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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往事》
第一节
他躺着听,在草地上,张着鼻孔,眯着眼,别人还以为他睡着了,其实没有,要是察拉合唱错一句,他能立刻听出来。但察拉合没唱错,不可能,老察拉合能唱出祖上十九代的故事,从没错过。是这些故事把他唱老了。年轻时候的察拉合长什么样子,没人见过,也速该也没见过。察拉合比他大二十岁、四十岁,或者一百岁,谁知道呢。也速该还年轻,他每次出征前必听老察拉合唱歌,他是蒙古乞颜部的首领,他就是听他的歌长大的。这个老察拉合没有眼睛,靠鼻子分辨早晨和傍晚,男人和女人,不用看。
他听他唱,顺便想着心事。耳朵听歌不妨碍心里想事,可以分开,也可以合在一起,怎么都行,像平地走马,走到哪儿算哪儿。太阳累了,躺下了,扑通一声。风停了,浮尘还在空中飘,一层黄,一层蓝,一层红,渐渐重叠,沉落,在颤动的马耳朵上,狗尾巴上,又被抖落到草地上。帐篷里飘出肉香,和浮尘们掺在一起,带着土腥气,黄昏的气味。秋天的黄昏就是这个味儿。察拉合接着唱他的,不管有人听还是没人听,从来都是这样:他想唱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不想唱的时候打死也不会开口。当他唱到伟大的阿阑母亲与天光相合的故事时,也速该的眼前浮现出诃额伦的脸。诃额伦不是阿阑神母,诃额伦是也速该的妻子,纯正的翁吉剌女人,高个子,鹿眼,弯眉毛,皮肤细腻光滑。
去年,他和兄弟们打猎,在山窝后面的雪地里看到一对女人的靴印,两只靴印中间有个窟窿,拳头样大小,这是一窝新鲜的尿迹,深不见底,如同冒着热气的泉眼,穿透了冻硬的积雪。他一看,心立刻抽紧了。他还发现,不远处有一条车辙,也是新鲜的。就是那辆来自翁吉剌的婚车,被一群蔑尔乞人护着。于是,他对他的兄弟们说,这个女人是长生天长生天,古代萨满教和蒙古人特别的指称,大意为:不死的苍藏书网天;主宰万物之灵的永恒之物。送给我的,她能为我生一被窝的儿子!
打散了蔑尔乞人,他把她带回了蒙古乞颜部,为她换上新娘的衣服,他问她叫什么,她说她的名字叫做诃额伦。
这个诃额伦跟别的女人不一样,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什么,平时翘着下巴颏,看人的眼神不躲闪。当他喝醉了酒,冲她举起拳头的时候,她不怕他,不哭不叫,就拿那种眼神看着他,说,可怜的。真是奇怪,她可怜他!她的声音不高,语气平静。更奇怪的是,她那么一说,他的拳头便松开了,自动的。再以后,乞颜部的人都传开了,也速该成了不打女人的男人。别的女人们说,凭什么呀?让醉酒的丈夫把拳头藏进袖筒,99lib.像猫一样去睡觉?她们说,男人有火气不让他发出来,存在心里要憋死人的。
别的女人怎么说,他不在乎。与诃额伦在一起,他的心情舒畅。
春天,诃额伦的肚子鼓了,兀孙萨满萨满教,北方民族的原始宗教,信仰万物有灵。萨满的职责为主持祭奠、占卜等。从她脚下的影子里看出,上天给也速该巴特巴特,也称把阿秃,即蒙古语中勇士、英雄之意。送.99lib.来了一个儿子。诃额伦就对他说,也速该我的亲丈夫,你不要为我担心,听我的,你再去娶一个女人吧,在我们的儿子降生之前。
这时,塔塔尔人来了。塔塔尔是蒙古乞颜部的世代仇人。
老察拉合唱道:
合不勒汗虽有七个儿子
都不曾委付,他把汗位给了相昆毕勒格的儿子
俺巴亥管了,俺巴亥汗为了众人的平安
要去与塔塔尔人结亲
…………
走过了捕鱼儿海子、阔连海子
中间是兀尔什温河
住在河边的塔塔尔人不知好
将俺巴亥汗拿了,送去给大金国杀了
俺巴亥捎话回来叫子孙们记着
把五个指甲磨破了
把十根指头磨秃了
也要给我报仇
从刚懂事起,一听到这几句,他就两手抽搐,疼。可是十根指头好好的,一个不缺损。这个疼在心里,是祖先留下的,一疼就想起仇人,想去抓刀,或者弓箭。那些金国人,还有替金国做猎狗的塔塔尔人,他们每过三年都来剿杀一回当时金国针对漠北草原各部的“减丁”政策。,生怕他们毡帐多起来。这一次也速该不想躲,他打算顺着斡嫩河下去,迎到半路去截杀仇人,像刀尖横穿肋骨。愿长生天保佑他击败塔塔尔人。兀孙萨满把羊胛骨放进火中,观察它烧裂的纹路,羊胛骨吱吱地冒油,然后就出现了裂纹,一条,两条,很多条,其中有一条是横的,像刀刻出来的,把别的纹路都切断了。对了,这就是他,长生天护佑也速该巴特。于是,也速该告诉人们,为祖先报仇的时候到了。
对丈夫的决定,诃额伦不惊讶,她一只手放在鼓胀的肚皮上,另一只手握住也速该,说,上天保佑,孩子等着你回来给他起名字呢。也速该说,他的名字早有人给起好啦。诃额伦问他叫什么。他说,就是第一个死在我.99lib?手的塔塔尔人。我将把他的名字取了,送给我的儿子!
天快黑了。老察拉合还唱。也速该的后背凉了。好多毡包闪出光亮,星星似的散落着。从察拉合的歌子背后能够听见传令人的马蹄声,有许多,这些人把他的号令从一个包带到另一个包,再由这个包里的人传到下一个包,越传越远。三天之后,他们都将离开自己家的毡包,聚集到他的身边来,带着各自的武器。十六岁到六十岁,所有的男人。
女人们不问什么,用不着,从刮进帐门的风中,她们闻出了仇恨的气味。她们的男人,本来就话少,现在更安静了,就那么坐着,在你面前,让你看着面生,心疼。他眼睛看着你,心早就跟随苏鲁锭苏鲁锭,三岔的长枪,缚九根牦牛尾,象征最高权力,也是指挥战斗的军旗。走了。女人们都知道,上天生出这些男人,就是为了让他们去战场厮杀、报仇的,你不能把他留在家里。这种时候该替他们把打仗的马刀和皮甲拿出来,擦干净,放在门口,把盛奶酒的皮囊灌满了,放在枕边。母亲为了儿子,妻子为了丈夫,女儿为了父亲。从来就是这样。
翁吉剌的地面上雨多、风软,男人们好脾气。每年他们都挑出最肥的牲畜送给邻近的金国人,还有最白的姑娘。翁吉剌男人舍不得他们的地面,不想与金国结仇,哪怕心里委屈,脸上绝不露出来。这些事情诃额伦十四岁上就懂了。她听她的祖母说,金人和汉人管他们叫白鞑靼,还有一种黑鞑靼在西边的地面上。黑鞑靼们不怕金国人,他们胆子大,都是合不勒汗的子孙。那个威名远扬的合不勒汗,敢揪金国皇帝胡须的合不勒汗,他的妻子就是一个翁吉剌女人。诃额伦不傻,她能从祖母的话音里听出来,祖母羡慕那位嫁给合不勒汗的女人,那个女人给合不勒汗生了七个儿子。祖母还说,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天生有两条命,一条是父母给的,另一条命就是男人给的。诃额伦在心里偷偷算过,头一回不过十几年,另一回呢,她就不知道了,要是活得长,就是一辈子。她见过金人,穿镶银铠甲的那种;也见过拉骆驼的波斯人、会看书的畏兀儿人,还有汉人,这些个男人都太精明,包括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他们脑筋太过灵活,心又小,什么都不舍得撒手。诃额伦对自己说,我不要这样的男人。
后来祖母做主,把她许给了一个名叫赤列都的蔑尔乞人。听说这个赤列都的哥哥名叫脱脱的,统领着鄂尔浑河边三姓的蔑尔乞部落。那天,祖母盖着三层貂皮被子也暖不过来了,有点糊涂,竟把诃额伦当成了年轻时的自己,她吐着寒气说,翁吉剌的女人生来心大,嫁就要嫁给收管天下的人,让后辈脸上有光彩。说完这话自己先脸红了,是女孩子那种羞红,从眼睛下面蔓延开去,一直到脖子下面。身穿嫁衣的诃额伦跪在祖母身边,不知道怎么才好。最后,祖母抓着诃额伦说,孩子,你吃苦了。诃额伦没听懂,祖母就咽气了,临死嘴还张着,两颊鲜红,特别好看。
脱下了嫁衣的诃额伦成了赤列都的妻子。可是,诃额伦不相信,这个赤列都就是把她再生一回的那个人,好像什么地方弄错了,不对劲。赤列都对她百般的好,好得让她害臊,没处藏没处躲。他为她脱靴子,帮她梳头,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诃额伦诃额伦诃额伦诃额伦,像唱歌。诃额伦觉得自己在做梦,一共十天。第十一天她要跟赤列都回到鄂尔浑河边的蔑尔乞部落去。
返回蔑尔乞部落的途中,诃额伦在帐车里一路摇晃,帐车里铺着熊皮,挂着毡帘,很暖和。雪被车轮轧得吱吱嘎嘎地响,几个蔑尔乞士兵在前面引路,赤列都跟在后面,西北风打在后背上,推着他们一路往前走。路上遇到的毡帐越来越少,地面越来越开阔。她吃睡都在帐车里,尿尿的时候才出去,避开人,到山后面的雪窝里。这一天,她刚上车就听见一声唿哨,像锥子扎进耳朵。她浑身一激灵。
“是也速该!快跑!”蔑尔乞兵们喊。可是来不及了。
唿哨从前面传来,又从左面传来,再从右面传来。驾车的马扬起蹄子,原地打转儿。诃额伦觉得忽悠一下,仿佛天地翻转了。一帮人嗷嗷叫着,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嗖地从眼前穿过去,带着风,嘴里的热气喷在她脸上,一眨眼不见了,一眨眼又来了。他们不伤她。故意的。她看见蔑尔乞兵都被冲散了,跑的跑了,没跑的被砍倒在雪地里:咕咚一声,咕咚又一声。只有赤列都还在马上立着,僵直着,脸上表情很奇特。那是诃额伦第一次从男人脸上见到恐惧。她冲他喊,嗨!快跑啊赤列都,要不你就没命了!别管我了,天下女人有的是,你要是忘不了我,再娶一个也叫她诃额伦,求你啦赤列都,快跑吧赤列都!
她的话没说完,两脚已经离了地面,像根羽毛被人拈起来,放到了另一个马鞍子上。那人的手紧紧地箍着她的腰,勒得她喘不过气。她哭了,使劲扭转脖子,从泪水中看见赤列都的背影远远地消失了,剩下那辆婚车躺在雪地里,没人要了。
到了乞颜部的毡帐,女仆斯琴为她抹去眼泪,换上新的嫁衣,称她为夫人。诃额伦知道,她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了,这个人叫也速该。这个把她掳上马背的男人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不错眼珠。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诃额伦忘了害臊,也这样看着他。再后来,她就把自己给了他。还能怎么样呢?她累极了,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像鸟归了巢。她的身体告诉她,这才是那个把她再生一回的人。从此,她再不想别的啦,她把心咽进肚子里,成了真正的也速该夫人。
第二节
有一天,也速该夫人去了斡嫩河边,捧着圆圆的肚皮晒太阳,偶然想起了赤列都,蔑尔乞人赤列都,他的脸像蒙了一团雾,看不清眉眼,名字也生疏了,半天只记起了一个消失在泪光中的背影,模模糊糊的。不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儿,也许正和另外一个叫诃额伦的女人在一起,这个诃额伦不是她,她不认识。
当众多的蔑尔乞首领们发疯似的蹿上马背,抽出刀,脱脱揪住了他们的缰绳,说,你们不要急,赤列都是我的弟弟我还没急呢,我要为我的兄弟想也要为咱们蔑尔乞人想,我们要报仇,但今天不行,也速该夺了赤列都的妻子,他知道他得罪了咱们,不会没有防备。你们别忘了,咱们自己的背后还有塔塔尔人呢。就这样,脱脱说服了众人,他说服了众人但说服不了他的亲生兄弟。他看到,从那天起,赤列都变了,两腮塌了,眼窝深陷,成了一张死脸,可怜的赤列都,他不会笑了。
脱脱听说,赤列都只想藏书网着那个名叫诃额伦的女人,天天揣着她的背心,睡觉时放在枕边,从不碰别的女人。脱脱乐了,对自己心爱的畏兀儿舞女说:“去,让我的兄弟笑出来,笑不了就哭。反正你有办法。”
晚上,脱脱点了堆篝火,烤了只绵羊羔,自己坐在赤列都帐门外,下令不准别人靠近。
月亮缺了一块,像被狗咬了,钻进云层不肯出来。不出来就不出来吧。羊肉地冒油,很嫩,搁进嘴里就化了;酒不错,只是毡包里没一点动静。脱脱不急,他想,他要是去打乞颜部,说不定反被塔塔尔人抄了后路,没报了仇倒丢了命,那样就太不划算了,他希望塔塔尔人吃了乞颜部,剩下的骨头再由他去啃。他恨也速该,更怕塔塔尔人。感谢上天,毡包里总算有动静了。
到了后半夜,毡帐里的声音变了调,狼嗥似的,长一声,短一声,真要命。脱脱不管,他睡着了。篝火上的羊架子还剩一只前腿。
第二天中午,赤列都的帐门仍然紧闭着。脱脱跟前的篝火已经烧成了灰,灰也凉了。脱脱醒了,很不高兴:这个疯狂的畏兀儿女人,太过分了!我没把赤列都送给你,他是我脱脱的兄弟,又不是你的男人!他一脚踹开帐门,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心爱的畏兀儿女人被绑在哈纳蒙古语,指木制的毡包骨架。上,光着身子,嘴里塞满了羊毛,快没气了。
脱脱把她的嘴里弄干净,用酒替她搓热了身子。畏兀儿女人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她说,你的弟弟不会笑,也不会哭,他是一把死灰。他走了。
这时脱脱才开藏书网始后悔,他原想用自己的女人抹去兄弟心里的女人,没想到把他逼走了,他的赤列都再也不回来了。脱脱抽出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举着,对众人说,你们都看见了,我不会忘记这个仇恨,除非这根手指重新长出来,从今天起,我的女人就叫做兀歇·阿布娜蒙古语:此仇必报。。赤列都离开蔑尔乞部,去塔塔尔人的营地里做了一名马夫。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人们喊马夫的时候他就答应,然后帮你钉马掌或者干别的,一声不吭。他白天修理马掌,到了晚上就蘸着唾沫磨他的刀。那把刀子太快了,塔塔尔兵常借去剃胡须,还取笑他,说这刀子快得能骟马了。
赤列都也不言语,他当然懂:杀人的刀刃用不着太锋利,太锋利了反倒会折在骨头里,但他怎么才 能不磨呢,一想起诃额伦在也速该怀里的样子,他只能磨刀,不停地磨。否则,一闭眼就是那个场面:也速该的刀尖指着他,偏着头,脸在笑。他脊背发冷,手腕的力气刚够勒转马头。诃额伦对他喊叫,赤列都你快逃命去吧,要是忘不了我,再娶个女人也叫她诃额伦。当时诃额伦就是这样对他说的,他也照她说的,跑了。可他不知道,从那天起,在他的面前,所有的女人都不再是女人了,他管她们叫不叫诃额伦都没用。有什么办法呢?除非他返回头去把也速该给杀了,要么干脆一刀把自己捅死!
塔塔尔人要去攻打斡嫩河边的乞颜部了。赤列都听说。
半夜,在塔塔尔人的马房里,赤列都又在试他的刀子,先叫一声诃额伦,再用刀尖在胸口上一划,血就渗出来了,热乎乎的,很舒服。终于,塔塔尔人出动了。他们的首领叫做铁木真·兀格,粗壮高大。赤列都跟在他身后,像个谁都看不见的影子。这个铁木真·兀格,一路上饿了就吃,醉了就睡99lib.,不紧不慢的。赤列都担心,等他们赶到斡嫩河,也速该早就躲进不儿罕山里去了。一天又一天,整个队伍里,就赤列都一个人着急,可他又不是塔塔尔人。他手中的刀快得不能再快了,只能藏在刀鞘里。他晚上睡不着,白天吃得比鸟还少,一肚子仇恨在等待中发酵,变酸。他觉得自己快熬不住了。忽然,在某天早晨,他左耳听到一声尖厉的唿哨。猛地坐起身,这唿哨声太熟悉了,像劈头挨了一鞭子,令他全身汗毛直竖。
也速该来了!他跳出去喊。
蒙古兵一下子就蹿到了眼跟前,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近得能听见他们喘气,可以看见他们涨红的脸,脸上的汗。马刀扑哧扑哧砍下来。塔塔尔人被截断了,冲散了。铁木真·兀格喊叫着迎上去,他的马比别人高出一头。几个蒙古兵瞬间被他撞翻了,砍倒了。尖锐的唿哨声又响起来。顺着声音赤列都看到了那根苏鲁锭。举着长枪的人就是也速该。他吹口哨,耸肩膀,脸上带着微笑。赤列都认得这种笑:嘴角朝上翘,头有点偏斜,眼睛眯缝着,像在玩游戏。对,上回,他就是面对这种笑容撇下了诃额伦逃走的。但那是最后的一次!这次他要扑上去,一刀捅死他!
可是赤列都抽出刀子,发觉自己的手腕在抖,胳膊也抖,全身都在发抖,像风中的羊皮。怎么回事呢?还没动手,恐惧又一次穿透了他,钻进他的骨头,把他积攒了几个月的力气一下子捅漏了,扑哧一下,漏得干干净净。他大声吼叫,努力挺起腰。都没用。他的恐惧瞒不过胯下的马,它即刻就感觉到了,惊叫,转圈,不听使唤。嗵的一声闷响,铁木真·兀格连人带马直立起来,砸倒了他。就这样,铁木真·兀格死了,尸体压在他身上,不停地抽搐。铁木真·兀格的血流了他一身,灌进他的右耳,热烘烘的。赤列都都感觉到了,他没死,还活着,就是不能动,腿像一截木头,被砸断了。手能动,但刀子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想捅死自己也不行。泪水一下子堵住了咽喉,是委屈的泪水。这时候赤列都终于明白了:不是他怕死,而是他不配去死!死和恐惧不是一回事,如果上天没有给你死的勇气,就算你自己想死也没用,一个连死都不配的人,拿什么去报仇呢?因此,你也不配拥有诃额伦,她做了你十天的妻子,那是上天对你意外的恩宠,就是要经过你的手把她送给也速该,命里注定的,不服不行!
疼痛来得太快,一点预兆没有。当时诃额伦在河边晒太阳,铺着芨芨草,迷迷糊糊听见天上传来几声雁叫,正懒得睁眼,肚子突然疼起来,像要把她撕成两半。她大叫了一声,听见自己在叫也速该的名字。斯琴赶忙去找人。诃额伦在芨芨草上打滚,疼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斡嫩河水是清凉的
洗个澡怎么样
斡嫩河水是干净的
饮我的马怎么样
在斡嫩河边长大的
像牛犊子一样壮实的
是我的兄弟
你要是不嫌弃
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从东边失了的马鞍子
能从西边找回来
就好像
从西边落下去的太阳
从东边又升上来
道理是一样的
斯琴追过去,见一个男人拉着牛车。她对他说,嗨!别唱了,用你的车把我的主人拉回去吧。赶紧!男人不唱了,走过来看看,说,来不及了。斯琴说,我的小主人怎么能生在露天呢?男人说,孩子生在哪儿、什么时候出来都是长生天的旨意,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斯琴说,请长生天保佑我的主人。男人又说,你别慌张,我妻子生了六个儿子,都是我亲手接来的。
这是诃额伦在昏迷中听见的,以后的事就不清楚了,像做了个梦。天空很低,下着雨,雨点又大又沉,深红色。祖母在身边陪着。她对她说,怎么了我的孩子?这么一点疼就忍不住了?该疼的时候就要疼,疼比不疼好,疼是你的福气,证明你年轻,是好事。不像我,老了,死了,再也不疼了。我的孩子,疼是咱们的命,他让你疼说明他喜爱你,你的头生子,他是个有出息的,成大事的,将来,你必因他而荣耀。接着,她听到了他的哭声。她醒了。
疼痛退去。疼痛之后的世界分外新鲜,像冒热气的牛粪。太阳是蓝的,长了一身金毛。蝇子们在头顶上飞。斡嫩河水的气味让人沉醉。诃额伦心里忽然充满了感激之情,满满的,热热的。因为当着外人,她不好意思哭。
那个男人动作麻利,已经割断了脐带,取芨芨草茎系了,用河水洗净了孩子。粉红色的,正握着拳头,一声接一声地哭。男人掰开孩子的手,见掌心里有一块黑红透亮的东西。这个人慌忙伏下身子,把孩子递给了她。诃额伦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了。男人说他昨天梦见一只白海青海青,草原上对鹰的称呼。
白海青即白色的鹰。向他讨一块好铁,说是要给天下的圣主送去,叼了一块烧红的铁飞走了。上天让我遇见您的儿子,你看他手握凝血而生,将来必收管天下。诃额伦再看那块凝血,果然像烧红的铁。她问他你是谁。男人说,我是铁匠扎尔其古岱,刚才的话我不会对别人说。我有一个儿子叫者勒蔑,两岁了,结实得像牛犊。请夫人答应扎尔其古岱,让他长大了给你的儿子做伴当伴当,即朋友和兄弟之意。
诃额伦点头答应了,男人反身到牛车里拿了一个貂鼠皮襁褓将孩子裹了,说这是者勒蔑用过的。本来她还想仔细盘问他:他的那个梦,还有,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赶到这里来,并且随身带着他儿子的貂鼠皮襁褓?但她没问,因为孩子叼住了她的奶头,疼得她说不出话,心中忽然充满感激。有什么可问的呢,从这一天起,因为她的儿子,任何奇迹都可能发生:车在天上飞,树在地上跑,鱼唱歌,鸟跳舞,奶水变成河流,都是真的。
第三节
八百年以前,在不儿罕山下,斡嫩河的源头,有一个叫做蒙古乞颜的部落逐水草而居。他们是阿阑母亲的后代,有孛儿只斤氏族、泰赤兀氏族、主儿勤氏族等等。孛儿只斤氏族是十世祖孛端察尔的直系子孙,被称为纯洁出身的蒙古人,血统高贵。猪儿年古代蒙古纪年方式,与中原汉族十二生肖相似。的一次战斗中,孛儿只斤人也速该带领乞颜部击败了塔塔尔人。那一年,也速该夫人诃额伦生了第一个儿子,起名叫铁木真。以后又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哈撒尔;又生了第三个儿子,起名叫合赤温;生了第四个儿子起名叫帖木格。差不多同时,也速该的别妻也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别克帖,一个叫别勒古台。
几年间,诃额伦鼓胀的乳房没有停歇,她的奶水源源不断,没有哪个孩子能独自吃空她的两只乳房,连牛犊般的哈撒尔也做不到。有时,诃额伦把铁木真叫到身边,对他说我心口憋得难受。铁木真就伏在母亲怀里吮吸,为她解除痛苦。铁木真九岁了,长着和父亲一样狭长的眼睛,眼梢朝上。可是他的身材不高,话少,与别的孩子们不怎么合群。诃额伦暗自为他担心。她希望这个儿子长得高大健壮,将来接替他的父亲也速该,掌管乞颜部。
蒙古乞颜部到底有多大呢?据说,当时有人骑了三匹快马,想数算乞颜部的帐幕。这个人每天换一匹马,跑了三天。第一天跑累了,第二天喝醉了,第三天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把自己给数糊涂了。乞颜部落的毡帐数目每天都在发生变化;有人来投奔乞颜部,也有人离开它,投奔了别的部落。这样的事很平常。那时,蒙古乞颜部和草原上其他部落一样,只有到了面临危险的时候,在战场上,各个氏族才听命于也速该和他手中的苏鲁锭。平常就不是了,大家各寻各的草地,放各自的牲畜,过各自的生活。
从一家到另一家,不知相隔多远。有的人几个月或者一两年都碰不上面。见了面彼此问候:你的牲畜好吗?我叫扎尔其古岱你还记得吗?我最小的儿子叫者勒蔑,能骑马放鹰了。主人便拿出最好的马奶酒来招待他,像一家人。也有不行的,氏族之间,或者兄弟之间,为了争夺草场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发生了争执,一气之下就拉了帐篷,带了自己的百姓和牛羊走了。走了多少,又来了多少,没人专门数算。如果百姓走光了,敌人趁机而入,光凭也速该手中的苏鲁锭很难抵御。有一次诃额伦问她的丈夫:万一你战死了,你的儿子还没长大,这根苏鲁锭该由谁来掌管呢?也速该想了想,回答不上来。也速该已经是六个孩子的父亲,脸上多了许多皱纹。
羊群要有头羊,驼群要有头驼。乞颜部不能没有自己的可汗。诃额伦对她的丈夫说。
可是晃豁坛氏族出身低,他们的首领蒙力克太老实,只能给也速该做伴当。主儿勤人出身高贵,可是没主意,善变。人数最多的是孛儿只斤氏族和泰赤兀氏族。泰赤兀氏族首领塔里忽台是个聪明人,表面上顺从也速该,私下里认为也速该缺乏心计,而乞颜部的可汗必须既勇敢又智慧。好多人赞同他,可他们又不愿意推举塔里忽台。
就这样,推举可汗的事情还是被一年一年地耽搁了下来。反正苏鲁锭在也速该手里,大家没什么不放心的,塔里忽台再说不出别的理由。塔里忽台是俺巴亥的直系孙子,在乞颜部他不如也速该有声望。因为也速该有战功,大家愿意听他的,把他认做首领。另外,随着年龄增长,也速该比以前爱动脑筋了。
有一天塔里忽台看见也速该的妻子诃额伦:这个女人生了四个孩子,仍然那么强壮,气色白白红红的,一双鹿眼,特别傲慢。塔里忽台觉得,自从也速该娶了这个女人,就像肩膀上多长出一颗脑袋。
狗儿年春天,札木合照例来到乞颜部做客,他是札答兰部落首领的儿子。他们是十世祖孛端察尔掳来的妇人所生,当年那个掳来的妇人已经怀孕,生下的后代就作了札答兰一支,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与孛儿只斤氏族算是同宗亲戚。
札答兰部的首领每年都把儿子送到乞颜部来,住上些日子,以示友好。札木合来了不找别人玩,他喜欢和铁木真在一起。他们年龄相仿。札木合穿一身白羔皮袍子,斜挎弓箭,白面皮,像个姑娘。铁木真这样讥笑札木合。札木合反过来讥笑铁木真爱脸红,像个女人。其实,他们互相讥笑的,正是他们喜欢对方的原因。
札木合聪明,铁木真诚实,玩在一起,十分快乐。铁木真有一根灌铜火狍骨,能在十步之外打死一只兔子。札木合有一只牛角鸣嘀,能发出九种声音。和他们在一起玩的还有一个阔阔出,是蒙力克的儿子。他跟在札木合、铁木真后面,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傍晚,他们玩腻了,坐在林子里聊。树没有长叶,地上的草开始冒绿,阳光正从树梢上渐渐挪下来,从粉红到深红。札木合说他将来要做草原上的古儿汗。古儿汗就是众汗之汗的意思,草原上最大的汗。铁木真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觉得新鲜。特别是札木合的一脸郑重,更让他钦佩。
这时候他们正在火上烤着刚捕猎的两只兔子和几只雉鸡,肉味鲜嫩。兔子是铁木真打的,雉鸡是札木合射的,剥皮拔毛是阔阔出的事情。札木合问他们信还是不信。铁木真说信。他想,将来草原上要是真有一位众汗之汗,他最好长得像札木合一样。他说信是诚心的。阔阔出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想笑,又不敢。札木合问他们两个将来想做什么。阔阔出没说,因为他的父亲蒙力克不如他们的父亲,不好乱说。铁木真也被问住了,有些茫然,红了脸,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如札木合有志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接着,札木合说出了一个让他们吃惊的提议:咱们结为安答安答,即结拜的盟兄弟,生死之交吧。
结拜安答是男人之间的誓约,一种神圣的允诺。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当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互称安答的时候,说明他们经历过共同的危难,紧要关头可以将生命托付给对方,一生不变。此时,太阳从树梢上落下来,把他们三人的影子拉长了。札木合还有另一个主意,他提议第二天早上三个人一起去猎熊,在大人们睡醒之前。无疑,能够想到这个主意就已经证明他们是大人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猎熊,然后结拜安答。真是激动人心!他们听说塔里忽台发现了熊的踪迹,已经挖了陷阱,下了套子。
因此,必须保守秘密,早下手。早晨雾气浓重,天地间一片灰白,不分彼此。塔里忽台钻出了毡帐,爬上马。他没睡醒,脚下的草地,远处的斡嫩河,还有胯下的马,都还在梦中,木木瞪瞪的,踩上去像隔着一层什么。不少人在他前后簇拥着,带着猎熊用的绳套、叉子,一声不吭地朝林子里走。塔里忽台在马背上打盹儿,脑袋垂在胸前。
他是个永远睡不醒的人,平时醒着也和睡着一样,眼睛只睁开一条缝儿,举手.99lib.抬脚的动作像梦游,连打仗的时候也这样。不过,要是你想趁机占他的便宜那就傻了,他会在你的刀尖刚好够到他之前醒来,及时蹿起身,比黄鼬还机灵,等你发现自己身上吃了刀子,他早跑出一箭之外去了。
林子里的动物都闭着眼睛和嘴,鸟们也哑着。在塔里忽台的梦中,那头熊早成为一张完美的熊皮,乞颜部最大最有藏书网价值的熊皮,铺在身子下面,柔软厚实,油黑锃亮。这张熊皮,他要给自己留下,而不是给也速该送去。以后,所有的人进了他的帐篷,都会看见这张熊皮,他们就会忍不住赞叹:嘿,塔里忽台,哦,塔里忽台!长生天对你太好了!于是他就知道了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忽然,他的猎狗嗥叫起来。塔里忽台浑身一抖,醒了,他惊愕地睁开眼,朝远处张望。
晨雾中,一头黑熊在奔跑,身上竖着几支箭。不对,它不是在逃跑,而是在追逐,逃跑的是几个孩子。不用问,箭是他们射的。见黑熊扑过来,他们吓坏了,朝三个方向飞奔,其中一个从马上掉了下来。塔里忽台眼见黑熊追上去,把他压在了身子底下。
但熊没咬他。熊在洞里睡了一个冬天,刚刚嗅到春天的气味,浑身的困乏还没有过去,肚子不饿。本来,三个男孩的突然出现没有使它害怕,它刚睡醒,准备掉头走开,不料三支利箭同时刺穿了它的皮肉,其中一支深深地钻进脖颈,它暴怒地掉转头,站起来,咆哮着,朝着给它带来疼痛的方向扑过去,这是熊的脾气。
因为孩子们都懂,射杀冬眠中的熊是犯忌的,如同杀睡眠中的人,要做一辈子噩梦。所以,他们要先把熊惊醒,引出来,然后一起放箭:先射它的喉咙和眼睛。想得没错,但只有一支箭射中了要害,把熊激怒了,它像山一样扑过来,他们来不及再放第二支箭,只能转身逃跑。
就这样,当塔里忽台从死熊身下拽出那个孩子,他早就面色青紫,没气了。
塔里忽台惋惜地抚摸着浑身是血的熊,要不是为了孩子,他才舍不得下这样的毒手,好端端的一张熊皮被戳得到处是洞,把他心疼坏了。他取了熊眼和熊牙,命人将熊和孩子的尸体拉回营地,懒得答理那另外两个。铁木真与札木合骑在一匹马上,默默地跟着大人们回到营地。
对阔阔出的死,他们不理解。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他们身上的汗还没有退干净,被风刮得冷飕飕的,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阔阔出的尸体被停在一座空毡包里,帐门从外面用牦牛绳拴死了。但铁木真和札木合不认为阔阔出死了,总觉得一回头就能看见他,指使他捡点柴,要么就去寻找狐狸窝什么的。所以他们悲伤不起来,他们还不懂得悲伤。不习惯,总忍不住回头去看,结果身后空空荡荡的,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一想到阔阔出将永远地消失了,他们心里都有点茫然,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就这样,铁木真与札木合的沉默一直保持到阔阔出下葬的前一天晚上。那一晚月亮像车轮,又大又圆,札木合与铁木真一起在心里默数着,围着阔阔出的毡包转了九圈,然后在毡包的后面点了一堆火,插了两支箭,箭头朝上,两个人一起对天盟誓,结为安答。
第二天的清晨,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蒙力克的妻子为死去的儿子缝一件新衣服,给他下葬用。因为太悲伤,手软得厉害,这件衣服花了三天的时间。早晨,蒙力克陪着妻子替阔阔出穿上身,他发现儿子的手脚并不僵硬。妻子说她担心不好穿,袍子做大了。阔阔出说不大,正好盖住脚面。蒙力克的妻子又说,天暖了,这袍子做厚了。
阔阔出说不厚,他正觉得身上寒冷。蒙力克的妻子惊愕地看着丈夫,以为他在答话。蒙力克也惊愕地看着儿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阔阔出对他们说,你们不要难过,你们的儿子在天上过得很好。等到你们老了,啃不动骨头的那一天,我会替他照顾你们的。蒙力克问你是谁。
第四节
他说我叫帖卜腾格里,是和天对话的人。你们去给我弄点吃的来,我饿极了。蒙力克发现他怀里的阔阔出嘴唇翕动,睁开了眼睛,炯炯放光。他吩咐妻子赶快把萨满老兀孙叫来。
一般的萨满都能通灵通天,但没有谁比得过老兀孙。长生天不说话,兀孙能通过云彩的形状、风的气味、树和花的颜色猜出上天想要说的话,再把它的意思转告给人们,教人们躲避灾难,预测未来。兀孙是长生天最信得过的萨满,也是乞颜部最老最有见识的萨满,懂得许多平常人永远弄不懂的事。他告诉蒙力克说,人的灵魂分为三种:一种灵魂永存,人死了之后仍然与活人在一起,世世代代福佑他的子孙;一种灵魂转世,人死了魂魄不散,可以附着在别人身上,转世再生;一种灵魂游离,能离开人的身体,去做自己的事情,然后再回到人的身上来。
当灵魂离开人的时候,这个人就像是死了,或者睡着了。兀孙说阔阔出就属于最后一种。依照兀孙萨满的吩咐,蒙力克把毡帐的天窗打开,好让飘飞的灵魂方便出入,又杀了一只黄羊黄羊,野生山羊,毛色杂黄。煮了,送进毡帐,然后在外面默默守候。毡帐里只剩下兀孙和阔阔出。
这件事惊动了很多人,他们也都在外面等着,但毡帐里面的情况,谁也看不到。据说阔阔出把一整只黄羊都吃了,撒了一泡又长又臊热气腾腾的尿。下午时分他们一起走出帐门,阔阔出好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是表面上有点神情恍惚。兀孙萨满对他的父母,也对大家说,这个阔阔出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阔阔出了,今后将跟着我做萨满,他的名字叫帖.99lib?卜腾格里蒙古语:通天的人。
若干年后的某一天,铁木真曾经问过帖卜腾格里,问他还记不记得那次猎熊事件。大萨满帖卜腾格里的颈上挂着四颗黄白的熊牙,淡淡一笑,回答说小时候好像梦到过一头熊,是白色的,那只熊掏出心肝给他吃,还用雪白柔软的皮毛为他遮挡风雨。
猎熊事件发生在猪儿年。那一年铁木真不满十三岁。不久,札答兰部有人捎信来,说札木合的父亲生病了,必须接他回去。铁木真与札木合在河边分手,彼此交换了礼物,他把心爱的灌铜火狍骨送给了札木合,留下了札木合的牛角鸣嘀。札木合走了,阔阔出做了萨满,天色昏黄,就铁木真自己站在斡嫩河边,他第一次尝到了孤单的滋味。
此时他还不知道,在他家的毡帐里,父亲也速该与诃额伦母亲决定了一桩与他有关的事,自那之后,他的生活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如果没有诃额伦,也速该会不会.99lib?做出这个决定呢?如果也速该没有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所有的事情?
