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又见洛阳》 一曾姓 很早以前,父亲和我说过,我们闽南人都是所谓“五胡乱华”时从北方下来的,就是从河南、山西一带下来的。“你看,”父亲说,“我们这里有一条‘晋江’,还有一座‘洛阳桥’,这些名字都是从北方带下来的。” 每次想到“晋江”和“洛阳桥”,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因为穿过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轨迹,我能体会到当年那些被迫离乡背井的人们那种不舍和悲凉。尽管福建和晋豫隔着两条大河,一脉秦淮,人们始终坚守着对故土的那份情思和执着。 具体到曾姓,父亲最早的说法是,我们来自曾国藩那一支曾姓;后来又很肯定地说,我们来自曾公亮。曾公亮字明仲,号乐正,晋江人,是我们正格的老乡,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曾公亮的祖父曾穆也是晋江人,曾任德化县县令。据载他对儿子们管教严格,曾约法三章:一是不得表露家父县官身份,二是不许好逸恶劳,三是不拿取他人赠物,做到“清约自持”。 再后来,我又从父亲嘴里了解到,天下一曾无二曾,曾国藩也好,曾公亮也好,最早是一脉传自禹的后裔太子巫,4000年前是一家。曾姓最初发源于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西北一带。传说夏朝建都于阳城,即今河南登封县的东南部。夏王少康封其次子曲烈为甑子爵,在甑(今山东临沂市兰陵县向城镇)建立鄫国,以封地为姓,曲烈便从此姓鄫。鄫国历经夏、商、周,到了春秋时期,(公元前567年)被莒国所灭。怀着亡国之痛的太子巫出奔到邻近的鲁国。他的后代用原国名“鄫”为氏,除去邑旁(阝),表示离开故城,不忘先祖,称为“曾”。 说到我们曾姓这家子,由于祖父母不在了,凭借父亲的回忆录,我只能上溯到我的曾祖父曾友升那一辈。我查了许久,查不到曾祖父的祖先又是谁。我猜想,曾祖父的祖先应该和祖父、曾祖父一样,世代居住多石的惠安,以打石和农耕为业,与外面的世界老死不相往来。 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我们惠安县东岭乡曾家的命运轨迹。那是在民国早期,大约1919年左右的年间,我的二叔公意外打死了一名地方军阀的勤务兵,二叔公、三叔公随即逃匿。事发突然,曾家人危在旦夕。曾祖父和他的长子,当时二十岁上下的祖父,带着曾祖母、祖母以及襁褓中的大姑,仓惶离开祖祖辈辈耕耘劳作、休养生息的东岭乡。 当一家人跌跌撞撞走到洛阳桥南端桥头时,曾祖父突然转身趴跪在地,面向曾家世代子孙的乌篮血迹东岭乡磕了三个响头。 曾家人对故土那一份浓浓的心厚厚的眷恋,可上溯近两千年,它是古代先辈基因的一脉传承。 父亲和我讲了这许多后,后来突然又“爆料”,原来我们本姓苏,不姓曾。这下我吃惊不小。三十几年了,我对“曾”的感情如胶似漆,怎么突然变成苏姓了?父亲说,我的曾祖父原来是抱养的。曾祖父双亲早亡,而另一户好心的曾姓人家想要一个男孩,就这么地把曾祖父抱过去养,曾祖父便从苏姓改为曾姓。 二曾,苏,还是左? 我把家史稍作整理,发表在了一份可见度满高的报纸上。半个月后的一天,有人敲我的门。开门一看,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姑娘。“你好,我叫左息澎,中原历史研究院的。”姑娘说着,向我伸出手来。我愣了一下,难道我那不起眼的家史,竟惊动了中原研究院?!我也伸出手去,“你好,左小姐,请进!” 她大大方方地进来了,按着我的手势坐在了窗前的茶几旁。我看着她,长长的鹅卵脸,一头直直的披肩发,一副太阳镜撂在她的头发上,恰似一个别致的发卡。 “我仔细拜读了你的家史了。还真巧,我的家史也有相同处。我这次来,一是想一睹这个闽南古镇的风采,另一个也是想邀你和我一起到河南走走。你看如何?” 这位左姑娘真是一个惊奇制造者,我是不暇应接。我们素未谋面,她就要邀我一同旅游?更何况她是女,我是男。 “你的名字很别致。”我不得不拦截她的攻势,回到生人见面的开头。 “我爹给我起的名字是左佳丽。长大了以后我把它改过来了。”她说着,递给了我一张报纸,“上面有关于我的报道。” “左佳丽这个名字很美啊,为什么要改?”我来不及看那个整版报道。 “那就是为什么我要请你一同去河南看看的原因——之一吧。”她很快恢复了攻势。 我泡了茶,给她斟了一杯。她喝了一口,“嗯,好喝,有劲!这本地的铁观音就是不一样!” 我自己也喝了一口,问:“为什么要我跟你一起去河南?” “因为我们有缘。”她说。 “有缘?”我看着她,心想这缘是你硬造出来的,还是真实沉淀在时空的某一处? “是,有缘。我知道你本姓左,后姓曾;而我姓左,但是我相信我的祖先中有姓曾的。” 她把我彻底说迷糊了,“等等,我所知道的,我本姓苏,你怎么说我本姓左呢?” 她露出了一丝得意,“嗯,左,苏,曾——你看,很纠葛吧?为了理清它,我们必须一起去一趟河南,我的老家——也是你的老家。” “我老家在惠安。”我试图纠正她。 她诡异一笑,“惠安以前呢?我们要去见证的,是一千七百多年前你的祖先,我的祖先。你既然写了家史,何不把它写彻底了?” 见我犹豫的样子,她就说:“看看这上面的报道。” 我这才展开报纸,细细读了起来。那上面配了好几幅图,我很快就抓到了重点。原来这位左息澎非常不一般。她是历史系博士生,中原研究院研究员,而且,还有,她还通灵!据说她的不少推断得到了考古和历史学方面的印证! 我合上报纸,“哇,左小姐,我这是有眼不识泰山,幸会,幸会!” “彼此,彼此。” 她反而低调了。 几天以后,我随左息澎一起来到了洛阳。第二天一早,她就领我去了老城街区,临行前还脸带神秘地叮嘱我要带纸和笔。我们走进一家叫北河南江的小饭馆。我要了一碗胡辣汤和一份煎饼;她要了一碗米酒汤圆和一份薄饼。时间还早,小饭馆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坐在一个临街的角落,一边看外面的街景,一边品尝地方风味。“这是真正的老街,几千年历史了。”左息澎说。 饭馆很古朴,外面的街道也是。有那么一阵子,我竟然起了时空的迷糊,感觉自己是处在古时的某一个朝代里…… 早餐用完了。左息澎看了看手表,又要了两杯红茶。“现在,拿出纸和笔来,我来讲,你来记。” “讲什么?”我问。 “讲一千七百多年前开始的一系列故事。这些事,我可是第一次跟人讲。” 当我问起那么早以前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时,她又是诡异一笑,说:“中医不是有望、闻、问、切吗?我也是靠这四大方法了解的那段故事。一次讲不完,我们分段讲。” 从那天起,左息澎带我走了几个地方:白马寺,白园,博物馆,牡丹园,帝陵区……等等,专找一些比较僻静的角落,让我拿着纸笔,她讲,我记…… 从河南回来后,我开始整理这一路所听所记,竟写下了这么多—— 在唐宋辉煌的堆积层底下,是晋朝痛苦和倔强的喘息;晋朝,是我的回忆常常到达的地方…… ——左息澎 一洛阳左家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西晋时代,在洛阳城郊有一个叫左梁村的僻静乡镇。一条称作尹阳的河流流经乡镇西北端,使那个角落成了左梁最神奇的地方。尹阳河北岸上有一株不知活了多少岁的古槐。初寒乍起,古槐就迫不及待地掉光了叶子。即便它叶子落光了,它的枝枝杈杈依然撑着左梁的半个天空。而当春季来临,百花急急争艳时,古槐却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张。五月里的一个早晨,当人们一觉醒来,会发现那古槐一夜之间新绿全上!左梁人抹抹眼睛看着古槐半空抖擞的一树嫩叶,感觉他们好像睡了一季! 尹阳河南岸,一丛丛灌木,铺盖着一片满是碎石瓦砾的土坡。那里,有废置的石磨盘,有黝黑的土墩子,像是一个一个失落了主人的故事。沿着河滩,人们不时能拣到一些怪异的、或是漂亮的石子。 那时,三国的混战才结束没多久,刘备、曹操、诸葛亮、吕布、关羽、周瑜等等英雄好汉们的事情,人们还记忆犹新,即便不说出来,在心里也清楚得很。那时有句话说:三国尽归司马懿。 本来,国家一统了,应该有段安静日子过了才是,却不料,晋朝灭东吴的十一年后,八个皇族成员为了争夺权利而展开了你死我活的厮杀。这场恶斗,也顾不上天下和苍生了,战乱断断续续延续了十六年之久。烽火连天,土地荒芜,平民百姓苦不堪言不说,国家内耗,外敌自然睥睨。洛阳,这座夏、商、周、东汉魏晋两千多年的古都,现在处在内外不安宁的境况里,预示着更大的烽火。 尹阳河南岸有一座很大的士族庄园,它的主人叫左江,庄园便唤作左庄园。左庄园里有住宅,有农田、作坊、宗祠、学堂等等,范围几乎和整座左梁村重叠。 左江字公卿。他的曾祖父少年从军,跟随太祖武皇帝曹操逐鹿中原。那时曹操打了官渡之役,以不足两万之将士勇溃袁绍十万大军,进而平定北方。左江的祖父是高祖文皇帝曹丕麾下的将军,曾随军在魏的北方疆域大败鲜卑人,后又随司马懿南北征战。父亲左干数十载戎马生涯,奉命西征,后又千里南下,参加灭吴之战。由于战功卓著,被当朝皇帝恩赐了这座左庄园。灭吴后的第五年,也许是嗅到了朝堂及各亲王之间的**味,也许是厌倦了左家长年卷入军事和政治的漩涡,左干告老返乡,全心经营这座庄园。那年左江十六岁。四年后左干重疾,临终前叮嘱左江远离朝政。二十岁的左江谨遵父嘱,挑起了庄园重任。 也是那一年,世祖武皇帝司马炎驾崩,其次子司马正度继位。不久后便有传言,司马衷有些痴傻,大权尽落外戚太傅杨骏手里。 那个期间朝堂暗潮汹涌,朝外清谈风日盛。为了表示清者自清,左干在时就在庄园里设立清谈台。平时一些熟习老庄学问的谈客们会到庄园里来饮茶,高谈阔论,吟诗作画,谈的都是些和朝政无关的事情,左干称其为“左园清谈”。左江接掌庄园的仅仅一年后,八王之乱骤起,已然是自身世外的左江,不得不佩服和感谢父亲左干的先见之明。 左梁乡里住着一户曾姓人家,男主人叫曾献工,女主人叫张二娘。夫妇俩养有一个女儿叫曾小蝶。曾家乃寒门,曾献工在左庄园当工匠,二娘当织布女。曾献工和二娘在小蝶之后还生过两胎,均不幸夭折。所以对独女十分疼爱。 小蝶小时候长得超级可爱,大眼睛,双酒窝,圆圆的脸,头上一对双平发髻。她常随爹娘到庄园里玩耍。当时等级制度森严,左家不让自家孩子混在寒门中杂耍。无奈小蝶实在太惹人喜欢,左家三公子左纳及二公子左民会趁家里不注意时偷偷去和小蝶玩。终于有一次,这二男一女小孩子玩起了过家家。小蝶该过哪家去呢?两个小兄弟争执了起来。左民以大卖大,说他是哥哥,该他娶小蝶才对。弟弟不服,说他和小蝶同岁,他们俩才般配。小蝶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俩兄弟间来回看。左民长脸,一脸敦厚;左纳方脸,两眉俊秀。小蝶抿嘴笑了一声,小手指向了左纳。 “看见了吧,小蝶喜欢我!”左纳对着哥哥鼻孔朝天,一副胜者的得意样。 左民不语,眼睛里露出了隐隐的忧郁。从此,在这玩耍游戏里,他就常常缺席。那一年,他十岁,小蝶和左纳都是八岁。 好景不长,两年后,左庄园遭逢了一场离奇的火灾,左氏宗堂被烧缺了一个角,学堂也被烧毁了一间房舍。十三岁的大哥左玄在那场火里受了刺激,从此神经异常。十二岁的左民拼死帮父亲从宗堂里救出了祖先牌位。后来有话传出来,说左家和成都王司马颖有涉,招致东海王司马越部下嫉恨,所以指使人来放了那场毒火。当时,关中及洛阳数家士族已经开始离开北方南下,左江的好友,庄园总管焦裕仁劝说左江离开洛阳这个是非之地。然而左江念着祖辈的功勋,不忍放弃北方老家和祖产,说一动不如一静。还好,同年,关中纷乱;次年,惠帝被毒死,无人有暇继续关注和左家有关的无稽猜忌。等到怀帝接位,经历了十六载的八王之乱才终于平息。 二三月心苍茫 曾小蝶从小聪明伶俐,喜爱诗书。可家境卑微,又是女孩子,无缘学堂。有心的她,从十岁开始,便会时常在庄园的学堂外偷听偷学,过耳不忘,回到家里再悄悄温习。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次,小蝶又在窗外伫立偷听,被左纳发觉。左纳好奇,眼睛时不时往窗外偷视,终于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小蝶被带进了课室。这位叫师庾的老师看着她,十分惊愕,遂试着考考她。不料小蝶对答如流,竟好过堂内的富家子弟。师庾遂跟庄主竭力说情,允许小蝶在学堂中跟班,并说小蝶可以顺便帮忙做一些堂内杂活儿。这样“半工半读”,庄主才勉强答应。 有一天,下课了,孩子们都走了,课室里只留下师庾和小蝶。 小蝶歪着头问:“老师,他们说您是孔子学生颜渊的后代?” 师庾点了点头:“嗯。论语里关于颜渊,你知道有哪些圣贤说的话?” 