃,这才安排我们轮班做安全员。现在,我们商场可是赫赫有名的反扒先锋商场,受过派出所表扬的!” “这人长得还挺端正的,没想到居然是个小偷。” “所以说啊,这看人不能看脸……” 仿佛没听到三位售货员继续热烈的讨论,林非依然盯着镜子。 吴云。 那个一直跟着林非,被售货员误会成小偷的人,是吴云。 那个在雨夜一直跟着徐默,进入专柜的人,是吴云。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为什么他要偷偷跟踪徐默? 为什么他要偷偷跟踪她? 暗巷中的两个凶手,熟知徐默的人,所以才能轻易重伤他? 不! 吴云! 不! 林非眼前闪过那张充满阳光和朝气的笑脸,还有那句话。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寂静无声的黑夜透过窗帘的缝隙,宛如林间老树的枝蔓默默潜入房间。暗色枝叶混杂着星光,明明暗暗在四壁勾勒出奇形怪状的轮廓。林非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寂寞又孤独。哭泣、眼泪对她而言,没有丝毫缓解的作用。冰冷的床褥像一片浓雾中的海洋,不能带来任何温暖的慰籍,只能沉入那片悲伤的海底,体温在持续流逝,生命宛如花朵一般渐渐凋零。 尽管紧闭着双眼,有时徐默就在眼前。他严肃的脸,不带着半点笑意,好似被隔离在透明的玻璃箱中,像医学院里给学生瞻仰的标本。压抑的暗影从徐默身后长出沉重巨大的爪牙,不,那不是爪牙,那是美杜莎的蛇发!蛇发悄然攀爬上徐默的身体,伸出细密带着分叉的舌头,吸食着他的血肉。延展,拉长,盘旋,徐默的躯干陷入无边的血色流沙,沉沦在漩涡中央。 宽大的双人床忽而变得无比狭窄,林非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床板上,无路可退,无法挣扎。 不! 不! 早上六点四十七分,林非低泣着从梦中醒过来。她紧紧抓住胸前的被褥,急速喘息着。醒来以后总以为睡了很久,原来才不过是短短四个小时。强忍着身体深处涌上来的越来越多的疼痛,林非用尽力气从床上爬起来。睡意完全消散,但刚刚的梦境并没有随之而去。 炙热的水柱浇上身体,舔舐着灵魂,意识像一块冰块在难以言述的暖意里逐渐融化。想象着徐默的怀抱,想象着徐默微微的笑意,用双臂紧紧拥抱身体,沉醉在自我编织的幻梦里,长久不愿醒过来。“徐默,我也爱你。”林非轻声说。 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林非的周身笼罩着薄薄的水气,她用左手食指缓缓勾勒着镜中那张脸的五官轮廓。 美杜莎。 杜美。 钻石手镯。 为什么徐默会买这种东西? 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还有吴云! 林非,你要找到答案,你一定要找到答案! “你昨晚睡的怎么样?”吴云从外卖纸袋里掏出三明治和咖啡,摆到餐桌上,“快来吃点东西吧。” “还好。”林非只简单回应了两个字。她坐到桌前,握紧咖啡纸杯,喝了一小口,融融暖意从舌尖和指尖渐渐漫入全身。 吴云又从背包里拿出个黑色移动硬盘,放到林非面前。“这是我手里的全部资料,全都是徐默小说版权相关的东西。” “谢谢你。”林非只看了移动硬盘一眼,继续喝着咖啡。 吴云开口想再说点什么,然后像是改了主意,只是低下头默默咬了一大口三明治。 两人沉默地吃完早饭,吴云主动将餐桌收拾干净,又去厨房泡上两杯热茶,重新坐回林非对面。 林非从手袋中拿出个棕色皮质封面的记事本,翻到用丝带标记好的那页,然后推到吴云面前。 那页纸上画着由圆圈和细线组成的连线图。圆圈里是一个一个的吴云熟悉或陌生的人名,一条条细线将他们连接起来,还用细细的笔迹标注着两个人名之间的关系。这是早些时候林非精心整理出来的涉案人员的人际关系的网络图,将每个人作为节点,将人和人之间的同事、兄妹、朋友等人际关系作为连接,构建起一个条理清晰的人际网络。杨小丽显然处于这个人际关系网络的中心位置,在她名字的右侧是另一个重要人物,莫离。 吴云指着一个和其他人都毫无关联、孤零零的圆圈问:“田锦荣是谁?” 林非简要介绍了田锦荣的身份。 “我可以去查他!”吴云不加迟疑地说。 “不,我需要你去办更重要的事。”林非的手指指向李睿,“李睿也是颜雪雨的同事,两年前曾经无缘无故失踪过十七天,然后她又出现了,当年警方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没有人她去了哪、经历过什么。” “你觉得李睿失踪和案子有关系?”吴云皱起眉。 “我不知道。也许吧。李睿已经离开沧滨市了,我现在不能走,我想请你帮帮忙,看看她现在在哪。”林非无意解释,简单地说出要求。 吴云双手撑上桌面,前倾着身体盯着林非说:“我走了,你怎么办?” 与吴云对视了整整一分钟,然后林非继续说:“不只是李睿,还有一个人你要帮我去查。”她又另一张便签纸上写下莫离告诉她的电话号码和三个字,王先生。 “王先生?”吴云迷惑地追问。 “是。这位王先生,在徐默遇袭前,用这个凌海市火车站的公用电话和莫离联系过,然后,徐默让莫离帮他取了五万块现金。我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系。而且,”林非又在纸上写下凌海市三个字,将便签纸举到吴云面前,“凌海市,是阿瑞的老家。” 紧皱的眉头稍稍放松了些,吴云挤出一个笑容。“我明白了,放心吧,我会好好查清楚。”他点点头,收好便签纸又说,“可是我还是担心你一个人。而且,我走了,徐默的案子……既然省里都来人查了,又是那么厉害的人,你暂时还是不要介入的好,免得有危险。” 林非低头喝了一口茶,没有回答。 吴云轻轻叹了口气。“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自己。” 林非好一阵没有说话,忽然抬起头笑着说:“我会的,你放心。” 第二十七章财色双收 早上十点,吴云拎着行李袋走进“人间”咖啡馆的大门。和几个正在清洁的服务生点头打过招呼,他径直走向咖啡馆后面的办公区。杨奇从办公室迎出来,看着行李袋问:“你要出门?” 吴云抬抬下巴示意:“进去说。” 坐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吴云喝了一口杨奇倒来的咖啡。 杨奇在吴云面前落座,“你去哪?” “去办点事,”吴云长叹了口气,“趁着徐默现在版权的代理权还在我手里,多签几单,不然白干了。” “徐默……”杨奇犹豫一下,像是鼓起勇气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吴云摇摇头,“不好,现在警方对外放出来的消息是深度昏迷。但我得到的消息是,徐默脑死亡的几率很大。” “伤得这么重?”杨奇皱了皱眉,“做警察还真危险……” “徐默也有今天,真是天理昭昭。”吴云将身体往后靠靠,翘起腿。 “你怎么这么说?”杨奇马上瞪着眼追问。 “不是吗?”吴云耸耸肩,“他当年把你骗得那么惨,现在这样也算是他的报应。” 听了吴云的话,杨奇沉默了一会,终于抬起头,看着吴云说,“徐默没有骗我……” “没有骗你?”吴云立刻打断杨奇的话,抿了口茶,轻描淡写接着说,“奇哥,不管你嘴上承不承认,徐默的确是骗了你。” “当年,在你们准备动手之前,他跑出一整天,回来就告诉你,他爱上了个女人!呵……一见钟情,命中所属,今生挚爱……” “呵呵呵呵……”吴云边笑边摇头,“徐默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他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让你同情他,为了让你替他杀人,为他顶罪坐牢啊!” 吴云毫不退让地和杨奇对视,说得更加直白坦然:“那几年,你在坐牢,他呢?摇身一变,居然变成了畅销小说作家,还当上了警察!你以为他为什么把房子租给阿瑞开酒吧,因为他本质上是个花花公子!酒吧能让他最方便的勾搭女人!你知不知道,他和林非就是在酒吧里***认识的!” “他口口声声和你说过的那个女人呢?这么多年,他为什么没有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你见过吗?!她真的存在吗!” 杨奇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沉默不语。 “还有麦子琪。徐默利用麦子琪对他的迷恋,让麦子琪竭尽所能的帮他,可以说,没有麦子琪,就没有畅销小说作家徐默。最后呢,他还不是对麦子琪始乱终弃。” “你出来以后,过的那么难,徐默找过你吗?帮过你吗?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只有你,还把他当好人,当朋友呢。” 杨奇没有接话,默默地又点燃一支烟。 “不过,徐默遇袭的案子,警方已经有犯罪嫌疑人了。” “谁?”杨奇惊讶地问。 “林非。” “林非?!怎么会!” “因为林非现在是我们中间最有钱的人。”吴云从行李袋中取出个牛皮纸文件袋,抽出三页纸,一页一页摊开摆到杨奇面前又探起身,手指点着第三页纸最后一行的资产总额,“第一页是林非刚到沧滨市的个人资产报告,总数是零。后面两页是她现在的。” “不夸张地说,林非和徐默在一起这几年,几乎把徐默的全副身家都搞到了自己名下。而且,这些资产全都算是林非的婚前财产,已经做了公证,在法律上和徐默没有半点关系。” “奇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警方要怀疑林非了吧。” “可是林非……”杨奇摇摇头,“我看得出来,她很爱徐默,不然也不会在麦子琪那么挑衅她以后,还选择相信徐默。” “相信徐默?”吴云哼笑一声,“你们啊,都小看林非了。她是法医,天天和死人、和杀人犯打交道的法医啊。要说杀人,谁能比她更熟?我比你们了解她,别人都觉得她胆小怕事,生性怯懦,但她其实是个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人。而且,警方怀疑她,是有确凿证据的。” “什么证据?” “警方说,现场发现的凶器上,有林非的指纹。” 杨奇微微皱眉,不敢置信地盯着吴云的脸,似乎在判断吴云那些话中的深意。 “所以啊,这俗话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吴云将三张纸叠放整齐,往杨奇面前推了推,“而且,奇哥,这些钱原本都应该是你的,徐默补偿给你的。” “我的?”杨奇笑着摇摇头,将三页纸推回吴云面前,“我知道你……你心里一直在为我抱不平。但过去的那些事,我做的每个决定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也没有怪过任何人,包括徐默。而且这些年,我靠自己的本事挣钱,虽然不多,也够我糊口的了。这些钱,我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会需要。” 吴云从杨奇脸上收回目光,垂下头低声问出一句话:“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徐默被人袭击的那天晚上,十点十五分,你在哪?” 杨奇猛然死死拧住眉头,脸色慢慢下沉,像是面对陌生人般从上到下仔细审视了吴云一番,再将烟头在烟灰缸中用力摁灭,缓缓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 吴云的唇角高高扬起,他慢悠悠将三页纸收回牛皮纸袋,也端起茶杯。“奇哥,既然你对这些钱没兴趣,不如成全我吧。” 脸上的阴沉渐渐隐去,杨奇恢复了平常神色,不动声色地说:“你想干嘛?” 吴云笑得志在必得,吐出四个字:“财色双收。” 和煦的微风穿过纱窗,金色的阳光透过雕花栏杆洒向吴云,无数斑斑驳驳的阴影中,他的双眼闪烁着晶莹耀眼的光。 正值深秋,宏达大厦旁的街心公园弥漫着一种花团锦簇的气氛,五彩菊花迎着正午的金色阳光,在林荫道旁一排排花盆中怒放。莫离早早就在上次的木椅上等候,林非的身影一出现在小路那头,她立刻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你还好吗?”莫离细细打量了林非一圈,“你好像又瘦了。” “还好。我这几天都按时按点按量吃饭和睡觉。”林非微笑着回答。她并不想让莫离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所以马上直截了当地问,“你有新发现吗?” “边吃边说吧,我请你吃午饭。”莫离再次转换了话题,“我定了个位子,很安静的地方。” 肩并着肩穿过街心花园,横过胜利大道,再拐进金泰街,一路走着两人都沉默不语。林非偷偷瞟了瞟莫离。她正微微皱着眉头扫视着迎面走来的人流,警觉和审视,好像已经深入莫离骨髓,成为她的本能。 莫离预定的日料馆在一家写字楼的三层。正值午饭时间,整间餐馆里座无空席。跟着服务生,林非和莫离进到餐馆角落预定的小包间里,两人面对面落座,莫离点了两份寿司和蔬菜沙拉,林非要了一碗拉面。 等着上菜的时间里,莫离用力拧动了嘴角几下,最终还是放弃开口的冲动,闷头喝了一口柠檬水。她的视线躲着不和林非接触,只盯着面前那杯水中上下起伏的柠檬片,左手拇指和食指紧张的揉搓着纸巾,然后又喝了一口水。 莫离很焦虑。林非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她用最平静的语气问:“阿瑞住在你家里?” “什么?!”像是被林非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莫离猛地抬起头,下意识用右手将脸颊边的长发拨到耳后。她红着脸点点头,“是,他说他没地方可以去。” “那麻烦你转告阿瑞,如果他想回酒吧拿东西尽管去,不过……”林非卖了个关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你已经把门禁改成了密码。”莫离无奈地看着林非。一大早,她和阿瑞在酒吧办公区大门前耗费了快一个小时,阿瑞试遍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和林非徐默有关的数字密码,最终两人还是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服务生送来沙拉,莫离得到林非的同意后,将一整碗沙拉酱倒进碗中,又用叉子和勺子认真拌匀,最后分出一些沙拉放到林非的餐盘里。 将半颗小番茄丢进嘴里,林非笑着说:“密码是阿瑞的生日。” 莫离一怔,又仔细想了想,笑了笑:“你真的是很了解他。” 笑过之后,两人又沉默了一会,林非终于下决心开口又问:“你最近有什么新发现吗?” “林非,”叉起一片生菜的手停住,莫离的唇角微微抽动两下,用力吐出一句话,“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和你建议,案子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为什么?”这个回答让林非措手不及。 莫离低下头。“你不知道那个人。他……整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再管了……我不能把你也连累进来……” “呵呵呵呵……”像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林非用纸巾捂着嘴,几乎要笑出眼泪来。她盯着莫离咬牙切齿地说,“那个人伤害了徐默!你居然觉得,整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莫离脸色惨白地抬起头,迎着林非的目光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徐默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你们。但我真的,真的不希望你再出什么事……” 林非一把握住莫离的手,低声问,“他到底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莫离苦笑一声,“哥哥只告诉我,他死了。那件事以后,哥哥和南姐结婚、移民,从没有回来过,都是我去看他们。林墨禅也一直躲着我,这么多年,躲着我……” 林非默默看着莫离,竭力遏制心中如海潮般翻滚的疑问,努力用最平静的语调问:“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对不起,我不能。”这一次莫离拒绝得十分干脆。 林非不肯放弃,低声追问:“是你不想说,还是阿瑞不让你说?” 莫离没有再回答,只盯着面前的餐盘出神。 食物上齐,两人沉默地吃着索然无味的午饭,莫离低着头不再看林非一眼。林非盯着莫离,心情异常复杂。林非并不怪莫离,毋庸置疑,莫离一定是受到来自阿瑞的压力,但自己和阿瑞认识了快十年,事到如今,阿瑞都不能完全相信她,而对于莫离,自己完全是个陌生人,所谓的信任又何从谈起。而且,如果真的假设成立,所有命案的始作俑者都是“他”,那么莫离内心的负罪感也一定正如滔天洪水要将她吞没。 林非暗自叹了口气,三口两口将面条塞进嘴里。吃完了面条,将筷子整齐摆放到大碗旁,林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谢你的午饭,我还有件事,只能请你帮忙。” 莫离抬头看看林非,“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想找你借点现金。” “要多少?”莫离有些吃惊,但她没有追问缘由。 “你现在有多少?”林非问。 “事务所里现金大概有三万,如果还要,我可以去取。” 林非点点头。“三万就够了。” 从饭馆出来,两人径直回到宏达大厦。出乎林非的意料,莫离的事务所门窗紧闭,还拉上厚厚的窗帘。 面对林非的疑惑,莫离解释说:“事务所的工作我已经暂时都停了。” “为什么?”林非忍不住问。 莫离刷卡打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说,“我想等那件事解决了再开业。” 办公室里光线暗淡,林非坐在办公桌前,看着莫离从保险柜里取出三叠红色现金,摆放到她面前。“我给你写张借条。”林非从手袋里掏出记事本和笔。 莫离抓住林非的手,制止她。“不用。”莫离的语调中带着恳求。 手被紧紧握住,近在咫尺的两个人相互倾听、感受着呼吸和心跳。“对不起。”莫离哽咽着又说。 林非无声地笑了笑,她慰藉般的拍拍自己手背上那只毫无血色的手,起身离开。 第二十八章流浪汉张卫强 坐在宏达大厦街角咖啡馆里,林非从满布人名和线条的那页记事本上收回视线,举起咖啡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转脸望向橱窗。晚上七点正是商场营业的黄金时段,窗外街道上的人流熙来攘往。突然,她被迎面而来的一个流浪汉吸引住目光。 长款风衣,深色绒线帽,硕大的黑色垃圾袋! 正是在监控录像中出现过的那个流浪汉! 流浪汉步履懒散,摇摇晃晃,渐渐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个暗色背影,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林非的后背慢慢蔓延到头顶。 审视!观察!而且,那个人就在身侧! 压抑着突如其来的紧张,林非随手将记事本放入手袋,然后看看腕表,一口喝干咖啡,若无其事地朝着咖啡厅内张望。 离着不到五米的左手侧,一个男人迎着林非的视线,微笑着和她对视。 杨奇! 林非非常意外,但立刻附上客套的笑意,对杨奇点头打了个招呼。 杨奇起身坐到林非对面,将手中的速写本递到林非面前,“不好意思,林小姐,没经过你的同意……” 速写本上有一幅黑白铅笔素描画像,细致的勾勒描绘之下,画中的林非侧脸正凝望着窗口,柔和的眼神中有种难以言诉的孤寂、哀愁和思念。 林非忍不住对杨奇的精湛画技由衷赞叹。“杨先生,你画的真好。” “不,是模特好。”杨奇开了句玩笑,又透过橱窗冲着街面打量几眼,翘着唇角说,“这个位置不错,林小姐,谢谢你替我找到了个写生的好地方。” 杨奇显然发现了自己对流浪汉的注视,林非心中一紧,却依然假装毫不在意的模样,笑笑说:“我的咖啡已经喝完了,可以把这个好地方让给你。” “谢谢,我可以改天再来。”杨奇也笑了笑,指指橱窗,“你刚刚在看的那个人,前段时间,我请他做了我几天模特。” 林非一怔。“模特?” “嗯,我为他画了副肖像。” 林非谨慎地选择着措辞:“那个人,看起来精神状态好像……不太稳定。” “对。”杨奇点头同意,“他是个疯子。可是,”盯着林非的双眼,像是要望进深不可测的海底,他慢慢地继续说,“谁又不是呢?” 林非没有避开杨奇的视线,对视了足足十秒钟之后,杨奇又问:“林小姐,不知你现在有没有兴趣,去看看那幅画。” 在林非的印象里,油画课的教室总是凌乱无序的,随意丢弃的沾满颜料的手纸,横七竖八摆放着的画板和矮凳,空气中弥漫着亚麻油的刺鼻气息。然而一走进杨奇的画室,耳边咛唱着低沉的梵音,鼻尖飘荡着若有似无的暗香,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画笔整齐插在洗笔筒中,屋中四角支着画架,调色板上残留着五彩颜料。蒙着暗色花纹棉布的沙发,一整面墙壁的木质书柜中摆放了满满的画册、诗集和文件夹,白墙上挂着不同风格的油画作品,宛如喧嚣都市中的另一个世界。 趁着林非打量画室的空暇,杨奇将那副流浪汉的画像找了出来,搁在画架上摆到林非面前。 夜晚的路边咖啡馆,耀眼的黄色灯光,深邃的蓝色星空,整幅画面洋溢着一种平和安静的诗意。咖啡馆的玻璃橱窗下,流浪汉蹲坐在画面偏右侧的中央,孑然一身。肮脏的外表在强烈而刺激的亮色对比下,看上去格外渺小,浑身上下弥漫着凄凉和孤寂。 盯着画架上的流浪汉画像沉默片刻,林非开门见山地说,“梵高。”这幅画像显然是杨奇糅合了梵高两幅有关咖啡馆主题的作品风格创作而成。 杨奇带着笑意叹了口气,招呼林非落座,又故作尴尬地说:“林小姐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花招,真是太厉害了。” 边准备茶水,杨奇又说:“但其实,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当看到他坐在街边的那个瞬间,我立刻觉得他就是从那间夜间咖啡馆里走出来的人物。” “那是个使人丧失理智、堕落和犯罪的魔鬼的硫磺火炉……”林非喃喃地说。 “就像地狱。”杨奇将煮沸的热水倒入白色的英式茶壶中,接着说,“我们不愿意相信,痛苦是自己造成的,大家都喜欢责怪是命运不济……” “但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命运这种东西,人所经历的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是补偿。”将一杯刚刚泡好的热茶送到林非手边。 林非客气地道了声谢,又望着画像幽幽地说:“只是不知道对于他来说,命运是考验?是惩罚?还是补偿?” 杨奇在她对面落座,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殷勤地说:“林小姐,请尝尝我特制的茶。” 林非也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茶,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慵懒地照在她身上。一股难耐的热流从喉咙蔓延到全身,似乎感觉每个细胞都浸泡在荡漾着肉桂和苹果香味的温泉中,林非忍不住惬意地喘了口气。 带着意味深长的浅笑,杨奇问:“林小姐,不知有没有时间,听我讲个故事。” “这个故事从十二年前一个平常的夏日午后开始,地点就在沧滨市的城郊。在河边偏僻的小道上,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碰撞声响过之后,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两个小时之后,两个去钓鱼的村民发现了男孩,但是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肇事司机已经逃逸,现场没有目击者,也没有监控。警方调取了事发路段附近的监控录像,发现肇事车辆很有可能是一辆出租车,然而因为车牌被刻意用泥土涂抹,看不清楚。警方调查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案子变成了一件无头公案。” “谁都没有想到,在一个月之后,警方突然接到匿名举报电话,终于撞死男孩的肇事司机张卫强被捕入狱,判了十年。” “终于过了十年,张卫强刑满释放。两年后,”杨奇侧脸望住画中的流浪汉,“你看到的就是现在的他。” “为什么!”林非惊讶地问,“难道他在牢里……” 杨奇摇摇头,为林非续上茶水。“张卫强是我的狱友。出狱的时候我去接他,我们喝了一顿酒,他很高兴地坐上回沧滨市的火车,说终于可以见到自己的老婆孩子了。” 狱友。听到杨奇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两个字,林非心里咯噔一下,只好掩饰般的低头抿了口茶。 杨奇看出林非的局促,语气平缓地继续说:“张卫强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回到自己家时,才发现,那个家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的老婆孩子呢?”林非忍不住追问。 杨奇起身从书柜上取下个文件夹,将一张剪报放到林非面前。 黑色的油墨讲述了另一个故事。三年前,周五晚上七点多,一辆小面包车逆行与一辆运送木材的大货车迎头相撞。车祸造成面包车司机及一名乘客当场死亡,三名乘客轻伤,四名乘客均为附近中学住校、周末回家的初中学生。面包车车头被撞粉碎,前挡风玻璃完全破裂,大货车车头也被撞凹陷。大货车司机轻伤,已经和其他轻伤人员送至附近医院,没有生命危险。 “当年的肇事案附带民事赔偿,张卫强家人不得已变卖了房产,又借了一大笔钱,赔偿给男孩的家里。如今自己儿子的命也换来了三十五万块。”杨奇淡淡地说,“可接下来的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张卫强的老婆拿到那些沾着他儿子血的钱,不到四十八小时,就和另一个男人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对了,当年有个传闻,说打来那个匿名举报电话的,是个女人。” 杨奇声音宛如烟雾,在两人之间升腾又消散,然后紧接着的是沉默。沉默。林非忽然说不出一个字,她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到桌上,杨奇又为她满上一杯茶。 褐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林非。“林小姐,听完了这个故事,你觉得,在张卫强身上发生的这一切,算是考验?惩罚?还是补偿呢?” 林非看着杨奇,舔舔嘴唇,艰难地发出声音:“我不觉得,张卫强的肇事和他儿子的死之间有因果关系。” “何为因,何为果,如是因,如是果。”杨奇低声叹了口气,“世人无知生死,肉眼不知罪福。以前,我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变成现在这样。” 以前。很多故事的开始都是以前。 林非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杨奇的故事从他二十多岁开始。在那一年,他遇到了一个女人。像是一个梦境,人生中最漫长的梦境,梦里的他总害怕自己会不小心醒来,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很多年以前,我和她在河边散步,我告诉她,明天我就想和她结婚,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辈子待在她身边。” 然而,那样的明天一直都没有来。 “她自杀了。” 遥远的岁月渐渐远去,话语里的每个音符都是胸口上淌血的洞穴,随着起伏的节拍收缩、扩张,永不愈合。 “我为她做了我能做的、唯一的那件事。”杨奇半低下头,深深凝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 林非看着杨奇的两只手掌。和看似平常的手背不同,杨奇十根手指的指尖都满布着深深的伤疤。 “怎么会弄成这样?”林非问。 “听别人说,从西藏很容易能逃出国去。我逃到了四川,和一群徒步旅行的人,沿着公路步行去西藏,谁知道在路上遇到了抢劫,同伴被打死了几个,我也被打伤了,丢在路边的深坑里呆了整整三天三夜。我不自量力,想自己爬上山坡,结果把十根手指都弄破了,差点露出骨头,也没能爬上去。” “还好,血流干之前,我被磕长头去拉萨的一家人救了。据说,当时我只剩下半口气,那家的男主人掏出酒袋,一口气给我灌了大半袋子的酒。” “靠着那些酒,我才能活过来。” “那不是我第一次喝酒,但那次喝醉之后,她终于又重新出现在我的梦里。可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机会再喝到酒……”杨奇无奈地笑了笑。 林非一愣,立刻意识到杨奇指的是他被捕入狱的那段时间。 “林小姐,我真羡慕你有个酒吧。”杨奇又笑了笑,“我出来以后,身体就不行了。上个月去体检,医生还说我一定要戒酒呢。” “健康是第一位的。”林非劝慰道。 “呵呵,”杨奇轻轻地叹口气,“可是只有喝了酒,她才肯出现在我的梦里。” “那天我快死了,再一次梦到她,我才意识,她离开我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感受过,想要迫切拥有某件东西的激情。” 杨奇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问:“林小姐,你有过这种感觉吗?用尽全力追求一些东西,比如金钱,可是等到慢慢拥有了,也不能觉得满足。” “没有。”林非摇摇头,“我一直是个穷人。而且,我对钱没有太大的兴趣。” 杨奇钦佩地点点头。“不愧是见惯了生死的人,你的态度,我很欣赏。大家总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轻叹口气,“可是那三天,我躺在坑里,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看着天。云起云灭,星辰变迁,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费劲心机、前赴后继、竞相奔走,在人生的尽头总有个人在等着我们,他握着一把锋利的镰刀……” “可是你达成了自己的心愿。”林非淡淡地说。 杨奇深深地看了林非一眼。“林小姐,你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紧紧抓住仇恨不肯放手吗?” “为什么?”林非明知故问。 “因为一旦仇恨消失了,他们就只能面对痛苦。”在浅黄的日光下,杨奇低沉的声音好似在自言自语。 像是被闪电击中,林非不由自主地一颤,身体里好像响起心脏裂开的声音,深不见底的裂缝,流出难以自抑的疼痛。 一段轻快的圆舞曲忽然响起。杨奇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对林非客气地说:“林小姐,麻烦你等我十分钟。” 林非立刻准备要起身告辞,杨奇却边接通电话,边再次强调:“一定等我!拜托!”说完这句话,便匆匆走出了画室大门。 宁静和寂寥重新到来。在灼灼日光中,林非将身体蜷缩在沙发的靠垫里,朝着虚空伸出左手五指,尘土在指尖的空隙中飞舞,猛然收紧,却抓不住分毫。梵音和暗香带出疲乏和困顿,充盈在头脑和四肢里,完全不受控制地流来流去。 林非慢慢阖上眼,陷入一片平静的黑暗,那是她很久都没有到达过的地方。 第二十九章另一个张卫强 林非醒过来,天色已经黑了,画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身上盖着张柔软的深蓝色毛毯。 她没有做梦。 在不开灯的房间里呆坐着,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四面墙壁上一双双眼睛射出厚重的视线,透过浓雾般的暮色,凝望着林非。紧紧裹住毛毯,像是被温柔的抱在怀里,像是有人在耳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惜,可惜在林非的身体里,好似被痛苦穿透了无数空洞,凌冽的风毫无顾忌的刮过,从最深处发出低泣般的嚎哭。宛如童年在森林中迷路的孩童,沿着很远很远的道路一直走,一直走,却永远找不到那条回家的路。 将那些眼泪用力擦去,林非起身离开杨奇的画室。刚走进咖啡馆的办公区,训练有素的服务生迎了过来,一脸抱歉地说杨奇因事外出,又亲自将林非送出咖啡馆大门,一直目送她走进电梯。 走出宏达大厦,林非迫不及待走到街边报刊亭,买了一瓶运动饮料。等不及老板找回零钱,她一把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冰冷的液体刚刚缓解了喉咙的干涸,林非的视线猛然被摊在面前的一份报纸吸引。报纸头版上的大标题印着条惊心动魄的消息,省城城区发生持枪劫案致两死两伤! 根据报道,在省城,两天前的晚九点二十六分,三名头戴全包式头盔、身穿黑色雨衣的男子趁着雨夜,持***闯入一家珠宝行,将四名店内的工作人员和一名顾客威胁至角落。其中一名歹徒持枪威胁店内人员,另两名歹徒迅速砸碎店内柜台玻璃,将里面的金银饰品装进随身准备的黑色行李袋。趁其不备时,店内保安摁响了报警铃,激怒持枪歹徒,朝人群连开四枪,造成两死两伤。随后,三名歹徒携带抢到的财物,迅速乘坐摩托车逃离。根据珠宝行店员统计,歹徒被抢走的金饰和钻戒价值折合人民币约230万元。据悉,目前省公安厅已经成立了专案调查组。专案调查组组长、省刑侦总队的副队长吴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警方正在全力侦查此案,并悬赏十万元向市民征集破案线索。 专案调查组组长、省刑侦总队的副队长吴强。 出了那种大案,省厅成立专案组,吴强做组长,种种现实放在眼前,理所当然到无可置疑。 可是徐默的案子怎么办!怎么办! 一瞬间,林非只觉得刚刚喝进去的冰水瞬间冻结在胃里。 “小姐,你的零钱。”报刊亭老板的手伸到林非面前,她猛然惊醒过来,接过零钱又低声道了声谢。眼角余光中忽然出现一个身影,林非转过头,看见隔着不到一米,站着个男人,穿着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旧风衣,带着深蓝色的绒线帽。 张卫强!居然是那个流浪汉张卫强! 林非本能的退后一步,惊讶地上上下下打量他。张卫强对于林非的审视没有丝毫回避,他固执地指着林非的手。林非完全没有理解张卫强的意图,两人僵持了快十秒钟。报刊亭老板连忙从小亭里走出来,对林非解释:“小姐,他没恶意的,就是想要你手里的饮料瓶。”边说着又将一个装着七八个空饮料瓶的透明塑料袋递给张卫强,对他挥挥手,“人家还没喝完呢,这几个是我给你留的,你拿走吧。” 张卫强咧着嘴呵呵笑了笑,嘴里嘟嘟囔囔,“一,二,三……”,仔细数数老板递给他的饮料瓶,又一个一个放到自己拎着的大黑色塑料袋中。林非也连忙两口喝完饮料,将空瓶递给他。 等张卫强扎好塑料袋的袋口,老板又关切地问:“你晚上吃饭了吗?” 像是跳舞一般,张卫强用夸张的肢体动作,指指嘴,点点头,指指肚子,摇摇头,指指街对面的一家快餐店,生气似的皱着眉拍拍手,跺跺脚,最后还骂骂咧咧了好几句。似乎是他在快餐店受到了刁难,而且还没吃饱饭。 老板笑着摇摇头,转身从小亭里拿出包已经开封的面包塞到他手里。“哎,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们一般计较啦。好了,别生气了,再吃点面包吧。”张卫强接过面包,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大口嚼着面包又对着快餐店挥挥拳头。林非也从手袋里掏出一大块巧克力,示意张卫强。他毫不客气地将巧克力一把揣进风衣口袋里,拎起大黑塑料袋,再没有任何表示,转身就走。 看着张卫强的背影渐渐隐入人流,老板客气的对林非说:“小姐,你真是好心。” 林非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试探着问:“老板,你和他很熟吗?” 老板转身叹了口气,边整理着铺面上的报纸杂志,边说:“是啊,我们原来住一个院子,十几年老邻居了,没想到他出了事,老婆也跑了,搞得家破人亡,自己也变成这样。” “他出了什么事啊?”林非故意追问。 “他呀,以前是个出租车司机,不小心开车撞死了人。”老板又叹了口气,然后将张卫强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给林非听,情节上和杨奇的故事几乎没有出入。 林非默默地听了一会,又问:“他现在就靠捡饮料瓶为生了吗?” “嗯。”老板指指不远处街角的垃圾桶,“这几条街人多,瓶子也不少,而且开店的这些人都知道他,一般吧,有口剩饭剩菜也给他留着,饿倒是饿不着他。不过,他捡瓶子啊,我老觉得不是为了卖钱,而是因为他心里有个死结。” “什么死结?” “当年他撞到的那个小孩,是踢着个饮料瓶当球玩,不小心踢到了路中间,他又因为中午太累,开车打瞌睡,所以才会……”老板扁扁嘴,看着林非满脸不信,又耐心解释说,“我可不是瞎猜的,他在这街上几年了,除了饮料瓶什么都不捡!有好几次,为了捡马路中间的饮料瓶,他还差点被车撞了呢!你看,他不是还要你手里的瓶子吗。我说啊,他眼神特别好,眼里又只有瓶子,但凡他看到的,没有不捡不要的。捡瓶子这件事,比命还重要,这不是心结是什么?” 他眼神特别好,眼里又只有瓶子,但凡他看到的,没有不捡不要的。捡瓶子这件事,比命还重要。 高高的建筑投下暗影,人来人往如潮水奔涌,世界像个五彩万花筒不知休止的旋转扭曲,又像是幽黑的海浪翻滚着变异的浪花。林非好似又回到那个天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孙海源指着斑马线对她说,“我踢到个矿泉水瓶,就捡起来准备丢进垃圾桶。”好似又回到满是烟味的会议室,一帧一帧监控录像的画面落入视野。张卫强拎着黑色垃圾袋从斑马线阑珊而过,两分二十六秒后,孙海源进入画面,弯腰捡起画面左下角的一直存在着的灰色物品。 一个矿泉水瓶。 颤抖着手指,林非掏出手机拨通方亚静的电话。“亚静,我是林非。你在哪?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张卫强不可能是装疯的。我们原来怀疑过,已经找他做了精神鉴定。他真的是精神有问题,而且很重,属于无行为能力人,不会是假装的。”站在刑侦支队的大办公室外走廊里,方亚静听完林非的猜想后,肯定地说。 警方已经证实,张卫强是真疯了。林非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立刻被这盆冷水迎头浇灭。 看着林非一脸失望,方亚静踌躇着说:“你安心在家休息,破案的事……” “林非!你怎么来啦?”董会志和孙海源各自拎着两大塑料袋快餐饭盒迎面走过来,董会志惊喜地快走几步,高举着塑料袋又说,“你吃饭了没有?一起吃吧!” 林非刚要推辞,方亚静一手抓着她手臂,一手摁住肩膀,将她连推带拖进办公室,边走边说:“你肯定没吃晚饭,别想对我们说谎,乖乖听话,吃完饭就回家休息去!” 办公室里有八九个人,不仅仅是刑侦支队的队员们,还有两三个陌生的面孔。相熟的侦查员都上来和林非聊了几句,言语和目光全是深深的关心和劝慰。林非感激大家的善意,也打起精神一一回应。“快趁热吃。”董会志热情地招呼林非落座,展开餐盒摆到她面前,还示意孙海源沏上一杯热茶。 吃饭时,大家说话不多,好似因为林非在场,话题都刻意避开了案情的交流,气氛一时间沉闷起来。 林非填鸭似的匆匆扒了几口饭,喝干了茶水,便起身告辞:“打扰各位了,我先回家了。” “说什么打扰!”方亚静拿纸巾擦擦嘴,站起身,“我送送你。” 董会志也跟了出来,走到办公室门口,他低声对林非说:“你放心,不管有几个凶手,我们都会抓住他的!” 林非猛然停住脚,扭身反问,“你说什么?” 林非的反问出乎董会志的意料,他怔了一下,疑惑不解的看看身边的方亚静,喃喃地又将刚才那句话重复一遍。 顾不上对董会志解释,林非抓住方亚静的手问:“我记得当时不只是查了胜利大街和解放大道路口的监控,周围方圆两公里,所有的监控是不是都已经收集到了?” “是,都收集到了,但没有发现异常。” “录像资料在哪?”林非追问。 “办公室的电脑里就有备份,你想看?”方亚静不明白林非为什么一直要纠结田锦荣的抛尸现场,但她依然坦率的回答。凭着对林非多年的信任,她确认林非肯定有她自己的想法,并且需要用确凿的证据来证实。 “对,不仅仅我一个人要看,还要大家一起看!” “看什么?” “另一个张卫强!” 林非顾不上多加说明,催促方亚静说:“胜利大街和解放大道十字路口的监控录像中,一个小时内张卫强一共出现了五次,周围街道的监控很有可能也拍到他,根据图像时间和地点,查查他那一个小时到底干了什么!如果幸运的话,还能找到那个伪装成张卫强的人!” 另一个张卫强! 一个伪装的和街边流浪汉一模一样的抛尸凶手! 尽管林非的解释出乎方亚静的意料,但考虑到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性,她同意了林非的建议。 刑侦支队办公室里的所有警员立刻行动起来,分配各自查看的监控片段,坐到电脑前,双眼紧盯着显示屏幕。这种工作需要极度的耐心和注意力,众人屏着呼吸,将画面放慢,逐帧逐帧在图像中搜索那个模糊的男人身影,一时间宽敞的办公室中只有咔哒咔哒的鼠标点击声。 方亚静从抽屉中翻出一张大大的沧滨市地图,钉到墙边的告示板上,又递给林非一只记号笔。根据此起彼伏的响起时间和地点的答复声,两人在地图上一一标注出张卫强的活动轨迹。 “二十二点三十五分,崇业巷……”丁辉突然激动站起来,大声喊道,“我找到了!” 方亚静和林非挤过围拢上去的众人,指示丁辉放大图像。静止的监控画面正对着一家小型超市的大门,一男一女拎着超市购物塑料袋正要离开。大家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丁辉指着屏幕的左下角又说:“你们看玻璃橱窗外面那个人!”透明的玻璃橱窗外,白亮的灯光照着顶深蓝色绒线帽,是一个男人正弯腰低头,好似在捡拾地面上的东西。丁辉点点鼠标,画面活动起来。三秒后,男人起身抬头,和监控摄像头照了个正脸,正是张卫强! 丁辉兴奋地解释:“二十二点三十六分,张卫强第五次出现在十字路口监控画面里!这个小超市在崇业巷的路口,距离胜利大街和解放大道的十字路口有两个路口,差不多一公里!他一分钟之内根本不可能走回去!” 真的有另一个张卫强! 第五次出现在十字路口监控画面里的那个男人,很可能就是正在抛尸的凶手! 沉默了几秒后,办公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大家互相推撵着,拍着肩膀。站在这群惊喜的同事中,林非的脸上也忍不住泛出如释重负般的笑意。 自认为无迹可寻的凶手,终于在浓雾之中露出模糊的身影。 死死盯着图像上那个头戴绒线帽、身穿长款风衣的男人看了看,方亚静拿起桌上的电话,用按捺不住的激动语调将这个重大的新发现通知了徐亮和施南城。两人很快赶到办公室,再三确认过两个监控画面后,施南城和徐亮交换了一下视线。徐亮点点头说:“我来安排。” 施南城居高临下地站到林非面前,对她说:“你到我办公室来。” 第三十章中毒 “徐默现在怎么样了?”林非刚刚在椅子上坐稳,就迫不及待地问。 施南城谨慎地打量着她,像一只守在老鼠洞口的猫。 “他好点了吗?”林非急切地又问。 施南城将一个深蓝色文件夹摆到面前,没有翻开,用两根手指轻轻点点封皮,故作亲切地说:“徐默已经承认了他和麦子琪之间的关系。” 这个回答出乎林非的预料。一定是听错了!林非把目光落在文件夹上,冷汗一点一点浸湿了身体。在衣角擦去掌心中的一片湿冷,她沉着声音说:“你再说一次。” 似乎很满意林非的反应,施南城坐直身体,将那句话重复一遍。 施南城在说谎! 林非狠狠咬住下唇,努力压制心中的波澜,瞪着施南城,干脆地反驳:“你说谎!” 施南城悠然自得地笑了。“林非,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你不是早就发现了吗?所以你才会想杀了麦子琪。” “不!你在说谎!”林非拳头紧握着吼出来,“徐默如果真的能说话了,他会告诉你那晚发生的一切!你不要骗我!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丝毫没有被林非的情绪影响,施南城收回目光,将文件夹又插回原处。“对不起,介于你的身份,徐默的情况警方不能告知你。” “我是徐默的妻子,我有权……” “你没有。”施南城毫不退让地打断林非,“你现在依然是嫌疑最大的人。而徐默,在我们的保护之下。” 施南城的态度在林非的意料之中,她心里清楚,施南城不管出于目的,都有充分的理由来怀疑自己。但也说明徐默的状况到现在还没有充分好转,至少他还不能向警方说明当晚发生的一切。林非并不在意自己被当作犯罪嫌疑人,当务之急,是警方能够尽快查明“正义女神”的真正身份。 林非默默的看了他几秒,低声说:“我看到报纸了,吴强作为专案组组长负责调查省城的金铺抢劫案。徐默的案子怎么办?”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施南城面无表情地回答。 “为什么不转回来!” “转回来?谁来办?”施南城用手指敲敲桌面,“徐亮和方亚静都需要回避,你觉得刑侦支队还能分得出人手来吗?” “为什么不并案!你心里清楚,伤害徐默和麦子琪的就是正义女神。” “为什么?呵,”施南城轻蔑地笑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弟弟为什么会自杀?” “你为什么不救他?” “为什么?” “这些为什么你什么时候能给我答案?你心里难道就不清楚了吗?” 后背紧紧抵住椅背,被金属支架硌得生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回忆宛如凄风苦雨席卷而来,林非在暴风雨的中心,眼前的世界虚化成模糊一片,轻飘飘的灵魂随着风雨摇荡。 将林非的难过和痛苦看在眼里,施南城又用带着淡淡的怅然和怀念的柔和语气说:“林非,你不会救任何人,不管是十八岁的施北宁,还是现在的徐默和麦子琪,你都不会救他们,你只会笑着把他们推进地狱。” 握紧的拳头松开,林非绽开微笑,在施南城的注视中转身离开。明知已是垂死,还要奋力一击,手指触及门把手的那刻,她背对着施南城轻声说:“南哥,也不知道这些年,小北在地狱里过的好不好。” “你给我闭嘴!”施南城怒喝一声,箭步冲上来,一只大手掐住林非的颈部,另一只手肘摁住她的后背,恶狠狠将她用力推蹑到门上。指尖透出的力道仿佛要将面前的这个女人捏成碎片,语调中的寒意宛如冰雹,“林非,我告诉你,麦子琪已经醒了!只要拿到她的证词,人证物证俱在,这次我不会再让你逃掉!你就好好洗干净自己,等着坐牢吧!” 直到施南城松了力道,一言不发的林非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逆水行舟,奋力向前,依然被推回往昔岁月。 猩红的鲜血溅了一地,灵魂化作无数的泡沫在空气中飞舞。少年孤零零的躺在楼底的水泥地上,黑色的浓雾从远处用来,将他包裹,将他淹没。无数的人影在浓雾中跑来跑去,狠狠地推蹑着林非。 死亡是少年临死前灿烂而绝望的笑容,是那只无数次在睡梦中抓住林非脚踝的血手。 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哭泣,抑制不住的眼泪。流干了身体的最后一滴液体,林非扶着沙发扶手勉强站起来,走到冰箱前。明亮的暖黄灯光中,宽大的双开门冰箱里只有一瓶酒。 阿瑞最后一次为林非调制的逐客之酒。 狠狠灌下三杯烈酒,林非用衣袖胡乱在嘴边抹了抹,无力地跌坐到餐桌旁的靠椅上。又缓了缓,她蹒跚着走向洗手间。 眩晕,四肢无力,视物模糊。盯着镜子里那个不停摇晃、面色惨白的女人,林非试图用力站稳身体,然而几乎连这样的动作,她都做不到。 她放弃了洗澡的念头,手扶着墙壁,摇摇晃晃转过身,忽然双腿一软,跌到地上。膝盖的剧痛立刻让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意涌上全身,她手撑着地面,极力想要站起来,却越来越感觉意识和力气一起从身体中慢慢流逝。 林非突然警觉起来。 不!不对!这不应该是三杯烈酒的效果! 握住洗漱台下储存柜的门把手,林非勉强站起来。她将肥皂投进漱口杯,滚烫的热水灌满杯子,左手狂乱地摇晃着直到肥皂溶化。一杯又一杯,狠狠地将满是泡沫的肥皂水吞进肚子,再用两根手指塞进喉咙拼命扣挠,然后就是无止尽的呕吐。胃部剧烈地抽搐,身体紧靠洗漱台弯成弓形,眼泪伴着鼻涕,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地吐出来。 洗手间里弥漫着刺鼻的食物酸臭味。 被冷汗湿透的碎发紧紧贴在额间,胸口急剧地快速起伏。林非放软身体,依靠墙壁滑坐到墙角。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摁下两次通话键。 “嘟……嘟……”两声后,方亚静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来,“林非,是我。什么事?” “来……来我家……酒……”林非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林非!你怎么了!” 手指再也承受不了手机的重量,慢慢松开。 砰砰两声,手机跌落到不远处。 屏幕亮光消失的瞬间,林非陷入彻底的黑暗。 第三十一章记事本 凌胜街77号,地狱酒吧,淹没在街道深处的两层小楼。莫离曾经仔细研究过它的建筑图纸无数次,然而第一次在阿瑞的带领下进入私密的二楼,还是让她震惊不已。整个二楼只有四个房间,阿瑞和徐默的卧室、器械设备齐全的健身房,还有一间属于阿瑞的私人书房。 窗下的单人沙发,三面墙壁的书柜,房间中央咖啡色的实木书桌。莫离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八岁,身处宏达大厦十七层走廊最隐秘的房间里。阿瑞在书房的窗前默默坐着,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熠熠生辉。那道光照耀着莫离,直到多年以后,她学习、工作、生活,终于习惯一个人。然而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忽明忽暗在眼前闪动的面孔,再光鲜亮丽的外表也掩藏不住内心年复一年的孤寂,那些孤寂前赴后继、挥舞着利爪试图将她撕碎。 直到阿瑞将一个大纸质整理箱放到她面前的地板上,莫离才回过神来。回望阿瑞关切的眼神,她脸一热,边掩饰般的朝书房各处张望着,边问:“还有别的东西吗?” “再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够了。”阿瑞说着转身走去卧室,莫离站在卧室门口正踌躇着要不要跟进去帮忙,不过十几秒,他背着双肩包,推着小行李箱就走了出来。 想必是早就准备好的行李。莫离偷偷看了阿瑞一眼,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莫离推着行李箱,阿瑞抱着整理箱,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经过徐默书房时,阿瑞停住脚,搁下整理箱,掏出车钥匙对莫离说:“你先去车上等我一会。” 莫离一怔,惊讶地问:“你要干什么?” 阿瑞没有回答,固执地把车钥匙塞进莫离手中,示意她先走。 “我在这等你。”莫离将钥匙紧紧握在手心里,也坚持着。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阿瑞上下用力拧拧门把手,从整理箱里找出个金属回形针,随意扭动几下,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门就开了。 一切已然恢复寻常,档案袋和文件夹整齐地放在玻璃柜中,书籍按照作者和分类井然有序地依次排列。莫离知道,这些摆放都符合徐默的习惯,徐默仍然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林非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归来。一直在等待。 在书柜侧方摁下两个看似螺丝钉帽的按钮,阿瑞轻松将书柜往远处推开一米,露出个大大的暗橱。暗橱有三层,只在中间层摆放着一个牛皮文件袋。 “这是什么?”莫离问。 “资料。”阿瑞简单回答。 “什么资料?” “和你没关系。”阿瑞从橱柜中拿出文件袋,看看文件袋封皮的标签上写的日期,立刻塞进双肩包。 “这是不是徐默在调查的资料?你应该把它们交给警察,不能……”莫离试图劝阻阿瑞,却被他回望过来的犀利眼神和一句“不关你的事”,不得不将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阿瑞牵起她的手,哑着声说,“今天就这样吧,改天再把杜美的画拿回去,其他东西就不要了。” 莫离心中一惊,阿瑞的态度分明是要和地狱酒吧彻底告别。她脱口而出,“你不要酒吧了?” 世事苍茫,浮世千重,再没有什么话比阿瑞说的那句更动人。 他说,“有你在身边,就够了。” 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清凌的微凉河岸。明月凿开厚厚的黑暗,为这凄凉都市丛林蒙上一层柔曼的轻纱,透过高大枝叶投射在玻璃窗上,成为屋中唯一光源。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 阿瑞坐到柔软的地毯上,背靠着落地窗,身边的威士忌酒瓶中只剩下还不到一半的琥珀色液体。 莫离站在客厅转角的阴影里,默默望着不断被酒精麻醉的阿瑞,胃里像是吞进块重重的铁块。上一次见到阿瑞用这种方式喝酒,还是在那个隐匿的书房中。那个像是不用开口,就能倾听到对方心声,只属于两个人的时间和空间。 那时,她才刚刚十八岁。 当灾祸突如其来之后,生活就从此永远改变了。 在第一声铃响时,阿瑞接起手机:“是我。” “我还没睡。” “是,我已经把酒吧关了。” “我现在在莫离家里。” “我会看着她的,不用你提醒。” “没有,我还没找到。徐默的书房我已经找遍了,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找遍了!没有记事本!” “你们仔细搜查过了吗?徐默没随身带着,也许他放到别的地方了。” “我告诉你,我不是你的手下,不用你命令我做什么。” “我会做好自己的事。” “我会好好保护她。” “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早点抓到他,比什么都强!” 挂断电话,阿瑞端起酒杯,狠狠地一口喝干。 喉咙像是被锈钝的刀刃划过,干干的刺痛,盯着阿瑞,她轻声问:“你怎么还没睡?谁的电话?” 阿瑞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将酒杯和酒瓶放到茶几上,沉默了一会才说:“无聊的客人。” “哪个客人,敢命令你做事?”莫离尽量问得轻描淡写,但难以控制言语中的急迫。 她需要真相! 就算林墨禅再不愿意面对和对她说明,她都想要知道真相! “你们在找什么?什么记事本?” “和你没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徐默和麦子琪他们已经因为我……” “他们不一定是因为你。”阿瑞打断莫离。 “你真的相信,是林非伤害了徐默?”莫离不敢置信地问。 “我希望她没有。”阿瑞平静的声音里渗透着伤痛,“如果她做了,我会让她生不如死。如果林非真的是无辜的,那件事和她无关,只要她不涉入,也应该不会有危险。” 然而,下一秒,阿瑞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方亚静急切地声音传出来:“阿瑞你现在在哪!” 阿瑞停了三秒。“我在一个朋友家。” “哪个朋友?” “方警官,你到底有什么事?”阿瑞反问。 “我没空和你扯闲话!我告诉你,林非中毒了,现在在医院抢救!” “林非中毒了?”阿瑞大吃一惊。 “你到底在哪!” “联创路的绿园小区3栋707。”阿瑞报出莫离家的地址。 “你乖乖给我待在原地不要走!我马上派人过去找你!”方亚静挂断电话。 “林非中毒了?”莫离急切地追问,“她现在怎么样?” “在抢救。”阿瑞低垂着头。 “哪个医院?我……”莫离扭身就要往外走,却被阿瑞一把拉住。 “你哪都不要去。警察马上会过来找我们问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要做好准备。”阿瑞将威士忌酒瓶和酒杯收进厨房。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双臂环绕着身体,莫离强压住恐惧,“他是冲着我来的。他用信把我引回来,他真正要找的人是我。是我,是我害了徐默和林非!是我害了他们!” 阿瑞走过来,双手抚住莫离的脸颊,抬起她的头,眼对眼鼻对鼻地说:“傻瓜,这不关你的事。” 莫离听着那低沉嗓音,望着那双深情的眼睛,霎那间难过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将线索汇聚到一起,莫离的内心无比恐慌,她其实害怕知道,知道那些真相背后的真相。多么深重的罪恶,这一切就降临到那些无辜的人身上,将所有人都逼得退无可退,不能逃避,只能面对。 莫离低下头,体内的血液带着哀鸣,四处流窜着、叫嚣着,随着心脏跳动的节律,带出噬骨的疼痛。她哽咽着说:“我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受到伤害了。我有权知道真相!林墨禅,你什么时候才会告诉我真相呢?” “真相就是,不管那些事是不是他做的,都不是你的错。” 莫离推开阿瑞。“你们在找的记事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定要知道!” “是你哥哥的记事本。”沉默三秒,阿瑞开口说。 “哥哥的记事本?”莫离睁大双眼,“怎么会在徐默那?” “我也不知道他从哪找到的。”阿瑞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神色黯然地说,“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记事本上记载了当年发生的很多事,所以他想把记事本还给你哥哥,等他回来,就找你要地址。” “徐默遇袭那天,回了一趟酒吧,留下了那个档案袋。但现在,没有人知道记事本在哪。不在徐默身上,不在派出所,不在林非家,也不在酒吧……” “会不会在林非手里?” “没有。警察说,林非也在找那个记事本,所以肯定不在她那。”阿瑞叹了口气。 莫离皱起眉,将最近发生的事在心里细细琢磨了好几遍,她终于开口建议,“不如,干脆去问问哥哥,记事本上到底写了什么。” 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下来,阿瑞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借着低头的姿势掩去眼底的情绪。“我不想打扰他们。” 他们。 阿瑞平静的语调里带着汹涌的波动,像是发红的烟头狠狠烫上莫离的心头。狠狠咬住嘴唇,喉咙里像被塞住一块寒冰,冷得骨髓都开始发颤,嗓子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紧紧的怀抱和有力的手臂并没有带来半点宽慰,阿瑞抚上她咬出血迹的嘴唇,莫离猛然扭头避开。 “莫离……”阿瑞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哀鸣。 身体里翻滚的除了混乱就是伤感,莫离忽然抬头笑了笑,哽咽着说,“他们现在过的很好,很好……我,我圣诞节准备再去看看他们……”说话间,莫离红了眼眶,眼泪夺眶而出,她慌乱地用手臂擦了擦。 “你不要害怕。”将莫离搂进火热的怀抱,阿瑞的语调沉稳坚定,“我会保护你,我发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第三十二章畏罪自杀 一片漆黑之中,林非恍恍惚惚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身体依然僵硬的像块石头,大脑却慢慢恢复了知觉。 嘀嘀嘀,微弱而富有节奏的蜂鸣声,那是心电监护仪才能发出的声音。 她听到有个男人在说话:“她醒了吗?” 接着是一阵沉默。 那个男人又说:“方警官,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然后是方亚静的声音,嘶哑、低沉。“我没事,我陪着她就好。” 有人摩挲着林非的手掌,温暖,柔软,带着薄茧。她甚至闻到了一股牛奶润手霜的味道,是的,是方亚静正细心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为她涂抹着润手霜。 “林非,你一定要好起来。”方亚静握住林非的手喃喃地说。 努力深呼吸,像是要撕裂胸廓的肌肉般发出剧痛,缓缓抬起眼帘,将自己置身于光明之中,太刺眼,宛如夏日正午的阳光里,模糊的视线中,有张欣喜若狂的脸。 得益于方亚静的及时赶到和医院的有效抢救,林非在第二天下午终于恢复了意识。医生仔仔细细检查过一番后表示,虽然林非的神经系统没有收到明显的损伤,但身体由于药物的过量摄入和近期的营养不良,仍然需要留院观察一周,等待身体和精神状况好转后才能准许出院。 “营养不良!”满脸倦容的方亚静望着躺在特护病床上的林非,气恼地说:“你到底想要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啊!” 林非缓缓抬手挥了挥,气息微弱地问:“在我家,发现了什么?” 警方在林非喝下的那瓶酒中检测出高浓度的镇静类精神科处方药物,又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五个空空的药盒和铝箔包装,因此初步判断是林非自行服食过量药物而昏迷。 “还好你昏过去之前给我打了电话,医生说你服用的剂量那么大,会抑制大脑和呼吸,会死人的啊!”方亚静激动地说。 “这不可能!我根本没吃药!”林非急切地否认。 方亚静从挂在椅背上的手袋中,抽出一份检测报告递给林非。“你自己看!早上刚出的报告!” 林非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看了很久,最终默默地将检测报告递回给方亚静。报告中清清楚楚地写明,林非血液和酒瓶中的药物浓度都达到了中毒剂量。“不可能,”她失魂落魄地摇着头继续否认,“我只喝了酒,我没吃药……我一粒药都没吃!” 盯着她,欲言又止好几次的方亚静终于开口说:“你是不是忘了……” 忘了!方亚静的暗示让林非陷入短暂的沉默,但她依然坚持,“我没忘。那些药不是我买的,也不是我放到酒里的!我……” “好了,好了。”方亚静并不想和林非争论,握上她的手,关切地又说,“你不要多想了,好好休息。医生刚刚不也说了吗,要你静养,特别不要想东想西,操劳过度。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向徐默交代?为了他,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徐默。听到这个名字,林非脱口而出的言语骤然别回嗓子,默默地望着点滴吊瓶出了好一会神,她说,“亚静,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 “帮我请莫离过来。” “你要干嘛?” “立遗嘱!” 隔着病房门上的透明玻璃,莫离看到方亚静正陪在林非身边,她准备推门而入的动作立刻停住了。二十分钟前,方亚静通知她林非已经苏醒的消息,带来的不仅仅是惊喜,还有更多的愧疚。特别是方亚静提到了遗嘱,更让莫离的心一直沉甸甸的压在胸口。同时,方亚静的警察身份也让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和下意识的逃避。犹豫再三,她还是鼓起勇气扭开门把手,推门走进病房。 “莫律师,你好,我是方亚静。”方亚静起身热情地和莫离打着招呼,又从墙边拿过一张折叠靠背椅在病床旁支开,“请坐。” “方警官,你好。”莫离走到病床前,拘谨地同方亚静点点头,又关切地对林非说,“感觉好点了吗?” 林非冲莫离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文件准备好了吗?” 见莫离从公文包里拿出空白文件,方亚静正要起身回避,却被林非一把抓住。“亚静,我想请你做我遗嘱的见证人。” 捏着钢笔,莫离将转入正题,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将我的财产平分成四份,”林非不加思索地回答,“一份留给徐默的父母,一份留给范子轩……” “范子轩!”方亚静不敢置信地盯着林非,急切地打断她,“他还在坐牢啊。” “没错,至少范子轩现在在警方的保护之下。”林非看着方亚静,微笑着回答。 林非的话让方亚静一时哽住,她不由得低下头。 林非握上她的手,又说:“一份留给方亚静。” “我不能要!”方亚静脱口而出。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拒绝我。” 方亚静感受着林非手掌传来的力度,一时间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拒绝她的心意。 “还有一份,现在就拿出来悬赏,寻找有关‘正义女神’的线索。” 莫离心中一惊,故作谨慎地问:“正义女神?” 苦笑着暗自叹了口气,方亚静将那些不违反保密规定的案件细节讲了一遍,最后依然表示警方会尽全力破案,并不需要林非拿自己的私人财产出来解决。 “我想尽快抓到凶手,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还能活多久。” “你不要这么说。”方亚静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徐默会没事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你在医院好好养病……” “我不是病了,我是被人下了药!”林非不由得握紧拳头。 “下药!”莫离惊讶地睁大眼睛,望向方亚静。 “到目前为止,警方没有发现任何外人强行进入你家的证据。”方亚静无奈地辩驳。 “你们查过药盒吗?上面有我的指纹吗!” 方亚静一怔。鉴于林非家门锁没有被破坏,屋内也没有任何被翻动的痕迹,警方首先排除了入室偷窃抢劫的可能性。又考虑到林非最近承受的种种压力和创伤,大家几乎都在心中默认,这次林非是在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自行服用了过量药物,因此,没有对药盒再进行进一步的检测。 林非冷笑着又说:“施南城是不是说,他告诉过我,麦子琪已经醒了,而且将会做出对我不利的证词。” 方亚静咬住嘴唇,慢慢点了点头。林非猜的不错,施南城得知她药物过量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提醒方亚静和徐亮,这可能是林非对于即将要面对的事件真相感到恐惧,而采取的极端行为。 紧紧咬住后牙槽,林非从齿缝里吐出一句话:"我不是畏罪自杀!" 畏罪自杀!这四个字像一把大锤重重的敲击在莫离的心上。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她才只有六岁,但从那天起,日月陨落,黑暗永驻。 望着林非泛红的双眼、悲伤的面容,莫离不由得伸出手去,紧紧拥抱住林非。"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她在林非耳边喃喃低语,强忍住将要奔涌而出的热泪。 回忆起莫离母亲的案情,莫离的举动让方亚静很是触动。一时间,方亚静也只觉得鼻子酸酸的,说不出话来。 忽然,门口传来徐亮的声音:“南哥,你去哪......” 方亚静回头一看,徐亮正伸手半推开病房大门,却扭身看着门外。她心中一动,起身和徐亮一起追了出去。 一路追到楼梯间,只见施南城默默站立在阴暗的角落里,还没等两人开口,施南城猛然举起拳头,重重地砸向墙壁,一拳又一拳,直到力竭。 方亚静看看徐亮,得到赞同的暗示,便慢慢走到施南城身边,伸手握住他紧紧撑在墙壁的拳头。施南城的脸上是方亚静从没见过的痛苦和悔恨。尽量放软语气,她轻声问道:“南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是时候和我们说说了。” 第三十三章旧日噩梦 很多次,午夜梦回时,方亚静会回忆起自己不得不面对过的那些阴郁的罪恶,醒过来又会庆幸那些场景只会再出现在梦中。而此时此刻,她坐在徐亮的办公室的沙发上,翻看着一张张案卷,却宛如噩梦重演。 沧滨市,一座这样的城市,不大不小,被一条河一分为二,一半繁华,一半破旧。十几年前,暴戾恣睢的恶魔无声无息地出现。鲜血宛如在深蓝色大海中的油画颜料,被一阵阵海波推撵晕散,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成为某些人穷极一生也无法摆脱的梦魇。 最早的案子要追溯到九十年代。六月的一天,早起晨练的居民在城外水渠边发现一具女尸。凶手将女性被害人的尸体置于巨大的圆形铁笼之中,被害人身穿蓝色长裙,身边还有只破损的泰迪熊玩偶。警方确认死者名为陈芬青,遇害时二十五岁,沧滨市本地人,是小有名气的职业歌手,在沧滨市多家酒吧中驻唱。陈芬青最后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为遇害前第十八天,省城的医科大附属医院妇科门诊,身穿雪纺质地的黑色连衣短裙。然而,围绕抛尸现场、陈芬青的社会关系进行详细调查后,警方的种种努力并没有换来实质性的破案线索。 “我们当时没有想到,陈芬青的被杀是一系列连环杀人案的开端。”徐亮忍不住悲愤地说。那一件件残忍的罪行,在很多人的人生中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方亚静快速阅读着档案中的所有材料,现场照片、问询笔录、现场勘察报告、法医尸检报告每一页每个字都没有放过。三十岁的歌手陈芬青、六十一岁的门卫大叔张卫国、四十三岁的中学老师林宇途,晚归的妙龄女郎京桂娟、四十七岁的黑车司机王林才...... 她惊讶地发现,被害人不管从年龄、性别和职业上都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意味着凶手并非根据被害人的外在特征进行的挑选。 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跳进方亚静的眼中。“路明澜!这不是吴强的爱人吗!”她脱口而出。 徐亮微微颔首。“后面还有几个名字,你也很熟。” 果然,林墨禅、莫离、莫其、苏南,这几个名字接连出现。方亚静恍然大悟,这就是那个她没有权限调阅的旧案! 盯着监控照片上男人模糊的身影,她不解地又问:“这个案子为什么要保密?秦简到底是什么人?” “秦简,在户籍资料上没有这个人,他的身份应该是伪造的。”徐亮递给施南城一支香烟,为他点燃,“当年在林场,他掉下山崖,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尸体。这么多年,生死未知,他也没有再出现过。”徐亮又从档案堆里选出五个文件夹放到方亚静面前,“但现在,我们怀疑他和正义女神有关。因为秦简手下的被害人,都很可能是其他凶杀案真正的凶手。” 死有余辜的被害人! 替天行道的正义女神! 方亚静拿起封面上写着陈芬青名字的案卷,快速浏览了一遍。 在陈芬青遇害的两年前,沧滨市发生过两起凶杀案,被害人均为男性。被害人尸体在死后遭受过严重虐待,不仅被利刃分尸,头部也被划得面目全非。更让人吃进的是,两名被害人尸骸旁都放着一份被害人的检测报告单,提示被害人为HIV病毒的感染者。随后,警方调查发现,两名被害人因吸毒染上艾滋病后,并未约束自身行为,反而刻意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下,与多名年轻女性多次发生性关系,导致至少五名女性也感染上了HIV病毒。当年,陈芬青也在两名被害人的人际关系排查名单上。虽然她断然否认与他们发生过性关系,但警方调查证实,陈芬青也是一名HIV感染者,而且与两名被害人关系亲密,曾经参与过他们组织的聚众吸毒活动。 方亚静继续往后翻了翻,最后一页纸是一页讯问笔记,看字迹应该是徐亮亲笔记录的。在那页纸上记着一个更让方亚静出乎意料的名字,林非。 她举起那页纸,惊讶地问:“林非怎么也在陈芬青的案子里?” 和施南城对视一眼,徐亮平静的解释:“林非是证人,她是当年在省城医院为陈芬青看病的医生,也是最后一个见过陈芬青的人。” 方亚静阖上案卷。“你们怀疑陈芬青是杀害那两个HIV感染者的凶手?” “没错,”徐亮点点头,“事实上我们已经开始对陈芬青进行调查,但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成了秦简被害人。所以我们没有确凿证据来证明,陈芬青就是这个案子凶手。” “但事实上,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秦简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拍拍膝上的文件夹,方亚静若有所思地说,“从陈芬青一直到那个黑车司机王林才,都只有口供和录像带,但那些都是间接证据,真的到了法庭上根本没有足够的说服力,甚至可能连检察院那关都过不了。但是为什么,在林场小屋的三个人却连口供都那么少?林墨禅和莫离两人还都是一问三不知,对我们了解案件的前因后果几乎毫无帮助!” “而且,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秦简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苏南,而是要绑架她?居然还给莫其留了线索,让莫其有了机会去林场救人……”方亚静摇着头讪笑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根本不符合他以前犯案的手法和规律。” 将手中的烟头摁进烟灰缸,徐亮无奈地解释:“当年莫离没去林场,只知道苏南是被秦简从心理咨询室带走的,但不知道原因。在林场,苏南和林墨禅都受了重伤。苏南还出现明显的精神问题,得了创伤后应激综合症,因此几乎没有证词。至于莫其,”他长叹了一口气,“他对警察一直就不信任,吴强劝了他半天,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莫其他为什么……” “我们其实有个猜想,当年秦简犯下连环杀人案的目的,可能并非只是要杀人那么简单,他真正的目标是莫其。”施南城突然开口打断方亚静,他从自己手中的牛皮纸档案袋中掏出两张纸和一个信封递给方亚静,“而现在,正义女神杀人不仅仅和杨小丽的自杀有关。还有人利用杨小丽的自杀将离开沧滨市多年的莫离,引了回来。” “莫离!”方亚静震惊得瞪大双眼。仔仔细细读过杨小丽给莫离的信件,又听施南城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她心中依然有好些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正义女神如果就是秦简,或者和他有关,为什么要针对莫家兄妹?” “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或者恩怨,纠缠了这么多年?” “凶手如果想对莫家兄妹不利,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动手,而要大费周章搞出那么多事来,杀那些看起来和兄妹俩毫无关系的人?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 “还有莫其,他为什么不肯对警方说实话?为什么不相信警察?” 方亚静的一连串问题,让徐亮和施南城沉默了。徐亮掩饰般的拿起方亚静和施南城面前的茶杯,转身去饮水机倒了两杯水。 “莫其不信任警方是有原因的。