最先对这个决定感到不安的人是塔里忽台,他认定主意出自诃额伦,而不是也速该,他们要为自己的儿子去相亲了。他们的儿子不到十三岁,相了亲之后他就不再是孩子了。虽然这样的事在草原上比较普遍,塔里忽台还是感到不安,他知道也速该的儿子长大成人对他来说将意味着什么,他不恨也速该,但没法不恨他身后的女人。
在塔里忽台的梦里,也速该是一只鹰,在他头顶上盘旋,但不会扑下来啄他;而这个女人像一只兽,叫不出名字的,白,庞大柔软,敏锐,阴郁,沉默,傲慢。她不袭击你,却叫你感到某种无名的恐慌。
其实,诃额伦只是想给她的儿子相一位鹿眼睛的翁吉剌姑娘。
在草原上,十三岁的年龄不算小,完全可以当做成人对待,他们已经能够识别天气、道路,照顾牲畜,正确地使用武器,打猎甚至打仗。也速该和妻子已经商量妥当,他要亲自带着儿子到翁吉剌去,在妻子的家乡,为铁木真选择一门可靠的亲事。如果找对了人家,按翁吉剌的风俗,可以让铁木真留在那里,长些见识。这是诃额伦说的。后来铁木真在翁吉剌见过绸缎、茶、书、钱、房屋,还有女真人、契丹人、畏兀儿人、波斯人。
天没亮,诃额伦就坐在儿子们头前,看铁木真。他的额头生得宽,嘴角深,手掌厚实,但看上去并不比别的孩子大多少,甚至还要瘦弱一些,肩膀还薄得很。对她来说,这个孩子不同于别的孩子,他是她的另一条命。她觉得,随着铁木真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变得陌生起来,上嘴唇生出了细细密密的胡须,下巴颏也显出了棱角。但他毕竟是个孩子,不可能懂得父母为他相亲的含义,不懂得什么是女人。诃额伦叹了一口气。
在母亲的凝视下,铁木真醒了,母亲的目光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推开了诃额伦的手,自己起身穿衣服。对于铁木真来说,叫他兴奋的不是相亲,不是母亲多次为他描述过的翁吉剌,而是与父亲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以前,他很少到父亲跟前去,兄弟们和父亲一起玩耍时,他总是站在一边看,他更喜欢看父亲宽阔的后背,父亲张起双臂,像鹰张藏书网开翅膀。可是也速该从未特别关注过这个孩子。
在也速该眼里,铁木真与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不如哈撒尔活泼,不如别克帖强壮,更不如幼弟帖木格爱说笑。这经常使铁木真感到羞愧。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和父亲单独在一起,就他们两个人,一起走很长的路。铁木真希望这段路程越长越好,生怕母亲改变主意把他留下来。
因此,在准备出发的前两天,诃额伦越是亲近铁木真,铁木真反倒躲避着诃额伦。
直到出发那天早晨。
早晨阳光很好。各氏族的首领都来了:泰赤兀的塔里忽台、主儿勤的撒察、晃豁坛的蒙力克,还有孛儿只斤的族亲们,也速该的堂弟阿勒泰、亲生兄弟答里泰。他们一起祝福也速该和他的儿子。蒙力克给他们备了四匹好走马,百姓们往道路上泼洒羊奶,保佑平安。老察拉合抱着琴开始唱歌。
铁木真处在人群的中心,第一次受到那么多人的关注,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那些人的目光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肩膀上,让他热得出汗,使他很骄傲也很窘迫,心里急着上路,想早点甩掉这些人。在人们的祝福声中,他的脚踏上马镫,可是不行,好像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什么。
是什么呢?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不见母亲的身影,可是他分明感觉到母亲的召唤,虽然没有声音和形状,却紧紧地裹着他,拽着他的手脚。对了,还没跟母亲告别呢!母亲没有出门送他,就是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跟他告别,这个告别必须是单独的,就他们母子两个。于是,他把脚从马镫里抽出来,钻出人群,跑进了母亲的毡帐。
诃额伦独自坐在毡包里,等着儿子,眼睛有泪水闪亮。母亲为什么伤心?铁木真不懂。进了帐门他反倒局促起来,脸通红,问母亲有什么话对我说么?诃额伦说儿子啊我胸口憋得难受。铁木真懂了,他埋下头,在母亲怀里,认真地为她解除痛苦。
诃?99lib?额伦搂住铁木真的脑袋,嘴贴在他的耳边,悄悄地重复了扎尔其古岱说过的话,那个为她接生的铁匠曾经这样说:上天赐福给我手握凝血而生的儿子,他将来定能收管天下,我的儿子,所以你要格外珍重自己这条性命,不能随便糟蹋了,无论遇到哪种情况。等等等等。事情过去十三年了,诃额伦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来说这一番话?诃额伦自己也不明白。用不着明白,她只需要他记住。
这番话的含义铁木真也不明白,他不想弄明白,不追问,照母亲说的,记住就行了。因为是母亲说的,所以他必须记住,而且坚信不疑。当时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一番话,像一道护身符,让他在今后的好多次危难关头没有放弃生命和希望。
门外,老察拉合在唱:
别问男人多少岁数
看他磨破了几副鞍子
一副鞍子去放鹰
一副鞍子去打猎
一副鞍子去套生个子马
一副鞍子追他的女人
还有一副最硬的鞍子
出征的路上做枕头用
只要一上路,他的脑子就清亮了。屁股嵌在马鞍子里,缰绳攥在手心,世上还有什么更快乐的事呢?草原在眼前铺开,天地间无遮无拦。到翁吉剌去做什么他也不想,以前的烦恼被扔在了马屁股后头,都忘了。儿子在身边跑,像马驹子撒欢,不知道累。马出汗了,再换一匹。饿了就停下来,吃诃额伦给他们带的食物。天黑了,他们点一堆火,枕在马鞍子上数星星。
铁木真从没有见过这么轻松、快乐的父亲。远处传来几声狼嗥。火光照在父亲脸上,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马骚动了一阵,又安静下来。乌黑的云飘过头顶,把星星遮没了。狼嗥越来越近。
四匹马的缰绳拴在一起,它们抖动耳朵,刨着前蹄。父亲那匹乌青马仍然在安详地吃草。铁木真向父亲的身边靠了靠。父亲没动,像在打盹。铁木真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狼已经走近,不叫了,它们卧着不动,绿荧荧的眼睛在暗中发亮,不是一两只,是一群。太近了,铁木真能听见它们粗糙的喘息,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
铁木真的身体靠紧了父亲。
父亲说你去添点柴火。铁木真说,狼。
父亲说儿子,你去添点柴火来。铁木真说,好。
柴在火堆旁的暗处,马肚带下面。马腿在簌簌地抖,乌青马打着喷鼻,停止了咀嚼,看着他。马眼在黑暗中发亮,像一块凸出的冰,深紫色,映着微弱的火光和铁木真的脸,仿佛看穿了他的恐惧。
头顶上乌云越积越厚,黑压压的,像一口锅倒扣下来:锅里有一堆火,两个人,四匹马,许多狼。还有无边的寂静。
铁木真看见火光把父亲的背影铺在草地上。几只绿荧荧的眼睛伏在父亲长长的背影里,相互挤靠着,悄悄往前挪。父亲不回头。
他听人说过,狼经常和人玩这样的把戏:在夜晚将双爪搭在人的肩上,从背后唤那人的名字,人一回头,正好被它咬断喉99lib.咙。铁木真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乌青马的鼻翼翕动着,喷哧着,伸过头来,把脖子搭在父亲肩膀上。父亲摸摸它的鼻子、脸。乌青马又安静下来。
铁木真说,狼。
也速该说,我儿子害怕了。
铁木真说,我没怕。
也速该说,怕就是怕,我看得出来。
铁木真不说了,他脸上发烧,或许是被火烤的。
也速该说你看乌青马也害怕了,但它是好马,不会害怕的马是劣马。
铁木真听不懂。
也速该摸着乌青马说,它想知道我怕不怕,才把脑袋探过来,我不怕,它也就不怕了。它不怕,别的马就都不怕了。
铁木真没听懂。
也速该说,儿子,我也怕。
铁木真更不懂了。
也速该说,但它看不出来。我不让它们看出来。乌青马看不出来,别的马就看不出来,那些狼也就看不出来,它希望咱们害怕。
铁木真有点懂了。
也速该搂住铁木真的肩膀,说儿子你不用羞耻自己的恐惧,不懂得恐惧的男人不是真正的巴特。铁木真又懂了一点,果然恐惧消祛了大半。
狼群在一点点地接近他们。
也速该把手指含在嘴里,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唿哨,唿哨声震得铁木真耳朵嗡嗡响,差不多同时,乌青马扬起前蹄,篬开鬃毛嘶叫了一声,夜色中,好像它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头狮子,浑身的皮毛都在火光中哗哗抖动……
狼群倏地四散了。父亲笑,铁木真也笑。
父亲拨旺火堆,拍拍膝盖对铁木真说,儿子,睡觉吧。
第一节
铁木真的头枕在父亲的膝盖上,他想,刚才他不是害怕狼,是害怕自己的恐惧。其实,在父亲面前,他不用为自己的恐惧羞耻的。父亲是天下最勇敢的人,父亲告诉他,勇士的勇敢就是不让别人看到他的恐惧:仇人、朋友、他的妻子,包括他的马。只要藏得好,恐惧不是坏东西。这是父亲亲口对他说的,父亲瞒住所有的人,却吐露给了自己的儿子,真好,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一个叫也速该的男人和一个叫铁木真的男人。他发现,当他不用为恐惧羞耻的时候,恐惧就真的不见了,只觉得困,马们嚼草的声音很好听,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儿子熟睡的脸不像孩子,是孩子中的大人,说是大人中的孩子也行。也速该头一回和儿子如此亲近,不太习惯。儿子是什么呢?在他们没长大之前,就是他们母亲身边的一群小狗,在毡帐里吃喝打闹,让他们的母亲不寂寞,也让他的身子后面不空虚。不过就是这样。可是忽然有一天他们长大了,大得能娶亲了,这时候你才真正尝到了做父亲的滋味,那份沉重。做了父亲的男人和没做父亲的男人不同:儿子使你有底气,也有牵挂。像一棵树,铁木真就是这棵树上的一根枝丫,如今他长长了,但尖儿还是嫩绿的,他必须及早教给他一些东西,让他快一点生长,变硬,经得起99lib?风雨。
狼们又在嗥叫,互相招呼着,再次聚集起来。
头顶上的云黑烟一般飘浮着,有时候会露出一条缝,月亮一闪,又不见了,像刀刃。
也速该坐在火堆前,挺直后腰。他不能睡,还要不断地给火堆添柴。如果他睡着了,火熄灭了,狼群一定会从四面八方扑上来,吃掉他们。可是他的儿子正在他右边膝头上睡得香甜,刚刚摆脱了恐惧,在梦中笑呢。他左边的膝头上放着弓箭和刀,右手胳膊挽着四匹马的缰绳。狼群正围拢过来,一点一点地挪,悄无声息。也速该心里清楚,如果有一匹马受惊,跳蹿出去,立刻就会惊动别的马。乌青马拽不住,他也拽不住。相反,他和儿子都会被拖进黑夜中的狼群里。同样,如果有一只狼胆敢扑上来,其他所有的狼都会一拥而上,那时,放在他膝头的刀和弓箭根本用不上,在天亮之前,他们就?99lib.会变成一堆白骨,眼窝里积满蚂蚁。
我这儿子的性命是上天给予的
是我取了祖先的仇敌
送给他做了名字
他是一个好男儿
命比石头都硬
他敬畏不死的长生天
热爱自己的母亲
从不与兄弟抢粥饭
不去打扰邻家的狗
长生天保佑他
将来强过他的父亲
让危险来临的时候
绕过他的影子
刀箭到来的时候
只伤及他的毛发
想取他性命的
定在梦里噎死
想吃他肉的
定被骨头卡死
我的儿子铁木真
是天生的战士
只能折于征战之中
不会死于虎狼之口狼亲亲让我告诉你
我家有成群的牲畜
当你饥饿时只管去吃
拿去喂养你的儿女也行
要是有人和你计较
那不是也速该的亲人
你穿过黑夜看我来
叫我知道你活着不易
当冬天下雪的光景
你还在风中奔跑
地鼠们都叫黄鼬掏光了
你没有吃的喂养儿女
当你生下的幼崽被鹰掏了
被豹子叼了
让野狗咬了
被鹞子啄了
你是多么的伤心
在你仰面哭嗥的时候
上天也会落泪和你一样
我是六个儿子的父亲
我的儿子睡着了
梦见了太阳光
他梦见他的将来
统领着千军万马
打头儿的像狮子一般强壮
殿后的比豹子还机灵99lib?
追随他的人比蚂蚁还多
智慧的人都愿与他为伴
凡爱他的人
将得到车帐
凡恨他的人
将死于荒野
凡信任他的人
将分享他的光荣
凡嫉妒他的人
将一生受尽嫉妒的折磨
他的所到之处
将是一马平川
他的所过之处
青草茂盛……
天快亮的时候,也速该还在唱。手中的酒壶快要喝干了,他唱得嗓子疼。刀和箭早从膝头掉在了地上,火堆已经燃尽,飘着蓝烟。铁木真在他腿上睡着。他面前那些灯盏似的绿荧荧的狼眼睛渐渐淡了,浅了,成了没有颜色的冰,它们耳朵和身体的轮廓显露出来。
也速该这才发现,它们居然离他如此的近,差不多一跃就能扑到他怀里。但是它们都没动,前爪伏在地上,竖着耳朵,淡漠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敌意,倒是很忧伤似的。天真的亮了,天地之间像被谁割了一刀,破了,透出曙光,血水似的泻出来。那些灰黑的家伙抖抖身上的毛,累了似的,耸立起来,掉转头,懒洋洋地走了,露给他许多毛茸茸的屁股,或许还有什么不放心,舍不得,走出一段又回头看看,然后才跑动起来,颠颠的,变成了一些黑点,消失了。
铁木真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变白。见父亲还在睡,睡得很死。奇怪,父亲仰躺在地上,为什么胸前干燥,肩头却湿湿的,沾满了露水?昨晚他在父亲腿上睡觉,梦见被狼群层层围绕,有人在唱歌,狼们在歌中舞蹈。更奇怪的是,在歌里他居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唱歌的人是谁?他想看看,刚站起来,就绊了一跤,咕咚一声摔出了梦外。他醒了,歌声还在耳朵里,眼前却是干干净净的,连一只狼的影子都没有。他爬起来,为父亲拽平身下的皮褥子,垫好脖子,把酒壶收了,火灭了,给马备上鞍子,系好肚带,把缰绳松开。
然后,他坐在乌青马旁边,吹他的牛角鸣嘀。现在他能吹出六种声音,如果明年能再见到札木合,他也应该能跟札木合一样,吹出九种声音了。不过母亲说,如果相中了亲,按翁吉剌当地的习俗,他必须在那里留住三年,就是说,他将三年见不到他的札木合安答,这是他最不情愿的。三年,哦,真是太长了。
太阳升起来了。
乌青马张大鼻孔,叫着,拖着缰绳在沉睡的主人跟前跑过来,跑过去,急着上路。是的,它想早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省得那些家伙再返回来。那些成群结伙的,凶恶的,吃肉的家伙,尖牙齿,尖爪子,绿眼睛,还有从它们口中发散出来的气味,那是死亡的味。
乌青马嗅得出来,它们热烘烘的,腥臊的气息没有散尽,滞留在它们伏卧过的草丛里,臭得要命。在昨夜的昏暗中,同伴们紧紧地挤靠在它身边,打着战,把恐怖传染给它,但它没动。主人在抚摸它,主人的手指摸过它的脖子、脸、胸和腿,动作极其温柔。
乌青马懂得这种抚摸。过去,每次打仗的时候,或者之前,主人总要这样摸它,使它镇定,然后憋足了劲,猛冲过去,转弯,再冲过去,跨过倒下的人和马,躲过身边的箭。它是主人的腿,主人的另一双眼和另一副耳朵。主人的愤怒就是它的愤怒,主人的胆量就是它的胆量。它领会主人的心,还有他的形体、分量,他的神色、动作、气味、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反过来也一样。
乌青马终于把主人给弄醒了。
也速该睁开眼,阳光晒在肚皮上暖烘烘的,乌青马不停地拿鼻子蹭他的脸,拱他,呼哧呼哧,催他上路。也速该没动,他唤来铁木真,指上面让他看。顺着父亲的手指,铁木真看见一只鹰在头顶上盘旋,父亲让他再看,他看到了粉粉白白的云,云的后面是天,澄蓝澄蓝,铁木真脖子都仰酸了。那澄蓝分外坚硬,他的眼力穿不过去。他仍然使劲地看,猜不透父亲是什么意思。最后,眼珠子都看疼了,眼前浮起一片虚幻迷蒙。也速该说,咱们昨晚过夜这地方叫做野狼甸子,平常,连灰头鸟(灰头鸟,即猫头鹰。)飞过这里都要翅膀打战。感谢长生天佑护。
学着父亲的样子,铁木真摘了帽子,低下头,一股热泪从眼眶涌出来。他知道了,昨夜梦中的歌声,原来是从天上传下来的。天不是他眼睛能看到的湛蓝,在那后面,人眼穿不透的深处,那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无论人还是狼,还有土里的虫蚁,都不能抗拒。路上他们捕鱼,狩猎,十分的快乐。捉了一只狍子,射了八只水鸭,还有草鱼和天鹅蛋无数。他们逮了一只麋鹿,放了,抓了一窝沙狐,放了。还遇到一群黄羊,他们也没去追。也速该告诉儿子,他们的前面是阔连海子,过了阔连海子就到了兀尔什温河,那里住着的是蒙古乞颜部的世代仇敌塔塔尔一族。我们若想绕过他们啊,要多走三天的路,若带着兵马从这里过啊,必被他们捉。我们两个就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吧。
铁木真惊异:那塔塔尔不是我们的仇人吗?害死俺巴亥祖先的不就是塔塔尔人吗?父亲不是杀了他们的首领,做了我的名字吗?也速该对他说,我们到翁吉剌去走亲,不是来打仗,我不是也速该,你也不是铁木真,我们只是一对过路的人。儿子你听好啊,按草原的规矩,没人会问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遇到酒饭只管吃,遇到帐篷只管睡,不用问主人是谁。仇人在战场上,不在锅灶边。儿子,见了塔塔尔人你不要慌张。
在铁木真心中,塔塔尔人和仇恨是一个词,塔塔尔就是仇恨。每个蒙古人都是为报仇而生的,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如同忘记了自己的父母。但仇恨是什么?战场的厮杀、呐喊、刀、箭、血、死亡、胜利……对铁木真来说,一点不具体。他从未当面见过仇人的模样,父亲的计划让他兴奋,浑身的肉紧绷绷的。父亲说,除了战场上,他从未私下见过塔塔尔人,所以塔塔尔部没人认识他,看到一个过路的大人领着一个孩子,他们想不到这个人就是也速该。父亲的话让铁木真敬佩,可他说话间又把他当成了孩子。他想做出大人的事给父亲看,但不知做什么才好。他的父亲太了不起了,宽大的身影为他遮住了一切。他想,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做出几件了不起的事情,让父亲为他骄傲。如果他是札木合,此时就会对他的父亲说,将来有一天,他要做汗中之汗,收管天下。父亲听了肯定高兴。可他说不出来,因为,那是札木合说过的话,他不愿意重复。再有就是,铁木真发现,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他想,这些话搁在心里,比用嘴说出来好。
捕鱼儿海子,阔连海子,中间是兀尔什温河,这里住的是塔塔尔人。歌里是这样唱的。傍晚,铁木真跟他的父亲住进一家塔塔尔人帐篷里。父亲把途中取的猎物送给塔塔尔人,塔塔尔人拿出最好的奶食和奶酒招待他们,为他们杀羊煮肉,和平常人一样。这家塔塔尔人不善言语,没问客人叫什么,从哪儿来,只是敬酒。他们笑得不多,但看得出来他们心里高兴。客人没醉,主人先醉了,躺在铺上呼呼大睡。第二天早晨铁木真发现,主人已经为他们备好了奶食,喂好了马。
塔塔尔地面宽阔,天黑之前,他们又进了另一家毡帐。这家主人喜欢喧闹,乘着酒兴跳舞,跳起舞来身上挂的东西就叮叮当当地响,各种各样的饰物,铜的,银的,据说都是来自金国的赏赐,让铁木真看得眼花。父亲坐在他们中间,就像一家人。父亲的话不多,但酒量很大,让主人十分欢喜。塔塔尔人还对父亲夸奖他,说你这儿子很会使刀子,面前的骨头吃得那么干净,将来一定有出息。早晨,天还没亮,父亲就叫醒他,两人拉马上路了。这时,塔塔尔人还没醒。
头一个晚上铁木真没睡,耳朵始终张着,听着帐外的动静,刀子放在手边,以防有人害他的父亲。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父亲躺在塔塔尔人身边,睡得很塌实。第二个晚上他实在太困了,使劲睁开眼睛盯着天窗,听着父亲的鼾声与塔塔尔人的鼾声混在一起。天空暗蓝,星星像钉子,被天窗框住,动弹不得。有个人影探了下头,又倏忽不见了,因为背光,看不清面目。是不是盗马贼呢?如果他想盗马,乌青马是不肯跟生人走的。但帐外没有一点响动。那人又从天窗上探进头,溜进来了!铁木真想喊,被捂住了嘴,去拿刀的手也被攥得死死的,他正拼命挣扎,被父亲推醒了。
他们就这样穿过了仇人的地面,只是做了个噩梦,没伤一根头发。铁木真有点失望,他亲眼见过了塔塔尔人藏书网,他们太平常了,不丑恶也不可怕,甚至,他觉得他们不值得他憎恨。
父亲说快了,咱们离翁吉剌不远了,儿子,你用鼻子能闻见它的气味。树越来越多,风也变软了,空气里果然有股清香。铁木真下颌垂在胸前,听着父亲说话,睡着了。
他的胯下是一匹好走马,蒙力克专心为他挑选的。这匹白鬃骟马最适合走长路,又快又稳,走起来像贴着草皮飞,马背上的人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所以,铁木真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还在马背上,顺手一拽,发现缰绳不在手里,自己的身子倚在一棵大树下,天空被茂密的树叶遮蔽着,十分凉爽。树丛中叽叽喳喳的,听不出有多少种鸟叫。四周都是树,铁木真从没见过这么粗、这么密的树。父亲不在身边,可能发现了什么猎物,自己搜寻去了。过一会儿就会背来一只獾或者野猪什么的。周围静极了。他听见身后一阵的声响,感觉脖子后面有一道目光,而且不是人的目光。他缓缓回头,见一只鹿站在身后,正偏着头看他,一身好看的花斑。
第二节
见他回过头来,花斑鹿后退了两步,但没走,它和他对视着,眼睛里充满好奇,如果这个人伸手去拿他的弓箭,它转身就跑。但他没伸手,他手里是空的,眼里没有歹意。所以,它只退了两步,这是个安全的距离,使他正好伸手够不着它。他悄悄地转换姿势,掉过身体,猛地朝它扑去。它早有防备,只轻轻一跳就闪在了一边。它还是没有跑。它觉得他是在和它玩耍,它喜欢这种游戏,不觉得危险。他绕到树后面,想从后面抓它,只差一点,结果又扑空了。它仍然没跑,等着他再次接近。它假装看不见他,只用眼梢瞥着他,看着他又从侧面绕过来,心里计算着距离。不料它听见他噢地呻吟了一声,跌倒在了地上。它惊恐地环顾周围,不知危险来自什么方向,看着蜷缩在地上的他,不知自己该往哪儿逃才对。
父亲回来了,见铁木真脚上中了一支箭,一看就知道是射猎用的地箭:绷紧的弓埋伏在暗处,细细的一根马尾系在猎物经常出没的草丛中。铁木真就是碰断了这根马尾才中箭的。父亲说,上天保佑,没伤到骨头。但他疼得直哆嗦,站不起来,回头望去,花斑鹿已经不见了。他想,这一箭是他替它中的,如果它中了这支箭,肯定99lib?跑不了。箭头上有倒钩,深深地钻进肉里。
父亲嘴里叼着刀,把他的脚紧紧夹在双膝之间,仔细打量伤口,不看他,说,疼你就喊。然后用刀尖剖开伤口,取出箭头。他闭着眼,不吭声。他打定主意,无论多疼,都不能在父亲面前流泪。后来,疼痛变成阵阵灼热,麻酥酥的。他睁眼看见,父亲正捧着他的脚,一口一口吮吸伤口里的淤血。
淤血吸净,父亲为他包好伤口,把他抱在马背上,又把那支箭仔细端详了一下,别在了腰里。铁木真懂得,自古以来,安置地箭的人从不担心射中的猎物落在别人手里,有人捉住了受伤的猎物,会根据箭上的记号,把猎物送给箭的主人。箭杆上的记号像小虫子,父亲不认识。铁木真问父亲,咱们离翁吉剌还有多远?父亲说,儿子,这里就是翁吉剌呀。他指了指山坡下面星星点点的毡帐。原来他们已经到了。这时他突然喉咙哽咽。父亲问他是不是疼得厉害。他摇摇头,没法说。因为自己不小心,让父亲带着一个瘸脚的儿子去相亲,太羞耻了!他的父亲,叫也速该的男人,草原上最了不起的巴特,他不愿意给父亲的名字蒙羞,那才是他不能忍受的疼。
他忘记了那头花斑鹿。眼前就是翁吉剌的地面了。
翁吉剌,翁吉剌,翁吉剌的毡包雪白,冒出的烟直直的,一直伸进天空里面,和云彩连在了一起。铁木真闻到了翁吉剌的味,小心记住了。有个翁吉剌人在帐门前坐着,看见两个骑马的人远远走来。前面的人气色宁定,后腰挺拔,胯下的马乌黑发亮,细腿长脖子,不一般。后面一匹白鬃走马,光脚踩在马镫上的是个少年,宽额头,嘴角深陷,脸上没有稚气。
这个翁吉剌人站起身,对他们说,远道的朋友,经过我的帐门怎么不下马呢?你嫌弃我德薛禅九九藏书吗?
也速该回答说,我的儿子受了伤,他的脚被箭穿了。你认识这支箭么?