小蝶不暇思索就诵念了出来:“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师庾微微笑了,“小蝶,好样的!” 小蝶在庄主的私塾学堂里学到十四岁时,才华已经名贯乡里。左纳喜欢上了小蝶,小蝶也喜欢左纳。她不知道,比自己大两岁的左民,悄悄爱着自己许多年了。社会上门户等级观念很强,世族与寒门是不能联姻的。木讷的左民本来就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加上他看出来左纳和小蝶互相爱慕,便把自己那份情感锁在了心房里。庄园很大,有的是秘密的角落。聪灵的左纳会通过一些玄秘的诗句,约小蝶出去幽会。这一切,左民都看在眼里。有一次,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在一张宝贝纸上写了一首诗,把它呈给了小蝶。小蝶接过纸来,见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四行字: 心中蒹葭 远山苍苍 我思伊人 日夜神伤 小蝶看完,问左民:“想知道我的看法吗?” 左民见小蝶感兴趣,当然愿意听听她的看法。 “这首诗,用了诗经典故,却不出诗经的意境。” 左民听了,脸色顿然暗淡,心想:自古男子喜欢女子,还能有什么新意可出?嘴上却说:“依你看,要怎么写才能超出诗经的意境?” 小蝶眼睛眨了两下,“你看这样如何?”说着便随口诵出: 蒹葭遮尹阳 三月心苍苍 忽然和风过 草低伊人现 左民不语,只呆呆地看着小蝶。 “怎么,我写得不好么?” “不,你写得真好!好像……一幅画。我记下了。” 左纳正好走过来,见左民发呆,眼睛还不时看着小蝶,便问:“怎么了二哥?发什么呆呢?” 左民缓过神来,忙说:“哦,没什么。小蝶帮我改诗。她改得真好!” 左纳既好奇又纳闷:“哦,是么?小蝶,你帮我二哥改什么诗了?” 小蝶低调了起来,“我哪敢改左民二哥的诗呢?我只是临时瞎吟几句罢了。” “吟诗?”左纳的神态忽然变得诡异,即时吟了两句:“后未河卵光,三柳不成行。” 小蝶双眼闪出两束灵光,捂嘴嫣然,把个左民搞得成丈二和尚。 左纳两句诗的意思,就是约小蝶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到尹阳河滩边那三棵柳树下见面。从那里北望,就是巍巍的洛阳都城了。 河滩往上,草木葱葱。簇簇野花,未开先香。忽然,几声雁鸣,只见早归的雁队从南而来,返回它们北方的家园。 小蝶看着大雁朝洛阳而飞,留下声声鸣唱在河间回响,突然有些发愣。 “怎么了,小蝶?”左纳问。 小蝶摇摇头,身上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冷吗?”左纳问,忍不住碰了碰小蝶手臂上单薄的衣裳。 “没事。” “大雁北飞,人却南去。”左纳吟说了两句。 “什么意思?” 小蝶注意地问。 左纳说:“你知道吗,陆青留要随她父母去南方了。” “去南方?你怎么知道的?” “陆庄主特地来跟我父亲说的。我父亲挺舍不得他们走的。” “那你呢?你也舍不得青留走吧?”小蝶一双敏感的眼睛盯着左纳看。 左纳被看得有些禁受不住,“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小蝶见左纳装蒜躲闪,便直接了当说:“哼,还装呢!你不是说,你父亲做主,要你们订婚吗?” 左纳被击中要害,竭力支招:“是啊,我父亲做主,又不是我愿意。” “我看哪,你心里也痒痒着呢!”小蝶说着,把头甩向一边。 “怎么,又生气啦?”左纳连忙凑过去。有一年,学堂里演戏,他照着老师的本子背台词,对青留说:“我是西楚项羽,你就是那虞姬!”那时,小蝶就在一旁瞅着,小嘴顿时努了起来。 “生气?我什么时候生过气啦?”小蝶说着,心里却庆幸陆家要迁到南方去。说实在的,如果不然,左陆两家还真有可能会联姻!反观自己清贫卑微的家世,想和左纳成亲,不说左家绝对不依,就是自己的父母,也断然不会让自己去“高攀”的。这些天来,父母几乎每天骂里叮嘱,要她远离左家三公子;而左纳那头,听他说,也不轻松。想到这些,小蝶一阵怅然,却于心不甘。 庄园中心的铜钟响了起来,小蝶的眼睛里条件反射般地闪出一缕惊慌。 还没来得及把小蝶刚才的情绪稳定下来,又得要离开了,左纳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小蝶,没事,明天还这个时候,还是这里……” 三小蝶抗婚 小蝶家就在庄园外围部分的一间青瓦平房里。她到家的时候,见娘的织布机在飞转,爹还没有回家。她不声不响走到炉前,升火做饭。母亲已经烤好了饼,她只要做一锅玉米粥就行了。 玉米粥捣熟的时候,爹回来了。爹整天弯着腰叮叮当当钉东西,三十几岁,背就有些驼了。 “二娘,你过来一下。”爹一回来就喊娘过去,这似乎有些异乎寻常。 娘过去了,两人就在墙角窃窃私语起来。小蝶本能地觉得,爹娘悄悄说着的话,和自己有关。 果然,不多时,爹娘把她叫过去了。 “爹,娘,出什么事了吗?”小蝶心里忐忑不安。 娘叹了一口气,“闺女,娘以前跟你说过的,离庄家三公子远些,你不听……” 小蝶心惊了起来,屏住声不言语。 曾献工:“小蝶,今天庄家跟我说,他们的大公子要娶你。” 小蝶大惊失色,“爹,不要啊!” 原来,这庄主家本来才貌双全的大公子左玄,几年前在那一场火灾中变成了傻痴。二公子虽然人好,却是左江一段妓院辛密情缘落下的种。四公子左健还小,而且身体羸弱。且不说门第等级森严,就凭左纳是左家唯一健康纯正的香火苗子,这媳妇也得千挑万拣。偏偏左纳不理父母的茬,跟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打得火热。为了这事,左庄公甚是头疼。这天,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何不顺水推舟,将曾小蝶迎进来照顾成了废人一个的左玄呢?左玄是父亲的心头病。极端聪明的他,本来被父亲寄予重望,却好端端被摧残成这样。现在在左江心里,由一个寒门里的才女来陪他最合适不过!也可乘机让小蝶断了和左纳的念,可谓一石双鸟。 左江长方脸,下巴消瘦,鼻梁坚挺,两道剑眉与时常紧闭、两边朝下劲撇的嘴唇相呼应,构成他刚毅、不服输的基本神情。 左江和夫人玉容谈起,玉容却不是十分附和,但左江主意已定。如意算盘打了一天,次日,左江便不失时机找曾献工来说话。 曾献工一听庄主如此安排,心里非常为难,可又不好顶回去,只能一边感谢庄主瞧得起,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小蝶还小,怕还不能胜任照顾大公子的职责。 左江与曾献工的谈话,被有心的左民听见了。曾献公一走,左民思量片刻,便走进父亲的堂室。“父亲……”他上前作揖,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快说。”左江面对自己这位次子时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躁。 左民也是长方脸,整个脸庞简直就是父亲左江的翻版。 左民鼓起勇气,说:“小蝶是个姣好的姑娘,要她嫁给大哥,怕是不合适……” 左江一听,啪啦一声放下手里的书简。“关你什么事?”他眼光如锥盯着左民看。 左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雄胆,竟不慌不忙地说:“孩儿的身世,孩儿自己知道。我虽生在左家,实则无异坊间平民。孩儿与小蝶,也许还更为般配一些……” 左江一听,额头顿时发红。“我的老天,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胆的?你既生在左家,便有左家的贵气,更有一份左家之责!你小小年纪,便被儿女私情羁绊,今后如何为左家挑大梁?!” 左民站着不言语,没有想过父亲会让自己挑大梁。 “你还有事情吗?”左江看着左民迟疑的神色问。 “今日我与父亲所言,还望不要让三弟知道。”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左民带着一颗忧心退出了父亲的堂室。左江瞟一眼他的背影,皱着眉头,心里大为不悦。怎么搞的,左家二子皆追小蝶?! 曾献工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和和妻子女儿提这事。“小蝶,庄主说出口,咱们很难顶回去的。你看……” 小蝶咬着唇,半晌说出了一句话:“我问左纳去!” 曾献工:“左纳?问他有什么用?他还不得听他父亲的?” 小蝶低头不语,目光在地的两端来回摆动。 “咱命不好,这一劫怕是躲不过去了。”二娘面带愁容走了过来。“我琢磨呀,一个傻子倒还好,起码不会虐待咱小蝶。听说他的养子左丘,动不动就发脾气打周围的人。庄主还算有良心,没让咱嫁那不正格的。” “我这辈子只嫁左纳,嫁别人,我宁愿去死!”小蝶一口气冲出喉咙。 爹娘一听吃惊,看了看她,又互相看了看,没想到自己的小女这么性烈。“闺女啊,你可千万不要想到歪处去了呀!”二娘求女儿,“庄主可是咱的主啊,供咱吃穿住的。他的话咱顺着,还能有活儿干,过个安稳日子……” 没等二娘说完,小蝶咬牙又挤出了一句话:“我到南边去!” 这下曾献工和二娘更傻了,“南边?哪里?” 小蝶说:“当下朝廷的人互相在打仗,洛阳周遭的人都开始往南边去。我也可以南下。” 原来如此,二娘说:“闺女,且不说你一个小小丫头离家独行有多难多险,你要是真离开了,左家找上门来,你让爹娘怎么办?” 小蝶道:“爹,娘,我们可以一起走。听说涧河陆家要离开了,我们可以跟着其他人一起走。” 曾献工直摇头,“小蝶,你想得太容易了。离乡背井,无依无靠,没根没基,我们吃什么?住哪里?” 小蝶问:“那陆家怎么就可以?” 曾献工回答:“陆家可是世族大家,有钱有势,我们怎能比!” 四女娲陶像 第二天,曾献工起大早到左庄园去赶木工。刚出门,走没两步,隐约就听远处有马蹄声和喊杀的声音。鼻子嗅了嗅,觉得有股火烟味。曾献工心里一紧。他知道这阵胡人南犯,陆续看到有逃难的人群路过这里。才稍微消停了几日,难道说这战事又吃紧了?唉,就算是又战端又起,他小老百姓又能怎样?听天由命,庄主应该有主意,一切跟着庄园走吧。想到这里,他走进了庄园的石拱门。 当天下午,小蝶把左纳约到了河边那个废弃的磨盘边。这次,她的神色大异。 “小蝶,出什么事了吗?”其实,左纳也已经被告知,见小蝶的样子,他心里大致有数。 小蝶一双迷惑的眼睛看着他,“你父亲没有告诉你左玄的事?” 左纳一听,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因了小蝶的事,左庄主几天前就把他唤入内屋训斥。昨天再次唤他,告诉他:“小蝶之事,我已有安排!” 左纳不安:“父亲,什么安排?” “小蝶天资不错,配左玄正合适。” 左纳震惊:“父亲,左玄现在那个样子,曾家怕是会不从。” 左江梗梗地说:“咱们什么人家,能嫁给左玄,算是老天爷赐给他们曾家的福份了,哪有不从之理。” 见左纳愣在一边,左庄主继续:“明白了吧?趁早和小蝶分开,为父会为你另择佳女。” 左纳见情势危急,鼓足了勇气,说:“如果不能娶小蝶,恕儿今生不娶!” 左江一拍长案,“放肆,你敢!” 一直在一边沉静不语的左夫人玉容,连忙扶了扶丈夫,又转头对儿子说:“左纳,不可对父亲这样说话,快跟父亲赔礼!” 玉容是左江的的第二任妻子,脸型如鹅卵,身姿绰约,温良端庄。左江的发妻生了左玄后不久就过世了。左江非常的伤心。玉容嫁过来以后,温存体贴,抚平了丈夫的伤口,深得左江的爱和信任。后来,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左纳和左健。 左纳勉强鞠了鞠躬,作揖道:“孩儿有失恭敬,请父亲恕罪。” “下去吧。”玉容用眼神示意儿子。 事后,玉容找到了郁闷着的儿子。左纳脸庞的轮廓不似父亲那样坚挺,却是更近母亲的柔和温润。玉容看着他,说:“左纳,你的心思为母明白。但是母亲也要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为母只能尽力为你物色一个你喜欢的……” 左纳说:“母亲,你不明白,我不会喜欢别的女子了。” 玉容轻轻叹气,“再看看吧,顶多……” 左纳的眼睛里现出一抹希望的光,“顶多什么?” “顶多,为母说服父亲,为左玄另择他女,以后准你纳曾小蝶为妾。” 想到这里,左纳说:“小蝶,这事我刚知道,正在想要怎么应付才好。” “你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小蝶急切地问。 左纳咬了咬唇,“我已经告诉我父亲,非你不娶。” 小蝶稍稍松下了一口气,“我也跟我爹娘说了,非你不嫁。” 左纳忍不住抓起小蝶的手,“只要我们俩同心,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小蝶颦眉,“你父亲是庄主,怎么会没办法。