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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奇案》
引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汤显祖《牡丹亭·惊梦》
他是身份尊贵的皇孙,却也是一个有姓无名的孩子,宗人府的谱牒上甚至没有他的出生记载。他常常张大眼睛翘首西望,既盼望有朝一日能够走进那象征天下中枢的紫禁城,又害怕会迷失在巍峨幽深的宫殿里。
明朝嘉靖四十二年,公元1563年八月十七日酉时,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暮色如同一张巨大的渔网,漫无声息地撒向大地。喧闹了一天的北京城终于开始安静下来。
“哇”的一声,澄清坊中的裕王府一向死气沉沉,此时却突然传出了清脆的婴儿哭声。王府上下奔走相告道:“李都人刚刚生了个小皇孙!”
“都人”是明人对宫女的别称,李都人即是裕王府侍女李彩凤——她出身贫寒,自小被选入皇宫做宫女,后来专门服侍裕王妃陈氏,因聪慧乖巧、擅长书法而得到裕王朱载垕的瞩目,由此得幸,想不到珠胎暗结,第一胎就生下了一个肥肥胖胖的儿子。要知道,裕王元配李氏及所生一男一女均已早逝,赵姓宫女所生的次子亦夭折,裕王府嫔妃中从此再没有人生育,李彩凤所生之子可以算是裕王的第一个儿子,对于已经二十六岁的朱载垕来说,弥足珍贵。
然而,当朱载垕得知侍妾产子的消息后,非但没有欣喜之色,反而忧心忡忡地将目光投向西面,露出了极不寻常的沉郁来。
澄清坊的西面即是紫禁城,里面住着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朱厚熜,史称明世宗,亦即被著名的清官海瑞称为“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的嘉靖皇帝。而朱载垕作为嘉靖的亲生儿子,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见过父皇的面了。
嘉靖皇帝狂热地迷恋道教和方术,企盼能够长生不老。方士陶仲文揣摸透了皇帝希望永踞宝座、忌讳传位的心理,有意迎合道:“二龙不相见。”嘉靖奉其为金科玉律,不仅在太子朱载壑病死后不再立太子,还将儿子裕王朱载垕和景王朱载圳均撵出宫外居住,从此再不相见,此即海瑞所言“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
更有甚者,嘉靖非但不愿意见儿子,对子孙的繁衍也异常反感。裕王元配王妃李氏第一个儿子出生时,嘉靖不准颁诏,不准禀告太庙社稷,冷淡异常。大臣闵如霖进贺表称贺道:“庆贤王之有子,贺圣主之得孙。”嘉靖见章色变,拔剑砍在龙案上,怒道:“可斩!为何先提儿子后提我?”差点儿因此而杀人。闵如霖虽然最终逃得性命,却也被降俸三级。
正因为种种往事,朱载垕才对侍妾李彩凤产子不喜反忧。他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双眉紧锁,心头一阵茫然——这孩子出生在深秋酉时,正是寒冬来临、日尽西山之时,不知道他未来的命运是不是如同天时一样,将被无边无际的阴冷和黑暗所笼罩?
按照明朝礼法,诸王得子,须得通知管理皇家宗室事务的宗人府,于满月之时奏请皇帝降旨行剪孩子头发的礼节,百日之内奏请赐名。但由于深知父皇的秉性,朱载垕根本不敢将得子之事上奏。
皇孙出生两个月后,有名得宠的宫女听说裕王得子已经两个多月,还没有为小孩剪发,便好心将这件事告诉了嘉靖皇帝。不料嘉靖听后龙颜大怒,当即将宫女罚去浣衣局为奴。宫中人人股栗,再无人敢多提一句。朱载垕听到消息后也是朝夕危惧,莫知所为。
这一年是癸亥年。癸亥是干支纪年中一个循环的最后一位。论阴阳五行,天干之癸属阴之水,地支之亥属阴之水,是比例和好。
然而对大明帝国而言,这一年实在不是一个和好的年头。嘉靖皇帝沉溺于修炼成仙,给自己取道号名“尧斋”,后又改为“雷轩”,躲在西苑禁宫中,祭祀求道,深居简出,长期不上朝理事,直接导致了朝廷政事混乱不堪。
除了内忧之外,还有外患——东南沿海一带备受日本倭寇侵扰,北方有蒙古鞑靼疯狂掠边。就在裕王朱载垕得子后不久,俺答九九藏书率兵一度侵杀到顺义、三河,京师北京由此戒严。之前河南道御史凌儒与给事中陈瓒上疏论政,嘉靖皇帝认为二人无端打扰了自己修道成仙,以“奏扰”的罪名将其杖责六十后革职为民。有此前车之鉴,兵部尚书杨博竟然不敢将京师危急的军情奏闻。嘉靖看到城东火光映天,这才知道北寇逼近,极为震惊。八天后,明军陆续有援兵到来,俺答才向北撤退。事后,嘉靖暴跳如雷,大肆追究文武大臣责任,将蓟辽总督杨选斩首,兵部尚书杨博也差点丢了脑袋。
在这样的局势下,裕王朱载垕愈发不敢上奏侍妾生子之事,更不敢向父皇请名,只好按照排行称新生子为“三哥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哥儿逐渐长大。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祖父,皇爷爷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符号。他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裕王府惶惑苦闷的处境,却也慢慢领悟到自己与众不同的尴尬——既是身份尊贵的皇孙,却也是一个有姓无名的孩子,宗人府的谱牒上甚至没有他的出生记载。说到底,他只是个见不到龙颜的私生子。还只是稚弱幼童的他,心灵深处已经蒙上一层深重的阴影。
他常常张大眼睛翘首西望——那里崇楼叠阁,摩天连云,正是象征天下中枢的紫禁城,是他从来没有去过也不能进去的地方——既紧张,又好奇;既新鲜,又神秘;既盼望有朝一日能够走进天子宫阙,又害怕会迷失在巍峨幽深的宫殿里。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日事斋醮、夜梦长生的嘉靖皇帝最终在极度不甘心中撒手死去。裕王朱载垕虽然没有太子名分,却是嘉靖皇帝唯一在世的儿子,终于得以在惊喜交加的复杂心情中即位,是为明穆宗,因年号“隆庆”,又称隆庆皇帝。而他的长子三哥儿虚龄已经五岁了,到此时方才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朱翊钧。自大明立国,从未有朱邸皇孙愆期至此者。
有了名字的三哥儿,终于正式步入朱姓皇族的行列。他的好运也随之而来,不仅生母李彩凤被册立为皇贵妃,他本人也被立为皇太子,成为大明王朝未来的储君。
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三月十二日,朱翊钧以太子身份在紫禁城文华殿中接受了大臣们的笺行礼。小小年纪的他,初次品尝到群臣拜伏脚下的权势滋味。
五年后,隆庆皇帝病逝,年仅十岁的朱翊钧以皇太子身份嗣位,登上了至高无上的龙椅宝座,是为明代历史上著名的万历皇帝,史称明神宗。纵观其童年经历,从无名之子到九五至尊,好似一场美梦,神奇得近乎虚幻。
皇帝虽然年幼,却并不是孤立无援——身后有望子成龙的母亲李太后,身旁有尽忠职守的司礼太监冯保,身前有兢兢业业的内阁首辅张居正。他本人也有励精图治的决心,有意成为一代明君。
此时此刻,朱翊钧还无法想象,在他成人后将会有一场异常尖锐的围绕解决立太子问题的“国本之争”发生,给他带来了长达三十多年的困扰和苦恼,至死也未能摆脱。他的父皇明穆宗因卷入立储之争的经年恐惧,也宿命般地轮回在他的长子朱常洛身上。
万历六年,李太后为万历皇帝选立锦衣卫都督同知王伟长女王喜姐为皇后。王喜姐是绍兴府余姚县人,性情端谨,淑颜姣美,但万历却不大喜欢她,加上王皇后一直无子,愈发失宠。
有一天,万历皇帝到慈宁宫给李太后请安,刚好太后不在,宫女王氏上来奉茶。万历看到她娉娉婷婷,清秀可人,一时春心萌动,于是私下临幸了她。按照皇宫惯例,皇帝临幸宫女后,应该赐一物件给对方,以作为临幸的凭证。但万历素来畏惧母亲,认为私下临幸太后宫中的宫女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所以没有给王氏任何信物,自顾自地去了。
谁知道这片刻风流后,王宫女竟然怀上了龙种。李太后本人也是宫女出身,她知道事情究竟后不但没有为难王宫女,还十分高兴地招来万历皇帝,告知其事。但出人意料的是,万历竟然矢口否认曾经私幸过王氏。只是这否认没有任何效果,因为皇帝的日常起居包括性生活都有专人记录,万历在慈宁宫临幸王宫女的事早就被宦官记录在书册中。李太后命人取来《内起居注》,万历实在无可抵赖,才红着脸默认了。
万历皇帝对王宫女的临幸只是一时兴起,并不当真,新鲜劲儿一过,便不想负责任,因而他对王宫女也没有什么感情。李太后却是抱孙心切,告诉儿子道:“我年纪已经大了,但还没有尝过抱孙子的滋味。如果王宫人生个男孩,这是宗社的福气。母以子贵,可不能计较原先的贵贱啊!”
李太后信奉佛教,为了保佑王宫女诞下麟儿,又特意请高僧紫柏前往五台山道场做法。十月怀胎后,王宫女果真生下了万历皇帝的第一个儿子——朱常洛。在李太后的坚持下,王宫人被立为恭妃,终于成为有名号的嫔妃,但这并未改变她备受冷落的局面。明代皇储建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因皇后王喜姐无子,那么应该立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但由于皇帝讨厌王恭妃,连带嫌弃她所生的皇长子朱常洛,根本就不打算立他为太子。
当时万历正宠爱容貌艳丽的德妃郑氏,情深意笃。郑妃聪明机灵,意志坚决,喜欢读书。皇帝对她言听计从。郑妃怀孕后,万历亦请紫柏大师做法事,保佑爱妃生下儿子。不料天不遂人愿,郑妃头胎只生下了一个女儿。尽管心中失望,但皇帝还是晋封郑妃为贵妃。等到郑贵妃第二次怀孕,万历特意派人到武当山请道士做法祈祷,这次郑贵妃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朱常洵。从这个时候开始,郑贵妃母子逐渐成为朝野注目的人物,并招致了几乎所有人的唾骂。
因为郑贵妃是皇帝的心尖,生下儿子后,万历欣喜若狂,立即进封郑贵妃为皇贵妃,宠冠后宫。主政的内阁大学士申时行等人认为皇长子朱常洛年已五岁,生母王恭妃一直未闻加封,但郑贵妃甫生皇子,即晋封册,显见得是郑贵妃专宠。大臣们担心将来会有废长立幼的事情发生,于是上疏请册立皇长子为东宫,有“祖宗朝立皇太子,英宗以二岁,孝宗以六岁,武宗以一岁,成宪具在”之语。但万历皇帝一心想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太子,甚至和郑贵妃一起到神殿宣誓,还把誓言写在黄纸上,放在玉盒里,作为日后凭据,交由郑贵妃保管。
由于大臣群起反对立郑贵妃之子,万历皇帝只得采取拖延之策,下诏说:“皇长子年幼体弱,等二三年后再行册立。”于是朝廷内外议论纷纷,怀疑万历将立第三子朱常洵为皇太子。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上疏力辩,被贬为广昌典史。之后因此而得罪,被贬官夺俸者不计其数。
这次皇帝与大臣之间为争立太子而引发的斗争就是明朝历史上著名的“国本之争”。因册立皇太子系国家存亡根本大事,故称之为“国本”。“国本之争”是继嘉靖朝“大议礼”后的又一次大规模的皇帝与大臣的冲突。大臣力争,要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万历皇帝不听劝谏,一拖再拖,大臣再争,争了十.99lib.五年,使得原本激烈的宫廷斗争愈发变得错综复杂。
万历皇帝迟迟不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自然是想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但自古以来嫡长制就是万世上法,太子必须立皇后所生之嫡子,无嫡立长,在皇帝无子的情况下,可以兄终弟及。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太子,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到原配皇后王喜姐病死,再扶郑贵妃为皇后,这样朱常洵的身份就变成了“嫡子”,名分超越了朱常洛的“长子”。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万历皇帝在立太子的问题上采取了“拖”的态度,一直要拖到郑贵妃当上皇后为止。为了心爱的妃子,他几乎得罪了所有的人,但最终还是不敢在败坏祖制这条路上走得太远。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偏偏王皇后命大,虽然体弱多病,却是迟迟不死。不仅如此,皇后还仗着背后有李太后撑腰,对王恭妃所生的皇长子朱常洛十分爱护。
皇帝一拖再拖,大臣们自然不同意,上疏者前赴后继,但都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到了万历二十九年,万历到母亲李太后那里问安。这位老太后忽然露出不满意的表情,问皇帝为何迟迟不立太子。万历自小在母亲严格管教下长大,可能是老太后威风犹在的缘故,也可能万历对太后的问题事先没有准备,惊惶之下竟然说了一句关键的错话:“常洛是都人之子。”意指朱常洛出身卑贱,生母只是个宫女。但皇帝显然是鬼迷心窍,他忘记了母亲也是宫人出身。当李太后怒气冲冲地指着万历说“你也是都人之子”时,他这才醒悟过来,然后惊恐地“伏地不敢起”了。
这件事后,内阁大学士沈一贯上了一疏。这封奏疏写得极为高明,虽然也是催促皇帝早立太子,却巧妙地回避了立谁为太子的关键点,只强调“多子多孙”天伦之乐,居然机缘巧合地打动了皇帝。万历终于同意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
朝野上下,闻讯而欢声雷动。但郑贵妃却坐不住了,为此跟万历大大闹了一场。万历心疼爱妃,又开始动摇,以“典礼未备”为由,下诏改期册立太子。在关键时刻,内阁首辅沈一贯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他将皇帝的手诏封还,坚决不同意改期。
郑贵妃听到消息后,虽然感到大势已去,但还是要奋力作最后一搏。她从寝宫翊坤宫的房梁上取下玉盒,这是她最后的制敌法宝——里面装有皇帝誓朱常洵立为太子的誓言。可是,当郑贵妃满怀希望地打开尘封多年的玉盒时,不禁大吃了一惊:那纸皇帝亲书的手谕已经让衣鱼咬破,“常洵”两字刚好进了蠹虫腹中!
万历皇帝见状,呆立良久,怅然若失。然而天意难违,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不顾郑贵妃婆娑的泪眼,正式册立皇长子常洛为太子,朱常洵被封为福王,封地洛阳。
至此,前后争吵达十五年,使无数大臣被斥被贬被杖打、万历皇帝身心交瘁、郑贵妃悒郁不乐、天下不得安宁的“国本之争”,才算正式告一段落。而大明王朝也已经在皇帝的消极与贪婪中,走到了风雨飘摇、油尽灯枯的一天。
但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一章 良辰美景
历时十几年的“国本之争”虽然结束,但万历皇帝依旧消极怠政,不理朝政,不批奏折,只躲在深宫中与最宠爱的郑贵妃相伴相守。流言再度纷起,传闻美丽聪明的郑贵妃正在积极谋取皇后之位,预备改立自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为太子。
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农历是癸卯年,按照阴阳学说,火运不及,寒乃大行,既属平气之岁,又是不和之年。大明王朝也如同这诡异的年运一样,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蠢蠢暗流,漩涡的中心即是国本,亦即太子之位。
两年前,万历皇帝朱翊钧终于在强大的压力下被迫立不喜欢的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时人评论道:“从万历十四年阁臣申时行等请立皇太子,至万历二十九年皇太子之位始定。自古以来父子之间,未有受命如此之难也。”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幕并不是朝臣们前仆后继地上书,也不是久居深宫的慈圣太后李彩凤突然发威,而是万历早前写下的要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洛为太子的手谕正好被蠹虫咬去了“常洵”二字,以至于皇帝不得不长叹道:“此乃天意也。”遂决定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历时十六年之久的“国本之争”虽然结束,但万历皇帝依旧消极怠政,不理朝政,不批奏折,只躲在深宫中与最宠爱的郑贵妃相伴相守。流言再度纷起,传闻美丽聪明的郑贵妃正在积极谋取皇后之位,预备改立自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为太子。
对于这场明争暗斗的太子之战,朝野间各有立场。被削官为民的前吏部郎中顾宪成在无锡设置东林书院讲学,影响巨大,遥相应和者极多,东林之名大著,人称“东林党”。东林党持嫡长子原则,支持现任太子朱常洛,于是时人称东宫皇太子为“大东”,东林为“小东”。朝臣亦各分成几派:有支持太子朱常洛的;有支持福王朱常洵的;更多的还是持中立态度的骑墙派。福王派又有三种情况:一是本来就是郑贵妃亲党;二是因见到皇帝站在郑贵妃一方而刻意逢迎圣意的;三则是完全出于妒忌东林党的私心而反对太子的。
廷臣们结成朋党,排除异己,上下呼应,交攻日盛。而万历皇帝则多年不上朝,不召见大臣,内外章奏悉留中不发,任凭紫禁城外洪水滔天,一律置若罔闻,于是政局愈发败坏。
但对天下莘莘学子而言,今年却是个好年头。癸卯正好是大比之年,按照惯例,本年秋季八月,将由南、北直隶和各布政使司主持举行乡试,为朝廷选拔出可用之才。
从春季开始,北京就陆续多了不少操各色口音的士子,客栈、旅舍、会馆人满为患。有来参加乡试的,有来京师游寓看热闹的,更多的是已经登贤书的举人,提早来为明年二月的会试做准备。天下学子云集北京,大明最高学府国子监也成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所。..
国子监为北平郡学改建,坐落在安定门内的成贤街上,与文庙相邻。大街两侧槐荫夹道,东、西两端和国子监大门两侧各建筑有彩绘牌楼——两柱三楼,灰瓦顶,冲天柱式。楼下有重昂五踩斗棋,主楼六朵,侧楼两朵。侧楼外柱凌空悬挂,形若倒垂的花蕾。四座牌坊对称呼应,极为气派。
国子监主体建筑坐北朝南,前有集贤、太学两道大门。集贤门是国子监的正大门,三间三门,三柱五檩分心式木架,雅五墨彩画,灰瓦悬山顶。中门上悬“集贤门”云边竖匾。太学门是国子监的二门,三间一门,门上悬有竖匾。
国子监正堂称为“彝伦堂”,主要供皇帝临幸太学之用。彝伦堂堂后才是学生上课的讲堂。又设有支堂、博士厅、钟鼓房等,四周围以廊房、学生号舍和教官住宅,可以同时供数千人学习居住。
国子监不但是国家最高教育机构和最高学府,还常常举办一些重大礼仪活动,譬如祭祀孔子、皇帝幸学、新科进士释褐等。所谓释褐,即指脱去布衣,换上官服。凡新科进士,无论是否授予官职,均须参加在国子监举行的释褐礼。因而从另一层意义上说,这里是进士正式步入仕途的起点。那些赶考的士子们抵达京师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要设法进入国子监参观,一是感受一下堂堂中央官学的气氛;二是去膜拜文昌古槐。
槐树在中国古代有着特殊的地位——周代在朝堂前种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分坐其下,三棵槐树分别代表着太师、太傅、太保,因而古人以“登槐鼎之任”喻三公之位,槐树成为“公卿大夫之树”。在最高学府中广种槐树亦成为传统,暗示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可以考中高官。国子监的槐树大多为元代种植,最著名者当属“文昌槐”。在民间传说中,文昌帝君是专管考试和文运的神仙,各地都建有庙宇供奉祭祀。而国子监文昌槐的种植处即是传说中昔日文昌帝君射斗的地方,愈发成为士子们到京必拜的神圣之地,那些朝夕行走于古槐之间、享受朝廷官员般待遇的太学生也成了士子们艳羡的对象。
在国子监就读的太学生均免服征徭,每月发给俸禄,逢年过节有赏钱,家属丧祭还有路费和抚恤金。能够成为太学生,自然都是非同小可之辈——要么是各地府、州、县学选送的成绩优异者,称为“贡生”,意思是以人才贡献给皇帝;要么是因种种优惠条件,或者捐纳若干钱财而取得国子监学生资格,但不一定在监读书者,称为“监生”。监生又分多种,如文官三品以上荫一子入监,称荫监生;凡文武官员有功或死难者,可由皇帝特恩一子入监,为恩监生;七品以上官子弟“勤敏好学者”,也可作为恩监生特恩入监。
按照规定,贡生和监生无须取得秀才身份,即有资格参加顺天府乡试。到直隶顺天府应试,这可是天下秀才们梦寐以求的机会。
原来每次乡试各地录取的名额事先都有规定,称为“解额”,且数量不一,按各地文风、人口而定。如:富庶之地浙江全省有九十个解额;山西六十个;地处偏远的云南、贵州更少,只有三十个;顺天则高居各省之首,多达一百三十五个。解额数目多了,录取的几率自然也相应增加。尤其是南方如江浙地区文化、经济相对发达,才人辈出,竞争要比北方激烈得多,如果能到顺天府参加乡试,桂榜题名的机会要大很多。
正因为有解额限制,为了防止外地人在本地应试发解,占用本地解额,顺天府对考生的户籍资格要求极严,只有有户籍且长居本地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乡试。但制度归制度,仍然会有士子想尽办,甚至不惜冒籍也要力争到京师应试。而太学生不论籍贯,均有资格参加直隶乡试,因而想方设法进入国子监读书,也成为一条取得顺天府应试资格的有效门路,秀水才子沈德符即属于此类。
沈德符字虎臣,号他子,其父沈自邠系万历五年进士,他本人出生在北京,可惜长到十几岁时,父亲突然英年病逝,他在京师无依无靠,只得跟随母亲迁回故里,陪伴祖父读书。而今他已经长大成人,理该跟祖辈、父辈一样,考取功名,出仕为宦,报效朝廷。他本已经在家乡秀水考上秀才,取得了乡试资格,但为求稳妥,还是辗转托了关系,作为地方府学推荐的贡生进入国子监读书,其实真正目的就是想要在顺天府取得应试的资格。
跟许多贫寒学子不同的是,沈德符非但家境富裕,而且在朝中颇有根基,当今礼部尚书冯琦即是他父亲的同年。他自小出入冯家,晚年方始得子的冯琦视其为己出,极为疼爱。今年沈德符得以以贡生身份入国子监,除了他自己才学不弱外,冯琦也从中出了不少力。
然而,即使有种种先天的便利,沈德符还是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他祖父、父亲两辈均是进士出身,祖父沈启原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官陕西按察司副使,是著名的藏书家,学问渊博,精通诸学,药医、卜筮等,人称为“博物君子”。昔日权相张居正秉国,以位业自矜重,对客不交一言,唯一日在朝堂时问道:“哪一位是沈大人?”显是对沈氏仰慕已久。此“沈大人”即是沈启原;父亲沈自邠二十三岁时金榜题名,以三甲同进士身份入翰林院,授翰林院检讨,参与编修《大明会典》,荣耀无比。而他今年二十五岁,又是沈家长子长孙,却连举人的身份都没有,每每思虑于此,便会觉得有种仰愧先人的感觉。99lib?
出来学堂后,沈德符在太学门前的文昌槐附近站了一小会儿。那棵古槐树下挤满了士子,熙熙攘攘,争先恐后,虔诚跪拜者有之,仰头观瞻者有之,个个兴奋得满脸发光。
若是文昌槐真能灵验的话,那么国子监的几千太学生岂不是要个个中举,总共才有一百余名解额,又哪里轮得到外面的秀才?可实在也怪不得这些人盲从跟风,谁的内心深处不盼望自己能一举及第呢?膜拜文昌槐不过是些微真实心意的外露罢了。
沈德符微微叹了口气,正预备离去,忽见到一名白脸文弱书生费力挤到大树前,大声问道:“听说国子监里面有一处专门的焚毁妖书之地,是这里么?”
一名红脸士子接话问道:“妖书?是那篇《忧危竑议》么?”
“妖书案”是一桩著名悬案,牵涉“国本之争”。名儒吕坤担任山西按察使期间,采辑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著成了《闺范图说》一书。司礼监太监陈矩出宫时看到这本书,买了一本带回宫中。郑贵妃正处心积虑为儿子谋取太子之位,看到之后心中一动,想借此书来抬高自己的地位,于是命人在原书中增补了十二人,以汉明德皇后开篇,郑贵妃本人终篇,并亲自加作了一篇序文。之后,郑贵妃指使伯父郑承恩及兄弟郑国泰重新刊刻了新版《闺范图说》。实际上,尽管第二版的《闺范图说》与第一版有许多相同之处,出书人的初衷却各自有本质的区别。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有人开始将两版书混为一谈。
万历二十六年五月,任职刑部侍郎的吕坤上《忧危疏》,奏疏中痛切陈述时弊,请万历皇帝节省费用,停止横征暴敛,以安定天下。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借此事大做文章,上疏弹劾吕坤,说他先写了一本《闺范图说》,然后又上《忧危疏》,是“机深志险,包藏祸心”,“潜进《闺范图说》,结纳宫闱”,逢迎郑贵妃。吕坤平白无故地蒙受了不白之冤,立即上疏为自己辩护,说:“先是,万历十八年臣为按察使时,刻《闺范》四册,明女教也。后来翻刻渐多,流布渐广,臣安敢逆知其传之所必至哉?……伏乞皇上洞察缘因《闺范图说》之刻果否由臣假托,仍乞敕下九卿科道将臣所刻《闺范》与(郑)承恩所刻《闺范图说》一一检查,有无包藏祸心?”
吕坤确实比较冤枉,他原先的书被郑贵妃暗中改头换面,本来就与他无关,而还被人指控是他自己偷偷送进宫里,企图“结纳宫闱”,更是莫名其妙的罪名。因为整个事情牵涉到郑贵妃,万历皇帝装聋作哑,没有理睬。
不料平地再起风云,一个自称“燕山朱东吉”的人专门为《闺范图说》写了一篇跋文,名字叫《忧危竑议》,以揭帖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流传。
“朱东吉”的意思,是朱家天子的东宫太子一定大吉。“忧危竑议”四字的意思是:在吕坤所上奏疏《忧危疏》之基础上竑大其说,因为《忧危疏》中没有提到立太子的问题。而《忧危竑议》采用问答体形式,专门议论历代嫡庶废立事件,影射“国本”问题。大概意思是说,《闺范图说》中首载汉明德马后,马后由贵人进中宫,吕坤此意其实是想讨好郑贵妃,而郑贵妃重刊此书,实质上是为自己的儿子朱常洵夺取太子位埋下的伏笔。又说:吕坤疏言天下忧危,无事不言,唯独不及立皇太子事,用意不言自明。又称吕坤与外戚郑承恩、户部侍郎张养蒙、山西巡抚魏允贞等九人结党,依附郑贵妃。
此《忧危竑议》即所谓的“妖书”,一经面世,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不明所以,纷纷责怪《闺范图说》一书的原作者吕坤。吕坤忧惧不堪,借病致仕回家。
万历皇帝看到《忧危竑议》后,大为恼怒,可又不好大张旗鼓地追查作者。郑贵妃伯父郑承恩因为在《忧危竑议》中被指名道姓,也大为紧张,便怀疑《忧危竑议》是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和全椒知县樊玉衡所写。理由是,在戴士衡上疏弹劾吕坤之前,樊玉衡曾上疏请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并公然有“皇上不慈,皇长子不孝,皇贵妃不智”之语。
万历皇帝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亲下谕旨,说明《闺范》一书是他赐给郑贵妃的,因为书中大略与《女鉴》一书主旨相仿佛,以备朝夕阅览。又下令逮捕樊玉衡和戴士衡,经过严刑拷掠后,以“结党造书,妄指宫禁,干扰大典,惑世诬人”的罪名分别谪戍广东雷州和廉州。而吕坤因为已经患病致仕,置之不问。
尽管“妖书案”轰动一时,但由于万历皇帝故意轻描淡写地处理,所以并未引起政坛震动。至于谁是《忧危竑议》的真正作者,始终没有人知道。此案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但毕竟还是一桩无头悬案,民间多有议论,许多士子记忆犹新,听说国子监有专门的焚毁妖书之地,均以为跟昔日妖书案有关,不由得来了兴趣,愈发围了上来。
那白脸书生操一口姑苏口音,见对方会意错了自己的意思,忙道:“我说的妖书不是《忧危竑议》,而是李贽之书。还有,听说这里还打死了一名姓林的太学生,有这回事么?”
李贽原名林载贽,号卓吾,福建晋江人。嘉靖、万历两朝曾任小官,后弃官著书二十年。他极具叛逆精神,以孔孟传统儒学的“异端”自居,激烈抨击程朱理学,痛斥道学家“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为执政者厌恶,四处受到迫害。去年时,李贽来到京师,礼科给事中张向达闻讯上书弹劾李贽行为不检,其所著《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万历皇帝遂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逮捕李贽。李贽被捕后不久,即瘐死在锦衣卫诏狱中,其书籍被尽行烧毁,不许有留。
然而李贽虽死,其人主张“革故鼎新”,反对思想禁锢,在士子中影响很大,许多人极为李贽文章中所展现的自由人格折腰。巷街社议,亦非李贽不欢,非李贽不适。当礼部尚书冯琦在国子监主持焚毁李贽著述时,贡生于玉嘉居然勇敢地冲上前来,当众宣称道:“我喜欢读李贽书,以为乐可以歌,悲可以泣,劝可以哭,怒可以骂,非庄非老,不儒不缠,每为抚几击节,盱衡扼腕,思置其人与师友之间。”并当面指责冯琦是假道学,是他害死了李贽。
于玉嘉当众冒犯辱骂朝廷重臣,遂被拿下,当场革除了功名,预备杖责后发回原籍金坛治罪,哪知道他体弱,竟然在受刑时被杖死,成为第一位被活活打死在文昌槐下的太学生,令人骇然。于玉嘉兄长于玉立是万历进士,时任刑部员外郎,也受牵累被削籍为民。
白脸书生所问即是这段往事,那红脸士子显是知情,却连连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白脸书生正待再问,忽有一名瘦高秀才大力排开人群,莽撞地来到槐树前,一边抚摸树身,一边高声笑道:“我昨晚梦见一木冲天,就是这棵文昌槐,大吉之兆啊。”
白脸书生被那瘦高秀才推了一下,心中有气,有意贬损道:“一木冲天,乃是‘未’字,未中也。”声音虽然不高,却是清亮悦耳,一字一句传入众人耳中,众人顿时哄笑起来。那瘦高秀才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怒色来。
一名青衣秀才忙道:“我昨夜梦见一只雉鸟贴天而飞,此必文门之象,稳中无疑。”白脸书生摇头道:“野味。”
“野味”即“也未”之谐音。士子们来到国子监朝拜文昌槐,无非图个吉利彩头,以求早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青衣秀才见白脸书生如此毒舌,登时大怒,上前扯住他衣领,喝道:“你这秀才好生无理,胡说八道些什么?”
红脸士子忙上前挽住青衣秀才手臂,劝解道:“这位小兄弟不过是开个玩笑,老兄何必当真?”青衣秀才怒道:“你懂个屁!”一甩竟然没能挣脱红脸士子掌握,愈发生气,道:“你跟这小白脸儿是一伙儿的,对不对?再不放手,我连你也打。”
瘦高秀才也怂恿道:“揍他!揍他!”
眼见一场争执不可避免,忽有人高声叫道:“大司成到了!”
众人闻声回过头去,果见国子监祭酒汤宾尹领着一群人从集贤门昂然进来。
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官职,因掌管国子监教育,清贵异常,非博学翰林不能出任。汤宾尹字嘉宾,安徽宣城人,万历二十三年会试第一,殿试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内外制书、诏令多出其手,文采灿然,号称得体,经常受到皇帝奖赏。
难得的是,此人好奖掖人才,每有士子质疑问难,殆无虚日。他常常亲自批阅学生试卷,阅卷时把长桌连在一起,试卷如鱼鳞般铺开,左右各置一坛酒、一口剑。每逢看到好文章,就饮一杯酒,以示赏心悦目之快;每看到一篇荒谬之文,就舞剑一次,以泄心中郁闷。一时传为国子监佳话。他曾三次出任乡、会试考官,所取皆当世名士,见有才能但仕途坎坷者,不待人言即尽力推荐,所以在当世极有声誉,人称“汤宣城”。
汤宾尹头戴乌纱帽,身穿绯色常服,胸前、后背缀有云雁图案的补子,束金荔枝腰带,脸上没有了一贯的和善之色,颇为阴沉,似乎不大高兴。他身旁的官员也是一身绯色官服,补子却是孔雀图案,表明其三品官员的身份。在这个时候来国子监视察,又有大司成亲自陪同,一定是上级部门礼部派来的官员了。
来人正是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字美命,号明龙,湖广江夏人,万历十一年进士,选庶吉士,任翰林院编修。后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以严厉著名。两年前,万历皇帝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特选其为太子讲官。不久前因太子力荐,升任礼部右侍郎,掌翰林院。传闻其人正是本年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可谓掌握士子们命运前程的关键人物。
院内一时安静下来,士子们纷纷避开,为长官们让出道来。
沈德符正要退到一旁,郭正域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居然朝他点了点头。沈德符不得已,只得躬身回了个揖礼。
郭正域身后的一名便服老者打量了沈德符几眼,问道:“这贡生是谁?”郭正域低声应了一句。
那老者便走到沈德符面前,哈哈笑道:“十多年不见,你小子长这么大了。”
此人是中书舍人赵士桢,是宋太宗第四子赵元份之后,也算是前朝皇室贵胄,寄居乐清。赵士桢祖父赵性鲁书法精妙,妍妙飞动,自成一家,年轻时游历京师以一手好字一鸣惊人,为嘉靖皇帝激赏,顺利步入仕途。赵士桢的发迹跟其祖父惊人地相似——他青年时入国子监读书,其书法得到祖父真传,骨腾肉飞,声施当世。某日万历皇帝偶然看到宦官自宫外购买的诗扇,惊叹不已,得知扇面为赵士桢所书后,当即召其入宫。赵士桢遂以布衣身份进官鸿胪寺主簿,近年升为武英殿中书舍人,词翰声誉甚盛,号称“他途入仕”名士。
难得的是,赵士桢为人慷慨有胆略,不仅书法、诗文皆妙,还精于制造火器。他从小生长于海滨,少经倭患,深受被侵扰之苦,成人后专注研究军事及火器技术,四处寻访名师,勤奋钻研,不惜自解私囊,散金结客,募工制造,终于在五年前制成噜密铳。此铳安有回弹性良好的机械枪机,扣机即发,射毕即自动弹起,轻巧灵便,威力极大,被大量仿制后装备京营明军使用。
当年沈德符父亲沈自邠中进士后以擅书入选翰林院,与同样以书法扬名的赵士桢多有来往,沈德符少年时见过数面,尚记得其面貌,忙上前参见,道:“赵世伯好。”
赵士桢尚有公务在身,不及与故交之子多谈,笑道:“明日老冯家大摆寿宴,你会来吧?到时候再引见一位贵客给你。”沈德符道:“是。”
赵士桢这才抬脚去追汤宾尹、郭正域。等到一行人过去,士子们便争相围上了沈德符,好奇地问他跟郭侍郎是什么关系。
沈德符为人温吞典雅,颇畏惧这样的场合,连连摇头道:“没有干系,没有任何干系。”
抬脚就要离开,但被众人团团围在中央,委实难以脱身。正难堪之时,忽有人高声叫道:“让一让,大伙儿让一让,我知道这贡生的来历!”旁人听他自认认得沈德符,忙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一名年近三十的灰袍男子挤进圆圈中,问道:“兄台要刊刻诗集吗?”沈德符一愣,道:“什么?”
那人便又四顾一圈,笑容可掬地问道:“鄙人姓皦名生光,原也是顺天府生员。有哪位兄台要刊刻文集、诗集么?鄙人可以代办。乡试在即,各位若是投诗献文给名公巨卿,先扬名于京师,可就大大占了先机。”
众人这才知道这伶牙俐齿、满口京腔的男子不过是来招揽主顾,不觉有些扫兴气沮。皦生光见无人应答,趁机扯着沈德符出了包围圈。直到出集贤门才松手,笑道:“沈兄,你可又欠我个人情。”
沈德符新近通过雇请的帮佣林大郎介绍,向皦生光买了一对玉杯,见过一次面,想不到今日在国子监再次遇到,而且靠他解了围,很是感激,忙道:“多谢皦兄。”皦生光毫不客气,大言不惭地笑道:“谢是应该的。”
沈德符见他右手实指勾了几勾,这才会意过来,心头虽略感不快,但还是立即从怀中摸出一小块银子,递了过去。
皦生光笑嘻嘻地接了笼入袖中,又问道:“那对玉杯可还合意?”沈德符对这唯利是图的同行印象不佳,只漫应道:“还好。小弟还有些俗务要办,这就告辞了。”皦生光笑道:“好咧,咱回见。”
出了东牌坊,正想招手叫车,忽听见背后有人叫道:“喂,兄台留步……”回头一看,却是那白脸的毒舌书生追了上来。
沈德符想到适才他在文昌槐下的言语,虽然有些恶毒,却也解得妙趣横生,不禁笑了起来。
白脸书生微露愠色,道:“你笑什么?”沈德符忙道:“没什么。就是想到刚才兄台……”
白脸书生道:“你也不相信拜文昌槐就能桂榜题名,对不对?不然你们这些国子监的太学生不早就个个是举人了。”
想法倒是与沈德符不谋而合,但他不便直接附和,只微微一笑,道:“还没有请教兄台尊姓大名。小弟姓沈,名德符,浙江秀水人氏。”白脸书生道:“我姓鱼,名宝宝,苏州人氏。”
忽有人接话道:“鱼宝宝?这名字有趣。若是姓马,就是马宝宝,姓羊的话,就是羊宝宝……”正是适才在国子监帮助过鱼宝宝的红脸士子。
鱼宝宝听他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立即反唇相讥道:“那么你姓猪的话,岂不就是猪宝宝?”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忌。
明代立国以后,太祖皇帝朱元璋特别注意文字细节,以致疑忌丛生,酿成了人心惶惶的文字之狱。他出身穷苦微贱,当过和尚,因此文词中凡有“光”“秃”“僧”“生”这类字眼十分忌恨。又因作过义军韩林儿部下的红巾军,曾被元朝官员斥之为“红寇”“红贼”,所以当了皇帝后对“贼”“寇”及形音相近的字都很忌讳。浙江府学徐一夔贺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语,本来是极力颂扬太祖的,却被认为是嘲讽他当过和尚,立即被斩首。许多文人学士、朝廷官员皆因为文章或上书中无意中用了这些字眼而莫名其妙地遭到杀戮。在其他文字上也多有禁忌,如生怕元朝卷土重来,将“元来”一词改为“原来”,元姓因此在人间匿迹多年。
鱼宝宝虽然说的是“猪”,但“猪”与国姓“朱”同音,也在忌讳之列。正德年间,明武宗朱厚照曾诏告天下道:“照得养猪宰猪,固寻常痛事。但当爵本命,有姓字异音同,况食之随生疮疾,深为未便,为此省谕地方:除牛羊等不禁外,即将猪类不许喂养、买卖、宰杀。如若故意违背,本犯并当全部家小,发极边永远充军。”禁止民间养猪杀猪。群臣上书反对,均没有用处。直到次年清明,太常寺奏:陵寝祭牲已有定制,猪为必用之物,请弛其禁。武宗才许解除禁令。
像鱼宝宝这类的话,虽只是口误,但如果被人告发,即使不至于有性命之虞,但金榜题名这辈子肯定是别指望了。是以他话一出口,便回过神来,愣在那里。
沈德符却佯作未闻,转问那红脸士子道:“敢问兄台贵姓?”红脸士子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鱼宝宝,一边转动着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道:“放心,我不姓马。鄙姓傅,单名一个春字。”
沈德符却是久闻其名,道:“啊,你就是傅春?我在浙江会馆听过你的故事。”傅春笑道:“一定是听浙江会馆戏班那帮人说的吧,肯定没什么好话。”
原来这傅春是山西大同富商之子,自小寓居北京,为人豁达不羁,迷上了黄华坊勾栏胡同的头牌红妓齐景云,二人感情笃深。他为了替齐景云脱籍赎身,不惜倾家荡产,将房子都卖掉了,弄得自己在京师都没有了容身之处,不得不栖身在浙江会馆戏班中,也算是京师的一桩异闻。他今年也将以商籍的身份参加顺天府乡试。
沈德符笑道:“全是好话,才子配佳人,大伙儿可都称赞傅兄有情有义呢。”傅春道:“哈哈哈,多谢。我也是久闻沈兄大名,听说沈兄博览群书,过目不忘,朝野典故、人物来历了然于胸,没有什么你不知道的,是全浙有名的大才子。”
沈德符道:“那是浙江会馆的人瞎传,什么大才子,我可不敢当。”又问道:“傅兄还住在浙江会馆么?我那里倒还有几间厢房,空着也是空着,傅兄若是不嫌寒舍简陋,不妨搬来暂时栖身。”
傅春正为居处发愁,闻言大喜道:“沈兄如此高义,傅某多谢了。”沈德符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傅兄今日就可以乔迁,我这就回去命人收拾。”
他二人言语投契,一见如故,自说个不停,一旁鱼宝宝早不耐烦起来,道:“你们两个倒是对上眼了,那我怎么办?”
沈德符愕然道:“什么你该怎么办?”鱼宝宝道:“我新来京师,也没有住处,你为何单单只邀请傅春,不邀请我去你家寄宿?”
沈德符闻言哭笑不得,道:“我跟傅兄虽然是刚刚谋面,却早闻大名,可是鱼兄你……”鱼宝宝决绝地道:“我也要去!我付房钱!”
沈德符道:“不是……如果鱼兄要租房子,京城多的是地方……”鱼宝宝却摆出霸道的样子,道:“不,我就要住你那里。”
沈德符见这人蛮不讲理,摇了摇头,正要走开,傅春却笑道:“既然鱼兄那么想当租客,不如就租给他好了。反正空房有的是,沈兄适才也说过,空着也是空着。”
鱼宝宝登时展颜笑道:“还是小傅为人和气。傅兄,咱们这就去新家看看吧。”竟似已完全将沈宅当做自己的居处,主人反倒成了外人。
沈德符虽觉不妥,转念想道:“他们二位都是准备应试的秀才,说不定可以互相督促读书、探讨学问,这其实是件大好事。”他性情本就随和,见事已至此,只能点头应允。
鱼宝宝问道:“你家住在哪里?”沈德符道:“石大人胡同。”鱼宝宝道:“呀,那可是名宦如云的著名胡同。”
沈德符道:“这处寓所我也是租的。而且准确地说,寓所在石大人胡同北面的小巷子里,叫堂子胡同,但赶车的往往不知道,你得说石大人胡同他才知道。”
随手招手叫过来一辆马车,果然一说“堂子胡同”,车夫立即露出迷茫之色,听到“石大人胡同”后才应道:“好咧,几位请上车,这就走啦。”
石大人胡同位于京城东边的黄华坊。之所以叫石大人胡同,是因为天顺年间权臣石亨曾住在这里。石亨宅邸豪华宽敞,有房三百八十间。石亨因谋反被杀后,宅子充公,嘉靖年间又赐给武将仇鸾。仇鸾生前欺上瞒下,隐瞒败绩,死后被戮尸,传首九边。这处大宅子也成为所谓的凶宅,凡是住过这里的人都是下场惨烈,且祸及家族,无人敢接手,官方索性将其地改置为宝源局。
石大人虽败,但居住在石大人胡同的名流仍然不少。除了寿宁公主朱轩媁和驸马冉兴让外,威震天下的宁远伯李成梁的赐第也在这里。
李成梁字汝契,号引城,本是朝鲜人氏,其高祖李英内附明朝后,授铁岭卫指挥佥事,李家从此世守明关。李成梁本人骁健善战,颇有将才,镇守辽东三十年中,与女真作战多次奏捷。朝廷对其极为器重,“帝辄祭告郊庙,受廷臣贺,蟒衣、金缯,岁赐稠迭。边帅武功之盛,两百年来所未有”。李氏父子六人俱为大帅,贵震天下。
但这位辽东总兵因位望益隆,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其辽东家院附郭十余里,编户鳞次,树色障天,不见城郭。院中畜养有两千余名美妓,尽以数十香囊缀于系袜带,而贯以珠宝,一带之花费多至三四十金,数十步外即香气袭人,穷奢极丽至此。为了满足个人私欲,李成梁将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私囊。边关将帅如此坐大一方,自然令朝廷猜忌。万历十九年,有言官以不法之事上书弹劾,六十五岁的李成梁遂被罢官免职,闲居在京师赐第中,迄今已逾十年。
沈德符租住的即是李成梁宅邸后院分出来的一处偏院,名为“藤花别馆”。本来按照国子监制度,太学生都须住在监内号舍,不可随意外出。但明朝嘉靖以后,皇帝怠于朝政,学制也随之松弛,对学生管制放松。许多监生本身就是高官子弟,只是挂名,根本不在国子监就读。而一些家里有钱的贡生如沈德符等人,也在京师租了单独的住所,一是图个清静,可以安心读书;二是日常起居有仆人照顾,生活要方便得多。
藤花别馆的大门开在北边的堂子胡同,正好与李宅的后门相邻。傅春和鱼宝宝认得了门户,便各自回会馆、客栈去取行囊。沈德符独自进来巷子时,正见到李府管家站在门边翘首张望,似是在等待什么人。他小时候常常跟随父亲出入权贵之门,深知大户人家多有隐秘之事,便佯作不见,自行推门进院。
藤花别馆是一处古朴无华的小院,有坐南朝北的正屋三楹,堂名“春晖”,东、西各有厢房三间。院子中种有几树紫藤,茎长叶茂,爬满院中的棚架及西厢房屋。正值花开季节,紫色的小花一丛丛垂坠,如翩翩飞舞的小蝴蝶,幽香扑鼻,雅致可爱。
老仆沈琮闻声迎了出来,问道:“公子回来了。是要立即沐浴更衣,还是要先吃点东西?小人这就去厨下烧些热水。”沈德符道:“不必。你先将厢房收拾一下,咱们家有客人要来。”随口吩咐了沈琮。正要进堂时,忽听见门前有车马声,随即有人叫嚷着跳下车来,口中说的分明是女真话。
沈德符不禁心念一动:宁远伯李成梁与女真人来往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他虽闲居京师多年,迄今仍能遥控边关局势,尚有大批生意在辽东。稀奇的是,这些女真人拜访李成梁为何要乘马车、走后门,如此刻意掩人耳目,莫非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一时好奇心大起,悄悄走到门边,从门缝中往东首望去——李府后门果真站着三名体貌彪悍的女真人,其中一人伟躯大耳,他居然认得,正是统一了女真各部落的女真首领努尔哈赤。
沈德符在京师出生,一直长到十几岁,少年时常常跟随父亲出入士大夫及中官勋戚家。他曾经到西四北七条泰宁侯陈良弼府上做客。陈良弼时任总督京营戎政,除掌有关京营操练事务外,还负责接待前来京师朝贡的少数民族首领,时常奉命设宴款待蒙古鞑靼部落、瓦剌部落以及辽东女真部落等。不过当年沈德符在陈府见到努尔哈赤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建州女真首领,而今却已经统一了女真,被大明封为正二品的龙虎将军,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北京典型四合院的鸟瞰与平面
十余年过去,努尔哈赤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沧桑成熟了许多,不再年轻,脑后拖着的长辫中间杂有不少华发。他虽然已成为辽东实力最强的女真首领,但对大明仍然相当恭顺,每隔几年便会亲自来京师朝贡。他的人出现在北京的胡同中并不是什么奇事,奇的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李成梁家的后门口。须知他跟李成梁有两段难解的冤仇。
一段是夺妾之恨。努尔哈赤年少时出入辽东总兵李成梁家中,如若童奴,李成梁亦抚之如子,教其读书识字。后来努尔哈赤成人,与李成梁宠妾喜兰有染,李成梁得知后欲下杀手,努尔哈赤侥幸逃脱,喜兰悬梁自尽。
另一段则是杀父深仇。努尔哈赤脱离李成梁后不久,李成梁派兵攻打女真古埒城。城主阿台的妻子是努尔哈赤的亲姐姐,正好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在古埒城探亲,城破时一并被明军杀死。虽然李成梁后来令努尔哈赤承袭都督指挥的官职作为补偿,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努尔哈赤怎么可能轻易释怀,而今又在李成梁失意官场之时登后门拜访呢?
尚在疑惑之中,李府管家已将努尔哈赤等悄然迎了进去。沈德符一时不明所以,也不再多想。
当日傍晚,鱼宝宝和傅春先后脚搬进了藤花别馆,住进西厢房中。二人都没有多少物品,安置起来不算太费事。
沈德符道:“二位还需要什么,直接告诉老仆人就是,无需客气。”傅春笑道:“沈兄这里实在方便,离景云寄居的勾栏胡同极近。等日后我们安顿下来,再好好向沈兄道谢。”
沈德符道:“这不值什么。”又问道:“寒舍简陋,鱼兄可还满意?”鱼宝宝大大咧咧地道:“还好啦。”
吃过晚饭,沈德符与鱼、傅略略寒暄几句,便回房读书,一直到深夜。临睡前往窗外一看,鱼宝宝的房间还亮着灯,大约也正埋头苦读。虽然此人有些莫名其妙,言语也往往蛮横无理,但沈德符对他印象并不坏,觉得他身上颇有姑苏人的灵秀之气。想了一想,披上外衣,欲到窗前提醒鱼宝宝早些安歇,哪知道开门一看,傅春正坐在紫藤架的石凳上,傻傻地仰头发呆。
见到沈德符出来,傅春颇有些不好意思,招手叫道:“沈兄过来坐。”
沈德符走过去坐下,也如傅春一样仰望——黑漆漆的花藤遮住了黑漆漆的天空,所能望见的,只有一颗忽闪忽闪的星星,刺破漆黑夜空,穿透树木缝隙,欢快地跃动着,给人以安慰、希望与勇气。
二人就这般枯坐着,别有一番情怀,安详如海面上轻轻吹袭的和风,喜悦如青山上透射过林木的晴光。
许久后,傅春忽然开口问道:“小沈,你心中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我是说,你这一辈子永远也无法放下的人。”沈德符微一迟疑,即应道:“当然有。”
不知怎的,他心中最严实的记忆闸门被打开了,奔泻而出的洪流令他有了强烈的要倾述的愿望。就在这个怪异的黑夜里,他向第一次见面的傅春讲出了他最隐秘的心事,并鼓足勇气说出了那个他十几年来都无法忘记的名字——雪素。
次日起床后,沈德符先去了趟国子监,到下午才回到家。傅春和鱼宝宝均已出门,他便匆匆梳洗,更衣后取了玉杯,出门赶去礼部尚书冯琦府邸,为其母冯老夫人七十岁华龄贺寿。
礼部尚书冯琦宅邸位于仁寿坊铁狮子胡同。这是一处官房,并非私宅,但却是北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好宅子,院落多达五进,又分东、西两部,正应了明代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的说法:“大官人须居大房子。”
沈德符到达时,冯府大门前已经停了许多车马仆从,看来今日到访的宾客着实不少。这也难怪,冯琦为人一向低调,从不张扬家事,像今日这般为母亲公然操办寿宴还是第一次。他长居中枢之位,又久有入阁一说,除了亲朋好友外,想要赶来巴结这位未来宰相的京官不在少数,寿宴自然是最好的机会。
站在大门口迎客的是冯琦的堂弟冯瑗和冯琦的门生公鼎。冯瑗是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官任户部员外郎,虽然年轻,却是朝中有名的能吏,任地方官时,每每大计为最。
冯琦嗣子冯士杰则懒洋洋地倚靠在一旁,厚重的眼袋耷拉在肉嘟嘟的脸上,完全没有世家公子该有的俊秀倜傥之气,倒像是站在胡同口晒太阳的闲汉。直至见到沈德符,精神才略微一振,迎上来勉强笑道:“德符你总算到了,父亲大人已经催问过两次了。快些随我去书房见客。”
沈德符听说堂堂礼部尚书连续两次催问自己到了没有,虽然明知对方是看亡父的面子,仍很是受宠若惊,忙将作为寿礼的玉杯递给冯瑗,跟随冯士杰跨进大门。
冯士杰与沈德符年纪相仿,是冯琦堂弟冯璲之子。冯夫人姜敏是太医姜岚之女,婚后一直无所出,因而过继了冯士杰为嗣子。按照惯例,既是正室夫人姜敏名下之子,冯士杰就有了嫡长子身份,该享受尚书之子的一切待遇。但近来事情却起了变化。
几年前,冯母蒋氏做主为冯琦娶了一名年轻美貌的小妾,姓夏名潇湘,原是贫苦人家的女儿,父亲死后无力安葬,遂当街下跪,卖身葬父,正好冯老夫人去寺庙烧香撞见,心生怜悯,便帮她安葬了生父,带她回来冯府。做了几个月婢女后,冯老夫人喜欢她勤快本分、忠实可靠,坚持要将她许给冯琦为妾。本来冯琦与姜敏夫妻情深,他本人一直相当抗拒娶妾,但听到夏氏名叫潇湘,暗合他书房的名字,心念一动,破天荒地应允了。夏潇湘倒也争气,接连生下了两个儿子,分别取名士楷、士榘,虽然是侍妾生的庶子,却在血缘上比冯士杰更亲近一层。冯琦老来得子,欣喜异常,愈发宠爱夏潇湘母子,冯士杰的地位于是有了危机。他性格柔弱平庸,倒也无所谓,可嗣母姜敏却不愿意眼睁睁地看到夏潇湘一方得势,多有借主母身份压制刁难之举,一向平和的冯家陡然变得气氛紧张起来。
而今日这场寿宴,既是为冯老夫人贺七十大寿,也是要庆贺夏潇湘次子冯士榘一周岁。冯府行事一向低调,如此公开举办宴会还是第一次。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冯老夫人或者是冯琦本人有意为之,目的在于抬高夏潇湘母子的地位。
冯士杰是个心中藏不住事的人,又自小与沈德符相识,一路走到东院的竹苑时,沈德符已经从他的絮叨中大概知道了冯家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尚书府书房是一处独立的建筑,位于东院的竹林中,号称“万玉山房”。“万玉”即“万竹”,君子比德于玉,已而比玉于竹,“山”则是因为书房修建在一处高岗上,故得此名。
这里万玉森森,既是冯府地势最高处,也是最僻静之处——临风而听,琮琮净净,与天籁合,悠然若韶之入耳。无闹市之嚣尘,有山野之清幽,真乃读书好去处。书房主人冯琦曾自题一诗云:
本是潇湘人,最爱潇湘竹。何处邱中琴,历历潇湘曲。
冯琦字用韫,号琢庵,山东临朐人。曾祖冯裕以戍籍中进士,至冯琦一代,已是四世进士。他于万历五年中二甲第三十七名进士时,年仅十九岁,随后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可谓少年得志,春风得意。当时执政的内阁首辅张居正性情严峻,对人少有称许,居然也称赞冯琦道:“此幼而硕者,国器也。”
之后冯琦仕途一帆风顺,授编修,进侍讲,充日讲官,升少詹事,晋礼部右侍郎,又升尚书。其人明习典故,学有根底,宽厚平和,内外称誉。当今万历皇帝对其品学极为赞赏,若不是内阁首辅沈一贯多方阻挠反对,冯琦早就入内阁为辅政大学士了。
沈德符与冯士杰联袂进来书房时,冯琦正与两名五十来岁的长袍老者围在案桌前指指点点,似在品评着什么,交谈甚欢。其中一人正是沈德符在国子监遇到过的中书舍人赵士桢。
沈德符忙上前一一见礼,又问道:“敢问这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冯琦奇道:“你不记得了?这位是辽东巡抚李植,也是我和令尊的同年,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
沈德符“啊”了一声,道:“小侄实在糊涂。李世伯的名字总是铭记于心,只是不记得样貌了。”李植笑道:“不怪你不记得,老夫一直外放为官,抱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呢。”
明代外官不奉诏书不得私下返京,辽东巡抚又是边关大吏,位高权重,事务繁剧。沈德符见李植一身便服出现在同年家中,颇为惊异,问道:“李世伯何以会突然返京?”李植登时收敛了笑容,叹道:“还不是因为马将军和高税监闹不和!”
“马将军”即是现任辽东总兵马林,“高税监”则是皇帝派去辽东收税的心腹宦官高淮。
当今万历皇帝爱财如命,为了方便搜刮民财,听从锦衣卫正千户郑一麒、羽林左卫中所百户马承恩之奏,往各地派出大量矿监和税监。所谓矿监,即指某地一旦发现金矿、银矿、朱砂矿等矿产,皇帝就指派一名宦官前去主持,官衔是“某地某矿提督太监”。而朝廷税收本由户部主持,户部有自己的税务机构,但皇帝却另外设立一套征税系统,由他指派的宦官负责,称为“某地某税提督太监”,简称为税监。矿监和税监仗着是皇帝代表,到各地横行不法,四处扰民,引发了极大混乱。多年来,上书请求裁撤矿税宦官的奏章不计其数,万历皇帝一律不听,只以求财为首要目标,凡是涉及矿税监与地方官员纷争的案子,一律偏袒宦官,地方官员多有因此被逮捕下锦衣卫诏狱者。
辽东是饶产之地,又设有多处与女真人交易的市集,自然一早落入万历皇帝的眼中,高淮就是皇帝派在辽东的税监。他到任后蓄妻养子,大肆侵饷渔夺,强行索取厚馈。原先宁远伯李成梁任总兵时,任凭他胡作非为,丝毫不加干预。等到李成梁罢职,高淮依然故我,私养死士二千余名、骑兵七八百,常常出塞射猎,发黄票龙旗,公然以大明天子的名义向朝鲜、女真索要冠珠、貂马等珍稀之物。新任总兵马林却是个鲠介的军人,看不起高淮这等狐假虎威、不学无术之辈。二人起了激烈冲突,势如水火,遂各自争相上书弹劾对方。万历皇帝还是老一套的消极办法应付,佯作不闻,置之不问。
李植道:“辽东是边疆重地,而今却因为一名税监乱成一团,老夫身为巡抚,也难以居中调停,遂自请回京述职,一是想请圣上召回高淮;二来也要与赵中舍商议一下噜密火器的改进。”他轻轻喟叹了一声,转忧为笑道:“今天是冯府的大好日子,先不谈公务。老夫这次回来赶得巧,正好遇上冯老夫人七十大寿,又听说沈北门的儿子新入了太学,可是等不及要见上一见。”
几人寒暄一阵,聊起一些往事。沈德符记忆力极佳,对少年时听到的各种人物事件、典故逸闻烂熟于心,谈起来京都故事,居然有一些是冯琦等几位大名士都不知道的。
李植笑道:“贤侄有这等本事,今年乡试一定是高中桂榜。”沈德符忙自谦道:“李世伯谬赞,小侄后学晚进,不过是略微认得几个字、记得几本书罢了。”
正好冯府管家奉冯老夫人之命来请冯琦出去见客,说是东宫太子朱常洛派了亲信太监王安来贺寿,几人遂一道往宴厅而来。
冯琦命嗣子冯士杰引众人先行,自己特意落在后面,叫住沈德符问道:“尊慈母可还好?最近可有信来?”
沈德符不觉心中暗暗纳闷,这本是初次见面的套话,可他就读国子监后已几次三番登门拜访冯琦,问候沈母这句早在第一次拜见时冯琦就已问过了,第二句则更有些意味深长。一时难解其意,还是答道:“前日刚收到一封家母的亲笔书信,家里一切安好。”
冯琦道:“沈夫人可有在信里提及什么特别的事?”沈德符道:“家母只命小侄安心读书,力争早日成就功名。”
冯琦沉默了一会儿,道:“嗯,男儿志在功名,报效朝廷,自然是好的。不过如果你能像令祖沈公那样,安居乡里,读书治学,也不失为人间美事。”
沈德符祖父沈启原原任陕西按察司副使,因简慢抚台被弹劾,遂自行解任归乡。沈氏为当地世家大族,建有万书楼三楹,沈启原返乡后进一步积贮图书,将“万书楼”扩建为“芳润楼”,终日读书,足不入城。沈自邠病死京师后,沈德符随母亲迁回秀水,即由祖父沈启原教读。
沈德符听了冯琦的话,心中一动:对方的话似是在暗示他该放弃科考,学习祖父的林下之风,闲居山野,可这不合常理呀。而且他新入太学的时候,冯琦还极力勉励他一定要努力读书,争取早日金榜题名,入翰林院修史治学,方能弥补其父英年早逝的遗憾。怎么才过了几个月,口气就完全变了呢?莫非冯琦认为他才学不够,预料到他此次乡试必然会落榜而归?
心头既是疑惑又是惶恐,正想问个清楚,冯琦却只是饶有意味地拍了拍他肩膀,叹息一声,便加快脚步,去追前面的李植等人了。
冯府寿宴的地点设在妙香苑。这里本是一座花园,植满玉兰、海棠、牡丹、桂花四种花卉,取“玉棠富贵”之意。其中尤以海棠为盛,西府海棠、木瓜海棠、贴梗海棠等诸多名品相映成辉。水池边的垂丝海棠临水照花,犹如佳人照碧池,清新更胜桃李。
为了举办寿宴,冯府特意在临水的亭子边搭建了一座戏台,女眷和宾客则分坐在园墙边的廊道中,中间隔有屏风和竹帘。鸟语花香,春光怡人,别有情趣。
冯琦一行到来时,台上的花旦正嘤嘤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缠绵婉转,颇应暮春的时景。
李植很是诧异,问道:“这是什么戏?”
冯琦也是头一次听到,只觉得文辞优美,嘴角噙香,正要招手叫人询问,沈德符忙道:“这是临川名士汤显祖汤老先生的新作,名曰《牡丹亭还魂记》,小侄不久前在浙江会馆中听过。”
北京虽是京城,但却少有公开演戏的场所。反而是外地人创建的会馆大多建有戏楼,也请有专门的戏班子唱戏。冯府今日请来助兴的戏班,恰好就是来自名气最大的浙江会馆。
李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老汤,难怪能写出这等好词。”
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万历五年亦跟冯琦、李植等人一同参加了会试,其时声望极高,冠世博学,才思万端,似挟灵气,号称“绝代奇才”,大有独占鳌头、一举夺魁之势。权相张居正久闻汤显祖才华横溢,倾心笼络,令其与儿子张嗣 4fee." >修交往,以抬高身份。汤显祖性情耿介,不愿意攀附权贵,由此得罪了张居正。结果当年发榜,张嗣修高中榜眼,汤显祖则名落孙山,直到张居正去世后才进士及第,步入仕途。但又不满朝政腐败,便干脆挂职回乡,建书院,写戏文,操觚染翰,竞创新曲,又得了“千秋之词匠”的雅号。
李植忍不住叹道:“一直没有老汤的消息,想不到他改写戏剧,居然也做得有声有色,果然不愧是绝代奇才。老冯,你真该找机会向朝廷举荐老汤,不能让这等大才子白白沦落民间。”冯琦轻叹一声,低语道:“老汤……他怕是再也不会理老夫了。”
原来汤显祖与名士李贽交情极好。李贽被捕下诏狱后,汤显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给冯琦,请他出面营救。冯琦本人素来反感李贽的离经叛道,此次弹劾李贽,他也是主要发起者。接到汤显祖的求情信后,他心中犹豫,反复盘算,最终还是出了面。李贽遂没有被判死刑,而是要押送回福建原籍,交由当地官府严加管束。李贽闻讯后感慨道:“我年七十有六,死以归为?”又道:“衰病老朽,死得甚奇,真得死所矣。如何不死?”遂夺刀割喉自杀,一刀未能致命,两日后才在极度痛苦中气绝死去。东厂锦衣卫生怕承担“失刀”的责任,上奏称李贽“不食而死”。李贽虽死,著作被焚,影响力一时难以消除,其追随者及信徒多有将其死..怪罪到礼部尚书冯琦头上者,汤显祖更是写了一封声色俱厉的绝交信给他。而今晚冯府大寿,戏台上演的居然是汤显祖的新剧,也可谓意外之中的巧合了。
那《牡丹亭还魂记》着实写得典雅清丽,充满诗情画意。几人静静站在月门听完一出,心头各有一番复杂滋味,等到台上换了热闹的武生戏,这才到廊道向冯老夫人见礼贺寿。
冯母蒋氏正亲自将小孙子冯士榘抱在怀中,逗着乐子。难怪老夫人春风满面,士榘虽是小妾所生,却是冯琦的亲骨肉,又跟她同一天生日——今日不但是她本人的七十大寿,还是士榘的一周岁生日。祖孙同日生辰,中间相隔了六十九年,这可是极难得的机缘。
小妾夏潇湘牵着大儿子冯士楷怯生生地陪坐在左侧。她二十岁出头,模样端庄,不事妆扮,还保持着贫苦农家女子的本色。当侍女印月不小心打翻糕点时,她本能地起身,想要上去帮忙,还是冯老夫人重重咳嗽了一声,才勉强坐了回去。
右侧则坐着冯琦正室妻子姜敏。她出身名门,跟蒋氏一样,是有朝廷正式封号的诰命夫人,这身份自然是夏潇湘不能比拟。只是今日的寿宴定位为家宴,连赶来祝寿的官员都是一身便服,唯独姜敏穿着朝廷命妇的制服——头饰用山松特髻,上有金孔雀六只和珠翠孔雀三只,口衔珠结,霞帔褙子上绣着金线云霞孔雀纹,极为华丽扎眼。
天光暗了下来,华苑中挂起了许多灯笼,给这春风荡漾的园子平添几分温婉的暖意。
明代男女关防甚严,李植等人到了女眷座前,只能隔着竹帘向老夫人请安祝寿。冯琦还要招待外客,便命嗣子冯士杰陪着沈德符,自己引着李植、赵士桢到另一边廊道。
姜敏却掀开竹帘,出来问道:“士杰,你不去陪你爹招待贵客,还留在这边做什么?”
冯琦久居高位,为人平和,在朝中人缘很好。今日是冯母和冯子的生辰,双喜临门,自然来了不少贺喜的权贵高官,如内阁大学士沈鲤、吏部尚书李戴、刑部尚书萧大亨、礼部侍郎郭正域等,虽然各人都是便服,声称来赴喜宴,但其实是再好不过的交际场所。姜敏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冯士杰是嫡长子的身份,该拿出半个主人的样子好好周旋,为将来铺路。她的话音不高,语气也不带任何斥责之意。冯士杰却是畏惧嗣母,当即垂下头去,低声道:“爹爹命我陪着沈兄。”
姜敏微笑道:“沈贤侄自小出入咱们冯家家门,就像是自家的亲人,你爹爹拿他当客人对待,反显得生疏了。”冯士杰嗫嚅道:“这个……”
沈德符忙道:“冯伯母说得极是。士杰,请自去陪冯伯父会客,我正想自个儿在园子里逛一逛,好好观赏一下这里的海棠。”
冯士杰颇厌恶官场交际应酬,对做官也没有兴趣,但又不敢违背嗣母的意思,只得告了退,捡人多的地方去了。
台上的武旦扮相俊美,英气逼人,正在表演踩跷翻打,套路娴熟,身手矫健。沈德符亦常常光顾浙江会馆看戏,竟是没有见过这名旦角,一时看得入迷,不由自主地往台边走了数步,好看得更真切些。
忽然那武旦侧过头来,眼波一转,落到他身上。只是那么一瞬间,他像是被摄取了神魄,那流转的眼神彻底将他融化,那绰约的身姿深印脑海。心识乍起自成纹,正发怔时,有人凑到他耳边笑道:“这武旦还不错吧?”转头望去,竟是昨日才刚刚搬进藤花别馆与自己同住的傅春。
沈德符乍然见到傅春出现在妙香苑中,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想到对方与浙江会馆戏班班主薛幻熟稔,忙问道:“你是跟着戏班进来的么?”傅春笑道:“是呀,我是专门混进来来看景云和素素的。”
原来班主薛幻早早应承了带戏班到冯府贺寿,不料近日花旦和武旦同时感染了春寒,难以上台。正愁苦之时,傅春推荐了两人来临时救场——那适才在《牡丹亭还魂记》中扮演杜丽娘的就是齐景云,而目下在台上表演的武旦则是八大胡同的另一名头牌薛素素。
时下京师有四大名妓——分别是号称“文状元”的王雪箫,“武状元”崔子玉,“琴娘子”齐景云,以及“女侠”薛素素。四姝中又以薛素素名气最大,才貌双全,诗画俱精,不但生得花容月貌,会赋诗、作文、绘画、书法、弹琴、下棋、吹箫等,而且还能骑快马、走绳索、射飞丸,才技兼一时,名动公卿。每每其出场之际,多有男子自觉气夺而避席者。
沈德符久闻薛素素大名,忽听说台上身手了得的武旦就是她本人客串,又是讶然又是惊喜,叹道:“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了。”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恨不得马上一睹其庐山真面目。
傅春似是猜到他心思,悄声笑道:“一会儿我找机会引见沈兄跟素素认识。”又笑道:“不过,能不能入佳人法眼,就全看你自己了。要知道,今晚可是有许多男子醉倒于素素的风采呢。”一边说着,一边朝南边廊道努了下嘴。
果见大多数宾客都正瞩目戏台,两名男子更是起身站近戏台,瞧得目不转睛。
傅春道:“那金发碧眼的老头是欧洲耶稣会士利玛窦,皇上新近准许他在北京传教,还在宣武门赐了一处宅子给他,离浙江会馆不远。他身旁的青年男子是锦衣卫千户王世名,好像跟冯尚书夫人是亲戚。以你无所不知的本事,应该知道他的来历,他是浙江永嘉人,算得上你的同乡,常常到浙江会馆玩。他可是倾慕素素已久,素素也一直另眼看他,可以算得上是你的劲敌。”
沈德符的心思全在佳人身上,对傅春的话也是半听不听,只淡淡“嗯”了一声。
紧锣密鼓的一场打出手后,台上精彩的武戏戛然而止。众人正鼓掌叫好,忽有一人问道:“哪位是辽东巡抚李植李都爷?”
声音虽然不大,但正巧问在人们意犹未尽、恋恋不舍之时,立即引来了众人的注意。闻声转过头去,只见一名中年汉子肃色站在一旁。其人头戴尖帽,身穿青素旋褶,脚着白皮靴,腰间系着小绦,看服饰打扮分明是东厂的番子。
东厂全名东缉事厂,设立于明成祖永乐年间,职责是“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首领为皇帝亲信的宦官,称“提督东厂”,是宦官中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第二号人物。下设属官千户、百户各一名,掌班、领班、司房若干,具体负责缉访刺探工作的是档头和番子。虽然只有侦缉的权力,但东厂直接受皇帝指挥,东厂印信是篆文“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又有一枚密封牙章,凡是盖有牙章的信封,无须经过任何手续,直达皇帝。如此特权,令其他衙门望尘莫及,也使得其凌驾于所有官署之上。
东厂番子则是东厂最底层的属吏,有一千余人,是东厂的基本耳目。而这些番子又是各地地痞流氓的头目,他们利用地痞流氓熟悉本地情况的有利条件来探听事件。对于地痞提供的情报,番子们有公开的收买价钱,案情重大的酬劳高,案情轻些的酬劳低,行话叫做“买起数”或“买事件”。地痞流氓们为了骗钱或是寻机报复私仇,往往会挖空心思,捕风捉影地捏造许多案情。番子们买到这些事件后,便向头目报告。头目立即率同番子去所谓的“犯家”的周围严密侦查。打探清楚以后,番子们就凶神恶煞地冲入人家家中,把人五花大绑地逮捕起来。如果“犯人”识趣,能够及时拿出足够的钱财贿赂,便可以当场释放;如果贿赂少,不能令番子满意,便以各种毒刑来整治“犯人”。在行刑过程中,还有意暗示受刑者牵连家中有钱者,以便讹诈更多的钱财。
由于以刺探阴事隐事为目的,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山野小民,连锦衣卫也在它监视范围内,因而东厂成为人人惧怕的机构,自成立之日起便有恶名在外。虽然现任东厂提督陈矩并不是什么坏人,跟冯琦关系也还好,但突然有一名穿着官服的番子出现在寿宴,还是平添了一丝不祥的气氛。
李植料不到东厂手下何以会寻来冯府,一时愣住。冯琦身为主人,自然要出面代为应酬,挺身走出几步,上前问道:“是陈厂公派你来的么?”那番子道:“正是。小的奉陈厂公之命,有要紧事要向李都爷禀报。”
就在他疾步走近冯琦时,台上武旦装扮的薛素素忽然高喊了一声:“小心!”
蓦地刀光一闪,电光火石间,那男子从右手袖中挺出一柄匕首,直刺冯琦胸口。事出突然,对方又是一身东厂番役的打扮,谁不料他竟会突起行刺。冯琦是文士出身,从未经历过刀光剑影,亲眼看见匕首朝自己扎来,居然一时惊得呆住,僵在了那里,浑然不知闪避。
事情再巧不过的是,王名世虽然是锦衣卫千户,但同时以正五品官衔兼任东厂掌刑千户,虽不认识那东厂番子,然而对方应该认得他,那人不但不主动打招呼,而且在今晚这样的场合出现,分明就是有意扫兴。他心中很有些生气,径直走了过来,预备以长官的身份质问那番子几句。
非但如此,王名世年纪轻轻出任锦衣卫高官,虽有祖上的荫福,但更多的还是靠自身实力——他是大明立国以来第一位“武三元”,武艺高强,身手不凡,反应要比平常人敏捷许多,听到薛素素那一声叫喊后,即刻本能地飞身扑向那番子。
这只是一刹那之间的事——东厂番子被王名世斜着扑倒在地,匕首却也划伤了冯琦的腰部。
赵士桢抢上来扶住冯琦,急问道:“怎么样?伤没伤到?伤在哪里?”又高声叫道,“冯夫人,你快些过来瞧瞧。”
姜敏之父姜岚曾是太医,她本人医术亦相当高明,闻声抢过来一看——幸亏王名世及时一扑,匕首没有刺到要害,只擦伤了冯琦的腰间。然伤口虽不深,却流出了黑血。姜敏不由吃了一惊,忙叫道:“刀上有毒!快,快扶老爷进房去。”
遂过来几名仆人婢女,七手八脚地将冯琦扶走。冯琦表情痛苦,已然说不出话来。他一走,冯府家人、亲眷自然全跟进内堂。在场宾客无不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王名世已将刺客按倒在地,夺过匕首扔在一旁,反拧手臂,解下腰带将其双手绑住。辽东巡抚李植此刻方才如大梦初醒,抢过来狠狠踢了刺客一脚,喝问道:“你是来刺杀老夫的!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刺客浑然不动,王名世将他身子翻转过来,却见他脸色青黑,眼角、鼻孔、嘴角有血迹渗出,不由吃了一惊,道:“刺客已经服毒自杀了!”
刺客自出刀行刺到被王名世扑倒擒拿,只在一瞬之间,根本没有机会腾出手来服毒。唯一的解释是,他早存必死之心,事先在口中含了毒药,一旦动手,无论是否能够得手,都会随后咬破药丸自杀,以免被擒后遭受酷刑逼供。如此心机,当真可惊可怖。
正好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奉皇命来贺寿,施施然到来,忽见众人以各种意味的目光投向自己,一时不明所以,问道:“出了什么事?”
赵士桢冷冷道:“陈公公来得真是不巧,刚好错过了这一幕,你们东厂的番子来行刺李中丞,却误伤了冯尚书。”
陈矩“啊”了一声,抢到刺客尸首旁看了一眼,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并不认识这番子,但东厂的番子有一千余人,全是由锦衣卫中挑选的精干分子组成,他兼任司礼太监,大半时间都在皇宫中,极少去位于东安门北的东厂官署,不认识一个小小的番子也没什么奇怪。当即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名世。
王名世忙道:“禀厂公,属下也不认得这番子,不过他身上佩有东厂锦衣卫的牙牌。”一边说着,一边将刺客身上搜到的象牙腰牌递了过去。
牙牌是出入紫禁城的凭证,均是用象牙制成,上面用楷书刻有官称职衔,分执事、供事、朝参三种。执事、供事两种用于祭祀场合,供参与祭祀者临时佩带,祭祀完毕收回。其中陪字编号从一号至三百五十号,供字编号从一号至三百八十号,执字从一号至一千四百七十号,文、武字编号各从一号起至五百号止。朝参牙牌则是文武官员上朝时佩带的腰牌,只发给在北京任职的常朝官,字号分勋、亲、文、武、乐五种。公侯伯勋字,驸马都尉亲字,文官文字,武官武字,教坊司乐工乐字。
锦衣卫牙牌属于武字号,为长方形,上边为圆弧状。正面刻着官衔,如王名世的牙牌上刻“锦衣卫锦衣右所正千户”十字,背面刻二十六字:“朝参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侧面刻有编号:“武字叁仟柒百肆拾肆号。”
除了以上朝参牙牌外,还有皇宫内宦官、宫人佩带的忠字号牙牌,以及专供锦衣卫缉事旗尉佩带的牙牌。一种是“锦衣卫旗尉牙牌”,另一种是“锦衣卫东司房旗尉牙牌”。后一种即为东厂专用,正面中间竖刻篆书“关防”二字,上刻楷书“锦衣卫”,右侧楷刻“东司房”,左侧楷刻编号。背面中部浅刻两行楷书“缉事旗尉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十六字。
明代有一套完整的制度,对牙牌控制很严,只限北京朝官使用,拜官后于尚宝司领出,出京及迁转则缴还。遗失牙牌,按律当杖,输赎还职。
王名世搜到的黄色牙牌呈八角椭圆形,上端浮雕云纹花饰,有一圆孔穿系着丝绳,正是东厂专用的“锦衣卫东司房旗尉牙牌”。不知什么缘故,陈矩见到那块牙牌后,面色陡然大变,微一凝思,即将牙牌收入怀中,匆匆道:“这里的事交给你处置。”王名世道:“是。”
陈矩抬脚便走时,却被中书舍人赵士桢上前拦住,逼问道:“陈厂公别慌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刺客一身东厂的打扮,事情是不是牵涉到东厂?陈厂公总该当众交代一声。”陈矩道:“自家还不知道究竟,须得查明这刺客的身份后,才能给各位先生一个交代。”
赵士桢却是率性敢言之人,依旧不依不饶,道:“刺客行刺前,当众称是奉陈厂公之命而来,那么陈厂公自身也有嫌疑。按照惯例,这件案子不能再由东厂和锦衣卫经手,该由刑部或是都察院来办。沈阁老,萧大司寇,你们说是也不是?”
内阁大学士沈鲤生性谨慎,不似赵士桢那般无所顾忌,一时沉吟道:“这个……”始终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来。
陈矩同时兼任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是万历皇帝眼前的大红人,刑部尚书萧大亨不敢轻易得罪,只是佯作不闻,沉默不语。气氛一时颇为尴尬。
傅春一直冷眼旁观,终于忍不住插口道:“这刺客是假冒的番子,不过是特意弄身官服穿上,目的是想要嫁祸东厂。”
除了戏班和沈德符、王名世寥寥数人外,旁人均不认得傅春,以为他是冯府的亲眷。赵士桢脾气啬涩,但看在冯琦的面子上,还是好言问道:“连陈厂公和王千户都无法当场断定刺客的身份,公子怎么能知道他是个假番子?”
傅春道:“很简单,东厂的番子都是本地人氏,我想这点大伙儿都知道的。如果这刺客真是东厂的番子,该按官场或是京师人的习惯称呼,称李巡抚为老先生,或是大中丞。但他一张口就是李都爷,都爷是乡野小民的叫法。衣服可以穿别人的,口音也可以尽量模仿成京腔,但口语习惯却是一时难以纠正。由此可以断定,这刺客一定是来自民间。”
妙香苑中一时静了下来。众人目光烁烁,一致落到傅春身上。他虽然不拘礼节、任性妄为惯了,但毕竟在场者多为高官权贵,也被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忙摆手道:“我是个局外人,只是胡乱说说。”
转身正要走开,陈矩叫住了他,问过他姓名,正色道:“傅公子,你这个局外人目光如炬,可谓是明眼人。王千户,这件案子你要多向傅公子请教,当然还有在场的诸位先生。”嘱咐王名世几句,竟是先行扬长而去。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冯琦嗣子冯士杰匆匆出来告道:“家父已然脱险,但仍需要静养。夜色已深,家母命小侄先送各位叔叔伯伯回去,改日再向诸位道谢。”
刑部尚书萧大亨忙道:“既然冯尚书已经没事,我们不如先各自回去。这里有王千户,一切自会处置妥当。”
内阁大学士沈鲤沉吟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众人便陆续散去,李植和赵士桢有意留在最后,徘徊许久,终于还是一并离去。
第二章 红颜素心
这一晚,星河明澹,月色如银,是他一生中极其难忘的一夜。但事实上,他根本记不大清楚这夜做了些什么,向来不大饮酒的他居然饮得大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在了薛素素闺房的绣床上。香来深浅,明月窥窗。故人不见,好梦惊回。
京城的警巡捕盗职责素来由五城兵马指挥司、锦衣卫和巡城御史共管。冯府所在的仁寿坊归中城兵马司管辖,官署就在冯府西面。
王名世先后遣散宾客和戏班,独独留下傅春。又命仆人叫来一队兵马司兵士,让他们先将刺客尸首运去皇城大明门西的锦衣卫官署。这才招手叫过傅春,道:“傅公子适才一语惊人,挺身为东厂解围,陈厂公很是感激。陈厂公的意思,是想请公子从旁协助,设法查出这刺客的来历。”
傅春为人任侠好义,况且他跟王名世在浙江会馆照过几次面,说得上认识,也不推辞,慨然应道:“好说,傅某自当尽力。”
王名世道:“那好,傅公子请先回浙江会馆休息,有需要时,我自会来寻公子。”傅春满口答应,又道:“我暂时搬出会馆了,跟那边那位沈兄同住在堂子胡同的藤花别馆。”王名世点头道:“我记下了。”
傅春遂过去挽了沈德符手臂,告辞出来。
沈德符听说傅春答应帮助东厂调查冯琦遇刺案,不免忧心忡忡,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么?”傅春道:“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狐疑问道:“你怎么是这副口气?莫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德符道:“不是我有难言之隐,而是这件案子有难言之隐。”傅春道:“堂堂礼部尚书在自家寿宴上遇刺,而刺客真正想杀的人其实是辽东巡抚,如此又离奇又巧合之事,内中当然有难言之隐了。”
沈德符道:“你如此聪明,难道没有看到那些朝廷大员们的态度么?行刺事件就发生在刑部尚书眼前,萧尚书却一声不吭,生怕沾上一丁点儿干系,这不是明摆着这件案子碰不得么?”
傅春道:“你是说,在场的官员都已经猜到刺客背后的主使非同小可?”他知道沈德符博览群书,又熟知各种人事典故,历来对时局判断极准,忙问道:“依你看,这刺客会是谁派来的?”
沈德符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道:“刺客的目标是辽东巡抚李中丞,李中丞久在外地为官,说不定是在外地结下的仇家。”
傅春嗤笑道:“你可是前后话语矛盾了。若真是李中丞在外地结下的仇家,这些朝中大员何至于噤若寒蝉?”沈德符只道:“回家再谈。”
出来冯府大门,却见东首的大铁狮子旁站着两名妙龄女子,正是名满京华的薛素素和齐景云。
这还是沈德符第一次看见薛素素卸掉武旦面妆后的样子,一件绿色小衫,白纱连裙,姿度艳雅,在火光下愈发显得玉骨冰肌,光丽照人。她也正好奇地打量着沈德符,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
不知怎的,沈德符胸口忽然有一股久违的热潮涌起,疾步走到薛素素面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薛素素微笑道:“我怎么了?”沈德符道:“你是……你是……”
傅春见好友失态,忙抢过来介绍道:“这位是素素姑娘。”又为二女引见沈德符。
沈德符回过神来,慌忙致歉。薛素素芳华绝代,早已见惯男人为自己神魂颠倒的样子,也不以为意。
傅春问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薛素素笑道:“还不是为了你。”
齐景云忙道:“我见王千户独留下公子,担心傅郎会有事。正好素素跟千户熟识,所以求她也留下来陪我等候傅郎,以防万一。”
傅春心中感动,上前握住齐景云的小手,道:“会有什么事?走吧,我先送你们回去。”扶着二女上了车子。
几人同住在黄华坊,只隔几条胡同,几乎是同路。沈德符和傅春没有骑马,便跟在车子后面步行。
傅春低声埋怨道:“你秀水家中早娶有娇妻美妾,何至于失魂落魄至此?亏我之前还在素素面前夸赞过你,说你沈公子自小出入京师权贵门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沈德符摇摇头,道:“不是。”
傅春道:“不是什么?”沈德符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可还记得我昨晚跟你提起过的雪素?”傅春道:“当然记得。你青梅竹马的玩伴,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沈德符道:“不知怎么,我适才第一眼见到素素姑娘时,忽然想起了雪素。”
傅春道:“素素长得像你那位雪素?”沈德符道:“模样自然是不像的,雪素哪有她这般美貌?但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什么地方跟雪素很像。”
傅春扯住他手臂,正色道:“唯一共同的地方就是名字中有个‘素’字!小沈,你和雪素分开时,都还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你也该放下了,是朋友我才先警告你,你可千万不要先入为主地将素素当成雪素。”
沈德符轻叹一声,心中暗暗祷告道:“雪素,分别这么多年,希望你一切安好,愿家父和尊母在天之灵都保佑你。”
蓦然间记起一件事来:当年他最后一次见到雪素母亲润娘时,曾见到她怀中掉出过一块象牙腰牌,跟适才锦衣卫千户王名世从刺客身上搜出的一模一样。当然,东厂锦衣卫腰牌除了编号、刻字外,外形、大小都是相同的,可润娘明明是个走江湖卖艺的贫苦妇人,甚至不得不依附于沈家才在京师勉强有安身之地,又从哪里得到的锦衣卫牙牌呢?