翁吉剌人接过箭看了,说,让我给你的儿子疗伤吧,他的脚踝肿了,我家有药,能给他止疼。
听了他的话,也速该下了马。正要去抱铁木真,他先自跳下了马鞍。翁吉剌人想伸手去扶,被他躲开了。他尽量挺直身体,脚步不歪斜,自己朝帐门走去,每迈一步都疼得浑身抽筋。也速该有意挡住了翁99lib.吉剌人,不要他去搀扶,他懂儿子的心思。那个叫德薛禅的翁吉剌人笑了,说,你这儿子,是个要强的。
在帐里,德薛禅拿酒给他清洗伤口,上了药,裹了。又对他的父亲说,你儿子的脚,不能上路了,你若没有急事,不如住在我家,休养两天。我家有好酒肉,有使唤的人,你别不放心。我看你的坐骑,是一匹好战马,看你的气象,不是一般人。你肯留下,是我德薛禅的福气。
父亲谢过主人,说,我是蒙古乞颜部的也速该,来翁吉剌给我的儿子相亲的,没想被地箭伤了脚。德薛禅笑了,说,昨晚我做了一个好梦,梦见一匹金鞍的白马,背上驮日月各一轮,卧在了我家门前,它告诉我说,今天我家要有贵客。刚才我见你的儿子仪表不凡,有豹子的额头,目光像鹰,我心里不由得盘算,莫不是我的梦应验了?父亲禁不住欢喜,说,我妻子早就告诉我,说你们翁吉剌的男子善言语,你的话叫我听了心里舒坦。德薛禅说,你不是问我这箭是谁家的么?感谢长生天,它长着眼睛,只伤了你儿子的筋肉,却躲过了骨头。这是我家的箭,随长生天的意,它把你们给引来了。
当晚,德薛禅对他的妻子说,我早听说过,这个也速该是有名的蒙古巴特。我看他的儿子面相不错,想留下他给咱家做女婿。妻子说你想得倒好,咱这女儿,早都叫你惯坏了,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呢。他们的声音,在羊油灯里晃着,全被孛尔帖听去了。她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张着耳朵。她不是故意偷听,是那声音自己钻进她耳朵的。起初她并没在意,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说她的事情,她未来的婚姻。
父亲说,我看那少年像个有骨气的。
母亲说,只要他是也速该的儿子就行。
父亲说,他们那边日子不安稳。
母亲说,好前程自是多磨难。
父亲说,我怕你心里舍不得。
母亲说,听说那孩子的母亲也是翁吉剌人。
父亲说,不错,也速该的妻子就是翁吉剌人。
这是孛尔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她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母亲给她用碱水洗了头发,又拿茶水浸了;洗净了眉眼、脸面、耳朵,搽了酥油,戴了一对银耳环和一只银手镯,又换上棉布袍子,用丝绸腰带系了,登上一双麂皮厚底靴。母亲在她耳边说,你看,就是这支箭把也速该的儿子带到了咱家,感谢上天,愿它给你带来好运。孛尔帖把箭拿在手中,看那箭杆直顺、光滑,刻着他父亲的姓99lib?氏,黑铁的箭头是三棱的,尖锐,有倒钩。如果没人碰它,它永远不会动,直到风吹雨淋,弓弦腐烂;如果碰得巧,它足能射穿一只狍子,不料被他踩着了,听说他的名字叫做铁木真,他的脚肯定流了不少血。一想到这儿孛尔帖就忍不住想笑。
中午,孛尔帖被母亲领进了客人住的毡帐。
毡帐里烟雾腾腾,锅里煮着羊肉,男人们在喝酒。这种场面孛尔帖见得多了。他们从早上就开始喝,此时差不多都醉了,在他们的身体里、目光里、说话的声音里都充满了酒气。那个铁木真在一边坐着,他没喝,受伤的脚藏在袍子下面,不愿意被人看见。父亲德薛禅用他的酒嗓子对也速该说着酒话,她听见他说,被众人追求的,未必是好的,自己送来的,未必不好,也速该巴特,今天我把女儿领来给你看,但愿她能配得上你的儿子。你若看得上,咱们以99lib?后就是亲家,你若看不上,咱们接着喝酒,就算我刚才说的是醉话。孛尔帖上前给客人添酒,听见也速该对她的父亲说,我的亲家,你舍得把这么好的女儿许给我家,那是我儿子的福分,我以孛儿只斤家族的荣誉起誓,将来,他就是把脑袋掉了,也不会伤她一根头发。
第三节
孛儿只斤这个词让铁木真浑身一震。这时他才意识到此事的重大。他忍不住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孛尔帖,正赶上孛尔帖也看他,她目光好奇,直接,让他想起了林中的花斑鹿。
德薛禅说,也速该巴特,我听到你刚才说的,是不是酒话呢?也许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也速该说,德薛禅亲家,你以为我喝醉了么?从我.99lib.也速该嘴里说出的话,就是射出的箭,永远不会回头。要不然就是你喝醉了?德薛禅坐直了身子,说亲家,这回我听清楚了。
父亲要走了。他在翁吉剌一共住了十天。
按翁吉剌的习俗,他必须把儿子留在女家住满三年,表示对亲家的信任。德薛禅说,你走吧亲家,儿子我替你养着,三年之后连你的儿媳一起送去,到时候,我还要送你九十九头骆驼,九十九头牛做聘礼。父亲说,你看你说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没带什么东西,就把这匹乌青马给亲家留做礼物吧,它是匹通灵性的好马,跟我好多年了。德薛禅说,我看得出来,整个翁吉剌也没有这样一匹好战马,就让它留下来陪铁木真吧。
乌青马叫了一声,它的缰绳已经被拴在了青石马桩上,它想跟主人走,但挣脱不开,前蹄刨出了一个坑,跪在了地上,又跳了起来,膝盖都磕破了。铁木真抱住了它的脖子,摸着它的鼻子、脸,像他父亲所做的那样。
父亲走了。父亲走后的日子过得很平淡。
每天吃饭,铁木真和孛尔帖脸对脸坐着,都不看对方。孛尔帖给他端饭他就吃,彼此不说话。有时,他跟着德薛禅出去做客,德薛禅对别人称这是我的女婿。他就称他为德薛禅父亲。也有的时候,客人到家里来,酒席间德薛禅问客人们,说你们看我的女婿怎么样?客人们就夸奖他。德薛禅高兴,便告诉客人说,我这女婿来自蒙古乞颜部,乞颜是什么你们知道吗?让我来说给你们听吧。从前,他说,一千两百年 以前,在额儿古涅河岸有过一场大厮杀,大到多大呢?连天上的云彩都染红了,蒙古人被杀得只剩下两男两女。那两个男的,一个叫脑忽,一个就叫乞颜。
他们见自己败了,就躲进了额儿古涅山谷,拿巨石把山口封了,敌人进不来。两百年以后那石头和山长在了一起,像刀削的一般,谁也出不去了。出不去不要紧,脑忽和乞颜的后代就住在山谷里生活。那里有高大的树、油黑的水和茂密的草,正好饲养牲畜。又过了五百年,他们的儿女越来越多,山里盛不下了。有一天,乞颜的后代看到那山壁中有铁,就让大家砍了成千上万的树木,堆在山石下面做柴用,又叫人宰了七十头牛马,用它们的皮做成风箱。这些人鼓风吹火一共七十七天,把山壁的铁熔化了。山谷豁开了一个口子。蒙古人得了铁,涌出山谷,如狂暴的激流一样,倾泻下来,没人挡得住。现在我告诉你们,这就是乞颜的来历。乞颜、乞颜,它的意思就是不可阻挡的激流。
这个故事,铁木真都会背了。
经常是,客人们一面喝酒,一面哦哦地点头。德薛禅就压低声音对客人说,你们看见我这女婿,他就是乞颜部也速该巴特的儿子。每逢这时,总有一两个客人呛了酒,咳嗽个没完,孛尔帖赶紧端茶水过去,给客人润嗓子。顺便看铁木真一眼。她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掠过去,刷的一下,像马尾扫过,凉爽又刺痒。
有一次,客人们都.99lib.走了,包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孛尔帖对铁木真说,把你的靴子脱下来,让我看你脚上的伤。铁木真愣了愣,她的口气像是在命令。他没吭声,低头脱掉靴子。她又说,叫你把脚伸过来你怎么不动?铁木真就把脚伸了过去。脚上的伤口仍然发红,一碰就疼。孛尔帖将他的脚双手捧了,仔细地看,又小心地拿清水洗,她问他疼不疼。他摇摇头,想抽回脚,但不能够,他想,他得听她的,因为她是父亲为他选的妻子,她要他做的事,他不能拒绝。她又对他说,这两天你不要再穿靴子了,晾一晾好得快,懂得么?铁木真郑重地点点头。
又过了些日子,铁木真感觉心中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翁吉剌,他不缺吃穿,又无拘束,这是为什么呢?他问孛尔帖,对她说我半夜醒来心口里疼,不知什么缘故。孛尔帖想了想,说,莫不是你的父亲想你了吧?铁木真不言语。半夜,他听见乌青马在叫,以为有了贼,急忙取了弓箭去看,见乌青马使劲刨蹄,咬它的缰绳。铁木真去拽它、摸它都不顶用。一直到天亮,马蹄刨起个大坑,缰绳也快啃断了。德薛禅来看,乌青马不喝水,也不吃草,头朝着西北方向,满眼泪水。德薛禅面色愁苦,自言自语道,这是匹通灵性的马,像主人的影子一般,它这样闹腾,莫不是我的也速该亲家出事了?
听他这么一说,铁木真即刻明白了自己烦躁的原因,不由得放声号哭,一点顾不得羞耻。孛尔帖吓坏了,站在一边发愣。德薛禅对铁木真说道,你看你,哭得像个大鳟鱼似的,成什么样子?若你父亲真有什么好歹,如何把大事托付给你?你这样子若让乞颜部的百姓们见了,他们能服气你吗?德薛禅吩咐妻子准备好路上吃的,把乌青马的缰绳解下来,交给铁木真,又拍拍乌青马,对它说,我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了,再粗的缰绳也拴不住,你们回去藏书网吧,若我的亲家平安,你们再回来告诉我。
孛尔帖把路上的吃喝给铁木真拴在马上,想对他说点什么,可是他没看她。或者是,他看着她就像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着急上马,屁股一沾鞍子,便箭一样地蹿了出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像一股烟,眨眼就散了,几乎没听见蹄声响,人和马就都不见了。她什么也没来得及说。父亲派去送铁木真的人下午就返了回来,他们说连乌青马的影子也追不上。父亲叹了口气说,可惜。
可惜?父亲可惜什么?是那匹乌青马吗?孛尔帖不懂,也不敢问。她知道那不是她该问的。
第二天,一个男人到了她家帐前,他说他叫蒙力克,是也速该的伴当。他的马浑身是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还冒着热气。他对她的父亲说,也速该巴特心里不好,要我接铁木真回去,有事托付。她听她的父亲又叹了一口气,说长生天保佑我的亲家,铁木真已经在路上了。这个蒙力克连马都没下,就转身走了。铁木真能认识路吗?给他带的食物会不会半路掉了?天黑的时候他睡在哪儿?遇见野兽怎么办?这些都是孛尔帖想问的,去问谁呢?没人可以告诉她,就是有,她也不好意思问。这样,她只能暗自为铁木真担心。从前,她不懂得什么叫做担心,那是因为,这世界上还没有让她担心的事情,这是头一回,她学会了担心。担心的感觉一点都不好,许多可怕的景象一个接着一个往你脑子里钻,也不知道它们都是从哪儿来的,赶也赶不走,忘也忘不掉,太难受了!可是父99lib?亲闭口不提这件事,自从上次感叹了一声可惜之后,他再没说什么,好像铁木真和他的父亲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他们的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平静,安宁,谨慎。但在孛尔帖看来,它又不像原来的样子。为什么呢?她问自己,为什么日子可以退回去,她孛尔帖退不回去呢?
第一节
蒙兀儿与他族战,覆其军,仅遗男女各两人。遁入一山,斗绝险戏,惟一径通出入。山中壤地宽平,水草甘美,乃携牲畜居之。名其山曰阿儿格乃滚。其二男一名脑忽,一名乞颜。乞颜意为飞瀑急流,喻其膂力绝人,一往无御。乞颜后裔茂盛,称之曰牙惕。……后世地狭人稠,乃谋出山。而旧径荒芜,且苦艰阻。继得铁矿,洞穴深邃。爰伐木炽炭,篝火穴中。宰七十牛,剖革为鞴。鼓风助火,铁石尽熔。衢路遂辟。
——《蒙兀儿史记》
以上就是德薛禅讲的故事,距今已经两千年了。因为当时并无文字,大都靠艺人传唱下来,后人做了记载。也许德薛禅也是后人之一,薛禅的意思在古代蒙古语里代表贤者,就是有见识、有学问的人。
那天也速该离开翁吉剌是早晨。他原路返回,想尽可能快走,在塔塔尔地面少作逗留。一个人走路速度快,但是孤闷。他的马一直小跑着,不知不觉身上有些疲乏,这时,天已经黑了,他还没出塔塔尔的地面,见前头有人燃了篝火,正在筵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在草原上,没有遇见筵席绕着走的道理,否则是对主人不敬,除非你是个贼。此时也速该正口中干渴,筵席上又有人招呼他,他应了。再说,遇见过路的客人也是设筵者的福气,非留下喝酒不行,大家彼此祝福,不管认不认识,哪怕以前是敌人也没关系。祝福斟在酒碗里,仇恨留在刀鞘里,两码事。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因为草原地面宽阔,人烟少,能遇在一起,十分的稀罕。主人总要把最好的酒食拿出来招待客人,彼此消除寂寞。
因此,也速该没有犹豫,下马把缰绳交给了一个仆人。那仆人枯瘦,垂着头,眼窝深陷,像个游魂。仆人接过缰绳的手颤了一下,也速该并没有在意。这游魂将马匹牵了,到暗影处拴了,又添了草料,然后蹲下来,双手抱了头,肩膀开始颤抖。
筵席的主人名叫格鲁兀,是塔塔尔人的头目。周围是他的亲族手下。他烤的野猪地冒油,他的酒分外醇香,是来自大金国的赏赐。他给新来的客人敬酒,一面祝福他。那客人也回敬了他,酒喝得十分的爽快。他叫人奉上最嫩的羊尾,客人也一并吞食了。因客人的加入,又不扭捏,好食量,好酒量,众人喜欢,筵席热闹起来。格鲁兀喝得微醉,起身去暗处撒尿,不料被绊了一跤。
那个枯瘦的马夫将主子搀扶起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主人你可看清楚了,那个过路的客人就是蒙古乞颜部的也速该。格鲁兀愣了愣,将半泡尿又憋了回去,说你这贱种,以为我喝醉了,拿这种话来吓唬谁?马夫的声音在颤抖,他说主人你没见过他,十三年前我亲眼见他杀了铁木真·兀格。不信你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问问,它不会看错。
格鲁兀看见马夫浑身都在抖,眼窝里有东西在闪亮,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吐了一口气,把后半泡尿撒了出去,掩了袍子,一把抓住马夫,说该死的,你把我绊倒就为告诉我这个?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你想让我杀死自己的客人,叫格鲁兀的名声在草原上世代蒙羞?若你说的都是真话,我就先杀了你。马夫说我原本不该开口的,可我说的的确是真话,求主人把我杀了吧。
格鲁兀一刀捅了马夫。马夫终于停止了颤抖,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就那么一下,他的灵魂便飘离了身体。他想,死原来这么容易,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生命就完结了,卸掉了所有的仇恨和耻辱,真是太轻松了!他努力张开嘴,对格鲁兀说了声谢谢。
格鲁兀拿马夫的衣襟将刀子擦干净,酒完全醒了,他去自己的毡帐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筵席上。
筵席越来越热闹,主人再三给客人敬酒,客人都喝了,可他始终不醉,面色不变。他说你们等等,我去撒泡尿再来喝。起身离开了。
其实也速该没有去撒尿,他喝了主人的酒,感觉小腹绞痛,又发现那主人总在偷看他,明白自己中了毒。毒性开始发作,肚子里像有刀绞,头上冒冷汗,但他仍然笑着。当时他若动手,肯定敌不过眼前这些人。所以他借口撒尿,硬撑着走到马厩,伸手悄悄地解开了马缰绳。他见刚才的仆人躺在地上,已经死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也速该爬上马背,悄悄地溜了。溜出一箭远的地方,才抖开缰绳疾驰起来。
格鲁兀并没有去追也速该,也许他根本没发现,或者发现时已经晚了。再就是,他不愿意把自藏书网己暗地投毒的恶名张扬出去,他希望也速该倒在半路,成为一只豹或一群狼的食物,从此永远消失,谁也不知道。这也是他杀死那个马夫的原因。格鲁兀盘算得实在太好了,他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那个马夫临死还要笑着谢他。他更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为了这件事,他和他的族人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不见有人追来,也速该松了一口气,路过一条河,他下马饮水,饮了再呕,吐出来的东西腥臭发黑,他知道这毒性来得快,怕是自己挨不到家了,必得催马快行,一刻也不能停留。他伏在马背上,呼吸放平,尽量节省气力。
一天早上,诃额伦醒了,醒之前她梦见翁吉剌变成一片绿色的海子,人们在水上行走,犹如平地,她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反复地唤,就醒了,觉得心口发闷,又听见帐门外好像有动静,她起身去看。当时天还是灰的,她一眼就认出那匹白骟马在包前跪着,嘴杵在地上,眼睛翻了白。马背上有一个人,是也速该。也速该面色青灰,眼睛紧闭,两手死死地搂着马脖子,尚有一丝鼻息。诃额伦叫他也不应,又掰不开他的手,急忙去找蒙力克。蒙力克又找来老兀孙。这时天已经亮了。
兀孙萨满对也速该夫人说,你的丈夫中了毒,毒液烧断了肠子,让我去找解毒的药来。诃额伦将丈夫的头抱在怀里,簌簌地落泪。也速该别妻见了禁不住放声大哭,被诃额伦止住了,她让她带孩子们出去,看好门,不要让外人进来。
解毒药找来了,但也速该牙关紧咬,怎么也灌不进去,连蒙力克的手都在哆嗦。诃额伦抽出也速该贴身的刀子,因为这把刀是最硬的,她用它撬开了也速该的嘴。药下去了。过了十来天,还是不见好转。
百姓们都知道了,蚁群一般围在毡帐周围。各部族首领和氏族兄弟们都来看了,除了摇头叹气,想不出别的办法。萨满们在毡帐周围点燃了九十九堆篝火,白天晚上不熄灭。他们轮番敲着神鼓,昼夜不停止。为了把也速该巴特的灵魂招回来,百姓们把自家最肥的驼羔、乳羊宰了,供奉给神火。他们都陷入了一种无名的惶恐之中,相互挤靠着,肩膀挨着肩膀,像暴风雨前的羊群,好多人都哭了,不是悲悯,是害怕。这时候人们才体会到也速该对于他们多么的重要。有也速该的日子里,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因为也速该自己从未惧怕过谁。如果也速该不在了会怎么样呢?他们不敢往下想。包括塔里忽台,他曾经.99lib?暗中希望也速该在哪次战斗中丧生,他盼他死,同时又对这个念头心怀畏惧。现在,这一刻突然来了,他竟毫无准备。于是,大家看到,最焦虑不安、最伤心的那人是塔里忽台。他甚至不睡觉了,因为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说出来能把人吓掉半截舌头。所以,他干脆不睡了,几天几夜不合眼。
渐渐就有谣言流传出来:是那个不祥的女人使也速该蒙难,这个翁吉剌女人还将给乞颜部带来祸患。
一天深夜,也速该闻到了诃额伦的气味,由此他断定自己没死,只是不能动,身体像一块冰凉的铁,沉重却没感觉。他的头枕在诃额伦的怀里,她的头发垂在他的脸上,她的气息环绕着他,包裹着他,生的气息,家的气息。就是这熟悉的气息把他唤醒过来,他有话要对她说。诃额伦看到也速该睁开了眼,心中惊喜,连忙叫来蒙力克和萨满老兀孙。见他的嘴在动,她捧着丈夫的头,把耳朵贴上去。也速该说了,他是在塔塔尔人的筵席上被毒害的,让他的儿子们记住,将来定要除掉塔塔尔人,为他报仇。最后他三次叫喊铁木真的名字,牙齿咬得嘎嘎地响。诃额伦吩咐蒙力克连夜备马,去翁吉剌把铁木真接回来,越快越好!兀孙萨满调配好了最浓稠的解毒药,要帮着诃额伦给他灌下去。可是也速该再不肯张嘴了。刚才是他的最后一口气,自离开塔塔尔地面时就小心留着,保存在肋下的某个地方,在身体僵冷之前吐尽,用它说完那些话,刚刚够,再没了。可是诃额伦不肯罢休,努力撬他的牙齿,想替他把药灌下去。咯嘣一声,刀子断了。
老兀孙说,夫人,我们的也速该巴特已经升天了。
诃额伦说,兀孙萨满,把你的药再使文火熬一遍。
仆人斯琴说,夫人啊,主人已经没有气息了。
诃额伦说,斯琴你去把包门拴好,小心惊了门外的狗。
别妻萨仁说,我那姐姐,咱们的丈夫他死了!
诃额伦说,你不要哭,他在我怀里睡着,免得惊他醒来。
老兀孙说,尊贵的夫人,你的心伤透了,可是也速该巴特他不会回来了。
诃额伦又对他说,去熬你的药吧,我的男人我知道,在我儿子回来之前,他不会死。
老兀孙懂了她的意思:在铁木真回来之前,她要让乞颜部的人以为也速该还活着。于是他答应着,抱着药锅退出了帐门。
诃额伦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用自己的身体焐着也速该,维持着他的体温。
到了后半夜,帐外的神鼓忽然不响了,四周异常的寂静。
然后就是的响声,前面、后面、上面、下面,整个毡包都在抖动。帐门没有开,毡子被一片片剥了去,只剩下骨架似的哈纳,头顶上露出了满天的星星,还有四周像星星一样多的火把。
站在最前面的是塔里忽台。事实上他一直守候在毡包的周围,他听见灰头鸟在头顶上叫,看见蒙力克去接铁木真,又看见兀孙萨满出来,把药锅悄悄倒了。他估计时机差不多了,于是也速该的死讯传遍乞颜部,人们连夜聚拢了过来。见也速该的帐门紧闭,没有一丝声响,谁也不敢上前。这时,塔里忽台命人剥去包毡。如他所料,也速该躺在那女人的怀里,没了气息。可女人仍然端坐着不动。塔里忽台走近前去,说,我听见灰头鸟在哭,可怜的也速该巴特,你的灵魂已经升天了。说着他落下泪来。
诃额伦对他说,你小声些,不要吵醒了我丈夫,也速该的灵魂就在你们的头顶上。
塔里忽台回过头对众人说,也速该巴特早就走了!可是你们有谁听到了这个女人的哭泣?凡是长眼睛的,你们看清楚了,这个女人的脸上有泪水吗?兄弟们,让我们把也速该安葬了吧,趁天亮之前,我们把他葬到不儿罕山下去吧,愿长生天保佑也速该巴特的灵魂安宁。
人们都匍匐在地上,号啕像一千头豹子同时蹿出他们的喉咙。
当人们从她手中夺去也速该的那一刻,诃额伦觉得自己死了,半边身子突然冰凉,好像被刀劈成了两半。也是在那一刻,当也速该脱离了妻子的怀抱,她的气息烟雾般飘散了。这一次,他确信自己死了,风是陌生的,半截刀尖还咬在嘴里,那是仇恨的味道。
这时,铁木真还在回来的路上奔驰。路途中,乌青马的鞍子总是往下滑。铁木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勒紧马肚带。但乌青马等不及,直往前蹿。它不用指路,不用催,不吃不喝,比铁木真更心急。它身上的骨头支出来,被鞍子磨出了血。铁木真干脆扔掉鞍子,趴在光背上。后来,铁木真感到身子下面越来越硌,好像骑着一副骨架在风中奔驰。终于,他们闻到了斡嫩河的气味。可是,乞颜部的营盘不见了,草地上净是一些车辙和裸露的灶火。
在铁木真回来之前,塔里忽台已经将也速该在不儿罕山下埋葬了,按最高礼仪,不留坟丘。塔里忽台手持苏鲁锭对天起誓,一定要为也速该报仇。随后他宣布,乞颜部要迁营了,在秋草衰败之前,一起迁徙到灌木多的地方去。他对丢了魂似的人群说,长生天把也速该巴特召回去了,因为他听了那个翁吉剌女人的话。你们,你们,还有你们,拴了你们的帐篷,拢了你们的牛羊,把灶火熄了都跟我走吧,远离那个不祥的女人,跟着我,你们的牲畜平安,你们的灶火不会熄灭。从那天起,所有的氏族首领都归顺到了塔里忽台的旗下,主儿勤人、晃豁坛人、孛儿只斤人,还有也速该的堂弟阿勒泰,他的亲生弟弟答里泰。大家心里都清楚,要么跟塔里忽台走,要么留下来陪诃额伦母子。塔里忽台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划过他们的脸。他们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得知这个消息时,诃额伦还在病中昏睡。
就这样,人们悄悄地拔起了木桩,收了毡帐,踩灭了灶火,拴了牛羊,纷纷上路了。他们相互不打招呼,低着眉眼,躲避着彼此的目光,跟做贼似的。他们不吱声,却狠劲抽打拉车的牛,可怜的牛哞哞地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瞎子察拉合知觉了,他唱道:
有心有肺的牛
是最老实的牲畜
你拉着主人的帐篷
累死也不偷懒
可他为什么还打你呢
你的牛犊让他吃了
你的奶水让他喝了
等你老了
他们剥你的皮做靴子
这是为什么呢
你的力气不比他小
草原上到处都有你吃的
你怕的是什么呢
有一辆好车
不如有一位好主人
给你青嫩的草吃
替你捉身上的蝇子
还护佑你的牛犊
让你过安稳的日子
这样的主人到哪儿去找呢
听你叫得伤心
知道主人有难了
可你为什么要走呢
是主人厌烦你了吗
是主人抛弃你了吗
有心有肺的牲畜
是最老实的牛
当主人有难的时候
连你也靠不住了吗
好多人走不动了,被老察拉合的歌子绊住了脚,他们垂下了手中的柳条,一脸茫然。这些人多是孛儿只斤的百姓,从前跟随也速该的。然后诃额伦追了上来。她骑着丈夫的乌青马,拿了他的苏鲁锭,对那些人说,也速该平常怎样待你们来着,你们都忘了吗?也速该升天了,他的儿子还在,你们都去看一看,铁木真已经回来了,你们能抛下他不管吗?也速该的灵魂没有走远,他正看着你们呢!
这个场景后来经常出现在塔里忽台的梦里,一个女人,骑着乌青马,举着苏鲁锭,头发在风中飘荡,她唱着,众人跟在她身后,一窝蜂似的走了,忽然,马背上的女人变成了铁木真。不是小铁木真,而是长大了的,和也速该一样,比也速该更强壮,他枪尖上挑着一只头颅,对着它呼唤塔里忽台的名字。然后他就醒了。梦醒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摸摸自己的脖颈,摸完了再摸,总是不放心。十分的讨厌。翻个身闭上眼睛,那个场景又出现了。于是塔里忽台就小声嘀咕,说也速该啊不是我害死你的,你纠缠我有什么用呢?我好好地埋葬了你,没有伤害你的妻子和儿子,没抢夺你的马和你的百姓,那些人跟我走都是自愿的,他们回去我也没有阻拦啊。
跟着诃额伦回来的还有晃豁坛的百姓,那是蒙力克的属下,察拉合的同族。那天,当老察拉合唱歌的时候,被塔里忽台的兄弟从背后扎伤了。后来的歌声变成了一串咳嗽。回来的百姓在原来的灶火上支起了帐篷,又开始了往日的生活,可是大家都心神不定。他们看见铁木真实在年幼,而也速该夫人一回来就病倒了,好几天滴水不进。天气越来越冷了。
铁木真没有看到父亲下葬,他赶回来已经晚了。他不相信父亲真的死了。他想,他那样的父亲,他怎么会死呢?后来铁木真牵着乌青马来到不儿罕山下,希望能在那里找到父亲。下葬的地方早已经被踏成一片平川,无边无际。他喊叫父亲,没有人应。乌青马挣脱了缰绳,围着那片平川跑,一圈又一圈,谁也拦不住。从早上跑到天黑,从天黑又跑到早上。它早就瘦得不像马了,在夜晚的月光下像一条黑影在奔驰。它的蹄声痛苦地敲击着铁木真的耳朵,持续不断,一连好几天。终于,它前蹄一软,跪在了地上,再没能起来。乌青马死了。人们原地挖了一个坑,把它埋了,说也速该巴特把它召去了。看人们埋葬了乌青马,铁木真渐渐相信了父亲的死,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在另一个世界等待着,等待他的儿子为他报仇。从这时起,仇恨对铁木真不再是一个词,或者某种情绪,它变成了塔塔尔人的面孔,他见过的那些。他们的肤色、动作、声调和气味,清晰而具体。三十年后的一个春天,在兀尔什温河边,铁木真发布了一个可怕的命令。之后,塔塔尔人就从地面上彻底消失了,无数黝黑的脸被凝缩成为一个词,淹没在历史里,绝了根。时至今日,在兀尔什温河边的地面上,或者走遍草原,再找不出一个自称塔塔尔后代的人。
冬天快来了。
每天,萨仁都第一个起来,出门去数帐篷。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她每天都能发现一些新的车辙和熄灭的灶火。她回来告诉诃额伦,说,谁家的百姓走了,谁谁家的又走了。诃额伦听了也不说话,她到瞎子察拉合那里去,想让老察拉合的歌声留下人们的心。可是察拉合的肺子像风箱一样漏气,说话都费劲。他对诃额伦说,尊贵的也速该夫人,我的琴弦已经断了。自从也速该巴特死后,能听懂歌子的人太少了,这些可怜的人,他们只相信眼睛能看见的,不会使用耳朵和心,不知道眼睛是骗人的东西,只顾眼前的人就像绵羊啃着自己脚下的草,那是他们的命运。察拉合这样对诃额伦说。过了几天,他死了。人们牵了一匹老秃尾子马,将察拉合和他的虎不斯虎不斯,蒙古古代的琴。放在了马背上,把马赶跑了。按当时的风俗,一般人都是这样下葬,让牛或马驮着尸体,不管走到什么地方,走多远,尸体落下的地方就是他的永存之地。以后的人,只有在梦里才能够听到他的歌声,人们说,也速该巴特寂寞,把他也召去了。
冬天越来越近,草原的冬天是严峻的,当白毛风白毛风,夹雪的风暴。刮起来的时候,牲畜们须挤在一起才能存活,人也一样。所以,塔里忽台看到许多人又陆陆续续追随他来,一点也不意外,他当面羞辱他们,看他们低着头钻进人群他很开心。塔里忽台心里清楚,到冰雪封冻草原时,诃额伦一家必熬不出这个冬天,但凡有脑子的人,谁情愿和她们死在一起呢?