我爹告诉我,如果曾家不应此事,庄主便会将我们逐出庄园。” 左纳听了一怔,进而咬牙,“他真敢这么做,那,我就跟曾家一起走!” 天色转阴,有云从远方飘了过来。左纳环顾四周,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离磨盘不远处一个树桩旁,蹲下身来。 小蝶跟了过来,“左纳,你找什么?” 左纳没回答,只让小蝶帮他找个有尖角的石头。 小蝶在周遭地上找到了一个,递给了左纳。 左纳拿过尖石头,就在树桩旁的地上挖了起来。不一会儿,他挖出了一尊小陶像。小蝶好奇地凑近一看,那陶像是个女的,留着一头长发;一件舒宽的裙袍遮掩她半敞的胸部。小蝶见了,十分惊奇,竟有些羞涩起来。“左纳,这是谁?” 左纳手持那尊女像,想着什么。“小蝶,这是我母亲的。” “你母亲?你是说左庄娘?” 左纳微微点了一下头。“小时候,有一回,我看见她偷偷地把这尊陶像埋在了这里。我冷不防在她身后问了一句:‘娘,这是谁呀?’我娘吓了一跳,记得她回答说:‘这是女娲神女。我把它埋这里,等你长大了送给你。’十年了,这里从来没人动过。” 小蝶歪起了脑袋,看了看陶像。“女娲神女?”她记得课堂上老师讲过。不过她从来不曾想过女娲是这个样子的。“不是不让动么,你挖它干嘛?” “我长大了。今天把它挖出来,作为我们相爱的见证。来,小蝶,咱们在这尊女神像前立个誓,今生今世,永永远远,我们两个人都在一起,我不他娶,你不他嫁。” 小蝶犹豫了一下,“左纳,我们要不要还是在左氏宗堂里去立盟誓?” 左纳:“小蝶,女娲造人补天,我们在女娲神女像前立誓再合适不过。再说……再说左家并不想我们两人一起。” 小蝶点点头。两人手拉手,在那尊女娲陶像前立下了盟誓,并祈求女娲女神的福佑。 两人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情形,被无意经过的左民看见、听到了。原来,左民是个忧国之种。庄园里的护卫军头领霍少虎是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后世宗亲,武艺高强。三年前,他就开始跟霍少虎习练武功,平时自己会找僻静处练练身手。今天,他刚好到河边操练。见左纳慌慌张张朝磨盘那边去,便不觉跟了过来。 左纳和小蝶立了誓祈了愿后,便把那尊女娲陶像重新埋了起来。 两人走了,左民过来,好奇地扒拉开那堆土。他看见了女娲像,宛如一尊爱神一般。左民明白了什么,情绪翻滚起来。想到小蝶和自己的弟弟已然在这尊女神前发了誓盟,他心里绝望地尖痛起来。 五南迁之计 就在几个年轻人在石磨边为情所困时,左江已经不得不开始谋划南迁的事。一方面,当朝皇帝与东海王司马越争斗加剧,另一方面,王聪、石勒的军队屡屡进犯。中原形势比五年前的单纯皇室内乱更加险恶,使得左江感到此处的确非久留之地。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烟火味,使得在北方根基深固的左江终于萌生了南下之意。这天,他走到庄园入口处那个大方铜壶边,久久伫立着。远远望去,尹阳河对岸的古槐还是光秃秃的,而大铜壶边的两棵苦楝树却已经绽出了淡紫色的花。这两棵苦楝是三十几年前娘放种子种下的,又是娘精心照顾养大的。左江手抚着苦楝树干,轻轻说道:“爹,娘,看样子孩儿不得不离开这里了……” 庄园总管焦裕仁正好匆匆赶来,一见左江便急言:“公卿,再不走,我们怕就走不了了!” 左江低着头说道:“你马上去把东琅和少虎找来,商议南下之计。” 王东琅是左园的账房总管,霍少虎则是庄园卫队领军。焦裕仁字稼乾,和左家的交情始于上一辈人。他一开始是提议先到皖地淮南避一避再看,前可进后可退。左江摇头说:“看这架势,淮南也不安全。当年的琅玡王司马景文,现为安东将军,坐镇建邺。我们肯定要朝那个方向去。江左地阔,总有平安立身之地。不似淮水区域,朝里奸臣也好,北边胡人也罢,轻易就能到达。” 王东琅字求均。他附议说:“庄主所言极是。我在广陵(今扬州)倒是有一友人,是江南大户,左园南下时可先去投靠。” 左江一听便说:“淮左接近健康,又有人可以接应,这样甚好。” 其他几位也顿时感到踏实许多。 焦总管问起左庄园打算如何处置。左江想了想,说:“于今之计,也只有寻找合适的人,当掉此地。” “这种时候,怕是也没人有心做典当,”焦裕仁说,“只是……公卿想多少年回来赎?” 左江闭目片刻,深深叹了一口气,“时局这样,搬迁一次脱几层皮,就做十年的准备吧!” “好的,”焦裕仁轻轻答道,心里琢磨:庄主不舍,十年恐太短。一旦到了江左,怕是难再回北方故园! 几位走了,玉容走过来了。“公卿真的准备要走?” 左江道:“这次看来不走不行。胡人迟早会把洛阳给吞了。” “可这园子……叫我如何放得下!”玉容开始拭泪。 “放不下也得放,留得青山在。听说江南地方好,我们身上有钱,可以在江南再置家业。等时局清明了,再筹回来。” 左民从石磨那边一回到家里,就见焦总管的手下人匆匆跑过来说:“二公子,庄主找您!” 左民很感意外。向来在几个兄弟中,他是备受忽略的一个,怎么突然之间父亲要找自己? 左民来到左江的书房,只见左江神色严肃,前面案台上堆满了书简、卷宗等类的东西。左民行了礼,问:“父亲找孩儿有事?” 左江说是,“左民,形势不妙,我们得尽快离开洛阳。焦总管已经吩咐木工部准备好车子和木箱,你去盯着,让他们快点。不得有误!” 左民听说要离开洛阳,感觉十分突兀。听父亲不由分说的口气,看来是兹事体大。这种时候,父亲能分配自己任务,足见他还是信任自己的。至少,在父亲眼里,自己还是比那个养子左丘强。想到这里,左民满口应承:“是,父亲,孩儿这就去办!” 左民在庄园小径上碰见了左纳。“二哥,你匆匆忙忙要去哪里?”左纳看出来左民神色有异。 左民本想告知实情,又一转念,觉得事关重大,父亲肯定会亲自告知,就搪塞说:“没什么,出去溜溜。” 果不其然,左纳一进门,就被左江唤了去。左江告诉他,胡人声势日盛,洛阳危急,庄园被迫要南迁,要他从现在起就帮忙整理家里的文书,还有帮忙照看大哥左玄和四弟左健。 一听要举家迁徙,左纳一急,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曾家。 曾家里,小蝶正陪着母亲织布,机子的声音吱吱作响。左纳一出现,母女都愣住了。 “左纳,你来了?……”小蝶一下子站了起来。 二娘也止住了织机,“三公子……” 左纳也顾不得许多。他走上前来,对小蝶说:“小蝶,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可能要搬出左梁。” 小蝶愕然,“搬出左梁?!你们要去哪里?” 左纳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看样子,是要出远门。” 小蝶看了看左纳,又看了看母亲,一时说不出话来,几天前她和他在女娲陶像前的盟誓还在耳边回响。 二娘端过来一杯茶:“三公子喝杯热茶吧!” 左纳接过茶,却没有心思喝,他也在回想着那天下午他和小蝶一起立的永不分离的盟誓。想到这个动乱的朝代,不知碾碎了多少盟誓…… 二娘询问:“三公子怎么知道左家要搬家的事情?” 左纳回答:“父亲亲口告诉我的,还要我帮忙整理东西,照顾兄弟。” 小蝶急问左家什么时候走,左纳说:“我想应该很快了。” “很快了?”小蝶看了看二娘。 二娘劝慰女儿:“小蝶,着急也没有用。等你爹回来了,问问再说。” 曾献工一回到家里,小蝶便急不可耐地告诉他左家要搬迁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曾献工说,“今天左家大总管和二公子都已经找了我。左家要做新的马车,还有小船,看样子是要出远门了。” 二娘忧虑地问:“庄园搬走,那我们怎么办?” 曾献工眉头微皱,“是啊,我也在担心哪。” 六代价 平生第一次,曾献工站在了那块写着“左公庄园”四个隶书大字的庄园界碑旁。离界碑没多远是一个铜制的大方壶,是晋朝开国时皇上赐给老庄主左干的。二十几年来,左庄园就是曾家的一切。而今,突然之间庄园眼见着要散架,曾献工一时感到没有了心骨似的惶恐不安。 碰到了在左庄园里跑差的阿宽,曾献工抓住他问起左家搬迁的事。阿宽说,他确实听说了。当下时局动乱,胡人又逼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曾献工焦虑地问。 阿宽压低了声音说:“庄主这次是要出远门,听说要到江左,怕是不能带很多人。留下来的人,就得要自谋生路了。” 曾献工焦虑地说:“当下战乱,我们草民连活着都难,要如何自谋生路?” 阿宽叹了口气,“说的是啊。你不如去求求庄主,兴许他把你一家都带着过江去。我得赶紧出去了。先告辞。” 曾献工听了阿宽的话,觉得也不无道理,事到如今,没有什么会比留在这火海边上更糟糕,不如去试试运气。 心事重重的曾献工缓步来到左庄主跟前,举手作揖,“下人曾献工见过庄主。您先前吩咐我做的木箱都做好了,庄主要如何处置?” 左江正筹划大搬迁的事,一听有木箱子,便说:“行,你把它们送到北厢房去吧。” 曾献工应道:“是。”原地站着不动。 左江脑袋转了一圈,才发现曾献工还站在那里。“你还有什么事?” “呃……”曾献工有些结巴了起来。“听说庄主有意乔迁,不知园里人家您会留下多少?” 左江两腮一拉,“此事还未最后定夺,你们都嘈嘈些什么!” 反正都这样了,曾献工索性豁出去了,“是这样的庄主,我们曾家随庄主二十几冬了,一听外面有传言说庄主要离开,心里不安不舍,故来询问。” 左江看了看曾献工,这才想起来曾经谈过的联姻的事情。曾家人嘛,忠厚老实,种田织布手工样样会,小蝶那姑娘也是个宝。想到这里,左江说:“实不相瞒,左家现在乃多事之秋,有些自顾不暇。你若能定下心来将女儿许配左家大公子,我们就一起过江去。” 左庄主的话此时是如雷贯耳,曾献工几乎要不相信自己耳朵。他知道庄主是在开条件,他也知道小蝶不同意这桩婚事,可比起曾家的身家性命、生计和世代延续来说,这算是什么条件呢?小蝶的意思又有什么重要可言呢?没有任何犹豫,曾献中便连声应承:“能随庄主,是曾家三生有幸!能嫁左大公子,更是我们小蝶的福气。此事曾家没有二话,择何时日,庄主吩咐便是。” 左江满意地“嗯”了一声,说道:“眼下大忙,就先这么定下来。等我们到了江东,便办婚事。既乔迁,又婚喜,岂不是吉事两桩!” 曾献工沿着庄园的石铺路小跑着回家,路上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了两下,却不改脸上遮掩不住的微笑。踏进自家门,他竟有些气喘。 二娘一见丈夫的样子,就觉得有好事。不过,她没像丈夫那样喜上眉梢,在她心里,这乱世年头,好事的门槛降得很低。 “左庄主搬迁的事情你可打听到什么了?” 曾献工颇为得意地回道:“不光打听到了,事情还都商议好了!” 二娘眉毛扬起:“夫君都跟庄主商议好什么了?” 曾献工见小蝶在一边读书,便拉了拉二娘衣袖,低声说:“过来,这边说。” 那小蝶聪灵,岂会没有注意到父亲进来时的兴奋样。爹娘在一旁窃窃私语,肯定和搬迁有关。现在从曾家到左庄园,没有什么事大过此事了。她于是把视线移开,张大耳朵听着。虽然爹娘压低嗓音说话,还是给她听到了一点眉目:她听到他们提“左玄”这个名字。不用说,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小蝶径直走了过去,“爹,我不是说了我不嫁!” 曾献工瞪了她一眼,“你说的能算数吗?” 小蝶一听,脸涨红了,“我的婚事,我说了不算?!” 二娘一看又要吵,连忙止住小蝶:“小蝶呀,你不要使性子好不好啊?你爹把这事答应下来,我们曾家才能跟着南迁呀!你这么任性,难不成你愿意看着亲爹娘给胡人撕了?” 小蝶说不出话来了,她折身坐回自己的木案旁。可现在她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了。 小蝶感到时运、命运难挡。自从知道了父亲和左庄园之间的交易后,她害怕见到左纳,可又很想再见他的面。这天,她去到河滩那三棵柳树下。一连下了几场雪,雪水消融,尹阳河泛着白浪花,水流湍急。她坐在一块河石上,突然想到,如果她就这样跳入水中,是不是能跟着河水一起向东漂流,一直到海?……海好大,好大。如果真能那样,那真可谓是一了百了,那她就彻底自由了!她和左纳,都读过精卫的故事。他们都相信心意精诚的人投入沧海会羽化成仙。到了那个时候,还愁不能在一起吗? “左纳,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到这里来见我?……”她喃喃道。 小蝶俯身,和水中自己的身影脸庞对望。一阵风来,自己的身体波动了起来。一阵晕乎,她一头栽入水中。 七左民救蝶 左民在庄园四周巡视,路过河滩三棵柳处,记起来左纳曾经在小蝶跟前赋的诗句,下意识地走了下来。不料刚走下河滩,便见到小蝶落水的那一幕。左民心头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冲入水中,一把将小蝶从水中拉了出来。 “小蝶,小蝶!你怎么……你没事吧?” 小蝶只是一时意识恍惚,并非真的想跳水。被拉出水面的那一刻,她还以为拉她的是左纳。“左纳,我在等你……你怎么现在才来?”一抬头,她愕然,“左民二哥,怎么是你!”她一下子挣脱了左民的手,身上却一阵冷颤。左民一看,连忙取下自己的披巾,披在小蝶身上。“小蝶,左纳这几日都被我父亲叫在身边,动弹不得。你怎么……现在局势不好,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想不开,要保重好自己!” 小蝶猜想左民一定知道左庄主的决定,“我知道。我没事。”她淡淡地说。 左民看着她,心里有百般的话要说,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不管是在小蝶自己的心里,还是在父亲左江的心里,小蝶都没有他左民的份。他多么想让她知道,他爱她,也只有他能够保护她,使她幸福。可他能说么?这样的话一出口,他便成了不孝不悌之人。 “小蝶,衣服湿了,我带你回家吧?” 小蝶摇摇头,取下左民为她披上的披巾,递还给了他。“谢谢左民二哥!” 左民默默地接过那披巾,茫然地看着她步伐沉沉地离开河边。 这一年的过年期间,洛阳下过一场罕见的大雪。洛阳这个六朝古都似乎除了洁白的雪外,什么也没有。这晶莹的雪,似乎安抚了一下洛阳人这些年饱受的惊吓、煎熬和伤痛。大家指望着它会给洛阳乃至中原一带带来好运。然而,一开春,情况便一步一步走向更糟。 晋军被石勒的军队全歼于鹿邑的消息传来,危城洛阳内外惶惶不可终日。左江紧急再次招来焦裕仁、王东琅和霍少虎兄弟等几位,商讨南下的路线。那霍少虎和弟弟霍二虎,是左江继承左园十年后来投靠的,当年少虎十六岁,二虎十四岁。两人都是高个头,虎头熊腰的。哥哥霍少虎告诉左庄公,他们来自河东郡平阳县,是汉代名将霍去病的宗亲,自小就会武功。左江喜欢,便留下了他们兄弟。 这会儿,霍少虎说了自己的看法:“路线倒是有许多,依我看,最近的一条,应该是穿过嵩山南麓的登封,先至许昌,然后进入皖境内的毫州,再到宿州,从宿州水陆兼程到广陵找求均的朋友。诸位看如何?” “这应该是最便捷的一条了。”王东琅表示赞同。 “不可。”左江马上说。 “为什么?”霍少虎和王东琅同时问。 左江说:“许昌历来为兵家重镇,司马越之弟司马模驻扎过许昌,现在恐怕仍有他的部属在。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何况石勒刚在豫西打败晋军,我们怎么还能去接近那个虎狼之地?” 焦裕仁说:“庄主所言极是。我们宁可多绕一点路,但求平安。” 少虎摊开了他绘的地图,说:“那这个路可能就要绕远了。我们南下平顶山,再往南去汝南,从汝南直奔淮水北岸,然后水陆两路到淮左。” 左江看着霍少虎绘的路线图,不时点着头。“是远了些,不过南端会安全一些。这一路,怕是要风餐露宿了。” 霍少虎:“恐怕是的。我们得多备一些毡布帐篷之类,车子最好安上篷子。出发时该到五、六月了,正是雨水多的时候。” 焦裕仁补充说:“经过一些都市村镇时,应该有地方歇息补给。不过我们自己还是得多带些粮草才行。” 左江问:“这一路上山高路远的,哪位有什么亲戚友人可以帮衬一下的?” 霍少虎想了想,说:“我倒有个江湖兄弟在平顶山。我这就差从恩快马去打探接洽一下。” 焦裕仁说:“现在朝廷无力,盗贼横行,如果能有江湖上的朋友护送我们一程,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近来左民一直在琢磨着心事。他听说祖逖正在筹划率洛阳市民南迁,并有志将来北伐,便找了一个机会,策马过桥去。 此时洛阳城内已是七零八落,北部城角战事时起。左民找到了祖逖住处,说有事想见祖逖大人。守门的人却说:“大人忙得很,没空见你!” 左民一急,说:“我有意跟随祖逖大人一起南下。我从小习武,得知大人有抗击胡人之志,希望将来和大人一起杀敌!” 守门的一听,有些动容,心想鹿邑那边刚死了十万军人,这年头当兵等于去死,居然还有人送上门来,拒之不义。于是就让他进去了。 左民终于见到了心仪的祖大人。祖逖大人方脸,剑眉。他个子并不高,却显得很武英,就连他的胡须也显得威严。他听了左民的来意后,对这个十七岁的青年非常欣赏。“难得你有这份不死的报国心。现在洛阳城里要粮没粮,要车没车,难哪!你可要做好吃大苦耐大劳的准备!” 左民说;“我既有心跟随大人,就不怕吃苦耐劳!” 祖逖说:“好,那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过几日我们大队从洛阳东南角门外集结出发。” 八左门虎子 左民策马回家,告诉父亲他已经见过祖逖,决定和祖大人的人马一同南下。 左江一听就火了:“什么!现在庄园搬迁在即,正缺人手,你却要到别人的地方去?” 左民连忙作礼赔罪,说:“父亲,祖大人不是别人。孩儿听说他要亲自带领洛阳乡亲南下,并有心在很短的时间内打回来,赶走胡人。左民从小习武练剑,为的正是有朝一日为国而战。而今难得有祖大人这样有骨气有志气的将军,孩儿不想错过这机会。” 左江一听,如梦初醒一般。没有想到自己从不经意的这个儿子,一个娼妓之后,竟然有如此志向。也难怪,毕竟,左民身上流着左家戎马先辈的热血。想到从军可能涉政,眼下又乱世险恶,一般人躲之唯恐不及,左民心地淳厚,左江现在心里更多的是为自己的二儿子担忧。 “想不到我们左家又要出虎子。左民,你可知道,兵戎路处处险恶,朝堂上也不太平?” 左民眼睛都不眨地回道:“有祖大人在,孩儿就不怕。” 想到左民离家出征,家里又要少一个男丁,一个帮手,左江心里未免有些愠怒。“此事做以前,你本该先来问我的。也罢,既然如此……你先做你的,到了南方即来广陵找我们!” 父亲宽容,左民动容,心里多了几分愧疚,连声说:“孩儿记住了。孩儿报国心切,孝道未尽,还请父亲万谅!” “别啰嗦了,去吧,小心点!走以前和你玉容母亲聊几句,难得她把你照看大。” 左民作揖:“孩儿遵命。” 这些天,庄园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忙着搬家的事。主屋厢房外面摆着几个木箱子,总管家焦裕仁在指示众人装箱事宜。“这个不要了!放值钱的、主要的东西。路很远,什么都带能行吗?!” 厢房的另一头,左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傻笑。而他的四弟左健则靠在案几上,神色萎靡。一位丫鬟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四公子,喝药了。” 众人还在打包装箱,焦裕仁和霍少虎一起到了左江的堂室。没等他们开口,左江先问话了:“怎么样,护送的事谈好了吗?” 霍少虎说:“谈好了。我这些弟兄们还满讲义气,他们说会把我们护送到过了平顶山。只是过了平顶山,就得全靠我们自己了。” 左江说:“那就已经是帮了我们大忙了。从洛阳到平顶山这段路当下最险。南下淮水也不容易。我们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霍少虎:“庄主放心,过了平顶山,我们自己的兵丁就足以保护我们南下了。淮水边我们可以联系到船坞过河。” 左江叹了一口长气:“生不逢时啊,好好的家园不能呆,只能这样颠沛流离!” 焦裕仁竭力安慰:“庄主无需忧叹,我们这是闯江南去了。江南富庶,又无战乱,这是好事一桩,我们一定能在那里闯出一片天来的。” 霍少虎接过话茬说:“大总管说得好,我们在江南的园子也应该称左庄园!” 两人的话让左江稍稍觉得安慰。“对了,”他问焦总管,“看见三公子了吗?” “看见了,他帮着打包呢。” “你叫他来一下。” 不多会儿,左纳便站在了父亲跟前。“父亲,您唤我有什么事?” 左江的案台上堆满了文件和物品,他一双略带疲惫却是殷殷的目光从两堆物件中注视着左纳。 “左纳,你也知道,你两个哥哥一个身弱,一个智残,你是左家未来的希望。我们父子都赶上了乱世,庄园被迫南迁。我只希望,你以后的运气会比我好,能够在江南大展身手,中兴左家。” 左纳像一尊雕像那么站着,双唇动了一下:“孩儿明白,父亲。” “你明白就好,”左江的双眼依旧紧紧盯着左纳看,“到了江南,我们会为你找到豪门之女联姻,现在已经有些眉目……” 左纳一听,那雕像一般的脸出现了裂痕,“可是父亲,儿子已经有了匹配之女并立下盟誓了!” “啪!”的一声案响,左江立了起来,“刚才还说你明白,你竟敢背着祖宗立什么婚誓!曾小蝶已经是你大哥的人了,不许你再去见她!” 左纳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什么,小蝶她……”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自古家国存亡为先,儿女之情为后。现在家国都有难,你不思奉献,只图一己,你难道不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吗,白白学了那么多经书!” 左纳带着哭腔道:“父亲,您可知道小蝶对我……” “你现在就死了此心,不然我现在就叫少虎将你绑起来,先度过江去!” 左纳垂下了绝望的眼睛。 曾家这边也在积极准备。虽说要走那么远的路,可是跟着左庄主,心里踏实。听说江南比豫州要安定富庶许多,天气暖和,雨水还多,想到这些,曾献工和二娘都感到有盼头。 唯有小蝶一人杵在一旁,闷声不语。曾献工示意妻子过去解说。二娘摇头,悄声道:这次得你去! 曾献工走到了女儿跟前,思虑片刻,然后出声:“小蝶呀,不是爹妈不管你的心思,我们生在乱世,保住全家的性命和生计要紧……” “嫁给左玄,我宁可死!”小蝶没让爹说完。 曾献工激动了起来:“可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我们一家子的事,你不能为了自己,把爹妈也给毁了!曾家还要延续下去,不能就这么断了呀!” 小蝶不说话。 “就算,就算爹娘求你,委屈你了!”曾献工说着,竟在女儿跟前跪了下来。 小蝶惊心,不知所以了片刻,随即双眼含泪,扶着父亲的双臂,跟着也跪了下来。“爹这样,叫女儿如何是好!” 二娘见状,趋身过来,“夫君万不可这样!”又对小蝶说:“闺女呀,若不是万般无奈,爹娘断不会这样求你。你就应承爹娘这一回吧!爹娘这辈子,会尽力补偿你的!” “小蝶应承便是。”小蝶一语既出,眼泪也簌簌下坠。 晚间,一家三口围着木案吃着简单的晚饭,二娘告诉女儿,左曾两家商定,一到江南,就为她和左玄办喜事,为左庄园南迁增加喜庆。 小蝶默默不语,一口饭咽不下去,呛着了,大咳起来。 “闺女,你没事吧?”二娘问。 “没事……”小蝶说着,放下碗筷,跑出屋外。 九跪别左梁 阿宽本来心喜,因为左庄主要他也一起走。 这会儿,他正紧着打包。 阿宽娘走了过来,问:“你打包要干嘛?” 阿宽回答:“娘,您不知道呀,左庄主要搬家了,我们也要跟着搬。” 阿宽娘诧异,“搬家?搬哪儿去呀?” 阿宽犹豫了一下,说:“搬,搬到南边去。” “南边?那这个房子咋办?” 阿宽:“娘,咱顾不了这么多了。胡人的兵很快就要杀过来了。” 阿宽娘头一扭,“我不走,李家祖祖辈辈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和曾家不同,李家自己在庄园外有一处世家小居,李母死也不肯离开这间祖屋。 “娘呀,就怕乱兵过来,烧了咱们家呀!”阿宽苦苦哀求。 “儿呀,娘年纪大了,你不用管娘。如果他们烧咱祖屋,娘就跟祖屋一块死!”李母一边对儿子这么说,一边拿手推他,让他走。 阿宽怎么能放下老母自己南下?没有办法,只好跟庄主解说谢罪。“庄主到了江南,请一定给阿宽一个信息。等阿宽给老母送终之后,定赴江南继续伺候庄主!” 左江叹了叹气。不愿意走的人,并非只李母一人。“阿宽,我明白。这样也好,你和其他几位留下来帮忙看管园子,新来的人兴许也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你自己要多加保重!有机会,我会回来的;再不然,就把你接到江南去。” 阿宽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谢左庄主!庄主,您可一定要记得阿宽啊……老天保佑您!” 几天后,左江领着庄园左氏宗亲,在左氏宗堂前跪拜道别。此时,堂内的排位已经全部撤走。 “左氏的列祖列宗,左江无能,未能在乱世中保住左氏的洛阳祖产。今日带领左家诸亲友,暂且离开洛阳,下豫南,渡淮水,请左氏列祖列宗的英灵保佑我们此行顺利大吉;保佑左江能在江南撑起左氏另一片天。来日时机成熟,左江定渡淮北上,光复左氏洛阳祖园!”说完三作揖,磕了三个响头。身后一行人也跟着向左氏先祖的圣堂跪拜行礼。 左民前来送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宗亲乡友。“父亲,母亲,一路保重!孩儿随祖大人几天后出发。我们会在淮左团聚的!”