我知道你查过他母亲林淑安的案子,”一丝苦笑浮现在嘴角,施南城望着方亚静沉声说,“林淑安的死,很有可能并不是最初认定的畏罪自杀。当年我发现了案件的疑点,却没有坚持查下去,这是我做警察以来,最后悔的一件事。” “这二十多年来,林淑安的案子一直让我耿耿于怀。那是我警校毕业后,分到沧滨市刑侦支队参与侦办的第一起案子。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夏天,七点多还没有天黑,有几个去公园人工湖散步的游客发现了湖边的石板路上有大量血迹,湖面还飘着一双男人的皮鞋,就通知了公园的管理人员。经过打捞,在人工湖里发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两名死者都是第一中学的老师,男的叫钱自谦,女的就是林淑安。” “法医判断,钱自谦是被锐器多次刺中重要脏器,造成的大量失血,最终在湖中溺水身亡。而林淑安的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外衣有被撕扯破坏的痕迹,死亡原因是单纯的溺水。警方对两人的单位同事进行了询问,并调查了他们的社会关系。据和林淑安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反应,钱自谦正在追求林淑安,但林淑安一直没有接受钱自谦的爱意。当天下午,钱自谦主动来办公室找林淑安,说有重要的事要和她谈谈,随后两人一起外出。公园购票处的人也证实,钱自谦买了两张门票,和林淑安一同入园的。” “虽然现场没有发现凶器,但根据同事和亲友反映,林淑安经常因为工作原因晚归,有随身携带刀具防身的习惯。所以在当时,差不多所有人心里都认定,很可能是钱自谦的求爱被林淑安拒绝,恼羞成怒,意图不轨,结果反被林淑安用随身携带的刀具刺伤,跌入湖中,溺水身亡。” “而林淑安,很可能是因为失手杀了钱自谦,畏罪自杀。”施南城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但那个案子有些疑点,一直都无法解释。” “什么疑点?”方亚静急切地问。 “人工湖边只有一条窄窄的石板路,由于现场打捞的原因在旁边的草地上留下了很多脚印。但奇怪的是,有一长串脚印从湖边一直走到现场十几米外的草地上。那处草地像是被人躺过,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而且还是湿的。” “因此,我提出一个假设,会不会现场有第三个人,他看到了案发经过,将林淑安从水中救了起来。但其他人并不赞同我的分析。一方面,是因为那串脚印已经被破坏,提取不到明显的足迹特征。另一方面,当时公园名义上是封闭式管理,每个人都要购票入园,但实际上因为公园有一半建在山上,经常有很多谈恋爱的男男女女直接爬山进入,在公园里偷偷幽会。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十几米外草地上的痕迹和林淑安有关。” “当年尸检的法医是范理,他是唯一支持我的人。他通过尸检发现,林淑安内衣内裤完整,但**有近期**的迹象,但下体损伤不明显,不像是被迫的。从林淑安体内,还提取到了少量**,可惜的是,当年的检验技术根本不能确定和林淑安发生过关系的那个男人是谁。” “范理甚至提出过一个更为大胆、不可想象的假设,他认为,林淑安很可能是被人死后奸尸。” 死后奸尸!方亚静猛然瞪大双眼,微微抿了一口茶水,慢慢根据施南城的话整理思绪。 “因为没有更多证据,加上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亡,所以很快就销案了。然而,销案以后,钱自谦的亲人并没有善罢甘休,他们将林淑安杀人后畏罪自杀的消息大肆传播,对莫家两兄妹……”施南城轻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那个时候,莫其才十五六岁,莫离刚刚五岁,兄妹俩吃了很多苦。莫其一次次找到刑侦支队,要求复查林淑安的案子,但最后刑侦支队还是以‘没新证据出现’的理由拒绝了他。” 方亚静紧紧捏住茶杯,表情凝重。那段经历一定在莫家兄妹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痛,从今天莫离听到“畏罪自杀”四个字的反应上来看,这么多年,她并没有走出阴霾。 “随着秦简案子的进展,我们发现,当年南哥和范头的猜想可能是对的。秦简就是那个在场的第三人。”徐亮挤出一丝苦笑,接着施南城的话继续说,“在林场的时候,秦简为了激怒莫其,曾经提到要莫其杀了他,为他妈妈报仇。秦简亲口承认,他看到林淑安跳湖,而且是他把林淑安捞起来,又放进湖里。而且……”他忍不住握紧拳头,“范头检测了秦简的血液,和林淑安体内的**吻合,DNA证实属于同一个人。” 第三十四章偏见 徐亮的话让方亚静震惊到无言以对,她抬起头,目光在施南城和徐亮脸上一一掠过,心头突然涌上莫名的感伤。警方一点点工作上的疏忽,有时候只是因为找不到正确的线索,但对于和案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那些人而言,却变成所有苦难的源头。而莫其对整件事的只口不提,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对警方的偏见或反感,更多的是出于发生他母亲身上的那场悲剧的逃避…… “莫其和莫离……他们知道吗?”方亚静迟疑了片刻,忍不住问。 徐亮和施南城两人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徐亮说:检测结果是保密的,理论上他们应该不知道。这些年,秦简生死不知,我们也一直没有放松警惕。所以一得知莫离收到过杨小丽的信件,我们就高度怀疑,正义女神和秦简有关。” “既然你们认为正义女神和秦简有关,那徐默的案子呢!”方亚静接下话头,强摁下心中的激动。 徐亮明白方亚静的心情。“徐默的案子,情况有些特殊。特别涉及到林非……” “林非怎么了!”方亚静急忙追问。 “林非说的没错,药盒上的确没有她的指纹,事实上,药盒上没有任何人的指纹。但是,”徐亮递给方亚静一个证物袋,袋中是一个拆开成片状的药品外包装纸盒,“我们还在药盒里发现了这个。” 正义女神的素描画像! “怎么会这样!”方亚静的语气不禁紧张起来,“难道林非也成了正义女神的目标!” 施南城又与徐亮对视了一眼,回答得从容不迫:“你看到的这幅正义女神,和麦子琪嗓子里的那幅画,笔迹一样。” 方亚静陷入短暂的沉默。施南城和徐亮的这些话,显然是在暗示林非的药物过量很可能是林非的自编自导自演,让她摆脱伤害徐默的嫌疑。但如果不是呢!如果真的是有人要对林非不利呢!她忍不住咬着牙说:“从认定林非是伤害徐默的嫌疑人开始,到现在她差点因为药物过量死掉,为什么你们就一点点都不肯相信她的话呢?难道还要因为毫无证据的怀疑,再错怪一个人吗!甚至要逼死她吗!” “你冷静一点,”徐亮紧紧握住方亚静的手掌,“我们并不想……” 一把甩开徐亮的手,方亚静对着施南城开门见山地又问,“南哥,我知道你已经认识林非很多年了,你弟弟是她的同班同学。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让你对林非存在那么大的偏见!” “偏见?”施南城喃喃地吐出这两个字,盯着方亚静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轻声说,“我和林非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和她有关系的,是我弟弟施北宁。” 承受着失去的悔恨和痛苦,要拿什么去抵挡?愤怒在身体和灵魂中游荡,宛如漫无边际的海水,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统统浸湿。当一家人聚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一个声音总是在胸腔里嘶吼。 弟弟。弟弟。弟弟。 回忆起二十年前发生一幕一幕,施南城的话语中仍然带着难以遏制的伤感。“小北初三的时候,林非从外地转学过来,和小北同班。我还记得,小北第一次提到林非时,兴奋又高兴的样子。” “他说班上新来了个女同学,叫林非,坐在他前座,人特别聪明。别人都猜不到的谜语,林非想不都不用想,就能说出答案。他还说,林非人也很好,愿意和他一起送康萧月回家。” “康萧月是小北初中的同桌。那个女孩子,从小一只腿的膝盖不好,走路不方便。小北是班长,自从会骑自行车以后,都是他顺路去接送康萧月。” “到了高中,小北、林非和康萧月还是一个班,林非成了康萧月的同桌,他们三个人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有时候还会在康萧月家一起做作业。在高中,他们三个是关系最好的朋友。真的,每天说说笑笑,关系真的很好。” “一直三个孩子考完了高考……”施南城紧紧抿着唇,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徐亮立刻点燃打火机送了过去。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将香烟送到唇边,他深深吸了一口,又用力呼出,“第一个出事的,是康萧月。” “康萧月的父母在农贸市场做生意,收摊很晚,要八九点才能回家。康萧月是个很乖巧听话的女孩子,平时都会做好饭菜等父母回家一起吃。可是那天,他们回到家中,康萧月却没有在家。康萧月的父母以为她去同学家玩了,也没在意,等到十二点多还没人回来,连忙出门去找……” “亲戚朋友和警察都出动了,找了整整一夜,谁知第二天大清早,在城郊水库发现了康萧月的尸体。警方勘察后证实,康萧月身上没有任何外伤,衣着整齐,虽然没有发现遗书,应该是自杀,溺水死亡。康萧月平时成绩一般,当时又是高考过后,大家都猜想是不是因为考试不利,让她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康萧月出事之后,小北非常难过。他给我打电话说,没办法相信康萧月居然自杀了,毕竟前几天他们还在学校见过面,大家有说有笑,转眼间居然……” 将烟头摁灭,施南城又点上一支烟。“第二个出事的人,是林非。” “林非!”方亚静惊讶地追问,“她怎么了!” 施南城吸了口烟继续说:“康萧月的尸体被发现的三天后,林非家被人用汽油纵火。起火的时候,是白天,林非一个人在家里,大门紧锁。因为发现的及时,火很快就被扑灭了。林非也没什么事,吸了点烟尘,在医院留院观察。可是奇怪的是,不管怎么问,林非都不肯说出放火的人是谁。” 震惊地瞪大双眼,方亚静谨慎地问:“她会不会不知道?”。 “她应该知道。” “为什么?” “因为起火的时候,她就一直站在窗户边,看着窗外,没有呼救,没有挣扎,没有逃脱。她一直站着,默默地站着……所以当时很多人怀疑,是林非自己放的火,她也想自杀。” “我从父母那听说林非也出了事,心里很不安,赶忙请了假,想回来看看小北。” 那样晴朗的天空,似乎以后都只会出现在梦里了。九楼的楼顶天台,七月的烈日下,十八岁的少年孤独地坐上水泥围栏。高高低低摇摆的身体,困顿,彷徨。 “好想跳下去啊,哥哥。”望着灰黑色的地面,弟弟突然回头对他说。 “小北,你别冲动!什么事都和哥哥说的!我可以帮你!不要冲动!” “不,不要过来。哥哥,你帮不了我……”注视着遥远的天际,眼神像是空无一物,又好似闪着绝望的火焰。 “小北!别做傻事……” “别担心,哥哥,我在等她。” “谁?” “林非……啊,她来了。”弟弟微笑着说。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炙热,惧怕或是不安从骨髓中蔓延开来。再多的祈求眼神,也索取不到少女的怜悯。站在使人不能直视的光线里,听见像是从黑暗深处传来的少女欢快的声音,“小北,好好在地狱等我。” 施南城努力压抑着情绪的波动,低沉的声音来回交叉撞击在四面墙壁,在空气中带出痛苦而扭曲的记忆波痕。急急地吞下半杯茶水后,他稳了稳神,“从那时候开始,林非……在我心里……她……她永远都是那个……带着满脸天真的笑容,用一句话把我弟弟……推下天台的人……” “但事情还没完……没过多久,林非刚满十八岁,就强行和父母脱离的关系,去读了大学。此后的每一个月,康萧月的家人都能收到一张金额三千块的邮政汇款单,一直到现在……” “那你家呢?”方亚静忍不住问。 施南城摇摇头。 方亚静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思考。十八岁就离家的林非,如果还要每个月给康萧月的家人寄钱,一定过得捉襟见肘,难怪在那么长的时间中,她都没有攒下多少个人资产,直到和徐默在一起。然而,正是徐默送给她的巨额资产,让林非成为嫌疑最大的人。方亚静不禁看了一眼身边的徐亮,徐亮正沉默地半低着头,表情凝重。但更让方亚静不安的是林非对待两位好友家人的态度,康家每个月都会获得为数不多的金钱补偿,但施家却没有。斟酌着字眼,她小心翼翼地说:“南哥,我说句不中听的,你弟弟的死似乎不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听了方亚静的话,施南城默默地苦笑了一阵。眼角泛着水光,他点点头。“我是警察,我能猜得到,这中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但那么……那么好的三个孩子,两个死的不明不白,一个……一个……不管怎么样,我都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从那天以后,方亚静没有再和施南城和徐亮谈论过关于林非的任何事。 日复一日的工作,作息混乱的日常,时间宛如静静流淌的河流,永无终点。 第三十五章信封 谢绝了莫离要留下陪伴的好意,和她礼貌告别后,林非微笑着关上地狱酒吧的大门。双手撑在门后长长地喘了口气,她独自走进昏暗的大厅。 早上十点,医生终于同意了林非的出院要求。她在莫离的陪同下办好了手续,又回到家中简单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和衣物,搬进地狱酒吧的二层。虽然警方没有发现林非家被强行进入的痕迹,但林非心里清楚,那间狭小的、给她带来无尽安全感的一居室,现在已然不再安全,而酒吧全方位的监控和严密的门禁系统可以为她的日常生活提供必要保障。 进入徐默的书房,林非静静地躺上沙发,闭着眼。徐默的气息,两个人相处的点滴,在这间不开灯的房间里散落着,发出像幽灵一般的叹息,回荡在林非耳边。不知过了多久,像是睡着又醒过来,或是根本就没有沉睡过,身体深处越来越严重的干涸让她不得不踉跄着爬起来。 办公区的冰箱和茶水吧都在阿瑞的办公室里,推开半掩着的房门,林非打开壁灯,从储物柜取出瓶矿泉水,她一口气把水喝干,背靠着办公桌,默默望着对面墙上的那副油画出神。赤身裸体的女神从满是漩涡的海面升起,周围全是不怀好意的健硕男子。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文字,光是注视那些眼睛,就能察觉到难以掩盖的、充满欲望的罪恶。 徐默为什么要买那些首饰?一时兴起?还是对朋友的怀念? 林非走上前去,站到画前,仔细审视画布右下角的签名。 杜美。 但这么多年里,林非从没听徐默或是阿瑞提到杜美这个名字,一次也没有。 突然,她发现油画框右下角的钉子似乎最近被人强行拔出过,原本平整的深色暗花壁纸边缘微微翘起,露出洁白的墙面。不仅仅是右下角的,画框两侧和底部用来固定的钉子都有类似的痕迹。 林非突然意识到,那个人是为了把画从墙上取下来! 难道画后面藏了东西! 用老虎钳轻松拔出钉子,取下油画,然后林非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面前的墙壁依然空无一物。 原本想把画再挂回墙上,林非忽然想起莫离说,阿瑞想把这幅画带走,她的鼻子猛然一酸,就要涌出泪来。 在这世上,原本拥有的就不多,现在连最亲密的朋友也要失去…… 用手背和衣袖胡乱擦擦眼角,她顺手拎起画框,准备将画平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就在放稳画框的一刹那,一个棕黄色的小纸袋从眼前一闪而过,林非赶忙把画布翻了过来。 画布背后的空隙中,居然有个被胶带固定着牛皮纸袋! 压抑着胸口剧烈的跳动,林非用最快速度拆下纸袋,将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茶几上。 莫其的黑色皮质手册和三个信封! 粉色和蓝色信封上都写着林非的名字,而白色信封是给阿瑞的,统统都是徐默的笔迹。没有一秒钟的犹豫,林非拆开了白色信封。 信封里是五张照片,和一张徐默笔迹的纸条。纸条上写着简单的一句话,“请将粉色信封交给林非。” 前四张照片显然都是用长焦镜头在咖啡馆偷拍到的,照片上两个女人正眉飞色舞地坐在双人沙发上,她们对面,背对着镜头的是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三个人正在聊天说笑。两个女人,一个正是麦子琪,另一个是林非不认识的陌生人。 第五张照片,还是那个咖啡馆,陌生女人已经离开,花白头发的男人坐到麦子琪身边。 视线从男人熟悉的面容,一点一点挪到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掌,林非咬着嘴唇,双臂环抱着身体,缓缓、缓缓的陷入柔软的沙发。害怕、恐慌、怀疑,每次都只敢增加一点点,但在这清冷的光明中,宛如水晶城堡般脆弱的信任轰然崩塌。 杨奇的脸在第五张照片上悠然浮现,他微笑着,凝望着麦子琪。 被仇恨牵引,纵身向无尽的深渊一跃而下。手持长矛、黑色翅膀的地狱守护者们,在身边萦绕,上下飞舞,咛唱着那首刻在石门上的古老歌谣。 “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抛在后面吧!” 认真清理过画框,林非从各个角度仔细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深棕色的木质上干干净净,看不到半点透明胶布的痕迹,才重新挂上油画,又一个一个钉好铁钉,将一切复原如初。熄灯、关门,手册和信封紧紧抱在胸前,她蹒跚着走回徐默的办公室。 坐到办公桌前,林非又取出照片,然后翻到照片背面,迎着阅读灯的光线,不停调整角度,查看纸张上可能存在的隐形标记。曾经在和吴云某次闲聊时,他无意中透露过,很多贩卖线索的线人会刻意在照片背后或者纸张的空白处,留下专属于自己的特定印记,就像艺术家的签名一样。 果然,在每张照片背面的右下角,都有个微微带着折光效果的圆形印章。印章的直径大约一厘米,像是用透明胶水印制上去的,圆圈中只有一个“王”字。 王?! 难道是那位凌海市的王先生?! 五张照片,五万块! 为什么徐默要买五张照片?如果只是为了证实麦子琪和杨奇的亲密关系,那张两人亲密相拥的照片就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其他几张看似普普通通三个人在咖啡馆聊天的照片? 将五张照片平铺到桌上,仔细观察照片,林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前四张照片的对焦点分明在那个陌生女人身上! 她才是那位王先生真正的偷拍对象! 现在的关键是,她是谁?怎么才能找到她? 林非对着照片出了会神,咬咬嘴唇做出个决定。她用手机拍下女人的正脸,又发送给方亚静,说明这个女人可能和徐默的遇袭有关,拜托她进行全面调查。很快,手机收到方亚静的回信,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收到”。 从照片上收回视线,林非将全部注意力放到徐默留给她的两个信封上。不管是蓝色还是粉色的信封里,装着的都只有一张和信封颜色相同的信纸,纸上是徐默坚韧有力的笔迹,温暖,又充满活力。粗粗浏览一遍,两封信的文字几乎毫无差别,她拿起粉色信封中的那张纸,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来,耳边回响着徐默低沉又深情的嗓音。 “亲爱的,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你成为我的妻子。在孤独的度过了那些漫长的时光后,我有幸和你相遇、相恋、相伴,你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我的生命因为你的存在才开始有了真正的意义。 然而,当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意味着我辜负了你。这并不表示我不爱你,不,林非,我爱你,在这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人。” 那些文字重新唤出暗夜中潜伏的痛苦和孤独,给了林非重重一击。她颤抖着手指,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用力的掩住双眼。眼泪和抽泣,所有那些象征着软弱的东西,都不再有意义。残酷的现实已然将两人隔离开,即使徐默好似依然无时无刻陪伴在她身边。等着情绪和呼吸完全平稳下来,将泪水浸湿的纸巾蜷成一团,林非才又拿起信纸。 “林非,死亡和罪恶从来都不能打败你。但这次,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希望你,远离这一切。 所以我要求,当我遇到不能预估又无法挽回的意外时,阿瑞会将你在酒吧的股份如数退还,并将这封信交给你。而你,我同样也要求你,能够面对离别的痛苦。尽快离开这里,忘掉我,在以后的人生里幸福美满的活下去。 我爱你。 徐默。” 信中的言语谨慎而又简洁,林非试图从那些语句中寻找到背后内在的含义。她几乎可以断定,徐默在信中警示她应该注意那些即将降临的危险。“死亡和罪恶”是否表示那些危险很可能会危及生命?徐默受到的伤害一定并非偶然,难道和正在调查的麦子琪和杨奇有关? 但即使是他们两人有利用艺术品洗黑钱的违法行为,也只是涉及到经济犯罪,似乎并不能等同于徐默在信中明确提到的“死亡和罪恶”。如果麦子琪只是涉嫌经济犯罪,又怎么会成为“正义女神”的目标?难道这背后还有警方尚未察觉的隐情? 虽然只是在医院里匆匆一瞥,林非仍然察觉到麦子琪喉咙里的那幅“正义女神”画像从纸张、用笔上和原先的三幅画像非常相似。尽管警方已经认定笔迹上存在差异,不是同一人所画,然而即使是模仿犯案,模仿者又是如何得知到那些画像的细节,并模仿的如此惟妙惟肖? 更让林非迷惑不解的是,徐默为什么会留下两封几乎一模一样的信?两封信的差别,不过是在最后一段话的措辞上。 徐默留给阿瑞的纸条上明确写着,将粉色信封交给林非,阿瑞会如何处置那封蓝色的信?是徐默已经明确对阿瑞交代过,还是任凭阿瑞自行处置? 那封蓝色的信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所以我要求,当我遇到不能预估又无法挽回的意外时,阿瑞会将你在酒吧的股份如数退还。”蓝色信纸上的这句话写到此处就戛然而止,没有徐默要求阿瑞将信交给林非的后半句。 突然,林非脑中灵光一闪。徐默没有写出的那半句话,难道是在暗示林非,他已然预料到,林非能先于阿瑞拿到这封信? 真的会是这样吗? 徐默,你相信我能找到伤害你的凶手是吗! 林非盯着信纸,视线慢慢模糊,监控画面上的男子和在后巷中高举屠刀的黑影渐渐重叠。 “而你,我同样也要求你,能够面对离别的痛苦。尽快离开这里,忘掉我,在以后的时光里,让那只温暖的小熊陪在你身边,从此幸福美满的生活下去。” “让那只温暖的小熊陪在你身边……”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喃喃地将这句话重复读了好几遍。 小熊!林非将桌上的东西一收,飞快跑上二楼,打开手袋,一股脑将杂物倾倒在床上。浅灰色的棉布条纹床单上,两只毛绒小熊,憨态可掬地笑着,尽职尽责地守护着林非和徐默的钥匙串。 挂在徐默钥匙串上的小熊背后有道一厘米长、拆开又缝好的线口! 一剪刀剪开线头,掏出填充物,一个不到一厘米见方的储存卡掉进林非的手心。 将储存卡插入读卡器,等到电脑屏幕上跳出新的磁盘,不过短短十几秒,林非却感觉已然过了漫长的等待时间。手指微微颤抖着,她快速地点开储存卡。 储存卡里只有一个文件夹,“林墨禅”。 第三十六章林斯儒 在无数次的清晨,林非都会想起自己的家,那个在大火中燃烧成灰烬的家。最后一次从那里离开时,有欢快的孩子在楼下嬉戏打闹,而她没有回头。那一年,她十八岁。此刻,在徐默卧室的小小书桌前,徐默带着她回到阿瑞十六岁的家,那间豪华的双层别墅,在看不见边界的黑暗中孤独伫立。林非知道,阿瑞的离家出走,是他少年时代的结束。在岁月的洗涤中,那些过往都如同一杯杯烈酒从灵魂深处渐渐纷拥,然后在血液里流淌、消散。而今,平淡安静的生活又要结束了。 因为那个和麦子琪在咖啡馆谈笑风生的陌生女人,林斯儒,死在那栋林家老宅的窗前。 死因,放火后自缢身亡。 阿瑞和林斯儒十八年没有再见过面。十八年里,十六岁的阿瑞离开家,独自去了十万里之外的陌生国度,修完学业,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变成一家酒吧的老板。十八年后,和他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姐林斯儒死了。在冰冷的二月的某个凌晨,林斯儒静静地将自己挂在卧室的窗楞上,在更早之前,亲手点燃了自己卧室中所有的易燃物品。 资料里有一则案情简报。 二月二十七日三时许,某区一栋两层别墅着火,在二楼卧室内林某(女,42岁)尸体已经烧焦,起火原因不详。据查,林某为别墅所有人,与前晚十一时许进入别墅。报案人为附近治安巡逻队员,三时许发现别墅着火后报警,当地消防支队及时赶到,与四时许扑灭明火。 现场勘查发现,中心现场为二楼主卧,房间为坐北朝南。大门被烧毁碳化,房顶及墙被熏黑,有脱落,以西北侧为重。北侧窗户被烧毁,室内床等物品全部烧毁,梳妆台表面有烧毁的打火机残骸。卧室地面上有一女性尸体头南脚北,仰卧位,拳斗姿势。尸体左脚紧靠一把侧翻的木质靠背椅。颈部地面发现有融化的白色尼龙绳残留物。对应上方木质窗帘栏杆上发现受力磨蹭痕迹。死者背腰臀部衣物残片尚可辨认。 尸体检验确认,死者为女性,残存衣着整齐。双眼球睑结合膜苍白,舌尖位于齿弓外0.4厘米处,双侧鼻孔内有砖红色血性固体,牙齿表面有炭末附着。四肢呈屈曲状,头面部、颈部、上胸部、躯干两侧胸肋和腰部、双上肢和双下肢皮肤和部分肌肉炭化缺失,背腰臀部有部分完好皮肤。残存头皮及颅骨未见损伤,颈部肌肉未见出血,舌骨未见骨折。气管内未见明显炭末附着,心脏表面及右肺叶间及下叶均可见少量点状出血,双肺水肿、瘀血。烧伤部位未见生活反应。心血中未检出碳氧血红蛋白成分,未检出常见安眠药和毒药成分。 自杀,引燃自己的卧室后,林斯儒在屋内自缢死亡。对这个警方的结论,林非没有太多的异议。 无人目击起火和燃烧过程的纵火案,现场并没有因为救火等活动导致过度的破坏,各项物证看起来都保存的很完整。机体组织无生活反应、气管内无烟灰炭末、心血无碳氧血红蛋白,毫无疑问,林斯儒身上的烧伤都是死后造成的。但她没有遭到暴力打击,没有抵抗伤,没有被束缚的痕迹,血中也没有检测出可以导致深度昏迷的药物。结合现场遗留的绳索、窗帘栏杆上的磨痕、翻倒的木椅,还有符合窒息死亡的组织特征,如果负责尸检的法医是林非自己,她也会在第一时间认定林斯儒为自缢死亡。 卧室燃烧充分且彻底,理应是起火点。但经过现场勘查发现没有能够自燃的电器、电线,现场没有打斗痕迹,而且在梳妆台上就有被烧毁的打火机,结合林斯儒有吸烟的习惯,警方最终认定为林斯儒自行纵火。 自行纵火。 林非无声地笑起来。 阴冷的黑暗里泛出朦胧火光,笼罩四周,愤怒和仇恨随着热浪翻滚,无处躲避,无法自拔。把痛苦烧成灰烬,埋进岁月的尘埃,事隔多年又重新长出伤感的枝桠。童话故事里只有无知的孩童才会用幼稚言语揭穿“聪明人”看见的新衣,让他原形毕露。动人夜色中,恶魔却总是能披着隐形斗篷发出漩涡般的召唤,在耳边低语:我在地狱等你。 如今,在地狱深渊的边缘,在生与死的交界处,又刻下了另一个名字。 麦子琪。 在林斯儒名下若干个文件夹里,出现了麦子琪近年来的社交活动情况和财务记录。 麦子琪的社会关系来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的性格开朗,爱好广泛,人缘很好,加之工作的关系每天都和不同的人会面和应酬,很受客户的欢迎。财务记录显示,麦子琪目前的收入依然只有从传媒公司每个月领到的工资和奖金。然而,一百二十平米的管家式公寓、全套的高档化妆品和护肤品、浑身上下的进口名牌衣物、鞋包和首饰都表明,麦子琪在一线城市过着非常舒适的日常生活。这就暗示了一种可能性,麦子琪有其他的资金来源。但奇怪的是,麦子琪名下的各个银行账户中,并没有发现相关现金往来的记录,甚至每个月还信用卡的钱都是从麦子琪的账户里自动扣款的,从来没有其他人帮她还过钱。 在一份总结报告里,还有一张粘着透明胶带的浅黄色收银回执照片。那张回执单薄破旧,消费日期是上个月的三号,纸上除了麦子琪潦草的签名之外还有些许污渍,像是有人随手把它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又被人捡了出来,并细心认真地拼在一起。 在那张回执照片下,只有短短一行字:联名副卡,开户人李睿,开户地点凌海市。 “你别着急,资料马上就出来了。”在电话那头,方亚静的声音略带疲惫,“OK,都调出来了,杨奇这个人,我从头到尾和你讲一遍。” “杨奇的父亲叫杨斌文,母亲赵润琴。杨斌文是沧滨市的师范学院做美术老师,赵润琴一直无业。两人结婚没多久,杨斌文因为猥亵学生被抓了起来,虽然他一直说自己是无辜的,但关押半年后忽然心脏病突发,去世了。杨斌文去世的时候,杨奇刚刚三个月……” “等等,”林非听出端倪,不由得插嘴问道,“杨斌文被关押半年,怎么可能……” “是啊。所以赵润琴在丈夫死后,并没有回省城,而是留在了这,一直无业,也不知道靠什么把儿子养大的。后来警方调查杨奇的时候,杨家和赵家所有的亲戚都说,早就不把赵润琴、杨奇当亲戚了,几十年和他们一点联系都没有。”方亚静不紧不慢地说,“后来杨奇继承父业考上了师范学院的美术系。大学毕业以后,他本来分配到日报社做美术编辑,干了没多久又跑到沿海一家私人服装厂做服装设计。那个厂效益和规模都很大,老板很欣赏杨奇的艺术才能,觉得他只是设计服装可惜了,于是利用自己的人脉和钱,找了几个画家,合伙办了个私人画廊,帮杨奇在艺术圈里站稳了脚跟。” “谁知道忽然有一天,”方亚静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杨奇交通肇事逃逸,被全国通缉。过了三个多月,杨奇在西藏被抓了。西藏警方提供的情况是说,杨奇和三名徒步者在川藏公路遇到了抢劫,四个人就活了他一个。歹徒当场打死了两个,杨奇和另一个徒步者试图反抗,被打成重伤。歹徒把他们两个活活丢下山,杨奇命大,滚下山的时候抓住把草,掉在荒坡上,另一个人直接掉到山下的江水里去了。后来,路过的藏族群众发现了那两个徒步者的尸体,又根据血迹找到了杨奇。他们把杨奇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警方拿了他身上的身份证一查,发现杨奇居然是个通缉犯,直接就落网了。” “杨奇一看逃不掉,就很干脆地认了罪。”说完这些,方亚静停顿下来,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一阵后又说,“你说的没错,杨奇和张卫强是在同一个监狱服刑的,两人是狱友,杨奇比张卫强早出狱一年。杨奇他出狱后,又开始画画,他还挺厉害的,现在有一群阔太太们在捧他,一幅画二十万也有人买……” 沉默良久,林非忽然说:“不知道洗黑钱,杨奇有没有份。” “暂时没有证据。”方亚静又压低嗓音说,“我本来想拜托省厅经侦部门的同事帮我查一下,谁知道我一提麦子琪,他立刻说有印象。” “是吗!他还说了什么?”林非紧张地追问。 “说得不多。”方亚静有点沮丧,“那个案子线索断了,没继续查下去。”好似察觉到林非的失望,她紧接着又说,“你发给我的那个照片,就是案子的主要嫌疑人,叫林斯儒。她是……”方亚静停了停,似乎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继续说下去。 林斯儒……那些徐默敲击键盘写下的字符历历在目,静静地,静静地,林非裹紧身上的羊绒毛毯,嗓子里发出好似来自梦境的声音:“她是阿瑞的姐姐……” “你知道她?那好,我长话短说吧。”话筒里,真相缓慢地从黑雾中显现出来。 用艺术品行贿、洗钱,古已有之。到目前为止,既没有权威机构也没有估价标准能够对艺术品进行有效的价值认定,因此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炒成天价,加上艺术品交易大多数出于半公开状态,都决定了它成为最便捷的行贿、洗钱工具。利用拍卖的机会,行贿者将高官作品高价买下,便悄无声息地将大笔现金直接送入高官囊中。洗黑钱则是利用低买高卖,掩人耳目地将钱以合法方式送入目的账号里。 而在林斯儒名下,不仅有拍卖公司,还有两个艺术馆。她先大量购买艺术品,方便洗钱者从她手里低价购入,再安排人联手做局,借势炒作艺术品的创作者。等到万事俱备后,经过拍卖公司拍卖,将洗钱者手中的艺术品拍出天价,最终将高额黑金通过合法的方式洗白。拍卖公司在这个过程中起着关键的桥梁作用,并可以获得巨额佣金。这一切合情合理合法,几乎看不出一点破绽。而且,国家的拍卖法规定,拍卖公司有义务为拍卖人及买者的资料保密,现有的反洗钱法里也没有涉及对艺术品交易进行调查的规定,这些都让利用艺术品交易进行洗钱的不法者逃过了法律的监管。 “两年前,林斯儒的艺术馆和拍卖公司联合做了一笔买卖。先让一个阔太太先用三十万的价格买了一个先锋派艺术家的木雕作品,然后在随后的一年里,艺术馆出面给先锋派艺术家在全国各地开了好几次艺术展,热炒了一把。”方亚静喝了口水,“把名声炒红了以后,这件木雕经过拍卖公司拍卖,价格就抬到三百多万。你看看这差价!” “忙活了一年,才三百多万?”林非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只是一个木雕!”方亚静对着话筒大喊,“那次拍卖会一次卖了十六件作品,都是那个艺术家的,总金额几千万啊!警方收到了匿名举报……” “匿名举报?”林非大吃一惊。 “对,她被人举报了!接到举报后,凌海市成立了专案组,因为涉及到的公司有几个在我们省,请这边协助调查。谁知道还没查个明白,林斯儒突然就自杀了!警方怀疑她是畏罪自杀。” 林斯儒的生命好似一根细线,轻轻一拉,断裂的是警方所有探寻罪恶的努力,半年多的缜密侦查变得徒劳无功。 “可是洗黑钱这种事要查出确凿证据来非常难,林斯儒应该不会是因为罪行暴露而自杀的。”林非想了想说。 “她可不只是洗黑钱那么简单。颜雪雨的那些皮包公司,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税务和经侦联合调查发现,那些公司都涉及虚开增值税**偷税漏税,涉案金额上亿。而林斯儒,和颜雪雨有合作关系。” 林非倒吸一口凉气,这个线索显然使得案情更加扑朔迷离,忽然间她的脑中浮出另一件事,“卓群生说颜雪雨经常带着杨小丽去外地,这条线索会不会偷税漏税有关?” “好像关系不大,她们俩经常去瑞丽。那地方没发现和颜雪雨公司有账户往来的人和公司。” “瑞丽?” “对,在中缅边境,一个小城市。” “她们去哪干嘛?” “跳舞。”方亚静叹了口气。 “跳舞?!” “对,瑞丽有个歌舞厅,颜雪雨不定期的在那表演,开始是她一个人,后来就带着杨小丽了。我这有她们俩在歌舞厅跳舞的照片,你想看,我发给你。” 颜雪雨和杨小丽真的只是普通的演出?林非惊讶地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刻后才回答:“好,你发给我。” 方亚静语气恳切地又说:“你放心吧,我会调查清楚的。只要有一点眉目,我就和徐亮说,让专案组全力支持我们。” 我们。显然方亚静指的是自己和林非两人。 林非不由得苦笑。“最好不要提我……免得……”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对你影响不好……” “我行得端走得正,难道还怕他?”方亚静不由得提高声调,“你别担心我了,自己注意安全!” “我会的,你放心。”林非考虑再三,又问,“林斯儒既然做艺术品买卖,不知道和杨奇有没有关系……” “很难说。这方面我会再去查一下的。” 挂断电话,怀疑和迷惑在林非的身体里流窜,好似钝钝的小刀,迟缓、静默而又毫不留情地切割着理智。 杨奇的话是真的。 通缉、出逃、被抓、坐牢。 这些经历他毫不隐瞒地告诉过林非,也真真切切存在警方尘封的档案里。 然而,深不可测的黑暗里有一种高亢的警报蜂鸣,由远而近,逼近林非的耳膜。 她做了一个决定。 “吴云,是我。你现在在哪?” “我在凌海市。我已经找到李睿了,她现在就在凌海市,但有件事有点奇怪……” “什么事?” “阿瑞也在这,而且刚刚和李睿见过面。” “阿瑞?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就在十分钟前,他们俩才分开。” “他看见你了吗?” “没有。” “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我知道,你放心。” “吴云……注意安全。” “我会的,你放心。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去找奇哥,他会帮你的。不要和他客气。” “好的,谢谢。” “和我不要说谢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赴汤蹈火?” “嗯,赴汤蹈火。” 他站在窗前。 无星无月的墨色生成一座牢笼,将整个城市禁锢其间。耳边奏响恢宏激昂的交响乐,庞大音效、呼啸和声在无光的房间四壁激荡,生命的探险者历尽惊涛骇浪和种种艰难险阻的洗礼,最终却不得不在迷失在命运之中,微小的宛如尘埃,脆弱的好似泡沫。 嗡嗡嗡。 手机屏幕亮起,滑过一行字。 林非没有死。她现在住在地狱酒吧。 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女人淡淡微笑的面容,他柔声说,“这个游戏越来越好玩了。淑安,你说是不是?” 第三十七章田锦荣 田锦荣,这个孤零零写在纸面上的名字,和其他人之间没有任何已知联系。 早上七点十二分,林非坐上开往沧滨市林宏乡的大巴车,摇摇晃晃地盯着记事本上自己手绘的涉案人员关系图。根据多年的工作经验和对警方办事效率的了解,林非相信,刑侦支队已经对所有涉案人员以及他们的社会关系做了广泛调查。但从那晚发现抛尸者冒充张卫强时,在场人员欣喜若狂的表现看来,正义女神的案子查到现在,已经获得的、有价值的线索并不算太多。尽管不知道警方下一步的调查方向和重点,林非本能地选择了田锦荣作为调查的突破点。她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田锦荣那种反常的“与其他人毫无联系”很可能就是破解正义女神身份的关键。 沧滨市到林宏乡由高速公路开车只要一个多小时,然后再走六十多公里才能到达在林场中心地带的均安镇。但那六十多公里全都是两车道的盘山公路,中巴车一路颠簸。快十点多,车终于进入了均安镇。但对于如何开始打听田锦荣的情况,这一路上林非依然没有做好准备。 均安镇地处偏僻,但是人口密度并不小,居民主要是原来林场的工人和附近开垦茶场的茶农。田锦荣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亲戚朋友想必不少。而和他有过短暂婚姻关系的前妻朱红琴早已再婚,现在朱红琴段树新夫妻俩就在镇上开照相馆。当地派出所协助刑侦支队前期调查过田锦荣,想必他“杀人抢劫犯”的恶名早已在这个小镇上家喻户晓。警方前期调查发现,实施抢劫之后,曾经有人在均安镇见到过田锦荣的身影,但却没有人承认和他见面交谈过。抢劫所得的现金,除了少量遗留在出租屋中,有十五万元至今不知踪影。更何况与以往和方亚静一起行动不同,现在林非孤身一人,又没有警方的合法身份,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如果贸然打听田锦荣,出于普通人惯有的防范意识,直接碰钉子的可能性很大。 均安镇的中心是一条双车道的柏油马路,两侧店铺林立,百货超市、理发店、网吧、手机营业厅等等,应有尽有,足够满足镇上居民日常生活所需。中巴车避让着骤然增多的行人和车辆,缓慢朝着汽车站开去。林非盯着路边正在翻修扩建的均安镇卫生院,心中突然有了个主意。 汽车站紧邻着镇上的集市,赶集的人很多,挨肩擦背,非常热闹。摩托车是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顾客们怀抱着大大小小的货物,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从人群中见缝插针般的疾驰而过。 林非下了车,正打量着周围环境,一辆摩托车停到她面前,四十多岁胖乎乎的司机叼着烟热情地招呼她:“小姐,要坐车吗?” 林非笑着摇摇头。“我想找个照相馆洗几张照片。” “上车,我带你去,五块钱!”司机一拍后座。 “去照相馆还要坐什么车啊!”另一个高高瘦瘦、年纪相仿的摩托车司机站在路边,冲着林非喊,“别听他的,往前走,看到胖胖网吧就左转,沿着那条路再往前走几十米就到了。这里就一个照相馆,旁边有个小超市。” “嘿!搅我的生意!我撞死你!”司机一踩油门,冲着那人就去了。等到了人前,却一捏刹车停稳,伸手接住被抛过来的一支烟。 林非对着嬉笑打闹两人道了声谢,朝照相馆方向走去。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左转进入一条五六米宽的安静小街。沿街大部分都是住户,照相馆在小街的中央位置,是一栋破旧的单层平房。它的门脸不大,双开玻璃门顶上的黄色招牌写着“红琴照相馆”五个字,红漆的字迹已有些斑驳。林非没有贸然推门进去,而是从旁边小超市里买了一瓶运动饮料,边喝水,边站在照相馆大门旁观望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没有一个顾客进出照相馆的大门。 将手中的饮料喝完,林非不紧不慢地推开照相馆的大门。二十平米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地面很干净,墙体贴着白色瓷砖,没有任何杂物,两侧的墙上挂着数十张黑白彩色的人像照片。左手边靠墙有台老式电脑,两张方凳,右手边的橱窗里面陈列着各种镜框和相册。正对着门的是玻璃柜台,柜台后面的墙上挂着照相馆的营业执照,表明照相馆的老板正是朱红琴。 “请问有人吗?”林非对着里屋招呼。 “来了,来了。”一个身材纤瘦,文文静静的中年女人快步从里屋出来。她看见林非愣了愣,立刻又一脸笑容的招呼她,“小姐,你想照相还是洗照片?” “我想照一张两寸的彩色证件照,洗四张。”林非微笑着回答。 “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好。”女人指着柜台玻璃上贴着的价目表说,“半个小时就能取,四张两寸十五块。” 林非低头从手袋里掏钱包时,一个中年***在照相馆大门外大声喊了句:“红琴,老段人呢!手机怎么打不通!” “他去山上啦!信号不好!”朱红琴探起身大声回复一句,又抱歉般的对林非笑了笑。 林非微笑着将十五块零钱放到柜台上,朱红琴刚从抽屉里拿出记账本,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里屋跑了出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妈妈,我要吃果冻!你给我钱!我要去买果冻!” 朱红琴没看男孩一眼,假装生气地说:“不许吃!刚退了烧!快回去躺着!明天好不了又不能去上学了!等期末考得不好,看你爸不打烂你屁股!” “我要吃!我就要吃!”小男孩走到柜台前,眼快手急地抓起林非放在台面上的一张十元人民币,快步冲出照相馆,边走边喊,“吃了果冻病才好得快!我明天就去上学!” “那是客人的钱!” 朱红琴拔腿要追,林非急忙打圆场拉住她。“没事,没事,我是要照相的。” 虽然林非毫不介意,朱红琴又气又尴尬地解释:“我这儿子来得不容易,被我们两口子宠坏了。” 朱红琴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和田锦荣离婚两年后,二十七岁的她嫁给现在的丈夫段树新,过了九年,一直到三十六岁,夫妻俩才有了唯一的儿子,想必也是捧在手心里如珍似宝。 林非笑眯眯地说:“长得很像你,很聪明的样子,学习成绩一定不错的。” 朱红琴边将林非让到后面的房间,边不好意思地说:“哎,贪玩的很,期中考试数学才考了七十几分,他爸气得追着他打。要不是他奶奶拦着,腿都打断了。” 站在房间门口,林非四处打量了一番,这间屋子应该就是整个照相馆的摄影棚。十五平米不到的狭长空间里,摆满拍摄用的衣物、鞋帽和背景画布,只留有那面白墙和前面两米不到的拍摄位置。 朱红琴从角落里拖出来两个摄影灯,一左一右摆到一面白墙前,又搬来一张方凳,回头见林非站在房门口张望,忙招呼她:“屋子有点乱,我们原来准备下个月就重新把店里装修一下的。到时候会新买一套洗照片的机器,还有最新款的相机,再多添几套衣服和背景。” “拍证件照足够了。只要技术好,那普通相机也能拍出漂亮的相片。我看您店里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拍的人都很漂亮,还特别精神,有气质。”林非坐到方凳上,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 “哎,哪里,你客气啦。以前没见过你,是第一次来镇上吗?” “是,我是学医的,听说这边镇卫生院招人,过来看看。” “你是医生啊?他们是在招人呢。你头往左偏一点。” 两人正边说着闲话,边摆弄着姿势照相,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招呼声从照相馆大门处传过来:“红琴!红琴!” 朱红琴还没来得及放下相机,一个中年女人满脸通红地跑进房间,大声喊着:“快去看看你儿子!他憋过气去了!” 男孩侧躺在隔壁超市的地板上,胸口急速起伏,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喘鸣,脸色和嘴唇已经憋得有些发青。另一个年龄相仿的胖男孩站在旁边,涨红着小脸哇哇大哭。朱红琴两步迈到儿子身边,跪倒在地,扶起他的头不住地问:“儿子,你怎么了!怎么了!” 中年女人站在一旁急忙解释:“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他就买了包果冻,两个小家伙在旁边打打闹闹的,突然咳嗽了两声就倒在地上了!” 果冻! 扫一眼散落在地面的几个果冻,林非冲到胖男孩面前问:“你们是不是吃果冻了?” 胖男孩边哭边点头。 “他是不是卡住了?” 胖男孩又点点头。 “卡住了?那快去卫生院!”朱红琴立刻抱起儿子。 “先急救!”林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朱红琴说,“帮我扶着他!” 朱红琴愣了愣,立刻“嗯”了一声,将儿子抬起来。林非站到男孩的身后,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Heimlich maneuver.”双臂环抱住男孩,林非一只手紧握拳头,用拇指的掌关节顶住他的上腹部,另一只手的掌心压住拳头,控制住足够的力道,又不至于造成内脏和骨头的损伤,快速地挤压腹部。一次、两次、三次,林非咬紧牙一连挤压了十几次。终于!男孩重重地咳嗽一声,吐出半个果冻,然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观察了半分钟,林非确认男孩已经恢复了正常呼吸,急忙对朱红琴建议:“好了,快去卫生所!”朱红琴立刻背起全身瘫软的儿子,林非和中年女人一左一右扶在两侧,一同往卫生所方向跑去。 因为林非及时将堵在男孩气管的果冻取出,他窒息缺氧的时间并不太长,医生做了详细检查后,最终诊断男孩幸无大碍。心有余悸的朱红琴仍然执意为儿子办理了住院手续,要求继续留院观察。看着朱红琴和护士将男孩送进病房,林非没有跟着进去。她掩住满身的倦意,摇摇晃晃地坐到走廊墙边的座椅上。 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冲进病房,一脸紧张的站到朱红琴身边,连声问道:“怎么回事?老婆,怎么儿子突然病成这样?”来人正是朱红琴的丈夫段树新。 原本情绪已经平稳下来的朱红琴,一见段树新的面,眼圈立刻红了起来,靠住中年男人的肩膀不住地抽泣,小声将事情的原委从头说了一遍。和惊魂未定的朱红琴不同,死里逃生的男孩早已恢复了精神。他半躺在病床上,手里拿着朱红琴的手机,眼睛一会盯着屏幕,一会看看小声交谈的父母,吐吐舌头,做做鬼脸,一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模样。 林非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一家三口,慢慢低下头,凝望住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救助过很多人,曾经探寻过无数案件的真相……然而,在那样的一个雨夜,她却无能为力……至今,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身受重伤,生死不知……悲伤和悔恨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林非猛然将脸埋进手掌中,掩住湿漉漉的双眼。 “小姐,真是太谢谢你了!”和段树新一同站在林非面前,朱红琴感激地说,“我们去找院长,告诉他你刚刚救了我们的儿子!” 朱红琴的话让林非哽住的喉咙里泛满苦涩,她抬起头,终于说出心里的话:“我不是来卫生院找工作的,我叫林非,是市公安局法医中心的法医。我这次来,其实是想找你问问关于……关于……”林非扭过头,将目光投向病房里,看着男孩没能再继续说下去。 夫妻俩的笑容凝住,朱红琴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林非,还强撑着微笑。搂住妻子的肩膀,段树新冷着脸,压低语调小声说:“法医?法医又不是警察!你有什么权利来问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朱红琴不知所措的看着丈夫,又看看林非,垂下头,没有说话。 轻声叹口气,林非微微颔首,“你说的对,身为法医,我的确没有权利来问你们。” “那你还不快走!”段树新握紧拳头,低声呵斥道。 “但我今天,不是以法医身份来找你们的……”林非舔了舔嘴唇,强压住哽咽,“一个月前,我的丈夫也被人袭击了,现在在医院里只剩下半条命。袭击他的凶手,和杀害田锦荣的,是同一个人……” “你老公是死是活,关我们什么事!”段树新瞪着林非恶狠狠的又说,“你不要救了我儿子就能……就能……” “老公……”朱红琴握上段树新的手臂,对他轻轻摇摇头。 段树新轻轻拍拍朱红琴的手背,安慰般的和她对视一眼,扭头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又对林非说:“感谢你救了我儿子,我……” 迎着段树新的目光回望过去,林非缓缓起身,段树新下意识的将朱红琴护到身后。 “我不会要你的钱。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只有法律有权利、有资格对他们进行公正的审判。而不是被那种自诩为正义女神的暴徒,夺去生命,再把他们的身体……随随便便……丢到街上。”林非低声说。 朱红琴猛然用一只手捂住嘴,低下头,将额头用力抵住丈夫的后背。 平静地看着手足无措的朱红琴,林非又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说:“不好意思,我骗了你。照片我其实是用不到的,我也不要了。祝你的照相馆生意兴隆。对不起,打扰两位了。” 林非收回目光,转身慢慢向楼梯走去。刚走出去三四步,她忽然扭头又说:“还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们,田锦荣抢的钱到现在还有些没找到。但那些钱,银行和警察那每一张都有记录,是不能花的。” 林非的最后一句话,让夫妻俩霎时变了脸色。 “林小姐!”朱红琴突然快步追上来,她挽住林非的手臂,强作镇定地说,“你救了我儿子,现在已经中午了,让我请你吃顿饭吧!” 第三十八章旧照片 “荣哥走了以后,镇上的、市里的警察来来回回把我们问了好几遍。” 在照相馆的一间里屋中,林非和朱红琴相对而坐。她们从医院出来后,朱红琴在路边的小饭馆里要了四个菜,买了些饮料,将林非领回照相馆。 朱红琴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的菜肴,哑着嗓子继续说:“镇上的人都说,荣哥杀人抢劫,死有余辜。” 林非沉默地拿起面前的饮料,喝了一大口。 “林小姐,”朱红琴用一种乞求的眼神向她索取答案,“荣哥真的杀了人吗?” 犹豫了三秒,林非说得很婉转,“现有的证据看起来是这样。” 朱红琴刹时又红了眼眶,她拿起桌上的面巾纸抹抹眼泪,说了句,“不好意思。”稳了稳情绪,她主动承认,“你说的没错,荣哥放了一笔钱在我这。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钱是他抢来的!” 朱红琴口口声声称呼田锦荣为荣哥,田锦荣又将巨款交于朱红琴保管,这两人的关系根本不像感情破裂的离婚夫妻。在短暂沉思后,林非开口问:“他什么时候把钱交给你的?” “他……发现……他手的五天前。” “你们在哪见的面?” “那天晚上九、十点钟,我正准备关门回家,荣哥突然回来了,带了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全都是一捆一捆的钱。我数了数,有十五万。” “他为什么把钱给你?” 朱红琴摇摇头。“那钱,荣哥不是给我的,是他让我帮他留着,给他爸买坟地,养老送终的。” 买坟地?林非一怔。 朱红琴随后解释了事情的缘由。田锦荣一家两兄弟,大哥叫田锦昌,田锦荣是老二。田锦荣从小得到父母的疼爱,最终父亲让他顶替了自己在林场的工作。因为工作的事,田锦昌耿耿于怀,夫妻俩人早早就分了家单过。分家时兄弟就约定,以后父母由田锦荣赡养,养老送终的花销,母亲的由田锦昌负责,父亲的由田锦荣负责。 “但我没想到田锦昌居然财迷心窍,连老人的坟地钱都不放过!”朱红琴咬着牙气愤地说,“本来在林场退休的人都分了一块地,他妈死的时候,就埋在那块地里。谁知道,今年五六月份的时候,那块地居然要收回去重新开发,所有坟地都要求迁走。国家补偿了好几万块钱,这些钱田锦昌拿了,居然不重新去买地,而是自己盖房子花掉了!” “他母亲的骨灰怎么办?” “因为迁坟的人很多,公墓涨价特别快,现在我们这附近最好的双人墓地已经要六七万块钱了。田锦昌根本舍不得花钱,就把骨灰盒寄放在公墓的存放处里,说那么放便宜,每年才一千块钱!”朱红琴气恼的端起饮料喝了一大口,擦擦嘴又说,“荣哥把钱给我的时候就说,让我拿着那笔钱先替他去公墓买块地,好让两位老人入土为安,剩下的留着给他爸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谁知道我还没来得及去公墓看地方,他就……”朱红琴又红了眼眶。 “老人家现在……”林非迟疑着问。 “不好。”朱红琴擦着眼泪,摇摇头,“一年前大病了一场,去市里的医院花了好几万块钱,也不见好。回来就一直在卫生院住着,估计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 一年前田锦荣父亲的那场大病,难道是他第一次抢劫的诱因?!而这次抢劫杀人,也并非为了自己挥霍,而是要为父母的墓地筹钱? 听着朱红琴口口声声依然为田锦荣做这做那,林非斟酌着字眼,谨慎地问:“我看你和田锦荣好像关系还很不错,当年为什么要离婚呢?” 朱红琴低下头,咬咬嘴唇没有回答。 对朱红琴的回避林非也能理解,她不好意思地换了个问题:“他回来,除了说买墓地的事,还说了别的没有?” 朱红琴骤然皱起眉头,迅速地看了林非一眼,又低头继续沉默着。 “算上我丈夫,正义女神已经害了五个人了。”看到朱红琴犹犹豫豫的样子,林非垂下头低声说,“田锦荣是第二个。他和其他被害人都没有关系,警方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正义女神会选中他。说实话,现在警方调查的并不顺利,如果你能想起来一些线索,也许对找到凶手大有帮助。” 朱红琴盯着桌上的菜想了半刻,抬起头说:“那天荣哥来找我,还为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林非急忙追问。 “他从我这拿走了一张以前的照片。” “什么照片?你这还有吗?” “有,荣哥没把原来的拿走,我重新帮他洗了放大的。” 朱红琴话音刚落,只听见照相馆大门被人推开,然后就是一阵由外至内的脚步声。“红琴!”段树新边走边喊。 “你怎么回来了?”朱红琴连忙起身迎了过去,“吃饭了没有?儿子呢?” 段树新朝林非方向瞟了一眼,轻声说:“我们在医院吃了。他睡了,我担心你,回来看看。” “我们就聊一会,没事,你先陪林小姐坐一会,我去找点东西。”朱红琴往房门外走去。 段树新犹豫了一下,立刻跟了过去,“我陪你找。” 过了一会,两人回到房间内,段树新手里抱着本老旧的相册。朱红琴翻开相册,指着其中一张黑白照片说,“就是这张,荣哥在相册里找了半天,让我洗了一张放大的给他。” 林非见过那张照片,正是那张照片让林非发现,田锦荣是路口抛尸案的被害人。但让林非感到意外的是,照片居然会是田锦荣特地从朱红琴这取走的。林非指着照片问:“你知不知道,田锦荣为什么要拿这张照片?” 朱红琴想了想说,“荣哥没说,但他看到照片的时候嘟囔了一句话。” “什么话?!” “我没看错!就是他!我还以为他早死了呢!” 早死了?!林非心中一惊,仔细打量起照片上田锦荣身旁的那个年轻男人。也是二十多岁的模样,和田锦荣身高相仿,一米七五以上,身形清瘦,五官端正,看起来斯斯文文。“这个男的是谁?”她赶忙又问。 “我不认识。”朱红琴接着又解释说,“照片是我照的,但是这个男的,我不认识。应该是他们林场伐木组的工人。老公,你认识他吗?” “他不是林场的。”段树新毫不犹豫地说,“看照片,我对他有点印象。那个时候,伐木组招了好多临时工,他应该是那批临时工里的。当时伐木组是三个人一小组,他可能和荣哥是一个小组的。我和他们不在一块。” “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记得了,不过我记得他姓秦。因为,那个时候荣哥他们小组的组长是岳山,”段树新对朱红琴眨眨眼,“岳山那个人心眼最坏了,我记得当时就因为这个姓,岳山找他的麻烦,说什么秦家害死了老岳家的英雄,两家是世仇,乱七八糟的。” “岳山现在还在林场吗?”林非又问,她想去找岳山了解关于这个男人更多的线索。谁知段树新却摇摇头说,岳山早就在几年前因为车祸去世了。 朱红琴将照片的底片找了出来,交给段树新,让他进暗房重新冲洗一张放大版照片给林非。 盯着暗房紧闭的大门,朱红琴突然轻声说:“是荣哥要和我离婚的。我从小就认识荣哥,关系很好,从谈恋爱到结婚,一次脸都没红过。” 不等林非开口,她的脸瞬间红了起来。“结了婚以后才发现……荣哥他不能……他说不能让我守活寡,非要和我离婚……” “林小姐,”朱红琴含着泪望向林非,“他不是个坏人,他做错了事,但是他……他……真的不是个坏人……” 林非无言以对。卑鄙和伟大,恶毒和善良,仇恨和热爱原本就是可以互不排斥的并存在同一个身体、同一个灵魂之中的。 听到脚步声和开门声,朱红琴立刻扭身搽搽眼泪。段树新从暗房中走出来,先关切地看看妻子,再将手中刚刚洗好的照片递给林非。 将照片仔细放入手袋中,林非撕下一页记事本,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和姓名递给朱红琴。“我建议,将田锦荣放在你们这的钱,交给警方。你们如果愿意,可以联系这位方亚静警官,就说是在后院的土里挖到的,你们再把照片的事告诉她。方警官人很好,不会为难你们的。” 紧紧相拥的夫妻俩对视一眼,犹豫地点点头。 林非又拿出张自己的名片,在名片上写下莫离的联系方式,交到朱红琴手中。“将钱交给警方以后,你去找这位莫律师,把我的名片给她,她会再给你们一笔钱……” “我们不要你的钱!”段树新抢先断然拒绝。 看着朱红琴,林非慢慢地解释:“那笔钱你们拿去买坟地。” 听了这句话,朱红琴的眼眶中立刻又泛出泪花。 看看表,时间已然不早,林非转身告辞,夫妻俩送她到照相馆门口,段树新突然说:“林小姐,我骑摩托车送你去乡里吧,比坐中巴快。” 段树新一直对林非持排斥态度,忽然的示好让林非很是意外,但她依然接受了段树新的好意。 一路上,至始至终段树新都没有和林非再说过一个字。一个小时半后,摩托车驶入林宏乡汽车站。林非下了车,和段树新道了声谢。 段树新皱起眉头,压低声音,故作凶狠地说:“你以后不准再来烦我老婆了!” 林非点点头。 将摩托车迅速调转了方向,段树新捏住刹车停到林非身前,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又低声丢下三个字,“谢谢你”,然后一踩油门,飞驰而去。 第三十九章偶遇 下午五点多,天色慢慢阴沉下来,似乎马上就要下暴雨了。 林非在城东汽车站下了大巴车,赶到桃源村田锦荣原来的住处附近。沿着熙熙攘攘的小道穿过树林,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正在拆迁的废弃居住区里。放眼望去,满地的砖瓦和木材,窗户和房门破烂不堪,有些屋子只有半个房顶,屋内堆满了建筑垃圾,满地泥泞的街道,杂草丛生的屋檐巷角,所见之处皆是一片荒凉败落。很快,根据那些还未拆除的门牌号,林非找到自己所在的方位。她在桃源村的东北侧,原来大型农贸市场的边缘地带,已经属于城郊。由于附近生活便利,租房便宜,在近年里都是众多低收入外来人员聚居之地。此处的拆迁原本进行的很顺利,但由于最近开发商遇到了资金周转不足的问题,被迫中途停工。 林非一直往东走,走了快四百多米,走到睦邻巷的巷口,依然是一片荒凉。黑色煤渣铺满两米不到的巷道,紧邻街边的两侧狭小低矮平房上,有些还挂着歪歪扭扭的招牌,便利店、发廊、小饭馆一字排开,似乎在纪念昔日的热闹。 而如今,只有她一个人。 根据案卷记录,林非终于找到了田锦荣曾经的住所,睦邻巷217号。院子已然废弃,院门半开半闭,一推便开了。院子里裸露的土地早被警方掘地三尺,露出黑色煤渣下的红褐色细土。左右两侧原本应该是厨房和厕所的位置,分别堆放着两堆像是从房屋里拆卸下来的建筑垃圾。中间是条一米宽的水泥道,通向正对着院门的两间屋子。尽管屋子的大门都已经被拆了下来,房间里仍然一片幽暗,还弥漫着重重的阴冷潮湿的刺鼻气味。林非打开备用的手电筒,仔细查看。房间的地面和窗台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杂物,也没有留下任何生活过的痕迹。她失望地叹了口气,看起来房东在拆迁之前,已经将所有的家具陈设都搬走了。但她依然没有放弃,举着手电筒,一寸一寸的查看各处的墙壁。田锦荣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三年多,会不会顺手在墙上留下点什么呢? 可惜依然是毫无发现。 突然,一道银白色的闪电从窗外掠过,将昏黄色的天幕劈开一条狰狞的伤口。伤痕迅速愈合,层层乌云里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就在这时,林非看到了一个人影从窗口一闪而过。看不清身形,只有深色的衣物和影子融合在一起,一同浸入朦胧的暮色之中。警觉和惊恐像沙漏一般,一点一滴在林非脑中滴落。 “外面是谁?”她故意大声叫喊。 没有人回应。 思考了三秒,林非从手袋中摸出支防身战术笔,牢牢握在手掌中。举着手电筒,一步步缓缓走向房门。 院子里空无一人,刚刚眼前的黑影宛如游荡在梦境和现实之间的幽灵,在半明半暗的昏黄光线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考虑到安全因素,林非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用接近小跑的速度快步朝着城际公路的方向走去。天色越来越暗,没有路灯灯光,只有天边偶尔闪过的银白色闪电和持续照耀的苍白手电筒光亮,照耀着林非脚下的幽静小路。也许是坐了太久的长途汽车,林非开始觉得视线内有黑影在不停晃动,步态也有些踉跄,好像随时要摔倒。胃很不舒服,有些恶心,嘴里舌头上喉咙里全都是浓重的铁锈气味。 但是不能停!不能停! 终于,远远一片五彩灯火跃进眼底,紧绷的神经连同疲惫的双腿终于像即将报废的机械喀啦喀啦地松懈下来。稀稀拉拉的车辆呼啸而过,林非看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有家开在加油站里的便利店,决定先去那歇歇脚。 望着路口指示行人通过的绿灯跳动着最后五秒,虽然两侧都没有车辆等待通过,林非依然停住脚步等在人行道边。半仰着头,遥看着便利店的方向,余光中一辆集装箱大货车沿着街边轰隆隆的由远而近,她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突然,一股力量从背后撞过来,林非本能的惊叫一声就俯身跌下马路。 大货车猛然急刹车,司机打着方向盘往马路对侧滑行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下来。车还没停稳,司机就跳下车,跑到林非面前,焦急地说:“姑娘,你没事吧!” 强忍着膝盖和双手的剧痛,林非在司机的搀扶下爬起来。她边摇着头,边慌乱地回头望去,身后果然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黑暗树林。 “我看到了,有个人推了你一把,又跑到林子里去了。”司机气恼地又说,“太过分了!怎么能开这种玩笑!会死人的啊!” 玩笑? 林非忽然释然的笑了起来。她看看擦出血痕的手掌,轻描淡写地说:“大哥,谢谢你。我没事,你走吧。” “姑娘,你去哪?我送你吧。你看,你这都出血了……”司机看看林非手上的伤口,又好心的建议。 “不用了,谢谢您。我没事。”林非摆摆手,推辞司机的好意。 一辆电动车缓缓停到两人身边。“有什么事吗?”一个男人在林非身后朗声问。 林非闻声回头,孙海源正一脚撑着地面停着电动车,好奇的望着他们。 “孙海源!”林非突然松了口气。 “林法医!你怎么在这!”孙海源惊喜地说,看着林非的手,皱起眉头又问,“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林非简单解释了一句。 好心的司机见林非和孙海源两人相识,就也不再坚持,叮嘱了林非两句就开车离开。 得知林非想要乘车回家,孙海源拍拍电动车的后座。“这里出租车可少了,我带你去好打车的地方吧。” 林非道了声谢,绕到电动车的后方。低头踩上踏板的瞬间,她猛然摒住呼吸。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黑色夹克衫和深灰色休闲裤,脚上的黑色皮鞋微微翘着脚后跟。暗色的鞋底花纹中,镶嵌着星星点点的黑色和红棕色的泥土。惊恐地盯着孙海源的背影,林非心跳加速,浑身麻木,宛如陷入泥沼,不能动弹,越陷越深,泥浆覆盖。 “怎么了?”见林非迟迟没有上车,孙海源回头问。 林非立刻低下头,收敛表情,掩饰般的开始在手袋里翻找,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我手脏了,先擦擦,免得弄脏你衣服。” “没事的,你抓着我,别摔了。”孙海源看看天,又拍拍后座,“快下雨了,赶紧走吧。” 上车走了不到一分钟,路边的大树树叶开始摇晃,风越来越猛。 “估计来不及了!我们找个地方先躲躲雨吧!”孙海源大声建议。 “好!”林非迎着风声回应,“我饿了,不如找个地方吃饭。” 电动车车头一转,孙海源拐上条岔路,绕过一排两层小楼,来到条小街上。街道两边有各种小吃餐馆和百货小店,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 “想吃什么?”孙海源又问。 鼎沸的人声给了林非安全感,她四下张望,随口说,“随便,干净的、热乎的就行。” 她的话音刚落,几滴粗大的水滴从天而降。 孙海源立刻找了个能避雨的屋檐停好电动车,领着林非往前走了十几米。“有家羊肉砂锅,味道不错,热热乎乎吃一碗很舒服。到了,就是这。”说着,他熟门熟路地推开一家饭馆的大门。 饭馆不大,十七八平米左右的空间里,左右两侧各摆了三张方桌。孙海源显然是这家饭馆的老顾客。他一进门,围着白围裙的老板立刻迎上来热情的招呼两人落座,将菜单递给林非又问:“小孙,今天吃什么呀?” “老样子。”孙海源对老板笑着说,又问林非,“你想吃什么?” 林非将菜单递还老板。“我和小孙要一样的。” 老板点点头,边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边说:“小姐,你来两个烧饼就够了。” “我要的是一份纯羊肉汤和四个烧饼,管饱。”孙海源连忙解释,又羞涩地笑了笑,“晚饭多点,值班的时候不容易饿。” “我喜欢吃羊肉,再单加一份肉,我们分着吃吧。”林非没等孙海源客套的反对,又掏出一百块塞进老板手中,“今天我请客,感谢小孙帮了我大忙。” “好嘞。”老板麻利地收下钱,转身去了后厨。 “你不要那么客气……我只是顺路遇到了而已,不算什么的。”孙海源一脸尴尬地说。 “吃顿饭而已,也不算什么。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啊?”林非掏出湿纸巾,边擦手,边假装随口问。 “我就住在这附近,今天休假,刚去办了点事。没想到正好遇到你,太巧了。”孙海源正说着,手机就响了。他掏出手机,看看屏幕上的号码,对林非说了句抱歉,就接起电话来,低声说起来。 “妈,我不回来吃饭了,我遇到同事了。你们先吃。” “是,下暴雨了,我没事,我们正吃着呢。” “你们关好窗户,厨房上次修好的地方放个桶,别再漏了。你别忘了,现在就去把桶放上吧……” 反复叮嘱好几遍,孙海源才挂断电话,顺手将手机搁在桌上。一抬头看到林非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是我妈,本来说回家吃饭。” “是我对不起伯母了。”林非笑着道歉。 “怎么会!” 林非仔细观察着孙海源的表情,试探着又问,“你不是考上派出所的岗了吗,怎么去了刑侦支队?” “因为人手不够,刑侦支队从今年新招收的人员里选了十个人去帮忙。我运气比较好,被选中了。”孙海源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这不是因为运气,一定是你能力强。在队里,你现在跟着谁?” 两人正说着,老板将羊肉汤和烧饼送了上来。奔波了一整天,林非看到热腾腾的汤肉,感受到比平时更强烈的饥饿感。怀揣着怀疑和不安,她边有一句没一句地继续和孙海源闲聊着,边风卷残云般的吃着面前的食物。 第四十章遗物 “好的,我知道,你,你也注意安全。”莫离等了等,听到话筒那头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我挂了。”她又说。 “好,等我回来。”阿瑞的声音低沉又疲惫。 天光尽灭,整个房间又堕入暮色之中,莫离深深呼吸,幽暗而冰冷的空气沁透心扉。 在得知林非中毒的当天,接受完警察的询问之后,刚刚天亮的时候,阿瑞就离开了。莫离没有问他的目的地,他也没透露一个字。然后这些天,阿瑞每天三次都会打电话来,交谈不过简简单单几句话,身体好不好,吃了饭没有,诸如此类。莫离没有向他打听任何事、任何消息,虽然她很想问,但每次话到嘴边都还是忍住了。与其被他拒绝,或是听到言不由衷的谎言,还不如保持沉默。 从冰箱里拿出中午吃剩的外卖三明治,莫离又为自己泡了杯咖啡。足足加了双份的糖和奶,又甜又糖的浓香液体快速划过喉咙和食道,霎时间从额头和后背冒出滚滚热气。拿着三明治和咖啡,莫离走进书房,坐上转椅,打开电脑。事务所名义上已经暂时休业,但她手头上还有好些未完成的工作。阿瑞不在身边的这些时间,寄情工作也算是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的唯一方法了。 三口两口吃完三明治,莫离怔怔地坐在电脑前。不知过去多久,她才猛然惊醒,擦一把眼角湿湿热热的水迹,起身将三明治包装纸扔到门边的垃圾桶。忽然,她看到书柜最下层放着的一个黑色塑料袋。 正是在徐默遇袭那晚,田燕华拿到事务所交给莫离的那个塑料袋,袋子里都是她偷偷保留下来的杨小丽的遗物。 零零碎碎的十几样小首饰、一个便签本、一个深蓝色的牛仔布钱包、一个木质音乐盒、三张不同时期的证件照,别无他物。时间像流水般蔓延向远方,将万事万物都席卷一空,似乎留在世间散发着杨小丽气息的东西都荡然无存。 仔细端详还能看出些许过去的影子,照片上的杨小丽早已不是莫离记忆里的模样。还是那张笑脸,但饱满的脸型消瘦了很多,嘴唇即使涂抹了丰盈红润的唇彩也难以掩饰微微下垂的嘴角。她站在或蓝或红的背景下,孑然一身,好像从出生就一个人,至始至终一个人。 莫离放下照片,点燃一支烟,想起那些课后一起度过的春夏秋冬。有一次,也是深秋,放学后教室和屋外一样冷,她们穿着厚厚的毛衣,从玻璃窗望见的天空像大海般蔚蓝。 “我想变成一只小鸟。”杨小丽说,“能飞多高,就飞多高,能飞多远,就飞多远。” 然后,二十七岁的她,从九层高楼一跃而下,大地化作宿命的巨大漩涡,吞噬了那道用生命划出的曲线。 从便签本中,莫离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尽管莫离知道,杨小丽从小就有记日记,用文字记录生活点滴和内心情感的习惯,但记事本里的字字句句都是关于杨小丽已经排练过或者正在排练的舞蹈,还有些用幼稚笔触画的舞步方向和走位的简笔画。 牛仔布钱包显然是手工缝制的,正面的右下角有用玫红色丝线绣着的“YXL”三个英文字母,想必是杨小丽名字的缩写。 玫红色,杨小丽最喜欢的颜色。 莫离将钱包完全摊开,仔仔细细检查每个角落。钱包和普通的长款钱包造型和内部构造一模一样,十个卡位,三个纸钞位,在布片中有硬质牛皮纸片作为支撑。包里空空荡荡,连半张纸屑都没有。根据偶尔歪斜的针脚判断,制作钱包的人针线活并不熟练。可能是因为长期使用造成的磨损,卡夹部分的好几处针脚已经脱落,布料的边缘卷曲翘起。 手指伸进空隙,慢慢在布面上滑动,忽然,莫离感觉指尖触到了一个不同于牛皮纸的长方形硬物。 心脏猛然加速跳动,莫离摒住呼吸,用指甲用力扣起已经松动的布料边缘,掀起牛仔布,慢慢将硬物取了出来。 一张手机SIM卡。 杨小丽为什么要在钱包里藏着一张SIM卡?这张秘密的SIM卡是不是和她要找莫离商量的重要事情有关? 墙上的挂钟猛然敲响,莫离惊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心虚地四下张望着只有她自己的书房,擦擦手掌心的冷汗,深吸口气,从书桌抽屉中拿出备用手机,将SIM卡插了进去。 SIM卡里只存着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没有姓名,简简单单的,用一个大写的“A”表示。 “以后啊,我男朋友的号码存在手机里,名字就用A!”十七岁的少女羡慕地看着莫离手中的手机,扬起语调笑着说,“这样他就总是在通讯录的第一位,我一想打电话给他,立刻就能拨通号码。” 不知不觉眼睛就湿润了,长久以来压抑的悲伤在顷刻间宛如决堤的洪水,将莫离淹没。她用手紧紧捂住嘴,放声大哭。 林非和孙海源吃完晚饭,雨势依然很大,两人只能留在羊肉汤馆里随意聊着天。在这段时间里,孙海源接到了不少电话,有些是专案组打来了,要求孙海源进一步追查某个人的行踪,有些是派出所打来了,告知某个知情人已经查访到了,让他抽时间去面谈。对于接到的每一通电话,他都掏出记事本认真地写下记录。盯着那张全神贯注的年轻面孔、那双闪亮的眼睛,林非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在小心翼翼地提醒她。 一直等到快七点半,雨才终于彻底停了。孙海源推着电动自行车穿梭在人群中,林非紧跟在他身旁。“我们从这条巷子穿过去,直接就是大路了。”孙海源扬扬头,对林非示意左手边一条不到两米宽的小巷。 看着昏暗无灯的小路,林非本能地放慢了脚步。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犹豫,孙海源笑着解释:“是,这条路没灯,你别怕,我家就住这条巷子,我走了几十年了,熟的很。” 林非的心忽然咯噔一下。那天在杨大鹏家搜查时,遇到东屋住着的大妈正是孙海源的母亲。“你和杨大鹏是邻居?”林非故意随口问。 孙海源的脚步缓了缓。