他当时年纪还小,注意力完全在舍不得润娘离开的雪素身上,根本没有留心其他事情,但此刻回忆起来,竟是对那块锦衣卫牙牌印象出奇的深刻!
越想越是心惊,暗道:“莫非润娘明里是江湖艺人,实际的身份却是东厂或是锦衣卫的暗探,她当年莫名其妙地失踪也跟她的真实身份有关?母亲赶走雪素时曾经说过是润娘害死了父亲,当初我以为只是母亲的气话,既然润娘身份可疑,莫非父亲之死亦是另有隐情?今日冯世伯暗示我不要太在意功名,归隐读书也是美事,是不是也跟这件事有关?”
心中波涛汹涌,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身旁的傅春都觉察到了,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沈德符暗道:“此事干系太大,告诉小傅只会害他。”强定心神,道:“没事,就是有些气喘。”送齐景云、薛素素二女回去勾栏胡同的家中,这才回来藤花别馆。
刚到胡同口,黑暗中猛地窜出一人来,将二人吓了一跳。那人叫嚷道:“沈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叫我好等。”
定睛一看,却是驸马都尉冉兴让。
明代自立国以来,便规定公主只能下嫁平民百姓,以此来防止外戚干政。冉兴让本是河北的一名普通农民,四年前幸运地被选为寿宁公主的驸马。寿宁公主名朱轩媁,是当今皇帝第七女,生母更是因“国本之争”闹得朝野无人不知的郑贵妃,那位传闻中要取代太子朱常洛储君地位的福王朱常洵就是她的亲弟弟。因为宠爱郑贵妃,万历也格外疼爱寿宁公主,命其每五日都来上朝,恩赐远胜过其他女儿。冉兴让虽出身贫苦,却生得高大健壮,相貌堂堂,加上为人淳朴憨厚,很得公主喜欢。尽管两口子地位悬殊,倒也能恩爱相处。
然而不幸的是,即使贵为金枝玉叶,个人生活也不能随心所欲。祖宗家法规定,驸马“嫁”到公主府,不能与公主同吃同住,而是另屋安置。驸马若要与公主同寝,须得有公主宣召。而公主宣召驸马也不能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还有时间限制。一般说来,公主宣召驸马入内,应在傍晚“三哺”时分,天亮之前必须把驸马打发走。否则,公主、驸马就是有违礼教,有荒淫之举。也就是说,大明的公主和驸马实际上只能做“夜里夫妻”,仅是性媾关系。
不仅如此,公主如果想宣召驸马入内共度良宵,还得事先给府吏、太监、保姆一些钱财,不然他们就会处处刁难,找出各种借口,使公主难遂心愿。如劝谏公主“应节欲自爱,不可纵欲过度”等,这些话就如软刀子一般,令脸皮儿薄的公主不战自溃。尤其是公主府的保姆,最为刁钻古怪。按照皇室惯例,公主下嫁,会选取一名可靠稳妥的宫女作为保姆,随同公主出居公主府中,掌管公主房中之事。保姆都是没有嫁过人的老宫女,心理上有各种畸形的怪癖,往往见不得旁人恩爱,千方百计地要阻挠。譬如寿宁公主保姆名梁盈女,曾经在翊坤宫侍奉过郑贵妃,仗着是郑贵妃心腹,不仅视驸马冉兴让为奴仆,千方百计地刁难,就连最得皇帝宠幸的寿宁公主的一举一动也都要受她牵制。
冉兴让的别室位于堂子胡同,距离藤花别馆不远。这位性情憨厚的驸马郁闷之余,常常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发呆。被路过的沈德符看见过几次,觉得这驸马傻气得可爱,遂邀请他来藤花别馆饮茶喝酒,由此结为好友。
沈德符乍然见到冉兴让,先是吓了一跳,随即醒悟过来,问道:“是公主要召见你么?”
一听到“公主”二字,冉兴让明显兴奋起来,搓着双手,道:“是。公主派人来传话,说梁妈妈的老相好忽然从外地回来了,梁妈妈心情大好,准许这个月我多见公主几次。不过……不过我这个月的例银已经用完……”
傅春听说驸马是来借钱,好在进公主府时打点有意阻挠的人,忙从身上摸出钱袋,数也不数,将袋子塞在冉兴让手中,又问道:“小沈,你身上有多少?全拿出来。”
沈德符道:“都到家门口了,何须这么麻烦?”打门进去,命老仆取了一封五十两银子交给冉兴让,又道:“下次再来,如若我不在,驸马直接向老仆索要便可。”
冉兴让千恩万谢,道:“等下个月我领了俸禄,一定归还二位。”
鱼宝宝闻声出房,问明究竟,忍不住笑道:“还是算了吧。驸马那点俸禄,还不够被公主府的下人们打秋风的,回头我替你还给小沈。快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呢。”冉兴让遂红着脸辞去。
傅春忍不住感叹道:“谁能想得到,郑贵妃仗着圣上宠爱,呼风唤雨,将大明天下搅得不得安宁。而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连见丈夫一面都如此困难。”
沈德符道:“这是祖宗家法使然,任谁也难以改变。话说回来,祖宗家法也不是全无是处,如果没有祖制摆在那里,怕是圣上早就立福王为太子了。”傅春道:“说得极是。累了,去睡吧。”
鱼宝宝道:“哎,你们两个去哪里了?怎么浑身的脂粉味儿?”傅春道:“脂粉味儿,哪里有?倒是宝宝你身上……”一边笑着,一边凑了过去。
鱼宝宝慌忙躲开,斥道:“小傅如此不正经,回头我可要告诉齐景云去。”傅春笑道:“我们同是男子,互相开个玩笑,有什么正经不正经的,你可别想找借口去接近景云。”
鱼宝宝嗤笑一声,道:“只有你才拿你的景云当宝贝。”自回房去了。
这一夜,沈德符自是耿耿难寐。直到天快亮时,才抵不住乏意,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沈德符匆匆起床,洗漱完毕,去了一趟国子监。返家走过东四牌楼时,忽觉腹中饥饿难耐,想了一想,便朝勾栏胡同而去。
北京古称“蓟”,“山川形胜,足以控夷、制天下”。明人有诗云:“帝京南面俯中原,王气千秋涌蓟门。渤海东波连肃慎,太行西脊引昆仑。”正因为有着极其优越的地理环境,自古就是联系长城内外、大漠南北的枢纽,金、元两朝都在此建都。
明代北京城是在元大都的基础上改建,整座城市由内城和外城组成,内、外城并不相套,仅是相邻,因而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北城和南城。
内城即老北京城,周回四十里,四四方方,只有西北缺了一角,据称是为了象征《周易》八卦“天塌西北,地陷东南”之理。内城周围筑有高大的城墙,夯土包砖,高达四十余尺。城墙四角建有曲尺形角楼,各高近百尺,上有一百四十四个射箭孔,用于瞭望与防御。城墙外挖有护城河,最宽处有一百六十尺,最窄处也有十余尺,河中可以通行小船。岸边植有大批柳树,杨柳依依,清风柔情,枝上柳絮,夕阳方明,衬以巍峨的城墙,河柳亦成为北京著名的景观。当今礼部侍郎郭正域有《玉河柳》一诗吟咏道:
盈盈金缕绕瑶宫,不似新栽自永丰。
带雨远笼长信影,飞花乱点上林红。
轻翻绿浪濯晴日,漫舞纤腰眠晚风。
半拂宫墙半在水,无情有态两朦胧。
明北京城
堪称曼妙京柳的绝好写照。
内城四面开有九门,除南面三门外,东、西、北各有二门,因而又有“四九城”之称。九门各有分工,叫做“九门九车”:正南门正阳门走天子銮驾;朝阳门走粮车;东直门走木材车;崇文门走货车;安定门走粪车;西直门走水车;宣武门走囚车;阜成门走煤车,城门洞里还特意刻有梅花的图案,以取“煤”的谐音;德胜门因为名字吉利,成为出兵征战之门。九门不仅仅是单纯的供通行的门洞,而由城楼、箭楼、闸楼和瓮城等组成的群体军事防御建筑,重檐飞峻,丽彩横空,既美观又实用。
内城的正中是城中城——皇城,周长二十余里,内中有皇宫、园囿及宫廷服务机构。四周围墙刷成红色,上覆黄琉璃瓦,典雅尊贵,显出皇家特有的气派。
皇城四面各开一门,正南门为承天门,其余三面分别为北安门、东安门、西安门。
皇城的正中心是皇宫紫禁城,是大明皇帝居住和办公的中心。紫禁城的名称是借喻天象而来。古人将天上的星辰分为三垣、二十八星宿和其他星座。三垣包括太微垣、紫微垣和天市垣。其中,紫微星在三垣中央,因此成了代表天帝的星座,有“紫微正中”之说。而天帝住的地方叫紫宫,皇帝是天之骄子,所以模仿天帝把自己住的地方叫紫宫。自秦汉开始,皇帝的居所又叫禁中,即不许人随便出入之意,因而合称为紫禁城。
紫禁城周长七里,城墙高达三十余尺,南北东西各开有午门、玄武门、东华门、西华门。城池分为外朝和内廷两部分。南部外朝以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为中心,富丽堂皇,气势威武,是皇帝举行大典和召见群臣、行使权力的主要场所;北部内廷以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为中心,是皇帝和后妃们居住及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后廷里帝后居中,东、西又各有六宫给嫔妃们居住。整个建筑规划得井井有条,每一处装饰无不充满了奇思妙想。
由于事先有严谨的布局,内城的街道都是横平竖直,以正南正北居多,因而即使是初到北京的外地人,也不容易迷路。在两条南北向大街崇文门里街、宣武门里街与东西向的朝阳门大街和阜成门大街的两个交叉路口,各建四个牌坊,俗称东四、西四牌楼。崇文门里街和东长安街,以及宣武门里街和西长安街的交叉路口建有单座牌坊,俗称东单牌楼、西单牌楼。这四座牌楼占据着内城的中心点,巷子胡同齐整如线,历历可数。
外城则完全不同于内城,始建于嘉靖年间,之前也没有规划,只是为城防需要,仓促上马。当时边患严重,鞑靼不断入侵,甚至一度逼近京畿,导致京师戒严。嘉靖皇帝为了进一步拱卫京师,下令在内城之外再加一圈外郭。
扩建工程先从正阳门外的南面开始,将原先城外最热闹的居民区以及重要的礼制建筑天坛、山川坛等一并围入城中。然而南城修成后,国库拿不出更多的钱,所以只好将这道外郭城墙从东西两端折而向北和旧城城墙相接,使整个北京城形成一个“凸”字形轮廓。
这块南外城周长二十八里,开有七座城门:南面有左安门、永定门、右安门三门,东有广渠门,西有广宁门,北面角落里一边一座的是东便门、西便门。
南城原本就是通向南方的陆路交通要道,通惠河漕运重新开通后码头也汇集在这一带,因而是手工业和商业集中区,商肆、旅邸栉比鳞次,人口异常稠密,街道是随商业兴隆而发展,因而修得歪歪斜斜,与内城的整齐划一迥然不同。
但论起北京最热闹的市井所在,还不是南城,而是东四牌楼一带,特别是黄华坊的本司胡同、勾栏胡同、马姑娘胡同、宋姑娘胡同、粉子胡同等八大胡同,不但茶楼酒肆林立,店铺云集,还是胭脂红粉聚居的地方。其中,又以勾栏胡同最为繁华,车马行人熙来攘往,日夜不息。
勾栏又叫勾肆,或者叫棚、邀棚、游棚,是固定的演出场地。勾栏胡同原是元代皇帝专用的娱乐场所,元朝覆灭后,御勾栏被废弃,原址只剩下一间大房和花园。花园内有一小庙,庙内有一铜铸女像,坐式,高四尺八寸,方面含笑,美姿容,头向左偏,顶盘一髻,插花二枝,身着短袄,露莲钩,右臂直舒,作点手势,扬左腿,左手握莲钩,情态妖冶,楚楚动人。传闻是妓女崇奉之神。为妓女作像,且为铜铸,可谓十分罕见。
勾栏胡同的百货小吃如茶汤、果饼也非常有名。昔日穆宗皇帝在裕邸时,常常微服来到勾栏胡同一饱口福,后来当上了皇帝,还念念不忘果饼之美味,于是向近侍询问。很快,尚食监及甜食房开出单子,上面列着需要买办的松榛枨饧等制作果饼之物,花费数千金。穆宗笑道:“此饼只需五钱银子,便可于东长安大街勾栏胡同买一大盒,何用千金?”近侍俱缩颈惭愧而退。
有意思的是,穆宗在位时,每年于紫禁城玄武门考查比赛射箭技术,优胜者也仅仅是赏赐两枚勾栏胡同的果饼算是奖励。
这还是沈德符以贡生身份重返北京后第一次来到勾栏果饼铺,特意选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下,点了一碗茶汤和两枚果饼。居然还是那个价钱,一点儿都没有变化。
沈德符不禁有些感慨。伙计嘻嘻笑道:“五年前,果饼曾涨过两文钱,有一天来了一位南方口音的老先生,敲打着竹筷唱了一支曲子给店家听,店家听了不但没有收他钱,还重新恢复原来的饼价。”
沈德符最好收集民间异闻趣事,听了兴趣大增,忙问道:“你可还记得歌词?”伙计道:“店家央求老先生教过,我们这里人人会唱。”咳嗽了声,轻轻哼唱道:“白面儿细发,彩旗儿高插,黑地里蒸作下。东篱正要赏黄花,阙买无闲暇。题句刘郎,一场闲话,看光阴如过马。庆重阳几家,上行市半霎,切不可高抬价。”
沈德符点头道:“这曲调是依唐教坊《朝天子》而作,词也写得好。”伙计笑道:“这小的就不懂了,反正唱着挺顺口的,客官们也爱听。公子稍候,茶汤马上就到,小的这就去请茶汤师傅过来。”
片刻后,一只青花茶碗被摆上八仙桌,茶盖斜插在茶托上,茶碗中盛满糜子面。冲茶汤的师傅提着一个特制的大铜壶转到附近不远处,手臂一抬,略略微倾,一股热气腾腾的滚水从细长的壶嘴喷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径直奔向茶碗,刹那间水满茶汤熟。情形煞是惊险,却无一滴水溅出,整个过程本身就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再来品尝茶汤,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茶汤是北京市井坊间小吃的典型代表,甚至连皇宫也以茶汤的美味程度来衡量御膳房的水准。京师向有谚语云:“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民间称为“四可笑”,其实为反讽,意思是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的刀枪、光禄寺的茶汤以及太医院的药方都只是虚有其表,名实不相称。
沈德符向冲茶汤师傅点头示谢,取过桌上的糖罐,舀了两勺红糖放入茶汤中,仔细搅拌均匀,这才端起来咂了一小口。十多年过去,居然还是那个味道,一点都没变!
忽听见街对面酒楼上有歌女和着丝竹唱道:“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其实只是一支普通的别情曲子,但不知怎的,沈德符少年时的记忆忽然被启开了——一场闲话,看光阴如过马——无数往事瞬间涌上心头,唏嘘惆怅不已。
正好伙计端着热腾腾的果饼上来,沈德符问道:“可有今年新晒的槐花?”伙计道:“有。公子是要配茶汤么?”沈德符道:“嗯。”
茶汤的主料是糜子面,佐料多种多样,有红糖、白糖、芝麻、核桃仁、松子仁、姜丝、豆腐丝、海带丝、花生米等,客人可以根据口味各取所需。但槐花用于茶汤调味并不多见,那伙计取来一包槐花干,笑道:“公子喜欢用槐花拌茶汤,跟素素姑娘可算是对上了。”
沈德符心念一动,问道:“你说的素素姑娘,可是勾栏胡同的薛素素?”伙计笑道:“正是。听公子口音是外地人,原来也知道素素姑娘。”
沈德符忙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扔在桌上,匆匆朝勾栏胡同赶来。
勾栏胡同口有两棵大槐树,华盖如云,枝叶相连,将半边巷口都遮在树荫下,令这处有名的烟花之地多了几分静谧之意。
沈德符昨晚和傅春一起送过薛素素归家,尚记得位置。来到门前扣了扣铜环,开门的却是齐景云。她果然不愧是京城四大名妓之一,有着完美的容颜——头发乌黑似漆,脸庞光滑如玉,身材窈窕,柔桡嫚嫚,妩媚纤弱,即使是洗尽铅华,不事妆扮,也依旧美丽动人。她见到沈德符,很是惊异,问道:“沈公子是来找素素的么?”
沈德符道:“嗯。素素姑娘在么?”齐景云迟疑道:“在是在,不过她还在房里睡觉。素素一般要下午才起身。公子既是傅郎的好友,也不算外人,请先进来坐,我去叫一声素素。”沈德符也不推辞,抬脚进来。
这是一座一进的小四合院,坐北朝南,有正房三间,东、西各有厢房三间,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除了朝向相反外,格局跟藤花别馆一模一样。甚至中间庭院种植的也是紫藤,难怪人们称“槐树、紫藤、四合院”是京师的三大特色。
这处宅子是薛素素自置的住处,齐景云新近为自己脱籍赎身,花光了积蓄,临时寄居在这里。她先领沈德符进来自己居住的厢房,奉了茶水,这才去正房敲门。片刻后回来告道:“素素说今日身子不大好,形容憔悴,有碍观瞻,不便相见,请公子改日再来。”
这不过是当红妓女推辞客人的习惯用语,沈德符听了不免有些失望,但心有不甘,站起身来,却不离去,问道:“素素姑娘是哪里人?”齐景云笑道:“沈公子想知道素素的事情,最好还是自己当面向她打听比较好。她性情豪爽,喜欢干脆的男子。”
沈德符脸皮子薄,登时红到脖子根儿,只得讪讪告辞。
回来藤花别馆,却见大门前站着数名锦衣卫校尉,均是一身飞鱼服,手扶绣春刀,全副武装,气氛颇为紧张。
锦衣卫全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和东厂一样,是直接听命于皇帝、执掌诏狱的特殊官署,独立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大司法机关之外。作为皇帝最亲信的机构,锦衣卫的历史比东厂还要悠久,明太祖时就已经作为皇帝侍卫的军事机构存在,最高长官称指挥使,俗称大金吾,通常由皇帝的亲信武将担任。明太祖朱元璋为了铲除功臣、加强统治,逐渐将其发展为特务机构,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从事侦查、逮捕、审问活动,以对朝中大臣和民间百姓进行监督。
锦衣卫虽然权高势大,毒焰高涨,在规制上仍只是个正三品的部门,既不能与执掌中枢政务号称“宰辅”的内阁并列,也不能公然居于六部、都察院、大理寺之上。直到嘉靖九年,明世宗下定制,规定锦衣卫与内阁分列于御座左右,内阁在东,锦衣卫在西,从此阁臣愈严重,而锦衣卫亦日益崇显。就连锦衣卫官服飞鱼服也与文官禽服、武官兽服完全不同,为金黄色,暗示权力高高在上之意。
锦衣卫仗着有皇帝做靠山,有专门的法庭和监狱,往往以四处侦查为由,骚扰官民,搞得人心恐惧,寝食不安。处理案件,往往望风扑影,栽赃陷害。抓到所谓的犯人后,并不带回官署,而是带到偏僻无人的地方毒打一顿,叫做“打桩”,逼迫犯人交代出值钱之物收藏之处,再将犯人的家产抄掠一空。将犯人屈打成招后,再送到司法部门定罪。即使抓错了,三法司也不敢捋锦衣卫的虎须为无辜者平反。有的锦衣卫校尉收人贿赂,为出钱者报仇,强行将好人诬陷为罪犯。还有的校尉受贿以后,把杀人主犯改为胁从,再用旁人来抵罪。
由于锦衣卫用法深刻,为祸甚烈,朝野人人畏惧,见到锦衣卫装束者唯恐避之不及。沈德符乍见之下,也是一惊,但随即想到或许是为昨晚冯琦遇刺之事而来,宽下心来,上前随口问道:“你们是王千户的下属么?”
一名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应声问道:“你是谁?”沈德符道:“我是这里的住户。”
傅春已闻声迎出门来,将沈德符扯进房来,笑道:“你回来得正好,我正向王千户举荐你,一同来办这件案子。”王名世点点头,道:“傅公子称沈公子有过目不忘之才,博览群书,盱衡中外,于朝野掌故无所不通,必定能帮上忙。”
沈德符向来谦逊随和,但不知什么缘故,一向与人友善的他竟对这位大权在握的锦衣卫千户有些不寻常的厌恶,略带嘲讽地反问道:“怎么,王千户是不相信么?”王名世淡淡道:“王某确实有心见识讨教。”
沈德符“哼”了一声,道:“王千户是浙江永嘉人,祖辈都是儒生,步入武职缘起于尊祖父。尊祖名讳王德,字汝修,号东华,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初授东昌府推官,勤政有能,累官至户科给事中。后因与吏部尚书李默不和,被落职闲住。回到家乡时,正遇上倭寇侵犯浙江,王公将母亲安置在城中,拿出全部家财招募勇健之士,保卫家乡,数次击败倭寇进攻。某次出城追击逃寇时,中伏遇害,时年四十二岁。朝廷得知后,赠王公太仆少卿,立祠愍忠,子荫锦衣卫百户。王公长子如圭为嘉靖四十三年举人,出任溧阳知县,次子如璧荫父官,累官至锦衣卫副千户。王公之孙名名世,字了尘,因是本朝第一位武三元,所以年纪轻轻便官居锦衣卫正千户,即便是阁下了。”
王名世听他张口便将自己家世说道得一清二楚,连年份都丝毫不差,竟比东厂中最得力的番子还要厉害,心中惊讶万分,但他生性冷峻,表面还是不动声色,淡淡道:“沈公子果然厉害。有你来相助东厂和锦衣卫调查冯尚书遇刺案,当真是再好不过。”
沈德符冷然道:“沈某一介布衣,才疏学浅,又要准备秋季乡试,怕是……”
正要一口拒绝,蓦然间心念一动——自从他昨晚回忆起腰牌一事后,润娘的形象便始终萦绕于心头,是那样的深刻,却又是那般模糊,带着难以名状的神秘,强烈地吸引着他。最关键的是,他隐隐觉得润娘的失踪和父亲的突然病死有所关联。想要弄清楚这桩陈年往事,还有什么比利用东厂和锦衣卫势力更便利的呢?这转瞬间的考虑,令他立即改口道:“也好。家父生前与冯世伯是至交好友,查清楚他遇刺的案子,也是我做晚辈的该尽的责任。”
王名世道:“甚好。我昨晚问过冯府上下,没有人认得刺客,他是自己来到冯府门前,声称有急事要找辽东巡抚李植。仆人见他一身东厂番子打扮,又持有牙牌,不敢怠慢,就直接引他进来了。”
傅春问道:“千户可有确认刺客的身份?”王名世道:“我叫了所有东厂档头来辨认尸首,没人认得他,也没人上报有番子失踪。”
沈德符道:“刺客身上不是搜到一块锦衣卫牙牌么?可有查到牙牌本身的主人?”王名世微一迟疑,道:“牙牌被陈厂公拿走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查验编号。”
沈德符急道:“这牙牌是重要线索,千户可有问过厂公……”
傅春重重咳嗽了声,道:“牙牌之事,陈厂公查到线索,自会告知王千户。倒是这件案子,有一些前后矛盾之处。”王名世昨晚已见识到他的聪明机智,很是佩服,道:“愿闻其详。”
傅春道:“刺客行刺的对象其实是李植巡抚,可李巡抚在外为官二十年,即使结下仇家,也该是外地人。按照常理,仇家报仇通常会谋划许久,选择最合适的地方、最恰当的时机。李巡抚久在辽东,此次回京述职只是临时起意,回到京师才不过两日,仇家不可能在得知消息后飞快地跟来北京,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划好行刺事宜。”
王名世道:“不错,是这个道理。但傅公子昨晚也从称谓上推断刺客是外地民间人士。”
傅春道:“这就是我说前后矛盾的地方。刺客的确是外地人,但他背后一定还有主谋,这主谋是什么人可就难说了,能及时知道李巡抚回京的消息和行踪,又能弄到一身能当面骗过东厂千户的番子衣服,嘿嘿,肯定不是普通人。小沈,你该熟知李植巡抚的履历,可知道他跟朝中什么权贵结下了仇怨?”
沈德符道:“李世伯跟亡父是同年进士,一同选庶吉士。但他志向远大,总想做一些实际政事,所以很快离开了翰林院,放为江西道御史。张江陵过世后,李世伯上书弹劾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十二大罪状,又揭露张江陵与冯保交结恣横,圣上于是下令籍没张家。李世伯因‘尽忠言事,揭发大奸有功’晋升为正四品太仆寺少卿,不久与首辅申时行在定陵选址上产生争议,被言官弹劾,放为外官迄今。”顿了顿,又道:“我曾听说李世伯也一度想要回到中枢,但他曾经肆意攻诘故内阁首辅张江陵,难免会令其他大学士产生兔死狐悲之感,所以内阁无论是谁在位执政,都是千方百计地阻挠他回朝任职。不过,要论深仇大恨,不惜走到雇凶行刺这一步的,只能数得上冯保和张江陵了。”
王名世摇摇头道:“这二人早已身死名裂,张端公的子弟也被发遣戍边,张家败落已久,没有报复李植的能力。”
沈德符不快地道:“那么依照王千户的高见,刺客背后的主谋一定是现任朝中显宦了?我想不出有哪个高官会与边疆巡抚……”蓦然想到什么,顿住话头,目光烁烁瞪着王名世。
王名世甚是平静,丝毫不避,问道:“沈公子可是想到什么人?”沈德符道:“不错。王千户想听实话么?”王名世道:“这是当然。王某不敢说一定能做得到秉公无私,但如果我觉得沈公子有不妥之语,一定不会传出这间屋子。”
沈德符又犹豫起来。傅春却是个豪爽性子,容不得他这般吞吞吐吐,催道:“快说!快说!”
沈德符前后望了一眼,确认房门掩好,才压低声音道:“既然一定要我说,我猜这件事多半跟辽东税监有关。”傅春道:“啊,辽东税监高淮?对,他确实像是会做这件事的人。”
辽东税监高淮与辽东总兵马林不和,闹得就差动真刀真枪了。辽东巡抚李植调停不成,此次回京目的就是奏请万历皇帝为边境大局着想,召高淮回朝。高淮得知消息后自然很是不满,他一向骄横,一怒之下策划行刺李植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高淮是隶属司礼监的宦官,司礼监掌印陈矩是其上司,这件事即使跟东厂无关,司礼监也难脱干系。从昨晚陈矩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事先不知道行刺之事。那么,他一声不吭地收走牙牌,会不会是他已经从牙牌上猜到事情跟高淮有关?
傅春道:“高淮既有动机,又有能力,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嫌疑人。但有一点说不通的是,刺客装扮成番子,除了方便混进冯府外,更大的作用是要陷害东厂。这实在不合情理,东厂的首领陈矩也是司礼监的掌印,高淮胆子再大,也不该去惹自己的顶头上司。不然的话,他在外,陈矩在内,有的是苦头吃。”
王名世道:“二位公子分析得都极有道理。我这就派人去调查辽东税监高淮,看他最近有无派人回京。但在得到实证之前,这些推断只限于咱们三人知道。”傅春道:“这是当然。”
王名世道:“我还要赶去向李巡抚询问案情。沈公子既然与冯尚书熟识,不妨去看看他的伤势如何,顺便询问一下冯尚书对这件案子的看法。”
傅春奇道:“千户跟尚书夫人不是亲戚么?为何不自己去问冯尚书?”王名世道:“这个……还是沈公子出面更方便些。”
沈德符心道:“看样子王名世也知道冯世伯与夫人不大和睦之事。”他不欲冯府家事外扬,忙道:“千户不提,我也正要去探望冯世伯。”
王名世道:“那好,我晚些再来找二位。”拱手告辞出去。
沈德符心中犹自惦记着那块刺客身上搜到的牙牌,待王名世一走便急问傅春,道:“我适才问及牙牌,你为何抢着打断了我?东厂提督陈矩命手下千户调查案子,却当面将牙牌收走,这不是很诡异的事么?”傅春道:“陈矩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况且你也说了,他是当着众人的面收走牙牌,难以隐瞒,最后必然会主动给大家一个交代。你又何须多此一问,好像怀疑陈矩似的,得罪了他,可不是好玩的事。”
沈德符叹道:“东厂领敕给关防,提督官校,威焰已张,不宜更兼枢密,所以内廷故事,司礼监监印与东厂必由两人分掌。而今陈矩一人身兼两大要职,势力足以一手遮天,即使是内阁,也对其无可奈何。除了圣上本人外,再无人可以牵制他了。”
傅春道:“我倒认为陈矩是个既聪明又识大体的人,他应该跟行刺一事无关。不然的话,他为什么要当场下命千户王名世侦办案子时拉上我呢?”沈德符道:“他当时以为你是冯府亲属,又聪明地帮他解了围,自然要表示一下。”
傅春道:“不错,陈矩是以为我与冯尚书熟识,拉上我,有外人参与,就可以表明东厂和锦衣卫无私。但另一方面,我加入了进来,等于是王千户身边多了一个探子。若事情与陈矩有关,不是更加难以掩盖真相么?”
不等沈德符回答,鱼宝宝溜进来问道:“你们在聊什么?这么神秘。怎么锦衣卫也参与进来了?”死磨烂缠,非要二人说出究竟。听罢又讶然道:“堂堂礼部尚书遇刺,我怎么没有听到半点儿风声?”
傅春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朝廷当然要想方设法竭力掩盖了。”
鱼宝宝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要我看,这件事多半跟李贽李先生有关,听说有不少人认为是冯尚书害死了李先生。”傅春道:“太学生于玉嘉因李贽痛骂冯尚书之事我也略有所闻,不过李贽自己都自身难保,他的追随者应该没有报复冯尚书的能力。”
鱼宝宝道:“那么会不会跟内阁首辅沈一贯有关?沈阁老跟冯尚书争斗已久,这次一定想借寿宴这个机会整他撒撒气。”傅春又好气又好笑,道:“虽然沈阁老一直跟冯尚书不和,但始终是阁老压着尚书。若要撒气,该是尚书对付阁老才对。”
鱼宝宝道:“嗯,好吧,算你说得有理。不过我也要参与这件案子。”傅春和沈德符笑而不应。
鱼宝宝不满地道:“你们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怕我会坏事么?人多力量大,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要我说,该把隔壁冉驸马也拉进来,反正他成天也无事可做。”
傅春却蓦然想起一件事来,道:“呀,宝宝这话倒是提醒我了!你们可还记得昨晚冉驸马来借钱,称公主府保姆梁盈女的老相好从外地回来了?”沈德符道:“记得啊,正因为如此,那姓梁的才大发善心,准许驸马与公主相会。”
傅春笑道:“小沈没明白我的意思。梁盈女……”鱼宝宝抢着道:“梁盈女是宫女,她的老相好自然是太监。”傅春道:“这次宝宝抢答对了。”
明代皇宫中宦官和宫女相好的事很普遍,他们形同夫妻,称为“对食”,相互称对方为“菜户”。但由于生理缺陷,双方在一起厮混,只是为了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并不能过真正的夫妻生活。永乐年间,明成祖的妃子鱼氏难忍深宫寂寞,与身边的亲信宦官私通对食,成祖皇帝知晓后特别恼火,因此而大开杀戒,处死了两千八百名宫人。
沈德符也是聪明之人,经一语提醒,便会意了过来,道:“你是说,梁盈女的老相好很可能就是辽东税监高淮?”傅春道:“既是太监,又是从外地回来,不是税监就是矿监了。至于那人是不是辽东税监高淮,我可就不敢肯定了。”
沈德符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税监是圣上派驻外地的钦差,不得诏令,不可擅自回京。我在冯府见到李巡抚等几位长辈,他都没有听过高淮奉召回京之事,擅自潜回京师,可是‘违旨犯禁’的大罪。”
鱼宝宝道:“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啰唆!去问一下冉驸马不就知道了。”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好驸马冉兴让登门还钱,兴高采烈地道:“昨晚公主悄悄给了我一包财物,够我用上好一阵子了。”
鱼宝宝便当面向他打听梁盈女相好的来历。
冉兴让道:“我没有见过那个人,他和梁妈妈一直躲在房中饮酒。不过我瞧他气派挺大的,屋子外面站着许多华衣奴仆,都是毕恭毕敬的,想来地位应该不低。如果三位公子实在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下次再去公主府时悄悄打听一下。”
傅春道:“如此,就有劳驸马了。”冉兴让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公主还特别让我对几位公子转致谢意呢。”随后便乐滋滋地去了。
沈德符沉吟道:“如果那在公主府跟梁盈女鬼混的人真是辽东税监高淮,他铁定是跟冯府行刺案有关了。回头该把这件事告诉王千户。”
傅春笑道:“这个不急,等冉驸马打听清楚再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要问你,你明显对王名世有气,是不是因为薛素素?”
沈德符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摇头道:“当然不是。王名世是锦衣卫,又是东厂千户,你也该知道朝野对这些人都是敬而远之的,我那只是普通人的反应而已。”嘴上虽矢口否认,心头却是一片茫然,暗道:“原来我心中始终放不下素素姑娘,对王名世恶声恶气也是因为昨晚见到他遣散戏班时亲自送素素走出园子。”
傅春上前挽住他手臂,笑道:“走,我这就带你去勾栏胡同见素素,一解你相思之苦。”沈德符吓了一跳,连连挣扎叫道:“不,不能去。”不得已,只得说了今日吃薛素素闭门羹的经过。
傅春笑道:“你傻瓜啊,你平白无故地找上门,她当然就把你当普通姐夫给拒绝了。但你我二人现在受东厂邀请协助查案,素素昨晚也在行刺现场,我们找上门去询问案情,她无论如何也推辞不掉的。”
沈德符料不到还有这样的说法,不禁愣住。
鱼宝宝不以为然地道:“原来你们两个积极帮锦衣卫调查案子,只是为了假公济私。”
傅春笑道:“你说得不全对,我们是公私兼顾。小沈现在总算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拉你来查案?要赢得佳人的芳心,也该知道对手的底细啊。不过说实话,我对王名世印象蛮好的,他这人看起来性子冷峻,但实在不像是什么坏人。”
沈德符悻悻道:“素素姑娘肯另眼相看的人,当然不会是什么坏人了。”傅春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还真有度量。走吧,算起来素素也该起床了。”
沈德符心道:“今日已经吃过一次闭门羹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去。”忙道:“我正要去看望冯世伯呢,还是改日再去拜访素素姑娘吧。你到底是要跟我去铁狮子胡同,还是要一个人去勾栏胡同?”
傅春笑道:“正事要紧,自然是要跟你去冯府。”又问道,“宝宝你呢?”鱼宝宝道:“嗯,我还有事,你们两个自己去吧。”
沈德符遂与傅春买了一些果品,赶来冯琦府上。正好在大门前遇到辽东巡抚李植和中书舍人赵士桢,四人便一道进来探访。
冯琦身子仍是虚弱,尚卧在床上休养,妻妾和长子冯士杰均侍立在房中。冯琦听说李植几人来探访,忙命人请客人进来,又道:“士杰,你扶你娘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潇湘侍奉就足够了。”冯士杰应了一声。
姜敏只得吩咐道:“潇湘,你要好好服侍老爷。”夏潇湘道:“是,夫人。”
冯琦便扶着夏潇湘半躺在床栏上,请沈德符几人坐在圆凳上。沈德符不敢与李植等同坐,只道:“小侄站着就好。”傅春却毫不客气,上前一屁股坐下。
李植道:“老冯,真是对不住,你这全是在代我受过,昨晚那刺客要杀的人其实是我。”冯琦道:“没事,不过是一点儿皮外伤而已。”又道:“你就是沈贤侄的朋友傅春么?我听说了昨晚的事,你观察入微,也很有胆色,是个机智聪明的年轻人,很好。”
赵士桢本来还疑惑傅春的身份,听说他是沈德符的至交好友,便道:“这房里的都不是外人,老夫就有话直说了。那刺客当场自杀,可见是怕被捕后被逼,供出背后主谋。老李,你要小心些才好,那主使可不是善茬儿。”李植道:“我知道,多谢。”
傅春道:“听赵中舍的语气,莫非已经猜到谁是幕后主使了?”赵士桢是个爽快性子,明明是猜测,还是脱口说了出来,道:“除了辽东税监高淮,谁还有这个胆量?”
傅春问道:“李中丞也是这么想的么?”李植微一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原来辽东总兵马林与税监高淮大起争端,李植表面中立,一直为二人调解纠纷,甚至还公然吹捧高淮,但暗中却是支持马林一方。他自己悄悄上了不少奏章,列举高淮种种罪状,请求万历皇帝召回税监。
赵士桢道:“按照惯例,凡在外之题本、奏本,在京之奏本,均由通政使司抄录登记后呈递内阁,内阁票拟后再进呈内廷。然而圣上怠政已久,奏本都堆在司礼监中,有的由司礼监掌印代为批复,绝大多数却是束之高阁。高淮就是从司礼监出来的太监,我敢说,他一定是打听到了奏章的内容,恨老李背后捅他一刀,所以他也跟你玩一手阴的——派刺客行刺。”
李植叹道:“圣上素来袒护税监,我想扳倒高淮不容易,所以也想学学李三才,略略用些手段来对付他。”
赵士桢嘿嘿道:“李三才,那是什么人!不是谁都能跟他一样不择手段的,你李植跟他不是一类人。你可要当心了,我怕高淮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李植道:“而今既然撕破了脸皮,就算回去辽东后高淮要真刀实枪地来对付我,我也不怕。”
傅春笑道:“李中丞的计策也不是全无用处。如果高淮被气得发了疯,生怕李中丞回京述职对他不利,擅自跟到京师,御史是不是可以弹劾他玩忽职守?那么他就没有理由再继续担任税监了。”
赵士桢“哼”了一声,道:“高淮又不是傻子,他怎么会胆大包天到……”蓦然止住,紧盯着傅春道:“你是说,高淮他真的回来京师了?”傅春道:“我有五成把握可以肯定。”
李植忙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傅春道:“这个我暂时还不能说。不过既然各位先生如此着急,我这就去寻找十成把握的凭据。”
冯琦一直一言不发,此时居然从床上坐起来,连声催道:“好,好,傅贤侄,你快去寻证据。一旦有真凭实据,我就立即联络各位同僚上书弹劾高淮。”傅春道:“是。”
出来冯府时,正好迎面遇到锦衣卫千户王名世。傅春忙大致说了高淮可能潜回京师之事。王名世皱紧眉头,显然不大相信。
沈德符心中念念不忘,忙问道:“关于那块牙牌,东厂可有查到什么?”王名世摇了摇头,道:“厂公还没有告诉我消息。”忽然他意识到什么,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审视沈德符,似是开始怀疑他不断打听牙牌一事的目的。
沈德符强作镇定,道:“什么?”王名世道:“没什么。牙牌的事……”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傅春见天色已然不早,忙道:“牙牌的事日后再说。王千户是来找李巡抚问案的么?他人就在里面。”招手叫了一辆大车,扯着沈德符登上车子,吩咐车夫道:“去石大人胡同的宜园。”
车夫问道:“是寿宁公主府上么?”傅春道:“就是那里。”
沈德符不解,道:“我们不是要去找冉驸马么?该去堂子胡同才是。”傅春道:“你没看见么,冯尚书他们忧心如焚,等不及冉驸马打听消息了。”
公主是天之骄女,住处当然不同于普通人家。明代立国之初,明太祖朱元璋曾下诏制定公主府第的规制:厅堂九间十一架,施花样兽头,梁栋斗拱檐角彩色绘饰,唯不用金;正门五间七架,大门用绿油、铜环,石础、墙砖镌凿玲珑花样。
寿宁公主因是当今皇帝最宠爱之女,宅子赐第名“宜园”,修建得远远超过规制——不仅房梁等饰金,门窗均用珠宝装饰,井栏、药臼、槽柜等都是金银制作;床用水晶、玳瑁、琉璃等制作,床腿的支架雕饰也是金龟银鹿。只可惜金山银海的闺房中,幽闭的只是公主寂寞孤独的心。倒不如像普通百姓家那样,小夫小妻朝夕相对,恩恩爱爱,相伴相依。
来到公主府门前,暮色已浓。驸马冉兴让正兴冲冲地从街口转过来,见到沈德符和傅春下车很是惊异,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的么?不好意思,我还没有来得及打听清楚那个人的来历。幸好公主今晚又要召见我,我会记得这件事的,明日一早就会有消息告诉二位。”
傅春笑道:“这件事不用劳烦驸马啦,我自己来办就是。驸马请先进去,免得公主久候。”
冉兴让虽然纳罕,但他性子单纯,也不再多问,憨憨一笑,便先进去了。
傅春又等了一会儿,这才上前对门仆道:“我有急事来找高公公,他人在不在里面?”那门仆立即露出了警惕之色,道:“什么高公公?这里是寿宁公主府。”
傅春笑道:“这我自然知道。而且我说的不是陪嫁到公主府的高公公,而是外面回来的高公公。”门仆道:“你是……”
傅春左右望了一眼,有意压低声音,道:“我辽东来的。你听不出我有口音么?”门仆道:“啊,原来真是高公公的人。快些随小的进去,公公正在花厅与梁尚宫饮酒。”
傅春道:“进去就不必了,免得外人起疑。你替我带个条子给高公公就行了。”从怀中掏出一张折纸,递给门仆。门仆不敢怠慢,忙拿着进去。
一旁沈德符问道:“你给他的是白纸么?如此会不会打草惊蛇?”
傅春笑而不答,取出一小块碎银子给车夫,道:“你速去铁狮子胡同冯尚书府,就说是小沈派你去的,告诉冯尚书说,那人就在寿宁公主府。”车夫道:“好咧。”收了银子,赶上大车摸黑去了。
沈德符道:“那我们要怎么办?等在这里么?”傅春笑道:“等在这里做什么?九门已经关闭,你还怕高淮跑了不成?今晚紫禁城必定天翻地覆,你我去勾栏胡同喝酒听琴去。再好好睡上一觉,等着明日看热闹。”
二人遂往北而来。勾栏胡同与石大人胡同只隔几条胡同距离,一刻工夫便走到了薛素素家。
婢女豆娘来开了门,她认得傅春,忙告道:“两位小娘正在书房写字画画呢。”领着二人进来四合院,到书房外叫了一声。齐景云闻声迎出来,欢喜道:“我料不到傅郎今晚还会来。”
傅春笑道:“今日来有正事要办,我和沈公子是来找素素的。”齐景云也不多问,只望了沈德符一眼,便领着二人进来书房。
书房内灯烛通明,薛素素正伏案挥笔,头也不抬地道:“请二位公子稍等一会儿,等我画完这幅兰花。”
齐景云便请傅春和沈德符随意坐下,自己亲自到厨下烹茶。
薛素素的书房名为脂砚斋,布置得甚为雅致。书案、方桌、座椅等家具均是时下最流行的花梨木,穷尽机巧,极其考究,一望便是姑苏名匠制作。盆景、画屏等装饰器物摆放随意,却不凌乱。
北墙正中挂着一幅绢本仕女画像,高一尺七寸二分,阔七寸二分,画栏边石竹下有勾叶兰,题字“玉箫堪弄处,人在凤凰楼”,学笔弄墨,无不臻妙,小楷有《黄庭》之气韵。款题“薛氏素君戏笔”,下钤“第五之名”,两白文方印。原来是薛素素的自画像。
沈德符心道:“这薛素素当真是全才,非但能在舞台上扮演武艺高超的武旦,还能写字作画,下笔迅扫,出手不俗,意态入神。我居然还一度将她想象成雪素。雪素不过是贫苦卖艺女的女儿,既没有她的绝色容貌,亦不能有她这份惊世才气。”
正凝望画像出神,忽听得薛素素叫道:“傅公子,沈公子,请移步一观。”却是叫二人过去观赏她的新作。
那是一幅素色墨兰,逸笔草草,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精工秀丽,落笔不凡,无一点媚俗气。
傅春笑道:“不错呀,湘畹一朵,寄韵写怀,颇展骚人幽抱。素素笔法越来越老道,堪比金陵马湘兰了。”薛素素笑道:“公子这话可只能限于在脂砚斋里说,千万别让外人听见了笑话。”
沈德符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桌案上的砚台上。那方青砚一望便是珍品,宽一寸五分许,高一寸九分许,小才盈握。质地细腻,如肉之脂,微有胭脂晕及鱼脑文,黯然有光。砚四周镌刻有“柳枝旧脂犹存”字样。
薛素素见他双眼片刻不离砚台,便笑道:“这是一位朋友送的脂砚,此书房亦得名于此。沈公子出身名门,想来也是行家,不妨品评一下这方脂砚。”
沈德符道:“不敢。”上前取过砚台,仔细抚摩,道:“这砚上的胭脂纯出自天然,难得之极。雕工精细,顺理成章,该是姑苏名匠吴万有的杰作。”
又将砚台高高举起,却见砚台底部刻有一首草书五绝:“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款“素卿脂砚”。
沈德符惊道:“这……这是王稚登的手笔么?”
王稚登字百谷,是当世有名的风流才子,少有文名,善书法,四岁能属对,六岁善书擘窠大字,十岁能作诗,长而骏发有盛名,曾拜名重当时的吴郡才子文征明为师。嘉靖末年入太学,因写“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的牡丹诗名扬京师。万历时曾召修国史。万历十四年与屠隆、汪道昆、王世贞等组织“南屏社”,广交朋友,人称“侠士”。其人虽在山野,却是能诗善书,真草隶篆皆能,声华显赫,时人均以得到片.99lib?缣尺素为胜事。
难怪沈德符惊讶,王稚登曾与他父亲沈自邠一道修史,沈自邠对其文采风流赞不绝口。沈德符久闻王稚登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今日意外在薛素素处看到其五绝草书,恣意汪洋,果是大家手笔。
薛素素抱过一具珊瑚红漆盒子,笑道:“沈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错,这砚是吴万有所制,砚背草书是王百谷亲题。”
翻过盒子,果见盒底有小楷书款“万历癸酉姑苏吴万有造”。打开盒子,盒盖内刻有细暗花纹的薛素素像,凭栏立帷前,笔极纤雅。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竟是仇英之女仇珠所画。这珊瑚盒子和砚台荟萃三位名师巧匠手笔,本身就是贵重之极的宝物。
沈德符一边品味笔法,一边暗道:“连王稚登这样名倾朝野的大名士都要送脂砚向素素示好,可见跟她相交男子的身份地位都是如何的非同小可。我虽微有薄名,终究只是仰仗祖父之灵,一介布衣,怕是无论如何难入她的法眼了。”
沈德符心中颇有自怨自艾之意,忽举眉扬目,却见薛素素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波朦胧,看起来颇有些脉脉含情的意味,先是一愣,随即心口一热,登时有些意乱神迷起来。
正好齐景云捧茶进来,沈德符忙放下脂砚,走过来坐下,假意品茶。胸口却“砰砰”直跳,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朝薛素素瞟去。她却甚是平静,将画作略作收拾,便过去坐下一起品茶。
齐景云问道:“二位公子还没有用过晚饭吧?我和素素也还没有吃,正好让豆娘多准备一些酒菜,大伙儿一起吃也热闹些。”
薛素素笑道:“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昨日有朋友从苏州来,捎带了几坛三白酒,我还没有来得及启封呢。”
傅春大喜道:“好极了!当今风尚虽然流行婺州金华,但其实姑苏三白比婺州金华要好。金华味甘而滞舌,少许尚可,多饮则拖沓不可耐。三白则清亮怡人,喝上一整坛都没事。”
齐景云抿嘴笑道:“傅郎又在胡吹了,怕是半坛酒下去就倒了,还一坛酒呢!”薛素素打趣道:“你还不知道傅公子么?他酒量虽然一般,却是饮不醉两下情牵,唤不醒一点心迷。”
傅春笑道:“世事有千变,人生无百年。难忘是花下,何物胜尊前。更何况是姑苏三白这等天下名酒!咱们今晚就来个一醉方休。”
这一晚,星河明澹,月色如银,是沈德符一生中极其难忘的一夜。但事实上,他根本记不大清楚这夜做了些什么,向来不大饮酒的他居然饮得大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离开了脂砚斋书房,又是如何睡在了薛素素闺房的绣床上。
香来深浅,明月窥窗。花开花落尽,柳飞柳无言。故人不见,好梦惊回。一半为春愁,一半为花羞。
果然如傅春所料,这个月明之夜也是个天翻地覆之夜。倒不是真有什么人在京城中闹得鸡飞狗跳,而是次日一早,奏章如雪片般飞到了通政使司通政使杨时乔的案头。
吏部尚书李戴、刑部尚书萧大亨、礼部尚书冯琦三大尚书联名上疏弹劾高淮“撤离信地辽东,挟兵潜往京师,此为数百年来未有之事”;御史张似渠弹劾辽东税监高淮私自撤离辽东,潜匿京师,拥兵城下,是“违旨犯禁”;兵科给事中田大益称:“高淮搜括士民,取金至数十万,招纳诸亡命降人,意欲何为!”又指出高淮不奉诏旨,擅自回京,意在经营窥探,妄图典兵权,制造祸乱;工科给事中宋一韩奏:高淮在辽东畜养死士,演练射击,并俨然以将帅自居。同时到处骚扰邮传,需索营卫,蹂躏地方,凌辱职官,奴役士夫,草菅军民,劫掠行人,乃至勾通属国外吏,假传圣旨,责令朝鲜国王进贡,索冠珠,求貂皮,要马匹,可谓罪行累累;左都御史温纯称高淮窃弄皇帝威福,纳结虎狼,作威作福;御史袁九皋称高淮“罪恶万端”,该逮治严刑定罪。
如此等等,均是弹劾辽东税监高淮,要求将其绳之以法的奏章,来势汹汹。
按照明代规章制度,大臣写奏本须用高一尺三寸的花椒白面公文纸,否则就是不如式,会最终影响其任内的考核成绩。然而这些上书大多用的是普通纸张,可见有多少九卿大臣连夜在奋笔疾书,甚至来不及等到次日到官署用标准规格的公文纸重新誊写一遍,便径直投送到通政司,可谓倒高倒得迫不及待。
杨时乔字宜迁,号止庵,江西上饶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这人是个朝野公认的好官,刚正清廉,绝请托,拒贿赂,谢交游,住公房,遇事敢言,数陈时政得失,切中要害,中外传诵。有意思的是,他官任通政使,专管呈递奏本,但万历皇帝却最烦他这人的奏疏,常常因小过派宦官斥责他,却从来不问其罪,在京师传为奇谈。
按照惯例,奏章都要先由通政使司启视后抄录副本,再呈送内阁,供大学士们票拟。冯琦于寿宴上遇刺一事尚未传开,杨时乔还不知道事情究竟,历来弹劾税监、陈说税监之害的奏章不计其数,但像今日这样众大臣不约而同地弹劾同一名税监的事实属罕见,料想发生了大事,一时也不能相信高淮会愚蠢到私下潜回京师,急忙派属吏出去打探真相。
不一会儿,属吏就急匆匆进来禀告道:“不用再去六部求证打听了!小人路过隔壁锦衣卫官署时,那些校尉们正在谈论这件事,说是辽东税监高淮带了三百多人偷偷潜回京师,一直躲在寿宁公主府上。还说高淮跟礼部冯尚书遇刺有莫大关系,那刺客要杀的对象本来是辽东巡抚李植。”
一个阉人,居然张狂到敢行刺朝廷重臣,可谓犯了众怒,难怪这么多大臣争先恐后地弹劾他。
杨时乔闻言也是勃然变色,一拍案桌,命道:“快派人将先录好的奏章送去内阁。本官也要写封奏疏弹劾这胆大妄为的高淮!”
第三章 绿竹猗猗
尘世间,还有什么比爱的力量更伟大呢?伟大的父子之爱,足以照亮这深幽的黑狱。那一刹那,他压抑已久的心胸忽然变得开阔起来。以致当吏卒来提他到北镇抚司过堂时,他也不是惶恐的心态,而是做好了坦然面对的准备。
明代自立国以来,出了不少行事古怪的皇帝,如好斗蟋蟀有“蟋蟀天子”之称的明宣宗;宠爱比他年长十九岁的万贵妃的明宪宗;嬉戏无度、自封为大将军率军出征的明武宗;以及好求神仙对自己子孙都嫌恶的明世宗。世宗自嘉靖二十年以后,便开始不亲朝政。在这一点上,万历皇帝和他的祖父一模一样。从这些皇帝身上,再也看不到祖辈明太祖、明成祖雷厉风行的强硬特质。
中国历史悠久,皇帝始终只是政治的产物,政治的轴心则是皇权。但皇权自诞生之日起,并不是至高无上的权威,而是始终处在被挑战的位置——中国历史发展的动力,无非是持续的挑战与应对。当某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他才会发现即使他赢得了天下,却还是处在各种势力的约束中,从来就没有绝对的“以一人独治天下”。如果遇上英明武断的皇帝,便会想方设法地加强皇权,如秦始皇、汉武帝、宋太祖等。明代立国不久,明太祖朱元璋废除了有一千多年历史的丞相制度和有七百多年历史的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制度,这是自秦汉以来,专制和中央集权发展的极致。
然而这时皇权的胜利,实际上只是明太祖个人决心的胜利。将军政大权独揽于一身,朝纲独断,政务繁重,势必将大大增加皇帝自己的工作,所以明太祖才有诗感叹道:“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犹拥被。”
当皇位传到才干和精力远远不及的子孙后代手中时,情况又会起变化。由于继任的皇帝不可能也不愿意负担全部的朝政,只能用付出部分权力来交换,约束皇权的势力便会再一次抬头。到明太祖孙子明仁宗时,本只是咨询机构的内阁开始参加决策,阁臣草拟诏令,权势随之增大,品秩与地位不断获得提高。到了仁宗之子宣宗手中,开始实行票拟制度来提高行政效率,内阁权力大大膨胀,甚至超过明初的宰相,号为“辅臣”。阁权之重,阁职之隆,自不待言。至此的结果便是:表面上宰相制度废去,皇帝直接指挥六部、百司,实际上政务多依靠票拟定夺,皇帝的权力受到内阁的限制,意志也受到阁臣的左右。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内阁和票拟制度也间接促进了宦官势力的崛起。宠信宦官的皇帝往往将批朱的大权交给司礼监代行,内阁的职权最终受到宦官的钳制。因而内阁制度日趋成熟之时,就已经存在着内阁与司礼监双轨辅政、互相制约的局面。
由于内阁学士不常见到皇帝,而宦官却有机会与皇帝朝夕相处,因而承认司礼监的权威并讨好宦官,也就成了想有所作为的内阁大学士的必经之路。即使是权倾朝野的权相张居正也不能例外,身为威震天下的内阁首辅,他也只能给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行贿,在他的帮助下才最终掌握实权。
万历皇帝登基时还不到十岁,不过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自然没有能力担起天下的重任。他所做的仅仅是将内阁首辅张居正的票拟按照司礼太监冯保的建议写成朱批,再在上朝时将冯保的指示告诉张居正。制度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万历皇帝也成了制度的傀儡。他的一言一行均由大臣们教导安排,必须符合道德规范,他的私人感情更需作绝对的抑制。小小的心灵上,常常会感到无端的烦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人都匍匐在他脚下,他却没有做主的权力。长期的压抑和忧郁,养成了他优柔寡断的性格。
十八岁的时候,久在皇宫的万历皇帝觉得憋闷得难受。乾清宫管事的牌子太监孙海便教皇帝效仿镖客夜游别宫,小衣窄袖,走马持刀,寻欢作乐。一次游到西城,免不得饮酒陶情,逢场作戏。酒酣之际,万历命随侍的太监唱他喜爱的新曲。小太监整日紧闭宫中,如何会唱这种曲子。万历皇帝龙颜大怒,拔出佩剑,欲斩小太监。吓得小太监直抖。还是孙海从旁解劝,万历皇帝才灵机一动,笑着说:“头可恕,发不可恕,方显朕无戏言。”遂令小太监脱下头巾,割掉了一束头发,算作割发代首。随后,皇帝在兵杖簇拥的中间带醉回到乾清宫。
万历皇帝整个戏剧化的人生就是从这里开始。
次日,慈圣太后李彩凤从司礼太监冯保口中得知儿子的荒唐事,勃然大怒,自着青布袍,撤除簪珥,令人宣万历皇帝到慈宁宫。万历一进宫门,见母亲形神服饰,便知道不妙。李太后一一数落儿子的过失,又让左右拿出《汉书?霍光传》读给皇帝:“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说的是西汉霍光辅政时,昌邑王刘贺即位后荒唐无度,被太后和霍光废掉了皇位。万历想不到一晚的狂欢,得到这样严重的后果,吓得跪在太后面前连连求饶。
还是首辅张居正闻讯赶来为皇帝求情,李太后这才表示给万历一个改过的机会,罚万历跪了一个时辰,又让张居正代下罪己手诏,一份给太监们,一份给内阁。乾清宫的太监也被大换血,所有怂恿过皇帝玩乐的太监全部被赶走。
自从这件事后,万历才明白自己是不能放纵的。但他毕竟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忘不了张居正代拟的《罪己诏》中卑微的语气,一想到这诏书是以他的名义发出去,他就无地自容。他开始怨恨那些本是臣僚却夺走了他皇帝权威的人,如张居正,如冯保。可惜周围的人包括李太后在内都没有感知到皇帝日益浓重的不满情绪,更没有人会料到这种不满对以后的影响有多大。
第一个被发泄的对象就..是“大伴”冯保。冯保能写一手好字,在嘉靖时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穆宗死后,靠李太后的垂青升为司礼监。由于他是李太后的耳目,万历对其极为忌惮,不敢直呼名字,而是称其为“大伴”。皇帝因纵酒戏割小太监头发一事被冯保告诉李太后而引出一系列的事后,他内心积蓄对冯保的怨恨也到了极点。一天,万历听课完毕,预备写大字赐给大臣。冯保也站在一旁,只因为他站得稍微倾斜一些,被万历瞧见,便甩手将饱蘸墨汁的大笔掷在冯保所穿的大红官服上,淋漓几满。冯保惊恐的程度可想而知,就连站在一旁的首辅张居正也变色失措。
但事情还没有就此而止。
万历十年,操劳过度的一代名相张居正病逝,终年五十八岁,之后埋入家乡江陵的墓地。他对大明王朝可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然而他身后却掀起无限的恩怨和不尽的是非。他尸骨未寒,一场清算运动便揭开序幕,第一个倒霉的人又是冯保。
冯保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他自恃内有李太后做靠山,外有张居正倚靠,一直视万历为孩童,甚至连皇帝赏赐宫女东西也要经过他的批准。即使皇帝性格软弱,也常常对这种挟制感到不能忍受。
有太监知道皇帝憎恶冯保,乘机攻击冯保家资饶富,胜过皇室。又揭露了冯保与张居正相交做的一些有违臣节的事,如张居正先后送给冯保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二十万两等。正好时任御史的李植收集了冯保十二大罪上疏,万历不由得欣喜若狂,立即以“欺君蠹国”的罪名下命逮捕冯保,将其发配去南京给明太祖守陵。冯保家产均被查抄,得金银一百余万、珠宝无数。其弟冯佑、侄冯邦宁官任都督,削职后又遭逮捕,最终瘐死于诏狱中。
深宫中的李太后对冯保被逮捕抄家完全不清楚。有一天,她向万历问起为何许久没有看到冯保了。万历回答说:“老奴受了张居正的蛊惑,犯了一些过错,暂时出宫了,不久我就会召他回来的。”但事实上冯保再也没有回到京师,他死后就被埋在了孝陵附近。
此时正巧李太后的二儿子潞王要结婚,所需的珠宝迟迟不能置办齐全。李太后很不满意,质问了儿子一句。万历气愤地答道:“这几年,一些无耻的大臣把珍宝都搜买献给张、冯两家了,所以价贵而且难以办齐。”
这些话很快传到了外廷。张居正执掌中枢十余年,为人耿介,得罪的人不计其数。一些有心报复的人揣测皇帝心意,将张居正当做奇货可居,弹劾他的人纷纷而起,几乎成了一种风尚。万历当然顺水推舟,开始大力清算——追夺了张居正的各种封号;抄没其家,张家子孙十几人,被关在屋子里活活饿死;大儿子张敬修不堪忍受酷刑自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与张居正关系密切,镇守蓟州十六年的戚继光被调去广东。所倚重的人被斥削殆尽,张居正所进行的有利朝廷的卓有成效的改革一律停止废除。恨乌及屋,甚至连万历皇帝自己钟爱的鲊鱼鲊菜也因其产自张居正的家乡而一并革除。
复仇的欲望终于得到满足。但皇帝很快发现,即使他如愿以偿地铲除了张居正的势力,他依旧不能大权独揽——奏章依旧由内阁先票拟,若是他不同意内阁意见而改票,内阁便又要封还执奏,直到他顺从内阁为止,他根本不可能违背祖制撇开内阁直接内降中旨。万历终于明白过来,张居正是内阁首辅,但却不是内阁,内阁是不能违背的制度,不能抵御的政治力量,走了张居正,还有李居正、王居正。他贵为天子,实际上受制于廷臣,仅有的权威产生于百官的跪拜中,而他最终能控制的微乎其微,甚至包括他的个人生活也受到制衡——不能立心爱的女人郑贵妃为皇后,不能立宠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为太子。
梦想破碎了,万历的心中渐渐感觉到一种幻灭般的失落。当最终他明白自己虽是天子,却只是制度的附庸产物,只是紫禁城中一名衣饰华丽的囚徒的时候,他彻底地心灰意冷,变得慵懒怠惰,极度讨厌奏章和朝会。有人给皇帝出了个将奏章“留中”的处理办法,即拖而不决。有了这主意,万历就有了借口,把奏疏留中不发,不予处理,任其自生自灭。到后来,连每日的朝会也不举行了,称“天下无一时可忧之事”,终日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家事使他忧愁,国事使他害怕。他——大明的皇帝,就在这无边的痛苦中挣扎着,苦熬着,在无尽的苦海中沉沉浮浮,导演着一代王朝日薄西山的衰亡史。
历史上曾有过不少皇帝采取荒废朝政的法子来对抗体制,但从来没有一位能做到像万历那么顽固——大臣们直言进谏,甚至有大臣上疏痛骂皇帝,也都置之不理。他并不是意志坚决之人,但在消极怠工这件事上,却显得异常坚韧不拔。
到万历后期,衙门严重缺员。冯琦任礼部尚书时,两京尚缺尚书三名,侍郎十名,科道九十四名。各省缺巡抚三名,布按监司六十六名,知府二十五名。言者请简补,万历一直不批,时人都认为不可思议。一方面官员奇缺,另一方面候补的官员又得不到提升,以至于终生候补。
礼部尚书冯琦因礼部事务繁剧,左右侍郎之职又一直空缺,几次请求补缺,万历不批。冯琦又以身体不适几次申请致仕养疾,万历皆不允。
内阁首辅沈一贯与冯琦素有矛盾,想趁机排挤冯琦出廷,几次上疏称:“冯琦为国家宝臣,宜许其暂归就医,以待他日大用。”万历仍然不批。如此态度,当真令人哭笑不得。
大明的中央官署大多位于皇城之前、正阳门之内,大致对称分布在千步廊两侧。按照文东武西的格局,千步廊之东有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和宗人府、翰林院、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上林苑监、会同馆等机构,千步廊之西则是五军都督府、太常寺、通政使司、锦衣卫等。中央重要机构基本都集中在这里,只有内阁和六科分位于皇城中午门东、西两边,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则在西单牌楼附近。
在大明门和正阳门之间,有一条纵横如棋盘的街道,称“棋盘天街”,是东、西两城交通往来的通道。招幌牌匾随处可见,金店银铺人潮如涌,商客如云,竟日喧嚣。特意在中央官署附近设置一块商业街,意在以天下士民工贾云集来凸显“国门丰豫”之景。
这条街正好位于中轴线上,因而也是紫禁城通向正阳门的必经要道。每遇皇帝出宫大典时,守护皇宫的御林军将先期屯兵扎营在此,勒令各店铺收摊关门,直到仪式结束、皇帝回宫,才能重新开市营业。
棋盘街是礼部尚书冯琦很喜欢的一处地方,他常常在公务闲暇之余来这里喝上一碗茶汤、吃上一碟小吃。但近来公务繁重,身体又多有不适,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来光顾过。今日他强撑病体来到官署办公时,忽然格外留恋起茶汤来。已经到礼部门前,又转身往棋盘街走去。
刚到大明门前时,忽见到沈德符正跟一名奴仆模样的人站在东角门处,很是意外,命侍从过去招呼。
沈德符急忙过来拜见,告知缘由道:“昨晚寿宁公主召冉驸马入府相会,公主保姆梁盈女乘醉撒泼,对冉驸马大打出手,要把他赶走。公主出面劝解,梁盈女连公主也一起辱骂起来。公主悲愤不已,痛不欲生。冉驸马气愤不过,找小侄帮他写了一份奏章弹劾梁盈女。驸马适才亲自进宫去递奏章了,小侄正在这里等他出来。”
明北京城午门至正阳门平面图
虽然本朝多有公主受制于保姆、宦官之例,但寿宁公主是郑贵妃唯一爱女,更是皇帝的心头肉,梁盈女说到底不过是个老宫女,虽有官秩,但毕竟是个下人,欺负驸马倒也罢了,如何还敢骑到寿宁公主头上?
冯琦愕然不已,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沈德符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跟辽东税监高淮有关。”
原来昨晚傅春用话语套问高淮是否在寿宁公主府上,顺手递了一张纸给门仆,称那是带给高淮的书信。其实那是京师名妓齐景云去年写给他的一首赠别诗:“一呷春醪万里情,断肠芳草断肠莺。愿将双泪啼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
门仆将书信呈给高淮时,高淮醉意正浓,略略展开一读,不明所以,便随手丢到一边。然而到半夜时,有人赶来告密,说高淮行踪已泄露,怕是即将有大祸。高淮惊醒过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秘密回京师的消息怎么会走漏,忽然想到那封莫名其妙的书信,招来门仆一问,听说送书人与驸马在门前亲密地交谈过,登时将所有罪过怪到冉兴让头上。他自己不便出面,便让相好梁盈女为他出这口恶气。梁盈女当仁不让,居然不顾礼仪,径直闯进公主闺房,亲自带人动手打了冉兴让一顿。
冉兴让被殴打后赶出了公主府,悲愤难名,决意上表控诉梁盈女的罪恶。但他出身贫苦农家,大字不认得几个,平常奏表都得要公主府的人捉刀,想了一想,也不回家,直接来藤花别馆扣门,打算请沈德符帮忙写份奏疏。哪知道当晚沈德符和傅春二人醉酒夜宿在勾栏胡同,没有归家,老仆也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
还是鱼宝宝从旁指点道:“他二人昨日一道去了冯尚书府上,小沈有可能还在尚书府尽子侄之责,但傅春必定去了勾栏胡同齐景云处。要不你先去找小傅,问清楚小沈人到底在哪里。”
冉兴让便来到勾栏胡同,拍了半天门,终于婢女豆娘来开了门,称沈、傅几人都已经酩酊大醉,怕是难以唤醒。她不认得冉兴让是当朝驸马,见他满面血污,面目狰狞,心中害怕,不敢让他进门。冉兴让只得一边抹眼泪,一边坐在门前台阶上干等。直到次日一早齐景云起床后听说此事,才将冉驸马请进堂中坐下,拍醒沈德符、傅春二人。
傅春一听便道:“冉驸马全然是因为我受过。哼,这高淮实在太过张狂,我非要找到他行刺朝廷重臣的证据不可。只有如此,才能彻底扳倒他。”让沈德符帮驸马起草奏章,自己则穿好衣衫,赶去找锦衣卫千户王名世商议。
沈德符写好奏章,雇了大车送冉兴让回到家中。冉兴让略做梳洗,换上冠服,便带了侍从入宫。驸马为人憨厚质朴,沈德符犹自放心不下,便一路护送到紫禁城大明门前,预备等得到确切的消息再去忙其他的事情。
冯琦听说风波又是因辽东税监高淮而起,便道:“贤侄放心,我与众同僚已上书弹劾高淮,这坏小子已成众矢之的,猖狂不了多久了。”沈德符道:“是。冯世伯有事先去忙,我在这里等冉驸马出来,再将好消息告知他。”
冯琦心事极重,凝思许久,最终还是道:“好。最近事情实在太多,等我忙完这一阵,再好好跟贤侄聊了一聊。”沈德符道:“是。”
经过这一番谈话,冯琦也没有了去棋盘街饮茶汤的心思,转身又往礼部官署走去。正好在大门前遇到新任的礼部侍郎郭正域,略略寒暄了几句。
郭正域忽指着西面道:“那边在做什么?”
冯琦回头一看,一群宦官正围在一起叫嚷着什么,也不以为意,续道:“少宗伯,乡试在即,关于主考官和同考官的人选……”
背后的呼喝嘈杂声越来越大,还有人在高声呼叫着什么。冯琦又回头看了一眼,蓦然留意到原先站在大明门东侧角门处的沈德符和仆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了车马。愣得一愣,才反应过来,急忙拔脚朝那群宦官走去,一边奔走,一边喊道:“住手!快住手!”
郭正域和侍从们不明究竟,见冯琦焦急万状,急忙跟了过去。
那群宦官正围住沈德符和仆人暴打,见有人出面干涉,顿时一哄而散。沈德符和仆人横躺在地上,浑身都是尘土和血污,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
冯琦忙上前扶起沈德符。他额头肿起一个大包,两眼散乱,摇摇欲坠,神志已近昏迷。
郭正域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这……这是沈德符沈公子么?那些太监为什么要打他?”
冯琦尚不及回答,忽见角门处急奔出一人——头发散乱,撕破的衣冠上血迹斑斑,双脚上只穿着袜子,蓬头赤脚,狼狈不堪。正是驸马冉兴让。
一见到冯琦等人,他脸上立即露出了惶然而羞愧的表情,但当他转头看到沈德符被打得遍体鳞伤时,鼻子一酸,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面面相觑的众人身后,就是巍峨高耸的大明门,大明帝国的国门——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驸马都尉冉兴让于紫禁城内阁前面被一群太监暴打的事件很快风传全城,人们对这位倒霉的驸马颇多同情。
可叹的是,冉兴让的厄运还没有就此结束。他被围打的第二天,想再次上疏揭发梁盈女、高淮的罪行,谁知奏疏还没写好,皇帝圣旨已下,严厉诘责驸马,褫夺其蟒袍玉带,命送至国子监读圣贤书思过反省三个月,不许再奏。冉父本是贫民,因子而贵,在朝中为官食俸禄,也因此事被罢职。
寿宁公主愤懑难抑,三次进宫,欲向母亲郑贵妃哭诉真相。不料母亲却拒而不见。可怜公主枉为金枝玉叶,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只得一腔悲愤打道回府。
本来很少有大臣愿意同冉兴让交往,倒不是因他不通文墨,才疏学浅,而是因为他是“国本之争”祸根郑贵妃的女婿。但经此一事,众人发现原来冉驸马,甚至寿宁公主本人也很可怜。出于对宦官的痛恨,御史杨鹤上疏道:“圣上爱女被躏于宫奴,馆甥受挞于朝市,叩阍不闻,上书不达,壅蔽极矣。”万历读到奏疏后颇为震动,这才下令召公主保姆梁盈女回宫,至于内官群殴驸马一事,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在对待自己爱女、女婿的事情上,万历都是如此态度,毫不迟疑地站在了宦官一方,更不要说那些弹劾辽东税监高淮的大臣奏章了。尽管针对高淮的弹劾声..势浩大,一时惊动天下,以至于连远在山野的东林党也加入了进来,但深宫中的万历皇帝接到奏疏后依然不闻不问,采取“留中”办法处置。高淮本人则在群臣蜂起上书的当天赶早出城,回去了辽东。对皇帝和高淮而言,这件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然而这并不代表万历皇帝心中一点也不关注辽东,毕竟是边关要塞,自古以来就是多事之地。正好此时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入京朝贡,连朝中大臣都不待见的万历皇帝居然破例召见了努尔哈赤,亲自询问辽东局势。
当日万历皇帝召见努尔哈赤时,朝臣中只有泰宁侯陈良弼在场,外廷对谈话内容不得而知。但就在这次召见后,万历皇帝下了一纸诏令,令辽东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辽东巡抚李植和辽东总兵马林均被免职,由前总兵李成梁回任辽东总兵一职,而高淮则继续当他的税监,在辽东作威作福。
消息传出,舆论大哗。>人们普遍猜议辽东彻底的改头换面跟努尔哈赤的进宫面圣有很大关系,但女真部落本身也是税监的深重受害者,受害程度甚至超过大明子民,如马匹、貂皮、蜂蜜等都是必须进贡之物,尤其贡蜜数量巨大,每年还得兼开蜜市。努尔哈赤本人跟李成梁之间更是有难解深仇,照理来说,他绝对不会站在高淮一方,也绝对不会帮罢职已久的李成梁说话。然而为什么偏偏是这次面奏后,万历皇帝立即下了诏书罢免李植和马林呢?
虽然其间内幕成为一大谜题,猜议蜂起,但无论如何,声势浩大的倒高事件以朝臣失败而告终。
傅春一直颇为自责,认为当日贸然闯到寿宁公主府上套问高淮行踪有失鲁莽,不仅牵累了冉驸马,还打草惊蛇,使得高淮有所准备——他自己虽然悄悄溜回了辽东,却派梁盈女等人一早进宫向皇帝和郑贵妃进谗言。这次群臣倒高失败,跟此有很大关系。
沈德符劝道:“这也不能怪你。我刚在国子监看到冉驸马,他人已经平静下来,还说这样也好,正好可以多读点书。至于高淮不倒,更不是你的过失。多年来弹劾税监的大臣前赴后继,但却没有一个成功,诏狱中关了多少因与税监冲突而获罪的大臣,像冯应京这等名士都不能身免。”
鱼宝宝道:“我早说过你们这次扳不倒高淮吧。”傅春道:“宝宝又有先见之明了。”
鱼宝宝道:“这不是先见之明,而是你们两个和那帮大臣一样,没有认清局势。高淮是辽东税监,他的罪恶在于他疯狂捞钱、贪婪成性,但他捞的钱去了哪里呢?大多数还不是进了皇帝和皇太后的腰包。你再看看这些大臣,只知道上书弹劾,什么税监危害百姓、高淮罪大恶极之类,全是空话套话。皇帝怎么可能因为这些陈词滥调就召回自己亲自派出去的捞钱能手呢?”
他这话虽然很有些愤世嫉俗的味道,但也的确指出了一个事实——人人都心知肚明税监祸患的真正源头在哪里,却没有人敢像鱼宝宝这样公然怪罪到皇帝头上。好在当今皇帝太懒,疏于朝事已久,若是放在明初太祖或成祖时代,鱼宝宝这等言语早就招来杀身灭族之祸了。
傅春惊讶地道:“宝宝这番话可谓一针见血,见识高明。那么照你说,该如何扳倒高淮呢?”鱼宝宝道:“有两个法子:一是告高淮贪污,皇帝派他出去弄钱,他贪皇帝的钱,那不是自寻死路么?二是学凤阳巡抚李三才,找一些杀人放火的罪名安在高淮头上。两个法子中,前一个比后一个更有用。”
自万历二十七年万历陆续派出心腹宦官赴全国征税、办矿后,税监恣行威虐,惨毒备至,又科敛无度,任意增加苛捐杂税,因此而破家者不计其数,士民工商无不恨之入骨。各地多有官民不堪忍受税监盘剥而奋起反抗之事发生。
如天津税监马堂兼领山东临清税课,马堂到临清以后,零星米豆也要抽税。临清人民忍无可忍,举行罢市,奋起反抗,万余名愤怒的群众放火焚烧税监衙门,杀死马堂随员三十七人,马堂本人被救逃脱。暴动发生后,朝廷震惊不已,万历皇帝下令追捕首领。时有义士王朝佐,素慷慨好义,不计较个人生死,见官府到处抓人,残害无辜,挺身而出,舍己救人,慨然说:“我是领袖,勿累无辜!”于是被押赴刑场处死。临清人民为了纪念这位大公无私的英雄,暗中立祠祭祀。
又如因江西税监潘相及其随行人员恣横不法,引起公愤,景德镇万余名瓷工发动起义,毁器场,烧税署,打死潘相爪牙陆太守,断潘相饮食。潘相逃走之后,诬奏暴民是受饶州府通判陈奇可指使,陈奇可遂被逮捕下诏狱。
再如司礼监太监孙隆督税浙直,驻苏州,横征暴敛,致使广大机户关场停产,织工失业。苏州织工葛贤忍无可忍,率领民众反抗,将孙隆的随员、税官黄建节等人投入河中,放火焚烧税棍汤莘等人的住宅,包围税监衙门,并要求停止征税,史称“苏州民变”。事后,万历皇帝下令逮捕参加暴动者,葛贤为避免牵连无辜,挺身投案自首,迄今仍关在诏狱中。
再如云南税监杨荣肆害官民,作恶多端,云南腾越州人民奋起反抗,杀死税监委官张安民,焚毁税场,史称“云南腾越民变”。事后,万历皇帝下命“逮捕真正首恶,依律处治”。经廷臣一再请求,甚至连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陈矩也出面陈说厉害,此事才不了了之,无辜免遭株及。
再如御马监太监陈奉任湖广税监,仗势逞威。又刻意逢迎贪财如命的万历皇帝,称武昌府兴国州有人挖掘唐代宰相李林甫妻杨氏之墓,“得黄金巨万”。万历皇帝如获至宝,命陈奉将黄金没收,解进内库。陈奉即对掘墓者进行严刑毒打,责其交出所得黄金,并令挖掘境内所有古墓。巡按御史王立贤上奏说:“兴国州人所掘乃元代吕文德妻之墓,非李林甫妻墓。奸人讦奏,语多不实,请释不治,停止开掘各处古墓。”万历皇帝不理。于是陈奉便仗势逞威,吓唬官民,责令偿银。其党强入民家,奸淫妇女,或抓入税监衙门百般侮辱。终于激起公愤,武昌、汉阳居民万余人,冲入陈奉官署,并用瓦片、石块将其击伤。陈奉为了对广大民众进行报复,居然令卫士举火箭焚民居,打死众多居民。湖广巡抚支可大噤不敢出声,分巡佥事冯应京不畏强御,挺身而出,为民除害,捕治陈奉爪牙,并疏劾陈奉九大罪。而陈奉则上疏诬陷冯应京阻挠朝命、凌辱命官。万历立即下令夺冯应京官,逮下诏狱。武昌人民得知消息后,相率痛哭,愤愤不平,为冯应京呼冤号屈。而湖广税监陈奉则派人到大街小巷公布冯应京罪状,再度引起士民公愤。数万民众集合起来,群起包围陈奉的税监衙门,“誓必杀奉”,陈奉狼狈逃匿楚王府。愤怒的民众遂把其党十六人投入长江溺死。同时,又恨湖广巡抚支可大为恶助虐,焚其衙门,支可大不敢出门。直到冯应京坐着囚车出来劝解,群众才慢慢离开,陈奉躲在楚王府一个多月不敢露面。
如此种种,均是税监祸及天下、民怨沸腾,以致发生了斩竿揭木之变。凤阳巡抚李三才上疏论矿税扰民之害,谓如“一旦众叛土崩,则小民皆为敌国”,便是这些抗税起义暴动的生动写照。但即便引起了朝野的激烈反抗甚至民变暴动,事情过后,税监依旧能肆意妄为,这就全然与皇帝的姑息有关了。
沈德符虽然温和,却并不是一心只读圣贤的书呆子,对税监危害及其源头一清二楚,但他受的是传统儒家教育,“君君臣臣”思想根深蒂固,不敢像傅春那样公然附和鱼宝宝的话,便道:“其实慈圣太后还是位贤后。”
慈圣太后,就是指太后李彩凤了。她本是服侍裕王妃陈氏的宫女,身份卑微,因为生下了皇子朱翊钧——也就是当今万历皇帝——而一步登天,由宫女被册封为贵妃。朱翊钧登基为皇帝后,按照明代制度,该尊嫡母陈后为皇太后,生母李彩凤称皇太妃,也可以称太后,但嫡母应特加徽号,以示区别。权相张居正和司礼太监冯保为讨好李彩凤母子,特意尊陈后为仁圣皇太后,尊李妃为慈圣皇太后,仁圣太后居慈庆宫,慈圣太后居慈宁宫,两位太后在名号上已经没有上下之分了。
李太后柔媚知礼,甚有谋略。她还是贵妃时,便刻意逢迎因生病居住在别宫的陈皇后,每日都要亲自带着儿子到陈皇后那里问安,给没有子嗣的陈皇后带来极大的心灵抚慰。陈皇后只要一听到朱翊钧的小靴子在阶道上的“嚓嚓”声,便会连忙起来,准备好各种糕点食物迎接。到万历即位,虽然两位太后多少有一些利益冲突,但终究因为小皇帝的缘故,亲密得像是一家人。
对于十岁即位的万历皇帝而言,李太后是一个最能干、最负责任的母亲。万历即位后,搬进了皇帝专用住所乾清宫。李太后因为儿子年幼,一直陪住在乾清宫,照顾小皇帝的生活、学习。每逢上朝之日,她天不亮就亲自来到皇帝卧室,高呼:“帝起!”并命宫人扶万历坐起,给他洗脸,然后领着他登辇上朝。
李太后平时教子颇严,万历少年时代性喜嬉耍,厌恶读书,课业时有荒废,常被“召使长跪”。当时,大学士张居正、吕调阳特意编了一本文字俚浅的《帝鉴图说》作为小皇帝的教材。每月除三、六、九日上朝外,其余各日都由张、吕二人讲课。每次讲完,小皇帝回到宫中,李太后还要他复讲一遍才算通过。
这种母亲陪住训政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万历大婚为止。在返回慈宁宫之前,李太后特意招来内阁首辅张居正,道:“我不能朝夕陪伴皇上了。先生受过先帝的付托,你要经常教导皇上,不要辜负了先帝的嘱托。”此即史论“后性严明。万历初政,委任张居正,综核名实,几于富强,后之力居多”。一代名臣张居正能在万历初年有所作为,其实与李太后的信任密不可分。
李太后不但严于教子,对自己的娘家人也约束颇严,曾以“谦谨持家”四字赐其父李伟。李太后擅长书法,尤其善书大字,文华殿后殿所悬长匾上的十二个大字“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即是她亲笔书写,龙翔凤翥,令人惊羡。又如慈寿寺中宝藏阁牌匾,也是出于她的御笔,旁人观其结构波磔之妙,均以为是当今皇帝御书。
然而自从万历皇帝成人,李太后便不再干预政事,甚至连她之前所倚重的司礼太监冯保被贬、内阁首辅张居正死后被清算等重大事件也懒得过问。她只是一心向佛,笃信佛祖。万历皇帝则投母所好,专门为她在京师内外广建寺庙,“动费巨万”,“助施无算”,浪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鱼宝宝听沈德符为李太后辩护,冷笑道:“那些山野莽夫被表象蒙蔽,称颂慈圣太后圣明倒也罢了。你沈德符熟知掌故,居然也会这么想!如果太后真的贤明,就不会对皇帝所作所为不闻不问了。虽说本朝祖制不准后宫干政,但当今皇帝在太后严训下长大,素来畏惧太后,只要慈圣太后一句话,税监弊政举手可废。可她偏偏不说,你以为她不知道吗?不是。其实她早就被皇帝收买了。那些税监搜刮来的不义之财,大多数进了她的腰包。”
沈德符骇然道:“宝宝,你可不要瞎说。”鱼宝宝道:“我哪有瞎说?天下人都知道慈圣太后出身小商之家,虽然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却天生有贪财好利的习性。”
沈德符连连摇头,道:“你可别再信口胡扯了。小傅也是出身商贾之家,难道你觉得他天生贪财好利吗?”鱼宝宝“哎哟”一声,忙道歉道:“我倒是忘记小傅了。傅春,你不算,你跟那些人都不一样。”
傅春笑道:“我倒是无所谓。咱们正谈论对付高淮的事,还是别扯得远了。”
沈德符叹道:“这事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鱼宝宝道:“没有雷厉风行的手段,怎么能打得了豺狼?所以天下人都佩服李三才,只有他能对付税监。”
傅春道:“可惜我始终不能找到高淮与刺客的关联,不然可以用刺杀朝廷重臣这件事将他钉死。”
沈德符心念一动,问道:“不是从刺客身上搜到一块牙牌么,东厂有没有查到来历?”傅春道:“没有。据陈厂公告诉王名世说,那块牙牌是假的。那牙牌编号捌拾捌号,他派人翻查了名册,锦字从一号到三百号都是万历初年造的,和刺客身上的那块牙牌年份根本对不上。”
原来锦衣卫牙牌除了正反两面刻有字样和编号外,在左侧脊部还刻有牙牌的制造年份。按照记录,编号拾壹号的牙牌制造于万历甲戌年,也就是万历二年。而刺客身上得到的牙牌侧脊刻的是“万历己丑年造”。
沈德符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问道:“那么锦字八十八号牙牌的真正主人是谁?”傅春道:“这个我也问了。这一点,陈厂公并没有交代,还是王名世自己暗中去翻查了名册。八十八号原先属于一名叫杨山的校尉,那人早已死去多年,名册上显示他致仕时便已缴还牙牌,但不知什么缘故,始终没有找到。”
沈德符道:“杨山?”傅春道:“怎么,你认得这个人?”沈德符道:“不,不认得。”
傅春道:“总之牙牌这件事有点奇怪。那牙牌虽是假的,可只有年份有破绽,其他的跟真牙牌是一模一样,连东厂和锦衣卫自己人都不能分辨真假,足见这赝品的制作者技艺何等高超了。可他为什么要刻意留下一处年份的破绽呢?”