说完深深鞠躬。 玉容走上前来,伸手摸了摸左民的肩膀,“民儿,看到你来送我们,我心里真高兴!你自己一人闯荡,刀枪无情,千万要小心,照顾好自己!”说完哽咽泪下。 左民心里一阵难受,说道:“母亲不要为孩儿担心。倒是您,身体素来单薄,可一定要好好珍重!” 左民又到左纳那里去道别。想到兄弟在一起时间不多,现在又要离乡背井,天涯分离,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三弟,我不在身边,大哥和四弟就交托你多多照顾了。我们淮左再见!” 左纳看着左民,知道他要跟随祖逖去打仗,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二哥,我们说好了,淮左见!” 几辆马车装着一些木箱什物停靠在庄园大门前,等待出发。几个试着泪抽泣着的女人陆续走出了左庄大屋。 曾家这边,大部分的东西都带不走,二娘挎着一个大布包,愣愣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曾献工在催,她眼睛红红的,跟在丈夫后头,时不时回头看两眼曾家栖身二十几年的地方。“夫君,我们应该跪下来感谢这里的土地神。”说着自己对着老屋正门跪了下来。曾献工一看,也跪了下来。 突然,曾小蝶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入庄园。 “小蝶,就要走了!你跑哪里去?哎呀,急死人了!” 小蝶奔向庄园深处,跑到那个弃置的石磨旁,在那个树桩旁蹲了下来,双手急切地刨着,从土里刨出来那尊女娲陶像。一看,她愣住了。原来好好的一尊女娲神像,现在竟成了无头像——她的头不知道哪里去了!小蝶焦急地四下找着,就是看不到那个女娲的头颅。 “小蝶,快回去,就要出发了!”从后面赶来的左民连声催道。他跑过来,看到小蝶手里拿着一尊无头陶俑发呆。“你在找什么?” “你看,她的头断了!”小蝶绝望地说。 左民匆匆看了那陶俑一眼,说:“我回头帮你找。找到了给你带到江东去!” “那,谢谢你了,左民二哥……”小蝶把那截陶像藏到自己衣袖里,急急要走。 “小蝶!”左民追上她,唤道。 小蝶站住了。 “珍重!我们,就此告别……对了,你的诗,我还记得。”他念了起来: 蒹葭遮尹阳 三月心苍苍 忽然和风过 草低伊人现 小蝶第一次凝神端详着他,片刻后说了一句:“左民二哥,我现在才觉得,你原来写的比我的好。珍重,再见!” 车夫吆喝声起,数马啼鸣,人群开始缓缓行走。路上没有说话声,只有轻轻的抽泣声。当人群走出左梁村地界时,左江突然从马车上下来,转身朝北跪了下来。跟在后面的人们也纷纷面北而跪,向生养他们的左梁谢恩道别。 “左梁的地神,请保佑我们一路平安南下;来年有机会,我们当重返故乡,供拜这里的地灵神仙!”说到这里,两滴泪珠砰然落地。 车马刚走了两里路左右,忽然听到身后轰的一声。左江急回头,就见洛阳方向火光冲天,浓烟遮住了大半天。 “左梁!我的左梁!”左江不顾一切跳下马车来,疯狂地往回跑去。 少虎一见,紧忙下马追了过来。“庄主!庄主,不能去啊!” 焦裕仁也大步赶了过来,和少虎一起,拦住了左江。“公卿,洛阳,回不去了……” 这是六月初,天,突然下起了太阳雨。 十细雨飘咫尺 左庄园的队伍从晴日走入了阴天,快速南行。马车不够,年轻力壮的只能先步行,然后一路轮流替换。 车蓬里,玉容对左江说:“昨天还好好的,怎么这天说阴就阴了?” 左江没有言语。他看着车蓬外迷茫的原野,心中也一阵迷茫。不可思议的南下之路才刚迈出第一步,前方等着他们的,是难以预测的风雨雷电、曲折坎坷和关关卡卡。而他,是这一个队伍,这群人的主心骨,他们的眼睛都看着他;大家都依赖着他,指望他把他们带到一个平安的、又能有前途的地方安居落户,建立家业、休养生息。左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肩上任重道远。 “公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玉容看着他,不安地问。 “没有,”左江的思绪被打断了,他随而问道:“夫人,可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左家先辈从关中入豫的事情?” 玉容答:“记得。” “先祖征战凉州的事你可能不知道了。当年我曾祖奉命西征平定凉州,正逢天寒。他的五言古风我不知背过几百回了: 天寒锁大河, 策马大散关; 故里冬至暖, 凉州三月寒。” “说的就是在家日日好,出门朝朝难这个理啊!”玉容叹息道。 左江继续说:“出门是难,可如果不是当年祖辈南征北战,最后进入商洛,也就没有今天左家的繁荣。如今晋室溃败,如果我们不速速离开烽火地洛阳,能不能捱到中秋月圆时都不知道。” 玉容:“公卿说得是。” 雨转而飘飘洒洒。左江对前面的马车夫说:“传下去,大家快马加鞭,越往南就越安全。我们先苦后甜。” 马车夫:“是!” 左庄马队速度加快了起来。 左纳和两个兄弟坐在车棚里,默默无语。他知道小蝶家的马车在后头,他也知道到了江南后,小蝶就要嫁给他身边这个痴呆的大哥,可他不能去看她。他知道小蝶现在也想着他,她心里一定非常伤心难过。左纳不由得看看车外,只见柳条依依,白杨耸立。漫雨无边无际,遮天蔽日。左纳一时心感,吟出了一首五言古诗: 初夏离左庄, 扬鞭向淮南, 细雨飘咫尺, 伊人如隔天。 诗音刚落地,身边的左玄突然嚷嚷着要下车。 “大哥,这里不能下去!”左纳拉住哥哥的手。 左玄不理,就是要下去,两脚在马车上来回踢。 “下面有马蜂窝!”左纳提高嗓音说。左玄小时候误捅马蜂窝,给叮得鼻青脸肿。后来每次提马蜂窝,他都会吓得躲藏起来。 “不要啊,不要啊!”左玄挣脱左纳的手,遮住自己的脸。左纳趁机说:“大哥不怕,你不下去就没事。” 好不容易把大哥给制住了,另一边的左健却**了起来。“我要喝水!” 左纳俯身,拿起那个铜壶,为四弟倒了一杯水。“小蝶不知道会不会渴?曾家马车上怕是没有水喝……”他心想,不禁回了一下头。 曾家坐的那套马车其实离左家三兄弟的并不远,中间只隔三辆马车。小蝶臂上挎着一个布包,里面藏着那尊无头女娲像,她的手不时会伸进摸摸它,摸到它的脖子处——割手! 雨停了,马车没有停。周围的景观,渐渐变得有些陌生了起来。小蝶突然觉得想家,好想家。她也想念那间被火烧毁了的学堂,想念赏识她,把她领进学堂的老师师庾。师庾姓颜,据说,他是当年孔子大弟子颜渊的后裔。 身边的娘咳嗽了两声,惊醒了打瞌睡的爹。小蝶摸着女娲像的手连忙伸了出来,给娘捶了捶背。左梁乡的那个家是渐行渐远了,可爹娘,就在身边。想到此念,小蝶心头稍安。不光如此,左纳坐的马车,就在前面。此生无缘结连理,但只要能常看得见,也应该感谢女娲神的仁慈了。 “小蝶,给你娘披件褂子。”爹在一旁对她说。 “哎!”小蝶应着,从脚边的大布包里取出来一件褂子,轻轻给母亲披上。 马车走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她突然觉得口渴。风一吹,更觉这口渴难忍。看看爹娘,他们都歪着头打盹,她耐下了性来,心想:还是忍忍吧,何时该停车喝水进食,庄主定会有安排的。 离开左梁乡后车马已经走了近两个时辰(将近四个钟头),速度显然慢了下来。先行探路的少虎回来告诉左江,前面不远处有个驿站,有水有食物以及马匹粮草。左江遂让马车夫到前方驿站停靠。 驿站到了,肚子空空的人们急着找东西吃,找水喝。左纳陪着两个哥哥去解手,又带他们回到了马车上。他吩咐两个兄弟:“大哥四弟,外面风大,还有马蜂窝,你们就呆这儿,我去拿点东西来给你们吃。” 这头,小蝶扶着母亲下了车,朝摆着食物汤水的亭子走去。在靠近亭子处,她和左纳互相看见了。“小蝶,你还好吗?”左纳过来打招呼,呆呆地看着小蝶有些发紫的干干的双唇。 “我还好,你呢?”小蝶问,也呆视了他片刻。 “我……也还好。” “路还远得很,你多保重!” “我知道,你也是,保重!” 匆匆数语后,小蝶便扶着母亲继续往前走去。 十一出了多福客栈 从驿站出发,又赶了一程路,眼看天色转暗,左江便吩咐找客栈落脚。应霍少虎之请前来护送的平山帮头领胡冲对这一带很熟悉,带着长途跋涉的这一群人马找到了一家叫多福的客栈。那胡冲,虎虎的个子,大胡须,斜挎着一盘绳索,手持三叉剑,腰间还别着一把斧子。大家看看胡冲的装束,又看看那从容地迎风招展的“多福客栈”帘子,想着离北境战火有些距离了,都松了一口气,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客栈主人见突然间来了这么一个大生意,更是喜上眉梢,连忙吩咐手下人好生伺候这些远方来客。 客栈地处偏僻,不似洛阳地带那么人多物博。客栈能提供的只有粗茶淡饭和几壶浊酒。不过这一行人实在是又累又乏,又渴又饿,哪还在乎什么粗茶淡饭,一概狼吞虎咽。因为潮湿,几壶浊酒被喝得点滴不剩。 虽说是风尘仆仆,吃完饭后,许多人是躺下便睡,更顾不得洗涮。 左江和玉容来到他们要下榻的房间,一进去,两人都不约而同皱了皱眉。那房间里有股霉味不说,床铺很小,枕头很黑,边上的柜子还缺了角。 两人对视了一下,左江说:“没办法了,这大出门的,咱们都将就点吧。” 左江相当疲乏了,基本上是躺下便睡。玉容则是辗转几回入不了眠。外面有风,什么东西咣当咣当的,叫她心神不宁。那马厩里的马还不时出声,好像是有人要牵它们走的样子。玉容不放心,爬了起来。 “外面有胡冲他们看着,你就安心睡吧……”左江在睡梦中对妻子说。 早晨醒来,左江本能地要到屏风后去,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这不是在他左园的卧室。他折回身来坐床榻上,怅然若失。“左梁那边不知怎么样了?”他喃喃自语。 “公卿怎么不多歇一会儿?”玉容也醒了,一看丈夫发着呆,便坐到了他身边。 离家的第一夜总算是平安度过了。“多福客栈,名字起得好哇!”左江对少虎说,脸上露出了一点笑。一夜酣眠,大家恢复了精力,又得上路了。 离开了多福客栈后,周遭变得荒凉起来,大家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走到一处,气味异常,满天乌鸦。少虎和弟弟二虎策马在前,正觉不安,突然,二虎指着野地对少虎说:“哥,你看!”少虎望去,就见野地里到处是碎尸残肉,大批乌鸦正在食腐。 “天哪!”少虎叫了一声,“这里不久前肯定有战事。二虎,你过去,让大家走快点!” 二虎过去了,对大家说:“这里有战事,大伙儿快点走!” 其实队伍里不少人也闻到了异味,看到了路边的尸块。二虎一催,车夫扬鞭,走路的咬咬牙加快了步伐。 “不是说这一线安全嘛,怎么有战事……”队伍里有人嘟噜道。 “现在什么时候,哪里都不太平!”有人回应。 走了将近两个钟头的样子,大家正觉得累,突然,随着几声喊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闯出了一支人马来。 “留物不死,不留必杀!”跑在前面的那个汉子高声喊道。他戴着一个老虎面具,呲牙咧嘴。 马队里有女人尖声惊叫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胡冲飞身跃马前奔,一边奔驰一边挥动长长的套绳。“哪里来的山盗土贼,看你真正虎爷爷的招!” 那虎皮蒙面的汉子显然是闻声想后撤。胡冲哪里肯罢休,追了几马蹄子,奋臂一挥,那套绳不偏不倚套在了蒙面汉子的身上。他就势一拉,汉子应声倒地。 胡冲一挥手,平山帮的弟兄一涌而上。对方一群人见势,纷纷夺路自逃,剩下蒙面汉子一人斜倒在地。 胡冲下得马来,虎虎生风地走到那男子身边,俯身一扬手,扯开了汉子的面具,露出了一张脸带伤疤血迹的四方脸。胡冲再三打量,还是不认识眼前人。胡冲哼了一声,“你,自报姓名来!” 汉子俯首,“在下周田,冒犯了大人,请大人饶命!” “说,你为什么要抢劫?” 周田带着沙哑的哭腔诉说道:“大人,连年战乱不停,周家村年青的都被征去服兵役,周田两兄弟也被掳去当战灰,荒了田地。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我没有活路哇!又怕给兵家认出,只好以虎皮遮面……” 周田说的又岂不是实话,胡冲听着没了脾气。“走吧!你和你那帮弟兄,还是一窝回到田里去实在,不要再干抢劫的亡命缺德事了!” 周田眼里露着忧伤,还是连声应:“是,感谢大人不杀之恩!”说完站起来,朝他的马走过去。 车上的左江看到了这一幕,喊了声“慢!”便叫车夫策马跟上。到了周田跟前,左江掏出一些铜钱,递给周田。“拿去买点东西,和你老母妻儿吃顿饱饭!” 惊讶不已的周田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连连磕头:“感谢恩人,感谢恩人!” 周田走了,左江转身朝胡冲作揖拜谢。“今天要不是胡大侠在,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胡冲回礼道:“左公客气了。在下和贵府少虎是血盟兄弟。自己人,不言谢!” 