最后一个离开诃额伦的人是蒙力克。
蒙力克不是半夜偷偷走的。白天,他站在诃额伦的面前,垂下头,说,马厩修好了,那里有八匹银合马,还有预备过冬的干草和取暖用的牛粪。于是诃额伦就知道他要走了,但她没有责备蒙力克。她说谢谢。对蒙力克她从来没有这样客气过。自她与也速该做了夫妻,蒙力克就是她丈夫最贴身、最忠实的纳可纳可,伙伴、随从的意思。,是诃额伦除她丈夫之外,在乞颜部认识的头一个男人。她能对他说什么呢?作为晃豁坛的氏族首领,他手下的百姓差不多都走光了。现在,蒙力克是她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男人。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在蒙力克的眼里,诃额伦这一刻无比的端庄和尊贵。诃额伦则觉得,他的目光像是在和一具尸首告别。
就这样,原来蒙古乞颜部的地面上,只剩下了两座毡包、三个女人、六个孩子、八匹马。
从那天起,诃额伦摘下了固姑冠固姑冠,象征身份、地位的头饰。、身上的首饰、手上的镯子,解下丝绸的腰带,连同带垫肩,镶花边的袍子都脱了,收起来。她穿上斯琴的粗皮的袍子和靴子,把头发结了,将衣袖挽了,拿了木橛子和皮口袋,到刚刚冻硬的地面上去挖掘能吃的野菜。萨仁见了,也学她的样,和她一起去挖掘。斯琴把她们挖来的薯根、木梨、地榆、狗舌、青蒜都洗净,晾干,仔细收好。
看到母亲奇怪的装束,看她变得红肿、皴裂、粗糙的双手,铁木真和他的兄弟们都沉默着,预感到了临近的灾难。
泰赤兀的兄弟们
将她母子撇下时
诃额伦好生能事
拾着果子
撅着草根
将儿子们养活了
这般艰难的时分
养得儿子们长成了
都有帝王的气象
…………
这样的冬天它经历过几个?八个,十个还是十五个?不记得,反正不少。同伴中比它小的都死了许多:冻死的,饿死的,被咬死的。它们的尸骨留在了某个冬天,比石头还硬,鹰都啄不动。
而它活着。是的,它活着并带领同伴穿过好些要命的冬天,受尽了饥饿和寒冷。这是它的骄傲。有一次,身边的同伴死光了,没死的也离开了,只剩下它,在冰天雪地的寒风中,独自熬过来了。是的。它虽然喜欢成群结伙,但并不害怕孤单。有的时候,大家分头去找食物,比聚在一起等死好。
这时,就算同伴不走,它也要把它们赶开。它知道,一个种群能够留存,关键不在于它的数量多,或者比别的动物凶猛。也许在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但很多时候不是这样。比如冬天。持续不断的暴风雪,地面冻成硬壳,不见一个活物,有力气有什么用呢?同伴多有什么用呢?它们的嗥叫只能令你烦躁,令你愈发饥饿。是的是的。重要的不是数量、力量,不是好看的外貌,而是耐性。就是靠了这个,它一直活到今天。
从这一点来说它看不起那些狮虎之类;长着漂亮的皮毛,吼声震天,又能怎么样呢?它们太娇贵,也过于挑剔。是的,有些事它们不屑于做,比如追逐一只兔子;有些食物它们不屑于吃,比如病死的鸟和鼠,以及人们扔掉的腐败的内脏。而它不嫌弃。
有过一个冬天,它就是靠这种食物和一头豹子对峙了十几天,直到对方耗尽最后一点气力,它咬死了它。当时它自己也没劲了,剩下的力量刚够咬死那只豹子。是的,它比豹子更懂得如何保持体力,并且坚持到最后一刻。豹子肉味道古怪,不好吃,这是那个冬天给它留下的最后记忆。
还有一个冬天令它记忆深刻,当时它饿昏了,二十几天,它的牙除了雪没碰过别的。身体被雪埋了,脑袋像一块冰,完全冻僵了。是的,它以为那是它最后的一个冬天,风卷着雪打在脸上一点感觉没有。就在那个时候,它已经闭上眼睛,忽然间听到人声大作,还有马叫。是的。当时它的身体半埋在雪中,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不愿被打扰。
是刺鼻的血腥气使它勉强抬起眼皮,目睹了一场厮杀。它没动,只是尽力保持住清醒,不让自己昏睡。到夜里,等它确认厮杀已经结束,慢慢伸开僵硬的腿,爬出雪窝。是的,那个冬天真是太美妙了!月光底下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首,温暖的,新鲜的。
是的,对于如何熬过冬天它有足够的经验。而夏天不算什么,随便就能捉到一口吃的。夏天就是为了给冬天的饥饿储存力气。在夏天张牙舞爪没什么了不起;经过漫长的冬天,风暴停歇之后,你仍然站立着,那才厉害。这就是它的标准,很简单。对于天气,它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恶劣的天气是灾难,也是机会。
它喜欢看对方在恶劣的天气里挣扎,等着,等到最后一刻把它们变成自己的食物。无论它是虎或者豹子,马或者人。这时,它宁愿天气更恶劣一些,哪怕自己饿疯了也不要紧,它能坚持住。而眼前这个冬天正是它希望的:风不停,把地面揭去一层皮,到处都是光秃秃的,雪打得你睁不开眼,站都站不稳。太好了!不远处,在它的面前,有两座毡包在风雪中挨在一起,不多,就两座,如果风再猛烈一点,能把它揭开就更好了!它等着。
白毛风像刀刃刮过肋骨,在帐门外号叫了好多天,日夜不停。最后一只羊杀了。全家人都盯着它看,好像用眼睛能尝出肉味。他们看着羊肉,也看诃额伦母亲手中的刀子。这把没尖儿的刀子是专门用来分配食物的,刀刃锋利,能把一根筋剖成四片。但母亲的手直哆嗦,她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了。最后,她把刀子交给铁木真,说,你来分。铁木真没吭声,他的兄弟们也都不吭声。新鲜的肉味引来了狼,它们在帐门外拼命嗥叫。
母亲说,这是你们父亲也速该的刀子。你们的父亲死了,好比刀子断了尖儿,所以人们抛下我们走了,他们不懂,只要刀刃不倒,刀子迟早还能磨出尖儿来。铁木真你是家里最大的男人,如今你就是刀尖。你要照顾你的兄弟们,捡了冷的,要一人一口,捉了热的,人人有份。铁木真你要把刀拿准,把心放平,让我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见你们都好好站立着。
说完母亲就昏厥了。铁木真把羊血煮了送到她的嘴边唤她。她醒过来,叫他把羊血分成一人一份,她只要自己那一份。全家人看着铁木真手里的刀子,见他把最大的一份给了母亲,最少的一份留给了自己,都没话说。斯琴把羊骨头煮的菜根给每人分了;木梨、狗舌、薯根、地榆,这些粗糙的草,又麻又苦,剐得舌头疼,好歹被牙齿磨碎,咽下喉咙。菜汤唤起了别克帖的食欲,他更饿了。
别克帖吃得最快,嘴里稀里哗啦地响。兄弟们之间数他个子高,食量大。别克帖对铁木真分食心中不服,不服也没办法,他比铁木真小七个月,别勒古台比他又小一岁多,他们两个是也速该的别妻生的。他们的母亲叫萨仁,身份不及诃额伦母亲。
风一直没停。这只羊他们吃了十天又一日。铁木真分得小心仔细,刀也用得顺手,羊还是被吃完了。他的刀子下面再没有可分的东西。汤里的骨头也被斯琴砸碎了,煮了又煮,成了一些骨头渣子,骨头渣子也被吞进肚子里,就剩下粗硬的菜梗了。别克帖饿疯了,叫喊着我要吃肉,不吃草,抓起刀子要去杀马。他的母亲拽不住他,铁木真与哈撒尔把他按住了。别克帖力气大也抵不过铁木真兄弟两个人,他喊他的兄弟别勒古台帮忙。别勒古台被他的母亲抱住了。诃额伦在一边看着,没有精力劝阻。
自古牧人不吃马肉,马是人的朋友,吃马肉就等于吃自己朋友的尸体。这个,他们都懂。别克帖说,人都饿死了,要马还有什么用?铁木真说,没马的人就不是人!铁木真的话说完谁也不出声了。
他们心里明白:杀了马,就等于把自己的腿砍掉,再没有希望,只有等死了。可是,在这种天气里,九个吃肉的人靠什么活下去呢?谁也想不清楚。也许帐门外的狼们心里清楚,它们的鼻子嗅出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它们在风雪里已经等候许多天了,它们的叫声已经显得不耐烦。它们从帐中人的吵闹声里听出了希望。
第二节
半夜,幼小的帖木格饿哭了。诃额伦心疼得不行,把乳头塞进他嘴里。自也速该死后,她饱满的乳房早就失了奶水,干枯了。帖木格咬住她的乳头,疼出她一身冷汗。她忍着没叫,怕惊醒别人。兄弟几个都梦见自己在吃肉,牙齿磨得嘎啦嘎啦响。帐门外的狼嗥叫了整整一夜。
终于,风停了。
雪地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表面有一层细小的冰凌,反射出来的阳光扎得眼疼。毡包的帐门忽然开了,狼看见四个人走了出来,不由得一惊,退后了几步。虽然是后退,步子照样不慌不忙。不是要逃走,而是与人保持一段距离,一段安全的距离。对人这种东西要千万小心,他们的牙不在嘴里,而是拿在手上,各种各样的,长长短短的,又尖硬,又锋利,而且还能在很远的地方一口咬住你,咬死你。
人的花招儿实在九九藏书太多了,只要他们还两条腿站着就不得不防。要想出击最好等到他们自己倒下的时候,那时候出击安全得多,也容易得多。昨夜它们听到毡包里的哭声,它们知道,当人发出这种声音的时候,一般就离倒下不远了。所以,乍见到四个人走出帐门,它们就不由得一惊,不由得有些懊丧,但没跑。它们告诉自己不要轻易放弃,它们了解人的特性:他们即使自己不倒下,说不定也会用他们的牙互相厮杀。那时候的人很凶,总会有一部分人使另一部分人倒下,或者一个人让另一个人倒下。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即使是同一群人或者同一座毡包里的人,也会自相厮杀。遇到这种情况,它们不愁度不过漫长的冬天了。那匹最老的公狼见过许多这样的场面。所以它不走。不用到别处去寻找食物,两座毡包里的东西足够它们度过整个冬天。这个它早就发现了,自从不久前那一大群人走掉的时候它就发现了,知道剩下的人无处可去。
他看得很清楚,这四个人走出帐门,身子都在打晃。它知道等待的日子不会多了。不饿极了人也不会出来。即使出来他们也找不到可吃的东西,一切能在雪地里找到的活物,都被它们吃光了,等着瞧吧,到时候他们必然会自己打斗起来。可是,它眼见他们分成了两伙,并.99lib.t>没有相互厮杀:两个人到河边去了,另外两个到山脚去了。他们能找到什么呢?狼想。
铁木真一出帐门就看见了狼群,离他们不近不远地在雪地里徜徉,瘪瘪的肚子吊在腰上,显得可怜,但依然步态优雅,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人没受到袭击不会打狼,狼不饿急了也不会伤人。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哈撒尔举起弓箭,让铁木真按下了。没用。他的箭矢到达的地方,狼不会受伤。这个距离,狼算得比你准,它都懒得躲,那样,只能空耗了人的力气。等人力气耗尽时,狼就不客气了。铁木真知道它们在等什么。他发现,狼的数量比前几天少了,大概有的等不及,去了别处寻找食物。但有一只狼始终没有离开,他认识。这是最大,最高,也是最前面的一头公狼。耳朵直立,眼睛在阳光下眯着。铁木真能感觉到它的目光探了过来,触在他的脖子上,冰冷,尖利。
风一停他们就出门去寻找猎物,还是铁木真与哈撒尔一伙,别克帖与别勒古台一伙。铁木真对他的兄弟们说,无论是谁,无论捉住什么,哪怕是一只告天雀,都要交给他,由他带回帐里与全家人分食。别克帖心里想,反正什么也捉不到,即使诃额伦母亲宣布你是全家最大的男人又顶什么用呢?男人的大小不在于年岁,而在于力气。铁木真把他的话又说了一遍。别克帖只好点了点头。
同样的话每天都说一遍,有什么意思?那天,与铁木真分手之后,别克帖发现了一个兔子洞。他和别勒古台燃了烟火去熏,没想到真有一只兔子撞进他怀里。但只有一只,再没了。如果有另外一只,他肯定会拿回去给他的母亲们,他们的母亲肯定会夸奖他。但是没了。他抓住兔子脑袋向后一掰,然后用刀尖剖开两只后腿的连接处,一拽,整个兔皮就被撸了下来,就像替它脱掉衣服。赤裸的兔肉被火烤着,没等熟就只剩下骨头了。眨眼之间的事。事后别克帖有点后悔:他完全可以把肉再烤熟一点,嚼慢些。那样就能记住兔肉的滋味。他嘱咐别勒古台把嘴擦干净,尽快把灰烬和骨头埋好。
别克帖对别勒古台说,我们没有看到兔子,一只也没有见到过。
别勒古台说,一只也没有见到过。我们没有看到兔子,也没有吃过兔肉。
别克帖说,我们没有偷吃猎物。
别勒古台说,私自偷吃猎物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别克帖说,但我们没有偷吃,你和我。
别勒古台说,我和别克帖没有偷吃,我们不知道兔肉是什么滋味。
别克帖说,对了,就是这样。
别勒古台说,事情就是这样的。
别克帖问他,埋好没有?
别勒古台说,埋好了。
别克帖说,再擦擦你的嘴,用雪。当哈撒尔把他的发现告诉了铁木真,铁木真没发火。哈撒尔说埋在雪地里的骨头和灰烬还是热的,必是别克帖兄弟偷吃了猎物。铁木真听了只感觉一阵恶心。很奇怪,饥饿突然消失了,被恶心掩盖了,替代了,他的眼前冒出了这样一个情景:毡包里的人都饿死了,冻硬了,只剩下别克帖一个活着,在大口吞食马肉。哈撒尔问他该怎么办,他嘱咐哈撒尔不要告诉母亲,也不要去责问别克帖,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他这样说。哈撒尔以为他已有了什么主意,就答应了。其实,铁木真没有主意,他在思想。他不知道作为家里最大的男人该怎样解决这种事。但他清楚地知道,告诉母亲没用,只能惹她伤心。再有就是,凭他现在的力气,打不过别克帖。
吃饭的时候,铁木真把当天捕捉的一只雉鸡分成九份,看着别克帖把自己那份一口吞了,嘴唇湿漉漉的,眼睛发亮,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样子十分刺眼,就像一个生人插进他们家里,吃他们的东西,而且理所当然。这个人是谁呢?铁木真问自己,我不认识他,这个人不是也速该的儿子。母亲问铁木真你怎么吃那么少?铁木真说我今天不饿。
他说的是实话。他不仅不饿,还无缘无故地燥热,手心出汗。天黑之后他走出帐门。在门口不远,又看见那头狼,迎面站着,绿眼睛盯着他看,谨慎而高傲。他们对视很久,直到铁木真手中退了汗。当天夜里,铁木真睡得特别沉,梦中,他的身体喷射出一股热流,他惊醒过来,悄悄捂住了。
早晨,诃额伦梦见了许多奶,在斡嫩河里流淌,她自己的乳房里也充满了奶水,足够喂养全家的孩子。醒来后,见火快熄了,又加了些牛粪。孩子们还在睡,嘴里吐出奶白色的雾气,长生天保佑,他们都活着。她心里塌实了些。现在,为了节省气力,她很少说话,也很少动,大部分时间闭着眼睛养神儿,一面在心里掐算着,这个冬天还剩多少日子。没风的时候,四个孩子出去寻找食物。
有的时候能找到一点,有时候找不到。也许他们之中的哪一个找到了一点食物,自己吃了,从他们迈进帐门的脚步能看出来。她不问。但她知道铁木真肯定没有。她不得不为这个儿子的诚实担心,自从她把分食的刀子交给他,他一直把好的、多的分给幼弟和母亲,把少的、歹的留给自己。这把没尖的刀子害了他,说不定全家人第一个倒下的就是铁木真。眼看着他的脸越来越尖,话也越来越少,诃额伦心里有些后悔。另外,她隐约感觉到他的沉默里积攒着什么东西,某种核儿,在饥饿中越来越硬,阴沉,凶狠,捉摸不透;是那种使男人成为男人的东西。
太早了,她想,他的身体还弱,支撑不住这份沉重,也许过不了这个冬天,他就会被压坏、压死。可是诃额伦没法把自己的担心说给别人,她在心里99lib?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哪一天,出去的四个兄弟只回来了三个,少的那个肯定是铁木真。每天,她目送着他们兄弟四个走出帐门的时候都这么想。她的预料果然没错,这一天中午,别勒古台突然满脸惊惧地跑回毡包,流着泪说,我的哥哥……他死了!
别克帖刚转过山坡便碰到铁木真。铁木真拉圆了弓箭指着他,什么话都不问。别克帖没躲。已经没处可躲了,他的身后是哈撒尔,也把弓箭指着他。他们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他的处境太丢人;别勒古台不在跟前,他的力气一点也用不上,否则就有一场好仗可打了。解释是多余的,求饶更丢人。
算了,别克帖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我做过的事情我不会后悔,也不会向你认错,你杀了我我也不会。你的力气不如我,你杀我是因为你怕我。我们的父亲在天上,他正看着你怎么下手呢,但愿你的手腕不要哆嗦。铁木真我告诉你说,我若躲闪我就不是也速该的儿子,你若不敢放箭你就不是也速该的儿子。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因为他的咽喉被箭刺穿了,差不多同时,另一支箭穿进他的后心。
别克帖坐在雪地上,想,他们果然怕我。我死了没什么,只是孤单了我的别勒古台兄弟,将来以后,他想我的时候找不到我,胆怯的时候没人给他拿主意。别克帖想着想着就死了,身子歪在了一边,但没闭眼,这时别勒古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看见他死了,吓得哇哇大哭,扔下弓箭,转身跑了。他的背影留在别克帖的眼睛里,冻僵了。
哈撒尔也吓跑了。只剩下铁木真自己站在原地。在他放箭之前,曾经有什么东西一直堵在胸口,现在没了。别克帖说了什么,他没怎么听,只见他的嘴唇在动,然后瞄准、放箭,嗡的一声。他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简单,一下子就结束了。四周很空旷。他没动,就那么站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天开始下雪。
雪片落在他的脸上,融化了,落在别克帖脸上的没化,这就是他们两个现在的区别。后来他看到了母亲的脸。她们从山坡后面跑来,头发披散着,脚底下歪歪斜斜,萨仁、斯琴,还有他的两个兄弟,哈撒尔、别勒古台。萨仁扑在别克帖身上,大声号哭。
铁木真没动,站在原地,眼睛看着别处,就像别克帖的死与他无关。
他戳在那儿,像根马桩,弓还在手里攥着,身上落满了雪,头上、眉毛上也是。他居然不害怕,也不认错,叫诃额伦愈发伤心。她能把他怎么样呢?想不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干脆,突然,事先没一点预兆。
她竟没看出来,他也没跟她商量过。所以,除了伤心,还有愤怒,她指着马桩般的儿子说,我初生下你时你手握凝血,熟铁一般,我还以为你是个有出息的,没想你竟做出这种事!你父亲的仇还没有报呢,我们又被抛弃了,你看我们现在的处境,除了自己的影子没一个伴,除了马尾巴没一条鞭子,还不够可怜么?
就剩一口气了,还要自相残杀,像自食胞衣的狗一般,像冲撞岩石的野兽一般,像忍不住怒气的狮子一般,像生吞活物的蟒蛇一般,像扑自己影子的鹰一般,一声不吭的,像噤声吞尾的大鱼一般,像追咬自己脚后跟的疯骆驼一般,像专靠风雪害人的野狼一般,像赶不动儿子将儿子吃了的鸳鸯一般,像为了争巢咬死兄弟的豺狗一般,像独占山头容不得同伴的老虎一般,像失了头脑的禽兽一般,你手里做的不正是塔里忽台盼想着的么?
母亲的怒火喷在他的脸上,想必使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可他就是不能认错,像哈撒尔那样。他做不来。母亲眼中的泪水叫他羞愧,他希望母亲动手打他,但她没有碰他一下。她嘴里骂着,流着泪,动手去搬石头,抠地面的土。她要将别克帖埋了,尽量埋深,免得叫野兽刨了。可是地面冻得很硬,她没力气,手指都磨破了。
他看不下去,去帮母亲,但几回伸出手,都被她挡开了。他看着兄弟们都趴在地上帮母亲刨坑,只有他站在一边,插不进手。母亲脱下自己的袍子,将别克帖裹了,放进坑里。被包裹起来的别克帖竟是那么小的一团,在母亲怀里,像个婴儿。萨仁早哭不动了,趴在地上喘息。雪还在下。起风了,母亲冻得肩头发抖。他把自己的袍子脱给母亲,又被她推开了。他不认错,她也不原谅他。
当天夜里,白毛风呼啸起来,鬼哭似的。一连刮了三天。
斯琴的锅里再没有一点油腥,菜根也捞光了。帐里再没有一口可以咬嚼的东西。一家人围着灶火呆坐着,除了小帖木格的几声抽泣,谁也不出声。悲伤需要力气,愤怒也需要力气,但他们没劲了,力气耗尽了,连说话的劲都不够了。人人心里都清楚,这样的风雪如果一直刮下去,毡包将被埋没,成为他们的坟墓。到时候,只有锋利的狼爪才能把他们刨出来。再后来,连狼嗥都没有了。也许他们已经被雪埋起来了,听不见了。饥饿变成了困倦,人们不知道自己睡着还是醒着,不知道白天还是黑夜。大概到了第四天,风停了。
铁木真挣扎着站起身去推门,门被雪封死了。他用分食的刀子卸下帐门,从雪里爬了出去。他没叫哈撒尔和别勒古台,就一个人,他一定要找到食物救活全家,直到吐完最后一口热气。
刚一抬头,他吓蒙了:那只狼正立在门外,与他脸对脸!它身上积满了雪,前腿直立,仿佛要迎面扑上来。而此时的铁木真根本来不及拉开弓箭,拿刀也晚了,这么近的距离,人不如狼快。可是它没动。狼没扑他,它静静地站在雪地里,脊背上耸立的毛像锐利的钢针。铁木真缓了口气,伸手攥住刀。而狼依旧保持着它一贯的姿势:饿瘪的肚子垂在腰间,身体前倾,昂着头,耳朵直竖。
它死了。
第一节
自从铁木真射死别克帖,诃额伦再没有和他说一句话,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铁木真沉默地接受了母亲的惩罚,不觉得委屈:死后的别克帖被母亲裹成小小一团,好像又变回了孩子,而他长大了。以后的很多年,很多次战争,铁木真从不杀孩子;捡了幼小的藏书网孤儿就给母亲送来,像是还债。而母亲呢,也从不嫌多。在诃额伦的老年,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的孩子。她给他们起名字,他们都称她母亲。
那头狼肉质粗硬,苦涩,但十分耐饿,让他们熬过了冬天里最冷的几天。用诃额伦的话说,是长生天的恩赐,派这只天狗救了我们全家的性命。诃额伦称狼为天狗,说明了人对狼的敬意。古代蒙古人不打狼,狼饿了,叼你几只羊吃,吃也就吃了,没什么,人不恨它。许多年来,它们在草原上世代与人为邻。
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哪怕万物灭绝,你仍然能看到狼,听到它的嗥叫。这种群居动物不好看,但在任何环境里都能生存,对疼痛和饥饿有超常的忍耐力。人们经常听到这样的传说:狼被猎人暗藏的机关捕获了,但猎人并没有找到狼,铁夹子中只有一条血肉模糊的狼腿,那是它自己咬断的。
若干年后,猎人老在了床上,而三条腿的狼仍然在丛林和雪地里奔跑。由于狼的这种个性,最优秀的驯兽师也没有办法,他可以驯服比狼更凶猛的虎、狮、豹、熊,让它们按人的意志去表演,可是狼不行,饥饿和皮鞭对它不起作用。或者你以为起作用了,它可以按照人的指令去模仿各种滑稽的动作,而且悟性很高。可是说不定哪一天,在舞台的灯光下,它会一口咬掉你的睾丸,毫不犹豫。
所以在马戏团舞台上,人们永远看不到狼的影子。
春天刚过,诃额伦就吩咐全家起了毡包,牵了马,搬到了山里。他们找了一处峡谷,前后通畅。砍了树,做成篱笆扎了,防备野兽用。他们的马长得肥壮,兄弟们出去打猎,很少空手回来。他们打的猎物吃不完,晾成了肉干。兄弟三个一起,哈撒尔与别勒古台跟在铁木真的左右,就像他的两只胳膊,从无纷争,让诃额伦看了欣慰。她嘱咐他们打猎不要走远,要多长后眼。
过了两年。铁木真母子活着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塔里忽台耳朵里。
另外还有一个关心他们母子生死的人,那就是蒙力克。有一次他把做了萨满的儿子阔阔出叫来,让他拿萨满的铜镜看看铁木真母子还在不在人世。阔阔出就问他父亲,你希望他们在还是不在?蒙力克在儿子面前低下了头,一言不发。阔阔出举了铜镜对他父亲说,他的眼前除了一片白什么也看不见。
蒙力克心里疑惑,还是相信了儿子的话。自古以来,人们都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如果诃额伦母子不在了,当初蒙力克的选择等于救了自己全家,没去做陪葬,他的儿子们会感谢他。可要是他们都还活着,那他就错了,在死亡面前,他背弃了朋友的亲人,上天证明了他的愚蠢和怯懦,蒙力克不愿意做那样的人,他看不起那样的人,迟早,他的儿子们也会因此看不起他。
塔里忽台也不相信铁木真一家能度过那个冬天,怎么可能呢?他对别人说。他这样说的原因是,他,塔里忽台要做乞颜部的可汗。但是每到这种时候人们总要提起也速该的儿子。或者嘴上不说,私下里却传说铁木真还活着,在原来的营盘里有人见过他,说他长得酷似也速该。这些人的意思很清楚,就是不愿意让泰赤兀人的首领做乞颜部的可汗。
于是塔里忽台又睡不着觉了,又想起那个叫诃额伦的女人,莫非这个女人制造出了另一个也速该?说不定这个也速该比死掉的也速该更难对付。所以,他必须除掉铁木真,早下手,趁他长大成人之前。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正在放马的别勒古台发现了塔里忽台一伙。兄弟们中,数别勒古台的眼力最好。他赶紧跑回家,告诉诃额伦。兄弟几人把篱笆扎紧,持了弓箭守着。诃额伦与萨仁带了两个小的,躲进包里。
塔里忽台的人循着蹄印找到了他们。相互发了几箭,都没有伤到对方。其实,塔里忽台的人完全可以冲破他们的篱笆,顶多死伤两个人,但塔里忽台不屑于那么做,不值得。他没带多少人马来,带一大群人马去对付一家孤儿寡母,惹人耻笑,让人以为他害怕也速该的儿子。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乞颜部的可汗呢?因此,他只带了十多个人,权当一次狩猎。既然他已经看到铁木真,就等于捉到了他。
他对他们喊,叫铁木真自己出来吧,别的人我不要。铁木真听清楚了,就对他的母亲说,这些人来得蛮横,人又多,我们敌不过。若让他们伤了母亲和弟弟们,我心中不好。他们既是为我来的,不如让我把他们引开去,你们也可脱身。诃额伦告诉他记住,若是我们都活着,以后就到豁儿恢的山脚下会合。说话间,铁木真拉了马,从后面出去了。一面对塔里忽台喊,你若追得上,就来取我吧。
以上是铁木真母子的告别过程,很简单,没人流泪,没有生离死别的言语。或者来不及,或者诃额伦认为她的儿子不会死,别人可以不信,但做母亲的自有做母亲的道理。或者诃额伦根本没去想这些,借塔里忽台去追赶铁木真的时间,他们一家脱身跑了。黑夜,在月光下,他们把马蹄子包扎起来,拆了篱笆,分成了三股。这样,即使有人追来,只能追上一股,即使有人发现了,也猜不到他们的去处。
此时铁木真已经钻进一条山涧,以前他打猎的时候来过这里,准确地说,那只是一条石缝:两面绝壁,刀削一般,入口狭窄,尽是树木和石头,刚好容得一人一马进出。山涧的另一端同样直上直下,没有出口。无疑,这是一条死路。铁木真的想法很清楚,在平地,他不可能跑出太远,迟早被塔里忽台追上,钻进这山涧,便能以一当十,进来一个射死一个,至少可以抵挡两天,让他的母亲和弟弟们安全。
但塔里忽台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深懂动物们陷入绝境的一贯作风,比如受了伤的无处可逃的狮子,它会一声不响地潜伏起来,屁股倒退进洞口或者石缝,头朝外,张着嘴,专等人靠近,然后出其不意地咬死你。塔里忽台察看好了地形,叫手下在山口支起篝火,开始喝酒吃肉,吩咐他们睁大眼睛,只要有活物出来,一并乱箭射死,不要进去捉。塔里忽台吃饱喝足后就睡觉了,睡得很安心,梦见最黑的熊和最白的女人。
他爱做梦,但他的梦从来都是黑白两色,十分单调。而山涧里的铁木真一夜没合眼,弓箭始终抓在手中。因为,头顶总有什么东西在响,天空是窄窄的一条,像河,大半个月亮从一边漂浮到另一边,胖胖的,白里泛黄。
早晨,铁木真和塔里忽台同时看到一只海青腾空而起。他们把鹰叫做海青。这只鹰展开翅膀在山涧上空盘旋,一只翅膀便有四五肘长。铁木真头顶的山崖上有它的窝,至少三只雏鹰在等它喂养。铁木真夜晚听到的响动就是它们发出的。等鹰确认这些人不能伤及它悬崖上的窝,就飞走了,到远处为它的儿女们寻食去了。
这只鹰的出现使塔里忽台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山涧里没有任何可吃的活物:兔子、山鼠,或者一只鸟,哪.99lib.怕一条蛇、一只蛙或蜥蜴都不可能有,就算有,也早进了鹰的嗉子,被它喂养了儿女,不管藏在哪儿,都逃不出鹰的眼和它的铁喙。所以,铁木真也看到了,这山涧里只有石头、土、草和树。如果他不出去,肯定饿死。见塔里忽台不肯进来,他就将预先带的水和食物拿出来,估算了一下,尽量节省着用。
可是塔里忽台带着足够的酒肉,而且还有足够的耐心,如果铁木真饿死了,倒省得他动手,未必不是好事。他不急。
白天,铁木真躺在石头上,让中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借此沉入睡眠,也可以忘记饥饿。他熟悉饥饿,有对付它的各种办法。傍晚,等待哺育的雏鹰开始尖叫,铁木真醒来,见那只鹰回来了,用它嗉子里的食物喂它的儿女。总是最强壮的雏鹰把头伸进它的嘴里去掏,那抢不到食物的,注定被饿死。听着它们的叫声,铁木真吐掉又苦又麻的草根,喝两口水。整个晚上他都让自己醒着,当月亮在头顶上空出现时,他便取肉干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直到月亮从另一边的山崖消失。
第二天这样过去了,第三天也这样过去了。到了第四天晚上,铁木真觉得身上还有足够的力气。他拉起马准备出山,没走几步,马肚带忽然掉了,铁木真就有些疑惑,想,这是上天告诉我塔里忽台还没有走。遂又返回来躺下。过了第四天晚上,又过了第五天、第六天,铁木真身上的食物吃光了,感觉手上乏力,他又拉起马准备出去,忽然有一块白石头滚落下来,正好挡在马蹄前。铁木真又疑惑,莫非上天在警示我,那些人还没去么?他遂又返回来躺下。他嘴里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了。
到了第七天,他感到浑身没劲。到了第八天,已经没有饥饿感了,只是困,眼前开始出现幻觉:月亮更胖了,肥肥白白的,从这一边游到那一边,那一条天空变得弯曲、柔软,泛着绸缎似的光辉。铁木真知道,这个时候,他只要睡过去,一切就都结束了。这个时候,死很简单,很容易,也很舒服。但他强睁着眼不肯睡。铁木真不想死的原因有三个:一是母亲曾经告诉他的话,说他是手握凝血而生,将来必收管天下,他不应该死;二是他父亲的仇还没报,他不应该死;三就是,他不该死在这样狭窄的地方,独自一人,默默无闻地腐烂,这才是使他真正恐惧、羞耻的。可是,他实在太困了。
从铁木真钻进山涧之后,塔里忽台每天都醒得很早,看山崖上那只鹰展翅飞过,为它的儿女们去远处觅食。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天天如此。到了第八天早上,那只鹰在头顶上盘旋了三圈,最后还是飞走了。塔里忽台觉得奇怪:如果铁木真已经饿死在山涧里,这只鹰就用不着到远处去觅食了。鹰眼永远比人眼好使。于是,塔里忽台决定再等一天。第九天的早上,那只鹰没飞走,一直在头顶上一圈一圈地盘旋。塔里忽台数到第九圈的时候,吩咐手下收了弓箭,准备进山涧里去收尸。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人直立着从山涧中走出来。塔里忽台吓了一跳,乍一看以为是?99lib.也速该的灵魂回来了,定了定神,才发现是铁木真。
那只鹰仍然在头顶上方盘旋不去。
人们都看塔里忽台,不知道该怎么办。铁木真就走上来问他:“你要杀死我吗?”