沈德符嚷道:“太巧了!实在太巧了!”
傅春见他一改往日的从容闲雅,脸颊涨得通红,神色极其古怪,不由得狐疑问道:“什么巧?你这么兴奋做什么?”沈德符道:“己丑年就是万历十七年啊。”
那一年,对他是极其难忘的一年——先是寄居在沈家的润娘失踪,随即是父亲暴病身亡,他在京师失去了依靠,不得不随同母亲迁回故里。那一年,他才十二岁。就在离开京师的当日,沈母又赶走了跟他同岁的雪素。从此,他的人生变得忧郁。
傅春却根本听不懂沈德符的言外之意。还是鱼宝宝忍不住道:“我来告诉你吧,就是在那一年,小沈父亲去世了,他也不得不离开京师,举家迁回秀水。”
他不过是脱口而出,沈德符却是大吃了一惊,道:“宝宝……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家事?”鱼宝宝道:“哎呀,你那点事又不是什么秘密,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
沈德符父亲沈自邠在万历五年进士中以第一名入选翰林院,在世时书法、才学出众,是当时最有名的翰林名士,以至三十六岁早逝时,一度成为轰动京城的大事。
沈德符忆起年幼时在京城的风光岁月,亦是心潮澎湃,喃喃道:“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旁人早就不记得了。宝宝说得不错,己丑年正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
傅春不禁哑然失笑,道:“这只是巧合,小沈,你不要走火入魔,胡思乱想得太多了。”沈德符固执地摇了摇头:“不,我没有胡思乱想。你不知道,我曾经见过雪素娘亲润娘身上有一块锦衣卫牙牌。”
傅春这才大吃了一惊,道:“什么,润娘?你不是说她只是一名走江湖卖艺的妇人么?”
沈德符心中有事,不及与好友多谈,忙道:“小傅,你跟王名世已算有交情,可否为我去查一件事?就是关于那校尉杨山,他是哪年致仕,哪年死的?他的牙牌又是什么时候缴还的?”
傅春道:“这倒不是难事。不过我始终觉得你想得太多了。你要去哪里?”沈德符道:“我得去趟尚书府。冯世伯是家父生前最好的朋友,润娘的事,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
除了润娘之事外,他心中还有更多疑问:最近几次见到冯琦,总觉得对方心事重如山,似乎好几次有话想对他说,却又有所顾忌。这实在不像是冯琦的风格,他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鱼宝宝道:“喂,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不要紧么?”沈德符笑道:“不要紧,一点皮肉伤而已,我哪有那么娇气?宝宝,可要谢谢你这些日子照顾我、为我买药。”
鱼宝宝瘪了瘪嘴,道:“谁叫我略懂医术呢!就当是我付你的房租好了。”
沈德符匆匆出门,正好遇上雇请过的帮佣林大郎。后面还跟着几人,一人是顺天府生员皦生光,还有一名宦官模样的人,以及两名带刀锦衣卫校尉。
皦生光一见到沈德符,便嚷道:“沈兄,坏事了!坏事了!”
沈德符道:“原来是皦兄。出了什么事?”皦生光皱眉道:“前些日子卖给沈兄的玉杯原来是皇宫中的宝物,被这位公公偷出变卖,现在事情败露,锦衣卫拿了我二人,要追回赃物。”那宦官也苦着脸乞求道:“求公子将玉杯还给自家,自家愿意原金奉还。而今只有物归原处,大家才能平安无事。”
沈德符闻言大为窘困,那玉杯已经作为寿礼送给冯母,如何还能开口索回?
一名校尉不耐烦地喝道:“那玉杯是赃物,你还不快些交出来!”沈德符只得道:“我已经将玉杯送人,索回需要些时日。”
校尉道:“这可不行。追回皇宫宝物,一刻也耽误不得。若是交不出玉杯,就将你们几个全部押回官署去。”
皦生光忙将沈德符拉到一边,低声道:“沈兄没有看出来么?这公公和锦衣卫是串通好的,你只要破财就能消灾,玉杯也不用索回。”沈德符无奈,只得问道:“他们想要多少?”
皦生光便走过去与宦官和校尉低语几句,又重新走回来,伸出两个手指,道:“二百两。”
沈德符吓了一跳,他买那对玉杯才花了五十两,现下为贿赂要掏四倍的银子,着实有些气恼。转念想到钱财终归只是身外之物,给这些人一些钱将他们就此打发走,总比向冯府索回玉杯好,至少能保全面子。少不得忍气吞声,道:“那么请几位稍候。”自转回去家中取钱。
傅春见沈德符重新返回还颇觉奇怪。他被白白讹诈,也不好意思告诉对方,免得傅春出头打抱不平,反而将事情闹大,还免不了要被鱼宝宝冷嘲热讽一番,只道:“没事,忘了带钱。”进房拿钥匙开了柜子,取了两袋金砂,每袋约有十两,拿出来到巷口交给皦生光。
皦生光将袋子分塞到两名校尉手中,点头哈腰地说了半天好话。一名校尉终于道:“好吧,暂时就这样了。”这才扬长而去。
沈德符颇觉晦气,好在他家资富饶,也没有太将这二十两黄金放在心上。来到铁狮子胡同尚书府,门前仆人冯七道:“老爷一大早就被皇上召进宫去了。”
众所周知,万历皇帝不上朝理事、不召见大臣已有近二十年。沈德符不禁听了大奇,忙问道:“圣上召见冯世伯,是因为那晚刺客行刺一事么?”仆人道:“不是,皇上召老爷进宫,为的是商议福王的婚事。”
礼部除管理全国学校、科举考试外,还掌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皇室婚事历来由其操办。福王即是朱常洵,是万历和郑贵妃爱子,也是“国本之争”中的焦点人物——传说中要替代皇长子朱常洛成为太子的人。
沈德符听说冯琦入宫商议福王婚事,心道:“圣上久不视朝,即使是军国大事,也一向是不闻不问,却独独为了福王婚事召冯世伯入宫,难怪外面纷传他有心改立福王为太子。”料来冯琦觐见完毕还要去礼部官署视事,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回来,只得恹恹告辞。
刚好冯琦次子冯士楷奔出来玩耍,觉得沈德符面熟,稚气地问道:“你是谁?”
沈德符一把抱起他,笑道:“你不记得我啦?我是小沈哥哥啊,前一阵老跟你大哥在一起那个。”冯士楷笑道:“你说的大哥是士杰么?其实他不是我亲大哥,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
才仅仅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有些令人瞠目结舌了。沈德符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幸好冯琦侍妾夏潇湘追着孩子出来,沈德符便将冯士楷交还给母亲。
夏潇湘红着脸道了谢,又细声细气地问道:“沈公子是来找我家老爷的么?老爷怕是要晚上才回来,有事的话,我可以替公子转告。”
沈德符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二夫人千万别再叫我公子,我是冯世伯的晚辈,也就是二夫人的晚辈。”逗了冯士楷一会儿,除下中指上的白玉戒指递过去,笑道:“这个送给你。”
夏潇湘慌忙推辞不要。沈德符道:“不过是个小玩意,留给孩子玩儿吧。”将戒指套到冯士楷拇指上,又闲扯了几句,这才告辞。
经过东四牌楼时,沈德符有心去勾栏胡同拜访薛素素,可转念想到自己新近才在皇城大明门前挨了打,额头还有一大块淤青未能化散,有碍观瞻,只得暂时忍了。
径直回来家中,正要进门时,忽听见背后有人叫道:“请问这里是李大帅府上么?”
沈德符听对方口音极其怪异,应声回过头去,却是一名大汉,虽然包了头巾,还是一眼认出他是那晚在李成梁府后门见过的女真首领努尔哈赤的随从之一,便随口问道:“你不是努尔哈赤将军的随从么?”
那大汉曾跟随努尔哈赤来过李府后门一次,但那后门与藤花别馆的大门距离不远,他这次从胡同口的另一边寻进来,居然认不清楚到底是哪个门了,正好看见沈德符,便出声询问。见对方脱口叫出自己身份,立即将他当成李府人,笑道:“正是小人。李大帅还好么?他老人家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回去辽东?我们将军等不及要准备迎候接风了。”
沈德符见状,料想对方是生了误会,正要告诉他隔壁才是李府后门,忽然心念一动,想到街里坊间那些关于努尔哈赤面圣的猜测,便干脆将错就错,假意问道:“你不是跟努尔哈赤将军回去建州了么?怎么人还在这里?”
那大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噢,本来是动身回去了,但半路上我们将军想起一件重要事,所以派小人回来送封信给李大帅。”
沈德符极想知道那信的内容是什么,但他终究还是个老实的读书人,强忍心中好奇,指着一旁的角门道:“那里才是李府后门,我只是李大帅府上的房客。”
那大汉“啊”了一声,正好有奴仆开后门出来,便急忙奔了过去。
这已经是沈德符第二次在李府后门遇见女真人,愈发满腹狐疑,心道:“这次事件,辽东巡抚和总兵双双被免职,税监高淮毫发无损,倒也不足为奇,以往朝臣与税监争斗,被罢免的都是大臣。奇的是,七十八岁年纪的李成梁竟然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从努尔哈赤及其随从的种种表象来看,女真人跟李大帅明显是一伙的。市井传闻是对的,李成梁这次回任辽东,肯定是努尔哈赤在圣上面前说了好话。到底是什么利益能让爱憎分明的努尔哈赤放弃杀父的深仇大恨、甘愿继续忍受税监盘剥,也要与李成梁化干戈为玉帛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觉背上被人轻轻一拍,回头一看,却是鱼宝宝,满脸纳罕,向沈德符问道:“你站在自家门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沈德符知道这位姑苏秀才精灵古怪,时常有奇思怪谈、惊人妙想,却也不全是怪诞无理。当即说了两次在宁远伯府后门见到女真人之事,想听听他的看法。
鱼宝宝道:“这你还不明白么?一句话,熟人好办事。努尔哈赤在李成梁府中长大,两个人就算有仇,那也是熟人。何况女真人在李成梁最失意的时候出面支持他,力推他回任辽东总兵,将来必然是有丰厚回报的。相比于辽阔的地盘,一个税监的实际危害又能有多大呢。”
沈德符极是惊讶,瞪大眼睛,仿佛才第一次认识鱼宝宝一般。鱼宝宝反倒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道:“你干吗那么看着我?”沈德符道:“宝宝,你有时候真的是一眼就看到了底,我和傅春都不如你呢。”
鱼宝宝道:“哟,原来鉴古善谈的沈大才子也有自愧不如人的时候。”沈德符道:“我自然是……”一语未毕,外面有人拍门叫喊道:“沈公子!沈公子!”
沈德符忙回身去开门,却是冯琦府上的仆人冯七,跑得满头大汗。
沈德符问道:“出了什么大事么?”冯七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是……是我家老爷一回来就要见沈公子……小的怕老爷久等,一路小跑,跑得急了些。”
沈德符听说,忙跟着冯七重新往尚书府赶来。在正堂前正好遇到姜敏、冯士杰母子。
姜敏正色道:“你世伯身子不好,要多休息调养才行,贤侄好好劝劝他,别太过操劳。”
她是尚书夫人,却要外人来劝丈夫休息,想来与冯琦疏远已久。沈德符不敢多问,只喏喏应了,跟随冯七往万玉山房而来。
到院门前时正遇到仆人秦德送浙江会馆戏班班主薛幻出来。薛幻虽然从事梨园行当,却是地地道道的蒙古人。曾祖薛绶是明军都督,在土木之变中为保护英宗皇帝而英勇战死。薛幻也有世袭锦衣卫指挥官职,但他更喜欢听戏、看戏,索性弃官不做,自己组建了戏班,专门在浙江会馆登台演出。
沈德符乍然在万玉山房见到薛幻,很是惊奇。薛幻笑道:“冯尚书想要完整的《牡丹亭还魂记》戏文,我是特地给他送来。”沈德符道:“原来如此。”
薛幻道:“沈公子老久不来浙江会馆了,有空来看新戏。”招呼了一声,跟着仆人秦德去了。
沈德符进来书房时,冯琦正半躺在书房南窗的大罗汉床上。那床为黄花梨木所制,左右和背面装有围栏,正中放着一张黄花梨木的炕几,两边铺设坐垫、隐枕,十分讲究。炕几上放着一杯茶盏和一碟点心。冯琦一边聆听飒飒竹声,一边轻声吟诵着第十二出戏文 href='5216/im'>《寻梦》中的唱词:“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手中还握着书卷,正是薛幻新送来的《牡丹亭还魂记》,显是爱极汤显祖的这部新戏。听到沈德符到来,急忙起身迎客,招呼他坐下,命小妾夏潇湘奉茶。
沈德符见冯琦脸色不好,忙上前扶他坐下,劝道:“世伯是朝廷肱股重臣,保重身子要紧,千万不要太过劳累。”冯琦摇了摇头,急切地道:“贤侄,那晚寿筵,我说你若能像令祖沈公那样安居乡里读书也是好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德符愣了一愣,才道:“小侄尚不能肯定,世伯要小侄放弃功名么?”冯琦道:“错了,全然错了!大丈夫在世,唯功名可求,千万不要学那些‘安身立命’‘明哲保身’的异端思想。你要记住了,一定要考取功名,金榜题名,方才不辱没祖先英名。”
自隋朝实行“科举取士”以来,科举制度在中国已经施行了上千年,对中国社会和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成为历代王朝选拔人才的最主要渠道,也成为维护其统治长治久安的重要基础。科举任人唯贤,重才学而不重门第,由此被天下人视为登龙门的唯一途径,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政治、社会、文化等多个层面。在古代中国,读书人的出路只有做官这一条正途,而要出仕为官,就必须通过科举考试。“学而举则仕”,以考试晋身官场,一路升官发财,从而光宗耀祖,实现自身的价值,这是士人们的普遍心态。
然而自正德、嘉靖以来,王守仁的“心学”对士大夫思想观念影响极大,人们纷纷从正统程朱理学的纲常名教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变得越来越自我。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士人们不再热衷功名,甚至一些人以绝意仕进、弃官不就为荣,如临川名士汤显祖。更有人不应科举,宁愿去当名士、院士和狂士,以终身布衣为荣,如吴门才子王稚登。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社会风尚普遍追求奢靡浮夸之风,士大夫则腾空言而少实用,各种党派门户之争应运而生。沈德符后来亦仔细回味过冯琦之语,甚至还与好友傅春讨论过,以为这位当朝礼部尚书是暗示以当今朝政之松弛,再有抱负的人也难以有所作为,不如寄情山水,悠然乐哉,还可以图一时之乐。此刻听到冯琦亲口解释,才恍然大悟,暗道:“原来我全然误会了冯世伯的意思。冯世伯着急派仆人叫我来,为的就是这件事么?”虽然有些不解,还是应道:“小侄遵命。”
心中仍然放不下润娘怀有锦衣卫牙牌一事,本有心询问一些旧事,但见冯琦脸色难看之极,料想是疲累所致,只得起身告辞。
冯琦道:“先别忙走,我有一诗赠送贤侄。”命夏潇湘研墨铺纸,走到书案前,略一思索,即提起毫笔,下笔如飞,一挥而就。
却是一首七绝,诗云:
浩渺天风驾海涛,三千度索向仙桃。
翩翩一鹤青冥去,已隔红尘万仞高。
沈德符略略一读,觉得此诗诗意不祥,隐隐有绝命诗的味道。正待劝慰几句,忽见冯琦脸色大变,手中毫笔掉落,朝后趔趄两步,仰天便倒。
沈德符大吃一惊,忙扶冯琦坐在屏背椅中,叫道:“冯世伯!冯世伯!”
冯琦脸如金纸,瞪大眼睛,一手扯着沈德符衣袖,一手指着一旁的夏潇湘,口中“嚯嚯”有声,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两手一松,就此死去。
夏潇湘先是一愣,随即上前跪倒冯琦脚下,放声大哭起来。
冯府上下不论主仆,不得冯琦命令均不得擅入万玉山房,书房中的打扫均由夏潇湘亲自动手,就是夏氏的贴身婢女印月,也只能做些打扫的杂活儿,不能走进书房。仆人冯七候在院子外,听见里面着实动静不小,忙高声叫道:“印月!印月!”不见人应,这才想起印月请了几天假到乡下探望母亲了。又赶到门外,喊了两声“老爷”,还是无人应答,便大着胆子推门进来。
却见冯琦坐在硕大的椅子上,怒目圆睁,眼、鼻、嘴角有丝丝黑血沁出,情状极其恐怖。夏潇湘正抚尸痛哭,一旁沈德符则呆若木鸡。
冯七愣得一愣,便大声叫了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礼部尚书冯琦离奇暴死在万玉山房后,冯氏家眷闻讯赶来。冯妻姜敏出生太医世家,一看便能断定丈夫是中毒而死。由于书房中只有沈德符和夏潇湘,二人难脱下毒嫌疑。姜敏遂命将二人捆送官府调查。
正好锦衣卫千户王名世有事来寻姨母姜敏,得知冯府再生变故,遂命校尉将沈德符和夏潇湘逮捕,先押送到锦衣卫监狱囚禁。
锦衣卫官署位于大明门千步廊以西,与礼部东西相望。
虽然在京师出生并生活了十余年,但这还是沈德符第一次来到锦衣卫官署。当然,在他内心深处,着实希望永远不要有机会进来这个传说中阴森恐怖的活地狱。一进来官署大院,便听见头上有怪声,抬头一看,却是槐树上栖息着一只怪鸟,身体像鹤而比鹤小,正冲着众人怪叫,叫声凄厉,弄得人心里愈发悲凉起来。
锦衣卫大狱位于官署的西南角,到门前正好遇到欧洲耶稣会士利玛窦。这位金发碧眼的异国传教士是意大利人,万历九年就来到中国,先后在广州、肇庆、韶州、南雄、南昌、苏州、南京等地进行传教活动,一边学习中国语言文化,一边广泛与中国地方官吏和士大夫接触,以更好地了解中国的国情和风俗礼仪。
万历二十八年年底,天津税监马堂向朝廷进利玛窦所献方物,奏报利玛窦请求入京。礼部称《大明会典》中没有关于大西洋的记载,利玛窦来历不明,与中国人交往,别生事端,其所献之物也不宜入宫中,请赐给冠带令其回国,不许在南北两京居住。万历皇帝不听,下诏准许利玛窦入京。万历二十九年一月,利玛窦抵达北京城。二月,万历皇帝亲自召见,此是明朝立国以来皇帝第一次亲自接见欧洲传教士。利玛窦为人谦和,彬彬有礼,向皇帝进献自鸣钟、西洋琴、珍珠嵌十字架、天主像、圣母像、铁弦琴以及世界各地地图等物。万历亦待以优礼,允许他长驻北京传教,赐屋于宣武门内,其所需银、米俱由朝廷按时供给。利玛窦感到无上荣幸,自此定居北京,他不但在京师中大力传教,还常常到监狱如诏狱、刑部大狱看望囚徒,给这些绝望中的人以抚慰,居然也因此发展了不少教徒。
遇到沈德符一行,利玛窦亦是相当惊讶,他记得在冯府中见过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而那名被校尉粗暴挟持的女子,似乎就是冯尚书的侍妾。那晚冯府寿筵,冯琦蓦然遇刺,现场大乱,冯府家眷也都顾不上避嫌,尽数冲出来查看冯琦伤势。他还记得那女子抱着孩子,站在冯琦身侧哭泣,楚楚可怜。愣了一愣,忙上前拦住问道:“这二位是……”
负责押送的锦衣卫百户王曰乾道:“是害死礼部冯尚书的凶手。”
利玛窦听说礼部尚书冯琦遇害,“哎哟”一声,不及多问,急忙去了。
王曰乾便命校尉押着犯人进来督捕房登记姓名。狱吏蒋守约见罪犯是一对衣饰华丽的年轻男女,很是好奇,问道:“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
王曰乾报了名字和案情,叮嘱道:“这是重犯。王千户已进宫禀报陈厂公,说不定皇上要亲自过问案情,可千万别出了差错。”蒋守约笑道:“晓得了。”
送走王曰乾,蒋守约慢吞吞踱到夏潇湘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连声叹息道:“好端端一个美貌小娘子,竟然谋杀亲夫。你无论如何是活不了了,可惜了这副花容月貌。”拍了拍手,叫道:“好好招待夏夫人。”
便有几名禁婆抢上来,拿镣铐锁了夏潇湘手脚,又取过一面十五斤重的木枷,将她脖颈和双手禁锢在木枷中。夏潇湘泪流满面,早已瘫倒在地,禁婆不得不拖着她一路走下地道。
蒋守约又走到沈德符面前,道:“看你模样,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你可有看见刚才那妇人的狼狈样子?诏狱的规矩,无论是谁,下囚室都得戴上三木刑具。当然,事情也不是一概而论……”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将大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
沈德符初见冯琦暴毙惨状,又是惊愕又是伤痛,以致不能替自己辩白。但被带来锦衣卫官署后,那怪鸟的惨叫促使他从浑浑噩噩中惊醒过来,可惜王名世已经先行离开,无人肯听他解释。此刻一见蒋守约的手势,便明白对方是在公然索取贿赂。久闻狱事黑暗,果然如此。然而当此境遇,除了低头,他也别无可想,当机强忍悲愤,从身上摸出所有的银子,又解下腰间玉佩,一齐递了过去。银子只有几两,但那玉佩却是沈家祖传玉佩,古意盎然,触手生温。
蒋守约居然是个识货之人,笑道:“这玉佩成色还算不错,是祖传的么?”沈德符道:“是。”赔笑道:“这不过是一点儿小意思,官爷若肯知会我家人一声,另外还有重谢。”
蒋守约笑道:“这个好说。到底是知书识礼人,我就喜欢跟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进来这里,苦头是免不了要吃的,但只要能行方便之处,公子尽管开口便是。”问了沈德符住址,这才派吏卒带沈德符入诏狱。
令人闻名色变的诏狱位于地下。囚室共分两层:最下层完全是由巨石垒成,一年四季不见丝毫阳光,完全靠微弱的火光照明。墙壁厚达丈余,囚犯在内中呼号连天,邻室也听不到一点儿动静。对秘密刑讯、处死犯人极其有利。上层是半地下,砖石筑成,牢房中有一小方孔开在地面,略通光线,比下层黑窟要好一点,但也是光线暗淡,白天都难以辨认囚室内的东西。
这里如同炼狱一般,冬日无火,如同冰窟,夏天闷热,蚊蝇虱蚤,横行其中,恶臭熏天,时疫流行。犯人的生活,连牲畜都不如。关在这里的犯人,大多数要受重刑,受刑后还要同时戴上枷锁镣铐,一动也不能动。到了夜晚,老鼠成群结队地出来啮肉饮血,犯人甚至连手指、脚趾都被咬断。有一次,一个名叫孟昭的刑官因事来到狱中,看到犯人们被老鼠咬得血肉淋漓,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自己掏钱买了几只猫放入狱室里,诏狱的鼠患才减轻了一些。
锦衣卫大狱门禁森严,每送入一物,必经数道检查,饮食衣物十不能得一。大狱不允许探视,犯人一入狱中,便再也不能与家人相见。只有在犯人过堂被拷问的时候,才许可亲属跪在堂下一丈远的地方,遥遥望上一眼。讲话只能高声问答,而且还不准说自己家乡的方言土语,不许谈及有关案情的事。
在押犯人大都会染有各种疾病,而狱官对患病囚犯是不给予任何医药治疗的。有钱的犯人还可以让家属重重贿赂狱卒,偷偷地带一些药品进来,至于那些家道贫寒或已被敲诈破产的犯人,便只能忍受疾病的折磨。实在无药可医下,便只好喝自己的尿,称作“轮回酒”。在各种非人的虐待之下,许多犯人在入狱后不久便痛苦地死去,官方称为“瘐死”。而那些侥幸不死的,案子又迟迟不能了结,只能被无限期地关押在狱中。
锦衣卫大狱内经常秘密处死犯人,狱卒称其为“壁挺”。杀人之后,不会立即通知亲属领尸埋葬,往往拖延数日,等到尸体完全腐烂、虫蛆遍体时,才用苇席将尸体裹出。所以,亲属们往往不知道死亡的确切日期。有时甚至连尸首也无法辨认,只好根据头发胡须的颜色和长短来辨别。
难怪人们说比起诏狱,刑部和都察院的监狱实在是天堂了。
自诏狱建成以来,被关押或是折磨死在这里的名臣或名人不计其数。与高僧紫柏并称为大明两大教主的名士李贽便是在去年被朝廷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逮捕,瘐死在诏狱中。
走下阴森森的地道,沈德符心中不由得涌起了深切的悲凉。他知道自己无辜,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走出去。关在诏狱、死在诏狱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有罪的呢?他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沈德符被关进上层临近入口的囚室中。囚室狭小,不过数尺见方。一进去就觉得阴风扑面,闻见一股奇怪的臭味,令人欲呕。他本能地用手去捂鼻孔,等到目力大致适应阴暗,才摸索着靠墙坐下。
忽听得有人阴恻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沈德符吓了一跳,寻声望去,发现墙角乱草堆上缩着一个人,头发凌乱,衣衫破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才知道自己还有个牢友,忙报了自己名字,问道:“不才请教老先生尊姓大名。”
他熟知京师掌故,自是知道诏狱关押的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而多是朝中官员,或是忤逆了皇帝旨意,或是得罪了税监,总之没有真正的坏人,甚至可以说这里的绝大多数囚犯都是耿直报国的忠臣。他听对方声音苍老,年纪似已不轻,料想必是什么大官,是以特意用了敬语。
那人奇道:“你姓沈,跟翰林院沈自邠沈北门是什么关系?”沈德符道:“啊,我正是他的长子。先生认得亡父么?”那人道:“认得。沈北门……你父亲……他已经过世了么?”沈德符道:“是,家父过世已经有十四年了。”
那人叹了口气,道:“唉,我被关进诏狱已有二十一年,外面的很多事都不知道。”
沈德符听说他入狱已经二十一年,蓦地心念一动,失声问道:“先生莫不是前临江钱知府?”那人笑道:“不错,我正是钱若赓。想不到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钱若赓是浙江宁波人,隆庆五年进士,万历即位后任礼部官员,因进谏阻止皇帝在民间选妃充实后宫,被万历记恨,有心杀他。但当时万历即位日浅,大权又尽在内阁首辅张居正手中,皇帝难以依己意行事,只得将这笔账记在心里。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万历立即将钱若赓调为临江知府,不久给他安了个“酷吏”的罪名,命锦衣卫逮下诏狱。但实际上钱若赓非但不是酷吏,还是有口皆碑的好官。临江府百姓听说知府无辜蒙难,自发凑钱结队到京师为其鸣冤。一连数年,人数最多一次达千人。但万历却坚持要将钱若赓处死。当时内阁首辅申时行知道钱若赓实属冤枉,便设法营救,与法司密议,表面遵从皇帝旨意判处钱若赓死刑,然而每到行刑时,就找个理由如天象有异之类缓期执行,改以长系诏狱。早年张居正出任首辅之时,权高震主,皇帝不过是个龙椅上的摆设。申时行继任之后,内阁的权势依然强大,万历也不得不听。日后历任内阁首辅如王锡爵、赵志皋均同情钱若赓,指使司法机构对其暗中保护。加之万历皇帝困于“国本之争”,很少上朝理政,钱若赓的案子才不了了之。但皇帝只是忘记杀他,并没有下诏释放,他等于被判了终身监禁,活着与死无异。
沈德符在诏狱中与传奇人物钱若赓相逢,既意外又难过,见他形容枯槁,衣衫褴褛,便脱下自己的外衣,为他披在身上。
钱若赓道:“多谢。年轻人,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大事?你给我好好讲讲。”沈德符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讲起,便拣了件最重大的事先说:“最大的事,就是圣上在两年前立了长子为皇太子。”
钱若赓道:“那么圣上本人呢?”沈德符道:“圣上依旧不上朝,没有什么改变。”
钱若赓叹息道:“我本来一直被关在最底层不见阳光的囚室中,几日前吏卒忽然将我移来这里,不但去掉了手脚的桎梏,伙食也有所改善。我还以为是圣上要放我出去。”
他被关押二十一年,身披三木,动弹不得,每日唯等死而已。忽然生命中露出一丝自由的曙光,哪知道瞬间又熄灭了,这打击不可谓不大,软软靠在墙上,露出失望之极的神色来。
沈德符本有心安慰几句,可人们都说进了诏狱等于进了阎罗殿,九死一生,他自己莫名身陷囹圄尚无出去的希望,更何况钱若赓这样被皇帝衔恨的钦点要犯呢?勉强安慰也是苍白无力之语,还是不要说了好。
漆黑的夜晚深邃悠长,不时地有丝丝的寒意肆虐侵袭而来。沈德符困意极浓,但脑海意识里却丝毫未有要睡的欲望,神志始终处于一种迷离而茫然的异境,似乎醒着,又似乎睡着了。他能听见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哭声、笑声、叹气声、呓语声、尖叫声,仿若来自大地深处的幽灵,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令人恐惧。他甚至分不清这是幻听,还是现实。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有吏卒举火来开了牢门,带他出来。却见傅春和鱼宝宝正站在督捕房中徘徊。
见到沈德符出来,鱼宝宝先抢上前来,问道:“还好么?有没有受刑?”沈德符见他满脸忧色,颇为感动,道:“暂时还没有。”
傅春道:“我和宝宝听到吏卒报信,便赶来这里见你,哪知道递了许多银子,依然进不来。还是素素出面求情,王千户才肯破例带我进来见你。”
沈德符大为意外,道:“素素姑娘肯为我出面求情?”傅春道:“嗯,闲话以后再说。你明日就要过堂了,快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德符便大致说了经过,道:“老实说,我也觉得冯世伯死得莫名其妙,可我对这件事真的是一点儿也不知情。”
傅春凝思片刻,转头叫了一声。王名世走进来问道:“你们讲完了么?”傅春道:“还没有。这案子有许多疑点,我们想当着千户的面问小沈。”
王名世道:“无所谓啊。不过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们,冯尚书夫人往宫里递了紧急奏疏,说案情关乎家丑,怕是有碍冯尚书清誉,请圣上秘密审讯。冯夫人的父亲姜太医曾为圣上治病,圣上一直感念在心,所以特别批准了奏疏。因而现在这桩案子不会经过三法司,只会在锦衣卫内部解决。”
沈德符一听,愈发焦急起来,道:“我没有下毒害人,你们一定要相信我!”鱼宝宝也道:“小沈亡父跟冯尚书是故交,他自小出入冯府,冯尚书待他如亲子,他亦一向以父礼视之,怎么可能妄生歹念?”
傅春道:“小沈,你别着急。我来问你,书房内是不是只有你和夏潇湘两个人?”沈德符道:“是。”
傅春道:“既然不是你下的毒,那么一定是夏潇湘了。”沈德符迟疑了下,反问道:“会是她么?”
不由得又回忆起冯琦临死前的情形来——冯琦一手扯着他衣袖,一手指着一旁的夏潇湘,好像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莫非冯琦当时已经意识到是侍妾下毒,所以刻意提醒沈德符,好让他知道夏潇湘就是凶手?
可这完全说不通啊。自从他认识夏潇湘以来,一直觉得她柔弱善良,逆来顺受,只知道相夫教子。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有心为自己谋取利益,可她虽为冯家生下了两个儿子,地位却并不巩固,怎么可能下手毒死正需要倚靠的丈夫呢?
鱼宝宝也道:“夏潇湘尚有幼子需要抚育,确实不可能加害冯尚书。就跟小沈尚需要冯尚书提携前程,不可能下毒害人一样。下毒杀人不会是临时起意,小沈和夏潇湘毫无动机,又怎么会下毒害死冯尚书呢?王千户,有没有可能是有人事先在送去书房的茶水中投了毒?”
他说话又急又快,就像一长串鞭炮一样“啪啪”炸过。王名世愣了一愣,才答道:“我已经派人验过,茶水中根本没毒。这也是尚书夫人怀疑沈公子和夏潇湘的原因——书房里没有任何东西有毒,但冯尚书却中毒而死,那么只有二位有机会下手了。”
鱼宝宝道:“小沈,你进书房后,有没有发现夏潇湘有异常的行为?再好好想想。”
他倒不是刻意将矛头对准夏潇湘,只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沈德符和夏潇湘,他既选择相信沈德符,便只能怀疑夏潇湘是凶手了。
沈德符只得说了冯琦临死前的异状。鱼宝宝道:“如此,倒可以作为夏潇湘下毒害人的一条证据。”他一心要营救沈德符出牢狱,甚至提出想见见夏潇湘,却被王名世断然拒绝。
鱼宝宝对此颇为不满,道:“千户之前不是还邀请傅春和小沈一同来查案么?这么快就忘记了。”王名世道:“我是奉陈厂公之命,邀请傅公子协查冯尚书遇刺一案,跟沈公子卷进的冯尚书中毒案是两码事。”
鱼宝宝道:“冯尚书遇刺在先,中毒在后,这两个案子说不定有所关联。”王名世冷冷道:“鱼公子机敏善辩,但这话怕是你自己也不信吧。冯尚书遇刺一案,刺客的真正目标是李巡抚,跟冯尚书并无关系,跟冯尚书中毒自然没有关系。”顿了顿,又道:“明日审案,除了证人外,冯府作为苦主和原告,也会派人来旁听。傅公子,鱼公子,你们这就请回吧。”
鱼宝宝无可奈何,只得握了握沈德符的手,道:“放心,不会有事的,一定有法子能证明你的清白。”沈德符苦笑几声,就此作别。
被押回牢房后,钱若赓尚未入睡,问道:“怎么,你就要出去了么?”沈德符道:“不是,只是见了两个朋友。”钱若赓闻言,只重重叹了口气。
沈德符见他意兴阑珊,便安慰道,“我是使钱贿赂狱吏才没有戴械具。钱先生既是境遇有所好转,肯定也是外面有人出力。我听说历任内阁首辅都很同情你的遭遇,说不定是有朝廷重臣暗中营救也说不准。现任内阁首辅沈端公,不正是先生的同乡么?”
钱若赓道:“你初来诏狱,不懂这里的规矩。这里就是活地狱,狱吏一手遮天,不使银子,首辅出面说情都休想去掉那些镣铐枷锁。我被关在这里已经二十一年,内阁大学士换了一拨又一拨,谁还会记得我,肯为我花钱?”
沈德符道:“很可能是钱先生的家人呢。”钱若赓摇了摇头,道:“我被锦衣卫逮捕时,所有家产都被抄没充公。可怜我孩儿敬忠才刚生下来几个月,尚在襁褓之中,从此生生分离,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们母子怎么生活,现在可还好?”
不过是因为一纸劝阻皇帝选妃的奏疏,便落得二十一年不得与妻儿相见的局面。那么沈德符自己又会是什么命运呢?一时心头沉重,再也说不出话来。
次日懵懵懂懂地醒来时,阳光透过小窗,正好照射在钱若赓身上。他仰靠在墙壁上,斑白的头发披散开来,脸颊枯槁如鸡皮,满身疮疡,脓血淋漓,看起来已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情形极是可怜。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看到沈德符正凝视着他,便举手捋了捋头发,微微一笑,道:“早。”沈德符道:“早。”
钱若赓道:“年轻人,不要这么沮丧,尽管已经进来了这里,难以扭转局面,但还是要有信心。”沈德符苦笑道:“不是我没有信心,而是案情对我很不利,我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洗脱冤屈。”
钱若赓笑道:“你知道我的遭遇了,完全清白无辜,不一样还是在这里被关了二十一年?千万不要寄希望于有机会从这里脱身,期待越高,失望越大。”
沈德符道:“那么我还能希望什么?”钱若赓道:“你心中可有放不下的人?”沈德符道:“自然有,有许多。”
钱若赓道:“你一定要坚信你还有跟他们再见面的一天。不然的话,在诏狱这样的地方,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窗外,悠悠道:“我相信在我有生之日,一定能见到我的敬忠孩儿,这是支撑我苦苦熬着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望着这位被折磨得骷髅一般的老人,沈德符被深深感动了。尘世间,还有什么比爱的力量更伟大呢?伟大的父子之爱,足以照亮这深幽的黑狱。那一刹那,他压抑已久的心胸忽然变得开阔起来。以至当吏卒来提他到北镇抚司过堂时,他也不是惶恐的心态,而是做好了坦然面对的准备。
第四章 意气相期
北镇抚司以用刑残酷闻名,收罗天下最残忍、最可怕的刑具,可以说出名字的就有械、镣、棍、剥皮、拶、抽肠、钩背、大枷、带枷站立、断脊、堕指、刺心等等,名目之繁多,手段之毒辣,不在昔日唐代酷吏来俊臣之下。
沈德符先被带来督捕房。狱吏蒋守约已经等在那里,命人取来械具为他一一戴上,又笑道:“不用担心,这不过是为沈公子上堂做个样子。沈公子再回来这里时,我自会命人取下。”
那木枷足有十五斤重,一套上来,就将沈德符压得弓背弯腰。当他勉强抬脚迈步时,才真正知道披枷带锁的滋味——木枷锁住了他的脖子和双手,后颈的负重和木枷本身的重量使得身体的重心前移,他不得不像个虾米一样低头前倾,才能勉强保持身体的平衡;而脚上的镣铐仿若有千斤重,每挪一步都十分困难。平常人最简单不过的走路,对他而言已成了难以名状的痛苦和负担。他几乎不能想象,钱若赓居然就是戴着这些械具度过了二十一年的光阴!
锦衣卫是个大衙门,下设经历司、南北镇抚司。经历司主管公务文书出入、誊写及档案封存等事项。南镇抚司掌管本卫刑名,兼理军匠。北镇抚司专管诏狱,可以不经三法司授权,直接听命于皇帝取旨行事。
沈德符被校尉带来北镇抚司大堂时,夏潇湘已经先跪在堂中。枷锁将她压得匍匐在地上,头发披散,完全看不清面孔。堂前还等着数名冯府家仆,大约是被招来作证的证人。
大堂上除了主审官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陪审官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和千户王名世外,冯琦嗣子冯士杰作为原告苦主的代表也在一旁旁听。傅春和鱼宝宝打扮成跟班的样子,站在冯士杰身后。
等到沈德符被按到堂中跟夏潇湘并排跪下,周嘉庆一拍惊堂木,问道:“堂下跪的可是犯人沈德符和夏潇湘?”
沈德符应了一声,夏潇湘除了发抖外,话也说不出来。周嘉庆皱了皱眉头,从案上签筒抽了一支签,命道:“先拖到刑房,杖五十,好生打着问。”
这倒不是周嘉庆有意摆官架、用淫威,而是锦衣卫和东厂问案,不论犯人是否有罪,都先要用刑拷打,意在给犯人一个下马威。北镇抚司以用刑残酷闻名,收罗天下最残忍、最可怕的刑具,可以说出名字的就有械、镣、棍、剥皮、拶、抽肠、钩背、大枷、带枷站立、断脊、堕指、刺心等等,名目之繁多,手段之毒辣,不在昔日唐代酷吏来俊臣之下。即使是普通杖刑,也有讲究,寻常囚犯一般只说“打着问”,重者要加“好生”二字,最重者则称“好生着实打着问”。
周嘉庆下了加重打的命令后,掌刑校尉应了一声,正要上前拖起犯人,鱼宝宝忙叫道:“等一等!沈德符是国子监贡生,有功名在身,不可轻易用刑。”
一旁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在这里挨打受刑的朝廷大员多不胜数,何况一个小小的太学生呢。”
鱼宝宝是以苦主跟班的身份进来锦衣卫大堂,居然敢当堂阻止镇抚用刑,可谓胆大包天。周嘉庆脸色一沉,正要喝令将他赶出去,忽见千户王名世朝自己打了个眼色,便不得不将已到嘴边的话溜了回去。
周嘉庆跟王名世同官秩,都是正五品官职,但他掌管北镇抚司,有权直奏皇帝,就连锦衣卫最高长官指挥使也要给他七分面子,又何惧一个区区锦衣卫千户?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是吏部尚书李戴的女婿。况且就个人情感而言,周嘉庆一向厌恶王名世——此人简直就是锦衣卫中的另类,武艺高强、力夺三元也就罢了,居然还通经史,能写诗,善书法,时人称其武艺、诗词、书法为锦衣卫“三绝”。这样的人才,还留在锦衣卫做什么,大可以去边关当武将了。
然而终有人相当欣赏这种怪才,譬如司礼监兼东厂提督陈矩,他命王名世同时兼任东厂的掌刑千户,这立即使得王名世身价百倍,成为锦衣卫的头号人物。明中叶以来,凡朝廷会审大案、锦衣卫北镇抚司拷问重犯,东厂都要派人听审。不光三法司、锦衣卫如此,京师各个衙门都有东厂人员坐班,监视官员们的一举一动。一些重要衙门如兵部的各种边报、塘报等,东厂都要派人查看。王名世是锦衣卫的千户,但他也是东厂派在锦衣卫的监视者,后一种身份,不得不令周嘉庆忌惮几分,于是勉强挥手止住校尉,道:“问案要紧,这顿打先记下。”颇有自我解嘲的味道,又命校尉除掉犯人木枷。
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是正四品官员,为堂中品秩最高者。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是郑贵妃伯父郑承恩之子,也就是当今最得宠的郑贵妃的堂弟,见到堂堂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居然因为一名跟班的辩解破天荒地停止打桩,很是好奇,不由得朝鱼宝宝多看了几眼。
周嘉庆先问了沈德符姓名、籍贯、职业,这才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犯妇夏潇湘,快将你下毒谋害冯尚书的事情经过从实招来。”
夏潇湘身上的木枷已经去掉,却依然不敢抬头,只伏在地上,道:“我……我……”浑身抖簌个不停,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郑国贤笑道:“怕是镇抚问不出什么口供了,这妇人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见女犯下身子下有水渗出,一股尿骚味儿渐渐弥散开去,有不少校尉跟着笑了起来。夏潇湘又羞又愧,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鱼宝宝很是看不过眼,正要出声,一旁傅春忙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你忘记咱们事先的约定了么?小不忍,则乱大谋。”鱼宝宝这才勉强忍住。
镇抚周嘉庆倒是见惯像夏潇湘这种一上大堂就吓得说不出来话的犯人,锦衣卫也最喜欢这类犯人,写好口供后叫他签字就签字,绝不敢拒绝。当即不再理睬夏潇湘,转而审问沈德符,问道:“你是如何勾结犯妇夏潇湘谋害礼部冯尚书的?快从实招来。”
沈德符道:“我没有害死冯世伯。”大致说了事情经过,道:“我只是奉召到万玉山房,才不过与冯世伯说了几句话,变故忽生,但情形究竟到底如何,我实在一无所知。”
冯府仆人冯七上堂作证道:“事情确实如沈公子所言。昨日老爷一大早被召进皇宫中,下午才回来家中,直接就去了万玉山房,只有二夫人在里面侍奉。万玉山房是禁区,不得老爷召唤,他人是不能进去的,只有二夫人例外,老爷也一向只要二夫人服侍,小的们只能守在院门外。后来二夫人从书房出来,招手叫小人,说老爷要见沈公子,小人就去寻了他来。送他进万玉山房时正好遇到浙江会馆戏班班主出来。沈公子在门口跟薛班主说了几句话,薛班主就跟着秦德走了。沈公子独自进去书房。再后来,小人听见里面传出二夫人的哭声,就喊了几声老爷,没有人应,小人担心有事,壮着胆子进去一看,老爷已经……已经……”回忆起冯琦死时的恐怖一幕,犹自惊心,再也难以说下去。
仆人秦德作证道:“老爷离开礼部官署时,派小人去浙江会馆,想找薛班主索要一本《牡丹亭还魂记》戏文。薛班主听说,便跟小人一起回来尚书府,一来可以亲自把书交给老爷,二来上次尚书府请戏班唱戏还有银子没结清,他顺便可以找冯管家办了。老爷拿到戏文后很高兴,当面谢了薛班主,命小人送他出去。我们在门前遇到沈公子,薛班主跟沈公子打了招呼,我们就一起到前院去找冯管家了。至于书房后来发生的事,小的全不清楚。”
戏班班主薛幻、冯府管家冯安先后上堂作证,证实了这一经过。
锦衣卫百户王曰乾也在堂上道:“当日属下跟随王千户前去礼部尚书府办事,刚好遇到冯尚书中毒暴毙一事,王千户遂命属下检视现场。查得案发时万玉山房中只有冯尚书、冯尚书侍妾夏潇湘、及国子监生沈德符三人在场。而且案发当日也只有七人进过万玉山房,除了前面提到的冯尚书、夏潇湘和沈德符三人外,还有早一步到过书房的仆人秦德和戏班班主薛幻,以及更早进过书房的冯尚书长子冯士杰和次子冯士楷。冯士楷是在午饭后自行闯入万玉山房,冯士杰则是追随弟弟进入,进去找到弟弟后就抱他退了出来。有多名仆人口供为证。又查得书房中茶水、食物俱没有下毒。这些俱是事实。当时王千户也在场,可以佐证。”
一旁王名世点了点头,表示王曰乾的证词无误。
证人作证完毕,郑国贤愈发兴趣大增,忍不住道:“新鲜,茶水、食物都没有毒,那么冯尚书是如何中了毒?”
王曰乾道:“这正是这件案子最奇怪的地方。属下也反复想过,觉得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有毒的糕点已经被冯尚书吃掉了。但这一点似乎又不大可能,因为仆人称当日冯尚书回来后,冯夫人命人往书房送了两碟共十块糕点,象棋饼五块,骨牌糕五块,这十块糕点都没有动过;如此就是第二种可能了,是有人用另外的法子往冯尚书身上下了毒。”
郑国贤两眼炯炯放光,兴奋之极,连声道:“对,对,你说得对。可有在书房中找到带毒的物品?譬如像 href='2205/im'>《金瓶梅》那样的书卷什么的。”
他提及 href='2205/im'>《金瓶梅》,并非暗指堂堂礼部尚书冯琦对淫秽小说有兴趣,而是牵涉到一桩著名故事。 href='2205/im'>《金瓶梅》作者自署兰陵笑笑生,显然是个假名。有传闻说,其真正作者是嘉靖名士王世贞。当年王父王杼献名画《清明上河图》给权臣严嵩和严世蕃父子,结果被唐顺之识别为赝品,王杼因此被严嵩父子残害致死。严世蕃酷爱阅读淫秽小说,忘形之下常常用食指蘸口液翻书。王世贞为了给父亲报仇,就将《鸣凤记》抄本的残本增补成 href='2205/im'>《金瓶梅》,并在每页纸上涂上了毒药,然后设法将书送给严世蕃。可惜由于毒药抹得太淡,最终未能毒死严世蕃。
王曰乾却没有领悟郑国贤言外之意,只愣了一愣,便干脆地答道:“没有。”
郑国贤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么那本薛班主送的《牡丹亭还魂记》呢?可有查验是否有毒?”王曰乾道:“没有。”
鱼宝宝插口道:“是查了没有找到,还是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去查?”王曰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顶头上司王名世,还是说了实话:“只查了茶水、食物,没有检验其他物品。”
傅春道:“如此,可谓取证不全了。我提议先将审案暂时押后,等补充完物证再过堂不迟。”
周嘉庆勃然大怒,但又忌惮跟班打扮的傅春和鱼宝宝有什么了不得的后台,强压怒气,下堂走到二人面前,冷冷问道,“这两位看起来不像是冯大公子的亲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傅春正色道:“跟周镇抚一样,是想查明真相的人。”
这句话捧得周嘉庆甚是舒服,脸色登时和缓了许多。
傅春又上前一步,附耳低声道:“其实我们一直暗中在帮周镇抚。镇抚没有想过么,郑佥事为什么会在这里?要我猜,肯定是圣上派他来观案的,由此可见冯尚书一案在圣上心目中的重要程度。周镇抚如果稍有过错,那可就立即上达天听了。”
郑国贤官任锦衣卫指挥佥事,负责皇宫禁卫,很少来锦衣卫官署,而且仗着是皇亲国戚,一向不把其他锦衣卫官员放在眼里。今日他突然跑来北镇抚司,说是想旁听冯琦被毒死一案,周嘉庆以为他只是好奇,没有多想,此刻经傅春一语提醒,才悚然而惊。转头见郑国贤正以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心中颇惊,忙问道,“那现在这案子要怎么办?”竟是在征询傅春意见。
傅春悠然道:“既然郑佥事暗示毒药有可能是涂抹在书卷上,那么当然要按他的意思,重新去万玉山房取证。”
周嘉庆想了一想,不得不道:“好吧,反正这恶人也是郑佥事当了。”重新回到堂上,一拍惊堂木,道:“先将犯人押下,等补充了物证再行审讯。”又道:“王千户,这案子一开始是你经手,那么重新取证的事还是劳烦你来做吧。退堂!”
王名世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只命王曰乾去召集人手,又道:“郑佥事对此案如此关注,不如跟我一起去吧。”郑国贤自是乐意之极,笑道:“早就听说万玉山房大名,这次终于有机会看看了。”
一行人遂往礼部尚书府而来。冯士杰虽然百般不情愿,还是不得不陪同众人来到书房。众校尉一齐动手,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书籍、字画一一用银针探验,一直折腾到傍晚,也没有发现任何有毒的物件。
郑国贤叹了口气,道:“如此看来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鱼宝宝问道:“是什么?”
郑国贤却只是神秘一笑,也不说出到底是什么,借口还有公务,拱手先告辞了。
就在郑国贤离开后,事情忽然有了转机——一名校尉在书房对面的卧室中发现了一个乳白半透明的小玉杯,虽然是空的,但他极有心地往里面加灌了一些清水,再用银针测试,银针立即变黑,可见这杯子中原先盛装的茶水是有毒的。仆人证实,这贵重玉杯是冯琦新送给夏潇湘的,是二夫人的专用之物。
这可以说是一个重大发现。既然毒药是下在夏潇湘的玉杯当中,她就不会是凶手了,那么是否凶手要毒害的人本来是夏潇湘,而冯琦不过是误饮了侍妾之水,就跟当日行刺他代辽东巡抚李植受过一样?
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除了冯琦和夏潇湘外,当日进过万玉山房的人中,戏班班主薛幻跟着仆人秦德进来书房,交付书卷后便立即离开,前后停留不到半刻,可以排除嫌疑,其余三人冯士杰、冯士楷、沈德符就都有嫌疑了,而嫌疑最大的当属冯士杰。
鱼宝宝不由得狐疑地望着冯士杰,问道:“冯公子,你真的是追令弟才进来万玉山房么?”冯士杰一张白脸登时涨得通红,道:“莫非你们怀疑是我下的毒?”
鱼宝宝道:“不是你,难道是你弟弟冯士楷,难道是小沈么?”冯士杰连连摇头道:“我没有下毒害人,真的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傅春曾多次听沈德符提过冯士杰为人,说他是天下第一老实人,虽然资质平庸些,可从小孝顺父母,听话之极,从来不惹是生非,身上没有一点儿官宦子弟的恶习,堪称京城最省心的公子哥儿。此刻见他颇为惶恐不安,愿意赌咒发誓,便相信了他的话,朝鱼宝宝使个眼色,示意他不可放肆。
王名世与冯府是亲眷,更是了解冯士杰人品,忙道:“士杰表弟不必如此慌张,你在案发当日进来过案发现场,照例是要问上一问的。既然跟你无关,说清楚便可。”安慰了几句,命人携了玉杯,告辞出来。
到前院时,正好见到冯琦次子冯士楷坐在地上大吵大闹,哭着要妈妈,仆人、婢女劝也劝不住。冯士杰上前道:“二弟,快些起来,你别再闹了。”冯士楷哭道:“不,我就要妈妈。快把妈妈还我。”
忽听得有人喝道:“有外客在,闹什么闹!”正是姜敏的声音。
冯士楷对嫡母甚为畏惧,立即停止哭闹,乖乖爬起来,由婢女牵了手往后院去了。
姜敏这才对王名世点头招呼,道:“名世也来了。”
王名世忙上前参见,禀报了审案和事情经过。
姜敏只淡淡道:“有劳了。士杰,你替我送客。”便扶着婢女的手去了。如此波澜不惊的态度,不免让众人又惊又讶。
到万玉山房二次取证,虽然有重大发现,但非但没有解释之前的种种疑点,反而令案情更加扑朔迷离。
回去的路上,傅春见王名世一路默不作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道:“千户反正也是一个人,不如去我和宝宝那里,喝上几杯,闲扯几句,也许会有发现。”王名世道:“不必了,多谢。”拱手告辞。
鱼宝宝气咻咻地道:“他摆明是要跟我们划清界限。哼,小人一个。”转身就走。
傅春叫道:“喂,你要去哪里?”鱼宝宝头也不回地道:“去找能救小沈的人。”傅春忙拉住他,道:“宝宝,这件案子非同小可,你可不要乱来。”
鱼宝宝道:“怎么,你觉得我会害小沈么?”傅春道:“那当然不会,我看得出来,你和小沈……不,是你对小沈很关心,但这件案子牵涉朝廷重臣,证据又对小沈不利,你胡乱找人也没有用的。”鱼宝宝道:“没试过怎么会知道?”甩手自去了。
傅春便自行回到藤花别馆。沈家老仆正为主人的命运担心,预备写信回家乡,向主母报告这场无妄之灾。
傅春忙阻止道:“写信告知沈家人也是无用,不过徒增烦忧。你给我半个月时间,我看能不能想法子救小沈出来。”
老仆勉强同意,正要下厨为傅春做饭,傅春道:“算了,我自己出去吃。”
明人讲究饮食,人际关系多以吃为纽带,因而北京有俗语流行称:“柴米夫妻,酒肉朋友,盒儿亲戚。”像地处东四牌楼这类繁华地带的饭馆酒肆,到月上柳梢头时,往往是高朋满座,宾客如云。鳞次栉比的店铺高挂起各种彩灯,争相吸引目光,好招徕客人。画屏灯浅色,绣球灯杂彩,缀细巧悬丝带,金银宫阙楼台,华灯烁烁,好一条锦绣天街。
傅春本是个喜欢热闹之人,正抬脚欲进酒楼时,忽然觉得有些落寞,想了一想,便买了一些食物酒菜装入食盒,雇了一名伙计提着,往勾栏胡同而来。
正好在薛素素门前遇到王名世。王名世甚是尴尬,正要转身走开,薛素素亲自开门出来,请二人进去。又命婢女豆娘将傅春带来的饭食接了,在藤花架下置了一桌酒席,叫齐景云出来,请傅、王二人坐下,边吃边聊。
席间,薛素素自然问起案情。王名世只是几句话简略带过,不愿多谈。
薛素素道:“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呢,这里又没有外人。”傅春道:“素素别逼王千户,他有公职在身,按律是不能与外人谈未结案子的,我来告诉你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问道,“依你们二才女的眼光来看,凶手会是谁?”
齐景云先摇了摇头,道:“这件案子可以说是诡异之极,冯尚书回家后中毒而死,按理说,凶手必是接近过书房的人。可是沈公子不可能,夏娘子也不可能,她总不能自己给自己下毒吧。至于冯大公子,我上次到冯府扮花旦贺寿时见过他,觉得他真的是个很可爱的老实人,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也不可能是冯二公子吧,他才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呢。”
薛素素思索过一回,道:“我倒觉得这案子没有那么复杂。”傅春道:“噢,愿闻素素高见。”
薛素素道:“先不管要毒害的对象到底是谁。按目前的情况看来,凶手无非是在冯士杰、冯士楷、夏潇湘、沈德符四人当中。最先可以排除的是冯家二公子,他还不到四岁,年纪实在太小。接下来可以排除掉小沈,他是个外人,又没有任何要害死冯尚书或是夏潇湘的动机。那么就只剩下两个嫌疑人,凶手不是冯士杰,就是夏潇湘。先说冯士杰,有可能他衔恨夏潇湘母子得宠,所以溜进万玉山房将毒药下在夏潇湘的专用玉杯中,想要害死庶母,既可以巩固自己的嫡子地位,又可以为嗣母出口恶气。如果死的是夏潇湘,那么毫无疑问,冯士杰是头号嫌疑人,但现在死的是冯尚书,这里面就有疑点了。”
傅春听得饶有趣味,道:“如果冯士杰是凶手,他往玉杯中下毒,必然是想毒死夏潇湘,但最终被毒死的却是冯尚书。这是因为内中出了纰漏,但疑点又在哪里呢?”
薛素素道:“疑点在玉杯上。按照傅公子的描述,玉杯是白玉所做,莹白胜雪,如果用它沏过茶,哪怕是盛装过茶水,内壁都会留下棕色的茶垢印迹,但既然你们什么都没发现,那就表明玉杯里面盛装的是清水,而不是茶水。像冯尚书这样喝惯浓茶的人,除非有人刻意促使,否则是决计不会轻易更改口味去喝白水的。那玉杯摆在卧室而不是书房中,可以很好地佐证这一点。也就是说,按照日常习惯,冯尚书根本不可能喝到玉杯中的毒水,也就不可能中毒而死。但既然他死了,也就可以反过来论证冯大公子不是凶手。”
这是因为甲而推出了乙,既然结果不是乙,那么原因也就不会是甲。虽然不算百分之百的缜密,但确实极有道理。
傅春立即耸然动容,道:“难道素素认为凶手是夏潇湘?”薛素素道:“老实说,我从内心深处不愿意相信她是凶手。我上次到冯府扮武旦时见过她,她虽然已经算是有名份有地位的姬妾,但仍然是一副极为卑微的姿态,那些下人也不怎么拿她当主子对待。我觉得这样的女子,应该是没有胆量做杀人的事的,况且要杀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夫君。但就目前官府所找到的证人和证据来看,凶手既然不是冯士杰,就只能是夏潇湘了。”
齐景云很是不解,道:“可毒药分明是下在夏娘子自己的玉杯中啊。”薛素素道:“这就是夏潇湘的高明之处了。冯尚书一死,她作为身边人,必然成为首要疑犯。但如果最终发现毒药是下在她的玉杯中,旁人就会误以为凶手要害的人是她,冯尚书之死只是误杀,就不会再有人怀疑她,她由此可以轻松脱身。我猜应该是在小沈进去万玉山房前,她就已经拿有毒的水诱冯尚书喝下,再将玉杯放回卧室中,这样就万无一失。”
傅春道:“不错不错,素素的推测的确可以完美地解释整个行凶过程,现场发现的物证也都能对得上。但我还是有两点疑问:第一,杀人依旧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最重要的是要有动机。尤其是下毒,事先得精心谋划、预备好毒药,那么夏潇湘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她为什么要毒死自己在冯府甚至是世上的唯一靠山?第二,按照素素的推论,玉杯是夏潇湘脱罪的重要证据。但今日在大堂上,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全是因为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随口的一句话,王千户才会带人到万玉山房再次取证,才会意外发现玉杯的端倪。如果不是这样,玉杯这一关键证据就完全被忽略了。按照常理,夏潇湘应该迫不及待地指出书房中饮食无毒的破绽,主动督促主审官去寻找毒药来源才合乎情理。”
薛素素歪着头想了一回,道:“你我都不是夏潇湘肚子里的蛔虫,不了解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也许她有她的杀人动机,只不过旁人不知道而已。至于玉杯这一证据,不管出于谁的提示,你们不是都已经找到了吗?我当然希望夏潇湘不是凶手,但我更希望小沈没事。”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瞥了王名世一眼。
王名世便站起身来,道:“明日还要审案,我这就告辞了。”先行辞去。
三人颇为无趣,又饮了几杯闷酒。傅春叹道:“素素,你别怪我多嘴,你关心小沈没错,可这么说就是伤了王千户的心了。”薛素素道:“谁说我关心他了?我谁也不关心。”赌气进去书斋去了。
次日,北镇抚司继续审理礼部尚书冯琦被害一案。由于有新物证出现,第二次过堂前,镇抚周嘉庆先与指挥佥事郑国贤、千户王名世在后堂密议了许久。来旁听的冯士杰等得都不耐烦了,几次起身到大堂外徘徊。如果不是假扮成亲随的傅春阻止,怕是他早就一走了之。
大半个时辰后,堂官们终于出来,各自就座。周嘉庆一拍惊堂木,命校尉带犯人上堂,先取玉杯给夏潇湘看,问道:“你可认得这玉杯?”
夏潇湘勉强抬头看了一眼,茫然不答。她虽不再像上次那样在公堂上只知道哭泣流泪,却也变得痴痴傻傻,似乎对一切的苦难和折磨都麻木不仁起来。
沈德符忙道:“我认得。那是我前不久送给冯太夫人的寿礼,本来是一对,这是其中一只。”
众人这才知道玉杯来历,连傅春和鱼宝宝也是头一次听说玉杯原来是沈德符所送,极是惊讶。
周嘉庆便命传冯府仆人冯七上堂,询问玉杯究竟。冯七道:“这玉杯确实是沈公子送给太夫人的寿礼,太夫人很喜欢,自己留了一只,另一只送给了二夫人。”
傅春这才知道之前仆人说的玉杯是冯琦所送并不是事实,心道:“太夫人这么做,是很明显要抬高夏潇湘地位的意思。如此看来,冯士杰的嫌疑就相当重了。他要维护嗣母地位,想下毒害死夏潇湘,既有动机,也有机会,当日又正好进去过万玉山房。”想到此处,便转头留意冯士杰,果然见他正傻傻地瞪着玉杯发呆,显是满腹心事。
周嘉庆又问道:“你可有留意到当时这两名犯人有什么异常之处?”冯七道:“异常之处?没有吧。”挠了挠头,才道:“嗯,倒是老爷死的当日上午,沈公子在大门前跟二夫人说了很久话,小人觉得有些怪异,因为二夫人话向来是极少的。好像沈公子还塞给二夫人什么东西。对了,是个玉戒指。”
周嘉庆一拍桌子,道:“这就是铁证!果然是早有预谋,嘿嘿。”
沈德符虽然不大明白“铁证”是什么,但料来不是什么好事,慌忙辩解道:“我当时只是在逗二公子玩儿而已,根本没有什么怪异的。玉戒指也是给二公子玩的。”
周嘉庆一拍惊堂木,喝道:“还没有问到你,不要随便插话!”顿了顿,又问道,“你觉得是谁下毒害死了你家老爷?”
冯七愣了一愣,才道:“镇抚官爷是问小人么?小的可不知道。不过沈公子自小就常出入冯家,老爷一向很喜欢他。二夫人为人也很好,在小的们面前也从来没有架子,对老爷更是敬如天神。按理说……”
他本来想说夏潇湘和沈德符不大可能下毒害死老爷,可转念想到书房里面只有冯琦、沈德符、夏潇湘三人,所以冯琦一死,沈、夏二人理所当然地成为首要嫌疑犯;而书房外面只有自己一人,婢女印月正好请假不在,若是说沈、夏不可能下毒,那岂不是等于说他自己有嫌疑么?迟疑了片刻,遂改口道:“这个……小人实在不敢瞎猜。但当时书房里确实只有老爷、二夫人、沈公子三个人,除了他们两位,小人想不出还有别人会有机会暗害老爷。”顿了顿,又特意补充道:“老爷非常依赖二夫人,饮食都要经过二夫人之手后才能吃得下。”
周嘉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很好。”命冯七在小吏记录的供状上签字画押、按下手印,又转头问道:“冯公子,你认为是谁下毒害死了令尊大人?”
冯士杰与沈德符交好,根本不想参与这种场合,只是迫于嗣母之命来此观案,听镇抚问他的意见,既没有勇气为沈德符开脱,也不愿意说出违心之语,只得勉强应道:“这里是公堂,自有镇抚秉公断案……”
傅春忽插口道:“冯大公子当日进过万玉山房,也是嫌疑人之一,镇抚怎么能问他的意见呢?”
周嘉庆曾特意向王名世打听傅春来历,王名世只简单答道:“他不是什么人,不过之前在冯府寿宴上为陈厂公解过围。”
周嘉庆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得知傅春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陈矩赏识的人,自然更要忍让三分,也不敢拿出堂官的架子来呵斥,只耐着性子解释道:“傅公子说得极是。但有多名仆人可以作证,冯大公子进去书房是在午饭后,如果 662f." >是他下毒,应该是在那个时候。时隔不久,夏潇湘回来万玉山房,又过了一个半时辰,冯尚书才回到家中。那玉杯是夏潇湘专用,下午那么毒的太阳,一个半时辰中,她不可能连一口水都不喝,如果是冯大公子下的毒,她早就该被毒死了。所以由此可以断定,冯大公子跟案情无关。玉杯中的毒药只能是夏潇湘所下,目的在于日后好为她自己脱罪。”
傅春心中暗道:“不错,这是个极好的推论。虽然素素也推断冯士杰与此案无关,但周嘉庆所言的可信性要比素素的强多了。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到的,还是王名世抑或是郑国贤的见解。嗯,肯定是王名世,这些人中,就他还是一号人物,其他人都是草包。他昨晚在素素那里就应该已经想到了,但却有意不说,当真是心深似海,令人捉摸不透。”
沈德符这才知道发现了新物证,惊道:“玉杯中下了毒药?”本能地转头去看好友,显然极是震撼,难以置信。傅春点了点头,示意证据是真。
周嘉庆便命人往玉杯中注入半杯清水,再用银针探视,毒性犹在,银针立即变得青黑。又喝问道:“你还装作不知道么?”沈德符道:“我……我是真不知道。”转头问夏潇湘道,“真的是你杀了冯伯父?”夏潇湘只是木然不应。
沈德符却还是不能相信,连声否认道:“不,这不可能。二夫人不可能下这样的毒手。适才冯七也说过,二夫人在冯家的名声都很好,对冯伯父敬如天神,她怎么可能下毒害死自己的丈夫?”
鱼宝宝知道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夏潇湘,她万难脱身,沈德符为她辩护,只会徒然揽祸上身,忙道:“你不是说过么?冯尚书死时,一手扯着你的衣袖,一手指着夏潇湘。这分明是在暗示你,夏潇湘就是凶手。”
沈德符却固执地摇摇头,道:“不。杀人要有动机,二夫人根本没有杀人动机。既然没有动机,又怎么可能事先准备好毒药投毒呢?”
周嘉庆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是有情有义的男子,到眼下这一步,还要竭力为你的姘头辩解。本官现在就当堂讲出你的动机。各位,证人冯七刚才说过,沈德符昨日上午到过冯家,还跟夏潇湘在门口聊了半天,本官敢说这二人的关系一定不寻常。肯定是他们之间有奸情,结果被冯尚书发现,他们气急败坏之下,干脆杀死冯尚书灭口。”
一语惊人,公堂上上下下,就连傅春这样机智的人都呆住了。这虽然只是周嘉庆的胡乱臆想,但它确实极好地解释了沈德符和夏潇湘杀人的动机。而今他二人是仅有的两名嫌疑人,一旦动机确认,就等于是铁板钉钉的凶手,足以定罪了。
周嘉庆见众人沉默不语,很是得意,道:“像这种因为男女通奸而杀人的案子本官见得多了,一看这二人就知道有问题,女的年轻貌美,男的英俊潇洒,年龄又正相当,一旦对上眼,那还不得是像干柴烈火。”当即一拍惊堂木,喝道:“你们这对狗男女,快些老实招供,不然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来人,搬刑具出来!”
几名掌刑校尉取了一具铁器出来,上面绷有一些钢丝,外形颇似琵琶。
周嘉庆大声恐吓道:“你们一个是礼部尚书的侍妾,一个是国子监贡生,当堂剥下裤子打屁股有辱斯文。但本官实话告诉你们,这刑具可比打板子还要厉害。唐代酷吏来俊臣的名字你们都听说过吧?他曾发明过不少专门对付重犯的刑罚,其中一件叫‘鼠弹筝’,专门用来拷掠犯人双手,剧痛难忍,却又不会立即昏死过去,厉害无比。昔日宋太宗在斧声烛影中即位后,人心不服,他可是用鼠弹筝降服了不少对手。摆在你们面前的叫‘琵琶’,就是鼠弹筝的改良版。快说,是不是你们通奸合谋害死了冯尚书?”
沈德符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寸,只是徒然大叫道:“冤枉,冤枉啊。我跟二夫人总共只见过几次面,哪有苟且之事?镇抚不信,可以传冯府下人们作证。”
周嘉庆笑道:“既是苟且,当然要掩人耳目了。看样子,不动大刑你们是不会说实话了。”瞟了一瞟王名世,见他木无表情,心中有数,抽了一支签,道:“最毒妇人心。来人,先拷问这谋害亲夫的贱人。”
四名掌刑校尉抢上前来,二人挟住夏潇湘肩膀和手臂,令她直着身子半跪在地上,另二人握住她双手,将手指一根根套入刑具的钢丝中。夏潇湘话也说不出来,只恐惧地瞪大眼睛。片刻后,校尉扳动机关,她立刻发出一声尖锐而凄厉的惨叫,身子像水蛇般狂拧了几下,便叫道:“我招,我招。”
周嘉庆示意校尉略略缓力,却不完全松开刑具,问道:“犯妇夏潇湘,你是不是跟国子监贡生沈德符有奸情?”夏潇湘连声应道:“是,是。”
周嘉庆道:“你们是怎么合谋害死冯尚书的?”夏潇湘道:“我们……我们……”
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忽觉手指上钢丝再度绞紧,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耳中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嗡嗡”鸣叫。锥心剧痛之下,话语顿时出奇地流畅起来,哭道:“我们……我和沈公子一直有私情。昨日老爷叫沈公子来书房议事,沈公子偷偷摸了我的手,被老爷当场发现。老爷质问我们二人的关系,很是生气,不得已,我们只好合力毒死了他。”
沈德符大惊失色,道:“二夫人,你可千万不能瞎说。”又愤然道:“镇抚用酷刑套取口供,惨烈荼毒之下,无论你要二夫人承认什么,她都会照你的话说。如此,不是另一桩荷花儿冤狱么?”
荷花儿案一度是轰动全城的大案。隆庆六年,锦衣卫指挥周世臣妻子病逝,他不愿意花钱续娶,只与婢女荷花儿同居在东城的一条小巷中。另有一名男仆王奎,负责做些杂务。当年九月十一日天黑时,忽然有一伙强盗持巨斧破门而入。周世臣拿起棍棒上前驱赶强盗,打倒了一个,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其余强盗合力杀死。荷花儿和王奎各自躲在暗处,吓得魂不附体,不敢出声。强盗翻箱倒柜,找到一百五十两银子后扬长而去。强盗离开后,荷花儿才敢出来,捡起失落的银钱,到王奎房中商量如何报官。
当时正是明世宗梓宫出葬的时候,京城内外戒严,兵马指挥司张国维奉兵部之命游徼街市,正好东城这一带是他的管辖范围,周世臣又是外戚庆云侯周寿之孙,听说出了强盗劫杀皇亲的事,深感事态严重,立即亲自带兵赶到周家。院中只有周世臣的尸体,王奎和荷花儿则站在房中相对哭泣。而另一名前来讨取肉账的邻居卢锦听见巡逻士兵来了,吓得躲进床底,却被搜出,当做贼人捆了起来。
张国维问明经过和三人身份后,惧怕因没有及时捕捉强盗而受到责罚,就称三人是奴婢通奸、勾结强人,抢劫杀主,当做罪犯捕走。
案子移到刑部。在审讯过程中,荷花儿等三人都声称是冤枉,而且法司也找不出三人通奸弑主的确证。负责问案的刑部郎中潘志伊认为此案疑点重重,怀疑是一桩冤案,不愿意轻易决断。当时刑部事务由刑部侍郎翁大立署理,翁大立坚信是荷花儿通奸弑主,一再催促潘志伊尽快结案。潘志伊依然持谨慎态度,翁大立只得另委郎中王三锡、徐一忠参与审理。在翁大立的催促下,刑部最终以奸杀罪名上奏,王奎、卢锦、荷花儿三人都在西四牌楼刑场被处以磔刑,时人拍手称快。
苍天虽则无眼,日月终究有光。万历六年,这件案子忽然自己真相大白。原来真凶名叫朱国臣,跟卢锦一样是个屠夫,黑夜里常带着地痞无赖干一些抢劫勾当。手头的钱多了以后,他花钱买了两个瞎眼女子,请人教她们弹唱,白天出去为他卖唱赚钱,夜里则陪他睡觉。稍不如意,便是拳打脚踢。两名瞎女子实在不堪忍受他的虐待,便找机会告官称是朱国臣杀死了皇亲周世臣。朱国臣由此被捕,招供说:“周世臣曾多次上下打量我,他是锦衣卫指挥,我疑心他是在辨认形貌,弄清楚了以便抓我,所以我就决心先下手杀了他。”还供出合力杀死周世臣的同伙。
消息传开,满城百姓竞相替荷花儿叫冤,群情激愤,物议沸腾,连新即位不久的万历小皇帝都听说了这件事。在首辅张居正的主持下,当年参与审案的刑部三位郎中潘志伊、王三锡、徐一忠均贬谪外任;翁大立已经年老致仕归乡,亦被追夺官职;罪魁祸首兵马指挥司张国维则被判充军戍边。虽然处罚犹轻,但总算是给含冤而死的荷花儿三人有了一个交待。
荷花儿案是本朝著名冤案,沈德符也是气愤之下用来质问主审官。周嘉庆却笑道:“难道你想说是强盗闯进礼部尚书府,毒死了冯尚书,然后又扬长而去么?难不成冯府那些仆人都瞎眼了?真是天大的笑话。本官看你就是皮痒,别着急,过会儿你就会尝到荼毒的滋味。等本官问完夏潇湘的口供,自然会轮到你。”
王名世忽然插口问道:“犯妇夏潇湘,既然是因为冯尚书发现沈德符摸你的手,你们二人才临时起的歹意,那么你们又从哪里得到的毒药?”夏潇湘道:“我……我不知道……官爷说是从哪里来的,就是从哪里来的。”手指忽然又是一阵剧痛,忙改口道:“我说……我说……毒药是……是沈公子带来的。”
周嘉庆问道:“是沈德符教你将毒药下在玉杯中的么?”夏潇湘道:“是……是沈公子教我的……呜呜,好痛,官爷饶了我吧……呜呜……”
一旁冯士杰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摇头道:“荒谬,这实在太荒谬了。请恕我先行告辞。”
傅春忙道:“冯兄,请先等一等。”转头问道:“犯妇夏潇湘,你是不是跟冯府大公子冯士杰有奸情?”
夏潇湘早已精疲力尽,只求速死,一听有人厉声发问,忙不迭地应道:“是,是。”
堂上登时一片哗然,就连冯士杰也呆住,结结巴巴地问道:“傅兄,你……你在说什么?”
傅春也不理睬他,又问道:“是不是冯尚书发现了你们母子乱伦、要处以家法,所以你们狗急跳墙,就合伙害死了冯尚书,并打算嫁祸给沈德符?”夏潇湘道:“是,是。啊,痛,痛死了,快些杀了我吧。”
傅春这才道:“各位亲眼所见,正如沈德符刚才所言,在酷刑威逼下,不管给夏潇湘安什么罪名,她都会承认的。周镇抚,我同意你关于沈德符和夏潇湘有奸情的推论,非常有道理,可以极好地解释杀人动机。可我关于冯士杰和夏潇湘通奸的推论也一样很有道理,而且更有道理,同时也一样取得了夏潇湘的口供。这可要如何是好?”
周嘉庆愣了一愣,才道:“你说的根本不可能,冯公子午后到万玉山房的时候,夏潇湘还在北院陪冯老夫人用餐,根本不在书房中。”
鱼宝宝立即挺身而出,摆出了一副胡搅蛮缠的架势,道:“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啊。捉奸要捉双,周镇抚又没有亲眼看见沈德符和夏潇湘睡在一起,怎么就能捕风捉影地认定二人有奸情?你能捕风捉影地认定沈德符和夏潇湘暗中通奸,为何我们就不能说冯士杰跟庶母也有不正常的关系?他们虽是母子,却是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又转头道,“郑佥事,你是这里最明白事理的人,你来做个决断,两对男女,前一对总共才见过几次面,后一对却是朝夕相对,你觉得哪一对通奸的可能性更大?”
他表情严肃,问得煞有其事,郑国贤迟疑道:“这个……自然是后者的可能性大。”
王名世虽然也是堂官,却在堂上极少发言,此时见傅春为救沈德符不惜败坏冯士杰声名,鱼宝宝还用言辞引诱郑国贤站到他那一方,忍不住喝道:“傅、鱼两位公子,你们可不要信口胡言。”
鱼宝宝正色道:“王千户终于要出头了!千户认为我们诬陷冯大公子和夏潇湘私通败坏冯家名声,那么周镇抚诬陷夏潇湘与沈德符有苟且之事,不也一样败坏了冯家声名?”
周嘉庆斥道:“胡说,本官哪有诬陷?本官是根据证人证词的合理推断。”鱼宝宝道:“哈哈哈,合理推断?只不过是有仆人见过沈德符和夏潇湘站在大门口谈了几句话而已!镇抚如果召齐冯府上下,所有人都会作证看见过冯大公子和二夫人说话,而且不止十次、百次。”
周嘉庆怒道:“你这是强词夺理!”鱼宝宝道:“我哪有强词夺理?周镇抚掌管诏狱,最知道以理服人的道理。只要你证据足、道理大,我自然服你。我要问一句,周镇抚可有沈、夏二人通奸的实证?”
几人争论不休,反而是话题的中心沈德符和冯士杰二人一言不发,只相视苦笑。
周嘉庆本来以为这桩案子今日就可以结案,却被傅春、鱼宝宝一番胡乱搅和,弄得人头昏脑涨,甚是气恼,心道:“得先想法子打发走这两个乱七八糟的混账小子,不然总是个麻烦。但我不能做恶人,得让王千户出面才是。”一拍惊堂木,喝道:“来人,先把犯人押下去,好生看管。”
校尉先带走沈德符,禁婆上前拉夏潇湘时,她却瘫软在地,无论如何也不肯站起来。两名禁婆强行拖起她,转身走出几步,这才发现她身子底下除了尿液以外,还有大滩棕红色的血迹,以及一个椭圆形的肉球,血肉模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郑国贤最先看见,先叫了出来,道:“啊,这犯妇有了身孕,当堂小产了。”
郑国贤喝破夏潇湘小产后,她低头一望,身子下果然落有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惨叫一声,登时昏死过去。惊变忽起,众人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尽皆呆住,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才好。
只有冯士杰不顾污秽,抢上前抱住夏潇湘,哭叫道:“二娘!二娘!”
众人更是惊奇。郑国贤连声嚷道:“啊,你们看,你们快看,他……冯士杰果然跟夏潇湘有私情!这两位……你姓鱼,对吧?鱼公子,你和这位傅公子可真是神人。”鱼宝宝道:“哪里哪里。还是郑佥事高明,全靠你的指点,才能找到玉杯证物。”
傅春却顾不上去理睬这个脓包指挥佥事,忙抓住机会,上前喝问道:“周镇抚,你擅自用酷刑拷问孕妇,令她当堂流产,这可是冯尚书的子嗣,你到底有何居心?”
夏潇湘当堂小产,这件事必然会传到皇帝耳中。周嘉庆本已惶恐,又听傅春言语声色俱厉,暗示自己有迫害冯尚书子嗣之意,更是吓了一大跳,忙道:“我……我只是照规矩审案。”
还是王名世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周镇抚,不如先派人救护这犯妇,免得她也死在堂上。”
周嘉庆这才回过神来,忙派禁婆将夏潇湘先抬去空房,请大夫延治,又命校尉将那胎儿用布包了扔出去。冯士杰还想跟着出去,却被校尉举刀拦住。
周嘉庆甚是烦躁,在堂上来回走了数圈,最终走到傅春面前,低声下气地问道:“依傅公子看,现下该如何是好?”
傅春咳嗽一声,朗声道:“而今夏潇湘有两份口供,一份是她跟沈德符通奸,合谋毒死冯尚书;一份是她跟冯大公子通奸,谋害了冯尚书。啧啧,真假难辨,真假难辨哪。”
他虽然口称“两份口供真假难辨”,却有意将目光扫向冯士杰,带有极强的暗示意味。众人适才亲眼见到冯士杰不愿意见到夏潇湘受刑欲起身离开,又不避嫌疑当众抱起她,不由得开始有几分相信傅春的话。
沈德符被带离大堂时,尚未有人发现夏潇湘的异状。他出堂后才听见背后有人惊叫,但不及转头便被校尉强行押走。重新押回诏狱后,心情很是沮丧。
钱若赓详细问了经过,又问了一些问题,凝思片刻,笑道:“贤侄不必再垂头丧气,你很快就要出去了。”
沈德符极为惊愕,忙问道:“钱先生何以这般说?”钱若赓道:“你有一个极聪明的朋友。”
沈德符道:“先生是说傅春么?他人是绝顶聪明啦,但他这次为了救我拖士杰下水未必明智。”钱若赓道:“我倒认为这恰恰是小傅最高明的一招,嗯,很有些我当年智断鹅案的风采。”
钱若赓任临江知府时以明察秋毫著名,智断鹅案则是其在任期间所断的一桩著名案子:当时有个乡下人带着一只鹅来到临江城,因带鹅逛街不方便,便将鹅临时寄存到一家客店中。但等到他办完事回来取鹅时,店主却赖账不肯归还,还说:“天下长得相同样子的鹅太多了,你看,我店中还有三只一模一样的鹅,难道说这都是你的鹅吗?”乡下人被赶出客店,越想越窝囊,便到临江知府衙门击鼓告状。钱若赓亲自接了这桩奇怪的案子,听完乡下人的陈述后,微一思索,便叫手下到客店中将四只鹅全部带回来,分别放到四个地方,每只鹅跟前放一张白纸和笔砚,说是要让鹅自己写供状。手下人都觉得十分荒唐可笑,但却不敢违抗知府的命令,只在暗中偷笑。将鹅安顿好后,钱若赓便叫退堂。等到吃过午饭,又休息了一会儿,这才闲庭信步地来到公堂上,问道:“四只鹅是否写了供状?”下属均掩嘴而笑,正色答道:“回知府,尚未写出。”钱若赓便自己走下堂来,往四只鹅身边各巡视了一圈,突然指着其中一只鹅道:“这只就是乡下人的鹅。”随即派人将店主捉来,告之判案结果。店主先是目瞪口呆,但在铁证面前,不得不磕头谢罪。原来,乡下人的鹅之前吃的都是青草,粪便的颜色是绿的;而店主的鹅养在城中,只能喂谷糠,所以粪便是黄色的。钱若赓就是根据鹅粪便的颜色断出哪只鹅是乡下人的。这件事传开后,人们无不惊叹知府的精明睿智。
沈德符熟知掌故,自是知道这桩公案,但重新想了一回,还是想不明白傅春在公堂上用奸情死拖冯士杰下水高明在何处,不得不问道:“恕小子愚钝,还请先生明言。”
钱若赓道:“我先问你,依你看来,是谁往玉杯中下了毒?”沈德符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不是我,也根本不可能是二夫人,她没有这个心计。但除了她,我又实在想不到别人,因为冯世伯习惯用自己的茶盏喝浓茶,如果不是二夫人刻意引导,他是不会喝玉杯的水的,也就不可能中毒而死了。”
钱若赓道:“这就是这件案子最奇怪的地方。不仅你不相信,大家伙儿谁都不会相信夏潇湘有能力和动机毒害丈夫,所以镇抚司的堂官一定要扯上你,夏潇湘没有这个心计,你有啊。自古以来,男女私情就是最好的杀人动机。但这些都是后来随着人证、物证陆续浮出水面以后的推断,咱们暂且放在一边。现在先从头开始,冯琦中毒死后,贤侄和夏潇湘立即被认定是首要嫌疑人,原因就在于当时万玉山房只有你们两人。对不对?”沈德符道:“对。”
钱若赓道:“如果你们两个人都不是凶手,那么下毒者一定另有其人,而且事先经过了周密的谋划和安排,从而使得他自己能够从容置身事外。能够做到进出万玉山房都无迹可寻的,自然只能是冯府内部的人。”
沈德符道:“这一点我也曾经想过。可冯府家大业大,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我实在想不出谁会有这么大胆子,敢下毒谋害一家之主。”
钱若赓道:“这个其实不难猜到,就跟我当年断鹅案一样,看粪便!你只要看看冯琦之死对谁最有利,谁能在他死后获得最大利益,这个人就是嫌疑最大。”沈德符道:“可是毒药是下在玉杯中啊。会不会凶手要杀的其实是二夫人,冯伯父不过是误饮中毒?”