左纳坐在马车里,心里多少受了刚才的惊吓。 突然,他想起了二哥左民。 左纳自言自语:“二哥现在在哪里呢?”听爹说他和祖逖将军的人马南下,好好的,他为什么不和左家自己的人马南下呢?要是他在这里,该多好啊! 左家车队离开多福客栈时,祖逖率领的南迁队伍也上了征程。比起左家队伍来,祖逖的南迁行程更加艰巨。这时候晋怀帝已经被刘聪的人马掳走。还在他们离城前,洛阳的东阳门和城内一些建筑就已经被烧毁。洛阳在遭遇烧杀抢掠后,一派狼藉。祖逖甚至找不到几辆像样的马车,大队人马只能步行。南迁的西晋臣民丢君丧家,黯然出了洛阳城。心情忧伤,可步伐还得加紧。因为他们走的是北线,石勒的追军时刻会到。 怀帝的被掳,显然让祖逖的心情更加沉重。左民看出来了,就安慰他:“祖大人,虽然我们现在被迫离开了,但是只要我们有决心,就有返乡的那一天。” 祖逖看了看左民,问:“你今年十七?” 左民点头:“是的,大人。” 祖逖叹道:“当年霍去病首战漠南时,就是十七岁。二十一岁便封狼居胥。看来‘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话不虚。此英灵常在,华夏不灭。” 正说着,后面有人喊腿痛。祖逖下车一看,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祖逖立刻让人扶她上自己的马车。左民一看,随即也下了车,和祖逖一同步行。 走了两个时辰路,队伍里有人过来向祖逖行礼,说:“祖大人,此去路途遥远,请大人还是上车,您是行主啊!”众人齐声说:“行主请上车,为我们多保重!” 祖逖向众人挥挥手,说:“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再说,现在我身边有这位年轻人相助,各位不必为我担心!” 人群暂时平静下来了,马蹄和车轮的转动声,被人群的脚步声掩盖了下去。他们途经之处,常有胡兵出没。祖逖和左民等几位,一方面催着队伍赶路,一方面四处张望,保持警觉。 突然,路边响起狗的嚎叫声。祖逖和左民顺声看去,眼前出现了惨不忍睹的情景:两只野狗正在为争食一个人的尸体而厮杀。 年轻的左民惊心而掩面;耳边却响起祖逖沙哑的声音:“我祖逖一定要杀回洛阳,安抚百姓!” 左民不禁转过脸来看着将军。他看到将军的胡须在颤抖,眼睛里有火,也有水……“几年前我到过这里,”祖逖说,“也是六月,当时还有不少农民在田里忙收成。现在你看……我们不打回老家,对得起百姓吗?” 打回老家,这也是父亲心里的梦想。左民的目光随着祖逖的手望去,哪里还有什么庄稼啊,眼前是一片焦黄! 走了几日,他们走上了一个河岸。“这是古汴河,东接泗水,”祖逖告诉左民,“不知流了几千年了!从秦到汉几经修整维护。可惜我们没有舟楫,不然借河运会轻松许多。” 左民一眼望去,只见河水滚滚流,岸上芦苇迎风摇弋,应着那河水的节拍。河上有舟船行驶。虽是天青水蓝,左民心里却一点也不清朗,水流在他眼里仿佛是在无声呜咽。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忧虑不安袭上心头。他知道左家绕的是远路,不知爹他们现在到了哪里了?情况怎样…… 十二到达平顶山 左家队伍又走了一整天,特别是下午的一段路,上上下下的,十分颠簸。周围找不到客舍落脚,太阳快下山时,胡冲领着众人到了一个有围墙的地方,告诉左江:这一带较荒凉,太靠山林处夜间怕有毒蛇猛兽。这里曾经有人烟,应该是最合适过夜的地方了。 左江下来看了看地形。眼前是一片残垣断壁,一个大水缸坐落在一扇破旧的门边,缸底还有一点水。这一处房舍应该是被前朝兵火所毁。不远处有个木亭子,似乎是不久前才搭建的,为这一处增添了一点人的气息。“也好。”左江说,心想,有这一处总比露宿野岭要好。 一行人便下马歇脚。家家户户各自取出随身带的干粮和饮水,就地吃了起来。 喝的水有,洗的水成问题。几个人上去,那个大水缸接天雨仅剩的一点水即刻被舀光。少虎一看,便携几个随从带着破宅外的水桶外出找水。 几个人跑遍方圆几里路,才终于找到一处水源:一个小水潭! 夜幕降临了。废宅外石铺的院子成了理想的卧身处。左江和玉容铺上毡布,头枕随身带的布包,就这么躺了下来。 其他几家,只能自寻所有,各显其能。开始有人私语:这才刚开始呢,就跟乞丐似的,还不如就呆左梁的好!“就是嘛!”有人带着牢骚气附和。 左江听见了,起身说:“宗亲们,咱们出左梁是迫不得已的。什么都有个开始,咱们咬咬牙,闯过这一关,会越来越好的!” “庄主说得在理!”总管焦裕仁说话了,“庄主都能忍着,大家有什么不能忍的。我们还应该庆幸是夏日出门,少了许多寒冬的麻烦。如果还嫌凉,多盖一点衣物便是!” 焦总管的话音刚落没多久,左健就在一边喊冷。总管一听,立刻把自己垫底的一块厚布毯交给了左纳。玉容见状说:“使不得,焦总管年纪较大,身子骨不硬,正需要多保暖。我这边有毡布,焦总管不需担心!”左江见玉容没了垫身的,想把自己的给妻子,却被玉容推开了。一旁的婉心——就是左江的小妾——见了,忙把自己的布毯递给玉容,也被玉容推开了。 这群人七手八脚的,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人安静了,夏虫便出来吵吵了。格外柔和的月光,从似近又远的天空上照着这些离乡背井的人们。 残垣断壁里,横七竖八打鼾着的一帮人。那景象,让人觉得好像过了几个朝代一般…… 一轮又鲜又嫩的朝阳,悄悄爬上了天际。残垣断壁,都蒙上了一层红色的朝晖。原野上还弥漫着早晨的雾气。 一早起来,玉容就咳嗽了几声。 “你没事吧?不让你给出那个毡布的,偏不听。”左江说了几句。 “我没事,公卿放心吧!”玉容若无其事地说。 左江心里纳闷:奇怪,夏至了,还这么凉!莫不是天公也要来为难离家的人! 胡冲到来的时候,一些人还在早晨的梦中。胡冲对大家说:“各位早啊,今日我们早些上路,加把劲,争取到达平顶山。那边有我们平山帮的朋友开的客栈,很大。到了那里,我们给大家接风洗尘,痛饮几杯。好吧?” 一席话把左江说兴奋了起来。“好啊,谢谢胡大侠了,我们不饮不散,呵呵!” 这一路走得可辛苦,因为都是山地路,起起落落,坎坎坷坷。不过胡冲一路上不住跟大家描绘那平顶山客栈有多么好,如何菜香酒好,蜚声豫州。尽管几位困惑怎么没听说过,不过胃口还是给吊了起来,也就暂且忘了疲劳和旅途的那些烦心事。 其实左江、焦总管和少虎几位都知道,平顶山是个好去处。如若不是离洛阳太近,倒实在是一个落脚居住的好地方。 不过,当晚他们没能赶到平顶山,只能在野外扎营。大伙儿刚刚坐下来想喘口气,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叫了一声。胡冲快步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条蛇。只见他取出三叉剑,迅速举起来,猛劈下去,在那女人的第二声尖叫响起之前,当场把那蛇劈成两段。 少虎升火,把蛇烤了,在众人中分着吃。远离城镇,食物有限,体能消耗又大,就连平日不沾野味的人,此时也不得不拿它来充饥,增补体力。 累极的人们顾不得害怕,就在这荒郊野外酣睡了一宿。 第二天下午时分,这一队跌跌撞撞的人马终于到了平顶山客栈。还在百米之外,他们就已经看出来这个客栈的确不一般。他们看到了红蓝相配的楼檐楼角,屋檐楼角之间挂着灯笼。走近了,他们看到这客栈原来有连着的三排房舍,呈马蹄形。正中那排有两层楼。一层和二层楼之间伸出来一杆旗帜,上面端端庄庄写着“平顶山客栈”五个大字。客栈三面均是宽敞的场子,其中侧面还有一个台子。 一行人马刚一走近,便有两个小二出来迎接。“诸位客官辛苦,欢迎光临!” 和左庄园比,这座客舍总算比较靠谱。这些逃难的王公贵族们,经过几天的劳累困顿,脸上终于稍稍露出了昔日的荣光神气。 晚餐是正式和丰盛的,那饭厅上面挂着商相伊尹的画像,下面写着:美味之源,万世烹师。饭案上摆着:锅鸡,汤鱼,辣面,馅饼,还有各式下酒小菜。几天没吃没喝的这群人一看,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不过大家还要耐着性子憋着,等左庄主举杯致辞几句后方能开吃。 左江知道大家已经憋了好几天了,所以举起酒杯来,只说了一句:“大家趁热吃吧!”话音一落,四周便是一片碗筷汤勺的声音。 美美吃了一顿饱饭后,还第一次有温水洗澡。“这一路要都有这样的客栈该多好呀!”账房王东琅的妻子忍不住说道。“不可能的啦!”左江养子左丘说。 馆舍侧面的台子上还可以唱戏听戏。不过洗完澡后大家顿觉困乏,无心听戏,早早地便熄灯歇息。 美梦苦短,乐后有悲。第二天早晨,大家在客栈吃了一顿既清淡又可口的早餐。早餐后,胡冲一行便过来和大家拜别。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这一路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多多见谅!”胡冲对大家说。 大家心理上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事实,舍不得这几位“保镖”就这么离开,都很不好受。这些天如果没有他们在,真不知会怎么样。不过人家有自己的家和生计,总不能这么一直陪着。左江明白大家的心情,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百般无奈,只能谢别。“胡大侠,这几天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们几位的护送相帮!希望将来我们有缘再见!” “会的,”胡冲说,“这里离淮水还有将近三百里路。中间经过汝南时好好休息几日无妨。那里也有我们平山帮的人,告诉他们你们是胡冲的友人,他们会善待你们的。各位多多保重,祝你们平安到达江南!我们后会有期!” 大家互道珍重,依依惜别。左家车队缓缓离开平顶山时,每个人的脚步都显得格外沉重。他们知道,难捱的日子,还在前头。 刚走了没几步,忽听马蹄声从后面响起,一回头,才发现是胡冲打回头追过来。 “胡兄怎么又回来了?”少虎问。 “想提醒你们,这里出去不远会有沼泽湿地,你们一定要小心!” 少虎一听连忙道谢:“谢谢胡兄!小弟知道了。请胡兄放心,我们一定留意!” 十三人宿雨桥下 从左梁到平顶山,这队人马已经走了一百七十多里路。过淮水前还有三百里路要走,看着这么一群拉家带口之众,少虎深感自己责任重大。现在平山帮几位兄弟又走了,自己更不可放松怠慢。 过了平顶山,天气明显暖和了一些,少虎心里稍稍安慰。远望地平线,少虎恨不得早点到达汝南。到汝南,离淮水就很近了。 左丘过来了,对少虎说:“我们也绕得太远了。要是走许昌那一线,早都快到了吧!” 少虎说:“丘弟,无益的话还是少说吧。再说了,如果走许昌,现在队伍没准都给胡人冲散了。” 左丘悻悻而去。 天公不作美,走了一个时辰不到,天便开始下雨。这雨下得真不小,虽然说众人马车上都有篷子,可究竟经不起大风雨连续的飘打,没过多久,车内便湿了。 女人和体弱的现在已经开始冷得牙齿打架,嘴唇发紫。左纳心里挂念着小蝶,心里正焦虑,身边的两个哥哥,却一个突然神经质地嚷嚷起来,一个开始喊湿了。出发前父亲叮嘱过他,要好好看着自己两个哥哥。这个时候他别无他法,只能一手抓住左玄的手,另一手抓住左健的。 “愿老天保佑小蝶好好的!”左纳心里喊着。他知道,小蝶也是个怕冷的体质。 现在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少虎只能率众人咬牙往前去。突然,他想起来胡冲临别时的叮嘱,便决定带从恩前去探路。 少虎策马前行,眼睛注视着远处。忽然,马一声嘶鸣,前蹄陷入泥淖。少虎顿然心惊,连忙下马,并喝令走在后面的从恩停行。那马两前蹄挣扎着,狠命想脱陷,却是越陷越深。少虎一边死死抓住缰绳,一边嘴里不停地喊“吁”。从恩站在一旁呆看着,一时束手无策。“怎么办,少护卫?”这一问,少虎突然计上心来,“快,去搬两块大石头过来!” “那你这里……” “我行,你快去!” “我这就去!”从恩策马疾回首。 “小心看路,别你也陷进去了!”少虎高声喊道。 “是,少护卫放心!” 少虎一边紧拉缰绳不放,一边不停地和爱马说话:“乖,别动,啊,耐点心,别动!”这一人一马就这么耐着性子等待生机。 那大力士从恩,不负重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搬来了两块石头。两人一起小心翼翼,将大石头轻轻推到马前腿后面的湿地上。接着,少虎一边往后拉着缰绳,一边唤着:“来,踩石头上,撑出来!” 那马似乎懂得主人的意思,拔出一只前脚来,撑在石头上。 少虎松了一口气,继续紧抓缰绳往外牵引,那马借着三条腿的力,另一条陷进泥淖的腿也出来了,撑在了第二块石头上。它终于完全出泽泥。 “好样的蒙仔!”少虎喜极,拍着爱马的头,当场给了它一个名儿。这马是塞外来的种。 