“是,我们是邻居。” “专案组都知道,我还和施头、徐队详细说过杨大鹏家里的情况呢。”他紧接着又用急切的语调解释。 “哎,”林非故意长叹一声,“杨家也是惨,女儿儿子都死了,现在就留着孤儿寡母的,还不知道以后日子怎么过呢。” 孙海源却不再搭话,垂着头一步一步朝着灯火通明的巷子那头走去。 还没走到巷口,两人就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蹲在路边,面前放着个破旧的搪瓷脸盆,脸盆里正燃着一堆火。他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小心靠近,借着跳跃的火光,林非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袁金娇! 袁金娇弓着背,手里揣着一摞纸钱,一张张往火盆里扔去,嘴里还在不停的低声抽噎。“儿子,你死得冤啊!那些警察都是废物呀!”说着说着,她泪流满面,哇哇大哭起来,“我的命怎么那么惨啊,我的好儿子啊…你死的好惨啊……” “她怎么在今天烧纸?”林非算了算日子,低声问。杨大鹏的五七早就过了,今天也并非冬至这样的节气。 “今天是杨大鹏生日。”孙海源边嘟囔着对林非解释,边紧贴着小路另一侧,绕开袁金娇快步走了过去。 “我生了个讨债的女儿!老天爷啊,她死了就死了吧!你为什么还要害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啊……”袁金娇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在小巷里回荡着,“杨小丽你这个讨命鬼啊!短命鬼啊!你为什么不保佑你哥哥啊!儿子啊……” 孙海源的脚步猛然停住,几秒钟后,他垂下头径直走到巷口的路边。“在,在这里就能打上出租车了。”孙海源没有抬头,嘴角颤抖着,好像在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林非假装没有看见孙海源越来越惨白的面色,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嗯,谢谢你了!我去街对面打车,你快去忙吧。”说着,她随意地挥挥手算是告别,自顾自地朝斑马线走去。 刚走出四五步,忽然,一阵隐隐约约的吉他曲在林非身后响起。林非被这段突如其来的乐曲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望去。孙海源正颤抖着右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屏幕。 那段乐曲正是杨小丽音乐盒中的另一段旋律! 十八岁少女的生日音乐盒。 朝夕相处的青梅竹马。 轰隆隆,宛如机械怪兽的巨型砂石车从林非面前呼啸而过,霎那间,好似地动山摇。 林非狠狠地咬住嘴唇,盯着孙海源,盯着他。 手机屏幕发出白色亮光,照亮着孙海源毫无血色的脸,他紧紧皱着眉,一动不动,直到电话被挂断,铃声消失。一阵风吹来,卷起几片灰白的纸灰,粘到脸上,他伸手擦了擦,扭过头,看看十步之远的袁金娇,然后转身离去,融入大片的夜色之中。 嗡嗡嗡,嗡嗡嗡。林非还没来得及招手叫出租车,手机就开始震动。她看了一眼屏幕,是莫离打来的,强忍住喉咙的酸胀,立刻接通电话。 “你好,我是林非。” 等了四五秒,话筒那头却没有人开口说话。林非的语气忍不住急了起来:“喂,是莫离吗?” “是,是我。”莫离连忙回答,“我这边有一些杨小丽的遗物,想找你过来一起看看。” “你现在在哪?” “我在家里,哦,我家在联创路的绿园小区3栋707。” “好,我马上过来!”说着,林非就挂断了电话。 二十多分钟后,林非的出租车停在一片住宅小区前。绿园小区是两三年前才建成的新式小区,一共有十二栋二十层高的公寓式住宅,在沧滨市属于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远远望去,在周围其他居民小区中格外醒目。小区内的安全保障措施非常完善,不仅进入小区大门需要登记,每栋楼下的一层大厅里还有保安值班。访客需要和业主在可视电话中联络之后,才获准进入电梯间。 出了电梯,站到707房间的门前,林非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自动开了,等待多时的莫离将她迎进屋内。林非换鞋进了屋,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了当地问:“杨小丽什么东西在你这?” 坐到书桌前,林非一件件审视着堆放在面前的小首饰、钱包、便签本和照片,这些可能留下证据和线索的东西她不愿意轻易放过。 “便签本和照片我都看过了,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莫离搬了张凳子坐到林非身边,将备用手机递到她面前,“我在钱包里发现了张手机卡,里面只存着一个手机号码,我刚刚打过去,电话通了,但没人接。” 林非立刻接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看区段应该属于沧滨市本地。“A?”林非忍不住问。 “这个A很可能是小丽的男朋友。”莫其简单解释一下缘由。 男朋友!这个男人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警方的调查范围中,难保这不是个有用的新线索。她马上提议,“我们要不要联系方警官,请她帮我们查查这个号码?” 莫离犹豫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显然,莫离对警方依然抱有敬而远之的态度。林非没有坚持,掏出自己的手机,咔嚓一声拍下张备用手机通话记录的页面。 7点42分。 这个通话时间吸引了林非的注意力。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了快半分钟,忽然抬头问莫离:“你认识孙海源吗?” “孙海源?”莫离茫然地点点头,“他也是我高中同学,和杨小丽一个班的。” “他们俩是邻居,在高中关系怎么样?”林非又问。 “在高中他们几乎不说话……你怀疑孙海源是杨小丽的男朋友!”莫离恍然大悟。她盯着那个手机号码又看了看,掏出自己的手机查找一番,又举到林非面前,摇着头说,“我有孙海源的手机号码,不是这个。” 林非仔细对比了两个号码,果然从区段到通信运营商都不相同。 难道只是巧合? 出于对案件保密的考虑,林非没有将音乐盒的事透露给莫离,而是决定明天亲自再去找一趟方亚静,将自己对田锦荣发现,以及对孙海源的怀疑统统告诉她。 “还有件事挺奇怪的。”莫离收好手机,摆弄起桌面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首饰。首饰样式夸张,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最大的一颗红宝石吊坠居然直径有三厘米,然而因为金属材质多为纯度不高的银质或者合金,看起来并不贵重。 林非对首饰并没有太多了解,看了会也没看出半点端倪,好奇地问:“怎么了?” “这些首饰,尽管款式是大牌货,其实都是仿品。”莫离捏起一个耳钉,递给林非,示意她对着台灯的光亮仔细看看,“小丽买仿品很好理解,但奇怪的是,这些首饰金属部分有好多细小的磨损。” 果然,在镶嵌和固定宝石的关键部位有好多细小的新旧不一的划痕,好像是和镊子等金属物品相互碰撞造成的。林非又随手拿了几个戒指和耳坠,细细检查了一遍,在宝石周围全都有类似的痕迹。 “我以前在大学的时候,自己diy过小首饰,这些划痕像是装石头、拆石头的时候不小心留下来的。”莫离肯定地说。 “这些宝石贵吗?会不会杨小丽想换着款式带?”话音刚落,林非猛然想起卓群生的话。杨小丽在芭蕾舞团的时候,只带款式最普通的金珠耳钉。这些夸张的宝石首饰,只出现在和颜雪雨一同外出的照片中! 莫离又摇着头说:“这些石头看起来大,其实并不值钱,辛辛苦苦拆了又装,还容易把金属部分给弄坏了,得不偿失。” 两人皱眉沉思着,很久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这些被不停拆卸组装的首饰中也许隐藏着某些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就与颜雪雨、杨小丽有关。 当晚,在莫离的盛情挽留下,林非留宿在莫离家中。简单洗漱后,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眼前是窗外秋夜里大片大片的星空,不停的旋转。闭上眼,那些闪耀的亮点还在眼前,分不清究竟是现实的影像还是梦里的幻境。 秋天终于又要全部过完。 暗夜行路,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傍。 第四十一章命案再发 袁金娇死了。 死在第二天的清晨。 早上还不到八点,刚刚做好早饭的莫离就接到田燕华的电话。话筒那头,田燕华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喊:“方律师!我婆婆!我婆婆被人杀啦!” 袁金娇的尸体是在河边树林里发现的,田燕华并不知道袁金娇的具体死因和死亡时间。但她肯定地表示,袁金娇昨晚十点回家后就再也没出过门,按照平时的生活习惯,很有可能是在六点多去早市的路上遇害的。 根据田燕华给出的地址,莫离和林非开着车一路往东,接近桃源村的时候离开大路,横穿过已经废弃的林区铁路,又沿着一条狭窄只能并排通过两辆汽车的土路,到达河边的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前。这片空地属于市政部门的管辖,早些年种上些松树、柏树、桦树作为城市绿化用地后,已经空置多年,平时除了谈恋爱的情侣很少有人往林子里去。路边一长溜停放着十几辆警车,红蓝相间的警灯在无声闪烁着。几十个围观群众把警戒线围得水泄不通,林非和莫离勉强挤了进去。 看了看林非出示的工作证,守在警戒线前的辖区民警没有多问,直接将林非和莫离放入警戒线内。 “谢谢,”林非点头道谢,又礼貌地问,“现场在哪?” “看见那棵银杏树了吗?”民警伸手指向空地另一侧的树林。 “嗯。” “那棵树左手边有条小路,沿着那条路往林子里走就到了。” 两人刚走到银杏树下,李立从树林里迎面走出来。他看到林非,大吃一惊,迅速四下张望一圈,压低声问:“你怎么在这?” “袁金娇死了?”林非反问。 “嗯。”李立下意识回答,立刻又摇头劝说,“你快回去吧,要是被施南城看到,他又要找你麻烦了!” “他在吗?” “他和徐队刚走。”李立又补充说,“可能马上就回来了!” “亚静在吗?” “在。” “我有很重要的线索要当面告诉她!”林非看李立犹豫不决,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放心,我不会接近现场的。麻烦你了。” “好吧……我带你们过去。”李立看了莫离一眼,转身领着两人往林子里走。 高大的树木静静伫立,偶尔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踩着满地落叶,林非打量着四周,随口问:“这地方这么隐秘,怎么发现的尸体?” “有人在早上七点多给辖区派出所打了匿名报警电话。”李立头也不回地低声回答。 匿名报警电话!不肯透露姓名的报案者,究竟是害怕惹是生非的无辜路人,还是原本就与案件有关的知情人,甚至,会不会就是凶手本人! 三人又走了一百来步,面前豁然开朗。林非和莫离主动在空地边缘停下脚步。袁金娇的尸体已经运走,技术部门的同事们和侦查员们开始做现场勘察,个个表情凝重。 林非扫视过正在忙碌的人群一整圈。 空地中央,一个穿着黑色夹克、深灰色休闲裤的年轻男人俯身蹲在地上,仔细翻找着齐膝深的草丛。 李立走过那人身边,走向方亚静。两人低声说了几句,方亚静扭身望向林非的方向,冲她点头示意。 方亚静朝着林非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 “赌一把?”林非盯着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轻声问莫离。 “嗯。”莫离掏出备用手机,摁下拨号键。 方亚静猛然停住脚步,惊讶地注视着蹲在自己脚边的人。他正手忙脚乱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想要挂断电话。手机嗡嗡震动的节律中,还伴随着悠扬的来电提示音。 依然是音乐盒中的那段旋律! “孙海源。你站起来。”方亚静平静地下令。 孙海源好像没听见方亚静的话似的,低着头,紧紧握住还在不断响着旋律的手机。 在场的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方亚静的方向,她轻轻上下挥挥放在身侧的右手手掌,收到示意的侦查员们慢慢围拢过来。 铃声终于停住。 侦查员们将孙海源团团围住,好几个人的手按在腰间,随时准备着下一步行动。 “孙海源。你站起来。”方亚静又说。 孙海源顺从的慢慢起身。 方亚静对孙海源身后的李立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他快步上前,同时掏出副铮亮的手铐,利索的反剪孙海源双手,咔嚓一声铐上手铐。 孙海源任由摆布,似乎无心反抗。他侧过身,半仰着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林非和莫离。清晨的阳光在孙海源脸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只有一双眼闪烁着光芒。 然后,他对着两人笑了。 方亚静将林非和莫离一起带回局里,客气地将两人安置在休息室中,便转身离去。吃过中午时分一位警员送来饮料和午饭,她们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方亚静才重新出现。林非和莫离连忙将方亚静让到休息室的沙发上,林非抢先问:“孙海源是杨小丽男朋友吗?” 方亚静噗通坐到林非身边,眉宇间和声音里都透露着疲惫:“是,孙海源的手机能插两张手机卡。电话和短信记录都调出来了,两个人是情侣关系。” 林非连忙又问:“孙海源怎么解释?” 无奈地摇摇头,方亚静从茶几上的水果盘里掰下一根香蕉,边吃边说,“一个字都不肯说。”她三口两口地吃完香蕉,用力将香蕉皮甩进垃圾桶,背靠着沙发苦笑着又说,“妈的!咱们居然身边就藏着颗雷!这么久都没发现!这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林非拍拍方亚静的手臂宽慰她,从手袋里拿出块巧克力递过去。“袁金娇初步的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刚刚小路送过来给徐亮了,我抽空瞄了一眼。”方亚静拆开巧克力包装,咬了一大口,嘟嘟囔囔地说,“右手加绳子,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一块巧克力还没吃完,方亚静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接通电话,匆匆说过两句,立即快步走出去。不到五分钟,方亚静又推门进来,将手中的两个文件夹递给林非,面色严肃地说:“孙海源被施南城逼急了,现在说要见你们两个!这是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时间有限,你赶紧看看!” 孙海源的要求出乎林非和莫离的意料,莫离掩饰不住脸上的担忧看看林非,林非带着鼓励和安慰对她笑了笑。 “有画像吗?”林非接过文件夹。 方亚静看了一眼莫离才回答,“有。” “谁画的?”林非从文件中抬起眼,盯着方亚静问。 “和前三张一样。”方亚静掩饰般的低下头。 林非心中一沉。颜雪雨、杨大鹏、袁金娇的死都与杨小丽有直接联系,但凶手为什么要杀害看似和杨小丽毫无交集的田锦荣?田锦荣为什么要特地找出来那张旧照片?在那张照片上,“以为死了,没想到还活着”的那个姓秦的男人和“正义女神”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为什么有人要袭击徐默和麦子琪?那张笔迹不同的画像,究竟是为了冒充“正义女神”,还是表明“正义女神”有另一位合作者或者助手? “你快点看,看完了我们就去见孙海源。”方亚静的话将林非从沉思中拉回现实。林非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将现场勘查、验尸报告和初步调查的结果报告浏览了一遍。 阖上报告,林非想了想又问方亚静:“施南城怎么把孙海源逼急了?” 方亚静长叹了口气说:“施南城对孙海源说,如果他一个字不说,坚持四十八小时,可以直接回家,但四十九小时以后就能接到派出所的开除通知,以后别说做警察,就算保安也不可能有人会要他。” 莫离和林非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施南城的话看似威胁,却也不无道理。孙海源的不配合,不仅仅有违一名警务人员的职业操守,对于警方来说,必然不会再接纳一名无法自证清白,又利害攸关的重大杀人犯罪嫌疑人。 三人一同搭乘电梯,上升到九楼,通过两道刷卡才能进入的安全门,才达到审讯室。施南城站在审讯室门前,视线先放到莫离身上,又平静地打量了林非几眼,侧身拉开门。 审讯室里只有孙海源一个人。他坐在木质方桌旁,垂头歪靠着椅背,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 莫离轻轻将一瓶矿泉水放到孙海源面前,他撩起眼皮,从干涸蜕皮的嘴唇里吐出“谢谢”两个字。 “你吃过饭了吗?”莫离问。 孙海源缓缓抬起头,摇了摇。“他们给了,我不饿。” 莫离拿出一盒烟,放在桌面上推过去。 孙海源抽出一支,放到唇边。莫离掏出打火机,探起身为他点燃香烟。 淡黄色的烟丝安静燃烧,灰白色的烟雾缭绕。若隐若现间,历历往事在这白色冷空气中冻结成颗颗冰粒,将三个人的心填塞的一片苍凉荒芜。 等到孙海源抽完整根烟,莫离才又低声问:“你见我有什么事?” “你一直说自己是小丽的好朋友,小丽也当你是她好朋友。”烟雾中的那双眼带着决绝,孙海源略微提高语调,“她死得那么惨,你难道没有想过为她做点事?” 莫离屏气凝神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孙海源又抽出一支烟,用烟头点燃,再将烟头直接捻灭在桌面。“我从小的理想就是想做个警察,做个好警察。这么多年,我帮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 “送离家出走的孩子回家。” “大冬天,我衣服都没来得及脱,跳到河里救人。” “为了不让女孩子割腕自杀,我甚至先用刀划开自己的手,用血吓唬她。” “我……” “你既然想做警察,就应该知道,要珍惜每个人的生命!”莫离打断孙海源,“何况,小丽是自杀的……” 孙海源砰的一声双手猛得砸向桌面,矿泉水瓶噗通跌落到地上。“她是被杨大鹏逼死的!”他朝着莫离声嘶力竭的大吼。 扑哧一声,林非笑出声来,她哈哈大笑,奋力鼓掌,像是看到一场精彩的演出。 “你笑什么!”孙海源大吼一声。 看着面前的那张涨红的脸,林非收敛笑容,平静地反问:“做个警察?做个好警察?你配吗?” 林非将袁金娇现场的照片放到孙海源面前的桌上。 袁金娇被一根粗大的白色尼龙绳索悬吊在大树高高的枝桠上,绳索承受着她的体重,绷得笔直。她的头部罩着一个白色塑料袋,用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下垂着,好像和脖子已经分离开。白色塑料袋紧紧贴着袁金娇面部,上面沾满斑斑血迹,尤其是在嘴的位置有一团明显的暗红色血污。那是因为凶手活生生的割掉了她的舌头。袁金娇的右手紧紧卡在脖子和尼龙绳之间,左手无力的垂在身侧,表明凶手将致命绳索套上时,她不仅仅有意识,还曾试图阻止凶手的暴行。然而,她的努力以失败告终。 盯着照片上那具鲜血淋漓的、毫无生气的尸骸,孙海源一声不吭,两只手悉悉索索地微微颤抖着,肩膀渐渐开始上上下下的耸动。他双目圆瞪,一双泛着血丝的通红眼球几乎要挣脱出眼眶。 孙海源依然沉默着,像哑巴一样固执地沉默着。 “在第一现场位于桃源村东北部的小树林中,在十米乘二十米的的范围内,警方发现两种足迹,其中一种已经证实属于死者袁金娇,另一种足迹属于男性。DNA检验显示,现场所有的血迹均为袁金娇所留,死者指甲缝中没有检出属于其他人的DNA成分。” 林非随便语气像是在读一份餐厅的菜单,毫不留情地将血淋淋的事实冷冷甩到孙海源的脸上。“法医检测发现,袁金娇的面部、颈部皮肤有多处表皮剥脱或皮下出血。双眼睑结膜点状出血。甲状软骨及环状软骨有骨折,骨折处软组织出血。胸腹腔器官淤血,心脏及大血管内血液呈暗红色流动状。说明袁金娇在生前被凶手徒手掐住颈部,再套上绳索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你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孙海源扭头盯着掉落在桌边的矿泉水瓶。 “凶手站在袁金娇背后,突然伸出右手掐住她的喉咙。那只手非常强健有力,压力之下,袁金娇的皮下血管爆裂,凶手的五根手指都在她的脖子皮肤留下了明显的青紫色痕迹。” “凶手的手指继续用力,肌肉里的血管也断了,血液源源不断的涌出,肌肉和肌肉之间也有了大片的出血。” “对了,喉咙里的那块舌骨,也会咯咯作响,然后,咔哒,断了。” “凶手依然没有松手,他在等。” “窒息,是一种漫长而痛苦的死亡过程。” “袁金娇在凶手刚动手的时候神志依然清楚,体内残留的氧气还能让她支撑一小会,但显然,她就算再恐惧、惊慌,再手足挥舞,也不足以挣脱凶手的掌控。而且,挣扎会加剧氧气的消耗,过不了两分钟,袁金娇手脚就不再会有力气,她全部的需求只剩下一个,呼吸,呼吸最后一口新鲜空气。” “然后,凶手忽然松开手。突然涌入气道的空气对袁金娇的气道造成剧烈的刺激,让她开始猛烈的咳嗽,于是她本能的用双手捂住喉咙。凶手掏出了另一件致命的凶器,那根粗大的白色尼龙绳。” “一旦被勒住,所有挣扎都是徒劳的,最后的结果就是在痛苦中失去生命。但那个过程可以持续很长时间,也许几分钟,也许十几分钟,只要凶手不急于让袁金娇死亡,他可以悠闲地欣赏袁金娇从生到死痛苦挣扎的全过程,并且从中得到了足够多的快感。” “在确证袁金娇死亡后,凶手割下袁金娇的舌头,将正义女神画像的纸条塞进她的嘴里,又在她的头上套上白色塑料袋,把尸体悬挂到树枝上。” “这就是凶手杀害袁金娇、布置现场的全部过程。”林非将两个文件夹推到孙海源的面前,“你现在是一名公安警察,你在国旗和警徽面前**宣誓过。你说过,你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你愿意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现在,孙海源,你到底有没有话,想对警方坦白?” 孙海源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却还是不开口,一动不动。 “所以,你说你想做个好警察是假的,你说你爱杨小丽也是假的。” 听到杨小丽三个字,孙海源猛然抬起头。 林非翻开文件夹,指着一张满布着黑色字迹的纸继续说:“你的甜言蜜语、花言巧语,说得跟山盟海誓一样,只能欺骗像杨小丽那种从小缺爱的女人。” 孙海源的目光紧紧盯着白纸上的字字句句,双眼慢慢涌出泪水。 “这二十几年,杨小丽被袁金娇和杨大鹏家暴殴打的时候,你在哪?”林非看着孙海源,平静地问。 “杨小丽被高利贷用血书血衣恐吓的时候,你在哪?” “杨小丽被颜雪雨和杨大鹏合伙用**迷倒,被人强奸的时候,你在哪?” 孙海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慢慢抬起头,瞪着血红的双眼不敢置信地望向林非。 “杨小丽被颜雪雨胁迫,从事非法勾当的时候,你在哪?” “杨小丽终于承受不住巨大心理压力,从芭蕾舞团大楼楼顶一跃而下的时候!你在哪!” “你问莫离,她为杨小丽做过什么。那你呢?你口口声声爱她,你爱她!你又为她做过什么!” 林非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孙海源,翻到两人通话记录的最后一页,指甲用力的划出深深地痕迹,沉声又说:“甚至,连杨小丽的最后一个电话,你都没有接。” 孙海源直直地盯着白字上的黑色字迹,“11:58:34”。那天,他在居民小区里调解两户居民因为顶楼平台使用权产生的矛盾。两家人从互相指责漫骂上升为互相猜疑,最后发展为拳脚相见。他苦口婆心地劝解了两个多小时,根本无暇分身。等到两家人终于握手言和,再回拨过去,话筒里只有冰冷的女声在反复提醒他,“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不要再装出深情款款的样子了,孙海源。”林非慢慢收回文件夹,“你只是一个懦夫,你不敢告诉任何人你们相爱,你不敢出面保护她,你眼睁睁地看着杨小丽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现在她已经死了,是,她是被杨大鹏逼死的,但她,也死在你的虚情假意和冷漠疏忽里。你的那些甜言蜜语对她一点用都没有!你什么都没有帮她!什么都没有!” “现在杀了颜雪雨、杨大鹏为杨小丽报仇的人,也根本不是你,你也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一点点都没有……” 孙海源猛然站起身来,双手撑住桌面,对她怒吼,“我有!是我帮他……” 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孙海源又抿住双唇,将后半句话生生憋进喉咙。深深喘息了几次,他放松身体,噗通一声坐回椅子,视线投向林非和莫离背后的镜子,扬声说:“我承认,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正义女神!让他们进来!我要录口供!” 半分钟后,审讯室的门开了,莫离和林非起身离去。 “莫离!”孙海源忽然喊了一声。 莫离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帮我……”孙海源哽咽着乞求,“过几天是小丽生日,帮我去给她烧几柱香。” 盯着他眼里闪烁的泪花,莫离慢慢点点头。 第四十二章交换 站在走廊里,莫离担心地看着审讯室重新关上的大门,压低声音,说得又快又急:“孙海源不可能是正义女神。” “他不是。”林非安慰她说,“他只是被我逼急了,认罪能让他自己心里好受些,同时也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凶手。” 从刚刚孙海源的欲言又止中林非和莫离都察觉到,他很可能和“正义女神”有过直接的接触和联系。现在孙海源自愿认罪,让警方有了充分的理由羁押他,对查明案情,是很有帮助的。 “那警察会不会……”莫离看着快步走近的施南城,声音又小了三分。 “你放心,我们会查清楚的,不会冤枉任何人。”施南城走到两人身前,微笑着对莫离又说,“莫小姐,非常感谢你提供的线索。已经耽误你很长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们马上派人送你回家。”说着,他对走廊远处招招手,董会志立刻小跑过来。 莫离并不想离开,她用目光征求林非的意见。还没等林非开口,施南城沉下脸对她说:“林非,你留下来,专案组要找你谈话。” “为什么?”莫离很吃惊,“林非为什么不能走?” “因为……”施南城斟酌了一下词句,“林非是重要的涉案人,现在案情有了变化,我们需要再对她进行一些询问。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家休息。” “我不走!我要留下来等她!”莫离断然拒绝施南城的建议。话音未落,她就接到阿瑞的电话。阿瑞在话筒那头用命令的语调通知莫离,五分钟后他会到公安局门口接她回家。 挂断电话,莫离恶狠狠地盯着施南城。“是你通知林墨禅的吗!” 施南城了若指掌般的笑笑说:“莫小姐,为了你的人身安全,我建议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你尽量不要单独外出,尽量待在家里比较好。”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危险?”莫离敏锐地反问。 “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施南城却不肯进一步解释,扭头又对董会志说,“小董,你送莫小姐去大门口,等林先生过来。” 莫离正要再开口,林非却抢先说:“莫离,你和阿瑞先回去,我有些重要的线索想要和施警官好好说说。” 暗自叹了口气,莫离又狠狠瞪了施南城一眼,乖乖跟着董会志下楼。 施南城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最尽头,两面采光,通风良好,除了几间局长办公室就数这间的面积最大。冬日下午的四五点,阳光已经不再强烈,西下的日头照射在办公桌的金属相框上闪闪发光。照片上是一家五口,安静地在岁月的长河里露出甜美的笑容。 林非远远地坐在办公桌的一端,施南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好似银针,让她的皮肤不由自主的刺痛、麻木。 “你刚刚出院,身体还没好,就东跑西跑的一刻都不闲着。”施南城表情轻松地说。 林非看着施南城,没有回应。 喝一口茶,施南城清清嗓子又说:“今天朱红琴段树新夫妻俩来局里,交来一笔钱,有十五万。他们说是昨天准备在屋后的空地里种菜时,在土里无意中发现的,可能是田锦荣抢劫的赃款。你觉得我们应不应该相信他们俩的话?” 林非垂下头。 “让他们退回赃款是不是你的主意?” 林非依然没有回应。 施南城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后用力吸了两口。“你昨天去了均安镇,见了朱红琴,还救了她的儿子。林非,你这一天天的,休假比上班还要忙的多呀。可惜,杀田锦荣的和杀徐默的,是不同的凶手。” 毫不掩饰的讥讽让林非猛然抬起头。“徐默醒了没有!” 盯着林非强忍着痛苦的脸,施南城摇了摇头。 “麦子琪呢!她不是醒了吗?她说了什么!” 施南城慢慢抽着烟,不肯回答。林非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主动地将她在均安镇的发现详详细细地对施南城说了一遍。 尽管孙海源暂时还没有透露“正义女神”的真实身份,但林非可以肯定他一定和“正义女神”有过直接联系,甚至可能参与了案件的幕后策划和具体实施。抛开徐默和麦子琪,专案组必须加快对田锦荣的调查。会不会是当年的那张照片,为他引来了杀身之祸?林非希望专案组能够利用朱红琴手中的资料,去林场继续做深入调查,也许能更快掌握查证“正义女神”身份的重要线索。或许查明了“正义女神”杀害田锦荣的作案动机,案件的侦破就会顺利得多。 一口气将话说完,林非重重地呼了口气,语气庄重地说:“你想要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可以肯定,两个‘正义女神’之间一定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不是简单的模仿作案,也许第二个‘正义女神’,就是第一个凶手的助手或者关键知情人。” 盯着林非摆到他面前的黑白照片,施南城不得不承认,林非用一次又一次的事实证明,她对案情的判断和推测都非常准确,而且也帮助警方找到了关键性的线索。 握紧双拳,林非鼓起勇气提出盘旋在心头已久的要求:“我想看看麦子琪和徐默的现场勘察报告。” 施南城冷笑着又点燃一支烟。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小北当年发生了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在抓到正义女神之后,我会把当年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南哥,求求你,我想看看麦子琪和徐默的现场勘察报告。” 林非的声音坚决又冷静,在空气中消失后,房间更加沉默。施南城看着林非,看了很久,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似的,看着她。然后,他起身,从档案柜中取出一个文件夹。 雨越下越大,林非撑着伞站在金园街和天水路交叉的小巷巷口。巷口的简易门已经被警方拆掉,现场报告中描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暴行和曾经垃圾污水一起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警方的现场侦查报告显示,凶手袭击的步骤简单迅速。根据地面留下的拖行痕迹、麦子琪脑后的伤痕和现场地面散落的落发判断,凶手从背后抓住麦子琪的头发向后猛拉,将她从街边直接拖到巷子里。在小巷的水泥内墙上有麦子琪的血迹和少许皮肤组织,和她额前的伤口吻合,说明为了制止麦子琪的挣扎,凶手曾经摁住她的头部狠狠撞击到墙上。当麦子琪失去反抗能力后,凶手固定住她的头部,将她的颈部完全暴露,然后用那把锋利的小刀从她的左耳后向下向右前方猛然划过。小刀划破了麦子琪左耳后侧的皮肤,割断了她喉部的气管和颈静脉,但庆幸的是只是划伤了颈动脉,因此现场地面和墙壁上只残留了少量喷溅状血迹。凶手松开麦子琪的头部,又从正面刺进她的腹部。一共七刀。血液喷溅而出,浸湿了她的整个腹部,同时溅到了凶手身上。在小巷路旁的石阶上发现了几滴属于麦子琪的血迹,应该是凶手逃跑时从身上滴下来的。这几滴血中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DNA成分,凶手的和徐默的都没有。 麦子琪没有时间呼救,或者发出过叫声,但是没有人听见。隔壁的商户没有听见,路过的行人也没有听见。只有尾随而至的徐默。 徐默制止了凶手。大部分的防卫性刀痕是在手掌,但徐默的手背也有刀痕,说明凶手挥刀袭击他时,他正在挥拳自卫。 不,不对。 这无法解释徐默脑后的伤口。徐默正面遇袭的时候,绝对不可能再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敌人。除非,有另一个人从背后给了徐默重重一击。经过检查发现,徐默脑后头皮裂伤的伤口长约五厘米,宽约一厘米,疑似棒状物体所致,警方搜查现场后也没有发现和该凶器吻合的物品。 林非在现场发现的小刀并不是唯一的凶器。根据伤口痕迹推断,麦子琪的伤口大多数都和小刀吻合,而徐默前胸的致命伤显然是比小刀刀刃更长更锋利的军用刀具造成的。 两种凶器,是不是意味着真的有两个凶手? 现场发现的足迹很多很杂,无法判断到底当时有几个人,更无法判断是否和袭击有关。 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警方的报告中依然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麦子琪如何在十七分钟内从咖啡馆到达三公里外的小巷? 林非的猜测是,麦子琪沿着顺平路从南往北走,在街边地下通道过了街,上了一辆车。车载着麦子琪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出租车沿着金园街往东,又经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到达这个金园街和天水路交叉的十字路口。 这个推测能解释麦子琪的移动速度和移动路线,但随之而来带来了更多的疑问。 如果麦子琪上了车,她为什么会在这个路口下车?原本这就是她的目的地,还是发生了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迫使她提前下了车? 会不会司机就是凶手之一?他开着伪装的出租车,骗麦子琪上了车,到了这个路口,迫使她下车后,在小巷里实施了暴行。 如果凶手真的和“正义女神”有关,一定也是个极其谨慎的人。作案前一定会反复勘察,选择周全稳妥的作案地点,作案后,一定会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 但他留下了那把小刀。 伤害麦子琪的凶器就是落在她身边的那把小刀,林非用它为麦子琪做了气管切开,留下了唯一的指纹。 为什么? 走在街灯融融的街道上,没有人在和她肩并着肩,在冰冷的口袋里把每根手指都紧紧蜷缩着,在这最寒冷的时刻。 她别无选择。 解答疑问需要更多的线索,盲目的寻找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徒然浪费时间。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逃避,逃离故乡,回避过去。她不能,也不敢面对的那些过往,安静地被隐藏在时光的角落里,如今不得不全部都挖掘出来。 她别无选择。 徐亮、方亚静、范理,还有刑侦支队和法医中心的每个成员,他们都是林非敬重的人,这种感情在快十年的岁月里一点一点沉淀。尽管在这个案子里,他们似乎都对林非抱有一定的怀疑,并且刻意的疏远她。然而,林非并不怪他们,身在他们的立场,那些怀疑和疏离才能让他们更加清醒的面对错综复杂的案情,而不被个人情感所左右自己的判断。林非相信他们,相信一定能找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 但除了施南城,她不能求助于警方其他任何人。只有施南城有权利做出最终的决定,并为之负责。 现在徐默生死未卜,她需要和施南城做交易,换取尽可能多的与案件有关的信息。然而,林非手中砝码极其有限,孤独和绝望已然快要把她击垮。 她别无选择。 站在大门前,林非深吸了一口气,将钥匙插进锁孔,用力拧开房门。客厅里的家具静静望着她,像是沉睡在黑暗中的精灵被偶然闯入的光线吵醒。 没有开灯,林非径直走进卧室,她要找的东西藏在衣橱的最深处。卧室宽大的双人床上铺着一张浅蓝色的床单,将被褥和枕头牢牢罩住。那是方亚静的习惯。手掌轻轻拂过床单,像是有个气球忽然在耳边被戳破,砰的一声响在耳蜗深处,震得林非的心怦怦跳动。 一双冰冷的大手从衣橱底部翻出的纸盒中缓缓伸出,狠狠掐住林非的喉咙。 冬天已经来了。 第四十三章替代 从公安局出来上了车,莫离都没有和阿瑞说一句话。 天空是一片暗色的灰,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一路上望着车窗,她想起年少时爱去的那条街。放了学,总是和杨小丽一起,将街道两旁一家家的小吃店、饰品店逛过去,在一栋红砖楼一楼的旧书店宛如寻宝般地搜寻,用最便宜的价格买下来一本本的名著小说,整整齐齐摆到卧室的书架上,和那些杨小丽拜托她帮自己收藏的舞蹈画册和指导书一起。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彻底被埋葬在昏暗的时光里。 杨小丽死了。 今天,她亲手拨出那个号码,让杨小丽的爱人身陷囹圄。 “她死得那么惨,你难道没有想过为她做点事?”孙海源的问题,莫离没有办法回答。她觉得自己做了应该做的事,然而,今时今日又不禁怀疑自己做的究竟是对是错。越来越多的线索,小心推演的真相,她却不知道自己最终能不能揭开迷雾中的黑幕。脑中的怀疑、迷惑和悔恨像高速运转机器上的齿轮,咔哒咔哒地敲打着已然脆弱的理智和意识。 直到车慢慢停下,莫离才回过神来,却惊讶地发现阿瑞将自己带到了地狱酒吧的门前。来这里干什么?她强忍住脱口而出的疑问,默不作声地跟在阿瑞身后走进酒吧。 酒吧里黑漆漆的,一点光都没有。阿瑞大门停留了几秒,似乎是适应着暗淡的光线,又像是在倾听着点点滴滴的动静,然后忽然伸过手来牵住莫离的手掌。阿瑞这样肌肤亲昵的主动举动,让莫离不由得怔住,她的脊背涌出一股难以自持的热流,却只能摒住呼吸一动不动,直盯着远处一片深邃的黑暗。 阿瑞默不作声地牵住莫离径直走向办公区。他的目标是那幅杜美的油画。拔出画框旁的钉子,取下油画,又翻转画框,盯着空无一物的画布背面,阿瑞猛然皱起眉头。 “怎么了?”望着一脸惊讶的阿瑞,莫离忍不住开口问道。 阿瑞没有回答,他考虑了半刻,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我是林墨禅。我现在在酒吧,画布后面没有东西。” “什么也没有,空的。” 挂断电话,阿瑞一手拎起油画,一手牵住莫离,强作平静地说:“走吧,我们回家。” 坐到车里,莫离又问:“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阿瑞双眼盯着前方的道路,显然并不想多说。 莫离没有继续再问,只能沉默地盯着后视镜,看着身后的两层小楼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走进公寓楼的大门,莫离走到墙角的自动贩卖机前,投下几枚硬币。硬币跌入机器的内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阿瑞抢先摁了一下高处的按钮,金属罐装的热咖啡咚的一声掉下来。弯腰拣出咖啡,拉开拉环,他将咖啡递到莫离面前。捧着温热的金属罐,莫离没有道谢,转身走进电梯。 站在电梯里,盯着不断上升的数字。阿瑞终于开口,表情平静、语气严厉:“以后你乖乖待在家里,不要到处乱跑,不要再见林非。”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见林非?”莫离惊讶地反问。 “没有为什么。你乖乖听话,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他平淡地回答,仿佛再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无所知。 不用再多的言语,莫离能领会到阿瑞的言下之意。盯着面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冷淡面容,莫名的愤怒像大火般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包围住她,渗入身体,热热的刺痛。 阿瑞察觉到莫离的情绪,伸出手去想要再牵住她,却被她侧身避开。 “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走进家门的时候,阿瑞问。 “我不饿!”莫离回答。 “多少吃一点。” “我不饿!”莫离将空荡荡的罐子丢进厨房的垃圾桶,从冰箱里倒出一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 “莫离……”阿瑞站到莫离的身后。 “你不要管我!”莫离突然扭过身来,“我吃不吃饭,睡不睡觉,和谁交朋友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凭什么管我!” 面对莫离的愤怒,阿瑞一声不吭。 阿瑞的沉默继续激怒了莫离,她丢下正在加热的牛奶,转身就往外走,却被阿瑞一把拉住了手臂。 “我只想让你注意安全。” “安全?”莫离冷笑着反问,“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学习,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工作。我有什么不安全的?他要是想杀我,有大把的机会,还用等到现在吗!” “现在……” 莫离猛然一甩手,挣脱阿瑞的手掌,打断他的话,“现在,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吗?林墨禅,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忽然就哽咽了,毫无征兆地痛哭起来。 阿瑞张开手臂搂住她的肩膀,莫离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对不起……”他的语气温柔低沉,但填满不了莫离内心伤痛的裂痕。她强忍住眼泪,用力推开阿瑞的怀抱,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只留下微波炉发出的嘀嘀脆响在冷冰冰的厨房里回荡。 莫离站在窗前,双臂环抱着身体。窗户的对面也是高耸的住宅楼。明亮的窗户好似一个个方格,将无数的人群划分成不同的世界。一道道明亮的闪电耀亮窗口,紧接着是时有时无的雷声。 砰砰砰。砰砰砰。 阿瑞在门外轻声敲门。 “我做了点吃的……” “我睡了。”莫离高声回答。 敲门声停止了。 空荡荡的房间恢复寂静。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无所知。 莫离双眼又涌出泪来。 没有睡着,似乎还做着梦。中午的时间,她站在暖黄的太阳下注视着街对面的大门。红裙的女人站在他的身边。他们说着,笑着,拥抱着告别。一次又一次,穿过天桥,走过六七个路口,跟在他身后,在路边小店里吃一碗三鲜馄饨。很深很深的井底,爬不出来,拼命叫喊着,井口露出他的脸,冷漠的脸,一直看着,看着,不发一言。最孤独的时候,在那间沉默的密室里。她安静地坐着,录音,笔记,阅读。有时候他也会在,在窗旁的角落。 这都是梦,日日夜夜纠缠在灵魂之中的梦,带她回到过去,悠长的夏日时光,疯狂又宁静。 然后醒过来,最后只留下她一个人。 拥抱,像多年以前,当他拥抱着莫离,感觉到灵魂带着身躯的颤动。那些是爱吗?他不想承认。这就是爱情的可怕,来不及防范,来不及招架,来不及准备。每一次,夜深人散之后,他闭上眼,就可以看到莫离或是朝着他微笑,或是对他瞪着眼嘟起嘴,或是湿漉漉的秀发散落在额间欲哭无泪。那时的他,年轻的他,曾经不由自主的逗留在堆满书籍的暗室里,面对着伏案记录的莫离,感觉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安稳。 她在他的身边。 那真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雨依然下个不停。整间屋子都关着灯。客厅里,阿瑞坐在宽大空荡的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他已经很久没有抽过烟。在黑暗中,他静止不动,任凭那点炙热的火红从亮到灭。房间里仿佛有微弱的呼吸声,他伸出手,空荡荡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个人。雨势渐强。凄厉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天幕,如线如织的雨滴织成银色大网笼罩世界。一点一点,一股一股,好似生命中的某些部分也随之消失。 “林墨禅。”黑暗中传来低低的呼唤,就像多少次,响在他梦里的声音。她是唯一这么叫他的人,从前是,现在也是。这三个字,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是他们曾经共享过的那个早已破碎消失的秘密的象征。阿瑞凝视着黑暗中的人影,莫离慢慢向他走去,像是梦游的精灵。他曾经以为可以遗忘的人影,那么美丽、聪明又热情,试图变成最耀眼的光芒不远千里为他而来,照亮他灰暗的生命。 莫离从阿瑞手指中取过那支已经熄灭的烟,重新点燃。猩红的火光亮起,照在她忧伤的脸庞,跳进幽深的瞳孔,闪动、摇曳、熄灭。推开窗,雨滴带着湿冷的寒意打湿她的脸。一口一口,吸完最后一口,将烟头抛向窗外。光点划出漂亮的抛物线,然后向着黑暗坠落、消失。 她转过身,用冰冷的身体贴住阿瑞。踮起脚尖,阿瑞稳重的呼吸就在她的唇边,暧昧相融。像个孤独的士兵,面对无法战胜的对手,她轻轻叹口气说,“林墨禅,我知道,在这世界上,你只爱她一个人。这么多年,我并不嫉妒她,我只是嫉妒杜美。杜美做她的替身,我,我却永远也不能……”潮湿的嘴唇宛如蝴蝶翅膀轻轻擦过阿瑞的双唇,莫离迅速抽身离开。阿瑞拉住她的双臂,将她扯进怀中。 “莫离。”阿瑞将头埋进她的脖间,深情唤出她的名字。圈在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炙热的呼吸吐在她的脖间。莫名燥热漫上耳尖,撩拨得莫离不知所措。颤抖,战栗。她想说点什么,却又再也没有勇气开口。在沉默和黑暗中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雨声渐渐小了。好像怀中这个的***着也已经睡着,莫离终于从唇边吐出一个字,“喂……” “莫离,你就是你……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你……对不起……” 第四十四章开口 早上七点四十分。 刚走出食堂,方亚静就看见徐亮和施南城肩并着肩,径直出了办公大楼朝停车场走去。 “你们去哪?”她跟了出去,站在办公楼前,远远打了个招呼。 “看守所!”徐亮挥了挥手中的档案袋,“我们去和孙海源聊聊!”说话间,两人上了辆没有任何警务标志的越野车,很快开出大门,一个左拐弯,朝北开去。 方亚静站了一会,转身刚走出两步,忽然心里一动,看守所在南边,出大门应该右转,徐亮和施南城的目的地显然不是看守所!她摸摸外套口袋里的车钥匙,用最快的速度上车,发动,朝着徐亮和施南城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小麦今天怎么样?” “和昨天没什么变化。颅内血肿的范围还是那么大,血压靠药物维持着,一点剂量都不能减。今天醒了四次,时间半个小时到十几分钟,依然想不起来自己的姓名,也认不出人。” 漆黑的房间恢复死一般的寂静。隔着三米,一束微弱的光从墙角心电监护仪的屏幕投射出来,光束中,细微的线条宛如海浪上下起伏。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徐亮不由自主地摸摸鼻子,开口打破坚冰般的沉默。“林墨禅在油画后面没有找到记事本。” “是吗。”角落里传来的声音没有丝毫惊讶。 “你早就料到有人会先拿到记事本。” 角落里的人不再回答。 徐亮接着说,“每天你都问麦子琪怎么样,你怎么不问问她现在怎么样。” 依然只有沉默。 “她现在过的非常、非常不好。”徐亮盯着那个模糊的身影轻声说,“她现在背负着杀人的嫌疑,已经被迫从法医中心离职了。” “为什么?”原本沉稳的声音骤然升高。 “伤害麦子琪的凶器上有她的指纹。” “她不会去伤害小麦……” “她会!”徐亮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她有足够的理由去仇恨麦子琪,有足够的动机去伤害麦子琪。” “什么理由?” 录音笔传出熟悉的女声,撞击着四周的墙壁,粉身碎骨:“但我提醒你一件事,任何想要抢走徐默的人,我都不会让她好过。让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消失,对我来说,真的不难。” 过了很久,疲惫的声音说:“那些只是她的气话,她不会……” “她会!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我也清楚。” “她不会伤害小麦。”他继续坚持。 “记事本到底在哪!”徐亮突然转换话题。 “油画后面。” “没有!那幅画后面什么都没有!记事本去哪了!是不是被她拿走了!” “我不知道。” “记事本里写了什么!” “我记得的都已经说了。” “那些远远不够!” “我记得的都已经说了。对不起,我做不到过目不忘。” “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警告你!而且……”徐亮强压住怒火,“如果她再继续擅自行动,很可能有生命危险!你应该知道,她要面对是怎么样凶残的凶手!” “我们知道什么是黑暗。” “不,你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黑暗。” 说完这句话,徐亮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 面对再一次的拒绝,徐亮强忍着怒气,转身出了病房。 “意料之中的事,别生气啦。”施南城站在走廊里,脸上看不出半点失望的表情,反而微笑着安慰他。 徐亮回头瞪着已经关闭的自动门看了好几秒,也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摇摇头。 施南城拍拍徐亮的肩膀,“走吧,时间不早了,明天再过来谈谈,说不定他能改变主意。” 将无菌服交还给病区大门处的民警,徐亮和施南城两人一前一后朝着走廊中间的电梯间走去。刚一拐弯,徐亮突然停住脚步,愣了几秒后,他开口问道:“你来这干什么?” 方亚静依靠着电梯口的墙壁,看看徐亮,又看看同样一脸惊讶的施南城,也淡淡地问了一句:“他醒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沉默了好一会,施南城才点点头。“醒了。” “能开口说话了吗?” 施南城又点点头。 “袭击他的人是谁?”方亚静又问。 “他没说。” “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迅速和施南城对视一眼,徐亮摇摇头。“现在还不清楚。” “让我去见见他。”方亚静又坚定地说,“说不定,我能让他开口。” 门咔哒一声合上。 慢慢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似乎已经过得太久,时间流逝的速度太快,方亚静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如今,他就在那里,隔着短短不到二十步的距离。 方亚静轻轻地走了过去。 眼睁睁地对视着。 他笑了。 “她还好吗?”嘶哑低沉的声音从身体里透出来。 方亚静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想见她。”他又说。 “方亚静在干什么?” 整个病房在监视器中一览无余,可是不管施南城怎么切换画面和麦克风,屏幕上的方亚静好似在上演着默剧,只能看到不停快速比划着复杂的手势,却没有半点声音传出来。偶尔,她会得到一些简单的手势回应。 徐亮对施南城解释说:“他们俩从小在福利院做义工,一遇到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事,就会用唇语和手势交流。” 施南城慢慢点点头。“肯交流就有突破。” 盯着监视器又看了几秒钟,徐亮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次做错了?是不是真的应该早一点让他们见面……” “那不是你个人的决定。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面对的罪犯十分危险,一切都要以确保安全为主。”施南城打断徐亮,停了停,他又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让林非见他。” 深深地看了施南城一眼,徐亮扭头重新注视着监视器的屏幕。犹豫、怀疑、不安,那些复杂低沉的情绪好似树林郁郁葱葱的阴影,兜头罩下,全然包围住他。 说话间,病房里的两人已经结束了谈话,施南城和徐亮连忙也重新回到走廊。 “你和他说了什么?”徐亮抢先开口。 “他想见林非。”方亚静看看施南城,欲言又止。 “不能让他们见面。”徐亮不假思索地拒绝。 方亚静迷惑不解地追问:“为什么!” 徐亮却不想进一步解释,他看看手表。“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去看守所吧。” 方亚静一把抓住徐亮手臂。“说清楚再走!” 施南城识趣地说了句,“我先去停车场取车”,就快步离开病区。 默默对视了好一会,徐亮缓缓开口:“因为我害怕。”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方亚静忍不住反问。 “很多。”徐亮停了一下,压低声音,“他们见面之后会说什么?做什么?” “他们两个人会不会为了复仇走上一条不归路,变成真正的罪犯?” “或者,我永远失去我的弟弟。”说完这些话,徐亮一拧手臂,轻松挣脱了方亚静。 永远失去我的弟弟?方亚静一愣,立刻又不容质疑的语气说:“林非不会那么做的!” “我不能冒险!”徐亮握紧拳头。 “我已经把林非药物中毒的事告诉他了。”方亚静握住徐默的拳头。 徐亮大吃一惊。“方亚静!你这是违反组织纪律!” “我必须让他开口。”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在调查一个案子,暂时还没有头绪。” “什么案子?”徐亮立刻追问。 “一场火灾。他提到了一个名字。” “谁?” “李睿。” 第四十五章旧事 《爱丽丝》 跳跃,旋转。 你是我永远的爱丽丝。 世界颠倒疯狂。 你是我永远的爱丽丝。 最美的颜色,染红你的笑脸。 不要再哭泣,我的爱丽丝。 圆形的铁笼。 散落的针线。 上吊的泰迪熊。 你是我永远的爱丽丝。 黑色的长发。 棕色的瞳孔。 红色的嘴唇。 蓝色的短裙。 白色的手套。 你是我永远的爱丽丝。 醒来吧。尖叫吧。沉睡吧。 我永远的爱丽丝。 这首诗写在莫其记事本的第一页,和这首蹩脚现代诗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名字,陈芬青。 林非对陈芬青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在十几年前,她还是一名妇产科医生时,陈芬青是她的病人。当时陈芬青已经病入膏肓,在艾滋病毒和妇科肿瘤的双重摧残下,她的身体就像被白蚁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大树,下一刻就会轰然倒下。但是,夺走陈芬青生命的不是病魔,而是行走在人间的恶魔。凶手将她的尸体放置在巨大的圆形铁笼里,丢弃在城外的水渠边,死状与诗中描述分毫不差。 而这一切的一切始于莫其在街头的“偶遇”。 在某个平凡无奇的下午,莫其随手接过一个男人递来的厕纸,发现纸上印满了一首首的现代诗。然后,恶魔拉开了一场血腥盛宴的帷幕。死亡突然成为了莫其身边的日常琐事,无尽黑暗中的那个模糊身影从来未曾消散过。 一首现代诗,一个名字。 陈芬青、张卫国、杜美、林宇途、京桂娟……这些名字的所有者早已不在人世,成为一桩桩冷酷残忍杀人案的被害人。 在记事本中,莫其记下了大量报纸和电视报道、论坛讨论的相关内容。尽管主流媒体对那些案件的报道十分有限,但各种小道消息早已流传开了。对凶手身份的猜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本地论坛热烈讨论的话题,沧滨市有一个,或者更多可怕的杀人狂魔的坊间传闻,传的沸沸扬扬,谣言四起。 然而莫其认为,这些案件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那个人是那些蹩脚现代诗的作者,也是残忍惨案的始作俑者。 秦简。 狰狞的恶魔。 秦简心思缜密,具备很强的反侦察能力,没有在犯罪现场留下半点痕迹。 同时,根据莫其的调查,那些被害人似乎也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罪孽。 秦简布置了一场场精心设计的死亡仪式,似乎是要对被害人所犯的罪行进行公开的惩戒。 就像现在的“正义女神”一样。 显然,秦简非常了解莫其,不仅仅是家庭背景、成长经历、日常生活和感情经历,还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秦简好像并没有置莫其于死地的打算,反而对发出邀请,还想将莫其变成他的同谋。秦简每次作案的对象都和莫其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事先用厕纸上的现代诗进行预告,事后又打来电话对莫其进行威胁和警告,好似根本不在乎莫其会将他的行为举报给警方。 秦简似乎有一种坚定的自信,他坚信,莫其不会和警方合作。 同时,莫其对秦简的态度也非常耐人寻味。的确如秦简所料,莫其对发生的一切都守口如瓶,不仅没有主动去和警方合作,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分毫,只是将那些冰冷残酷的罪行和自行调查而来的线索化作墨黑的字迹一一记录在白纸之上。 更让林非意外的是,秦简,这位杀人如麻的冷酷杀手,居然是莫离的救命恩人。 莫离高二时,调查学校的闹鬼事件,无意中发现高中生物老师林宇途十年前杀害高三女生沈珺萍的真相。莫离和同学沈文韬前往办公室,找林宇途当面对质。谁知林宇途在被莫离揭露真相后,痛下杀手。所幸秦简及时赶到,不仅制止了林宇途的暴行,还将林宇途变成了他新的“作品”。 在秦简手下死里逃生的还有苏南。 秦简用苏南作为人质,留下坐标线索,将莫其和阿瑞引到林场的木屋中,导致阿瑞和苏南重伤。然而,徐亮的及时赶到让局势起了决定性的变化,秦简失败了,并且在逃跑的途中,中弹跌下山崖。 奇怪的是,莫其对那次面对面的交锋似乎讳莫如深,只写了不到两百字。最终,以“查无此人”四个字,结束了关于秦简的调查。 下了半夜的暴雨已经停了,上弦月在云间撒下洁白的月光,照在窗前墨黑的字迹上,却照不出真相。林非阖上记事本,给莫离发出一条短信:“我想见你,明天有时间吗?” 一片一片白色墓碑,夹杂在不会枯黄凋谢的墨绿色松柏之间,两个黑色身影在浅白色烟雾里若隐若现。 莫离静默了很久,终于还是擦干眼角的眼泪,将手中的白色花束轻轻地摆到墓前。她又掏出湿纸巾,认认真真擦拭过一遍墓碑,怔怔地看着黑白照片上女孩的笑脸好一会,才哽咽着开口说,“小丽,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小,很低,微弱的回声撞击着低矮的墓碑,敲打着林非的耳膜。林非默默走出十几步,将莫离独自留在杨小丽墓前。站在墓园台阶上,视线投向远方,她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四周环境。杨小丽的墓地在半山上,是最便宜的区域。正值早上八点,又并非时节,周围只有三三两两来拜祭的人。宁静肃穆的空气中飘荡着细微的烧焦气味,白色石板路地面上还有焚烧留下的黑渍和残缺的纸钱。 十几分钟后,莫离走到林非身边,沙哑着嗓子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从十几米外穿着深蓝色薄棉服的中年男人身上收回视线,林非回答:“我还没有吃早餐,我们边吃边说。” 出了墓园,两人坐着出租车回到市区,一路上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坐在宏达大厦对面的咖啡店里,莫离的心情依旧很差,低垂着头,默默吃着温热的牛角面包。 林非也沉默着,斜靠椅背,抿着黑咖啡。她的视线扫过只有三桌顾客的店面,最终投向橱窗外匆匆路过的人流。 吃完面包,喝了两口咖啡后,莫离终于又开口:“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秦简。” 忽然听到那个名字,莫离下意识紧紧地闭上眼睛。尽管又立刻睁开双眼,但身体依然一动都不能动,她压抑着心脏的狂跳,用力咳嗽两声,竭力要将忽如其来的恐惧和不安从身体中排除出去。 莫离的沉默让林非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用坚定语气继续追问:“你见过他,是不是?” 又沉默了好一会,莫离反问:“你怎么知道他的?” 林非斟酌着字眼,谨慎回答:“很久以前,我做医生的时候,在医院的花园里捡到了一个记事本,最近我才知道,那个记事本是你哥哥的。他在记事本里写了一些关于秦简的事情。” 听到记事本三个字,莫离一惊,扭头盯着林非追问:“哥哥的记事本在你这?” 察觉莫离对记事本似乎早有所知,林非却说了谎:“徐默拿走了。” “哦。”莫离失望叹了口气。 “你知道记事本里写了什么吗?”林非小心翼翼地又问。 莫离摇摇头,犹豫了一下,便将林墨禅在酒吧对记事本的寻找一五一十都告诉林非,又强调了一句,“林墨禅说,哥哥在记事本上记了很多当年发生的事,所以现在警方也在找这个记事本。如果你找到记事本,一定要拿出来……” “拿出来?”林非冷笑打断她,“你真的想我把记事本交给警察?” 莫离闭上嘴不再说话。 林非叹了口气,盯着莫离看了几秒钟,一字一句地说:“你哥哥在记事本上写着,秦简没有杀你,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这句话似乎让莫离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她重重地向后靠去,撞在坚硬的木椅靠背上,半晌,才颤抖着嘴唇喃喃说道:“是的,他没有杀我,他救了我。哥哥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可是他偏偏救了我……” “为什么?”林非盯着莫离失神的双眼,“秦简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救你?” 莫离没有回答,又慢慢抿了一口咖啡。 林非前倾着身体,望着莫离,耐心地等着她主动开口。 一杯咖啡终于喝完了,莫离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抬头回望着林非说:“林非,如果你有时间,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听完故事,你想要知道的,都会有答案。” 林非微微点点头。 “从我记事起,身边只有妈妈和哥哥,爸爸在我的记忆里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和医院的消毒药水在一起。我妈妈是中学老师,教初中语文,她很漂亮……”莫离突然低头笑了笑,语调中带着悠长的怀念,“亲戚朋友们都说,妈妈是大美女,可惜我长得像爸爸。”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学校玩,经常有个姓钱的男老师偷偷给我糖吃,还问我,愿不愿意再有个爸爸。我总是说,不愿意,让他很失望。可是下一次再去,钱老师依然对我笑嘻嘻的,很和蔼。他还曾经说,要在我六岁生日的时候,带我去省城的儿童游乐园玩,庆祝我过生日又上小学。但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夏天还没有过完,钱老师和妈妈就出事了……” 莫离痛苦地闭上双眼。“在公园的湖里……” “是意外吗?”林非小心翼翼地问。 “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我记得钱老师的家人在我家门口贴了很多大字报,还有很多人在门口哭闹,说是妈妈害死了钱老师。”莫离皱起眉头,“懂事之后,我有一次想问个清楚,哥哥非常肯定地告诉我,妈妈没有杀人,她是被人冤枉的。那些年,哥哥经常自己跑到公安局去,然后又回来。每次从公安局回来,他都不吃晚饭,一个人坐在屋顶的天台上,呆到半夜才下来睡觉。每当那个时候,南姐就会来我家,给我做晚饭吃,陪我做作业,抱着我睡觉。” “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和同学打闹,两个人都受了伤,被老师叫了家长。同学的妈妈很凶,指着我和哥哥破口大骂,说妈妈是杀人犯,我和哥哥是杀人犯的孩子,也不是好人。当时哥哥就红了眼,要不是几个老师拉着他……”垂下头,莫离从风衣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擦眼角,“原本,哥哥说,等我考上大学了,我们就一起离开这,带着爸爸妈妈的骨灰,永远不再回来。” “秦简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他似乎认识我妈妈。” “认识你妈妈!”林非大吃一惊。莫其在记事本里并没有提到过秦简和他们母亲的关系。是他根本不知道,还是有意的隐瞒? 莫离轻轻点点头。“高二的时候,我和同学沈文韬一起调查学校闹鬼的事,结果我无意中发现十年前高三女生沈珺萍的死,和教生物的林老师有关。沈珺萍是沈文韬的姑姑。那天晚上,我出面去和林老师对质,沈文韬躲在门外。当我拿出证据,证明林老师就是凶手的时候,林老师突然抓起桌上的镇纸砸破了我的头。沈文韬冲了进来,也被林老师用凳子砸倒了。我和沈文韬根本不是林老师的对手……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 “秦简突然出现在教室里,拿着刀,一刀就刺进了林老师的肚子……我躺在地板上,看着他,看着他……他用那把刀,把林老师变成了一个血人……”莫离的声音在颤抖。 “他长得什么样? “他带着口罩和帽子,我看不到他的脸。”看着林非一脸失望,莫离又说,“他当时和我说了两句话,我现在还记得。” “什么话!” “他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莫离直直地望向林非,“你的眼睛和你妈妈的一模一样。真可惜,当年我真的想救她……” “眼睛……这件事你告诉过你哥哥,或者其他人吗?”林非盯着莫离灵动俏媚的双眸,忽然从心底涌出一阵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深吸了两口气,强行让情绪平复下来。 莫离摇摇头。“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当时我体力不支,很快昏了过去。后来,我画过一张画像,请林墨禅帮我找他。我想找到他,亲口问他,妈妈和钱老师在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瑞找到他了吗?” 莫离又摇摇头。“那个时候我才刚刚高三,林墨禅为了让我安心学习,答应我一定帮我找到秦简。谁知道过了几个月,秦简突然绑架了南姐做人质,还留下一个坐标,让哥哥去林场找他。林墨禅和哥哥一起去的,他们救了南姐,三个人回来的时候都受了重伤。” “他们回来以后,”莫离深深吸了口气,“哥哥告诉我,秦简死了。” 林非打开手袋,拿出那张田锦荣和同事的合影,递给莫离。“你看看,秦简像不像右边这个男人。” 莫离仔细端详了照片快两分钟,最终一脸无奈地说,“身高看起来差不多,但我真的不能确认是不是他。”她将照片还给林非又说,“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很想见秦简一面,问问妈妈的事。”说完这句话,莫离又抬起头,表情木然地盯着手边空荡荡的咖啡杯,不再开口。 秦简和莫家母子有什么关系?如果秦简真的还活着,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他和杨小丽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自称正义女神,为杨小丽报仇?他为什么要伤害麦子琪和徐默?若是能见到秦简,林非也很想当面问问他这些问题。 见莫离只是发愣,林非陪着她呆坐了好一会,直到莫离接到田燕华的电话。 第四十六章跟踪 田燕华带着哭腔惊恐地说:“莫律师,你救救我们孤儿寡母吧!我被高利贷的人扣在鸿运茶馆,他们说今天不还钱,就不放我回家……两个孩子还在家里……他们骗我茶馆有活干,谁知道……” 莫离一怔,立刻安慰道:“你别害怕,我马上过来。” “麻烦你了,莫律师……”田燕华已经哭了出来,话没说完,话筒那头又传来一个男人凶狠的声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警告你不要耍花样!今天不见钱,她绝对是走不了的!” “她欠你们多少钱?”莫离镇定地问。 “连本带利一共一百三十七万!” 听到对方狮子大开口说出这样的天文数字,莫离和林非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我们现在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大家坐下来再想想办法……” 男人打断莫离:“那就先还这个星期的利息!八万块!给你们一个小时!不然……”他又嘿嘿笑了两声,“别说我们不怜香惜玉!” 挂断电话,林非起身说:“钱我有,一起去茶馆看看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咖啡馆,过马路时,林非一扭头,无意中瞥见身后不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心里霎时间翻江倒海。她马上上前一步,挽住莫离的手臂,堆起笑意,贴着莫离的耳边轻声说:“往前走,进那家服装店去。” 莫离用眼神询问林非,发生了什么事。 “别回头,有人跟着我们。”林非挽着莫离推开服装店的玻璃大门。 莫离一手拨弄着货架上的衣物,一边透过落地橱窗看着十几米外站在路边树下假意抽烟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件黑色棉服,深蓝色牛仔裤,头戴黑色毛线帽,普普通通的打扮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我不认识他。你确定他在跟踪我们?”莫离有些怀疑地问。 林非随意拿起一件毛衣在身上比划着。“不知道是跟你还是跟我。早上在墓地我见过他,当时他穿的棉服是深蓝色的,帽子也是深蓝色的。” 莫离又假装无意地抬头看了男人棉服的衣领一眼,了然于胸地说:“他那件棉服是两面穿的,里面就是深蓝色。也许有人就喜欢没事把衣服翻过来翻过去的穿吧。” 林非扁扁嘴,笑笑说:“也许吧,毕竟现在奇怪的人那么多。” 莫离也笑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有困难,当然找警察。”林非将毛衣挂回货架,掏出手机。 十分钟后,两人在商场大门外话别,林非向左,莫离朝右,头也不回地融入人流。 黑衣男人注视着林非从自己面前走过,等了半刻,转身向莫离的方向追去。 莫离绕着服装店所在的大楼走了半圈,过了街再往南,走到凌胜街。男人一直不紧不慢跟在莫离身后,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离地狱酒吧只有不到三百米,莫离忽然在十字路口向右又拐了个弯。男人拐过街角,却发现莫离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早已不见了踪迹。他顿时慌了神,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扭头四处张望。终于,男人又看见莫离的身影,连忙紧跟其后。 莫离走在靠近建筑物的街道里侧,渐渐远离人群,朝着河边走去。忽然从莫离身边的小巷巷口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将莫离拖进巷中。男人没有片刻停顿,便立刻追了上去,脚步飞快,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就冲进了小巷。刚刚走出五步,他猛然和肩并肩站在巷内的莫离林非打了个照面,吓了一跳,本能地停住脚步,转身要跑,又马上被及时赶到的方亚静堵住了去路。方亚静、林非和莫离将男人团团围住。出乎意料的,男人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很快平静下来,一脸无辜地说:“小姐们,麻烦让一下。”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莫离沉下脸质问。 “跟着你?”男人故作惊讶地反问,“大路朝天,我走我的,你走你的,我可没跟着你!” 方亚静不愿意和男人多说废话,掏出证件晃了晃,“我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方亚静,麻烦你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 “这位警官,我可是好人……”男人一脸讪笑地说,却仔细看了看方亚静的工作证。 “身份证。”方亚静假笑着对他招招手。 男人乖乖掏出钱包,从一堆乱糟糟的卡片里抽出身份证,递给方亚静。 “余名扬。余先生,那么,你为什么要跟着莫小姐呢?”方亚静翻看着身份证的正反面,仔细查验过真伪,将它还给余名扬。 “我……”余名扬眨眨眼,“我真的只是路过,我没跟着……” “既然你不肯说实话,那就麻烦你和我去刑侦支队走一趟了。”方亚静毫无耐心地打断他,手插进外套口袋,刻意从口袋边缘露出半个手铐。 余名扬无可奈何地看看莫离,又对方亚静说:“方警官,我真的不是坏人,我是莫小姐的保镖。” “保镖?!”