钱若赓道:“你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冯琦喝惯浓茶,那么夏潇湘会依照以往习惯服侍他,不会奉水给他的。除非她知道玉杯有毒,有心要杀冯琦。这点你也说过了,她没有这个心计,所以也不可能发生。”沈德符道:“我全然给弄糊涂了。”
钱若赓悠然道:“你只是当局者迷。照我看,玉杯有毒不是重点,重点是,死的人是冯琦。砍倒一棵大树,无需关注旁枝末节,只要砍断其主干即可达到目的。你只要专心想,谁最有可能杀冯琦?他死了对谁最有利?”
沈德符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冯世伯死了会对谁有利。倒是最不利的人有一个,那就是二夫人。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情形,才算真正明白了冯伯父牵着我衣袖指着二夫人的意思,他是怕他走后二夫人母子受到欺侮……”不经意间,蓦地想到一事,登时呆住。
钱若赓笑道:“终于想到还是有这么一个能从冯琦之死得利的人吧?你那个聪明的朋友小傅一定早已经想到了,所以他才有意拖冯士杰下水。因为她可以不关心任何人,却不能不关心冯士杰。照我猜想,她谋划这一切,应该也是为了保住冯士杰在冯府中的嫡长子地位。”
沈德符心中的震惊着实难以形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道:“她……冯伯母……怎么会是她……”
钱若赓道:“姜敏这个女子,我是久闻大名,姜太医家的一朵鲜花,当年也是个名动京华的人物,到她家提亲的权贵子弟不计其数,据说将姜府的门槛都踩平了。但姜敏独独相中了新科进士冯琦,并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嫁给了他,可见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
沈德符心道:“我向来自命见闻广博,京师各种人物掌故无不了然于胸,但居然从来没有听过这件事。”暗暗叫了声惭愧,忙问道:“冯伯父家世不差,冯家四世进士,也算得上名门世家。冯伯父更是不到二十岁就高中进士,随即选入翰林院,是本朝最年轻的翰林,可谓春风得意,一帆风顺。姜家人为何要反对冯伯母嫁给冯伯父呢?”
钱若赓道:“这个说来话长。听说是慈圣太后相中了姜敏,想娶她做当今圣上的皇后,还曾将她接进皇宫中住了一个月。但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姜敏自己跑出宫来,回到家中后向父母表示非冯琦不嫁。姜家人自然不同意。但后来慈圣太后没有再提此事,又为皇帝选了锦衣卫都督同知王伟的长女做皇后。姜家人见姜敏意志坚决地要嫁冯琦,只得勉强同意了这桩婚事。她和冯琦结婚的当年,正好也是天子大婚。虽然皇帝没有娶到姜敏,但对冯家一直很好。据说姜敏每次上功德疏,皇帝都要亲自批示。慈圣太后也常常召姜敏入宫。”给碰掉了。”
王名世见第二层书架并没有放置书籍,而是一些卷轴,问道:“这些都是什么?”冯七道:“这小人可不知道。”
正好百户王曰乾搜索竹林完毕,进来禀报道:“没有发现那窃贼的人影,不过在后墙根下发现了脚印,大概他已翻墙逃走,属下已派人去追了。”
王名世道:“这人能从我们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溜走,全靠竹林起了掩护作用。他肯定之前来过这里,熟悉地形。”思忖片刻,将那幅女子画像卷好,道:“冯七,你立即将这一层的卷轴都收起来,抱去交给夫人保管,顺便将今天有窃贼来过万玉山房的事情告诉她。如果夫人检视卷轴后有什么发现,即刻通知我。这幅画,应该是那窃贼刚刚正展开看的,我先带走,看看是否能追查到线索,等做完证物,再送还回来。”
冯七虽不明所以,见王名世面色凝重,忙连声应了。
百户王曰乾道:“会不会跟冯尚书毒杀案有关?”
王名世一时也想不通窃贼到底在万玉山房找什么,又跟冯琦中毒有什么关联,进去夏潇湘卧室搜索,找到项珠、璎珞、耳坠等物,却没有玉戒指,依然一无所获。
王曰乾道:“该不会是刚才那人抢在我们前面拿走了玉戒指?”王名世摇摇头,道:“知道玉戒指一事的人不多,这应该不可能。”又到后院找到冯府二公子冯士楷,问道:“有位姓沈的大哥哥给过你娘一个玉戒指?它在哪里?”
冯士楷因为见不到母亲刚刚大哭过,苹果般的小脸上还挂着泪水,很不耐烦地道:“什么送给我娘的,那是沈哥哥送给我的。”
王名世道:“那么玉戒指呢?”冯士楷道:“奶奶看见后,说那东西不是小孩子玩儿的,替我收起来了。”
王名世便命校尉先退出去,自己来后院求见冯老夫人。
冯老夫人潜心向佛已久,其居处名为“真如院”,取唐末秀才张拙《开悟偈》“断除妄想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之意。她正在居处与紫柏禅师谈轮回往事,不肯见王名世,只说身子不好,不便见外客。对于锦衣卫指明追索的玉戒指证物,更是声称从来没有见过。王名世无可奈何,只得退了出去。
刚走出真如院,背后忽有人叫道:“千户!”回过头去,却是紫柏禅师追了出来。
紫柏是江苏吴江人,俗姓沈,名真可,字达观,晚号紫柏。年少时相貌伟岸不群,性格刚烈勇猛,慷慨义气,有豪侠之风。十七岁时辞亲远游,本欲到边关从军,立功塞上,途经苏州阊门时遇上大雨,无法行进,遂投宿在虎丘云岩寺。当晚,紫柏听见寺僧课诵《八十八佛洪名》,内心莫名欢喜。翌日清晨,便解下腰缠十余金设斋供佛,请求明觉法师为其圆顶证盟。从此终日闭户读经,精勤用功。二十岁从讲师受具足戒,至武塘景德寺闭关三年。出关后,回云岩寺向明觉法师告假辞别,行脚云游,以究明生死大事。自此气宇超绝诸方,声名愈显,成为当世高僧,弟子遍天下,与大名士李贽并称南北两大教主。
紫柏气盖一世,能于机锋笼罩豪杰,不仅门徒众多,与京城达官显贵也多有来往。当今慈圣太后笃信佛教,仰慕紫柏大名,多次请他入宫讲法。当年慈宁宫宫女王氏被万历皇帝临幸后怀孕,慈圣太后还特意请紫柏到五台山道场做法,祈愿王氏所怀为男性,后来王氏果然生下了长子朱常洛,也就是当今太子。以致后来万历皇帝宠幸的郑贵妃怀孕,皇帝也请紫柏代为做法,但郑贵妃第一胎却生了个女儿,即寿宁公主朱轩媁。传说皇帝勃然大怒,从此嫌恶紫柏,不准他再进皇宫讲法。直接主持祈嗣法会的五台山僧人德清也被流放岭南。而等到郑贵妃再次怀孕时,万历也不再向佛祖求助,而是派人到武当山,请真武大帝庇护爱妃,郑贵妃由此产下了爱子朱常洵,也就是当今盛传有心谋夺太子之位的福王。
尽管与皇室交恶,但紫柏声名著于海内,所到之处,官民无不争相趋迎。万历一朝自权相张居正死后,皇帝怠政,税监四方滋事扰民,时局日坏。紫柏也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参与了一些政事,如积极解救因拒不执行税监征税命令而被逮下诏狱的南康太守吴宝秀,并感叹道:“老憨不归,则我出世一大负;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
王名世在冯家见过紫柏多次,他并不大喜欢这个人,他觉得出家人就该有出家人的样子,像紫柏这样积极奔走于官场的僧人,实在称不上方外世人。但他也知道紫柏能耐不小,不能轻易得罪,便行了一礼,问道:“尊者有事么?”
紫柏道:“千户年纪轻轻,同时执掌厂卫千户,该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王名世道:“名世愚钝,请尊者有话明言。”
紫柏道:“这是老夫人让贫僧转给千户的原话。”又喃喃诵道:“假借四大以为身,心本无生因境有;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合十行礼,叹息一声,转身去了。
王名世心道:“我是来寻玉戒指做证物,老夫人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莫非是在暗示我不要再多为难夏潇湘?”揣度既然玉戒指落入冯老夫人之手,她又托紫柏带了这样一句话,看来是断然不肯交出证物了,只得悻悻去了。
第五章 忧来虑少
已是夏季了,但幽深的厅堂里还是有些阴阴的凉。那种森森的凉意竟让沈德符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雪,想起了雪素,想起了那个苍白无尘的季节。心中竟有些无谓地感伤起来。
刚出铁狮子胡同口,便有校尉飞骑来报道:“周镇抚和郑佥事请千户速速回去,说是有重大发现。”王名世听说,便急忙赶回锦衣卫官署。
原来当真是有重大发现——傅春、鱼宝宝、郑国贤几人拿着玉杯去了棋盘街的药材铺,请店主检验玉杯中的残留药物。店主一闻便道:“这里面有打胎药。”
能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全靠傅春细心。泻药通常都是大黄等物,有轻微毒性,用银针探视亦能检出,但傅春见那玉杯连续两次冲水都能用银针检验出毒性,心中不免怀疑这“泻药”的药性不同寻常。拿到药材铺一检验,是泻药不假,但却是比普通泻药药性要毒上千百倍的打胎药。
众人皆尽目瞪口呆。周嘉庆却是欣喜若狂,至少他可以将夏潇湘堂上流产的意外完全推到冯士杰头上,不用再背负迫害故礼部尚书后嗣的罪名,由此对机敏过人的傅春也有好感起来,心道:“难怪这个人能为堂堂东厂提督解围,果然是有过人之处。”愈发起了巴结的念头。主动问道:“傅公子,依你看,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冯士杰心中嫉妒夏潇湘母子得宠,所以暗中下药,想打掉夏氏腹中胎儿?”
傅春不及回答,郑国贤抢先嚷道:“镇抚是瞎子啊?夏潇湘在堂上小产时,冯大公子流露出来那个心痛劲儿,那哪是仇人,分明是一对情侣啊。我敢打赌,夏潇湘肚子里的孩子十有八九是冯士杰的。他怕事情败露后身败名裂,所以才暗中下药,想打掉孩子。要照我看,冯尚书的死,他也脱不了干系。你们想想看,冯士杰的嫌疑可比沈德符大多了,他是天时、地利、人和三样……”
正好王名世进来,周嘉庆便重重咳嗽一声。郑国贤不能把话说完,未能尽兴,很不痛快,旁人忌惮王名世有东厂掌刑千户的身份,可他是皇亲国戚,是最得宠的郑贵妃的亲侄子,也不大将东厂放在眼里,当即赌气道:“噢,我倒是忘记了,王千户跟冯士杰是亲眷呢。不过按照本朝律例,王千户该主动上书回避才是。”
王名世也不答话,只道:“傅公子,请借一步说话。”傅春道:“我正和周镇抚、郑佥事二位商议案情呢。”
王名世上前一步,抓住傅春胳膊,将他强行拉出堂来,问道:“你那位伶牙俐齿的朋友呢?”傅春道:“千户是说宝宝么?他去国子监替小沈请几天病假。千户有事要找他么?”
王名世道:“他人不在最好。你跟我来。”带着傅春到自己在官署的休息室,掩好门窗,这才正色问道:“傅公子,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好朋友,但我自问还算是对得起你。”
傅春道:“这我承认,没有千户的默许和支持,我和宝宝是不可能到北镇抚司参与旁听的。但我认为千户当时肯这么做,多出于公义之心,因为你也相信小沈不是凶手。”
王名世道:“可我想不到你的能耐这么大,为了帮助你朋友脱困,在公堂上千方百计地引导案情不说,还要败坏冯家声名,用心未免太险恶了些。”
傅春道:“噢,千户这么快就识破我的险恶用心了?好吧,我承认,今日我和宝宝在公堂称冯士杰跟夏潇湘有私,确实有胡扯之嫌,万分抱歉。可是后来冯大公子自己跳了出来,还承认是他往玉杯里下的打胎药,导致现今种种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他,这些可都与我和宝宝无关了。”
王名世道:“那么你相信是冯士杰毒死了冯尚书么?”傅春道:“不相信。冯士杰如果真是此等穷凶极恶之徒,他绝不会站出来承认是他往玉杯中下的毒,也绝不会当众表露出对夏潇湘的关心。我甚至很怀疑他往玉杯里下打胎药这件事,他虽然承认自己下了药,但这实在不像是他会做的事。不过他亲眼看到夏潇湘小产后,情绪失去控制,实实在在表现出内疚来,说明他知道下的药是打胎药,但很可能这不是他的主意。”
王名世道:“很好,你把刚才这番话去告诉周镇抚和郑佥事。”傅春道:“等一等,现在还不到时候。我想到诏狱探访夏潇湘,还请千户再行个方便。”
王名世冷冷道:“你是想教她帮沈德符对口供么?这可办不到。”傅春道:“千户,你若不肯帮我,也就难以帮令表弟脱罪。”
王名世有些恼怒起来,道:“你明明知道士杰跟冯尚书中毒案没有关系,却要死拖他下水,不过是想变着法子帮沈德符脱罪而已。”傅春却依旧是一副戏谑的口气,道:“既然是我死拖冯士杰下水,千户为何不及时挺身而出?你身兼东厂掌刑千户,出面说一句话,镇抚一定会听的。”
王名世怒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无须画蛇添足,自会有证据证实士杰无辜。”
正要走去开门,傅春叫住他,正色道:“千户别生气,我如果真要拉冯士杰下水,就不会告诉你我相信他的人品了。有几句正经话,我想问问千户,你跟尚书夫人是亲戚,时常走动,论起来也不算是外人,对冯府上下都很了解。千户既然相信冯士杰,难道就相信夏潇湘那样一个柔弱女子会做毒杀亲夫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么?”王名世道:“可是事实俱在……”
傅春道:“我不听事实,只问千户你相不相信夏潇湘的人品?”王名世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相信。”
傅春道:“千户肯说出真心话,足见是个正人君子。那么,我就更有把握了。”
王名世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傅春道:“我原本还怀疑锦衣卫在万玉山房收集的物证有假,既然现在能肯定千户是正人君子,那么就不会再怀疑这一层了。”
王名世道:“你怀疑什么物证有假?”傅春道:“就是书房中的糕点、茶水啊什么的,锦衣卫不是一一验过,文书上记录为无毒么?这可是极其重要的物证。千户想想看,冯尚书中毒而死,但这些入口的饮食却没有被下毒,不是很奇怪么?”
王名世这才会意过来,道:“你怀疑我令手下在证据上作假?”傅春道:“我怀疑过,但现在不怀疑了。这也怪不得我多疑,千户自己想想看,饮食无毒,冯尚书却中了毒,难道是小沈和夏潇湘强行往他口中灌下毒药么?如果真是这样,冯尚书该大力挣扎叫喊才对,为什么守候在门外的仆人没有听见一丝动静?”
王名世道:“这一点我也考虑过——我是指还没有发现玉杯物证的时候——也许是沈德符和夏潇湘合力捂住了冯尚书的嘴巴,令他不能叫喊。况且万玉山房处于竹林当中,竹声飒飒,日夜不息,也许叫喊声被竹叶声掩盖住了,仆人没能听见。这一点,并不能作为沈德符脱罪的证据。”
傅春道:“嗯,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千户,希望千户能如实回答,这可是关键。”王名世道:“请问。”
傅春道:“千户虽然不是最先到达万玉山房的人,但毕竟亲自去过现场,不知道千户可否有留意到一些细节,譬如书房中的陈设、案桌上饮食的状态等。”王名世道:“书房中没有争斗的痕迹。两杯茶水,泡的都是今年新采的毛尖,一杯是新泡的,摸上去还是温的,没有动过,应该是给沈德符的;另一杯已经见底,是冯尚书的,茶盏也是他个人专用。如果你怀疑有人在我赶到前暗中调换了有毒的茶水,这是不可能的,一则沈德符那杯茶表面结有一层茶釉,正符合仆人冯七所称沈德符进书房的时间。而冯尚书那杯只剩杯底,如果有人要破坏证据,要么连茶叶带水倒掉,要么会换上一杯无毒的茶,不会单单留下小半杯茶根。二则留着有毒的茶水,不是更有利嫁祸给沈德符和夏潇湘么?”
傅春道:“千户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如此悄无声息又不留痕迹的毒杀案,沈德符和夏潇湘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我才说既然冯士杰已经被拖下了水,就不能轻易放他上岸,这样才好将真正的凶手逼出来。”
王名世一时愣住,半晌才道:“难道你……你怀疑……是……”惊愕得无以复加,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后面的下文来。
傅春正色道:“这件案子离奇之极,蹊跷之极,巧合之极,难道千户不想知道真相么?这就带我去诏狱见夏潇湘吧。千户心中比谁都清楚,适才她在大堂上的那些供词都是作不得数的。”
王名世沉默许久,才道:“我可以带你去见夏潇湘,甚至是沈德符,但有一点,你必须得先答应我。”
傅春道:“千户请说。”王名世道:“你绝对不可以怀疑冯夫人。我敢以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做担保,她决计不会做这样的事。”顿了顿,又道:“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我比谁都清楚,冯夫人极爱冯尚书,甚至可以为了他去死。本来……”
他迟疑许久,还是说出了从根本上扭转傅春观点的话:“冯夫人本来是可以当皇后的,但她却因为冯尚书放弃了。”
肯为一个男人放弃母仪天下机会的女人,天下没有几个。这其中所付出的牺牲和勇气,外人所能想象的往往不及当事人所经历的十分之一。
傅春沉默许久,才道:“好,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从现在开始,你要完完全全地站在我这方,不能向任何人、尤其是冯夫人透露我刚才的话。”
王名世道:“如果冯夫人当面问我,她是我姨母,我怎么能不说实话?”傅春道:“冯夫人问你,你就照实说,譬如目下证据对冯士杰极其不利等,但不能说我的看法。”
王名世狐疑道:“为什么?”傅春道:“这解释起来很费劲。简单地说..,就是现在这件案子,如果冯夫人不出面,要不就会这样拖下去,要不就会很快结案。凶手要么是沈德符和夏潇湘,要么是冯士杰和夏潇湘。目前看起来,后者嫌疑更大。所以冯夫人一定会出力营救儿子,她能救冯士杰,自然也就能救沈德符和夏潇湘。”
王名世还是不明白。傅春道:“日后你就会知道奥妙。走吧,我们先去看看夏潇湘。”
二人来到关押夏潇湘的空房。她只是傻傻地缩坐在炕上,盯着地上的青砖发呆。那空洞的眼神,令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活死人,仿若一座废弃已久的墓碑,全身上下明显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傅春温言道:“我知道夫人是无辜的。如果夫人肯将当日实情相告,也许可以帮助夫人早些离开这里。”
夏潇湘始终只是垂着头,恍若未闻。她不过是个普通平凡的柔弱女子,忽逢巨难,身体心智均遭受到极大打击,一时恍惚不能自辩,也是常见之事。
王名世早已见惯这种场面,道:“怕是从她口中难以问出什么了。傅公子,咱们还是走吧,你不是还想看看沈公子么?”
沈德符一被吏卒带来督捕房中,便立即将傅春扯到一边,低声道:“你是怀疑冯伯母牵涉其中,才将冯士杰拖下水的么?”
傅春道:“啊,你已经猜到了?那实在太好了,省我一番口舌。”顿了顿,又觉奇怪,道:“不对,你还不知道夏潇湘小产和冯士杰承认往玉杯中下毒的事,你是怎么怀疑冯夫人的?”
沈德符大吃一惊,道:“什么,是士杰往玉杯中下的毒?”傅春忙道:“不是毒药,是打胎药,不过玉杯这件事跟冯尚书中毒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当即说了经过。
沈德符无比骇异,半晌才道:“士杰他……他人呢?”傅春道:“放心,冯大公子没吃什么苦头,周镇抚只将他软禁在官署,并没有下诏狱。现在局面对他很不利,他的嫌疑比你大得多。”
沈德符道:“不管怎样,你不能用拖士杰下水来救我。别说士杰无辜,就是冯伯母,我也不相信她会那么做。”傅春道:“实话说,我之前是真的认为尚书夫人嫌疑很大,但既然你和王千户都这么说,那么我也只好不相信她会毒死亲夫来嫁祸夏潇湘。”
沈德符急道:“那么你快些设法救士杰出去,免得冯伯母担心。”傅春道:“这可不行。要救你出去,关住冯士杰才是关键。”
沈德符大惑不解,道:“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傅春道:“你还看不出来么?眼下要解决这件事,最关键的是尚书夫人的态度。她是原告苦主,是她控告你和夏潇湘下毒谋害了冯尚书,如果就此定罪结案,你和夏潇湘冤死不要紧,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冯尚书可就是白白枉死了。”
沈德符越听越糊涂,道:“我还是不明白。”傅春道:“我猜尚书夫人心中也很清楚你和夏潇湘不是害死冯尚书的凶手,但冯尚书既然死了,利用这件事铲除一个对手总是好的,所以她咬定你和夏潇湘有下毒嫌疑。你只是误打误撞上的,凑巧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尚书夫人想对付的其实是夏潇湘。如果让她得逞,那么朝野都以为冯尚书是被你和夏潇湘害死的,不但于冯尚书名誉无损,也没有人再去追查真凶了。”
沈德符道:“真凶不是冯伯母,那么又会是谁?既然冯伯母知道真凶另有其人,为何还肯放过他?”傅春道:“这些疑问,就要等你出去后跟我、还有王千户一块儿去调查了。我总觉得这次的事件不是那么简单,尚书夫人一定在掩盖些什么。”
沈德符苦笑道:“你真认为冯伯母会因为士杰而投鼠忌器,改口为我和夏潇湘说话么?”傅春道:“那是当然!尚书夫人是名门之后,又是三品诰命夫人,最看重的是声名和地位。这次就算你和夏潇湘被当做凶手秘密处死,她如愿以偿,但谣言迟早会传开去。俗语有云:‘千人所指,无病自死。’市井坊间那些议论她袒护嗣子、诬害侍妾的闲言碎语就足够杀死她许多次了。况且目下尚书府中,她还不是至高无上的女主人,冯老夫人还在世,还有那些在朝为官的冯家族人,一定会出面干涉的。”他拍了拍好友肩膀,安慰道:“你大可以宽心了,不出数日,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开这里。”
沈德符道:“承你吉言,但愿如此吧。多谢。”傅春道:“我本来也没有法子救你,以为你这次死定了,全靠冯士杰自己良心发现,出来承认是他往玉杯下药,不然这件案子又谁能弄得清?小沈,这也是令尊在天之灵在保佑你啊。”
沈德符问道:“二夫人……她可还好。”傅春道:“刚刚小产过,身子还是很虚,精神更差,一句话也不说。好在目下锦衣卫将她安置在空房中,一时不敢再对她用刑。”
沈德符很是自责,道:“冯伯父临死前指着二夫人,其实是嘱托我照顾她,可我什么都没做到。”傅春道:“这怎么能怪你?你身遭大难,自顾不暇。”安慰几句,这才依依辞别。
事情当真像傅春所预料的那样,甚至比他预想的来得还要快。次日,冯夫人姜敏亲自来到锦衣卫官署,告知冯琦的确是中毒而死,但他中的是乌头毒,跟当日寿筵上刺客短刀上涂的毒是一样的。乌头是标准军用毒药,常用以涂抹兵器、配置火药,常人不易得到,因而基本上可以排除沈德符和夏潇湘的嫌疑。也许是冯琦身上余毒未能完全拔出,他又日夜操劳国事,身体不适也强行忍耐,不肯及时寻医救治,最终再次引发毒性,剧毒攻心,深入肺腑,再无回天之力。
尚书夫人姜敏这般解释合情合理,东厂和锦衣卫表示均无异议。极关注此案的万历皇帝派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到锦衣卫传旨,释放了沈德符、夏潇湘,也不再追究冯士杰往庶母玉杯中下药一事。此案就此而结。
幸亏姜敏之前上奏要求秘密审讯,又极力约束知情人士的口风,案情竟是没有传扬开去,冯府总算没有因为这一场额外的闹剧再失颜面。丧事自然是要公布的,对外只宣称冯琦是病死。皇帝甚是悼惜,下诏赠太子少保。
冯琦生前有过明确交代,死后让门生公鼎为书行状,请生平知己、前内阁首辅王锡爵为书墓志。然而下葬时,姜敏命嗣子冯士杰转求现任内阁首辅沈一贯为书碑文。冯琦生前两次被人举荐入内阁,均是为沈一贯所阻,二人堪称宿敌。姜敏却一定要找仇人来为丈夫书写碑文,时人大惑不解。只有傅春叹道:“冯夫人当真不简单,这是学死姚崇算计活张说啊。”
唐代时,宰相张说与另一名相姚崇关系不好,二人一直钩心斗角,互相排挤。姚崇临死时,怕张说将来报复自己的儿子,就对儿子说:“我为相数年,所言所行,颇有可述,死后墓铭,非文家不办。当今文章宗匠,首推张说,他与我素来不睦,若往求著述,必然推却,我传下一计,可在我灵座前,陈设珍玩等物。张说来吊丧时,若见此珍玩,不顾而去,是他记念前仇,很是可忧,你等速归乡里!倘若他逐件玩弄,有爱慕之意,你等可传我遗命,悉数奉送。即求他作一碑铭,以速为妙!待他碑文做就,随即勒石,并呈皇上御览。我预料张说性贪珍物,足令智昏,若照此办法,他必追悔。你等切记勿违!果能如我所料,碑文中已具赞扬之词,以后想寻仇报复,不免自相矛盾。”姚崇死后,张说果然前来吊唁。姚崇之子姚彝已经按父亲嘱咐将珍玩摆列灵前。张说见了珍玩立即起了贪财之心,忍不住上前摩挲玩弄。姚彝趁机上前道:“先父有遗言,说同僚中肯作碑文,就将遗珍赠他,您是当代文家,倘不吝珠玉,不肖等应衔图报,微物更不足道。”张说欣然允诺。姚彝等再拜称谢,请他快写。张说回去后写了篇为姚崇歌功颂德的碑文。姚家也信守承诺,将珍玩送到张家。姚家得到张说所作的碑文后,连夜让人刻碑,还特意将底稿呈给唐玄宗。唐玄宗看了也极口称赞,道:“似此贤相,不可无此文称扬。”张说事后才醒悟,暗想自己与姚崇不和,怎么能赞扬他,忙派人索还原稿,只说文章草率,需要修改,不料姚家说已刻成碑,并上呈御览。张说不禁顿足道:“这皆是姚崇遗策,我一个活张说,反被死姚崇所算了。”
薛素素听见笑道:“冯夫人再厉害,在冯尚书中毒这件案子上不也一样败给了你?我们景云当真是法眼无花,在众多的追求者中一眼相中了你。喂,你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景云过门啊?”傅春道:“嗯,等明年二月乡试放榜以后,无论能不能考中,我都打算带景云回去老家。”
薛素素道:“如此,佳期可期。”一拍桌子,举杯道:“今日我做东,本来是要为小沈接风洗尘,庆贺他得脱牢狱之灾。现在又听到傅春对景云的亲口承诺,可谓双喜临门。来,咱们四个一起干一杯。”
沈德符忙道:“这次素素帮了不少忙,本来应该是我来张罗……”薛素素笑道:“什么你的我的,谁张罗不是一样么?”
沈德符心中一漾,忽然有一种小小的满足感,与最好的朋友和心仪的佳人欢聚一堂,真希望时光可以永远停留在这里。
四人热饮正酣时,婢女豆娘进来禀报道:“王千户来了。”
薛素素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请他进来,正好一起喝一杯。”豆娘道:“王千户不肯进门,他说他是来找傅公子和沈公子的,请二位速速出去。”
齐景云登时一惊,道:“不会是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吧?”傅春忙道:“别担心。他肯定是为冯尚书的案子而来。”
薛素素闻言便道:“那你们赶紧去吧,早日找出真相要紧。”沈德符道:“那好,改日我再做东回请二位。”
出来见到王名世时,沈德符颇觉尴尬。他知道王名世爱慕薛素素已久,而薛素素则似乎对他本人青眼有加。这倒也没什么,男女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总有对得上眼、对不上眼的,可他落难诏狱时,还是薛素素出面请王名世帮忙,王名世居然也真的帮助了情敌,而今又在勾栏胡同见面,便实在有些难堪了。
好在王名世一句废话也没有,只道:“冯尚书已运回故里安葬,姨母也是刚刚回来京师,同意跟二位聊一聊。”“姨母”就是尚书夫人姜敏,王名世生母也姓姜,跟姜敏是堂姊妹。
傅春道:“太好了。咱们这就走吧。”
途中沈德符又向王名世表示谢意。王名世淡淡道:“谢我做什么?就算我帮过沈公子,那人情也自有人还。”领先而去。
傅春低声道:“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人为人其实不错,就是面冷口冷。”沈德符道:“嗯,我知道。锦衣卫中有他这号人物,可算十分难得了。不过这次我能逃过大劫,全靠傅兄你机智。其实论起来,我们非亲非故,真正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但傅兄你这次如此仗义相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傅春笑道:“你我一见如故,情如兄弟,何必这么客气?其实还有一个人,你该好好道谢的。”沈德符道:“是宝宝么?嗯,他这次也出了不少力。”
傅春道:“宝宝可不止出了一点儿力。他为了你去当说客,腿都快跑断了。”当即说了经过。
沈德符这才知道鱼宝宝登遍了他父亲沈自邠所有故交的门,诉说沈德符无辜,低声下气地恳请这些权贵出手援救故人之子。而之前到诏狱贿赂狱吏的钱财,也全是鱼宝宝所出。
傅春道:“虽然那些朝廷大员都是将宝宝敷衍了事打发走,但这次事情能这么快解决,除了冯夫人自身投鼠忌器外,一定还有别的有权势、有影响力的人使了力,只不过咱们明里不知道而已,这可完全是宝宝的功劳。”
沈德符呆了半晌,才道:“原来宝宝为我做了这么多事,这可苦了他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我叫他一道来勾栏胡同饮酒取乐,他突然又生了气,甩手摔门而去。嗯,一定是我不小心哪里惹恼他了。”心中感念不已,恨不得马上找到鱼宝宝,当面向他道谢兼道歉。
傅春问道:“你以前真的不认识鱼宝宝吗?”沈德符道:“当然不认识。当日在国子监同时遇到你和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傅春道:“嗯,原来这样子。你觉得宝宝这个人怎么样?”沈德符想了想,道:“他表面很刻薄,嘴上不饶人,好冷嘲热讽,还有点儿小心眼儿,但其实为人很好,热心、周到。”
傅春道:“是呀,宝宝为人仗义,是个好事之人。当晚冉驸马在公主府被梁盈女暴打,驸马来找你帮忙写奏章,正好只有宝宝一人在,为什么他没有立即出手相助呢?”
沈德符道:“可能宝宝觉得既然冉驸马是指名找我,还是由我出面比较好吧。咦,你提这件事做什么?”
傅春见他死活不开窍,不明白自己话中的弦外之音,也不再多说,道:“没什么,走吧。”
按照明代制度,北京、南京两京建有大量官房,供各衙门在京官员寓住。冯氏在西山一带有处别墅,占地不小,山水秀丽,但位于铁狮子胡同的礼部尚书府却是公宅。冯琦去世后,按理冯家人该搬出这处豪华宅邸,由官府收回。不过皇帝也没有任命新任礼部尚书,礼部事务暂且由礼部侍郎郭正域署理,没有人提起搬家这件事。甚至有不少人还暗中告诉冯府家人,根本不必做搬家的打算,因为根据当今皇帝的怠政作风判断,礼部尚书的位子会一直空缺下去。反正两京已缺三名尚书多年,也不在乎多缺上一名。
其实,搬不搬出尚书府倒不是冯府最优先要考虑的事,一家老少尚未决定何去何从。按照冯母蒋氏的意思,既然一家之主已经不在了,就该举家迁回山东老家,冯夫人姜敏却不愿意。这也难怪,她娘家亲属都在京师,嗣子虽有嫡长子之名,毕竟不是冯琦的亲生儿子。冯琦在世时,冯母便公然表示出对夏潇湘及其所生二子的偏爱,一旦迁回山东,冯氏家族势大,只怕是她母子二人再难有昔日地位。既然各持己见,分裂便不可避免。凑巧这时候夏潇湘一病不起,事情遂耽误下来。
虽然冯琦灵柩已经运回原籍下葬在冯家祖坟,但冯府内外尚留有浓重的殡丧痕迹。冯夫人姜敏的气色也不怎么好,不停地咳嗽,喝了嗣子冯士杰端来的一碗药汤,才略略好些。
寒暄一阵,王名世小心翼翼地道:“冯尚书的案子虽然已经了结,但沈、傅二位公子尚有一些疑问,一直想当面请教夫人。”姜敏道:“你和沈贤侄都不是外人,傅公子的才干和人品我也见识过,几位有什么话就直接问吧。”
傅春道:“多谢夫人,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我想问一句,冯尚书真的是因为乌头余毒发作而死吗?”
冯琦系中毒而死,按照惯例要由官府仵作检查后填写正式文书,姜敏不愿意丈夫尸首多受侮辱,是以拒绝了官方验尸,自己亲自上阵。但结果全是她一人说了算,是以傅春有此一问。
姜敏道:“当然。莫非傅公子怀疑我的诊断?”傅春道:“不敢。夫人是太医院名医之女,自然没有人敢怀疑。”
姜敏叹道:“说起来我也有责任,该早些发现老爷身上余毒未清的。”转头叫嗣子道,“士杰,你去奶奶那边看看,顺便把昨日买的补品拿去一些。”
冯士杰迟疑了一下,还是遵声出去。
姜敏又屏退贴身婢女,这才道:“我下面说的话,事关重大,祸福难料,各位在决定聆听之前可是要想清楚。”她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起来,语气中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无奈和哀伤。
王名世从未见过姜敏这般神情,也悚然变色,问道:“姨母你……”姜敏道:“我没事。”叹了口气,又自我解嘲地道:“新死了丈夫,又无法知道真正害死丈夫的凶手,是不是该装作没事的样子?”
傅春正色道:“夫人既然也想知道真相,何不将疑点指出来?”姜敏道:“傅公子……你不是怀疑是我毒害了老爷么?你……相信我?”傅春正色道:“实话说,不是我信得过夫人,是小沈和王千户都相信夫人不会这么做,我只是相信他们两个的判断。”
姜敏“噢”了一声,朝沈德符点点头,道:“沈贤侄,实在抱歉,将你牵连了进来。”沈德符道:“无妨,我也不过是虚惊一场。倒是二夫人在堂上受了刑,吃了不少苦。”顿了顿,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出来:“还望冯伯母念在冯伯父的份上,日后尽量对二夫人好一些。”
姜敏沉默不答,许久后才道:“你们都以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么做只是要对付夏潇湘,对也不对?”傅春道:“我们的确是这样想的,但后来夫人不是也出面救了小沈和二夫人么?结果最重要。冯尚书地下有知,也会很欣慰的。”
姜敏摇了摇头,道:“你们都想错了。我是不喜欢夏潇湘。但就算她给冯家生了两个儿子,毕竟还是侍妾的身份,以她的地位,老爷在世时尚不能与我争锋,更不要说老爷死后了。我怎么可能想要除掉她呢?当时我那么做,称她和沈贤侄毒害了老爷,只是要保全冯家。”当即原原本本说明了原委。
原来当日冯琦一早被召入皇宫商议福王婚礼一事。这是皇帝怠政多年来第一次召见外臣,天大的荣幸居然落在冯琦头上,冯府上下都很高兴,姜敏特意多派了仆从跟从冯琦前往紫禁城。到正午时,有仆人赶回来禀报道:“有公公出来告知,老爷已陛见完毕,但一时还回不来,因为皇上赐了食,老爷要在吃完午饭后才会出宫。”
明朝立国之初有朝参赐食的制度,太祖皇帝朱元璋每日视朝奏事毕,都要在奉天门或华盖、武英等殿设宴赐百官食。公、侯、一品官侍坐于门内,二品至四品及翰林院等官坐于门外。其余五品以下官于丹墀内,文东武西,重行列位赞礼赞拜叩头,然后就座。光禄寺进膳案后,以次设馔。文武百官食罢,仍拜叩头而退,率以为常。然而到洪武二十八年时,礼部大臣奏言道:“百官朝参赐食,实出厚恩。因职事众多,供亿为难,请罢赐食。”太祖皇帝批准。自此以后,百官朝参完毕各回其衙门,不再赐食。
正因为洪武以后赐食极为罕见,听说冯琦获得皇上格外恩赐后,冯府上下欢欣雀跃,均认为这是冯琦即将入阁为内阁大学士的前兆。
然而过了一个时辰,又有仆人回来禀报:说冯琦吃完御食后,预备直接回礼部官署办公。走到午门廷杖之地时,忽觉得身体不适,仆倒在地,全靠引路的内侍搀扶才能站起来,于是就近到午门东面的内阁官署休息。他是外臣,不便滞留皇宫,停留了一会儿后,便扶着内侍勉强走出皇城。后来仆从在长安左门接到冯琦,扶他到礼部官署歇息了一会儿,这才乘轿子回家。姜敏得知消息后赶到大门迎接,想看看冯琦病情。冯琦却斥责她小题大做,称自己没事,转而去了万玉山房。
姜敏说了大致经过,叹道:“后来所发生的事,你们都已经知道了。现在,你们该明白我的苦衷了。”
沈德符起初尚不明白姜敏所称的“苦衷”是什么,但见一旁王名世眉头紧锁,眼帘低垂,傅春则愣在当场,木呆呆地望着桌案上的一张大纸,正是当日冯琦死前写给沈德符的那首“浩渺天风”。心中默默诵读了一遍这首绝命意味浓厚的诗,这才回过味来。原来姜敏当场验过书房糕点、茶水无毒后,早断定沈德符和夏潇湘不可能下毒害死冯琦,而冯府其他人又没有动机和机会,因而从一开始她就怀疑冯琦是在冯府外中的毒。联想到冯琦当日行踪,可能的中毒地方只有皇宫和礼部官署。再联想到冯琦在皇宫中吃完赐食后的莫名不适,以致倒在了午门附近,那么最有可能中毒的地方只有一个——紫禁城。这一念头只要略略飘过脑海,就能给人的脊背带来寒冬腊月最冰冷的寒意,所以见过无数大世面的姜敏第一个做法就是立即指控夏潇湘和沈德符是下毒的凶手,只有如此,才能完美遮掩冯琦的死因。
姜敏又立即上书,以家丑不可外扬为名,要求此案不经过三法司,只由厂卫秘密审讯。皇帝立即准奏,甚至还派了内弟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到北镇抚司听案,愈发证明她的推断无误。虽然她不知道缘由,她也不想知道缘由,她只是本能地要保护家人,如此,就不得不牺牲夏潇湘和沈德符。而她也知道找不到二人行凶动机将成为案情最大的疑点,是以早早先派人暗示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称夏、沈二人有私情。冯琦闭门中毒,房中只有夏、沈二人,二人又暗中通奸,有杀人动机,玉杯证物出现后,愈发加重嫌疑,遂成为一桩天衣无缝的冤案。
偏偏事情被为朋友打抱不平的傅春给破坏了。就是聪明绝顶的傅春也没有想到案子背后的复杂性和难言性,夏潇湘当堂小产后,冯士杰承认是他往玉杯中下药,再到后来得知那药是打胎药,不由得令许多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冯大公子。傅春却不相信冯士杰会做弑父的事,他认定夏潇湘、沈德符、冯士杰不会是凶手,那么凶手定然另有其人,精明如姜敏者不会不知道夏、沈杀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既然当场极力指认是二人下毒,说明她除了要借机铲除夏潇湘之外,一定还想要掩饰真相,这真相多半跟她本人有干系,这是简单的推理。
傅春起初怀疑的对象正是姜敏本人,他明知道冯士杰无辜,却有意引导审案的堂官们怀疑冯士杰,无非是想将姜敏爱子拖下水,来个敲山震虎。后来王名世和沈德符都不相信姜敏会跟毒杀案有关,他便不再将矛头指向姜敏,却愈发怀疑是她最初诬陷夏、沈二人是欲盖弥彰,就算案情跟她无关,她多少也是知情者。果不其然。只是这“情”太过重大,等到姜敏闪烁其词地说完,堂中立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已经是夏季了。北京的暑天谈不上酷热,可毕竟七月流火,人即使穿着单衣,还是会感到沉闷的热意。但在这幽深的厅堂里,有的只是阴阴的凉。那种森森的凉意竟让沈德符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雪,想起了雪素,想起了那个苍白无尘的季节,心中竟有些无谓地感伤起来。
还是傅春打破了凝重的沉默,沉声道:“多谢夫人肯将如此重大之事告知,单是这份信任,小生便是感激不尽。但这件事,未必是夫人想的那样。”
姜敏眉毛一挑,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问道:“傅公子的意思是……”
傅春道:“夫人之前指控夏潇湘毒害冯尚书,之所以要扯上小沈,目的就是要制造一个动机。请恕我无礼,我提起旧事只是想要做个类比,可见动机在谋杀案,尤其是下毒案中是至关重要的。那么请问那个……那个谁要害冯尚书的动机是什么呢?圣上不见外臣多年,这次因为福王婚事召冯尚书入宫,本是一件喜庆之事,却要在宫中下毒暗害礼部尚书,这不是完全不合情理么?”
姜敏道:“傅公子说得有理。我也反复盘算过,觉得老爷赐食中毒可能性很小,最有可能中毒的地方是在会极门。”
会极门是紫禁城内金水桥东门的宫门,是京官上本、接本的地方,各项本奉旨发抄也都在这里。因内阁官署在会极门内,所以这门又成为内阁的代名词。
傅春这才恍然大悟,心道:“难怪冯夫人要请内阁首辅沈一贯撰写冯尚书身后碑文,原来她真正怀疑的对象是沈一贯。”一时感慨不已,对这位意志坚决、应对敏捷的女人不由多了几分钦佩之意。
姜敏道:“但是这件事……这件事……老实说,我根本不敢太多去想,更不要说派人去查了。傅公子,照你看,你觉得会是怎么一回事?”
傅春想不到姜敏会反过来征询他的意见,很是意外,沉吟了许久,道:“这个……沈阁老跟沈尚书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朝廷重臣下毒暗害政敌,尤其沈阁老还是首辅,听起来还是很有些匪夷所思。”
姜敏道:“沈贤侄,你熟读史书,精通典故,可知道历史上有宰相下毒谋害大臣的故事?”
沈德符略一迟疑,即应道:“自然是有的。宋代党争激烈,多有宰相用下毒铲除政敌的事件发生。南宋时,余玠主持四川防务,卓有成效,入阁拜相指日可待,由此为左丞相兼枢密使谢方叔所嫉恨。余玠后来莫名中毒而死,虽然没有确实证据,但时人都称是谢方叔指使余玠下属统制姚世安下的毒手。还有一个更为著名的例子,宋理宗时,权臣史嵩之罢相后,杜范入拜右丞相。但杜范拜相后不到八十天,便暴毙而死。一个月后,受杜范提拔的工部侍郎徐元杰在阁中吃过午饭后,离奇中毒,指爪爆裂而死。宋理宗刚刚下诏将阁中承侍吏役逮交临安府审讯,户部侍郎刘汉弼又因为在阁中会餐,忽然得病身死。当时杜范、徐元杰、刘汉弼被称为‘淳祐三贤’,杜范与史嵩之素来不合,是政治上的死对头,刘汉弼、徐元杰更是坚决上书要求罢免史嵩之之人。时人都怀疑三人死得不明不白,是被史嵩之谋害而死。有传说称史嵩之知道杜范嗜书如命,就先将毒药涂在书上送给杜范,杜范得到书后日夜翻看,毒气进入体内,就此失明而死。而徐元杰、刘汉弼则是吃了有毒的食物中毒而死。气氛如此紧张,以致群臣到阁堂会食时,竟然没有人敢动筷子。尤其离奇的是,史嵩之的侄子史璟卿不久后也暴病而亡,更是让人怀疑这一系列事件是史嵩之策划。但由于宋理宗的庇护,案子最终都不了了之。”
姜敏道:“沈贤侄和傅公子都是读书人,名世也一直在朝中为官,该知道本朝党争之烈,实不亚于前朝。不瞒各位,今年有多位重臣上书举荐老爷入阁补缺,老爷入阁几是定局。上次老爷在寿宴上遇刺,我就怀疑刺客要杀的对象就是老爷本人,并不是众人所想的那样,误将老爷当成了李巡抚。不过是前一次行刺的不成功,才有了后一次的投毒。”
王名世问道:“那么姨父这次中的毒真的是乌头么?”姜敏道:“这个……恕我才疏学浅,看不出老爷中的到底是什么毒。”顿了顿,又道,“本来这件事我也没有打算如何,但话既然说到这里,我有一事相求,请三位暗中设法查清楚老爷的死因。如果是沈一贯下的毒,以他的地位我也不能怎样。万一不是他做的,那么至少我可以消除对他的恨意。”
沈德符有心推辞,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王名世只是一声不吭,只有傅春应道:“调查这件案子,即使是有王千户帮忙,也怕是不容易。”
姜敏道:“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很难,可我不着急,我能等,哪怕等上五年、十年都没关系。名世是我外甥,撇开不提,沈、傅二位贤侄,此后在京城的一切花销,都由我来出。”
沈德符吓了一跳,忙道:“冯伯母切不可如此。”傅春也道:“哪敢要夫人出钱。”不顾沈德符一再使眼色,慨然应道,“好,这件事我答应了。”
姜敏道:“如此多谢。名世是我外甥,这是你分内之事,万难推辞。那么沈贤侄你呢?”
事已至此,沈德符还能说什么,只得应道:“我也答应了。”
姜敏道:“好。名世,你替我谢谢他们两位。”
王名世应了一声,朝沈、傅二人跪拜下去。沈德符忙扶住他,道:“千户请起,大可不必如此。”
姜敏道:“沈贤侄,你冯伯父一直视你为子。名世是我外甥,也等于是我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家中独子,我早就过继他做嗣子了。你们日后以兄弟相称,不要再见外。傅公子,你也是。”见三人点头应允,这才道:“我建议三位先从那桩悬而未决的行刺案下手,既可以掩人耳目,也更方便行事,也许可以从中追到中毒案的线索。”王名世道:“那件案子,不仅外人都说是辽东税监高淮指派刺客向前辽东巡抚李植下手,连东厂和锦衣卫内部也是这么认为。”
姜敏道:“但事实未必真是如此。我在内宫见过高淮很多次,这个人粗鄙贪婪,虽然不是什么心思缜密之人,但也不至于笨到要亲自潜回京师指挥行刺的地步。你们认为是皇上庇护高淮,以至满朝文武上书弹劾高淮都不能奏效,其实是有人事先将这番道理讲给了皇上听,皇上先入为主地认为大臣们不过是无事生非,想借弹劾高淮一事来进奏裁撤税监,这是他最忌讳之事,所以他根本看都懒得看那些奏章,更不要说追究高淮了。”
王名世道:“姨母说得极是。不过名世的意思是,那桩案子,已经没有人再愿意去查了,我忽然出面,反而会引人疑。”姜敏微一沉吟,即道:“你顾虑得对,那么就暗中进行吧,名世你要尽量少动用公职。”顿了顿,又道:“你们查案的事,我只能从财力上资助,其他的事情,很难帮得上忙。”
她特意补上这一句,无非是因为外面盛传她与慈圣太后及内宫嫔妃关系很好。其实勿用她强调,沈德符等人也知道本朝家法严厉,后宫起不了什么作用。明代立国以后,明太祖朱元璋设下了各种规章制度,严禁后宫和外戚干涉政治。如洪武元年三月,明太祖朱元璋命儒臣修《女诫》,篆集古代贤德妇女和后妃的故事,用来教育宫人,并规定皇后只能管宫中嫔妃之事,宫门之外不得干预。宫人不许跟皇宫外边通信,违者处死。外朝臣僚命妇按例于每月初一、十五朝见皇后,其他时间,没有特殊缘由,不许进宫。皇帝不接见外朝命妇。皇族婚姻选配良家子女,后妃必选自民家。外戚只给高爵厚禄,不许干闻政事。
即使是当今万历皇帝宠爱郑贵妃如心头肉,礼遇之隆堪比正宫皇后,却也不能轻易插手朝政。当年大内有个很有名的太监名叫史宾,擅长书法,诗文极佳,因才华而贵显,蟒玉侍奉于御前,很得皇帝喜欢。正好有一天有人来报告文书房缺员,万历皇帝顺口便说史宾可以补充这个缺位。正好郑贵妃在一旁,也极力称赞史宾才干,怂恿皇帝让史宾补缺。皇帝登时勃然震怒,认为郑贵妃有心交结内臣,下令杖责史宾后驱逐南京。郑贵妃吓得浑身战栗,连连跪下请罪,虽然未受处罚,却由此在相当长时间内失去皇帝的宠爱。正好当时“国本之争”旷日持久,文武大臣不断上书请立太子,慈圣太后又一再坚持册立长子朱常洛而不是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万历内99lib.外受压,恼怒之下,下诏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等到与郑贵妃重新和好后,已经是追悔莫及。而引发帝妃不和的导火索史宾,也是在最近才结束了放逐生涯,被重新召回京师。
傅春忙道:“不劳夫人费心,我等自会小心行事。”
王名世又问道:“上次万玉山房出现窃贼那件事,姨母可有想到他到底想偷什么?”姜敏道:“那些卷轴,不过是你姨父自己的一些字画手迹,也有同僚朋友们相互赠送的作品,不乏名家之作,拿到外面卖也可以卖不少钱。但卷轴的收藏一向是你姨父自己经手,至于有没有丢失,到底丢的是哪一幅,我也不大清楚。”
王名世道:“我当时见到窃贼匆忙翻窗而出,他手中并未拿有卷轴之类。”傅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窃贼一定是有目的而来,只不过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就被王兄意外打断了。”
王名世便将上次窃贼失落在书架前的画轴取出来,道:“我进去之时,窃贼似乎正在展看这幅像。姨母可认得画中女子?”姜敏道:“不认得。虽然是你姨父的手笔,但他极少画人物的。”
傅春侧头一看,哑然失笑道:“这是蒙古鞑靼首领三娘子的画像。”
三娘子名钟金哈屯,是蒙古瓦剌部长哲恒阿合之女,鞑靼部首领俺答之庶妻。这位蒙古公主一生充满传奇色彩,而今更是执掌蒙古大权,左右着北部边疆时局,是连当今大明皇帝也要倾心笼络的风云人物。
明太祖洪武元年,元顺帝被明军逐出北京。元朝势力虽然退出中原,元顺帝名义上仍然是蒙古帝国的大汗,对蒙古各汗国、部落享有宗主权。因而即使元朝灭亡,但蒙古帝国的势力和根基仍然存在,历史上将这一政权称为北元。北元势力退出中原后,蒙古贵族追忆中原的繁华与富庶,“犹有觊觎之志”,一心想要重新入主中原,不断组织力量反攻。而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对蒙古采取了征讨和招抚并用的策略。其结果是,双方都没有能够如愿以偿,从而形成了大明与北元南北对峙的局面。
北元自元顺帝后,先后由他的子孙继位,他们是蒙古黄金家族成员,在名义上保持了元帝国的正统。然而到了永乐元年,鞑靼部首领鬼力赤篡夺了北元黄金家族帝位,废除了元朝的称号,改国号为鞑靼,自称为鞑靼可汗。鬼力赤的篡位加剧了蒙古各部落的分裂,纷争进入白热化的状态。
明成祖朱棣在位期间,蒙古已经分裂为兀良哈部、鞑靼部和瓦剌部三部,各自为政。兀良哈部散居在辽河、西辽河、老哈河流域一带,靠近中原,实力相对比较弱,在明太祖朱元璋一朝时就已经内附中原。瓦剌部主要驻牧地在科布多河、额尔齐斯河流域及其以南的准噶尔盆地附近。鞑靼部以和林为中心,活动在鄂嫩河、克鲁伦河流域以及贝加尔湖以南地区,势力最强,是明朝廷的主要威胁。
永乐八年一月,成祖朱棣经过周密准备,下诏亲征鞑靼。成祖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北进,在成吉思汗发迹之地斡难河击溃了鞑靼主力军。明军的火器优势在此战中得到充分展现,明军神机营所使用的神机铳每矢可毙敌二人,众铳齐发,声震数十里。鞑靼军无不惊恐万分,仓皇逃遁。
这一战是明朝历史上皇帝第一次统率大军北跨瀚海,亲自指挥作战,获得胜利。成祖朱棣在凯旋班师回北京的归途中,登临了擒胡山,御笔勒铭纪功于岩石上说:“瀚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以此来纪念这次出塞所取得的重大胜利。
此后,鞑靼和瓦剌互相冲突,明朝采取离间双方政策,有时乘机出兵助弱抑强。成祖朱棣又四次亲征蒙古,想使漠北蒙古各部间保持势力均衡,借以减轻边防上的威胁。在第五次亲征的归途上,有“马上天子”之称的朱棣病死在榆木川的军营里。
鞑靼实力大为削弱后,瓦剌却日益强盛起来,控制了蒙古各部落,时常骚扰明边境。明英宗正统十四年,瓦剌首领也先以明朝失信为名,大举侵明,并在土木之变中俘虏大明天子英宗皇帝,从而取得了蒙古与明朝对抗以来的最大胜利。
但瓦剌内部也是矛盾重重。不久,首领也先在内部争斗中被杀,蒙古重新陷入互相攻讦仇杀的分裂状态。
蒙古各部落进行内讧的同时,并未停止对明边境的掠夺,屡犯明边辽东、宣府、大同等镇。毛里孩、孛来等部先后进入河套,并以此为根据地:出河套,则寇宣府、大同、三关,可以震畿辅;入河套,则寇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可以扰关中。明朝廷称占据河套地区的这部分蒙古部众为“套寇”,套寇成为明朝的心腹大患。
为了阻遏蒙古骑兵南下,明朝廷先后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来修缮和加固长城,将原先不相连接的关隘和长城连接起来。明朝全线连接的、完整的长城防御体系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形成的。这时期修筑长城,同明朝建国之初沿边修建关隘的性质完全不同,已经蜕化为消极防御的军事工事,即便如此,还是没有起到理想的作用。
明宪宗成化年间,蒙古东部鞑靼势力再次兴起,其首领达延汗先在鞑靼内部实现了统一,随即击败了瓦剌,接着又兼并了兀良哈部,最终基本统一了鞑靼、瓦剌和兀良哈部三大部落。在达延汗统治初期,由于他主要集中力量统一蒙古,无暇骚扰明边境,所以基本上和明朝廷保持着和平的关系。
达延汗死后,其第三子俺答汗成为蒙古部落中最有影响的人物,对明朝廷重新构成了巨大的威胁。隆庆初年,明朝廷开始了一系列针对俺答的应变措施,入阁不久的张居正在首辅徐阶和内阁重臣高拱的支持下,全面主持固巩边防的工作。名将戚继光调至北方抗击俺答,被授为神机营副将,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宜,总兵官以下,悉受节制。从此,戚继光到北边练兵,北部边防大大得到加强。
隆庆四年,鞑靼内部发生矛盾,俺答之孙把汉那吉携妻子及心腹随从十几人到大同请求内附。原来俺答第三子死时留有遗孤,即把汉那吉,为俺答正妻一克哈屯养育。把汉那吉长大娶妻比吉,后爱上姑母之女三娘子并再娶。三娘子母亲为俺答长女,依名分上论来,是俺答的外孙女,把汉那吉的表妹。表哥娶表妹,也算是亲上加亲。然而,三娘子容貌清丽,颇具才华,身为外祖父的俺答也爱上了她,打算据为己有,于是祖孙之间为一个小女子而心中结怨。把汉那吉争不过祖父,便干脆离家出走,以投降明朝来表示抗议。
大明朝可从来没有碰上过这等事。加上俺答从嘉靖朝开始就是明朝最大的敌人,把汉那吉身份特殊,朝中很多大臣极力反对受降,认为敌情叵测,廷议纷纷不决。只有内阁大学士高拱和张居正两人认为应该收留把汉那吉一行。于是明朝授把汉那吉为指挥使,赏大红纻丝衣一袭。
俺答正妻一克哈屯生怕中国诱杀爱孙把汉那吉,日夜与俺答吵闹。俺答也有些后悔起来,立即召集十万军队,如黑云压城至北方边境,气势汹汹地要找明朝索要孙子。宣府总督王崇古早有准备,飞书传檄各镇,严兵戒备,坚壁清野,对待俺答。俺答攻无可攻,掠无可掠,弄得进退两难,不得已遣使请命。王崇古早在张居正的授意之下以其孙要挟,意思是说,你不退兵我就杀了你的孙子。俺答虽然夺走了孙媳妇,但依旧爱惜孙子的性命,终于被迫妥协。张居正顺水推舟应俺答之求,礼送把汉那吉回乡,俺答则把赵全等明朝叛臣绑送明军大营。把汉那吉穿着大明皇帝官赐的大红丝袍回鞑靼帐幕时,俺答非常感动,说以后不再侵犯大同,并决定请求封贡、互市,和明朝廷友好相处。
隆庆五年,明朝廷诏封俺答为顺义王,并在沿边三镇开设马市,与蒙古进行贸易,此即历史上著名的“隆庆和议”。而精明能干的三娘子嫁给俺答后,逐渐在蒙古的军政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俺答对她非常宠爱,“事无巨细,咸听取裁”。三娘子渴慕中原文化,所以力主和平,为维持蒙汉民族的和睦关系作出了巨大贡献。
万历九年十月,七十五岁的俺答汗死,俺答长子黄台吉任鞑靼首领。按照蒙古族古老的习俗,黄台吉可以娶继母三娘子为妻。但时年三十二岁的三娘子嫌黄台吉年纪太老,容貌又丑,不愿意接受,带着部众往西出走。黄台吉垂涎三娘子的美丽已久,认定继母也是父亲的遗产,自己当然有继承的权利,加上继母地位非凡,没有她的支持,自己很难入承王位,于是带着轻骑向西追赶。张居正得知此事,他认为三娘子是一个得力的工具,假如她和黄台吉脱离,会失去应有的作用,对于明朝廷便是一种损害,连忙派人劝说三娘子。识大体的三娘子这才重新回头,嫁给黄台吉,成了第二代顺义王夫人。此时的三娘子已经成为鞑靼的核心人物,“群情依为向背”,当时奉表称谢者皆以三娘子为主名,凡赴内地均须携带三娘子签发的文书,方准通行。
黄台吉在位仅四年便死了,当时王篆和兵符都在三娘子手中,她一度打算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不他失礼。于是黄台吉长子扯力克自立为王,三娘子权衡利害,最终将王篆交给了扯力克。扯力克也娶三娘子为妻。三娘子的年纪比扯力克要大许多,但扯力克丝毫不介意。为了娶到继祖母,扯力克还事先将所有的姬妾都赶走。扯力克于万历十五年三月袭封顺义王,册封三娘子为忠顺夫人。
因三娘子貌美不衰,通达事务,胸襟开阔,三代鞑靼首领都对她非常宠爱,言听计从。数十年中,三娘子“主兵柄,为中国守边保塞,众畏服之”,她参与掌握兵权,主持贡市,约束蒙古各部,为维护鞑靼和明朝和平友好的局面,起了极其关键的作用。自“隆庆和议”之后,从宣府、大同至甘肃,边陲晏然,数十年不用兵革,其实三娘子个人的功劳占了相当大一部分。
众人听说冯琦画中的女郎竟然就是叱咤风云的三娘子,均觉难以置信,然而看那女子装束,又确有几分蒙古公主的超迈和豪气。
王名世极是惊奇,问道:“这真是三娘子画像么?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见过三娘子?”傅春笑道:“我身在京师,怎么会有机会见过三娘子?只是根据诗意猜测。”
众人仔细一看,图轴左上方题有一首七绝诗:
塞北佳人亦自饶,白题胡舞为谁娇。
青霜已尽边城草,一片梨花冷不销。
下题有“琢庵”二字,正是冯琦之号,取“玉必琢而器始完”之意。
姜敏道:“我倒是忘记这件事了,老爷年轻时曾游塞外,见过三娘子本人,大约是后来凭记忆画下了三娘子的容貌。”
众人这才释然,只是难以想通那窃贼为何单单对这幅三娘子画像感兴趣。傅春道:“或许窃贼只是无意中看到,觉得三娘子貌美,所以多留意了几眼。”
姜敏道:“那窃贼会不会在找暗格里的东西?我忘记告诉你们,老爷书房的书桌下有一个暗格机关,是精铜所铸,极为隐秘牢固,只有老爷才有钥匙,一直贴身收藏。但老爷过世后,我并没有在他身上找到钥匙,想来钥匙应该在夏潇湘身上。但她从诏狱回来后,一直神志恍惚,意识不清,我问过她几次,都不得要领。”
傅春忙问道:“那么夫人可知道暗格中收藏的是什么东西?”姜敏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老爷从来没有让人看过。但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里面绝对不会是金银珠宝一类的财物。”
傅春道:“我们不妨再去书房看看,也许可以发现一些线索。”
几人遂一道赶来万玉山房。果见书房书桌右侧角上装有一个精铜的暗格。傅春心细,特意钻到桌下,点灯近照——却见暗格锁孔周边有几道细锐划痕,痕迹犹新,显然是近日有人所为。
傅春道:“似乎有人发现了这个暗格,又没有钥匙,所以想用工具巧力开启,才留下了这些痕迹。”
姜敏虽然不知道丈夫到底在暗格中藏了什么,但料想收藏得如此隐秘,必定是非凡之物,更可能是见不得光之物,很是着急。
沈德符安慰道:“冯伯母不必忧虑,这暗格如此精巧,寻常之人根本发现不了,更不要说打开它了。那窃贼既然还在书架卷轴中翻找,应该是未能得手才对。”姜敏这才略略放心。
傅春道:“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高明的工匠来打开暗格,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东西,由此也可以确认窃贼到底有没有打开过它。”王名世道:“暂且不用找工匠,也许我可以设法找到钥匙。”
那钥匙既然如此重要,不在冯琦身上,就一定在夏潇湘身上。但案发后她立即被逮捕押送锦衣卫诏狱,下狱前照例要由女禁婆搜身检查,她的私人物品包括钥匙多半被禁婆截留了。
傅春来回在书房走了几步,道:“我有个想法,说出来各位勿怪。那日王兄在万玉山房撞见的窃贼,跟暗中开启暗格者未必是同一个人。王兄,你带人进来时,那窃贼正在书架前翻找物品,对不对?”王名世道:“不错。我虽然没有亲见,但进来前,听见有铜炉砸地的声音,进来时,书架前散有那幅三娘子画像。”
傅春道:“如果窃贼目的是要盗窃暗格中的东西,王兄进来时,他要么坐在书桌下开锁,要么已经得手离去,这才合乎常理,对不对?如此也可以推断,开启暗格者跟王兄撞见翻找卷轴的窃贼必定是两个人。”
沈德符道:“不错,是这样。而且暗格如此精致小巧,装书信还差不多,根本不可能放得下卷轴,必定是两个人。”
姜敏问道:“那么那窃贼到底有没有盗得暗格中的东西?”傅春道:“这我无法推断,只能设法打开机关,看到暗格里是否还有物品后才能确认。”
沈德符道:“其实最好的确认法子,就是直接问二夫人。冯伯母,这件事……”
姜敏道:“我会设法再问夏潇湘的。”正要走出书房,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回身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跟窃贼有没有关系。老爷灵柩运回家乡下葬前,曾设灵堂吊唁,老爷的生前好友都来了,包括赵中舍、李中丞等。赵中舍祭拜完毕后,向我索要一幅图,说是当日婆婆寿宴带来府中,预备与老爷还有李中丞一道品评,后来暂时寄放在了万玉山房。我也没有心思多问这件事,就命人带他自己去翻那些卷轴,后来他也说找到了,拿了就走了。”
沈德符忙道:“呀,我记得这件事,当日寿宴,士杰先带我去万玉山房见客。我进去时,冯世伯、赵世伯、李世伯正围在案桌前品评着什么。不过等我进去后,他们三位就没再多提,赵世伯还将那幅画卷了起来。”
王名世道:“你肯定是一幅画么?”沈德符道:“我也没有看得很清楚,不过应该是一幅画。这个不难弄清,回头得空去找赵世伯问一下便是。”
几人出来后院时,正好遇到冯士杰,手中提着一个木盒,满脸沮丧,显然是吃了闭门羹、被冯老夫人赶了回来。虽然官方并未追究他往夏潇湘玉杯中下打胎药一事,冯府现由姜敏当家,上下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但冯老夫人却不肯原谅冯士杰,甚至当面声称他不是冯琦的儿子,有要将其扫地出门的意思。
王名世几人知道究竟,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打了声招呼,便就此作别。刚走上甬道,远远见到冯士楷站在一株海棠旁,正朝众人招手。
沈德符忙走过去问道:“你是叫我吗?”冯士楷怯生生地问道:“小沈哥哥,我有点害怕。”沈德符道:“你娘亲已经回来了呀,你还怕什么?等她病好了,就可以像以前一样照顾你。”
冯士楷道:“就是因为娘亲回来了,我才害怕。”沈德符道:“为什么呢?你娘亲那么喜欢你,你不是也一直吵着要妈妈吗?”
冯士楷忽然不耐烦起来,道:“娘亲以前是最喜欢我,可她变了,她最喜欢的是她肚子里的小宝宝。奶奶早就不喜欢我了,她最喜欢的是士榘。爹爹最喜欢的是娘亲,大娘最喜欢的是士杰。总之,这里没有人再喜欢我。”
沈德符笑道:“傻孩子,你怎么说这样的傻话,你是冯世伯的亲生骨肉,这里谁不喜欢你?”冯士楷气嘟嘟地道:“这不是傻话,是印月告诉我的,而且我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
沈德符道:“印月?印月是谁?”冯士楷道:“印月是娘亲的心腹婢女啊,她们两个还是一个村子里的呢。”
沈德符道:“这都是印月瞎说,她骗你的。”冯士楷道:“印月没有瞎说,真是这样的。”
一旁傅春听见,心念一动,问道:“那么印月有没有说如果你娘亲再生下来一个弟弟或妹妹,你就更加没有人喜欢了。”
冯士楷先是呆呆看了傅春一眼,随即转身就跑。傅春忙上前捉住他,厉声喝道:“你做了坏事,所以心中才一直害怕,对不对?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沈德符忙劝阻道:“小傅你做什么?别吓坏孩子。”
冯士楷使劲挣扎,却始终挣不脱掌握,登时暴怒起来,喊道:“是我做的又怎么样?是我往娘亲杯子中下了药,我不要她再生什么弟弟或妹妹。”
沈德符大吃一惊,道:“是你下的药?你……你从哪里得来的药?”冯士楷道:“印月给我的,她说娘亲吃了这药就会拉肚子,弟弟或妹妹就不会有了。放手,快放手!”
傅春道:“放开你可以,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你大哥冯士杰要站出来替你背黑锅,是你告诉他的吗?”冯士楷道:“爹爹死了,娘亲也不见了,我很害怕,就悄悄告诉了士杰是我下了药。他很吃惊,问我是什么药,我说就是拉肚子的药,然后他就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他会自己解决这件事。”
沈德符忙问道:“那么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冯士楷道:“没有了。我只告诉了士杰,还有你们。放手啦!”
傅春便松了手,冯士楷一溜烟地跑走了。王名世听说究竟,急忙亲自去逮婢女印月。
沈德符一时愣住,半天才感慨道:“想不到士杰肯为没有血缘关系的挂名弟弟牺牲。”傅春道:“能如此忍辱负重,的确不容易。我猜冯夫人早猜到了,所以对士杰并无半分责备之心。”
沈德符道:“我……我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居然……居然会是士楷。”傅春道:“他不过是个想要得到他人关注和宠爱的小孩子,也不全是他的错,倒是那婢女印月,可谓用心阴险了。”
等了好大一会儿,王名世匆匆回来,道:“印月在冯尚书下葬前就已经逃走了,看来她是早猜到事情终究会有败露的这一天。”
冯府因遭逢变故,最近辞退了不少帮工,也有奴婢暗中逃亡,冯府不及追究,也不想生事,就此不了了之。王名世却不肯就此罢休,仔细问明印月籍贯来历,好派人捉拿。
原来印月姓客,今年十八岁,保定定兴人氏,嫁与当地小民侯二为妻,后因家乡贫困,来到京师谋生,入冯府当了冯老夫人的婢女。因为人乖巧,长相不错,会做几样家乡小菜,很会讨好人,深得冯老夫人欢心。某日冯老夫人带她去寺庙还愿,她从车上看见了路边有人卖身葬父,一眼认出是同村的夏潇湘,忍不住下车招呼。冯老夫人动了怜悯之心,帮助夏潇湘安葬了父亲,又收留她进了冯府。哪知道夏潇湘后来居上,很快被冯老夫人许配给冯琦,虽然是作妾,却也是主母的身份。客印月反而成了侍奉夏潇湘的婢女。夏潇湘对于这位有恩于自己的同村姊妹极是尊敬,从没有摆出半分架子,但客印月反而暗中利用冯士楷加害她,具体缘由虽不得而知,但显然是出于嫉妒之心。
玉杯下药案至此方才真相大白。王名世招来校尉,命他办理驾帖,速到客印月家乡保定追捕,预备等拿到人再将真相告知冯府。藏书网
办完缉捕客印月之事,三人才一道回来藤花别馆,掩好门窗,秘密商议姜敏交付的大事。
王名世道:“我奉陈厂公之命主持调查冯尚书遇刺案时,询问过许多文武大臣的意见,都是当晚到过寿宴的官员,小部分脾气刚直者如赵中舍直截了当地说是辽东税监高淮所为,大多数虽然不愿意公开发表意见,包括前辽东李巡抚,但言语中其实也暗示高淮是罪魁祸首。难道他们都看错了么?”
傅春道:“那刺客有明显的辽东口音,当时局势又是如此,众人不得不如此猜测。但事后来看,冯夫人的分析确实有道理,高淮不会笨到亲自溜回北京来主持行刺。更重要的是,那刺客如果真是高淮所派,他有很多法子可以混进冯府,不必刻意装成东厂的番子。不然引得众人怀疑东厂,同时得罪了司礼监,对高淮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沈德符道:“‘好处’其实应该是作案的关键。我们先不用考虑冯伯母的看法,还是认为刺客要杀的对象是当时的辽东巡抚李植,这是公论。如果刺客得手,李植被杀,最大的获利方是谁呢?”
傅春道:“表面看起来是辽东税监高淮,因为李巡抚这次回京,目的就是要弹劾高淮罪行。”
沈德符道:“‘表面’两个字用得好!小傅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刻意加上‘表面’?”傅春笑道:“后来有了声势浩大的弹劾高淮,几乎是全城倒高,不还是没能扳倒他么?所以高淮并不算真正的得利方。如果李巡抚当场遇刺身亡,最大的获利者应该是下任辽东巡抚。”蓦然想到了什么,失声道:“难道你是在暗示得利方是他?”举起手来,朝隔壁指了指。隔壁便是宁远伯李成梁的宅邸了。
沈德符点头道:“正是。这次倒高事件后,辽东巡抚李植和辽东总兵马林均被免职,真正得利的只有他一个人。”
王名世道:“你怀疑是宁远伯策划了行刺事件?”沈德符道:“我只是说,宁远伯是行刺事件的唯一受益方。”
傅春道:“呀,小沈不简单,居然能想到他,一般人可绝对怀疑不到他身上。”沈德符道:“我只是跟钱先生学的,断鹅看粪便。”又问道:“王兄,我托你查关于钱先生忽然被转狱的事……”
王名世习惯性地皱紧了眉头,道:“我暗中调查过,确实是有人用重金贿赂了狱吏,托他妥善照顾钱若赓钱先生。一路顺藤摸瓜,我查出送这一大笔钱的人并不姓钱,而是李良木。”
沈德符道:“李良木?那不是隔壁李府的管家么?”王名世道:“嗯,正是他。”
傅春道:“这应该不是巧合。那么王兄有没有问宁远伯的管家为什么肯花重金为钱若赓转到条件稍好些的囚室?”王名世道:“听狱吏说,是宁远伯怜惜钱若赓无辜,主动愿意出资。”
傅春道:“宁远伯贪财好色,众所周知,他怎么可能忽然出这么多钱帮助一个在诏狱被关了二十年的囚犯?”王名世道:“但要指控宁远伯这样身份的人,须得有真凭实据,宁远伯帮助钱若赓的理由虽然牵强,却也没有任何破绽。”
沈德符道:“那刺客会不会是……王兄,那刺客尸首呢?”王名世道:“首级已枭首示众,残尸早就拖到城外乱岗地埋了。”
沈德符道:“那么千户可还记得他的样貌特征,他右手的虎口处是否有一块伤疤?”王名世道:“嗯,这我还记得。我从他手中夺过匕首时,是感觉到他的虎口处有块伤疤。怎么,沈兄认得刺客?”
沈德符道:“不,不认得。但我怀疑这个人就是钱若应,钱若赓先生的小弟弟。”当即原原本本说了钱若赓的往事。
傅春道:“如此,倒是能解释宁远伯李成梁为什么要花钱在钱若赓身上。”
如果那刺客果真就是钱若赓幼弟钱若应的话,那么他必定是受宁远伯李成梁指使前去冯府行刺前辽东巡抚李植。作为交换的条件,李成梁出资买通诏狱狱吏,暗中照顾他的兄长钱若赓。李植一死,正与税监高淮争斗的辽东总兵马林愈发孤立,陷入困境是迟早的事,李成梁便可以趁机东山再起。而事情比李成梁预料的还要顺利,冯琦遇刺后,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罪过记在税监高淮头上,凑巧高淮又私自潜回京师会老相好梁盈女,行踪败露后引发朝臣倒高,反而因此激怒万历皇帝,李植和马林被同时免职,李成梁重新挂帅辽东,再次成为封疆大吏。
可这一切只是推测,没有确切证据证明刺客就是钱若赓幼弟钱若应,也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李成梁和钱若应有关联。也就是说,就算知道了这桩案子跟宁远伯李成梁有干系,也只能就此而止。三人均是深明利害之人,见冯琦遇刺案已走到尽头,都不禁长叹一声。
沈德符道:“我还是不明白,如果刺客真是钱若应,他身上怎么会有一块假的锦衣卫牙牌呢?”傅春道:“这不奇怪,那牙牌只是赝品。也许这也是李成梁的伎俩之一,故意引得众人去怀疑东厂和司礼监,其实是要将怀疑的视线引到高淮身上。毕竟,高淮是他最好的替罪羊。”
沈德符格外关注那块牙牌,问道:“王兄,之前我托你查八十八号牙牌主人杨山之事,可有下文?”王名世道:“名册上记录校尉杨山于己丑万历十七年致仕,同年病死。”
沈德符失声道:“呀,又是万历十七年!”王名世道:“假牙牌上刻的制造年份正是这一年,杨山也死在这一年。我觉得蹊跷,所以暗中打听了下,东厂还有老人记得杨山这个人,是当年东厂提督张鲸的心腹,时常出入禁宫。但不知道怎的,有一天有人将他从宫中抬了出来,说是忽然病倒了,抬回家后不久就死了。至于他的牙牌,名册上记载说已经收回,但库中没有找到,也再没有记录。”
傅春道:“这么说,杨山之死也相当可疑了。当日冯府寿筵,会不会是因为陈厂公也知道杨山这件事,认出了牙牌的编号,以为那是杨山的旧牙牌,所以才脸色大变?”
沈德符道:“真牙牌下落不明,平地里冒出一块假牙牌。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名世沉吟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二位,也是跟这块假牙牌有关。冯尚书遇刺后,我在尚书府遇见过二位,其实当时我不是去找李植巡抚,而是冯尚书听说刺客身上搜到一枚牙牌后,很想亲眼看看,派人向我索要。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去找陈厂公领那块假牙牌,但陈厂公不但拒绝交给我,而且听到是冯尚书想要索看后,神色极其古怪。我只好亲自去尚书府,找个借口回复冯尚书。冯尚书的神情也很是诡异。当时我看到他那么紧张的样子,一度起疑他是认得那块牙牌的,甚至可能认识刺客本人。”
沈德符更是疑窦丛生,心道:“东厂陈厂公到底在隐瞒什么?那块假牙牌为什么要刻意留下万历十七年的破绽?雪素母亲润娘身上的牙牌是真是假,她为何又偏偏在那一年失了踪?冯世伯也是认得润娘的,会不会他知道其中的关联?要不然为何堂堂礼部尚书会紧张一块锦衣卫牙牌?”一时心乱如麻。
蓦然间又想起一件事来,润娘是个走江湖的绳伎,不但身轻如燕,身手了得,而且有一手银针开锁的绝技。那潜入万玉山房开启暗格的窃贼,会不会就是失踪已久的润娘?他念念不忘的雪素又去了哪里?
傅春不像沈德符这般执著纠结于往事,既然牙牌没有太多线索,便转换了话题,道:“而今已经可以确认冯尚书遇刺案跟中毒案没有关联,可要追查中毒案可就难得多了。小沈,你别走神,假牙牌的事暂且放一放,你当时在场,冯尚书死前可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话?”
沈德符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我觉得冯世伯好像是预先知道了什么似的,他叮嘱了我一些事,又写下那首诗给我,他当时的神色,似乎知道……知道他就快要去了。”
傅春道:“如此愈发证明冯尚书对中毒之事心知肚明,他应该知道凶手是谁,只有位高权重者,至少得有内阁首辅那样身份的人才能令他隐忍不发。内阁在皇城中,除了王兄外,我和小沈根本进不去。”
王名世道:“如果冯尚书是在内阁饮用茶水中的毒,那么侍奉的吏役一定是知情的。”傅春道:“不错,就算首辅沈一贯有心害死冯尚书,也绝不会亲自动手。这样即使事情败露,对他而言,还有回旋的余地。”
王名世道:“那好,我先去查一下当日内阁值守吏役的名单。”傅春道:“好,我和小沈去找赵中舍,看看能不能从窃贼那件案子追到线索。”又特意叮嘱道:“王兄要当心那些绍兴师爷。”言外之意,无非是指内阁吏员多是吴越人,要提防他们暗中串供。
明代任官有回避制度。洪武时,太祖皇帝规定户部中任何官吏,均不得任用浙江、江西二省及苏、松二府人。因为户部收受钱粮,而浙江等地方赋税多,民风不淳,恐官民勾结,飞诡为奸。然而中明以后,制度松弛,虽然户部官员禁用苏松江浙人,但吏员尽是浙江人,尤其以浙江绍兴人居多,即所谓绍兴师爷。不独户部,其他衙门亦是如此,形成独特的“绍兴师爷”现象。
王名世正色道:“傅兄可别看不起绍兴师爷,我和沈兄都是浙江籍,我是武官,沈兄是秀才,不也可以称得上是‘绍兴师爷’吗?”
傅春道:“王兄教训得极是。我本来的意思是,沈一贯执掌内阁已久,内阁中多是他的心腹,王兄得格外小心才是。”哈哈一笑,决意分头行事。
正好遇到驸马冉兴让来访。王名世便先行离去,沈德符将冉兴让让进堂中坐下,问道:“驸马在国子监还不到三个月,是寿宁公主为驸马求了情么?”冉兴让道:“嗯,今日宫里有公公来宣旨,说公主很思念我,准我早些归府。我回来后,公主托心腹转告我一件事,跟高淮有关让我来告诉二位。”
沈德符道:“什么事?”冉兴让道:“公主也是听公主府的下人说的,高淮潜回京师后,除了躲在公主府中外,还秘密去会过宁远伯。”
傅春与沈德符相视一眼,忙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么?”冉兴让道:“不清楚。公主也是知道宁远伯又当了辽东总兵后,才觉得有些奇怪,让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们。”忽然留意到桌上的字幅,问道:“这字写得好看,是谁写的?”沈德符黯然道:“是故礼部尚书冯世伯临死前写给我的,算是遗诗。”
冉兴让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沈公子也不要太伤心了。”他识字不多,勉强扫了一遍那首绝命诗,道:“这个真巧,翊坤宫中有两处居室就叫‘海涛’‘仙桃’。”
翊坤宫就是他岳母郑贵妃的寝宫了,位于皇后居住的坤宁宫西面,是东西六宫中地位仅次于坤宁宫的宫殿群。
沈德符听了也未在意,又闲话几句。傅春忽道:“驸马,有一件私事,不知道是否可以麻烦公主进宫时帮忙打探一下?”冉兴让道:“傅公子请讲。”
傅春道:“小沈一直对宫廷制度很有兴趣,立志要写一本书来记录各种典故。听说当日圣上召见冯尚书商议福王婚事,因时已近午,特恩旨赐食。赐食一事,已二百余年未见于记载,不知道经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一边说着,一边朝好友打了个眼色。
沈德符只得接道:“譬如按照故例,该由光禄寺进宴。然则本朝赐食制度废弃已久,光禄寺应该不会有任何准备,那么会不会改由尚膳监进食?”