左江等一行人的马车正好赶到,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少虎大声喊道:“正前方有泽地,大家快转一下马头,朝偏西方向走!” 雨还是不眠不休地下。少虎急得团团转,不经意朝右手边看去,一时,他欣喜得心都快蹦出来了——他看到了一座陆上石桥和它的桥墩! “庄主你看!”他跑过来对左江喊道。 顺着少虎手势,左江也看到了那座路上桥。“快,咱们过去避雨去!” 一行人到了桥墩下,走出马车时,身上都是湿的,冷得浑身打颤。焦总管取出了一些从庄园带来的柴火和打火石,让少虎给升上了火。 “焦总管,亏得你想得这么周到!”左江感激地说。他转身拉过嘴唇发紫的玉容:“来,快烤烤火!” 众人围着几堆救命的火,烤着那些湿湿的衣服。左纳帮左玄烤着衣服,一抬头,赫然看到小蝶就坐在他边上的那堆人里!他想过去和她叙两句,又怕给父亲看见。可看着她那似乎在打颤的娇小身子,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弯着腰走了过去。 “小蝶!”他轻轻唤道。 那声音是那么轻细,可传到小蝶耳膜里却奇大无比。她吓了一跳。一抬头,左纳已经在了跟前。 “左纳!”她轻叫了一声。 “小蝶,你怎么样?” 听到左纳的问候,饥寒交迫的小蝶喜出望外,周身回暖,“挺好,你呢?”她关切的目光送了过来。 “我也还好,只是一想到你,想到我们,我心里就好难过!” 小蝶一声叹,“左纳,眼下我们流浪在路上,今天都不知道明天的事。我们各自多保重,互相能看得到就好,别再挂意我了。” 左纳看着她,明白她句末一个“了”字的含义。他默不作声。过了片刻他问:“带够衣服了吗?”说完下意识地去动她腿边的布包。 一个陶像露了出来。 左纳一看大惊,“女娲像!小蝶你……把她带上了?” 小蝶的脸看上去很平静。“这一离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返乡,当然要带上她了。” “小蝶,我,我对不起你……”左纳说着,忘了情地抓起了小蝶冰凉的手。 “左纳,你哪有对不起我。这都是时和运。碰到这样的时局,你我纵然有山盟海誓,又能怎样?所以我才说……” 小蝶话未说完,那边就想起来左江的话音:“左纳哪去了?怎么丢下两个哥哥不管了?” 小蝶一下子抽回手来,“快去,快去!” “小蝶,多珍重啊!”左纳且走且说。 十四无眠荒野岭,北斗指故园 雨停了,虽然大家懒洋洋的,可这桥墩下毕竟只是避雨处,少虎侧身上马,催大家上路。这群人,懒洋洋地只好又站了起来,强打精神继续上路。现在,大家的期盼都在汝南。汝南离平顶山有一百五十里左右,是个南北东西的交通要道。到了汝南,肯定能一顿好歇。 今天因为下雨的缘故,没走多少路。现在,丘陵原野两茫茫,今晚将落脚何处没有人知道,唯一可做的,就是咬紧牙关往前去。 走着,走着,竟有些热了起来。走上一个矮斜坡,正感觉倦意袭来时,赫然看到有菜地,有溪流。一群人如获至宝地涌了过去。 那田地似乎是被废弃了的,因为上头的瓜菜有一半是蔫了的。另一半靠近泉水的地方倒是长得自在。几个歪歪斜斜的支架上挂着冬瓜和葫芦。四周有青草,依稀可见的田埂上还放着麦秆。少虎见状大喜,连忙吩咐马车夫放马出来吃东西。“真是天助我们!”少虎对从恩说。 其他人,喝水的喝水,洗涮的洗涮,吃瓜果的吃瓜果,一屁股坐下来,就再也没有了走路的意愿。 少虎知道大家都累了,催也没有用。难得有这么好的地方,若再前行,今晚怕是要寄宿更荒野的地方。他跟左江商量的结果,今天不走路了,就在这有吃有喝的坡地上过夜。 躺下没多久,就有人喊肚子痛。焦裕仁过去一看,喊肚子痛的是左江的堂弟左孟陵。那左梦陵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左孟陵的妻子吕氏吓得直喊:“怎么办哪,怎么办哪?” 焦裕仁连忙取出随身带的散药,给左孟陵吃了。药吞下去了,可左孟陵还是喊痛。左江过去问吕氏:“他刚才吃了什么了?” 吕氏慌乱中使劲想着,“他好像捡了一个青果子吃……” 左江蹲下去,把左孟陵扶起来,叫他张开嘴。堂弟忍痛张开了嘴,左江便把另一只手伸进他嘴里,在他的喉咙口扒拉着。左孟陵一阵恶心,哇啦啦吐出了好几口东西。东西出来了,左孟陵不喊痛了。左江回头对焦裕仁说:“再给他吃一粒胃药,喝几口水。” 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 夜里,躺在这旷野上,星空显得特别清亮和壮阔。玉容和婉心都累了,不一会儿便坠入梦乡。左江却睡不着。他看着满天寒星点点,思绪万千。他们左家好像注定就是一个迁徙的命。曾祖、祖父都是少年从戎,四方征战。在父亲之前,左家立命关中。到了父亲的时候,左家从关中迁到了河洛,并领得新君奖赏。自己接过祖产,不再涉兵戎或官场,全力营运庄园。本以为躲进庄园自成一统,怎料遭逢乱世牵连,不得不割舍心头肉,离开故园,趋身南下。这辈子不曾想过有一日会率领左园宗亲露宿荒野,人生真如梦,下一场梦境是什么,他说不好。奔赴江南安身立命的路上尚有两条大江阻隔,恐怕不会那么平坦…… 不远处传来沙沙的声响,顺声望去,见一个人影朝边上移动。黑暗中左江觉得那应该是焦总管。 他的眼力没有错,的确是焦裕仁。他半夜睡不着,起来解手。等他回身时,左江便起身轻轻唤他。 焦总管过来了,挨着左江坐了下来。焦裕仁的父亲焦乃亲和左江的父亲左干乃马背上的生死之交。他们建立起来的友情传到了下一代。 “稼乾睡不着啊?”左江转过头问。 “是啊……” 左江重新把头转回去,眼睛凝视星空。“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和我爷爷一起出去打猎,夜间也是睡在这样一个荒野处,听爷爷给我讲二十八星宿。” 焦裕仁:“那可不。夜行之人就是靠这星辰指点才能走夜路的。” “怎么样稼乾,星辰在上,赋一首吧?” 焦裕仁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身边的老友: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吟诗?“很多年没赋诗了,怕是生份了。”他说。 “所以才更要赋。夜里睡不着,天上星星这么亮,机会难得!” “唉,好吧!”焦裕仁闭了会儿眼睛,然后重新睁开,看着苍穹。 “日离平顶山,古桥雨阑珊,”他开始慢慢地吟道,“无眠荒野岭,有心向汝南。” “好,吟得好,把经历都吟出来了。”左江赞道。 “怎么,该你了哟。”焦裕仁说。 左江清了清嗓子,诵出了四句: “长庚挂西天, 北斗指故园。 江淮千里外, 风雨志弥坚。” “公卿不亏是将门之后!”夜幕里焦裕仁衷心的赞叹。 第二天凌晨,一阵奇痒把少虎催醒了。睁眼一看,只见自己的双手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好几个大包。左江也给虫咬了。焦总管懂得点医术,随身带了点药水,便过来帮几个人擦药。 “没见过这么大包的,这虫子不一般!”焦总管说。 左江呵呵笑了两声,“没遇上毒蛇猛兽就是万福了,这点包不算什么。” “幸亏总管心细,带了这么多便药。”少虎说。 “皇帝御医也不过如此啊!”一边的王东琅也忍不住称赞。 焦裕仁低调地说:“求均弟过奖了。” 王东琅的妻子刘氏手也被虫咬了好几个口子,加上几天来的劳顿,她忍不住说话了:“走了好几天,前面还有那么远的路,昨天差点没掉进污泥里去,还要过两条大江……这啥时是个尽头!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吧,在家不比什么都强!” 王东琅瞪了她一眼:“你以为我们的家还在左梁吗?再说这种扰乱人心的话,你就自己回去!” 刘氏委屈地撅了撅嘴,不敢吭声了。 十五同为逃难人 这一路,左江不断看到离乡背井、衣衫褴褛的逃难人群。有的人饿了,就在荒野上扒野草树皮吃。路边时而可见白骨零落…… 在离汝南还有大约一百里处,左园一行人碰到了同样要南下的一家人,他们的马车歪歪斜斜地停靠在路边。左江过去问他们:“你们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站在马车边一位五十几岁模样的老汉对左江说:“我们从长平(高平)下来,本打算到汝阴(阜阳)去。可你看这,”老汉指了指那个断了的车轱辘,说:“车破了,我们打算就先在汝南落脚。” 一旁的少虎一听“长平”二字,忍不住看了老汉一眼。他想起,长平,那是当年的赵国一战下来被秦军坑杀四十多万兵卒的地方,心中叹道:华夏处处埋忠骨! 曾献工走了过来,看了看,对老汉说:“老哥,我帮您修一修吧?” 老汉看了看曾献工,又看了看左江,迟疑地问:“这,能行吗?” 左江说:“行。他的手艺甚佳,让他试试吧。” 老汉说:“那就不好意思劳烦了。” 曾献工拿出工具来,叮叮当当敲了起来。小蝶走前来看,左纳趁机跟了过来。 “小蝶,还好吧?”左纳问。 “还好,真没想到,我们走了这么远了!” “是啊,洛阳离我们好远好远了……”左纳不禁极目远眺,思绪飞到了左梁村,尹阳河,河滩上那三棵柳树,那个大磨盘和它底下泥土中的女娲陶像…… “前面的路还有好长。”小蝶看着左纳,心分作了两半,一半向北,一半往南。 “听说快到汝南了,”左纳说,“过了汝南,过了淮水,就会越来越好……” 曾献工神奇般地修好了老汉的车轱辘,他站了起来,对老汉说:“好了,可以走了。” 老汉睁大了眼睛,看着重新站直了的马车,连连作揖感谢:“神匠好功夫,老夫要如何感谢才好?” 曾献工低调地摆摆手,心里很高兴能帮上逃难人的忙。 左江说:“不用谢。同是南下的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老伯还打算去汝阴吗?” 老汉说:“去。听说那里安定一些,有地种,人多兴旺。北边太乱了!这年头,不就是寻一个能平安落脚、能活下去的地方嘛。” 左江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称是,又问老汉家里都有谁。老汉说这次南下,本来有老母,老伴,两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妇。到了晋城郊外,老母下车来,到路边取水,被一群胡兵的人马撞倒,再也没有能起得来……”说到这里,老汉语咽泪下。左江连忙安慰他:“战乱年代,逝者已往,生者节哀!” 走了几里路后,在一个路口,老汉一家便和左家一行互相道安、拜别。“好人有好报,老夫祝愿先生一行平安到达江东!”左江也同样行礼祝福。道完别,老汉一家往东南,左家往正南,就这么分道扬镳。 左庄的马队在离开平顶山的第五天下午,终于到达了汝南。由于这两处中间全是荒郊野岭,没有好的歇息地,这群人拖着疲惫的步伐,衣衫不整地来到了汝南一个叫做“驻马店”的客栈楼前。他们仰望楼门上写着“驻马店”字样的迎风招展的布帘,疲惫的眼神里露出了一丝欣慰,却没有特别的喜悦。 原来这驻马店客栈的外观和前一站的平顶山比,逊色了许多。没有那些神气的飞檐翘角和上彩的楼墙,楼房院落也没有那么大,只是些普通的平房。 没有灯笼,也没有人出来迎接。 “呵呵,真不容易呀,咱们终于到了可以躺下来歇息的地方了!来呀,都进来歇息歇息喝口汤水吧!”左江呵呵笑着给大伙儿打气。神色萎靡的玉容也强打精神跟着说:“大伙儿进来吧!” 一行人一听庄主开腔,脸上露出了一点笑的光彩。大家纷纷下车,辛苦的马车夫们先去栓马,寻找饲料;其余人等一个接一个步入了客栈。 少虎和从恩等几人殿后。 再怎么说也是客栈酒店,有汤有饭还有酒。焦总管特别叮嘱大家都喝一点酒。于是,平日不饮酒的人,这个时候也试着喝一些,为的是驱散一路沾染的寒气湿气。包括玉容在内的几个人自从路上遇雨后,好像是染了风寒,咳嗽、鼻塞等症状都有,所以焦裕仁特别请客栈帮忙熬一锅姜汤让大家喝。 饱餐了一顿晚饭后,热水也有了。洗热澡过后,大家便准备睡觉了。 十六中途离散 那顿晚饭玉容吃得很少,匆匆卧床后开始咳嗽不已。左江觉得不对,一摸她额头,滚烫! 左江吓了一大跳,方觉得自己大意了,连忙出去问客栈小二:附近可有大夫? 小二盘着双手说:有倒是有,他可以去叫,但是除了付大夫钱外,还要付小二我跑路费。 左江急道:“没问题没问题,你快快去吧!” 大夫倒是满快就到了。他给玉容把脉观舌审相后,皱紧眉头,脸色阴沉了下来。 “大夫,怎么样?”左江问。 大夫:“到外边去,开处方时说。” 左江跟到外面,大夫对他说:“实不相瞒,贵夫人遭风寒入侵,外加劳顿,寒毒已入肺。此乃伤寒大症,在下只能尽量用药解救……” 左江心惊肉跳,“什么,你是说她得了肺痨?” 大夫:“正是。” 万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的情况,左江恳请:“大夫,请您尽量医治,务必医好夫人的病,钱没有问题!” 大夫:“我们行医人的本性,就是要尽全力医病救人;只是有些重症,人力有所不逮。无论如何,从现在起,尊夫人要静养保暖,千万不可再劳累或着凉!” 大夫开了七天的药。玉容喝了第一付药后,情况有了缓解。烧退了一些,咳嗽也减轻了。左江也稍稍松了一口气。为了玉容能好好养病,左江决定暂时在汝南住几日。