三个女人面面相觑。 “我怎么会有保镖?我没请保镖啊!”莫离睁大眼睛惊讶地问。 “雇你的人是谁?”方亚静接着问。 余名扬抱歉地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透露雇主的信息……” 林非灵光一闪。“雇你的人是不是林墨禅?” 余名扬怔了一下,无奈地点点头。 方亚静却谨慎地又问:“你怎么证明雇你的人是林墨禅?” 余名扬又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方亚静。方亚静看了看,递给林非。是一张阿瑞的私人名片,上面不仅有紧急联系电话,还有他的亲笔签名。林非点点头,又递给莫离。莫离却没有接过名片,只是就着林非的手看了看,转脸又问余名扬:“你跟踪我,把我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林墨禅了?” 余名扬摇摇头。“莫小姐,林先生只让我们保护你,并没有让我们汇报你的行踪。” “我们?”林非敏锐地反问,“你们有几个人?” “三个,白天是我,晚间是两个。” “你们保护她多久了?” 余名扬盯着林非,过了好一会才说:“这三年来一直是我们三个……” “三年!”莫离大吃一惊,“你们跟了我三年?!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余名扬有些得意的笑了笑。“说实话,我对自己跟人的水平还是很得意的,普通人发现不了。” “她可不是普通人。”方亚静将手臂搭上林非的肩膀,“她是专家培训过的。” 听到这句话,林非只觉得心头一疼。那位专家现在生死不知…… 方亚静和莫离都察觉到林非的情绪变化,有点尴尬地互相看了看。林非勉强挤出笑容,很快恢复到平静的神色。 余名扬见误会已经澄清,和三人礼貌地笑了笑,转身出了巷子。 莫离惦记着还被高利贷关在茶馆的田燕华,对方亚静说:“方警官,今天谢谢你了!原来是个误会,真不好意思,耽误您的工作了。” 方亚静看看莫离,又看看林非,对着林非问:“你们今天有什么安排?” “逛街。”林非一脸无辜地回答。 方亚静望进林非的眼底,咬着牙吐出两个字:“骗子!” “孙海源招了吗?”林非岔开话题。 “招了。”方亚静扁扁嘴,“他说人都是他杀的。” 林非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孙海源怎么解释他杀田锦荣的动机?如果他杀人真的是为了给杨小丽报仇,田锦荣和杨小丽有什么关系?” 孙海源在方亚静和徐亮面前,滔滔不绝地说了整整两个小时,对颜雪雨、田锦荣、杨大鹏、袁金娇四起“正义女神”犯下的杀人案供认不讳。 在家附近的巷口,孙海源曾经好几次目睹杨小丽上了那辆黑色轿车,让他对车主有了怀疑,调查之后发现了颜雪雨的双重身份。当时他问过杨小丽,杨小丽却支支吾吾,逼急了才说是颜雪雨为了扩展杨小丽的人脉,特地带她去见识见识世面。孙海源不太相信杨小丽的话,于是劝她从芭蕾舞团辞职,转行做其他工作,但杨小丽断然拒绝,甚至以分手作为威胁,不准他再干涉自己的事。没过多久,杨小丽开始频繁和颜雪雨一起外出旅行,并且不肯告知他具体的目的地。孙海源的直觉告诉他,杨小丽的那些反常行为必然和杨大鹏有关。原本被逼债的杨大鹏手头渐渐宽裕起来,甚至又恢复常态,开始通宵在外面打牌。又过了一段时间,田燕华偷偷告诉他,杨小丽的精神状态变得很差,会经常性的情绪失控,一个人躲在屋里痛哭,经常性的失眠,一整晚一整晚的睡不着,吃东西也越来越少。有一次在家里吃饭,吃着吃着就忽然跑到厕所里抠着喉咙全都吐了出来。田燕华曾经劝杨小丽去医院看病,杨大鹏和袁金娇却说她是装病,对她破口大骂,还动手打了她。孙海源渐渐意识到在杨小丽身上出了大问题,然而,由于两人的恋情还处于地下阶段,孙海源又因为工作太忙,分身乏术,慢慢地杨小丽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和他联系,甚至好几次以排舞为借口拒绝和他见面。原本孙海源想等着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就去找杨小丽深谈一次,好好劝劝她,希望她能辞去芭蕾舞团的工作。他做梦也没想到,杨小丽居然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然而,此后杨家母子的冷血态度更让孙海源心寒。他们不仅没有对杨小丽的死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伤感,甚至继续不停地咒骂她。爱和恨啃噬了孙海源的全部理智,他决定让这些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杀害颜雪雨的当晚,孙海源一路跟踪颜雪雨,伺机寻找下手的时机。晚上十二点多,颜雪雨出了KTV,在文华路与朋友分手,独自回家。路过一个监控死角的绿化带时,孙海源袭击了颜雪雨,将昏迷的颜雪雨装进大型编织袋,骑着电动自行车去到河边,在早已选定的偏僻地点杀害了颜雪雨,并进行了分尸。利用工作性质的便利,他避开沿途的摄像头,在凌晨时分潜入医学院,将颜雪雨的尸体投入到解剖楼的福尔马林池中。 杨大鹏在洗浴中心楼下抽烟的习惯时来已久,孙海源跟踪过几次后,就轻易地发现了时间规律。他决定利用从侦探小说里看到的作案手段,利用高空坠物为自己创造不在场证明。他偷了一套洗浴中心保安的制服,从后门混入店内,趁着夜深人静的时机用强酸腐蚀楼顶外侧装饰墙大理石板接缝处的水泥,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让石板松动了。但让施南城目睹到杨大鹏的死并非孙海源的原定计划,在施南城下令封锁整个洗浴中心后,他匆忙从后门逃脱,找了个偏僻角落换上辅警制服。假装在街上巡逻的他很快接到派出所的命令,和民警们一起重新出现在现场。杨大鹏死后的第二天,孙海源就将偷来的保安制服丢弃到江中。 袁金娇的死也并非孙海源临时起意。那天清晨,他故意等在树林边,在袁金娇路过时,借口杨小丽曾经利用他的名义存过一笔三万元的定期存款,现在存款到期了,他想和袁金娇一同去银行取出来,将钱交还给杨家。袁金娇见钱眼开,不知有诈,立刻同意和孙海源去银行。孙海源又谎称可以抄近路从树林中穿过去,将袁金娇骗至林中杀害。 至于为什么要杀田锦荣,孙海源的动机非常简单。孙海源跟踪颜雪雨时,突然看到一个***在路边的树丛里,两人相距二十几米,由于天色已晚,路灯的光线只让孙海源记住了他的衣着,并没有看清他的脸。然而,一周后,孙海源在自己家附近的街道上又遇到了那个男人,他穿着和那晚一模一样的衣着,而且看到孙海源时神情紧张,眼神躲闪。孙海源害怕自己跟踪杀害颜雪雨的罪行被发现,便一不做二不休的将其杀人灭口。 听完孙海源的供述,林非不禁哑然失笑。 “你怎么看?”方亚静搂着林非的肩膀问。 “破绽百出。孙海源知道部分案件的细节,能把故事编成这样也算是不容易了。颜雪雨在生前遭受过多次虐待,根据伤口愈合的程度看,凶手至少囚禁了四天以上,根本不可能是当晚失踪,当晚遇害。杀田锦荣的动机更是……”林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是呀,他杀田锦荣的理由还不如说,我在路上看到田锦荣,觉得这个男人很讨厌,决定杀了他。不过,”方亚静扁扁嘴,拉长语调说,“他的话里可能有一部分是真的。孙海源是在医学院上的大学,解剖楼的情况他非常清楚。而且派出所的同事也证实,孙海源对辖区内的监控摄像头位置非常了解,以前监控证据都是他去调查的。” “他有没有说,伪装成张卫强抛尸的人是谁?” “他说是他自己,走到偏僻的地方,打扮好了再出现在街上。简直把我们当傻子……” “除了他的口供,我们……”林非忽然哽住,掩饰般的舔舔嘴唇继续说,“警方还找到别的证据吗?” 方亚静一脸遗憾地摇摇头。警方提取了孙海源的指纹、足迹和血液样本,并进行鉴定。然而,由于“正义女神”在四个犯罪现场留下的痕迹物证非常有限,进行对比之后,根本不可能做出有效的认定。目前只有孙海源认罪口供的情况下,并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认定他就是“正义女神”。 林非皱起眉说:“现在无凭无据的,其实拿孙海源一点办法都没有。” 方亚静也同意林非的意见。“嗯。现在调查下来,我个人觉得最可疑的,就是田锦荣的死。孙海源杀其他三个人都算是有足够的动机,怎么就忽然还捎上个毫无关联的田锦荣呢?”她又侧头看了看不停看着手表的莫离,“你上次拿来的照片非常有意义,徐亮已经专门跟这条线了。” “徐亮主动要求的?”林非勾了勾嘴角。 “是呀。怎么了?”方亚静好奇地看了林非一眼。 “没什么。”林非对方亚静的肯定回答毫不意外,徐亮的名字在莫其的记事本里也出现过。徐亮当年已经沧滨市刑侦支队的队长,负责秦简犯下的连环杀人案。这次他主动要求负责田锦荣这根线,可能还是想继续追查秦简的线索。 “我现在还担心一件事,”方亚静又叹了口气,“孙海源被你和莫离激的,虽然现在一口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等他缓过劲来想明白了,改了口供,我们的证据又不够,到时候可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但他真的不是正义女神。”林非皱起眉头。孙海源改口供的可能性很大,由于证据不足,目前警方非常被动。 “就算孙海源不是正义女神,他肯定也和凶手有关系。我们只能再继续查下去了。”方亚静又叹了口气。 “你去忙吧,我不耽误你时间了。”林非看了看巷口已经等得不耐烦的莫离。 “说实话吧,你们要去哪儿?莫小姐已经看了不下五十次手表,别骗我了,你们一定不是去逛街。”方亚静故意瞪大眼,沉下脸质问, 林非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只能将田燕华被高利贷扣在茶馆的事告诉她。 方亚静毫不犹豫地掏出车钥匙。“走吧,我和你们一起去。” “不好吧,你现在工作这么忙,我们怎么能耽误你的时间?万一是施南城追究起来……” “田燕华是杨家唯一的幸存者,我对她做进一步的调查怎么了?”方亚静满不在乎地反问,“我今天就要找田燕华问问话!” 在方亚静的坚持下,开着车不过二十分钟,三人就到了鸿运茶馆的楼下。 第四十七章高利贷 鸿运茶馆新开张不久,三层小楼装修得很古朴。在服务员的指引下,方亚静没有敲门,抢先推开了二楼大包间的木门。包间里除了田燕华,还有三个男人。田燕华低着头坐在房间中间的方桌旁,桌面摆着一整套功夫茶的茶具。她的对面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深灰色夹克衫,一米七左右的个子,花白头发,微胖的中等身材,却有个宽圆的双下巴。男人身后窗边的方凳上坐着两个二十多岁穿着黑色休闲西装的年轻人。见有人进来,男人抬起眼,扫了他们一眼,马上站起身来,堆起满脸笑容,殷勤又客气地说,“方警官,莫律师,两位稀客啊,怎么今天有空一起来喝茶了?” “方警官……莫律师……”田燕华也站起来,看见他们,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原来是耿老板。”方亚静环视一圈,视线落到田燕华身上,笑着反问,“耿老板生意那么忙,不也有空在这喝茶吗?” “你们认识?”林非低声问。 “他是田锦荣的老板。田锦荣遇害前是在他的装修公司做临时工。我找他问过话。”方亚静小声说。 “嗯,杨先生的人间咖啡厅就是他们公司负责的,我曾经见过他好几次。”莫离说完便快步走到田燕华身边,低声安慰她。 林非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杨奇的咖啡馆居然和田锦荣有联系。 方亚静又对耿老板说:“既然大家都认识,那就好说了,我是来找田燕华的,有些事想再问问她。不知道耿老板放不放人呢?” “这……”耿老板故意愣了一下,满脸为难,“杨大鹏欠我们一大笔钱,现在人没了,杨大嫂却不肯认账了,今天才好不容易请她过来聊聊。” 田燕华脸色惨白,颤抖着声音说:“不,不是我不想还钱……我,我根本没那么多钱……” “三位还是先请坐吧,”耿老板伸手让了让,“一起尝尝我们新进的铁观音,很不错的。” 方亚静走到桌边,却没有坐下,瞪着眼说:“耿老板,放高利贷可是违法的。” 耿老板显然早有准备,他拿出一堆纸条,送到方亚静面前。“方警官,我是正经做生意的,又是杨大鹏的朋友,怎么敢放高利贷呢!杨大鹏欠了我们几个哥们的钱,他们忙,正好我今天有空了,请杨大嫂过来聊一聊,看看怎么还债。这是借条,麻烦您看看。” 那堆纸条都是杨大鹏的借条,方亚静随意拿起一张,借条上写着:“兹因杨大鹏近来手头不便,而向耿大富商借人民币叁拾万元整,所有现金已经收到,借期一年,到期后一次性偿还。逾期未还,将加收15%年利率的利息,此据。”借钱的日期是一年多之前,纸条上不仅有杨大鹏的亲笔签名,还有鲜红手印和身份证复印件。 田燕华擦着眼泪,哽咽着吐出一句话:“我们根本没有借那么多钱……” “杨大嫂,这借条你也看过了,杨大哥的手印都有啊!这人死了,债可没死!”耿老板皱起眉头打断田燕华,又对方亚静说,“杨大鹏是我们好哥们,当时他说手头紧,我们二话不说借钱给他,连利息都没收。现在还钱的期限早就过了,杨大嫂却说钱还不上了。方警官,你是讲道理的人,我们的钱也是辛辛苦苦挣来的,杨大鹏一共借了一百多万,这不可能说赖账就赖账了啊。” “借一百万,要还一百三十七万,您这利息可够高的啊!”方亚静冷笑着说,“就这还不是高利贷?” 耿老板不慌不忙的坐了下来,摆上五个功夫茶杯,边烧水泡茶边说:“一年之内我们没收利息,逾期不还才有利息。况且现在银行的贷款利率四点多,逾期利息我们才收十五,完全是合法的。关键是杨大鹏从开始到现在,一分钱也没还过,越拖越久,这么算起来才看起来多一点的。”将一杯热茶送到方亚静面前,他又淡淡地笑着说,“再不还,这钱只会越来越多。” 莫离看了一眼借条,立刻明白耿老板他们玩的把戏。国家有明确法规规定,民间个人借贷利率由借贷双方协商确定,但双方协商的利率不得超过中国人民银行公布的金融机构同期、同档次贷款利率的四倍,而这张借条上三十万其实就是一年的本金加利息的总和。按经验估算,当时杨大鹏拿到的实际现金应该差不多十五万,那些钱应该都被他输在了赌桌上,一分钱都没拿回家去。 方亚静双手撑上桌面,盯着耿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耿老板,我们警察是很忙的,时间宝贵,田燕华我今天一定要带走问话。” “问话您在这里就可以问,安静,宽敞,还有好茶好水伺候着。带走嘛……”耿老板也笑了笑,“方警官,我们这是经济纠纷,今天只要您还这个月的利息就可以把人带走。也不多,就七八万块钱吧。” “难道你还想非法拘禁!”方亚静皱起眉头。 “我们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又配合警方的工作,怎么能做违法的事呢?我们也是为了杨大嫂着想,才专门请她到茶馆来谈事的。您今天可以把她带走,明天我们到杨大嫂家里继续谈,到时候吓到两个孩子……”耿老板对着田燕华冷笑一声,“那可就不好了。” 田燕华一听到“孩子”两个字,脸刷的一下白了,她紧紧抿着嘴,嘴角剧烈抖动着说不出话。 莫离见局面僵持起来,忙笑着打圆场:“耿老板说的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现在我们也不是不还,只是暂时还不起。大家好好商量商量,怎么办才好。” “我们是讲道理的人,也不想为难孤儿寡母。杨家拆迁的房子和钱马上就要下来了,我们只希望杨大嫂到时别忘了我们的债。”耿老板用食指敲敲桌面。 “可那些钱,也……也不够还这么多债……”田燕华哽咽着说。 “哎,这样吧,不如我们打个商量。”莫离摸了摸田燕华的手臂安慰她,“您也是个爽快人,连本带利一百三十七万现在杨家肯定是拿不来的,不如您少收点利息,先让杨大嫂把本金准备出来。” “没问题,本金是一百零五万。借条都在这,莫律师,你可以再算算。” “耿老板,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借条的猫腻你我都清楚,不如您给个实数……”莫离陪着笑又说。 “实数?白纸黑字上的就是实数,真金白银的,我们可没收杨大鹏一分钱利息。”耿老板也呵呵一笑,捏着茶杯抿了口茶。 莫离正要再说话,林非抢先一步开口说:“耿老板,杨大鹏为什么会死,您应该比别人都清楚吧?” 耿老板脸色一变,立刻又镇定下来。“这位小姐贵姓?不知您这么说什么意思?” “我姓林,是杨大鹏妹妹杨小丽的朋友。您不是提醒过田燕华吗?杨大鹏的死并不是意外……”林非坐到桌边,意味深长地对耿老板笑了笑。 耿老板脸色一滞,立刻眼角瞟了瞟方亚静,见她正认真盯住自己,才不得不承认:“是,我是这么说过,怎么了?” “耿老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话告诉你,现在警方怀疑,杨大鹏和袁金娇的死,可能是有人在为杨小丽报仇。杨小丽为了给哥哥还债,想尽了办法,不得不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但最后仍然被逼的自杀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耿老板掩饰般的垂下头。 “当年你为了让杨小丽帮杨大鹏还债,是不是给她寄过小孩的血衣?杨小丽在杨家最疼的就是那两个孩子,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她一定不会答应去做那些事,挣钱帮她哥哥还债。你说那个一心想为杨小丽报仇的凶手要是知道,逼死杨小丽耿老板你也有份,会不会把你作为下一个目标呢!” “你可别想吓唬我!”耿老板蹭的一下站起来,“老子可是当过特种兵的,有种就来杀我!” 他立刻又把矛头对准方亚静:“方警官,您可是警察,难道您能眼睁睁的看着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方亚静看了看林非,故意尴尬地对耿老板咧嘴一笑,摸了摸鼻子,却没有开口说话。 林非扁扁嘴。“方警官是警察不假,但破案抓人只不过是份工作。耿老板,你的命,可是自己的……” 耿老板很快镇定下来。“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今天把人带走又不还钱了……” “不,”林非打断他,“我们不是想不还钱,而是想和您再做笔生意。” “什么生意?”耿老板也坐了下来。 “您心里清楚,杨家的确拿不出这一百万。不如这样,您开个价,把这张借条卖给我。” “把借条卖给你?” 不光是耿老板,林非的话让在场的众人都大吃了一惊。 “林小姐……”田燕华想要开口制止林非,莫离拍了拍她的手臂,对她摇摇头。方亚静皱起眉头,张张嘴又假装咳嗽两声,低头只盯着桌上的茶杯。 “对,您开个价,钱我给您,借条归我。杨家和您就钱债两清了。至于我拿着借条能从杨家要到多少钱来?那是我的本事。”林非用两根手指捏起一张纸条,轻轻晃了晃。 耿老板的目光在四个女人脸上轮流扫视过一番,低头思索了片刻,拿起茶壶又倒了一轮茶,送一杯到林非面前。“林小姐这么仗义,到让我佩服,不知林小姐和杨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林非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我说了,我是杨小丽的朋友,虽然杨小丽走了,但是我们的情谊还在,我想帮帮她的家人。” 考虑了片刻,耿老板又打了几个电话,终于点头同意林非的建议,愿意用八十万的价格将借条转卖给她。林非也没有讨价还价,一口答应下来,马上和耿老板去银行转账,又让方亚静和莫离带着田燕华先回杨家。 站在银行门口,捏着薄薄的银行回执单,耿老板看着账户里多出来的整整八十万现金,满意地对林非说:“林小姐是个讲情义的人,今天能认识你也算是我的荣幸。说实在的,杨小丽年纪轻轻就死了,我也觉得挺可惜的,心里一直不好受。杨大鹏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再怎么说我也是当过兵的人,根本不会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去威胁一个女人。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天都要说,那个小孩血衣根本不是我寄的,是杨大鹏自己搞的鬼。” 林非对血衣的事也并不想深究,她连忙表示相信耿老板的话,又抢在耿老板准备转身告辞之前,开口说道,“耿老板,其实还有些事,我想跟您打听打听,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 耿老板有些意外,仍然满面笑容地点点头,“什么事?你尽管说。” “您对田燕华说过,杨大鹏出事之前,有人打听过杨家的消息。而且,您明确告诉田燕华,杨大鹏的死和正义女神有关。我想知道那个打听消息的,是什么人?正义女神的事是被警方严格保密的,您是从哪知道的消息?”林非边说边观察着耿老板的神情。 一听到这句话,耿老板的脸变了变。他扭过身,摸摸口袋,掏出支烟,吸了两口,又犹豫了几秒钟之后才开口说,“林小姐,这完全是个误会。当时我是为了吓唬田燕华瞎说的,根本没这回事。”他将烟头随意丢在地上,又用脚尖捻灭,“不好意思啊,林小姐,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你没有瞎说。杨大鹏就是被正义女神杀掉的。”不等耿老板迈开腿,林非用肯定的语**先说。 耿老板停住身形,正视林非,“你怎么知道?” “我是法医。杨大鹏和田锦荣的案子都是由我负责的。” “你是警察?”耿老板大吃一惊,上下打量着林非,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放着银行回执的内袋。 林非没有对耿老板解释他的误会,将视线从他的脸上转移到远方,满脸苦笑,“现在不是了……我先生……前段时间被人打伤了,现在还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危险期都没过。警方说,是正义女神干的。” “你先生?”耿老板很惊讶,“他怎么会惹到那种人?” “我也不太清楚。”林非的声音里刻意带上些许哽咽,“现在什么都没查出来……他们还怀疑我,都不准我去医院看他……又故意说是为了避嫌,让我停职了……所以我现在和警察没什么关系了……” “这样……这也太过分了……”耿老板同情地叹了口气,又认真看看她,“我看得出来,方警官和你关系不错,难道她……” 林非故意也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我们关系不错,现在她也被盯着了,还被上头警告过好几次,不准把消息透露给我。我也不能害她……但我也真的是没什么办法了……耿老板,我知道您仗义,人缘又广,所以才想麻烦您帮我打听下。只要有消息,我愿意花钱……” “哎,大家交个朋友,不要说钱的事。”耿老板摆摆手,掏出手机又说,“我是听我们装修队的工头说的。那人叫李长顺,我可以帮你找他,想知道什么,你尽管问他。” 第四十八章装修队 林非喜出望外,满口答应。 耿老板打了个电话,约了李长顺在银行附近的咖啡馆和林非见面。不到十分钟,李长顺便急冲冲地赶了过来。他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四方脸庞看起来很老实,穿着件黑色棉布夹克,卡其色工装裤,衣服裤子上都带着些许泥灰痕迹。在耿老板的示意下,李长顺将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林非。 有一天下午两点多,李长顺刚收工,正在巷口的小饭店吃午饭,透过玻璃橱窗,远远看到四合院的大门开了,杨大鹏晃晃悠悠走出来,去洗浴中心上班。又过了一会,一个穿着棕色T恤,带着黑色遮阳帽的***到杨家门前张望几眼后,就不紧不慢地一路跟在杨大鹏身后。尽管男人的上半张脸被帽子挡住,李长顺只瞥了一眼,就认出了他。 说到这里,李长顺闭上嘴,端起面前的柠檬水杯喝了一口。 “跟着杨大鹏的人是谁?”林非急忙追问。 李长顺没有开口,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耿老板。 耿老板示意般的点点头。 李长顺舔了舔嘴唇继续说,“跟着杨大鹏的人,是我们的临时工,叫田锦荣。” 田锦荣! 林非大吃一惊,脱口而出,“田锦荣!你确定是他?” 似乎为自己的话感到后悔,李长顺随后只是简单的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你,你怎么知道田锦荣是跟着杨大鹏呢,也许只是碰巧路过。”林非又问。 李长顺看看耿老板才说:“那天杨大鹏没有直接去洗浴中心上班,先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件新衣服。田锦荣跟着杨大鹏去商场,什么也没买,等到买完东西,又一直跟着到了洗浴城,又在洗浴城街对面站了一会,才回的家。” “那是什么时候?” “八月初。” “具体几号还记得吗?” 迟疑了一下,李长顺说,“六号,发工资那天。” 盯着李长顺,林非过了几秒提出另一个问题:“李先生,你为什么要跟着田锦荣呢?” 李长顺的脸马上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说:“我只是好奇。” 林非阴沉着脸,将目光挪到耿老板脸上。耿老板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见林非瞪着他,淡淡笑了笑,亲自开口解释了一番。 杨小丽自杀之后,耿老板他们曾经害怕杨大鹏无力偿还、弃债潜逃,特地派信得过的手下偷偷监视着杨家人的日常行踪。过了段时间,在杨家和房地产商谈妥了拆迁款后,杨大鹏又理直气壮地出现在赌场,拍着胸口承诺拿到钱就还债,耿老板他们才放下心来,也就不再让人日夜盯着杨家。李长顺是耿老板的老乡,租的房子就在杨家隔壁巷子里,因此耿老板让他多留心杨大鹏的动向。 李长顺接着又说:“八月六号拿到工资以后,田锦荣和我请假,说他爸身体又不好了,他想要回林场去看看。因为他刚做完一单大活,两周没休息,我就同意了。没想到上午他才请了假,下午我就看见他没回家,反而跟着杨大鹏,我心里就奇了怪了,所以才跟着他。没想到第二天,田锦荣居然又来上班了,说缓几天再回去,一直到十三号才又说要请假。” 林非想了想问:“田锦荣两次请假期间,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奇怪的举动?没有没有。”李长顺一愣,断然否认。 “真的吗?您再想想。”林非又直直地盯着李长顺。 李长顺半垂下头,考虑了半刻,求救般的望向耿老板。 耿老板扭头对李长顺说:“林小姐是我朋友,你都告诉她吧。” 在李长顺口中,田锦荣是个老老实实的好工人,脾气好,从不和工友吵架争执,做事也很稳当。田锦荣是负责做泥工的,装修的时候首先进场,干完一单活就可以先休息,或者直接去干另一单。所以那天田锦荣又回来找他,说愿意来帮忙做其他活的时候,李长顺以为他回来是为了加班挣钱,就要替他介绍其他的泥工活。谁知田锦荣却拒绝了,只说愿意呆在咖啡馆里干活,还愿意帮忙守夜。因此,那一周田锦荣和工友加班到晚上十点,自己就留在咖啡馆睡觉。 “咖啡馆?哪家咖啡馆?”林非连忙追问。 “宏达大厦十七层的那家咖啡馆,叫人间。”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句确证的话,林非仍然觉得一身炸雷响在耳边,震得她浑身发颤。 李长顺并没有看出林非的情绪变化,他清清喉咙继续说:“田锦荣这个人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也不爱打听什么事,只顾着自己干活。但那段时间,他好像对咖啡馆特别感兴趣,问东问西的,我们还开玩笑说,他是不是想回他们镇里去开个小咖啡馆呢。那个杨老板人挺好的,我们让田锦荣去问问他吧,他又不肯去,好像害羞似的,还老躲着。” 稳了稳神,林非又问:“田锦荣打听过杨大鹏吗?” “算是打听过吧。我们住的那片不是正在拆迁吗,杨大鹏他妹妹人虽然死了,但是户口没注销,杨大鹏指着户口找房地产老板多要钱呢。那人家能给吗?闹了好几次,派出所都去人了。当时田锦荣和我一起看热闹,他就问过我,这种家里拆迁的人能拿多少钱。我说不一定,要看家里人有几个,人多的,拿钱就多。” “难道田锦荣想抢杨大鹏?”林非若有所思地喝了口咖啡。 “不会吧!”李长顺摇摇头,“谁都知道杨大鹏欠了一屁股债,手里根本没钱,就等着拆迁发财了。田锦荣不会傻到想要抢他的。” “而且,”李长顺侧脸看看耿老板又说,“田锦荣有一次问过一句,哪里能借到一大笔钱。我问他要多少,他说大概八九万块钱。这事我和您提过……” “嗯。”耿老板点点头,“田锦荣这种人没担保,收入也低,肯定还不上,我们不会借钱给他。” “其实吧……田锦荣出事以后,我老是在想……会不会是小兵害了他……”李长顺犹犹豫豫的又说。 “小兵?” 小兵是田锦荣的工友,在装修队负责电工活,平时活多,收入是田锦荣的两倍。小兵三十出头,又是个单身汉,吃喝嫖赌那是样样精通。他听说田锦荣急着挣钱,曾经提过,带田锦荣去赌桌上试试运气。 “田锦荣去赌了?”林非问。 “去没去我不知道,但是当时我提醒过田锦荣,赌博这种事有赢有输,他说他知道。” “不过后来,我看他跟着杨大鹏,我猜他可能去过了。而且,他抢的又是……”李长顺瞟了一眼耿老板,不再往下说。 林非一愣。抢劫杀人案原来是由路嘉负责,后来她全身心的投入正义女神的案子里,并没有注意过田锦荣抢劫杀人的被害人身份。 见林非一脸迷惑,耿老板喝了口茶,解释说:“田锦荣抢的那个,就是赌场每天去银行存流水的人。” “后来警察来找我们,说田锦荣杀了人,还抢了十几万块钱,我们都吓了一跳,说这是咬人的狗不叫啊!平时看起来那么老实的人,就能一声不吭的杀了人。谁知道后来,警察又来说,田锦荣也被人杀了,手还被丢到街上……据说是个叫正义女神的杀手干的,唉……这也算是报应吧……”李长顺说完,长叹了口气。 但是李长顺说了那么多,有一点疑问林非依然没有找到答案,于是她问:“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杨大鹏的死和那个正义女神有关?” “我听警察说的。”李长顺直截了当地回答。 “警察?哪个警察?”林非大吃一惊。杨大鹏在施南城面前遇害,施南城当时就对所有人下了封口令,怎么还会有警察将消息说出来? 李长顺好奇地看了林非一眼,“就是和杨大鹏住同一个院子,孙家的小子孙海源。” 居然是孙海源!没想到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林非有些失望,她想了想又问:“孙海源亲口告诉你,杨大鹏是正义女神杀掉的?” “不是不是,”李长顺摆摆手,斟酌了一下语句,“我其实是偷听到的。我住的房子靠街,在巷子最里头,平时没人去。有天晚上九、十点钟吧,我刚喝酒回来,家里灯正好坏了,我就没开。黑灯瞎火的,突然听到窗外两个人说话。我以为是小年轻谈恋爱呢,就没吱声。谁知道是孙海源和杨大鹏的老婆田燕华,两人嘀嘀咕咕。田燕华问孙海源,杨大鹏到底怎么死的,为什么警察把杨家翻了个底朝天。孙海源就说杨大鹏坏事做多了,死有余辜。田燕华就开始哭,孙海源也没安慰她,还说让杨家的人好自为之,别再作孽了,正义女神可不怕多杀几个。后来,他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什么话?” “没听得太清楚,什么正义迟到……什么的……” 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话虽然说得好听,可惜在孙海源心中,他所谓的公平正义只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复仇。 暗暗叹了口气,林非又问:“田锦荣跟踪杨大鹏的事,您告诉过警察吗?” 李长顺犹豫片刻,老老实实地承认:“没有。说实话,林小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田锦荣和杨大鹏都已经死了,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吧。” 没等林非再开口,耿老板的手机叮铃铃响了起来,他看看手机屏幕接起电话,低声说了几句后,满脸歉意地说,“林小姐,不好意思,我们有事要先走了,有个客户在等我们。” 话已至此,林非也不好再挽留,她向耿老板和李长顺道了谢,目送两人离开后,连忙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杨家。 第四十九章借条 天气越来越冷,密密的云层遮挡着阳光,城市陷入无休无止的阴霾,变成沉重的铅灰色。路上的行人并不多。他们穿着厚重的外套,每根手指都缩进袖口,走在毫无暖意的街道上,有时肩并着肩,有时擦身而过,远远看起来似乎很近,但却毫无交集。疲惫地按着太阳穴,林非将身体塞进出租车后座角落里,望向窗外,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新闪现李长顺说过的一字一句。 田锦荣和杨大鹏之间并非林非预先设想的那样毫无关联,但她依然有很多问题无法从李长顺的话中得到解答。 八月六号,田锦荣在上午说要请假回家,下午却在跟踪杨大鹏。第二天又莫名其妙重新回去上班。一周后,八月十三日,田锦荣第二次请假回家。八月十四日,房东和邻居证实还曾经见到过田锦荣的身影,同时发生持枪抢劫案。八月十九日,田锦荣赶回林场从朱红琴拿回一张旧照片。八月二十四日,发现田锦荣的尸骸。 从以往经验和案例来看,田锦荣的行为显然不符合常理。 首先,是田锦荣第一次请假的目的。他是真的“家里有事”,还是以此为托词,让自己有时间策划抢劫案? 第二,是田锦荣跟踪杨大鹏的目的。显然田锦荣也知道,杨大鹏从赌场赢的钱都直接还给高利贷了,手里并没有大额的现金。按常理来说,田锦荣应该不会把这种人作为抢劫的目标,他的跟踪如果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 第三,是田锦荣重新回去上班的举动。在短短的一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让田锦荣改变了请假决定,重新回到咖啡馆继续工作? 最让林非困惑的,还是田锦荣特地从朱红琴手里拿到的那张旧照片。 他兴奋地对朱红琴说:“我没看错!就是他!我还以为他早死了呢!” 那个早死了的男人是谁? 段树新说照片上的另一个男人姓秦,他会不会就是秦简? 林非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秦简还活着,十年之后,他变成了现在的“正义女神”。依照极其谨慎小心的性格,秦简在动手之前一定会对被害人做详细的调查。也许就是在秦简调查杨大鹏时,田锦荣遇到并认出了他。然而,秦简也对田锦荣的行动有所察觉,为了不让田锦荣暴露自己现在的身份,决定先下手为强。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田锦荣的反常行为就有了一个合理解释。田锦荣在那天上午请假后,见到了秦简,而且发现了秦简对杨大鹏的注意,所以田锦荣才会忽然跟踪杨大鹏一探究竟。 可是,田锦荣发现了秦简,为什么又重新回到咖啡馆工作? 难道…… 田锦荣对咖啡馆的好奇,难道是因为杨奇和他的咖啡馆与秦简有关? 浓稠如墨的黑暗猛然沁没林非的双眼,她一只手摁着胸口,感受着心脏剧烈的跳动和胸廓急速的起伏,另一只手从手袋里摸出块巧克力,塞进嘴里,匆匆咀嚼了两下就吞进肚子。整整过了五分钟,她的呼吸才慢慢平稳。忽然,一辆加载长货车从出租车旁呼啸而过,出租车司机猛的拉下手刹,林非的额头“砰”地一声撞上前方座椅。“你他妈的……”司机放下车窗破口大骂,又回头对着林非连声道歉,“对不起啊,小姐,这车开的……”司机话没说完,前方又传来巨大的刹车声和连续的撞击声。“撞车了好像!”司机边说着连忙把车停到路边。 林非揉揉额头,和司机一起走下车。果然,六辆车在桃源村村口大道的十字路口撞成一团,地面到处散落着车辆的碎片,喇叭声和惊呼声响成一片。 穿过混乱的路口,林非沿着堆满杂物和建筑垃圾的街道向杨家走去。桃源村已经开始大规模拆迁,原本整齐堆砌的砖瓦和墙壁都变成了破烂不堪的空洞,宛如一只只怪兽蹲踞在街边,巨口大张,随时准备将路过的猎物吞进肚中。 一条笔直的路,一公里左右的长度,三个岔路口后,她经过一家**盖浇饭的小饭店。店铺大门紧闭,落地的玻璃橱窗上还贴着几张写满菜品和价格的广告。四个月前,李长顺坐在店里,吃着一份不到十块钱的盖浇饭,杨大鹏和田锦荣一前一后的走过这扇玻璃窗。 空空的小巷里没有人声,只有细细的风急速刮过,好似还未冻结的河流夹杂着浮冰呼啸而来,恶狠狠的撞击到面前。 林非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想着一个问题,秦简是不是也曾经一遍又一遍走过这条相同的路? 杨家大院的大门虚掩着,林非轻轻一推就开了。院子里已经收拾地干干净净,东侧孙家的门窗紧闭,还拉着厚重的窗帘。走到杨家门前,林非轻轻敲门,里面传来田燕华细细的声音:“谁呀?” “是我,林非。”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走向门口,门开出条细缝,莫离小声对林非说:“孩子们刚睡着。” 方亚静和田燕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人怀里抱着个孩子。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几个用过小孩碗碟,里面装着些米糊、青菜和水果切块。见林非进来,田燕华连忙起身,轻声招呼她坐到沙发上。方亚静拢拢怀里的小女孩,和林非对视一眼,目光里没有流露出任何信息。但林非明白,显然在有孩子在场的情况下,她们并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命案和债务的话题。 田燕华和方亚静将已经沉睡的两个孩子送到卧室的大床上,两人转身出了卧室,田燕华又将木门紧紧关上。见林非和莫离正在收拾碗筷,田燕华手忙脚乱的道了谢,又泡了三杯热茶,小心翼翼地放上茶几,冲着林非满脸感激地说:“林小姐,今天真的是太麻烦你了。钱,我一定想办法还给你!” “钱不着急。”林非的目光落在客厅角落堆放的几个大编织袋上,“这附近好像拆的差不多了,你们也准备搬家了?” “嗯。”田燕华点点头,“都搬的差不多了,巷子里现在就剩下六七家了。” “你们准备住哪?什么时候搬?”林非又问。 “我老乡那多出来一间房,我们东西不多,先住她那。本来打算后天就搬家的……现在可能还要过几天了……”田燕华吞吞吐吐地说。 “人手不够吗?要帮忙尽管开口。”方亚静微笑着插话进来。 “不,不是,人不够。”田燕华摆摆手,“是昨天,拆迁办的人过来了,说大鹏签的拆迁协议不算数,要重新签……” 重新签?三人诧异地对视一眼,莫离连忙问:“为什么?” 田燕华的眼圈霎时红了起来,莫离连忙起身抽出几张纸巾塞进她手里,关切地说,“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解决。” “谢谢你,莫律师,”田燕华哽咽着说,“拆迁办的人说,说家里现在少了两个人,原来按人头算的补偿面积和钱都不算数了,现在只给我和两个孩子的……” “还能这样?这不是欺负人吗!”方亚静又惊讶又气愤,她看看莫离,“莫律师,这种事法律上有什么办法吗?” 莫离点点头,安慰田燕华说:“别担心,你签个授权书给我,我帮你去找拆迁办的人。签好的协议,他们不敢随便毁约的。” 听到莫离肯定的回答,田燕华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莫律师,又要麻烦你了。” “田燕华,”方亚静和田燕华对视了几秒钟,直到她微微低下头,方亚静才故意用严肃的口吻说,“今天我过来找你,不仅仅是为了给你解围的。你们家连出了几件大事,我代表警方再过来和你了解一下情况。” “嗯嗯。”田燕华连连点头,“我知道的一定全都告诉你。” “我们想了解一下,杨小丽是否有男朋友。” 田燕华慢慢垂下头,低声回答,“没有,她没有男朋友。” “她带男孩子回家来过吗?” 田燕华摇摇头。 “从来没有过?” “嗯。” “你听她提起过吗?” “没有,小丽,小丽和我不是很亲,我们不太聊天……” “住在你们隔壁的孙家,他家小儿子,孙海源是小丽的高中同学吧。” 田燕华猛然抬起头看了看方亚静,视线又瞟向莫离,见两人都注视着自己,连忙点头承认。 “他们这么多年同学,关系应该不错吧。” 田燕华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们,他们都不怎么说话的。” “不说话?真的吗?”方亚静沉下脸,“可是有人和我们反映,说曾经大晚上的,看到孙海源和小丽一起回家……” “这不可能!他们瞎说的!”田燕华连忙摆摆手,“小丽不可能和小孙一起回家!” “为什么?” 田燕华的表情更加局促,始终盯着自己的鞋尖,吞吞吐吐地回答:“几年前,我婆婆和邱阿姨吵过架,从那以后,我们两家人就不怎么来往。后来,后来有一次,大鹏在外面和朋友玩牌,被小孙他们抓了……小孙一点情面没讲,没收了大鹏赢的钱,还拘留了大鹏五天。大鹏出来以后,恨死了小孙,小丽连一句话都不敢和孙家人说,怎么会和小孙一起回家啊!让大鹏知道,还不得打死她!” “杨大鹏打过小丽?”方亚静明知故问。 田燕华默默地点点头。 “孙海源知道杨小丽挨打吗?” 田燕华神色黯然,又低下了头。 始终沉默不语的林非突然开口,“小丽喜欢做手工吗?” “手工?”田燕华被问的猝不及防,她猛然抬起头,睁大双眼,一脸迷惑地说,“她不喜欢,她只会缝扣子。” “你给莫律师的东西里,有些首饰好像是自己做的。是杨小丽做的吗?” 田燕华皱了皱眉,一脸疑惑地看着林非,却不回答。 “还有个牛仔布钱包,绣着杨小丽的名字,也是她自己做的?” “哦,那个……”田燕华扭脸看了看莫离,有些慌乱地说,“钱包,是她第一次做,以后就再也没做过了。” “她就做了那一个?”林非将这句话的重音坐在最后两个字上。 “就做了那一个!”田燕华咬着牙回答。 看到田燕华竭力否认,方亚静冲林非努努嘴,示意她不要操之过急。方亚静喝了口茶,不慌不忙地又说,“可是有人向警方反映,杨小丽有个男朋友,很多年了,和她关系一直很好。” 田燕华吃了一惊。 “小丽的这个男朋友很可能和杨大鹏、袁金娇的死有关。”方亚静停顿一下,端起茶杯,吹了吹,“毕竟,杨家已经死了两个人,你和孩子的安全我们不得不考虑进来。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小丽男朋友的情况吗?” 田燕华垂下眼,双唇紧闭,隔了很久,才鼓足勇气般的用力摇了摇头,挤出几个字:“我真的不知道!” 方亚静扬起眉毛,盯着田燕华看了一会,慢慢抿了口茶。“田燕华,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们都做到仁至义尽了。” “我真的不知道。不好意思,谢谢今天你们帮了我,我等会还有事……”田燕华躲开方亚静的目光,站起身来,下了逐客令。 方亚静无奈地看看林非和莫离,三人一起站了起来。 “好吧,你再想想,过几天我们再来。”方亚静叹了口气,朝门口走去。 林非刚要走出两步,田燕华喊了一声,“林小姐。”她犹犹豫豫地说,“那些钱,我……” “钱不必着急。”看着一脸慌张的田燕华,林非心里一动,“如果你能说出小丽男朋友的身份,那笔钱我可以不用你还。” 惊讶的表情凝固在田燕华脸上,她偏着头,像是在思考林非的话。 林非从手袋里拿出那叠借条,左手两根手指捏着最上面的那张纸,随意看了一眼,递到田燕华面前。“这一张,是十五万的,只要你能提供一点点线索,我现在就给你。如果你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这所有的钱,”她又将右手伸过去,“你都不用还了。但如果你不知道,为了你和孩子的安全,我建议你别去打听这些事。毕竟,他已经杀了两个人……很可能会再次动手,杀人灭口……” 田燕华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张十五万的借条。 林非见田燕华不说话,也没有再勉强她,说了句“再见”就转身要走。林非刚走出一步,田燕华忽然开口:“你没骗我?只要我说出来,所有的债就一笔勾销?” 第五十章婚书 田燕华坐在茶几旁的方凳上,微微蜷起身子,默默地看着膝盖上紧紧交叉相握的双手,眼波流转之间似乎闪动着泪光。她嘴角轻轻抽动两下,开口说:“小丽的男朋友就是我们院子里的小孙,孙海源。” 八年前田燕华认识了杨大鹏,那个时候她才刚刚二十岁,青春美丽。在洗浴城里想要追求她的男人有好几个,可论条件都比不上杨大鹏。当年,杨大鹏二十八岁,高大威猛,充满了男人的魅力。他在洗浴城里很受老板的重视,对手下也很讲义气,又出手大方,尽显大哥风范。而且,他是个城里人。姐妹们都羡慕田燕华能够得到杨大鹏的青睐,不止一次的提醒她,要好好抓住这个男人。 第一次来杨家的时候,田燕华就见到了杨小丽。她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是冬天,天气似乎和现在一样冷,袁金娇对初次上门的她还算客气,从冰箱里拿出两个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苹果,洗干净削了皮,放到杨大鹏面前。杨大鹏嘴里边招呼田燕华,边拿起大的那只啃了起来。杨小丽推门进来,一双大眼睛直看着田燕华,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杨小丽对袁金娇、杨大鹏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一言不发的转身进了里屋。 她不喜欢自己! 田燕华紧张的把衣角揪成一团,害怕杨小丽会反对杨大鹏和她的婚事。 显然田燕华那时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嫁入杨家之后没多久,她就明白过来,杨小丽当时对她的冷漠并不是出于厌恶,而是同情。 杨大鹏第一次对田燕华动手,大概是他们结婚后的三个月。 “因为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田燕华一脸悲凉的摇摇头,“不管什么事,只要他不高兴,他就动手打我。我也没有娘家人可以撑腰……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只能算了……也许,哪天一不小心就被他打死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住在同一个院子的孙家,对杨大鹏打老婆这件事一清二楚,但孙家人顾忌着杨大鹏和袁金娇的蛮横无理,大多数时候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只是闹大了才出面阻止。 杨大鹏对田燕华最严重殴打,是发生在大女儿出生后的八个月。当时大女儿正在出牙,经常整夜的大声啼哭。半夜一点多,喝醉酒的杨大鹏被女儿的哭声吵醒后,冲到客厅里,对着田燕华就是一巴掌。 “我当时只觉得耳朵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抱着孩子,躲也躲不了,只能让他打,让他骂……如果不是小丽和小孙拼命拉着大鹏,我可能已经被他打死了……” 尽管论打架,孙海源并不是杨大鹏的对手,但那一次他的挺身而出及时制止了杨大鹏对田燕华的殴打。当天晚上孙海源和杨小丽搀扶着摇摇晃晃的田燕华去医院看急诊,医生诊断田燕华左耳鼓膜穿孔、肋骨两处骨裂、身上多处软组织损伤。孙海源垫付检查费和药费,又陪着杨小丽在田燕华身边守着一直到天亮。 田燕华躺在急诊留观室的病床上打着点滴,杨小丽忽然问她:“你想不想和我哥离婚。” 田燕华默默地看着杨小丽,没有回答。 杨小丽接着又说:“如果你想离婚,我可以想办法把你送走,离开这,去一个他永远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田燕华依然没有回答。 杨小丽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不像我……你明明可以走……你为什么不走呢……” 似乎在憧憬着遥不可及的幸福,田燕华皱着眉,垂下头,盯着地面发呆。隔了很久,她才苦笑一声,对林非三人说:“我不是不想走,我是不敢走。我舍不得孩子。杨大鹏不会把女儿给我的,我,我又怎么敢把女儿交给他和我婆婆……”她又轻轻叹了口气,“就是从那天起,我觉得小丽似乎和小孙的关系不一般。” “怎么个不一般?”方亚静急切的追问。 “那天,小丽说完这句话以后,原来拿着凳子坐在门口的小孙,突然就走出去了。然后小丽的眼睛就红了,偷偷擦了好几次眼泪。到了早上,小孙给我们带了早饭回来,两只眼睛也是通红的。一直到我打完针,小孙又送我们回家,从头到尾,小丽都没和小孙说过一句谢谢……” 三人恍然大悟。 “其实,我刚到杨家的时候,就听说小丽和小孙是好多年的同学。但是当着我们的面,他们两个人从不说话,面对面遇见,连招呼都不打。只不过,有时候我发现小丽和小孙会突然互相偷偷看一眼,又装不认识一样躲开。” “那个时候,小孙还在医药公司做销售,虽然工作忙,但是收入挺高的。如果不是小丽被马三子看上了,我总觉得小孙不会去做警察。” “马三子是这附近有名的混混,三十好几了,还是单身。他和大鹏关系也还好,有时候还会一起喝酒打牌。马三子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像个猴,可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惹不起的。人都说马三子年轻的时候,后腰上总别着把刀,睡觉都要放枕头下才安心。别说谁招他惹他,就是有时候路过,多看他一眼,他就能直接一个酒瓶子砸人脑袋上。” “那天晚上,十点多,孩子有点感冒发烧,我就去村口的药店买药。刚走到路口,就看见马三子带着一帮人围在路中间。我过去一看,居然是小丽和小孙!原来马三子他们吃完宵夜出来,喝多了,就在街边撒尿。小丽路过,气不过就骂了两句,谁知他们不依不饶地非要小丽赔礼道歉,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小孙正好遇见了,过来给小丽解围。我连忙过去打圆场,说小丽是大鹏的妹妹,求他们高抬贵手。马三子那小子一听是大鹏的妹妹,立刻笑着说去求大鹏,让小丽做他的女朋友,还伸手去摸小丽的脸。我正把马三子拉开呢,谁知道小孙转身去了宵夜摊,拿着一把木头凳子走过来,一把砸到马三子的背上,拼命的砸,砸到凳子都烂了。马三子的那些手下开始都懵了,后来马三子倒在地上才反应过来,把小孙拉开,又连打带踢的,最后警察过来了他们才扶着马三子跑了。” “那个时候,小孙一身是血,趴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了。小丽抱着他一直哭,后来救护车来了,小孙的爸妈也来了,我怕惹事,赶紧拉着小丽和我一起回家。真没想到,小孙看起来那么斯斯文文的一个人,打起架来也那么狠。后来我听说,马三子伤了背和腰,在医院躺了快小半个月。不过小孙也被打的很惨,光是头,就缝了五针……”田燕华喘了口气,怯生生的瞄了方亚静一眼又说,“本来打架斗殴,派出所来找小丽调查,谁知马三子居然找到大鹏,主动说要私了。小孙打伤了马三子,马三子也打伤了小孙,双方互相陪医药费,这件事就算了。大鹏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让小丽去和小孙说。不知道小丽怎么劝说的小孙,他居然也同意了。所以派出所再来调查的时候,他们一口咬定没打架那么回事,派出所也没办法。” 方亚静和林非对视一眼,不由自主的都沉下脸来。孙海源当时的伤势已经达到轻伤的标准,应该刑事立案,根本不应该私了。 而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孙海源出院之后,居然立刻辞去原来在医药公司销售的工作,一个月后参加招聘,做了辅警。 更让田燕华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妹妹被马三子调戏刁难,杨大鹏居然毫不在意。当时民间借贷兴起,马三子和几个朋友搞了个商贸公司,为有闲钱的人和需要资金的民营企业牵线搭桥,挣了大钱。杨大鹏和马三子喝了几顿酒后,觉得马三子虽然其貌不扬,但有能力、会挣钱,而且对他这个“未来的大舅子”出手阔绰,于是对杨小丽提出,让她和马三子去谈恋爱。杨小丽断然拒绝了这个荒诞的要求,并且以排舞为借口,在芭蕾舞团的宿舍里借住了整整三个月。后来没过多久,马三子的公司资金链断裂,投资者不断上门,要求拿回放在公司的钱,负债累累的马三子只能一跑了之。杨大鹏这才打消了让杨小丽傍上马三子这个“大款”的如意算盘。 经历了马三子的事情后,尽管杨小丽和孙海源依然在表面上没有联系,但田燕华心里总是不自觉地把他们俩放到一起。田燕华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她宁愿相信那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然发现,杨大鹏和袁金娇像吸血的水蛭般贪婪自私,杨小丽在他们眼里就是一棵摇钱树,绝不可能同意杨小丽和孙海源这种无权无势的穷小子在一起。 再后来因为聚众赌博,杨大鹏被派出所行政拘留后,杨家和孙家的关系就彻底破裂了。杨大鹏经常在院子里对着孙家叫骂,还出言恐吓,要孙海源当心点自己安全,免得哪天莫名其妙死在街上。 “其实我原来还想开个小店贴补一下家里。我带着女儿,婆婆一点忙都不愿意帮,根本分不开身。后来我又怀孕了,更是……”田燕华苦笑着摇摇头,“大鹏说和几个朋友做点生意,把家里最后一点家底也拿走了,但是生意总是不顺利,前前后后不仅没挣到钱,还亏了不少。大鹏又开始打麻将赌钱,喝酒骂人……” 随着杨大鹏赌债欠的越来越多,他又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妹妹身上。 田燕华对杨小丽和颜雪雨的出行并不知情,只是发现杨小丽身体越来越差,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在客厅里呆坐。 “小丽吃的也越来越少,经常夹两口菜就放下筷子了。我让她多吃点,她就说自己在减肥。我有点担心,就偷偷告诉了小孙……我以为他会劝劝小丽,能让她好起来……我……我早点劝她去看医生就好了……说不定……小丽也不会想不开……”田燕华双手紧紧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了出来。 那天早上六点,杨小丽起床,为家里的三个大人做好早餐,七点准时出门,和无数个平常的早晨没有任何区别,中午十二点,她却突然从芭蕾舞团所在的大楼楼顶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按照警察的说法,那只是一起自杀案。 毫无疑问,杨小丽的确是自杀。 在杨家,没有人知道杨小丽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事实上,袁金娇和杨大鹏也并不关心杨小丽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痛心只是因为,自己的摇钱树没了。 田燕华陪着袁金娇去芭蕾舞团拿杨小丽的遗物。袁金娇一看到芭蕾舞团的领导就嚎啕大哭,揪着团长的领子哭喊着是他们逼死了杨小丽,边哭着边把鼻涕眼泪一把把抹到团长身上。团长不厌其烦,急于脱身,又念在杨小丽平时表现不错,年纪轻轻突然离世,于是安排了一笔还算多的慰问金。袁金娇从团长手里接过沉甸甸的信封,又示意田燕华将杨小丽的遗物一股脑装进黑色塑料袋,才得意洋洋的回了家。 “大鹏和我婆婆把小丽留下来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不过是些衣服、鞋子,还有些不值钱的小东西,也就不管了。全都给了我,让我能穿就穿,能用就用,不能穿不能用的就留个念想。后来……”田燕华犹犹豫豫的看了看三人,十根手指放在膝盖上扭成麻花,过了片刻,她猛的半仰起头,提高声调,鼓起勇气般的说,“我在小丽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封信。” “信!”莫离大吃一惊,急切的追问,“是小丽留下来的信?” 田燕华生硬的点点头,“嗯。” “是给……” “那封信是写给谁的?”林非轻轻拉了一把莫离的手臂,又出言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莫离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尴尬的笑了笑。 田燕华不明所以的看看两人,“收信人,小丽只写了一个英文的字母,就是大写的A。” 悲痛来的那样真实,田燕华的这句话像一把匕首,每一个字都真真切切、扎扎实实的刺进莫离的胸口。很痛、很痛,但她却只能保持缄默。 林非担忧的看看莫离,又问:“信上写了什么?”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今生终我负你……” “那封信呢?”方亚静插嘴问。 “后来……后来……小丽头七的时候,我给了小孙……”察觉到方亚静脸色一变,田燕华立刻又说,“这些天小孙一直没回家,前天孙家搬家,他都没回来……他,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方亚静故作轻松的笑笑说:“没事。现在为了破案,我们都是二十四小时待命,谁都不能回家。对了,你有证据证明孙海源和杨小丽谈恋爱吗?” 田燕华一怔。 “孙海源对你承认过,自己和杨小丽谈恋爱吗?”方亚静又问。 看了方亚静几秒后,田燕华低下头,轻轻的摇了摇,不再说话。 “那你为什么要把小丽的信给他?也许,小丽的那封信根本不是写给他的。” 田燕华的嘴唇微微颤动几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现在我们破案,都是需要证据的。”方亚静将语气放软,“我们不能说,小孙收下了小丽的遗书,就认为他是小丽的男朋友,对不对?更何况,这关系到杨大鹏和袁金娇的命案,到底和小孙有没有关系。如果能拿出证据来,我们当然会有更充分的理由,向这方面调查……” “田燕华,”林非紧接着方亚静的话头说,“你刚刚说的这些话,值不值八十万,你心里应该比我们都清楚。” 田燕华脸色一变,目光扫视过面前的三人,最后求救般的将焦点定格在莫离身上。 “你不要紧张,方警官和林小姐并不是想为难你。”莫离微笑着安慰田燕华,“大家都想尽快破案,你也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等会我就去律师所拿授权书过来,你签好了,我帮你去找拆迁办的人。到时候,债务也没了,又能顺利拿到钱和房子,你和孩子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红着眼,田燕华慢慢起身去了卧室,不一会,将一个音乐盒放到三人面前。“这个音乐盒是孙海源送给小丽的,小丽的遗书就放在这个盒子里。”她捧起音乐盒,在底座上拨弄两下,用力一拧,音乐盒的下方弹出个暗匣,一个小纸卷掉落到桌面上。田燕华小心翼翼的捏起纸卷,递给方亚静,“这应该就是你们要的证据。” 方亚静展开纸卷,上面是一行手写的小字,红线系定,良缘永结。珠联璧合,白头永谐。纸条的右下角是孙海源和杨小丽两人的手写签名,签名日期是一年半之前,两个名字上还有两个棕红色的指纹。 “这是什么意思?”方亚静迷惑地问。 莫离只看了一眼,胸有成竹地说:“这是婚书。杨小丽和孙海源私定终生的婚书!” “哦?”方亚静将纸卷凑到眼前仔细看看,点点头,“有可能!这两个指纹是用血摁的!” 林非心里一阵酸楚,杨小丽、孙海源相爱的两个人,如今天人永隔,而隔在他们中间的不仅仅是生与死,还有宛如鸿沟的正义和罪恶。 “我这只有这些东西了,”田燕华的目光依次扫过目前的三人,无奈的低声说,“你们看够不够……” 显然田燕华已经将自己所知的线索全盘托出,林非也没有再为难她,将那叠借条放在茶几上。 方亚静收好音乐盒和纸条,安慰了田燕华几句,又朝林非和莫离使了个眼色,三人起身告辞。田燕华将他们送到院子门口,看看孙家紧闭的大门,用几不可闻的沙哑声音问:“方警官,小孙是好人,他不会有事吧。” “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方亚静等了等又说,“也不会放过一个凶手。” 第五十一章左右开弓 坐在街边快餐店靠窗的安静角落里,方亚静三口两口将一个大汉堡塞进肚子,又滋滋滋地喝下半杯可乐,长长地舒了口气。 出了杨家,方亚静要拉着林非和莫离一起吃午饭,莫离却借口要去律师所为田燕华准备授权书,想要独自离开。林非和方亚静都知道,莫离依然对方亚静的警察身份有所顾忌,也没有强求,于是方亚静先开车将莫离送到宏达大厦,又和林非在街口的快餐店匆匆对付一口。 “要不,再买点别的?” 林非摇摇头,放下咬了两口的汉堡。“这都吃不完。” 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除了他们,快餐店里只有两桌客人,方亚静环视一周,视线又重新落到林非身上。看着林非日渐消瘦的身体,她暗自叹了口气,从一堆食物里拣出个香芋派,递了过去,用命令的口吻说,“再多吃点!不许浪费!” 林非接过香芋派,咬了一小口,想了想说:“婚书,也只不过是个间接证据,只能证明孙海源和杨小丽是男女朋友,还是不能证明孙海源和颜雪雨他们的死有关。” 方亚静点点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故意瞪了林非一眼。“你这败家娘们,上百万的钱就这么花掉了!” 林非无奈地笑笑。“八十万。哪有上百万。” “给朱红琴的十五万呢?”方亚静反问。 林非抬头正视方亚静。 方亚静哼笑一声,“你和徐默的银行账户早就被监视了,这你不会都想不到吧。” 调查和监视银行账户是警方调查的常规手段,林非没有感到任何意外,她笑笑说:“方警官,我真的没有买凶杀人,你要相信我。” 方亚静瞪着林非,佯装生气地说:“就算你现在有钱,也省点花吧!八十万就换了张没用的纸回来!” “我穷惯了,有钱也不知道怎么花才好。不如你这个富二代教教我?”林非开玩笑的朝方亚静伸出手掌。 方亚静啪的给了林非手掌一巴掌,又认真地问:“对了,你和那个耿老板去银行,怎么去了那么久?” 没有半点犹豫,林非把耿老板和李长顺对自己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复述给了方亚静。方亚静认真听完,半天没有说话,将杯子里剩下的可乐喝完后,她压低嗓门,皱着眉头对林非说:“这个耿老板!我们问他的时候,半句真话都没有!” “他是放高利贷的,怎么可能和警察说真话?”林非扁扁嘴。 方亚静没有在耿老板的问题上过多纠缠,她起身又买了两杯可乐,叼着吸管又问:“你怎么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田锦荣以为自己是黄雀,谁知道变成了螳螂……”方亚静用吸管慢慢搅拌着杯子里的冰块,“可惜就是不知道,这个黄雀到底是什么身份。孙海源又死也不肯开口说出同谋。现在就算有那张婚书,我们也扣不了他多久。” 林非沉默了一会,又问:“在孙海源家查到什么了吗?” “没查他家。”方亚静扁扁嘴。 “为什么!”林非很意外。 “施南城的意思。他说,孙海源和父母合住,要他真的是正义女神,也根本不可能把杀人的证据留在家里。而且,施南城很肯定,孙海源不是正义女神。在我们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冒冒失失搜查他家,不仅找不到证据,还会给孙海源的家人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方亚静捏起一根薯条丢进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说实话,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决定。” 盯着满桌的食物,林非半晌才笑了笑。“南哥是个好人,也是个好警察。” 面对林非的反应,方亚静尽管心里五味陈杂,脸上却依然是一片平静的笑意,她嘟囔着说:“最近……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酒吧里,别到处乱窜了。” “怎么了?”林非一怔。 方亚静迟疑了一下,“人家莫离都有保镖,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你呢?一个人到处乱跑,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外面走走,怎么会出事呢?”林非对方亚静露齿一笑,“上次的事,你不是也说了吗,只不过是我自己吃多了药。” 方亚静一顿,有些恼羞成怒地说:“你听我的话就是了,废话那么多?我难道还会害你?你现在一个人在酒吧里住,虽然比家里好一点,但还是要多注意!吴云那小子,原来没事的时候老是在眼前晃悠,现在怎么人都不见了?他去哪了?” “吴云家里有些事,回家了。”林非将视线的焦点放到剩下的香芋派上。 方亚静张张嘴,又闭上了。她看看垂头不再说话的林非,三下两下的将满桌食物和空盒分成两份,指着自己面前的一堆空盒。“这边呢,是我的,已经全都吃完了。”又指指林非面前的一堆汉堡、薯条、土豆泥和大半个香芋派,“这些都是你的,你自己的任务,可要自己完成……” “喂……”盯着方亚静分好的两堆食物,林非无奈地说,“吃完的就是你的,剩下的就是我的,你完全不讲理呀!” “我怎么不讲理啦?吃完的这些可都是我那份套餐里的,你那份套餐的东西都在你那啊。”方亚静故意捏起个薯条的空盒挥了挥。 “什么套餐里会有香芋派呢?”林非学着方亚静,举起那半个香芋派。 “买套餐附送的呀。你看看,我这边的盒子都是红色的,肯定全都是一套,你那边不是黄就是紫,肯定也是一套……”方亚静笑嘻嘻的胡说八道。 颜色相同的是一套,两个套餐……林非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方亚静的话像一把巨大的剪刀,将原来纷繁错乱的线团修剪的支离破碎。她脱口而出:“我们为什么认为颜雪雨、田锦荣、杨大鹏、袁金娇是同一个人杀的?” 林非的问题让方亚静一怔,她随即回答,“因为正义女神画像。” “徐默和麦子琪的现场也有画像,为什么认为是另一个凶手?” “因为画像的笔迹不同。”方亚静睁大双眼,不明白林非的用意。 林非将红色的汉堡盒子和黄色的汉堡盒子放到一起,“就算是根据盒子的颜色分属于两个套餐,但是它们依然属于同一个公司的产品……” “可是笔迹……” 林非又从手袋里掏出记事本和签字笔,递向方亚静。“写一个你的名字。” 方亚静疑惑不解地写下名字。林非从方亚静右手中抽出签字笔,塞进她的左手。“再写一次!” “你的意思是,两张画像尽管笔迹不同,但都是出于同一个人之手?”方亚静恍然大悟,皱皱眉又问,“会有人左手和右手一样都能画画吗?” 林非微微一笑,左右手轮番开工,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和方亚静七八分相似的卡通小人。 盯着两个卡通小人,方亚静不敢置信地惊呼:“林非,你可以啊,认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一手。不,是这两手!” “如果这么考虑,就有了一种新的可能。两个案子都是同一个凶手,我们不仅要找到田锦荣和其他被害人的联系,我们还要找到徐默、麦子琪和他们的联系。”记事本翻到写满人名和相互关系的那页,林非画上一根粗大的黑线将田锦荣和杨大鹏的名字连接到一起,又在田锦荣的名字旁,写下三个名字,杨奇、麦子琪、徐默。 “杨奇和徐默认识,以前的事,你应该也都知道。”林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 方亚静垂下眼。当年为了给暗恋的女孩报仇,杨奇不惜以身犯法,蓄意驾车将强奸女孩的歹徒当场撞死。他的复仇行为和“正义女神”的所作所为有异曲同工之处,但目前显然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杨奇就是“正义女神”的假设。她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一些。前段时间调查田锦荣,我们也找过杨奇。他说对田锦荣没什么印象,平时只和装修队的工头打交道。装修队的其他人也没提到过杨奇和田锦荣有过接触。” 林非不得不也点点头。“李长顺也说过,他们开玩笑让田锦荣去找杨奇问问怎么开咖啡馆,田锦荣都是刻意回避的。” “你在怀疑杨奇?” “麦子琪买了杨奇一些画,他们俩会不会在合作洗黑钱?” 方亚静沉吟片刻。“麦子琪的确是买了五幅杨奇的画,价格都是市场价。但是那些画还没有出售,所以杨奇是不是参与了那些事,还不好说。” “杨奇和麦子琪之间会不会……”林非两根食指相对,轻点几下。 林非的暗示让方亚静大吃了一惊。“麦子琪和杨奇?你有证据吗?” 林非迟疑不过两秒,摇摇头。 方亚静神色一暗,看着林非不再说话。 林非也一动不动的坐着,用力抿着嘴,双拳紧握,过了很久,才又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徐默,有消息了吗?” 方亚静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强忍住心底的汹涌澎湃,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我问过徐亮,他嘴很紧,只跟我说,徐默现在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让我放心。” “他真的送去省里了?” “他伤的那么重,送到省里去,也是为了他好。你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倒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说完这句话,方亚静嘴角也不由自主得抽动两下。 时间好像凝结成大块大块黑色石头,从墙壁和天花板慢慢挤压过来。不可愈合的伤痕,**裸的展现到麻木,曾经的亲密时光像一片沙漠,将所有人都深深地掩埋其中。过了好一会,刑侦支队打来的电话终于打破了沉默。等方亚静挂断电话,林非已经站起身来。 “你去哪?我送你。”方亚静推开快餐店的玻璃大门。 “我回酒吧,就两个路口,刚吃完饭正好散步了,你快去忙吧。”林非边说着,边对她挥手告别。 “林非!”方亚静叫住她,“你注意安全。” 林非轻轻点头,再一次低声恳求,“如果你有徐默的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嗯。”方亚静微微点头,又压低声又提醒道,“虽然说,现在没有证据能指向杨奇,但如果你怀疑他……还有个人……也最好留心一点。” 还有个人。 尽管方亚静没有明说,林非也深知她话中所指。 在这个世界上,林非可以信任的人本来就不多,似乎现在正在越来越少。? 第五十二章画室 林非站在街心花园的有利位置,四周漆黑,左侧前方二十米正对着街对面咖啡馆的橱窗。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零三分,杨奇在咖啡馆里已经独自坐了两个小时,对着一本正方形的彩色画册在速写本上描描画画。又过了五分钟,杨奇收拾好东西,背起背包,走出咖啡馆。在萧瑟的寒风中,他裹紧大衣,快步过街,经过林非身边,朝河边方向走去。等到杨奇的身影离她只有半个街区的距离时,林非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这个距离刚刚合适,既不容易被发现,又能方便及时观察对方的动向。 渐渐地,杨奇的步伐越来越快,方向也随意变化。一会走到马路边,一会走到行人道上,一会贴着街边建筑的屋檐下,一会穿过小街走在马路对面。前方不远处是个丁字路口,行人过街的指示灯静静的闪耀着绿色亮光,进度条不断缩短。杨奇奔向路口,刚迈上斑马线不过两步,好似忽然改变了主意,他猛然停住脚步,等了两三秒,向右转去。林非放慢脚步,等到杨奇消失在街角后,才又紧跟其后。绕过拐角,看到杨奇依然走在狭窄两车道的人行道中央,她偷偷缓了口气,依然保持着距离,避免被杨奇发现。 在这样寒冷的深夜,街道两边绝大部分的商店已经关门了,两个长长的黑色影子落在残留着雨水的水泥砖路上,一前一后。小街越走越窄,两条车道慢慢变成只能容纳一辆大货车勉强通过的空间,小街两侧全都是空荡荡的金属货架,两人不得不走到狭窄道路的中央。这条街到底是通向什么地方?杨奇到底要去哪?林非有些后悔,拐进这条街的时候,她没有留心街口的路牌,现在又不方便掏出手机查看地图。 一阵奇怪的机械轰鸣声忽然响起,由远及近。不过十秒,左侧的巷子里突然窜出一辆摩托车,改装过的排气管发出巨大的噪声,耀眼的车灯照亮着道路和停住脚步的杨奇。 林非本能地发出一声大叫:“小心!” 摩托车在距离杨奇只有一米左右时,前轮来了个急转弯,和杨奇擦身而过,带着肆无忌惮的叫喊声和笑声消失在街道尽头。 小街重新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 “林小姐,”杨奇的声音带着笑意,“谢谢你救了我。” “他们……好像并真的没有想撞你。” “但你是真的想救我。”杨奇等了等又说,“我送你回家?或者,一起喝杯茶?” 十分钟后,失败的跟踪者跟着毫不介意的被跟踪者重新回到宏达大厦的楼下。绕过大楼已经紧闭的正门,杨奇领着林非来到侧方的安全通道,刷开门禁,从一个只能容纳三四个人的小电梯直达十七层,再打开一个大门,就是杨奇的画室。似乎察觉到林非的惊讶,杨奇主动解释说:“这电梯只能到十七楼,不知道是哪任业主留下来的,神神秘秘,连监控都特意没装。而且,就因为这点方便,十七楼的租金一个月要贵五千多。”他又故意眨眨眼,“不过也挺好的,画室和咖啡馆可以彻底分开。有时候遇到不想接待的客人,就能假装不在,或者及时溜掉。” 林非适时地笑了笑。 又过了五分钟,林非双手端着个精致的白瓷茶杯站在房间中央,面前摆着两个画架。白色棉布将左侧画架遮盖得严严实实,右侧的画架上是幅一米见方还没完成的油画。画面上一位赤身裸体的女人躺在金黄色的银杏树叶丛里,由生到死,鲜活肉体化作污秽腐尸,直到最后皮肉尽失,只留满地白骨。 “九相图……”她喃喃自语。 站在林非身边,杨奇也捧着茶杯,嘴角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似乎对林非能说出画面出处十分满意。“红粉翠黛唯彩白皮,男女淫乐互抱臭骸,身冷魂去弃之荒原,雨灌日曝须臾烂坏,烧即成灰焉见昔质,埋又成土谁思旧好……” 林非犹豫一刻,还是说道:“据说那首词不是苏东坡写的,是日本人的伪作。” 杨奇无所谓地摇摇头。“绝世佳人,万人钦慕,最后却立下遗嘱,希望自己的遗体丢到岔路、曝晒荒野,整整四十九天,让世人见识尸体腐烂、被鸟兽啄食,理解世间万物变化不息,终究还是得面对死亡的佛法道理。” “杨先生信佛?”林非扭头望向书架。 “倒也不是信。孔子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我马上就要到知天命的年纪,一想到世事无常,有些感慨。” 林非抿了口茶,玫瑰花和莓果香气在唇舌间蔓延开来:“联合国规定,六十岁以下都算中年人。” 杨奇呵呵地笑了两声。“岁月不饶人啊。时间,时间,再美丽的东西也禁不住时间的淘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永恒不变的,活着的时候争名夺利,死了最终还是白骨一堆。有位高僧曾经说,照破五蕴皆空,即脱生死,不复轮回。就像这幅画的主人,我还没为她画完,她却自己放弃了生命。”说话间,他将左侧画架上的白布一把揭开。 林斯儒! 尽管只是寥寥数笔,林非依然一眼认出画布上的女人就是阿瑞的姐姐林斯儒。恍惚间,光线退隐,四周暗淡下来,女人柔美的身影从画布中挣脱出来,漂浮在充满尘埃的空气里。 好似鬼魂。 冰冷的血液在林非的身体里流来流去,冷汗一点点浸湿衣襟,只有手掌里那个小小的白瓷茶杯为指尖带来些许暖意。 杨奇抿了口茶,好似不经意地开口问:“你认识她吗?” 盯着画布看了很久,林非才扭头望向杨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故意反问:“她是你的朋友?” “不是。”杨奇摇摇头,“这位林斯儒小姐,我们只见过两面,是麦子琪介绍我们认识的。” 真有趣,没想到杨奇居然如此主动、痛快地承认了和林斯儒的相识。林非强作镇定,淡淡地笑了笑。 “麦小姐说,林小姐很喜欢我的画,愿意出一百万,让我为她画张肖像画。” “一百万!”林非惊讶地瞪大双眼。 “而且麦子琪还说,林小姐有个画廊,以后我的画都可以通过她的画廊宣传,做一些所谓双赢的事。”