冉兴让道:“我记下了。今晚我就会告诉公主,等公主打听清楚,我再来回复二位。”
他久不见寿宁公主,想到今晚终于可以和公主相会,且不必再受那恶保姆梁盈女的钳制,很是兴奋,兴冲冲地告辞去了。
沈德符狐疑道:“莫非你怀疑冯伯父是在紫禁城中中的毒?你自己不都说了么,赐食中毒根本不可能。”傅春道:“我只是保险起见,反正公主进宫时顺便打听一下,又不费什么事。”
出门时正好遇到鱼宝宝,听说二人要去找中书舍人赵士桢查案,当即自告奋勇道:“我也要去。”
第六章 七月流火
心中默诵这个当年轰动京华的名字,蓦然生起一种岁月如流、年华婆娑的感觉来。他不是不记得润娘这个人,相反,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弄清楚当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神秘失踪是否跟他父亲暴死有关。但直到此刻,方才能具体回忆起她的样子,回忆起她走绳时翩若惊鸿的身影。
在北京,正阳门、宣武门、崇文门是北京内外城的界线,前三门附近聚集有大片会馆。中书舍人赵士桢住在宣武门外的西河沿,离浙江会馆极近,宅子不大,刚好与意大利教士利玛窦住处相邻。
赵士桢算是本朝极为传奇的人物,因书法出众得到当今皇帝赏识,钦召入文华殿。文华殿是皇上与东宫讲读之所,等同于唐代之延英殿、宋代之集贤殿,其地最为亲切,非如武英殿为杂流窟穴。其中书房入直者,称天子近臣,从事翰墨。然而赵士桢以儒士在直十八年,官衔仍然只是鸿胪寺主簿,直到最近才升为武英殿中书舍人。按照常人的眼光来看,未免升迁得太慢。好在他本人对功名利禄全然不在意,只专心研究军事和火器,备极劳苦,孜孜矻矻,千金坐散而不顾。但却因此与家人不睦,单独居住在别宅。
沈德符和傅春乘车来到赵府,下车时正好看到欧洲传教士利玛窦经过。沈德符忙上前打了声招呼,问道:“利先生最近可还要去诏狱传教?”利玛窦道:“过几天要去。”
沈德符道:“可否烦请先生帮我带一些食物、用品给钱若赓钱先生?”利玛窦道:“当然没问题。”回头叮嘱一名亲随道:“记得明日去沈公子府上取东西。”那亲随应道:“是。”
沈德符却觉得那亲随甚是眼熟,问道:“你不是浙江会馆薛家戏班打杂的阿..t>元么?”阿元笑道:“是我。沈公子好眼力。”
利玛窦道:“是薛幻班主叫他来我府上帮手的,你们认得就更好了。沈公子有事尽管吩咐,不必客气。”
沈德符忙不迭地谢了,目送这位白发斑斑的老教士走远,才跟傅春、鱼宝宝一起到赵府叩门。
赵府管家姓毛名尚文,是个魁梧精干的中年汉子,脸上生着厚厚的虬髯,几乎遮住了大半边脸。三人刚抬脚跨进门槛,便闻见一股浓烈的火硝味。举目望去,不大的院子中堆放有各种形状的木器、铁具等,大约是做火器试验用的用具,望上去仿若乱七八糟的工匠作坊,浑然不似堂堂武英殿中书舍人的居处。
赵士桢正在书房闭门见客,听说沈德符和傅春到来,便道:“这三位都不是外人。”命毛尚文请三人进来。
书房中的客人除了前辽东巡抚李植外,还有工匠赵士元。他与赵士桢并无半分亲戚关系,只是其研制火器的得力帮手,原是京城制彩灯的名匠,所制炎纱屏和灯带精巧异常,称为鬼工。时人逢灯节,以悬赵士元彩灯为胜事。
沈德符正要介绍鱼宝宝,赵士桢道:“鱼公子老夫早见过了。当日沈贤侄落难诏狱,鱼公子来过我这里,深更半夜地在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只为恳请老夫出手相助。”
鱼宝宝红着脸道:“小子无知,当晚言语多有冲撞冒犯之处,还请赵先生原谅。”赵士桢呵呵笑道:“不要紧,你有情有义,老夫赞赏还来不及,怎会怪你?沈贤侄,你可别辜负了鱼公子这番盛情。”
沈德符道:“是。”一眼留意到桌案上展放着一幅绢画,问道:“这是赵世伯当日从冯府取回来的那张画么?”
赵士桢道:“嗯,这张画是两幅火器图,可以说是老夫的半生心血。原先装备军队的火器完全是为抗倭而研制,只适用于南方海滨。而今倭患渐平,北虏成为边境主要矛盾,我又根据辽东地形、地势和敌情,改制成一种新型火器,就是左边这幅。右边这幅是一种新式车铳,比单兵火器威力大上千百倍,堪比西洋的红夷大炮,用来装备防守城池,一座车铳便可以当千军万马。”
鱼宝宝咋舌道:“有这么厉害?”赵士桢道:“这车铳只是草图,还没有真正制成。正好上次老李从辽东回来,我便带了图纸到老冯那里与他商议,预备寿宴后再好好研究一番的,哪知道后来变故迭起,图纸就一直搁在万玉山房里,不及取回。老冯不幸过世后,我听说有窃贼到过万玉山房,担心图纸有事,就去找冯夫人要了回来。”
傅春道:“我们正是为这件事而来。请恕小子冒昧,敢问先生,这两幅火器图有多大价值?”赵士桢道:“那要看落在什么人手里了。如果是落在像你们这样的读书人手里,自然是一钱不值。但如果落在倭寇或是北虏手中,他们又能找到像士元这样有制作本领的工匠,那么后果不堪设想了。”
李植也插口道:“自古以来,兵器是对敌制胜之根本。昔日秦国统一天下、汉代击败匈奴,全仗弓弩之利。本朝成祖皇帝几次亲征大漠,蒙古人望风远遁,全仗有神机铳利器。老赵研制的火器,装备轻巧,发射方便,射程又远,堪称当世第一等神兵利器,若是被敌人知道了制造之法,等于我大明朝军队优势全无。”
沈德符道:“如此看来,当日潜入万玉山房翻找卷轴的窃贼,真正想要的就是这张图纸了。”
鱼宝宝道:“虽然天下人都知道赵中舍是大明朝的火器行家,但窃贼怎么会知道这张价值连城的火器图纸在万玉山房中呢?”赵士桢道:“嗯,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五年前,我和老赵制成鹰扬、震叠、翼虎、三长、奇胜等新火器式样后,家中也曾有窃贼光顾,幸好被士元及时觉察,取火器放了一枪,吓得那人翻墙逃走。你们也可以看到,我家里是家徒四壁,唯一值钱的就是火器了,所以我当时就猜想那窃贼是为火器图纸而来。自那以后,我要么将图纸随身携带,要么都留在中书舍官署里。”
中书舍官署跟内阁一样,位于紫禁城中,寻常人望尘莫及,自然是再安全不过的地方。
沈德符道:“如此说来,当日冯府寿宴,赵世伯将图纸留在万玉山房只是偶然,除了冯世伯、李世伯寥寥几位外,再无旁人知情。窃贼更不可能知道书房中有火器图纸,也许只是巧合,他的目标并不是火器图纸,而是其他什么东西。”
赵士桢“嘿嘿”两声,道:“世上可没有那么多巧合。老夫潜心研究火器已逾十年,天下人尽知,如果真是有心人要得到图纸,会刻意留意老夫的一举一动。他暗中监视跟踪老夫,发现我带着卷轴与李植一道进了冯府,由此推断出那卷轴可能是火器图纸,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鱼宝宝插口道:“也有可能是有人泄了密。当日冯府寿宴,进出书房的人不少,也许是在书房服侍的仆人无意中看见图纸,随口说了出去,正好被有心人听见呢。”赵士桢道:“这也有可能。不管怎么说,老夫不相信窃贼潜入老冯的书房会是巧合。”
沈德符听了大为震动,心道:“赵世伯这等名士都说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那么那些事情会不会也不是巧合?万历十七年,身怀锦衣卫牙牌的润娘莫名失踪,身子一向硬朗的父亲离奇病死,锦衣卫校尉杨山也在当年病死;今年,则是冯世伯在府中遇刺,刺客身上出现万历十七年刻造的假牙牌,编号与当年校尉杨山的牙牌一模一样,就连冯世伯也异常关注。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只不过我愚笨无知,一时还没有发现而已。”
他心事重重,一番思虑,只觉得头绪越来越多,缠绕纠结,乱如麻团,无论如何都难以捋清。
傅春问道:“那么依照赵中舍看,什么人最想得到这张图纸?”赵士桢道:“那还用说,当然是鞑靼人、瓦剌人或是女真人。”
沈德符道:“蒙古部落以鞑靼势力最强,然自从三娘子执政之后,鞑靼少有扰边之举。但一旦三娘子故去,形势便难以预料。女真人……”一提到“女真人”,脑海中便回想起女真首领努尔哈赤那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来。
李植愤然接道:“最有可能的就是女真人。女真人表面臣服于大明,其实才是大明真正的心腹大患,这是我和前辽东总兵马林的一致看法。现任总兵李成梁虽然战功赫赫,究竟是朝鲜人,非我族类,对女真首领努尔哈赤一再姑息养奸,任其坐大一方,可谓居心叵测。马林到任辽东总兵后,感到女真势力愈发扩张,遂征发兵丁民夫,预备在女真驻地和大明边境之间再加筑一道高墙,如此有备无患,至少可以有效抑制女真骑兵。结果才修了一小段,马林就被免了职。李成梁回任辽东总兵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拆除边墙。你们说,他这不是在帮女真人么?”
沈德符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几次亲眼见到女真人出入李成梁府后门的情形,更是暗暗心惊,心道:“原来宁远伯只顾自己的利益,一直暗中跟女真人有勾结,愈发证明上次行刺之事跟其有关。如此危险的人物,居然担任边关统帅,大明可谓危矣。”
辞出赵府,沈德符、傅春几人心头均是沉重之极——边关局势动荡,皇帝却已经十数年不御朝,唯一关心的就是那些派往全国各地捞钱的税监。朝中文武大臣大多尸位素餐,只知道争权夺势。具才干、有抱负者如李植被免职,忧国忧民如赵士桢者不得重用,不由人不心灰意冷。
当夜,紫禁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万历皇帝突然患上重病,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急召朝中重臣到仁德门,命内阁首辅沈一贯单独入启祥宫后殿西暖阁见驾。沈一贯到达时,万历已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地道:“朕病重,在位已久,已没有什么憾事了。朕将太子托付给你,要尽力辅佐。初设税监、矿监,是出于修建三殿、二宫之需,只是权宜之策。自今开始,矿税、江南织造、江西烧造,俱止勿行,所遣内监,俱令回京。”亲笔写了一道谕旨,交给沈一贯带出,并道:“对此命令,如有奸恶截阻,以及驿递应付迟慢者,指名参处。”
税监横征暴敛,民间怨声载道,危害天下已久。凤阳巡抚李三才曾上疏描述税监祸患,内中道:“杀人父母,使人成为孤儿;杀人丈夫,使人成为寡妇;破人家庭,掘人坟墓。”万历素来置若罔闻,却终于在病危时天良发现,众大臣得知后均欢呼雀跃,甚至忘记了臣子该对皇帝的病重表示难过。当夜,群臣都在宫中通宵议拟,预备即日废除税监。
然而这种完全仰仗皇帝本人意志的恩赐实在不能愉悦长久。次日,万历皇帝转危为安,心中反悔起来,下令收回谕旨。几位内阁大臣均不信,说天子无戏言。沈一贯亦不解犹豫,迟迟没有反应。结果追缴圣谕的太监来了一拨又一拨,前后共计二十余人次,逼迫内阁交出圣旨。沈一贯虽然也反对税监,但他以善于奉承皇帝欢心入阁,又当上内阁首辅,不愿意为此危及自己的地位,当即不顾其他大臣反对,将万历手书封还,撤销矿监、税监之事就此告吹。虽然之后诸大臣、言官请罢矿税之疏络绎不绝,然而万历不理不问,税监肆虐如故。终万历一朝,矿税之弊不能除,积害很深。
当时其实只要内阁首辅沈一贯稍微坚持,迅速将万历手书诏告天下,税监之患就此而去。然而其人一味奉迎上意,招来许多人不满,认为他只知道阿谀奉承,不能为国分忧。甚至还有人将沈一贯上奏皇帝的奏书传了出来,内称:“臣前日侍班,蒙皇上念臣风寒,时赐伏羌甜食,至今感刻不忘,皇上体悉微臣,真同心膂,不能展布四体,而竭忠弹献以报于万一,非人也。皇上天性独厚至仁,乾纲独断,臣既蒙皇上超群之视,不敢自视为寻常之臣。”卑躬屈膝到令人肉麻的地步,一时传为笑柄。
王名世暗中关于沈一贯的调查还算顺利。他一一找到了当日当值的吏役,吏役们虽然不愿意多话,但提问者兼有东厂和锦衣卫千户的身份,也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不说实话,不免后患无穷。目击者都称冯琦当时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好像就要虚脱了的样子,被两名太监一左一右搀扶着进了内阁。冯琦是礼部尚书,也是中枢重臣,吏役们不敢怠慢,当即有人飞奔去通知三位阁臣。与冯琦交好的内阁大学士沈鲤最先赶来,其次是朱赓,最后才是首辅沈一贯。冯琦与几人略微寒暄几句,只说是老毛病犯了,索要浓茶。朱赓说他那里有家乡山阴新送来的卧龙,亲自去泡了一杯,端来给冯琦。冯琦一饮而尽,又添了一泡水,喝下半杯,这才略略好些。
沈一贯字肩吾,号龙江,浙江宁波人,著名诗人沈明臣从子。隆庆二年进士,选庶吉士,授检讨。万历二十三年以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参与机务,时年六十五岁。万历二十九年十一月成为当朝首辅。由于万历皇帝长期称病疏于朝纲,沈一贯遂网罗朋党,大力排除异己,成为浙江籍官僚首领,人称“浙党”。此时东林党人正“自负气节,与政府相抗”,浙党遂与东林党针锋相对,互相争斗。东林党人以讲学联络人士,浙党则恃权求胜。党争绵延,朝政废弛,内外解体。朝野对沈一贯非议颇多,“枝柱清议,论者丑之”。
但沈一贯在促使万历皇帝早立太子一事上颇有功劳。万历宠爱郑贵妃所生之子朱常洵,不愿意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导致十余年间立储之事争谏不绝。两年前,沈一贯听说皇帝与郑贵妃因小事不和甚久,正好朱常洛年满十八,到了婚冠的年龄,遂上疏以“多子多孙”苦劝皇帝早立太子,尽管他没有指名道姓提及到底立谁为太子,却收到立竿见影的奇效。万历遂诏将行册立太子礼,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郑贵妃因此与万历大闹一场,皇帝又开始动摇,借口“典礼未备”,要改期册立太子。诏书到内阁时,沈一贯当场将手诏封还,坚决不同意册立改期。受明代制度限制,万历不可能绕开内阁直接内降中旨,只要沈一贯坚持不同意,皇帝也无可奈何。正彷徨无奈时,郑贵妃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当年郑贵妃生下儿子朱常洵后,恩遇正浓,遂邀请皇帝同到大高元殿拜神。万历皇帝在殿前向郑贵妃发下誓言:必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并将誓言写在黄纸上,密封保存于玉盒中,赏赐给郑贵妃作为凭证。郑贵妃听说皇帝将立皇长子为太子,当着皇帝的面取出玉盒,密封的标识仍同当初一样,打开盒子,那张记有誓言的黄纸整体完好,唯独“常洵”二字被蛀虫蚀得荡然无存。宫中制度,皇帝发布的诏令文书必须是用黄纸,一是可以凸显皇帝身份的尊贵;二来黄纸是一种用黄柏汁浸染过的特殊制纸,能防虫蛀,可以长久保存。因而看到眼前这一幕后,郑贵妃惊讶无比,皇帝则心中恐惧,遂下定决心,正式册立朱常洛为太子,封朱常洵为福王。因而沈一贯虽与东林党不和,但纯粹是门户之见,在拥立太子一事上还是一致的。
沈一贯文章写得极好,结构精美,人称“句章公”,佛学造诣亦深,作诗亦常融入禅理,诗中多有佳句,如“铁笛一声秋月晓,素琴三叠晚云哀”均是传诵一时的名句。
朱赓字少钦,号金庭,浙江山阴人,隆庆二年进士,后改庶吉士,授编修。他在宫中担任侍读日讲官时,针对宫中大兴土木一事,极言宋朝“花石纲”之害,万历大为震惊,多纳其言。万历年间,累官至礼部尚书,是冯琦的前任。
万历二十九年,朝臣廷推九人,万历皇帝选中冯琦入内阁。首辅沈一贯极力反对,称冯琦还不到五十岁,阁臣该选立老成大臣,因而皇帝改选朱赓。朱赓遂以东阁大学士参与机务,加太子太保,进文渊阁大学士。但他能顺利进入内阁,并非因为才干出众,主要还是靠沈一贯的大力提携——二人不仅同年,还同是浙江籍老乡。因而在关键立场上,朱赓总是跟沈一贯站在一起。
沈鲤字仲化,号龙江,河南商丘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授检讨,累迁吏部左侍郎,拜东阁大学士,加少保,进文渊阁,曾担任万历皇帝的经筵讲官。其人峻洁峭直,方正刚介。万历初,权相张居正秉政,某日生病,满朝官员争相前去探望,并谋划为张首辅设坛祈祷,唯独沈鲤不肯去凑这个热闹。有官员“好心”劝他道:“同官之谊,你应该去。”沈鲤却回答道:“事当论其可与不可,岂能论同官不同官!”张居正曾约沈鲤在自家私宅同写奏折。沈鲤当即拒绝道:“国政绝于私门,非体也!”一时传为佳话。万历皇帝喜爱珍宝,曾花银两千万两买一颗宝珠。朝臣纷纷为皇帝捐俸,并自以为得意。沈鲤却说:“我只知养谦,不知逢君之欲。”令闻者无不自惭形秽。
当年内阁首辅申时行去职时,沈鲤与沈一贯同入内阁。申时行退而不休,寄了一封短信给沈一贯,信上只寥寥几字:“蓝面贼来矣,盾备之!”这“蓝面贼”即是指沈鲤,因其面色青黑,故有此外号。后来沈一贯果然与沈鲤处处不合,还曾经写信向漕运总督李三才问计,道:“沈公来必夺我位,该何以备之?”李三才答称沈鲤忠实无他肠,劝沈一贯同心。从此沈一贯亦忌恨李三才。
然而沈鲤..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被称为“三代帝王师”,极得万历皇帝敬重,即使沈一贯和朱赓二人联手,也不能轻易将其排挤出内阁。只是沈鲤以一敌二,也难免有孤立之感,因而他极力推举礼部尚书冯琦入阁补缺。冯琦已有两次被列为内阁大学士人选,一度被皇帝选中,这次再经沈鲤推荐,入阁顺理成章。事情本几成定局,谁料冯琦竟不幸亡故。
王名世听说茶水是内阁大臣朱赓亲手所奉,料到难以作假——一则朱赓为人柔和谨慎,即使在大事上附从沈一贯,但与冯琦本人关系还算友善,不至于为沈一贯利用来谋害大臣;二来那卧龙茶叶正是朱赓每日必饮之物,而冯琦不过是身体不适,临时到内阁歇息,朱赓如何能事先料到又预备好毒药?
如果不是在内阁中毒,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可这种可能性几乎想都不敢去想。
王名世正感气沮之时,居然意外在直所得到一则重要讯息——那就是冯琦出皇城后回了礼部官署,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去冯府,而是去了棋盘街一趟。直所的一名差役正好到棋盘街购买物品,亲眼见到冯琦进了棋盘天街的大门。
王名世急忙找来当日侍从冯琦的仆人询问究竟。仆人们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还是有一人说出了真情,原来冯琦当日确实去了棋盘天街,到他最喜爱的茶汤铺喝了一碗茶汤。
王名世道:“你们为什么不早些说实话?”那仆人道:“小的们也是怕夫人怪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那茶汤不只老爷,小的们当时也都各自喝了一碗,不是都没事么?所以也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
王名世便命那仆人带路,赶来棋盘天街。那茶汤铺名叫“大碗李”,是家老字号。中国古代有以权力控制天下财富的政治传统,因政权频繁更迭,执政者常常为一己私利巧取豪夺民间财富的缘故,极少有超过百年以上历史的商铺。“大碗李”号称是老字号,也不过五六十年的历史。
茶汤铺里坐有数名闲客,有几名京师口音的本地人正在议论礼部尚书冯琦之死。
一人道:“听说冯尚书被皇上召入宫中商谈福王婚期,走出来忽然倒下,被人搀扶而归,回到家就死了。”一人叹道:“要我说,冯尚书就是活活给累死的。礼部事务繁忙,左右侍郎之职一直空缺,直到最近才补了一名侍郎。多年来,礼部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是冯尚书一人顶着,最终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另一人也跟着叹道:“皇帝长期不视朝,政务荒怠,这下可好,冯尚书过世,礼部尚书的位子怕是一直空下去了。”言语中颇多惋惜之意。
王名世自己也来过这家茶汤铺几次,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家民间老店会下毒暗害朝廷重臣。他因为职务的缘故常行走于民间,知道小民小商极其辛苦,往往一点小是非就足以伤其元气。也不公然调查,只叫来伙计,低声询问当日情形。
伙计是个新人,不认得一身便服的王名世是锦衣卫千户,双手一摊,为难地道:“客官,您瞧这人来人往的,一日进进出出起码得有上千人,小的哪里记得住?”
还是店主在一旁听见,扶着手杖走过来告道:“原来是千户。小老儿还记得,当日冯尚书的确来过。他的脸色不大好,我还劝过他不要太劳累,不可太过操劳。可惜……”
王名世道:“当时有没有什么人尾随冯尚书进来?”店主道:“这小老儿可就不记得了。”顿了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千户亲自来问这些话,莫不是冯尚书之死有蹊跷?”
冯琦的死因对外公布是病死,王名世不欲节外生枝,道:“不是,我只是例行公事,随口问问。”料想茶汤铺这条线索也难以继续追查下去,遂来到藤花别馆找沈德符、傅春二人商议。
傅春道:“如果我是沈一贯,想下毒铲除政敌,我不会选择在内阁下手,风险太大,很容易引火烧身。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到礼部官署或是一路尾随冯尚书到茶汤铺下毒。王兄已经到大碗李茶汤铺查看过,那里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下落毒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王名世道:“但多名仆人包括礼部吏役都作证说,冯尚书回到官署后,只坐下休息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所以,冯尚书如果不是在……”他停顿了下,便略过了这句话,续道:“就应该还是在冯府中的毒。”
傅春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前种可能性——就是王兄省略的那句话可能性更大。”王名世道:“无论怎样,这件案子不能也不可能再调查下去了。不如由我去跟冯夫人说清楚……”
正说着,驸马冉兴让拍门进来,高声嚷道:“沈公子,傅公子,你们想知道的事,公主已经打听清楚了。”
傅春忙让他进来坐下,问道:“公主怎么说?”冉兴让先不好意思地道:“当时二位公子跟我描述得挺清楚的,想知道什么赐食制度的典故,但我见到公主时就忘记该怎么讲了,所以我请公主详细问了当日冯尚书进宫的情形。”
按照寿宁公主的描述,冯琦进宫后被太监直接带到启祥宫。启祥宫是内廷西六宫之一,原名未央宫,因嘉靖皇帝的生父兴献王朱祐杬生于此宫中,故于嘉靖十四年更名启祥宫。万历年间,万历居住的乾清宫发生火灾,皇帝遂搬到启祥宫居住,与他宠爱的郑贵妃居住的翊坤宫仅一墙之隔。
傅春一听开头便觉得不对劲儿,追问道:“冯尚书去的是启祥宫么?”冉兴让道:“是啊。皇上不上朝已经很多年,偶尔在内廷召见大臣也不奇怪啊。前些日子,不也是在启祥宫西暖阁召见内阁首辅的么?”
傅春道:“怎么不奇怪?圣上久不视朝,忽然因福王婚期召见冯尚书,这样的场合,慈圣太后理该在场,所以地点应该在太后的慈宁宫才对。”
冉兴让摸了摸脑袋,道:“是么?典章制度是这么规定的么?”又笑道:“噢,是我忘记说了,后来太后也来到启祥宫,一同商议福王婚事,到正午时才结束。冯尚书告退出来后,有太监追上来说皇上特恩赐食,食物都是从御膳房取来的。宫人还记得菜肴——有烤鸭、长寿菜、瓤豆腐,还有一些时令蔬菜果品。”
赐食也是宫廷礼仪之一,对菜肴有严格规定,这几道菜都是传统宫廷名菜——烤鸭是取玉泉山放养的鸭子,用调料腌制后,再用炭火烧烤而成,鸭子皮黄酥香,肥而不腻;长寿菜即是烧香菇,因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喜爱,被定为国宴之菜。自大明立国,浙江龙泉所产香菇就是指定的贡品,专门用于烧制长寿菜;瓤豆腐原是安徽凤阳某镇黄家小饭店的名菜,用肉末加豆腐烹制,价钱便宜,味道又好。朱元璋出生于凤阳,幼年家贫,曾到黄家小饭店作帮工,为店里姓黄的厨师所赏识,经常给他吃瓤豆腐,久吃不厌。朱元璋当上皇帝后,还经常想凤阳瓤豆腐的美味,命人把黄师傅请到宫中当御厨。瓤豆腐由此成为宫廷宴席上的一道佳肴,从此身价百倍,名扬江南。
傅春问道:“后来呢?”冉兴让道:“后来?后来冯尚书就吃赐食,再后来就走了。听说到断魂桥上时,冯尚书忽然感到身体不适,捂着肚子站了好大一会儿,太监还问过他要不要紧。”
断魂桥即是武英殿东石桥,位于武英殿东墙外、思善门前,是前朝外西路进入内廷的重要通道。此桥建于元代,曾有皇子与嫔妃暗中通奸淫乱,事发后,皇子被皇帝一脚踢在下腹部。为了警示旁人,还将皇子挨打的形象刻成狮子状,雕在桥东侧由南向北第四柱头上。狮子一爪在后脑,一爪在下腹,即世称“一手捂瓢,一手捂屪”,由此得名断魂桥,历来被视为不雅之桥,皇帝路经此桥必放轿帘。
傅春道:“那冯尚书怎么说?”冉兴让道:“冯尚书自然说没事。一直到快出午门时,他才感到体力不支,所以去了附近的内阁官署歇息。”
傅春还要追问,沈德符忙插口道:“有劳公主、驸马。”冉兴让道:“这些对沈公子作书有用么?”沈德符道:“有用。”
冉兴让道:“那好,等沈公子书写好,我一定要好好拜读。”沈德符道:“不敢。”又寒暄几句,冉兴让这才去了。
沈德符这才回头叮嘱道:“小傅,事关重大,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怀疑以后只能放在心里,切不可说出来。幸好冉驸马是个老实人,没有多想,不然的话……”
傅春也不理睬,埋头苦思许久,道:“不,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沈德符道:“就算有对不上的地方,可是从始至终只有冯世伯是当事人,而今他已经过世,你总不可能当面去问太后和圣上。”
傅春道:“小沈,你说老实话,其实你早就怀疑冯尚书是在紫禁城中中的毒,对吧?冯尚书自己一定也有所觉察,所以他才在回家前去了最爱的茶汤铺,命仆人去浙江会馆取他喜爱的《牡丹亭还魂记》的本子,又在临死前写了绝命诗给你,这些分明是他在与尘世一一诀别啊。那首绝命诗一定是刻意留给你的线索。浩渺天风驾海涛,三千度索向仙桃。冉驸马之前不是说过,翊坤宫中有两处居室的名字就叫‘海涛’‘仙桃’吗?”
沈德符道:“冯世伯去的是启祥宫,翊坤宫是后妃宫殿,是郑贵妃居处,他根本不可能进去过,怎么会知道那里有居室叫‘海涛’‘仙桃’?这不过是巧合,你别瞎联想了。就算冯世伯真想留下线索,为什么偏偏要给我呢?我究竟只是个贡生。留给冯伯母,哪怕是留给王兄,都比留给我要好很多。”
傅春道:“冯尚书聪明一世,一定有他的用心,一定还有什么细节,是我们没有留意到的。”
王名世道:“我同意沈兄的看法。傅兄,你想得太多了。这件案子到此为止吧,我会去跟冯夫人交代清楚。”
正好浙江会馆转送来一封家书。沈德符展信一读,是母亲亲笔所写,慈母望子成龙,殷切之心,跃然纸上,一时无言。再看那边傅春,也是长吁一声,若有所思。
王名世道:“乡试在即,你们二位也该好好准备应试,就算有疑问,也等秋试后再说吧。”
沈、傅二人再无话说,只得默默点头应了。
次日一早,沈德符去了一趟国子监。想到不久前还蹲在锦衣卫诏狱中,徘徊在生死边缘,当真恍若隔世。
到集贤门时,却见那卖过玉杯给他的皦生光手里拿着一本书卷,正扯着同室贡生苗自成在说着什么,便走过去问道:“出了什么事?”苗自成慌忙将书卷夺过来收入怀中,迭声道:“没什么,没什么。”一边说着,一边连使眼色,示意皦生光快走。
皦生光便笑嘻嘻道:“那我明日再来。”大大方方朝沈德符打了个招呼,这才悠然离去。
沈德符问道:“是不是皦生光在设法讹诈你?”苗自成瞪大眼睛,刚一点头,又立即摇头道:“没有这事,没有这事。”沈德符道:“我告诉你,这个人生性狡诈,最擅长打诈。我已经上过一次大当,你可千万不要再被他骗了。”
之前皦生光曾经卖过一对玉杯给沈德符,等沈德符将玉杯当做寿礼送出后,又称玉杯是宫中之物,盗取玉杯的太监被锦衣卫拿获,要索回玉杯。沈德符不得不拿了一大笔钱来贿赂锦衣卫校尉,以求息事宁人。但事后仔细一想便明白过来,这是皦生光与太监、锦衣卫校尉几人串通好了做戏,目的就是要敲诈他,那三人的身份是不是真的都十分可疑。可这件事当真做得十分高明,沈德符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适才见到皦生光扯着苗自成不放,苗自成又是一脸狼狈相,料想又是皦生光故伎重演。
苗自成听完经过,哭丧着脸道:“可是这次我撞上的事不同于你那次,我早就识破了这皦生光的真面目,却还是得给他赔钱。”取出怀中书卷给沈德符看。
原来苗自成平日爱写诗,有不少佳作,也想在乡试前学唐代白居易那般温卷,即将诗集刊刻后投送权贵,可以预先博取一些名声。这本是士子常用的手法,正好皦生光又来国子监拉活儿,称可以低价刊刻诗集,苗自成便委托他为自己刻一本诗集。哪知道皦生光故意在诗集中放了一首五律,其中有“郑主乘黄屋”之句,即暗示郑贵妃为自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夺取皇太子位。苗自成一时不察,成书后,皦生光立即拿着书来讹诈苗自成,说他诗集中有悖逆语,要向官府举报,除非他愿意花钱了事。苗自成情知上当,却也无可奈何。
沈德符道:“这皦生光当真可恶,讹人的法子层出不穷,真要想个法子治治他才好。”苗自成垂头丧气地道:“而今他手里有我的把柄,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出钱了事。小沈,你先借给我一百两银子,可以吗?”
沈德符道:“这当然没问题。不过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回头我叫老仆给你送来。”
回来藤花别馆时,傅春正坐在院子中饮酒。鱼宝宝正缠着他询问案情,见沈德符回来,忙道:“小沈你回来得正好,我刚刚想到一条重要线索。”
沈德符道:“什么?”鱼宝宝道:“冯尚书中毒案啊。你们不都已经确认他是在皇宫中中的毒么?”
沈德符吓了一跳,忙道:“嘘,你小点声。”鱼宝宝道:“这里又没有别人,怕什么?我告诉你们,事情应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就算冯尚书是在紫禁城中中毒,下毒害他的未必就是……就是那个人。你们想想看,皇宫中的人成千上万,至少有成百上千种可能。”他虽然没有明说“那个人”是谁,但旁人都知道是指万历皇帝。
沈德符道:“这件案子已经了结,冯伯母也同意不再追查。宝宝,你就别再多管闲事了。”
鱼宝宝道:“哎,我可是在帮你!你嘴里说放下,心里难道真的就放下了吗?事情从一开始,刺杀、中毒、行窃,都跟冯尚书有关,还有那块奇怪的牙牌,你自己不也是觉得巧合得不可思议么?”
沈德符心头再一次为浓厚的阴翳所覆盖,浑然不知道身处何处,不由得再一次惘然起来。
傅春道:“宝宝说得对。小沈,如果你心中始终不能放下,那么还是设法查明真相的好,不然这是你一辈子的负担。宝宝,你说,你想到的重要线索是什么?”
鱼宝宝道:“冯尚书在皇宫中中的毒,这是确认无疑的事。那么毒药一定是下在赐食中,这也是确认无疑的事。你们之所以不敢再继续追查,只因为你们想当然地以为指使下毒的人是皇上,但皇上久不视朝,因福王婚事才不得不召冯尚书入宫,为什么要趁这个机会害他,尤其毒药还是下在百年难遇的赐食中?你们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这不是等于皇上自己在告诉天下人说,是他下毒害死了礼部尚书吗?再傻的人,也不会选择这种法子,何况他还是皇帝。我知道,你们两个都不傻,但你们不敢深入多想,一牵涉皇宫,思绪就自动止住了。”
傅春道:“宝宝说得对,我们之前的确顾虑太多,连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也不敢推测。那么宝宝认为指使下毒的人可能是谁?”鱼宝宝道:“嫌疑最大的,自然是翊坤宫姓郑的那位。”
郑贵妃衔恨冯琦自有一番由来。两年前,万历皇帝终于下定决心册立长子朱常洛为东宫太子。执掌册立太子仪式的太监知道皇帝真实心意,又想讨好郑贵妃,便借口时间仓促、费用不足,想拖延不办。冯琦深知后宫诸皇子争斗储君之位激烈,生怕日久生变,上奏道:“今日礼为重,不可与争。”当时其堂弟户部主事冯瑗正押解饷银四万余两出京,冯琦立刻派人追还冯瑗,用这笔饷银临时凑数,解决了礼仪费用问题,使得册立太子的事情顺利进行。如果不是冯琦当机立断,怕是立太子一事又起风波。
沈德符道:“追饷这件事,我倒是听许多人提过。天下人都以为是内阁首辅沈端公一力结束了‘国本之争’,事实上,最终促使太子册立的因素有许多,冯世伯所出之力,远远在内阁大学士之上。”
鱼宝宝道:“不是这件事。听说皇上一直想废去王皇后,改立郑贵妃为皇后,这样福王就有了嫡子身份,理当取代太子之位。可冯尚书以本朝惯例不得无缘无故废后为由,一再拒绝。他官任礼部尚书,在这件事上说话的分量比内阁首辅还重,他坚决不同意,皇帝也无可奈何。”
皇帝是一国之君,其个人生活当然会直接影响朝政。所谓皇帝的家事,通常也是国事,乃至天下事,所作所为均受到礼制约束。万历皇帝不喜欢王恭妃所生的长子朱常洛,钟爱郑贵妃母子,这本是皇帝家事,但立谁为太子则关系到国本,家事成了国家大事,大臣们绝对不能容忍不符合祖制的事情发生,软磨硬泡十余年,最终迫使万历妥协。同理,皇帝平常喜欢哪名妃子,本也是皇帝个人的私事,但一旦涉及皇后之位,则立即成了天下事。
明代自立国以来,极少有废后事件发生。宣德年间,明宣宗朱瞻基不喜欢正宫皇后胡氏,而是宠爱貌若天仙的孙贵妃。为表示恩宠,宣宗皇帝还特地在“贵妃”名号之前加个“皇”字,册封孙氏为皇贵妃。按照祖制,明朝册封皇后时授予皇后金玺和金册,贵妃则有册无宝。但宣宗专门赐宝给孙氏,贵妃有宝自孙氏开始,可见宣宗对孙氏的宠爱程度。因胡皇后没有子嗣,宣宗想以此为借口废掉胡氏,改立孙氏为皇后。大臣们反对道:“胡皇后没有什么过错,不能随便废立。”宣宗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胡氏自己上表,请辞皇后之位,宣宗一再保证仍然会厚待胡氏的情况下,孙氏才被立为皇后。即便如此,每每皇宫举行家宴,太后总是命胡氏坐在孙皇后的上座,孙皇后经常因此怏怏不乐,但也无可奈何。
另一起废后事件发生在成化年间,明宪宗朱见深热恋比他大十九岁的贵妃万贞儿,而且终其一生都没有改变。万贵妃仗着宪宗宠爱,不把皇后吴氏放在眼中。吴皇后非常生气,斥责她无理。可万贵妃非但不知收敛,还对皇后恶语相讥。一次惹得吴后性起,命宫人将她拖倒在地,亲自取过杖来打了她几下。万贵妃大怒,找宪宗皇帝大吵大闹。宪宗便去见太后,说吴皇后举动轻佻,不守礼法,不堪居六宫之首,定要废去。周太后劝阻道:“册后才一月便要废去,岂不惹人笑话?”宪宗皇帝坚持要废,周太后溺爱儿子,只得由他。于是,一道废后诏书下达,命吴氏退居别宫。但即便如此,万贵妃也因年长,且出身微贱,无法当上皇后。
郑贵妃自宠冠后宫以来,多有将其比作成化万贵妃者。大明朝为了她的一己私念,在“国本之争”上空耗了十六年光阴。在众人心目中,她就是一个以美色蛊惑皇帝、意图夺嫡的坏女子。这样的人,怎么适合当母仪天下的皇后呢?
沈德符一经提醒,立即道:“啊,这点我完全没有想过。不错,冯世伯是礼部尚书,只要他反对,郑贵妃绝对不可能当上皇后。”鱼宝宝道:“所以了,郑贵妃绝对是想搬掉这块绊脚石的。”
傅春道:“宝宝说得极是。上次听冉驸马大致说了冯尚书进宫的情形后,我就觉得整件事都不对劲儿。按理来说,皇帝应该是在外廷便殿召见冯尚书,即使是在内廷,也应该选慈圣太后所居的慈宁宫,毕竟是皇孙大婚,太后则是后宫之主,这才符合礼制。可皇帝却偏偏选在自己的寝宫启祥宫。而且也没有等太后到来,就先自行召见了冯尚书。”
鱼宝宝道:“我敢说,召冯尚书入宫一定是郑贵妃的主意。她以商议儿子婚礼为名,其实早打算借此机会毒杀冯尚书。太后事先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后来得到消息,才临时赶到启祥宫。”
傅春道:“郑贵妃仗着皇帝的宠爱苦心经营十来年,势力不算小,兄弟伯侄均在朝中任职。她如果早有心对付冯尚书,应该会有更好的路子,不会选在紫禁城中下手吧。”鱼宝宝道:“这就是你的天真了。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紫禁城更适合下毒呢?就算有人起疑,事涉皇宫,也绝对没有人敢追究。你如此,小沈如此,王名世如此,冯夫人亦是如此,这不就是最好的逃脱罪名的方法吗?”
傅春道:“不错不错,如果是派刺客行刺之类,事后必然有人追查,即使掩盖痕迹,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究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循。只有深宫事秘,外人不得而知,亦不敢多想。”
这一番议论,沈德符亦觉得冯琦入宫见驾不合礼制的矛盾点极多,尤其是当今皇帝事母极孝,既然事关福王婚期,又是在内廷召见大臣,不可能不等到慈圣太后到场就先行商议。很可能就如鱼宝宝所言,李太后事先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那么,皇帝召见冯琦的动机就相当可疑了。既然是以福王婚仪为由召冯琦入宫,皇帝怎么会事先不告知太后?既然皇帝没有知会太后只言片语,是不是表示他召见冯琦另有缘由?这缘由是不是跟郑贵妃的目的一致?按鱼宝宝所推测,皇帝卷入毒杀案的可能性极小,那么就当万历对此全然不知情,那么他在启祥宫召见冯琦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呢?
沈德符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傅春道:“小沈比我们想得更为周到。不错,皇帝一定是为了别的事才召冯尚书进宫,福王婚仪是个幌子,只是要掩人耳目。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召见地点不在慈宁宫,以及慈圣太后半道才来。”
鱼宝宝道:“会不会皇上召冯尚书入宫就是要商议改立皇后之事?这件事,自然是不能让太后知道的。结果冯尚书还是当面拒绝,郑贵妃气急败坏之下,决意下毒害死他。”傅春道:“宝宝的推测合情合理,而且符合整个经过情形。冉驸马说过,冯尚书辞出宫后,在半路才被太监追上,声称皇上有赐食,这赐食很可能就是郑贵妃的主意。宝宝,你实在太聪明了。”
鱼宝宝不无得意地道:“一是聪明,二是敢想。”
正说着,门外有人打门高声叫道:“傅公子在吗?”
傅春急忙起身出去应门,在门槛边跟人说了几句话,打发那人走后,即进来告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沈德符颇害怕一个人和鱼宝宝待在一起,忙问道:“你要去哪里?要不要我陪你去?”傅春道:“不用了,我去会个朋友,一会儿就回来。”
鱼宝宝冷笑道:“人家要去勾栏胡同会老相好,你跟去干吗?噢,我倒是忘记了,那里也住着一位沈公子的红颜知己呢。”沈德符红了脸,讪讪道:“你胡说些什么。”又想起来苗自成的事,忙叫老仆去送钱。
鱼宝宝听说究竟,忙叫住老仆,道:“这皦生光好生可恶,我帮你想个法子治治他。”沈德符很是意外,道:“你有法子?”随即摇摇头,道:“这皦生光是京师的老油子,还是不要招惹这种地痞的好。”
鱼宝宝道:“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姑息养奸者,坏人才越来越嚣张。你放心,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次我鱼宝宝就当回恶人,好好治治这个姓皦的小子。这人居然姓皦,白糟蹋了一个好姓氏了。譬如玉石,皦然可知。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沈德符知道鱼宝宝精灵古怪,虽然顽劣大胆,不以功名为意,但也确实有几分机智,便道:“那好,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给自己惹祸。”鱼宝宝道:“嗯。事成后你要怎么谢我?”沈德符道:“你要我怎么谢都可以。”鱼宝宝道:“好,那咱们一言为定。你先去国子监找苗自成,让他告诉皦生光,三日后在国子监大门前交易,一手交银子,一手交诗集。”
沈德符道:“你要去哪里?”鱼宝宝道:“我去找道具啊。你也说了,皦生光是老油子老地痞,要对付这种人,没道具怎么行?”
虽然推测出了冯琦遇害真相,但还是等于没有真相,众人既不可能到皇宫取证,也不可能仅凭推测指控郑贵妃毒杀当朝重臣。大约冯琦早就猜到真相,但除了不了了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所以他只在毒发前赶去棋盘街饮最爱的茶汤,派人到浙江会馆索要《牡丹亭还魂记》戏本,无非是想毫无遗憾地、安安静静地死去。只是想到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此死于宫廷阴谋中,沈德符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他先去了一趟国子监,按鱼宝宝交代告知苗自成三日后与皦生光交易,回来时顺便去了铁狮子胡同礼部尚书府。正好遇到王名世领着一名巧匠来开万玉山房的暗格。
之前本来推测暗格的钥匙在冯琦侍妾夏潇湘身上,下诏狱时被搜身的禁婆截留,但王名世到锦衣卫追索钥匙时,没有一人肯承认自己拿过一柄钥匙。王名世无奈,只得如实禀报冯夫人姜敏。姜敏见夏潇湘变得痴痴傻傻,病情一时难以好转,便让王名世找锁匠来,打算强行打开暗格。来过好几拨锁匠,都是来看了就连连摇头。不得已,姜敏悬赏出了重金,今日来的这姓白的工匠就是闻讯主动赶来的。
白工匠还不到三十岁年纪,在锁匠这一行当里可谓相当年轻了。本来王名世也没有抱多大希望,但那白工匠钻到桌子底下,不知道用什么东西鼓捣了几下,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锁居然开了。
王名世大喜过望,忙将白工匠从桌子底下拉出来。那白工匠也是喜不自胜,抓耳挠腮,大约因为可以得到一笔赏金而激动。
王名世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钱一定会照给。你将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锦衣卫官署找我。”命仆人带他到前院找管家领钱,又命人请姜敏来。
沈德符心中踌躇许久,还是打算告辞。姜敏道:“你这孩子又不是外人,难道伯母还怕你会泄露什么吗?”命所有人退出,只留下沈德符和王名世二人在书房中,微一迟疑,即伸手拉开了那暗格的抽屉。
六只眼睛死死盯着抽屉,生怕里面会有什么东西飞出来,但令人失望的是,那抽屉里面除了铺着一小块绿色丝绒锦缎外,空无一物。
这正是姜敏最担心的,喃喃道:“沈贤侄,会不会是当日那窃贼已然打开了暗格,取走了里面的东西?”沈德符死死瞪着那抽屉,也不应答。
王名世叫道:“沈兄!”沈德符回过神来,道:“王兄,借你牙牌一用。”
王名世不明所以,仍然依言解下腰间牙牌递了过去。他佩戴的是武官牙牌,长方形,上边为圆弧状。沈德符仔细看过,再将牙牌小心翼翼地伸入抽屉,比了比,摇头道:“不对。王兄,你手下校尉呢,他们身上可有牙牌?”
王名世便到门前向一名校尉要了一块“锦衣卫东司房旗尉牙牌”,呈八角椭圆形。沈德符如法炮制,将其伸入抽屉中,正好压在丝绒锦缎的深色印迹上,丝毫不差。
王名世登时明白过来,道:“这里面以前装的就是一块东厂锦衣卫牙牌。”沈德符点点头,道:“王兄可还记得当日寿宴有刺客行刺,那刺客身上搜到的编号八十八号的假牙牌,正是这种形状的旗尉牙牌。陈厂公一见之下脸色大变,将其拿走。后来冯伯父还曾经向王兄你索看过。”王名世道:“不错。不过我当时完全没有多想,以为冯尚书只是好奇刺客身份。倒是我向陈厂公索要时,他拒绝给我,我有些奇怪。毕竟那牙牌是证物,冯尚书是当事人,索看也是正常的。”
姜敏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道:“老爷为什么要看那块牙牌?”王名世道:“冯尚书……”他与冯琦素来疏远,背后总习惯称呼官职,见姨母脸色不快,才忙改口道:“姨父没有说,而且他让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旁人。我也是后来受沈兄托付打听八十八号牙牌原主人校尉杨山之事,觉得太过巧合,才将这件事告诉了沈兄和傅兄。”
姜敏道:“也许是行刺发生后,老爷发现书房的牙牌不见了,又听说刺客身上搜到一块牙牌,他怀疑是同一块,所以才想索看。”沈德符道:“伯母推断得极有道理,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冯伯父向东厂索看证物的行为。如此可以推测,在刺杀案前,就有窃贼到过万玉山房,设法打开暗格,取走了里面的牙牌。至于后来再来书房翻找卷轴的窃贼,应该是为赵世伯的火器图而来,是另一伙人了。”
如此一来,疑问就更多了,刺客身上的牙牌跟书房暗格的牙牌到底是不是同一块?如果是,冯琦为何会将一块假牙牌收藏得如此隐秘?如果不是,那么书房的那块牙牌又是什么来历?莫不是就是那块神秘失踪的八十八号真牙牌?
姜敏道:“老爷已经过世,潇湘又成了傻子,暗格里面的牙牌到底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都难以再弄清楚。但刺客身上找到的那块牙牌,真也好,假也好,一定有蹊跷,不然陈厂公不会是那样的反应。名世,这件事……”王名世道:“姨母放心,我会设法暗中调查,不会让陈厂公知道。”
姜敏叹道:“本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老爷将牙牌收藏得如此隐秘,必有缘故,偏偏又被人窃去。万一被有心人大加利用,祸及冯氏全家,我可就万死莫赎了。”王名世道:“是,姨母放心,名世必定竭尽所能,查清楚这件事。”
出来冯府,王名世道:“而今我和沈兄是站在同一岸边了。”沈德符佯装不懂,问道:“王兄这话作何解?”王名世道:“沈兄不是一直怀疑刻着万历十七年造的假牙牌巧合得诡异么?我也有这种感觉。”
沈德符道:“那好,麻烦王兄从东厂取出那块假牙牌,我们一起好好探究探究。”王名世摇摇头,道:“那块牙牌一定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陈厂公那般忌讳,不会再对我多费唇舌,多解释那么一番话。”
沈德符道:“莫非王兄怀疑冯世伯书房中被盗走的就是真的编号八十八号的牙牌?”王名世道:“牙牌是不是八十八号我不能肯定,但我想它一定是真的。”
沈德符道:“不错,冯世伯是礼部尚书,最熟悉礼制,牙牌的形状、大小、刻字再清楚不过,他是绝对不会将一块假牙牌收藏得如此隐秘的。”王名世道:“嗯,沈兄先回去,我设法去追查窃贼这条线,一有线索,我就来藤花别馆找你。”
沈德符忙问道:“王兄去哪里?牙牌失窃在冯世伯遇刺之前,时间过了这么久,王兄预备如何追查?”王名世道:“我去找适才那姓白的锁匠。能打开暗格的锁匠少之又少,他既是行家,一定知道京城中还有什么人有本事能打开暗锁。”
沈德符听了大为佩服,忙问道:“那么追查盗取火器图窃贼之事,王兄可有好主意?”
王名世想了想,道:“那人要的是火器图,一日不到手,一日就不会放弃,与其抽丝剥茧,不如引蛇出洞。这件案子事关边防安危,锦衣卫理该出力,等我去找完那姓白的锁匠,就来助沈兄一臂之力。”沈德符道:“好。”
沈德符与王名世就此辞别,路过东四牌坊时,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脚往勾栏胡同而来。
开门的正是薛素素本人,形容慵懒,不事妆扮。齐景云正在书房收拾书籍,听说沈德符来找傅春,忙道:“傅郎有三日没有过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沈德符道:“没有。应该是去浙江会馆了。我大致瞄到一眼,来找他的似乎是薛家戏班的人。”又见院子中摆有数只藤盒木箱,问道:“这是要搬家么?”
薛素素道:“我预备等春榜公布、景云正式嫁给傅公子,就卖了这处宅子,回去金坛老家。”
沈德符还是第一次听薛素素说到籍贯之事,很是吃惊,道:“原来素素姑娘也是金坛人。”薛素素道:“是啊,沈公子有什么认识的朋友是金坛人么?”
沈德符本想说他儿时玩伴雪素祖籍也是金坛,转念想到在薛素素面前提起雪素不妥,便改口道:“听说国子监那名死去的贡生于玉嘉就是金坛人。”薛素素道:“哦?是那名被故礼部尚书冯琦杖死的贡生么?我听过他的名字,不知道沈公子怎么看待这件事?”
沈德符心中其实并不大赞成朝廷公然迫害李贽,甚至焚毁其著作,于玉嘉也不过是当面指斥了冯琦几句,因此被杖死实在是冤枉,这件事也可以说是冯琦生平最大的罪过,但他既是冯琦的后生晚辈,不便公然反对,只道:“这个,于同学罪不至死,但冯尚书也是秉公行事……”
薛素素蓦然脸色大变,腰肢一扭,径直进房去了,任凭沈德符干晾在那里。还是齐景云过来道:“沈公子别怪,素素预备离开京师,毕竟这里是她生活多年之地,又是孤身一人返乡,前途未卜,心情难免萧索不佳。”
沈德符听到“孤身一人返乡”一句,不知怎的,心口一热,竟脱口说道:“如果素素姑娘不嫌疑,沈某愿意……愿意照顾她一辈子。烦请景云姑娘转告她。”
齐景云愕然道:“可沈公子在家乡不是已经有妻有妾、有子有女了么?”沈德符道:“这个……我自然不能像小傅那样,一心要娶景云姑娘你做正房夫人,素素在沈家可能只有侍妾的名分,但我可以发誓,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齐景云咬着嘴唇笑道:“这种赌咒发誓,素素可是听得多了。”沈德符道:“我是真心的。”
齐景云道:“那些排队追求素素的男子,哪个不称自己是真心实意?”沈德符道:“我小时候答应过一名叫雪素的女孩儿,长大后要娶她做妻子,一辈子对她好。虽然她后来走了,可我始终没有忘记当年的誓言。我第一次在铁狮子胡同见到素素时,心中就已经将她当做了雪素。”
齐景云听了颇为感动,道:“沈公子这话我会转告素素的,回头等素素心情好些,再请公子过来听琴饮酒。”
沈德符便辞别出来。回到藤花别馆时,正好在大门前见到鱼宝宝扶着傅春下车。傅春肩头、左臂上均有伤口,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模样既狼狈又恐怖。
沈德符大吃一惊,道:“出了什么事?”鱼宝宝道:“遇上打劫的强盗了。”
原来之前鱼宝宝出门后便雇了辆车子,径直往宣武门外赵士桢宅邸赶来。按照他的想法,要对付皦生光这种人,当然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弄个什么来栽赃陷害他。正好冯府万玉山房两桩盗窃案都还是无头悬案,其中一件,已经可以确认那翻找卷轴的窃贼是为中书舍人赵士桢的火器图而来,那么他只要弄一张、哪怕是半张火器图,就足以陷害皦生光下诏狱。鱼宝宝当然也没有打算要害人,只不过要以此来威胁那姓皦的,要令其胆战心惊,以后再也不敢靠讹诈人为生。
他心中盘算得极美,余下的难题就是如何说服赵士桢,脑子过了无数个主意,虽然没有把握,但少不得要试上一试。
车子刚过琉璃厂,便听见前面一声巨响,马匹受了惊吓,往旁一歪,多亏车夫老到,及时圈住了马头。
鱼宝宝道:“出了什么事?”车夫道:“前面动静不小,听声音,很像是神机铳。”到底是京师人,见多识广,居然能从声响中听出是火铳来。顿了顿,又道:“会不会是王恭厂出了事?可王恭厂在内城,方向不对啊。”
鱼宝宝蓦然得到提示,“哎哟”一声,急忙跃下车来,急朝赵士桢宅子奔去。这一段路不算太远,到得门前,正撞见传教士利玛窦和弟子徐光启及亲随阿元听见动静来查看究竟。
却见赵府大门洞开,里面有兵刃交接之声。进来一看——院门口横着一名青衣汉子的尸首,胸口一个大血窟窿,血肉模糊,发出焦臭之气,显是被火器所伤。工匠赵士元歪倒在台阶上,身子下一大摊血迹,手中尚握着一根噜密火铳。院中还有三名凶神恶煞的大汉手持明晃晃的单刀,正围着两人恶斗,一人是赵府管家毛尚文,另一人却是刚离开藤花别馆不久的傅春。两人手中均无正式兵刃,毛尚文手中操着一根短铁棒,傅春挥舞着一个长方形的怪异铁器,都是顺手从院中取来的器物,以二敌三,犹自不落下风。
鱼宝宝还是第一次见识傅春原来武艺如此高强,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傅春却被这一熟悉的叫声弄得分心走了神,转头一看,即被面前大汉举刀削中他肩头。另一名大汉趁机用单刀划伤他手臂,上前夺过他手中的一片绢布,随即退开几步,打声唿哨。余下二人便不再恋战,只挥刀舞成一团,且战且退。
利玛窦等人看得目瞪口呆,竟然忘记闪避,好在那三名强盗也没有继续伤人的意思,并排冲了出去。
鱼宝宝瞪了那三人背影半晌,才惊叫道:“呀,强盗,强盗!快,快去报官。”利玛窦醒过神来,忙催道:“阿元,快去!”阿元这才恍然大悟,自赶去管辖南城的南城兵马司报案。
鱼宝宝忙赶进来,与毛尚文一道扶起傅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些强盗是什么人?”
傅春受伤不轻,强打精神,道:“他们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去浙江会馆找朋友的,顺道经过这里时,正好见到有人在门外鬼鬼祟祟地窥测,我上前叫了一声,那人就急忙转身走了。想到之前不断有人觊觎赵中舍的火器图,我便想还是进来提醒一下赵中舍的好。哪知道今天是前辽东李巡抚返乡之日,赵中舍出城送客,正好不在家,家中只有毛管家和赵工匠。我便将门外可疑情形告知了他二位,正在说话当口,就有四名强盗破门而入,持刀逼住我们三个,索要火器图。毛管家假意答应,称要和赵工匠一起进屋拿图,赵工匠却突然从身后取出一柄火器,射死了一名强盗。但他还来不及再次装填火药,就被另一名强盗上来一刀杀死。强盗又从他身上搜出火器图,我和毛管家见势不对,便决意反抗,我趁机夺到绢图,后来你们就来了,结果你也看到了,绢图还是被他们拿走了。”
鱼宝宝道:“哎呀,火器图被他们夺走了,那怎么办啊?”傅春道:“快,快报官追他们回来……”失血过多,不及说完,便晕厥了过去。
正好阿元在附近寻到一队巡逻的兵马司兵士,领了进来。兵士见朝臣家中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强盗入室事件,被抢走的又是事关大明安危的火器图,不敢怠慢,急忙分几路去报告各官署长官。鱼宝宝见傅春伤势不轻,便雇了车子,先带着他回来。
沈德符听说究竟,忙和鱼宝宝一起搀扶傅春进来。鱼宝宝略通医术,裹了伤口,自去开方子抓药。
到天黑时,锦衣卫千户王名世匆匆赶来,道:“我听说了个大概。傅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傅春倚靠在床头,歉然道:“抱歉,我也不想弄成这样,我没能保护好火器图。”
鱼宝宝道:“这怎么能怪你呢?那些强盗人多势众,有备而来。不过我实在想不到小傅你武艺会这么好。”傅春道:“有什么奇怪的,你忘了我以前总跟戏班厮混在一起,不过是跟武行师傅学几手三脚猫功夫防身而已。”鱼宝宝笑道:“你那可不是三脚猫功夫。回头应该找个机会,让你跟我们的武三元好好较量一下,说不定你能打败大明第一武状元。”
武三元即是指王名世,乡试、会试、殿试均是第一名。傅春苦笑道:“宝宝从来不肯放过一点儿机会,你就使劲挖苦打趣我吧。”
王名世道:“傅兄素来精细过人,既然与那些凶徒交过手,能猜得出他们的身份么?”傅春迟疑道:“这个……”
王名世道:“我们相交时间虽然不长,可交情不算浅,傅兄即使信不过我的锦衣卫千户身份,难道还信不过我王名世么?”傅春道:“那好,我就直说了。交手中,我有听到那些凶徒互相喊话,我怀疑他们是女真人。”
鱼宝宝道:“其实我早就怀疑是女真人干的。李先生任辽东巡抚数年,断定女真是大明的心腹大患。赵先生最新研制的火器,就是专门针对女真人的。一定是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得知了消息,决意不惜代价,派人将火器图抢到手。”
王名世道:“东厂和锦衣卫也怀疑是女真人下的手,现在全城封锁,凶徒暂时出不了京城,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沈德符插口道:“有一点很奇怪,上次赵先生说过,火器图他要么是带在自己身上,要么是放在皇城中书舍官署中。赵士元身上怎么会有火器图呢?那幅图会不会是假的?”
忽听得有人接口道:“那幅图是真的。”却见赵士桢大踏步走了进来。众人忙起身迎接。赵士桢道:“不必。”叹了口气,说了经过。
原来近来赵士元加紧了制造车铳的工作,时时要用到火器图,赵士桢遂从官署中取了火器图,带在自己身上。今日正好前辽东巡抚李植离开京师回乡,赵士桢带了两名童子相送,临时将火器图留给了赵士元。哪知道仅此一念,便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最重要的是,二赵合作经年,赵士元最知道赵士桢的意念和构想,车铳即将大功告成,他忽遭此不幸,等于是前功尽弃。又失去了火器图,怕是世间再难有赵氏车铳。
沈德符忙道:“赵世伯请放心,眼下兵马司和东厂锦衣卫正全城搜索,相信一定可以找到那伙贼人的。”
赵士桢性格坚定,虽然长吁短叹一番,最终还是道:“好,最要紧的是夺回火器图,哪怕毁了它都不要紧,千万千万不能让它落在敌人手里。”又上前握了握傅春的手,道:“多谢。小毛会武艺我是知道的,跟他家附近军营的官兵学过,请他来做管家,其实也是看中他这一点。不过今日要不是你,怕是小毛也被凶徒一起害了。”他虽有妻有子,但多年来只与赵士元、毛尚文几人住在一起,情感有如亲人。
傅春道:“都是我不好,未能保护好火器图。”赵士桢道:“你已经尽力了,好好养伤,改日再来看你。”
送走赵士桢,王名世也起身告辞。沈德符送他出来,问道:“王兄今日去寻那姓白的开锁工匠,可有收获?”王名世道:“我按他留的地址没有能找到他。那个人是京师口音,我找了不少人打听,就连东厂的番子也从来没有听过有个姓白的京师人会开锁,我怀疑那只是假名。”
沈德符道:“有这样一手本事,足以在京师谋生,为何还要隐姓埋名?”王名世道:“我听好几位行内工匠说,那暗格锁具极为精巧,是不可能用工具打开的。可之前有窃贼光顾,后来又有姓白的锁匠轻松开启,即使京师藏龙卧虎,未免还是太巧合了,所以我有些怀疑姓白的这个人就是到过万玉山房的窃贼。你放心,我已经画下他的样貌,交给东厂番子,只要他还在京师,一定能找他出来。”
沈德符道:“甚好。”送走王名世一行,正要返回胡同,一旁黑暗处忽然窜出来一人,问道:“你是沈德符沈公子么?”
沈德符见他神色紧张,言语问得冒失,心生警惕,也不直接回答,只问道:“你是哪位?”那人道:“我是谁不重要,适才我在大街上拣到一样宝贝,觉得沈公子应该会有兴趣。”
沈德符登时想起那个专设骗局的皦生光来,连连摆手道:“没兴趣,没兴趣。”忙不迭地转身走开。
那人却追了上来,粗暴地将他推靠在墙壁上,道:“公子看都没看,怎么就说没兴趣。”一边嚷着,一边将一件东西塞到沈德符手中。
沈德符被那人大力一推,后背重重撞到墙上,痛彻骨髓,又惊又怕,正想要出声呼救,对方忽又松手退开,恍然觉得手中的物事软软绵绵,似是布帛一类,心念一动,忙抖开举到月光下一看,竟然是那幅倾城寻找的火器图。
沈德符这一惊非同小可,见那人正走开,忙追上去问.99lib?道:“你是谁?从哪里得到的这幅图?”那人不耐烦地道:“你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还不赶快拿着这图邀功请赏去。”
月光直泄下来,清楚地照映出他的半边脸庞,不知怎的,沈德符蓦然觉得他有些眼熟,脱口叫道:“啊,你……你是宁远伯府上的人?”
那人乍然吃了一惊,返回来抓住沈德符的衣领,恶狠狠地道:“什么宁远伯!你再多嘴多舌,小心连你这条小命也没有了。听见没有?”逼迫沈德符点了头,这才松手去了。
沈德符震骇不已,忙返回家中,将适才之事告知好友。
傅春大是惊异,道:“竟然有这等事?快把图给我看看。”仔细看过一遍绢布,才道:“不错,就是这幅图,这上面还有赵工匠的血迹。”
鱼宝宝道:“那些女真凶徒处心积虑,好不容易才抢到火器图,怎么会轻易遗失在大街上呢?真真可笑。”傅春道:“这不可笑。现在全城搜捕,女真人难以藏身,必定要躲在一个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才能逃过劫难。”
沈德符道:“你是说隔壁宁远伯府上收留了这些女真人?”傅春道:“宁远伯李成梁一直暗中跟女真人有勾结,你是知道这一点的。”
鱼宝宝道:“可既然这样,宁远伯的人为什么又要将火器图交还给小沈呢?”傅春道:“依我看,李成梁跟女真人也不是什么牢固的联盟,而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李成梁需要利用女真人向朝廷谋取利益,但他也不希望女真坐大到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地步。他虽是朝鲜人,可带的都是大明朝的军队,女真人暗中谋夺火器图,已然逾越了他能容忍的底线。他人虽然在辽东,可好几个儿子都在北京做官,府上也养了不少聪明人。暗中杀掉这些女真凶徒,将火器图还回来,以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其实是最聪明不过的法子。小沈,他们找上你而不是别人,可见你这一阵子已经引起他们足够的注意,你得小心些才好。”
沈德符道:“可能是我是他们的租户,家里又时常有锦衣卫出入吧。”
鱼宝宝道:“那我们要怎么办?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么?”傅春道:“不然你还能怎样?这已经是宁远伯那伙人最大的诚意了,他们完全可以悄悄杀掉女真人,再将火器图藏起来抑或毁掉,根本无迹可寻。况且,他们选择将火器图交给小沈,必然是有恃无恐,你总不希望小沈有危险吧。”鱼宝宝这才气鼓鼓地不作声了。
沈德符道:“那我现在就去找王名世,称是有人将火器图丢在了门口。”傅春道:“如此最好。”长叹一声,道:“想不到这件事会这么解决。”
鱼宝宝道:“等一等,我还要 7528." >用这幅火器图呢。”说了自己打算用火器图来栽赃皦生光的计划。
沈德符听了连连摇头,道:“这不行。这幅火器图何等重要,岂能用于儿戏?况且你那么做,跟皦生光又有什么区别?”鱼宝宝闻言大怒,道:“原来我做的全是儿戏。”一甩手,赌气回房去了。
傅春道:“宝宝全然是为了替你出气,你这么说,可是伤了他的心了。”沈德符道:“火器图非同小可,不管怎样,都不能落在皦生光那种人手里。”
傅春道:“那好,你去取绢布来,我来照猫画虎,弄个大概像火器的图样,给宝宝拿去用。”
沈德符虽觉不妥,可转念想到鱼宝宝之计终究是为了治恶人,便道:“你受了伤,哪敢要你动手,还是我来吧。”回到房中,取绢布大致描了几下,便拿了原图连夜送去锦衣卫官署。
虽然中书舍人赵士桢家中遇盗案一度惊天动地,但瞬间便悄无声息。官方公布的说法居然完全是按照沈德符的描述,是有人暗中将火器图丢在了藤花别馆门前。于是城中盛传是京师大侠所为。
三日后,沈德符的同学苗自成如约来到国子监大门前,等待皦生光前来交易。沈德符和鱼宝宝二人躲在一旁,预备趁此机会好好整治皦生光一番。
哪知道等了许久,都不见皦生光的人影。苗自成有些不耐烦起来,正要返回国子监时,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衣文士匆匆走过来问道:“你是苗自成苗公子么?”苗自成见他手中提着包袱,露出印版的一角,忙道:“我是。是皦生光派你来的么?”
那文士点点头,道:“钱准备好了么?”苗自成忙将包袱递过去,道:“这是二百两银子。”
那文士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便将手里的包袱递过来,道:“这是有‘郑主乘黄屋’五律的印版。”他似是有急事要办,也不多说,转身欲走,却被赶过来的沈德符一把扯住衣袖,嚷道:“原来是你!你让我们找的好苦!”
鱼宝宝紧跟过来,正掏绢布,打算趁乱塞到青衣文士身上,闻言一愣,问道:“他不是皦生光么?”沈德符道:“不是。他就是我和王名世一直在找的那名姓白的锁匠。”鱼宝宝道:“好啊,那咱们倒是省事了,这就送他去锦衣卫吧,好好拷问他的来历。”
那青衣文士听说要扭送他去锦衣卫,大急道:“这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替我阿兄来取钱而已。”
原来那青衣文士是皦生光的同胞弟弟皦生彩,正好皦生光今日有事,便让弟弟拿着印版到国子监跟苗自成换银子。
沈德符道:“不是这件事,你可还记得你之前曾到礼部尚书府万玉山房开锁?”皦生彩曾在万玉山房见到过沈德符,料想难以抵赖,只得道:“是有这么回事。可我是堂堂正正地应募进去的,冯家也有人在场,我又没做什么犯法的事。”
沈德符道:“可你用了假姓,你当时自称姓白,对不对?白就是皦的半边。你不敢用真名实姓,分明是心中有鬼。万玉山房曾经失窃过,锦衣卫王千户怀疑你就是那名窃贼。”
皦生彩大叫道:“冤枉啊,小生虽会开锁,平生却是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干过三只手的勾当。就是因为担心被误会,我之前才用假姓,就是怕许多失窃过的京师权贵将罪过算到我头上。”
鱼宝宝见他坚决不认,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如送他去锦衣卫再说。”
沈德符却是另有想法,他蹲过一次诏狱,深知狱政黑暗,寻常人沾点锦衣卫的边,不死也要脱层皮。他见皦生彩焦急万状,神色不似作伪,不愿意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道:“也不一定要去锦衣卫,只要皦公子肯说实话就好。”带着皦生彩回来藤花别馆,问道:“皦公子如何谋生?”皦生彩道:“小生也是读书人,平常帮助我兄长刊刻些书籍。”
鱼宝宝道:“你可知道你大哥平日常常干些讹诈人、坑害人的勾当。”皦生彩嗫嚅半晌,才道:“知道的。可他是兄长,我也不能多说什么。”
傅春问道:“听你的口气,皦家也是书香门第,你从哪里学来的一手开锁绝技?”皦生彩知道今日不说实话,无论如何都难以脱身,只好实话实说道:“是我年少时跟天桥的一名绳伎学的。”
天桥位于正阳门、永定门内,始建于元代。南北走向,桥身很高,跨河而过。所用石材为汉白玉,共有三梁四栏。桥北东西各有两座亭子。这里是帝王到城郊祭天的必经之路,所以得名天桥。又被认为是龙的鼻子,因而桥下的河流便被看做是龙的胡须,称为“龙须沟”。
天桥虽地处城南郊外,但这一带有大量水域,绿波荡漾,莲花亭亭玉立于其中,岸边则是垂柳依依,风光极其秀丽。每到夏秋之际,不时有舟船、画舫流连于天桥附近,船中游人或饮酒赋诗,或品茶赏荷,极尽雅趣风流。因而自元代以来,这里就成了文人雅士、迁客骚人以及官宦权贵寻欢作乐、观赏游玩的地方。到明代时,天桥成为南北交通要道,日趋繁华。明代嘉靖以后,由于外城的修建,天桥地区成为北京城市区域的一部分,愈发刺激了商业的发展。所谓“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天桥人气之旺可见一斑。这里既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又有什样杂耍、百样吃食,深受民众喜爱。
皦家就住在天桥一带,皦生彩自小就爱去天桥看杂耍。他曾见到一名绳伎帮助掉了钥匙的看客开箱子,只用一根竹签一捅锁孔,铜锁应声而落。他大为倾倒,佩服得五体投地,求了那绳伎许多日,才终于学到了她的开锁绝技。但皦家家长不准他玩这些把戏,所以他只是偷偷练习,多年来孜孜不倦,自觉手艺早不在昔日绳伎之下,只是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直到最近,他听天桥锁匠说故礼部尚书冯琦书房中有个暗格,十分精巧,没有人能打开,一时技痒难耐,便冒名为姓白的锁匠,到冯府一试身手。结果马到功成,自然是喜不自胜。
皦生彩到万玉山房开锁时,沈德符也在当场,登时记了起来,道:“不错,锁打开时,你很高兴。我当时还以为你是贪图悬赏呢。”
傅春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追问道:“那绳伎……就是你向她学开锁手艺的妇人叫什么名字?”皦生彩道:“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但我听见有人叫她润娘。她还有个当时全北京人人都知道的艺名——人间白鹤。”
沈德符一时呆住——雪素的母亲润娘当年是北京天桥最走红的绳伎,可以仅凭人力在高耸入云的旗杆软索上行走,白衣胜雪,翩翩似仙,号称“人间白鹤”。
“人间白鹤。”沈德符心中默诵这个当年轰动京华的名字,蓦然生起一种岁月如流、年华婆娑的感觉来。他不是不记得润娘这个人,相反,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弄清楚当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神秘失踪是否跟他父亲暴死有关。但直到此刻听到“人间白鹤”四个字,方才能具体回忆起她的样子,回忆起她走绳时翩若惊鸿的身影。然而这个女人的影像已离他如此久远,现下又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恍然若南柯一梦。
第七章 妖书再现
于是,关于冯家的流言又多了起来,市井坊间有各种版本的故事流传,大多对冯夫人姜敏不利,将其描述成一个克子克夫的坏女人。京师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有人把酒论国事,友朋同欢宴,有人红灯绿瓦观风景,散言碎语叹人间。
秋天是北京一年中最美的季节,黄花开遍,秋容如拭。
桂子飘香时,乡试亦如期在贡院举行。今年的试题是:“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极高明而道中庸。”沈德符虽然一挥而就,提前交卷出来,但对考试的结果却茫然不知,心底深处隐隐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即便如此,他还是要等到二月正式放榜后,才能返回家乡探亲。
天气逐渐阴冷了起来。沈德符的心情也如这行将逝去的秋天一样,灰暗冷静,惨然不乐。
鱼宝宝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场乡试而已,就算考上也只是个举人,离进士还远着呢,你有那么在意吗?”沈德符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为功名而烦恼,只闷闷道:“我可做不到像你和傅春那般自在,连乡试的机会都放弃了。傅春父母已经过世,你的家人也不介意,我家中的慈母妻儿可都还等着喜报呢。”
鱼宝宝道:“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愁也愁不来。不如我陪你去白塔寺许个愿吧,求菩萨保佑,总比你坐家里发呆胡思乱想好。”
沈德符闻言不禁一呆:“白塔寺?”鱼宝宝道:“是啊,就是城西阜成门街的妙应寺,那里有白塔,白塔上有风铃,可以说是京师最特别的寺庙了。怎么,你不愿意去?还是,有什么心事?”
沈德符叹了口气,道:“我还在襁褓之中时,由父母做主,曾与苏州徐氏约为婚姻,当时就是在白塔寺许的愿,因为家母名讳妙应,正好应了白塔寺的名字。”
鱼宝宝很是惊讶,道:“可你现在的妻子不是姓钱吗?你原来的未婚妻子呢,她现下人在哪里?”沈德符道:“她的名字叫安生,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也是苏州人,难道没有听说徐氏之女徐安生的故事么?”
鱼宝宝道:“原来是苏州大才女徐安生,她的逸闻趣事我听过不少。”
徐安生是当世著名画家徐季恒之女。徐季恒与沈父沈自邠友善,当年沈自邠得子沈德符后,徐季恒亦以暮年得女,取名安生,遂彼此约为儿女亲家。后来徐季恒携幼女离开京师,回家乡苏州定居。万历十七年,沈自邠病死于京师,沈德符年幼无依,随母亲迁回浙江老家。年满十八时,徐家派人来提亲,但他心中念念不忘儿时玩伴雪素,不愿意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当时徐安生已经因才貌双全、多才多艺扬名江南,能文善诗,画作水准不在其父之下,其写生画被誉为“出入宋、元名家”。如此美貌聪慧的女子,却被沈德符拒婚,徐安生得知后勃然大怒,于是愤然嫁给了姑苏世家邵氏,但传闻其性情放荡,不守妇礼,不久即因失行被邵氏驱逐。又改嫁给里中黄生,亦是名家之子。却为黄父不容,遂离家出走,下落不明。
若不是鱼宝宝凑巧提起白塔寺,沈德符几乎已经忘记徐安生这个名字。然而此刻回想起来,她的诸多放诞作为是受刺激所致,多半与自己贸然拒婚有关,想来自己也算有负于她,却不知道她现下身在何方,是生是死,不觉愈发恹恹。鱼宝宝却不容他彷徨,拖着他朝白塔寺而来。
白塔寺的主体建筑白塔是一座喇嘛塔,建于元代至元八年,由元世祖忽必烈亲自勘察选址,入仕元朝的尼泊尔匠师阿尼哥主持,经过八年的设计和施工,才算大功告成,随即迎请佛舍利入藏塔中。白塔塔体为砖石结构,由塔座、塔身和塔刹组成:塔座为三层须弥座式;塔身为覆钵式;刹顶为铜制鎏金小型佛塔,塔刹由硕大的下大上小十三重相轮,托起一个巨大铜制华盖,其周边垂挂着带有佛字和佛像的华盖,下面各系一个风铃。
白塔竣工后,元世祖忽必烈亲自莅临,以塔为中心,往东南西北四方各射一箭,以射程为界占地,兴建了规模宏大的大圣寿万安寺。从此这里便成为元代皇家寺院,也是百官习仪和译印蒙文、维吾尔文佛经的地方,是蒙古人心中的神圣之处,寺内香火极为旺盛。元朝皇帝常常到此主持佛事活动,最多一次参加者达七万之众。然而到了元末,一场雷电大火焚烧了寺院所有的殿堂,唯有白塔幸免于难。
明代天顺元年,明英宗下令以白塔为中心重建寺庙,改名“妙应寺”,但因白塔之故,民间仍然俗称白塔寺。新建的白塔寺规模不及原寺的十分之一,由山门、钟鼓楼、天王殿、意珠心镜殿、七佛宝殿、塔院以及两侧的配殿、厢房、方丈院、藏经阁等组成。塔院用红墙围成,白塔在院中央偏北,四角各有一亭,塔前有一座“具六神通殿”。
鱼宝宝和沈德符二人进来寺庙塔院时,意外在白塔下见到了傅春。他正高昂着头,瞻仰塔顶的华盖,带着罕见的庄重的凝思。
好恶作剧的鱼宝宝蹑手蹑脚走到傅春身后,蓦地拍了拍他肩头。傅春回过头来,惊惶异常,那模样倒像是偷糖果时被当场捉住的孩子。
鱼宝宝哈哈大笑起来,道:“我还没有见过小傅的这副样子。小沈,你看他吓的。”傅春不满地道:“宝宝,你无端端吓人一跳做什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又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鱼宝宝道:“求菩萨保佑啊,保佑你和小沈早日金榜题名。喂,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小沈的父母就是在这里为他定下了三生之约。”
傅春道:“啊,竟有这等事?我还以为……”见沈德符神色尴尬,便及时住了口,笑道:“我其实也是来许愿的,咱们这就去烧香吧。”
三人遂来到天王殿,各自上香祈祷。
出来时,傅春问道:“王名世追查那块牙牌的事,可有下落?”沈德符道:“没有。编号八十八号牙牌的原主人校尉杨山死后,他家人也举家离开了京师,不知道去了哪里。陈厂公的口风很紧,王兄也不能公然调查,这件事可以说完全没有线索。”
傅春道:“也许真牙牌难以追查,但假牙牌近在眼前,如果能拿到仔细研究,说不定会发现线索。”沈德符道:“这我和王兄也想到过,可无论王兄如何试探,陈厂公都不愿意交出那块假牙牌,只推说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傅春道:“这样子,牙牌的线索确实就是死胡同了。”
鱼宝宝道:“不是还有润娘那条线索么?我敢说,那个从万玉山房暗格中盗走真牙牌的就是润娘本人。”
傅春道:“这似乎不大可能,润娘消失了这么久,忽然出现就是为了一块牙牌么?那牙牌对她全无用处。而且就算真的是她拿走了,她必定是有重大图谋,为什么得手后又重新销声匿迹了呢?”
鱼宝宝歪着头想了半天,道:“那不如我们现在去天桥看看,那里是润娘成名的地方,说不定能打探到些什么。”沈德符道:“呀,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鱼宝宝道:“你是名门贵公子嘛,怎么会想去天桥那种市井地方?”
三人遂雇了辆大车,往南而来。即近西四牌楼时,车子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又走了一小段,干脆就走不动了。鱼宝宝是个焦急性子,伸出头看了一眼,骂道:“这当街庙为什么还不拆掉?给蒙古人立庙,也不嫌丢人。”
他说的当街庙即建在西四牌楼北侧道路当中,占地不小,挤压了道路,车马通过,均须由庙之两旁绕行。西四一带本来就是京师交通要道,车水马龙一多,往往会拥堵上半天。但令明人愤恨的还不是当街庙本身,而是这庙纪念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英雄人物,而是蒙古瓦剌首领也先。当年土木之变,正是瓦剌首领也先俘虏了大明英宗皇帝。英宗在北方过了一年囚徒生涯后被放还回朝,一回到北京即被亲弟弟明景帝囚禁在南宫中,过起了屈辱的太上皇生涯。闲庭草长,别院萤飞,英宗境遇凄凉,没有人还记得这位曾经的大明天子。唯有昔日的对头也先还惦记着英宗,经常派人来送一些礼物,听说英宗的情况不好后,生怕他孤单寂寞,还一度想派人将自己的妹妹送来侍奉。八年后,大明发生夺门之变,英宗复辟,重新登上皇位,而也先已经在蒙古内讧中被杀。英宗心中感念,特在西四牌楼当街修庙,以纪念也先。时人均认为英宗无耻,竟然建庙纪念敌人。然而,英宗皇帝的际遇难免不让他在心目中将也先与亲兄弟景帝对比,在复杂的历史环境中,谁才是真正的敌人,实在一言难尽。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马车才慢慢通过了西四牌楼。之后的道路就顺畅多了,一路往南出宣武门,走完宣武门大街往东,走骡马市街到了天桥。
天桥是个吃喝玩乐的好地方,尤其是小孩子钟爱的乐园。这里有各色小吃,物美价廉,最出名的有炸黄花鱼、豆汁儿、爆肚、炸了蒸、扒糕、凉粉、酸梅汤等。炸黄花鱼就是将一条半斤来重的黄花鱼裹上面粉,丢入油锅中炸得焦黄,再从锃光瓦亮的大铜锅中舀一勺卤汁浇在刚出锅的鱼上,嗞嗞作响,香气四溢,只要十文钱。豆汁儿是将豆子上磨碾,随碾随兑水,碾完后,细的是豆浆,粗的做麻豆腐,而稀的就是豆汁儿了。爆肚用的原料是羊肚儿,有散丹、麻肚、肚仁等区别,佐料有芝麻酱、酱豆腐、韭菜花、辣椒油等。把爆肚搁开水里过一下马上就捞出来,风味独特。这道小吃关键在火候,火大了再捞出来,就成猴皮筋儿了。
除了吃喝外,还有热闹可看。天桥是民间艺术聚集地,有许多江湖艺人在这里卖艺,不乏身怀绝技、技艺高超者。卖艺人先要撂地,就是在地上画个白圈儿,作为演出场子,行话“画锅”。锅是做饭用的,画了锅,有了个场子,艺人就有碗饭吃了。有显示臂力开拉硬弓、平举大刀的,有显示硬气功崩铁链、睡钉板的,有展现高妙轻功爬竿、走绳的。表演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十分精彩。
三人来到卖艺人集中的地方,各自去向人打听润娘。提到“润娘”的名字,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只要一说“人间白鹤”,几乎人人竖起了大拇指。但这些人也只是听闻人间白鹤绳技无双,对其来历去向并不清楚。
如此耗费了大半个时辰,依旧一无所获,沈德符颇为沮丧。鱼宝宝赶过来道:“垂头丧气做什么?真相有那么好查的话,不就人人都知道了么?”沈德符心头一凛,道:“你说得极是。宝宝,真要谢谢你的鼓励。”
正说着,傅春匆匆过来叫道:“喂,你们两个跟我来。”
沈德符、鱼宝宝以为傅春问到了润娘的线索,忙跟在他身后。一路往西,进了路边的一家古董铺。店中堆满了各色物件,柜台后坐着一名白发老翁,手举刻刀,正在雕琢一件木器。
沈德符道:“他知道润娘的消息?”傅春道:“不是,我没有打听到润娘的事,而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也许能帮你拿到牙牌,但这需要冒很大的险,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当然,要办成这件事,还需要王名世加入。”
沈德符大概猜到傅春所称的办法,一时犹豫,半晌才道:“这事非同小可,得跟王兄好好商议一下。”
奔波了大半日,三人也累了,见天色不早,遂回来藤花别馆。冯府仆人冯七正哭丧着脸守候在门前。
沈德符见他一身衰服,心中登时一沉,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冯七道:“二夫人她……她自杀了。”
故礼部尚书冯琦侍妾夏潇湘在经历了许多病痛和疯狂的折磨后,终在某一深夜上吊自杀,用五尺白绫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于是,关于冯家的流言又多了起来,市井坊间有各种版本的故事流传,大多对冯夫人姜敏不利,将其描述成一个克子克夫的坏女人。京师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地 65b9." >方——有人把酒论国事,友朋同欢宴,有人红灯绿瓦观风景,散言碎语叹人间。
但很快又发生了一件古怪大事,只一夜之间,便在京师掀起了惊涛骇浪,令举朝失色。
十一月十一日清晨,内阁大学士朱赓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册刊书,封页上题有“国本攸关”四字,内里扉页上题“续忧危竑议”,后面则是一份揭帖,全文如下:
或有问于郑福成曰:今天下太平,国本已固,无复可忧,无复可虑矣。而先生常不豫何也?郑福成曰:是何言哉?今之事势,正贾生所谓厝火积薪之时也。
或曰: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得无谓储宫有未安乎?曰:然。夫东宫有东宫之官,一官不备何以称乎?皇上迫于沈相公之请,不得已立之,而从官不备,正所以寓他日改易之意也。
曰:改立谁其当之?曰:福王矣。大率母爱者子贵。郑贵妃之专擅,回天转日何难哉?
曰:何以知之?曰:以用朱相公知之。夫在朝在野固不乏人,而必相朱者。盖朱名赓,赓者更也,所以寓他日更易之意也。
曰:是固然已,朱公一人安能尽得众心,而必无变乱乎?曰:陋哉?子之言矣!夫蚁集膻蝇逐臭,今之仕宦者皆是,岂有相公倡之,而众不附者乎?且均是子也。长可立,而次未必不可立也。侯之门,仁义存,谁肯舍富贵而趋死亡乎?
或曰:众附姓名可得数否?曰:余数之熟矣。文则有王公世扬、孙公玮、李公汶、张公养志,武则有王公之桢、陈公汝忠、王公名世、王公承恩、郑公国贤,而又有郑贵妃主之于内,此之谓十乱,鲁论所谓有妇人焉,九人而已。正合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之意也。
曰:然则何以知此数人之所为乎?曰:数公皆人杰,无不望分茅胙土。如姚广孝,岂止富贵终其身而已乎?故有王世扬、陈汝忠,则靖难之兵取诸京营而自足矣;有李汶则三边险要有人控之矣;有孙玮于保定则扼天下之咽喉,四方勤王之兵无由至矣;有王之桢则宿卫禁城,有谁人能斩关而入乎?
曰:是固然矣。若张养志、王承恩、王名世者何饮?曰:养志朱公私人也,而二王者则朱公之乡人也,无不愿借相公之余光者,况有以招徕之乎?