塔里忽台叹了口气:“这不怨你。”
“你要杀死我。”
“怨你的母亲,她把你生得太像也速该了。”
“先给我些吃的、喝的。”
塔里忽台答应了,他要为铁木真打一副木枷,先量了量铁木真的肩膀,说:“可惜了这副肩膀。吃吧,等你吃喝足了,我的枷就打好了。”
铁99lib?木真吃得不急不慌,先喝了口肉汤,然后有滋有味地嚼奶酪、啃骨头,丝毫不像饿了八九天的样子。面上没有惧色,而且还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笑容。那便是一开始塔里忽台把他认做也速该的原因。
所以,他非杀掉他不可,当着全乞颜部的百姓。他把木枷打得仔细又结实,锁住了铁木真的头和手,将他拴在了马鞍上。此时那只鹰还在他们头上盘旋,跟着他们走出好远,才拐了一个弯,消失了。塔里忽台一直不明白,他怎么能在山涧里饿了九天,还能站着走出来。铁木真说,我想死在开阔的地方。塔里忽台说,这容易。
几百年之后,蒙古人都将那座肯特山奉为圣山。有人去那里朝拜,见山涧的悬崖上仍然有一个鹰巢,人们离开的时候就留给它一些小动物。它昂着头,不屑看,等人们走出三程以外,才飞扑下来。它一只翅膀展开有两米长,先使翅膀将它们打昏,然后用铁爪抓到山崖上啄碎,喂巢里的儿女。因为它每次并不多吃,能喂活的依然是最强壮的那只。余下的生物们便钻进山涧各寻活路,后来那山涧里繁衍着松鼠、兔子和各色鸟雀,一片生机勃勃。
第二节
就这样,塔里忽台把铁木真带回了乞颜部,先命令各家轮流看管着他。打算让萨满挑一个日子,取了他的命,祭天称汗。很简单,塔里忽台没去找借口,说明铁木真如何如何该死。用不着,要是那样做,反而说明他自己胆怯,心里有顾忌。他能抓住铁木真,把他除掉,也就够了。
铁木真的两个叔叔,阿勒泰和答里泰已经去投奔了札答兰部,剩下众多的孛儿只斤的百姓,就像没有领袖的衣服,既成事实。事实也就是天意,上天的意志,不然他就抓不住铁木真,还可能被铁木真射死了。那也是天意。塔里忽台才懒得找什么借口和理由,麻烦又虚伪。结果说明一切。如果真的有人需要什么理由,他们会有办法替自己找出来。中原的文人有句最简单的话,叫做胜者王侯败者贼,说得透彻,可他们自己做事又偏偏讲究师出有名,也是奇怪得很,麻烦得很。但这就与塔里忽台无关了。他叫泰赤兀氏族的人去备酒宴庆贺,先大醉三天再说。
当时草原上的各个部族,都没有固定的监牢和专职的士兵,一根结实的马桩就是一座监牢,一家会使弓箭的男人,无论老少,都是士兵。另外,塔里忽台让各家轮流看管铁木真,也有向众人示威的意思。人们相信并看到他抓住了铁木真,大不了就是摇摇头,表示惋惜,也就到此为止,若让铁木真跑了,那就是你一家人都不想活了。蒙力克心里矛盾,叫他的儿子去看看铁木真,送点吃喝。
阔阔出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天神,他问询自己的寿命,天神说你将死在铁木真之后。他说父亲你看我现在,气出得顺顺的,脚走得稳稳的,铁木真怎么会死呢?蒙力克听了摇头苦笑,他不信。人们只愿意相信眼睛看到的事情,古来如此。
铁木真不缺吃喝,只是戴着木枷无法睡觉。一天,在锁尔罕赤剌的家里,半夜,赤老温兄妹偷偷为他卸下木枷,让铁木真好好睡了半宿。这赤老温曾经是铁木真小时候的玩伴,他的妹妹合答安心肠最好,他们的父亲叫锁尔罕赤剌,是个钉马掌的,早晨一醒来就呵斥他的儿女,让他们赶快叫醒铁木真,给他把木枷戴好,免得让别人看见,丢了全家的性命。又一天,铁木真轮到另一家看管,他们把他拴在门外的马桩上,留一个人看着,全家都去喝酒,那人虽不乐意,也没办法,因他生得瘦弱,争辩不过。
那是塔里忽台大醉的第三天晚上,阔阔出来看铁木真。因为天气凉,特地给铁木真带来一壶热酒,好让他喝了身上暖和。凡临死的人,脸上总要现出一种暮气,一丝怠倦之气,能看出来,但是铁木真脸上没有,他的眉目清晰,目光明?99lib?亮,于是阔阔出对他露齿一笑,说了句长生天保佑,就转身走了。
那人看了生气不过,说我还冷得不行,却没有酒喝,伸手去夺。铁木真对他说,你想喝酒容易,把我身上的绳扣松开,你看我勒得难受,反正戴着枷,也跑不了。那人给他松了绳扣,捧了酒壶去喝。半夜,铁木真再叫那人,他已经脚下不稳,刚刚走近,就被铁木真用木枷打破了头颅,昏死了。趁着夜色,铁木真一直朝南跑去。
天亮之前,他刚要睡去,就听见一阵扑啦啦的声音,那只鹰落在他身边的石头上,落下来的时候,翅膀扇在他的脸上。那是他在山涧里的第八天夜里。铁木真惊愕,攒足了力气赶它,它又扑啦啦飞走了。他又困了,温暖的灰色的困意烟一样袭来,弥漫着,把他裹住,使他睁不开眼睛。鹰又飞落下来,再用翅膀拨打醒他。他再伸手将它赶开。这样好几次,一直折腾到天亮。
最后,铁木真把所有的力气都攒到两条腿上,站起身,走出了山涧。鹰仍在他头上盘旋不去。它奇怪,也很惋惜,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这个垂死的人又站立了起来。因此它跟了他们很远一程,舍不得离开。铁木真从心里感谢这只海青,如果没有它,他肯定躺在昏黑的梦里,永远醒不过来了。
回到乞颜部,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虽然他的肩上戴着木枷,却不回避众人的目光,他直直地看过去,总是对方低了头,或避开了。被指令看管他的人家,都给他吃喝,只是戴着枷无法睡觉。怕他跑了,没有谁敢替他卸下来。到了锁尔罕赤剌家里,赤老温兄妹背着他们的父亲替他卸下了枷,让他好好睡一觉。
本来,他可以等他们睡着之后逃走,但他没有那样做。那合答安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目光里充满泪水。他若跑了,必连累他们,他能忍心么?另外他太累了,脑袋一沾地,就立刻睡着了。前面思想的变成了梦,梦也被黑暗吞噬了,不过,即使在最黑的黑暗里,他也清醒地知道自己还活着,不久就会醒过来。
果然他在梦中听见锁尔罕赤剌斥责他的儿女。他醒了。这个锁尔罕赤剌是打马掌的匠人,手很巧,铁木真一点没觉得疼,木枷重新戴好了,和原来一样,好像从未动过。只是给他安装木枷时,锁尔罕赤剌的眼睛不看他。换了另外一藏书网家人,也是同样。铁木真想,他们都懒得看我,是不是我在他们心里已经死了呢?
所以,阔阔出给他送酒喝的那天晚上,他死死盯住他,不容他躲闪。阔阔出翻着眼白,没躲过去。他们对视了片刻。阔阔出咧嘴一笑,露出惨白的牙。自被塔里忽台捉到乞颜部营地,他是第一个对他笑的人。他的笑容古怪,像某种暗示。阔阔出走了。他叫那人为他解开绳扣,趁他喝醉时,他抡圆了枷,打在那人太阳穴上,撒腿往南跑。
戴着枷,头重脚轻,他摔倒了几次。爬起来再跑。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能跑99lib?出多远。天空没有月亮,没有一颗星,如一块黑布罩在头顶上,周围每个角落都给掖死了,满世界只有他和自己的心跳声。黑暗密密实实,前后左右又无遮拦,他像个瞎子在疯跑,这么跑一点用没有,可是不跑更没用。为什么人不能飞起来?木枷卡得他喘不过气,膝头一软,跪在了地上。这木枷太结实,太沉重,他就是扭断了脖子也砸不开它。他看见背后现出了流萤一样的火把,那是来搜寻他的人。他的枷杵在地上,抬不起头,膝盖累得发抖,他说,长生天保佑。这句话脱口而出。即刻,他听到一声蛙鸣。
声音就在近旁,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为了证实自己的耳朵,他又说长生天保佑,然后屏息谛听,结果听见一片蛙鸣,清晰极了。于是他静下心,嗅到了水气——有一条小河在右手边。趁追寻他的人还没到,他找了一处灌木稠密的地方,泅进了河水。
马蹄声从头顶上踏过去,跑远了。举着火把的人,十步一个,长长的一排,如梳羊毛一般拢来。火光照亮了河面,蛙们惊叫着蹿开,有一只落在木枷上,肚子一鼓一鼓。他藏在灌木下面,只露出口鼻,尽量不使木枷浮出水面,他屏住气,也看着蛙,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叫他的那只。一听见脚步声,他就憋住气,潜进水中,憋不住了,再露出头喘息,这样好几次。人们的火把将河面照得通亮,来回几次都没人发现他。等他再次露出水面,正好遇见一支火把,执火把的人也正好在俯身看他。彼此吓了一跳,但谁也没出声。旁边有人喊,看见什么啦?锁尔罕赤剌说,一只蛤蟆。那人催他快走。我撒泡尿!锁尔罕赤剌回答道。
铁木真没再往水里钻,他定睛看着锁尔罕赤剌的脸。青蛙从枷上跳了下去,藏书网不见了。锁尔罕赤剌开口对铁木真说,你不要动。我不说我看到了你。我们这就搜过北边去,天亮了必搜回来,你若落在他们手里,也不要说看到了我。
火光和锁尔罕赤剌的面孔消失了。人声逆着风都朝北去了。铁木真开始想:我为什么偏偏碰上的是锁尔罕赤剌而不是别人?他对我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前天他的儿女为我开枷,他还斥责他们来着,为什么他今天却放过了我?他说,天一亮人们必搜寻回来,到那时我长出翅膀也飞不了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塔里忽台要害我的命,说明我这条命不同一般。锁尔罕赤剌也知道,那锁尔罕赤剌若捉了我,必得奖赏,他怕我供出他,却又放了我,这是为什么呢?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从河水里爬出来,正在往回走,去寻锁尔罕赤剌的家。他敢不敢收留我呢?若他将我送了塔里忽台,铁木真思想,那便是我命该如此。
当晚,塔里忽台正坐在自己的包里,半睡半醒,点着灯,手指在熊皮褥子里捉虱子,捉到一只掐死一只,一面等人报告捉住铁木真的消息。他并不性急,那个木枷是他亲手做的,他不能信不过自己。他对自己说,也速该的儿子不是鸟。他身边的人听得清楚,这句话塔里忽台一共说了七遍。
可是等到天亮了也没有捉住铁木真的消息,他身边的人对他说,莫不是铁木真藏在了谁家的包里?塔里忽台很想知道这个有胆量的人是谁。他命人挨家去搜查。先从蒙力克家开始,马棚里找了,羊群里翻了,连包里的褥子都给掀了。没有铁木真的影子。蒙力克在旁边一声不吭。他不敢。
三天过去了,塔里忽台把乞颜部所有的毡包全都翻遍了,包括他自己的家。连主儿勤人的首领撒察的包里也看了,还是没有找到铁木真。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明白。撒察假装着急,其实心中暗喜,这么一来,全部落的人都知道铁木真跑了。撒察想,塔里忽台称汗的事只能搁下了。可是铁木真到底哪儿去了呢?他也觉得奇怪。不久,有三个萨满声称他们做了同样的梦,梦见铁木真变成一只鸟飞走了。
撒察不信,塔里忽台更觉得荒唐,他把三个萨满分别叫来,问他们梦见的鸟什么样。第一个萨满说是一只百灵鸟;第二个萨满说是一只带翎子的雉鸡;第三个萨满是阔阔出,他说就是一只告天雀。塔里忽台问他枷呢?那个木枷在哪儿?
又过了些日子,听说有人在营地南面的河水里发现了木枷。塔里忽台过去看,果然就是那只,他亲手做的,仍然结结实实的,每个榫都插在原处,完好无损。枷在水里漂浮着,生出一层绿藓,一共六只蛤蟆蹲在上面,肚子一鼓一鼓的,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塔里忽台没问它们。
没多久,他听说蒙力克走了,带着他的家人和一部分百姓,去投奔札答兰部去了。更使塔里忽台气愤的是,撒察也带着他的主儿勤离开了乞颜部。
那一定是他早就盘算好的,还带走了许多孛儿只斤的百姓。他没有去投奔谁,塔里忽台知道,撒察谁都不去投奔,但他一走,他就没法称汗了。这才是撒察离开乞颜部的真正目的。塔里忽台懂。那些新鲜、散乱的车辙让他心烦,他对人们说,再看到谁要偷偷溜走,他就杀了他们全家。
第三节
锁尔罕赤剌没有离开乞颜部。他本来也不想走。他知道,对于乱麻一样的百姓来说,没人在乎他走还是不走。谁的马都要钉掌,就像人总要穿靴,不然就没法走路。给谁的马钉掌不一样呢?他的妻子早死了,给他留下一对儿女,赤老温与合答安,他要把他们照应好。他会打铁,会木工,还会做皮匠活儿,这些手艺他都要教给赤老温,将来与他的妹妹做份嫁妆,也为自己养老。这就是他心里想的,一直没变过。所以,当那天晚上搜捕回来,发现铁木真躲在他家的帐篷里。他生气了,对铁木真说道:“我才刚放了你,你如何又跑到我家来?”
铁木真说:“我是循着赤老温打蹄铁的声音找来的。”
他说:“你这是害我啊,我若收留了你,不等于亲手灭了我自家的灶火么?你活不成,我也活不成。”
当时铁木真的就脸红了,对他说:“我以为你要救我来着,若不是,我就走。你放心,我要是被捉了,不提你的名就是了。”
说完了,他果真低了头往门外走,可是赤老温坐在门坎上堵着,不肯挪开。合答安拽住铁木真的衣服,对她父亲说道:“天上的雀落在草丛里,地上的草也懂得庇护它,我们的命虽贫贱,也强过那草皮。都是地上行走的人,如何咱们救不了他?你看他被人追得可怜,身上没穿的,嘴里没吃的,咱们能把他从自家门里赶出去么?”
锁尔罕赤剌就对赤老温说:“还不快拿把錾子来,堵在门口做什么?”
赤老温懂得了他的意思,拿来铁錾和锤子,替铁木真开了枷,又照他所说,再原样装好,让合答安远远地丢了去。紧忙着,眼看天就亮了,泰赤兀人果然一家一家搜寻过来,按照父亲的吩咐,合答安把铁木真藏在装羊毛的车里,外面又用羊毛塞满。铁木真不言语,听由他们摆布。.99lib.
弄完了,锁尔罕赤剌叫儿子继续敲打马蹄铁。泰赤兀人过来,任他们去搜。泰赤兀人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有人去掏羊毛车,羊毛塞得紧,掏起来也费劲。他在一边嘿嘿地笑,说你们这些人也不想想,这么热的天,那羊毛车里能藏人么?就算有人,早也捂死了。那些人被他笑得没趣,撇下羊毛车走了。直到泰赤兀人走远,他才让女儿合答安去掏羊毛车,赶快把铁木真拽出来。可是晚了,铁木真脸色死白,浑身汗透,如水洗了一般,口鼻间已经没有了气息。
合答安一见,不禁放声大哭。
是谁?谁在叫喊我的名字,还哭?那声音他一点不熟悉,既年轻又陌生,是女人的声音。她这么悲伤,这么不管不顾地哭,这是我的什么人呢?她难过得要命,就像我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不错,这时他的身体像一缕轻烟,正朝前飘移,再往前就是另一个世界了,那扇门已经为他敞开,吸引着他去。他没拒绝,也不恐惧。只是身后的哭声太奇怪,没完没了,使他忍不住回过头来,想看看到底是谁。尽管他不了解她的悲痛,可他知道,一个人为你这样哭泣肯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不能不回来看看。
所以铁木真醒了。他睁开眼,看见一张涂满泪水的脸,是合答安,锁尔罕赤剌的女儿。锁尔罕赤剌在往他的嘴里吹气,她趴在他身上哭,见他醒了过来,一点也不难为情。她继续抽泣着,一时停不下来。她不放心,还叫铁木真的名字,铁木真就答应。听见他的声音,她笑了,给他端来一盅酸马奶,把泪水都抹在了手背上。
一直到晚上,铁木真才恢复了精神,他得赶快走。可他怎么走呢?锁尔罕赤剌来了,他左手牵着两匹光背马,右手拿了一张弓、两支箭。他对铁木真说:“我给你一匹不生驹的白口母马,一匹秃尾子马,你别嫌不好。不是我舍不得快马给你,只是防备你与人争斗,你若与人争斗,必被人追上,你懂我的意思么?我这马虽然跑不快,却是能走长路的。但我没给你备马鞍,我没给你备马鞍不是我舍不得,是怕别人认出马的主人。就算你被捉住了,就说马是偷来的。你看我没给你带火镰,不是我舍不得,我怕你路上生火,让人看见。这里有一张弓,还有两支箭,为什么不多给你些呢?不是我舍不得,是怕你路上争强好斗。两支箭做防身够用了。我让合答安煮了一只羊羔,装了一壶马奶,给你路上省着吃。现在天刚黑透,你赶快走吧。”
铁木真爬上马背,头也没回。
本想道谢的,但他找不出合适的言语。道谢容易,只是太轻了,没有一种言语能配得上他们为他做的事,不如不说。另外,他深懂锁尔罕赤剌此刻的心情:等着听他说两句好话,还不如看他早点消失。不是锁尔罕赤剌这人胆小,相反,在他刚才的言语里面,铁木真看到了一个男人应有的谨慎。
铁木真去了
逆着斡嫩河踏将去了
有汔沐儿名字的河
西通着斡嫩河
见那小河边有行的踪迹
就逆那小河寻去
河边有豁儿恢名字的孤山
在那里与他的母亲兄弟们相遇了
《蒙古秘史》第88节
出生在草原上的牧人,天生有一种特殊本领,那就是,凭借地上的蹄印找到自家的牲畜。牲畜行走的踪迹就是它的脸。在人世间,没有两张脸是完全相同的。牲畜也一样,外表相同的两匹马,行走的姿势不可能没有差别;牛也是,羊也是,骆驼也是。它们蹄印的形状,蹄印和蹄印间的距离,内外偏斜的角度,着力的轻重虚实,前踢后撇的程度各不相同。牧人凭这些特征能够想像出它们的体型步态,甚至牲畜怀孕了、受伤了也能看出来,就好比我们能在路上认出家人的背影。
奔跑了几天几夜,铁木真终于在豁儿恢山下找到了自家牲畜的蹄印,知道了他家的马都在,亲人们都在,心中特别快慰。他忘记了困倦和饥饿,顺着汔沐儿河一路跑来。差不多快黄昏了,他看到河边有一个妇人迎风站着。那就是他的母亲。
其实是诃额伦先看到了铁木真。虽然年纪大,但她的眼力特别好。因为少遮挡,草原上的人眼力都好,而且女人比男人更好。男人要扑向他看到的,而女人要等她看不到的,等待是她们的命,父亲、丈夫、儿子。思念和担忧使她们的目光伸得更远。等待也是一种本领;满怀信心的等,不管等多久,等就说明有,哪怕远在天边。等待让诃额伦练出一副好眼力,天气晴朗时,她能看清楚三程之外的风吹草动。
所以,当远处刚刚出现一个跃动的黑点,她就认定那是铁木真。之后,铁木真看到了他的母亲。时至今日,即便不是出生在草原上的蒙古人,视力也比一般人好得多,无论男女。有的时候,他或者她坐在你对面,下颌微微抬起,眼睛并不完全睁开,目光平视,看着你又好像没看见你,那目光穿透了你,在眺望你身后远方的某处。这时你会觉得这个人很傲慢,或者以为他走神了,其实没有,那只是祖先留给他的一种眼神,即便他的眼前是墙壁,远处和更远处都是高楼,他或者她还是免不了要眺望一下,不由自主。
自从诃额伦一家聚集到了豁儿恢山下,她一直没有看到铁木真。诃额伦天天都到汔沐儿河边去眺望、等待,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哈撒尔与别勒古台被她打发出去探听消息,他们回到家都默不作声,不在诃额伦面前提铁木真的名字。诃额伦也不问,而是把自己做新娘时的衣服拿出来让萨仁看,说三年已经过去了,我在翁吉剌的儿媳不知道长高了没有。到时候,咱们拿什么去迎娶她呢?这些衣服我只穿过一次,改一改还很漂亮。萨仁说是啊是啊,就动手帮着她改。哈撒尔和别勒古台立在一旁,你看我,我看你。他们知道铁木真被塔里忽台捉去了,就是说不出来。其实诃额伦也知道了。只是她不开口问,谁也不敢说。诃额伦照例天天到河边去等。所以,在诃额伦看来,铁木真就是被她等来的。
晚上,铁木真饱饱地吃了一顿,诃额伦看着他吃,一声不响。然后又看着他睡,一直到天亮。
又过了些日子,诃额伦问她的儿子打算什么时候去翁吉剌,给她把儿媳娶回来。“就是那个叫孛尔帖的翁吉剌姑娘,她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你看我为她准备了四套新衣,还有两顶固姑冠。”母亲这样说。铁木真听了没有回答。
夜里,铁木真睡不着,左右思想母亲对他说的话,以及话中的含义。
很显然,也速该的死,以及他们全家遭遗弃的事,翁吉剌的德薛禅不会没有听说。几年过去了,谁知道他现在怎样想法?况且,就算真的将孛尔帖娶回来了,能给她吃野鼠肉么?能让她住破毡包么?现在,他们除了仅有的几匹马,没有一只可以宰杀的牛羊,没有一条看家的狗。这样的情景他怎么对德薛禅说得出口?如今再去翁吉剌,与当初和父亲去相亲大不相同。面对他的岳丈,除了自己的身体和名字,他连一件像样的礼物也拿不出来。虽然还是原来那个铁木真,但身前身后空空荡荡。
贫穷是可耻的,不仅丢脸,还不可信任。因此,他必须摆脱眼前的贫困,否则,报仇也是一句空话,而摆脱贫困的惟一出路就是娶亲。只要德薛禅答应将女儿嫁过来,就不会让她空着手,必给她陪送一份家业。铁木真想,这才是母亲真正要对他说的话。至于如何对德薛禅开口,那是做自己的事,男人的事,不用她教。
所以,铁木真苦苦思想,无法做出回答,事实上诃额伦并不需要他回答,也不想听他的忧虑,她只是问铁木真何时动身,她好为他做准备,尽她做母亲的本分,她只要她的儿媳,那个叫孛尔帖的翁吉剌姑娘。而铁木真也必须做到,那是做儿子的本分。
经历过死里逃生的铁木真学会了沉默。哈撒尔与别勒古台见他们的哥哥少说笑,只当他在塔里忽台那里吃了苦,不便去问。他们照例一起打猎,放马。日子过得很快。铁木真的心事不与他们商量。
到翁吉剌迎娶孛尔帖,被认为是铁木真一生的重大转折之一。可是,如果没有诃额伦提醒,铁木真能不能主动想到这一层?他有没有勇气两手空空到翁吉剌去?在他看来,这比他只身逃出塔里忽台的手掌更艰难,结果更不可捉摸。正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使他们一家的生活彻底陷入了绝境。
一天早上,他们忽然发现,八匹马全丢了!拴马桩光秃秃地立在毡包后面,被割断的缰绳在风中飘荡,齐刷刷的,茬口还新着。
千百年来,偷窃在草原上是不可饶恕的恶行。是诸种恶行中最为卑劣的。你可以去讨要、抢夺,凭你的胆量、力气和脸面,但就是不能偷,而偷马的行为更下贱,这样的人被统称为盗马贼。有单个的,也有三五成伙的。一旦被抓住,都要以命偿还。因为牛马是牧人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偷马与杀人无异。后来,到了近代,不能因此取人性命了,被捉住的盗马贼也要当众绑在拴马桩上任人鞭挞。过路的人,女人和孩子都要向他脸上吐唾沫。这样的习俗一直延续到现在。
从地上留下的印迹来看,这伙盗马贼不止三五个。他们偷去了马,等于把铁木真一家人的腿给卸了,把他们像马桩一样钉死在地上。当时,全家人都哑了声,傻了。万幸的是,别勒古台前一天去套狐狸,在洞口守了一夜,早上他骑着秃尾子马回家,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他说我去追,因为兄弟们中数他骑术最好。哈撒尔说我去追,因为兄弟们中数他的箭法最准。铁木真说,我去追吧。兄弟们就不跟他争了。
第四节
那时候,牧人们的家是分散的,虽然都逐水草而居,但各部族都有自己的大致范围。即使同一个部族,当人口、畜群繁衍多了,也要分散开去,免得为牧场水草相争斗。有的营盘很大,有的营盘很小,像棋子散布在棋盘上,随着季节来回游动。草原地面宽阔,无疆界,各部族间争夺草场的战斗频繁,大家习以为常,男孩子都从五岁开始习骑射,不怕战争。也因为地面宽阔,有不好争斗的人,寻得一片水草繁衍生息并不困难,避开是非,过自己悠闲安静的生活。纳忽伯颜就是这样的人。
纳忽是他的名,伯颜是人们对他的尊称,代表他的高贵出身——与乞颜部沾亲的蒙古人。后来伯颜成了蒙古人的一种头衔,一方首领的意思。这个纳忽伯颜不好骑射、角力,却善饲养。连最严寒的冬天,他的牲畜也很少掉胎的。牛马、骆驼、羊,都是如此。所以,他的部族虽然小,但畜群不少。可是,纳忽伯颜只有一个儿子,令他十分的溺爱。
就像鸽子窝里生出的鹞子鹞子,像鸽子一样的鹰,据说是由鸽子孵化出来的。,博儿术自小尤善骑射,十四岁时能徒手绊倒一头牛。这便是纳忽伯颜的独子。十七岁上,他生得瘦高,宽肩,高颧骨,凹腮,大手,目光清冷。因为上下没有兄弟,左右没有玩伴,显得很孤单。每见到他这副样子,父亲纳忽伯颜就感觉对不起儿子。他看到,乞颜祖先的血液隔过他,遗传到了儿子身上。
但博儿术也继承了父亲的谦逊和细心,还有乐于助人的品质。有一天早上他正挤马乳,见一个青年骑马奔来,向他打听有没有看见八匹银合马被人赶着从这里经过,说那是他家的马,让盗马贼偷了,循着踪迹,他已经追了三天。博儿术见那青年追得辛苦,便送他马奶喝了,说昨晚见这些马让好几个人赶着朝西边去了。他又对青年说,他们跑得快,你这匹秃尾子马怕追不上。那青年说跑到天边我也要追上。博儿术说,给你换一匹黑脊白花的好马,咱们一起去追。说着便牵来了马,又取了刀和弓箭。
他对铁木真说
你来好生艰难
男子的艰难都一般
我与你做伴一起赶去
我的父亲叫做纳忽伯颜
我是他的独生子
我的名字叫做博儿术
说了后踏着踪迹又行了三宿
至日晚时
见那八匹马在圈外立着
《蒙古秘史》第90节
博儿术所说的男人的难处都一样,对铁木真很有触动。多年之后他一直记着这句话,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十分的珍贵。尽管初次相识,彼此心里却产生了某种默契。他们一路上追得不辞劳苦,到发现那些马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贼们在包里喝酒。人不少。马在圈外面拴着。
他们在远处商量。博儿术说我前去把马放了,你赶着去。铁木真不肯,他说你来帮我追,怎能让你冒这样的险呢?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马放了,你赶了去,若他们追来,我做抵挡。他们商定了,铁木真悄悄过去,将马缰绳割了。那马们认识主人,随他赶了跑。铁木真跟在后面,博儿术在前面引着。这时候那盗马贼们听到了响动,唤人追了出来,举着套马杆和刀箭。
这时天将黑未黑,铁木真跑着跑着突然勒马站住,立在镫上,回过头,拉满了弓,眼睛直视着盗马贼,一动不动。
这是贼们没有料到的,打头的不禁也勒住马,心生几分胆怯。他们不敢相信,这人居然一连追了他们六日,不舍弃,也不畏惧他们人多,看他立在马上的架势,如钉在地上似的,虽引而不发,若追去,必有丧命的。他们彼此推搡着,没有追上来。
铁木真立在马上的那一幕,同时映在了博儿术的视线中。天色渐暗,把那身影映得如铁铸一般,吓退了贼,更令博儿术钦佩。
可是纳忽伯颜家里乱了套。
他的儿子忽然消失了,挤好的半桶马乳还在,人却不见了,一连几天没有音信,就像被风刮跑了一般。就算被风刮跑了,也能留下帽子啊,就是让豹子吞了,也该留下骨头啊。纳忽伯颜像女人一样流着泪求告上天,他许愿把所有的牲畜都祭献了,只要他的儿子活着就行,不管在哪儿。男人的眼泪是金子,纳忽伯颜的诚意感动了上天,他的儿子终于出现了,在失踪了七天之后。而且,不是一个人,有两个。博儿术对他的父亲说,那是他的伴当铁木真。纳忽伯颜说长生天显灵,让我的儿子有了伴。他吩咐人们杀牛宰羊,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眼眶中的泪水。
铁木真对博儿术说,我要回家去了,你把帮我夺回的这八匹马留下四匹,咱两个分了,若不是你,我必失了它们。博儿术说,我和你做伴去,不是为了分你的马,你看我父亲置的家业,与我足够了,一辈子用不完,我心里缺少的,是能共处的伴,说话无遮拦,将来彼此相助着,做些事情。我初见到你,就觉得亲近,好像相识已久似的。铁木真说,我也这么觉着。当晚,他就留在博儿术家住了。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博儿术一直是铁木真身边最得力、最放心的干将,胜过亲生兄弟。凡遇重大的事情,他都要认真听取博儿术的意见。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话并不多;不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信任。那天晚上,他俩睡在一顶帐篷下面,感觉心神交会。连铁木真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把一直憋在心里的烦恼告诉了博儿术,居然不觉得难为情,那就是:他如何到翁吉剌去迎娶孛尔帖,这件事关乎他的未来。铁木真说,博儿术听,不做回答。或许铁木真不需要答案,只是需要说,撒开缰绳,把烦恼从嗓子眼里放出去。不过,他还是得到了答案,很简单,博儿术说,凡事去做了才知道结果。正好是铁木真之所想。古往今来,所有善于听取意见的人,不是自己没有主意,实际上他所需要的是信心和某种印证。而提供意见的人往往不懂这一点,总以为是自己的某句话扭转了局面,如果没有得到相应的奖赏,必然心中郁闷,感觉世道不公平。但博儿术不然,他的那句话,也许是说给自己听的。此刻他也正在做一个决定,也是关乎自己未来的,也是思前想后,无法对自己的父亲开口。
诃额伦又一次以她独有的耐心,等来了她的儿子和那八匹马。
然后,她开始为儿子的行程做准备。因为铁木真说了,他想去翁吉剌看看。
再然后,铁木真就告别母亲走了,穿着诃额伦为他细心缝制的袍子和靴子,在马上,后腰挺拔,肩膀平坦。从那天以后,诃额伦又陷入了另一次等待。每次等待的内容不同,而等待的焦虑都是相似的。什么都不做,只是等,多么残酷!等待者不许丧失信心,不能胡乱思想、走神、怀疑、急、烦、哭泣或者生病;这对她所等待的结果十分重要,因为,不管发生了什么,对她来说,那结果都是被她等出来的。
若干天后的一个中午,诃额伦在梦中听到了牛羊的叫声,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这是在等待中经常发生的事情,不奇怪。可是牲畜的叫声相当逼真、清楚,而且她发现自己在醒着。诃额伦出了帐门,果然看到一群牛羊、骆驼走了近来,停下了。诃额伦招呼赶牲畜的人:过路的客人,进门歇一歇吧,我这里有山梨叶子泡的茶,虽然不好,却是热的。没想到那客人开口唤她诃额伦母亲,说自己叫博儿术,是铁木真的伴当,他的父亲是纳忽伯颜。纳忽伯颜答应儿子来投奔铁木真,与他做伴,终生不得相弃。这牛羊骆驼是父亲给的,还有车和帐篷。诃额伦喜悦极了,她想,只要善于等待,什么奇迹都会发生!长生天作证。铁木真平安到达翁吉剌,以下是他和德薛禅初次见面的对话:
我的父亲他不在了。
愿他的英灵在天上安息吧。
我来是为他曾许过的诺言。
看出来啦,也速该的儿子是守信用的人。
人不能没有信用。我父亲说过。
也速该巴特说得不错。
现在我们只剩下两顶帐篷、八匹马。
你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我没有礼物能带给您。
我这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我们没有一头牲畜,一条看家的狗,一个可供差遣的奴仆。
我看着你活着,比什么都高兴。
要是您对当初的事反悔了,我不奇怪。
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现在我不配做您的女婿了吗,德薛禅父亲?