杨奇停了停,喝了口茶。 “听说以前被林斯儒看中的艺术家都大红大紫了,只可惜……”林非的语气平淡,带着疏离和礼貌的距离。 杨奇不以为然,他接着说:“但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林非有点意外,微微愣了一下。 “因为我坐过牢,而且永远也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 交谈在此刻戛然而止。 林非望向杨奇,杨奇依然一脸淡然的笑意,笑意里包含着一切。 洞悉世事的一切。 林非也笑了。 笑完之后,他们逃避了这个话题,开始非常认真地谈论画家的笔触和细节,谈论如何用一只柔软的画笔描画出金属或是丝绒的质感,谈论在一米画板前度过的时光,谈论一些不知为什么会说起的话题。他们谈论着各种回忆,关于年轻的岁月,关于绘画,关于生命,关于死亡,越来越多。 只有声音。 黑夜如幕。 岁月无惊。 只有声音,像撒哈拉沙漠里的颗颗砂砾,似乎彻底被时间放逐。 “我和她在这个城市里相遇,我们喜欢沿着一条路往前走,走得很快。一直走,走到前方没有路了都不愿意回头。那个时候的我,和她肩并肩的走,觉得一起往前走,才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老是谈论艺术,明明有时候饿着肚子,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只烤红薯。” “她不让我为她花钱,却送给我一个黑色毛皮帽子做礼物。帽子很大,很暖,像山上土匪带的那种。她一定要我戴起来,要我把耳朵塞进帽子里,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她说,这里的冬天很冷。” “很冷吗?我反问她。一定是冷的,而且冷的不只是冬天。” “要不然,她的手,她的身体怎么会那么凉……” “我错了,我不该想要离开……我应该一直和她走下去……往前走下去……” “现在我回来了……她却早已经不在了……” 杨奇的声音戛然而止。 安静了好一段时间,然后,林非睡着了。 隐隐约约,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极其细微,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林非在杨奇画室的沙发上半寐半醒。她知道杨奇在房间里,就坐在她的面前。四周有一些光,浅白带着蓝色,分不清是夜晚还是黎明。 林非忽然意识到,那是杨奇在用碳条画画的声音。 每一笔都带出细碎的摩擦声,清脆,好似要从心底传出回响。 回去。 回去。 如流水般的声音缓慢淹没过来,将林非推进一个梦。 回去。 回去。 她好像真的回去了。 那个永远不会再回去的故乡。 一个小镇。 沉默而冰冷。 所有秘密最初的密封之处。 林非的家在小镇的最边缘,黄昏里,放学后常常一个人散步。沿着小路,沿着一条小河往山里走,首先走过一片片整齐划一的果树林,接着树干慢慢高大起来,树荫渐渐浓密起来,在那些黑色眼睛深邃宁静的注视下,走到那条路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风从极远极远的地方刮过来,有时候和摇晃着的树叶一起,有时候带着细密的雨丝或洁白的雪花,包围着她。 黑色的眼睛。 和那些黑色眼睛一起。 她终于离开了树林,离开了故乡,在大学里、医院里维持着艰难又孤僻的生活。 她记得有一年,整个冬天,早起的她穿过灰蒙蒙的校园到达学校食堂后面的库房。一排五间的平房被几十棵白桦树包围着,宽大的房间里有高高的房梁和狭窄的走道,她背起一袋十公斤面粉,从仓库运到食堂的厨房,雪花般的粉末随着脚步飘散在暗淡的曙光里。 她的身边也有风,呼呼地吹着,发出呜呜的抽泣声。 黑色的眼睛。 和那些黑色眼睛一起。 “下雪了。”梦里有人对她说。 哪个人是谁? 她不知道。 家具在房间里漂流,画布在房间里漂流,巨大的黑色眼睛在房间里漂流,围绕着林非和林非的影子。 “你的眼睛和你妈妈的一模一样。” 林非猛然醒过来,看见大片大片的光明从天花板倾泻下来,照的整个房间都在光线中摇摇晃晃。 已经是清晨了。 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空旷的房间,杨奇的画室。 茶几有一张纸条和一幅速写。 外出写生,请自便。 米白色的速写纸上,简单的线条里,有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排小人。 婴儿的林非,三四岁的林非,十岁的林非,十五六岁的林非,二十岁的林非,三十岁的林非,现在的林非。 她们在一片白桦树林中大笑。 林非从来没见过自己有那样的笑容,但出现在画中好像又存在的那么合情合理。 是的。 合情合理。 就像她安静站在那扇门前,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在杨奇的办公室里响起。 合情合理。 第五十三章谎言和真相 “你刚回来?”杨奇坐在窗边茶几前,边喝着咖啡,边盯着数日不见的吴云。吴云消瘦了些,眼眶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下巴上长长短短的胡茬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仔细修整过。 “嗯,坐了一晚上硬座,累死我了。”吴云将杨奇刚刚做好的鸡蛋三明治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嘟嘟囔囔地回答。 杨奇为吴云倒了杯咖啡,推到他面前。“事情都办完了?” 吴云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点点头。“差不多吧。” 从桌面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两口,杨奇才又开口问:“这么急找我,什么事?” 吴云又吃了几口三明治才回答。“我刚从凌海市回来。” “怎么了?”杨奇漫不经心地反问。 “我和李睿聊了聊。” 办公室陷入彻底的沉默,杨奇和吴云两个人坐在茶几两端,静静对望。 过了好一会,杨奇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们聊了什么?” “聊的不多。小姑娘被林墨禅吓到了,很害怕。” 微微欠欠身,杨奇为自己加了些咖啡。“他也回去了?” “嗯。”吴云抿了口咖啡,“林斯儒的新遗嘱才立了不到一周,人就死了,他曾经回去过一次,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继承亿万家产,想要调查一下他姐姐的死因。李睿告诉我,当时林墨禅就怀疑过林斯儒的死有问题。现在麦子琪和徐默一起出了事,他肯定会继续查下去。” “有问题?林斯儒不是自杀的吗?” “是警察认定,林斯儒是自杀。但林墨禅不相信。”吴云从鼻子里哼笑一声。 杨奇轻叹了一声,侧着头望向窗外。 层层叠叠的雾从天边漫过来,推开黑夜,白日却没有紧随而来,整个城市染上一种无法言说的颜色。 “你放心,林墨禅不会再找李睿麻烦了。” 杨奇看了吴云一眼,几不可查地皱皱眉。 “李睿已经走了,没人知道她会去哪。”吴云欠身取过杨奇面前的烟盒,慢悠悠地抽出一支,并不着急点燃,夹在手指间,“我给了她点钱,先避避风头再说。” “我为什么要担心?”杨奇反问。 “我们两兄弟,明人不说暗话,”吴云微笑着说,“奇哥,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你又何必去碰徐默的女人呢?” “你什么意思?” 一叠照片。 麦子琪和杨奇宛如情侣般,手挽着手在街边漫步。 看着杨奇紧锁的眉头,吴云满不在乎地说:“全部照片就这些,我已经都买回来了。你放心吧,没有人再会知道你和麦子琪的关系。” 杨奇平静地问:“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了。”吴云点燃烟,浅浅地吸一口,“现在麦子琪那条线已经断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继续开咖啡厅和卖画呀。”杨奇摊开双手。 吴云翘起嘴角。“奇哥,你还想瞒着我吗?” “瞒着你什么……” 杨奇正要开口,却被吴云挥挥手打断。“奇哥,你和麦子琪究竟到了哪一步,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只不过,麦子琪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和她搅到一块,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她一边对你示好,一边和徐默勾勾搭搭。徐默要和林非结婚,麦子琪非常生气。上次在你这,她告诉林非,她已经怀了徐默的孩子。且不说孩子这件事是真是假,她敢这么直接地破坏徐默的婚事,说明她在徐默面前有恃无恐!” “最近我发现,徐默在暗地里调查麦子琪。麦子琪一直用的信用卡,是李睿名下的联名卡,而李睿在林斯儒的珠宝公司负责原料采购。所以,从缅甸走私宝石的事,徐默很可能已经知道了。” 杨奇紧盯着吴云,默默地吸了两口烟。 “奇哥,颜雪姗,你认识她吗?” 将烟头轻轻捻灭在烟灰缸里,杨奇坚定地回答:“我不认识。” 听到杨奇的否认,吴云不以为然地扁扁嘴。“颜雪姗真名叫颜雪雨,本职工作是在芭蕾舞团跳舞,兼职嘛……你应该比我清楚。颜雪雨倒是挺能干的,一一趟地从边境带货回来,从没人怀疑过她。可惜,死的那么惨。现在林斯儒死了,颜雪雨死了,麦子琪伤了,李睿走了,不管是艺术品投资,还是缅甸,这两条财路都不能指望了。奇哥,你真的不如和我一起干。” “你想干什么?”杨奇轻笑两声,犀利地反问,“把林非的钱骗到手?你这么做,对得起徐默吗?” “徐默……”吴云又点了一支烟,半仰着头吐出一个烟圈,“我估计他熬不过去了。” “为什么?” “我得到的消息说,徐默已经脑死亡了。就算没那么严重,现在警察还在怀疑林非,说明他还没恢复神志,不能开口。奇哥,你要早做准备,为自己找个证人。” “什么证人?”杨奇诧异地反问。 “徐默被人袭击的那天晚上,你在哪?” “哪天?”杨奇又问。 吴云笑了,诚恳地说:“相信我,奇哥。你必须找个证人,而且,你很快就会需要他了。” “如果警察知道你和麦子琪的关系,他们一定会紧追着你不放。”吴云用目光将杨奇的视线吸引到放在桌面的照片上。 杨奇半垂下头,沉默地看着照片。 一张,一张,又一张,照片冒出淡黄色的火焰,两个人影,纠缠着,一同化为灰烬。 吴云关上打火机,轻叹了一口气:“现在只要把林非手里的那些照片,拿到就行了” “林非手里的照片?”杨奇拉长语调意味深长地问。 吴云欠欠身,为自己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朝他微微一笑,“徐默花五万块,买了五张你和麦子琪在一起的照片。现在那些照片在林非手里,我们必须抢在警察和林墨禅之前拿到手。” 吴云的笑意愈发灿烂。 “你不要为了我……” 往沙发背重重一靠,吴云爆笑出声,“奇哥,我当然不只是为了你。好了好了,我今天都告诉你吧。早在几年前,我和林非就在一起过了。” ***。背叛。欺骗。谎言。世界上年轻的寡妇有两种,一种成天穿着黑色的哀服,悼念自己的丈夫,另一种却欣喜地躺在床上,张开双腿,迎接别有用心的年轻男人。 听着吴云得意洋洋地叙述,杨奇的眉头越皱越紧。 “可惜,她现在对我还不够信任,”吴云有些遗憾,瞬间又充满了信心,“不过现在形势对她很不利,可以帮她,愿意帮她的不多,也算是个好机会吧。奇哥,对女人,你比我有经验,你可要多教教我。” 像是听到笑话般,杨奇哈哈大笑了几声,摇着头又说:“你可比我强多了,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 “何必谦虚呢?徐默的两个女人,一个跟你,一个跟我,”将盛满照片灰烬的烟灰缸推到杨奇面前,吴云盯着他,手掌斜斜地划过脖子,又问,“徐默和麦子琪出事,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杨奇轻轻摇摇头。“我和麦子琪没有男女关系。吴云,我劝你,也别做傻事。” 吴云对于杨奇的劝告并不在意,他站起身,背好背包,认真地说:“准备一下,你需要一个证人,可靠的。如果找不到,让我来。”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电梯里,光线幽暗。 唇角微微下垂,收敛起冷漠虚伪的笑意,吴云平静地将右手放进牛仔裤兜,手指轻轻触摸着温热的金属外壳,沿着笔状的外形一路向下,关掉了录音开关。 第五十四章林中旧屋 真相。 谎言。 半真半假。 出租车在出城的高速路上飞速行驶,依靠着冰冷的车窗,林非紧闭着双眼,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吴云的话。 林斯儒、麦子琪、李睿、颜雪雨,还有杨奇。缅甸、走私、宝石。那些事是不是真的?他们又是否深陷其中? 一张大网将沉寂在厚重海底泥沙之中的真相打捞上来,一个个关于杨小丽的谜团都有了看似合理的解释,瑞丽口岸目前是中缅边境口岸中人员、车辆、货物流量最大的口岸。走私团伙先将宝石伪装成其他较低价值货物申报,或者直接派人以携带的方式走私入境,再由颜雪雨带着杨小丽,假借演出的名义,将宝石运往内地,交给李睿,最后通过林斯儒的珠宝公司进行改装和贩卖,牟取暴利。 但为什么吴云要对杨奇说谎? 而且还是那种最不可思议的、最荒诞的谎言。 吴云根本没有和林非上过床!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从来就没有过! “徐默和麦子琪出事,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林非也想问同样的问题:杨奇,徐默和麦子琪出事,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嗡嗡嗡,嗡嗡嗡。盯着手心里不断震动的手机,她勉强地挤出笑容,清清嗓子,接通电话。 “林非,你没在酒吧?”电话那头传来吴云略带疲惫的声音。 “你回来了?”林非明知故问。 “嗯,早上刚到。我现在在酒吧门口。” “我刚刚出门了。” “你在哪?我来找你。” “我在出租车上。” “你去哪?”吴云急急地追问。 刻意地大声叹了口气,林非幽幽地回答:“睡不着,随便走走,现在在环城高速上绕圈呢。” “我来陪你!” “你回家先好好休息,”等了整整五秒,林非用柔和的声音继续说:“下午,我去你家找你。” 挂断电话一抬头,林非发现出租车司机正通过后视镜观察着自己。 见林非盯着自己,司机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问:“小姐,马上要过收费站了,是下高速,还是继续走?” “去均安镇。”林非重复了一次目的地。 是的。均安镇才是她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一个小时前,在宏祥大厦街角的咖啡馆里,林非按捺住剧烈的心跳,刚一口吞下整杯的浓缩咖啡就接到朱红琴的电话:“林小姐,我们把旧底片重新整理了一下,洗了一些照片出来。不知道……你想不想看看……”林非当然想看,没有半分迟疑,她用两倍高价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均安镇。 司机指指高速路边的指示路牌又说:“是,现在去均安镇有两条路,原来是从收费站下高速走公路,这个月新开通了条高速路,绕一点,但是好走……” “会快吗?”林非打断司机。 “快,快很多,就是绕一点……” “绕一点没问题,走快的。”林非简单地回应,重新将身体塞进后座的角落,心情低沉到了谷底。 茶色车窗外灰绿色的山林如海浪般流动,平静之下暗藏着无尽的浮躁和喧嚣。 秦简。 消失了十年的噩梦。 在莫其的黑色皮质记事本里,满满的,都是他,都是他的罪恶。 然而,秦简又回来了。 用他惯用的方式。 死亡。 “正义女神”,没有人知道是不是他,没有人希望是他。 心里的缝隙裂开,假装已经遗忘、假装永远也不会再想起的苦难和疼痛流淌出来,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无声呐喊。 很痛很痛。 无处可藏。 可是真相来的如此艰难。徐默和麦子琪生死未知,吴云的话却让案情更加复杂,每一个新的发现都带来新的疑点,每一个线索似乎又指向更多的方向。一个人,伴随着难以遏制的苦痛和孤独追查下去,却不知何时、何处才能找到一切谜团的答案。 出租车司机的建议让原来四个多小时的车程缩短为不到两个小时。段树新特地等在均安镇的镇口,骑着摩托车将林非载回照相馆。照相馆的大门紧锁着,段树新领着林非绕到后院,直接进到照相馆的里屋。请林非在饭桌前坐稳,朱红琴先手忙脚乱地送上杯热茶,才递过来一张照片。“这个人,应该就是那个姓秦的。” 照片上只有一只大手和被手遮住的半张侧脸,好像是偷拍被发现。 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着,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林非盯着照片半刻,才慢慢吐出一句话:“你确定是他?” “是,一定是他。”朱红琴皱着眉,似乎陷入回忆,“那天我给荣哥他们拍了几张照片后就去帮忙做饭了,荣哥拿着相机瞎拍。我端着菜刚出来,荣哥正和他开玩笑,说偷偷拍他,他不乐意,浪费了最后一张胶卷。这张照片就是那卷胶卷的最后一张。” 林非看了那张照片好一会,又问:“那卷胶卷其他的照片,我能看看吗?” 段树新连忙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全都在这了。” “我们仔细看了好几遍,只有两张照片照到他了,上次你拿走的那张,还有就是这张了。”朱红琴继续解释。 林非一张张仔细翻看着照片,朱红琴和段树新夫妻俩静静守在她身边,一时间房间里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照片上主角各异,场景却都是在林间的一块空地上。 林非指着一张照片右上角问:“这是房子吗?” 段树新凑过去一看,是一间木屋的屋檐,于是肯定地点点头。“嗯,是房子。给大家休息用的,一般是两间房,能睡觉做饭。” 休息的小屋!林非不由心中一动。 秦简绑架苏南的落脚地正是在山林中的小屋。 苏南是最好的诱饵。 莫其的爱人。 林墨禅的爱人。 别无选择、前赴后继、飞蛾扑火。 林非忽然很想去那间山林小屋,那间深深掩埋着无数秘密的小屋。 见林非一言不发地盯着照片,段树新和朱红琴对视一眼,正要开口,林非抢先说,“谢谢你们了,这些照片我可以拿走吗?” 两人连忙点头,段树新又试探着问,“林小姐,你不会是想进山吧?” 林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现在进山最危险了!你可别进山去!”朱红琴为林非换上一杯热茶,连忙劝阻。 “为什么?”林非不解地问。 “昨天晚上刚下了场雨加雪,现在山里的路都结冰了,非常滑,很不好走。而且,这些房子早就荒废了,到时候晚上回不来,你可怎么办啊。”段树新也出言劝说。 “荒废了?为什么?”林非皱了皱眉头。 “这些房子原来是给伐木工准备的。以前山里的路不好走,为了方便大家就地休息,几乎每个山头都建了一间。这几年路越修越好,大家进山出山都方便,就都不愿意住了,平时也就做点饭。” 段树新扭头看看朱红琴,朱红琴点点头接着说:“嗯,林业局在北边搞了个生态保护区,十几年了,都不准人去砍树,现在不光是树长起来了,熊瞎子啊,山猪什么都多起来了。前年,林业局派人下来检查,遇到暴雨,进了山没出来,结果遇到了熊瞎子,夜里拱他们的车,亏得是几辆越野车,结实,不然都被顶到山下去了。当时是洪天桥陪他们去的,回来的时候吓得要死,说还好嫌那屋子又破又脏,要是住屋里,说不定人都被吃了!” “林小姐,你没在山里呆过是不知道,山里夜里早就到零下了。好多房子墙都没了,这要是住人,早就冻死了!”段树新着急地摆摆手,“而且在山里普通手机没信号的,到时候万一有什么事,都联系不到人帮你。你千万别冒冒失失进山去啊!” 听着朱红琴段树新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劝说,林非其实并没有往心里去,但手机没信号这个消息,却让她不由得犹豫了起来。她认真思考了一下段树新的话,心里有了另一个想法:“你说普通手机没信号,那就是有特殊的手机,能收到信号?” 段树新有些迟疑地看了朱红琴一眼,见她的目光中满是责备,便摇头否认。 不愿朱红琴夫妻俩因为自己心生罅隙,林非也没有再坚持,起身告辞。朱红琴热情地挽留她吃午饭,林非谢绝了朱红琴的好意,出了照相馆。刚走出不到十步,段树新追了上来,掏出手机对她说:“上个星期,洪大全搞了批手机过来,说是特地加了电池和信号放大器。我试过了,在山里能收到信号,上网不行,打电话还可以。如果……如果你真的要进山,最好还是买个这样的手机备用吧。” 镇上只有一家手机店,十平米不到的店面里满满当当的摆放着市面上手机的最新款式。在段树新的指导下,林非很快选定一款号称超长待机、信号强劲的手机,段树新又让店主送给她一块已经充好电的备用电池。 “林小姐,你还是别上山了,你看现在又开始下雨了……” 两人刚站在手机店的台阶上,段树新话音未落,路边一辆越野车的车窗突然摇下来,司机对林非叫了声:“林小姐!” 杨奇! 几个小时前从画室不辞而别的林非,料想不到居然此时此刻在均安镇再遇见杨奇。 第五十五章悬崖 等着一脸担忧的段树新消失在后视镜里,林非毫不客气地质问杨奇:“你跟踪我?” “是。”杨奇面色平静,“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杨奇没有回答,开着车往山里驶去。 山路空寂,两旁的高树巨人般伫立,远远的地平线高低起伏,灰蒙灰蒙的天空、密密的云朵、夹杂着细小雨丝的冷风,和已经流到冬日的时间,一切都好似凝固在米白色画纸的景物素描,视线所及的事物都被关进或深或浅的黑色线条里,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 忽然,杨奇的声音传过来:“五十万。” “什么?”林非回过神。 “我给你五十万,你离开吴云。”杨奇盯着前方的路,目不斜视。 林非一怔,压抑住想要否认的本能反应。 “我知道,早上你听到了吴云的话。”杨奇停顿一下,扭过头,严厉地看了林非一眼,“不管你以前和吴云是什么关系,你必须离开他,马上。” 林非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努力保持坦然的表情。“似乎,是吴云想要待在我身边。” “林小姐,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在任何时候,你都能做出最有利自己的选择。” “除了五十万离开吴云,我还能选什么?”林非冷笑着望向杨奇。 “在这条路的尽头,是悬崖。上个月我去写生,发现那里很美。远远望过去,周围的山上全是五颜六色的树叶。” “你在威胁我?”林非听出了杨奇的言下之意,又补充一句,“有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要是我发生了什么事,你也逃不掉。” 杨奇笑了。“我说过,我永远也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 同归于尽!这四个字在林非的脑里一闪而过,不由得手心里沁出冷汗。 “既然这样,”强压住紧张,林非舒展了一下身体,“到了路的尽头,就别减速,一直开下去吧。” 林非话音未落,杨奇一踩油门,越野车宛如出膛的子弹,骤然加速冲向前方。看着不断后退的大树,林非紧握双拳,身体随着山路的曲折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杨奇却专注地看着道路,一脸沉静自如。忽然,黯淡的林荫被一道光线截断,这条山路远比林非想象中的更短,他们已然到达了终点。 没有减速。 浅白色的漩涡逼近了。 从脊背冒出层层冷汗,牙关被咬得生疼,连带半个脸都开始发痛。 杨奇扭头看了林非一眼。 漩涡更近了。 双手护住头,蜷曲身体,林非做出保护的姿势,紧紧闭上眼,等待着。 两秒之后,杨奇猛地踩了刹车。 手臂重重撞到车前的挡板上,林非低低地**了一声,舌尖漫上一片湿湿热热的苦咸味混着血腥味,不知不觉已经渗出了泪水。忍着手臂钻心的疼痛,她睁开眼,望着杨奇低沉的面容,轻笑出声。 杨奇也笑了,无声地笑了。 林非忽然想起在咖啡馆见到的那副画,**男人脚下的破碎血肉和森森白骨。而那双眼正凝望着自己,闪动着些许光芒,温润宁静。 “麦子琪。”唇齿相碰,杨奇轻声说出这个名字。 林非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捏得喘不过气来。 “她的钱包里放着一张她和徐默的合影,是张大头贴,看起来已经很多年了。” “她并不知道我认识徐默。” “她和我示好,只是为了生意。” 短短三句话,稳如直线的声波里,林非只觉得一阵恍惚。“他们,都是以前的事了,很多年前了……”这句解释听起来并不理直气壮,更像是自欺欺人。 “你不需要对我解释。”杨奇轻叹口气,“你和吴云的关系,在现在这种形势下,会给吴云,更会给你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 林非不得不承认,杨奇说的没错。身上的嫌疑原本就无法摆脱,吴云的介入,只会将整个形势带入灾难的深渊。 “林小姐,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五十万。” 说完这三个字,整个话题就结束了。解开安全带,拔下车钥匙,开门下车,杨奇自顾自地从越野车后箱里拿出个单反相机,走向悬崖。 冬天的山崖风很大,林非拉拢了衣领,顶风而立。雨虽然暂时停了,灰蒙蒙的云依然低低地压在覆盖着薄雪山峦上。杨奇眯着眼,指向远远的天边。“那边是一片枫树林,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我们。 杨奇和“她”。 “怀念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等了好一会,林非又问,声音干干的。 杨奇笑了起来,笑声很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拥有了全世界,胸口却整个空掉了。站在风里,能听见呜呜呜、呜呜呜,那个大洞发出的笑声。” 笑声。 林非也笑了。 一秒之后,悲伤顷刻间倾涌了上来,她紧紧闭上眼,热热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滑落到嘴边。 杨奇的目光依然注视着白茫茫好似空无一物的远方。“如果徐默醒不过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掩住双耳,林非蹲伏下身,放声痛哭。 “墓碑前最痛苦的泪水,都是为了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和还没做过的事。”杨奇的语调平静,好像在谈论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这句话,是当年徐默对我说的。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和他见面。” 含着泪,林非抬起头,望向杨奇。 敌人的敌人自动成为了朋友,暴力尽管不能带来持久的希望,却可以让人暂时摆脱绝望。精心策划、万无一失,谁曾料想同谋者外出一日归来,居然要求计划终止。 “这不可能!我当时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抓起桌上的烟灰缸就砸了过去。徐默没有任何防备,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我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准备出发,临出门的时候,徐默忽然慢慢苏醒过来,手里还拿着手机。我顺手抓起凳子砸过去,徐默又昏了过去。” “既然那个计划万无一失,你为什么要逃。”林非站起身,胡乱擦了一把眼泪。 “当初的计划是趁那个人酒驾回家时,制造交通事故。按照他的车速和不系安全带的习惯,再设计好相撞时的角度和速度,就算他不死,也能让生不如死。而且,根据交通法的责任认定,对方全责,我们当然可以全身而退。可惜,当时我太鲁莽了。真正破坏计划的人是我。”杨奇掏出一包纸巾,递给林非,又长叹口气,“我打伤了徐默之后,心里又慌又怕,撞车后的第一时间就逃跑了。我原本以为徐默会把我打伤他的事告诉警察,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居然……”他又轻叹一声,“是我对不起他。” “你不怪他?”林非问。 “我为什么要怪他?”杨奇惊讶地反问。 “他临阵逃脱了……” “你搞错了一件事。”杨奇用力摇摇头,“不管有没有徐默,那件事我都会去做。那个人,一定要死!” “你现在还这么想吗?你从来没有后悔过?”林非追问。 “古希腊著名的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曾经说过,我知道我将犯下的罪行是多么可怕,但比之更甚的是我的愤怒,我的愤怒已经战胜了我的理智。而且,那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杨奇正视着林非,“我从来、从来没有后悔过。所有,因为那件事吃过的苦,都是我必须承受的,在动手之前,我就已经有了准备。” “我和徐默不一样,他的朋友还活着,而我,已经失去了所有。” 所有的伤口都袒露在这里。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一步两步就可以跨过,再之后,就归于无尽的黑暗。可是依然还活着,日复一日重复着自己生活,在时间中等待着终于死去,当一切都痛苦到麻木的时候,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不后悔,是告诫还是麻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依靠回忆曾经的甜蜜幻想企图带来的一丝平静。 支好三脚架,杨奇透过相机不停调整着拍摄距离和角度,试拍几张之后,显然对效果并不满意,转身又拿出个平板电脑。 “您这是在干什么?”林非不由好奇地问。 “我想拍一组四季的风景,需要相同的角度。”平板电脑的屏幕上一张张的照片随着杨奇的手指快速滑动,他简单解释一句。很快,杨奇找到了目标,根据照片上的线索,将三脚架上的相机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他将平板电脑递到林非面前,抱歉地说:“麻烦帮我拿一下,再等等我,很快就拍完。相册里的照片随便看,比较乱,我拍完还没整理。” “没关系,你忙你的。”林非顺手将平板电脑接过来。 咔嚓咔嚓咔嚓,伴随着相机快门的节奏,照片一张张的从眼前滑过。林非看着它们,并没有想将它们存进记忆里,树林、花草、苔藓、木屋、集市……夏季的傍晚,一群人拥挤在路边,目光的焦点在人群中间的歌舞队,大家都快活地笑着,除了路边的一个男人。 尽管只是一个侧脸,尽管那张脸在屏幕上面积不超过一平方厘米,林非几乎在一秒之内认出了他,和他的视线终点。 那个拥挤在人群中的女人。 颜雪雨。 耳蜗的深处发出尖细的警报声,身体压着块重重的大理石板,林非不能呼吸,她只觉得自己快要被碾成碎屑。捏住左手,握成拳头,指甲狠狠地插进手掌心里。 冷静! 她对自己无声地呐喊。 “林小姐?”她的耳边响起杨奇的声音,“林小姐?” 耳蜗中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你没事吧?”杨奇在她身边说,“不舒服吗?要不,我们回去吧。” “我没事,”林非平静下来,反问道,“你的照片拍好了?” “拍好了。”杨奇点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呀,摁快门的时候倒是爽快,整理起来就嫌麻烦了。这相册里的照片,前前后后拍了快一年了,我都没鼓起勇气去好好挑挑。” “我觉得这些照片都拍得很好,张张都是艺术品,不管是印出来还是做电脑桌面都赏心悦目。”林非实事求是地夸奖道。 “你要是喜欢这些照片,就拿回去选选,”杨奇说着取下相机的储存卡,塞进林非手里,“连这次的照片一起,全都在这张卡上。喜欢的直接拿去用,我送你。” “那怎么好意思?”嘴上推辞两句,林非将储存卡稳稳收进手袋内侧的暗袋里。 “好了,我们去下一个目的地。”杨奇收拾好相机和三脚架,转身朝越野车走去,“一个木屋。” 木屋!林非心中一震,连忙追问:“什么木屋?” 杨奇停下脚步,奇怪地回头看了林非一眼,回答道:“就在前面的山头,有一间废弃的木屋,是原来林场伐木工人的休息室。我想拍点木屋的雪景。” “可是现在这地方的雪不够厚,雪景不够美。不如,我们去别的地方。”林非快走两步,追上去。 “你想去哪?”杨奇停下脚。 “进山,更深的山。” 第五十六章腐尸 经度,纬度,海拔。 写在莫其记事本的几个数字,是林非掌握的全部信息。 而杨奇的准备显然非常充分,不仅有防滑轮胎、防滑链条、登山杖、防护眼镜、帐篷、睡袋,甚至还带着氧气瓶和煤油炉炊具。 两人上了车,杨奇取下车头的导航仪,示意林非将数字输入系统,瞟一眼地图,却不再说话,伸手在车前的显示屏上点了点,很快车中响起悠扬空灵女声。 心经。 痛苦、焦虑、失落和彷徨淹没在无休无止地咏唱之中,闭上眼,掩住耳,所有的杂音都被阻挡在思想之外,林非茫然地盯着前方白色的道路。山林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影,没有鸟鸣。树枝上覆盖着薄薄的积雪,越来越往山里走,雪层越来越厚,寒意也越来越重,似乎能透过车窗沁入身体。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后,杨奇看一眼导航仪,轻声提醒:“再往里走,就会没有手机信号了。” 大雪封山。 与世隔绝。 林非拿出旧手机一看,果然信号时断时续,再过一个山头,信号就彻底消失了。新手机换上SIM卡,却只能接收到一格信号。 沉默的流沙填在不大不小的车内空间,只有车轮碾过积雪悉悉索索作响的杂音,苍白的光线穿过墨绿色的枝条,掉落到车窗上。又经过一段比较平缓的山坡,车走到了一个三叉路口。杨奇减缓车速,停到路边。他用手指放大导航仪屏幕上的地图,又看看车前的路,指着左侧那条只能勉强通过一辆车的小路,建议说:“是不是应该走那边……” 林非下了车,环顾四周,视线从树枝、树干和雪地依次滑过,最后定格在右侧小道正中的一块不大不小,却正好高过越野车底盘的石头上。盯着那块石头,她看了很久。杨奇也下了车,看着石头好奇地问:“怎么了?”林非径直走到两米远的树下,扒开一处略微下陷的雪堆,黑色泥地里露出个深坑。根据深坑的大小判断,似乎石头原本在树下,被人故意挪动到了小道中央,阻止车辆通行。杨奇带上手套,试着用力推推石头,欣慰地说:“还行,不是太沉。”于是两人合力将石头挪回树下。 “你要去的地方,好像并不欢迎我们。”杨奇边发动汽车边开玩笑地又说。 将后背用力顶住椅背,林非没有回应,只紧皱眉头,望向面前那条崎岖坎坷的路。 小路蜿蜿蜒蜒通向树林深处,两旁的树木更为浓密,树枝时不时噼里啪啦的划过车顶和车窗。 路的尽头是一座木屋。 “停车!”林非忽然大叫一声。 杨奇吓了一跳,本能地踩下刹车,越野车摇晃几下,停到路边。 林非一把拉开车门,跳下车,踩着脚踝深的积雪踉踉跄跄地朝木屋走去。 杨奇跟着林非下了车,快步追上来,边四处张望边低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几个朋友曾经到这来玩过。”林非简单回答,小心翼翼地接近木屋。 破败的木屋漂浮摇晃在日光之中,那些记录在记事本中的场景霎时鲜活起来,仿佛长久的寻觅都在等待着这一刻。林非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原木砌成的墙壁历尽雨雪的摧残,已经看不出木材原本的颜色,好像马上就要分崩离析,深褐色的木制大门半开半闭,宛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一步,一步,一步,林非终于登上台阶,脚下发出单调枯燥的咔咔声,然后轻轻一推,门无声地开了。死一般的静寂,空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一把靠背木椅,摆放在正中央。杨奇站到林非身边,打开手中的强光手电筒。刺眼的白光中,木椅投射出诡异的阴影,好像隐伏在黑暗中的怪物终于暴露出来,张牙舞爪。 “咦,这个地方还算干净,是不是最近有人打扫过。”说着,杨奇往前迈出一步,又退了回来,满布浮尘的木质地板上只留下浅浅的脚印。 的确是被人打扫过,而且是被仔仔细细打扫过,就像颜雪雨的那间乡间别墅一样。整间木屋没有任何血迹,也没有搏斗厮打的迹象,除了空气中残存着淡淡的消毒药水气味。 从杨奇手中接过手电筒,林非蹲到房间正中的木椅旁。木椅的侧面和背面布满了细碎的划痕,而在细碎划痕之上,还有几大片明显被刀刮去的痕迹。鼻子贴近闻闻,木椅还散发着比别处更浓重的药水气味。 一个念头在林非脑里一闪而过。 颜雪雨曾经被“正义女神”囚禁、虐待过四天,会不会就在这间木屋中,就在这把木椅上? 没有过多的解释,林非起身出了大门,又绕着木屋走了一圈。屋后的空地上西北角堆着一人高的树枝,上面覆盖着皑皑白雪。林非心中一动,上前用力拉动树枝,顿时哗啦一声,明黄色的汽车车头赫然显露出来。杨奇发出一声惊呼,连忙赶过来帮忙将其他树枝挪走,掩埋在树枝中的一辆出租车暴露在日光之下。 白雪中、日光下,黄色的车漆异常耀眼,林非被晃得有些头昏眼花,连忙摒住呼吸,足足过了一分钟才平静下来,沉声提醒:“你尽量不要接触这辆车。” “你放心,我没碰到车。”说着,杨奇连忙后退几步,举起双手。 围着出租车,林非绕了好几圈。没有车牌,车身和车窗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显然这辆车已经停放了一段时间。车里空空荡荡,车座上都套着深蓝色布质外罩,和市里普通出租车没有区别。副驾驶前端也装着黑色塑料架,该放置司机名牌的位置却不见踪影。后排座椅外罩上有一大片显眼的暗黑色污渍,好像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在前排座椅后侧外罩、车身等处还有七八处大小不一的溅落状血迹。 带上橡胶手套,林非小心翼翼打开后座的车门,一股浓重的腐臭味道迎面而来。 尸臭! 她顿时警觉起来,下意识地回头望望杨奇,只见他正隔着四五米远,紧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怎么了?”杨奇有些诧异地问,就要迈步。 “你别过来!”林非立刻出言制止。 杨奇连忙停住脚,又退了回去。 车内放置的物品已经被人拿走,除了座椅外罩上的血迹之外,林非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发现。尽管没有工具对车内做更详细的检查,林非却悲观地认为,以凶手谨慎的处事风格,进一步勘察也未必会有更多的收获。 可是,如果车里只有血迹,怎么会存在那么浓重的尸臭? 用手机拍下车内的照片,林非绕到车尾。 后备箱没有上锁,轻轻一抬,就打开了。 一股强烈而刺鼻的腐烂气味猛然冲进鼻腔,像一把尖刀,旋转着,深深刺进林非的大脑。刻骨铭心的刺痛在瞬间传遍全身,每个细胞、每块肌肉都在颤抖在疼痛,大脑里一片空白。 肿胀、变形、腐烂、发臭。 男性。**。身高一米七以上。尽管低温缓解了腐烂的速度,依然高度腐败,头发大部分脱落,全身表皮脱落,尸体成蜡样改变。双臂……双臂缺失…… 林非紧盯着后备箱里的尸骸,浑身颤抖着向后退了两步,猛然撞到一个人身上。 她吓得失声尖叫,本能地扭身要跑,立刻被一双大手摁住了肩膀,杨奇的声音传过来:“是我,别害怕,怎么……” 杨奇的后半句话被吞进肚子,他怔怔地看着后备箱,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林非慢慢平静下来,她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简单解释说:“他可能是警察一直在找的被害人。” “那现在怎么办?”杨奇又探身看一眼后备箱,有些手足无措。 林非犹豫一下。“报警!”说完,她就在手机上摁下一串熟悉的数字。 第五十七章新发现 下午两点的刑侦支队办公室里座无虚席,专案组就最新侦查结果召开讨论会。大家抱着碗方便面当午饭,边吃边看着前方的投影屏幕。手里拿着块牛肉干,徐亮说:“今天大家把最新发现的线索整理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有遗漏、没考虑到的,或许能找出其他突破口。小董,你先说说颜雪雨的新发现。” “是,徐队。”董会志挺着胸站在投影仪前,拿着红外线指示笔对着屏幕上的地图,“首先我们要感谢交警部门的配合,案发以后,一直为我们保留着全城所有交通探头的监控录像画面。根据监控录像,我们目前能确定,颜雪雨当晚最后是出现在平安巷的西侧路口,时间是凌晨十二点五十七分。” “我们从文华路到平安巷用不同的路线走了四趟,发现从文华路、西关南巷、健康路再到平安巷,路程和时间能和颜雪雨的步行速度吻合。这个路线非常有意思,它能完美的躲过沿途各个路口的交通探头。那为什么平安巷的摄像头照到了颜雪雨呢?我们看一下当时的画面。” 董会志调出监控画面,指着屏幕左上方的人影说:“你们看,这就是颜雪雨。” 画面动了起来,颜雪雨从左上方迈出三四步,走到屏幕中间,停了大约十秒,忽然转过身,又原路返回,从左上方消失了。 大家恍然大悟。 显然,颜雪雨是走错了路,才无意中被摄像头拍到了。 “颜雪雨当时拿着手机,我们原来以为她在看地图,后来经过技术部门鉴定,说不是地图,是短信。”董会志指指站在屏幕中间的颜雪雨说,“但画面太模糊,不知道她在给谁发消息。她的通话记录我们已经都查过了,显示她当时没有和任何人联系。” “现在一个人有好几个手机号码,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施南城阴沉着脸插话说。 原本小声讨论的侦查员们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孙海源,都垂下头不再开口。 见气氛有些尴尬,方亚静放下筷子,半仰着头问:“颜雪雨进了平安巷就再也没出来过?” “这很难说。”董会志扫了一眼施南城,舔舔嘴唇,“平安巷距离文华路大约一点五公里,根据时间估算,颜雪雨应该是步行到那的。平安巷东西方向,三车道,一共一千两百多米长,地形很不利于我们探查。这条路两遍都是居民楼和商铺,原来有五百多户人家,现在已经开始拆迁,三百多户已经搬出去了。而且平安巷不是封闭的街区,附近小道通往莲红路、江陵南路,小道上都没有摄像头。即使有,因为是晚上,清晰度也不太好,只能看到影子,不能判断出来身份。所以现在我们只知道颜雪雨进入了平安巷,但出没出,从哪里出的,暂时还不清楚。假设颜雪雨是在平安巷内遇袭的,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的窝点就在平安巷的某一处房屋内,或者,凶手袭击了颜雪雨,再把她装到交通工具里带走了。” “但我认为,凶手的窝点在平安巷的可能性不太大。平安巷是从一年前开始拆迁的,根据房地产公司的要求,租房的人早就被清理出去了,现在还住在平安巷的大部分都是房主,外租户只剩下二十七户。考虑到凶手很可能是单身居住,我们重点调查了单身租房的八户,暂时没发现问题。” “也许凶手是房主啊。”唐义其忍不住插话说。 董会志表情严肃的点点头。“我们原来也这么考虑过。调查以后发现可能性不太大。颜雪雨失踪是八月十五号的凌晨,在那一周,平安巷的居委会和房地产公司的人,对巷子里的每一户都进行了入户调查。这个活动提前两周张贴了公告,虽然我们都认为凶手胆大心细,但在明知道有人上门的情况下还把颜雪雨关在家里,一关就是四天,风险未免也太大了一点。而且,我们已经从居委会拿到了平安巷当时独自居住的房东名单,有三十七人,我们已经初步排查过了一遍,也没发现可疑。” “所以,”董会志看了看满脸鼓励的徐亮,“我们考虑,如果颜雪雨真的是在平安巷遇袭的,凶手很可能是把她装到交通工具里带出了平安巷。” 大家纷纷点头,认同董会志的分析。 董会志有些得意,咧开嘴想要笑笑,又觉得不太合适,连忙假装咳嗽一声。“而且,我们在平安巷走访的时候,还发现了件奇怪的事。”说着,他摁了一下手中的投影仪翻页器,屏幕上出现一辆蓝色后箱的环卫三轮车。“辖区派出所的报案记录显示,在八月十五号早上五点,住在平安巷的环卫工袁财贸打电话报警,说自己的环卫三轮车被人偷了。那辆三轮车平时是用铁链锁在墙边的树上,那天晚上被人剪断铁链骑走了。派出所派人勘察了现场,又在附近找了一圈,结果江陵南路找到了三轮车。当时派出所分析,因为袁财贸的脾气不好,为了街道卫生的事,经常和平安巷摆摊的小贩有冲突,所以被人恶作剧报复了。但现在结合颜雪雨失踪情况,很可能另有原因。” “这么大一个后箱,应该可以装进去一个人。”李立盯着画面说。 “我们现场测量过,后箱的空间很大,像颜雪雨那样一米六多的女性装进去,一点问题没有。但袁财贸已经记不起来当时垃圾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而且垃圾车天天用,现在过了好几个月,也查不到什么东西了。”董会志遗憾地扁扁嘴。 “如果凶手把颜雪雨装到垃圾车里带出平安巷,到了江陵南路,垃圾车留下了,他必然要用到别的交通工具。当晚附近街道十二点五十七分到早上九点零三分的监控录像看了吗?”徐亮问道。 “看了。”董会志有些沮丧地点点头,“三轮车停放地点是在个公共厕所旁边的树丛里,附近的摄像头处于隐私考虑,都避开了厕所,我们正协同交警部门根据江陵南路上路口的监控录像,对通过的车辆进行排查。” “我还有个建议。”方亚静插话进来,“把那些监控录像出现过的车辆,和麦子琪徐默遇袭当晚的,做一个交叉比对。” 方亚静的话让众人一愣。 施南城平心静气地发问:“为什么?” 方亚静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我认为,笔迹不同的正义女神画像,并不一定有两个凶手,很可能是一个人左右手不同的笔迹。麦子琪和徐默的案子,应该一起并案调查。” 左右手不同的笔迹?! 众人面面相觑。 和徐亮对视一眼,施南城故意用惊讶的口吻反问,“你认为凶手是个能用左右手同时画画的人?” “对!”方亚静坚定地点点头。 “你在现实里认识这种人吗?” “认识……”方亚静忽然意识到自己上了施南城的圈套,紧紧抿住嘴唇,不再继续往下说。 “谁?”施南城没有放过她,继续追问。 “林非。” 众人安静了几秒钟,立刻纷纷小声讨论起来 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施南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左右手能同时画画,这个设想很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呢,还是有人刻意灌输到你的脑子里的呢?”说着,施南城用食指点点自己的脑袋。 方亚静一时语塞,正要开口反驳,就听见徐亮轻轻咳嗽一声,开口说道:“凶手是不是能左右开弓,根据现有的线索,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但我个人觉得,并案还是不并案,对案件的侦破工作都没有太大的影响。” “当然有影响!”方亚静生气地瞪了徐亮一眼,“你们始终认为林非是犯罪嫌疑人,不肯相信她提供的线索!” “你错了!”徐亮严肃地摇摇头,“林非提供的线索,只要是真的,我们都认真听取了!” “她……” 徐亮挥挥手打断方亚静的话,又扭头问正认真记笔记的中年侦查员冯伟然,“颜雪雨出现在平安巷的时候,孙海源在干什么?” 冯伟然是队里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业务骨干,负责对孙海源的调查。孙海源自首后,情绪依然很激动,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正义女神”。当被问及颜雪雨失踪当晚的行踪时,他却从没提到过平安巷。而且,冯伟然调查发现,当晚孙海源在辖区派出所值班,从晚上六点到凌晨两点,他和同派出所的民警一起出警十一次,离开同事视线的时间总共不到二十分钟,几乎没有作案的可能。 “其他案发时间呢?”徐亮问。 杨大鹏因高空坠物身亡时,孙海源正按照派出所的日常工作安排,在街上巡逻。下午五点四十二分,孙海源在权中街左拐,进入了没有监控的新临巷,随后失去踪影。直到下午六点十五分,他接到派出所的通知,下午六点十八分,出现在夏飞道的路口。那个地方距离银泉洗浴中心不到一公里,有多条无监控的小巷连接两处。 “这么看,孙海源还是有可能自己动手杀了杨大鹏的。”方亚静皱着眉头插话说。 “如果打时间差,是有这个可能。”冯伟然点点头,“不过袁金娇死的前一天晚上,孙海源和林非分手之后就直接回了队里,我们还在办公室见到他了。具体情况我们还在进一步核实。”他将笔记本往前翻了几页又说,“我从派出所了解到一个情况,在今年春节期间,因为盗窃案频发,几个区联合组织了一次反扒行动,孙海源也参与了,主要负责收集监控录像的资料证据。所以我怀疑,就算孙海源没有亲自作案,很可能就是他把摄像头的位置透露给了凶手,凶手才能那么完美的躲开所有监控。” 冯伟然的话让办公室陷入一片沉默。有了孙海源这个得力帮手,凶手必然事半功倍,不仅仅是监控摄像,很可能警方的侦查思路都已经被孙海源透露给凶手了!尽管没有人当面抱怨,但不得不承认,大家心里都有些灰心丧气。 施南城和徐亮对视一眼,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大家要有信心,对孙海源的调查要挖得更深,只要他们联系过,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方亚静却又摇摇头。“我认为孙海源是个知情人,但他可能并不知道凶手真正的身份。” “说一下你的理由。”施南城点燃一支烟。 “大家查了这么久,应该也能发现,正义女神的风格是谨慎、周详、果断、胆大。整个犯罪过程经过精心计划,异常缜密。越是这样的凶手,越敏感多疑,绝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因为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同伙不小心暴露了当初的罪行,那么他也会面临法律严厉的惩罚。这种凶手是不会允许自己犯这种错误的,他真正信任的只有自己,而且,只能是自己。孙海源性格冲动,只不过被林非激了几句话之后,就贸然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这样的人,显然不配作为正义女神的同伙。”说完,方亚静看了徐亮一眼,似乎想听听他的意见。 “方亚静说的这种可能性很大。”徐亮低头喝了口水,接过施南城递来的烟,“如果我们把杨小丽的自杀作为切入点,那么凶手的犯罪动机就是为了给杨小丽复仇。但单纯复仇的理由,不能解释田锦荣的死。不仅从犯罪动机上不能解释,孙海源自己也解释不了,他的口供全是漏洞。所以就存在这种可能,正义女神完全可以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接受孙海源的杀人委托,作为交换,也从孙海源那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监控的位置,警方的侦查行动。” “委托?难道他是个职业杀手?”董会志忍不住开口问,“可是为什么要留下画像?他们应该偷偷杀完人就跑啦!” 一办公室的人都笑了起来。 施南城却没有笑,他和徐亮眼神交流了一下,将烟头碾灭,认真地说:“正义女神不是职业杀手,他杀田锦荣,有可能是因为田锦荣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施南城随后的说明让在场的众人个个脸色凝重,眉头紧锁。依照林非提供的线索,施南城和徐亮两人连夜赶往林场对朱红琴夫妻进行询问。然而,调查结果让他们大失所望。面对那张合影旧照片的另一个人,不仅是原来伐木组的工人一脸茫然地连连摇头,整个均安镇甚至林场的人都表示毫无印象。 “我们已经把照片和底片都交给省里的技术组了,但毕竟是几十年前的旧照片,技术恢复以后,要从现有的户籍资料里查找到这个人,也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大工程。”施南城叹了口气。 一直埋头吃面的丁辉喝完最后一口汤,盯着屏幕上颜雪雨的身影,举起手。“我有个问题。” 施南城点点头,示意他开口。 “如果说正义女神杀颜雪雨、杨大鹏、袁金花,是受孙海源的委托,为了给杨小丽复仇,那颜雪雨的短信就解释不通了。在短信里遥控颜雪雨,让她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走到平安巷,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那是凌晨十二点,颜雪雨一个女人,凶手怎么能确定她一定会听话呢?” “凶手会不会一直跟着她?” “那也不能保证她按短信走啊。” 丁辉的话让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颜雪雨身上。讨论正激烈时,方亚静走到投影屏幕前,将一个U盘插进电脑,环顾一圈后说:“丁辉的问题很重要。我想要并案调查的一个原因就是,颜雪雨不仅仅和杨小丽有直接关系,同时,她的另一个身份,颜雪姗,和麦子琪的关系更加密切。” 通过省厅经济侦查部门,在工商和银行的帮助下,颜雪姗名下公司的相关资料源源不断地收集到了方亚静手里。她汇总了线索后,结合颜雪雨带着杨小丽多次往返瑞丽的情况,认为案件的突破点在麦子琪和颜雪姗违法的经济活动上。 “瑞丽当地警方已经发现,颜雪雨跳舞的夜总会老板和中缅边界走私集团有关,现在他们正在加紧调查。颜雪雨遇害时佩戴的那对红宝石耳环,想必大家都还有印象,上面的红宝石,就是缅甸出产的!那么,正义女神取下一只耳环,把它放到田锦荣的手里,不只为了证明两个案子都是他的所作所为,”方亚静深吸一口气,“会不会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他是在暗示我们红宝石的线索。” “可是他不仅留了耳环,他还留了一个大拇指的指纹在田锦荣的出租屋里。”丁辉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那又怎么解释?” 唐其义略微思考了一下,脱口而出,“指纹,会不会是指纹锁啊?”说着他翻翻自己桌上的档案袋,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摊上桌面,又举起一张纸,“颜雪雨的舞蹈工作室的那个保险箱,用钥匙或者指纹都能开。” “可是那个保险箱已经打开了啊,”董会志皱皱眉头,“里面是空的。” 大家又议论起来。徐亮听着大家的讨论,一直沉默着。 “徐队,您怎么看?”李立起身倒了杯热茶,送到徐亮面前。 徐亮欠身说了声谢谢,转头面向众人。“大家活跃活跃思维挺好的,我们已经找到的线索是点,大家透过这个点,看到各个不同的方向,有利于我们的工作。前期在颜雪雨家和工作场所进行了反复搜查,没有发现和麦子琪有关的可疑线索。但是,省里的调查结果给了我们新的提示,也不能放过。” 见大家纷纷点头,他又说:“我坦白和大家说吧,局里在几个月之前就请省厅的经侦部门出面,调查颜雪雨和麦子琪的关系。方亚静刚刚说的,只是初步调查结果的一部分。把调查工作交到省里,并不是因为对大家不信任,而是因为大家都很辛苦,出于减少工作量的考虑。并不并案,不是关键,查案当然是查得越细越好,越多越好,但是我们还是要有重点。” “董会志,你们小组加紧调查平安巷和江陵南路附近的监控,从凌晨到发现三轮车的时间段,行人和车辆都要查。汽车能清晰拍到车牌的,对比车牌,看不清车牌的,对比车型,社会车辆、出租车、三轮车,只要能运输一个人的交通工具,都不能放过。冯伟然,你们继续查孙海源,请网监部门合作,手机、社交软件、论坛、网站,只要他登录过的,全部记录都要搞到手。他和正义女神总不能隔空传音联系吧!” 说着,徐亮望向施南城。施南城正要开口,方亚静放在办公桌面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起来。 林非! 方亚静拿起手机,下意识看了施南城一眼,没有接通。 电话继续固执地震动着。 施南城和徐亮对视片刻,徐亮对方亚静点点头。“接吧,外放。” 狠狠地瞪了徐亮一眼,方亚静无奈地接通电话,点击外放键。没等她开口,话筒里就传出林非急切的声音:“亚静,是我,林非!我这边信号不好,你能听得见吗。” 方亚静故作轻松地回答:“嗯,我能听见,怎么啦?” 林非说得又急又快,话筒里传来呼呼的喘气声。“我,我发现了一具尸体,高腐,没有双手,我怀疑是田锦荣!” 林非话音未落,办公室里已经是一片哗然。 “你在哪!”方亚静急忙问。 “林场!木屋!快去找徐亮!他知道位置!” 徐亮一听,顿时脸色大变,几步冲到方亚静身旁,夺过手机,厉声说:“林非!我是徐亮!你现在在木屋?” “对,就是秦简绑架苏南的那间木屋!屋子旁边有堆树枝,藏了辆出租车,尸体就在出租车的后备箱里!你们快过来!” “马上离开那!”徐亮坚决地说,“我命令你!马上离开那!” “为什么?” 徐亮却不想解释,又问:“你自己一个人吗?” “我和……”林非犹豫了三秒,“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 “让他听电话!” “为什么……” “让他听电话!马上!” “徐队长,我是杨奇,你好……” “你马上带林非离开!”徐亮大声打断杨奇,“我会通知均安镇派出所去接你们!你们马上离开!” 第五十八章质问 “田锦荣,警察找过我问他的情况。” 目送着木屋消失在后视镜中,林非回过头,看了杨奇一眼,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或是害怕,而是满满的同情和安慰。 “你是特地去找他的?”杨奇又问。 林非摇摇头。“我……我也没想到……” “什么人,把他留在那的?”杨奇问得很委婉。 林非依然摇摇头。“现在还不好说。” 杨奇沉默了一会,自言自语般的轻声说:“原来,人死了很久以后是这样的,那副九相图,要好好改改……” 话题从死亡居然转到了绘画,林非忽然有点啼笑皆非。 “其实,”杨奇微眯着眼睛,盯着前方的路,明暗交替的树荫投到他脸上,刻出怪异的阴影,“在西藏的时候,有个人死在我脚边。我看着他,整整三天。” 心头一颤,林非意识到,杨奇所说的是和他一起遇袭的徒步者。她看着杨奇,很久,问道:“然后呢?” 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杨奇先抽出一支递给林非,送一支到自己嘴边,才“啪哒”一声打着打火机,点燃两根香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杨奇的脸色平静。“他曾经说过,想要一个神圣的葬礼,我把他推进了江里……” 这句话说完之后,似乎就再也无话可说,两人默不作声地吸着烟,一支又一支,直到和均安镇派出所的警车迎面相遇。 徐亮已经将杨奇的车牌号码告知了派出所,民警们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客气地上前打过招呼后,一路护送回均安镇。不知是否因为徐亮有所交代,民警们没有询问任何问题,径直领着两人在派出所里一间安静的办公室坐下,又送上两杯热茶,轻轻地关上大门后,就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了。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干坐了快二十分钟后,林非很不好意思地对杨奇道歉。 杨奇温和地笑笑说:“没事的。对我来说,今天的收获大于麻烦。” 两人继续沉默地坐了一会,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紧接着,门被大力推开,徐亮快步冲了进来,方亚静和施南城紧随其后。徐亮三步走到林非面前,上下打量过林非一番,确定她毫发无损后,厉声命令道:“交出来!” 林非慢慢站起身,迷惑地望着他。 “交出来!”徐亮伸出手,逼视着林非。 心思一动,林非立刻就明白了徐亮的意思,但她一动未动,继续迷惑地望着他。 “请问您是杨先生吗?”施南城无视徐亮和林非的对峙,上前一步,示意有些不知所措的杨奇,“麻烦你和我去隔壁聊一聊好嘛?” 杨奇连忙点头答应,走出大门时,忍不住担心地回望了林非一眼。 “林非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施南城不动声色地安慰杨奇一句,推开隔壁办公室的大门,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一张办公桌,两张椅子,一盒烟,两个人,默默对望了三十秒后,施南城彬彬有礼着问出第一个问题,“杨先生,先请你把今天的事,完完整整说一遍。” 杨奇表现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如何遇到林非,如何前往木屋,如果发现尸体,说了整整二十分钟。 探究的目光一直盯着杨奇,施南城认真地听完,提出一个问题:“你说,林非在导航仪里输入了数据,根据定位坐标,你们开车去的木屋。” “是。”杨奇点点头。 “她没有看任何东西,直接输入的数字?” “对,她好像背下来了。” “你以前去过那吗?” “没有。” “你经常来林场?” “嗯。” “写生?” “嗯。” “这么冷,怎么画?” “拍照,或者,”杨奇抬手指指眼睛和脑袋,“看到,记下来。” “你的记忆力一定很好。” “还可以。”杨奇谦虚地笑了笑。 “和林非比,谁的比较好?” “没比过,不知道。” “你是林非的朋友?” “我希望是。” “为什么?” “为什么不?” “什么样的人,会想要和林非做朋友?”施南城突然冷笑了一声。 “我这样的人。”杨奇毫不退缩地回望着他,微笑着回答。 施南城不以为然地吸了口烟,又问:“你知道那是谁的尸体吗?” 杨奇点点头。“林非说,他叫田锦荣。” “你认识他?” “警察找我问过话。” “你认识他吗?” “准确地说,见过面,但是没印象。”杨奇摇摇头,“警察告诉我,他帮咖啡馆装修过,但装修队有十几个人,来来往往,我真的没注意过。” “张卫强。”施南城突然提到这个名字,然后停住了。 杨奇往前探了探身,睁大双眼。“张卫强怎么了?” “你最近见过他吗?” 杨奇一脸疑惑地点点头,又追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你和他,在狱里,关系不错。”施南城的重音在“狱里”两个字上。 神色一滞,杨奇抿抿嘴,半垂下眼。“是,我们关系挺好的。” “听说你很照顾他。”施南城又从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让了让杨奇,见他摆手拒绝,才放到嘴边,“不仅给张卫强找了住处,还特地拜托宏达大厦楼下报刊亭的老板,每天给他准备吃的。” “是。”杨奇不解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有。”施南城沉下脸,认真地点点头,“你看到田锦荣的尸体了吗?” “看到了。” “没有手?” 微微皱起眉,杨奇回忆了一下,简单地“嗯”了一声。 “你知道他的手在哪吗?” 杨奇快速地摇摇头。 “几个月之前,在胜利大街和解放大道的十字路口,有人把田锦荣的一双手臂,放到了垃圾桶里。”施南城语气平淡地说,“最近我们发现,弃尸的那个人,就是张卫强。” “这不可能!张卫强他,他……”施南城话音刚落,杨奇就急切地否认,“他就算精神有问题,也不可能杀人啊!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杨奇的问题,施南城没有急于回复,只默默地看着他。 在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尽管有些不自在,杨奇仍然再次强调,张卫强毫无杀人的可能,并提出可以出钱对他进行精神鉴定,以此消除警方对张卫强的怀疑。 施南城不紧不慢地又说:“你不用紧张。我们已经对张卫强做过精神鉴定了,他的确没有杀人的可能,是有人利用了他。” “谁利用了他?”杨奇脱口而出。 “能让他那么听话的人,自然是和他关系最好的。”施南城凝视着杨奇的眼睛。 杨奇疑惑地望着他,忽然恍然大悟。“你怀疑我?” “咳咳,”施南城故意清了清喉咙,“不瞒你说,你和张卫强的关系不能不让我们怀疑。” 杨奇沉默了,微微下垂的眉眼间掺杂着不安和困惑,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说:“我需要做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我希望你能和我们合作,诚实回答下面的问题。”施南城说得十分郑重,表情非常严肃。 杨奇迟疑一下,随后微微点头。 “你和麦子琪,是什么关系?” “生意往来,她买过我几张画。” “她买你的画是为了什么?收藏?投资?还是,转卖?” “买的时候,她只说是自己喜欢。据我所知,那些画还在她手里,没有出手卖给别人。” “你认识徐默吗?” 杨奇一怔,缓缓点头。 “你知道,麦子琪和徐默是什么关系吗?” 这个问题让杨奇重新陷入了沉默。 施南城将烟盒往杨奇面前推了推。杨奇稳了稳神,依然摇头拒绝。施南城又抽出一支烟来,慢慢点燃。默默地,两个人一言不发,狭小的房间笼罩着薄薄的灰白色烟雾之中。 将烟头碾灭,施南城又问了一遍,“麦子琪和徐默,是什么关系?” 杨奇深吸了口气,终于含糊其辞地回答:“应该是朋友。” 施南城盯着他看了几秒,不置可否地弯弯嘴角,问得直白露骨:“什么样的朋友?生意上的朋友,还是床上的朋友?” 杨奇缓缓抬起头,和施南城默默对视,表情平淡。“我对别人的私事,一向不感兴趣。” 面对徐亮,林非表现出相当配合的态度,将自己从朱红琴手中拿到照片,以及如何遇到杨奇,如何在木屋旁的柴堆中发现出租车,都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说完,她从手袋里掏出那叠照片,递给徐亮。“第一张照片上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秦简。” 接过那叠旧照片,徐亮紧紧皱着眉,仔仔细细一张张的翻阅。 林非追问他:“你以前见过秦简,当初看到他和田锦荣的那张合影,你为什么没认出来?” 徐亮一怔。 一字一顿,林非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没认出来?” 近距离,面对面,秦简当时已经被莫其控制住,满头满脸都是血,面目狰狞。然而,三分钟后,他却眼睁睁看着凶手逃脱!悔恨和挫败,让那些瞬间深深印刻在大脑里,在此后的十几年里一遍又一遍的闪现,但现在,徐亮不得不承认:“当时情况紧急,我只和他打了一个照面,时间太短。” “莫其、苏南和阿瑞都见过秦简,难道没留下画像?”林非紧接着又问。 当然没有。那三位目击者都一脸冷漠,拒绝和警方合作。 见徐亮不回答,林非皱起眉头,追问道:“你们把合影的照片给阿瑞看过没有,他怎么说?” 徐亮对林非的问话毫无反应,看了眼正在震动的手机,接通电话。电话是李立打来的,将在木屋现场的情况简单汇报了一下。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到面目全非,只是凭借缺少的手臂并不足以确认他就是田锦荣,还需要采集DNA样本,做进一步检测确证。时隔已久,加之现场的痕迹又被凶手刻意清理破坏,初步侦查暂时还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 “有什么发现吗?”等徐亮放下手机,方亚静关切地问。 徐亮微微摇头,对林非面色严厉地问道:“你说了那么多,但是有些问题,你却在故意回避。你为什么会去木屋?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 “你们有没有拿那张合影去问过阿瑞?”林非对徐亮的问话置若罔闻。 “你怎么知道他们三个人见过秦简!你怎么知道我去过木屋!你怎么知道我也见过秦简!”徐亮瞪着眼反问。 “阿瑞看过照片吗?他怎么说?”林非依然坚持寻找自己关心的答案。 “林非,需要回答问题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徐亮沉下脸,咄咄逼人。 显然无法再彻底隐瞒,林非犹豫一下,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捡到过一个记事本,上面写了一些关于秦简的事。” “时间,地点,怎么捡到的!说清楚!” “十几年前,早上,七点多,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我听到一男一女隔着树丛说话。两个人我都不认识,我只记得,那个男人叫了一声女人的名字……” “什么名字?”方亚静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 “苏南。他们俩走后,我在地上捡到了那个记事本。”说完,林非垂下头,盯住自己放在桌面上紧紧相握的双手,一动不动。 徐亮死死地凝望着林非,极力掩饰内心的震惊。 这真的是命运的巧合吗? 或是人生的必然。 “记事本现在在哪?”很久,徐亮慢慢开口。 “被徐默拿走了。”林非没有抬头,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为什么会被他拿走?” “徐默让我找户口本,我在装证件的盒子里突然发现的。他看到了,就拿走了。” “突然发现?” “是。”林非点点头,“我把它拿回去,放到盒子里就忘了。” “忘了?”徐亮冷笑一声,“你的记忆力那么好,不是过目不忘的吗?你还能忘了……” “我那个时候摔伤刚好,有短暂性的记忆丧失,”林非打断徐亮,“所以把记事本放进盒子,没过多久就忘了。” 摔伤?记忆丧失?方亚静和徐亮不由得对视一眼,忽然意识到林非所说的“那个时候”,应该是被兰卓从高处推下去,重伤康复的时期。 徐亮的脸色有所缓和,清清嗓子,又用肯定地语气说:“你看过记事本。” “是。”林非轻轻地回答。 “写了些什么内容?”徐亮的身体微微前倾。 “记不太清楚了。” “记得多少说多少。” 林非不再开口。 徐亮哼了一声,命令道:“你不肯说,就乖乖把记事本交出来!” “记事本被徐默拿走了。”林非咬着牙,坚持这个说法。 “所以,记事本不在你手里,你看过里面写的内容,但是也都记不得了。”徐亮盯着林非足足看了半分钟,一字一顿地接着说,“那你再给我说一遍,你是怎么找到木屋的?” 林非表情木然地坐着,咬住下唇。 “你说啊!”徐亮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用力拍了拍桌子。 “徐亮,你冷静点。”方亚静连忙开口阻止徐亮,又关切地劝慰林非,“这件事非常重要,记事本如果真的在你那,或者你还记得任何内容,你都应该赶紧说出来。” “记事本是莫其的,里面写了哪些内容,他再清楚不过。就算他现在在国外,也只需要一个越洋电话就能联系到他本人。”林非看看方亚静,视线又转到徐亮的脸上,目光坚定的反问,“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 “因为我们要问的就是你!”施南城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也不知听到了多少,他突然开口,“如果你还当自己是名法医,就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职责是追求正义,让被害者沉冤昭雪!你不能、也不应该对警方隐瞒任何线索。” 林非默默地看了施南城几秒钟,压低声说:“让莫其给我打电话,只要他同意……” “够了!”徐亮怒喝一声,视线里的熊熊火焰好似要将林非点燃,“林非,你太令我失望了!从陈芬青到现在,这十几年,你一点都没变!你那些所谓的隐私!所谓的承诺都是狗屁!”冷笑一声,他掏出手机,“但你忘记了一件事,没有口供,我们警察也能破案!” 徐亮拨出的电话内容很简单,申请两张搜查令,彻底搜查酒吧和林非的小公寓。 这个命令显然出乎林非的意料,足足一分钟,她才反应过来:“你要搜查酒吧?你凭什么!” 一言不发,徐亮起身就走,林非紧追两步,拉住他的手臂。“徐亮!你不能这么做!” 不想在林非身上再浪费更多的时间,徐亮脱口而出,“我为什么不能?徐默把记事本藏在酒吧的油画背后,我有足够的理由……”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紧紧闭上嘴,用力甩动手臂,想要甩开林非。 手上的力道骤然加大,林非的声音和身体一起在颤抖:“谁告诉你记事本在油画后面?是不是徐默……是不是他!” 徐亮停住脚,扭头扫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命令道:“把记事本交出来!” “徐默是不是醒了!我要见他!”林非没有理会徐亮,继续激动喊道,“你让我见见他,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他!” “把记事本交出来!” 牙关紧咬,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眼泪忽然流满脸颊,林非泣不成声:“徐默是不是已经醒了?他是不是已经醒了……” 徐亮冰冷的语调带出刺骨寒意,就像十二月的冷风,狠狠地刮进林非的耳孔,“交出记事本,我就让你见徐默。我倒要看看,在你心里,那些隐私,那些承诺和徐默相比,到底哪个更重要。” 第五十九章彻底搜查 天光隐退,在冬日的傍晚。 林非走进酒吧的时候,不由得一阵恍惚。 大片大片的光明从屋顶垂落下来,一切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似乎都无可遁形。大厅里有很多人,身穿警服或是便装,在仔细地进行搜查。阿瑞和莫离站在吧台边,正和董会志说着话。一看到林非和方亚静,谈话戛然而止。 莫离快步迎上来,先担忧地看了看方亚静,才急切地对着林非问:“你去木屋了?” 林非默默点头,却没有停住脚步,朝着阿瑞走过去。 阿瑞面无表情,从背包中掏出个厚厚的牛皮纸袋,趁着抬头的间歇瞟了她一眼,又抽出纸袋里的图纸对董会志说,“有可能藏东西的暗盒,这张图纸上都标注清楚了。”他继续翻到下一页,“这是打开每个暗盒的方法说明,办公室有复印机,你复印几份拿去用吧。” 董会志显然无意和她们寒暄,匆匆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便拿起图纸往办公区走去。 阿瑞勉强对方亚静露出一个微笑。“方警官,好久不见。” “林先生,谢谢你和我们合作。”方亚静也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在下令申请搜查令后,徐亮和施南城赶往木屋,让方亚静带着林非去酒吧协助搜查行动。名为协助,实为监视。方亚静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个命令背后的潜台词,就是让她看着林非,别让她在搜查的时候做出任何试图隐藏线索和证据的行为。同时,徐亮还联系了阿瑞,请他去酒吧协助警方工作。显然,阿瑞做的很好。警方已经将所有的书籍、文件,甚至只要是印有文字的纸张全部打包,准备带回,再根据这张图纸,就能将酒吧内所有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都仔细搜查一遍。 “这是一些调查资料,你亲手交给徐亮。记住,一定要亲自交到徐亮手里。”说着,阿瑞又从背包里掏出个移动硬盘,递到方亚静面前。 又瞥了一直沉默着的林非一眼,阿瑞扭头自顾自地朝办公区走去。 “如果现在见到秦简,你能不能认出他来?”林非突然开口问。 阿瑞的脚步猛然停住。 “如果现在见到秦简,你能不能认出他来?”林非又重复一遍。 阿瑞转过身紧盯着林非的双眼。“你知道他在哪?” 四目相接,林非笑了。 “他在哪!”阿瑞问。 “徐默在哪?”林非也问。 阿瑞的脸上又恢复了冷漠,他重新往办公区走去。 “秦简没死。你早就知道他没死,所以你请了保镖二十四小时保护莫离……”对着阿瑞的背影,林非咬住嘴唇,狠狠地,竭力平稳情绪,大声质问,“秦简就是正义女神,是他……是他伤害了徐默……你有没有提醒过徐默!那么危险……你有没有提醒过他!”