曰:然则事可济乎?曰:必济庸人倡义人尚景从,而此数公皆人杰也。且复有郑妃与陈矩朝夕比周于帝前,以为之主,共举大事何谓无成?
或曰:蛟门公独无言乎?曰:蛟门为人险贼,常用人而不用于人,故有福己自承之祸,则规避而不染,何以见其然也?夫锦衣卫西司房类奏,有名祖宗来,未有不升者。而皇亲王道化本内有名竟不升,岂其才力出诸菜佣下哉!盖沈相公欲右郑而左王,故核实之时令,亲家史起钦抑其功而不录,亦王之桢有以默授之也。
曰:然则子何以处此?曰:天之所兴,不可废也;天之所废,不可兴也。余止听天耳!安能反天乎?
或人唯唯而退。
万历三十一年,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撰,四川道御史乔应甲书。
书中采用一问一答的形式,回答者自称名叫“郑福成”。所谓“郑福成”,意即郑贵妃之子福王朱常洵当成功。大概的意思是说:当今万历皇帝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实出于不得已,正准备更易太子,动摇国本;皇帝用朱赓为内阁大臣,是因为“赓”与“更”同音,寓更易之意;郑贵妃正意图废太子,册立自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为太子;郑贵妃一党包括戎政尚书王世扬、锦衣卫千户王名世等十人,称“十乱”;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内阁首辅沈一贯、包括内阁大学士朱赓都是郑贵妃的同谋。
这揭帖名《续忧危竑议》,实际上已是暗指内容是延续万历二十六年妖书案中的《忧危竑议》。书中将朝中围绕皇太子之位纷争的实质及日后可能发生的变故一一指了出来,指名道姓地指出上至皇帝,下至沈一贯、朱赓等重臣,都有易立太子的意图。
最骇人听闻的是,不仅朱赓收到了刊书,之前一夜,这份飞书更以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散布,上至宫门,下至巷衢,到处都有。此书大概只有九百来字,但内容的威力却不亚于西洋红夷大炮,一经面世,即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时人以此书“词极诡妄”,故皆称其为“妖书”。
十一月十二日,东厂太监陈矩将《续忧危竑议》一书进奏御览。万历皇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下令东厂、锦衣卫以及五城巡捕衙门严加搜捕,务得造书主谋。并责令妖书上落款的两名官员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和四川道御史乔应甲即刻回奏,说明事情缘由。第二次妖书案由此而起,京城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最惶惶不安的自然是揭帖最后真名实姓落款的两人项应祥和乔应甲。
项应祥字汝和,号东鳌,浙江遂昌人。万历八年进士。初任福建建阳知县,为官清正,力雪冤狱,建阳称颂“抱案吏从冰上立,诉冤人向镜中来”。后升任给事中,有“不畏强御”之名。其最著名之事,是上奏弹劾万历二十五年顺天府乡试副主考官焦竑。当年士子徐光启因受到焦竑赏识而以解元中举,但却被认为其文多险诞语,能高中顺天府第一,一定是背后有私下交易。由于项应祥的弹劾,焦竑被贬官,降为福州同知。
此人在朝中虽有正直之名,其家属在遂昌却是横行乡里的地方恶霸,拖欠官府钱粮不说,项应祥之子还一贯欺压百姓,奸淫民女,甚至强令佃户人家,凡子女婚事,他享有初夜权。历任官令对项家都不敢得罪,甚至趋炎附势,沆瀣一气。人们敢怒不敢言。万历二十一年,汤显祖调任遂昌知县,想了个巧妙的办法,趁项应祥告假返乡之际,在县衙设宴款待。席间,有人在衙门外击鼓鸣冤。汤显祖便邀项应祥共同升堂审案。告状的百姓涌进公堂,状纸写满项应祥之子的罪恶。项应祥目瞪口呆,不得已,同意汤显祖惩处这个不肖之子,但自此与汤显祖结怨。
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赴北京上计。按照明代制度,地方官即外官,每三年由吏部和都察院进行一次考察。犯有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的八等官员,将分别给以革职、闲住、致仕和降调的处分。项应祥官任吏科给事中,监察和弹劾正在其职权范围之内,趁机点评汤显祖“浮躁”。浙江按察使李维桢同汤显祖从未会面,却久闻其为官清廉,体恤民情,深得民心,为其慷慨申辩,差不多要声泪俱下,还是未能挽回局面。汤显祖落了个“罢职闲住”的处分。他气愤之下向吏部告长假回乡,从此致力于戏剧和文学创作活动,再没有出仕。汤显祖素来与东林党往来密切,因而清流派也有不少人因此反感项应祥其人,东林党领袖邹元标有“天下之大,竟容不下一个汤显祖”之怨语。
乔应甲字汝俊,号儆我,山西临猗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初授湖北襄阳府推官,一年前才提升为四川道监察御史。他曾经到过淮扬,对漕运兼凤阳巡抚李三才行事作风极为不满,称其“性不能持廉”,并在木板上书写李三才之“五好十贪”,传之于衙门。因此与李三才交恶,也受到东林党人的嫌恶。
《续忧危竑议》落款为项应祥、乔应甲的名字,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背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二人被一纸飞书推到了刀口上,慌忙进奏申辩,称“从来妖书毁谤别人,从无自我署名的道理”。万历皇帝倒也相信,没有下令将两人逮捕下狱问罪。
然而一书掀起千层浪,朝野震动,甚至搅翻了后宫。关于飞书作者的猜测不绝于耳。由于飞书落款项应祥、乔应甲均是与东林党有仇怨之人,有人说此书出自清流之手,目的是要倾覆东林党的死对头内阁首辅沈一贯,项应祥、乔应甲只是被顺带捎上。有人马上为东林党辩解,说沈一贯一直听命于郑贵妃,认定此书出自清流之手,是想诬陷清流领袖郭正域,因为郭正域众望所归,正见忌于沈一贯,这是一个阴谋。
一些关于首辅沈一贯的内幕也逐渐被发掘出来。有流言说,两年前沈一贯上书请立太子,其实是要为郑贵妃做说项,请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太子。之所以没有在奏疏中指名道姓,是因为废长立幼于礼不合,他不敢冒受清议指责的危险。哪知道皇帝被打动了不说,还误解了首辅的意思,决意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后来万历皇帝被郑贵妃的眼泪动摇,派人通知内阁改期立太子。表面是沈一贯不同意皇帝改期,其实是内阁大学士沈鲤力争的结果。沈鲤道:“天下人都已经知道是沈端公促使皇上立长子为太子,如果再不坚持,端公岂不成了首鼠两端之人?”沈一贯不得已,这才当场封还了诏书。皇长子朱常洛终于得立为太子,历时十六年的“国本之争”终于结束。
显然,《续忧危竑议》的中心议题还是“国本之争”。那么,这封搅得京师鸡犬不宁的飞书到底是出自反郑朝臣之手,还是郑贵妃指使心腹党羽所为呢?到底是有意构陷,还是要反倾害?这无疑是时下最大的热点谜题。
飞书中所提及的除了化名“郑福成”外,其余人物均是朝中大臣,争相上书自辩。
朱赓道:“臣居卿立朝,斤斤自守,未尝树恩,亦未尝树怨,应无切齿于臣者,不知何故召此奇祸,因请避位。”自称已是七十衰病之人,地位又在沈一贯和沈鲤二人之下,没有任何希觊之心,做书者是神谋鬼术,声东击西,借此攻彼。
内阁首辅沈一贯也引咎自陈,道:“此书混淆皇上庭闱宫禁之情,离间皇上父子骨肉之爱,掩抑皇贵妃赞成之盛德,点染福王孝弟之令名,诬陷大小臣工,坐以翻天覆地之罪,臣与斯人非有不共戴天之誓,何为至此!”又表示愿意与作书者当面对质,以示内心无愧。
余人如司礼太监陈矩、京营巡捕都督陈汝忠、锦衣卫千户王名世等均先后具疏。万历皇帝遂好言安慰道:“朕尚被妖书诬枉,何况你们呢?”
二十年未上朝的万历皇帝震怒了!他一改浑浑噩噩的状态,不断召见廷臣,同时严令东厂、锦衣卫访拿主谋,务在刻期查获,不准怠缓姑息。又下令九卿科道等官将案情进展情况及时会同上奏,并限兵部一个月之内必须侦破此案。
在如此急迫的诏令下,京城内外,差役四布,侦校塞路。京营派重兵守卫各个城门,对进出人士严格盘问搜查。凡是散住在京城内的山人、游客、术士、僧道、罢闲官吏等,都被立即驱逐,逗留者缉拿究问。凡在京城搭设茶房,在街巷坐地叫卖者,都被禁止。同时禁止地方白莲教、无为教活动,不准善男信女聚众拥入寺观,拜佛进香。
一时间,讹言四起,人人危惧。市井街坊上最热闹的酒肆、饭店等处门可罗雀,再无人敢到公开场所畅谈酌饮。以往欢声笑语的八大胡同也变得冷冷清清。人心也仿佛这严冬一样,进入了死气沉沉的休眠状态,没有了生气的北京愈发变得萧索起来。
皇帝如此雷厉风行,摆出一副不找出妖书主谋誓不罢休的姿态,不仅名列书中的大臣惊恐万状,其他无干的人士也不免惴惴不安。
有风吹,便会有草动。妖书案席卷全城,意味着必然有人会因此遭殃,也必然会有人因此得赏。为鼓励尽快破案,皇帝明张榜文,悬赏五千两银子和三品锦衣卫指挥佥事官阶捕缉妖书主犯。于是,纷纷有人主动站出来检举揭发:
锦衣卫主要官员王之桢、郑国泰、王名世、王承恩四人均在《续忧危竑议》上挂名,被郑福成指斥是郑贵妃的十党之一,四人联名上书,称妖书是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有意为之。理由是,锦衣卫五大要员中有四人上了妖书,只有周嘉庆一人不在其中,分明是周嘉庆想要陷害同僚,独掌锦衣卫大权。周嘉庆于是被逮捕下狱,下到东厂审问,备受拷掠。
之前周嘉庆掌管北镇抚司,拷问过无数犯人,现下酷刑都一一轮回他自己身上,可谓绝妙的讽刺。他的全家都受到牵连,遭受严刑拷打。周嘉庆死也不承认跟妖书有关。他岳父是吏部尚书李戴,参与堂审,亲眼见到女婿被拷打得体无完肤,不忍目睹,起身离开大堂。万历皇帝听说后,次日就下诏罢免了李戴官职,令其致仕回乡。
又有同知胡化告发妖书出自教官阮明卿之手。胡化和阮明卿都因此被逮捕,受到严刑拷问。
不久,即查明这两起告发纯属诬告。妖书案真相未明,反而成了廷臣之间互相倾轧、发泄宿怨、打击异己的借口。朝堂之上乌烟瘴气,案情愈发扑朔迷离。
一时间,京城的大小官吏都不同程度地卷进了这个涉及国本和未来皇帝的巨大漩涡之中,互有猜疑。不少人因此被错捕、错杀,到处冤疑横生,株连无辜。就连京营武官杨于世执著吏部尚书李戴手书及公札前往辽东执行公事,也被辽东税监高淮当成妖书嫌疑人犯,在山海关附近将其逮捕,解送回京请功。
即使是位高权重的宰辅大臣也不能置身事外。在《续忧危竑议》一书中,作者指名道姓地攻击了内阁首辅沈一贯和大学士朱赓,说二人是郑贵妃的帮凶。两位阁老自然大惊失色,除了上疏为自己辩护外,为了避嫌,不得不待罪在家。
沈一贯在位已久,老谋深算,决意学习宁远伯李成梁东山再起的法子,尽量将所有敌人一锅端掉,好为他自己化被动为主动。他指使心腹党羽刑科给事中钱梦皋上疏,称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和另外一名内阁大学士沈鲤与妖书案有关。
之所以要攀牵沈鲤,除了因为沈鲤与沈一贯一直不和外,还因为当时内阁只有三人——首辅沈一贯、次辅朱赓,以及沈鲤。沈一贯和朱赓均被“妖书”点名,只有沈鲤一个人榜上无名,独自主持内阁工作,成为实际上的内阁首辅,理所当然地该被怀疑。
而妖书出现当日,沈鲤正好因事请假不在内阁。后来得知消息后,也不赞成万历皇帝穷究极治,大肆搜索京城。
而牵扯郭正域,原因则更为复杂。一是因为他是东林党人,俨然以东林党在朝领袖自居,在楚王华奎与宗人华越纠纷案上与内阁首辅沈一贯意见不合,沈一贯恨其入骨,早有心将他排挤出朝;二是同知胡化告发妖书出自教官阮明卿之手,而阮明卿正是给事中钱梦皋的女婿。为了替女婿脱罪,钱梦皋需要立即找到替罪羊。郭正域不但是沈鲤的门生,而且是胡化的同乡,加上当时已经被罢官,即将离开京师,很有写妖书“发泄私愤”的“嫌疑”。
不仅如此,沈鲤和郭正域二人同第一次妖书案均有关联,尤其是郭正域,关联极其重大。万历二十六年,刑部侍郎吕坤上《忧危疏》,论天下安危,抨击时弊。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弹劾吕坤暗中逢迎郑贵妃。不久又有自称“燕山朱东吉”的人写了飞书《忧危竑议》四处散播,即最早的“妖书”,内容跟而今的《续忧危竑议》大同小异,无非是指责郑贵妃阴谋为儿子谋夺太子之位,吕坤等人是其同党。卷入风口浪尖的吕坤是隆庆五年进士,当年的主考官是张居正,分房考官为沈鲤,也就是说,沈鲤是对吕坤有知遇之恩的座师。而万历二十六年妖书案后,时任翰林院编修的郭正域亦上书弹劾吕坤,直接导致吕坤罢职去位,从此再没有返回官场。当年的妖书案亦是轰动一时,最后万历皇帝认定妖书作者是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和全椒知县樊玉衡,二人均被罢官贬谪。但时人均怀疑燕山朱东吉其实另有其人。
尽管沈一贯和钱梦皋联合起来告发沈鲤和郭正域不过是出于私利挟嫌报复,想要将一摊浊水搅得更浑,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但却由此引发了一场大案。
钱梦皋上书称妖书出自前礼部侍郎郭正域之手,沈鲤为其同谋,又弹劾沈鲤道:“妖书始发,举朝以为大变,独彼以为小事。举朝以为当捕,独彼以为当容。”并在奏疏中公然强逼二人自裁。
万历皇帝接到钱梦皋奏疏后,在身旁内侍的提醒下,想起来第一次妖书案中郭正域的种种可疑:他曾声色俱厉地弹劾吕坤,认为吕坤才是妖书案的源头,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当时还没有正式立皇太子,弹劾吕坤无非是指责其暗结宫闱、党附郑贵妃,等于也是变相指责郑贵妃图谋夺位。而那妖书分明是有人故意制造声势,即使不能引得朝野上下声讨郑贵妃,也用事实指出了太子不立、国本难安、谣言不止的隐患。三年后,万历被迫立长子为太子,跟那件事的警示也颇有干系。
而今故伎再次重演,两篇妖书的意义一模一样,一定是反对立福王为太子的朝臣所作。郭正域素来是反对郑贵妃的,早在第一次妖书案时就已经表明了立场,后来又担任东宫讲官,与太子朱常洛有师生情谊,交情深厚。而今他正好罢官去职,完全可能是挟怨而作。
将前后两次妖书案联系起来后,万历皇帝认定前礼部侍郎郭正域确实嫌疑重大。正好巡城御史康丕扬上书指出“妖书”和“伪楚王”两案同源,愈发加重了郭正域的嫌疑。万历皇帝立即下诏,命郭正域暂停返乡,停驻原地待查。又预备罢免沈鲤内阁大学士一职,还是司礼监陈矩认为阁臣位比宰相,是国之名器,不可因为捕风捉影的传闻便轻易更易,从旁劝解,万历这才作罢。
而此时郭正域已率一家老小十五人乘船离开京城,由于天寒地冻,河面结冰,船只无法行进,不得不停靠在潞河杨村一带,等待冰化后再渡河。
自礼部尚书冯琦病故后,郭正域一直以礼部侍郎身份代理礼部尚书一职,博通载籍,勇于任事,有经济大略,颇孚人望。然而掌管礼部不久,便遇到极为棘手的伪楚王案。
当时有楚王宗人、辅国中尉朱华趆向朝廷告发第九代楚王朱华奎及其弟弟宣化王朱华壁不是楚恭王朱的亲生儿子,朱华奎是恭王妃王氏兄长王如言之子,而朱华壁是王如言家人王玉的儿子。奏疏送到北京后,首辅沈一贯因与朱华奎友好,于是授意通政司暂将奏疏压下不表。朱华趆不服,亲自到京师告状。皇室事务素来由礼部主持,礼部侍郎郭正域主张调查。首辅沈一贯反对无效,最后由巡抚和巡按御史会同勘问。但由于事关皇室,查无实证,事情无果而终。
沈一贯自此深恨郭正域,处处刁难不说,曾指使给事中钱梦皋劾奏郭氏“陷害宗藩”,声称郭正域是楚人,因其父曾被楚王侮辱,故有后报。郭正域陷入官场纷争,见再也难以有所作为,遂愤而辞官。妖书案发之日,正好是他离开京师之时。巡城御史康丕扬称“妖书”和“伪楚王”两案同源,实际上就是指两起案子主谋都是郭正域。
郭正域的船只刚出北京,便不断有同僚、游人赶来追访。他已经从众人口中大致得知京师局势,却从未料到事情转瞬间就牵连到自己身上,他本人居然被认定是妖书作者郑福成。船只刚刚停靠在杨村一带,妖书上被点名的巡捕都督陈汝忠便派遣大批巡捕人役将船只团团围住,逮捕郭氏随行人员十五人,就地在杨村设公堂,施用鞭、打、吊、跪等各种酷刑逼供,并胁迫郭正域自尽。
郭正域毫无惧色,理直气壮地怒斥道:“大臣有罪,当伏尸都市,安能自屏野外?”又作诗表明心迹道:“浊酒一杯聊自寿,大家头上有青天。”
沈鲤被指为郭正域同党,住宅被五城兵马司兵马包围,也不断有人来威逼他自杀。沈鲤慨然道:“妖书果自我造,我当死于西市,决不自尽。”还是万历皇帝听说后亲自干涉,沈一贯才不得不撤去包围沈宅的兵马。
由于没有确凿证据,难以对郭正域、沈鲤定罪,沈一贯便想利用假证人来坐实,逼迫之前诬陷钱梦皋女婿阮明卿的同知胡化承认郭正域是妖书的主谋。胡化却深知其中厉害,不肯附和,实话道:“我诬讦阮明卿,是因为他是我的世仇。郭正域是我的同乡没错,我们原先也认识,但自他举进士以来,我们已经有二十年不通问,何由同作妖书?”
胡化这条路走不通,沈一贯便想从郭正域身边人下手,派巡城御史康丕扬逮捕了与郭正域交好的游医沈令誉、琴士钟澄等人。万历皇帝久在深宫,本就多猜忌之心,平常与臣下接触总是疑神疑鬼,听说郭正域与民间众多知名人士交游密切后,心中更是怀疑郭正域心怀异谋,包藏祸心。沈一贯又趁机入呈搜索沈令誉寓所时得到的名僧紫柏的手书。
紫柏一直在京师交结王侯,以实现他“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的誓言。虽然他是得道高僧,声满天下,贵人无不折节推重,但他常常对那些为逢迎皇帝而姑息税监的士大夫箕踞谩骂,由此得罪了许多权贵。早在一年前,御史康丕扬就上疏弹劾紫柏整日“恋恋长安,与缙绅为伍。工于宠术,动作大气魄,以动士大夫”,要求将紫柏如李贽一般下狱论罪。万历皇帝得疏后,考虑到母亲李太后一向敬重紫柏,因而留中不报。但这次沈一贯呈上的紫柏给沈令誉的私人书信,内中写道:“慈圣太后欲建招提见处,而主上靳不与,安得云孝?”言下之意,是暗示皇帝与慈圣太后不睦。万历皇帝读到后勃然大怒。国君偏执,宰辅怀私,狱事遂不可解。
数日后,紫柏在锦衣卫诏狱接连受酷刑拷打而死。临死前说偈云:“一笑由来别有因,那知大块不容尘。从兹收拾娘生足,铁橛花开不待春。”
游医沈令誉也受到了严刑拷打,强迫他指认妖书为郭正域所作。沈令誉据理力辩,坚决不招供。
为了让沈令誉尽快服罪,事先做了不少布置。当东厂、锦衣卫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时,沈令誉奶妈龚氏的女儿被叫到大堂作证。那女孩儿只有十岁,也不害怕,只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公堂上的一切。
主审刑部尚书萧大亨问道:“妖书是不是在沈家印的?”女孩儿不懂事,按照事先大人们教的话答道:“是。”
萧大亨又指着一旁跪着的沈令誉问道:“是不是这个人印的。”女孩儿道:“是。”
萧大亨便一拍惊堂木,喝问道:“犯人沈令誉,铁证如山,你还不承认是你印制妖书的么?快说,写妖书的人是谁?是不是郭正域?”沈令誉道:“我根本不知道妖书之事,也从不知道郭公正域跟这有什么关系。你们弄个小孩子来作伪证,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萧大亨见他语气不恭,便喊人用刑。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叫道:“等一等。我还有句话问证人。”转头问那小女孩道,“你说你亲眼看到了沈令誉印妖书,那么印刷妖书的印版有几块?”那小女孩毫不知情,便信口胡说道:“满满一屋子。”
陈矩听了忍不住当堂大笑起来。《续忧危竑议》只有短短九百来字,顶多也就是几张纸,哪来的一屋子印版?沈令誉的冤屈显而易见,由此对郭正域和沈鲤的诬陷自然也不能成立。
沈一贯利用职权,暗设机谋,加害与自己不和的朝臣,引来诸多不满。当日,翰林院编修唐文献偕众翰林院同僚杨道宾、周如砥等人前去拜见沈一贯。唐文献字文征,号抑所,万历十四年状元。为人清劲,素以名节自励,多次救人于危难之中。他与郭正域非但从无私交,而且二人同为太子教官时,从来不曾相交一言,此次挺身而出,全然是仗义救人。
见到沈一贯后,唐文献正色厉言,责以大义,表示愿意弃官与郭正域同死。其他翰林学士也纷纷道:“外面传闻,郭公正域势将不免,其实是沈端公有意要杀他。”沈一贯难堪之极,急忙对天发誓绝不是自己要杀郭正域。
唐文献这才道:“我们也知道端公无意杀人,第台省承风下石,若端公不早讫此狱,何辞以谢天下。”沈一贯喏喏相应,敛容谢之。
翰林学士陶望龄也赶去找内阁大学士朱赓,正色责以大义,指责其人贪恋权位,对同僚坐视不救,表示愿意弃官与郭正域同死。
翰林学士们如此一番闹腾,不免令沈一贯心中有所忌惮——他可以陷害沈鲤,可以除掉郭正域,一点儿也不会手软,毫不犹豫。但他不可能与全体翰林学士为敌。一旦被这些人群起围攻、口诛笔伐起来,他除了辞官回乡,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另两个人物的拜访更是令他开始害怕起来。傍晚时,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带着一名太监到访。陈矩径直道:“这位公公是太子的心腹王安王公公。”
沈一贯“啊”了一声,忙请二人落座。王安客气地道:“阁老公务繁忙,坐就不必了。今日太子殿下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实在不能回答,所以特地来请教首辅。”
沈一贯道:“公公有话尽管问。”王安道:“太子今日问我,何为欲杀我好讲官?”
“好讲官”自然就是指郭正域。皇太子朱常洛正式出阁讲学时,第一任讲官中就有郭正域。当时正值严冬,大风凛冽,朱常洛冻得瑟瑟发抖。因为他不得皇帝喜欢,太监们也都轻视冷遇他,不为他生火御寒,只自己围坐在侧室火炉旁烤火。郭正域见状大叫道:“天寒如此,皇长子系宗庙神人之子,玉体固当万分珍重,即讲官参列禁近,若中寒得病,岂成礼统,宜速取火御寒。”命令随侍班役为皇太子取火御寒。太监们这才磨磨蹭蹭把火炉拿出来,事后还赶去向万历皇帝告郭正域的状,说他在宫中高声呼喝,极其无礼。万历皇帝不关心太子,也不关心有没有人关心太子,置之不问。朱常洛却因此极感激郭正域之刚直,私下多有赏赐。郭正域一律不受,人品愈发得到皇太子敬重。
“何为欲杀我好讲官?”这话相当有深意,而且是从当今皇太子、未来皇帝的口中问出来,沈一贯闻之惊恐色变,不能回答。
陈矩道:“太子殿下也派王安公公带了话给我,要我对郭公正域手下留情。其实太子还不知道,这件案子的决策权在阁老而不在我。沈阁老,你担任首辅也不是一天两天,应该知道即使太子地位不稳,但他毕竟还是大明朝的太子。开罪了太子倒也不要紧,沈阁老难道忘记沈鲤沈阁老也是当今皇上的讲官了么?这可是皇上父子敬爱的两位讲官啊。”
他是宦官,声调有些尖锐,语气还算平和,但这番话中暗藏不少机锋。不等听完,沈一贯已是汗如雨下,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请陈厂公和王公公转告皇上和太子,一贯一定督令法司秉公审案,绝不会冤枉好人。”陈矩这才笑道:“有阁老这句话,太子就该放心了。”
就在陈矩和王安二人离开后,巡捕都督陈汝忠赶来报告一项重大发现:在杨村逮捕的郭正域的十五名随从中,有十三人是郭氏的仆人使女,还有一人是江夏百姓王忠,另一人则是被官府通缉、逃亡已久的毛尚文,也就是中书舍人赵士桢的前管家。
当日赵士桢出城送老友李植离京,家中只有工匠赵士元和管家毛尚文。不久四名女真人假扮强盗闯进门,杀死赵士元,砍伤路过的傅春,当场夺走火器图。当晚火器图即被人主动归还给沈德符,事情意外得以解决。赵士桢心痛合作工匠赵士元被杀,力主追究幕后主使,但兵部却将其压了下来,内阁也搁置不问。此案就此不了了之。
后来,锦衣卫千户王名世无意中发现此案不是那么简单,内中有一处重大疑点——他阅读工匠赵士元的验尸文书时,发现他是胸口中刀,刃伤宽仅一寸,推断起来,凶器应该是一柄匕首。然而根据傅春等证人描述,四名强盗破门而入时,手中均握着单刀,逼住了三人。毛尚文答应交出火器图,赵士元却当场用火器打死其中一人,不容他再次装填火药,便有强盗赶上来将他杀死。试想当时情形危急,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强盗怎么会弃长刀不用、改用短刃匕首杀人呢?
再联想到赵士桢带着仆从出门不久,就有强盗杀上门来,目标火器图又凑巧留在了赵府内,机会、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可时人都知道赵士桢生性警惕,对火器图珍若性命,时时带在身上。怎么刚好将火器图留在府中时,就有强盗持刀上门抢夺呢?
事情绝对不会这么巧,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故意通风报信。当时赵府中有三个人——傅春、赵士元、毛尚文,赵士元当场被杀;傅春只是去浙江会馆的途中路过赵府,后来又在争斗中受伤不轻;唯独毛尚文毫发无伤,自然嫌疑最大。
王名世发现这一疑点后,便去找当时人在现场的傅春确认。傅春很是惊讶,道:“毛管家竟然是强盗的内应?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强盗用刀逼住我们后,毛管家满口答应交出火器图,称要与赵工匠一起进屋取图。赵工匠取出火器瞄准射击时,毛管家大叫了一声,扶住了赵工匠。我当时以为他是要帮助赵工匠,现在想来,很可能他是要阻止赵工匠扣动扳机。”
鱼宝宝道:“这个毛尚文必定跟女真人是一伙儿的。他去扶赵工匠时,手里一定就握着匕首,趁乱一刀刺死了赵工匠。”
傅春道:“一名强盗的身子刚好遮住我的视线,我倒没有亲眼看见是毛管家杀死赵工匠。”仔细回想当日情形,还是觉得不能相信,道:“可如果真是这样,对方就有四个人,而我只有一个人,为什么毛管家还要向我打手势示意,一起对抗那三名强盗呢?”
沈德符道:“这个不难理解。毛尚文潜伏在赵世伯身边日子不短,一定是好不容易才赢得赵世伯的信任。赵世伯虽然官任中书舍人,却与兵部走得极近,也许毛尚文深谋远虑,不愿意就此放手,日后还有重大图谋。”鱼宝宝道:“就是这样。还有一点,你小傅是真人不露相,毛尚文根本不知道你会武艺啊,他以为他的几个同伴足以制服你呢。”
诸人也只是推测毛尚文有嫌疑,并没有他杀死赵士元的实证。然而当王名世带人去赵府找毛尚文问话时,他却已经抢先逃走。如此,等于自证他就是那些强盗的内应。
赵士桢听说自己的管家是女真人奸细后,也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好在他性格孤僻乖戾,一生只信任寥寥数人,除了李植、冯琦等同年及少数几位兵部武官外,完全相信的人就只有工匠赵士元,连自家妻儿都不让看火器图一眼,更不要说管家毛尚文和两名仆人了。随身亦带着一支特制的短手铳,可以近距离射击,用于防身,知情人都视其为怪物,离他远远的。这也多亏了赵士桢本人高度的警觉性,毛尚文潜伏在赵府近两年仍未能靠偷偷摸摸得手,最终不得不招来同伙用武力获取。
因为涉及盗窃朝廷军事机密,毛尚文随即被兵部和刑部同时悬以重金通缉,京师大街小巷贴满他的络腮胡子画像,东厂、锦衣卫也派出不少得力人手四处搜捕,但却始终没有收获。
以厂卫罗网之严密,居然打探不到任何消息。鱼宝宝甚至怀疑毛尚文躲进了宁远伯李成梁府中。傅春道:“既然李家肯主动交出火器图,可见在这件事上还是有立场。毛尚文应该早知道之前的三名同伴都是李家人杀死,怎么还可能投奔宁远伯府。多半他知道身份暴露后,就立即逃出京师回东北去了。”
沈德符道:“兵部也发出了通缉告示,边关要隘都贴有他的画像,他不可能逃出山海关,终有一天会抓到他的。”毛尚文一案遂不了了之。
然而此次妖书案起,沈一贯用心险恶,想借机除掉郭正域和沈鲤,是以一接到钱梦皋奏疏,不等皇帝圣旨,便马上拟令会勘,派出巡捕都督陈汝忠逮捕与其交好的友人,又派巡捕追出京师,将郭正域一行围困在杨村。巡捕们虽然不敢对郭正域如何,却将他手下侍从尽数逮捕,严刑拷问,强迫这些无辜的人指控郭正域。有仆人实在经受不住折磨,胡乱指认一名宾客有嫌疑。巡捕将那宾客从人群中带出来,觉得眉眼颇为熟悉,打量了半天,终于有人认出他是被兵部悬赏通缉的重犯毛尚文,不过剃掉了半脸虬髯,乍见之下难以认出来。巡捕登时如获至宝,立即将毛尚文五花大绑地押回京城,预备送去刑部请功。
巡捕都督陈汝忠得报后也是欣喜若狂,但却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立即将毛尚文交给刑部,而是先拘禁起来,自己飞奔赶来禀报首辅沈一贯。说完事情经过,喜滋滋地道:“郭正域不但散布妖书,还与外番贼人勾结,欲染指火器技术。这次有了铁证,他无论如何是逃不掉了。”出乎他意料的是,沈一贯并没有大喜过望,反而神色沮丧。
陈汝忠挠了挠头,纳罕问道:“沈公是担心毛尚文不肯牵连郭正域么?放心,即便刑罚不能令其招供,他是座上宾客,郭正域无论如何都难脱干系。”
沈一贯摇摇头,没好气地道:“说郭正域写作妖书尚且没有人相信,你说他通敌外番,会有人信么?”
陈汝忠是个粗犷的武官,没有文官那么多花花肠子,对此很是不解,道:“可我们的确是从郭正域船上抓到了通缉要犯毛尚文啊。这难道不是铁证么?”
bbr>藏书网沈一贯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道:“郭正域暂时动不得了。”
陈汝忠一时愣住,实在想不通情由,便问道:“那么毛尚文要怎么办?是交给兵部,还是交给刑部?”沈一贯道:“这个……容老夫想想。”
他心中也甚是苦恼。倒不是其他缘故,而是他早收到过风声,说觊觎赵氏火器、夺走火器图的就是女真人,而还回火器图的就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儿子。那些女真人早就被李家家丁暗中杀了灭口。既然李家人只是悄悄处理这件事,不愿意将那几名女真人交给官府,可见李氏与女真人暗中有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令他们不敢公然与女真人撕破脸皮。这毛尚文既是女真人奸细,想必对李氏阴事了解不少,将他交给兵部,万一拷掠下他将所知道的一切说了出来,万一说出李成梁出重金贿赂过自己和另一名阁臣朱赓,为其回任辽东总兵出过力,那可不就是引火烧身了么?还是得学学李家人的老到,不能冒一丁点儿风险。
沈一贯心中盘算一番,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毛尚文是通缉要犯,万一半途逃走,不是便宜了别人了么?这一阵子陈都督也辛苦了,毛尚文的人头应该还值几个钱,你先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到些什么,然后就拿着他的尸首到兵部领赏吧。”
这话说得甚是清楚,陈汝忠这样的大老粗一听也能立即明白,只觉得首辅大人心思高深莫测,也不敢多问,连连点头答应。又问道:“那么妖书案要怎么办?”沈一贯道:“我自有主张。”顿了顿,又恶狠狠地道:“不过围住杨村的人千万不能撤了,不死也要让他们一家脱层皮。”
由于风头突然转变,针对郭正域的审讯一连进行了五天,始终不能定案。万历皇帝震怒,下诏责问参与会审的官员。众官员惶惶不安。内阁大臣沈一贯、朱赓上书请求宽大对待疑案,沈鲤上疏引咎,请求辞职,万历皇帝均不答应,只措辞严厉地限期众人破案。
皇帝意志坚决,与以往的“老妈妈”形象判若两人。东厂、锦衣卫,包括兵部、京营巡捕压力都相当大,人人噤若寒蝉,苦不堪言。眼看限期一天天到来,众人愈发如热锅上的蚂蚁,都盼着这件案子能尽快了结。如此一来,找到一只名正言顺的替罪羊就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十一月二十一日,妖书出现后整整十日,事情突然有了重大转机。
当日傍晚,天光尚明,东厂办事旗校李继祖等人在东厂东面的金鱼胡同见到一名男子正站在一座旧宅门前,盯着大门发呆。由于妖书案牵动全城,又是寒冬季节,街上的行人极少。李继祖觉得那男子神色可疑,上前盘问时,那男子却转身就跑。东厂校尉们遂追上前去,将其逮捕,直接带来东厂官署审问。
东厂位于皇城东安门北的东厂胡同,古槐森郁,廨宇肃然。正南门几乎从来不开启,只有一扇西南门供出入。主建筑是东厂大厅,大厅之左有小厅,厅中供奉着宋代英雄岳飞的塑像。厅后是一座砖石影壁,上面雕刻有狻猊和狄仁杰断虎的故事,类似汉代的画像石。大厅西侧是祠堂,堂前有一座“百世流芳”的牌坊,堂内则供奉着历届东厂厂主的牌位。祠堂往南就是监狱,专门关押重犯。
由于历任皇帝的纵容,东厂的权柄早已经凌驾在三法司之上。正统十四年,明英宗命东厂太监金英在大理寺筑坛,审理刑部、都察院狱囚。金英头顶黄盖坐在中间,刑部尚书等三法司的首脑只能列坐左右。从此三法司断案量罪,都要看太监脸色行事,丝毫也不敢违抗。
弘治九年,刑部郎中丁哲、员外郎王爵断狱,仅仅因为案情牵涉到东厂太监杨鹏,三法司便拟将丁哲、王爵徙边,以奉承杨鹏之意。刑部典吏徐珪因此心中不平,愤然上疏道:“臣在刑部三年,每见逮问盗贼,多东厂镇抚司辑获,或校尉挟私诬陷,或为人报仇,或受首恶赃令以旁人抵罪。刑官洞见其情,莫敢改正,以致多枉杀人。臣愿皇上革去东厂以绝祸源,则天下可以太平。臣一介微驱,自知不免一锴,与其死于虎口,不如死于朝廷。愿皇上斩臣之首,能行臣之言,虽死亦无恨。”慷慨激昂地请求革除东厂,却被明孝宗责以言辞狂诞,被罢官削籍为民。从此再无人敢轻易招惹东厂。
朝官尚且如此,平民百姓更是畏之如虎狼。东厂在大众心中,简直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可怕。然而真正进来后,才发现这里建筑简朴,环境宁静,与东厂令人闻名色变的威名着实不相称。
那男子被带进小厅,由百户崔德审问,不等用刑,他便主动招供。原来这男子姓皦名生彩,本是来东厂告发其兄长皦生光与妖书有关的,但到大门前又有所犹豫,回身走时,就撞上了李继祖一行。
崔德闻言大喜,问道:“你亲眼看到你兄长私刻妖书了么?”皦生彩道:“那倒没有。但小生读过妖书,揭帖里面的内容无论是语气还是措辞都跟我兄长的著书《岸游稿》极像。”
正说着,千户王名世进来,见校尉拿了皦生彩,很是吃惊,忙问道:“这人犯了什么事?”崔德不知道王名世认得皦生彩,忙下堂道:“禀报千户,此人名叫皦生彩,是来告发妖书主谋的。”
王名世更是骇异,道:“他告发妖书主谋?主谋是谁?”崔德道:“就是他的兄长皦生光。千户,你的名字列在妖书上,暂时不便出面,属下这就替你去逮皦生光审讯,也好早日还千户一个清白。”又命校尉将皦生彩当做关键证人收监。一想到举朝都在寻找妖书主谋,老天爷却让馅饼掉在了他头上,喜不自胜,竟有些感激起皦生彩来,特意叮嘱校尉道,“好好照看,别为难了他。”
等崔德出去,王名世叫住皦生彩,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皦生彩低声道:“千户放心,那件事……我决计不会说出来的,我晓得轻重。”有意咳嗽了声,擦身走了过去。
王名世急忙出来小厅,叫上院中的一名校尉。二人出来东厂官署,摸黑回来堂子胡同的藤花别馆。傅春和鱼宝宝正围坐在堂中火盆边,听见脚步声便赶来开门,将王名世和校尉迎进来。那校尉这才掀下斗篷,却是沈德符。
鱼宝宝急急问道:“事情办成了么?”沈德符道:“办成了。不过事情又出了意外,皦生彩陷在东厂了。”
原来当日傅春在天桥古董铺得到提示,想出一个偷梁换柱的法子——照着东厂校尉的牌子再刻一块假牙牌,编号为八十八,制造年份则刻成己丑年,也就是万历十七年,跟当日从冯府刺客身上搜到的赝品一模一样。再由王名世想办法,拿着这块新刻假牙牌去换回原先的赝品,这样,既拿到了重要证物,也不会惊动任何人。
傅春提出建议后,沈德符尚有所犹豫,王名世却一口同意,当即按照计划行动了起来。经过多方打探,终于得知原先的赝品收藏在东厂仓库的铜匦里。那铜匦专门用来收藏各种绝密文件,只有历任东厂提督才有钥匙。东厂提督陈矩兼任司礼监掌印,大半时间都在紫禁城司礼监官署,要从他那里盗取铜匦钥匙是绝无可能之事。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到一个擅长开锁的工匠,皦生彩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几人遂找来皦生彩商议,他一听到是要进东厂偷东西,连连摆手,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直到鱼宝宝用王名世的东厂千户身份吓唬他,声称要去官府告发他那作恶多端的兄长皦生光,又许以重金,他才勉强同意。
众人谋划这件大事时,正值妖书案发,京师气氛紧张,东厂也是人进人出。今日王名世正好轮值,遂决意下手。他找来一套校尉的衣服给沈德符换上,又将皦生彩打扮成杂役的样子,带入东厂官署中。等到傍晚仓库守卫吃饭时,三人趁间隙一起溜进仓库。
之后的事情倒也顺利,皦生彩轻而易举就打开那座看起来异常沉重结实的铜匦,证物赝品牙牌果然在其中。沈德符遂用新刻的假牙牌换掉证物,再将铜匦重新锁好。
出来仓库后,王名世便让皦生彩先回藤花别馆,免得三人一起进出引人起疑。皦生彩出来东厂,径直往东而去。经过金鱼胡同时,意外发现有一座老宅子大门上的铜锁极特别,一时心动,既想上去一试身手,又忌惮这里离东厂官署太近,怕被人发现。正踌躇之时,东厂办事旗校李继祖等人经过这里,见他模样鬼鬼祟祟,遂将其逮回东厂。
王名世与沈德符正预备离开东厂时,听院子中有校尉议论,说适才李继祖在金鱼胡同抓到条大鱼。金鱼胡同正是回藤花别馆的最近之路,王名世心中暗叫不妙,进来大堂一看,那被捕的犯人果然是皦生彩。他料想对方不敢说出今日来东厂的目的,毕竟敢在东厂头上动土,活罪难免,死罪难逃,正思虑要如何想个法子营救时,锦衣卫百户崔德却告知皦生彩是来告发其兄长皦生光是妖书案主谋的。这一惊,实在不亚于晴天霹雳了。他恨不得立即捉住皦生彩问个清楚明白,但正如崔德所言,他王名世的名字也在妖书之上,不便再横插一杠子,只得出来叫了沈德符,一起赶回藤花别馆。
傅春和鱼宝宝听说经过,也极是吃惊。堂中一时寂静无声。好半晌,鱼宝宝才期期艾艾地道:“该不会妖书作者真的就是皦生光吧?”傅春道:“决计不会是他。他只是个贪财好利的小人,制造妖书这件事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王名世道:“好在皦生彩知道轻重,没有说出今日之事。妖书案牵动朝野,妖书作者到底是谁,也不是我们能操心得了的。”
傅春道:“王兄的意思是,不管皦生光是不是真的妖书作者,这件事也就听之任之了?”王名世道:“难道傅兄还有法子么?”
傅春道:“偷换牙牌是我的主意。如果不是因为我们要人开锁,皦生彩就不会被卷进来,更不会牵扯出皦生光来。现下朝廷急着要找到妖书作者定罪,皦生光如果真的因此而背了黑锅,我觉得挺过意不去的。”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转动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每每心中有难解之事时便会如此。
沈德符忙道:“算了算了,正如王兄所言,不管妖书作者是不是皦生光,这件案子都不是我们操心得了的。反正皦生光也不是什么好人。”
众人这才不再议论这件事。只有鱼宝宝道:“老实说,我觉得皦生光这么贪婪的人是不会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忙活什么妖书的。我觉得我们现下最应该担心的不是皦生光的命运,而是要小心皦生彩这个人,他能无中生有、凭空诬陷自己的亲兄长,那么我们做的那些事,有一天他会不会也抖搂出去?”
几人之前从来没有往皦生彩这方面想过,闻言登时悚然而惊。
沈德符道:“宝宝说得对极了。那么不如这样,我们尽快从牙牌上查到线索,再设法将它还回去。这样即使皦生彩告发我们,我们也可以抵死不认。陈厂公没有证据,也不能怎样。”鱼宝宝道:“你天真啊。东厂锦衣卫抓人需要证据么?紫柏禅师这些人被妖书牵累害死有证据么?说郭侍郎是妖书作者有证据么?”
沈德符被他抢白惯了,也不以为意,问道:“那你说怎么办?”鱼宝宝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要设法杀了皦生彩灭口。哎,你们别吓成那样,我也只是说说,皦生彩现在人在东厂监狱,谁杀得了他?”
傅春道:“我有个法子,也许能有用。本朝惯例,被告发者受刑三次后仍然不肯招认,就要反过来拷问告发者。皦生光虽然无赖,可像妖书这样的大事,他无论如何是不会承认的,多半会抵挡酷刑。那么反过来,皦生彩有诬告兄长嫌疑,也该被拷问。只要王兄事先跟掌刑校尉打声招呼,用刑时下手稍重一些,便可就此除去心腹大患。”
王名世虽觉不妥,但想到皦生彩心机深沉,反应敏捷得近乎可怕,还是应道:“那好,我明日一早就去东厂官署,相机行事。”
当夜,顺天府生员皦生光被东厂捕获归案。更出人意料的是,校尉在皦生光内室发现墙壁上张贴有罗纹笺书写的《十大说》,词云:
皦扬,尔忘之耶?尔有大志不获,而乃规规于小愿乎?尔有大名见污,而乃规规于小闻乎?尔有大冤不白,而乃规规于小侮乎?尔有大仇不报,而乃规规于小忿乎?尔有大恩未偿,而乃规规于小惠乎?尔有大宝受诳,而乃规规于小失乎?尔有大游不畅,而乃规规于小方乎?尔有大忠可伤,而乃规规于小谨乎?尔有大贫能甘,而乃规规于小乏乎?尔有大才不鬻,而乃规规于小遇乎?此十大者,信大,而小者信小矣。皦扬尔忘之耶?
皦扬即是皦生光的化名,这《十大说》于感慨中见愤懑,与妖书《续忧危竑议》有异曲同工之叹。又搜到皦生光刊刻的诗稿,内中有“侯之门,仁义存”一句,本出自《庄子?胠箧》:“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续忧危竑议》中亦有“长可立,而次未必不可立也。侯之门,仁义存,谁肯舍富贵而趋死亡乎”之句。又翻查皦生光本人著书《岸游稿》,内容大意与《续忧危竑议》有相同之处。如此种种,均成为皦生光就是妖书作者的重要证据。
皦生光之前犯下的累累诈骗罪行也被揭发了出来。
万历二十七年,皦生光曾私刻揭帖,内中有“郑主乘黄屋”之句,用黄纸封皮,置于城西富商包继志门首,假借封门,声言皇帝要籍没他家财产,诈得银子三百余两;万历二十九年,又以同样手法,诈得二百两银子。这次被诈的对象,正是郑贵妃的亲兄弟郑国泰。这一年,正是“国本之争”最激烈之时,万历皇帝在各种压力下,被逼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皦生光拿着“郑主乘黄屋”去威逼郑国泰。郑国泰胆小,知道国本话题之敏感,朝野上下舆论都对郑贵妃不利,不敢张扬,最终忍气吞声,出钱了事;万历三十一年,皦生光又诈骗国子监贡生苗自成银子二百两。像沈德符这般被骗讹过,而没有站出来指证的受害者更不知道有多少。
由于品性恶劣,有利用“国本之争”讹诈本朝国舅的往事,又有诸多与《续忧危竑议》有相同之处的书稿,皦生光立即成了众望所归的妖书作者。
沈德符几人从王名世得知案情后亦是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完全误会了皦生彩,原来他早从各种蛛丝马迹中猜到其兄皦生光跟妖书有关,只不过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当晚被东厂逮住,才说出来作为脱身的资本。可谓巧合之极,又可谓高明之极。
傅春怔了半晌才道:“想不到妖书作者居然是皦生光,我之前完全猜错了。”
鱼宝宝道:“你原来以为是谁?”傅春摇了摇头,道:“不说了。咱们还是去天桥吧。”
四人遂一道往天桥的古董铺而来。那老店主姓洪,正是雕刻现下躺在东厂铜匦中假牙牌的工匠。
洪工匠接过沈德符递过来的牙牌,一看便惊叫道:“这人手艺活儿好,比刻造真牙牌的官府匠户手艺还要好。”
鱼宝宝道:“能看出来是谁造的吗?”他不过是侥幸随口一问,洪工匠却应道:“当然了,这是名匠赵士元的手笔。大凡名家,都会在作品上留下暗记。你们看这牙牌的穿孔,底下有个‘士’字,这是他的独特标记。”
众人一一仔细传看,果见穿孔下有个极细小的“士”字,刻99lib?得不着痕迹,稍不留意,便以为只是象牙的天然纹理。
鱼宝宝道:“哎呀,居然刻造这赝品的就是赵士元。我们知道得太迟了。”
沈德符问道:“那么你知道为什么这牙牌要刻着己丑年制造吗?”洪工匠道:“在我们手艺行当,即使是赝品,也要力求最像最真。如果真按你们所言,编号八十八的牙牌应该甲戌年制造,那么以老赵的名头和水平,绝不至于犯下这样的错误,这应该是他有意为之。兴许有人来找他刻制牙牌赝品,他不乐意,却又无法拒绝,所以故意留下这一处巨大破绽。”歪头想了想,又自己否定了自己,道:“这应该不可能。要做出这么精细的假活儿,眼前必定得有一块真活儿做样板。那主顾来取制品时,肯定会仔细核对真假两块牙牌的细节,不至于被老赵瞒过去。”
沈德符几人辞出古董铺,心情均很沉重。赵士元早已经被假扮强盗的女真人杀死,众人冒了天大的风险,好不容易才从东厂仓库盗出来牙牌证物,线索又在这里中断了。
还是傅春道:“洪工匠说赵士元早在万历十五年就离开天桥,到赵中舍府上帮他制造火器。这块牙牌上刻着万历十七年,是在那之后。不如我们直接去找赵中舍询问,也许他会知道些什么。”遂又往中书舍人赵士桢府上而来。
赵府却是大门紧闭,沈德符拍了半天门,隔壁传教士利玛窦家的仆人阿元奔过来告道:“赵先生不在府中,一个时辰前带了侍从出门去了。”
沈德符问道:“可知道赵世伯去了哪里?”阿元道:“他们出门时,小人出来看了一眼,听说是要去通州。”
傅春道:“通州?郭侍郎一家人正困在潞河杨村一带,也许赵中舍是去拜访郭侍郎了。”鱼宝宝啧啧赞道:“郭侍郎被诬蔑是妖书作者,落难杨村,朝中大小官员人人避之不及,还是赵中舍为人仗义。”
沈德符道:“赵世伯匆匆出门,也许是去告知郭世伯,东厂已经捉到妖书真正作者了。”阿元道:“小人从旁偷听了一耳朵,好像不是沈公子说的那个理由,是有京营巡捕悄悄来告诉赵先生,说是以前那位毛管家被京营巡捕杀死了,人是从郭公郭侍郎船上抓到的。”
众人大吃一惊,愈发想等到赵士桢回来问清楚究竟,遂到隔壁利玛窦居所暂坐。王名世自回东厂官署打探消息。
利玛窦正与弟子徐光启在研究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著作《几何原本》,预备将其翻译成中文。听说有客到来,急忙出来招呼。
之前也有人怀疑过徐光启是妖书作者,一度有东厂校尉来调查他。因为他是万历二十五年顺天府乡试解元,后来受到给事中项应祥弹劾,说他本人文章不通,是因为受到考官焦竑赏识才得以中举。焦竑后来被降职,徐光启次年会试也未能考中,迄今只是举人身份。妖书案起后,落款项应祥和乔应甲二人的仇家首先受到怀疑,但如汤显祖、焦竑、李三才等人均远在外地,无力主持在京师散布飞书之事。徐光启是焦竑的得意门生,又因为要准备明年会试,一年来一直滞留京师,且通过其师利玛窦多与权贵交往,理所当然地受到怀疑。还是利玛窦亲自上书为徐光启申辩,称徐光启自到京师,一直寓住在他家中,在忙于翻译西方著作之事,根本就没有精力和时间去张罗所谓的妖书。万历皇帝对利玛窦甚是敬重,阅书后亲自批复,这才没有人再找徐光启的麻烦。
座间不免议论起轰动全城的妖书案。利玛窦对朝中的官员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互相告讦很是不解,听说已经捉住妖书的真正主谋,当即长舒一口气,往胸口划了个十字,道:“早该消停了。案子早一日了结,官民们也早一日安生。”
第八章 人间白鹤
他的一颗心从平地升到了云端,又从云端掉到了谷底。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像一艘没有船夫的船在人生的海上颠簸起伏,茫然失去了方向。剧痛过之后,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都如风卷残云般消逝了。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赵士桢才风尘仆仆地回来。沈德符、傅春、鱼宝宝三人听见动静,忙过来拜见。问起情由,赵士桢果然是为了前管家毛尚文之事赶去通州,想问清楚为什么毛尚文会在郭正域的船上。
原来今日一早,有京营巡捕赶来告诉赵士桢,称最初在郭正域船上搜捕到了毛尚文,辨认出其通缉要犯身份后押解回京。巡捕都督陈汝忠却没有立即将他送到兵部或是刑部,而是关在京营小屋中,亲自动用私刑拷问,结果毛尚文受不住酷刑而死。陈汝忠遂命人抬着尸首去兵部交差,声称搜捕妖书疑犯时意外发现毛尚文,其人反抗逃跑,结果被当场格毙。
那巡捕也是京营的一个武官头目,对倾尽财力心血研制火器的赵士桢十分佩服,觉得此事前后有些怪异,遂赶来告诉了赵士桢。赵士桢一时想不通毛尚文为何会在郭正域返乡的船上,忙赶去通州询问究竟。
到达通州杨村时,正见到郭正域一家被围困,处于极其危急的状态——因严冬寒冷,河水结冰,船只无法前进,迟迟不得归去。巡捕们又将众人围在船上,不准下船。郭氏日用不给,天阻人困,窘迫万状,十万火急。
赵士桢上船时也被巡捕拦住,称郭正域仍是妖书嫌犯。双方争吵激烈,赵士桢狂怒下甚至拔出了随身佩戴的手铳威胁巡捕。巡捕们奉有严令,无论如何不肯相让。正僵持之时,忽见数只轻舟由纤夫牵引,滑着厚冰而来。天下只有漕运总督有不惧怕严寒冰上行船的能力,那几只船当真是远在一方的漕运总督李三才派来接济郭正域的。
时人均知道李三才会做官,会捞钱,又得民心,本领高强,交结极广,做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税监都对其退避三舍。巡捕们一见船头高挂的漕运总督的旗帜,不敢轻易招惹,当即自动散去。亏得这几只快船及时赶来补给解围,郭氏全家才没有冻死饿毙。
赵士桢登船后,问起毛尚文之事。郭正域却是不知道他是被朝廷通缉的重犯,也不知道他叫毛尚文,之所以收留他为宾客、带他出京,只因为他声称自己姓杨名锐,是嘉靖年间蓟辽总督杨选的儿子。
杨选字以公,山东章丘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历官御史、大同巡抚、兵部右侍郎。他虽是进士出身,却是半生戎马。嘉靖四十二年,蒙古鞑靼部首领俺答之子辛爱率军进犯。杨选时任蓟辽总督,打探到辛爱军将攻辽阳,遂率师东进却敌。哪知道这只是辛爱声东击西之计,辛爱乘明军空虚,率精骑翻越长城溃墙而入,攻掠顺义、三河一带,京师因此戒严。后来鞑靼兵退,暴怒的嘉靖皇帝追究责任,定杨选“守备不严”罪,将其斩首于西市刑场,杨妻被流放两千里。
郭正域祖上曾与杨氏联姻,论起来两家略有渊源,又感念当年杨选死得颇为冤枉,见贫困潦倒的毛尚文拿出杨家祖传玉佩后,便相信了他的话,收留他为宾客,还特意在返乡时带上了他。从赵士桢口中得知毛尚文的真实身份,不免失悔道:“原来他是女真人奸细,投奔我只是要利用我逃出京师。看来他自称是杨选后人也未必是真了。”
赵士桢道:“这个应该不是假的。他在我府上当管家,居室墙上挂的就是杨选的《巡边题》。我看到后还觉得很诧异,他说他只是爱这诗中描述的景象。”
郭正域尚未从妖书案的泥潭中脱身,又卷上一起女真人奸细案,不免愈发忧心忡忡。赵士桢安慰道:“如果真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郭公早已不能安坐在这里。毛尚文也好,杨锐也好,已经被巡捕都督陈汝忠灭口,郭公无须再忧虑。至于妖书一案,郭公更可以放心,听说太子殿下叫人带了话给沈一贯,他不敢继续胡来的。”郭正域这才略感宽慰。
沈德符几人听说毛尚文本名杨锐,是故蓟辽总督杨选之后,均感愕然。
鱼宝宝道:“他明明是大明子民,为什么要帮女真人盗取火器图?难道仅仅因为世宗皇帝斩了他父亲吗?”傅春道:“他肯主动帮异族人做事,应当是因父亲被杀而恨大明入骨了。”
沈德符道:“其实当年的确是蓟辽总督杨选延误军机,导致北寇乘虚而入,朝廷杀他,也不是全无理由。只是听说杨夫人年轻美丽,有倾国倾城之貌,被流放后下场很惨。许多官兵为争夺她打得头破血流,后来主帅不胜其扰,责令杨夫人自杀。”
明朝建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片面吸取元朝法制宽弛的教训,主张以“刚猛治国”,因而用法极为严苛,所制定的《大明律》科罪量刑远较《唐律》等著名法典严峻。且定律不可轻改,“子孙守之,群臣有稍议更改,即坐以变乱祖制之罪”。明代罪臣家属通常是没官为奴,女眷一般是编入教坊司或是入乐籍,成为官妓,用身体为官府赚钱,受尽凌辱。被流放的女犯则更惨,除了被圈禁在流放地,被迫服各种苦役外,还要随时供官兵奸淫取乐,等于是被判了终身监禁,比教坊娼妓还不如。常常有犯罪官员遇赦,女眷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连其弟弟都认不出她的样子了。
杨选被处死时并没有子嗣,毛尚文既自称是杨选之子杨锐,有杨家祖传玉佩为凭,当是杨妻流放边关后所生。按照惯例,他母亲是囚犯,他生下来也就是军营的奴仆。想来他自小见过不少母亲被人肆意淫侮取乐的场面,母亲又被逼自杀,仇恨自小深种心中,难以化解。他成人后侥幸逃脱,却无力向大明报复,遂转到东北投靠日益强大的女真人。女真人亦有野心,又忌惮明军火器的厉害,便干脆派他到北京,混入赵士桢府上做管家,意图盗取火器制造机密。
众人想不到毛尚文原来也是名宦之后,不由得又是一番感慨。赵士桢道:“你们一直等在这里,也是为毛尚文这件事么?”
沈德符这才想起来今日来的真正目的,忙说了那块怪异牙牌之事。这件事前后关联甚多,他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连他们几个合谋到东厂盗取证物也没有隐瞒。
赵士桢惊讶万分,忙索过那块牙牌,仔细看过,道:“倒像是士元的手笔。可老夫实在想不到这就是当日从行刺冯尚书刺客身上搜到的牙牌。”沈德符道:“当晚我也在场,远远看见王兄将牙牌递给了陈厂公,我得到提示,想起来小时候曾经见过润娘身上也有这样一块牙牌。”
赵士桢道:“润娘?就是天桥那位号称‘人间白鹤’的绳伎,对吧?”沈德符又惊又喜,道:“原来赵世伯还记得她。”赵士桢“嘿嘿”了两声,道:“老夫怎么会不记得她?最早还是老夫带你父亲和你到天桥去看她表演绳技呢。”
润娘最早栖身于天桥一个杂耍班中,绳技高超,名噪京华,许多人慕名而来。像沈父沈自邠、冯琦、赵士桢都曾是润娘的看客。但后来杂耍班不幸惹上一场官司,班子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场子也被人占去。正逢润娘生了重病,耗尽积蓄,还要抚养女儿雪素,生活十分困难。亏得沈自邠同情她们母子,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将二人接到家中暂住。润娘病好后,有时候也会回去天桥客串表演,但更多时候还是留在沈府照顾女儿。她羡慕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的娴雅风度,请沈自邠允许雪素跟沈德符一起读书习字,不想女儿日后走上自己卖艺求生的老路。雪素却是性情活泼爱玩,对读书没有任何兴趣,常常以捉弄教书先生为乐,反倒是这种性格吸引了循规蹈矩惯了的沈德符。两个年纪相仿、性格截然相反、地位有天壤之别的小孩子在朝夕相处中暗生情愫。沈母一度对此警惕,但沈自邠坚持要将润娘母女留在府中,而且一直对二人很好。
后来变故忽生。万历十七年的某一天,润娘从外面回来,到后院找到正在玩耍的雪素,拉着她到一旁说了一番话,雪素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后来母女二人竟然相对而泣。也就是在那次,沈德符见到润娘身上掉出了一块东厂锦衣卫牙牌,她迅疾捡回去收入怀中,又安慰了女儿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那以后,沈德符再也没有见过润娘,事后他问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雪素也只是缄口不言。
又过了一些日子,沈自邠忽然得了暴病,一病不起,临终前嘱托妻子妥善照顾雪素,沈夫人虽然当时答应了丈夫,却在沈家举家迁离京师时发怒将她逐走。之后沈德符再也没有见过雪素,年少时彼此相许的誓约也成了风中的回忆。
当日沈德符在礼部尚书府门外铁狮子旁初见京师名妓薛素素,即惊为天人。后来仔细回想,他当场有失态之举,并非是薛素素美貌惊人,而是觉得她眉眼跟当年的雪素有几分相像。但当他想方设法地接近薛素素后,才发现这位名妓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这是厌恶读书的雪素远远达不到的境界。他这才明白是自己心中放不下雪素,一厢情愿地将薛素素当成了她。说也奇妙,自从薛素素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后,他对雪素的思念也淡了起来,如果不是一系列的事件重新牵扯出对润娘的记忆,他可能就此淡忘这段往事。
赵士桢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来,道:“想起来了,当年老夫从天桥请回赵士元协助制作火器后,曾见过润娘来找过士元,他们是同乡,在天桥时就彼此熟识。不过具体情形,老夫从来没有问过。你们也知道的,除了火器和兵法外,老夫极少关心别的事。”
沈德符听说润娘跟赵士元原来是旧识,心道:“这么说,润娘身上的牙牌就是赵士元亲手制作的赝品了。她为什么要仿造一块锦衣卫牙牌呢?她的失踪跟牙牌有没有关系呢?如果那刺客真的就是钱先生的弟弟钱若应,牙牌又怎么会到他身上呢?”
傅春问道:“那么当年润娘失踪后,赵工匠有何反应?”赵士桢道:“这老夫倒还记得。他有些难过,做事心不在焉,差点将硝石当废料丢进火里,但过了一阵子也就好了。”
傅春道:“赵工匠没有出去寻找润娘,抑或报官或是托赵中舍帮忙么?”赵士桢道:“没有。老夫得知他郁郁寡欢是因为润娘失踪后,特意问过他,要不要去报官,他却说不用,也许润娘是躲回金坛老家了。老夫当初听了觉得非常奇怪,就算润娘要回家乡,怎么会不带上自己唯一的爱女呢?我怀疑她的失踪不是那么简单。润娘一直住在沈贤侄家里,老夫本来还打算找机会问问令尊,可想不到老沈他竟然……”
回忆起当年交往的几名至交好友——沈自邠暴病而死,冯琦离奇中毒,李植罢职回乡,而今只剩了他孤零零一人,愈发伤感起来。沈德符等人见赵士桢又是疲倦又是神伤,心中不忍,便就此散去。
天色已黑,九门早已关闭,他们回不去内城,今晚只能暂时借住在赵府。赵府并不大,只有四间房,赵士桢、赵士元、前管家毛尚文各一间,余下一间是两名仆从居住。
仆人歉意道:“赵工匠房间还未收拾,各位只能暂时屈居挤在毛管家的房间了。”鱼宝宝道:“那可不行,我得一个人住一间,我去住赵工匠的房间。”
沈德符忙道:“你别任性,赵工匠是专门制作火器的,房里不知道放有什么。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反正天冷,我们三个大男人,挤一张床也好。”鱼宝宝却是不依,道:“谁耐烦跟你挤一张床?我偏偏要一个人去赵工匠房里睡。”赌气去了。
沈德符放心不下,还要去追。傅春拉住他笑道:“你真是个傻子,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么?”
沈德符不解地问道:“看不出来什么?”傅春道:“算了,赶紧钻被窝睡吧,冷也冷死了。看情形,今晚非下大雪不可。”
二人遂跟着仆人来到前管家毛尚文房中。房间极是整洁,正中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字:“潮河潮河,流迫山阿,中有嵯岈之巨石,旁倚峻嶝之危坡,长垣占乎危坡,铁垒肃乎金戈,虎兮虎兮奈若何!”正是前蓟辽总督杨选的《巡边题》,道尽了古关险峻之势。
床侧还挂着一幅《塞上图》,上有题诗道:“白羽如霜出塞寒,胡烽不断接长安。城头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马上看。”是明人李攀龙的七绝。
钻进被子,沈德符心中有许多疑惑,问道:“你适才向赵世伯打探赵工匠的反应,是觉得赵工匠对润娘失踪究竟多少知情么?”傅春道:“嗯。现下可以肯定,那委托赵士元刻制假牙牌的人就是润娘。大明律令,伪造印文者一律处斩,不问何物成造。这种事不是伪造古董赝品骗个冤大头那么简单,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性命攸关之事,赵士元又关心润娘,一定会问个清楚。所以后来润娘失踪,他虽然难过,却并不意外,既不出去寻找,也不报官。”
沈德符道:“当年润娘失踪,雪素也是如此反应。当初我娘还觉得一个大活人莫名失踪挺奇怪的,问家父要不要报官,却被家父厉声训斥了一番。家父从未对家母发过火,那是第一次,我记得特别深刻。”
傅春道:“如此说来,令尊、赵士元,还有雪素,他们三个应该都是知道润娘失踪的原因的。”沈德符道:“我真是笨啊。当日赵工匠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时,我居然都没有问他,唉。”
傅春道:“你无须自责。赵工匠木讷少言,从未提及与润娘相识,你又怎么会知道?”沈德符道:“那现在要怎么办?逝者已逝,生者犹存,家父和赵工匠已经不在,要是能找到雪素就好了。”
傅春道:“要寻觅一个失去联系十多年的人,只是大海捞针,太难。我们眼下能做的,就是从源头查起。当初润娘落难不是因为杂耍班惹上官司么?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官司?”沈德符愕然半晌,才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从来没有听人提过。”
傅春道:“既然大家都讳莫如深,那么这就是条相当重要的线索。这个不难查到。先睡吧,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找王名世。”
这房中的床虽然够大,足以睡得下两个男人,但床板却是极硬,被褥又薄。沈德符到底是个富贵公子哥,辗转半天,难以入睡,直到天亮时才捱不过乏意,昏沉沉迷糊过去。却听见有人嚷道:“懒虫,快起床啦!”本来还以为是做梦,一旁的傅春坐起来带动被子,才勉强睁开眼睛,原来鱼宝宝已经进来了,正站在床前催二人起来。
鱼宝宝转头看见墙上的《巡边题》,“咦”了一声,道:“这诗写得不错,书法却是极烂。字这么烂,说书法实在抬举他了。”傅春道:“应该是毛尚文自己抄录的他父亲蓟辽总督杨选的诗。他虽是名门之子,毕竟自小流落军营,能识字写字就不错了。”
披衣下床,这才发现外面已是一片雪白,惊喜地问道:“下雪了么?”鱼宝宝道:“是啊,我都玩了半天雪了。见你们两个懒虫还不起来,才进来催你们,别辜负了大好雪景。”
忙出来一看,檐溜成冰,其形如柱。院中积雪直没过脚,空中的白色精灵还在满天飞舞。唐代诗仙李白曾有诗描述北京大雪道:“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虽然不至于雪大如席,但整个京师变成一张雪白大席却是真的。
沈德符几人略做整理,即辞别赵府,一路艰难地回来内城,先去了王名世家中。
王名世正要冒雪出门,道:“查润娘的案子应该不难,沈兄可还记得具体的年份?”沈德符道:“嗯,我想想看,润娘和雪素住到我们家的那一年,我正好五岁,应该是万历十一年。”王名世道:“好,几位先回藤花别馆,等我的消息。”
到了下午,王名世踏雪而来,告知道:“这件案子着实奇了。我查了万历十一年的卷宗,杂耍班班主几人获罪是因为被人告发收留了钦犯,你们可知道那钦犯是谁?”鱼宝宝道:“卖什么关子,有屁快放!”
王名世便道:“是钱若赓的弟弟钱若应,也就是你们认定的冯府刺客。”鱼宝宝“呀”了一声,嚷道:“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实在是巧的不可思议。”
傅春道:“这应该不是巧合。王兄,卷宗可有记载钱若应落网伏法?”王名世道:“不,他逃脱了。杂耍班的班主等人都是被拷问钱若应下落时受不住酷刑而死。”
鱼宝宝道:“润娘才是杂耍班的主心骨,为何反而逃脱了呢?”王名世道:“润娘被当做证人传唤过。她在案发之前就已经生病,一直在家养病,所以没有牵连到她。”
傅春道:“看来真正收留钱若应的人是润娘,她让赵士元制作假的锦衣卫牙牌也是为了方便钱若应逃走使用。”沈德符道:“如此倒是能解释这块假牙牌为何在钱若应身上发现,也愈发证明了当晚死在礼部尚书府的刺客就是钱若应。”
他一直未能完全确认刺客就是钱若应,所以也没有托传教士利玛窦将消息告诉诏狱中的钱若赓,想到那位被关了二十一年的老人全靠对家人的殷殷期盼顽强地活着,而其亲弟为了救他已经服毒而死,死得默默无闻,不见天日,心中不免恻然。
鱼宝宝道:“可这些还是不能解释礼部尚书府万玉山房暗格中的那块牙牌是怎么回事啊。而且还有一点矛盾之处,杂耍班遭祸是在万历十一年,是癸未年,而钱若应牙牌上刻的制造年份是己丑年,那可是万历十七年,既与八十八号真牙牌的刻造年份不符,又与当年的年份不合,倒像是赵士元事先预料到万历十七年有大事发生一样。”
王名世道:“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矛盾之处。不过赵士元手艺精妙,刻造的赝品与真品无二。钱若应只要拿出牙牌一晃,旁人畏惧东厂锦衣卫势力,巴结尚来不及,又哪有人会仔细查验牙牌刻造年份的真假呢?”
傅春道:“王兄说得有理。也许赵士元并没有打算将这块牙牌做成一块完美的艺术品,己丑年只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绽,对他也许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不能预测未来,却能回顾过去。”
沈德符道:“上一个己丑年是嘉靖八年,当年内阁首辅杨一清被逼致仕,议礼大臣桂萼入阁。除此之外的大事,就是世宗皇帝停止外戚世封。”但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对赵士元有什么特别意义。斯人已逝,谜题大概会永远成谜了。
鱼宝宝道:“年份可能是赵士元有意为之,你们坚持说六十年前的己丑年对他有特别意义,我也无话可说,那么牙牌编号呢?怎么可能那么巧,赵士元编造的八十八号牙牌凑巧就是万历十七年校尉杨山失落的那块?”
王名世忙道:“这件事我忘了提了,根据卷宗记载,当年告发杂耍班收留钦犯钱若应的就是校尉杨山。”
傅春道:“如此,就有可能是润娘刻意请赵士元为之了。万一假牙牌事败,必然会根据编号追查到杨山头上,即使他能辩白,也会惹上一身臊。说不定万历十七年杨山的暴病身亡,也是跟这件事有关。”
王名世道:“我有个想法,万历十一年,杂耍班因杨山告发遭祸,钱若应下落不明,润娘病重被沈北门收留,这是我们能确认的事。但我们不能确定赵士元一定就是在万历十一年刻造了假牙牌,也不能确定钱若应在当年逃离了京师,对不对?”
傅春道:“王兄的意思是,也许钱若应一直躲藏在天子脚下,直到万历十七年才离开京城。”王名世道:“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更大。”
鱼宝宝道:“也就是说,万历十七年,润娘偷到杨山的牙牌,让赵士元仿造了一块赝品,刻意留下万历十七年造的痕迹,然后将赝品交给钱若应,让他用它逃出京师,然后她自己也跟着失踪?”
沈德符道:“其实我早怀疑润娘已经不在人世,不然以她对雪素的母女情深,绝不会弃她不顾。”
傅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表示润娘一定事先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危险,所以事先送走钱若应,又用什么手段陷害了仇人杨山,令其暴病身死。她之所以能忍心舍弃女儿,大概是因为她觉得将雪素交给沈家照顾足以放心。哪知道后来沈北门……”蓦然想到什么,睁大眼睛,死死瞪着沈德符。对方则是一派茫然,意识到什么,却又不敢多想,脑子一热,愈发迷糊了起来。
还是鱼宝宝言语无忌,先道:“莫非小傅是在暗示沈世伯的病死,是受润娘所谋划大事的牵累?”
傅春点点头,道:“如果这些推测没错,那么我敢肯定,万玉山房暗格中收藏的,正是校尉杨山的牙牌,真正的编号八十八号的牙牌。润娘将它作为凭据交给了小沈的父亲,沈北门大概也有所警觉,又将它托付给至交好友冯琦冯尚书。小沈,你不是说冯尚书死前的一段日子很奇怪,总是对你欲言又止,说的话也是云山雾罩。我猜想他其实是想将这件事告诉你,却又怕牵累你和你的家人。”顿了顿,又道:“你们都还记得东厂提督陈厂公在尚书府初见钱若应牙牌的反应吧。我想他当时并未认出那是赝品,他的惊异表明他是记得这块编号八十八的牙牌的,这也愈发佐证这块牙牌背后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
众人一时悚然而惊,既不敢相信傅春的大胆言语,却又不得不认为他的推断合情合理,不但解释清楚了一切疑点,而且将前后二十多年的故事完全串了起来。
沉默许久后,王名世终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话:“那么依傅兄看,暗格中的真牙牌又落到了什么人手里?”傅春道:“这个……”
忽见老仆引着赵士桢的仆人进来。那仆人浑身上下都是雪,额头却冒着热气,显是踏雪而来,费了不少力气。
沈德符忙命老仆去取热酒,问道:“是赵世伯派你来的么?”仆人道:“是。我家老爷今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怕是要紧线索,特命小人赶来告诉各位公子。前些日子,嗯,应该是上半年,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乘车来府上找过赵工匠。老爷说,当初乍看之下,觉得她眉目之间很是眼熟,今日才想起来,是真跟当年的润娘有几分相似。”
沈德符大喜过望,忙问道:“她是不是叫雪素?”仆人道:“这小人可不知道。她没有报上名字,只说要见赵工匠,就直接进了屋。待了大概半个时辰,就出门走了。赵工匠没有结婚成家,也没有子女,事后老爷还曾开玩笑地打趣他。他只说那女子是一个老朋友的女儿。”
沈德符道:“那一定是雪素了,一定是雪素了。”
傅春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女子长得什么样子?”仆人道:“鹅蛋脸,大眼睛,小嘴唇,总之是个大美人。”
沈德符忙命老仆取了几吊钱赏给赵府仆人。赵府仆人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收了钱,高兴地去了。沈德符一想到青梅竹马的玩伴很可能近在咫尺,兴奋地发抖,忍不住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鱼宝宝咬着嘴唇道:“你有那么开心么?哼,你念念不忘她,她可又有半分想到过你?”沈德符受到他抢白,一时无语对答。
傅春忙解围道:“也许雪素姑娘根本不知道小沈来了京师。”鱼宝宝道:“会不知道么?我敢说,那闯进万玉山房偷走真牙牌的窃贼一定就是雪素,她娘亲润娘是开锁高手,她学得一手绝技也不足为奇。”
一向好脾气的沈德符也红了脸,怒道:“不准你说雪素是窃贼。”鱼宝宝毫不示弱,回敬道:“我有理有据,又没有凭空诬陷,要不然她平白冒出来去找赵士元做什么?一定是她从万玉山房盗得了真牙牌,想到昔日她娘亲身上也有一块这样的牙牌,起了疑心,所以才去找母亲的故人打探究竟。”
傅春道:“小沈别生气,宝宝说得的确有道理。”沈德符道:“我才不相信呢。润娘的事情过了那么多年,雪素怎么可能知道冯世伯藏有一块真牙牌?”鱼宝宝道:“你那么想见到她,找到她当面问清楚不就完了!”起身摔门去了。
沈德符气得声音都发颤了,道:“你们看他,处处跟我抬杠,他还摔门,有理了他!”傅春和王名世只一边摇头,一边相视而笑。
沈德符愈发生气,道:“你们还帮着他么?他那又臭又坏的脾气都是你们惯的。”气咻咻地出门,一时无处可去,便往勾栏胡同而来。
万树银花,玉宇辉映,风景如画,景色迷人。举目尽是明晃晃的白色,几乎不见行人,只有一些小孩子在街边雪地中追逐嬉戏,给这宁静得不寻常的白色世界带来几许生气。
风雪虽然停了,积雪却没至膝盖,每走一步都颇为费力。好在勾栏胡同也不远,到得门口,沈德符却又踌躇起来,举起了手,却迟迟拍不下门环。
自从上次薛素素拂袖而走,沈德符便感到她疏远了自己。幸好他又探得消息,她并不着急离开京师了,但她却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待他,每次宴饮,都是碍于傅春和齐景云的面子,即使相见,形容也是淡得如水一般无味。每每回味起她冷淡的样子,他都感到受到了极大的挫折,却又不忍心就此离她远去。
双脚早已经冻得麻木,冰冷的寒意沿着双腿逐渐上行,他咬咬牙,终于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婢女豆娘,见沈德符站在积雪中,棉裤和棉袍的下半边全湿了,慌忙让他进来。
薛素素正与齐景云在堂中烤火闲聊,见沈德符湿着半边进来,又好气又好笑。薛素素笑道:“你跟我进来。”领着沈德符进来闺房,从柜子中翻找了一套男子衣衫递给他,道:“快些脱掉湿衣服,拿到外面烤。”
沈德符依言换下外面的衣服,薛素素递给他的衣衫却小了些,穿上有些紧绷,少不得将就穿了。出来时,齐景云和豆娘都已经离去,薛素素将外袍和棉裤搭在椅背上,面朝火盆,又叫道:“坐下来烤火。”
沈德符觉得她今日有些异样的热情,多少有些受宠若惊,道:“素素姑娘也请坐。”薛素素道:“上次小傅来,说你们几个正忙活那块牙牌之事,可查得有什么眉目?”
她问得颇不经意,沈德符却如醍醐灌顶般呆住了。
薛素素道:“怎么了?你不是认为那块牙牌很可能关系你父亲之死么?”沈德符道:“是。可是……你……你……”他惊讶万状地瞪着薛素素,仿佛才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薛素素似乎有些明白过来,道:“你先等一下,我给你看件东西。”一扭腰肢,往内室去了,片刻后又出来,递过来一块牙牌。
尽管沈德符适才已经隐约猜到薛素素的真实身份,但心中还是不愿意相信,此刻见到真牙牌出现,才大吃一惊,道:“啊,这……这是真的?你……你……”薛素素道:“我可不知道它是真是假,既然你们说刺客身上的那块是假的,那么这块应该就是真的了。”
沈德符问道:“你不知道尚书府的刺客是谁么?”薛素素诧然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认得他。”
沈德符道:“那么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块牙牌?”薛素素道:“礼部尚书府万玉山房的暗格中。”
原来那潜入冯琦书房盗取暗格中物品的窃贼就是薛素素。冯府冯老夫人七十寿宴当晚,她替代武旦,跟随戏班进入冯府,其实都是事先计划的结果,目的就在于盗取冯琦隐秘。她自幼在杂耍班厮混,身怀武艺,又有一手开锁绝技,遂趁冯琦与沈德符等人离开之后、书房无人之时,轻而易举地开启了暗格,取走了里面的物品。
沈德符道:“你为什么要盗取这枚牙牌?难道你已经知道它的来历?”薛素素道:“什么来历?不,我事先并不知道暗格中装的就是这块锦衣卫牙牌。我下手之前,曾几次潜入万玉山房打探,知道书案下有一个暗格。我猜想里面收藏的应该是冯琦最隐秘的书信之类,但却没有想到里面仅仅是这块牙牌。当时的情形不容我多想,我取出来就走了。”
沈德符原以为薛素素是打听到冯琦手上收藏有润娘留下之物,想要从中追查母亲失踪之谜,哪知道她竟说根本不知道暗格中藏的是什么东西,先是一愣,半晌才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薛素素简单而干脆地答道:“因为我要替我的情郎复仇。”
原来薛素素的未婚夫就是去年杖死在国子监的太学生于玉嘉,二人都是金坛人,暗中交往已久,早私下订盟,啮臂三生。于玉嘉为人恣意,无意功名,与薛素素志趣相投。李贽被朝廷逮捕下诏狱死后,于玉嘉大哭一场,从此性格日益任性放诞,根本无心于科举考试,若不是长兄催逼,怕是连乡试也要放弃。礼部尚书冯琦到国子监主持焚毁李贽著书时,于玉嘉一时冲动,上前冲撞了冯琦,结果被革除贡生资格,当场杖责,却不幸身死。薛素素自然悲痛异常,将其死因怪罪到下令行杖的礼部尚书冯琦身上,有意为情郎复仇。
沈德符这才得知事情的起因,诧异得无以复加,道:“可是……可是于玉嘉的死只是意外,怎么能怪到冯世伯身上?”薛素素愤愤道:“那么李贽李先生的死是意外么?最近紫柏禅师的死也是意外么?这个朝廷虚伪透顶,官员只知道装腔作势,我早就看透了。”
她的复仇计划并不是简单地害死冯琦那么简单,而是要找个由头令其身败名裂。但冯琦为官清廉,为人友善,官声甚好,并没有什么把柄。她刻意与东厂锦衣卫官吏王名世、郑国贤等人交往,终于探听到冯夫人姜敏曾是皇后的热门人选。又听说冯琦一力反对郑贵妃当皇后,不为万历皇帝所喜,全靠姜敏在慈圣皇后那里走动才得以保全礼部尚书官位。遂怀疑冯府内藏有不少见不得人的秘密,一直暗中查找,结果苦心经营所找到的就是这块锦衣卫牙牌。
更出乎薛素素意料的是,不及等她亲自下手报复,冯琦先是遇刺,后来中毒,终于一命呜呼。虽然与最初目标有些偏差,虽然是假人之手,然则大仇总算得报。那块从万玉山房暗格中偷来的牙牌也一直留在她手中。既然冯琦已死,那牙牌便对她没有多大用处。她忌惮傅春、王名世等人精明,担心早晚会被他们发现端倪,正打算伺机扔进河里时,意外听到沈德符念叨少年时见过润娘身上掉出过一块锦衣卫牙牌,她才回忆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由此勾起了强烈的要查明真相的愿望。后来她自己设法调查,甚至还去找过母亲的故人赵士元,但均一无所获。这块牙牌也成为她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直到最近,她听齐景云提到傅春等人还在查那块假牙牌之事,遂暗中密切关注,今日见到沈德符踏雪来访,又见到他起疑的神情,忽然有股久违的莫名的冲动,决意说出自己所得知的真相。
讲完缘由,薛素素道:“我知道冯府因为失去牙牌极为紧张,王名世和你们走到一起,就是要查这件事。冯氏是我仇人,我本该隐瞒这件事,让他们好好急上一阵子,可既然这牙牌干系我 5a18." >娘亲生死之谜,我只能选择坦白了。”
甜美娇嫩的女声说出如此阴冷无情的话,让人深深体会到了其中的恨意。
沈德符两股颤颤,冷汗直流,颤声问道:“那么你……你是……”薛素素道:“我就是润娘的女儿雪素。”
沈德符难过之极,期期艾艾地问道:“难道你……早已经忘记我了吗?”薛素素道:“不,我没有忘记你。但在我人生最困难最低谷的时候,你并不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你有你的妻儿和家庭,我也另有所爱,与你相认,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沈德符的一颗心从平地升到了云端,又从云端掉到了谷底。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像一艘没有船夫的船在人生的海上颠簸起伏,茫然失去了方向。剧痛过后,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都如风卷残云般消逝了。
薛素素凝视着他,冷然道:“现下你知道了我早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雪素,过去的那些事就忘了吧,不要再提起。如果你还念一点儿旧情,就让我们一起来查清楚这块牙牌背后的故事。”
她的语气冷峻而严肃,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子,再不是那个豪爽可爱的京师名妓。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却已经娶妻生子。她虽然还是未婚待嫁,心中却早没有了他的位子。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痴与迷,了和悟,交相纠缠。到头来,才觉醒,均是空。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不能自已地悲伤。
王名世几人得知薛素素就是润娘之女雪素后,也是惊奇万分。连一口咬定雪素就是书房窃贼的鱼宝宝也料不到风华绝代的薛素素就是当年人间白鹤的女儿。
尤其感到惊讶的人是傅春,他因为齐景云的缘故与薛素素交好,非但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更是连她暗中与国子监贡生于玉嘉私订终身都一无所知。由此可见,薛素素表面豪爽率直,内心深处却是别有一番心机。
沉默了许久,傅春才问道:“那么素素有没有提到当年最后临别时,润娘对她讲了些什么吗?”沈德符道:“润娘只说要去一个很深很高的地方,去做一件大事,也许再也不会回来,让雪素自己保重。雪素当时就哭了,拉着润娘的衣角,死活不让她走。润娘说,那件事非常重要,事关天下安危,她必须去做。如果她回不来,让雪素千万不要找她,也不要想着报仇。”
傅春道:“这么说起来,润娘是要去一个很深很高的地方,做一件事关天下安危的大事,而这件事非常危险,她很可能回不来。”
鱼宝宝道:“她为什么说很深很高的地方,不说很远很远的地方?”傅春道:“说明她去的地方就在京师。”
鱼宝宝道:“什么地方又深又高?深是深渊,高是高山?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王名世道:“不矛盾。深应该是指进深,表明她要去的地方很大。高,则不难理解。想来之所以一定要润娘出马,就是因为那地方又高又险。”鱼宝宝道:“对对,润娘号称人间白鹤,是有名的绳伎,飞檐走壁,如履平地。那么该好好想想,万历十七年,有哪位权贵家失窃,或者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他虽然与沈德符争吵后还没有和好,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他,期待博学多识的他能够解答疑问。沈德符却是被薛素素的事弄得心烦意乱,浑然心不在焉。还是傅春拍了他一下,问道:“小沈,你好好想想看,万历十七年发生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万历十七年是沈德符父亲病逝之年,他自然印象格外深刻,当即如行云流水般答道:“万历十七年正月,当今圣上下诏免元旦朝贺。自此,本朝每年元旦皆不朝贺。正月初九,工匠刘汝国发动暴乱,自称‘顺天安民王’。时值旱灾,饥民多从之,迅速发展到数万人。朝廷调集大批军队前去围剿,直到二月,才平定了这次暴乱。大明惯例,被升授的官员皆需入朝进见皇帝,当面叩头谢恩。三月初九,久不视朝的圣上再一次令内官传旨:奏对数多,不耐劳剧,不临朝视政,并令免在京升授官面谢。三月十六日,云南永昌卫发生兵变,由黔国公沐昌祚平定。四月,广东始兴县僧人李圆朗以白莲教的名义发动叛乱。六月初六,北直隶沧州、静海、吴桥诸镇刮大风,漕船互击,淹溺二十三人,失漕米三千一百五十七石。七月,发生海啸,漂没庐舍数千家、男女万余口、六畜无计其数。”
他像背书一般念出来,语气甚是平静,旁人却是听得心惊肉跳:仅这短短的一年间,君不君,官不官,兵不兵,民不民,天灾人祸,灾祸频频,活脱脱一幅大明千疮百孔图。
傅春问道:“朝中可有什么官员有异常之举?”沈德符道:“有,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异常得惊人。当时皇上称病不上朝,他于当年上书,称当今圣上之病根源在酒、色、财、气,嗜酒则腐肠,恋色则伐性,贪财则丧志,尚气则戕生,药物难攻。”顿了顿,干脆背出了雒氏奏疏:“陛下白天美酒佳肴仍嫌不足,继以长夜作饮,此其病在嗜酒。宠十小阉,溺爱郑贵妃,言听计从,斥逐忠谋,不立东宫,此其病在恋色。不断征索库银,括取币泉,以至拷讯宦官,献上金银珠宝则已,否则便发怒切责,此其病在贪财。喜怒无常,今日打宫女,明日挞太监,罪状未明,立死杖下,积怨怒于直臣,一屈不申,赐死无日,此其病在尚气。四病绞绕身心,岂药石所可治?”