过去我把你看做自己的儿子,现在还是。
要是您说出来,我明天就走。
为什么呢?你可以在这儿住一辈子。
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你是为了践约而来,我知道。
我的母亲还在等着我的消息。
等你给她带回新娘和所有的陪嫁。
不错,这样我们家才能再次兴旺起来。
你有一颗坦诚的心,总是说实话。
可我除了诚实什么都没有了。
诚实是无价之宝,孩子。
我已经来过了,实践了诺言。
不急,你还没见过孛尔帖呢。德薛禅在洁白的帐篷里接待了铁木真,端出了最好的酒和肉,脸上的笑容和从前一样迷人。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一句对一句地说。铁木真的两只手臂摊开在膝盖上,手心朝上。每说完一句话就紧紧闭上嘴。拿起什么放下什么毫不犹豫,准确、稳当。德薛禅仍然唤他我的孩子,铁木真仍然唤他我的德薛禅父亲。
三天过去了,铁木真没有见到孛尔帖。
其实铁木真并不一定非要见到孛尔帖,他只要把该说的话当面说出来,然后等候德薛禅的答复。但德薛禅的舌头如同上了锁,对婚约的事一句不提。那意思好像事情一切照旧,不必重提,又好像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晚上,铁木真独自睡在一座帐篷里,心里考虑应该留下还是走。实际上,他是在盘算离开的时间。
又是三天过去了,德薛禅对他仍然热情不减,还有搠坛夫人,他们待他像亲生儿子,就是没有人提到婚约的事。铁木真有些待不住了。又过了三天,铁木真终于提出,他要回去了。德薛禅挽留不住,只好为他备酒饯行。
席间,德薛禅还特别请来了歌手,那歌手唱道:
云一样白的
是翁吉剌女人
花一样鲜的
是翁吉剌女人
火一样暖的
是翁吉剌女人
刀一样快的
是翁吉剌女人
酒一样醇的
是翁吉剌女人
让你睡不着的
是翁吉剌女人
让你丢了魂的
是翁吉剌女人
还有什么想不开呢
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还有什么说不出呢
那歌子唱得奇怪,让铁木真听得一阵阵心慌。有位姑娘来敬酒,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看。铁木真没在意。只是接了酒,道了谢。德薛禅问他,铁木真,我的孩子,你不认识孛尔帖了吗?
铁木真一愣,才抬起眼睛:这个高大、丰润的女人怎么会是孛尔帖呢?再一看,她确实是孛尔帖,那个与他定过亲的女孩子。可她长大了,变了,变得厉害。差不多是另外一个人。这个女人脸色红润,胸前鼓鼓的,有一双明亮的鹿眼,乌黑的头发掠在耳后,露出惨白的耳轮,她的鼻翼翕动,鲜艳的嘴唇将呼吸吹到了他的脸上。来之前铁木真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孛尔帖会长成这样:一个真正的,歌子中的翁吉剌美女。她意外的美丽让铁木真很难为情,有些慌张,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把目光挪开了。
但是翁吉剌美女仍然直视着铁木真,继续给他斟酒。她斟,铁木真就喝,再斟,再喝。他只能用喝酒遮掩自己的窘迫。在古老的传说中,翁吉剌女人的美,就是让男人见了也会害羞的那种。所以,铁木真醉了。什么时候醉的,他也不知道,醉得连个梦都没做。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他的脑袋昏沉沉的,一时想不起来昨天自己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说他要回去了,母亲还在汔沐儿河边等他呢。他听见自己是这样说的,但他的话都被孛尔帖的身影挡住了,好像什么也没说,或者说得不坚决。美丽的孛尔帖一直没有出声,她和她的美丽都沉默着,始终没有回答他。他只好醉,醉在孛尔帖的美丽里。不知道是谁把他送回来的,他的样子一定很难看。铁木真嗅了嗅,帐里好像来过什么人,留下了气息,是女人的气息,他自己身上也有。是孛尔帖的吗?或者说他希望是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不,他该走了。
出了帐门,铁木真让人备好了马。德薛禅一家来为他送行。孛尔帖系了一条红腰带,面孔更加明媚,她看着铁木真。铁木真不敢看她,只是向德薛禅辞行。德薛禅对他说了些什么,铁木真没有听清楚。他急急忙忙跨上马背,踏上了归途。
第一节
自从定了亲,她的腰身天天都在长。她不懂,为什么定了亲的她长得疯快,像水边的草,鲜嫩、茂盛,一日一变;不管有风没风,她的腰肩会随之摇曳,完全不由自主。怎么办呢?她已经不是个女孩子了,举手投足,说话,笑,都必须收敛才行。行啊,只要她的心能安稳住怎么都行。但有时突然半夜醒来,呼吸灼热而急促,心里烦闷得要命。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某一天早晨,从翁吉剌碧绿的湖水里,她看到了一位丰满的美女,比她想像的要丰满、美丽得多;这就是她,叫做孛尔帖的,也速该巴特的儿媳,她未来的丈夫叫做铁木真。
那是四年以前的事情,闻名草原的也速该巴特带着他的儿子来到翁吉剌,回去的路上遭人毒害,等铁木真返回乞颜部,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他们一家又遭人遗弃,真是不幸。这些事孛尔帖早就听说了。她还听人说,铁木真一家活过了那个冬天,但铁木真又被捉走了,可他没死,死到临头居然逃跑了,十分的神奇。再以后,长生天保佑,这一家人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孛尔帖听到的也就这么多,陆陆续续的。
这些消息是在提醒她:情况变了,当初的婚约不算数了,铁木真不可能来迎娶她了。但问题是,所有的这些坏消息都挡不住她迅速的生长和日益美丽。为此,孛尔帖很茫然;果子成熟了,却不知道是给谁预备的,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她该怎么办呢?有时候,面对父亲,孛尔帖不得不为自己过早的成熟和美丽感到羞愧。太尴尬了。
有提亲的人来到她家,带来丰厚的礼物和动听的话。走出包门的时候带着一脸惋惜。孛尔帖听到他们私下议论:聪明的德薛禅准是想把女儿嫁到金国去,到女真人的王宫里做妃子。后来,提亲的人少了,没人来了,她的美丽被人忘记了。在平静的湖水上孛尔帖看到,她那多余的美丽中又添了一份孤独,反而更好看了。
终于有一天,铁木真来到了翁吉剌。谁也没有想到。
他骑着马,空着手,身上没有尘土和疲劳,马也没出汗。就这么来了。甚至看不出走了远路的辛苦。他身上穿得干净、爽利,脸上不急躁,也不谦卑,就像一位附近包里的小伙子来串门。他向德薛禅父亲行礼问好,举止得体、沉稳。他长高了,宽了,厚了,也陌生了,陌生得让人心慌。这是孛尔帖从帐门缝里看到的情景。自铁木真来到翁吉剌,父亲就不让她出帐。她在包里一共待了九天。
其中有一天,趁父亲不在,她故意半开着帐门,坐在门口,等铁木真从门前走过。可是,他竟没认出她来;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划过去,有种灼热的疼。他就这样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了,没回头。
铁木真要走了。第九天的下午,父亲让她打扮好,去给他敬一碗酒。她去了,面对面地看着铁木真,他的前额光滑,嘴角凹陷,目光清澈。当他知道她就是孛尔帖的时候,他手中的酒差点泼洒了,然后涨红了脸。这就对了,孛尔帖想,这才是铁木真,他不可能忘了我,我也不能让他把我给忘了。因此,她就使劲盯着他看,看得他没处躲藏,只好不停地喝酒。她想,喝吧,看你喝醉了能说出什么来。可他醉成了一摊泥,嘴角仍然绷得紧紧的,没一句多余的话。
父亲吩咐她把铁木真送回包里,替他收拾干净。她去了,给他灌酸马奶,替他解腰带,脱靴子。他的身体好沉,他的脖颈在她的臂弯里,如婴儿般柔软,任她摆弄。孛尔帖把他的头搁在枕头上,感觉手背热乎乎的,像是泪水,不知他梦到了什么。孛尔帖悄悄尝了尝,苦咸苦咸的。
男人的眼泪都是这种味么?上次他走的时候有一场大哭,是为了他的父亲,当着她的面,那时他还小,不懂得害羞。以后不会了。一个男人能在你面前流泪,那是你的福气。她听别的女人们这样说过。她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福气,但他明天就要走了。
孛尔帖为他擦净了脸,回到自己包里,一夜未睡。
第二天清早,铁木真来向他们告别。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静,跟刚来的时候一样。他躲过了她的眼睛,目光刚好到她胸前,便停止了。孛尔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铁木真,这个与她定过亲的人,心如铁石的人,这个可恨的、骄傲的男人,他为什么非走不可呢?只要他跨上马背,转过身去,这辈子他与她就再无缘分,将成为永远的陌生人。父亲问铁木真,孩子,你没有什么话要对孛尔帖说吗?他就像根本没听见。
为了见他,孛尔帖还专门系了一条红腰带,可是他仍然要走,还假装不在意。其实,即使隔着袍子,她也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肉都在紧绷着,面色灰暗,动作僵硬。他真的上了马,踩在脚镫上,扭转过身体,走了。孛尔帖一阵咽喉发紧。她看见,在早上的阳光里,他的背影宽阔,肩膀平坦,头微微后仰,驱马前行。突然,又停住了,不知被什么绊住了腿,半天没动。
接着,他勒转了马头,飞奔了回来。
父亲惊异地问他,我的孩子,你忘记了什么?
他说,敬爱的德薛禅父亲,请求你把你的女儿嫁给我,我向永恒的长生天起誓,我将让她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
父亲又问他,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么?
如果您现在不答应,铁木真说,我迟早也要把她抢走!
为什么呢?我没有听懂你说的。父亲又在装糊涂。
因为,铁木真说,因为她是我的妻子。他说,长生天为我指定的,我喜爱她。
好孩子,父亲笑了,他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啊。
铁木真红了脸,说,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可是……
父亲打断了他的话,说,你错了孩子,你有你父亲的名声啊,那就是你的财富,我把我的全部家当都加起来,也不及你的一根小手指,因为你的父亲是也速该巴特,他还在人们心里活着哪,人们看见你就会想起你的父亲。铁木真我的儿子,你做我的女婿,让我的脸上有光。
孛尔帖跑回包里大哭了一场。
刚才,当铁木真跨上马鞍时,右腿分外沉,捉马缰的手使不上劲,同时,感觉后颈发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孛尔帖的目光,从一双鹿眼里投射出来的,沾在他裸露的后颈上,拽着他,让他心生羞愧。他还知道,如果他一直往前走,不停,这温度就会下降,慢慢变凉,然后就什么也没了。所以,他勒住了马。想。其实没什么可想的,他需要勇气,而此时,绑在马背上的刀和弓箭,一点用处没有。该说的话都说过了,现在这样离开,保住了体面,却永远失去了孛尔帖——父亲为他指定的,美丽的孛尔帖,鹿眼睛的翁吉剌姑娘。
他的前襟上还留着她的气味呢!他想,她早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只是来之前他不知道,一见到她就知道了,一跨上马,整个后背都感觉到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孤独、寒冷,就是穷困。这样回去,他怎么面对他的母亲?所99lib.以他掉转了马头,他知道他需要的是这样一种勇气:要么去当面请求她的父亲,要么就把她抢走,无论如何,她是他的!
最后,德薛禅对他说,我的儿子铁木真,就让我在翁吉剌为你们完婚吧。
一个月之后,他带着新婚的妻子踏上了归途。
随行的还有孛尔帖的陪嫁。九十九头骆驼:五十头黑驼,四十九头白驼;九百只山羊,九百只绵羊;九十九匹马,九十九头牛;九条打猎的狗,九条放牧的狗;还有三十辆车,三十顶帐篷,三十名仆从,都是翁吉剌最好的驯马手。德薛禅父亲临走时一样一样给他交代好,又把他们送出很远才回去。
天凉了,青草黄了梢,到了打籽的季节,地皮依然湿软。一路上孛尔帖不下帐车,有人专门给她送吃喝,称她夫人。铁木真守护在帐车前面,迎着风,斜挎着弓箭。风从他的腋下穿过,吹鼓了衣袖九九藏书和袍子。他白天晚上不离帐车左右,睡觉也张着耳朵,刀不离身,箭搭在弦上。他怕什么?孛尔帖不懂。她数着,一共行了十天又七日。终于,孤山在他们眼前露出头来,在暮气中,呈暗蓝色。已经是傍晚了,铁木真吩咐就地宿营,派人去送信给母亲,等第二天收拾齐整了再出发。
这一夜孛尔帖没睡,总是听见有人唱歌,声音古怪,阴森森的。但她不怕,因为有铁木真在,用不着她怕。再说,这种流浪歌手草原上到处都是,她见得多了,他们想唱什么谁也管不着。眼下,她思想最多的是将要见面的婆母,在帐车里,翻来覆去地闭不上眼。她们之间还隔着一条河、一座山,可她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婆母。虽然没见过面,但她一眼就认出了她,好像老早就相识了。
烟被风吹散了
火还能点燃吗
手指被砍断了
还能长出来吗
左手拿走的东西
右手还能拿回来吗
…………
那个声音在黑暗中唱道。
在博儿术之后,诃额伦又等来了一位客人。这位拉牛车的青年面色黑,身子分外粗壮,一见她便俯身行礼,称呼她尊贵的夫人。好些年没有听人这样称呼自己了,诃额伦觉得有点稀奇,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黑脸青年说,我是扎尔其古岱的儿子,我的名叫者勒蔑。诃额伦想不起谁是扎尔其古岱,她也从未见过这个粗壮的青年。这个者勒蔑又说,我的父亲告诉我,您的儿子是手握凝血而生的,和我同用一个貂鼠皮襁褓。我的父亲告诉过我,说夫人答应让我做你那儿子的伴当。
这时诃额伦听懂了,恍惚记起了那个为她接生的男子,看着那辆牛车眼熟,心里不禁一阵惊骇,问,你的父亲现在哪里?者勒蔑说他在车上。诃额伦跟着他去看,见车里顺着一具尸体,便是扎尔其古岱。于是她想起了他当年对她说过的那些言语,想起他在斡嫩河边唱的歌。诃额伦眼睛热了,叫人将扎尔其古岱葬了,留下了者勒蔑。点了一堆火,杀了一只羊,谢过长生天。她说,你的伴当娶亲去了,他空着两手,去了翁吉剌,到现在我还没有等到他的一点消息,正心中忧闷,看到你,就像见到了铁木真。愿上天保佑你父亲的灵魂,他是诚实的人,我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确实,诃额伦早就做好了三种准备:一是铁木真空着手去,再空着手回来;二是带着新娘和陪嫁回来;三是他永远回不来了。每天,她到汔沐儿河边去等,这三种想法轮番在她的心里打架,有时候这个赢,有时候那个赢99lib.,第二种想法赢得最少,而诃额伦尽量不动声色。者勒蔑的到来给她增添了信心。她还高兴地看到,这个者勒蔑不一般,力气顶得上三个男人,灵巧赛过三个女人。他能爬树放鹰,会泅水捉鱼,会鞣皮子、擀毡子、缝靴子、搭帐篷,还做弓箭、钉马掌、煮饭、挤奶、酿酒、晾奶酪。他默不作声地做好了一切,凡他走过的地方都清清爽爽,整整齐齐。
果然,没几天就有人传来信,说铁木真带着新娘回来了。
第二节
诃额伦嘱咐者勒蔑支一座新帐,用艾香熏了。又叫萨仁为她梳头,嘱咐她把白了的头发小心压在下面。晚上,她梦见了自己的儿媳。
第二天清早,由博儿术和者勒蔑驾车,哈撒尔与别勒古台引路,一家人行至汔沐儿河边去迎接铁木真。天空晴朗,没起风,河水平静,一家人的身影整齐地印在水面上,诃额伦立在中间。汔沐儿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明白这个女人何故一夜之间就变了,那张脸上没有了等待中的焦灼,她的皱纹舒展,挺着胸,端着肩,袖着手,凝视着远处,神色安详。这是怎么回事呢?汔沐儿河早就认识了这个女人,熟悉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汔沐儿河看着她在等待中一天天变老,都不忍心了。就在这一天她变了,汔沐儿河没想到,它不得不重新认识她。
当铁木真在远处出现的时候,诃额伦脸上没有露出笑容,好像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萨仁在一边哭了。诃额伦搂住她,没说什么,她知道萨仁为什么哭。萨仁一定在想,如果她的别克帖活到现在,也该娶亲了。
所以,诃额伦不能笑,她定定地看着越走越近的铁木真,她的儿子。现在他骑在马上,穿着新换的袍子、靴子,十分的英武。和走的时候不一样,他面色滋润,粗硬的棱角都被打磨圆润了,他容光焕发,从头到脚都透出被女人浸润过、细心拾掇过了的痕迹。当然,这些除了诃额伦,别人看不出来。不错,她甚至能从这些痕迹中想像出儿媳的模样,嗅出她的气味。从此以后,她的儿子就是她的啦。
铁木真渐渐走近,先看见了他的母亲,因为她太显眼了:头戴固姑冠,穿一身翘肩的、华贵的衣袍,那样的雍容大气、端庄、挺拔、高贵、威严,满面光辉。他从没有见过他的母亲是这个样子的!让他惊异的还有:母亲的身旁站着高大的博儿术和另一位小伙子,他们身后出现了新的帐篷和牲畜,就像从地里面自己长出来的。
诃额伦没先跟儿子说话,她上前掀开了帐车,亲手搀下了儿媳:一个鹿眼睛的翁吉剌女人,浑身盛装。她握着她滑嫩的手,说,我的孩子,你一路受苦了。
她们事先已经认识了,在彼此的梦中。孛尔帖脸上没有羞涩,她称诃额伦母亲,很亲切,如在梦中一样,她们都有点拘谨。孛尔帖的手被握在诃额伦温暖的手掌中,她奇怪,如此高贵的婆母,手掌为什么这样粗糙?
一下子什么都有了:妻子、伴当、兄弟、牛羊。可是铁木真瘦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吗?孛尔帖不明白。夜晚,她把丈夫的头搂在怀里,摸他的颧骨、下颌、脖子、肩。肉紧绷在骨头上,再熟悉不过,同时,又有几分陌生。那陌生的就是使他消瘦的原因,她不知道那原因是什么,她知道她不能问,这种事要用心去体察,日日夜夜,一点一滴,不动声色,就像她的母亲对她的父亲:她父亲的智慧是少有的,但在母亲那里,他仍然是个孩子,不用问,他的一举一动她都了然于心。现在,孛尔帖想为心爱的丈夫做点什么,更想成为一个聪明的妻子,她知道,这很不容易。
铁木真发现,自娶亲回来,母亲对他不像以往了。他想不明白,母亲在他面前很小心,表现出一种谦恭、敬重的态度。时时处处。也许她是想教儿媳怎样对待丈夫吧,但孛尔帖不在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说话的时候垂着眼皮,像是在请教。除了铁木真,别人没有察觉。铁木真不得不用心体察,总觉得母亲有话要说。但他很少和母亲单独在一起,像从前那样说话。白天,他要与他的伴当和兄弟们去打猎,放马,做营寨。包里只剩下母亲和孛尔帖,她对孛尔帖也不说什么,都是最平常的事情:吃的,穿的,凉的,热的,零零碎碎,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有一天夜里,他对他的妻子说,自你进了家门,我的母亲对我不同从前了,让我心中不安。孛尔帖问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不安呢?他说,像有什么祸事临头似的,我不懂母亲在想什么,从前,她总是当面告诉我的。孛尔帖对他说,从前你没有成亲,虽说是这家里最大的,也是儿子,现在你成了亲,就是家里的主人了。你要我说,我就告诉你,依我看,咱那母亲虽然嘴里没说,她想让你做的,就是你父亲曾经做过的事情。
又一日,铁木真将家人和他的伴当都叫在了一起,烤了一只羊,与大家分享。奶酒也是新鲜的。席间,他对大家说道,今天,我守着我的家人和伴当们一起吃肉、喝酒,很是快乐,但我心里慌张,不知明天会怎样。大家不说话,停止了咀嚼。他又说,我的父亲曾经管辖几万顶帐篷,受人仰慕,他死了,没人为他报仇。那塔里忽台夺了我们的百姓,还要害我的性命。我能活到今天,全凭长生天护佑。说着,他又把手中的酒祭了天。哈撒尔就问,兄长,我们听着呢,你要说的是什么?诃额伦叱喝他,你的兄长说话,你不要插嘴。
他说,我的母亲在困苦中把我养成,不易;我的德薛禅父亲把孛尔帖嫁给我,不易;你们,博儿术、者勒蔑来到我的身边,更令我欣喜。我的兄弟们都敬重我,从不与我争吵。你们知道,我不是一个怯懦的人,可是,我每天看到你们就心中慌张羞愧。
他说,因为,我不能为父亲报仇,夺回苏鲁锭,召回失散的百姓。凡你们给予我的,我都不能报答你们。我虽说已经成家,但牲畜不过几百,人不过几十,哪一天早晨仇人到了,大家必是灰飞烟灭,伤心都来不及。每想到这一层,我就茶饭不香,今日我把大家叫到一处,请你们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见婆母不出声,孛尔帖也不出声。她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看过去,那些脸都像绷紧的弓,他们在动脑筋——男人们就是这样,无论多长多乱的绳子,总得捋出头儿来。他们都在为铁木真想。包里烟气缭绕,宁静安详,包外天气晴朗,没风,阳光耀眼,偶尔传来牲畜的叫声,懒洋洋的。孛尔帖不懂危险来自哪里,看他们的神气,就像有一万只野兽蛰伏在帐篷周围,龇着牙,随时准备扑过来似的,真是好笑。但她不敢笑,在婆母面前,她逐个给他们斟上酒,垂着眼,尽量不看他们,免得憋不住,这很不应该,刚才铁木真言辞恳切,不由得你不信。孛尔帖记起铁木真泪水的味道,想必他有他的道理。现在,她的丈夫坐在那里,凝着神,和去翁吉剌求亲时那个小伙子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当时,他曾经发誓要让她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那是急坏了,被她父亲逼的。父亲是为她着想,好让她看到他的真心。可是如今,她想起父亲,倒像隔了一层,生疏了。不是她没心,而是她的心被丈夫撑满了,再装不下别的了。
婆母开口说话了,她说,从前,你的父亲有一位生死安答,叫脱斡邻。你父亲曾经救过他,他驻扎在东南方向的土剌河附近,一个叫藏书网做黑林的地方。听说这个脱斡邻如今做了克烈部的领袖,他手下人马众多,善征战。自称王汗。现在,你若想夺回苏鲁锭只能去求他,但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助我们。
博儿术说,我听说过,那个脱斡邻王汗在草原上是个有名的。但我还听说,他一向吝啬,只喜欢送他礼物的人,也是有了名的。
哈撒尔说,不是我们不舍得,可我们有什么可送他的呢?
婆母叹了一口气,说,咱们眼前这个境地,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仿佛有一股气从天窗抽走了,婆母话音刚落,包里的每个男人都像矮了一截,脸上紧绷着的弓弦松弛了,包括铁木真。她看到,铁木真低下了眼皮,耳轮泛红,呼吸粗重。
婆母又说,没有别的办法,空着手也是要去的呀。
铁木真沉默着,只是喘气。
孛尔帖想起铁木真空着手到翁吉剌的尴尬,脸上的表情每天都是僵硬的,这是一个男人的脸面啊!他宁可舍命厮杀,也不愿意空着两手去求人,太难堪了!那个时候,孛尔帖还没有嫁给他,现在,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孛尔帖的亲丈夫,不能这样打发他走,他的脸也是她的脸,就算婆母舍得,她也舍不得。
孛尔帖从她陪嫁的箱子里抽出了一样东西,跟大家说,这个行不行呢?我父亲说这是一件传家的宝物。她的父亲德薛禅还对她说过,不到紧要的时候别轻易拿出手。但这后一句话孛尔帖没说。什么是紧要的时候?她的丈夫在发愁,都瘦了,还有比这更紧要的吗?人们动手打开包袱,展开了一件黑貂皮斗篷。孛尔帖听见大家哦的一声赞叹。这样的斗篷也叫做战袍,可以披在铠甲外面,长至脚踝,若骑在马上,能两边垂到脚镫,后面盖住马尾。纯黑的皮毛钢针般闪亮,轻软而密不透风,一碗水泼上去,即刻化做水珠散落开去。人们的目光都被它吸引住了,只有婆母的眼睛停在孛尔帖脸上,端详着她。孛尔帖被看得低了头,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在打开包袱之前,连孛尔帖自己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就这么拿出来了。她是不是太性急了呢?让婆母笑话?