鼻子一酸,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悲伤和谴责暗藏在声波之中,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在耳蜗深处。夜游的孤魂般,阿瑞站在酒吧大厅的中央,暴露在一片刺眼白光之下,身下没有影子。好似突然耗尽电池的机器人,他静静地,静静地伫立,低着头,不再动,不再走。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酒吧门口,急切的脚步声朝着林非走过来。 “这是干什么?”吴云走到林非身边,关切地看着她问,“为什么又要搜查?” 林非用手背擦擦眼泪,还没开口,方亚静抢先委婉地将前因后果向吴云解释一番。 环顾四周正在进行仔细搜查的警察,吴云朝着阿瑞走进一步,紧盯着他的背影说:“阿瑞,连你也怀疑林非?” 阿瑞慢慢回过身,平静地点点头:“每个和徐默有利益关系的人,都有嫌疑。这其中,也包括你。” 看看林非脸上残留的泪痕,又看看紧紧皱眉的方亚静和有些不知所措的莫离,足足一分钟后,吴云冷冷地笑了笑,扬起语调,挑衅般的说:“每个和徐默有利益关系的人,都有嫌疑?那你也难逃干系!” 好一会,阿瑞的声音传过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说了不算。我相信在座的各位警察,听完我的故事,自有判断。”然后,吴云花了五分钟时间,讲了个他从凌海市听到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姐弟,相隔八岁,家里世代经商,生活富足。姐姐十八岁时,父母因意外早逝,姐姐便边读书,边承担起家业。经过精心经营,姐姐的生意越做越大,从最开始的一家小首饰店逐步发展成为全国连锁的时尚珠宝品牌,姐姐也成为了生活中成功的女性榜样。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姐姐居然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在那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征兆。 “为什么说是几乎呢,”吴云望向莫离,“因为姐姐在自杀前的一个月,刚刚更改了遗嘱,把自己所有的资产都留给了弟弟。是不是,莫律师?” 忽然成为所有人视线的焦点,莫离的表情更加局促,她下意识地看看阿瑞,似乎想从他那得到支持,可是阿瑞半垂着头,眼睛只盯着地板上的五芒星,连半点反应都没有给她。无可奈何地,莫离脸色惨白地点点头。 “而在那一个半月之前,姐姐从私人侦探那得到一个好消息,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弟弟,已经离家出走十八年的弟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弟弟在十六岁的时候会突然离家出走,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目光紧盯着脸色渐渐铁青的阿瑞,吴云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在这对姐弟之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无比丑恶、肮脏的秘密。” 震惊和怀疑好似暴雨从天而降,迅猛、剧烈、汹涌,在这个房间里,无边无尽的黑色洪水卷着世间全部的疯狂与罪恶,没顶而来。 “这不可能!”莫离咽下一口唾沫,鼓起所有勇气坚定的否认,“吴云,你不要瞎说!” “我瞎说?”吴云放肆地大笑两声,“莫律师,你随便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这么多年,林斯儒一直都没有男朋友,不是因为她不喜欢男人,而是因为她喜欢的,是十六岁到十八岁,未成年的男孩!” “林墨禅,”吴云的脸上依然是残忍的冷笑,“你姐姐这种特殊的爱好,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大厅里有很多人,却寂静无声,只有吴云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回响着,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每个人都有过不去的过去,林墨禅,显然你也一样。” 高大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孤寂。莫离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走到阿瑞身边。不等她开口,阿瑞紧握着的双拳突然松开,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好似流沙从指缝中滑过。安慰般的缓缓对莫离摇摇头,目光轮流扫过每个人沉默的脸,阿瑞轻轻的说,“不,吴云,过去的,早就已经过去了。就像这间地狱,也已经成为了过去。” 这间地狱,也已经成为了过去。 一个字一个字,语调平的像一条直线,和单刃刀片刀锋一般,将林非切成一段一段。 “如果那些事真的过去了,徐默为什么要去调查林斯儒的死因,为什么要去调查那场火灾?而且是在警方已经认定自杀的情况下!你敢说,和你没有关系?”吴云没有放过阿瑞,继续追问。 “我说了,那些过去都过去了,和我没有一点关系。”说完这句话,牵住莫离的手,阿瑞走出酒吧大门,决然地,好似从那个时刻开始,已经不再和这间地狱的任何一切有关了。 莫离在马戏团的帐篷里,表演场的中央。 有马,狮子,大象,老虎,熊熊燃烧的火圈。 观众席坐满了男男女女,他们咧开嘴,似乎是在开心欢笑,又好像在痛苦哭泣,无声的,震耳欲聋。 一个小丑,穿着别扭的粉红色芭蕾舞服装,站在露台上缓缓上升。他走上一段钢索,踉跄着,一步一步,从舞台的左侧走向右侧。所有炙热的灯光都汇聚到他身上,淡淡黑烟粉红色裙底冉冉升起,小丑变成一个燃烧的黑点,突然从天而降,砰的一声摔到舞台中央,莫离的面前。 浓重的灰尘从地板上跃起,莫离本能地用手捂住眼。 一片漆黑。 什么都再也看不见。 但莫离知道,黑暗的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河谷。 她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有哥哥的大声疾呼,“开枪啊!徐亮!开枪啊!” 沉重的坠落声。 忽然,一切像梦一般消失了。 远方,一盏极小极小的灯光,在昏暗夜色里摇晃着。 复式别墅,两层小楼。 二十一点三十七分,女人推开别墅大门。 蹬掉高跟鞋,脱下外套,光着脚穿过漆黑客厅,身后一件件衣物落下。 那盏灯,在二楼,灯前的沙发上,有个男人慵懒地半躺半卧。 “怎么是你?”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好像老旧的黑白电影,模糊,嘶哑。 “生日快乐。”男人慢慢起身,脸上应该也是带着笑,“你要的人还没来,我先过来陪陪你。” “过了三十岁,女人就不会过生日了。没事,你就走吧。”女人冷笑着说,手臂紧紧环抱**的身体。 男人熟练的推开衣橱门,拿出件深紫色真丝睡袍,从背后搭上她裸露的肩膀,身体贴过来,伸手挽住女人的睡衣腰带,手指翻动几轮,打出个漂亮的蝴蝶结,又顺势一拉,将她圈进怀里。“那些麻烦事,我已经解决了,你放心吧。” “钱我明天会给你。” “不着急……好久没见了,你有没有想我?” “没有。” “呵呵……最近,我要花钱的地方有点多……” “你还想要多少?” “我听人说,你有个弟弟?” “你什么意思?” “从没听你提起过,有点好奇。” “关你什么事!” “听说他十几岁就离家出走了……因为你也对他……” “你胡说什么!他是我弟弟!” “他当然是你弟弟。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很久是多久?” “关你什么事!” 男人的双唇划过女人颈背部的皮肤,右手的粗壮手臂几乎要勒断她的腰身,左手抚摸着她的身体。向上。向上。腰身,前胸,颈部,宽大的手掌握住纤细的脖颈,手指逐渐收紧。 女人用力挣扎几番,却丝毫摆脱不了束缚。 “就算十几年没见,你也决定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他。”男人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残忍的笑意,“既然你那么爱他。你的好弟弟。你也一定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黑色的长发垂落,像种植在窗台高处的植物一般,被身后炙热的气流推动着,身体微微摇晃、摆动,墨色的大雾蔓延过来,将那片火光全部遮盖。 这是梦。 莫离知道自己在做梦,一个永远也做不完的梦。她只能在梦和梦之间的通道穿梭着,睡着了又醒过来,醒来了又睡着了,迷雾渐渐凝结起来,一层层密密地包裹住她,像一个厚重的虫茧。 第六十章午夜出租车 解开一个谜团的钥匙,是另一个谜团。 方亚静将车停到办公大楼楼前时,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下了车,她抬起头,在这栋高楼前伫立了片刻。七楼和九楼,刑侦支队和法医中心,两个楼层所有的窗户都闪耀着银白色的光,在寂静的黑幕中让人有点晕眩。 这又将是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和其他很多个夜晚一样。 董会志慢慢走到方亚静身边,轻声提醒;“亚静姐,东西都已经搬上去了。” 方亚静又看了灯光一眼,点点头,迈步走进大楼。 不过二十几米的走廊人来人往,方亚静探头朝刑侦支队大办公室看了看,没发现徐亮的身影,便又走向走廊尽头的队长办公室。站在深棕色的木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回应。 正转身要走时,旁边内勤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穿着制服的年轻女警王玮琪走出来说:“亚静姐,徐队去楼上开会了,他说你回来就去楼上找他。” 楼上,是刑侦支队对施南城办公室的代称。 方亚静道了声谢,扭身往电梯走去。刚走出一步,听见王玮琪在身后又怯生生叫了一声:“亚静姐……” “怎么了?”方亚静停住脚,笑着问,“有事吗?” 王玮琪一脸局促,吞吞吐吐地说:“我看队里最近也挺忙的,如果人手不够……我,我也可以……” 方亚静茫然地皱皱眉,立刻明白了王玮琪的意思。 在警察队伍中,女警的数量明显少于男警。出于身体素质和工作强度的考虑,都倾向于将女警分配到相对清闲的情报、技术和后勤部门。王玮琪是今年刚毕业的警校大学生,视方亚静为偶像,一心想成为方亚静那样业务能力突出、能够出外勤办案的女刑警。然而,尽管在王玮琪的强烈要求下,她被分到了刑侦支队,却一直负责着后勤工作。 “琪琪,”方亚静看着王玮琪欲言又止的表情,连忙安慰道,“你现在承担着队里最重要的任务,可千万别卸担子啊!每天那么多文件文书,全靠你了,这些活没你可不行!” “可是……”王玮琪依然苦笑着。 一时间,方亚静也再想不出什么话来试图说服她,只能收敛笑意,认认真真地说:“每项工作都是它重要的意义,我刚毕业的时候,也是在队里做了一年多的文书再去出的外勤。如果你想转外勤,就更需要把现在负责的工作做得更好,证明自己的能力。满一年以后,如果你还有这个想法,我会向队里申请,给你一个机会。” “真的吗!”王玮琪喜出望外,开心地拉住方亚静的手臂,“亚静姐,你可别骗我!” “当然不会骗你啦!”方亚静又连忙保证了几句,才转身上楼。 施南城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施南城、徐亮、李立、冯伟然正围坐在茶几旁,茶几桌面上摆放着三叠厚厚的案件卷宗,烟灰缸里也已经塞满烟头,大家都满脸疲惫,双眼布满血丝。一见方亚静,李立和冯伟然连忙起身,让出沙发上的一块位置。等方亚静坐下,李立到来一杯热茶给她,冯伟然才接着往下说:“孙海源的社会关系差不多已经都查清楚了,他身边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所以,我们换了个方向。” “根据林非所说,那天傍晚她和孙海源两人先在小吃店吃饭,出门后听到袁金娇给杨大鹏烧纸时辱骂杨小丽,第二天五点多,袁金娇被杀。虽然孙海源自己说,他是早有预谋,用到期的存款单把袁金娇骗到树林里,再实施的犯罪。但还有可能他是临时起意,因为袁金娇辱骂杨小丽,才起了杀心。同样,如果孙海源不是亲自动手,那么在他和林非分开到袁金娇被杀那段时间里,他一定和凶手联系过。” “因此,我们把调查的重点放在了那天晚上孙海源的行踪上。晚上八点多,孙海源和林非分开,先去了趟桃源村派出所。在派出所和杨大鹏的几个赌友谈了话,大概十点二十分左右回到队里,一直呆在办公室写报告。十一点多,我回办公室的时候,他还在。十二点多快一点的时候,他写完报告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睡觉,当时我还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去吃宵夜,他说累了,就想睡觉,然后就离开了办公室。但是,孙海源离开办公室后,没有睡在休息室,也没回家,我问他当晚的去向,他都不肯说。” “为什么不肯说?他如果心里没鬼,为什么不肯说!”李立瞪大双眼,“而且,孙海源这个人,我有点想不通。我始终觉得他表现得很不正常,他冲动认罪像在演戏,口供也是漏洞百出。” “他就是在演戏。”方亚静轻轻叹了口气,“毕竟他跟着我们查案也有段时间了,他心里清楚得很,我们手里现在还没有确凿证据。单凭口供,羁押期限到了之后,我们必须放人。如果孙海源和凶手的确联系过,也会是用可以逃避侦查的方式,想要找到线索也必然是难上加难。” 施南城和徐亮看出了大家的沮丧,对视一眼,徐亮掏出烟盒,又散了一圈烟。点燃了嘴里的香烟,他才开口说:“这案子啊,要是不难查,也就没意思了。现在是我们和凶手斗智斗勇的关键时刻,虽然详细的尸检和DNA检测结果还没出来,今天发现的尸体,是田锦荣的可能性非常大。” “我觉得不是可能性非常大,就应该是田锦荣。不光是田锦荣,还有那辆车,交警已经查过了,和我们原来的设想一样,就是辆改装伪造的出租车!”李立露出个疲惫的笑容,“林非这次又立了大功!” 林非。 此时此刻是徐亮最不愿意听到的名字,但他强忍住身体里汹涌澎湃的情绪,竭力若无其事地笑笑说:“我们才是警察,破案可不能靠个无关群众啊。” 无关群众。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徐亮的意思,李立有些尴尬,方亚静连忙开口解围:“徐队总是教育我们,没有口供,我们警察也能破案,孙海源不说,我们必须查得更清楚才行。” “是!亚静姐说得对。”冯伟然忙不迭地点头,“我们仔细梳理了孙海源的每个行动,发现了个奇怪的地方。平时一个人外出的时候,孙海源都骑着自己的电动车。那天晚上,他从桃源村派出所回来的时候,门卫和监控已经证明,也是骑着车的,但到了凌晨,他离开办公室大楼的时候,却没去取车,步行走出大门的。” 尽管可能是孙海源因身体疲惫不愿骑车,冯伟然依然没有放过这个疑点。他们调取了公安局附近各路口的监控,从孙海源离开公安局大门的一点零二分,一直到早上五点,都没有从画面中发现他的身影。 “咱们大门口的路都是大道,每个路口都有交警的摄像头,而且是第一批换成高清的,全方位,无死角,不可能孙海源路过了,拍不到人。”冯伟然肯定地说,“所以我们怀疑他出了大门,在两个摄像头之间,上了其他交通工具。凌晨,几个路口的行人和车都不多,一点零二分到早上五点,一共步行行人是五十九人,骑自行车、电动车和摩托车的一百零二人。各式汽车两百二十一辆,送货三轮车二十五辆。目前,有一辆出租车被我们列为了重点怀疑对象。孙海源很可能上了这辆车。”他边说,边从茶几上取过一个案卷文件夹,抽出几张照片,先每人分了一张。 “可这照片上看不清人,”方亚静眉头紧蹙,“怎么能确定就是这辆车?” 在监控画面上只能看到出租车司机头戴着黑色棒球帽,穿着黑色夹克,隐约看起来像个男人,后座车窗玻璃像是特别处理过,密不透光,以至于后座乘客连影子都没照到。 “因为这辆车,只有出,没有进。它在凌晨两点零三分的时候通过了宋家路西侧和湖东小学的十字路口,由东往西,但是,我们往回找,找不到它进入宋家路的记录。出租车公司给正规出租车都装了GPS定位,但是GPS记录上显示,这辆车在当天晚上一直都停在福科东路的银鸿小区。出租车司机也找到了,他说他晚上十一点回到小区,车就停在楼下,在家一直休息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才起床出车。车辆进出银鸿小区需要刷卡登记,物业门卫也证实了出租车司机的话,那辆车回来以后就没出去过。” “挂牌黑车。”李立看着手中的出租车照片,不由坐正身体,“那不正好对上了!我们今天在林场那辆出租车上找到了翻牌器!” 翻牌器是司机私自装在车牌上的一种装置,可以安装多个不同的车牌号,只要在驾驶位进行遥控,在一两秒就能将车牌进行翻转更换,主要用来逃避交警电子眼的监控。 “是。”冯伟然点点头,将手里剩下的照片也分给大家,“所以我们根据宋家路东侧路口的监控进行了重点排查,找到了它进入宋家路的时间,是当天晚上的九点零五分,司机穿着灰色夹克,带着黑色毛线帽。车从外型上看起来是一模一样,车牌是另一个号,当然查GPS,真的那辆车也不在宋家路。” “这车胆子挺大的啊!”李立冷笑一声,“顶着个假牌照,在咱们大门口停了好几个小时!” 突然,“砰砰砰砰”,办公室的门被敲得又急又响。“请进!”施南城话音未落,董会志就推门进来,兴奋地说,“徐队!我有重要发现!” 第六十一章黑衣人 董会志站在刑侦支队会议室的投影前,专案组其他成员端坐在台下。屏幕上是一张已经定格的监控画面,画面中央是个正在行走的人影。一米七五到一米七八的身高、黑色棒球帽、黑色特勤保安制服、深灰色围巾、黑色手套,低着头,看不到面部特征。 神色严峻地环视一周,董会志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坚决。“我怀疑这个人,就是正义女神!” 董会志的话让疲惫的大家兴奋了起来,徐亮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让董会志继续说下去。 根据刑侦支队的指示,近期桃源村派出所对袁金娇遇害附近区域进行了多次大面积排查走访,几乎对附近的每个人都进行了详细询问。在昨天凌晨上报的询问笔录里提供了一条信息,有位家住桃源村红旗巷27号的李先生,在两天前外出归来。李先生向派出所报告说,在袁金娇遇害的那天早上五点多,他匆匆赶去火车站时,在和睦巷看到了一个带着黑色帽子、穿着灰黑色特勤制服的人。根据行走的方向判断,可能是从袁金娇遇害的树林那边走过来的。当时,李先生以为是住在附近的人走小路赶去上班,所以并没有太过于留意那个人的相貌和年纪,只记得看身高应该是个男人。 这条信息引起了董会志的注意,他和王玮琪一起花了三个小时,将所有桃源村已调取的监控录像一帧一帧的看了一遍,终于第一次看到了李先生提到的那个人。早上六点零八分,他在桃源村和睦巷巷口ATM机的摄像头里一晃而过。时间,两秒。继续追查沿路的监控,发现当天的早上六点二十五分,该名男子最后出现在桃源村东北面小余东路的东北端。 小余东路的东北端是一个三叉路口,一头连接着环城高速和老省道,另一头是个私人经营的停车场休息区,平时停放着跑长途货运的大货车,司机也可以就地吃饭休息。当得知在林场发现凶手遗弃的出租车后,董会志立刻联系了辖区派出所民警,请他们用最快速度赶到停车场,将停车场老板和两名收费人员带回刑侦支队协助调查。 从酒吧回来后,董会志没顾得上喝口水,连忙对停车场老板和收费人员进行了询问,结果让董会志兴奋不已。 “刚开始停车场老板说,因为大货车司机的反对,停车场一直没装监控。当然,那些大货车经常超载,不让装监控可能也是考虑到这个原因。”董会志指着投影屏幕上的地图说,“但后来,我们说服了他,他让收费人员拿出了登记本,上面记录了每天停在场内的车牌号,以及到达和离开的时间。虽然收费人员一直说,时间隔的太久,每天车来车往,不太记得是不是有出租车在他们停车场过夜,但我们把车牌号输入数据库里一查,就真的找到了!” “数据库?”施南城有些意外,追问道,“什么数据库?” “哦,我和王玮琪自己做的数据库。”董会志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王玮琪,脸突然红了,在场的众人也都不由得朝那个角落望去。霎时成为视线的焦点,王玮琪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慢慢站起身,紧紧抿着双唇,又怯生生挤出个紧张的笑容。 “董会志,你接着说。”徐亮开口替王玮琪解了围。 董会志连忙解释,从八月发现颜雪雨的尸骸到现在,专案组已经成立了快四个月,全市先后派遣四百名警务人员参与了案件的侦查工作,摸排可疑人员近千人,车辆两千余辆,重点嫌疑人员调查超过一百人,车辆两百余辆,相关案件卷宗也已经堆了半屋子。面对如此繁杂的卷宗文件,董会志和王玮琪动了心思。他们俩日夜不停地忙了两个星期,将监控录像和排查过的可疑人员和车辆数据进行认真地归纳整理,做出个数据库,方便办案人员随时进行快速查询和检索相关信息。 “从市里去林场有两条路,一条是出城高速,一条是高速平行方向的老省道。老省道是十多年前修建的,现在已经年久失修,又每天有超重大货车路过,导致路面损毁严重。所以大部分人去林场都会选择出城高速。但是过高速收费口拿通行证的时候,会被监控拍到,如果不想暴露行踪,凶手肯定首选老省道。从高速公路和均安镇加油站获取的车辆监控信息,王玮琪也已经整理好了。这是那天早上九点十二分,在老省道均安镇加油站的监控拍到的。”董会志用力摁下遥控按钮,放出下一张投影。画面中有两张照片,一张来源于监控录像,一张是在林场木屋发现的出租车现场照片。“这辆车前一天晚上停在小余东路的停车场,早上又出现在去林场的路上。从外形上看,和我们在林场现场发现的车非常相似,而且GPS定位已经证实,它也是辆伪装的出租车。” 说到这里,董会志停顿一下,似乎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董会志的设想马上得到了冯伟然的赞同,他率先站出来,简单陈述了自己小队的近期发现。将几张照片交给大家传阅,冯伟然边又说:“出租车和乘客,这个设想就可以合理解释孙海源和凶手的联系方式。自然,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也不会事后在手机或者网络上留下任何痕迹。” 大家对冯伟然的分析意见反应各异,一时间会议室里交头接耳,讨论纷纷。施南城和徐亮沉默着,平静的脸上既看不到同意,也看不到反对。方亚静张张嘴想开口,又想了想,继续低头沉思。 董会志站在台上,看了方亚静一眼,鼓足勇气又开口说:“我认为这辆车还可能和徐默麦子琪午夜遇袭案有关。” 话音未落,会议室一片哗然。 方亚静脸色一变,噌的站起来。“你发现了什么?” “我们……我们调取了那天晚上附近所有监控摄像头的录像记录,和数据库对比了一下,发现了三辆伪装的黑车,其中一辆虽然车牌不同,但是车型和外观装饰一样,而且从画面上看,和孙海源上的那辆车一样,车后窗玻璃也不透光。” 董会志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向王玮琪所在的角落,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王玮琪快步走到投影前,插上平板电脑,点击几下,投影屏幕立刻出现一段二十秒不到的视频。 空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昏暗的路灯边,一辆出租车从上方进入画面,穿着黑色夹克的司机带着黑色棒球帽,遮住大半个脸,身上不断变换着明暗相间的光线,车辆减速左转,五秒后驶出画面。 董会志继续说:“这是富民小区物业的监控画面,这辆车左拐进了滨江西路。可惜的是,滨江西路沿路的路口摄像头当时也正好在更换,所以不知道他最后去了哪。” “滨江西路北段就是桃源村,他会不会去了桃源村?”李立突然开口说。 “这辆车去了哪可以再继续查。”方亚静转身望向施南城和徐亮,认真地说,“我们现在有个急需解决的问题,现有的调查结果,还有我们的设想和推测,可不可以作为两个案子并案调查的依据。” 施南城和徐亮四目相对,徐亮沉吟不过三秒,起身笑着说:“现在下结论还有点早,你们赶快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抓紧时间睡觉,争取今天每个人都能睡上六个小时。睡醒以后,李立、冯伟然你们俩负责继续孙海源的行踪,把董会志提到的时间点也考虑进去,有什么情况随时汇报。散会。” 尽管气氛并不轻松,大家都笑了,纷纷起身离去。 望着重新坐回椅子、一脸失望的方亚静,徐亮走到她身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跟我来一下。”方亚静仰头看看徐亮,面无表情地将手上的档案袋一把甩到他怀里,站起身,抢先两步,走出会议室。 方亚静将身体摔进徐亮办公室的沙发,两下踢掉运动鞋,直直地平躺着,做出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徐亮从柜子里取出枕头和毛毯,先一手扶住方亚静的头,一手将枕头稳稳垫到她的脑后,又盖上毛毯,两只手伸到毯下,握住她的一只脚掌。 “没洗脚,脏!”方亚静缩了缩脚,却没挣脱。 “没事,我不嫌弃你。”徐亮笑着说,两只手不轻不重地交叉摁压着方亚静的脚掌。 方亚静毫不领情,眼睛眯开一条缝,瞟着徐亮,从鼻子里哼出重重一声。 “饿不饿?喝点牛奶再睡?”徐亮又问。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方亚静咧嘴冷笑着摇摇头。 徐亮却扭身去洗了洗手,从墙角拿了一盒牛奶,倒进马克杯,用微波炉热了三十秒,送到方亚静嘴边。 看看面前温热的牛奶,又看看满脸温和笑意的徐亮,方亚静微皱起眉头,突然用最认真严肃的语调问,“徐亮,你对林非是因爱生恨吗?” 眼睛霎时瞪大,惊讶的表情在徐亮脸上出现不过两秒,他立刻又笑了,紧跟其后的是最果断的否认,“当然不是。” 方亚静目不转睛地盯住徐亮,紧绷着脸和神经,却不再开口。 “你怎么会这么想?”徐亮放下牛奶,将方亚静拉起身来,搂进怀里。 “当年林非来局里找工作,是你力排众议,拍胸打包票,她才有机会做了法医。她刚入职的时候,你对她关怀备至,几乎天天找她谈心,她被肖蓉蓉重伤,你没日没夜在医院里守了她三天,非要亲眼看着她醒来才放心。”方亚静半垂下头,视线的焦点放到茶几上的那杯牛奶,“要不是林非和徐默……你一定不死心……” “一定不死心?”徐亮又好笑又生气地反问,“一天到晚工作那么忙,你这小脑袋里还有空间装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难道怀疑我对你的感情?” “我不怀疑你现在对我的感情,但我很可能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在林非拒绝你之后!”方亚静侧过身,依然瞪住徐亮。 “不是!”徐亮握住方亚静的双手,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说得诚恳又深情,“我从来没有对林非产生过任何男女之间的感情,我爱你,而且,我只爱你。” 单纯的告白并不能让方亚静信服,她需要徐亮的进一步解释。“你为什么反对并案!” “并案就意味着我们作为至亲必须回避……” 徐亮的话立刻被方亚静打断:“什么叫必须?没有什么是必须的!徐亮,你这不是解释,你这是在找借口!” “目前这种情况,并案和不并案,只要案件有联系,我们都在查,你又何必计较形式。” “只是形式吗?”方亚静冷笑一声,“对于林非,只要一天不并案,就一天意味着她在被我们怀疑!” “为什么不能怀疑她?就因为她是林非吗?”徐亮不再退让。 方亚静一时语塞。的确,如果不是林非,这些年朝夕相处的林非,出于警察的职业敏感,她也会对林非抱有怀疑。 然而,她就是林非! “你和林非已经共事了这么多年,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 “对,我和林非是认识了很多年,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亚静,你也不清楚。”徐亮平静地说。 尽管有些不服气,方亚静依然深吸口气,等着徐亮继续说下去。 徐亮盯着方亚静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承认,我在某些事上,我并不信任林非,但我不是出于个人的情感,而是站在一个警察的立场上来看。” 陈芬青,笼中女尸,秦简的第一个“作品”。 徐亮至今还记得,在医大附属医院的那间狭小办公室中,第一次见到林非时,她眼中闪烁的光芒,还有脸上意味深长的笑意和坚定的拒绝。 “就因为林非不肯透露陈芬青作为病人对隐私,你就怀疑她这么多年?”方亚静不敢置信地瞪着徐亮。 徐亮摇摇头。“当时我们已经掌握了陈芬青的病情,林非说不说,都对案件的侦破没有任何影响。” 然而,话虽如此,徐亮对林非的态度始终不能介怀,于是他依然从医院方面收集了相关病人就诊信息,再从户籍资料中进行检索和排查,终于有了重要发现。陈芬青就医资料上的名字叫陈佳颖,这并非陈芬青冒用他人姓名就医,而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身份。 十几年前,户籍管理还不像现在这样严格,陈芬青在沧滨市附近的甘泉镇,改名换姓,花了三万块,买到个属于“陈佳颖”的户口。 就和颜雪雨一样。 陈芬青遇害后,“陈芬青”的户口因为死亡而注销,“陈佳颖”的户籍资料依然保留在系统中,同时,在徐亮默默监控之下。 2004年1月开始,全国各地全面启动二代身份证更换的工作。两年后,徐亮收到通知,“陈佳颖”独自来到甘泉镇派出所,交回自己手中的一代身份证,出示户口本原件,现场采集人像信息,十四天后,亲自回到派出所,领到了一张有效期二十年、属于“陈佳颖”的二代身份证。 方亚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猜,那个活着的陈佳颖,是谁?”徐亮起身从档案柜的最底层掏出个牛皮档案袋,递给方亚静。 下意识摒住呼吸,方亚静伸手接过那个档案袋,抽出里面的文件。 薄薄的三张纸,户籍资料的打印件、一代和二代身份证的复印件。 照片上的脸,熟悉又陌生,霎时让方亚静跌进无尽的寒夜。 林非。 年轻的林非。 似乎刻意化了妆,不熟悉的陌生人一眼看去,一代上的陈芬青和二代身份证上的林非,眉眼间极为相似。 事实摆在眼前,不能相信,又无法质疑。 紧皱着眉,方亚静将文件塞回档案袋,封好袋口,轻轻放上茶几。 “很可能是陈芬青在临死前把陈佳颖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交给了林非。”徐亮慢慢地说,“更有可能的是,她交给林非的,不仅仅是户口本和身份证。” 还有一些可能和那个杀人狂魔有关的秘密,林非将它们深藏在心底,真的是为了坚守医生的职业操守,还是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方亚静望着深黄色的牛皮档案袋,脑中有无数个念头在疯狂旋转、大声咆哮。一个怀疑的火花,燃烧着,闪烁着,凶猛壮大成金黄色的火苗,四处蔓延,翻滚着,原本坚固的信念开始土崩瓦解。 第六十二章维持现状 午夜时分,一切重新安静下来。 一个小时前,林非站在地狱酒吧的木门旁,看着一辆辆警车匆匆离去。酒吧里每一页带着文字的纸张都密封进了纸箱,作为线索资料带回刑侦支队做进一步详细调查。一个小时后,在如纱如雾的薰衣草精油香气里,她将身体蜷缩进酒吧大厅最深处角落的双人沙发座角落,半闭着眼盯着面前透明玻璃烛台里那根快要燃尽的白色蜡烛,和一杯微微冒着热气的牛奶。 吴云坐在林非的对面,凝视着她。 “你打算怎么办?”吴云轻声问。 “事情结束之后,离开这。”林非的双唇微微颤动,挤出一句话。 “酒吧怎么办?” “关掉。” “你舍得吗?”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这本来就不是我的酒吧。” “酒吧歇业了那么多天,你依然在努力保持原状,不仅还开着中央空调,连冰箱和制冰机的电源都没关。”吴云环视酒吧各处,“嘴可以说谎,心可以说谎,但身体的本能不会说谎。这间酒吧的存在对你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他又指指吧台角落的方向,“还有那个专属于你的位置,你真的舍得放弃,一走了之吗?” 吴云的话,林非无法反驳,她也不想反驳。 维持现状。 不,林非想要的不是现在,而是从前。 这些年,在不加班的时候,她就占据着吧台这个昏暗的角落,夜晚的光阴在杯盏和透明液体里自然的流逝,安详,平静。 这就是生活。 属于林非的生活。 如今的所有都变成了掩耳盗铃。 所有的所有,原本的习以为常,似乎在一瞬间都被夺取、摧毁。 让人难以想象。 不能接受。 阿瑞不再是原来的阿瑞,他再也不会站在三尺吧台之后,微笑着为林非送上一杯专属于她的“是非”。 方亚静仍然在凶案现场奔忙着,但却不能和以往那样和林非无话不谈。 徐默不知所踪,林非四处寻觅他的踪迹,却只能从别人那得到或真或假的只言片语。 吴云……这个在自己面前依然一脸真诚的年轻人,是不是也在渐行渐远…… 只有林非依然在等,等在这空空的地狱中,等着他和他们的身影在这里重新出现,像以前一样,没有改变。 斗室无声,中央空调的风口黑色丝带随风摆动,像巨蛇吞吐着蛇信,发出咻咻的低鸣。整栋屋子好似包裹在寒冰之中地底的洞穴,黑暗的沉寂像一把锋利的剪刀轻易的将过去和现在剪开。从前,那些从前,可能永远不会再归来的从前……就这样突然消失,再多的努力和勉强都不能挽留住它,就算存在过,但似乎永远也不曾真正拥有。 不管是事情感还是理智,她都无法承认,已然发生的,就是现实。这漫长的整个冬日,似乎注定要独自一个人度过。 林非低下头,沉重的悲伤腐蚀着每一寸骨骼和肌肉,由疼痛到麻木,宛如毒液般蔓延到全身。理智被一根极细的钢丝琴弦维系着,似乎马上就要断裂、抛向虚空。她用力地闭上眼,又睁开,肩膀放松下来,缓缓长呼了口气,开口问道:“在凌海市,你查到了什么?” “我找到李睿,”掏出记事本,吴云说,“她为了自保,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 珠宝公司、走私、缅甸宝石,这一次,吴云所说的那个故事属于麦子琪、李睿和林斯儒。 “他们怎么从缅甸搞到的宝石?” “有个中间人帮他们带货。” “中间人是谁?” “李睿没说,我还在查。” 吴云绝口不提颜雪雨。林非挺直背部,身体里泛出阵阵寒意,但她只是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李睿现在在哪?我想亲自和她聊聊。” 吴云望了林非一眼,没有回答。 “把她带来,我要亲自和她聊聊。”林非重复一遍。 叹了口气,吴云摇摇头。“她跑了。为了让她开口,我给了她笔钱,本来还约着第二天早上见面给余款,没想到她骗了我,当天夜里就跑了。” 林非刻意沉默片刻,然后低声问:“跑了?她怎么会跑?不会是出事了吧……” 意外、无奈到羞愧,吴云的表情在一分钟内转换得很快。“她没出事,是半夜自己拎着行李上机场了。我找到送她的出租车司机,已经确认过了。”他垂下头,盯着蜡烛道歉,“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林斯儒姐弟的事,也是李睿告诉你的?”林非揉揉疲惫的双眼,语气凝重地又问。 吴云抬头望了一眼林非,然后目光转回蜡烛。“是,是她提起来的。后来,我找到了几个在林斯儒身边待过的男孩,证实她没说谎。” “怎么证实的?”林非的眉头拧在一起。 “那几个男孩都是十六七岁和林斯儒在一起,等到了十八岁,林斯儒就不要他们了。他们说,林斯儒在床上经常会叫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吴云忐忑不安地抿抿嘴唇。“瑞德。”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林非依然目瞪口呆。 阿瑞,林墨禅,瑞德,这三个名字,都属于同一个男人,这十年来,站在八尺吧台后,为她送上一杯杯烈酒的男人。 吴云关切地注视着她,继续说:“李睿说,这些年林斯儒一直在找阿瑞。大概是一年前,忽然有人给林斯儒寄来一封匿名信,信里只有两张照片。一张照片上是阿瑞和徐默在吧台喝酒,另一张照片就是拍的酒吧这栋楼。根据照片,林斯儒才找到阿瑞,立了遗嘱。” 匿名信! 这个消息更让林非吃惊。她立刻想起莫离收到的那份杨小丽的绝笔信,正是那封信让离开十几年的莫离重新回到了这里,她原本认为那封信和莫离是所有事的开端,没想到居然还有另一份寄给林斯儒的匿名信!而且显然也和阿瑞有关。 还有……徐默在昏迷之前说出的那半句话……“阿瑞……小心……”更是存在着各种可能性。 “还有一件事……”吴云凝重的语气,将林非拉回现实,“我……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我……我不想骗你……但是……” 凝视着吴云深棕色的双眼,林非一脸茫然,但她立刻捕捉到吴云言语中那异乎寻常的紧张,于是坚定地说:“不管什么事,我希望你都不要瞒着我。” “麦子琪怀孕的事,是真的。”吴云的嗓音微微嘶哑,他停顿一下,继续说,“不过那是在半年之前,她怀孕了,又自己去诊所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 多么残忍的四个字。 眉毛蹙得更紧了些,开口时尽量不带有一丝情绪,林非竭力保持镇定地问:“孩子是谁的?” “她告诉李睿,孩子是徐默的。” 徐默的! 林非不敢置信地瞪着吴云,震惊只持续了一秒,绝望好似千万根锐刺刺进身体,顺着血管各处流窜。她半垂下头,双手沉默握住放在膝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手指越是用力,想要握住的东西都如流水般漂走,最后,张开手,空空的掌心里只有纷繁杂乱的掌纹。 长时间的沉默。 在渐渐凝重的空气里,两人相对无言。 “我也已经立了遗嘱。”林非终于能开口了,“我把徐默给我的钱,分成了四份。” 吴云一怔,“怎么……怎么突然要……做那种事……” “一份,给方亚静。” “一份,给徐默的父母。” “一份,给范子轩。”林非故意停了停,郑重其事地望向吴云。 吴云放在桌面的双手猛然收紧,攥成拳头,察觉到林非的目光,慢慢地又放松下来。 “最后一份,虽然名义上是拿出来做悬赏,寻找有关‘正义女神’的线索。其实,我是准备给你的……” “我不……”吴云连忙摇头。 “现在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林非打断他,继续说,“我就把那笔钱给你,现在!马上!” 吴云皱起眉,好似在揣度林非的用意。 林非认真地问:“麦子琪的情人到底是谁?是徐默?还是杨奇?或者,他们两个都是?” 杨奇。 忽然听到这个名字,掩饰不住的震惊在吴云脸上一闪而过,他本能地将身体往后缩了缩。 吴云的选择是不回答。 林非还在等待,锐利的眼神在吴云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他表情的改变。 从吴云口里说出的答案会是什么? 她在心里不停地自问。 会不会是那个难以接受残酷现实,吴云也在欺骗自己。 “林非,”吴云突然开口,“如果你找到伤害徐默的凶手,你打算怎么办?”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林非看着吴云,看到他眼中跳跃的烛火,和复杂的情绪,她笑了,灿烂地笑了。 “感谢他。” “发自内心地,感谢他!”? 第六十三章警告 门铃声响起,持续不断,坚持不懈,一遍又一遍,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 在凌晨两点三十二分。 吴云打开酒吧的大门,迎来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 施南城。 “我找林非,你可以回去了。”施南城冷着脸,边用命令的口吻说出这句话,边毫不犹豫地推开半掩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吴云来不及阻拦,只能快步跟在施南城身后。 看到施南城走进酒吧,林非有些意外,又有些紧张,在原地愣了三秒后,迎了过来。 四目相对,相隔不过两米,林非竭力平稳情绪,勉强挤出笑容问道:“有什么事吗?” “嗯。”施南城简单回答,扭头看着身后一脸警惕的吴云,又对林非说,“让他走。” 吴云有些尴尬,看看施南城,又看看林非。林非却没有半点犹豫,上前两步,拉着吴云的手臂就往酒吧大门方向走去。将吴云送到门外,林非略带歉意地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 手扶着木门边缘,吴云探身看看依然站在大厅中央一动不动的施南城,又担忧地看着林非。 林非安慰般的笑了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放心,施南城是警察,他不会伤害我的。我今天和你说的事是认真的,你好好回去考虑考虑。你给我我想要的,我给你……我能给你的……” 寂静重新笼罩住酒吧。施南城静静地站着,目光始终落在面前这个瘦弱的身影上。 “南哥,想喝点什么吗?”林非钻进吧台,平静地扮演着酒吧主人的角色。 “不了,我开车过来的。”施南城坐到吧台前。 于是,林非送上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施南城没有拒绝。 微弱的灯光从吧台顶端透射过来,刚好足够两个人面对面看清楚彼此,不动声色的,一个喝着矿泉水,一个喝着咖啡。施南城的脸上凝固着平静的笑容,眼神里却燃烧着地狱致命烈焰般的愤怒和厌恶。林非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伴随着莫名的悲苦在灵魂中快速生长,发出阵阵无声的哀鸣。 时间一秒一分地流逝,沉默终于到了尽头。施南城放下水瓶,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睛,吐出一句话:“小北已经等了你那么久,林非,你为什么还不去找他?” 喉咙里猛然被塞进一块厚重的海绵,林非发不出半点声音,垂头盯着手中的咖啡杯,身体轰得着了火,愧疚从每一寸皮肤里渗透出来。 “你欠他一条命,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施南城语气严厉的好似在逼问罪大恶极的犯罪嫌疑人。 紧闭上眼,就能遮去所有的光亮,陷入昏暗。那个下午,男孩的背影,在屋顶天台上摇摇欲坠,很快就被脚下灰白色的水泥街道吞没,然后重新出现在梦里,如河流,夜夜流淌。 “我不欠他的。”声波好似划过黑幕的流星,又像闪亮的刀刃,林非在微弱地挣扎。 “他爱你。” “你是他的初恋。” “他不止一次告诉我,想和你上同一个大学,想和你在一起,他甚至把学校高考保送的名额让给你……” “他甚至在为你的十八岁生日偷偷策划,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是我弟弟,都没能活到十八岁……” 记忆被思绪推撵着,谎言说得理直气壮,卷起巨大的浪花,从四周漫延过来,顷刻间覆没整个房间。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在时间里消逝,所有的一切都被命运布置成规定的样子,不管愿不愿意,接不接受。 “十八岁……”林非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吴云说,他从小就想做个好人。在我十八岁之前,我也曾经想做个好人……可是……康萧月……也没有活到十八岁。” 康萧月。好像被重物猛然击中,施南城呼吸一滞,警惕地盯着林非,缓缓地说,“是,施北宁和康萧月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所以我也应该死?或者是,死的是我,更好?”强忍住舌根的苦涩,林非说。 施南城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没有人是应该死的。可是偏偏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但你不要高兴的太早,像你这种罪孽深重的人,很可能就是正义女神下一个目标。” 林非一惊,却故作镇定笑了笑。“南哥,你这是在提醒我,还是恐吓我?” “既不是提醒,也不是恐吓。”施南城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到林非面前,“上次在你家发现的药盒上,有人送给你一幅画,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看看。我今天特地过来找你,就是怕再不拿给你,你就没机会再看到了。” 浅白色的药盒内页上,黑色铅笔描绘的正义女神被方布蒙着眼,左手手持天平,右手高举利剑。 “这是谁画的!”急切地举起照片放到眼前,林非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是……是哪个……” “和在麦子琪喉咙里发现的那张一样。”施南城好似看穿了林非的心事,加重语气补充说道,“如果不是你自己搞得鬼,那只能说明,你已经是他的目标了。” 疑点如云朵般聚集重叠,到最后居然指向自己。好一会林非才回过神来,看看照片,又看看施南城,喃喃地说:“他想杀掉我……他早就想杀掉我!” “所以你要小心,不要落到他的手里。把你的这条命留给我,很快,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亲手把你送进监狱。”施南城冷笑着,狠狠地盯住林非,眼神里写满了四个字,信心十足。 施南城的自信态度让林非很疑惑,她试探着反问:“把我送进监狱?你有什么证据?” “我不仅有证据,我还有证人。”施南城盯着林非看了几秒,笑笑说,“我的证人能证明麦子琪和徐默的情人关系,能证明麦子琪为徐默怀过一个孩子,更能证明你的杀人动机……” “情人?孩子?”林非忍不住反问,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名字,然后脱口而出,“你的证人是李睿?” 施南城不说话,只是又意味深长地笑了,显然默认林非的推论。 得知李睿已经在警方的保护之下,林非不由得松了口气。 将林非的反应看在眼里,施南城继续逼视着林非:“有凶器上的指纹证据,有李睿这样的证人,还有麦子琪录音笔里你亲口说过的话,所有的这一切都可以用来当作指控你的依据。” “可是这些不够……”林非故作轻松地摇摇头,“南哥,你是个老警察了,你必须承认,这些根本不够……” “是,我知道。当然,你也知道,毕竟你做了这么多年法医。”施南城的脸完全掩入阴影,他说得凶狠又坚决,“你和孙海源一样!天天和徐亮他们在一起,学到了足够多的反侦察手段,学到了怎么逃避法律的制裁!这才是你跑来做法医的真正目的!” “做了这么多年警察,你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你一次又一次用感情、用身体来欺骗他们,然后利用他们对你的爱,达到自己的目的,获得原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我弟弟施北宁给了你大学保送资格,你的前未婚夫沈涛提供给你了大学和研究生期间的生活费,你的情人程昊把自己卖专利所有收入都给了你,还有徐默,你的丈夫,在你们结婚之前,他名下几乎每一分钱都归了你。” “可是他们从你身上得到了什么?” “你逼死了施北宁,背叛了沈涛,害程昊失去了工作,徐默现在还躺在重症病房里昏迷不醒。” “而你呢?你伤害了他们,却把自己伪装成最无辜的受害人!” 我没有! 我没有伤害他们! 林非想要大声反驳,但她没有,她不想和任何人解释。因为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为什么要解释一件本来就不存在的事? “呵呵,”施南城突然冷笑两声,“忠于职守、尽职尽责、思维敏捷、带病工作,得到同事们的一致好评……你知道吗,当我在你的人事档案里看到这些评语的时候,我觉得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吗……你欺骗了你的同事,你的朋友,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信任你,欣赏你……林非,我一定会抓到你!让你站到审判席上,让所有人知道你的真相……” “真相?”林非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是真相?听到的?看到的?经历过的?你觉得那些是真相的东西,就真的,是真相吗?就像你说,施北宁爱我。你相信那是真的,因为那是施北宁亲口告诉你的。” 施南城皱紧眉头。 “南哥,你还记不记得,我和小北高二那年暑假,有一个星期天,下午,你突然回家,撞到我和小北在他的卧室里。” 头脑里突然出现当天的场景,有些尴尬难堪的回忆。夏日的午后,猛然推开的房门,衣冠不整的少男少女在双人床上拉扯,两人被发现后的惊恐表情,慌慌张张夺门而出的少女,慢悠悠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裤子、一脸讪笑的弟弟…… “我不知道施北宁怎么和你解释的,”林非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但我从那天以后,一直当你是我的恩人。” 恩人?!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出现在施南城的脑海里,让他恐慌,让他迷惑。 “谢谢你,南哥,那天,你救了我。” 后背沁出一阵冷汗,施南城的大脑里飞快地将那天的一幕一幕回想了好几遍。他清楚地记得,当他看到床上纠缠的两个人时,第一个闪现的念头是,偷尝禁果的两个年轻人。弟弟随后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的解释,更是让他确证了自己的判断。 难道自己错了…… 难道…… “施北宁有一把瑞士军刀,不大,迷彩色的,是你送给他的。” 是,没错,那把小小的瑞士军刀有十六种功能,是朋友出国带回来的礼物,小北爱不释手,施南城便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了弟弟。 “那把刀的刀刃,不超过十厘米,但是很锋利,贴住皮肤,稍微一用力,就能划出血丝。”林非边说着,左手慢慢拉开衣领,右手握紧一把长柄金属小勺,缓缓前伸,一厘米,一厘米的靠近,“南哥,你知道,被这样一把刀顶住脖子,被人压在身体下面,脱掉衣服,是什么感觉吗?” 林非话音未落,小勺的金属柄用力靠上施南城的脖间,冰冷的触感让他猛然起身,推着吧台的高凳后退两步。“你胡说!小北不会……”施南城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他竭力摇头否认,“你骗我!你骗我!小北不会做那种事!他不会!” “那一次他没有成功,因为你救了我。有些人却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将领口又拉大了一些,林非深深叹了口气,“南哥,我们三个都是当事人,你当年看到的,施北宁告诉你的,现在我说的,显然不一样。所以,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你肯相信的是哪个真相。” 盯着林非白皙纤细的脖子,施南城已经无法回答,他甚至无法呼吸。极力平复了体内澎湃的情绪,他面无表情朝酒吧大门走去,刚走出几步,只听见林非在身后说,“南哥,高考保送的资格,也不是施北宁让给我的……” 脚步没有半点停滞,施南城“砰”地一声关上酒吧大门。 顺着小路,施南城匆匆走向路边停放的一辆越野车。车旁,徐亮正低声和李立边抽烟边说话,看见施南城过来,递给他一支烟。施南城接过烟,就着李立手里的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说完了?”徐亮问。 施南城点点头。“吴云回去了?” “嗯,我让小刘送他回去了。小刘马上就回来,还有两个路口。”一阵寒风吹过,李立缩了缩脖子,又轻轻咳嗽两声,“徐队,施头,你们先回去吧。今晚我和小刘守在这,早上再找两个来换班,一定保证林非在我们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控之下。” “天气预报说最近会下雪,你们晚上注意保暖,现在是非常时期,辛苦了。”徐亮和施南城打开车门,又叮嘱了几句,才上车离开。 地狱酒吧的二层小楼彻底消失在后视镜中,施南城又点燃一支烟,默默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路灯出神。直到抽完那根烟,他才开口:“我现在只担心两件事。第一件事,林非再次成为他的目标。第二件事,林非是第二个孙海源……” “林非不会是第二个孙海源。”徐亮的声音不高,却不容反驳,“她就是林非。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林非。” 施南城沉默了好一会。“当年,有个传闻,关于康萧月的。” “什么内容?” “有人说,康萧月自杀,不是因为高考成绩不好,而是因为……她怀孕了……” “没有做尸检?” “没有,她家长不同意。” “徐亮。” “嗯?” “当年,你知道徐默出事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呵,”徐亮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我只恨自己没有提前打断他的腿,让他哪也去不了。” “我也恨自己……”施南城用力地靠紧座椅后背,“我一直以为自己恨林非,其实,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车内重新陷入沉默。冬日的夜幕中,薄薄的淡色云雾笼罩着满月,好似一层揭不开的面纱。 第六十四章艺术品 冷冰冰的浴室,浅灰色的瓷砖暗色花纹张牙舞爪,好似蛛巢盘踞。衣着整齐的林非双臂紧紧拥抱着自己,安静的坐在没有揭开顶盖的马桶上。她仰起头,将目光焦点落在斜上方不高不低的圆形淋浴花洒。花洒的侧向有个不到半厘米的凸起,用力摁压,顶盖自动弹开,露出藏匿其中的透明密封袋。小心翼翼地擦干水渍,打开袋口,记事本和粉红色信封贴住身体,冰冻般的触感让她无助地颤抖。 被子凌乱地堆在床上,林非精疲力尽地摔了进去,心里有根弦,被莫名的拨动,泪水又涌了出来,耳孔里到处都是嗡嗡的啸叫。痛到了极致,就会慢慢消失,然后被麻木替代,再渐渐变得冷静。广阔如夜空的黑幕和她对视,万籁俱寂,只有孤独的呼吸声,散入干冷的空气。 半闭着眼,手指伸到胸口,抚触着记事本的轮廓。洁白的纸张上,一个个字迹紧密端正地排列着,很深很深的蓝黑色,每一笔都带着沉重的刻印,宛如一具具人体骨骼,被吞噬得干干净净,不带一丝血肉。 秦简。 林非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一个空寂的夏天。长长的暑假正要开始,医院里挤满了平时忙于功课只能利用假期修整身体的学生们,熙熙攘攘,在两个月后,他们又会突然消失,像极了田地里的庄稼,郁郁葱葱的生长又一夜之间被大片大片收割。 “收割。”陈芬青躺在诊室的治疗床上,闭着眼,漂浮在正午白色的日光里。“林医生,你割过麦子吗?” “没有。”林非坐在办公桌前,盯着地板上从身体里延伸出来的长长黑影。 “割麦子用镰刀,很锋利,咔嚓咔嚓,拦腰割断,麦子就死了……就像我一样……马上就要死了……” “不是马上,乐观的看,你的时间大概还有半年。” 林非简单直白的回答,让陈芬青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非以为她睡着了。日光愈来愈强烈,十五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所有的家具都漂浮起来,围绕着林非和陈芬青,毫无规律地旋转、摩擦、撞击,无声无息的,用十分均匀平稳的速度。 然后林非听到了一个词。 “艺术品。”陈芬青睁开眼,望向天花板。那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在一阵不以为然的笑声后,她又说,“很快,我的生命就会变成一件艺术品了。” “艺术品?什么意思?”林非心中涌出不祥的预感。 “像烟花一样,绽放的瞬间,在夜空里耀亮每个人的眼睛,震撼每个人的心灵。”陈芬青又哈哈大笑,笑声如流水淹没整个房间。 很快,笑声离开,叹息回来。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陈芬青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她的第一次。 十四岁,第一次进入陈芬青身体的,是一根手指。 那根粗壮的中指,指甲修剪的很干净,带着薄薄的茧,属于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陈芬青的叔叔,亲叔叔。 “那一年六月底,外婆死了,听人说,她是自杀的,用腰带,把自己吊在了床沿上。我爸我妈回老家去参加葬礼的那天,我正好期末考试,他们让我考完了,就去叔叔家住几天。” “中午十二点,我走出校门的时候,叔叔开着车,在路边等我。”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的蓝非常的纯正,好像没有经过稀释的天青颜料。” “叔叔问我,想去哪里吃午饭,我说我不想吃,我想出去玩,让他开车带我出去玩。” “叔叔又问我,外婆死了,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伤心。” “是,听到那个消息,我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我告诉叔叔,因为我为外婆高兴,总算是解脱了。那之前的三年,每一次看到外婆,她都呆在阴暗的房间角落里,有时候清醒,有时候昏睡,但都没办法起身。青青,外婆偶尔会紧紧拉住我的手,流着泪说,他们不理我,不给我饭吃,不带我出门!然后我妈就会很生气,把我赶出外婆的房间,然后关上门,很久很久才会出来,每次出来的时候,两只眼睛都红的好像是得了红眼病。” “听完我的话,叔叔就笑了。” “他笑得很好听……你知道吗……他笑得很好听……” “他又问我想去哪玩,我说不知道,但是我想学开车。” “他说我还小,不能开车。” “我说我不小了,我已经满了十四岁,而且,上个月还第一次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还是告诉他了……” “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又说要买礼物给我庆祝。” “我说,我不要庆祝,我只想让他教我开车。” “他又问为什么非要学开车。” “其实原因很简单,在那年春天,我们本来约着全家人去林场春游,结果到了那天,叔叔却把我们送到林场,就要去教一个朋友开车,然后下午六点多再来接我们回家。是女朋友吗?我妈问他,他虽然否认了,但我发现,那天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并不只是学开车那么简单。” 说到这,陈芬青停了下来,于是林非适时的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一个避孕套,没用过的,卡在车后座的缝里。”陈芬青呵呵地笑了两声,“我摸到了,一直藏着、藏着,直到那天叔叔问我,我才拿出来。” “我把避孕套举到他面前,我说,如果你不教我开车,我就把这个交给妈妈,然后告诉她,那天那个女孩子,是你女朋友,这样妈妈就会告诉家里所有的亲戚朋友,让他们催着你和那个女孩子结婚……” “叔叔哈哈大笑。是,叔叔很有钱,生意做得很大,没有结婚,身边也从来不缺女人。他和我爸不一样。我爸即老实,又没用。虽然是大哥,却只能替他打工,在公司里要看着他的脸色,每个月拿着比其他人多一点点钱。” “我们走了很久,出了城,一直往东,到了一片树林里,叔叔终于把车停了下来。” “我记得那条路,不太宽,很直。站在路的中间,抬头向上看,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树顶,像漩涡一样,很晕,很晕。” “我倒了下去,倒在叔叔怀里,他抱住我,要把我放进车后座休息。” “我不要休息,我要学开车。” “坐在他怀里,坐在他大腿上。” “我什么都不懂,又像什么都知道一点。” “惊讶多过了害怕。我没有叫。然后他的手指一边动,一边问我,舒不舒服,喜不喜欢……” “当然,开始的是手指,结束的时候,不是……”陈芬青的脸上露出哀伤的笑,“虽然他身边的女人依然好像鸟一样,聚集过来,又四散飞走,但只要有我和他两个人相处的机会,他的手,永远都停留在我身上。” “一直到三年后,十七岁,高二,有个男同学和我表白,说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男同学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很多女孩子喜欢他的!他偏偏喜欢我!呵呵……我很高兴,当然就一口答应了!” “然后,我第一次拒绝了叔叔,不愿意再和他单独在一起。” “然后,叔叔跟踪我,发现我和男同学偷偷约会。” “然后,有一天,叔叔当着我爸的面,说要带我去买过年穿的新衣服,让我跟他走。我不愿意去。我爸就骂我不知好歹,还要动手打我,最后,把我推进叔叔的车,用力关上车门。” “我们又回到那片树林里……”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谁?”林非忍不住问。 “我叔叔……” “发生了什么事?” “他失踪了……” “失踪了?你和他不是……” “林医生,你信命吗?”陈芬青忽然又转换了话题。 第六十五章命运 尽管很想追问下去,但林非依然顺着陈芬青的问题回答,“不信。” “我信,而且,越来越信。”陈芬青微闭着双眼,低声的好似喃喃自语,“我妈告诉我,我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她抱着我在路上走,突然一个算命的瞎子冲过来,对我妈说,这个女儿你不能要!我妈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瞎子摸着我的头说,我会给家里人带来血光之灾。我妈很害怕,就问他怎么办。瞎子说,除非我妈肯把我关起来,除了父母不能见其他人,特别是其他男性家属。我妈说那怎么可能,又不是古时候的大家闺秀,还能锁在绣楼里。那个瞎子叹着气摇摇头,转身就要走,边走还边说,大富大贵又有什么用呢,骨肉分离,兄弟萧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妈说,她当时想追过去问清楚,可是瞎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抱着我怎么追都只能看到背影,后来就不知道瞎子去了哪……你说,那个瞎子算的多准啊!我叔叔失踪了,和他的车一起,警察查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找到,连他最后一面见过谁都不知道……” “可是,你爸爸不是……” “我爸?”陈芬青轻声笑了笑,“弟弟失踪了,大哥当然要扛起弟弟的生意,一夜之间算是发了大财,更何况,还涉及到自己的女儿,又怎么会再多说一个字……” “在树林里,你们,你和你叔叔……到底怎么了?”林非又问。 “林医生,你有没有遇到过让你忘不掉的人?”陈芬青却也问出另一个问题。 林非迟疑一下,“有。” “他是谁?在哪?” “他……已经死了……” “哦?怎么死的?”陈芬青突然来了兴致,翻转身体望向林非。 “跳楼自杀……” “这样啊,”陈芬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我忘不了他,原因也可能和你一样……” “谁?” “我叔叔。十六岁到现在,已经过去九年了。我有过几十个男人,却一直总是想起他。真奇怪,每次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一遍一遍想起那个时候,他掐着我的喉咙,我快被他掐死了。他一边用力,一边对我说,我只能属于他……控制和占用。以前你对我说过,爱情的本质就是控制和占用……”陈芬青突然惆怅起来,“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真的应该只属于他……林医生,我难道真的爱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你自己清楚。” “我也不清楚,我不清楚,我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你杀了他。”林非语气沉重地说。 “我?当然不是我。”陈芬青轻佻地否认。 “但你知道凶手是谁!” “是,我知道……如果没有那个人,九年前,死的那个就是我了……在我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那个人救了我……” “所以你知恩图报,没有向警察揭发凶手。” “揭发?”陈芬青冷笑两声,转头和林非对视,“林医生,难道你能出卖自己的救命恩人?” “要救你,并不等于需要杀掉你叔叔。”林非冷冷地反驳。 林非的话让陈芬青沉默了半刻,她又辩解道,“他为了救我,一时情急,下手太重了!” “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事实是什么样子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是……事实是什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自己的事。” “变成艺术品?”林非故意问。 “是!艺术品!”陈芬青突然放声大笑,好像控制不住笑意似的,抱着肚子,在治疗床上滚来滚去,慢慢地,笑声停住了,她清清喉咙,低声又说,“他要把我变成一件艺术品,虽然我还不知道他具体的计划,但是我相信他,他一定能成功。” “成功?成功的杀掉你?”尽管早有准备,林非还是难以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不是杀我!”陈芬青生气地大声反驳,“是变成艺术品!” “但是你会因此而死……” “死?”陈芬青毫无血色的嘴唇向下弯着,紧闭着眼,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两只脚也向远处尽可能的伸展,“我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了,我亲爱的叔叔,很快,很快……” “其实你可以……” “我不可以!”陈芬青坚决地摇摇头,“我欠他一条命!” “你不欠他的!他不能这么做!” “他可以,我欠他一条命!”陈芬青再次坚持。 “我要报警。”林非的手伸进白衣口袋。 “报警?”陈芬青哼笑一声,“报警有什么用?警察根本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林非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杀过很多人?” “林医生,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对于他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陈芬青盯着林非,半警告半提醒的说。 “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送死。” 胸廓用力抬起又迅速下沉,陈芬青重重的呼吸一次,“他不是要我死,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能把我变成一件艺术品,震撼人心的艺术品!” “那是犯罪,不是艺术!” “罪?这个世界上,谁的身上没背着几件罪呢?有句话说的很对,往往健康的人不会想到去折磨别人,只有饱受磨难的那些人,才会去变本加厉的折磨其他人……” “现在折磨你的人就是他!”林非盯着陈芬青。 “你是个医生,只会想要救人,不会想杀人……”陈芬青侧脸望向林非,正午的日光里,惨白的脸色好似白纸,“第一次的时候,我其实有点害怕,我没想到,血居然那么热,热到烫手……” “谁的血?” 陈芬青意味深长地笑了,“施暴者被施暴,杀戮者被杀戮,这是生命的轮回。我想要解决的事,已经解决了,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你有!你想活下去!” “活下去?”陈芬青翻身而起,两支**详细的脚垂到床下,轻轻地荡来荡去,“我活不下的……十四岁,我勾引了自己的叔叔,十六岁,我害死了他,二十二岁,我得了艾滋病,我这种人,活不下去的……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办公室重新陷入静默。过了好一会,林非叹了口气,“你今天其实是来向我告别的?” “对。”陈芬青下了床,弯腰穿上凉鞋,“下一次,你见到我,就是在新闻里了。” “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林非也站起身。 “我劝你不要报警。而且,你无凭无据,报了警,也没人理。” “我有办法让警察二十四小时保护你。” “什么办法?”陈芬青一愣,皱着眉头打量着林非。 “两年前,在你来的地方,发生过两起杀人分尸案,两名被害者都是男性,也是HIV感染者。”林非停顿一下,下定决心,肯定地说,“你和他们的死一定有关。你猜,警察会不会重视这条线索?” 陈芬青一言不发,脸色阴沉下来,眯着眼睛盯住林非,那宛如冰冷雪水的目光让林非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冲脑顶。过了很久,陈芬青才低声开口:“林非,像你这种又聪明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要特别小心,你的命很可能活不长。” 林非并不在意陈芬青的威胁,她向前走了一小步。“我的命,不用你担心,你需要担心的,是自己的命。” 轻声叹了口气,陈芬青摇摇头。“尽管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你为我做的那些事,远远超过了医生对病人应该有的关心,我很感激你。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朋友,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个能说真心话的朋友。” “如果你把我当作朋友,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陈芬青打断林非:“可是我一定会死。你也说过,半年之后,我就只能作为一个艾滋病晚期病人,躺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不想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在别人鄙夷和嫌弃的目光里,我要变成用生命创造的震撼、美丽的艺术品!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你能尊重我,尊重我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个决定……” 林非忽然觉得再也无话可说,她只能望着陈芬青。 “虽然你不信命,但我有种预感,总有一天,你和他会见面。”陈芬青突然开口。 “谁?”林非下意识的反问,又意识到陈芬青话中所指,“那个想要杀掉你的人?” “是。我和他提起过你。” “为什么?” 陈芬青笑了笑。“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他,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说着,她从随身的手袋内层掏出个粉红色信封,放到浅蓝色的床单上,“林非,这是给你的礼物,用来纪念我们之间只有我一厢情愿的友情。” 林非扫了一眼信封。“那是什么?” “一个新的身份。我已经用不到了,我把它送给你。” “我不需要。”林非又看了一眼信封。 “人生无常,多做一点准备也是好的。”陈芬青依依不舍地又说,“林非,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不要报警,如果,那些警察真的找得到你,也不要把我的事告诉他们。” “我不能答应你。” “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你必须答应我。” “你在威胁我?” “是,我在威胁你。”陈芬青平静地点点头,“我希望你守口如瓶,好好活着。”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杀我灭口,既然你已经告诉他,我的存在,他一定能猜到我知道你和他的那些事。” “他答应过我,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他不会伤害你。” “他答应,你就相信他?” “我只能相信他,我也只能提醒你……”陈芬青的嘴唇微微发起抖来,“林非……我们……不会再见了……” 房间里的光围绕着林非和陈芬青的影子,悄无声息的漂流,旋转,然后,狭窄的木门开启,在闭上的那个瞬间,陈芬青最后的声音挤进来,“秦简。他叫秦简。”然后,一切恢复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慢吞吞更换过治疗床上的一次性床单,林非静静地在床的中央平躺下来,将那个粉红色的信封放上胸口。窗外,有一片阳光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慢慢地,视线模糊了,房间的墙壁从四周挤压过来,窗户倾倒在身上,一片亮晃晃的光冻结着,又融化般的褪去。 第六十六章眼睛 记忆的迷雾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浓重的悲伤梗塞住喉咙,温热的水迹遵循着重力的轨迹从眼角滑落,润湿枕巾。林非强忍住泪,慢慢翻过身,用力蜷缩成一团。 “我和他提起过你。” “他答应过我,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他不会伤害你。” 林非总是想起她和陈芬青的最后一次对话。一个告别的午后。后来,林非从新闻里看到了陈芬青的噩耗,她如愿的变成了一件震撼人心的“艺术品”,一个铁笼中的死亡洋娃娃。再后来,更多骇人听闻的凶杀案出现了,恐怖血腥的罪恶好似一张大网,高高悬挂在世人头上,不知何时会网罗住自己。于是林非只能保持谨慎,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探查着四周可能潜伏的危险气息。终于,经过十几年的蛰伏,秦简,这个陈芬青最后说出的名字,一个犯下重重罪行的连环杀手,如噩梦般再次出现。 这一次,他不再是陈芬青口中所谓的“真正的艺术家”,而是化身称为“正义女神”。 十几年前,他遵守了对陈芬青的承诺,但十几年后,林非重新成为了他的目标。 也许真的就像陈芬青预言的那样:“我有种预感,总有一天,你和他会见面”。 见面。 如果你和他见了面,你想说什么?做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塞进林非的大脑,纠缠成一团一团的麻线。 秦简像一个幽灵,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身边,带来死亡、惊恐和迷惑。 是的,迷惑。 秦简具有相当程度的反侦查意识及能力,犯罪手法日益娴熟。