王名世道:“这封奏疏当年曾轰动京师,我也还记得。皇帝大为震怒,不过也只是罢了雒评事的官职。但看起来,这件事应该跟润娘无关。”
沈德符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是在找润娘可能卷入的事。?99lib.”静心想了想,道:“当年有一件涉及科场作弊的案子。万历十六年是乡试年,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之子王衡举第一,另一阁臣申时行女婿李鸿亦中试。被人怀疑其中有弊,刑部云南司主事饶伸上书弹劾。于是王锡爵、申时行二位阁老不得不待罪在家,请求辞官。而当时另一位阁臣许国正主持会试,内阁遂无一人。这是万历十七年最大的案子了,也是轰动一时,不亚于今日之妖书案。”傅春摇头道:“这也不像是润娘可能会卷入的案子。”
沈德符道:“当年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皇上罢免了东厂提督张鲸,张鲸被罢职后不久就病死了。”傅春道:“这个倒像是有些干系,那个叫杨山的校尉不正好是张鲸的心腹么?杨山死在这一年,张鲸也死在这一年,应该不是巧合。”
沈德符道:“可是张鲸被罢是因为受到了大臣弹劾。就是前面提过的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他批评皇上酒色财气时,重点提及了张鲸在官内擅权不法之事,称皇上重用张鲸,是因为收了他的贿赂。”
鱼宝宝道:“这是什么奇怪的罪名?这天下都是姓朱,还说皇上收了张鲸的贿赂,所以才重用他当东厂太监?”沈德符道:“这件事是很奇怪,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指责皇帝受贿任官的事,但因为涉及皇上本人,皇上不得不下令调查。内阁首辅申时行等人召见张鲸时,张鲸言辞傲慢,顶撞众阁老道:‘小人无罪,只因多口,亦是为皇上圣躬。’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皇上决定罢黜张鲸。张鲸被赶去南京守陵,半途就病死了。”
正说着,院外有人拍门,却是驸马冉兴让派仆人送糕点来了。仆人特意告道:“这是寿宁公主从皇宫中带回来的宫廷糕点,要许多人花上好几天的工夫才能做出一屉,驸马说既然难得,也要分一些给几位公子尝尝。”沈德符道:“驸马有心。”打发99lib?了仆人,将糕点拿进来分给众人品尝。
傅春举手将食盒推开,沉声道:“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鱼宝宝道:“有话就说呗,干吗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
傅春道:“小沈,你还记得冯尚书临死前留给你的绝命诗么?”沈德符道:“当然。”去书房取了那张纸笺,放到桌上。
傅春道:“冯尚书死前已经知道自己中了毒,所以他派仆人急匆匆将小沈叫过去,特意写了这首诗给他。如果我猜得不错,这首诗其实就是冯尚书留给小沈的重要线索。甚至我可以肯定,如果不是薛素99lib.素事先盗走了牙牌,他也会就此交给小沈的。”
王名世便拿起纸笺,轻声念一遍:“浩渺天风驾海涛,三千度索向仙桃。翩翩一鹤青冥去,已隔红尘万仞高。”
鱼宝宝道:“翩翩一鹤?会不会就是暗指人间白鹤润娘?”傅春道:“宝宝跟我想的一样。还有,冉驸马说过,翊坤宫中有两处居室叫‘海涛’‘仙桃’。你们想想,天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紫禁城更深,还有什么能比皇宫更高呢?”
沈德符愣了半晌才会意过来,道:“皇宫禁地,非比民间。进出紫禁城得有牙牌,润娘将真牙牌交给了冯琦冯世伯,假牙牌则给了钱若应逃亡,难道她自己手里还有一块假牙牌不成?而且她到皇宫去做什么呢?”
傅春道:“那么万历十七年皇宫中可有什么关系天下安危的大事?”沈德符道:“嗯,一定要说有大事,那就是那一年皇上将皇长子的生母王恭妃打入了冷宫。皇长子当时年纪还小,由另一嫔妃李选侍抚养。李选侍凶狠泼辣,与郑贵妃交好,没少欺负皇长子。”
鱼宝宝道:“‘国本之争’起于万历十四年,直到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才被立为太子,这期间他一定没少经历风风雨雨,可怜。润娘混入皇宫,会不会是要去营救王恭妃母子?当时皇帝虽然没有立太子,但祖制立嫡立长,皇长子是名正言顺的未来的储君,身系天下安危,与润娘的说法一致。”
傅春道:“有这个可能。但既然冯尚书在诗中提及‘海涛’‘仙桃’二室,事情应该是直接与郑贵妃有关。要是能亲眼进去看看就好了。”王名世道:“这个怕是极难。翊坤宫在内廷中,宫禁重重,我有武官牙牌,也一样进不去。”
傅春道:“听说慈圣太后爱看戏,最近正要召薛家戏班进宫唱 href='2161/im'>《牡丹亭》,也许我们可以跟着戏班混进去。”王名世道:“就算能顺利混入内廷,禁卫发给你们的也是临时腰牌,上面涂有红漆,你只能在限定范围内活动,不可能离开慈宁宫。”
沈德符道:“也许我有个法子。”鱼宝宝惊奇得睁大眼睛,道:“王名世都没有办法,你有法子混进翊坤宫?”沈德符道:“我这只是赶巧,你们没有听过‘五百拣花,三千扫雪’的典故么?”
“五百拣花”是指南京旧制,设五百名拣花舍人,供宗庙荐新及玉食糖粮之用。“三千扫雪”则是北京制度,每年冬季大雪后,于京营内拨三千名军士入大内扫雪,数番出入,或其年雪涌,有至三数度者。京城中往往有游闲少年,事先花钱买通军士,代充其役混入禁掖宫殿,以满足好奇之心。常常有人能从大雪中捡到宫婢所弃的遗簪敝履,以及坏掉的淫巧之具,拿到外面向外人展示,以为夸耀。
王名世这才会意过来,连声道:“不错,昨夜刚降下大雪,皇宫亟需扫雪,这是个好主意!”
四人遂密谋一番,决意去买通京营军士,假借扫雪混入大内。
鱼宝宝拍手笑道:“想不到还能有机会到皇宫里面玩雪。”傅春道:“宝宝不能去。”
鱼宝宝愕然道:“为什么?”傅春道:“你身材那么纤弱,倒像个女子,哪像军营的军士呢?旁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的。”
鱼宝宝红了脸,倒也不再坚持。遂议定由沈德符和傅春装扮成扫雪军士,王名世则在当日找借口到司礼监官署一带,作为二人的接应。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三千扫雪”的日子。沈德符早已出重金买通两名负责西六宫一带扫雪的军士。代役在京营中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上上下下都知道,既没有人为此而惊讶,也没有人怀疑沈德符是别有用心。事情进行得极顺利,得到临时牙牌的沈德符、傅春跟着一大帮军士,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警戒森严的紫禁城中。
王名世也早早.99lib.进来皇宫,来到司礼监官署,假称有事来找司礼监掌印陈矩。他是东厂千户,陈矩兼任东厂提督,他来找顶头上司禀事再正常不过。他也事先知道陈矩最近因为妖书案而焦头烂额,大多数时间都在东厂官署。
司礼监官署位于宝宁门内,正好在李太后居住的慈宁宫的正南面。他在官署中随意转了转,便出来庭院。正好遇到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带人护送着薛家戏班往慈宁宫而去。
郑国贤笑道:“王千户也在这里。今日宫里请了戏班为太后唱戏,要不要一起来看戏?”王名世道:“属下尚有公务在身,郑佥事美意,我心领了。”
戏班班主薛幻原世袭锦衣卫指挥官职,与王名世认识,特意过来打了声招呼。
郑国贤道:“王千户还有公务要办。那我们先走了,免得太后、皇上、贵妃久候。”
王名世听说郑贵妃也要到慈宁宫看戏,心中颇喜,只是凝视着戏班一干人的背影,蓦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他甚至不及等候接应二人,转身便匆匆离开了皇宫。
分配到翊坤宫扫雪的共有十名军士,包括沈德符和傅春在内。众人进来翊坤宫时,郑贵妃已经率大批宫人赶去慈宁宫看戏,天气又冷,偌大的翊坤宫冷冷清清。
郑贵妃是大兴人,家境贫寒,其父郑承宪曾因家贫将她许给某孝廉为妾。出嫁当日,父女相拥而泣,孝廉心软,没有强纳郑氏。万历初年,郑氏被选入皇宫,由于她性格果敢强毅,与温吞软弱的万历正好相反,皇帝疯狂地爱上了她,先是封为德妃,次年即封贵妃,万历十四年生下皇子常洵后,晋封为皇贵妃,益受专宠。进入天下人的视野,却是因为“国本之争”,也因此受了不少唾骂。
像翊坤宫这样重要的宫殿,宫人早已清扫过甬道上的积雪,方便来回通行。军士要做的,就是将路面扫得更宽些,其实并不费劲。领头的武官吩咐了几句,大致划了区域,众人便取了竹帚,各自散开扫雪。
过了一个多时辰,甬道已经露出青石路面,足以供轿子通行。领头武官知道各人心思,笑道:“大概齐差不多了。咱们只是第一拨,即使扫得不好,后面还有第二拨、第三拨呢。各位难得进来一次皇宫,就随便溜达去吧。记得别惹事,正午时在城门集合就行了。”
军士们欢呼雀跃,一哄而散。大多数人心中最想看的是天子居住的乾清宫。乾清宫是内廷正殿,分上、下两层,有暖阁九间,共设床二十七张,为后妃们进御之用。由于室、床众多,皇帝每晚就寝之处几乎无人知晓,以防不测。尽管皇帝居住在迷楼式的宫殿内,且外部防备森严,仍然不能高枕无忧,当年宫女杨金英等谋杀嘉靖皇帝的壬寅宫变正是发生在乾清宫西暖阁。虽然万历皇帝目前并不住在那里,但乾清宫是“天子之常居”,对应的是天上紫微垣中“天皇大帝”的星座,在众人心中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自然是窥测的首选。
独有沈德符和傅春二人还留在翊坤宫,一面假意扫雪,一面往里而来。
翊坤宫是处二进院落。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前后出廊。檐下施斗拱,梁枋饰以苏式彩画。内殿正堂前有一副龙走蛇舞的楹联:“九陌红尘飞不到,十洲清气晓来多。”
二人见左右无人,走到门槛前,正欲探身,有名圆脸宫女疾奔过来叫道:“喂,站住,你们是谁?”
古代女子有缠足习俗,即以布帛紧束双足,使足骨变形,脚形尖小成弓状,以此为美。宋代大文豪曾写《菩萨蛮》一词叹缠足道:“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一些文人还根据脚的大小来细分贵贱美丑,以三寸之内者为金莲,以四寸之内者为银莲,以大于四寸者为铁莲。杜牧有诗云:“钿尺才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韩偓又有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莲”是女子弓足的上品,大脚妇女则为人轻视。明太祖朱元璋皇后马氏便是因为一双天足,得了“马大脚”的绰号。即使当上皇后,还是被人戏称为“大脚皇后”。
缠足虽成为一种流行文化,然而纤纤小脚亦带来许多不便,女子行路只能以足跟勉強行走,行走十分困难,更不要说奔跑。本朝一直有个传说,凡是被选入禁中做宫女嫔妃的女子,一旦登籍进入大内,便须立即解去足纨,重新恢复自然天足,目的是让这些女子在御前侍奉奔趋无颠蹶之患,与民间习俗全然不一样。沈德符见那宫女急步如飞,这才知道传说不诬。
傅春忙向那宫女赔笑道:“小的是扫雪军士,从来没有进过皇宫,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一时好奇,想进去看看。望姊姊恕罪。”
那圆脸宫女自小入宫,极少见陌生男子,居然也不怕生,嘻嘻笑道:“这是内堂,是贵妃娘娘的居处,你们不能进去的。”
傅春道:“那这内堂可有名字?”圆脸宫女道:“内堂就叫翊坤宫内堂,里面的暖阁叫‘海涛’,内室叫‘仙桃’,是皇上给取的名字。”
傅春道:“好姊姊,求你让我们进去看看,我们这辈子,大概也就能看这一次。反正贵妃娘娘也不在,求你行个好吧。”圆脸宫女从未被男子这样软语求过,登时红了脸,忸怩了一会儿,应道:“那好,不过只能进去看一下。”
傅春和沈德符便跟在圆脸宫女身后进来。
过了正堂屏门便是暖阁,果见阁门上的牌匾写着“海涛”两个字,暖阁中设地平宝座、香几、宫扇等,陈设有铜凤、铜鹤、铜炉各一对,以及一些白玉玉器。堂中还有一具倭国产的水晶屏风,色白如泉,清明而莹。又穿过一扇月门,便是名为“仙桃”的内室了。
傅春心中暗念道:“浩渺天风驾海涛,三千度索向仙桃。翩翩一鹤青冥去,已隔红尘万仞高。”脑子想着冯琦绝命诗的诗意,便不由自主地仰头去看。
那圆脸宫女心思一直在他身上,登时留意到了,问道:“你也听过这件事?”傅春不知道她所指何事,刚要否认,蓦地心念一动,忙改口应道:“是啊,听过,不过也是道听途说,不怎么真切。姊姊说说,那里那么高,怎么才能上去啊?”
圆脸宫女道:“嗯,确实很高,很不容易上去。当初贵妃娘娘命人将玉盒放到房梁上的时候,可费了一番老劲了。虽然宫里也有那么长的梯子,可根本就进不来内室。最后还是几截梯子搭起来的。”
傅春与沈德符相视一眼,心中各自“怦怦”直跳——圆脸宫女所说的“玉盒”,一定就是装有皇帝手诏的玉盒。当年万历皇帝与郑贵妃感情最炽热之时,曾携手到大高元殿拜神,发誓将来要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皇太子,还把誓言写在黄纸上,放在玉盒里,赏赐给郑贵妃,作为日后凭据。万历二十九年,万历皇帝顶不住太后和外廷大臣的强大压力,终于决定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郑贵妃遂当着万历皇帝的面取出玉盒,想要以誓书逼迫皇帝就范,哪知道誓书上的“常洵”二字刚好被蛀虫蛀蚀。万历皇帝感叹天意难违,最终下定了立皇长子的决心。只有那个装有誓书的玉盒,才值得郑贵妃如此大费周章,要收在自己寝室的房梁上才能放心,真可谓“九陌红尘飞不到”了。
那圆脸宫女咬着嘴唇笑道:“你们想看的其实就是这个,是不是?好多人都想看呢。”傅春也不置是否,笑道:“这多年前的事,姊姊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圆脸宫女道:“我当年六岁,刚刚入宫分到翊坤宫做宫女,亲眼看见那么多人爬那么高的梯子,怎么会不记得?”
沈德符虽觉得“姊姊”叫得肉麻,但见那宫女偏偏吃这一套,不得已也学着傅春的口气问道:“那么姊姊今年贵庚多少?”圆脸宫女笑道:“二十岁。其实你们都该叫我妹妹才对。”
这宫女今年二十岁,入宫时六岁,也就是说,郑贵妃是在十 56db." >四年前将玉盒收藏到房梁上,当年正好是万历十七年。玉盒中的誓书关系皇太子人选,关乎国本,自然也是干系天下安危。翊坤宫内室房梁,当真称得上“又深又高”。难道当初润娘潜入皇宫,就是受人所托,来盗玉盒誓书?结果事情不成,被人发现后秘密处死?
二人心头的震惊难以形容,再顾不上与圆脸宫女调情,匆匆出来,往司礼监官署来寻王名世。
正好在司礼监官署门前遇到驸马冉兴让,他不耐烦看戏,假称方便溜了出来,正无聊得紧。二人本要装作不见,却被冉兴让认了出来,奔过来叫道:“沈兄,傅兄,真是你们二位!你们怎么这身打扮?”
他虽是农家子弟,毕竟与公主成婚日久,也知道“三千扫雪”的惯例,随即醒悟过来,笑道:“原来二位也对宫闱有好奇之心。”
傅春忙应道:“紫禁城是天子之宫,谁能不好奇呢?我们进来是花了银子的,搞不好要惹祸,驸马可千万别对旁人说起。”冉兴让道:“这是当然。”又问道:“你们二位是在等人么?”
沈德符道:“嗯,我们跟王千户约好在这里见面的。驸马可有看到他?”冉兴让道:“王千户早就离开了。我和公主进宫时,他就出宫了。”沈德符道:“可能突然有什么急事。小傅,咱们先去那边扫雪,过会儿再与军士一起出宫。”
傅春道:“等一下。驸马,今日到慈宁宫唱戏的是薛家戏班吗?”冉兴让道:“是啊,听说他们很有名,可惜我不爱听。”
傅春笑道:“驸马是爽直之人,不爱附庸风雅。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见过薛幻了,我还欠他银子呢。”往身上摸了摸,什么也没有,转头问沈德符道,“你身上有钱吗?”
冉兴让忙道:“我带了钱,我替傅兄还给薛班主就是。”傅春道:“那好,多谢。二十两银子,回头我给驸马府上送去。”冉兴让道:“不值什么,傅兄不必放在心上。”
到正午时,傅春、沈德符所在的第一拨一千名扫雪军士出宫,又有第二拨军士来替换。军士们一边争相谈论宫廷见闻,一边赶回营吃饭。傅、沈二人则回来藤花别馆。进堂时,才发现鱼宝宝、薛素素、齐景云三人都在,鱼宝宝正与薛素素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看上去十分亲昵。
沈德符很是惊异,道:“你们……”鱼宝宝抢着道:“她们担心你们两个,正等着你们回来呢。饭菜已经做好了。”
三人遂一齐到厨下将菜肴端出来,边吃边聊。沈德符本来还觉得尴尬,但见薛素素神色平静,鱼宝宝也一改敌意,极是热情,不由得愈发纳罕。
诸人也不是外人,自然谈及入翊坤宫之事。傅春便大致说了经过,道:“如今愈发可以肯定,润娘失踪跟翊坤宫有关。素素,你别难过。”薛素素道:“我早知道娘亲回不来了,只是没想到还能有查明真相的一天。”
傅春道:“其实这件事有冯琦冯尚书很大功劳,如果不是他留下的绝命诗,我们是联想不到翊坤宫头上的。”薛素素一时无语。
鱼宝宝道:“既然冯尚书留下了这么重要的线索,说明他对润娘做的大事多少是知情的。可他跟润娘没有直接干系,真正有关系是小沈的父亲沈北门……”
他大嘴大舌惯了,言语往往不经过脑子,张嘴就来。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旁人却已经从他话中听出了其他意思,一时骇异,望着沈德符。鱼宝宝最后一个会意过来,“哎哟”一声,也捂住嘴唇,待在了那里。
沈德符自己却缓缓说了出来:“你们怀疑家父是因为知道内情,所以才被人暗中灭了口么?”
润娘究竟只是个民间卖艺女子,消失就消失了,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但沈自邠却是誉满天下的翰林学士,朝中重臣有一半以上要么是他的同年,要么是他的同乡,如果死因突然由病死变成了被杀,一旦张扬开去,所引发的风波不难想象。旁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沈德符道:“我跟冯伯母一样,只想知道真相,并不想要报复谁。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们不要再管了,我自有主张。”
鱼宝宝先道:“你想撇开我们可不行,我们风雨同路走到现在,眼下的情形难道能比你当初关在诏狱还凶险么?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帮你找出真相。”薛素素道:“事关我娘亲生死之谜,我当然也不会放弃。沈公子,我跟你一道。”
傅春道:“素素是景云的好朋友,小沈是我的好朋友,我也没有什么多说的了。只是这件案子查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是难以进行下去了。所有的隐秘都被包围在紫禁城中,想要有所突破,除非从宫中下手。”薛素素道:“那可就难如登天了。”
一直沉默的齐景云忽然插口道:“也许可以从外面着手。我以前有个姊妹,她的阿姨原先是宫中得宠的女官,后来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太后,就被送去了浣衣局。”
众人登时眼前一亮,浣衣局虽然是二十四衙门之一,却是唯一不在皇宫中的宦官机构,位于德胜门以西。那里的人大多是犯过错、或是不小心知道了什么隐秘的宫人,悲惨地从事低贱的洗衣工作,与待死囚徒无二。譬如当年盛传武宗皇帝不是张皇后亲生,而是宫人郑金莲所生,张皇后夺他人之子为嫡子后,还将郑金莲及宫女黄女儿等人送浣衣局,最终劳累致死。
鱼宝宝忙问道:“还能找到你那位姊妹的阿姨么?”齐景云道:“怕是不能,她已经死了。”傅春道:“不管怎样,景云提醒了我们,浣衣局是一个能找出线索的地方。”
正谋划要如何进去浣衣局打探消息,王名世急闯进来,道:“我知道当日在万玉山房险些被我抓到的窃贼是谁了!”鱼宝宝不满地道:“你不能一次把话说完么?眼下有这么多事要办,谁有心思去猜?”
傅春问道:“是谁?”王名世道:“薛家班主薛幻。他就是潜入礼部尚书府万玉山房,在书架上翻找卷轴、想找火器图的那人!”
原来今日在皇宫时,王名世意外发现戏班班主薛幻的背影极其眼熟,略略一想,便记起极像他当日在万玉山房撞上的窃贼。他急急忙忙出宫,也是为了查证此事。
傅春和沈德符跟薛幻熟识,也酷爱他编排的戏剧,均无法相信。沈德符道:“薛班主虽然从事梨园行当,却是世家子弟,有世袭的官职。他连做锦衣卫的指挥都不稀罕,只以排戏为乐,又怎么会窥测火器图呢?王兄,你仅凭一个背影断定薛班主就是窃贼,会不会太过武断了?”
薛素素却道:“有一件事,我觉得你们可能想知道。冯府寿宴当晚,我趁乱潜去万玉山房,曾看到薛班主也在竹林中。当然,他没有看到我。本来我也没有太当回事,万玉山房名气颇大,他也许只是想趁机会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后来我听说冯琦死的当日,薛幻也到过万玉山房,心中才起了疑心,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总觉得事情应该不会是那么简单。”
傅春道:“当日薛幻到万玉山房,是因为冯尚书索要《牡丹亭还魂记》戏文,他去送书呀。”鱼宝宝道:“不对,冯尚书派人索要戏文没错,薛幻大可以交给仆人带回,为何还要大老远地从南城赶到内城呢?”
沈德符道:“当日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堂,薛班主作证时说过,因为冯府尚有款项没有结清,他其实是取银子,顺带才送书的。”
鱼宝宝道:“这只是他的借口呀!你们想想看,当日赵先生将火器图留在万玉山房只是个意外,没有人会知道书房里有一张价值连城的火器图,除非是有人暗中瞧见。素素不是说见到薛幻在竹林中么?他一定就是那时候看见的。大概他也想当晚动手盗取,结果因为发生了钱若应行刺事件,惹来大堆官兵,他没有了机会。后来他借口送书再来万玉山房,其实是想看那张火器图还在不在那里。等到确认之后,终于偷偷摸进了书房,哪知道正好撞上了王兄。”
沈德符也觉得他的推测有理,可还是不能相信,道:“薛班主有什么动机呢?他淡泊名利,不喜欢当官,对财物也不是看得很重,为什么偏偏要盗那张火器图呢?”
鱼宝宝一时语塞。还是薛素素圆场道:“也许薛班主不是为他自己。你们可别忘了,他其实是蒙古人。”
王名世道:“不瞒各位,我急忙出宫,赶去浙江会馆搜查了薛班主住处,发现了这个。”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布,铺在桌子上。
沈德符道:“啊,这……这是火器图么?”王名世道:“这是土耳其噜密火器图,并不是赵中舍的火器图,这种火器远远不及赵中舍的新火器有威力。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项重要证据,证明薛幻表面与世无争,暗中一直在窥测大明的火器图。”
众人见那火器图旁有各种颜色的细线标注的痕迹,显见费了不少心思,再无话说。鱼宝宝不无得意地道:“这次你们可是失策了,想不到薛幻才是真正潜伏的奸细吧。”
沈德符叹道:“其实就算有铁证,我还是难以相信的,薛班主虽是蒙古人,可他这一系自太祖一辈起便在京师生活,跟我们大明子民没有任何区别,他祖祖辈辈都是食大明俸禄,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叛国的事呢?”
王名世道:“我已经派了校尉守在皇城门口,等薛幻出来时就会逮捕他。沈兄如果实在想知道原因,可以到锦衣卫官署当面问他。”他心中更关心沈、傅二人在翊坤宫的发现,听完经过后,良久不言。
沈德符忙道:“当初王兄积极参与这件案子,不惜冒险助我等从东厂盗取证物,实是担心暗格中的真牙牌落入歹人之手,而今既然已经知道那是素素所为,真牙牌也已经寻回,王兄大可不必再冒险卷入此事。”
王名世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与各位共进退了。”
薛素素道:“那好,我就直言了,以我娘亲的性格,绝不会主动卷入什么立储风波,一定是有人雇请我娘亲,用所谓的关系天下安危打动了娘亲。”傅春道:“不错,我也是这样认为。而且这个主谋一定是位高权重之人,完全有能力带润娘进出皇宫。”
润娘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绳伎,轻身功夫了得,只有她才有本事能从翊坤宫内室的房梁上悄无声息盗走玉盒,无须借助梯子之类的工具。这起事件的背后主谋定然是看上了润娘的本事,找到了她,用特别的法子打动了她,令她同意冒险。但润娘也意识到此事凶险异常,很可能有去无回,所以事先安排了钱若应逃走、又向女儿作了交代。
只是她身上那块原本属于校尉杨山的牙牌仍然是个谜团,既然雇请她的人是个位高权重的人,自然有法子能带她出入皇宫,无须用一块东厂牙牌。唯一的解释是,杨山是昔日告发杂耍班的人,是润娘的仇家,她要在做大事前除掉这个人,后来杨山壮年致仕暴病而死,大概源出于此。那么润娘为何又要将杨山的牙牌交给沈自邠呢?
鱼宝宝道:“会不会是润娘料想有去无回,却又有所不甘,所以特意留下牙牌给最信任的人,当做线索?”
傅春道:“宝宝提醒得对。如此,牙牌必然是跟润娘入宫一事有所关联的。王兄,你之前在东厂打探杨山的情况,提过他是有一天被人从宫中抬了出来,说是忽然病倒了,抬回家后不久就死了。”王名世道:“是,这是我从东厂老人那里听到的,应该是极可信的。杨山其实应该算是殉职,但不知道为何东厂的名册上记录是己丑万历十七年致仕,同年病死。”
傅春道:“杨山是当年东厂提督张鲸的心腹,时常出入禁宫。有没有可能凑巧是主谋派杨山来引润娘入宫?润娘趁机盗取了杨山的牙牌,一是作为证据,二来也可以仿刻一块牙牌方便钱若应逃亡。”
王名世道:“我还记得东厂名册上记录的杨山致仕的时间,是二月初四。”薛素素道:“那正是我娘亲跟我告别失踪后的第二日。”
鱼宝宝道:“那么润娘应该是二月初二入的宫。二月二,龙抬头,这真是刻意选的日子呀。”
相传二月初二是轩辕黄帝出生的日子,又传说这一日是天上主管云雨之神龙王的抬头之日,意味着今后雨水就会多了起来,有利于耕种。这一天,皇宫、民间多会举办一些活动来祈祷风调雨顺。
傅春道:“这么说,杨山之死多半跟他丢失牙牌无关,很可能是被人有意灭了口。”又问道:“小沈,万历十七年东厂提督陈厂公在哪里?”沈德符道:“当年陈厂公还没有进司礼监,是在翊坤宫当管事太监。”鱼宝宝道:“呀,难怪你们说当晚陈厂公见到刺客身上搜出的牙牌后神色大变,他肯定是知情者。”
薛素素道:“我们在这里猜测来猜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想个法子,从陈厂公那里问到究竟。”傅春道:“王兄已经几次试探过了,这法子行不通。万一被陈厂公觉察我们在调查这件事,怕是我们几个都性命难保。”
薛素素忽然急躁了起来,大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去翊坤宫问郑贵妃本人么?”
正面面相觑之时,有校尉拍门求见王名世。王名世急忙出来,问道:“是已经逮到戏班班主薛幻了么?”校尉报道:“没有。属下们一直等在皇城门口,等戏班出宫时上前拦下,结果发现里面没有薛幻,才知道他得了急痧,疼痛难忍,早已经提前离开皇宫了。但我们立即赶去浙江会馆,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已经派人去请法司发出追捕榜文了。”
王名世大为惊异,问道:“薛幻是什么时候离开皇宫的?”校尉道:“过了正午不久。那时我们还没有接到千户逮捕薛幻的命令呢,所以应该不是走漏了风声,而是他真的得了急病。”王名世道:“好,你立即带人到皇城附近的医铺搜捕,将薛幻的头像张贴在九门要道,务必要捉到他。”那校尉躬身领命,飞一般地去了。
再回到堂中,鱼宝宝正说薛素素在勾栏胡同的宅子已经卖掉、婢女豆娘也放回家了,暂时无处可去,不如先接薛、齐二女同到藤花别馆来,总比寄住在客栈要方便些。
沈德符听了一愣,闷了半晌,才讪讪道:“我们这里一屋子男人,怕是……怕是有些不方便。”薛素素登时羞红了脸,冷笑道:“你们孤男寡女地在一起住了大半年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沈德符“啊”了一声,还待再问,薛素素却一拧蛇腰,抬脚要走。傅春急忙示意齐景云拉住她,婉言劝道:“素素别生气,小沈根本就不知道宝宝是女儿身。”
沈德符瞪大眼睛,转头去看鱼宝宝。鱼宝宝红了脸,忙举袖掩面,冲出堂去。
王名世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如果傅兄愿意,可以携景云姑娘搬去我那里。”傅春道:“多谢。这事回头再说。”送走王名世,又命齐景云带薛素素去自己房中歇息。
房中瞬间只剩下沈德符和傅春二人。
沈德符道:“你……你早看出宝宝是女儿身了么?”傅春:“是啊,我曾提示过你啊。冉驸马挨打后来找你写奏章,正好你我不在,只有宝宝一人在家。以她的好事性格,却并没有帮冉驸马,以你的聪明,怎么会想不到原因呢?”
沈德符这才恍然大悟,鱼宝宝一定是担心旁人从笔力上认出她是女子,也才明白为何她要平白放弃大好的乡试机会,原来她本来就女扮男装,冒名顶替。即使事实摆在眼前,一时还是难以理解为何朝夕相处的好友突然变成了女子。
傅春道:“小沈,你别怪宝宝,她虽然对我们隐瞒了身份,但我看得出她是真心对你好。你还记得你被诬下狱后,她不顾自尊和面子,挨家挨户去拜访令尊昔日同僚么?虽然是个笨得不能再笨的法子,却能看得出她是多么关心你。”沈德符道:“我当然不会忘记,你和宝宝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傅春道:“嗯,但世上任何一种情感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你一直忘不了雪素,是因为你们一起长大,情若兄妹。素素喜欢于玉嘉,是因为他性格潇洒,又一心一意爱素素,许诺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那么宝宝对你好的缘由是什么呢?”沈德符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傅春道:“你以前当真不认得她?”沈德符道:“真的不认得。”
傅春道:“我们初次在国子监相遇时,宝宝就死缠烂打地赖上你,非要搬到藤花别馆,你还记得吧?她虽然性格蛮横,却并不轻佻,不会毫无目的地住到一个陌生男子家中。”沈德符道:“你是说宝宝原先就认得我?可我之前根本就不认得她呀。”
傅春道:“会不会她跟雪素一样,是你小时候的玩伴?只不过女大十八变,变得你不认得了。”沈德符摇头道:“我在京师长到十几岁,玩伴都是一口京片子,宝宝却是一口典型的姑苏口音。”蓦然想到了什么,失声道,“啊,莫非是她?”
傅春忙问道:“是谁?”沈德符道:“徐安生。”
傅春久在北方,从未听过姑苏才女徐安生的大名,忙问道:“徐安生又是谁?”沈德符道:“是我自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难怪她叫鱼宝宝,她本来说的是余宝宝,余是徐的半边,宝是安的半边。”
忽听得有人在门边冷冷道:“你到现在才猜到么?这可不符合你见闻广博的沈大才子名声。”正是鱼宝宝去而复返。
傅春知道这二人的命运自小便纠结在一起,旁人难以插入,忙道:“你们也算故人重逢,好好聊一聊。我去招呼景云和素素。”匆匆掩门去了。
沈德符却仿佛被当场捉住的做了坏事的小孩子,极不好意思,好半晌才讪讪问道:“你……你真的就是徐安生?”鱼宝宝哼了一声,道:“我早说我姓余,名宝宝。”
沈德符婉言劝道:“安生,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心中还是放不下么?”鱼宝宝反问道:“那么你心中能放得下雪素么?”
沈德符见她脸色不善,吃了一惊,忙道:“你想要怎样对付我都可以,尽可以打我、骂我,但是素素……素素她……”
鱼宝宝怒气更重,斥道:“沈德符,你别忘了,你秀水老家有妻有妾有子!你当年既然为了这个女人不肯娶我,为何后来又要?.娶你现在的妻子?你娶了妻子,为何重返京师后又要去追薛素素?她真的就是当年的雪素么?还是只是你心中希望素素就是雪素?你根本就是个薄情寡义、三心二意的男子,难怪当年雪素要离开你,现在也不肯接受你。你看看人家傅春,可比你强多了。”
沈德符一时愕然,不能回答。
第九章 江湖心量
许多人都认为真正作此妖书的另有其人。就连急于结案的内阁大臣沈一贯、朱赓事后都称有关证据“空洞繁言,含糊难明,无足推求事实”。他们认为《续忧危竑议》一文论述深刻,非得熟悉宫廷内幕及官场上层动态,非朝廷大臣不能为。
顺天府除名生员皦生光作为妖书案嫌犯被捕后,随着一系列证据和证人浮出水面,声名不佳的他被认定是妖书案的作者兼主谋,受到了严刑拷打。但皦生光只承认以前刻书诈骗事实,对“妖书”一事拒不供认。于是锦衣卫将其妻妾、儿子皦其篇及刻字匠人徐承惠等人一起缉捕入狱,当着皦生光的面施以酷刑,皦生光仍然不肯招认。
没有主犯认罪的供词,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了结。万历皇帝心中也盼着早日结束这场风波,听说捉住了真凶,如获至宝,忙下了一道圣旨,称只要皦生光招认罪名及招出同谋,便饶了家属,若仍不招,家属一个也不饶。皦氏家人跪听圣旨后,都哭着哀求皦生光从实招认,但皦生光仍然顶住诱惑,拒不承认。
首辅沈一贯不欲此事再继续闹大,命人当着皦生光的面拷打其家人。其妻子、小妾、儿子都戴着重枷,被刑吏用粗针刺进十指,哀号连天。参与会审的御史沈裕厉声道:“恐株连多人,无所归狱。”皦生光受到诱供,又不堪忍受家人受苦,承认是自己对朝廷不满,一手炮制了妖书。供词如下:
本人被革去秀才功名,怀疑是皇亲郑家指使,意图报复。在刻了“妖诗”及《岸游稿》以后,再刻《国本攸关》,命子连夜散发,以为皇亲郑家定有不测之祸,可报大冤。
皦生光的儿子皦其篇才只有十岁,在供状中成了散布妖书的主犯。
主审的刑部尚书萧大亨知道万历因此案对前礼部侍郎郭正域不满,想借此讨好皇帝,还想把妖书案往郭正域身上引,强迫皦生光供说妖书是受郭正域指使。这个几乎人人切齿痛恨的大骗子却在关键时候表现出傲人的骨气,忍刑辗转,圆睁双眼,破口大骂说:“死则死耳,千刀万剐,我一人承担。奈何教我奉迎沈一贯沈相公意旨,妄引郭侍郎呢?”
沈一贯听说皦生光在公堂上当众称是自己要牵连郭正域后,不由得胆战心惊,急忙命萧大亨尽快结案,不要再随意牵连他人。
妖书案的最后结果是主谋皦生光被判斩首。卷宗报上去后,万历皇帝认为论斩太轻,亲笔批示处皦生光磔刑,即凌迟之后再枭首示众,不等秋决,即刻处死。理由是:“生光捏造妖书,离间天性,谋危社稷。”这显然是皇帝痛恨妖书的广泛影响,想借皦生光杀一儆百,让后人再不敢在“国本之争”和郑贵妃的问题上说三道四。皦生光妻子赵氏则被发配边疆充军,所面临的荼毒命运不比死强多少。其妾、其子皦其篇、刻字匠徐承惠均因服刑过度瘐死于东厂狱中。
妖书案虎头蛇尾,最终不得不草草了结,实是无奈中的上策。
然而,风波并没有因为皦生光的被杀而平息。许多人都认为皦生光是朝廷党争的替罪羊,只是被屈打成招,真正作此妖书的另有其人。就连急于结案的内阁大臣沈一贯、朱赓都不相信皦生光是妖书作者,事后称有关证据“空洞繁言,含糊难明,无足推求事实”。他们认为《续忧危竑议》一文论述深刻,非得熟悉宫廷内幕及官场上层动态,非朝廷大臣不能为,皦生光这样的落魄秀才绝对没有这样的能耐。
谣言还在继续。有人说,妖书的主谋是浙党首领沈一贯,想借此事件打击郭正域等东林党人。也有人说,主谋是东林党人,所以才有意将沈一贯、朱赓等宿敌的名字列在妖书上。一时间,揣度推测妖书主谋竟成了京城最热门的话题,雪泥鸿爪,或是吉光片羽,都会被说得煞有其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愈发制造出种种谜团来。
皦生光被处极刑当日,全城轰动,毕竟凌迟之刑不是轻易能见到。黎明时分,皦生光在刑部公差的押解下,来到京城西市甘石桥下四牌楼刑场。当时尚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工匠在西牌坊下搭建临时的监斩台。明代惯例,杀在东而剐在西。过了一会儿,行刑的刽子手们来到刑场,每人手提一个小筐,筐里装满了铁钩和利刃。又过了一会儿,刑场已是人山人海,就连屋顶上都挤满了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
皦生光光头裸足,被人架坐在一个大箩筐里,抬到刑场。随即有官员到场宣读圣旨,因为人声鼎沸,听不太清楚。圣旨读完后,刽子手同声应和,声响如雷,令旁观者不寒而栗。
炮声响后,行刑开始。凡是凌迟处死的,按例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即所谓千刀万剐,每十刀一歇一吆喝,最后一刀才是斩首。行刑时在旁边架一丫形木杆,挖出肝腑后放在上面示众。其间,手持小红旗的锦衣卫校尉不断疾驰而去,赶赴大内报告所剐刀数。
呼叫中,血雨中,人们都变得疯狂,眼前的一切似乎已不再真实。唯一真实的,只有死亡。皦生光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被刽子手割下来,最终寸寸脔割致死,只剩下一副血肉模糊的骨架,望而心寒。
沈德符、傅春二人并没有去瞧热闹,而是躲在家中,将门关得严严实实,一天都没有出来过。
鱼宝宝很是好奇,很想知道二人在房中议论什么,但她是沈德符未婚妻子徐安生的身份被揭穿后,虽然没有就此离开,但行事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也不好意思直闯进去,推齐景云道:“你去看看他们两个大男人到底在说什么?这么神秘,居然不让我们三个参与。”
齐景云迟疑道:“这个不好吧?”薛素素道:“或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跟我们查的事情无关,而是关于宝宝你的,所以他们才不想让我们听见。”鱼宝宝愈发好奇,道:“哼,不让我听,我偏要去听。”悄悄溜出房去,摸到堂前窗下,附耳聆听。
堂中的沈、傅二人却并没有在交谈,而是相对而坐,良久无言。
还是沈德符道:“到底是什么事,一定要等王名世来才说么?今日是皦生光行刑之日,他是锦衣卫藏书网千户,多半在刑场执行公务,一时难以走开。”傅春“噌”地站起身来,道:“这正是我要当面问他的,他如何能亲眼看见一个无辜的人在面前被一刀一刀地割死?”
沈德符吓了一跳,道:“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虽然很多人议论皦生光只是替罪羊,但他的确做过不少坏事,说不上无辜。”傅春道:“嗯,你可以这么说,但王名世不可以,他没有资格。这些话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我今天听到他居然要去刑场监斩皦生光,我实在忍不住了。”
沈德符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傅春道:“你还想不到么?王名世才是真正跟妖书有关的人。”
沈德符全然不能相信,道:“你是说王名世么?这怎么可能?”傅春道:“要证据是吧,好,我给你证据。《续忧危竑议》上总共提了十余人的名字,除了化名郑福成外,其余人都被指为郑贵妃党羽,包括皇帝、郑贵妃本人。这些人都不冤枉,只有一个人例外。准确地说,应该是两个人例外——锦衣卫千户王名世和东厂提督陈矩。”
沈德符道:“陈厂公执掌司礼监和东厂后为人还算正义,做了一些好事,但他的确是出自翊坤宫,原先是郑贵妃身边的心腹太监。至于王兄的名字也在妖书上,确实有些奇怪,但他是陈厂公的心腹,是东厂派驻锦衣卫的千户,既然陈厂公都被列上了,提到他也不足为奇。”
傅春道:“如果说王名世列名妖书还不足为奇的话,那么他与其他三名锦衣卫官员联名告发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是妖书作者就相当可疑了。任谁都知道,这封弹劾跟钱梦皋弹劾郭正域郭侍郎一样,都没有任何证据,也就是说,这是倾陷同僚的手段。别的人也就罢了,王名世可实在不像是会做这件事的人。”
沈德符道:“以王兄为人自然不会,可当时的局面是锦衣卫官员联名弹劾,他如果不署名,于情面上过不去。小傅,我明白你的暗示,不管怎么说,王名世不可能与妖书有关系。”傅春道:“王名世也许是跟妖书没关系,但却是跟他有关系的人制造了这封妖书。”
沈德符登时一惊,道:“你说什么?”傅春道:“你不相信么?那我再提醒你一点,为什么周嘉庆被告发是妖书作者呢?因为五大锦衣卫官员中,只有他的名字不在妖书上。其实他比王名世更像郑贵妃一党,为什么偏偏书中没有他呢?这显然是有人故意针对他,就跟妖书故意落款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和四川道御史乔应甲一样,而且比真名实姓地指出更为高明。”
沈德符仔细回想了一遍事情经过,不得不承认傅春的分析的确有道理,不由得开始半信半疑起来。
傅春道:“我猜这妖书的真实目的就在于报复周嘉庆。你也看到他的下场,全家不分老幼被逮到东厂,受尽酷刑折磨,完全没有了人样儿。他那位高权重的岳父吏部尚书李戴也受到牵累,被罢官去职。现在虽然认定皦生光才是主谋,但周嘉庆也被削籍为民,再没有为非作歹的可能。”
沈德符道:“如果真像你分析的那样,嫌疑人可就是人山人海了。周嘉庆掌管北镇抚司多年,手段毒辣,得罪的人多如牛毛。”蓦然间明白了傅春的暗示,周嘉庆仇家虽多,但跟王名世有关的却只有一个——冯琦侍妾夏潇湘。
当初礼部尚书冯琦意外中毒身亡,沈德符和夏潇湘被认为是嫌犯,逮下诏狱。沈德符因为有朋友及时照应,倒没有吃多少苦头,夏潇湘却是镣铐加身,后来又在公堂上遭受“琵琶”酷刑,以致当堂小产。虽然后来查明她早先喝了儿子冯士楷下在玉杯中的打胎药,但又有谁会将过失怪在一个小孩子头上呢,这笔账自然还是要算在下令动用酷刑的镇抚周嘉庆身上。后来夏潇湘虽然被释放回家,但从此变得痴痴傻傻,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最终发疯上吊自杀。这又是谁的过错呢?知道真相内幕的人当然不会像坊间无知小民那样去怪罪冯夫人姜敏,要怪就只能怪周嘉庆了。夏潇湘已死,当然不可能再来向仇人报复,但冯府却还有孤儿寡母,冯夫人姜敏可绝对是个无人敢轻易招惹的人物。
还有一层傅春没有直言的因素——明眼人都知道,此次妖书案只是昔日“国本之争”的延续,《续忧危竑议》中提及一堆官员,最终针对的其实只是郑贵妃一人。之前沈德符等人已经从种种事情经过中推测出前礼部尚书冯琦很可能是为郑贵妃毒害,姜敏得知后不发一言,但心中未必没有大起波澜。
也就是说,妖书一出,立即成功将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扳倒,也将郑贵妃置于波涛汹涌的浪尖,令她的儿子立储君之位又远了一步——万历皇帝为了平息事态,不得不出面表示没有废长立幼之意,并召皇太子朱常洛到启祥殿前殿当面安抚,表示绝无易储之意。
难道妖书的真正作者就是姜敏?她的确有那个魄力,也有写出那篇《续忧危竑议》的才气。
沈德符喃喃道:“这可实在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嘴上虽然还是半信半疑的语气,心中分明已经认可了傅春的分析。那么,他是该去找王名世、姜敏当面对质呢,还是就此隐瞒真相、如石沉大海呢?要做出选择,实在不容易。
忽听见门外王名世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傅春闻声忙去开门,却是王名世发现了鱼宝宝、薛素素二人在窗下偷听。
适才傅春慷慨激动,声音甚大,鱼宝宝早已听得一清二楚,转身见到王名世金黄色的飞鱼服上似有点点血迹,蓦然一阵心惊,骇然问道:“那是皦生光的血么?”
王名世不明所以,问道:“什么?”鱼宝宝道:“明明是你姨母冯夫人写了妖书,皦生光是代你们受过,你怎么还能做到亲眼去刑场观刑?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傅春这才知道对话被外面的人听到,很是生气,道:“宝宝,你怎么可以偷听我和小沈说话?”鱼宝宝冷笑道:“怎么,你们信得过这个冷血的锦衣卫千户,却信不过我么?”
傅春道:“不是这个意思,是这件事牵涉到冯夫人……”忽见到薛素素正转身朝大门走去,忙叫道:“素素,你要去哪里?”薛素素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回趟勾栏胡同。”
王名世却在一刹那结束了莫名惊诧的表情,会意过来,转身追上薛素素,将她拉住。薛素素会些武艺,不甘心就范,举膝便朝王名世腹部踢去,却被对方避开,趁势捉住双臂,反拧了过来。
薛素素怒斥道:“你做什么?”王名世道:“素素,情非得已,得罪莫怪。”
解下裤带,反绑了薛素素双手,将她推进柴房,找到一条绳索,强迫她坐下,将她圈缚在柱子上。薛素素愤怒之极,破口大骂不止,王名世便干脆撕下她的一片衣襟,塞住了她的嘴。
众人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沈德符还想要阻止,却被傅春拉住,道:“素素是想赶去官府告发王兄和冯夫人。她只一心想报仇,不知道其中厉害,再揭开妖书案的盖子只是自寻死路,王兄其实是为她好。”
王名世捆好薛素素,这才掩好柴门出来,正色道:“你们怀疑我,无非是因为我名列妖书,又与同僚一齐告发了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是奉命行事,对妖书一无所知。”
傅春道:“王兄直言不讳,我们当然信得过你的话。”沈德符道:“那现下要怎么办?素素性情刚烈,矢志复仇,即使知道不是真的,怕是也不会放过这次诋毁冯氏的机会。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一直绑着她。”
王名世道:“眼下天色已晚,来不及出城。明日一早我带你们和素素到西山见我姨母,当面问清楚妖书是不是她写的。”鱼宝宝拍掌道:“好,君子坦荡荡,就该这么做。”王名世道:“我不是君子,我实话告诉你们,是我有意挑拨锦衣卫同僚怀疑周嘉庆。”
鱼宝宝道:“是因为周嘉庆动用酷刑拷打了夏潇湘,导致她小产么?也是活该,让周嘉庆自己尝尝那些酷刑的滋味。”王名世道:“公堂上用刑是家常便饭,虽然周嘉庆用刑是二夫人小产的原因之一,但其实也怪不得他。我陷害他,是因为他对二夫人无礼。”
原来当日沈德符和夏潇湘被诬下诏狱的半夜,夏潇湘即被吏卒拖了出来,卸掉身上的刑具,剥光衣服,反绑了双手,蒙住双眼和嘴巴,用毯子裹了,抬到一间空房中,那里早有人等着,二话不说就扑上来奸污了她。一直折腾了她大半个时辰,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诏狱中多关押的是获罪的官员,女囚极少,像夏潇湘这般姿色的女犯更是罕见。尤其她还是堂堂礼部尚书的眷属,这身份就足以令人垂涎。她被押进来锦衣卫官署时,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哀戚中别有一份我见犹怜的韵味,早被人暗中盯上,所以才有半夜的一幕。既然有人开了头,她就免不了继续遭受被蹂躏的命运。被抬回诏狱后,当晚当值的吏卒一拥而上,将夏潇湘按倒在地上,各自快活一番,直到天亮时才给她穿好衣服,戴上全副刑具,拖回囚室。一般进来诏狱者十死八九,即使遇到大赦出去不是削籍为民,就是遣戍边疆。哪知道夏潇湘命大,被控毒杀亲夫的罪名还能脱罪。冯琦虽死,冯氏势力却还在,奸污过她的人不免担心她说出真相,亏得她后来变成了傻子,连自己的儿子也认不出来,这才放心下来。
哪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名世到诏狱追索夏潇湘随身佩带的万玉山房暗格的钥匙时,听禁婆“无意中”提到此事。虽然女囚被牢子侮辱之类的事司空见惯,像建文朝名臣黄子澄获罪后,妻子女儿每晚被几十条大汉轮流奸污,死后尸体还被拖出去喂狗。但这种事一旦发生在跟自己有关系的人身上,还是觉得不能容忍。王名世遂暗中调查,最终发现罪魁祸首原来是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联想到他在公堂上的道貌岸然,几欲作呕。正好这次妖书事件,书中五大锦衣卫官员四人榜上有名,偏偏内中没有周嘉庆,王名世觉得这是个报复的好机会,稍微用言语挑拨,锦衣卫长官王之桢便立即认定周嘉庆有嫌疑,于是下令四人上告,轻而易举地整垮了不可一世的周镇抚。
众人听王名世讲述了经过,均是感慨万分,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既不能附和他做得对,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对。
人生对夏潇湘而言可谓极富戏剧性,她因为得到冯老夫人意外垂怜而进入冯府为婢女,又因为冯老夫人赏识而成为礼部尚书冯琦的侍妾,更因为先后生下两个儿子得到了冯琦的宠爱。到达她一生顶峰之时,却蓦然峰回路转,急转直下——入诏狱,被奸淫,受酷刑,当堂小产,即使被释放回家,还是发了疯,最终上吊而死。这是她的命,还是她的运?
还是王名世打破了沉默,道:“沈兄,我今晚要留在这里。”沈德符知道他不放心薛素素,便道:“好,那就委屈王兄一下,今晚睡我的书房吧。”
自从薛素素和齐景云搬来藤花别馆后,这座本来宽裕的四合院突然有些拥挤了起来。鱼宝宝、薛素素、齐景云三女住了西厢房,傅春搬去东厢房和老仆住,沈德符是主人,还是住他的正屋,但今晚王名世要留宿的话,就得将书房腾出来了。好在那里面有一张硕大的罗汉床,可坐可卧,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晚饭时,众人都是心事重重,各自觉得对薛素素怀?有愧意,谁也不敢主动提起去给她送饭。最后还是齐景云道:“我去吧。”傅春知道齐景云心肠极软,又与薛素素有姊妹之情,担心情人就此放走了她,忙放下筷子,道:“我和你一起去。”
等二人提了食盒出去,鱼宝宝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是冯夫人……我们要怎么办?”
王名世道:“你一向主意最多,你说怎么办?”鱼宝宝想不到他会主动征询自己的意见,呆了一呆,才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沈,你说呢?”沈德符道:“我们沈家跟冯家是世交,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冯伯母和冯家人出事。我们这些人中,傅春心最细,又有超凡的胆略,不如等他回来再商量一下。”
鱼宝宝叹道:“其实要解决这件事,跟冯夫人有没有写过妖书无关。不管她是不是所谓的背后主谋,以素素的性格,都会立即赶去官府告发的,她心中一直放不下于玉嘉被冯尚书杖死之事。现在外面都在传皦生光只是个替死鬼,你和小傅提到的那些间接证据,足以将皇上的怀疑视线引向冯夫人。即使皇上不像之前那样,不大张旗鼓地追查,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冯夫人,找些其他罪名就可以了。当然,素素自己也难逃此劫,必然要被灭口。但她本来就是鱼死网破的刚烈性子,火气上头,就什么也不顾了。”
沈德符道:“我也觉得这件事的关键在于素素的态度。不如这样,我们今晚轮番去劝她,看能不能劝得她回心转意。”
过了一刻工夫,傅春和齐景云提着食盒进来,脸色阴沉,显然没有从薛素素那里得到好脸色。但食盒中取出的饭菜却是吃得干干净净,令人惊讶。
鱼宝宝道:“素素全吃了?”齐景云道:“嗯,她倒是肯吃饭,只是不愿意跟我们多说话。”
沈德符便说了欲分头去劝薛素素改变主意。傅春道:“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和景云不能再去了,适才我刚取出素素口中的衣襟,她就怒骂了我们一通,声明自此与景云绝交。”沈德符听了不免踌躇。
鱼宝宝自告奋勇地道:“那我先去打头阵。”不大一会儿,便沮丧地回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她只要见小沈一人。”
沈德符倒也不觉得意外,略一迟疑,即站起身来,往柴房而去。
王名世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戏班班主薛幻一直没有能找到,看来是得知风声逃走了。”鱼宝宝道:“那件事你办得太急躁了,薛幻出皇宫是为了看病,你立即派人到处搜捕,张贴他的告示,他看到后当然就逃走了。其实你当时只要派人静悄悄地守在浙江会馆,就可以来个请君入瓮。”
自从她真实身份暴露后,不再好意思再像从前那样肆意跟沈德符抬杠,改而数落王名世。王名世倒也不以为意,继续道:“不仅如此,传教士利玛窦的仆人阿元也在当日失踪了。我得知消息后,这才想到阿元原先是薛家戏班的人,是薛幻特意将他荐给利玛窦作仆从的。我今日特意去利玛窦家中看了一眼,阿元住的耳房的墙壁上开了一个小孔,正好可以看到隔壁赵中舍院子中的动静。”
鱼宝宝道:“啊,难怪我们当日去找赵先生时,阿元赶过来告知,说赵先生因为毛尚文的事去了通州,原先他一直在暗中监视隔壁。这个阿元,一定是薛幻派他去的,他们的目的也是火器图。”
傅春道:“如果这样,他们会不会跟当日与我交手的女真人,还有毛尚文是一伙呢?”王名世道:“应该不是。毛尚文为女真人效力是确认无疑的事,他既已成功混入赵府当管家,女真人又何须多此一举在隔壁派个探子呢。薛幻和阿元应该是鞑靼或是瓦剌那一方的人。”又问道:“傅兄与薛幻素有交情,他还送过珍贵的蒙古刻刀给你,你竟是丝毫没有瞧出端倪么?”
傅春不好意思地道:“抱歉的紧,我和薛班主有交情,完全是因为景云爱听戏。薛幻虽然是蒙古人,却是在中原长大,祖辈尽为本朝高官,谁能想得到他竟然是鞑靼奸细呢。”
又议论了一会儿,沈德符匆匆进来,道:“我已经劝过素素,她答应在明日见到冯伯母之前不再惹事。不如……不如我们先放了她,让她回房睡觉,好不好?”鱼宝宝先道:“好啊,这不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吗?”
王名世和傅春却是沉默不语。沈德符忙道:“我……我可以用我的名义担保,她绝不会乱来的。”
鱼宝宝道:“素素都说了在明日见到冯夫人之前不会惹事啦。况且她跟景云住一个房间,又能跑到哪里去。我也会帮忙看着她的。就这么决定了。景云,走,我们去接素素回房。”也不等众人同意,便拉上齐景云往柴房而去。
王名世道:“素素不是个轻易会服软的人。沈兄,她刻意找你……”傅春忙道:“算了,大家各自退一步,我们这么多人,还看不住一个弱女子么?去睡吧。”随后各自散去。
鱼宝宝和齐景云到柴房放了薛素素,一起回房。薛素素已平静了许多,但也没有什么话说,遂各自洗漱上床。
这一夜,藤花别馆中不论男女,人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居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次日一早,众人简略吃过早饭,便准备启程去西山。王名世不愿意穿那身惹人注意的飞鱼服,特意向沈德符借了身衣服换上。
虽然路途不近,好在连日艳阳高照,雪大多化去。尤其从西直门通往西山玉泉山的道路是要道,供应皇宫用水的水车每日都要走上好几遍,大路的路面专门铺着碎石子和煤渣,有京营军士清扫积雪,路面已然可以行车,交通便利。沈德符雇了两辆大车,自己和王名世、傅春乘坐一辆,鱼宝宝和薛素素坐一辆,一前一后,出西直门往西山而来。
西山是西郊连绵山脉的总称,是太行山的一支余脉。这一带既有高耸山势,又有流泉飞瀑,林木苍翠,风光秀丽,有山水之乐,是公认的宝地。自辽代以来,众多帝王和权贵争相在此兴建规模宏大的皇家园林和私人别墅。金朝皇帝金章宗曾在全国征召造园大师和工匠,在西山兴建八大水院,作为他游西山时驻跸的行宫。
到了元、明两代,北京西北郊营建园林的风潮更是热火朝天。当今慈圣太后生父武清侯李伟在西郊修建了号称“京国第一名园”的清华园,与董其昌齐名的书画家米万钟亦在清华园附近修建了勺园。
米万钟是北宋书法名家米芾后裔,万历二十三年进士,自幼勤奋好学,毕生手不释卷,博才多艺,不仅诗文翰墨驰誉天下,而且在石刻、琴瑟、篆隶、棋艺、绘画以及造园艺术等方面均有极高造诣。勺园临水而建,借远山近水之意,其选址、建筑、景观、布局、匾额、楹联等无不风雅精妙,气势浩瀚,处处体现出主人深厚的文化底蕴。因而勺园能够后来者居上,名气远在清华园之上。京都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均酷爱到勺园游览,对米氏移情寄兴的自我个性和人格赞赏不已。当时有诗赞誉勺园道:“才辞帝里入风烟,处处亭台镜里天。梦到江南深树底,吴儿歌板放秋船。”虽然不敢公然与清华园并称,但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京师第一名园了。
过了清华园和勺园,就是名闻遐迩的玉泉山。玉泉山在万寿山之西,山上有三个石洞:一在山西南,下面有泉,喷跃而出,雪涌涛翻,深浅莫测;一在山南,泉水流出,鸣若杂佩,色如素练,泓溦百顷,鉴形万象,莫可拟极;一在山根,有泉涌出,澄洁似玉,其味甘洌。因其山泉逶迤曲折,蜿蜿然其流若虹,故称“玉泉垂虹”,号称天下第一泉。山以泉名,故名玉泉,是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这里也是金代皇帝在京郊经营的主要皇家园林,其中的“芙蓉殿”曾是金章宗的最大行宫。元代时,引玉泉渚水注入昆明湖,沿金水河流入大都,作为宫城专用水源,一直沿袭到明代。
但即使有活水引入紫禁城,皇宫的饮用水还是靠专用水车运送,必经之门西直门也有了“水门”的别称。因而玉泉山的玉泉不仅是天下第一泉,还是天下第一御泉,旁人只能远观而不能靠近。
玉泉山过后就是香山,“燕京八景”之一“西山霁雪”即指这一带。据说某一日金章宗自香山观雪归来,刚回到皇宫,忽然见到雪后天晴,便登高远眺——但见地展雄藩,天开图画,山峦玉列,峰岭琼联,旭日照辉,红霞映雪,青石玉琼,一派银装素裹,倍极壮丽。龙心大悦,随口吟诵道:“西山御屏江山固,积雪润泽社稷兴。”皇帝开了金口,立即群臣附会吹捧。更有善鼓噪者,就将此概括为“西山积雪”散播开去。“西山积雪”遂成为香山冬景的代称,元时改为“西山晴雪”,明时又改称“西山霁雪”。
此时香山上的积雪未化,白雪皑皑,绵延无际,千岩万壑,凝华积素,宛然图画,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美景美色。
冯氏别墅便位于香山脚下。虽然并没有催促冯家搬离礼部尚书府,但在夏潇湘死后,冯夫人姜敏还是力主搬出公宅,举家迁到了这处别宅中,倒也由此避开了京师种种流言和是非。
王名世等五人进来时,姜敏和嗣子冯士杰正陪着父亲老太医姜岚登楼赏雪,料想众人联袂而来,来意非善,本待不见。姜岚听到沈德符的名字,忙问道:“那是沈北门的长子么?”忙呼叫仆人领进来。
沈德符父亲沈自邠病重时,曾请姜岚诊治,沈德符一眼就认了出来,忙上前跪倒行参拜大礼。姜岚命冯士杰扶起他,叹息道:“世事真是无常啊,老夫朽腐入土之际,居然还能亲眼看到沈北门的儿子。”
他是老太医,精通望闻问切之术,见访客甚多,有男有女,各自表情诡异,料来必有大事,便道:“士杰,扶我下去,让你母亲会客。”冯士杰应了一声,上前扶了外祖父,蹒跚着下楼去了。
王名世忙上前见礼,禀报道:“还没有士楷的下落。”
夏潇湘下葬之后,其子冯士楷忽然莫名失踪,到处也找不到。后来仆人在他房中发现一封信,声称要离家出走。他才是一个不满五岁的孩子,如何能让人放心得下?姜敏报了官,王名世也派了东厂番子打探,却始终没有消息。
姜敏只点点头,问道:“你们这么多人一起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这件事吧?”王名世道:“这个……”
薛素素上前一步,道:“我看冯夫人也是爽直性子,就不婆婆妈妈了。我们今日赶来西山,是要当面问冯夫人一个问题,是不是你炮制了那份《续忧危竑议》,也就是人们口中所称的妖书?”
姜敏惊讶地上挑了一下眼皮,这个极细微的表情对于一贯冷静的她颇为明显,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随即皱起了眉头,道:“你是戏班的那个武旦,我记得你。听说你其实是人间白鹤的女儿,就是你潜入万玉山房盗走了暗格里面的东西。”薛素素道:“不错,是我做的。暗格中的牙牌本来就是我娘亲交给沈伯父保管的,我只是取回来。”
姜敏道:“但你最开始图谋盗窃时,应该不知道暗格里面的东西就是牙牌吧?”薛素素倒也爽快,直认不讳道:“我确实不知道,我本来的目的就是想找到冯琦见不得人的隐秘,然后让你们冯家身败名裂。冯夫人,请你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你是不是妖书案的主谋?”
姜敏道:“这可是很重的罪名,你凭什么这么说?”薛素素道:“妖书案起时,是在贵府二夫人夏潇湘上吊自杀后不久,当时京师关于夫人你的谣言满天飞,但妖书一出来,立即扭转了局面,再没有人关心你那点逼死侍妾、逼走庶子的烂事。其实你才是妖书案最大的得利者。许多人说这案子源自东林党和浙党党争,但而今结果如何,东林党的郭正域郭侍郎还是被免职回乡,浙党的沈一贯沈阁老受到朝臣争相弹劾,去位罢职是迟早之事,没有一个人从中得到好处,只有你从中渔利,非但转移了大众视线,还将你的杀夫仇人郑贵妃置于风口浪尖,再也没有做皇太后的可能。”
姜敏极是惊奇,不由地转头去看沈德符。薛素素道:“你不要怪沈公子,不是他告诉我的。傅春从来不瞒景云任何事,景云也不瞒我任何事。你们都可以放心,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姜敏沉默许久,道:“你们这么多人陪着素素姑娘一起来,是不是心中也都认为我是妖书主谋?”王名世忙道:“这是他们几个的看法,名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姜敏道:“好,到底是我的外甥。素素姑娘快人快语,我也就直接回答了。首先,我很感谢你们当面来质问我,而不是背地里偷偷摸摸到官府告密;其次,我要告诉你们,我跟妖书一点关系也没有。”
薛素素却还是敌意极盛,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沈德符生怕姜敏发窘,忙道:“素素,不可对冯伯母无礼。”
姜敏道:“不要紧。我看得出素素姑娘是个讲道理的人,那么我就来一一解答你的疑问。你说的第一点好处,妖书一出,确实立即成了众所瞩目的中心,这点没错,但于我却没有利益。人们再提起我姜敏的名字时,还是会认为那是一个如何如何的人。也就是说,妖书案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人们对我的看法,它只是暂时转移了人们的视线。素素姑娘,请你告诉我,如果换作你是我,是不是完全能想到更高明的法子来挽回自己的声誉?”
她的质问非常高明,薛素素当即语塞,无言以对。
姜敏道:“你说的第二点好处,就是我借妖书坑害了郑贵妃,让她再也不可能令皇上转变心意易立太子。我要告诉你,包括你们几个,其实很早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毒死老爷的真凶是谁,并不是郑贵妃。”
众人这才真真正正大吃了一惊,简直比听到姜敏自承炮制妖书还要意外。鱼宝宝最性急,连声问道:“是谁?是谁?”
姜敏却不回答,自顾自地道:“家父致仕前是太医院太医,专门为太后、皇上及有头脸的嫔妃、宦官治病,我本人也常常出入宫廷,多少与一些宫人熟识。你们查出是郑贵妃毒害了老爷后,我也暗中托人打听了一下,正如我之前所说,就算郑贵妃是凶手,我也不能如何报复她,我只是不想恨错人。”
明代律例明文规定:“宫嫔以下有病,医者不得入,以证取药。”宫嫔都是这种待遇,宫女更不必说。一般宫人得病,便要被发配到棂星门北面的内安乐堂,自生自灭,病好的才能出来,病重的则送浣衣局等死。所以像姜敏这样有医术却又时常有机会入宫的诰命夫人,是最受宫人喜爱的,争相讨好都来不及。她若出面托付宫人打听宫廷秘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鱼宝宝催问道:“夫人到底打听到什么?”姜敏道:“正如你们几个所推测的那样,当日皇上召老爷进宫,名义上是商议福王婚事,其实只是个借口。”
原来万历皇帝听说冯琦在家中寿宴上遇刺后,很是关心,特意召司礼监掌印陈矩询问了经过。不知道怎的,皇帝忽然很同情这位为家事苦恼的礼部尚书,其实两个人的情形颇为相像——都是正室夫人没有子嗣,都是偏爱的侍妾和侍妾之子因为非长非嫡,不能取得该有的地位,同病相怜。郑贵妃听说后,怂恿皇帝召见冯琦,想以感同身受来打动冯琦。冯琦是礼部尚书,只要他带头上书请立郑贵妃为皇后,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哪知道冯琦到启祥宫见驾后,无论皇帝如何暗示,只是不接话茬儿。躲在珠帘后面偷听的郑贵妃忍不住冲了出来,正要明说之时,太后李彩凤忽然冲了进来。李太后不知道如何知道了礼部尚书进宫商议福王婚事的消息,匆忙赶了过来。万历皇帝的真实意图遂被打断,只好装模作样地议论起福王的婚事来。
快到正午时,冯琦称已经了解太后、皇帝和贵妃对福王婚礼的期望,会尽快拟一份详细的奏疏,遂辞别出来。因为正好顺路,李太后与冯琦一道出启祥门,到慈宁宫东墙外时,太后忽然道:“已经是中午了,怎么能让大宗伯空着肚子回去?”祖制不准后妃干预朝政、结交外臣,遂呼叫太监赶回启祥宫提请皇帝赐食。万历皇帝允准,太监遂去膳食房取了食物,按制度送去武英殿外廊,冯琦便是在那里吃完赐食。
既然赐食的主意起于李太后,那么之前认为是郑贵妃要当皇后必须害死冯琦的推测就不能成立。因为即使是郑贵妃听说皇帝要赐食后起了歹意,也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下毒事宜准备周全,而且来回奔走传递消息的太监都是慈宁宫李太后的人,郑贵妃又怎么可能暗中做手脚?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李太后才是下毒害死冯琦的主谋。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只要知道整个经过,便可以推测出来。只是由于宫廷事密,紫禁城中的一切都不为外人所知,才使得冯琦之死成为一桩神秘悬案。
众人闻言骇异不止。姜敏道:“素素姑娘,这件事非同小可,按理我该让它深埋地下,从此永不再提起,但今日我还是破例告诉了你,一是为了解答你的质疑,二来也要谢谢你,没有你自曝身份,我始终不会想明白太后为什么要害死我家老爷。”
薛素素一呆,问道:“为什么?”姜敏道:“因为你的母亲润娘。”叹了口气,道:“人间白鹤,当年在京师可是大名鼎鼎,我心中也是仰慕已久。可惜我做了官夫人,行动不得自由,始终无缘一见。有一次,我进宫拜见慈圣太后,特意提到了人间白鹤润娘,本意是想让太后请她进宫表演,那么我们这些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官夫人都可以一饱眼福。当时仁圣太后还在世,听了很有兴趣,立即命管事太监记下来,张罗去办。但后来就没有了下文,我还特意问过仁圣太后,陈太后说慈圣太后不同意,说润娘是跑江湖出身,来历不明,又有一身绝技,怕会惹出什么事 6765." >来。”
鱼宝宝道:“是李太后反对润娘进宫?”姜敏点点头,续道:“我当时听了,真的很佩服慈圣太后思虑周全,深谋远虑。的确,润娘有一身飞檐走壁的惊人本事,让她进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这件事后,我还一度打算坐轿去沈府看看润娘,哪知道不久后就听说她失了踪。而且不是从街谈巷议中听来的,是听到老爷在和沈北门议论。但我微一询问,他二人立即闭口不提。我知道这件事有蹊跷,但既然老爷不愿意说,必是有难言之隐,我也不再打探。又过了一阵子,沈北门病逝,老爷虽然痛惜,却从不多提起。我当时一度怀疑……一度怀疑……”
沈德符道:“冯伯母当时就怀疑家父之死跟润娘失踪有关么?”姜敏道:“是,我当时是有这个怀疑,但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曾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令尊沈北门将润娘留在沈府是因为喜欢她的姿色,尊母为此很不高兴,还因此跟令尊大吵过。我当时怀疑润娘失踪,跟尊母不无干系,而沈北门也是为此而气得病倒,最终撒手而去。尤其后来尊母赶走了润娘的女儿雪素,愈发证实了我的猜疑。但这些都只是沈家的私事,老爷不提,我也从未多问。”
傅春道:“当时是因为没有证据,夫人只能猜测。眼下有这么多证据,夫人还是这样认为么?”
姜敏道:“当然不是。你们查到了这么多关键线索和证据,傻子都能猜到润娘失踪是因为她卷入了宫廷纷争。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慈圣太后听到我提到润娘的本事后,动了心思。她表面遵从祖制不干预朝政,与皇帝的关系也还算不错,母慈子孝,面子上都还过得去,但她与郑贵妃向来不和,自然是希望能立慈宁宫宫人出身的王恭妃的儿子为太子。可当时郑贵妃正得皇上宠爱,皇上虽然不敢明里废长立幼,却写下亲笔誓书交给郑贵妃。天子是万民之主,君无戏言,一旦开了金口,万难更改,即使是太后也不能例外。”
鱼宝宝道:“所以慈圣太后听夫人提到润娘身轻如燕、走绳如飞时,就想到了利用润娘盗取誓书的法子。”姜敏道:“应该不是盗取誓书,而是让润娘用一种法子蚀掉了‘常洵’两个字。皇上的用纸都是特制的黄纸,防虫防蛀,如果恰好是‘常洵’二字被衣鱼吃掉的话,就能令皇上感到这是天意,不该立郑贵妃之子常洵为太子。”
鱼宝宝道:“不错不错,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这慈圣太后心机好深,虽然她也是在做一件好事,但想想就觉得可怕。”
薛素素冷笑道:“没有心机,怎么可能从一个宫人当上太后?那么,我娘亲一定是在得手后被慈圣太后暗中灭了口。”
姜敏道:“我猜想是这样的。尊母在答应这件事后,大概也料到有这个结局,所以才偷了引她进宫的校尉杨山的牙牌,交给最信任的沈北门作为凭据。因为众所周知润娘一直住在沈家,沈北门多少有些危机感,所以又将牙牌转给我家老爷保存。之后的事,你们应该可以想到了——润娘下落不明,多半已经被暗中处理掉,尸骨无存;沈北门病死;当时的东厂提督张鲸于最当红时忽然被大臣弹劾,退废林下,不久神秘死去。所有可能知情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太后也终于放了心。”
傅春道:“直到钱若应带着假牙牌出现在冯府寿宴上,东厂提督陈厂公一眼认出牙牌编号。他自小入宫,在紫禁城中生活了数十年,知道的隐秘极多,大约联想到什么。陈厂公虽然出自翊坤宫,却一直是支持东宫太子的,自然也是站在慈圣太后一方。或许正是他将这件蹊跷之极的事禀报给了太后,太后想到冯尚书与沈北门既是同年,又是翰林院同僚,情若兄弟,说不定他也是知情的。正起疑时,又听说皇帝召冯尚书入宫商议福王婚事,她自然知道这只是借口,担心皇帝听到风声,问起当年润娘之事,便当机立断起了杀机。”
姜敏道:“不错,傅公子所言正是我所想。”
众人这才明白当初万历皇帝对冯琦中毒案的态度为什么那么怪异——一开始就立即允准姜敏请求秘密审讯的奏疏,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关切,却并不下诏责令厂卫从速破案,只派心腹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到北镇抚司旁听监审。这件案子最初苗头极好,受害者夫人姜敏及时推出了夏潇湘和沈德符当下毒凶手,本来也可以据此定案,哪知道半途杀出个傅春,非要穷究真相。不知道究竟的郑国贤还从中附和,力主查证到底。到后来案情反反复复,最终姜敏称冯琦是死于刺客余毒,万历皇帝也立即赞同这种说法,批准东厂锦衣卫以此结案。皇帝之所以处处迁就姜敏,希望尽快了结案情,大概也早猜到了事情跟母亲李太后有关。他虽然因立太子一事与母亲不和,终究还是个孝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当做完全不知道这回事。至于太后为什么要毒杀冯琦,他也懒得深究。糊涂案子糊涂了,再好不过。
姜敏又道:“素素姑娘,说起来,我也是害死你娘亲的凶手之一。如果不是我当年在两宫皇太后面前多嘴,称赞润娘身手如何了得,慈圣太后也不会动这个心思。”
沈德符知道薛素素爱钻牛角尖,生怕她愈发恨冯氏一族,忙道:“当年的事怪不到冯伯母头上,不过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
傅春也道:“是啊,我还正为皦生光之死内疚呢。论起来,我才是害死他的元凶,如果不是我出了个偷换牙牌的主意,要找皦生彩开铜匦,皦生彩就不会被东厂拿住,也就不会情急之下供出他兄长皦生光来。”
皦生光被凌迟处死,小妾和儿子均死于东厂酷刑折磨,唯一存活的妻子被流放边关,可谓家破人亡。唯独其弟皦生彩因告密有功,得了朝廷五千两银子赏钱,官拜三品锦衣卫指挥佥事,一跃成为锦衣卫的重要人物,官阶甚至在王名世之上。
鱼宝宝听了不由得瘪嘴道:“你们没有看到皦生彩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么?我敢说,就算那天晚上他不被东厂的校尉抓住,他也会主动去东厂告密的。”
王名世附和道:“这点我赞同宝宝的看法,毕竟皦生彩是真的认为妖书措辞和风格跟他兄长的诗稿很像,认为皦生光有嫌疑,不算是平白诬陷的。但卖兄求荣毕竟是件令人羞惭的事,可他得到高官厚禄后,不仅毫无羞耻之心,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对以前欺负过他的人大肆报复,这就是典型的小人了。就算皦生光死得冤枉,始作俑者也是皦生彩。傅兄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自责。”
众人一番对答,无非都是说给薛素素听的。她因为情郎于玉嘉之死而痛恨冯琦,即使在冯琦死后依旧痛恨冯家,昨日若不是王名世强行阻止,她便已经赶去官府告发姜敏牵涉妖书案。今日她得知母亲润娘之死也与姜敏有关,怕更是心结难解。以她的性子,做事不顾后果、不计手段,还不知道要兴起多大风浪来。
等了许久,薛素素终于开了口,道:“这件事,的确不能怪夫人。多谢夫人坦诚相告,如果不是夫人冒险讲出这番经过,素素尚无法知道母亲失踪的真相。多谢。”当即朝姜敏深深拜了下去。
她肯屈膝,自然表示尽释前嫌了,众人均是大喜过望。姜敏忙扶起薛素素,命人去准备酒宴。
沈德符心中尚不能释怀,独自来求见姜岚。老太医叹道:“老朽就知道你还会再来的。你想知道令尊沈北门到底是不是病死的,对么?”沈德符道:“老先生是家父临终前所见的最后一人,德符身为人子,自然想知道家父临终的最后遗言是什么。”
姜岚道:“沈北门,确实是非正常死亡,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恳请老朽隐瞒真实死因,好保全家人。”
沈德符呆了一呆,问道:“家父也跟冯世伯一样,是中毒死的么?”姜岚点点头,道:“其实当时老朽有解毒药能救沈北门,但他说他知道是谁要害他,如若他不死,后患无穷,求老朽就此放手。唉,老朽自小学医,立志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死不救。沈北门死后,我也自觉得没有面目再当得起一个‘医’字了。本想就此称病致仕,可想到以沈北门的地位身份,如此畏惧害他的人,料想那人必是非同小可。他若知道我被请到沈家为沈北门诊治,又见我退休,岂不是要起疑我知道了真相?所以老朽又不得不多做了两年,这才上书请求致仕。”
他的声音苍老而低沉,沈德符听来却恍如晴天霹雳一般,心道:“难怪冯世伯让我务必要考取功名,其实不是对我个人有什么期冀,而是担心我就此返乡、闲居山野的话,会令人起疑我已然知道了真相。这么说,那位深宫中的老太后其实也在密切关注皇宫外面的事,也包括我么?”想到太后竟然也有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知道是喜是忧。
姜岚拍了拍沈德符肩头,语重心长地道:“这番话,老朽从未对人说过,包括我的女儿。你知道了真相,却也要为你的家人着想,好自为之啊。”
在冯家吃完午饭已是未时,众人便启程回城。正好遇到水车自玉泉山往皇宫运水,道路为之阻塞,堵了一个多时辰才进来内城。回到藤花别馆时,天色已然黑了。
王名世居然再次主动要求留宿在书房,旁人知道他还是不大放心薛素素,但也没有人指责他多疑,包括薛素素本人。各人心情不好,没有吃晚饭,各自回了房。
齐景云一直等在傅春的房间,一见他进来就扑上来投入怀中。傅春安慰道:“一个人在家等久了吧?”齐景云道:“嗯,我……我有点害怕。你……你还好么?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傅春怜惜地抚摸她的秀发,叹了口气,道:“今日终于弄清楚了真相,大家心里都不舒服。”
齐景云柔声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其实这些并不关傅郎的事啊。这里的其他人,沈公子、王千户、素素都是牵涉到自己,鱼姑娘是跟沈公子有些干系,我算是素素的姊妹,只有傅郎是毫不相干的人啊。这些事牵扯到皇宫秘事,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傅郎为什么还这么拼命帮他们?”傅春道:“我跟小沈、王兄投契,算得上好朋友,一起走过了风风雨雨的日子,总要走完最后一段路吧。”
齐景云道:“傅郎,我们……我们可以快些离开京城么?我好害怕……”傅春道:“我答99lib?应你,很快就会带你离开这里。”
齐景云这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低声道:“今晚……我想跟你睡。”傅春道:“今晚不行。感觉知晓了真相后,大伙儿都怪怪的,尤其是素素,你还是去陪着她,多开导她,劝她看开些。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人是斗不过天的。”
齐景云虽不愿意,却不想拂情郎的意,勉强应了,自回去西厢房。
次日过了辰时,众人才陆续起床,显是前晚都是极晚才入睡。只有王名世人不在,大约赶去锦衣卫官署了。
鱼宝宝招呼道:“就快要过年了,我提议吃过早饭后去逛市集,东四也好,西四也好,采办些年货,把家里打扮得热闹些,怎么样?”傅春先应道:“这主意极好。”
鱼宝宝道:“那好,素素和景云也要去,一个不准落下。你们最好跟我一样,打扮成男子,行事方便些。”
薛素素虽然意态恹恹,却还是点头应了。她一应承,齐景云、沈德符自然也没有异议。
磨磨蹭蹭吃完早饭、换好衣服,已近午时,正要出门时,忽然人声嘈杂,外面似乎来了不少人。拉开门一看,却是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带了一大群校尉将藤花别馆围住,如临大敌一般。
第十章 恩怨尽时
他回忆最初的相遇,回忆起她天真而邪气的眼眸,回忆起她的梨涡浅笑,恍然间,人生中最美最无忧无虑的青葱年华就这么逝去了。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临川名士汤显祖的戏文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众人见到锦衣卫大批校尉寻上门来,却不是熟识的千户王名世带头,心中登时一沉,暗叫不妙。
沈德符更是心道:“这些校尉来得好快,一定是太后得报我们到过西山的消息后,猜想我们知道了真相,所以派人将我们逮捕下狱,拷问后秘密处死。我倒是无所谓,早该料到会有今日,只是牵累了傅春、宝宝他们几个。”
鱼宝宝强作镇定,故作愕然地问道:“王百户这是要做什么?我们犯法了么?”王曰乾道:“今早有人在勾栏胡同发现了皦佥事的尸首。有校尉说,昨日皦佥事来了藤花别馆,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所以各位都是杀人嫌犯。而今东厂提督亲自审问此案,这就请各位跟我走一趟吧。”
众人这才知道校尉们蜂拥而至是因为皦生彩被人杀死,但还是大吃一惊,齐景云听说要被带去令人闻名色变的东厂官署,更是花容失色,一时站立不稳,歪倒在傅春身上。
傅春心中一动,低声问道:“皦生彩昨日来过这里,是么?”齐景云紧张得浑身发抖,点头道:“是,不过他来了见你们都不在就走了。”傅春道:“别怕,有我在,别怕。”
校尉却是不由分说,上前将众人包括老仆在内扭送到东厂官署。东厂提督陈矩坐在小厅堂中,千户王名世侍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堂前有一具被白布盖住的尸首,大约就是皦生彩。
陈矩见嫌犯被尽数带到,命校尉揭开尸体上的白布,问道:“你们可认得此人?”鱼宝宝道:“新任三品锦衣卫指挥佥事皦生彩,谁不认识?”