诃额伦对她说,我们翁吉剌的女人就是美,感谢长生天给了你这么好的容貌,我的儿子太有福气了。
这句本该一见面就说的话,被婆母留到了现在。
据载,伟大的合不勒汗去世若干年后,后代们为了纪念他,给他建了一座九尺高的金碑(九尺为蒙古尺,每尺长短相当于两岁的羊胫骨。这样的碑不是用来矗立在某处叫人膜拜的,而是方便携带,至今已下落不明)。因为当时蒙古人没有文字,就请来翁吉剌部的德薛禅刻写祭文。这个德薛禅用了九天九夜,刻了九百九十个契丹文字在上面,记载了合不勒汗一生的荣耀。那文字们像美丽的花纹,整齐地排列在金碑上,闪烁出太阳的光芒,让合不勒汗的妃子们看了很激动,虽然她们并不认识契丹文字。作为酬谢,她们把一件用九十条貂皮制成的战袍送给了德薛禅,据说是合不勒汗曾经穿过的。貂皮为纯黑色,没一根杂毛,里子是红色,总重量不足一斤二两,所谓“烟一样的轻,云一样的软”。当时德薛禅还年轻,不敢拿出来炫耀。过了许多年,直到女儿孛尔帖婚配,他才把它放进婚车,给女儿做了垫底的嫁妆。一方面它能代表女儿的出身;另一方面,万一女儿遇到困难和意外,可以用来应急。德薛禅确实是这样对女儿说的。
可是孛尔帖想也没想就把这件东西贡献出去了。她的举动赢得了诃额伦的赞赏,但那并不是孛尔帖的目的。孛尔帖的想法很简单: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丈夫丢脸。
第三节
铁木真走后,孛尔帖失眠了,那时候还没有失眠这个词,也就是把睡眠丢了,找不到了的意思。那时候这种现象很稀罕,人们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哪怕明天就死,也不妨碍今夜的睡眠,而且照样梦见花、蝴蝶、奔跑的云。寂寞呢,确实是有一些的,不过,因为寂寞是经常的事,太经常了,人们并不九九藏书觉得有什么特别,不觉得多么难以忍受。所以,那时候也没有寂寞这个词。铁木真走后,孛尔帖因寂寞而失眠了,她没有办法向别人描述出这种痛苦。半夜,又听到那古怪的歌声:
眼珠被掏走了
眼眶能忘吗
舌头被揪去了
牙齿能忘吗
看也看不见
说也说不出
这样的疼和苦啊
怎么能忘呢
歌词挺感人的,但和孛尔帖内心的痛苦不是一回事,是另外一种。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天刚亮,孛尔帖便循着声音的方向找过去,一直到汔沐儿河边、孤山脚下。有时,草丛里冷不丁蹿出一只狐狸,或者几只雉鸡,扑棱棱吓人一跳,再就没什么了;天气仍然晴朗,河水依然平静,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可是,在孛尔帖看来,由于铁木真不在身边,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变凉了,硬了;白天短,黑夜长,长得没有尽头。这时,诃额伦开始教她的儿媳学习等待。这是女人必备的功夫,有时也是惟一的。她说,等着吧,孩子。我们只能等。
“黑林到底有多远呢?”孛尔帖问。
“不知道,在东南方向。等着吧。”诃额伦说。
“王汗会不会答应铁木真呢?”孛尔帖问。
“不知道,他们是第一次见面。等着吧。”诃额伦说。
这便是孛尔帖从婆母那里听来的教导。
诃额伦教给她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99lib.只能等,但是,会等的人和不会等的人,她们等到的结果往往不同。因此,你必须相信自己的心,还得耐住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尽力往好处思想。最后,凡等到的,便是你该得的。等着吧孩子。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孛尔帖和诃额伦都没有想到的。铁木真赶到黑林的克烈部用了十九天的时间,他,还有博儿术、哈撒尔三人;者勒蔑和别勒古台两个留在了汔沐儿河看家。冬天快到了,铁木真他们是顺风而行,那件貂皮战袍缚在后腰上,让他感觉温暖。在黑林,他见到了脱斡邻王汗和他的儿子桑昆。克烈部的汗帐是木头搭建的,尖顶,里面宽大,但不能移动。晚上,帐里灯火通明,各种各样的摆设都发出光来,金黄的、银白的、蓝的和红的,耀人眼目。脱斡邻父子就在汗帐里接待了他们。当铁木真说我就是乞颜部也速该的儿子时,王汗便过来抱住了他,眼睛湿了。
脱斡邻说,我的儿子铁木真,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的也速该安答。他死的时候我不知道,听说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些年,我还以为你们全家都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你已经长大成人。这位脱斡邻王汗身量瘦高,眼窝深,极易动情。他称铁木真我的儿子。
铁木真称他为我的脱斡邻父亲。他说父亲殁后,我们一家如冬天没了帐篷,活下来好艰难,嘴里没吃的,胯下没骑的,没有脸面来见您。现在我已经成家,缓过了一口气,我和我的兄弟就来看望您,给您带来了一件礼物。铁木真说着,感觉那桑昆的目光从脱斡邻背后盯着他看,警惕而傲慢。
但是,当铁木真将那件貂皮战袍展开,所有的眼睛都放出了光芒。铁木真为脱斡邻披在肩上,说,我早听人说脱斡邻父亲是草原上的英雄,这件黑貂战袍正好给您在战场上遮挡风寒。脱斡邻心中欢喜,他说,当年,我被我的叔父追杀,逃命时身边只剩一百人不到。是你的父亲起兵帮助我打回了黑林,收复了失散的部众。现在,我的铁木真儿子,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那个塔里忽台遗弃了我们母子,掳走了我父亲的百姓,还要害我的性命。我请脱斡邻父亲做主,帮我夺回我父亲的苏鲁锭。”
“我的孩子,你的话我都听清楚了。我看你生得如此英武,如同我的也速该安答。如今你的父亲殁了,我就是你的父亲,我对天起誓,凡你失散了的部众百姓,我都与你去收拾,今后,凡害你的人,就是害我,有人犯你,就是犯我,你啃不动的骨头,我去给你嚼碎了吃。”
脱斡邻说完,叫人点了火,摆了酒,又祭了天,将铁木真正式认做义子,从此正式以父子相称。桑昆不如铁木真年龄大,称铁木真为兄长。他们一连醉了三天。
又过了三天,没见脱斡邻做发兵的准备,博儿术有些着急,就问铁木真说,那王汗一时兴起,不知说过的话能够当真么?铁木真相信脱斡邻王汗不会反悔,但也不好去催问。又三天过去了。
原来,那个桑昆是脱斡邻王汗的独子,见父亲如此亲热铁木真,就嫉妒了,私下里对脱斡邻说,父亲答应得太痛快了,我们去打塔里忽台,自己能得什么好处呢?脱斡邻说,我当众说过的言语,不能自己吞回去,让别人耻笑。话虽这么说,他却迟迟没有准备动兵的意思。有一天铁木真憋不住了,就问他的义父何时起兵。脱斡邻对他的义子说,我的儿子,打仗以春秋季节为佳,你看现在冬天到了,马匹瘦,路途远,不如开春再起兵。等青草长出来,咱们一路过去,正好马也喂肥了。脱斡邻又说,凡我答应过.99lib.的事,一定不会反悔,若是不放心你的妻子和母亲,就把她们接到这里来,我叫人侍候着。说话间,铁木真看见他义父的眼窝又湿了,不好再作别的言语。
铁木真说,父亲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眼看天气寒冷,我这就回去,安顿了我的母亲、妻子。过了冬天,我再来随同父亲出征。这么说定了,次日铁木真便起身返回。见他心情急切,脱斡邻也没再挽留。那日清早,天空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
虽是顶风,回来的路途他们一共走了十五天,比去的时候还要快。到了汔沐儿河畔,铁木真愣了,像遭了雷击:原来的营地消失了,没了,只剩下被踩塌的灶火,东一个,西一个。飞雪遮盖了地面上的痕迹。四周不见一个人影。河水已经上冻。风像刀子。
上溯一千年或者更早以前,漠北草原地域辽阔,人烟少,部落稀疏,但并不闭塞,甚至可以称得上消息灵通。为了防备袭击,或者方便袭击,几乎各个部落都有自己的探子,他们的身份各有不同,有人是工匠,有人是商贩,有人是游吟歌手。这些人成年累月到处走,遍布草原,从脸面上看不出特殊的痕迹。这是因为,探听和传送消息不是他们惟一的职业,而是出于某种习惯也可以叫做爱好。
他们之中,有人只为一个部落传送消息,有人同时为几个部落传送消息。这些人因为见多识广,在漠北草原很受尊敬;得到消息的人都给他们酒饭吃,作为犒赏,不管那消息有用没用。比如:谁家的牲畜遭灾了,谁家死人了,谁家兄弟打架了,谁家的儿子娶亲了,等等。传送消息的人并不知道,哪些消息和另一些消息加起来,将会引发一场厮杀,导致一场或者几场战争。他们不需要知道那个。说完了,吃饱了,抬起屁股走了,到下一个地方,再把从这里看到的、听来的说给另外一些人,还会有一顿更好的酒饭等着他。如果没有也不要紧,他就将它们编成一段唱词、一个故事,自己唱给自己听,或者,讲给地上的草、河里的水。反正不能烂在肚子里。
所以,早在二十年前,脱脱就得知也速该的妻子生了个儿子,二十年之后又得知铁木真娶了亲;铁木真是那个叫诃额伦的女人生的,这个女人本来是他兄弟赤列都的妻子,二十年前被也速该抢走了。当时,他曾经在三姓蔑尔乞人面前发过誓,要为弟弟报夺妻之仇,还当众砍下自己的一根手指。二十年后,脱脱已经习惯了这根秃手指,好像它天生就长成这样。周围的人也都看惯了,不觉得稀奇。
有一天脱脱问他们,我的手指为什么短了一截?好多人居然说不上来,连当年的畏兀儿美女也说不清楚。兀歇·阿布娜已经如奶桶般粗壮,好酒,凶悍,没实话,关于自己名字的来历,她早忘了,以为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或者是她亲爹给起的。脱脱不怪她。二十年的时间不算短,老实说,就是脱脱自己也记不清赤列都的模样了——他的亲兄弟啊。只是偶尔,他搂着兀歇·阿布娜睡到半夜,赤列都会突然闯进梦里,瘦瘦的,怪模怪样,脸上泪痕未退,让脱脱看了心烦。赤列都嘴里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脱脱听不懂,也不想听。他想搂着他的女人睡个好觉,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这个弟弟。但是这种心情并不妨碍他记住仇恨。时间是河水,河水带不走河床里的石头,河水流过去了,石头就裸露出来,就是那个夺妻之仇。
这个仇恨不是他脱脱一个人的,是三姓蔑尔乞人共同的。尽管起因模糊了,但仇恨留下来了。仇恨是这样一种东西:普通的人不必费心记住它的前因后果,也不用脱脱向他们做解释,仇恨是不讲理的,到时候只需要说报仇的时候到了,那东西自然就会在人们的血液里沸腾起来。
脱脱从一个游吟歌手嘴里得知了铁木真娶亲的消息。他决定去报夺妻之仇的时候,并不知道铁木真去了黑林的克烈部。也有记载说,那时铁木真已经从克烈部回来,被蔑尔乞人的突然袭击打散了,躲进了深山。起初他们还以为是塔里忽台呢,后来才知道是蔑尔乞人。可是蔑尔乞人为什么挑这个时候来袭击他们?其中的原因,只有诃额伦知道。就连诃额伦也是后来才慢慢醒悟过来的。
那天晚上,马蹄敲击草地的声音像滚雷,轰隆隆轰隆隆,震得孛尔帖耳朵疼。恰好这一夜她睡着了,梦见铁木真带来了千军万马,身穿铠甲,那件黑貂皮战袍在他的肩上随风飘舞,像鹰的翅膀。忽然她听见诃额伦喊叫她的名字。到她真正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乱了。
火光、口哨、带着风声的箭,人和马的嘶叫,帐篷被掀了,马缰让砍了,众人像被狂风吹散的树叶。
名叫豁阿黑臣(斯琴)的老仆人
将孛尔帖夫人藏在牛车子里
逆着腾格里小河行了,行间
天气昏暗将明,迎面有一伙军来到跟前
豁阿黑臣(斯琴)将他们诳了去
打着驾车的花牛疾行,车轴折了
那军们掳了别勒古台的母,又追将来
那军说,兄弟们下马看
就将车门扯开,看呵
见里头一个年少妇人坐着有那军们原来是三姓蔑尔乞人
一种是兀都亦蔑尔乞
一种是兀洼思蔑尔乞
一种是合阿惕蔑尔乞
这三姓蔑尔乞人
为从前也速该夺了诃额伦的冤仇
如今报来,那蔑尔乞们共说道
已将铁木真的妻拿了,这仇也报了
说完,打马回家去了
《蒙古秘史》第101节
在山里,铁木真找到了他的母亲。准确地说,是别勒古台先看到了他们。别勒古台对他的兄长说,我的母亲和你的妻被他们掳走了。说话间眼圈还红着。那个“他们”是谁,别勒古台不知道。铁木真没问他。
第四节
他的母亲藏在一个山洞里,是者勒蔑趁乱将诃额伦背到了这里,躲过了劫难。她病了,腰带散了,衣服破了,面色青黄,身边空空荡荡,那景象十分的凄惨。诃额伦的头发如枯草,凌乱着,眼睛里失了神采,她不看铁木真。铁木真蹲在母亲跟前,问,是谁?诃额伦说,我。
晚上,洞里只剩下了他们母子和一堆火,铁木真听母亲亲口讲述了那个二十年前的故事。蔑尔乞人是来报夺妻之仇的,诃额伦说,孛尔帖是还我的债去了,可怜的。铁木真我的儿子,你若夺不回你的妻子,我便没脸再看你一眼。铁木真我跟你说,你若夺不回你的妻子,以后你就不能在草原上站着走路,你的兄弟、伴当、百姓,没有一个会听信你。
铁木真没有出声。
从那天起,铁木真陷入了沉默。他一个人坐在山上,不说话,不吃饭,不哭。一共三天。像块石头,连一声叹息也没有。他的沉默如同落下了一道幕帐,把自己和别人给隔开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大家都踮着脚,小心绕开他的沉默。连天上鸟从这里飞过都会收敛翅膀,噤声不叫。者勒蔑依旧照顾生病的诃额伦;别勒古台怀着失去母亲的悲伤,带人去寻找失散的牲畜;博儿术与哈撒尔在山外日夜守望着,没有人去搅扰铁木真。诃额伦想,我的儿子在与也速该的灵魂对话呢;哈撒尔想,我的兄长在思念他的妻;博儿术想,我的伴当气坏了,他需要平静。
第四天,铁木真站起身,摘了帽子,解了腰带,对孤山说,感谢你藏匿了我的母亲,保护了我的兄弟和我的伴当。接着,他嘱咐博儿术和者勒蔑照看好他的母亲,等待出发的消息。随后,叫哈撒尔与别勒古台跟他一起上路。
半个月后,黑林的脱斡邻王汗又见到了铁木真。但这个铁木真不同于上次那个铁木真,他眼窝陷了,下巴尖了,面色灰暗,眼睛里布满血丝,丢了魂儿似的。脱斡邻惊异地问,我的儿子,你这是怎么了?铁木真的嗓子哑了,他说:“亲爱的脱斡邻父亲,你的儿媳被人夺了,你的儿子无家可归,他要杀了蔑尔乞人,夺.99lib.回他的妻子,你的儿媳。我的脱斡邻父亲,请你给我一个肩膀,让我依着它去报仇,让天下人知道,我是你脱斡邻王汗的儿子。”
脱斡邻当即就说,不管天有多冷,马有多瘦,此事我这就给你办了,免得我的儿媳在那边受苦,叫我心疼。我说过的话,不会变更。说完,他的眼睛又湿了。
不过,铁木真已经知道,他这个脱斡邻父亲最易动情,最好趁着他眼睛潮湿的时候令他许愿。脱斡邻王汗爱流泪,更爱用后面的话修改前面的话。因此铁木真自己没有流泪,包括他刚才说话的时候。他不喜欢哭,据说他一生只哭过三次。第一次是听到他父亲也速该的噩耗,当即哭得“像大鳟鱼一样”;第二次是在攻克中都以后听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成吉思汗独自站在中都城外,看着城中熊熊大火,泪流不止;第三次是在花剌子模国围打讹答剌城,他心爱的孙子木秃坚死于流箭。那时的成吉思汗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一边淌着泪,光着头,一边亲自给攻城的抛石器背运石头。
果然,没过三天,脱斡邻改变了主意。
三姓蔑尔乞人住在薛凉河一带,加起来有两万人不止。他们善于偷袭,作战凶狠,不好对付。克烈部要把黑林所有的三万人马都使上才行。可是路途遥远,他们若都走了,黑林必空虚,怕有人来犯,丢了老巢,就不划算了。这是桑昆提醒他父亲的。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桑昆对他父亲的义子说,如果再有个人愿意帮助你就好了,我们各出两万人马,一定能除了蔑尔乞部!可是谁还能帮助铁木真呢?他急得眼睛红了,嗓子肿得说不出话。过去他父亲的兄弟和部众都失散了,不是在塔里忽台那里,便是去投了札答兰部,跟着人家的马屁股走,做不了自己的主。不料脱斡邻王汗却说,那个札木合是个有才干的,如今做了札答兰部的首领。铁木真听了眼睛一亮。
铁木真嘶哑着嗓子说,札木合是他自小结拜的安答。他说,我叫我的兄弟哈撒尔替我传口信给他,他不会不应。当晚,铁木真便对哈撒尔把话说了,让他和别勒古台连夜备马,到札答兰部去见札木合。脱斡邻听了很高兴,也派了人跟他一起去。桑昆不吱声,他听说那个札木合是个有心计的,札木合为什么要帮助铁木真呢?札答兰氏族是十世祖孛端察尔掳来的那个女人所生的,当时她已经怀孕,孩子生下来由孛端察尔抚养大,虽不是亲生骨血,也算孛端察尔的后代,都是蒙古人。而孛儿只斤氏族是孛端察尔的直系血亲,属于“纯洁出身的蒙古人”,因为他们才是阿阑母亲与天光相合所生的。札木合出身札答兰氏族。铁木真出身孛儿只斤氏族。那个年代,每个人清楚自己的出身血统。而如今,这个概念已经十分宽泛,生活在今天的蒙古人很难追溯出自己一千年前属于哪个部族,孛儿只斤还是札答兰,或者泰赤兀、晃豁坛、翁吉剌、蔑尔乞、塔塔尔、克烈、汪古、乃蛮等等。
自札木合与铁木真分手之后不久,札木合的父亲病死了,这个札木合运气好,顺顺当当地做了札答兰部的首领。娶了亲。因为他的才干,他的部族一天天壮大起来。投奔他的人越来越多。这之前,札木合曾经听说铁木真的父亲被人害了,还有铁木真一家所受的磨难。来投奔他的人里有铁木真的叔叔、铁木真父亲的纳可,却从不见铁木真和他的兄弟。这一天,两个自称铁木真兄弟的人来找他,并给他看了一个牛角鸣嘀。那是他们小时候互赠的礼物。这个铁木真是个有心的,而他送给他的那个灌铜火狍骨,札木合早丢了。
铁木真的兄弟对他说,我的兄长一直记念着他的札木合安答,苦于没有机会见面。你们小时候一起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在我兄长心里存着呢。自我们的父亲殁了,我的兄长如丢了翅膀的海青,东躲西藏,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他的妻子不嫌他孤苦,带了牲畜车帐来嫁他。他的妻子生得俊美,心胸宽阔,是个好女人。没了她,我的兄长闻不出酒饭的气味,心中好寒冷。那蔑尔乞人把我兄长的妻子抢了,得罪了长生天,让我的兄长愤怒。我的兄长请他的安答帮助他,和他的义父脱斡邻一起灭了蔑尔乞人,帮他夺回他的妻子。
古代漠北草原不用信函图章,都是捎口信。凡有经验的,凭传信者的言语口气即能辨认出那个说话的人,能看到对方的面目,体会出他的愿望,和那言语后面的,不宜说出口的心思,无论距离多远。当然,传信者须是来自对方身边最亲近的人,言语口气忠实可靠,复述没有差错。札木合用心听哈撒尔说完,眼前浮现出一个腼腆、谦逊的少年,那就是他的安答铁木真,几年过去了,他说话的口吻还和从前一样。
随后,克烈部的人又把脱斡邻王汗的话对他诉说了一遍。
札木合沉吟着,他说道:
我已听说铁木真安答的妻被人掳了
我心上好生疼痛
如今这三种蔑尔乞人
一种在卜兀剌克尔地面上有
一种在薛凉河两岸
一种在合剌只克尔地面上有
咱们可用猪鬃草拴做筏子
径直渡过勤勒豁河
到蔑尔乞人脱脱的地面上
就像从他的天窗里进去一样
将他的百姓可尽绝掳了
你们去对铁木真、王汗两个说
我会自己整顿军马
共两万人逆着斡嫩河来
让王汗和铁木真一同来
到孛脱罕斡尔的地面相会
《蒙古秘史》第105节
札木合不仅答应出兵,还提出了作战方案。令哈撒尔惊喜。他们吃了酒饭,歇息了一晚,急忙赶回克烈部,再将口信捎给王汗和铁木真。
札木合决定这么做因为他喜欢铁木真。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也是不得已的事,跟他们出身相近没关系。同时,札木合知道铁木真也喜欢他,不言而喻的。结99lib.
拜安答是他们小时候的游戏,目的是想长大了还能在一起。札木合想,如果上天非给他一个安答不可,这个人只能是铁木真。虽然结拜过,但他们还不算真正的安答,必须经历一件大事,比如:一个人将另一个人从危险和痛苦中拯救出来之类。现在机会来了,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好让他的安答高兴。所以札木合说了上述的话,没半点犹豫。
消息传到黑林的克烈部用去了十七天的时间。在这些时间里,铁木真没有思念他的孛尔帖。他不允许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里出现,他需要行动,不行动,光想没用,思念将变成毒药,腐蚀你的意志,消散你的力气,叫你失去主见。但是,在得到札木九九藏书
合的消息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他还不能在王汗父子面前露出哀伤和焦虑,真是残酷。铁木真只能在沉默中积攒气力。一张弓被拉到极限,射出的箭才最有力,再多用一点劲,不是弦断,就是弓折,必须稳住神,屏住气,不松懈,不去想他的孛尔帖,哪怕在梦中!
所以,当哈撒尔带来了札木合的消息时,铁木真并没有显露出多么兴高采烈的神色。他与脱斡邻义父商讨札木合提出的方案和路线,计算兵力和时间。他必须一举成功,不出错。对札木合的方案,经验丰富的脱斡邻居然挑不出毛病,说,就让札木合做统帅吧。哈撒尔与别勒古台再驱马到札答兰部去传信。札木合一口答应了,毫无谦让的意思。他对哈撒尔兄弟说,去告诉脱斡邻王汗,请我的铁木真安答做先锋。哈撒尔兄弟又跑回来传信。就这样他们在风雪里来回奔波,嘴里的热气结成了冰霜,冻在胡子上、眉毛上,好几天来不及融化。.99lib.
又两个多月过去了,一切才筹划齐备。铁木真顺路去汔沐儿河边接了他的母亲,唤了他的伴当,顶风冒雪,按着约好的日子到了孛脱罕斡尔的地面。他们说定在那里与札木合、王汗的军队会合。天气阴沉,铁木真立在马上,心如冻住一般。
札木合按时到达了会合的地点,脱斡邻却晚了两天,他是不是有意的?也许他想让札木合先发起攻击,两天后正好来收拾残局?但札木合没动,铁木真心里明白,不去催他的安答。一直等到脱斡邻的军队出现。札木合让他的军队整肃立着,当着铁木真的面对脱斡邻王汗说道:
凡约会好的日期
虽然有风雨啊
也必要到
曾这般说来
咱们答应了的话
便是誓言一般
若不依着啊
同伴里也不容王汗说道
约会好的地面里
是我迟到了
札木合兄弟
怪的罚的都从你
这般说了
《蒙古秘史》第108节
脱斡邻王汗引着他的军队肃立在札木合面前。他脸红了。偌大年纪,让札木合指责了,不留一点情面。脱斡邻没有反驳,因札木合是统帅。虽年纪轻,却说得有理。王汗不但没有生气,还当面认了错,叫他的义子铁木真钦佩。札木合那样铁面无情,也叫他的安答铁木真钦佩。王汗和札木合各拨出一伙人马归他们的义子和安答指挥。铁木真是先锋,等天色黑下来,他将像刀尖直插进去。
第一节
三姓蔑尔乞人在梦中炸了营。首领脱脱半夜惊醒,箭矢“扑哧扑哧”戳进帐篷。都来不及叫醒身边的兀歇·阿布娜。也不知道敌人是谁,从哪儿来。脱脱把耳朵贴在地上,听见来者众多,四面都被密集的马蹄声封堵了。于是,他光着头蹿出了帐门,爬上马鞍子。趁着夜色逃命去了。
铁木真冲在最前面,左手是博儿术,右手是者勒蔑,身后是他的哈撒尔、别勒古台兄弟。再有就是王汗和札木合的兵马。他们把蔑尔乞部从中间撕开,比闪电还快,不能让他们的敌人相互联络,聚集,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许多蔑尔乞人还没坐稳马鞍子就被砍下去了,刚聚拢,又被冲散。铁木真带着他的人马在战争中心的旋涡里来回穿插,像一把不停绞动的刀。那些往外跑的蔑尔乞人又被脱斡邻与札木合的队伍从两边挤压回来。
这一切铁木真都非常熟悉,虽然是第一次带兵作战。不仅他熟悉,他的同伴和兄弟们以及他身后的每个男人都熟悉。就像他们从小就熟悉的围猎:追逐、射杀、呐喊、驱赶、恐吓、引诱,指东打西,随机应变;佯攻、佯撤、埋伏、突袭、堵截、合围。他们彼此配合得像十根手指,战争的规则早已化成了本能,潜伏在他们的血液里,一经释放,便是一场疯狂、快乐的游戏。但,对方不是普通的猎物,是和你一样的人,有弓箭、刀、马,有头脑;和你一样心存致命的仇恨和恐惧;战斗中,他随时可能把你变成他的猎物。所以,你除了十分的勇猛,还要有十二分的谨慎,二十分的速度、灵活和准确。这是一门最古老的艺术,男人的艺术。
战斗进行了两天两夜。兀歇·阿布娜死在了梦中,她的名字后来再没有人提起过。
.99lib. 这次战斗之后,逃生的蔑尔乞人不足一半,三成以上都战死了,剩下三成妇孺老人分做了克烈部和札答兰部奴隶。还有数不清的牲畜、财产,也都被分了。在打仗之前脱斡邻就知道这个蔑尔乞富足,札木合也知道,在他们预定的作战方案里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划分区域,以便分割战争所得。
由于札木合和脱斡邻的人都急于抢夺财物,聪明的脱脱才逆着人流逃跑了。后来,虽然有很多蔑尔乞人又聚集到他的身旁,但蔑尔乞部从此失了元气。对于脱脱来说,留下的生命还有什么用呢?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消灭铁木真。脱脱与铁木真作战十几年,他们成了一对死敌。有一次脱脱的刀尖离铁木真不到一指,险些要了他的命。蔑尔乞人就是这样一种性情:强悍,固执,不妥协。多年以后陪伴成吉思汗西征的忽兰妃就是一位蔑尔乞姑娘,以美貌、性情刚烈深得成吉思汗的喜爱,但忽兰妃平时远离成吉思汗,只在征途上陪伴他,从不叫苦。
按着探子提供的消息,脱脱去把她们掳了来:一个也速该的别妻,一个也速该的儿媳。好了,事情结束了,他对自己说,不就是晚了几年吗?仇恨还是原来那个,没变味儿,但报仇的感觉是新鲜而快乐的。可惜,他不能把他的快乐告诉赤列都——天知道他在哪儿,活着还是死了。
脱脱叫来了他的叔叔,对他说,这个是也速该的女人,你把她带回你的帐里去,你若喜欢,可娶她做你的妻,若不喜欢,可让她做你的奴婢,她若是不从啊,你就把她杀了吧。脱脱又叫来了赤勒格,他最小的兄弟。当年赤列都被人夺了妻子的时候,这个赤勒格刚刚出生,现在长成了一个粗壮的大汉。脱脱对他说,这个是也速该的儿媳,你把她带回你的帐里去,你若喜欢,可娶她做你的妻,若不喜欢,可让她做你的奴婢,她若是不从啊,你就把她杀了吧。
于是,这个叫做赤勒格的人把她带进了他的帐里,动手拴了帐门,又给她解了绳索,还冲她笑。他笑什么?她的脸上净是尘土,头发乱了,衣服也破了。他在笑话她吗?孛尔帖的脊背紧靠着包壁,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感觉口渴,渴得要命。他要把她怎么样?他会杀了她吗?这个厚嘴唇的男人,壮得像头牛,嘴里呼哧呼哧喘着,只要伸出手就能把她撕碎,扑哧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死了,就疼那么一下,比她在路上强:被人拴住手脚,搭在马背上,白天黑夜地跑,骨头都快颠散架了,还不如死了呢!像一股烟,被风一吹就吹散了,消失了,这没什么,死就死了,可是,孛尔帖想,要是我死了,铁木真呢?他怎么办?他还活着,他会到处寻找她,为她伤心,孤零零的一个,可怜的,饿了的时候谁给他弄吃的?困了的时候,谁给他铺被窝?她舍得自己,却舍不得他。所以她不能死,就算自己想死也不行,这件事她不能擅自做主,铁木真还没答应呢。
她是他的,在见到他之前她还得活着,必须活着,活着并且什么都不少才行,她得看好自己,万一瞎了,残了,拿什么向铁木真交代?他还能认识她么?如果不认识了,和死有什么区别?于是,孛尔帖对赤勒格说,你,不许伤我。他答应了,气喘得更粗,热烘烘的。她又对他说,我渴。你去拿酸马奶子来给我喝。赤勒格把酸马奶给她送到嘴里。孛尔帖又说,我要梳洗干净。赤勒格也应了,叫人烧了热水送来。孛尔帖的后背离开了包壁,她还能怎么样呢?赤勒格盯着她,眼珠子都要出血了。她闭上眼睛,说,我困了。
就这样,孛尔帖一直闭着眼。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后来,阳光跳上她的眼皮,一片粉红。老仆斯琴的声音在叫她,夫人,你醒醒。
感谢上天,她还活着,手能动,脚也能,赤勒格没杀她。她还是原来的孛尔帖,身上一样东西也没少,脖子是自己的,脸也是,连一根头发都不缺。
斯琴是赤勒格叫来侍候她的。赤勒格走了,他说他天黑以前不会回来。拴着她的绳子不见了,门外没有士兵看守。她是自由的。她穿戴整齐,走出包门。那些曾经捉拿她、打她的蔑尔乞人都朝她低头,给她让路。昨夜还冲她叫的狗,今天跑过来舔她的手,把她当做了主人。如果她是个男人,认识路,知道铁木真在哪儿,她完全 可以逃跑。但她不行,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铁木真在哪儿。似乎好像:事情已经过去了,逃跑已经没有必要。看得出来,那个赤勒格就是这么想的。一夜之间他变了,眼睛里的凶光消退了,喘气均匀了,挺安静。并且,他还有意讨她欢心,让她高兴。为什么是这样呢?这个男人,随时可以杀死她的蔑尔乞人,像看家狗,你不惹恼他,他就不伤你。
他不伤你,还围着你转,把你当做自己的女人。晚上,包里只剩下她和赤勒格的时候,孛尔帖很少说话,听他说。从他嘴里她才知道,她的婆母曾经嫁给了他的哥哥赤列都,二十年前被铁木真九九藏书的父亲抢去成了亲。这次他们抢她,就是报当年的夺妻之仇。她忍不住问他,他的哥哥,那个叫赤列都的人现在在哪儿?他说不知道,死了。她还想问,那个被夺了妻子的人,如果他还活着,能忘了他的妻子吗?忘不了怎么办?他怎么度过那么多的黑夜,又长又冷,一个人,怀里是空的,被窝是凉的。
但是孛尔帖没问,问了也白问,一个娶过亲的男人,和从未有过妻子的男人是不一样的,这个,赤勒格不可能懂。她暗自想,如果还有机会,她一定要问问婆母,那个为她生下铁木真的女人:当初,她怎么从心里抹去了赤列都?怎么可能呢?或许是也速该帮她忘掉的,也速该用的什么办法?是不是大家都一样,时间一长,连最亲的亲人也记不住?真可怕!她想,万一她哪天不小心,把铁木真给忘了,那可怎么办呢?这个想法把孛尔帖吓了一跳,吓得手脚都凉了。她拿这话去问斯琴,斯琴说夫人你思想得太多了,若天天这样思想,不出几天就老了,像我这样,就是主人来了也认不出你啦。
十天过去了,又十天过去了,再过了十天,然后又过了三十天,每一天都是今天,没有明天、后天和将来。每过去一天,她就忘记一天,立刻忘掉,不让它在心里存着,再退回开头,重新开始。就这样反反复复,把所有的日子都重叠成一天,时间就不显得那么长了。又过了一个月,她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
那天晚上,他带着兵马悄悄走近蔑尔乞的营地,提着心,不敢放开跑。到了薛凉河边,他勒住马,在泛着蓝光的冰河上判断哪一处最浅。可是没时间了,队伍从后面拥上来,发出了相互撞击的声响。他想也没想就提起马缰,扑通咔嚓,踏进了薛凉河。
河水涌上来,到了马的胸口。他们拼命向对岸蹿。铁木真心里清楚:如果水深,他会被淹没,被后面拥上来的人马踩进冰水里,一切都完了。他夹紧了马肚子,屏住气,细心体会着马蹄下面的动静。冷水从裆下钻进来,漫过了裤腰。背后响起一片汹涌的扑通咔嚓的破冰声。人们都跟上来了。他没回头,要是正好遇到水深处,回头也晚了。感谢长生天,他的马蹄终于踏上河岸,冲上来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对面,有的蔑尔乞人听见了响动,钻出毡包,跳上马,相互招呼着,想聚集到一起。他不能让他们聚集起来,要尽快冲进去。他的札木合安答要他做先锋,他就是刀尖,他必须把蔑尔乞人从中间剖开,撕碎。他尖起眼睛,身子紧贴在马背上,右手握刀,左手伸进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
不是将刀高举在头上,而是反握刀柄,刃朝外,刀背顶住臂肘,探出身体,在空中划一个圆弧。凡被它碰到,必人仰马翻,靠的是速度,容不得对方反应。也许对方刚举起刀,或者搭上弓箭,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喉咙已经被剖开了,肩膀已经断裂了。扑哧一声,他的手腕就一阵发木,然后跃过尸首,冲向另一个。他转动身体,忽左忽右,用的是腰劲。算计着每一个瞬间,有时候只是虚晃一下,趁对方躲闪,把藏书网 他让给身边的博儿术或者者勒蔑去收拾:扑哧扑哧扑哧扑哧扑哧扑哧……
直到前面没人了,再聚集起来,掉转马头,砍杀回去。这次用的是手劲。将身子探过马头,让手臂舒展,刀在空中嗖嗖地挥舞,划出一个大的圆弧。用腕力,灵巧,多变。对方来不及躲,或者以为躲过去了,却被削掉了耳朵或捅瞎了眼睛:哦呀哦呀哦呀哦呀哦呀哦呀……
必须全神贯注,不让自己有一点疏忽。选择目标、方向,冲,杀,时时注意周围的动静,把握好时机,保持头脑清醒,不能分神,一会儿也不行,愤怒是有害的,快乐和疯狂也是。他不能那样,他是先锋,他要始终保持敏锐的感觉、眼力、体力。
他出汗了,浑身都是,头上也是,汗水淌下来,咸的,蛰得他眼睛疼。天亮了。敌人稀疏了,跑的跑,死的死,聚集不起来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孛尔帖,他的妻子。她在哪儿呢?她还活着么?他喊: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孛尔帖……
孛尔帖一激灵,醒了,好像谁把她的梦一脚踩漏了,心突突直跳。可是周围没有一丝声响。好几次了,她梦到铁木真来救她,醒来后什么都没有。那个男人在她的身边酣睡,打着呼噜。叫她丧气。可是这一次有所不同。刚才她梦到一条河,深蓝色,月光在冰凌上滑动,突然扑通一声冰碎了,河水没上她的腰,一直到胸口,冰冷刺骨。于是她醒了,醒来以后浑身还在打哆嗦,有一种无来由的狂喜。
第二节
她不想醒,想裹紧被子回到刚才的梦中去,但不可能了,她的耳朵听到了厮杀声,像真的一样。也许,她本来就没醒,只是她以为自己醒了,其实还在梦中,那就太好了。她悄悄爬起身,尽量不把自己惊醒,小心地躲开赤勒格,穿好衣服,挽好头发,把脸擦干净。她认真地做好准备,不能让铁木真看到一个邋遢的女人,梦中也不行。于是,正如她想的,厮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了:马蹄声、口哨声、刀刃碰撞的声音。太好了!她压抑着颤抖,悄悄地把赤勒格的刀抽出来,压在了身子底下,以防万一。
有人砸门,喊叫。赤勒格一骨碌坐起身,伸手去抓她,懵懵懂懂的。他是怕她跑了,还是要保护她?他的手抓空了。外面的厮杀声已经铺天盖地。赤勒格看到她了,以为她被吓坏了,想要带她一起逃走。他来拉她拽她,叫她的名字。但她不动,脸上在笑。赤勒格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女人。他动手抱她,却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去抓刀,刀不见了。其实,就算有刀,他也下不了手。这个美丽的女人,那么柔顺,他怎么舍得?她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提防着,喘息着,像头母豹子,不让他碰,她疯了!