怕大家呆着无聊,他吩咐少虎带大伙儿到外面逛逛。“听说盘古开天地,最先开出来的就是这汝南郡了。咱轩辕黄帝的帝后嫘祖就出生在这里。先帝时期,汝南可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趁这机会,你带大伙儿出去走走,散散心。这一阵,大家实在也是太累了。” “是,庄主。那您不去了?”少虎问。 左江摇摇头,“我要陪着夫人。” 一群人逛完回来,左江刚好有事离身,左江养子左丘先嚷嚷:“汝南真好呀,我看咱们就这么住下来吧,别走了!” 其他人便附和:“就是么。这里地大,能种田,能开作坊,为什么一定要去江东呢?” 一直辛苦地护卫着大家的霍少虎怒了,朝那些人嚷了一句:“你们懂什么?目光短浅!” 左丘朝向霍少虎:“霍护卫,你说我目光短浅?” 霍少虎连忙作揖道:“左公子误会了,少虎不敢。” 左丘做脸色,哼地一声说:“你有什么不敢的!” 就在里面隔着一堵墙的玉容听了,强撑起来,走出房门,呵斥左丘:“丘儿对少护卫休得无礼,也不要说那些不懂事理的话,免得你父亲听见了生气!” 此时,两个左庄园的农民走过来,朝霍少虎鞠躬作揖,说:“请求霍护卫,就让我们在这里这儿落根好了。” 霍少虎左右为难,对两个农民说:“我做不了主,你们还是去求庄主吧!” 左江刚好回来,见状就怪玉容:“叫你不要出来,怎么偏要出来?”霍少虎忙过来说:“庄夫人是听见有人想呆在汝南不愿去江东,才着急出来的。” 左江一看表情不逊的左丘和他身边的一伙人,明白了。他顿时来了气,说道:“我左江想把大家带到江东,是因为江东的日子会比其他地方都好,都平安。现在既然有人不想去,我也不勉强大家。想去江东的,跟我走,想留的就自行留下。只是留下来的生计,我左江就管不了了。” 那些想留下来的一听,没有了把握,大都表示愿意继续走。左丘和那两个农民互视会意后,便出来对左江说:“养父,孩儿想留下来。” 左江心中一股怒火。当初认这个养子,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感到左家男丁不足。可左丘性格桀骜不驯,每每忤逆这个养父。如今南下情势重大,玉容又染了重疾,左江没有精力和这个养子计较,遂说:“你要留,就留吧。” 玉容在一边气喘吁吁,左江连忙扶她进去。 等左江出来了,两个农民就朝他下跪,请求主人允许他们和左丘一起留在汝南。 左江闭了一下眼睛。本来带着庄园几个农民一起下来,是指望到了江南后继续庄园的农耕。现在看来,到广陵后还能不能有土地耕作都是一个未知数。眼前这两个农民如此想留下,唉,这个乱世,就成全他们吧。 “你们自由了,想做什么做什么吧!”左江对他们说。 左丘和两个农民,还真的说做就做,当场就要离开。“左丘你等一下!”左江喊住了他,走上前去,把一包铜钱放到他的手里。“你我父子缘分一段,今后的日子,全要靠你自己了。不知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是否学到了点什么,记住了,生计不易!靠己,也要靠人。万一不行,去广陵找我。” 左江又走到两个农民跟前,也分别给了他们一点钱,说:“左某携众人落难在外,只能给你们这么一点了。我看汝南地广,倒是种地的好去处,祝你们好运了!” 霍少虎、焦裕仁几位站一旁看着,心里好生难受。玉容在内屋,更是一人悄悄抹泪。 十七魂留淮水 玉容深知左庄园南迁兹事体大,不能耽搁,就对左江说:“公卿,我已经好多了,我们还是早些上路。这么多人,不好在这里逗留太久。” 左江看她依旧病容满脸,遂说:“你养病要紧,放宽心在这里多呆几日,其他的我会应付。” 玉容压低嗓音对左江说:“我只怕夜长梦多。今天客栈来了几个北方下来的,我听他们说石勒的军队要下到这里来。” 左江震惊:“有这事?” 玉容:“我听得真切,断无误。我们须得尽快赶路,过了淮水才能稍安。” 左江无奈地长叹口气,只得吩咐下去,稍作整顿,次日离开客栈继续南下,争取两天以后渡过淮河。 在驻马店呆了三天,众人都感到身体疲软懒动。左江只好告诉大家,听说石勒的军队要南下,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从汝南到淮水北岸,一派蛮荒,找不到驿站落脚。更糟糕的是,又下雨了。行到一半路,玉容突然再发高烧,烈咳带血。左江、焦裕仁几位急得没办法,只好临时找个地方住脚,打火熬药。靠着那些药的效力,玉容勉强跟着大队继续前行。 一行人一早赶路,第三日晌午便赶到了淮水北岸。众人站在淮水堤岸,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南下要过的第一条大河就在眼前! 而玉容却瘫在了车蓬内,动弹不得。“玉容,你振作起来,坚持一下,过了河我们就平安了!”左江扶着玉容的双肩说。 玉容却答不上话,只一手捂着胸部,使劲喘着气。 “来,靠我肩上,我扶你起来!”左江从一旁搀扶着玉容,又转身喊左纳,“左纳,你过来帮一下忙!” 左纳应声而至,一看母亲的样子,吃了一惊。“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玉容伸手握住左纳的手:“孩儿呀,照顾好自己和你的父亲……”又转头很艰难地对丈夫说:“公卿,我不行了,你带大伙儿先过去吧!” 左江情急,“怎么能把你撩这里!来,左纳,用力扶你母亲起来!” 玉容心里忧伤。一路来,自己感觉时好时差。本以为还有机会和左江相守些时日,多说些话,怎料快到淮河时情况急转直下。现在她高烧骤起,呼吸艰难,头晕无力,思绪开始模糊。“公卿啊,玉容对不起你,这辈子怕是不能……” “别说傻话!” “娘,您会好的!您静静歇着,我和爹搀扶您。” 父子俩一起把玉容扶下了车。 少虎过来了,一看玉容走不动的样子,便喊从恩过来。“快,你背庄夫人到船上去!” 岸边站着许多和左家一样南下的人们,大家看上去都疲惫不堪,口干舌燥,衣衫不整,神情焦虑。今天,他们倒是赶上了好运,几条大船在岸边等着。大家争相要上船,艄公喊道:“慢点,慢点,大家都能上!” 左江紧忙过去和艄公解释,说他们这家里有人犯了重病,急需过河去。艄公一看从恩背着瘫了一般的玉容,还算好说话,一竿子挡住了其他的人,而让玉容的马车先上了。 一上船,左江就急问艄公:“请问这南岸上附近可有大夫?”艄公说淮水常泛滥,最近的城镇淮安镇也要走半个时辰。镇上倒有一家仁远轩医堂。左江吩咐少虎从恩:“一上岸,就直奔淮安镇仁远轩!” 船驶到南岸时,左江顾不得别的,告诉大家不要停下来,要快马急趋仁远轩。“玉容,挺住,你可一定要挺住啊!”只见玉容双目闭着,仿佛听不见他的话。 好不容易,载着玉容的马车赶到了仁远轩。医堂里的沈姓大夫过来仔细看了看,摸了摸,最后撑开玉容的眼睛看瞳孔,转身摇头对左江说:“她已经走了,抱歉我们回天无力!” 左江听了,顿时变脸,“没有!她没有走!她上船前还跟我说话哪,她怎么会就这么走了?!你们怎么骗人哪?!” 大夫:“客官节哀!她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左纳听了大夫的话,看着母亲冷冰冰的脸,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喊道:“娘啊,您都没跟我说句话,怎么就这样离开我了呀!”接着哇一声哭了起来。 左江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喉咙哽咽,“玉容,你答应过我白头偕老的。我们淮河都过了,大好的日子等着我们,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我?”说完已是泪水纵横。“都怪我,是我对不起你玉容!我太大意了……我们本该在驻马店多住几日的!” 左江心里的痛都反应到了焦裕仁的心里。可他只能强压自己的哀伤,尽量劝慰自己的好友和主人:“庄主节哀,不要过分自责。我们匆匆离开驻马店是因为有追兵赶过来。要怪就怪这个乱世,由不得我们啊!” 左家大队人马赶到了仁远轩,一听噩耗全都惊呆。 那婉心止不住地抽泣起来。 焦裕仁和王东琅、少虎等几位聚一起商议,都认为眼下得赶紧先找个地方住下,先为庄夫人办后事再说。这时那位沈姓大夫走过来了,说:“我看你们老远南下,人生地不熟的,又新逢不幸,我认识一位开客栈的,叫孙掌子。此人大义,我想你们现下往他那里住一住最合适。我可以写一封简信给你们带上。” 焦裕仁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样就最好了,多多感谢沈大夫相助!” 沈大夫:“客官不必客气。路见有难,出手相助那是应该的。” 十八凤林山 少虎和一直帮忙其他杂事的弟弟二虎,还有从恩等几位,寸步不离悲伤至极的左江和左纳兄弟,一行人到了孙掌子客栈,气氛凝重。 焦总管走上前去,对小二说:有人介绍我们来找孙先生。小二让他们稍侯。小二进去后不久,一个小矮个儿中年男人走出来了。中年男人的脸型扁扁的,和他的矮身材很般配。“你们找我?”他问站在前面的焦裕仁,声音满洪亮。 “正是。渡口边的沈大夫介绍我们来的。这是他写给您的亲笔信。”焦裕仁说着,将信笺递了上去。 孙掌子接过信笺,细细读过。他看了看眼前这队人群的狼狈样,回身对小二说:“去,帮忙拴马。”然后对焦总管说:“先生等远道而来,辛苦了。来,先跟我过来。各项事宜,我们慢慢议论。” 焦裕仁等几位对望了一下,心中一块大石悄悄落地,暗暗庆幸在这个不幸的时候遇上了贵人…… 一行人在厅堂里坐了下来。一直沉浸在突发悲剧伤痛里的左江,起身作揖,拜谢孙先生的大义相帮。“我们素未谋面,孙先生如此侠义,左某感激涕零!来日有机会,定当回报先生恩德!” 孙掌子赶紧起身,“左庄主言重了!孙某久闻北方侠士左庄主的大名,今日得见,孙某幸甚!对庄夫人不幸仙逝,孙某感同身受,还请左庄主节哀。丧事事项,孙某尽力帮忙善后,左庄主只管保重身体,勿担心。” 是夜,焦裕仁对婉心说:“庄夫人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庄主。” 婉心心中亦伤,低头回复说:“谢过总管,婉心会尽力照顾庄主的。”时年只有二十四岁的婉心,还从来没有见过左家和左江这样的脆弱和落魄模样。夫人突然去世,她心理也淬不及防。 左江独枕,却不让婉心陪着。婉心帮他捶了一会儿背后,只能默默地离开。 孙掌子客栈位居淮南一隅,谙熟淮南一带。次日,他来告诉左江:“左庄主若不嫌弃,我们已为左夫人在凤林山风水佳处择了一处安息处。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左江:“谢谢孙先生费心,庄某这就去看一看。” 凤林山离客栈不远。山高一千多尺。在高处俯瞰淮安全镇和淮河周围。山上树木葱茏,百鸟鸣唱。左江一看,此处仿佛世外桃源,的确是个不错的风水之处。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把玉容葬在一个离家千里的地方!思当下,这是流浪途中可能有的最佳处了。想到这里,左江感谢说:“此处仙境,感谢孙先生恩德指路。左江尽听孙先生安排。” 第四天早晨,披麻戴孝的一群人排成一队,哭哭啼啼地上了凤林山。几乎所有的人都转不过这个弯来:怎么这个南迁路,竟然出现了这样大的一个岔道?! 山风阵阵,林木在风中摇弋,时而迎来北去的雁鸣声声。 左江走在前头,默不作声。紧跟其后的是大儿子左玄、三子左纳及四子左健。左玄东张西望的,并不知道伤心难过。左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泪流满面,被两个人搀扶着。 左纳跟在左玄后面,呜咽着,几步一拭泪。离开庄园时,他意识到前程艰难,可没有想到会难到这个份上,更没有想到竟会在此行失去母亲!母亲是一个男人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少年丧母,或使一个男人过早挺立,但是伤痛也就此深深烙下。 曾献工和二娘走在队伍的中间。本来,他们和左家约定一到江南就为左玄和小蝶办喜事,现在看来,这个喜事得延后三年了。他们并不觉得委屈。他们知道最委屈的要属左庄主了。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乱世,一个不正常的世道。他们的女儿晚三年嫁人,嫁给一个神智不健康的人,都是这个乱世造成的,他们完全无能为力。 玉容的棺椁下土时,左江突然情绪失控,连连喊着“玉容!玉容!”之后便一头栽到了地上。焦总管和从恩连忙过来,一把扶起。这时,包括左玄在内的左家三兄弟齐声叫了起来:“父亲!” 左江因连日跋涉,本已疲劳过度,再加失亲的巨痛,终致体力不支。几个人不得不把他背回客栈,并请来大夫给诊治。 公告:大运河征文作品,因版权限制,仅提供部分章节试读。 公告:大运河征文作品,因版权限制,仅提供部分章节试读。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