陈矩道:“这可有些奇怪,听过皦生彩名字的人应该很多,认得他面貌的人却不是那么多。你们几个如何能认得皦佥事呢?他到藤花别馆去做什么?”沈德符道:“我曾经跟皦佥事的兄长皦生光打过几次交道……”鱼宝宝插口道:“还被他骗过、讹诈过。”沈德符道:“是。有一次正好皦生光让皦生彩到国子监替他办事,我们由此认识了皦佥事,有些来往。”
陈矩道:“这可就更奇怪了。皦生光骗过沈公子,以你们几个的行事风格来看,不报复他都难,怎么还会跟他弟弟来往呢?”沈德符一时语塞,想不出话来回答。
傅春见陈矩精明之极,忙道:“陈厂公派人带我们来东厂,无非是因为我们跟皦生彩有些来往,怀疑是我们杀了他。那么请教陈厂公,皦生彩是什么时候被杀的呢?”陈矩道:“天气寒冷,尸体早已经冻僵,仵作难以判断出皦佥事被害的确切时间。”
傅春道:“既然昨日正午还有校尉见到皦生彩,应该是在那以后被杀。我们几个昨日一早出门到西山赏雪,傍晚才回来。厂公可以去问西直门守卫,我们在那里等水车进城等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一定还记得见过我们几个。”
陈矩道:“皦佥事也有可能是晚上被杀,你们依然有作案时间。”傅春道:“我们到家后,天色已黑,便各自回房睡觉,根本就没有机会杀人抛尸。”
陈矩道:“如果凶手就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你们当然会互相庇护了。仵作验过尸首,从伤口深及肺腑来看,凶手应该是名气力强劲的男子。傅春,沈德符,你们两个都有重大嫌疑,来人,将他们两个拿下拷问。”
鱼宝宝忙叫道:“等一等,我们还有别的证人。”转头死死瞪着王名世。王名世难以推却,只得勉强道:“属下可以为他们几个作证。昨晚属下也在藤花别馆中,几乎一夜未睡,可以肯定没有人出去过。”
陈矩大奇问道:“王千户又不是没有住处,而且寓所离堂子胡同也不远,怎么会留宿在藤花别馆中呢?”王名世沉吟道:“这个……”鱼宝宝抢着道:“他一直暗中喜欢我们素素,陈厂公难道不知道么?”
明代虽然沿袭前朝,设置官妓,但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曾接受中丞顾公佐的建议,严令禁止官吏狎妓。到成化、弘治年间,还有明人记载此事道:“唐、宋间,皆有宫妓祗候,仕宦者被其牵制,往往害政,虽正人君子亦多惑焉。至胜国时,愈无耻矣。我太祖尽革去之。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其风遂绝。”对官吏宿娼处罚是极重的。然而到了正德年间,明武宗本人荒淫无度,公然狎晋阳名妓刘氏,称其刘娘娘,上行下效,狎妓禁令也不能严格实行。此风一开,遂再也不能禁止。
虽然时过境迁,官员狎妓通常只被视为风流韵事,但鱼宝宝公然在大堂上指出现任锦衣卫官员迷恋京都名妓,还是颇令人尴尬。陈矩惊讶地转过头去,王名世极是发窘,既不好承认,却又不能否认,不然无法解释他为何要留宿在沈德符家中。
陈矩却也不再多追问,只道:“王千户,你当真可以为他们作证?”王名世道:“属下可以肯定,傅春和沈德符绝没有出去杀人。我借宿在正屋书房中,对面就是沈德符的房间,他要出门,必须经过厅堂大门,我肯定会听见。而傅春住在东厢房南面房间,正好与书房莅临,他要出门,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属下敢以自己的性命,为他们二人担保。”
陈矩见他如此肯定,便点点头,道:“我信得过王千户。”命书吏记录下来,让王名世在证词上签字画押。
由于有王名世的有力证词,沈德符等人遂被当堂释放。众人无端惹上这么一摊子事,反而好奇心大起,极想知道是谁杀了皦生彩。
还没有出东厂大门,鱼宝宝就忍不住猜测开了,道:“要我说,一定是那个真正的主谋。妖书案刚刚了结,皦生光成了替死鬼,皦生彩告发兄长得官,那人心中愤愤难平,遂暗中杀了皦生彩。”傅春也道:“皦生彩被杀和妖书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应该不是那么简单。”
薛素素冷笑道:“妖书案弄得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找到皦生光做替罪羊,了结了此案。皦生彩虽然可恶,却是今非昔比,已是三品锦衣卫官员,那主谋又不是傻子,选这个时候杀他不是惹祸上身么?”顿了顿,又道:“要我说,皦生彩被杀,沈公子,还有王名世,你们两个有杀人动机,才是最大的嫌犯。”
众人均知道她是指沈德符和王名世曾雇请皦生彩到东厂偷开铜匦、盗窃证物之事,这的确是二人的心结——皦生彩能卖兄求荣,难保有一天不会出卖沈、王等人。之前他一文不名时,沈德符有钱,王名世有势,尚能压得他服服帖帖,不敢多泄露一个字。后来他一跃成为锦衣卫要员,官秩尚在王名世之上,怕是再难以遏制他。虽不知道他昨日来藤花别馆的目的,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众人初闻他被人杀死的消息,虽然惊愕,却也着实松了一口气,便是因此缘故。
幸亏东厂并不知道皦生彩与沈德符、王名世的纠葛,不然众人今日再难走出监狱大门。
鱼宝宝忙道:“素素,你小点声,可别让旁人听见了。你昨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应该知道他们两个没有杀人啊。”
薛素素道:“宝宝就是天真,处处为别人着想,可别人有想过你的好处么?”有意无意地看了沈德符一眼。沈德符生怕她提起自己当年有负鱼宝宝、也就是徐安生之事,忙转了头,脸却是涨得通红。
薛素素却话锋一转,道:“你们没留意到么,适才如果不是宝宝催逼,王名世其实是不愿意出面为你们作证的。”鱼宝宝道:“对,这件事很奇怪,刚才要不是我瞪王名世,他还不肯站出来作证呢。喂,我们等一下王名世,我有话问他。这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薛素素道:“要等你们等吧,我和景云先回去了。”
沈德符心中也有疑问,便与傅春、鱼宝宝留在东厂官署门口。
等了一刻,王名世匆匆出来,见到三人,微微一愣,随即过来问道:“我知道你们怪我没有及时出来作证,实际上,我一开始不说,是因为我虽然没有听到有人出去过藤花别馆,却见到有人进来过。”
众人都吃了一惊。鱼宝宝忙问道:“是谁?”王名世道:“薛素素。”
傅春道:“这怎么可能?王兄留在藤花别馆,就是因为不放心素素,一定会特别留意她房中的情形。你既然没有听到她开门出来,又怎么能看到她进来。”
王名世道:“你们忘记了么?素素是人间白鹤润娘的女儿,她只需有她娘亲一成功夫,便可轻松翻过墙头,而不会惊动任何人。无论你们信不信,我离开藤花别馆走到巷口时,真的亲眼看到素素从东面过来。她走得很慢,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满腹心事。我当时心中咯噔一下,生怕她昨夜去官府告了密,所以也不及当面质问她,匆忙赶去了锦衣卫官署。正好听到皦生彩被杀的消息,陈厂公派人叫我去东厂,不久你们被当做嫌犯带来,我突然想,会不会是素素杀了人。虽然仵作称伤口深及肺腑,断定凶手是有气力的男子,可是素素会武艺,功夫不弱。正因为我心中不能肯定她到底有无干系,所以才有所迟疑,不知道该如何作证才好。”
鱼宝宝道:“这未免也太诡异了吧?且不说素素是否有能力杀人,她为什么要杀皦生彩呢?”
沈德符道:“说起来,皦生彩算是润娘的弟子,跟素素是师兄妹的关系。我倒是见过素素在巷口跟皦生彩谈论什么,是在皦生彩升任锦衣卫指挥之后。”
鱼宝宝道:“素素的真实身份是她主动告诉我们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始终都不会知道她就是润娘的女儿。这件事,我们都没有对外人说过,她会告诉皦生彩么?”傅春道:“这其中疑点很多。以素素的心计,如果真告诉皦生彩她是润娘的女儿,必然是要利用他做事,不会贸然杀人。如果她没有透露身份,跟皦生彩并无冲突,更不会杀人。”
鱼宝宝道:“我们在这里胡乱猜测也不是办法,不如回去直接问素素。”
众人径直回来藤花别馆。因薛素素到底是女子,脸皮薄些,不便一拥而上当众质问,遂决意由鱼宝宝一人到西厢房询问。
薛素素听说众人怀疑到是自己杀了皦生彩,也不推诿,点头承认道:“不错,人是我杀的。”
齐景云道:“素素,你……”薛素素道:“景云你别管。皦生彩就是我杀的,我替你们大伙儿除了一个心腹大患,你们不是该感激我么?”
鱼宝宝很是吃惊,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杀死皦生彩的么?”薛素素冷笑道:“当然不是。其实皦生彩对你们有利还是不利,我根本就不关心,可这男人色胆包天,自恃当了锦衣卫,要强行对我无礼,我这才杀他。”
当即说了经过。原来皦生彩某日来到藤花别馆附近,正好在巷口遇到薛素素,一时惊若天人,心仪不已,上前拦住,不断用言语挑逗她,还拿出锦衣卫指挥的身份压她。薛素素心头火起,表面却不动声色,假意敷衍他,约他昨晚到勾栏胡同口相会,然后趁他意乱情迷时杀了他。
鱼宝宝便出来将事情原委告诉众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一时无语。
王名世见天色不早,遂辞别而去。他之前一再对薛素素不放心,惧她放不下对冯琦的仇恨,一意报复冯氏,然而此刻听到她承认杀死皦生彩,等于她亦有把柄握在他手中,不再忌惮她去向官府告密,心头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这一晚,月色清朗,素光泠泠,流泻大地。藤花别馆却被一种奇特的颓废氛围所笼罩——似乎在历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走到了天涯的尽头,依旧是浓雾弥漫,看不到一缕阳光,以致怅恨绵绵,无以解脱。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往昔的种种欢颜笑语,竟自随浮尘沉寂在了无言的静谧里。
次日一早,众人还未起床,便有人猛拍大门。傅春反应最快,披衣起床,却是一名东城兵马司的兵士,脸庞冻得通红,一边跺脚,一边呵气取暖。
傅春心知不妙,忙道:“出了什么事?”那兵士道:“隔壁冉驸马门前死了一名女子,有人认得她住在藤花别馆,劳烦公子跟我去认一下人。”
傅春大吃一惊,他昨晚跟齐景云同居一室,死者当然不会是她,忙赶来西厢房查看。也顾不上敲门,踢门而入,先往北房一看,鱼宝宝正懵然从床上坐起来。再赶到南房间,床上被子凌乱,却是空无一人,薛素素不在房中。
沈德符听到动静不小,忙赶过来问道:“怎么了?”傅春道:“怕是素素出事了。”
跟着兵士来到冉驸马府邸,果见拐角处躺着一具女子尸首,几名兵士远远守在一旁,情形甚是凄凉。
沈德符认出死者正是薛素素后,便如坠冰窖,身子一麻,再也挪不动一步。他回忆最初与雪素的相遇,回忆起她天真而邪气的眼眸,回忆起她的梨涡浅笑,恍然间,人生中最美最无忧无虑的青葱年华就这么逝去了。而今,她的人就那么躺在那里,面色发青,双眼圆睁,却完全失去了生气,她的美丽,她的可爱,她的仇恨,她的心机,都消逝在冰冷的严冬里。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临川名士汤显祖的戏文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领头兵士正在盘问在这一带巡夜打更的更夫。更夫道:“小的打更上半夜经过这里,没看见死人,就看见有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站在那里,小的认得他是住在扬州胡同的王千户,还想过去打声招呼。他见小的过来,转身就走了。”
傅春听见,忙问道:“那王千户是王名世么?”更夫道:“正是。”
领头兵士打发走更夫,这才问道:“死者是你们家的人么?”沈德符木然不应。
傅春只得代答道:“她叫薛素素,临时寄居在藤花别馆。这位沈德符公子就是别馆的主人。”领头兵士立即“啊”了一声,道:“原来她就是薛素素,难怪如此美丽。可惜,可惜。”
傅春道:“可是素素昨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会……”领头兵士道:“薛素素姑娘是被人杀死的。”示意手下将尸体翻过来,果见薛素素背心有一个血窟窿,因为天气奇冷,鲜血凝结得快,流出的血不是很多。
正好仵作和书吏到来,开始匆忙验尸。按照惯例,仵作一边检验,一边喝报,由书吏记录,填了相关文书,方才算完成。
兵士正要抬走薛素素尸首时,一直一言不发的沈德符却突然回过神来,上前拦住,道:“你们要带她去哪里?”仵作道:“这是凶杀案,当然要抬去官府了。”沈德符道:“不行,不能这样对她。”一想到薛素素半生凄苦,死后尸首还要被人翻检污辱,不由得怔怔流下眼泪来。
傅春忙扶住他劝道:“他们也是例行公事。我们还是先回去,预备素素的后事。”
齐景云和鱼宝宝也赶了过来,见薛素素莫名死在离藤花别馆不远的地方,惊骇得不能自已,正捂唇饮泣,极力抑制不哭出声来。
傅春连劝带拉,好不容易才将三人带回藤花别馆,命老仆炖了一大锅热姜汤,一人一碗趁热喝下,冻得僵硬的身子才有了些暖气。
鱼宝宝却始终不肯坐下来,在堂中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道:“素素早已自行赎身,离开了八大胡同的是非之地。到底是谁还要杀她?”
沈德符痛彻肺腑,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恨恨道:“一定是王名世。他昨天离开藤花别馆时,还几次张望西厢房素素的房间,欲言又止的。又有更夫看到他昨晚在巷口晃悠,他肯定是认为素素心中放不下对冯氏的仇恨,留着她,对冯氏威胁太大,所以狠心杀了她。”
鱼宝宝登时得到提示,道:“对,对,王名世自己都说他不是个君子。他可以为了私仇陷害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虽然那周嘉庆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仅从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傅春却是不相信王名世会杀人,尤其死者还是他自己曾经爱恋过的女子,忙道:“你们伤痛素素之死,可千万别太武断了。素素应该是昨天晚上被杀,可王名世昨晚并没有住在藤花别馆内,他不可能在不惊动我们大伙儿的情况下带素素出去,再一刀将她杀死。”
鱼宝宝道:“素素有可能是自己开门出去散心啊。她昨晚一直坐在灯下,没有丝毫要睡的意思。我临睡前还问过她,她说不急着睡,还想出去透透气。”
傅春道:“即便如此,素素武艺高强,气力不亚于男子,不可能被人轻易从背后一刀杀死。”鱼宝宝道:“那愈发说明王名世有重大嫌疑了。他可是我们大明朝第一位武三元,武状元的名头响当当,说他武艺天下第一也没错。”她是个爽快性子,当即道,“你们等在这里,我亲自去揪王名世来对质。”
沈德符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傅春刚一起身,齐景云忙拉住他哭道:“傅郎别去,我一个人在家里,好害怕。”傅春只得道:“那我留下来陪你。”
沈德符便和鱼宝宝一道来找王名世。王名世住在东单牌楼东边的扬州胡同,刚离家去了锦衣卫官署。
鱼宝宝便问仆人道:“你家主人昨晚可有出门?”仆人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又与王名世熟识,也不隐瞒,道:“少主人昨晚倒没有出门,只是很晚才回来,小的本来给他留了门,后来差不多快到半夜了,小的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刚把大门闩上,他就在外面打门了。”
鱼宝宝道:“那么王名世回来后做了些什么?”仆人道:“洗漱了一把,直接就睡了啊。”
沈德符道:“那他有没有换衣服?”仆人莫名其妙,道:“没有。”
鱼宝宝打了一下沈德符的头,道:“你傻子啊,王名世昨天穿的飞鱼服,他今天当然还要穿官服办公,证据在他自己身上呢。走,我们去锦衣卫官署找他。”
沈德符却突然记得适才仵作到现场验尸时,他听到喝报,称薛素素背心的伤口长不及一寸,深及三寸,应是短刃所伤。而王名世平日习惯佩戴绣春刀。绣春刀是锦衣卫制式武器,由精钢制成,厚背薄刃,形状有如剃刀,宽约一寸半,比单刀要长,较一般的长剑略短,狭长略弯,主要用于中距离攻击,一刀砍下,足可砍断整个马头。如果王名世是用绣春刀从后袭击薛素素,以刀锋之犀利无比,定然能穿胸而过,不会仅仅入肉三寸。既然薛素素后背伤口是短刃所刺,那么王名世一定用了另外的凶器。按照常理,他得手后不会再将凶器留在身上,要么半途扔了,要么藏在了家里。
沈德符将鱼宝宝拉到一边,将想法对她说了。鱼宝宝恍然大悟,道:“对,对,还是你精细。”不顾仆人阻拦,冲进王名世家中翻找一通。倒是找出了两柄长剑、一杆长枪、三把单刀,都是王名世平日练武用的,唯独没有短兵器。
沈德符却发现院角槐树下有口小小的水井,心中一动,走过去一看,却见到井中的冰面上有一把带血的金柄匕首。
北方的敞口水井通常都不结冰,即使河湖水都结了厚厚的冰层,用手试探井水也会感到温和宜人,这是因为井水来源于地下,大体能保持恒温状态。但王家的这口水井大约是因为底部已然堵塞、没有了活水的缘故,竟结成了一个大冰块,那匕首正好落在冰面上。
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人们通常习惯于将秘密藏在家里最深的地方,床下、地底、水井往往是最佳选择。大概王名世也是如此想法,将凶器随手一抛,以为丢入了井底,却忘记了时值寒冬,家中水井偏巧出了问题,水面结了厚厚的冰层,匕首只落在了冰面上,并未掉入井中。
鱼宝宝闻声赶过来一看,又是失望又是气愤,嚷道:“这可是王名世杀人的铁证了,不容他再抵赖。”正要俯身下去拾取匕首,沈德符拉住她,道:“等一等,涉及人命官司,王名世又是锦衣卫千户,取证最好有官府的人在场,你去叫人来,我在这里守着。”
鱼宝宝应了一声,走出几步,却又迟疑起来,回身问道:“我们真要这么做么?虽然王名世有杀人动机,有证人,也有证据,可万一……我是说万一,是我们弄错了呢?”沈德符气急败坏地道:“你自己也说了,王名世有动机,有证人,也有证据,这还会弄错么?”
鱼宝宝道:“就算真是王名世杀了素素,我们现下告发了他,他被判了死刑,素素也活不过来呀。”
沈德符知道她表面凶巴巴的,心肠却是极软,多半是因为与王名世交往日久,不忍告发其杀人罪行,不禁气道:“王名世是杀人凶手,你还想庇护他么?”
鱼宝宝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要庇护他,我是担心这案子牵扯的因缘太过复杂,万一王名世被捕后招供出关于润娘的一切,我们几个死光光也罢了,皇上得知誓书被蛀是有人刻意为之,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国本之争’岂不是要再起波澜?”
沈德符素来随和,在这件事上却甚是执拗,冷笑道:“你素来恣意妄为,怎么这个时候反倒关心起朝政、国本来了?王名世又不是傻子,誓书一案,沈、冯两家都牵扯其中,他本来就是要保护冯家才杀了素素,难道还会将其中缘由和盘托出,为冯家惹祸么?只要我们不说,他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他二人为要不要告发王名世争执不下,却不防一旁王家仆人听到“杀人”“人命”之类的话,吓得不轻,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忙跑去街上喊人。
东单牌楼往西就是东长安街,直通紫禁城,是北京最要害的地方之一,在这一带巡防的兵马司兵士和京营军士甚多。王家仆人正好看见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带着数名校尉经过,忙上前叫道:“王百户,快,快,出事了。”
他语无伦次,王曰乾也不明白他说的“出事”是指什么,但既然是事干顶头上司,一时不敢怠慢,急忙赶来王名世家中。见到沈德符、鱼宝宝二人站在井边,倒是吃了一惊,道:“咦,是你们两个。东厂刚接了薛素素被杀的案子,陈厂公正派我去带你们几个到东厂官署问话,想不到你们居然在王千户这里。”
沈德符道:“那正是好极了。王百户,适才我和宝宝来王千户家中找他,没见到他人,却意外在水井中发现一把带血的匕首,猜想或许跟素素被杀有关。我们不敢妄动,正想要去报官。”
薛素素虽然名气极大,到底也只是个从良的美貌妓女,她的被杀不至于惊动东厂,这种平民案件通常都是县署处理,能转到顺天府就算是极度重视了。东厂提督陈矩之所以听到消息后立即接手,只是觉得蹊跷——之前锦衣卫新晋指挥皦生彩刚刚被杀,事情牵涉藤花别馆,住在别馆的一干人白天刚刚被盘问过,晚上薛素素就被人杀死,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关联。王曰乾一听顶头上司牵涉进了提督亲自审理的要案,登时又惊又喜,忙赶来井边,俯身看了一眼,便命校尉捞起匕首,用手帕仔细包了,带了沈德符、鱼宝宝二人,一起赶来东厂官署。
东厂提督陈?
矩正比照阅读皦生彩和薛素素两案卷宗,听了王曰乾禀报,皱紧眉头,问道:“王千户人呢?”王曰乾道:“王千户不在东厂官署,大概在锦衣卫那边。”
陈矩道:“你派人去锦衣卫传话,说我有急事找王千户,命他速来东厂。在他家发现凶器的事,一个字也不能提。你亲自带人去拘捕王府仆人,秘密带他来这里。”王曰乾忙躬身道:“遵命。”
陈矩又叫来仵作,查验那柄带血的凶器。那匕首精巧可爱,刀柄是黄金所铸,带有鱼鳞花纹,白刃似雪,寒光闪烁,刃身比寻常的匕首要略窄一些,显然不是随意能买到之物。
仵作仔细验过,禀报道:“匕首形状与死者薛素素伤口完全吻合。取匕首残留血迹与死者血样滴入清水,血丝缠绕,也完全能溶在一起,应该就是杀死薛素素的凶器。”
陈矩点点头,挥手斥退仵作,这才命人带进沈德符、鱼宝宝二人,问道:“你们两个,是在王千户家‘意外’发现匕首,才起了疑心,还是本来就怀疑王千户是杀人凶手,刻意去他家寻找蛛丝马迹?”
沈德符知道陈矩精明厉害,这点上实难以骗过他,不然他招来王府仆人一问就能拆穿,当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我们先起了疑心,才去找王千户对质的。”
陈矩道:“王千户跟你们几人交好,算得上朋友,你们怀疑他,一定有理由。这位鱼公子,昨日不是还当众强调说王千户暗中喜欢薛素素么?”
鱼宝宝见事已至此,再也护不了王名世,少不得要编一套理由来保护其他人,便道:“因为昨日之后,薛素素公然与王千户翻脸,说之前跟他交往只是要利用他。原来素素真正的心上人名叫于玉嘉,就是那个被冯尚书杖死的国子监贡生。素素心痛爱人惨死,一度想利用王千户来接近冯家。王千户知道后,很生气地离开了藤花别馆,临走前还狠狠瞪了素素几眼。今早听到素素被杀,我们听到有更夫作证说昨晚在巷口看见过王千户,所以立即怀疑到他身上。本来是要去他家找他对质的,结果他人不在,只在井中找到了匕首。”
这番话除了个别情况外,几乎全是真事,有因有果,毫无破绽。陈矩听得颇为动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如此。”显然是完全相信了鱼宝宝的解释。又问道,“你们怎么看皦生彩被杀这件案子?”
之前薛素素虽然已经承认是她杀了皦生彩,但毕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并未张扬开去。沈德符和鱼宝宝不知陈矩为何突然将话题转到皦生彩的案子上,料来必有深意,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答,担心言多必失,反而被陈矩看破玄机。
陈矩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不是怀疑你们藤花别馆的人杀了皦生彩,而是感觉这两件案子似乎有所关联。根据仵作验尸的报告来看,皦生彩和薛素素二人身上的伤口一个在胸口,一个在背心,虽然位置不同,伤口的大小、形状却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死的时间又如此接近,应该是同一柄凶器所伤。你们在王千户家中发现的凶器与两名死者的伤口大小都吻合,依你们看,这两件案子会不会是同一名凶手所为?”
他虽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分明是怀疑王名世非但杀死了薛素素,还杀了皦生彩。
沈德符闻言立即吃了一惊,不由得心道:“王名世为人冷傲寡言,是锦衣卫中的异类,人人都知道他不是郑贵妃一党,所以他名列妖书之上极是古怪。尽管他声称并不知情,但利用妖书报复了周嘉庆却是真事,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那妖书上面的人名都是精心挑选后列上去的,如果作者列上王名世是刻意掩饰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与王名世有干系的。本来冯伯母嫌疑最大,但她断然否认,并讲出了润娘失踪案的来龙去脉,那件案子牵扯太后、皇帝、贵妃、太子等,可以说关系着大明朝,比妖书案可大多了,可见冯伯母跟妖书毫无干系。素素大概也是基于此种考虑,才完全相信了冯伯母。妖书一案,皦生光被杀,但其实真相未明,真正的作者到底是谁,无人知道,唯一的线索就是王名世。皦生光是否真的牵涉其中不得而知,但妖书四下散播的确需要他这类专业的刻字人士。如果不是素素亲口承认杀了皦生彩,我一定会怀疑是皦生彩偶然知道了真正妖书作者的秘密,从而被王名世杀人灭口。或者说,妖书的作者其实就是王名世。”越想越是心惊,却不敢说出来半个字。
鱼宝宝脱口应道:“不,绝不会是王名世杀了皦生彩。他白天跟我们一道去了西山,后来又一同返回城中,留宿在藤花别馆,寸步未离。就算他悄悄背着我们出了门,但他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可能预先知道皦生彩深更半夜会去勾栏胡同呢?而且他要杀人的话,为什么还要特意留宿在藤花别馆呢?回他自己家不是更方便进出么?”
这番推断极是有力,当即打消了沈德符的疑虑。陈矩亦觉得有理,道:“那好,关于这件案子就不要再提了。”
不再提皦生彩一案,自然不是因为陈矩完全放下了对王名世的怀疑,而是因为王名世名列妖书之上,皦生彩靠告发其兄长皦生光是妖书案主谋起家,一旦深究疑凶和死者之间的关系,势必再度牵扯出妖书案,好不容易平息的水面再起风浪,这可不是许多人愿意看到的。
等了小半个时辰,王名世进来拜见。他神色阴郁,心事重重,在大堂中见到沈德符、鱼宝宝也不奇怪,连头都未点一下。
陈矩道:“王千户,你可知道薛素素昨晚在堂子胡同一带被人杀死了?”王名世道:“属下刚才在锦衣卫官署听人说了。”
陈矩道:“有人作证说昨晚在凶案现场那一带见过你,可有此事?”王名世道:“有。属下昨晚在饭馆喝了点酒,出来时想到藤花别馆去,走到冉驸马宅第附近时,又想到他们可能已经睡下,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陈矩道:“你可认得案桌上的这柄匕首?”
王名世略略一扫,便即愣住,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他是认得那柄匕首的。
陈矩道:“这是沈德符和鱼宝宝两位在你家水井中发现的凶器,上面还有血迹,与薛素素背心伤口也完全吻合。王千户,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名世极是诧异,却也不着急辩解,只转头看沈、鱼二人,似是不能相信是他们发现了凶器并向东厂告发了自己。沈德符扭转了头,不敢直视他。鱼宝宝则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陈矩重重一拍案桌,喝道:“王千户!”王名世反而平静了下来,干脆地承认道:“是我杀了薛素素,我愿意招供。”
东厂惯例,疑犯若不承认罪名,便要动刑拷问,打到犯人肯招供为止。王名世为人刚毅,陈矩本来以为要他认罪一定会大费周章,想不到他不等盘问,居然当堂承认,颇出意外,当即命人收了他兵刃,剥去衣冠,将手足上了刑具,暂时监押在东厂大狱。择日再移交三法司审讯。
虽然捉住了杀害薛素素的凶手,沈德符和鱼宝宝心头却各自不是滋味,怅然回来藤花别馆。
傅春听说王名世在东厂大堂上承认了杀人罪名,极是骇异,问道:“你们在王名世家中发现了凶器,怎么不回来跟我商议一声,就直接报官了呢?嗨。事情可还有圆转的余地?”沈德符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圆转的?要怪只能怪王名世自己,他所用的那柄凶器,不但杀了薛素素,还跟皦生彩身上的伤口相吻合。这一次,他无论如何是难以脱身了。”
一旁齐景云听见,忙问道:“你们没有告诉东厂是素素杀了皦生彩么?”鱼宝宝道:“当然没有。素素人都死了,我们怎么能让她再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
齐景云道:“那东厂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怀疑是王千户杀了皦生彩呢?”鱼宝宝道:“我看陈厂公其实是有所怀疑,但事牵妖书案,他不愿意再将事情闹大,应该会回避皦生彩一案。”
齐景云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掩面泣道:“全怪我,全怪我……要不是我,素素也不会死。”
沈德符极是吃惊,问道:“你说什么?”齐景云道:“怪我……都要怪我……”强行抑制几日的情绪终于爆发,放声大哭了起来。
沈德符和鱼宝宝均愕然不知所措。傅春叹道:“还是我来告诉你们吧,素素其实不是杀死皦生彩的凶手。”
原来当日众人赶去西山找冯夫人姜敏对质后,皦生彩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寻来了藤花别馆,正好老仆外出买米买菜,家中只剩了齐景云一人。皦生彩听说旁人尽数外出,立即强行跨进门来,涎着脸贴上齐景云,搂住她狂亲了一通。齐景云愈是抗拒,他愈是按捺不住欲火,扯着她便往房里拖,还威胁说若是她不肯就范,就将他们这些人合谋盗窃东厂证物之事告发出去。齐景云又急又怒,顺手从袖子中拔出了傅春送给她防身的小匕首,却被皦生彩一把握住她手腕,调笑道:“小娘子平日温柔斯文,想不到还是烈马性子,是不是跟薛素素学的?”
凑巧隔壁驸马冉兴让来访,见院门虚掩,径直进来,刚好看见这一幕,大喝一声,抢上前来痛殴皦生彩,纠缠扭打中,竟将那柄锋锐的匕首推进了皦生彩胸口,一刀刺死了他。
事故发生后,冉、齐二人均是六神无主,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刚好冉兴让府中管家过来找驸马,少不得要出些主意善后。那管家很有些头脑,道:“绝不能报官!这皦生彩新近因告发妖书起家,驸马虽是不小心刺死了他,官府也不会如何如何,但妖书案余波尚在,旁人难免会对此风言风语。本来就有谣言说贵妃娘娘是妖书的主谋,万一再说是贵妃娘娘派驸马杀皦生彩灭口,可不是又生事端?而今之计,只有悄悄了结此事,方是上策。”又叮嘱齐景云务必不可张扬,随即拉走冉兴让,叫人来将皦生彩抬走,尸首先是暗中存放在驸马府马车上,晚上才运出去丢掉。
皦生彩离开锦衣卫官署前,曾对属下提过要去藤花别馆,他就此失踪,旁人不免怀疑到藤花别馆头上。幸亏当日众人都去了西山,家中只有齐景云和老仆,一个是弱质女流,一个是衰迈老翁,丝毫没有人怀疑他们两个。王名世又在公堂作证晚上无人出去藤花别馆,众人才由此洗脱嫌疑。
事情本是因齐景云而起,冉兴让是为了救她才失手杀死皦生彩,她为了保护驸马,自然不会多吭声。但她只是个弱女子,即使在事后,仍然难以排除心中恐慌。就在当晚,她实在难以承受心头重负,将冉驸马为保护自己失手杀死皦生彩之事告诉了薛素素。薛素素听了,叮嘱齐景云千万不可再对人说起,包括傅春在内,即使事情败露,她也会出头承担。还特别告诉齐景云说,她也不是全为了姐妹之情,是她正好有事要找冉驸马帮忙。
而那日早上薛素素悄悄翻墙出门,其实是要避开众人耳目去找冉兴让,结果事不凑巧冉驸马一大早奉召陪寿宁公主进宫去了,她怏怏回来时,正好被王名世看见,成为后来众人怀疑她杀皦生彩的关键证据。她被鱼宝宝质疑时,根本无心辩解,遂干脆承认是她杀了人,一来藤花别馆的人不会因此而去告发她,二来她愈发可以向真正的凶手冉兴让示好,以达到她个人的目的。
齐景云虽然知道事情究竟,却得冉府管家和薛素素先后反复叮嘱,不得不将秘密深藏心底。哪知道变故连连,昨夜薛素素竟然也被人杀死,王名世则成了首要疑凶。齐景云再也忍受不住压力,等沈德符和鱼宝宝去找王名世对质时,才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傅春。
鱼宝宝听傅春讲述了经过,既意外又震惊,愣了好半天,才想起一件关键事来,问道:“小傅给你那把小刀呢?就是杀死皦生彩的那把金柄匕首,给我看看。”齐景云道:“我……我不敢再留在身上,冉驸马府上管家拿去了。”
鱼宝宝道:“小傅,你能猜到素素昨日早上去找冉驸马做什么吗?”傅春沉吟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素素想利用冉驸马带她进宫。她心中还放不下母亲润娘失踪之事,可这件事的真相归根结底只有慈圣太后一人知情,她多半想混到宫中,当面质问太后。”
鱼宝宝道:“对,我也是这么想。那么有没有可能昨晚素素又去找了冉驸马,要求驸马设法带她入宫。冉驸马感到为难,以素素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性格,多半会用误杀皦生彩一事来威胁驸马。结果惹起冉驸马恐慌,她出来时,就被驸马派手下杀死了?”
傅春不及回答,沈德符很不高兴地插口道:“王名世已经招供是他杀了薛素素,你为什么还要怀疑冉驸马呢?”鱼宝宝辩解道:“当初素素也自称是她杀了皦生彩,可那不是真相。冉驸马既有动机,手中又有凶器,嫌疑比王名世大多了。”
沈德符道:“可冉驸马再笨,又怎么会在自己家附近杀人?而且凶器分明是在王名世家中发现的。”
鱼宝宝道:“冉驸马不在他家附近杀人,难道选在他家里杀么?我可没觉得他笨。大智若愚知道么?冉驸马就是这种人。我敢说,一定是他杀了素素后,又偶然看到王名世在附近转悠,所以想到将凶器投到他家井中,好嫁祸于人。”
沈德符道:“你不知道北方水井其实都是不结冰的么?冉驸马又不可能事先知道王名世家中水井结了冰,匕首投到水井中,就此沉入水底,再没有人能够发现,那叫什么栽赃?”
这推理极是有力,的确能够充分证明外人不可能靠投凶器入井中来栽赃给王名世。
鱼宝宝有心为王名世辩护,一直在努力寻找证据,此刻再无话说,只好拿出强词夺理的本领,道:“然小沈坚持认为冉驸马无辜,我们现在就一起去找冉驸马对质,只要他拿得出凶器,就是你对,拿不出来,就是我对。”
沈德符怒道:“你这不是胡搅蛮缠么?那匕首是杀死皦生彩的凶器,冉府管家肯定早已处理掉。就算还在,他否认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拿出来给你看?你说王名世不是凶手,那为什么他自己一看到公堂上的证据就自己承认了?又没有人强逼他,更没有动刑。”鱼宝宝道:“他一定跟素素一样,有自己的苦衷。”
沈德符道:“素素承认自己是凶手,一是保护景云,二是要利用冉驸马进宫。王名世又是为什么呢?按照你的说法,冉驸马是杀死素素的凶手,王名世承认罪名,等于是要保护冉驸马。你觉得可能吗?”
傅春见二人争吵愈演愈烈,忙劝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再吵了。宝宝,你听我说一句,我觉得小沈是对的,冉驸马是不可能杀死素素的。”鱼宝宝气咻咻地道:“连你也怀疑王名世?亏他拿你当好朋友。”
傅春道:“我不是怀疑王名世,我是说冉驸马不可能是杀死素素的凶手。你认为冉驸马有杀人动机,无非是因为素素威胁要告发他杀了皦生彩。冉驸马可能会担惊受怕,但绝不会因此而杀人。退一万步说,就算素素去官府告发,又能怎样呢?冉驸马是皇帝和郑贵妃的女婿,是皇亲国戚,一定会受到最大的庇护,况且他也不是无理杀人,是为了救人,事情传扬开去,说不定还会成为民众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所以说,素素的威胁并不能令冉驸马惊惧到杀人灭口的地步。”
鱼宝宝歪着头想了想,道:“这么说好像有点儿道理。可我还是不相信王名世是杀死素素的凶手。”傅春道:“我也不信。”
鱼宝宝登时大喜过望,道:“我早说小傅是我们这群人中最有见识的。你可有证据?可有想到谁是真正的凶手?”傅春摇头不答,道:“小沈,我知道你是从王名世陷害周嘉庆这件事后对他有了看法,其实他事后也很后悔,周嘉庆死不足惜,但周家却因此破败,周氏家眷多有被拷打而残废者。王名世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他心中内疚。”
沈德符道:“这只是你好意的揣度,且不说人心难测,眼下铁证如山,又有口供,不是王名世杀人又能是谁?”傅春道:“也许他只是要庇护那个真正的凶手。”叹息一声,道:“我想去趟东厂。宝宝,你跟我一起去吧。”
鱼宝宝欣然应道:“好。我正想当面问问王名世,他为什么要自认罪名。”傅春道:“我先回房换身衣服,景云,你跟我来。”
鱼宝宝也回去房间换衣服,出来时居然穿一身淡雅女装,令人惊艳。
到东厂时,天色已然不早。东厂提督陈矩正要离开官署,见傅春和鱼宝宝在大门口纠缠守卫,便过来问道:“你们是来探王名世么?他是杀人重犯,按照东厂惯例,只有在审讯犯人时才允许探视。你们回去吧,三日后正式审案时再来。”
傅春忙道:“等一下。陈厂公,请借一步说话。”
陈矩对这个机敏干练的年轻人很有好感,依言走到一边,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傅春道:“我来的目的,陈厂公已经猜到了。只要厂公肯通融,我便送一个大大的功劳给厂公。”
陈矩道:“噢,这功劳有多大?”傅春道:“除了薛素素一案的真凶外,还有毛尚文一案的真相。”
陈矩上下打量了一番傅春,森然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东厂。你要是敢谎言诓骗本厂公……”傅春道:“请厂公放心,包管厂公不会失望,只会有更多的惊喜。”陈矩微一沉吟,即道:“好,我就相信你一次。来人,带傅公子和他的朋友去大狱,给他们一切方便。”
鱼宝宝尚感到好奇,低声问道:“你对那老公公说了些什么,他居然肯通融放我们进来?”傅春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东厂监狱通常只做临时监禁使用,规模远远不及锦衣卫诏狱,但也一样的阴冷,一样的不见天日。
王名世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囚室,拖着镣铐,倚墙角而坐,见到傅春进来,倒也不意外,扬了一下下巴,算作招呼,但见到随后进来的鱼宝宝时,立即瞪大了眼睛,颇为失态。
鱼宝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头抚弄发梢道:“怎么,换了衣服你就不认识啦。”王名世道:“嗯……这个……”
傅春正色道:“宝宝,我有事要跟王兄谈,你老老实实在一旁听着,不能随便插嘴,可以做到吗?”鱼宝宝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心中陡然一紧,升腾起一股不好的感觉来,但她素来信任傅春,当即点了点头。
傅春便靠着王名世坐下,问道:“你为什么要招认杀了薛素素?”王名世道:“铁证如山,我无可抵赖。如果我不招供,面临的就是各种酷刑。”他勉强笑了一笑,道:“我可不想下次再见到你时,已经是残肢断体,像周嘉庆那样。”
傅春道:“我觉得不是这样。”王名世道:“那你觉得应该是怎样?”
一旁鱼宝宝听得云山雾罩,问道:“ 4f60." >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傅春正色道:“宝宝,实话告诉你……”王名世忙道:“宝宝,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对傅兄说。”
鱼宝宝道:“什么话这么神秘,我不能听么?”王名世干脆地道:“不能。”
鱼宝宝与他相处日久,知道他性格沉穆,既不像沈德符那般好脾气,也不似傅春那般爽快,是个软硬不吃的男子,只得道:“那好,你们快点说,我就在门口。”
等她出去,傅春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真相的?”王名世道:“在东厂大堂上看到那柄从我家井中捞出的凶器时。”
原来浙江会馆戏班班主薛幻原先任过锦衣卫官员,跟王名世颇为熟稔,王名世曾见他玩过一柄精巧的黄金手柄匕首,形状尺寸与普通匕首大有不同,问过后才知道是蒙古人使用的刻刀刀具,习惯插在靴筒中。后来王名世与薛素素来往时,偶然在勾栏胡同见到齐景云身上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刻刀,得知是傅春所送后,还特意询问过。傅春称那柄匕首正是薛幻所送,与薛幻身上的那柄本是一对。薛幻因意图盗取赵士桢火器图被官府通缉,逃亡已久,只有齐景云身上还有一柄这样的匕首。王名世尚不知道齐景云的那柄匕首已经被驸马冉兴让管家拿去,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凶器时,立即就猜想到事情多半跟傅春有关。
傅春叹道:“我猜想也是这样,谢谢你没有立即当着陈厂公的面说出来。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王名世道:“因为没有你,许多事情都不会水落石出。况且我也不是真要替你们蒙古人顶罪,我只是想给你一点时间。等你逃离京师,我自然会说出真相,是薛幻杀了薛素素。”
傅春大吃一惊,道:“你……你竟然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难道是因为薛幻和景云各有一柄一模一样的蒙古小刀么?”王名世道:“不仅仅如此。之前我听宝宝说过,你从赵中舍府中偷拿了一本兵书,一直在暗中研读,那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
自从齐景云搬进藤花别馆后,虽然与薛素素同居一室,却每日都要帮情郎收拾房间。有一天,她在傅春的箱子中发现一本手抄小册子,略略一翻,似是一本谈论用兵之法的著作,只是笔迹潦草,字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她料想傅春收藏得如此严密,必是极为重视,决意自己替情郎重新用工整楷书抄写一份。哪知道被鱼宝宝看到,辨认出那潦草手抄书正是中书舍人赵士桢前管家毛尚文的字迹,很是惊异,特意去问傅春。傅春解释说他是当晚留宿在赵府,无意间在毛尚文枕头下摸到,一时好奇,偷偷拿回来的。
这件事,鱼宝宝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有一次随口讲给了王名世听。王名世机警过人,一听便起了疑心——傅春无意功名利禄,连乡试的大好机会都断然放弃,又怎么会如此在意一本兵书呢?况且赵士桢不仅精研火器,对兵法也极有心得,既是在奸细毛尚文房中发现,很可能是毛氏暗中抄录的赵氏兵法,是重要证据,傅春怎么可能隐瞒不报呢?再联想到当初女真强盗到赵士桢府上抢夺火器图时,傅春也在现场,是不是真的“凑巧”呢?
王名世道:“不过当时我的疑心也只是一闪而过,只想你留下兵书或许另有目的,绝想不到你会是蒙古人。直到今日,我在大堂上看见了那柄蒙古小刀,我才能将之前的种种蛛丝马迹联系起来。当初我告诉你薛幻和阿元逃脱后,你问他二人是不是女真人一伙。以你的聪明才智,不可能想不到薛幻和阿元是蒙古人派来的奸细。你那么问,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你只是想有意引人往那方面想——所有关于火器图的阴谋都只是女真人所为。正好后来我遇到了冉驸马,他听说薛幻是奸细后,颇觉遗憾,特意说了当日你在皇宫中托他还薛幻钱的事。我想你就是那个通风报信者。再往前推,办理冯尚书中毒案时,你几次去过万玉山房,有一次为了验毒还翻找过卷轴,那个时候赵中舍的火器图还留在书架上。所以我猜应该是你告诉薛幻,万玉山房有火器图。赵中舍府邸当日遇劫,你表面是去浙江会馆会客,其实你是从阿元那里得知消息,特意赶去赵府的。只是想不到女真人棋高一招,早派了毛尚文在赵府做内奸,及时赶来,用武力抢走了火器图。对不对?”
傅春不置可否,问道:“还有呢?”王名世道:“还有你放弃乡试机会,这更是平常人难以想象之事。你当时称老家有急事,其实那一阵子,正好有一队鞑靼使者进贡。你当日一眼认出万玉山房的女子画像画的是鞑靼首领三娘子,是因为你真的见过三娘子,根据冯尚书诗意推测不过是你的借口。你是素囊台吉的人,对不对?”
素囊台吉即是鞑靼首领三娘子的孙子。三娘子第三任丈夫扯力克病死后,按照惯例,应当由扯力克之孙卜石兔台吉继承首领之位,但三娘子之孙素囊台吉也窥觑王位,一心想从祖母手中得到王篆。因为俺答汗生前与明朝廷达成的“世代相传为王,以长部落归心”的约定,三娘子不徇私情,毅然将顺义王印移交给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卜石兔。为此,素囊台吉多次咒骂三娘子,憎恨她不将王篆授予他。
傅春道:“我的确是蒙古人,也见过三娘子数面,但我却不是素囊台吉的手下。”他叹了口气,道:“我本是蒙古王子身份,自小被送来京师,冒充商人之子长大,目的就是要学习你们明人先进之处。”
王名世闻言很是诧异,道:“你是蒙古王子?”傅春举起左手,指着中指上的金指环,傲然道:“我本来姓帖木儿,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不是蒙古王子是什么?”
王名世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黄金家族成员,难怪连祖辈在大明为官的薛幻也肯听你号令。”傅春道:“不错,正是如此。薛幻可以不理睬三娘子,但却不能不遵从金指环之命,只因为他是蒙古人。”
黄金家族是指纯洁出身的蒙古人。根据记载,蒙古族有一名女性始祖阿兰豁阿,她与她丈夫生有两个儿子。奇怪的是,她丈夫死后,她又生出了三个儿子。她的两个大儿子和其他亲属对这件事很有疑问。阿兰豁阿解释说:后来的三个儿子是她与一个神人的后代,是上天的儿子。从此之后,这三个儿子的后人就被称为纯洁出身的蒙古人。蒙古各部的可汗都出自阿兰豁阿后来所生三个儿子的家族,所以便被称为“黄金家族”。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就属于其中的一支。按照蒙古传统观念,只有黄金家族出身的人,才有继承汗位的权利。非黄金家族出身的人,绝对不可染指汗权。后来,非黄金家族出身的瓦剌部脱懽与脱懽之子也先,曾以武力统治过蒙古,也先还以“大元田盛可汗”自居,但都不能真正令蒙古各部落心服,也先自己也被暗杀。
但自从元朝势力退出中原,蒙古各部落开始分裂,黄金家族的地位也日益衰落,虽然威望犹存,却再无实权。傅春生父图托是个志向远大的人,他认为蒙古始终被中原汉人压制,是因为各部落不能团结所致,他一度有意统一蒙古,再现昔日成吉思汗的荣光,还为此拜访过蒙古最有实权的人物三娘子。但三娘子力主和平,并无窥测中原的野心。图托既无兵马,又无子民,便只能另想他法——将爱子阿春送到大明京师,冒充傅姓商人之子,学习中原文化精华。因而傅春虽为蒙古王子,却是在北京长大。
傅春长大成人之时,大明正先后为倭寇和辽东边患所苦,不再视蒙古为心腹大患,但凶悍倭寇和辽东铁骑的战斗力不亚于昔日蒙古骑兵纵横天下之时,明军最终取胜完全是靠先进的火器。傅春遂意图染指中书舍人赵士桢穷尽心力研制的火器,最初他跟踪赵士桢一行到国子监,看到赵士桢与沈德符交谈,这才有意接近沈德符。至于反而与沈德符、鱼宝宝等人结为好友,卷入各种案子,则是始料不及了。
除了薛幻外,傅春还有一个有力的帮手——毛尚文。最早毛尚文从明军军营中逃脱,并没有投奔女真人,而是投了鞑靼,想借助蒙古人的势力向大明复仇。只是鞑靼首领三娘子一意与明朝交好,他在鞑靼丝毫不能有所作为,但却由此被图托盯上,收为心腹,并派他到北京协助傅春。傅春便派毛尚文设法混入赵士桢府上做了管家,哪知道赵士桢为人十分警觉,几乎对所有人都特别提防,毛尚文在赵府中时日不短,竟始终无法窥见火器图全貌,只暗中将赵氏的兵法心得抄录了一份,交给傅春,此即后来被齐景云发现的手抄小册子。
就在几个月前,傅春接到薛幻密报,说见到毛尚文暗中与女真人见面,怀疑他别有企图。傅春遂命薛幻设法将手下阿元安排到传教士利玛窦府上,从隔壁监视毛尚文。
那一日,赵士桢出城送前辽东巡抚李植离京,难得将火器图留在府中。毛尚文暗中通风报信,却是先告诉了女真人,后告诉了蒙古人。不料隔壁阿元窥见,抢先通知了傅春,傅春遂先赶来赵府。毛尚文倒也没有吃惊,傅春也不着急揭破他同时在为女真人和蒙古当间谍的真相。当时工匠赵士元正在房中研磨火药,火器图放在书房中,毛尚文径直取了出来,交到傅春手中。
二人正在阶前交接时,赵士元从房中赶出来,手中端着一柄火器,指着二人,喝令傅春将火器图交回来。凑巧此时装扮成强盗的女真人持刀闯了进来,赵士元一惊之下发出一铳,打死了一名女真人,却被毛尚文上前用短刀杀死。女真人随即上前围攻傅春,要夺取他手中的火器图。傅春自然不肯轻易放手,于是双方狠斗了起来。毛尚文虽然同时在女真人和蒙古两方周旋,却也不愿意见到傅春横尸眼前,喝止女真人不成,不得不上前帮助傅春对敌。
争斗最激烈的时候,鱼宝宝及隔壁的利玛窦、徐光启等人听到动静赶了进来。傅春见再不放手,官兵很快就会赶到,女真人一旦被擒,自己的身份也会随之暴露,便干脆假意不敌受伤。女真人抢到了火器图,果然就此离去。
本来按照傅春的计划,是想办法将赵士元被杀一案掩饰过去后,再设计从那些女真人手中夺取火器图,哪知道女真人躲进李成梁府邸后即被灭口,火器图也被人主动归还给沈德符。事出突然,傅春当时受了重伤,一时不及谋划更多,错过了机会,最终只是徒劳无功。但因为赵士元和抢夺火器图的女真人先后被杀,他的身份也没有意外暴露。至于毛尚文的逃走,并不是由于他得知王名世从赵士元伤口上起了疑心,而是他预料到蒙古人不会轻易放过他。
至于薛素素被杀,则是因为她当晚去找驸马冉兴让时,意外撞见了傅春与薛幻在一起。薛素素时常跟齐景云去浙江会馆看戏,跟薛幻也算熟识,以为傅春只是顾念旧情,并没有立即怀疑到其他,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小傅,原来你一直跟蒙古奸细有来往”,便欲进去冉驸马府邸。薛幻却担心傅春的身份暴露,追上去从背后一刀杀了她。傅春阻止不及,只得让薛幻设法善后。等傅春赶回藤花别馆后,薛幻正要设法避开更夫和巡逻的兵马司士卒运走薛素素尸首时,意外见到了王名世,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嫁祸的好法子——他不知道傅春在长期的相处中已经与王名世等人产生情谊,如果预先知道,断然要阻止他这么做——当即任凭薛素素的尸体留在原地,自己抄小道赶去王名世家中。正打算将凶器投到墙角时,又听到王家仆人抱怨井水结冰,遂干脆溜进院子,将匕首投入井中。
这一切过程只有薛幻一人最清楚。次日,他派手下赶去藤花别馆,告知井中匕首一事,意在让傅春设法发现凶器。傅春听了立即知道事情要糟,因为那凶器和齐景云身上的刻刀原是一对,王名世非但见过,还在薛幻身份暴露后特意问过傅春,他是唯一能将两柄凶器联系在一起的人,以王名世的精明,很快会怀疑到他头上。但当蒙古人奉命赶到王家转移凶器时,时候已经晚了,锦衣卫的人已经在那里。傅春便指令薛幻立即离开京师,预备设法暴露薛幻,来减轻自己的嫌疑。
然而出乎傅春意料的是,王名世竟然当堂招供杀了薛素素,一时猜不透王氏到底心意如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王名世绝不是凶手,他之所以招供,多半是已经猜到事情与傅春有关,他不愿意就此说出来。随即傅春见沈德符和鱼宝宝为到底谁是真凶争吵,几乎要反目成仇,愈发内疚于心。他思前想后,不愿意真相就此沉沦,虽然并不是他本人亲手杀了薛素素,但素素终究还是因为他而死,好男儿该敢作敢为,于是决意到东厂见到王名世后即说出真相。但王名世已经猜到他是蒙古人的身份,还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傅春说出真相,这才问道:“既然你已经猜到我是蒙古人,为什么还要自承罪名、不立即供出我来?”
王名世沉默片刻,道:“之前我们一起调查的那些事情,其实都十分危险,你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不需要管这些事,但你从不畏惧。没有你,我们不可能知道真相。你该明白的——我没有当堂举报你,就跟你肯来这里坦白真相,好救出我一样。”
他们相交不过几月,但一度同生死、共进退,结下深厚的情谊。虽然从来不曾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的纵意狂欢,却早已经惺惺相惜,情若兄弟。
转过头去,鱼宝宝正站在狱门口,表情严峻,双眼闪耀着刻毒可怕的光芒,死死瞪视着傅春。她那因吃惊而扭曲得变形的脸庞上,流露出一种能打动人心的痛苦。显然,她已经听到了真相。
过往的流年夹杂着些许的谎言和欺骗,于是收获了整季的荒芜。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
傅春对这结局早有所准备,却还是抵不过心头汹涌的悲辛,有一种浸染式的哀伤。
平生豪气,如今风景,可谓一地悲凉。
外面大雪霏霏。
雪花疏疏密密,漠漠纷纷,如杨絮般在空中飞舞,舞得累了,便轻轻地、静静地落了下来。白色渐渐多了起来,不见了青山,不见了峰峦。天公仍是任性地不断地扯棉搓絮,在它写意的素笔下,万里山河也仅仅是浅浅轮廓。
白雪冰心皎洁、饱满、厚实、绵密,又是那样地古拙、苍凉、沉郁,自古就被文人雅士们赋予各种意象——它不似青鸟,有飞翔的翅膀,却同样可以追逐远方的寥廓;它不似流水,有婉转的意象,却同样可以抵达生命的彼岸;它能够将平淡岁月镶嵌成不平凡的风景,却注定不能天长地久。
终于,天地变得白茫茫一片,清凉世界,人境两夺。却是白的沧桑而无力,白的哀伤而忧郁,白的欲言而无语,白的哭泣而无泪。
莽莽苍穹,雪洗尘静。所有的悲欢岁月都将随着雪花飘散消融而去。万事空中雪,只有丹心难灭。
尾声
正当明朝“国本之争”愈争愈烈时,女真人首领努尔哈赤已经在东北的莽莽雪原上建立起了一支与明王朝争夺天下的军队,在辽东总兵李成梁死后不久,便正式发布“七大恨”告天,将进攻的矛头正式指向明朝,从此揭开了中国历史以清代明的序幕。
傅春案一度轰动京城,但他是蒙古黄金家族王子,身份尊贵,并未被处死,而是流配西南边疆为奴。齐景云请求同行,却没有被批准,从此蓬首垢面,闭门只读佛书。傅春离开京师后不久,即郁郁病死。
锦衣卫千户王名世被罢官免职,与姑苏才女鱼宝宝一道离开北京,自此不知所终。
沈德符当年参与顺天府乡试未能中举,以后科科如此。直到慈圣皇太后李彩凤死后,才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考中举人。次年应礼部会试落第,从此南返回乡,潜心著书,编成《万历野获编》。书名寓“野之所获”之意,记述起于明初,迄于万历末年,内容包括明代典章制度、人物事件、典故遗闻、山川风物、工艺技术、释道宗教、神仙鬼怪等诸多方面,于尤详明朝典章制度和典故遗闻。所记大都博求本末,收其是而芟其伪,常者固加详,而异者不加略,内容翔实,在明代笔记中堪称上乘之作。
妖书一案,直到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方才真相大白。中书舍人赵士桢于当年精神错乱,狂病大发,据称他曾多次梦见皦生光索命,终于一病不起,病逝前承认当年妖书是他所做。
妖书案虽平,但其影响所及已远逾宫廷、遍及朝野,险恶的宫廷斗争也并没有就此平息,到了万历四十三年,便发生了更加匪夷所思的“梃击案”。
朱常洛虽然暂时坐稳了太子宝座,并没有就此安定下来,宫内、宫外的斗争始终都在威胁着他的地位,甚至生命。朱常洛生母王恭妃病后,朱常洛常常遭到心怀叵测者的暗中诅咒。
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六月初二,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告发孔学等人受郑贵妃指使,纠集妖人,摆设香纸桌案及黑瓷射魂瓶,由妖人披发仗剑,念咒烧符,又剪皇太后、皇上、皇太子三个纸人,用新铁钉四十九枚,钉在纸人眼上,七天后焚化。
内阁首辅叶向高得知此事后,见案情重大,故意压了下来。万历皇帝得知后非常愤怒,责怪叶向高为何不报告。叶向高老谋深算,早已经准备了一封奏疏,建议说:“为皇太子考虑,皇上应该冷静处理此事。如果大张旗鼓,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反而使事态恶化,那么其祸将不可言。”
万历皇帝鉴于“妖书案”的前车之鉴,接受了叶向高的建议,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第二天,叶向高指示三法司严刑拷打王曰乾,务必将其打死,因为他告发涉及重大,又真假难辨,只有灭口不加追查,才能化有为无。
虽然此案被精明的叶向高压了下来,但多少可以反映出宫廷内外围绕皇太子的争斗从未平息。“梃击案”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发生的。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五月初四黄昏,突然有一位莽汉手执木棍,闯进太子朱常洛所住的慈庆宫,见人就打,打伤守门的太监。一直往里闯,眼看就要进太子房间,幸好被其他人制服,并未危及太子。一个普通汉子如何能闯进戒备森严的皇宫,又如何能轻易找到太子居住的宫殿?万历皇帝对此案十分重视,命司法部门严加审讯。
刑部郎中胡士相、岳骏声等奉旨审理此案。一开始,这个汉子说自己叫张差,被人烧毁供差柴草,气愤之余,从蓟州来到京城,要向朝廷申冤,便在五月初四手持枣木棍,从东华门直闯慈庆宫云云。胡士相、岳骏声二人便打算按照“宫殿前射箭放弹投砖石伤人律”,将张差以“疯癫闯宫”的罪名判处死藏书网刑。这是明显的大事化小的处理方式,不少正直的官员均怀疑郑贵妃其实是幕后指使人,对胡、岳二人审理的结果抱怀疑态度。
五月十一日,轮到刑部主事王志宷提牢,他趁机对张差进行突击审讯,并以“不招当饿死”相威胁。张差开始说:“不敢说。”王志宷便让随从退出,张差这才招供,说是被他的舅舅马三道、外祖父李守才领来一个不知名的老太监带到慈庆宫,给他一根枣木棍,让他见一个打杀一个。王志宷立即将张差是受宫中太监指使报告皇帝,万历皇帝心知肚明,只要一追查,势必牵扯到他心爱的郑贵妃头上,于是对王志宷的上奏不予理睬。
但王志宷审出的情况却已经传了出去,关注“梃击案”和太子的朝臣纷纷不平。户部官员陆大受公然提出“梃击案”审理中的疑点:张差已招供有太监策应,为藏书网什么不把他们的姓名公布于众?那个作为联络点的大宅院,为什么不指明坐落何处?不仅如此,陆大受还含沙射影地暗示指使之人就是郑贵妃的兄弟郑国泰。郑国泰按捺不住,立即跳了出来,写了一个揭帖,极力为自己洗刷。结果他辩词中的破绽被机敏的工科给事中何士晋抓住不放,一一辩驳,让众人更加怀疑郑国泰与此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五月二十一日,刑部右侍郎张问达与有关衙门官员会审张差。张差招供:太监庞保与刘成商量,叫李守才、马三道对张差说:“打上官去,撞一个,打一个,打小爷(太监称皇太子为小爷),吃也有你的,穿也有你的。”而庞保、刘成正是郑贵妃宫中的太监,人们不能不怀疑郑贵妃的兄弟郑国泰是幕后主使人。
郑贵妃当然也难辞其咎,她见舆论强大,惶惶不可终日,哭诉于万历皇帝。万历皇帝见事涉郑贵妃,加上多年来人们一直议论他不善待皇太子,感到事情重大,怕火烧自己,便要郑贵妃去向皇太子朱常洛表明心迹。
起初,皇太子朱常洛也认为“必有主使”。然而,郑贵妃一再指天发誓,自明无他。朱常洛为人忠厚,也不想把事情搞大,便恳请父皇迅速了结此案。于是,五月二十八日,万历皇帝在宝宁门召见群臣,明确宣布张差为“疯癫奸徒”,并命“毋得株连无辜,致伤天和”,只处决张差及与之有关的太监庞保、刘成二人。这也是“难识君王真面目,三十余载匿深宫”的万历皇帝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召见群臣。
本来,太监庞保、刘成二人也要一并处死,但万历皇帝回宫后,突然变卦,把内阁草拟的谕旨加以修改,要三法司只处决张差一人,庞保、刘成审明以后再拟罪。五月二十九日,张差被凌迟处死。但随后庞、刘二人也被秘密处死,对外宣称二人是被严刑拷打致死,这显然是有预谋的杀人灭口。
正如翰林编修孙承宗对此案的总结:“事关东宫,不可不问;事连贵妃,不可深问也。庞保、刘成而下,不可不问也;庞保、刘成而上,不可深问也。”梃击案由此草草收场。
“梃击案”可以说是从“国本之争”演变而来,也是郑贵妃为了能使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所做的孤注一掷的最后进攻。大概是见到“国本之争”中大臣的势力占了上风,郑贵妃心中非常着急,于是派自己的心腹太监雇人,行刺太子,演出了这场著名的梃击案。
由于当事人均被灭口,关于此案的说法还很多,因此被列为明宫三大疑案之一,也从侧面说明了当时太子朱常洛的地位是多么危险。
正当明朝“国本之争”愈演愈烈时,女真人首领努尔哈赤已经在东北的莽莽雪原上建立起了一支与明王朝争夺天下的军队,在辽东总兵李成梁死后不久,便正式发布“七大恨”告天,将进攻的矛头正式指向明朝,从此揭开了中国历史以清代明的序幕。在边关危难、大兵压境之际,万历皇帝无力顾及,只管在沉沦中苟且偷生。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万历皇帝在内外交困中死去,终年五十八岁,葬于定陵,庙号为神宗。太子朱常洛即位,是为明光宗。
国本之议起时,朱常洛才五岁,却遭遇了许多风风雨雨。监护他的并不是生母王恭妃,而是凶狠泼辣的李选侍,她和郑皇贵妃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使他母子受到不少折磨和凌辱。等到他二十岁时被册立为太子时,他仍没有出阁讲学,更不敢预闻国事,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而今,对这位太子来说,心想事成简直是世上最可怕的噩梦,即使历尽千辛万苦,成了君临天下的帝王,但仍然摆脱不掉郑贵妃的阴影。万历皇帝死前留下一道圣旨,要求进封郑贵妃为皇后,这就意味着,她将成为皇太后,可以垂帘听政。大臣们自然都反对,内阁首辅方从哲便将进封郑贵妃为皇后的圣旨藏于内阁,暂时秘而不宣。
形势开始对郑贵妃不利,她便改变策略,一反过去之常态,千方百计地奉迎讨好新皇帝,除了赠送大量珍珠异宝以外,又特意选送了八名美女。朱常洛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逆境中度过的,由于长期忧郁苦闷,清闲无聊,只得把全部精力寄托在酒色上,未即位的时候身体就已经相当虚弱,当上皇帝后,依然花天酒地,纵欲享乐。他的正妃郭氏病死后,还有四个选侍,除这些女子外,还有无数美女陪伴在朱常洛身边。朱常洛只知享受美色,身体却越来越糟。
这年八月的晚上,也就是朱常洛当皇帝一个月后,他忽然肚子疼拉稀,而且头痛。本来不是什么大病,吃几服补药,静心调养一段时间应该可以复原。但是掌管司礼监秉笔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昇向皇帝进了一剂泻药后,朱常洛当天晚上腹泻三四十次,身体一下就垮了下来,再也起不了床了,而且病情日趋恶化。崔文昇原为郑贵妃宫中的亲信太监,当时纷纷传言说崔文昇为郑贵妃所指使,一时间群情惊骇。
给事中杨涟上疏,弹劾崔文昇“用药无状”,主张将其拘押审讯,查个水落石出。杨涟此疏言辞犀利,大家都担心皇帝看后会很不高兴。八月二十二日,疏上三日后,宫中传出话来:皇上要召见大臣,并特宣杨涟和锦衣卫官校。以往惯例,宣锦衣卫官校入侍,一般都是要令其执行“廷杖”。群臣认为皇帝一定是针对杨涟的上疏,推测杨涟此次被召一定是凶多吉少,多半要遭廷杖。内阁首辅方从哲劝杨涟赶紧上疏请罪,杨涟执意不从,大义凛然地说:“死即死耳,涟何罪?”
群臣入朝时,心中均忐忑不安。皇帝面有病容,先有气无力地说了些要大家各尽其职、效忠朝廷的话,便将目光投向杨涟,盯了他许久,始终不说一句话。群臣正为杨涟捏把汗时,忽听皇帝叹了一口气,指着杨涟对大家说:“此真忠君。”随即下旨驱逐崔文昇,收回封郑贵妃为太后的圣旨。群臣喜出望外,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把话题转向皇帝的病情,劝皇帝“慎医药”。朱常洛回答说:“已经有十余日不进药了。”意思是说他本人对进药是非常慎重的,让大臣放心。
这次会议表面风平浪静,但在场大臣均能感觉到正有暗流蠢蠢欲动。
八月二十三日,鸿胪寺官员李可灼来到内阁,说有仙丹要进呈皇上。内阁首辅方从哲鉴于崔文昇的先例,认为向皇上进药要十分慎重,命李可灼离去。但李可灼不肯就此罢休,二十九日一早,再次进宫向太监送药。事关重大,太监不敢自作主张,便向内阁报告,被内阁官员阻止,但太监还是将进药的消息传给了皇帝。
就在这一天,朱常洛在乾清宫召见方从哲等十三名大臣,皇长子朱由校也在场,朱常洛言语中已经有临危托孤的意思,向大臣们说:“朕难了,国家事卿等为朕尽心分忧,与朕辅助皇长子要紧,辅助他为尧舜之君,卿等都用心。”
群臣不知道的是,朱常洛的宠妃李选侍正躲在门幔后偷听。她早先多次催促朱常洛封自己为皇后,朱常洛被纠缠不过,答应今天与几位大臣商量后再行册封。李选侍听了半天,始终等不到朱常洛提到封后的话题,便急不可待地叫过一个小太监,让他去告诉皇长子朱由校,赶紧为她请封皇后。小太监走出来后,对朱由校耳语一番,朱由校摇头,没有答应。门幔后的李选侍勃然大怒,竟然不顾礼仪,从幕幔后伸出手来,将站在朱常洛旁边的朱由校拉了进去。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何为。
过了一会儿,朱由校又被推了出来。他当即便跪在地上,愤然对父皇说:“皇爹爹,要封皇后。”众人立即意识到这是在传达李选侍的意思,李选侍如此胆大妄为,僭制违礼,不仅使在场的大臣相顾骇然,连朱常洛也为之“色变”。尚书孙如游机警聪明,当即说道:“皇上要封李选侍为皇贵妃,臣等不敢不遵命,我等立即起草册封仪注(册封仪式的日程表)。”朱常洛无意封李选侍为皇后,立即应道:“起草仪注来!”如此一来,李选侍便只能册封为贵妃,而当不成皇后。
这时候,朱常洛突然提到鸿胪寺官员进药一事,并立即召李可灼进宫。李可灼进献一颗红丸,朱常洛服用后,精神倍增,红光满面,病情大见好转。他十分高兴,不仅大大称赞了李可灼的忠心,而且让他再献一颗。当朱光洛吃完第二颗红丸以后,却昏昏睡去,于九月初一清晨驾崩。这个一生受尽苦难的短命皇帝,当上皇帝不到一个月,就离奇地一命呜呼了。
由于朱常洛服用红丸毙命,红丸到底是什么药,是否有毒,李可灼为什么要进红丸?很多人都怀疑李可灼是受郑贵妃所指使,故意毒死朱常洛。由此引发争议,一场震动朝野的“红丸案”随之而起。
御史王安舜首先上疏,请重治李可灼。继之,御史郑宗周、郭如楚、冯三元、焦原溥、给事中魏应嘉、惠世扬、太常卿曹珖、光禄少卿高攀龙、主事吕维祺等人先后上疏请究治崔文昇、李可灼奸党。但朝中意见不一,最后只将崔文昇发遣南京、李可灼发配充军了事。此案最后不了了之,成为了明宫又一大疑案。
光宗朱常洛生前命运坎坷,死后陵寝也是采用当年明景帝朱祁钰的废陵。英宗复辟后不久,景帝死去,英宗下令以亲王之礼安葬,景帝当国时为自己所修的帝陵也随之被废弃。而光宗因为死得突然,在位才一个月,还来不及为自己修帝陵,因而只好将就起用景帝的废陵。历史,就是这样富有戏剧性。《昆仑堂集》咏明代诗史说:“无端香气绕蓬莱,不是金茎承露杯。谁使文成归海岛,却容柳泌入天台?金丹坐致千秋恨,玉殿旋移万国哀。尝药慢将功罪定,君王已去灵集台。红丸聚讼亦呶呶,疑谤平分未可淆。豫向昭阳防祸水,谁将脊恤进神膏?心惊午夜归龙驭,恨逐轻烟入凤巢。若使宰臣真爱主,罪入何止窜青芳。”
崔文昇虽然发遣南京、李可灼发配充军,但其后大宦官魏忠贤翻“红丸案”,李可灼免戍,崔文昇被任命为漕运总督。直到魏忠贤失势时,崔文昇才再次被捕下狱。
明光宗朱常洛之死,引出了一桩“红丸”疑案,而他死后,还引出一案,这就是“移宫案”。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九月初一,朱常洛驾崩,年已十六岁的皇长子朱由校当立为新君。当时朱常洛的宠妃李选侍仍居住在乾清宫。李选侍与郑贵妃关系密切,郑贵妃力图为李选侍请封皇后,李选侍则为郑贵妃请封皇太后。此事还未办成,朱常洛驾崩,册封企图落空。李选侍野心不死,又策划新的计谋,与太监李进忠(即魏忠贤)密谋挟持太子朱由校。朱由校自生母王才人死后,一直由李选侍抚养。李选侍准备将朱由校藏起来,“挟皇长子自重”。吏部尚书周嘉谟也以皇长子既无嫡母、又无生母为理由,主张由李选侍抚孤。
李选侍阴狠狡诈,朱常洛在位时,她便恃宠骄横,独霸后宫,她曾当着群臣的面逼迫太子朱由校为她请封皇后,如此野心勃勃的女人,如果挟持了太子,必然会干预朝政扰乱国体,这自然是一批正直的大臣不愿意看到的,他们决意铤而走险,力挽狂澜。
九月初一上午,杨涟、左光斗促同大学士方从哲、刘一燝、韩爌等朝臣一齐赶到乾清宫。刚至乾清门,便有太监持枪梃拦路,不许入内。杨涟大骂道:“奴才!皇帝召我等。今已晏驾,若曹不听入,欲何为?”说完便挥手强行拨开枪梃,群臣一拥而入。
群臣哭灵完毕后,发现太子朱由校并没有在光宗灵柩前守灵,均感到吃惊,料到有事情发生。追问左右的宦官,宦官均支支吾吾,不敢回答。光宗心腹太监王安有心指引,便故意用眼睛示意西暖阁,杨涟会意,转身对大家耳语了几句,大家便一齐向西暖阁跪下,一齐请求面见储君。
李选侍挟持太子朱由校躲在西暖阁,她一个妇人,哪里见过如此阵势,当即吓得六神无主。太监王安随即入内,假意劝说,称皇长子面见众臣后即可送回,说完便拉着朱由校出阁。等在外面的群臣一见太子出来,连忙把太子拥入早已准备好的辇车,退出乾清宫。李选侍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吩咐左右的宦官快去挡驾。宦官们追来拖住轿子,大声叫嚷:“拉少主何往?主年少畏人。”杨涟大怒,大声斥骂道:“殿下群臣之主,四海九州莫非臣子,复畏何人?”众宦官被骂得哑口无言,这才悻悻退去。
杨涟等人将朱由校抬到文华殿,当即举行了“正东宫位”的典礼,并且议定于本月六日在乾清宫即帝位。
李选侍见太子被强行拥走,十分恼怒,无奈大局已定。她决定赖在乾清宫不出,以此要挟朱由校封她为皇太后。消息传出,举朝皆愤愤不平,奏请李选侍移宫的章奏接连不断。李选侍遣宦官召太子入乾清宫议事,被杨涟阻挡。他正色道:“殿下在东宫为太子,今则皇帝,选侍安得召?”怒目将前来传话的宦官逼退。
九月初五,眼见太子登基大典将近,而李选侍仍赖在乾清宫不出。杨涟心急如焚,又联络诸大臣聚集慈庆宫,要大学士方从哲带头请太子下诏驱李选侍移宫。方从哲却不以为然地说:“迟亦无害。”杨涟辩争道:“昨以皇长子就太子宫犹可,明日为天子,乃反居太子宫以避宫人乎?”当时有人提出李选侍是光宗的旧人,逼之太急是否有失体统。杨涟立即斥之道:“诸臣受顾命于先帝,先帝自欲先顾其子。”并且表示“能杀我则已,否则,今日不移,死不去。”其他大臣亦纷纷赞言助之,御史左光斗更是积极相助,辞色俱厉,惊动了殿中的太子。太子遣人斥群臣退去,杨涟仍不肯服从,继续抗辩道:“选侍阳托保护之名,阴图专擅之实,宫必不可不移。”在杨涟等的坚持下,朱由校只好下旨遣李选侍即日移宫。李选侍接旨,知败局已定,只好抱着亲生的八公主,哭哭啼啼地迁出乾清宫,移居哕鸾宫。
次日,朱由校正式登基,是为明熹宗,又称天启皇帝。
蹊跷的是,李选侍移宫数日后,哕鸾宫离奇失火。经过奋力抢救,李选侍母女才得平安无事。有支持李选侍的大臣趁机散布谣言,说火灾是因为朱由校有悖孝悌之道,并导致选侍投缳,其女投井,还说“皇八妹入井谁怜,未亡人雉经莫诉”。朱由校在杨涟等人的支持下,批驳了这些谣言,说:“朕令停选侍封号,以慰圣母在天之灵。厚养选侍及皇八妹,以遵皇考之意。尔诸臣可以仰体朕心矣。”
至此,“移宫案”才宣告结束。此案与“梃击案”“红丸案”并称明宫三大疑案,其本质其实是万历年间“国本之争”的延续。恩怨尽时,亦是封疆危日。
新帝虽立,却并无普天同庆的喜悦气氛,人人心头被不祥的气氛笼罩,一向威严肃穆的紫禁城也是一派凄清冷寂景象。
京城里开始有神秘的传闻:据说夜晚走过紫禁城正门的行人,不但能听见鬼魂凄厉的哀号声,还能看到阴森森的影子在墙头飘荡。
明代职官简介
明朝立国后,明太祖朱元璋废除中书省,直辖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处理全国政务。
但事无巨细,全部由皇帝一人处理又存在极大困难。朱元璋生前,按照《周礼》的官制分设春、夏、秋、冬四位辅官帮他理政。后来又依宋朝的殿阁学士制,设立武英殿、华盖殿、文华殿、文渊阁、东阁五位殿阁大学士。大学士的办公地点一般位于皇宫东角门内,外人不得轻易进出,故又称“东阁”或“内阁”。内阁学士作为皇帝的辅臣,可以备左右、充顾问、庶理政务。
朱元璋之后的几代皇帝对内阁建设十分重视,到明朝中后期,内阁负有票拟诏令、封驳御诰、举荐官员、决定政务的重大权力,朝臣入阁已相当于拜相。
在设立内阁的初期,各大学士的地位是平等的,但随着内阁制度的逐步健全,各大学士个人能力的差别以及皇帝个人的偏爱,作为辅臣的大学士也有权力和地位的区别,能力最强或皇帝偏爱的大学士在内阁处主导地位,称首辅或元辅,其余藏书网称次辅、三辅、四辅、五辅等。
为监督皇帝本人和各级官吏履行职责,明朝沿袭前代的监察制度,设御史台,后改御史台为都察院。都察院负责对皇帝本人不当行为进行规谏,对百官臣僚进行纠举,对全国财政进行审计,对边防四境进行巡视,对京城驻军进行监藏书网察。对于声震朝廷的重大案件,在皇帝授意下,都察院还要会同刑部、大理寺进行“三堂会审”。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被称为“三法司”,实行的是“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的制度。
为弥补都察院在行政监察方面的缺失,作为中央执行机关的六部还专门设有进行内部监督的六科给事中(又称言官)。到了明朝中后期,一些给事中按照春秋大义和儒家伦理,经常越职规谏皇帝的私生活以及其他缺失。
明王朝的中央决策、最高行政与监督体制与机构非常完备和细密,有利于保持政体稳定。而负有治政顶级职权的皇帝,要驾驭好这套体制与机构,需要有极强的治政能力和旺盛的精力。
明代官制,三公为正一品,三孤为从一品,内阁大学士为正五品,六部尚书为正二品,六部侍郎为正三品。
明朝舍人分为中书科舍人、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直武英殿西房中书舍人、内阁诰敕房中书舍人、内阁制敕房中书舍人五种,均为从七品。其中,中书科本不称科,因与六科均在午门之外,官署相连,时人习惯称之为科。署中设二十人,不分长贰,以年长者一人掌印,称“印君”。中书科舍人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事。文华殿舍人,掌奉旨书写书籍。武英殿舍人,掌奉旨篆写册宝,图书,册页。内阁诰敕房舍人,掌书办文官诰敕,翻译敕书,并外>?国文书、揭帖,兵部纪功、勘合底簿。内阁制敕房舍人,掌书办制敕、诏书、诰命、册表、宝文、玉牒、讲章、碑额、题奏、揭帖等机密文书,以及各王府敕符底簿。
小说中所提及的戎政尚书也是明代职官名称。永乐初年,由尚书或侍郎、右都御史为协理京营戎政,掌京营操练之事。嘉靖二十年(1541年),始命尚书刘天和罢其部务,另给关防,名为戎政尚书,专藏书网理戎政,统辖五军、神枢和神机三大营。
明中央官署位于皇城外,府部对列,文东武西,戒备森严。
明代广场东侧有礼部(掌管朝廷中的礼仪、祭祀、宴筵、贡举等事务)、吏部(掌管全国官吏选授、勋封等事务)、户部(掌管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兵部(掌管选用武官及兵籍、军械、军令等事务)、工部(管理全国工程事务)、宗人府(管理皇室宗族的谱牒、爵禄、赏罚、祭祀等事务)、鸿胪寺(掌管朝会、宾客、吉凶仪礼等事务)、钦天监(掌管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等事务)、太医院(为皇家治病的医院)等。衙署建筑均坐东朝西。
广场西侧有左、中、右、前、后五军都督府(全国最高统军机构)、太常寺(掌管祭祀礼乐等事务)、通政使司(受理内外章疏、收臣民密封申诉之间的机构)及锦衣卫(掌管侍卫、缉捕、刑狱等事务)。衙署建筑均坐西朝东。
京城官场交际中,称谓大体称官衔,多为古名或别名,以示雅观。“老”和“先生”均为尊称,“老先生”为最尊称呼。以下为 href='8565/im'>《明宫奇案》小说中涉及的称谓对照。99lib?
内阁首辅:端公。
内阁大学士:阁老。
六部堂官别称:吏部叫“冢宰”;户部叫“司徒”;礼部叫“宗伯”;兵部叫“司马”;刑部叫“司寇”;工部叫“司空”。尚书、侍郎各冠以“大”“少”区别。
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大中丞。
国子监祭酒(国子监的主管长官):大司成。祭酒原意为古代宴会时被推举出酹酒祭神的长者,后世演变为学官名。
给事中:给舍。
中书舍人:中舍。
翰林院学士:北门。
锦衣卫指挥使:称大金吾或掌印。
顺天府尹:大京兆。
总兵:雅称为“大帅”“大将军”。民间百姓俗称“总爷”。
巡抚:大中丞。民间百姓俗称“都爷”。
明朝年号表
后记
——关于 href='8565/im'>《明宫奇案》小说
争夺皇位继承权是历代王朝宫闱斗争永恒的主题,明代也不例外。万历朝围绕皇太子之位而发生的“国本之争”旷日持久,“妖书案”“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扑朔迷离,读明史至此,往往如坠云里雾中。 href='8565/im'>《明宫奇案》旨在讲述这一系列奇案的前因后果。
href='8565/im'>《明宫奇案》是作者第一本描写事发地在北京的小说。小说的节奏比较舒缓,但它非常符合作者心目中的历史小说意象——化身为生活在明代的古人,在大街小巷中徜徉——逛逛胡同,喝喝茶汤,吃吃豆汁,听听昆曲,看看杂耍,京城风土人情尽入眼中。这正是作者最希望传达给读者的。在这一系列小说中,除了能通过故事本身了解历史事件和人物外,还沉淀有厚重的传统文化,历繁华,经岁月,方慢慢品出。
另一方面, href='8565/im'>《明宫奇案》中加重了人物的心理描写,以此来表现在宏大历史背景下,历史人物不可避免地为时局所挟制的命运。即使是万历皇帝,在滔滔的历史洪流中,一样难以左右自我的浮沉。这也是这一系列历史小说的共通之处,着重突出的是环境和局势,而不是单一的故事和人物。这就是作者一直强调的观点,在历史中,背景才是主角。
要特别说明的是,本书采取全纪实叙事,细节均有据可循。所谓朝政得失、文人聚散,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虽稍有点染,亦非子虚乌有。书中的绝大部分情节都发生在紫禁城外,之所以还要特意取名为 href='8565/im'>《明宫奇案》,是想强调皇宫并不像某些99lib?影视剧所描述的那样——可以随意进出,可以任意查案,哪怕贵为太后、皇帝,也一样有许多规章制度要遵守。
在历史上,北京及其周围地貌并没有大的改变,然而由于植被大面积减少,气候及景观发生了极大变化,书中所提及的碧波荡漾的龙须沟、玉泉垂虹、西山晴雪等著名景色清代尚存,到今天却已经消失不见。环境日益恶化已经成为全球性的突出问题,这无疑是今人应该警示的。
href='8565/im'>《明宫奇案》与之前出版的 href='9321/im'>《鱼玄机》 href='8356/im'>《韩熙载夜宴》 href='8513/im'>《孔雀胆》 href='9094/im'>《大唐游侠》 href='8954/im'>《璇玑图》 href='8335/im'>《斧声烛影》 href='8262/im'>《大汉公主》 href='8361/im'>《和氏璧》共同组成了作者正在构思创作的“中国古代大案探奇录系列丛书”。感谢杨瑞雪女士,感谢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肖启明社长、刘海涛先生以及所有的工作人员,是他们一直在不计得失地支持我,我在写作道路上前进的每一步,都离不开他们的鼓励。写作本身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感谢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给了我进步和成长的空间。特别感谢读者长久以来的支持,你们是作者努力前行的最大动力。?99lib.
吴蔚
2012年5月30日于北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