不管是十几年前还是现在,他在犯罪现场留存的线索和痕迹都非常少,警方能掌握的有效信息更少。根据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林非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揣测秦简的外貌特征、性格、生活习惯和爱好,但不得不承认,她依然对秦简这个人所知甚少。 男性。年龄估测在40岁到60岁之间。身高175-180左右。体型未知,可能壮硕有力。惯用手为右手,左手也能完成一定的日常活动。理论上应该独居。知识丰富,尤其对医学解剖知识精通。会驾驶机动车,可能拥有驾照。在沧滨市生活多年,熟悉周边环境,可能曾经在林场做过伐木工,对当地地形尤为了解。自诩为“艺术家”,会写现代诗,应该具有一定的文化艺术修养,可能自学成才或接受过高中以上程度的教育。 在今时今日,满街满巷的摄像头,几乎让每个人的行踪和隐私都无处可藏的情况下,秦简没有设法掩盖杀人犯罪的事实,而是选择冒险将田锦荣的尸体丢弃在闹事中心,又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杨大鹏杀死。他依然是一个“艺术家”,“正义女神”画像就是他的签名。他用这种仪式感的行为宣告和展示自己的能力,让自己的“作品”得到大众的欣赏,获得轰动的社会效益,还能用最猖狂的姿态挑战和嘲弄警方。 自恋、自负,又毫无破绽。 毫无疑问,秦简有另一个身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身份,能让他像一滴水,无声无息地溶进这个城市里行色匆匆的人潮,在人群之中完全不能分辨。 可是,田锦荣,认出了秦简! “我还以为他早死了呢!”田锦荣在拿到照片时,曾经对朱红琴说。 在十几年前,所有人都希望秦简死了,但是他没有,他活了下来,在中枪跌下山崖之后……匿迹销声了那么久,他又用“秦简”的身份出现了,在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中,他想得到什么,又想毁灭什么?他真的只是为了单纯享受杀戮的快感吗? 林非轻轻地摇了摇头。 十几年前,秦简的犯罪动机,是否真的就如陈芬青所言,是为了创造所谓震撼人心的“艺术品”? 十几年后,他为什么要化身“正义女神”,选择为杨小丽复仇呢? 林非半闭着眼,努力调动大脑里的记忆。也许,某些看似毫无关系的碎片,寄居在大脑皮层的沟回之中,无法预知,缺乏逻辑,最后能用某种方式拼凑起来,带出半点曙光。睡意全无,林非干脆下了床,坐到书桌前,取过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就着温黄的灯光,一笔一笔,凭着记忆,两个年轻男人的身影,肩并着肩,在纸面上慢慢浮现。 秦简和田锦荣。 由于旧照片的尺寸有限,放大后两个人的面容五官都很模糊,只能看出年轻时候的秦简比田锦荣略瘦一些,高一些,满头浓密的黑发,两只手臂比粗壮有力的田锦荣要纤细很多。秦简的身体略微倾向外侧,背部挺直,仿佛在本能地保持着和田锦荣的身体距离。 谨慎。 对于那张合影照片,有一件事更让林非耿耿于怀,徐亮研究了照片那么久,居然没有认出田锦荣身边的那个人,就是秦简。尽管徐亮解释说,在林场小屋中,他只和秦简打了个照面,时间太短。但林非猜测,原因不仅仅是在于徐亮。据目前所知,在这个世界上,和“秦简”面对面过的人似乎并不多。陈芬青早已不在人世。由于秦简带着口罩和帽子,重伤之下的莫离并没有看到他的脸。而当年在林场小屋和秦简面对面对峙的三个人,显然没有对警方透露任何信息。 莫其在记事本中对秦简只有寥寥几句话的记载,更在事情了结之后和苏南定居国外。 逃避、隐瞒,莫其、苏南和阿瑞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样奇怪的态度,就好像……好像……在维护一个秘密,一个共同的秘密…… 秘密。 林非用手指在记事本皮质封面上写出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密密叠叠。 什么样的秘密,会让他们费尽心力想要努力掩盖和逃避,甚至愿意冒着放过秦简那样一个杀人恶魔的风险? 如果真的是个秘密,和谁有关呢? 苏南? 莫离? 还是…… “你的眼睛和你妈妈的一模一样……” 还是说,那个秘密可能和莫离母亲有关? “真可惜,当年我真的想救她……” 真可惜…… 林淑安。这个从方亚静口中偶尔提及的名字,属于莫其和莫离的母亲,属于那个秦简想要挽救的女人。然而,那一次,秦简失败了,彻底地失败了。林淑安溺亡在公园的湖水中,还背负着“畏罪自杀”的恶名。后来,疯狂、残忍、冷漠的秦简成功了,救下陈芬青和莫离,和电影里那位不太冷的杀手一样,在少女面临毁灭之时,他及时伸出了拯救之手。 “你的眼睛和你妈妈的一模一样。” 眼睛…… 林非在脑海中挖掘出那双眼,然后散落在纸上。一双眼,又一双眼,她不停地画着,好似整齐的分隔,把白纸切成一片一片。盯着那张纸,她又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你的眼睛和你妈妈的一模一样。” 林非忽然摒住呼吸。她想起了另一双眼睛! 从粉红色信封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张第一代身份证的复印件。只扫了一眼身份证上的照片,林非立刻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陈芬青安静地和林非对视,似乎在缓慢地诉说着怀念,或是,真相。 眼睛。 眼睛。 眼睛! 难道对于秦简来说,那就是救赎的意义? 因为那双眼睛? 或是,因为最初拥有那双眼睛的女人,林淑安…… 一个字,一个字,林非用手指慢慢抚摸着记事本中的字迹,几乎要抓住了什么,却觉得要追赶捕捉的真相总在指尖的前端,触碰不到边缘。在那些记录里,只有杀戮,血腥残忍的杀戮。秦简隐没在黑暗里,强悍而凶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被害人的身后或是面前,用冰冷的刀刃刺入对方身体。陈芬青、张卫国、杜美、林宇途、京桂娟……从莫其收集到的资料来看,不知是没有发现,还是刻意隐瞒,警方和媒体都没有披露凶手和那些被害人之间的关系或是生活上存在的交集。但根据街头巷尾的八卦消息,莫其认为,那些被害人可能其他一些恶性杀人事件有关,比如莫离的生物老师林宇途就是杀害高中女生沈珺萍的凶手。 在所有动物中,只有人类是唯一将快乐建立在制造痛苦之上的动物。最深的欲望,才能激起最极端的仇恨,就像人和人的关系,亲人、情侣、夫妻、朋友、工作、买卖,它们并不会在时间中消逝,而都会穿过那些悠长的甬道,变成徘徊身周的阴影或是深藏黑暗的秘密。 一场场精心设计的死亡仪式,公开的惩戒,和林淑安有什么关系? 什么是秦简的秘密? 什么是秦简的欲望? 如果秦简再动手,谁会是他下一个目标? 十几年前,秦简选择的都是那些多多少少和莫其有所联系的被害人…… 和莫其有所联系?! 林非愣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明显的线索。 正义女神。 “这是我考到律师证的礼物。” 正义女神一直就在他们身边!在律师事务所里!在莫离办公桌上! 难道说,十几年前,秦简在用最隐晦的方式暗示,而十几年后,他换用最直白的方式告知,莫离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然而,新的问题随之而来,秦简为什么要将莫家兄妹作为自己的目标? 莫其早在十几年前远去他乡,而莫离却因为一封匿名信重回故里。 匿名信。林非又想起林斯儒收到的那封匿名信。正是那封信,让林斯儒找到了多年不见的弟弟阿瑞。可是,她却没有和阿瑞相认,更在立下新遗嘱后不过一周后,就自杀了。 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林斯儒的死,和秦简有没有关系? 两份匿名信是不是出于秦简之手? 或者,这一切事件的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第六十七章联系 在记事本满布名字、连线和字迹的那页,林非一笔一划地写下几字,林斯儒、阿瑞、林非。如果方亚静的调查和吴云的话是真的,走私宝石、洗黑钱,甚至更多的非法交易里,都会有林斯儒的影子,而且她和麦子琪、颜雪雨、李睿的关系必然十分密切。 在原来那张由圆圈和细线组成的连线图里,杨小丽是那个人际关系网络的中心,然而一加上林斯儒,中心立刻变成了两个,而在杨小丽和林斯儒两个中心之间的是颜雪雨、李睿和莫离。 “敌人的敌人自动成为了朋友。”林非忽然想起杨奇在悬崖边说过的这句话。 最开始的那个秋夜,林非第一次走进这间地狱,凌胜街77号。然后在休假日的晚上八点,在吧台昏暗的角落里,她低着头默默一个人喝完几杯苦酒。再然后,徐默来了,阒然无声的黑夜终于到了破晓时分。 而那个人一直在,多么珍贵的时光里,努力回想时,他一直在。 “所有和怪物搏斗的人,都在尽力使自己不要变成怪物。所有凝望深渊的人,都在害怕深渊的凝望。而你,和他们不一样。” “因为,你就是怪物,你就是深渊。” “和我一样。” 不。也许,我和你不一样。 从手袋的内侧取出相机的储存卡,林非打开抽屉,猛然发现原本放置笔记本电脑的位置空空荡荡。她愣了愣,才意识到电脑已经作为证物被专案组拿回去调查了,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愣了愣神,视线慢慢落到抽屉的角落,那里静静地放置着一个方形首饰盒。那晚在珠宝专柜拿到徐默定制的钻石手镯后,林非塞进手袋就一直没有拿出来,直到搬到酒吧的二楼,才随手放到了书桌的抽屉里。 左手手指轻轻在冰凉的手镯表面滑过,林非的右手捏起专柜店员给的“美杜莎系列珠宝”的广告手册。手册封面上,设计师杜美对着林非露出淡然甜美的微笑,和那双眼睛一起…… 难以置信! 林非的血液快速奔腾翻滚起来。 杜美! 杜美亲笔画下的油画在阿瑞办公室里挂了十几年! 不仅如此,在莫其的记录中,杜美是苏南的室友,珠宝设计师,也是秦简手下不幸的牺牲品。在一个清晨,杜美从十九层大楼的阳台上一跃而下。和她死讯在一起的,还有一首题目为《美杜莎》的现代诗。 十几年后,林斯儒的珠宝公司再次重新推出杜美独家设计的美杜莎系列珠宝。 更是在被“正义女神”袭击的当天晚上,徐默破天荒地为林非买了一支美杜莎造型钻石手镯。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真的都是巧合? 林非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眼睛。 林非重重地喘了口气。 “你的眼睛和你妈妈的一模一样。” 那到底是救赎的意义,还是杀戮的理由? 或是,两者皆有? 以“杜美”为起点,林非画出三根线,第一根连接阿瑞,第二根连接徐默,最后一根画向林斯儒。 在林斯儒的名字上重重画上几圈,林非的笔尖轻轻点上了另一个名字,李睿。 李睿…… 林非对李睿的了解并不多,除了警方资料里那些关于失踪的信息,就是吴云告知的只言片语。作为林斯儒重要的私人助理,还和一系列非法交易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这一场残忍的杀戮中,她似乎是一个幸运的幸存者。 不仅如此,她还是关键信息来源。 阿瑞找过她。 吴云调查过她。 如今,她在警方的保护之下。 在其他涉案人都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她的供述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吴云对杨奇和自己说的那些话,真的是李睿告诉他的吗?吴云是如何取得她的信任,让她连可能殃及自身的事情都直言不讳? 既然阿瑞和林斯儒已经兄弟萧墙这么多年,为什么会突然去和李睿见面?他想从李睿知道些什么?李睿又会告诉他些什么? 边想着,倦意好似海浪一阵又一阵袭来,于是林非曲起腿,抱住膝盖,将手机平放到桌面,随意点开和吴云近日的通讯记录,用一根手指上上下滑动着一条条浅灰色的对话框。 大部分的对话都是吴云每天调查结果的总结。有时候是长长的一大段,有时候是简单的几句话。还有每天好几次的日常问候,吴云不厌其烦地在问,“你有没有按时吃饭?”“你今天睡了几个小时?”“你身体感觉怎么样?”林非的回答总是很简单,“有”,“六个”,“还好”,或者,干脆就不回答。 真相,谎言,信任,怀疑,天平的两端总是在不停的摇摆。 吴云为什么要对杨奇编造荒缪的谎言?为什么要将那些并不存在的偷情和背叛告诉杨奇?难道是为了打消杨奇对自己的警觉,用一种共情感和同理心,来探究杨奇和麦子琪的真正关系? 杨奇和麦子琪的关系…… 麦子琪和徐默的关系…… 林非用力捏捏眉心,用力咽下喉头泛出的一片苦涩。 通讯记录里,除了对话,还有很多照片。 出于安全的考虑,吴云遵照林非的要求,外出调查时每隔一个小时都会给她发来一张照片,有时是身边的景物,有时是路边匆匆而过的人流。但林非不得不承认,每一次手机震动,只要是吴云发来的那些照片,她只匆匆瞥过一眼,从没认真看过。 此时此刻再一张张仔细浏览照片,林非忽然觉得五味杂陈。吴云发来的那些照片,场景、光线、人物显然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绝非随手拍摄,温暖明亮的宛如他平日的笑容。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脸深深地埋进膝盖,林非用力呼吸几次,缓缓平复心情。 除了一张照片。 从镜头的角度和远近来看,很可能是远距离偷拍。画面的中央是二十多岁的女人,大波浪卷发,衣着和妆容都是一幅都市白领丽人的打扮。和其它照片上满脸笑意的路人不同,她的脸上满布愁云,好像心事重重。 盯着照片上的女人,林非越来越觉得她很眼熟,似曾相识。 跳回通讯记录,跟在照片后面果然有一句话,短短两个字,“李睿”。 她就是李睿! 李睿现在的脸型比一年前在芭蕾舞团时要圆润了些,她紧皱着眉…… 林非立刻将手机举到面前,努力放大照片,心头一转,又用一块虚拟的橡皮擦擦去李睿脸上的其他五官,除了眼睛,什么都不剩。 李睿…… 难道她…… 她也是……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起,咬着牙,林非拨出一个号码。电话一接通,不等话筒那边开口,林非就说,“徐亮,我是林非,我要见李睿。” “那不可能。”尽管声音疲惫,徐亮回答的也很快。 “你能见到她吗?” 等了好一会,徐亮反问:“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你和她谈谈。” “谈什么?” “秦简。” “秦简?!”徐亮的声音骤然升高。 林非连忙解释:“李睿一年前的失踪,可能和秦简有关。” “是秦简绑架了她?” “不,是秦简救了李睿!” 就像他救了陈芬青一样…… 根据陈芬青的经历,林非进一步推测:“也许当时李睿遇到了危及生命的意外,正好遇到秦简,秦简救了她。然后,李睿按照秦简的安排,从芭蕾舞团辞职,进入阿瑞的姐姐林斯儒的珠宝公司任职。” “也许?也就是说,刚刚那些都是你的猜测。” “是,是我的猜测。”林非不得不承认,但她又连忙解释说,“但请你想想,李睿作为一个毫无经验的新人,进入珠宝公司才不过短短一年时间,林斯儒居然让她负责珠宝原料采购这样的重要职位,显然,他们之间不仅仅是普通老板和雇员的关系,李睿很可能参与了麦子琪和颜雪雨的珠宝走私,这说明,林斯儒、麦子琪和颜雪雨都对她十分信任。” “可她们为什么会信任李睿,信任这个才认识不过短短一年的年轻女人?” “也许,她们不是信任李睿,而是信任李睿背后的那个人……” “那个人,未必就是秦简。”徐亮依然表示怀疑,“你的推测毫无根据。” 林非停了停,选择合适的措辞:“我有根据。” “什么根据?” “陈芬青。” 话筒那边突然沉默了,似乎在等着林非继续说下去。 “徐亮,请你把陈芬青的全部案卷给李睿看。请你告诉李睿,和她一样,在陈芬青面临死亡的一瞬间,是秦简出手救了陈芬青,然后控制她、利用她,让她死心塌地的听从自己的命令,到了……到了需要的时候,再毫不犹豫的杀掉她……” “秦简救过陈芬青?”徐亮惊讶地追问。 “是。”林非只能简单地回答,又说,“李睿很有可能见过秦简!不仅见过,还知道秦简现在的真实身份和外貌体征!” “请你用尽一切办法,一定要让李睿开口!” “我们……”林非的喉咙突然哽咽了,艰难地又说,“你们……才能抓住秦简。”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一个低沉而肯定的回答:“我知道了。” 说完,徐亮挂断了电话。 静静地坐了一会,林非重新铺开纸笔,细细描画。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无数黑色线条勾勒之下,愈发刺目,让人忍不住扭头逃避。然而,不知为什么,一股疯狂而复杂的情绪,从那双黑色瞳孔中破裂而出。 吟诵。 嘶吼。 从鼓膜深处开始振荡。 不停地画,不停地画。 晨光在沉重的暮色里凿开一条条甬道,溅洒到林非眼中,和她刚刚画好的另一幅画一起。 一只手。 一张男人的侧脸。 一只耳朵。 它们都属于同一个人。 秦简。 平躺在地板上,紧闭双眼。好像被遗弃到宇宙的尽头,满是骸骨的坟场,充斥着尸体腐烂气息,安静的被黑暗时光侵蚀消逝。 整片的漆黑之中有一扇门,通向真相的门。 门后传来细微的声响,悉悉索索,悉悉索索,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又像是有人在不停敲击。 打开门,门后却只有一面镜子,镜子里还有另一面镜子,更多的镜子。镜子里是一张女人的脸,一张张女人的脸。五官垂挂在脸上,不同的脸,相似的,不同的,耳朵、眉毛、鼻子、嘴巴……眼睛……忽然,所有的镜子都多米诺骨牌般的碎裂崩裂。 “你的眼睛和你妈妈的一模一样。” “敌人的敌人自动变成了朋友。” “你就是怪物,你就是深渊。” “和我一样。” 漂浮着,无数的眼睛漂浮在玻璃碎片之中,散落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和那张男人黑色线条的侧脸一起,宛如一个隐喻。 林非忽然明白,所有的,所有的谜题都可以用预先设定好的答案来回答。 只是自己不愿意相信,不能面对。 有些人死了。 有些人活着。 那些已经被算计好、无可逃避的宿命,哗啦一声拉开帷幕。 第六十八章李睿 方亚静是被传真机的声音吵醒的。 从凌晨两点到四点,躺在徐亮办公室的沙发上,尽管闭着眼,她的脑袋里乱哄哄的,在一分钟也没睡着。徐亮的那些话,身份证和户籍照片上林非的脸,好像两把勺子,搅得她心神不宁。然后她听到了手机震动的声音,睡在沙发外侧的徐亮起身接了电话。方亚静没有睁开眼,只感觉一双手替她拢了拢肩膀的被子,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办公室的门打开又关上。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声,房间陷入比先前更加静寂的漩涡之中,不知不觉,倦意袭来,方亚静终于睡着了。 现在是早晨六点零三分。徐亮办公桌上的传真机滴滴滴的响了三声后,卡兹卡兹地吐出几张写满黑色墨迹的纸。 房间里依然只有方亚静一个人,她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低垂着头,呆坐了一会,疲惫地走向传真机。 那是省厅法医中心传来的最新检测报告。报告显示,利用最新的痕量核酸检测技术,法医中心终于完成在十月十九日金园街现场的三百七十九处血迹斑点的DNA检测,比对发现,其中四处血迹不属于被害人徐默和麦子琪。该四处血迹分属于两人,经过数据库比对,确定属于…… 看到白纸黑字上的两个名字,方亚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足有半分钟。她万万没有想到,曾经出现在金园街的居然是孙海源和秦简! 抄起那张纸,三步并作两步,方亚静冲出大门,路过刑侦支队大办公室时,往里看了一眼。董会志正站在投影屏幕前摆弄电脑,王玮琪忙着为徐亮、施南城和十几位刑警分发早餐。一见方亚静,徐亮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赶紧进来。方亚静连忙进屋,坐到徐亮身边,将传真递给他。徐亮看看传真,没有任何表示,又扭身递给坐在后方的施南城。施南城接过来,扫一眼鉴定结果,嘴角微微上挑,然后默默地将传真对折起来,放到桌面,抬抬下巴示意前方,平静地说:“先听听小董的。” 接过王玮琪送来的一袋包子,方亚静先道了声谢,又低声对徐亮抱怨:“开会怎么不叫我!” “让你多睡会。”将自己的茶杯摆到方亚静面前,徐亮笑着对她眨眨眼。 很快,投影屏幕上播放出一段黑白监控视频。左边的画面,显示的时间是十月十九日晚上八点四十五分,空荡荡的电梯,二十秒后,电梯到达十七层,金属门开启,一个穿着灰色大衣、身材高大的男人稳步走进来,按下B1层的按钮,很快电梯顺利下到B1楼,男人走了出去。男人一直背对着摄像头,没有照到正脸,方亚静若有所思地盯着男人花白的头发,想了想,转向徐亮认真地问,“是杨奇?” 徐亮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第二段视频,宏达大厦停车场出口,八点五十二分,杨奇驾驶一辆深灰色轿车,在自动闸口刷卡后驶离大厦。 第三段监控的时间是十月十九日晚上九点十七分,小区门口,深灰色轿车停在栏杆前,一个保安走出来确认车牌号后,栏杆缓缓上升,轿车开进小区。 董会志暂停了视频,简单解释,“监控录像显示,十月十九号八点五十二分,杨奇离开宏达大厦,九点十七分,回到位于体育馆路的锦霞园小区。入口的保安我们已经问过了,他们几个都认识杨奇和他的车,虽然不记得十月十九号的情况,但是都确认每天开车进出小区的,只有杨奇一个人。杨奇住在4号楼2单元102室,房子是直接从小区底商的房产中介手里租的,102室是个两室一厅,从今年一月份开始,租了两年。” “锦霞园是九十年代兴建的小区,设施老旧,住户对物业服务一直不满意,拖欠物业费的情况很多,物业对小区住户情况也一问三不知,对我们调查很不利。幸亏案发后,派出所严格执行了局里下达的命令,要求他们保留和上交了监控录像,不然,按照他们物业平时习惯,两个星期就给抹没了。”董会志转身用激光笔指着监控画面,“锦霞园只在这个车辆出入口有监控,尽管有铁质围栏,但有多个缺口,根本不是封闭管理。而且,从小区底商的房产中介那了解到情况看,小区现有住户构成十分复杂,本地、外地、拆迁户都有,以租房者居多,住户之间互相不认识。102室对面的101室从七月份开始一直空着,要打听杨奇的情况很难,所以暂时没有什么发现。” 听完董会志的汇报,大家好一阵子都没有开口,办公室陷入一片沉默。 思考了好一会,施南城开口说:“目前对杨奇的调查没有发现太多的异常。他和麦子琪的交易,省厅的经侦部门已经核实过,情况属实,那几幅画都是按照市场价成交的,银行账户也没查出问题。既然疑点不多,还是把重点放在孙海源身上,尽快完善证据链。” 徐亮点点头,转头问身后的李立:“DNA结果还要多久?” 看看手机,李立回答,“半个小时前打电话问过,应该很快了。路嘉说一有消息就通知我们。” 李立话音未落,桌上的电话响起,话筒里传出路嘉兴奋的声音:“DNA检测结果确认,林场木屋发现的尸骸就是田锦荣!”他停了停又说,“而且,出租车座位上的血迹也查出来了!是麦子琪的!”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大家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于是徐亮很快宣布,两件案子正式并案调查。散会后,不等方亚静起身,施南城先走到她面前,他边看着手机屏幕,边神情严肃地说:“亚静,现在有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犹豫几秒钟之后,方亚静果断地点点头。“是。什么任务?” “用林非的身份,去见李睿。” 公安局办公大楼左侧有栋三层小楼,一层是后勤部门的办公室,二楼和三楼有十几个小房间则改造宿舍和值班室,方便加班人员就近休息。二十分钟后,小楼的307房间里,方亚静见到了李睿。她正披着大大的羊毛披肩,坐在窗边的茶几旁吃早餐。李睿显然对方亚静的到来早有准备,只抬头看了一眼,又立刻拢了拢肩膀上的羊毛披肩,自顾自边喝着牛奶,吃着三明治。方亚静没有打扰李睿,安静地坐到她对面,将档案袋抱在胸前,等待着。似乎刻意回避和方亚静有任何视线接触,李睿始终半垂着头,但身体姿态和表情都比方亚静刚进门的时候要放松很多。 施南城的判断是对的,方亚静暗想,面对女人,李睿才不会感到太过于强烈的压力和紧张感。 自从被警方控制之后,不管是珠宝走私还是颜雪雨和麦子琪的命案,李睿都矢口否认和自己有关。尽管面对“麦子琪长期使用她名下信用卡副卡”的确凿证据,李睿依然辩称,那张信用卡是在老板林斯儒的示意下办理的,所有的消费还款都直接从公司账目上以“商务交际”的名义支出,和她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不知道,不承认,不是我,“三不”的拒绝态度像一块铁板,牢牢挡在李睿和警方之间。但和李睿几次面对面谈话后,施南城敏锐地发现,李睿似乎对和男**往有种本能的恐惧,即使是日常接触,也会刻意回避。因此,施南城和徐亮商量决定让方亚静以林非的身份和李睿单独面谈一次,在没有其他人干扰的情况下,也许会让李睿放松警惕,给案件侦破提供新的线索和方向。 吞下最后一口牛奶,李睿用纸巾轻轻擦擦嘴唇,用力将纸巾揉成一团,丢进餐盘。“我吃完了,你拿走吧。”她挑衅般的盯着方亚静。 方亚静温和地点点头,双手端起餐盘就往门口走,走出三步,又听李睿大声喊出一句:“让他们拿包烟给我!” 现有资料显示,李睿并不抽烟。尽管方亚静有些意外,但她还是很快将一盒烟和打火机放到李睿面前,重新落座。 掩着嘴打了个呵欠,李睿盯着烟盒,嗤笑一声。“你们警察真穷,五块钱的烟也抽。” 方亚静淡淡地笑了笑。“我不是警察,和你一样,平时也不抽烟,所以不太懂。你想抽什么牌子的?我让他们去买。” “不用了。”李睿探身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边慢慢揉搓着,边上下打量方亚静,然后视线落在方亚静悬挂在胸前的工作证上。 工作证是林非的,只不过已经换上了方亚静本人的照片。 “林非……”李睿拉长语调,皱皱眉,又有些疑惑地问,“你是法医?” 方亚静点点头。 “法医来干嘛?” “看看你。” 李睿一怔,猛然拉高披肩,掩住半张脸。“别跟我来这套!你们说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你们再问,我也说不出来。” 方亚静笑了。“我又不是警察,我真的没有问题需要你回答。” “那你来干嘛!” “他们让我来,我就过来看看。” 李睿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方亚静又盯着李睿看了一会才收回视线。“他们说,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所以才让我过来。” “好啦,你现在也看完啦,可以走啦!”李睿身体往后重重一靠,一脸不耐烦,“我要睡觉了!” 方亚静笑了笑,表示理解。“这段时间你担惊受怕,估计也没休息好,现在有警察保护你的安全,你终于可以放心睡觉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李睿瞪大双眼。 “林斯儒、颜雪姗、麦子琪,你身边这些人都出事了,你不怕吗?” “我当然不怕!”李睿坐直身体,不服气地大声喊道。 “你真的以为,他救了你,你乖乖听他的话,他就不会杀你?”方亚静也坐正身体,凝望着李睿,认真地反问。瞬息间,方亚静清楚地看到李睿的肩膀颤抖一下。不由得,她暗暗松了口气。如果李睿毫无反应,将意味着这次试探失败,而且李睿很可能对警方调查行动的方向有所警觉,再想从一个拒绝合作的人嘴里得到真相,将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很快,沉默地对视几秒后,李睿垂下头,将下巴埋进披肩中,含糊不清地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吓唬我也没用!” “我真的很希望,我只是在吓唬你。但现实是,被他救过的女孩,你不是第一个,只不过,你是唯一还活着的。”说着,方亚静从档案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到李睿面前。“她叫陈芬青,是我朋友。”然后是第二张,“还有一个女孩,叫杜美。” 李睿紧盯着两张照片。 “在她们十几岁的时候,和你一样,也遇到了一些意外,那个人出现,救了她们。和你不同的是,她们整整失踪了一年多,和那个人朝夕相处,把他当作最信任的人,对他毫无保留、言听计从,可是最后……”又将两张照片放上桌面,方亚静的声音低下去,好像陷入无尽的回忆。 蜷缩在铁笼中的陈芬青身着蓝色短裙,好似玩偶般四肢折断,满身满脸的血污,似乎还带着僵硬的笑容。 大楼前的大理石板上,杜美穿着深蓝色睡衣,面朝下趴在一滩血泊之中,白皙手指上刺眼的鲜红指甲油,触目惊心。 李睿的脸慢慢失去血色。 瞟一眼李睿,方亚静哽咽着继续说:“现在林斯儒死了,颜雪雨死了,麦子琪也昏迷不醒。他下一个目标是谁?会不会是你?” 李睿忽然伸手一挥,照片散落到地上。她猛地站起来,大声喊道:“你别想吓唬我!我……我……”说着说着,她咬紧牙,双手用力环抱住自己,好似强忍着不让情绪失控。 “我真的……”方亚静也缓缓站起来,双眼饱含热泪,“我真的希望,我是在吓唬你……我也真心希望,救你的那个人,是个单纯的好心人……” “可惜他不是……他把你送到林斯儒,是在利用你,现在用完了……他会把你怎么样呢?现在,有警察在保护你。可是以后呢?警察不可能保护你一辈子……” “我的朋友死了……她死的很惨……”方亚静弯下腰,慢慢拾起那些照片,盯着照片,又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的话,命是你自己的……只要他一天没被抓住,就意味着,真正有生命危险的人,是你……” “你还年轻……我今天来见你,不是为了劝你开口,只是想来提醒你,以后,你自己要多注意安全,虽然你不相信,也不喜欢警察,但是最后,能尽心尽力保护你的,也只有他们……”说完这些话,方亚静默默地等着,只觉得肩膀上好像有着千斤重的石头沉沉压住,让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李睿依然久久地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好一会,她才抬起头,手指微微颤抖着,将视线投向窗户。大片的茶色玻璃上,看不透窗外的风景,斑驳间只映出两个若隐若现的人影。“不。”又过了足足五分钟,她终于轻声开口,面无表情地对方亚静摇摇头,“没有人救过我,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尽管有些失望,但方亚静没有坚持。“如果你想找人说话,随时叫我。”说着,她将档案袋留在茶几上,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方亚静回头望望,李睿依然站在茶几前,一动不动,视线盯着档案袋。 隔壁房间。方亚静和几位刑警站在监视器屏幕前,默默看着画面中的李睿。终于,李睿重新在茶几旁落座,伸手取过资料,一页一页仔细地读着,眉头越皱越紧,翻阅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看完后,又死死盯着陈芬青尸骸的那张照片,低声抽泣起来。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长喘了口气,相互对视一笑。 嘀嘀。方亚静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她看看屏幕上的名字,将手机重新塞进口袋,等了一分钟后,随意找了个理由走出了房间。 第六十九章离别 对出租车司机快速说出目的地,莫离将身体挤进出租车后座。车辆发动,转弯的瞬间,那个站在公寓单元楼台阶上的身影又跳进她的眼里。日光为身影勾勒出一圈薄薄的金边,但他脸上无法疏解的眉头却显得和这个明媚的冬日格格不入。 紧闭着眼,莫离静静地听着自己心脏急促的跳动声,她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刚才的那段对话。 半个小时前。公寓的餐桌前。 “把你的护照信息给我,我会尽快买好飞机票,这几天就走。”阿瑞喝下一口黑咖啡,微皱着眉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咖啡的苦涩。 “去哪?”强忍住心里一阵莫名的恐慌,莫离伸手从杂物篮里取了一条黄糖,加到自己的杯子里,边搅动着咖啡,边抬头望向餐桌对面的阿瑞。 “去找你哥哥。”阿瑞又喝了口咖啡,声音平淡得宛如一条直线,“你的签证还在有效期里,为了安全起见,尽量多呆一段时间。” 莫离低下头,继续搅着咖啡,很久才开口:“出国就能安全了吗?如果真的是他,随时随地都能杀人。” “我会陪着你,确保你路途上的安全。” “路途上?”莫离吃惊地看着阿瑞,“你送我过去,又马上回来?” “嗯。” “为什么?你……”莫离迟疑了一下,“你不想见她吗?” 喝完最后一口,阿瑞将咖啡杯放回桌上,交叉握住两只手,身体慢慢向后靠去。“我不想打扰她。” 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想打扰。针扎般的刺痛猛然袭来,瞬间从指尖通过手臂传到左胸,莫离沉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咖啡,直到甜味背后的苦涩充斥到整个口腔。 “你把手头上的工作尽快结束。”阿瑞盯着桌面上的空杯子又说。 莫离用尽全身力气勉强开口:“有些手续……你姐姐的遗产……” “我不会要她的钱。”阿瑞打断莫离。 “可是……”莫离犹豫的说。 阿瑞偏过头。“那件事,到此为止,能捐出去的都捐出去,不能捐的,就放着吧。” 面对阿瑞的坚持,莫离只能点头答应。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阿瑞看着莫离。“这几天,你尽量少出门。尽快把手头上的事情结束。” “杨家拆迁款的事还需要去交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决好。”莫离盯着沉淀在咖啡杯底的棕黑色残渣,低声回答。 “如果很麻烦,就委托给别的律师。七天之内,你必须走。” 莫离终于平静下来,抬头看着阿瑞的脸,几秒钟后,认真地问:“其实你和哥哥早就知道,秦简没有死,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阿瑞也正视着莫离,“我们希望你和其他人一样,过最普通的生活。” 最普通的生活。 这短短的六个字,带着宽慰和一丝痛苦淹没了莫离。这么多年,从记事起,童年、少年、青年,那些曾经的生活,所有记忆中的时刻都伴随着无法忽视的黑影。莫离在成长,黑影也在成长,而且越来越茁壮,好像蛰伏的怪兽在等待着最佳的狩猎时机。莫离的视线慢慢挪到阿瑞背后的墙壁,清晨的阳光透射到阿瑞的脸上,却将他的影子切割成一段一段,凝固成一片化不开的黑色,在墙壁上,在莫离的瞳孔里。她再发出的声音像是扭曲的空隙传过来:“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作为当事人,我有权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林墨禅,你不能再瞒着我了!” “不是我想瞒着你,而是我答应过你哥哥,没有经过他的允许,不能告诉任何人。所以,你要是想尽快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就尽快去见他。” 哥哥……莫离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已经到了最寒冷的季节。她强忍住眼泪,又问:“你为什么找人跟踪我?” 阿瑞不得不解释:“不是跟踪,是为了保护你。” “为什么?” “我答应过你哥哥,要保证你的安全。” “所以,你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兑现你对我哥哥的承诺?”莫离挤出笑容,刻意想要表现得轻松一些。 “是,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当年我答应过你哥哥。我只是在遵守承诺。”阿瑞依然平静地回答。 “谢谢你这么多年的保护。”莫离笑了笑,双手紧紧交握住,暗自深吸一口气,有一些虚无的勇气鼓励着她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出国的事,我要和我的男朋友商量一下。” “男朋友?”阿瑞适时地发问。 “对,男朋友。他叫沈文韬,是我高中同学。” 目不转睛地盯着莫离,阿瑞没有揭穿她,而是顺从地点点头。 面对面坐着,话题似乎又一次被扼杀在摇篮里。千万只小虫啮噬着莫离的心,一切似乎都变得越来越糟糕,好似脱轨的列车快速驶向不受控制的远方。 “那你就临出发前,和他说一声,自己出国探亲就好了。”看着一直垂头不语的莫离,阿瑞握住咖啡杯,准备起身离开。 在阿瑞迈开第一步的时候,莫离猛然抬起头说:“我不会走的。” 阿瑞停下脚步。 “徐默为什么调查林斯儒的死因?是不是你拜托他……” “要调查任何事,我都会亲力亲为,根本不需要拜托其他人。”阿瑞打断莫离。 “可是吴云……” “吴云的话,你一句也不要相信。” “我能相信你吗?” “你当然要相信我。” “你和林斯儒的死,没有半点关系?” “当然没有。” “你为什么不接受她的遗产!” “因为我和她这个人也没有半点关系。” “她是你姐姐!” “很久以前就不是了。”阿瑞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她是她,我是我。” “你真的不知道徐默在调查林斯儒的死因?” “我不知道。” 莫离忽然又问出一句话:“秦简是不是和我妈妈的死有关!” 阿瑞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是真的,毫无疑问,是真的。 莫离可以确认。 可是面前的那张脸,瞬间即逝的惊讶退去之后,伪装的平静来临之前,还有一闪而过的痛苦。不由得闭上眼,有个瞬间,莫离感觉脚下的地板正在轻微的晃动,所有沉淀的过去化作一幅又一幅画面从眼前快速飘过,扭曲的痛苦让她想要立刻起身逃离,却只能头埋进沙堆做一只鸵鸟。 “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能回答你这个问题。”阿瑞又转过身,慢慢朝厨房走去。 “当然有人。”很久,莫离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回答,“秦简,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 早上九点。 冬日淡黄的日光大片洒在浴室的地板上,发出耀眼夺目的光亮。 在一片朦胧水雾之上,镜子映照着苍白纤细的影子,好似炭笔般的光影深描着身体的轮廓。 林非伸出左手,在光滑的镜面上画出一双巨大的眼睛。 从越来越近的两层小楼收回视线,方亚静看着一个穿着棕色羊绒大衣的女人正从出租车上走下来。她连忙减缓车速,将车停靠到路边。 “莫小姐。”方亚静跳下车,快步追上去。 莫离吓了一跳,稍微停顿了一下脚步,表情局促的问了声好。 “你来找林非?”方亚静问。 “对。” “真巧,她也约了我。”方亚静故作轻松地说,和莫离肩并肩往小楼走去。 棕色的木门前,方亚静握住皮绳末端的金属重物,看了身边的莫离一眼,然后用力拉下。 叮咚。 门铃声远远的传来。 “你还好吗?”细微的声音,从身体的深处响起。 镜子里,嘴角高高扬起,勾勒出弧度完美的微笑。 第七十章试探 周六的清晨,七点不到,冬日的天边还阴沉沉。住宅小区里空空荡荡,忙碌了一周的人们选择窝在温暖舒适的家中,偶尔出门的行人在阵阵寒风里也不由自主地蜷缩着脖子,竭力加快步伐。 杨奇停在一栋十七层楼的公寓住宅前,他正了正头上的棒球帽,在电子门禁的键盘上摁下熟悉的六位数密码。嘀的一声,金属大门弹开,杨奇进了门,门厅里空无一人。坐上电梯到了九楼,左拐,他在一扇房门前停了下来,举起手用力摁了两下门铃。 几秒后,房门就打开了,吴云的脸露出来。吴云没有开口打招呼,只默默点点头,等杨奇进了屋,探身到楼道里左右望了望,悄无声息地关上门,上下打量杨奇三秒后,他才开口问道:“奇哥,你怎么没带行李?” 杨奇一脸迷惑,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怎么回事?电话里神神秘秘的,也不说清楚。” 吴云将杨奇让到沙发上,走向窗前的餐桌。“吃早餐了吗?喝茶还是咖啡?” “别麻烦了,我什么都不喝。”杨奇环视一周,“你这最近干净了不少啊。” “呵呵,”吴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请人打扫了一下。”说着,他端来两杯热茶和一个小水壶,又搬来一张小椅子,坐到茶几前。 “别张罗了。”杨奇摆摆手制止吴云为自己倒茶,又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这么着急找我过来,什么事?” 捏着茶杯,吴云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我想让你走。” “走?” “去哪?” “为什么?” 面对杨奇一连串的问题,吴云没有解释,起身从墙角书架的最底层抽屉深处掏出个牛皮信封,放上茶几,又示意杨奇打开。 杨奇低头看看信封,又看看吴云,打开信封封口,愣了愣,抽出一本护照和一张身份证。 吴云接着说:“前段时间,我认识了人。那个人有点小本事,能帮忙搞到个新户口,新身份。我做了一套,顺便也给你做了一套。护照和身份证都是真的,不过户口是集体户口,放在人才中心。” 杨奇翻来覆去看了护照和身份证一会,才问:“你做这些干什么?” “当然是出国。”吴云笑着解释,“我已经帮你买了去迪拜的机票,你到了迪拜再转机去摩洛哥,两个地方都不需要事先签证,你先去玩玩,过段时间,没什么事你就再回来,如果有事……”他又扁扁嘴,“你再去别的地方。” “会有什么事?”杨奇有些莫名其妙。 “麦子琪。”吴云一脸凝重,“警察已经知道你和她的关系,马上就要查你了。” 杨奇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警察的消息?” “我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吴云继续认真地劝说,“趁着警察还没行动,你赶紧走。” “他们要查就尽管查。”杨奇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不怕他们查,麦子琪根本和我就没什么关系。” 吴云目不转睛地盯着杨奇看了好一会,突然问:“那天晚上你在哪?” “哪天晚上?”杨奇不假思索地反问。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天。” “我不知道。” “徐默和麦子琪被袭击的那天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你在哪?” “那天啊……”杨奇意味深长地加重了语调,“我在电影院看电影。” “呵呵,奇哥,我们兄弟俩就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吴云双手撑到桌面,前倾着身体,又盯着杨奇看了几秒钟,用最肯定的语气慢慢说出一句话,“不,你不在电影院,我看到你了,你在金园街。” 杨奇猛然皱起眉头。 吴云又强调一次:“我看到你了!在金园街!” 杨奇沉默地垂下眼。 吴云喝着茶,一口又一口,直到那杯茶喝完,身体向后靠上椅背,恳切地说:“奇哥,你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杨奇的眉头缓缓放松,他抬头凝望着吴云的双眼,平静地问:“你看到我了?” “对。”吴云点点头。 “在金园街?” 吴云又点点头。 “可惜,你认错人了。”杨奇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天下暴雨,我出门吃晚饭被堵在商场里,被迫看了场电影,等到雨停了才回家。” “看电影?”吴云扬起声调,“这倒的确是个很好的不在场证明。” “对,我有不在场证明。”杨奇又笑了笑,“你说你在金园街看到了我,那你呢?那个时候,你在金园街做什么?” 吴云却没有回答,端起茶杯掩饰般的抿了一口。 “如果出现在金园街就是凶手,逃不了干系的人恰恰是你,而不是我。”用讥讽的语调,杨奇又说,“你想把我吓走,为的还是你自己。毕竟,我这么突然走了,警察自然会把怀疑重点放到我身上,而你,我的好兄弟,当然就此逃过一劫。” 吴云的脸上浮出一丝带着歉意的微笑,他叹了口气。“奇哥,你走,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至于钱方面,”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护照上,“这张卡上有一万美金,不多,是我这几年存下来的,你先拿去,不够,我再想办法。” 杨奇一动不动地看着吴云,好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等了等,吴云语气强硬地又说:“你必须马上走,机票是今天中午的!我……” “你别说了!”杨奇不想再听吴云的劝说,站起身来,径直朝大门走去。“我不会走的,东西你自己收好,我不需要……” “你和孙海源交换杀人,真的以为没人会猜到吗?” 这句话让杨奇猛然停住脚步。 “不管你承不承认,那天晚上我在金园街看到的人,就是你!”吴云也站起身,肯定地说,“那天晚上你去金园街,我完全可以理解。我知道,你信不过孙海源。你想亲自确认他能不能成功。但是谁也没想到,徐默居然跟着麦子琪。孙海源显然不是徐默的对手,你只能出手,从背后偷袭重伤了徐默,才侥幸让孙海源逃脱。我说的对不对?” “就算你说那天晚上你在看电影,能有人给你证明你从头到尾都在电影院吗?没有!而且颜雪雨、杨大鹏、袁金娇死的时候呢?你都有不在场证明吗?” “如果他们继续查,查到你,会不会真的查出点什么来呢?” “比如说,一点点,你不小心受伤,留在现场的血迹……” 杨奇缓缓转过身,注视着吴云。 “孙海源已经被抓了,他……”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警方的消息……”杨奇猛然提高声调,打断吴云。 “嘘!”吴云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杨奇愣住。 吴云快步走到卧室门前,认真听了听,又看一眼杨奇,示意他保持沉默,缓缓拧动把手,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走了进去。杨奇也放轻步子,走到卧室门口,朝里张望。双人床上似乎躺着个人,只见吴云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拢了拢被角,等了等,小心翼翼地走出卧室,关上门,才长长喘了口气。面对杨奇充满疑问的目光,吴云轻声解释,“是林非。” “她怎么在这!”杨奇大吃一惊。 吴云的脸忽然红了。 “你们……”杨奇紧锁住眉头,上下打量吴云两眼。 “你放心,她吃了安眠药,才睡着,暂时醒不过来。”吴云试图岔开话题,转身又往沙发走去。 “你太胡闹了!”杨奇紧跟其后,压低声音,呵斥道,“她是徐默的老婆!你……” “徐默不会知道的!”吴云打断杨奇,轻笑一声,“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杨奇怀疑地瞪大双眼。“你什么意思?” “我和林非的事,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奇哥,孙海源已经被抓了,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供出你来,我也会尽量拖延时间,不让林非把那些东西交给警察,为了你的安全,你赶快走吧!”从茶几上拿起护照、身份证和银行卡,装进信封,吴云郑重地说,“不带行李也没关系,东西都能再买,我现在就送你去机场。” 杨奇却从吴云的话中听出端倪:“这些消息都是林非告诉你的?” 犹豫一下,吴云点点头。“是。警察已经查到杨小丽的秘密男友就是孙海源,已经把他抓起来了,但是他们封锁了这个消息,连孙海源的家人都没有通知。” “既然警察封锁了消息,林非怎么知道的?”杨奇又问。 吴云轻轻叹口气。“是林非和莫离首先发现了孙海源和杨小丽的关系,也是她们领着警察抓的人。”他又将信封递到杨奇面前,“奇哥,如果那些事和你没关系,你不愿意走,我也不再劝你。但如果……真的……真的和你有关……现在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昨天晚上,林非肯定地告诉我,警察已经开始调查你和麦子琪的关系!要是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默默地盯着吴云的双眼片刻,杨奇他的视线渐渐落到吴云手中的信封上。然后缓缓地,他伸出手,接过信封。 “我们现在就走。”吴云抓起件羽绒服,边穿边说,“林非一时半会醒不了,我送你去机场。” 杨奇从信封里取出护照,呲啦一声,撕成两半。 “奇哥!”吴云扭头一看,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抢,两只手在空中停顿一下,无奈地缩了回来。“奇哥,你这是干嘛?” 将信封和撕碎的护照放上茶几,杨奇摇头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林非和你说的那些话有几句是真的,有几句是假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那个孙海源,麦子琪一直是徐默的情人,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所以我根本不怕警察去查。他们查得越多,我就越清白。我再劝你一次,你还是早点离开林非,她现在怎么对徐默,以后就会怎么对你!” “不会的,我们……”吴云试图辩解。 “不会?”杨奇打断他,“我原来打算瞒着你,现在告诉你吧。林非收了我五十万,已经答应我,会和你分手。” 吴云一怔。“林非收了你五十万?和我分手?” “是。”杨奇点点头。 “你把五十万现金给她了?” “没错,我昨天已经给她转了五十万,不过银行账户不是她的名字。” “是谁的?”吴云追问。 “这些事和你没关系,你就不要再打听了。”杨奇平静地摇摇头,“林非这个女人,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听我一句劝,离开她,不要再被她利用,免得给自己惹出**烦!” 说着,杨奇用力拍拍吴云的肩膀,就转身往大门走去。 “奇哥!”吴云在杨奇身后叫道。 “你好自为之。” 大门轻轻地阖上了。 吴云噗通一声坐上沙发,好似全身力气都被耗尽,重重靠住沙发后背。 房间彻底恢复宁静之后,卧室的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对不起。”吴云抬起头,望向卧室的方向,低低地说了一声,“我失败了。” “没关系,也许,他真的是清白的。”站在卧室的门前,方亚静和徐亮对吴云挤出个笑容,“谢谢你的配合。” “我什么时候能去见他?”吴云站起身。 徐亮和方亚静对视一眼,方亚静微微点点头,对吴云示意:“现在,我就带你去。” 安静的病房里重新响起了低低的对话声,隔着三四米,方亚静坐在窗旁,凝望着病床上半坐半卧的男人。虽然前不久才见过面,但显然,吴云的到来……不,并不是因为吴云,而是吴云正在说起的那个人,让他的精神越发好起来。 林非……林非……林非…… 一次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不知不觉中,方亚静失了神。 嘴角不自觉的洋溢着笑意,男人的视线从滔滔不绝的吴云脸上,慢慢望向一直垂头不语的方亚静。过了好一会,他忽然开口:“亚静,你最后一次见林非,是什么时候?” 第七十一章告别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听到林非这句话,杨奇斟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一下,又稳稳地将林非面前的茶杯斟满暗红色的茶水。放下茶壶,他微微笑着说:“这是一个客户自己家种的正山小种,还不错,你试试。” 收回环视四周的目光,林非点头道谢,双手抱住茶杯,又说:“画少了不少,都卖掉了吗?” 原本在角落里凌乱堆放的画作已经不见踪影,一百多平米画室里只留下了两幅画,一幅是还未完成的九相图,另一幅挂在林非对面的白墙上,顶天立地的**男人默默凝望着她。 “嗯,刚交了批货。”杨奇点点头,又回头看了看背后的那幅画,“这一幅我想自己留着。” 林非理解般的勾起嘴角。“麦子琪很喜欢这幅画,她要是知道你卖给了别人,会伤心的。” 杨奇慢慢垂下眼,抿了口茶。 沉默穿过隐喻的巢穴,承载着真相,和茶杯里的暗红色液体一起轻轻摇晃,好似马上就要流泻出来。 放下茶杯,杨奇平静地问:“你打算去哪?” “不知道。”林非幽幽地摇摇头。 “为什么突然急着走?” “因为他醒了。” 眨眨眼,杨奇似乎对林非的话迷惑不解,思考片刻,他直截了当地问,“徐默?” “嗯。”林非半垂下眼,盯着手中的茶杯。 “很麻烦吗?” 林非点点头。“他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放下茶杯,林非缓缓伸出左手,轻轻划过自己的喉咙。“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杨先生,你也深爱着一个人,我猜,你能理解我的感受。” 杨奇看了林非一眼,没有回答。 “现在警察派了两个人二十四小时跟着我,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林非又轻轻叹口气,“真遗憾,原来还以为我们能成为朋友。” 微眯着双眼,杨奇望着林非,轻轻摇摇头。“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成为朋友。”他停顿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好朋友。” 林非回望着杨奇,几秒之后,“好朋友。”她轻声重复念着这三个字,灿烂地笑了。又过了一会,她收敛笑意,满怀感慨地说,“曾经,十几年前,我的一位好朋友,也这样面对面和我告别过。真没想到,十几年后,我也会有这一天,面对面,和我的好朋友告别。” 倾去林非茶杯里已经变凉的茶水,杨奇再次斟满。“林小姐,你已经听过很多我的故事,我却还对你一无所知。曾经,是很多故事的开头。作为好朋友,如果你还有时间,我很荣幸有机会能听听你的故事。” 发生在那个空寂夏天的一切又被重现在冬日的晨光中。 在那个属于陈芬青的故事里,还有另一个故事,一个有关于寄生虫的科幻故事。 “陈芬青说,那只寄生虫非常邪恶,理所当然的想要控制所有的地球人。” “那只寄生虫有种超能力,只要接触到人的身体,就能在那个人的大脑里伪造出一段记忆,认为寄生虫是好的,喜欢他,接受他。然而,寄生虫只能伪造出幸福的记忆,不能创造出痛苦。因此,那个被寄生虫寄生的人,在最开始,以为自己生活在无比的幸福之中,然而随着寄生时间的延长,虚幻迷离的幸福快乐象终究会被揭穿,不得不重新面对那些隐藏在幸福背后的、痛苦的真实……” “意义,人类本能追求着所谓意义、价值、目的,但世界的存在原本也许就是无意义的,这对于每个想要证明所谓意义的人,都是一种无法忍受却不得不忍受的痛苦和困扰,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就像那只寄生虫,其实它是一个疯狂科学家改造的生物样品。一次意外夺走了科学家的爱人,于是他疯了,用平生所学改造了那只寄生虫,才让它有了那种毁灭性的能力。” “一个女人存在的意义,一段爱情存在的意义,对这个世界来说,其实毫无意义……” “无法面对,不能对抗,科学家不愿像普通人一样,接受、顺从自己的失败,他否认,他用自己的对方式对抗,他不断创造着虚幻的幸福又戳破假象,让被寄生虫感染的人们不得不从幸福的峰顶重重跌进痛苦的深渊。这显然是一种报复,来源于科学家对整个世界难以磨灭的仇恨。” “然而,尽管科学家费尽心力、精心策划,他所做的一切,对这个世界,依然毫无意义。他只能是另一个西西弗斯,日复一日的,推着巨大的石块,爬上山顶,重复着,荒诞而无用的人生,直到生命走到深邃黑暗的终点。” 在淡黄色的晨光之下,杨奇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被埋没在如井般的过去里。隔着小小的茶几,中间是一大片沉默的沙漠。林非的声音慢慢微弱,她摊开双手,掌心里空无一物,回忆在平稳的语调里扭曲,好似刀刃毫不留情地切进身体,带出沉重的鲜血和疼痛,又宛如烟雾般渐行渐远,迟缓而飘渺,悄然逝去。 “陈芬青说,她有种预感,总有一天,我和他会见面。”林非的声音再次响起。 “谁?”杨奇问,面色平静。 “秦简。”等了等,林非又解释,“那个杀掉陈芬青的人。” “你想见他?”杨奇的嘴角微微上扬。 缓缓摇头,林非从手袋里掏出一个黑色记事本,放到茶几上。“我只是没想到,他已经用另一种方式在我身边呆了很多年。” 杨奇盯住记事本。 “十几年前,我还在做妇产科大夫的时候,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无意中捡到了这个记事本。”林非翻开封面,露出记事本扉页上蓝黑色的英文缩写,“记事本的主人叫莫其,他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事,哦,还有一些现代诗。” 又翻了两页,林非将记事本推到杨奇面前,盯着杨奇,盯着他眼中的光芒,又说:“根据莫其的记录,这些现代诗都是秦简的作品,而这首爱丽丝,就是写给陈芬青的。杨先生,你是懂绘画也懂诗歌的艺术家,你觉得,秦简这个人,写的诗,好还是不好?” 终于,杨奇从记事本上收回目光,回望着林非,脸上浮现出淡然轻松的笑意,一言不发。 好似到了告别的最后时刻,林非静默很久,终于还是探身取回记事本,慢慢起身。“杨先生,好好保重。”她笑着说,“我就不说再见了。” 一步,两步,三步,浅蓝色的大门就在眼前。在林非摁下电子门禁的瞬间,伸出的左手忽然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杨奇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亲切、温柔:“林小姐,如果你赶时间,我可以送你一程。” 林非半仰着头,侧身回望着杨奇,杨奇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那只手却越捏越紧。好一会,她缓缓地说:“不必了,杨先生,我一个人走就可以了。” “既然大家已经是朋友了,何必客气呢?”杨奇意味深长地说。 扁扁嘴,林非刻意做出思考的样子,等了十秒才又开口:“既然大家已经是朋友了,有一件事,我想劝劝你。” 杨奇微微侧头,表示洗耳恭听。 林非微笑着,“既然您深爱多年的女人已经不在人世,为什么不换个人爱呢?” “换人?”杨奇像是听到了个很好笑的笑话般,“换成谁?你吗?” 缓缓摇头否认,林非说得轻巧动人:“当然是换成林淑安的女儿,莫离小姐。” “林先生,对不起!莫小姐,她……她不见了!” 余名扬将手机紧贴在左耳上,又用手用力捂住右耳。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九分,他的身边人声鼎沸、人潮涌动,全都是穿戴着各式动漫装扮的男男女女。 “你们在哪!”阿瑞尽量平静的语调透露着难以压制的紧张。 “荣昌商厦的动漫嘉年华!人太多,我们走散了!” “稍等,我打个电话。”一分钟后,阿瑞的声音又出现在话筒另一端,“莫离的电话已经关机了。我马上过来,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我从荣昌商厦出来了,现在在人民广场的西北侧,”余名扬在人群中左拐右绕,费了好大气力,终于到达广场边的高阶上,“现在人太多了……” 千万别出事啊!看着眼前推搡着人群,一阵不安涌上余名扬的心头,挥之不去。他停顿了一下,“我再找找……也许莫小姐……” “不用了,”阿瑞打断他,“我们在宏达大厦楼下汇合。” 余名扬交叉着双臂,站在宏达大厦门口的台阶上等了二十分钟,视线一直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尽管很可能徒劳无功,但他依然不愿意放弃。一看见阿瑞,他连忙迎过去,问道:“莫小姐还是没消息?” “没有。”说话间,只见一群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互相推搡打闹着迎面走来,阿瑞往旁边让了让,“你确定,你们是在人群里挤散的?” “嗯。”余名扬听出了阿瑞的言下之意,“七点五十分,莫小姐从家里出来,上了一辆汇通公司的出租车。她在天水路和金园街的十字路口下了车,经过金园街、顺平路再到解放大道,然后去的荣昌商厦。” “路上她干了什么?打过电话或者和人说过话吗?” “没有。她下了车,双手都放在大衣口袋里,一直往前走,走得还挺快的,不像是在闲逛,好像是赶着去哪的样子。”余名扬回忆着说。 没错。莫离出门的时候,只是简单地提到为了拆迁款的事要去见田燕华。 “嗯,她是约了人见面。”阿瑞苦笑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宏达大厦十七层的窗户,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莫离就站在窗户背后默默回望着他。 跟随着阿瑞的目光,余名扬也抬头看了看宏达大厦,又试探着问:“林先生,要不要上去看看?” “嗯。”阿瑞答应一声,迈步走进大门,余名扬紧跟其后。阿瑞走到大厅大厅一角的门卫室,隔着窗户,小声和门卫交谈了几句。门卫是个表情麻木的中年人,他茫然地对阿瑞摇摇头,指指自己正吃了一半的晚餐饭盒,说他刚刚换班,没注意是否有女人进出大厦。 阿瑞不得不放弃对门卫的询问,转身上了电梯,盯着头顶不断增加的数字,心脏砰砰砰的剧烈跳动。站到律师事务所的玻璃大门前,摸索着备用钥匙和门禁卡,不详的预感如海浪般阵阵袭来,马上就要将他全然吞没。 “莫离!”阿瑞忽然大声叫道,“你在不在!” 钥匙插进锁孔,用力拧动,滴的一声,配合着门禁卡,大门自动弹开。会客室、茶水间整整齐齐,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一丝丝淡淡的香水气味,莫离的香水气味。 “莫离!”阿瑞继续大声喊着,穿过走廊,走进莫离的办公室。 站在阿瑞身边,余名扬惊讶地看着面前满地狼藉。文件被撕碎丢得满地都是,每个抽屉都拉开着,所有椅子都四脚朝天,连百叶窗也被扯下来半边。“这是谁干的!”他不由茫然地问道。 阿瑞没有回答,他走到莫离的办公桌前。办公桌的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一个金属雕塑和他对望。盯着雕塑看了一会,阿瑞拿起雕塑。 “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 和这句话在一起的,还有一张黑色卡片。 十厘米见方。 正面是八个猩红大字,是谁拿走了你的心? 背面印着一个地址,凌胜街77号。 在一瞬间,冬天的寒气将房间整个包裹起来,所有时间和空间的汇聚点,又重新回到了黑暗中的那栋两层小楼。在多年之前,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拉动门铃,打开地狱之门。 站在房间中央,阿瑞又给莫离的手机打了十几个电话,每次都听到同一个电子女声用冰冷的语调重复着同一句话,“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林先生,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重新关上莫离律师事务所的玻璃大门,余名扬问阿瑞。 阿瑞走进电梯,“你叫上其他同事,去莫离家守着,也许她很快就回去了。我自己会再想办法去别的地方找找她。” “我和你一块吧,也好有个照应。”余名扬坚持说,“我马上给他们打电话,万一……” “不用,”阿瑞打断他,“我自己就行了,你快回莫离家守着。” 快步走向酒吧的路上,心急如焚的阿瑞将莫离失踪的消息通知了徐亮。徐亮立刻派人分头赶往人民广场、莫离的住宅和地狱酒吧。挂断电话,阿瑞深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顺手丢进街边的垃圾桶。他很久没有抽烟了。将肺里的空气用力呼出,仰望一眼清朗夜空中点点的星光,他的左手伸进左边牛仔裤口袋里,指尖一遍又一遍地在那张黑色卡片的边缘划过。 忽然,一辆消防车响起尖锐刺耳的警笛,擦着身边喧嚣的人群,快速驶过。一股莫名的孤独和不安涌上阿瑞的心头,挥之不去。“莫离,”他在心里自言自语,“你一定没事的!” 第七十二章火灾 火苗、浓烟,好似鬼魂般毫无征兆的出现。 正是酒吧的方向! 阿瑞的心猛然一沉,来不及多想,飞快地跑了过去。 不多时,几十个行人已经围在马路边看热闹,对着从酒吧二层窗口翻卷而出的熊熊大火指指点点,还拿出手机不停地拍照录像。 起火点正是阿瑞卧室的位置! 哗啦几声脆响,窗户的玻璃在高温的炙烤下碎裂,大团的黑烟卷着凶猛的火苗从窗口一涌而出。 “窗户那好像有人啊!”忽然,一个行人指着火场的方向惊呼。 “真的!好像有人啊!” 长长的火苗中,一个人形的阴影若隐若现。奇怪的是,他没有呼叫,没有挣扎,好似木偶般呆呆地站立在窗前,任凭四周的火舌无情地舔舐着身体。 人群发出一阵喧嚣,几个人对着正在消防栓旁连接水带的消防队员大喊:“你们快进去救人啊!里面还有人呢!” 阿瑞挤过人群,冲到酒吧门口,四个消防员正拿着消防斧和灭火器准备破门而入。见阿瑞过来,一个消防员连忙拽住他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是老板!我住在这!我朋友还在里面!”阿瑞不顾阻拦,夺过消防员手中的消防斧,两下砸开大门。 一楼的火和烟并不是太多,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刺鼻的气味,起火点在吧台靠墙的角落。 属于林非的角落。 消防员迅速用灭火器控制住了火势。 阿瑞冲到办公区的大门前,用力推推门,门锁着。 “这是铁门,砸不开的。”身边的消防员着急地问,“上楼还有别的路吗?” “我知道密码!”颤抖着手指,阿瑞输入密码。 长长的一声“嘀”,提示密码错误。 “怎么回事!”消防员提高了声调。 阿瑞再次输入密码。 依然是,密码错误。 “你不是住这的吗!怎么不知道密码!”消防员们将阿瑞从门前拉开,焦急地质问他,又努力寻找打开铁门的方式。 阿瑞环顾四周,转身奔向墙角的消防通道。“从这边上楼!” 顺利打开消防通道的大门,阿瑞勉强喘了口气,领着消防员们穿过办公区,直奔二楼。刚走上楼梯,一股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二楼的三个房间已经彻底被大火吞噬。阿瑞将外套脱下来罩在头上,想要冲进火场,却被消防员紧紧拽住手臂。 “太危险了!你别过去!让我们来!” 阿瑞红着眼大声喊道:“我朋友在里面!” “我们会救他的!你待在这!” 阿瑞用力甩开消防员的手,向前冲去,强忍住滚烫气流的冲击,大声呼喊:“林非!” 没有任何回应。 “林非!” 阿瑞一脚踢开自己卧室大门,还没迈步,又被一名消防员拦腰抱住,将他拦在门外。 高压水枪已经控制住了窗口部分的火势,消防员们一拥而上,屋内腾起阵阵白色烟雾。 忽然,大家愣在原地,十秒之后,只听见一个声音颤颤悠悠地说,“队长……打110吧……” 昏暗的光线里,被烟雾熏黑的窗楞上有一个人影,一根长绳悬挂在脖间,双脚离地,正颤颤悠悠地微微摆动。 从湿漉漉的发型和衣着上看,是个女人。 仿佛进入混沌模糊的梦境,真实而虚假,阿瑞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步步走向窗台,“林……” 阿瑞猛然睁大双眼。 不! 不是林非! 棕色羊绒大衣! 深灰色长裤! 阿瑞清楚地记得,他目送莫离离开家时,她正是穿着这身衣物! 是莫离! 莫离! 大片的黑暗汹涌挤进房间,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四周空气弥漫的焦灼味道,和一点烛光般的火苗,蜷缩着,照亮着,如此的贫瘠苍凉。 是她吗? 真的是她吗? 阿瑞慢慢走着,一步一步,不过是短短的十米,却好像穿过整条终年不见阳光的长长隧道。站在人影的背后,双手慢慢张开,做出拥抱的姿势。然后,他感觉到了水的冰冷,从指尖开始,连整个心都被冻住。 拥抱…… 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拥抱…… 像一对……一对…… 突然,双臂间柔软的触感让遥远的幻想瞬间消失,阿瑞摒住呼吸。 假人! 悬挂在窗楞上的居然只不过是用几张床单扎制而成的假人! 阿瑞和消防员们都松了口气,连忙七手八脚地将假人放了下来。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么开这种玩笑,真是吓死人了!” 玩笑?阿瑞的胸口依然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假人身上和莫离一样的衣着真实地提醒着他,这显然不是一个玩笑! 噗通,一个重物从大衣口袋里滑落到脚边,阿瑞弯腰将东西捡起来,是个精致的银色金属烟盒。 和莫离随身携带的那个一模一样! 烟盒里没有烟,却夹着一张纸条。 铅笔素描的正义女神和一句问话:阿瑞,一无所有是什么感觉? 胸口剧烈的疼痛起来,牙齿紧紧咬住,大片的眼泪漫过眼眶。绝望,无边的绝望,好似决堤的洪水,终于漫天覆地吞噬了阿瑞全部的理智和力量。 “林非在哪!她手机已经关机了!你告诉我!林非在哪!” 从看守所匆匆赶到的徐亮站在酒吧二楼的楼梯口,对面前咆哮着的阿瑞故意视而不见,他盯着手中的烟盒和纸条,眉头紧锁。 “徐队!这里有个快递员找林墨禅。”从楼下大厅远远传来董会志的声音。 阿瑞收到的是一个闪送包裹,起点和终点都是这间地狱,凌胜街77号。 包裹很轻,不过一本书大小,外层套着个黑色塑料袋,还密密麻麻缠了好些圈胶带。徐亮从阿瑞手中接过包裹,正左右打量时,阿瑞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未知号码”,阿瑞还在犹豫,徐亮立刻示意他,接通电话。 “喂,阿瑞,是我。” 是林非! “莫离在哪!”阿瑞急切地问。 “快递收到了吗?”林非的声音带着笑意。 “收到了!莫离在哪!” “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 “你想干什么!” “送你一件礼物。”林非笑了笑,“作为我们友情的纪念。” “谢谢你。”阿瑞咬紧牙,“如果莫离受到任何伤害,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你偿命!” “伤害?真正伤害莫离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林非对阿瑞的威胁不为所动,“徐亮是不是在你身边?” 阿瑞望向徐亮,见徐亮微微点头后,才回答:“是,他在。” “让他拆开包裹最外层的黑色塑料袋。” 徐亮掏出把多功能军刀,三两下拆掉缠满胶带黑色塑料袋。包裹里是一个白色信封,信封依然被胶带包的严严实实,信封里似乎是一叠硬硬的纸片。 “拆开了。”阿瑞说。 “阿瑞,这辈子我的朋友并不多,你算得上一个。作为朋友,我告诉你,信封里是一叠照片。在徐亮看到照片之前,我给你最后的机会,只需要你再诚实回答一个问题,莫离是生是死,完全取决于你的回答。” “什么问题!” “敌人的敌人会自动成为朋友,阿瑞,谁是你的敌人,谁又是你的朋友?” 阿瑞皱皱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就问得再直白一点,你只需要回答我,秦简和孙海源,谁是你的朋友!” 孙海源!猛然从话筒里传出这三个字,阿瑞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徐亮双眼谨慎地盯着阿瑞,看到他的反应,不过一秒,右手已经警觉地摸上后腰。 “我给你十秒的时间思考。十、九、八……” 似乎是最漫长的等待,从十数到一,时光从虫洞半扭曲的钟面滑过,当“一”字来临时,仿佛终于到达所有时间河流的汇合点,等待着一枚象征着命运的铜币坠落。 “孙海源。”阿瑞的脸完全被黑暗遮盖住,声道细微好似林间小径。 “我需要你再大声说一遍。”林非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半点惊讶。 “孙海源!”阿瑞对着手机大喊。 “是你和孙海源绑架了颜雪雨。不,准确地说,孙海源绑架的是颜雪雨,而你的目标是颜雪珊。你们把颜雪雨绑架到林场的木屋,拷问了她四天四夜,你们想知道什么?” “颜雪珊害死了林斯儒。”阿瑞努力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我要找到那些一样有罪的人。” 话筒里传出林非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惜你没有找到。在你知道真相之前,孙海源就杀了她。阿瑞,你并不是孙海源的朋友,秦简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捏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阿瑞用力闭上眼。 “Evil is unspectacular, and always human, and shares our bed, and eats at our own table.阿瑞,自首吧。”林非拉长的语调里满是回忆,然后挂断了电话。 徐亮走到阿瑞面前,一言不发。 阿瑞从手机上收回视线,抬起头,平静地回望徐亮,伸出双手。 林非送来的信封里有一张照片,轻而易举地,徐亮就从上百个人脸中发现了跟踪颜雪雨的阿瑞。思考半分钟,徐亮拨通了李立的电话,开门见山地问:“你林非现在在哪?” “还在平安大厦七楼的电影院。”李立回答地很快,“五十七分钟前进场的,没出来过。” 徐亮愣了两秒,反问:“你确定?” “确定!我和小刘都在放映厅的出口,一秒钟都没离开过。我们跟着她进场,亲眼看着她进去的。” “电影什么时候结束?” “稍等。”只听电话那边李立询问过服务员几句后,又说,“还有半个多小时。” “找电影院的保安封锁全部出口,停止放映,立刻找到林非!”徐亮迅速下令。 “是!” 挂断电话,李立愣了愣,连忙遵照徐亮的指示,联系大厦的保安部门,首先封锁了影院。 漆黑的放映厅猛然亮起明亮的灯光,原本聚精会神盯着屏幕的人群不约而同发出抗议的喧哗。 “大家静一静!我们是警察!现在有个案子,需要大家配合,请大家保持安静!坐在原地,不要动!”李立拿着扩音筒站在屏幕前,边维持着次序,边一个一个扫视着面前的人群。 然而,他没有看到林非! 李立不敢置信,又找了一遍。 没有林非! 第三遍,他仔细打量每一个人的面孔和衣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面对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保安和警察,那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显得非常局促不安。黑色羊绒大衣、黑色连帽开衫、深蓝色牛仔裤、深蓝色运动鞋,李立从女孩的穿着上收回视线,堆起满脸笑容,客气地问:“姑娘,你带了身份证吗?” “带了!带了!”女孩连忙在手袋里翻找几下,打开钱包,抽出身份证递给李立。 李立接过来,扫了一眼,捏在手里,又问:“你这身衣服,是哪来的?” 女孩的脸猛然涨得通红,目光和李立接触后,立刻低下头,右手紧紧抓住衣角,却不开口回答。 李立暗自深吸了口气,继续语气温和地问:“是不是有人和你在女卫生间里换了衣服?” 不安地拧着衣角,女孩微微点头。李立又说了些安慰她的话,才让女孩放下警惕,将一多小时前在卫生间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逃避有家暴倾向前夫的骚扰。 两千块现金。 不管是理由还是酬劳,女孩都不忍心拒绝。 身材、发型相近的两个人,互相换了衣物和鞋子,然后一前一后、若无其事地离开卫生间。 “电影票也是她给我的,说让我去看电影,黑灯瞎火的看不到人,就不会很快被她前夫发现,她就能有机会跑得远远的……”女孩紧张地盯着李立,快要哭出来,“警察哥哥,我不知道她是坏人,我,我只想帮她……” “她不是坏人!”李立打断女孩,“我们只想快点找到她……” 平安大厦位于人民广场商圈的外围,一二层是底商,三四层是面向青少年的教育培训机构,五六七层是餐厅、美容院和电影院。由于大厦经营管理不善,已经面临停业的边缘,客流稀少,商场也尽量减少支出,只在主要通道开放了照明设备和监控。商场保安部经理领着徐亮等人走过一个个关门歇业的商铺,越走越暗,越走越深,直到大厦深处,才走到货梯旁的公共卫生间。 “不好意思啊,徐队长,”保安部经理一脸尴尬,“厕所这按监控真的不方便……” 徐亮示意经理打开女卫生间的大门,匆匆看过一圈,八个洗手间,四个洗手池,一扇落地窗,整个洗手间不足四十平米。 “清洁工呢。”李立又问,“一般商场卫生间不都有个人时时刻刻打扫卫生吗?” “因为客人不多,所以我们规定清洁工每两个小时打扫一次……”保安部经理吞吞吐吐地回答,“负责打扫卫生的保洁已经叫过来了,您可以亲自问问她。” 显然林非选择的时间正好在两次打扫之间,保洁人员面对个个一脸严肃的警察紧张地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打扫卫生的时候,没有见到一位客人。 一行人出了洗手间,一转弯,正遇到一位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工作人员,推着一车食物从货梯间走出来。 “货梯有监控吗?”徐亮问保安部经理。 保安部经理不假思索地回答,“有!不过,平时不开……只是遇到有故障才会自动启动实时监控……”见徐亮的脸沉了下来,他连忙又解释,“徐队长,货梯要我们自己人刷卡才能用,客人是上不了货梯的!” 徐亮立刻要求调出货梯的刷卡记录,五分钟后,一个穿着大厦清洁工制服的中年男人被带到他们面前。 “他叫洪金发,是负责运送厨房垃圾的。” 洪金发很紧张,怯怯地紧挨着墙壁,低着头,不看多看徐亮一眼。 收到徐亮的示意,李立客气地问:“一个半小时前,你是不是用过货梯?” 洪金发迟疑一下,点点头。 “问你话呢!说话!哑巴了吗!”保安部经理不满地呵斥道。 “你客气点。这里轮不到你说话!”李立立刻冷下脸,对保安部经理扬扬下巴,“你站到后面去。” 保安部经理一怔,讪讪的笑了笑,退到人群后方。 “你用货梯的时候,就你一个人?” 洪金发偷偷地抬头看了李立一眼,又点点头。 “就你一个人?”李立又问了一遍。 洪金发低下头。 “是,还是,不是?”李立和徐亮对视一眼,继续问。 洪金发点点头。 “对警察撒谎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徐亮冷冷的说,“你确切的回答我,你用货梯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顺带着,带了其他人?” “还,还有个客人……”洪金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最终,洪金发承认,当洪金发用门禁卡刷开货梯的时候,一个穿着羊毛短裙的女人正好路过,用一百块作为报酬,让洪金发顺便捎她下去。 “坐个电梯就给你一百块,你不觉得有点不对头吗?”李立忍不住追问。 “她说……”洪金发摸摸头,“她说她是隔壁美容店的客人,刚出来上厕所,结果发现有人堵在美容店门口找她麻烦,她想让我帮她的忙……我看她长得那么漂亮,打扮得也好,出手还大方,就以为她是别人的小三,被老婆追到美容店里来了……” 一听洪金发的理由,大家有些哭笑不得,徐亮也不由得苦笑一下,又让洪金发刷开货梯,跟着下到一楼。出了货梯,再拐过两个弯就是大厦后方的侧门。洪金发推开侧门,指着停靠在巷子里的一辆垃圾车说:“我把垃圾运到车上,那个女的,自己就走了。” “这一路上,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吗?”徐亮问。 洪金发想了想,突然又指向巷口路边的垃圾桶。“她没说话,就是走到那的时候,好像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丢在垃圾桶里了。” “你确定?”徐亮突然提高了音量。 洪金发吓了一跳,连连点头。“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丢了个东西在垃圾桶里。” 一阵手忙脚乱后,商场的过道里弥漫着浓郁的酸腐气味,巷口垃圾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一一摆放到苍白明亮的灯光之下。顾不上刺鼻的气味,大家分头仔细查看着每样物品。 “徐队!” “徐队!” 伴随着两声大叫,两张展开的纸团送到徐亮面前。 耳边突然响起蜂鸣般的警报声,渐渐包围着徐亮。 洁白的纸上,黑色的线条,两个正义女神,高举着利剑和天平,蒙住双眼。 第七十三章绑架 “杨先生,莫小姐已经醒了,能不能麻烦你为她倒杯茶?” 厚厚的遮光布蒙住窗户,将满城五颜六色的璀璨夜色和这间苍白灯光下的空旷画室隔绝开来。杨奇手上的动作一顿,轻轻“嗯”了一声,倒出半杯暗红色茶水,又端起茶杯,稳稳走向墙角。莫离坐在狭小的靠椅上,低着头,垂着肩,一动不动,双臂被绑在身后,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或是生命。 隔着五米,林非站在一张一米见方的画板前。白色画纸上,正义女神伫立着,仿佛从有天地以来,就理所当然地、安详地、静寂地存在着,有着和莫离一样的眉眼。 好似根本没看到杨奇递到眼前的茶杯,莫离半眯着眼,直直盯住脚下的地板。 “喝吧,刚醒过来,一定会口渴的。”林非又劝道,“杨先生的茶很不错,现在不喝,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再喝了。” 终于缓缓抬起头,莫离狠狠地盯住林非,沙哑着嗓子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重重地放下炭笔,林非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着,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不是我想怎么样,是杨先生想见你,你应该问他,他想怎么样。” 满脸的茫然无措,莫离缓缓将目光落到杨奇身上。“杨先生?为什么?” 杨奇却回避似得转过身,坐回沙发。 “好了,杨先生,”林非将烟头捻灭在茶几的烟灰缸里,拎起放在沙发上的手袋,转身走向放在墙角的两个黑色大行李箱,“我该走了,春宵苦短,我就不打扰你和莫小姐了。” “何必着急呢?”杨奇突然出言挽留,“你刚刚也说,这次的茶真的很不错,你现在一口也不喝,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林非盯着杨奇,轻声问。 “威胁?”杨奇将一杯茶放到茶几另一侧,笑着说,“怎么会呢?我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的。” “好朋友?真的吗?”林非故作天真的睁大双眼,“那我真是太荣幸了。” “当然是好朋友。”杨奇看看林非,视线又落到莫离身上,“所以,好朋友总要为好朋友做一些有诚意的事。” “比如说?” “替他解决一些麻烦……” “麻烦?”林非的目光跟随着杨奇,也望向莫离,不由哑然失笑,“如果你只当她是个麻烦,有几百种简单容易的方式解决她,为什么要发匿名信引她回来,又费尽心力杀了那么多人呢?” 莫离瞪大双眼,直直地看着杨奇,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匿名信是你发给我的!杨大鹏他们也是你杀的!你还陷害给孙海源!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你,”盯着莫离看了几秒钟,林非替杨奇回答,“至始至终,正义女神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得到你,莫离。”她继续说,“而杨先生,就是你一直在找的救命恩人。” 似乎难以置信,莫离过了好一会才喃喃自语般的问道:“你就是秦简?你还活着?这不可能……” 杨奇平静地和她对视,面对面地沉默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当然是他,”林非冷笑一下,扬扬下巴,示意墙角的行李箱,“除了他,还有谁有那么大的胆量,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把你打晕之后,用个行李箱就穿街过巷、大庭广众的把你运回来。” “你就是秦简!”莫离盯着杨奇。 杨奇依然保持沉默,表情平静地好似一潭湖水。 “好了,我已经替你介绍过了,我真的该走了。”林非看看手表,“两位自己慢慢聊吧。” “你怎么能证明他就是秦简?”莫离挣扎了两下,“林非,你骗我!哥哥告诉过我,秦简早就死了!他……”莫离瞪向杨奇,“他只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骗子!”林非哈哈大笑,“杨先生,她居然说你是冒名顶替的骗子!” “他说自己是秦简,你就相信了?”莫离也冷笑,“当年冒充他的人犯案的人可不少呢!我还记得有段时间,有个变态狂魔闹得满城风雨,强哥都不让我和南姐出门……” “你说的那个人,应该是黑车司机王林才。”林非从手袋里掏出黑色记事本,晃了晃,“那种只会抄袭别人作品的家伙,已经受到了自己应有的惩罚,而且,被你哥哥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记在这个记事本上了。” “哥哥的记事本果然还在你手里!” “当然,莫离,我不把它交给警察,完全是为了你哥哥和你。”林非将记事本平举到莫离眼前,一页一页慢慢翻动,“你自己好好看看,如果它落到警察手里,你哥哥可能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为什么知情不报吧!” 缓缓从记事本上收回目光,莫离摇摇头。“你还是证明不了,他就是秦简。” 轻轻叹了口气,林非也不急不慢地摇摇头。“那要看你想要什么样的证明了。” “现在警察办案,主要靠三样东西。监控、指纹、DNA。如今满大街的监控摄像头,马上就要全部换上高清的,还带着智能人像识别系统。前段时间专家来培训,说我们这种规模的小城市,只要六分钟,就能从全城的摄像头里找到目标。” “DNA和指纹库更可怕。上个月,有个潜逃了十年的逃犯因为一件小案子被抓到了,他以为改名换姓,警察查不到自己真实的身份。谁知进了派出所,第一件事就是采DNA和指纹,再入库对比,以前做过什么坏事,根本不用自己开口,全都在警察的掌握之中。”林非对着杨奇说,“可是这也有利有弊,监控、指纹、DNA,这些当然都是铁证,但是碰到具有反侦察能力的罪犯,就会毫无用处,特别是像杨先生这样经验丰富的犯罪艺术家。” 听到“艺术家”这三个字,杨奇终于挑起嘴角笑了笑。 “当然,我还有别的证据。” 旧照片,一个男人的侧脸。几十年前,田锦荣在林场小屋前无意中拍下,几十年后,田锦荣身体在林场小屋旁的柴堆里体静静腐烂。 林非又提示说:“在成年以后,人体骨骼上有一些特征是不会再改变的,比如手臂和手掌的长度比例,比如手指和关节样子,比如,耳朵的性状……杨先生,麻烦你侧侧头,让莫小姐看看你的耳朵。” 杨奇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她们,好像是在看着两个正在过家家的小女孩。 “杨先生,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已经坐了八年牢,永远也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你所谓的那种日子,究竟指的是,不想再坐牢,还是说,你不想再过属于杨奇的生活,而要重新恢复秦简的身份?” 好似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杨奇大笑两声。他摇着头感叹道:“林非,你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毫不夸张地讲,完全能包围整个世界了!” “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回答。”林非也遗憾地摇摇头,“难道是你伪装的太久了,最后连自己都快要被蒙蔽了吗?” 杨奇坐正身体,微微前倾。“你是想逼我承认,我就是秦简吗?” “我不需要逼你,你忘了吗?我是一个法医,我要证明你是秦简,只需要你一根头发,一口唾沫,一片指甲,一块皮肤……” “法医?”杨奇扫一眼墙角林非的行李箱,“原来,你还是法医啊!失敬失敬,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是个马上就要拿着行李箱逃跑的通缉犯呢!” “我是不是通缉犯还未曾可知,”林非摊开手,“但是你当年把真正的杨奇踢下山崖的时候,知不知道他是个通缉犯呢?” 杨奇的脸猛地一沉,很快伸手点燃了一支烟。 “没有人能够想到,一个通缉犯居然会被人冒名顶替,但如果那个人身上背了比肇事逃逸更重的罪行,一切就合情合理了。”林非微笑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棉签,在杨奇面前晃了晃,“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运气。先前杨奇被通缉时,警方从他家里已经采集到了他的DNA样本。但你被抓的时候,用身份证明确表明了身份,因为当年DNA检测成本高昂,耗时耗力,才让你成功变成了杨奇。而杨奇的DNA数据已经入库,和数据库中秦简的数据比对过,显示并不吻合。” “从此以后,杨奇是杨奇,秦简是秦简,再也没有人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可是……”林非又拿出一张照片。林淑安在照片上露齿而笑,依然美丽、温柔、妩媚。“就算秦简变成了杨奇,他依然深爱着那个女人。” “林淑安。” “我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莫离泪流满面,哽咽着大喊,问出心底最渴望答案的问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似乎渴望知道答案,又害怕面对真相。 显而易见的痛苦出现在杨奇的脸上,所有的事重新放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真相从回忆里缓缓展现,和黑暗的痛苦一起。但他依然拒绝回答。 林非却笑了,轻轻的笑声在忽然沉寂的房间里听起来格外刺耳,笑声过后,她又轻描淡写地说:“不管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林淑安的自杀,对秦简的打击很大,甚至因爱生恨,成为了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杀人的欲望,难以遏制,带着他走上一条新的不归路。” 死亡从胸口的左侧带走一颗心,整个人也随之空掉了,变成一个大洞,时光如疾风呼啸而过,带出好似哭泣的呜呜声。然后,另一颗种子扎根在骨髓里,开始生根发芽,生出摇曳曼妙的枝叶、含苞已久的妖艳花朵,渗出鲜红的毒液。巨大的落寞足以吞噬一切脆弱的灵魂,那些淋漓的鲜血背后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孤独。 强烈的情感需求得不到满足,必然会选择极端的索取方式。救人,杀人,犯下那些不可饶恕的罪行,是一次又一次对心灵创伤的自我挽救和对灵魂的自我毁灭。 “陈芬青、杜美,也许还有更多的女孩,在她们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秦简出手救了她们,但那场挽救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最残忍的伤害。” “不仅如此,秦简还把对林淑安的恨转嫁到她的一双儿女身上,也就是你和你哥哥。十几年前,秦简精心策划了一系列连环杀人案,因为他知道,林淑安的畏罪自杀,让莫其对警察产生了深深的偏见和不信任,而且,他还以苏南作为诱饵和筹码,想让你哥哥也参与他的罪行。当然,秦简失败了,不得不重伤潜逃。” 好似林非的话和自己毫无关系,杨奇默默地将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 “可是秦简并不知足。在杀了那么多人之后,他清楚的意识到,他唯一想要的女人,还是林淑安。或者,退而求其次,最完美的替身,她的女儿,你,莫离。你以前和我提过,你很奇怪,为什么秦简会救你。其实,真正救你的人不是他,而是你自己的妈妈。准确的说,是从你妈妈那遗传来的这双眼睛救了你。而现在,又正是这双眼睛,让你被迫来到这里。” “十年之后,所有的杀戮都是因你而起,莫离。” “正义女神的最终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莫离。” 莫离断然否认:“你胡说!那一切和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我胡说?”林非冷笑一声,“那你告诉我,方律师在移民之前,为什么偏偏找到你,让你做他的继任人?” 莫离犹豫一下。“不是方律师找到我,而是我先和他联系的。” “为什么?” “因为林斯儒委托我处理她的遗嘱……” “什么时候?” “年初。” “林斯儒为什么找到你?” 沉默了一会,莫离舔舔发干的嘴唇。“她知道我和林墨禅以前认识,想让我劝说他回家……” “回家?”林非扭头去看杨奇,发现他正盯着莫离,脸上的表情好似凝固的塑像,平静、冷漠。 “在那之前,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林非从杨奇脸上收回目光,又问莫离。 “没有。”莫离直截了当地回答。 “真的吗?你再好好想想。”林非笑得意味深长,“比如说,一个新的追求者……” “沈文韬?”莫离大吃一惊,“他怎么了!” “沈文韬,”林非理解的点点头,又瞟了杨奇一眼,“你和他从林宇途手里死里逃生,也算是生死之交,有些特别的感情,太正常的不过了。” 隔着十米的距离,杨奇垂下头,将脸埋在阴暗中。 “不是的,沈文韬在做移民公司,”莫离又摇头解释,“哥哥想让我出国和他们团聚,我,我只是想顺便问问沈文韬,先了解一下情况。” 林非眯起眼,微笑着俯下身。“你知不知道,很多滔天大案都是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的。而这次,那么多人死了,都是因为你和沈文韬的会面。” 听出林非言语间可怕的暗示,莫离惊讶地张大嘴。 十年,秦简整整蛰伏了十年。漫长的岁月,他覆盖着另一个皮囊生活,林淑安带给他的伤口一直存在着,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疤痕掩盖了一切,但永远也不会消失。而莫离和沈文韬的会面,重新撕开了秦简的伤口,鲜血淋漓。那次会面,意味着两种可能性。一种,莫离和沈文韬旧情复燃,很快和他双宿双飞,另一种,莫离决定出国和莫其苏南团聚,从此永远逃离秦简的暗中监视。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是秦简绝对不能允许发生的事!于是他选择重回故里,设下了一个自以为无懈可击的圈套,像一张网,将那些心怀仇恨和愧疚的人紧紧密密的包裹其中,吮吸他们的灵魂和生命。 “还自诩为正义。” 第七十四章幕后黑手 “可是要想得到你,并不容易。”林非言语中故意透出些许无奈,“尽管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察觉到林墨禅对你的暗中保护,但对于秦简来说,他是个巨大的障碍。秦简原本就恨林墨禅,原因你当然清楚。十几年前,他和你哥哥一起,从秦简手下救出了苏南。因此,秦简整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首先除掉那个碍眼又碍事的林墨禅。” “林墨禅不是普通人。而且现在,他不再是林墨禅,而是阿瑞,一个表面上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酒吧老板。如果只是简单地杀掉他,秦简并不觉得满足,而且很可能会带来更坏的后果,让你重新意识到,自己对林墨禅的爱。所以,秦简精心策划,将林墨禅一步一步,引向自我毁灭的道路……” 眼里燃烧着仇恨的怒火,莫离紧紧盯着杨奇,大声吼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杨奇静静地看着她们,没有任何表情。 “秦简利用的第一个人,是林斯儒。这么多年,林斯儒一直想把离家出走的弟弟找回来。可是林斯儒也明白,就算找到了弟弟,也不会轻易地得到原谅。于是,秦简用一封匿名信,将阿瑞的行踪透露给林斯儒,又告诉她,你和阿瑞的那些过去。” “林小姐,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说服你弟弟!那个人就是莫离。秦简一定是这么劝说林斯儒的。” “也许是意想不到,也许是意料之中,林斯儒找到你,立下遗嘱,把自己的全部财产留给了阿瑞。” “可是林斯儒并不知道,在她做完那些事之后,她就必须死。一方面,林斯儒死了,省公安厅经济侦查部门针对洗黑钱和珠宝走私的调查,才能在半年后初见端倪的时候,忽然中止,从而确保其他同案犯的暂时安全。” “更重要的是,只有她死了,你才有充分的理由回到这里,找到阿瑞,将林斯儒的死讯通知他。秦简的计划才能真正开始。于是为了让你回来,秦简又加了一道更重要的保险,杨小丽给美少女侦探莫小妹的绝笔信。” “果然,如同秦简预料的那样。不管那对姐弟之间发生过什么,林斯儒不明不白的自杀依然会对阿瑞造成沉重的打击。在林斯儒死后,阿瑞重操旧业,重新变成了林墨禅,很快就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知情人,林斯儒的助理,李睿。” “颜雪珊,是李睿告诉阿瑞的第一个名字。在调查颜雪姗时,他发现了那个正在调查颜雪雨的年轻人,孙海源。” “杨小丽在芭蕾舞团的同事说,她看到杨大鹏逼杨小丽上颜雪雨的车,还看到颜雪雨带着杨小丽赶去机场。在那个时候,杨小丽会花很长时间洗澡,而还改了生活习惯,只喝刚刚从自动贩卖机里买到的瓶装水。一口气喝完,喝不完的也就丢掉了。很显然,颜雪雨在杨小丽身上做了一些手脚,最终逼死了她。” “敌人的敌人会自然成为朋友,于是林墨禅和孙海源两人合作,绑架了颜雪雨。自从在林场木屋发现田锦荣的尸体,我一直在想,把颜雪雨囚禁在木屋是谁的主意?”林非慢慢在房间里踱步,“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在颜雪雨死后,警方发现她名下有一栋别墅,就在林场里,很偏僻,很干净,干净的连一个指纹、一丝毛发都找不到。这样的一间屋子,显然是为了一件特殊的事情准备的。” “那是你原来的计划吗?把颜雪雨安置在别墅里?”林非对着杨奇发问。 杨奇不置可否地翘起唇角,并不回答。 “林墨禅是个谨慎的人,孙海源提出别墅的建议,他一定不放心,所以他想到了那个地方……他和苏南最后见面的那个地方,林场的那间木屋。” 苏南。听到这个名字,莫离泪流满面。 “随后发生的事,你应该也听说过。在八月二十四日,周一,早上八点,颜雪雨出现在医学院的某间地下室里,被分成了六块。我亲自为她做的尸检,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正义女神。” “他不是正义女神!他不会杀人!他不会!”莫离不敢置信,拼命摇头。 “秦先生,拿出你的证据吧,证明给她看。”林非回头瞟了杨奇一眼。 杨奇依然一动不动。 林非蹲到莫离身前,轻叹口气。“其实你早就知道,林墨禅是什么样的人,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 “他不会杀人!他不会!”莫离继续哭喊着摇头否认。 “其实,林墨禅和孙海源之间有严重的分歧。林墨禅想从颜雪姗的口中知道林斯儒的真正死因,孙海源却只想让颜雪雨为杨小丽偿命。所以,动手杀颜雪雨的人,应该是孙海源。我这么告诉你,莫离,你心里是不是好受点了?”林非掏出纸巾,温柔地擦去莫离脸上的泪痕。 “不管林墨禅想或是不想,颜雪姗还是死了,并且没有来得及说出他想知道的东西。于是,林墨禅只能开始调查李睿告诉他的第二个知情人,麦子琪。” “在麦子琪被害之前,还有两个人成为了正义女神的受害者,田锦荣和杨大鹏。” “杨大鹏的死,毫无悬念,如果不是他滥赌成性,杨小丽的悲剧根本不会发生。孙海源不会放过他。我比较好奇的是,那个天降石板的计划是林墨禅的设计,还是秦简的杰作呢?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那笔账那笔账已经统统算到了孙海源的头上。” “可是孙海源没办法解释田锦荣的死,林墨禅也没办法解释。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要杀一个装修队的木工,除非,这个不起眼的木工,是秦简的旧日相识,更一眼认出了他。不仅如此,田锦荣还发现那位老朋友在跟踪杨大鹏,所以田锦荣必须死。” “聪明人想藏起一片树叶,应该藏在哪儿?” “藏在树林里。” “假如那儿没有树林,又该怎么办呢?” “假如那儿没有树林,他就会制造一座树林。 “假如一个人必须藏起一具尸体,他就会制造一个到处是尸体的地方,把它藏在那里。这是一种心理诡计,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ABC谋杀案。”林非轻声笑笑,“秦简很幸运,田锦荣是持枪抢劫的抢劫犯。所以他把自己想杀的人,混迹在林墨禅和孙海源的罪行里,又用‘正义女神’将几桩谋杀案联系起来,误导警方,认为是同一人作案,并将侦破重点放到受害者的共同点上。” “和以前不同,这次秦简不用出现在监控里,不用在偏僻角落里杀人后大摇大摆的混入人群,而是活在阳光下,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坦然地接受警方的质询,不会露出丝毫破绽,也不会引起半点怀疑。这真是个绝妙的计划。”林非轻轻鼓掌。 “让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秦简的完美计划居然被麦子琪破坏了。” “麦子琪不是个聪明的女人,一方面对徐默一往情深,为了报复我,口口声声骗我说怀了徐默的孩子。另一方面她还想要利用自己的美貌去获得更多的东西,于是主动对杨奇示好。更有意思的是,她居然试图想要让徐默这个警察参与到她的艺术品投资生意里去,而那份生意的本质,其实是洗黑钱。太危险了,太危险了,让这个一个深知内情又毫无城府女人活着,实在是太危险了。而且,她已经引起了徐默的怀疑……”林非惋惜地摇摇头,“所以在秦简的计划里,麦子琪也必须死,但在死之前,她还有更重要的用处。” “那天晚上,下着暴雨,秦简故意提醒了麦子琪,说她可能有危险,于是叫上一辆出租车来接她。我在咖啡馆看到麦子琪的时候,她正慌慌张张好像在躲避什么人。在顺平路,麦子琪上了出租车,孙海源是司机,秦简和麦子琪一起坐在后座。秦简在车里袭击了麦子琪,再将她丢弃到事先勘察好的地点,金园街的后巷。让两人没想到的是,一直跟踪保护麦子琪的徐默追了过去。两人合力重伤了徐默,而我紧跟着徐默第一个到达现场,也因此成为了警方的重点怀疑对象。” “所以,麦子琪是个诱饵。” 林非认真地问杨奇:“你们原来的计划是什么?让林墨禅等在金园街后巷接应?或者是栽赃陷害,只要他一出现金园街后巷,立刻让他百口莫辩,成为现场逮获的杀人凶手?” 等了等,没有从杨奇口中得到回答,林非接着说:“颜雪珊、麦子琪,”林非的左手竖起两根手指,右手接着数,“颜雪雨、杨大鹏、袁金娇。两个杀人动机,两份杀人名单,两个凶手有共同的目标,就很容易达成共识。但加上死得不明不白的田锦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如果一加一不等于二,必然在背后有个看不见的三。” “我猜林墨禅产生了怀疑,所有在那天夜里,他没有按孙海源的计划出现在后巷,从秦简的陷进里逃了出去,而我,却无意中闯了进来,就像徐默一样。既然徐默已经躺在医院命悬一线,我,作为他的妻子,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我不仅变成了伤害麦子琪和徐默的嫌疑人,更成为了‘正义女神’死亡名单上的一员。” “可惜的是,秦简又失败了。” “把药物放到酒里,的确是个不错点子,似乎可以让人联想到那瓶酒的来源,地狱酒吧。但让秦简没有想到的是,警方丝毫没有怀疑过那瓶酒,而是怀疑我畏罪自杀。”林非停了停,看看莫离,又看看杨奇,“就像当年的林淑安一样。” 莫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杨奇垂下眼,为自己倒了杯已经冰冷的茶,一口喝干。 “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算是当事人。”林非蹲下身,用纸巾擦擦莫离的脸,“如果不是你从杨小丽的遗物里发现那张电话卡,孙海源也许永远也不会暴露。” “秦简是正义女神,孙海源是他的同谋。孙海源从杨小丽的遗物里发现了那封信,把信交给了秦简,和那封信一起的,还有犯罪现场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和一份死亡名单。一个完美杀人的计划,就是秦简给孙海源的回报。但秦简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并不彻底相信孙海源。所以,为了确保整个计划的万无一失,他事先安插了一个不起眼却十分关键的棋子,李睿。” “李睿,那个有着林淑安一样眼睛的女人,也因为颜雪雨,遭受到了一些很不好的事。秦简救了她,也控制了她,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就像多年前的陈芬青和杜美一样。” “在林斯儒活着的时候,李睿是她的助理,林斯儒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之下。在林斯儒死后,李睿成了唯一知道内情的人。林墨禅从她口中得到了颜雪珊和麦子琪的线索,吴云从她口中知道了林斯儒和林墨禅不堪的过去,还有麦子琪和徐默的感情纠葛。她的那些话,真话无法证实,假话也无法反驳,甚至无法和当事人去对峙。就像那一天在悬崖边,你和我说的那些话一样。”林非对杨奇笑了笑。 “当时你已经知道,我手中有你和麦子琪亲热的照片,如果拿给警方,你自然就会被怀疑。所以你先发制人,假装误会我是个贪图钱财的女人,用钱逼我远离吴云。我的拒绝,显然也在你的意料之中。于是你又一方面表明自己和麦子琪全无瓜葛,另一方面将自己伪装成‘麦子琪和徐默地下恋情’的见证人。”林非感叹着点点头,“这真是很聪明的一招。因为只要证实麦子琪和徐默的情人关系,我的杀人动机就再明显不过了。只要我想自保,我都不会主动把你送到警察面前,让我身上的嫌疑再加重一分。” “但不管怎么说,秦简的计划成功了,他得到了你,林墨禅也被拉进了深渊,罪孽深重,永不翻身!” “林墨禅没有杀人!你说的那些都是假的!骗人的谎话!”莫离冷笑着反驳,“你空口无凭,根本没有证据!” “对,我的手里的确是没有证据。”林非长长地叹息一声,又望向杨奇,“你呢?” 杨奇依然沉默。 “呵呵,”莫离又冷笑两声,“林非,你说得没错,我爱林墨禅!自始至终,我爱的都是他,我只爱他一个人!今生今世,我只爱他一个!” “如果他是个杀人犯,你也爱他吗?”林非一脸好奇地追问。 “他不是杀人犯!你没有证据!”莫离大声说,“我爱他!他不是杀人犯!他不是!” 忽然,杨奇站起身,大步走向墙角的书柜,取出一本佛经,将夹在书页中的照片丢到莫离面前的地板上。他默不作声地站到窗前,点燃一根烟。 长焦镜头,偷拍的角度,画面的中央是遍体鳞伤的颜雪雨。颜雪雨正被绑在一张靠椅上,孙海源掐着她的脖子好似正在拷问这什么。距离不到两米,一脸阴沉的林墨禅抱着双臂,站在他们身侧。 林非用两根手指捏起照片,送到莫离眼前。“你仔细看看,这个男人,你认不认识,熟不熟悉?” 照片、杨奇、杨奇、照片,视线反复往返几次,莫离忽然对着杨奇厉声喊道,“你就是秦简!” “他当然是秦简。”林非站起身,随手将照片丢到远处,“我不是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了吗。” 眼里燃烧着仇恨的怒火,莫离紧紧盯着杨奇:“我妈妈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场!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救她!” “因为她不让我救她!”突然,杨奇猛地发出嘶声怒吼,“她宁愿去死!” 莫离愣住。 三秒之后,林非突然哈哈大笑,好一会,她停下来,对杨奇同情地说:“林淑安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和你在一起。看起来,你对她的那些爱,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 “真是可怜,可悲又可笑。”走到茶几旁,林非拿起那张林淑安的照片,推心置腹般的说,“我能理解你。对你来说,林淑安是否真的爱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深信不疑,林淑安是爱你的。你对她的爱,那么深,已经接近于疯狂,甚至还想把林淑安的女儿当作爱人……但事实上,你以为是失去,其实从来就没有得到林淑安。” 下意识摒住呼吸,痛苦和愤怒让杨奇的表情狰狞,他将视线从照片挪开,却依然消除不了脑海里的那张脸,而且似乎残留的影像越来越清晰。很快,杨奇为自己的愤怒找到了宣泄对象。在窗帘旁弯下腰,再直起身,杨奇的右手举着一支****,黑漆漆的枪口对住几米之外林非,瞄准她的要害。 “林非!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你想否认?”林非紧盯着枪口,“可是只有从痛苦和死亡里,你才感受到快感。杨奇的生活真的不适合你,你就是秦简,你骗不了自己。”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骗自己。我变成杨奇,是因为我答应过他,用他的身份,替他好好活着。”杨奇冷笑着说。 “你和杨奇是朋友。”林非说的十分肯定。 “对,我们是朋友,好朋友。他教我画画,我教他写诗,我们的理想都是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可惜,世事难料,我们都失去了心爱的人,而且,必须替她们复仇。” “敌人的敌人会自动成为朋友,可惜,敌人的朋友也会自动成为敌人。早在十年前,我就知道徐默和杨奇的计划,原本去坐牢的人,应该是徐默,可惜他临阵退缩。杨奇沉不住气,打伤了他,被迫和我一起逃。他的运气不好,没有活下来。所以,我现在就是杨奇……” “不!你是秦简!”莫离突然动了,她用力一抖,轻松挣脱绑在手臂和腿上的尼龙绳,站起身来,缓步向前,站到林非身边。 枪口在莫离和林非之间游走片刻,杨奇又将注意力转到林非身上,轻轻叹了口气。“陈芬青提醒过我,林非,我有点后悔,还是小看你了。” “十几年前,没能阻止陈芬青,我也很后悔。”林非上前一步,“所以,我对自己发过誓,绝不允许自己眼睁睁的看着朋友再落在你的手里。” “朋友?我为你们的友情感动!”杨奇理解般的点点头,又晃动枪口,“不过,你要学会审时度势,现在把我逼急了,吃亏的只能是你们自己。如果大家各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林非,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选。” “退?我该怎么退?”林非冷笑,“是你要杀我!就因为我破坏了你的计划,你就想要我死!” “你不该死吗?”杨奇高高地勾起唇角,“林非,你害死过那么多人,扪心自问,你觉得自己不该死吗?不只是你,林墨禅,徐默,他们的手上全都沾满了无辜人的血,他们不该死吗!” 这个问题让林非沉默。 莫离却开口反驳:“一个人的生死,不该由你来决定!” 杨奇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莫离。“你每天面对着办公桌上的正义女神,难道还不觉得,用我的方式效率更高吗?那些伤害过杨小丽的人,法律根本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在我的手下,他们才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包括孙海源……” “孙海源做错了什么!”莫离愤怒地大喊。 “孙海源的疏忽、冷漠,是害死杨小丽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不是他一心想要做警察,每天忙着表现自己,怎么会对杨小丽置之不理,连她自杀前最后一个电话都没有接到?人人都说自杀是要下地狱的,可是对于杨小丽来说,她所活着的人间,才是真正的炼狱。” 杨奇的话让莫离愣了很久,才求救般的看向林非。 “所以我要感谢你。”林非认真地看进杨奇的双眼,“在徐默出事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只要徐默在我身边,就算深陷地狱,也好像身在天堂。” 杨奇突然笑了,表情狰狞。“俗话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像你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有这样的领悟,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不,”林非摇摇头,“莫离说的没错,你没有任何权利,判断一个人是否有罪,更不能决定他的生死。” “我没有?那谁有!” “那些真正代表法律和正义的人!” 第七十五章天网恢恢 “这两天,林非去过哪?见过什么人?”将两张画像放入证物袋,徐亮勉强压抑住激动的情绪,问李立。 李立掏出记事本,翻了翻,简单介绍了最近两天林非的行踪。周五的早上十点,莫离和方亚静到凌胜路77号拜访林非,一个半小时后,两人离开。中午十二点半,林非外出,一直在人民广场周围闲逛。她在富民商场一楼的连锁快餐店吃了午餐后,两点去宏达大厦十七层的人间咖啡馆喝了杯咖啡,然后逛街,下午六点二十分在凌胜街和滨江西路十字路口的生鲜超市购买了两斤苹果,就返回凌胜路77号。在那之后,林非没有再出过门,晚餐是定的外卖,由餐馆在晚上八点四十九分送到门口,林非亲自出门取的餐盒。周六的早上十点,林非出门,又去宏达大厦十七层的人间咖啡馆喝了杯咖啡,然后继续在人民广场周围的各大商场闲逛,没有购买任何商品。中午又在富民商场一楼的连锁快餐店吃了午餐,继续逛街,下午六点三十分左右在平安大厦买了电影票后,一直待在一楼的咖啡馆里,电影开场前的十分钟才上楼。 听了李立的汇报,徐亮追问:“这两天她逛来逛去都是一个人?” “嗯,一个人。”李立点点头。 “她在咖啡馆、快餐店吃东西的时候,见过什么人没有?” 李立犹豫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林非认识我们,所以我们没有跟的太近,咖啡馆和快餐店都没进去,就远远看着在门口。” 徐亮沉思了一会。“现在能确定和林非接触过的就是莫离和方亚静了?” “嗯,就是她们俩!”李立肯定的回答。 方亚静的电话居然关机了! 听着话筒里一遍又一遍响起的电子女声,徐亮的额头冒出冷汗,立刻又拨通施南城的电话。“南哥,我是徐亮,你看到亚静了吗?我联系不上她。” “亚静?没有,我现在在支队办公室,”话筒另一侧几声问话之后,施南城的声音重新响起来,“亚静把吴云送到局里就走了。吴云在这,你直接问他吧。” 吴云接过电话,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方警官说她还有事要回医院一趟,把我放到大门口就自己开车走了。” “她说自己要去医院?”徐亮连忙追问。 “嗯,我下车的时候,她是这么和我说的。” 挂断电话,徐亮盯着暗下来的屏幕,忽然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切切实实的恐惧。 不顾医护人员的阻拦,徐亮冲进病房的时候,徐默正半躺在病床上看电视。 徐亮一步向前,双手猛地揪住徐默衣领。“她们在哪!” 徐默两只眼盯住徐亮,冷静地反问:“谁?” “林非!莫离!方亚静!她们在哪!” 徐默侧脸望向墙上的挂钟。 顺着徐默的视线,徐亮也看了眼挂钟,又失去理智般的大吼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施南城连忙上前,抓住徐亮的手臂,“徐亮,你冷静点。”他又盯着徐默说,“现在林非她们全都失踪了,最重要的是马上找到他们。” “不,准确的说,林非没有失踪!”挣脱了施南城的手,徐亮冷笑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张纸,丢到徐默面前,“她现在不叫林非,叫陈佳颖,而且已经买了好几张去全国各地的机票和火车票准备潜逃!徐默,我告诉你!林非已经是个通缉犯了!” 展开白纸扫过一眼,徐默只对徐亮说:“哥,你相信林非一次。她不会知法犯法的!” “相信?好,我相信她!”徐亮怒气冲冲地吼道,“我也相信你!你告诉我!她们在哪!如果亚静有任何闪失!我一定剥了你的皮!” “秦简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再耽误时间,如果发生任何不测,你也会后悔一辈子的!”施南城继续劝说。 说话间,忽然听到枕头下发出滴滴两声,徐默拿出个手机。 “你怎么会有手机!”徐亮厉声质问,猛地夺过手机,点开刚刚收到的信息。然而,信息上只有两个字,“速来”。 “快说!他们在哪!”徐亮狠狠揪住徐默的衣领。 “阿瑞自首了吗?”徐默却一脸平静地问。 “林墨禅已经认罪了。算不算自首,能不能减轻刑罚,我们会酌情考虑。”施南城很快回答。 徐默点点头,望住徐亮的双眼。“带上阿瑞,去找他们。” 哈哈哈哈哈哈,好似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杨奇放声大笑,忽然,他停了下来,视线落到放置着两个行李箱的墙角。 林非的机会来了,她抬起腿,狠狠地朝杨奇两腿之间踢去。然而,杨奇的反应比林非的行动更快。林非还来不及收回脚,杨奇一只手臂搂上林非的脖子,莫离几步冲过来想要阻挡杨奇的行动,不等她靠近,杨奇右手一挥,砸向莫离。莫离连忙侧身躲避,抬手一档,身体失去平衡,向后跌坐到地上。杨奇手里的枪却脱手而出,林非顺势推开杨奇,及时飞起一脚,将地上的枪踢得向远处。 “不许动!”方亚静从行李箱背后站了起来,平举着枪,做好瞄准射击的姿势。 林非应声快走两步,一只手臂从她背后突然用力一勒,将她往后拖住,不过两秒,一把冰冷锋利的匕首就对准她的脖子。 “让她躲在行李箱里?林非,你学的倒是很快。”杨奇的声音依然低沉柔和,听起来好像是在平常聊天。 “放开她。”方亚静握紧枪,缓缓走近,示意莫离躲到自己身后,“你逃不掉的!立刻投降是你唯一的出路!” 杨奇眯起双眼,一丝鲜血从林非的脖子流下来。 方亚静深吸一口气。 “痛吗?”杨奇的唇贴住林非的耳朵,温柔地问。 林非缓缓地摆摆头,声音嘶哑:“再痛的伤,我也受过。” 杨奇故作惋惜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很好。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我真心想和你成为好朋友,可惜你却让我失望了。林非,我真的舍不得你。”锋利的刀尖,若有似无,再次划过林非白皙的皮肤,所到之处渗出颗颗晶莹的鲜红血滴。杨奇对方亚静又说,“方警官,你开枪未必能打中我,但只需要两秒,我就能让你永远失去你最好的朋友。所以,请你放下枪,退后。” 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顶,视线落到林非脖间的刀锋上,方亚静犹豫了。 “放下枪!”杨奇沉下脸。 “你逃不掉的!”方亚静大声说,好似为自己增加勇气,“现在已经全城布控!满街都是警察!你逃不掉的!” “放下枪!”杨奇也提高了声音,“我数三秒!” “你要的人是我。”莫离突然从方亚静身后走了出来,“放开林非。” 方亚静微微侧头,惊讶地瞟了莫离一眼。“莫离,你退回去!” “放开她。”莫离丝毫不为所动,继续上前一步,“我的命给你,你放开她。” 杨奇紧盯着莫离的一举一动,他忽然笑了,抬抬下巴朝身边示意,“好,你站过来。” “莫离!”在莫离迈动脚步的瞬间,林非突然大声说,“你错了。” 莫离一愣。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转身离开。”林非坚定的说,“只要你现在安全的离开,以后幸福的活着,他就输了。不管他再杀掉多少人,他都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忽然,横在脖间的手臂猛地收紧,林非扭动身体,拼命挣扎,两只手试图扳开脖间的束缚,可是她越用力,手臂就勒得越紧,林非被勒得几乎窒息,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话太多就是惹人讨厌!”杨奇狠狠咬着牙。 “你放开林非!”盯着林非渐渐苍白的脸色,莫离急得大喊。 林非的身体已经严重缺氧,视线慢慢模糊,眼泪不由自主的从脸颊滑落。 “你过来,”杨奇对莫离示意,又对方亚静咧嘴一笑,“放下枪。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 “你杀了她,我就开枪。”方亚静稳稳地举着枪,不为所动,“秦简,我倒是想看看,对你来说,是杀人重要,还是保住自己的命更重要。” 杨奇仔细看看方亚静,似乎在紧张的思考,终于,他略微放松手臂的力道,林非的身体终于又重新灌入氧气。没等林非的呼吸平缓,刀锋又紧紧顶上她颈部的血管。“方警官,请你退后。莫离,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短短不过五六米的距离,似乎走了半辈子那么长。莫离紧盯着杨奇,小心翼翼地靠近。 “莫离!”林非忽然厉声喝道,“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 最后三步,莫离停住脚步,她摇摇头,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对不起,林非,我做不到。我不能丢下你们不管……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你们为了我受到任何伤害……” “为了你?”林非笑了,“不,莫离,我们并不是为了你。” 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 “正义。”杨奇一声冷笑,“你们当然是为了所谓正义。可惜,他总是迟到,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你说的没错,迟到的正义,根本算不上正义。可是,还有一句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边说着,林非的左手慢慢滑进外套口袋,手指触碰到口袋里烟盒,和烟盒里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她的手微微发抖,等待着。 “天网恢恢?我倒要看看今天我这张网,你能不能逃得掉!”杨奇收紧手臂,“莫离,过来!” 三步,两步,一步,莫离的脸在林非的瞳孔慢慢变大,伴随着林非双唇无声的颤动。 三、二、一。 莫离突然发力,抱住杨奇的右手手臂,将手臂从林非的脖子上稍稍移开。林非只觉得脖子上刀刃的力度一松,勇气贯穿整个身躯,就像炙热的岩浆从地狱深处涌出。薄薄的解剖刀片早已牢牢夹在指缝中,林非用尽平生所有的力量,猛然向杨奇左侧大腿刺去。锐利的刀刃首先划破了布料,稍微停滞一下,就直接刺进杨奇大腿的肌肉。 这套动作,在前一天,已经练习过上百次,已然变成肌肉和骨骼最自然的反应。 杨奇的反应也和意料中的一模一样,因为突然吃痛,他微微弯下腰。 几乎是同时,方亚静扣动了扳机。 “我先进去。”走进咖啡馆大厅的时候,徐亮轻声说。他们稍稍加快了行动,快速通过杨奇的办公室,走向暗门。 悄无声息地停到门前,金属材质的大门紧紧关闭着,听不到门内半点动静。 盯着金属门廊上的绿色亮点,李立手握门把,看着徐亮和施南城,等待指示。 徐亮重重地点了点头。 施南城立刻用手机发出切断电源的指令。 绿色亮点熄灭的瞬间,三声巨大的枪响划破了寂静。 李立猛然拉开大门,施南城举枪向室内瞄准,大喊一声:“不许动!把枪放下!”徐亮带着人应声冲进房间。 方亚静依然保持着举枪射击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的枪口正指着身前不到五米、俯身趴着的杨奇,林非和莫离跌坐在地板上。 徐亮一个箭步冲到方亚静身边,“方亚静!放下枪!” 其他特警一拥而上,利落地反剪住杨奇的双手,牢牢控制住杨奇之后,将他翻转过来。杨奇的五官扭曲着,右侧肩膀和两只大腿上各有一个伤口,正在往外冒着鲜血。 “不是要害,放心,他死不了。”方亚静冷笑着说。 徐亮一把夺下方亚静的枪,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猛然将她拥进怀里。方亚静尴尬地想要挣脱,用力推了两把,无奈徐亮就是不放手,只能任由徐亮抱着。 阿瑞半跪到莫离面前,颤抖着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着,确定她的确安然无恙后,紧紧将她搂住。“莫离!莫离!”他一遍又一遍在莫离耳边轻声唤着她的名字,仿佛想要竭力平复失而复得的激动。 被特警推撵着,杨奇踉跄着爬起来,看着紧紧相拥的莫离和阿瑞,眼神里充满了失败的愤怒和仇恨。 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林非环视四周。 徐亮紧紧拥抱着方亚静。阿瑞紧紧拥抱着莫离。穿着暗色制服的人群团团围着杨奇,施南城正为他铐上背铐。 而她,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熙来攘往、漂浮摇晃的房间里。 一个人。 挪动着疲惫的双腿,林非慢慢走出咖啡厅,没有回头。 十七、十六、十五……一。 垂直降落,像一个永远做不完的梦。 叮的一声,走出电梯,拐个弯,林非突然不能呼吸。 灯光大片洒在大厦前厅的地板上,他静静等在那里,光影的中央,独自一人,左手杵着支拐棍,身体的轮廓散发着淡淡的蓝色的光,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下来,更浓稠的黑色夜幕隐藏在他的身后。 是幻觉?还是真实? 无法思考,麻木、僵硬地迈动步子,向前,向前,向前,直到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将她牢牢紧圈住。 林非仰头望住他,视线慢慢挪到从徐默外套领口露出的病号服。“徐默,真的是你吗?”她哽咽着,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徐默紧紧搂住林非,他的嘴唇也微微颤抖着:“是我,林非,真的是我。” 在坚实温暖的怀抱里,支撑住所有勇气和坚韧的绳索砰然断裂,泪水无助的滑下脸颊,林非放声痛哭。? 第七十六章处分 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只有吴强、施南城、徐亮和范理四个人围桌端坐。浅白的烟雾中,每个人的脸都有些模糊不清。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吴强环视一周,严肃地说:“现在检察院已经决定起诉了,案子也算告一个段落。首先,我要自我检讨。在林斯儒自杀之后,经侦查了半年多的线索立刻就断了,当时我怀疑内部出了问题,就让徐默利用他和麦子琪的私人关系,私下调查。没想到,让徐默受了那么重的伤……” “徐默是警察,因公受伤也是职责所在。”徐亮打断吴强,“徐默为了让林墨禅自首,刻意隐瞒发现的线索,这笔账我们我们不能这么就算了!” “隐不隐瞒,你能拿出证据吗?徐亮,那只不过是你的推测。就算你是刑侦支队队长,也不能单凭推测,随便处分人。”范理微微一笑,“更何况,吴云的笔录里说得清清楚楚,徐默早就让他留心林墨禅的举动。那天晚上,吴云跟着林墨禅在金园街附近打了好几个转,所以才会无意中看到了出租车里的杨奇,也就是秦简。吴云刚通知了徐默,林墨禅就扭头回了地狱酒吧,吴云也就跟着回去了。从时间上推断,那时候徐默正偷偷保护着麦子琪呢。你总不能让徐默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吧。” “徐默受了重伤,现在还在休假,其他的事等等再说。”吴强抛给徐亮一支烟,“还有两个人,大家商量商量应该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徐亮冷冷地哼出一声,“方亚静,一定要受处分!” “理由呢?”吴强不动声色地问。 “无视组织纪律,擅自行动!”徐亮马上回答,“让她转去做内勤!” 吴强看着施南城。“南哥,你觉得呢。” “好不容易有个女刑警在一线,这要是一调离,别人会说我们有性别歧视的。”施南城探身取过范理面前的打火机,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根烟。 “这是处分!不是调离!”徐亮用手指敲敲办公桌,“和性别歧视一点关系都没有!” 范理却笑了笑。“这次我同意徐亮的意见,就应该把方亚静调到内勤去。亚静在一线也工作了那么多年,是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他又看了徐亮一眼,“而且,她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考虑考虑个人家庭问题,生个孩子。” 生个孩子?吴强和施南城的视线都转向徐亮,不由得也笑了。望着三人满脸调侃,徐亮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才一脸正色地反驳:“我们现在谈的是工作!不是个人家庭问题!” “那就举手表决吧。同意将方亚静同志工作岗位转到内勤的同志请举手。”稍稍收敛了笑意,吴强郑重其事地说。 只有徐亮一个人高举右手。 吴强点点头,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宣布,“方亚静同志在案件侦办过程中存在急于求成、冒然行动等问题,经过专案组讨论,决定由刑侦支队对其进行严肃认真的批评教育,帮助、督促其改正缺点。”无视徐亮的一脸无奈,他接着又说,“讨论完了方亚静的问题,你们再说说,林非应该怎么办。” 吴强的话虽然说的是“你们”,大家的视线一齐落到范理身上。 “林非啊,”范理的语气轻松,“她的聘任合同早已经到期了,局里到底打不打算和她续约,总要给个准信,我也好通知她。” 办公室里突然沉默了,大家似乎都在思考犹豫着。等了一会,范理幽幽地又开口说:“其实,我要是林非,我就不再做法医了。天天尸体打交道,天天加班,工资还那么少,只够养家糊口。她现在那么有钱,何必再自讨苦吃呢!你们觉得我说的对不对。”说着,他看了施南城一眼。 察觉到范理的目光,施南城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忽然笑了。“你说的没错。只不过,在座的大家,还有全国几百多万警务人员每天努力工作,出生入死,并不只是为了那一点点能养家糊口的工资。总有点别的东西,在支撑着我们。” “你的意见呢。”盯着施南城,范理继续追问,“你觉得,她有资格做法医吗!” “从工作上看,作为法医,她是合格的。至于其他方面,我不做评论。”施南城避重就轻地回答。 看得出来,范理对施南城的回答有些失望,吴强忙打圆场般的说,“既然林非在专业上没问题,如果法医中心真的缺人,就赶紧让她回来上班吧。”他又如释重负地叹口气,站起身,“现在案子结了,咱们这个成立了十几年的专案组,终于也功德圆满,可以解散了。最后一次会,就到这吧,散会!”说着,他突然笑了,“真是没想到,我们查了这么久,最后是三个女人抓住了秦简!” “三个女人?”徐亮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可是莫离!方亚静!和林非!个个胆子大的吓人!一个就够我们头疼的了,这三个凑到一块,真的还不知道以后出什么事呢!” 范理拍拍徐亮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所以呀,徐亮,你和你弟弟可要把自己老婆看好了!” 施南城却无心和他们玩笑,径直出了会议室。其他三人盯着他默然离去的背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坐在办公桌前,施南城双手捧着个棕黄色的快递纸盒。纸盒上用工整的字迹写着施南城的姓名、地址、电话,寄件人一栏只有六个字,凌胜街77号。抽出右手边第一个抽屉,有个迷彩涂色的瑞士军刀静静困在最外侧的角落里。十厘米长的刀刃依然锋利如初,轻轻一划,胶带就自动一分为二。纸盒里只有两样东西,一个白色信封和一台老式的磁带随身听。 白色信封捏在手里薄薄的,是多年前的老旧款式,纸张也已经微微发黄。信封上的字迹纤细、整齐,收信人是林非,却没有写明寄信人。信封口已经被拆开,信封里只有一张叠成四方形的信纸,信纸上字迹和信封上的一模一样。 林非, 我唯二的好朋友,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相信,你已经听到我最后的消息。 我写这封信给你,并不是想和你告别,而是想告诉你,真正害死我的人,是你,林非! 你也许会觉得奇怪,甚至觉得可笑,因为所有的人都会告诉你,我是自杀的,但你心里更清楚,我不是。 我别无选择的爱上了他,他是我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可是你抢走了他!不,你的所作所为比抢走他更可恶! 我无数次想起那个下午,我坐在他的床边,他和往常一样从书柜里找出一本书递给我。在我接到书的瞬间,他抱住我。我吓了一跳,本能反抗挣扎,可是他的力气真的很大,而且,还有那把刀…… 最开始,我很害怕,可是慢慢的,慢慢的,我甚至开始有点高兴…… 我觉得他是喜欢,才会那么对我。 如果不是每一次,他抱着我,都故意叫着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折磨我,后来我想通了,因为你就是这么折磨他的。 你拒绝他,还故意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做他的好朋友,做我的好朋友!你待在他身边,让他看着你,又得不到你! 所以他只能折磨我! 所以我承受的痛苦都是因为你! 所以这一切一切都是你的错! 我愿意做你的替身,就算他不爱我,我也愿意! 可是连这点小小的愿望,也不能满足! 就是因为你! 三天前,我们去学校填高考志愿,他只填了一所学校。你那么聪明,应该能猜到是哪所。对!就是你保送去医学院!我知道,他是铁了心要和你在一起!很快,你们就能又在大学里重逢!朝夕相处!而我呢,我上不了大学!我只能待在这…… 林非,你知道嫉妒是什么滋味吗? 你一定不知道。 我承受的痛苦,你统统都不知道! 嫉妒让我失去了理智,于是我骗他说,我怀孕了,我要告诉他的父母,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要和他结婚。 他当然不肯相信,可是我有办法让他相信。巷子口药店的老板娘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我花了五十块钱,从她那买到一根阳性的验孕棒。 看看验孕棒,他又看着我,又看看验孕棒,又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比仇恨更可怕的东西……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他,而且终于彻底失去了他。 后来他笑着对我说,两个人找个安静的地方,再好好商量商量,我知道,他在心里已经做了个决定。 我似乎应该害怕,但是我没有,我甚至有些期待。 孤独,比死亡更可怕,当一个人见到过光明,就不能再忍受黑暗。 他是我的光,如果失去了,我宁愿死……死在他手里…… 林非,我的好朋友,我只求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把他带到我身边。 我在地狱等他。 林非,我也在地狱等你。 康萧月绝笔 第七十七章前尘旧事 短短的一封信,施南城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才从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又将视线落到那台随身听上,重重摁下播放键。很快,喇叭里传出一个年轻的男声,熟悉又有些陌生,带着时光飞速后退,退到那个永远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夏天。 “你家走廊里怎么放着那么多油桶啊?难闻死了!”站在林非家大门口,施北宁回头打量墙角,那里正堆放着二十几个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塑料桶。 林非将施北宁让进屋,简单解释:“对门放的,他们把房子当仓库,最近在卖发电机,桶里是汽油,给发电机用的。” “汽油啊,那你可小心点。你老一个人在家,注意点,别着火了。”施北宁坐到客厅沙发上,又关切地问,“你怎么不去看电影?身体不舒服?” 远远地站到窗边,林非审视着施北宁。快要一米八高的身形略显消瘦,由于经常户外打篮球,肤色黝黑,五官清秀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是高中女生最合适的暗恋对象。过了一会,她幽幽地反问:“昨天小月葬礼,你为什么没去?” “不想去。”施北宁也沉默了半刻,才回答。 “上学放学,你送了她那么多次,最后一程,你也该去的。”她望向窗外的那片天,蓝的好似一片深海。 起身走到林非身后,施北宁的手搭上她的肩膀。“人都已经死了,那种形式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月为什么会死呢?”林非将施北宁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开,转身盯住他的眼睛问。 “警察不都说了吗,她是自杀的。”施北宁苦笑着回答。 “无缘无故,她为什么要自杀!”林非继续追问,语调强硬。 施北宁一言不发地看着林非,审视,观察,揣测。默默对视了好几分钟后,他轻轻叹口气,柔声安慰:“我知道,小月的事你很伤心,但事情发生了,也是没有办法的,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别胡思乱想了。” “我不是胡思乱想,我有证据,能证明小月不是自杀的。”直直地看着施北宁,林非认真地说。 “证据?”施北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惊讶,“什么证据?” 林非半垂下头,轻轻摇了摇。“我要把证据交给南哥,请他好好查一查。” “我哥?”上前一步,施北宁逼问道,“到底是什么证据?为什么要交给我哥?” “小月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施北宁目瞪口呆地看着林非,过了好一会,才断然否认:“这根本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那就请南哥好好查查,证明你的清白。”林非平静地说。 施北宁的双手突然抓住林非的肩膀,用力将她拉进怀里,他说得深情款款:“林非,你要相信我,我喜欢的是你,只有你。” 林非用力挣脱施北宁的怀抱,狠狠地将他一把推开。“你离我远一点!” 无奈地苦笑着,施北宁急切地辩解:“我和小月根本没那种关系,你别相信那些胡说八道……” “第一次,是你强奸了她。”林非后退一步,“后来,你还强迫她发生过很多次关系。这些事,统统都被小月记在她的日记里。” “日记?”施北宁一愣,猛然顿悟,“她的日记在你这?” 林非没有回答施北宁的问题,又后退一步。“如果你真的是无辜的,南哥一定不会冤枉你。” “我是无辜的!”施北宁冲过来,紧紧抓住林非的胳膊,“你要相信我!我是无辜的!” “你没有强奸小月?”林非盯着施北宁的双眼。 “我没有!”施北宁简短清晰地回答。 “你没有和小月发生过关系?” “我没有。” “小月没有告诉过你,她怀孕了,要和你结婚?” “没有!” “小月自杀的那天下午,你在哪?” 不由自主地愣了愣,施北宁肯定地回答:“我在家里,睡午觉,醒了之后,就在床上看小说。” “你一个人?” “是,我一个人。”施北宁点点头,“我不知道为什么小月要在日记那么写,但那些事,真的没有发生过!”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林非反问。 施北宁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她喜欢我,我知道,她和我说过,我拒绝她了。但那些事真的都是她想象出来的,我早就拒绝过她了!真的!” “既然这样,”林非缓和语气,“小月在日记上都写清楚了时间地点,南哥一定能替你找到证人,证明在那些时间里,你没和小月在一起。” 施北宁盯着林非看了几秒。“日记在哪?我能先看看吗?” “日记就在我这,但我不能给你看,我要亲手交给南哥。”林非坚持着说。 “那你可要放好了,要是被别人看到以为是真的,我可就冤枉死了。”施北宁无奈地苦笑一声。 “你放心,我放得好好的,就连我爸妈都找不到。”林非回头望了自己房间一眼,再转过头时,只觉得脑后掠过一阵凉风,撞击、麻木、疼痛、眩晕,她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日记在哪?”施北宁又问。 头晕目眩,林非没有回答,只努力着想爬起来。 施北宁站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猛然飞起一脚,用力踢到她的肚子上,林非又躺倒在地上,双手环抱住身体。施北宁抬起脚,继续朝林非的身体用力踹去,直到她彻底无力挣扎。 “日记在哪?”蹲下身,施北宁的手重重掐住林非的下巴。 林非咬着牙,剧烈的疼痛贯穿身体,带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快说!” “是你,杀了小月……” 五官因为兴奋微微扭曲,施北宁的双眼闪动着难以言述的光芒。“是,我是为了你。” “为了我?”林非难以置信地反问。 “如果你不拒绝我,我就不会那么痛苦。如果我们早在一起,就根本没有康萧月什么事了。她早就知道,我把她当成你。每一次我和她上床,我都一遍遍叫你的名字。你知道吗?林非,我喜欢的是你……” “但是,康萧月不是你,她威胁我,还痴心妄想,想要我和她结婚。” “就算她威胁你,你也没必要杀了她啊!”林非愤怒地大喊。 “她要告诉我父母,我和她上过床。我可丢不起这人。她也配?”嘲弄般的轻笑两声,施北宁摇摇头,“我不想杀她,是她缠着我不放,是她逼我的!我真的没办法!” 林非怔怔地看着施北宁,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 “如果康萧月不缠着我。” “她都不用死。” “我杀了她,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林非,我是为了你。”手轻轻抚摸上林非的脸,施北宁温柔地为她擦拭眼泪,“不过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把日记给我,我们就不要再提了,好好在一起,一起上大学,恋爱,结婚,幸福的过一辈子,我和你,好不好?” “痴心妄想?”林非突然冷笑,“你不是也是在痴心妄想吗!” “施北宁!我不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不会!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你让我觉得恶心!” 两只手猛然掐住林非的脖子,愤怒让施北宁浑身发抖。他死死盯住林非的脸,等到她因为窒息嘴唇发白的时候,才忽然松开,又咬紧牙,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命令道:“把日记交出来!” 除了用尽全力的喘息,林非发不出半点声音,好一会,才勉强吐出几句话:“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给你的!施北宁,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你说康萧月痴心妄想,你说她缠着你!你呢,你和她一样!一样!你这种杀人犯应该下地狱!” 彻底张开手掌,施北宁缓缓站起来,盯着斜躺在地板上痛苦挣扎的林非,过了好一会,他开门走了出去,再进来,双手拎着两个油桶。他径直走进林非的房间,很快,刺鼻的汽油味就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第二桶汽油,洒满整个客厅。拎着空空的塑料桶,施北宁俯身看看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林非。“告诉我,日记在哪?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你为什么不干脆在我身上也撒上汽油呢?”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林非嘶哑着嗓音反问。 “因为那样,你一定会死,而且会死的很快。”施北宁一字一顿地说。他又在客厅里翻找一番,最终从电视柜下方抽屉里拿出一捆宽胶带,拽住林非的衣领,拖到墙角的餐桌边,用宽胶带将林非的右手紧紧缠上桌腿。重重的挥出两拳,盯着林非痛苦扭曲的脸,施北宁又开心地笑了。“你那么喜欢折磨人,也一定要好好尝尝被折磨的滋味!我不想让你死,因为我要让你生不如死!甚至我不会打晕你,因为那样,你会在不知不觉里就窒息了。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好好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半睁半闭着双眼,强忍住身体剧烈的疼痛,林非颤抖着嘴唇吐出一句话:“如果我没死,施北宁,你一定会死!到时候,我替你选个干净利落的死法!” 施北宁冷笑两声。“我等你,我等你来找我。” “好,施北宁,我们地狱再见。”林非的声音渐弱,却清晰无比。 “好,林非,我们地狱再见。” “啪!”播放键弹了起来。 施南城坐在办公桌前,垂头盯着面前已经停下的随身听,浑身颤抖。慢慢的,慢慢的,拼命压抑的悲伤和悔恨终于倾泻出来,一声一声低低的抽泣填满整个房间。 第七十八章回家 清晨七点,宁静萧瑟的墓园密密包裹在白色的浓雾之中。林非和徐默沿着长长的小路,一排排仔细查看着墓碑。好似穿越着孤单寂寞的整个人生,终于,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林非的视线,她猛然停住脚步。 康萧月。 怔怔盯住白色瓷碑顶端的照片,少年时的岁月像海潮般倾覆过来,照片中,一个短发少女和她对视,微笑着,一动不动地微笑。漫长的时光如水般流淌而过,少女还维持着年轻时候的样子,永远活在十八岁。 徐默将白色花束插到墓碑旁的水泥花瓶里,温柔地搂住林非的肩膀。 日光斜斜地穿过云层,白雾很快消失了,站到墓碑前,欢快的、沉重的记忆如洪流般涌动出来,暴露在晨光之下,宛如残骸。过了很久很久,林非才轻轻开口:“小月,我来看你了。” “康萧月你好,我叫徐默,是林非的丈夫。”徐默突然一本正经地做了自我介绍,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很抱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陪在我身边,所以你要有耐心,继续等,等到我们都老到走不动路的时候,我们会再一起来见你。” 说完那些话,徐默就不再开口,又将林非搂进怀里,一切重新归于宁静。 最后,打破沉寂的是一条范理发来的短信。 在短信里,只有短短一句话,他通知林非尽早到法医中心报到,开始工作。 拿着手机,林非考虑一会,回复了一行字。 “你同意了?”徐默盯着她问。 林非摇摇头。“我回复说,我想度完蜜月,再考虑上班。” 话音未落,范理很快就回复了短信,林非看完之后,不由得笑了起来。 “范头说什么?”徐默又问。 “范头说,现在休婚假是自己的,没钱拿,上了班再休,可以光拿钱不干活,占公家的便宜。” 徐默也笑了。“要想占到公家的便宜可不容易,这是个好机会,你要把握住。” 林非扭头看看康萧月的墓碑,伸手挽住徐默的胳膊,又半仰着头望向他,徐默正凝望着林非,四目相对,安静了好一段时间,然后,徐默说:“我们回家吧。” 已是初夏时分,遥远的火烧云在夕阳下格外耀眼。气温似乎升高的太早,热浪如海波翻滚起伏,只是举个昼夜的时间,夏季就正式来临了。吴云打开车里的空调,又过了好一会,风口吹出的白色冷风才让他勉强压抑住在身体里不住翻腾的燥涸。 再次见到杨奇,是在一个小时之前。法庭上,他安静地坐在被告席上,凝望着地面,一言不发,直到开庭结束。吴云至今无法接受,曾经亲如兄弟的那个人,忽然变成了冒名顶替的杀人恶魔。 吴云疲惫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车停靠在车道边。 灰色水泥小道上,有个男人正背对着吴云,仰头望着面前那栋重新装修过的两层小楼。他头戴灰色棒球帽,穿着白色短袖T恤,浅蓝色牛仔裤,和吴云差不多的身高,身形稍显消瘦,但从那双精壮手臂上看起来,肤色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白皙。 “你好。”吴云下了车,快步走到男人背后,“请问有事嘛?” 男人慢慢转过身。 他和他,面对面,隔着两米。眼睛,耳朵,眉毛,淡薄的浅黄光晕好似流沙,不断下陷崩塌,将惯于镜中见到的自己掩埋在这座两层小楼之外。 “你好。”那人微笑着回应。 吴云却无法再开口。两人的再次会面,突如其来,让吴云毫无准备,除了震惊,他甚至不知道下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那人盯着吴云又问:“这是凌胜街77号吗?” 吴云迟疑一下,点点头。 “酒吧?” 吴云又点点头。 “我有个朋友,认识这里的老板,说酒吧正在招人,让我过来看看。”说着,那人递过来一张十厘米见方的黑色卡片。 吴云接过来,看到卡片上用银白色的签字笔写着两个字,林非。 “不好意思,老板暂时不在。”吴云终于平静下来,故意说。 那个人扁扁嘴。“真是不凑巧。那怎么办呢?” “招人的事,目前由我负责。”说着,吴云伸出手去,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我是酒吧的领班,叫吴云。” “我叫范子轩。” 两只手掌紧紧相握。 从口袋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缓缓拧动。 深棕色的木质大门开启,厚重的黑暗迎面而来。 吴云做出邀请的姿势。 “欢迎来到地狱。” 【全文完】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