可是赤勒格不能不跑。在这种时候,他慌了,害怕了,没了主见。孛尔帖看得出来,这时候的男人才最像他自己。外面一片杀声。毡包起火了。箭镞扑哧扑哧穿进来,带着冷风。赤勒格刚跑出帐门就站住了,两手张开,像鸟张开翅膀一样,艰难地转过身体。他的喉咙被射穿了,那支箭插在他的咽喉上,翘着,如同身体里忽然钻出了一根树杈。但赤勒格没死,他回过头,用眼睛寻找孛尔帖,忍着疼。
终于,他看见她了,这个女人,她不仅一点不慌张,也不急,她站起身时还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把头发捋顺,然后,一步步朝他走过来了。不是走,是飘,穿一身白色的,镶金边的袍子,嘴唇鲜红。哦,刚才他看错了,她不是一头豹子,而是一只鹿,也许是一头豹子变成了鹿,那双鹿眼晶亮剔透,能让黑夜发光。她看见他了,她走过来了,她会扶住他,替他拔去那支箭。但他实在站不住了,栽倒在她的面前。他栽倒了,但目光还在她的身上,她会抱住他,替他裹好伤,喂他酸马奶子喝。
这个女人,她提起袍裾,从他的身上迈了过去。
她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夜晚。火光,在火光中奔驰的人马,有的马上有人,有的没有,没有人的马驮着空鞍子在嘶鸣,跑来跑去寻找它的主人。四周烟气弥漫,红的、蓝的、奶白色的。空中的箭,像鸟一样吱吱叫着飞来飞去,有人被它叮上,就掉下马,死了。可是这些鸟没有一只来啄她。
她可以在它们之间自由地走,她能感到它们蜇人的灼热,而它们都故意躲开了她,绕开了她。有的落在她脚下,有的从她头顶上飞过,有的穿过她的衣袖叮住了身边的人。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这个美妙的夜晚是她的节日,属于她一个人的。她对着夜色大声呼唤:铁木真!
她的身边出现了许多的人,老的、小的,哭喊着,拥来拥去,包围了她,把她的声.99lib. 音淹没了,把她挤倒了。有人喊她,把她抱起来,扶着她,护着她,是斯琴。她和她一起喊叫。天亮了。
也许是他听到了她的呼唤,或者她听到了他的。他从汹涌的人流中认出了妻子的身形,她的脖子、肩,转动脖子的姿态。他冲进人群,叫孛尔帖的名字。不会错,肯定是她。天光大亮。她朝他奔跑过来。他拍马过去,脚不离镫,沉下腰,伸出手。他的手臂从她的腋下穿过,一提,她便离开了地面,坐在了鞍子前面,坐在了他的怀里。
马没停,继续跑着。在马背上,她闻到了他的汗味儿,热烘烘的,像酒,叫人头晕。她听见他对身后的人说:去告诉我的札木合安答和我的王汗父亲,说我的妻子找到了。马仍然没停,战斗还在他们的身边继续,却显得十分遥远了。她在她的丈夫胸前一声不吭,梦醒了。或者,她以为自己在梦中,其实不是,她本来就醒着,一直醒着,醒着并且知道,铁木真是为她而来,她就是这场战争的原因。真好,太好了,她宁愿这是一场永远也醒不了的梦。就这样。她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这时,铁木真听到一阵孩子的啼哭,十分悦耳。
别勒古台的母
那营里有
别勒古台去取啊
自右门里入去
他母亲穿着破羊皮衣
自左门里出去了
外前对人说
我听说儿子们做了王子
我这里配了歹人
儿子们面皮如何见得
说了。走入密林里去
到了也不曾寻得着
别勒古台为那般
但见蔑尔乞人啊
教棱头箭射着
说道将我母亲来
将原曾来掳掠他们的那三百人们
尽绝殄灭了
他的其余的妻子们
可以做妻的做了妻
做奴婢的做了奴婢
《蒙古秘史》第112节
关于这次战争的收获,数脱斡邻王汗所得最多。当他与札木合分兵夹击时,桑昆把更多的箭射在了蔑尔乞百姓的帐门上。按照自古以来的规矩,钉在帐门上的箭是谁的,这座毡包的百姓和牲畜就归谁所有。后来者不得再行抢掠,否则就是对前者的挑战。他们的箭矢各有各的记号,彼此一看就知道,不用问。札木合也缴获了大批百姓、车帐和牲畜。正是由于他的弟弟绐察尔急于抢掠,漏逃了蔑尔乞部的首领脱脱。反正仗已经打完了,王汗没有去追究札木合。为了公平起见,他们商量各自拿出部分战争所得送给铁木真。铁木真是先锋,立了头功。但是铁木真说,亏了我的王汗父亲和我的札木合安答,没有你们的帮助,我找不回我的妻子,你们让我感激还来不及,除了孛尔帖,我什么都不要。
除了孛尔帖,铁木真还另有一份收获。那天,当他找到妻子之后,从战场上捡回一个蔑尔乞孤儿。男孩,两岁,穿一身粉色水貂鼠皮袄,哭声雄壮。铁木真将他作为礼物,送给了母亲。这几年,连最小的兄弟都能骑马了。诃额伦身边空旷,免不了有些寂寞。所以铁木真为母亲选择了这样一个礼物。或许是他事先打算好的,或许是那个孩子在战场上的哭声提醒了他,令他想起了什么,顿时心生感慨。
诃额伦没问,他也没说。不用说,更深的一层原因只有他们母子彼此心里明白。那个孩子哭了一路,到了诃额伦怀里,即刻便安静了。诃额伦解开袍襟的动作仿佛时光倒退了好多年。孩子睡着了,像只小狗,叫诃额伦十分喜爱,她给他起名叫曲出。这是铁木真送给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在后来的很多次战争中,铁木真经常捡回年幼的孤儿送给母亲抚育。因此,直到去世之前,诃额伦的身边总有许多孩子围绕着,从不孤单。过了若干年,她的养子们依次长大,个个勇敢聪慧,都成了战功卓著的大将。
其中就有这个曲出,还有从泰赤兀营盘带回来的阔克出,还有从主儿勤部残部带回来的孛罗忽勒,还有从塔塔尔营盘带回来的失吉忽秃忽。这个失吉忽秃忽后来最为著名,由于他的刚正细心、不贪婪,被成吉思汗指定为蒙古国大断事官,负责执行成吉思汗颁布的第一部蒙古法典:《大札撒》。
那天,铁木真也把孛尔帖交给了母亲。诃额伦搂住儿媳的脖子对她说:“我的孩子,你吃苦了,长生天把你还给了铁木真。”当夜,孛尔帖与婆母睡在一起。两个女人,两个遭过抢的翁吉剌女人,睡在一张褥子上,共同的经历使她们比原来亲热了许多。
可是诃额伦没有问她在蔑尔乞的经历。她也没说。孛尔帖不打算诉苦,不习惯,说不出来。同她的婆母一样,她只藏书网能把它们存在心里。苦难使女人变成金子。凡能说出口的苦,都不是真的苦。她的婆母深懂这一点:喜欢诉苦的女人必是轻贱的女人。
“好孩子,你的喘气变粗了。”诃额伦说。
“我的身子里多了一条命,母亲。”孛尔帖说。
“愿长生天保佑我的孙子。”诃额伦高兴地说。
孛尔帖感觉诃额伦的手在她的头发上摩挲着,一种亲切的粗糙,发出沙沙的响声。诃额伦说愿长生天保佑我的孙子。为她的孩子祈求平安。尊贵无比的诃额伦母亲,她没问别的,一句都没有,或许她认为别的事情都与孩子无关,不值得问吧。夜深了,铁木真去整顿军马,住在札木合的营里,没回来。不久,脱斡邻王汗押着缴获的百姓牲畜回黑林去了。铁木真全家留在了札答兰部。
按札木合的提议,他将与铁木真再次结为安答。结拜仪式在札答兰部举行。主持祭天的萨满叫帖卜腾格里,就是当年的阔阔出,蒙力克的儿子。三年前他们离开了塔里忽台,投奔了札答兰部。现在,帖卜腾格里是札答兰部的萨满。人们称他通天巫。在札木合出兵蔑尔乞之前,曾经请通天巫来占卜。夜深人静的时候,通天巫从他随身的麂皮口袋里倒出了二十四颗狗石狗石,也叫狗宝,从狗身上取的结石。,也叫札答石,从狗肾里剖出来的宝贝,八颗黄色,八颗红色,八颗黑色。
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上,从它们分布的情况预测战争的结果。地上铺的熊皮是黑的,黄色就特别显眼,红色的像血,黑色的看不清楚,混杂在红、黄两色之间,难以捉摸。于是通天巫对札木合说,这次战争你失去的将比得到的多。当时札木合笑了。札木合就是这样一个人,往往是,他在问你之前,心中早有了答案。你99lib.占卜的结果最好符合他的答案,否则将来被事实耻笑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你。
事实是,札木合不仅缴获了大批财产和百姓,还留下了铁木真。他们两个在一起,比亲兄弟还要和睦,经常形影不离。札木合高一点,铁木真稍矮一点;札木合白一点,铁木真黑一点;札木合喜欢说,铁木真喜欢听。有时候札木合说了上半句,下半句还没想好,铁木真就帮他讲出来。这时候札木合就说,我亲爱的安答,你所说的,正是我心中想的。
可是孛尔帖不习惯,她不喜欢他们形影相随的样子。孛尔帖对铁木真说,这个札木合,他为什么要现在与你结拜安答呢,就是想要你记住他对你的恩惠,叫你一辈子感恩不尽。铁木真却说,没有我的安答札木合,我怎么能够找回你来?我应该感谢他一辈子,你也是。说到这儿,孛尔帖就没话了。这个日渐沉稳的男人,她的亲丈夫,他脸上的笑容里似乎多了些什么,又像是少了些什么。
孛尔帖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
虎儿年春天,在忽答合儿山崖的松树林里。由通天巫选了九十九只黑山羊和九十九只白山羊,九头公牛又九头公驼。一起宰杀了。还备了奶酒、果子、干酪、茶。点燃了九堆篝火。铁木真和札木合两个一同起了誓:“但凡结了安答的人啊,就如一条性命共有着;遭难的日子彼此相助着,平安的日子彼此相记着。但忘了时,共提说;睡着时,共唤醒。”他们对永恒的长生天这样说道。草原上结拜安答与中原的汉人结拜兄弟不一样。后者往往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再按年龄长幼排出大小,长者为尊。安答是两个人,一对一的,你和我,或者我和他。我和你结拜了安答,也可以与他也成为安答,?99lib?但他与你之间没关系。结拜了的人彼此互称安答,没有长幼高下之分。结拜的原因多出自于感情,单纯得很,感情也是个人的,自由的,彼此没有约束和责任,不一定非要有共同的理想和追求。
第三节
铁木真把从脱脱帐里缴获的金带为札木合系上,又送他一匹长年不生驹的战马。札木合回赠了一条金带,将一匹生角的白马送与铁木真。这匹长鬃白马的头骨凸起一块,如角一般,跑起来风快。通天巫敲打着神鼓为他们祈福,把他们一同说过的话传到天上去。将那些宰杀了的牲畜祭了天,剩下的做了筵席。凡来的人,都与吃喝。无论老幼。
草原上有个不喝酒的男人
他是铁木真的安答札木合
快乐的时候谁给他助兴呢
郁闷的时候谁给他做伴呢
有他的安答铁木真
打败了蔑尔乞的铁木真
也速该的儿子铁木真
不知道畏惧的铁木真
札木合的安答铁木真
人们这样唱道。自那以后,铁木真名声远扬,许多人都来投奔札答兰部。带着他们的车马百姓。札木合看了十分的高兴。
一天清晨,阳光初照。诃额伦的帐里来了三个男人。两个在前,一个在后。他们都含着胸,低着头,两条胳膊垂在袖筒里,脱下来的帽子捏在手里。前面这两个人,一个是也速该的幼弟答里泰,一个是也速该的堂弟阿勒泰。他们称诃额伦为尊贵的夫人,特地来向她认错的。也速该死后,因为惧怕塔里忽台,他们抛下了诃额伦母子,带着孛儿只斤百姓走了;又因为受不了塔里忽台的气,投奔了札木合,到了札答兰部。现在,眼见诃额伦母子不仅活着,铁木真还成了远近闻名的巴特、札木合的安答,他们心中好生羞愧。
诃额伦怀里抱着曲出,安详地听他们说完。她最见不得男人这种样子:被折断了脖子似的,眼睛看着地。她对他们说,当年,也速该抢夺我的那一天,你们两个就在他的左右,喊也喊得,闹也闹得,手里拎着刀,胯下骑着马,那时候你们不懂什么是害怕。自你们的兄长殁了,塔里忽台把我们母子扔在雪地里,我连你们的面都看不到,心都伤透了。
答里泰你是也速该守灶的幼弟,也速该活着的时候对你最好,好吃的给你留着,好穿的给你剩着,我也不责怪你了,现在你们知错了,就要给孛儿只斤的百姓做出些样子来,让他们信服。如今铁木真长大了,你们要像从前对待也速该一样对待他,扶持他,让他的脸上有光。这样做了,也速该天上的灵魂会原谅你们的。
两个男人听了,抬起头,行了礼,转身出去了。后面一个仍然低着头,垂着手。诃额伦问他你是谁。那人不肯抬头。他说我在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当初最贴近也速该巴特的人是我,替夫人到翁吉剌传信的人是我,最后一个离开夫人的也是我。我叫蒙力克,蒙力克是个目光短浅、胆小怕事的人,他对不起也速该天上的灵魂,更对不起夫人您。请夫人宽恕蒙力克的过错吧,让他重新回到夫人的身边。
诃额伦长出了一口气,说,蒙力克你没有过错,我为什么要宽恕你呢?你是也速该最贴身的纳可不错,你听我的指使也不错,你撇下我们去寻自己的活路没有错。我为什么要责备你呢?你最后一个离开我们,给我们攒好了烧火的牛粪,修好了帐门,还为我们拴好了八匹银合马,备足了干草。我为什么要责备你呢?今天你来看我,我很高兴,看到你我就想起了和也速该在一起的那些快活的日子,我为什么要责备你呢?蒙力克,你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你是个有脑筋的男人、有作为的男人、有情意的男人,我就是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又能为我做什么呢?我现在只是札答兰部的客人,一无所有。
诃额伦轻声慢语,她每说一句话,蒙力克的头就向下低一点,等诃额伦把话说完,他的脑袋都快垂到地上了。就是这样,前面两个人低着头进来,扬着头出去了,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蒙力克在后面,低着头进来,又低着头退出了帐门。阳光落在他的背上。八个月后,孛尔帖生了一个男孩。她的帐门上挂了一副弓箭古代蒙古风俗,生男孩挂弓箭,生女孩挂红布条。。
奇怪的是,这个孩子生下来一声不哭,无论你怎么拍打他。在孛尔帖怀里,或者躺在摇篮99lib?
里,他都很安静。安静得叫人害怕。有好几次,孛尔帖以为他死了,慌忙贴上去,听见他呼哧呼哧呼哧,出气粗重、均匀。她把奶头塞给他,他便吧唧吧唧地吸吮。不给他,他也不叫。孛尔帖对铁木真说,给你的儿子起个名字吧。铁木真想了想,说,就叫他术赤吧。在蒙古语里,术赤就是客人的意思。孛尔帖问他的丈夫,为什么让你的儿子叫术赤,难道他是外人吗?铁木真又想了想,说,我们在札答兰部是客人,他生在札答兰,叫术赤没有错。
孛尔帖能说什么呢?术赤术赤术赤术赤,她这样唤她的儿子。术赤就是一声不响。
“我的儿子,他来得不是时候。”她把这话说给诃额伦听。
诃额伦抱着术赤,说:“这是我头生的孙子,谁敢说他来得不是时候?”
是啊,没一个人这样说,铁木真也没有这样说过。这个铁木真,他不像原来了。从前,他什么话都说给妻子听,现在她只听见他的沉默。但孛尔帖不怨他,她在暗自揣摩丈夫的心思。也许他是对的,他把自己当成札答兰部的客人,客人.99lib.是不应该多嘴的。就是说,铁木真从没有把札答兰部当成自己的家;他感谢札木合,却不会成为札木合车辕里的马。他是这样想的吗?
大部分时间里,孛尔帖和婆母一起照看术赤,逗弄他。他对她们笑,但不出声。孛尔帖担心这个孩子是哑巴。但诃额伦说,铁木真的儿子不可能是哑巴。万一呢?诃额伦说没有万一。
在大部分时间里,铁木真与札木合在一起。或者一同骑射,或者坐在帐里谈天说地。去骑射的时候,两只马头并在一起,亲热得很。在帐里他们说东道西,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话总是没有说够。晚了,铁木真就睡在札木合的帐中。两人头对头,脚对脚,接着说。天亮了,再一起出去。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别人看了羡慕,他们也不觉得厌烦。
铁木真的安答眼界宽,心大,有头脑,凡他说的,总是对的。札木合说他总有一天会征服草原各部,蔑尔乞部、塔塔尔部,东南边的汪古部、翁吉剌部,西面的乃蛮部,还有南面的克烈部,做汗中之汗。他问铁木真,如果有一天我与你的义父脱斡邻争战起来,你将站在哪一边呢?对于这个问题,铁木真有些犹豫。他反问札木合,一边是我的安答,一边是我的义父,我该站在哪一边呢?札木合回答说这很简单,站在必胜的一边,不管他是你的义父还是你的安答。
有一天,札木合把身上的袍子脱下来,摊开在地上。袍子的衬里居然是一幅宽大的地图。没有尽头的斡嫩河在图上只是一条蜿蜒的小蛇,令铁木真惊叹。
又有一天札木合哀叹道,可惜我头顶上没有你那样的英雄父亲,我的身上没有孛儿只斤的血统。铁木真说等到你做了汗中之汗,你的荣耀必将照耀你的儿女,千百年后,你的子孙们也必将把札答兰的血统奉为至尊。
铁木真在札答兰住了一年又八个月了。来投奔札木合的人来自四面八方。这个夏天,札答兰营盘里车帐无数。又该迁营了。
自古以来,草原上的人皆逐水草游牧。每个季节都有那个季节的牧场,还要看天气。一般来说,春三月要找背风的草场放牧。夏季要找高地放牧,因为夏天蚊蝇、牛虻多,而洼地无风,牲畜遭叮咬,待不住;高地有风,蚊虫就不易存留。秋季三个月,要在河边放牧。这个季节的牲畜吃草籽,爱喝水,正是畜群长膘的时候。秋季的水清,温度适宜,牲畜喝了不易生病。未饮足秋水的畜群不利于生99lib.t>育,还会闹病灾。
冬季的牧场要选择向阳的山地或者灌木丛。太阳出来以前不能放牧,以免母畜吃了有霜的草掉胎。冬天是接羔的季节,非加倍小心不可。一年四季,牧人跟着畜群走,他们侍候牲畜比农民耕作庄稼需要更多的精力、耐心和情感。因为,与土地里生长的庄稼不同,每一头游走的牲畜都有它自己的习性,有它们的欢喜和哀痛,知冷热痛痒,认识主人。
到了迁徙的日子,几万人和百万牲畜要一起行进。领头的人先走,看地势、风向,确定路线。后面的听前面的。各氏族有各氏族的首领,各家族有各家族的头领,百姓跟着他的主人。看上去很乱,但一点都不会错。各家的帐篷都收了,和其他的用具捆绑在一起,放在车上。除了毡帐和必需的用具,多余的东西很少。草原人历来如此,崇尚简单,没用的东西再好也不喜欢,主要是为了方便携带。男人骑在马上,女人老人坐在车里。行走的路线不固定,短的走几天,长的走十几天,一路走,一路放牧。各家的牲畜都分着群,马群最大不过三五百匹,羊群大一点,驼、牛小一点,数目多了就要分群。马群有领头的公马,羊群有头羊,牛、驼都一样。牧人管好领头的就行。
札木合与铁木真并马走在前面,和平时一样说着话,看不出什么异常。这一天是四月十六日。这个日期在历史上非常重要,它决定了铁木真与札木合的关系,也决定了整个草原未来的局势。但是那天下午,一切如常,事先没有任何预兆。落日悬在空中,像个巨大的车轮,地面上一片紫气升腾。
一日自那营盘里起时
正是夏四月十六日
铁木真札木合
一同车前头行
行间札木合说
咱们如今挨着山下
放马的得帐房住
挨着涧下
放羊放羔的喉咙里得吃的
铁木真噤声立住
落后等他的母亲诃额伦来
将札木合前头的言语说了
说那言语我不曾省得
也不曾回他话
特来问母亲
他母亲未言语
孛尔帖说
札木合安答
人曾说他好喜新厌旧有来
如今咱们行厌了也
恰才的言语
莫不欲图谋咱们的意思有
咱们休下
就夜兼行着
善分离了好
《蒙古秘史》第118节
放马的比放羊的富有,牧场要分开,是常识。札木合的马群自然比铁木真多。但他这样说是不是有意嫌弃铁木真呢?或者是铁木真多心了?铁木真是不是真的听不懂札木合话中的意思,专门停下来,去问他的母亲?诃额伦为什么不作言语?孛尔帖根据什么说札木合喜新厌旧?而铁木真恰恰听了孛尔帖的话,在这天晚上,趁着黑夜离开了札木合。
也许铁木真早就有此打算,正好孛尔帖替他说出了心中所想。可是,他这样不辞而别惹恼了札木合怎么办?如果札木合追上来他该怎么解释?还有没有解释的余地?而最最重要的是,有多少人会跟着他走?他怎么会知道?把握从哪儿来?他只是札木合的安答,不是札答兰部的主人,还很弱小,如果没人愿意跟随他,他们一家岂不是又陷入了困境?也许诃额伦正是想到了这些才没有开口。孛尔帖只是意气用事说了那番话。铁木真听信了妻子也是出于偶然。
但是,那天晚上许多的部族百姓都跟着铁木真走了,有乞颜旧部的孛儿只斤人,答里泰和阿勒泰兄弟,蒙格图与他的儿子们;有扎剌亦尔种的人,脱忽剌温兄弟们;再有塔儿忽种的人,敞矢兀及巴牙兀两个种姓的人;再一种巴鲁剌的人忽必来、忽必思;一种芒忽的人,哲台、多豁勒忽兄弟们也一同来了;再有孛斡儿出的斡歌连;再一种别速的人,一种速勒都的人,一种札剌亦的人,薛扯朵末、阿尔海合撒巴剌,带着两个儿子也来了;再一种晃豁坛的人雪亦克秃,又有速克克、者该,以及晃答豁儿名字的人,连他的儿子五个都来了;一种亦乞列思的人孙卜图,这里做女婿,也随着来了;再一种斡勒忽讷的人,一种豁罗剌的人,一种朵尔别的人,再一种那牙乞的人,一种斡罗纳的人,一种巴鲁剌思的人;再一种巴阿邻的人豁尔赤,他们是与札木合同族的札答兰人,都来了。
这些人疾行一夜未停,直到天亮,者勒蔑告诉铁木真,身后部众两万有余。从此铁木真开始独立草原。
第一节
每天都是这样,当太阳沉落时,云就变成了粉红色,如洇开的血,有浓也有淡。每年都是这样,到了春天,人们就开始迁徙,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呼隆隆呼隆隆。很多很多的人一起走,带着他们的大小牲畜,看不到头和尾。凡他们经过的地方都被踏成了路;草踩平了,水搅浑了,荡起很高的尘土,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鹰在天上飞,盘旋不去,看他们有什么丢掉的东西——这种时候他们总是要丢掉许多东西的——可以用来充饥,或者喂养它的儿女。大小走兽们听到了响动,也都跑出来,远远地看,时不时冲他们嗥叫一声,跟着他们,假装冲上去,又退回来。
这时,要是有一只掉队的牲畜就太好了,可是没有,牲畜们和人在一起变得胆子大了许多,就像没看到它们似的,只管走路。人呢,他们骑在马上,或者坐在车里。也不答理它们。很傲慢的样子。人就是这种东西,一旦成群结伙,就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在地面上走,带着他们的房子、牛羊,停在哪儿,哪儿就成了他们的家。然后点火,烤他们的食物吃。谁都不在乎。你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们要走一起走,要停一起停,听从其中某个人的号令。那人就是羊群里的头羊,虽然没生犄角,同行的人都认得,能闻出他的味儿,听懂他的声音。即使这个人一声不吭,你也别惹他。惹了他,就是惹了他们全体。这个人挥一挥手,所有的人都会拔出他们的牙齿来和你拼命。
这种事情它们经历过很多,谁都懂,不会去冒险。它们跟着人群走走停停,只是觉得好玩。偶尔互相恐吓一下,那也不是真的。在人的面前,它们懒得逞威风。
天将黑未黑,迁徙的队伍还在行进中,帐车颠簸着。她坐在帐车里给术赤喂奶。婆母正坐在她的身边。就是在这个时候,铁木真来到帐车外面,停下,询问他的母亲。他说他听不懂札木合安答的话是什么意思。婆母沉思着,未作言语。她忍不住了,开口说,咱那札木合安答,我曾听人们说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如今不是嫌弃了咱们?刚才他对你说的,就是要我们各谋出路的意思。我们不如先停下来,趁着天黑,好好地离散了吧。
若在平时,铁木真听不得人说他安答的不是,无论这个人是谁,妻子也不行。但这一次他没有恼怒,而是默默地掉转了马头,没责备她,没打断她的话。巧的是,孛尔帖刚刚闭住嘴,天就黑了,像一道厚帘子呼啦落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当铁木真刚刚转身离开,她怀里的术赤哇的一声哭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和婆母都吓了一跳,心中惊喜。
在黑夜中,术赤的哭声分外嘹亮、突兀,底气十足,叫人听了心情舒畅。术赤术赤你哭吧哭啊,使劲地哭,别停歇,好让你的父亲听到,告诉他你不是札答兰的客人,谁的客人也不是!她这样想,倾听着术赤美妙的哭声,感觉到帐车好像拐了一个弯,悄悄地加快了速度。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帐车外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术赤依然哭个不停,没完没了,好像把落生以来所有的哭声都留给了这一夜,故意的。
月亮像只车轮,陷在浮云里。铁木真背对着它,朝西北方向的斡嫩河走。他心中忐忑,很紧张,抓着缰绳的手心在出汗。生角的白鬃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踮着碎步,脚下迅速但不出声息。按照他的吩咐,博儿术和者勒蔑分别去传信,让后面的人跟上来。跟着他走。博儿术和者勒蔑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虽然他们脸上没笑,没出声,没问什么,但透过夜色,他还是看到了他们心中的喜悦。不用嘱咐他们如何去传信,传给谁,不传给谁,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
住在札答兰的一年半中,他天天与札木合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每天早上,只要一走出帐门,他的脚就把他带到了札木合跟前,不由自主。他心里想,迟早有一天,他将再也离不开他的札木合安答了。这个想99lib?法令他烦恼。可是,每当他心中烦恼,他的脚就把他带到了札木合那里,他们一起谈天说地、喝酒,或者去射猎,烦恼就没了,被快乐驱散了。
可是没过几天,那烦恼又悄悄地爬上心头,变成了恐慌——没有原因的、莫名的恐慌,令他坐卧不宁。他能怎么办呢?只好再去札木合那里,或者干脆睡在他的包里。暂时忘记它。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可是,他内心的恐慌并没有因此减弱、消失。他明白,这样的事不能去问他的安答,他的安答就像一片安详的云,罩在他的头顶上,给他安全。可是他仍然有一种预感,他迟早会离开这片云,肯定的!只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什么时候离开,还有,离开了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有时,他问那个决心要走的铁木真,说,是你的安答待你不好吗?他说不是,不是我的藏书网安答待我不好,是他待我太好了反而叫我不安,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了自己的仇人,祖先的仇恨,我害怕时间久了我会把札答兰的仇人当成我自己的仇人,到那时,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孛儿只斤氏族将成为札答兰的一支,为我札木合安答的荣耀而战斗。所以我要离开他。我要离开他就是因为我太喜爱我的札木合安答,就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不喜爱他。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总是对的,我没有办法不敬佩他。他需要这样的敬佩,而我则害怕这种敬佩。除了离开他,我没有别的办法。
另有一回,他在河边遇到了阔阔出。阔阔出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从前,在很久以前,有一个人生了两颗头颅、四条臂膀。很厉害。因为他的头脑比平常人聪明一倍,他手臂的力气也比别人大一倍,没人能打得过他。这个人很得意,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再没有人敢与他作对。于是,他的一颗头颅对另一颗头颅说,他们都是惧怕我,没有我,你打不赢他们。另一颗头颅觉得它说得对,就懒得动脑筋了。
他的这一双臂膀又对那一双臂膀说,因为有我,所有的敌人都不敢来应战了,可见,用不着两双手臂照样可以征服世界。那一双臂膀也认为它说得有道理,懒得再费力气,何必呢。后来,敌人知道了他和自己的分歧,就来攻击他,把他打败了。从此,天底下再没有生出两颗头颅和两对手臂的人。
这个故事他以前听过,但是那一天从阔阔出嘴里说出来,他就像第一次听到。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给我讲这个故事?阔阔出看着他,说,是啊,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个老故事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说这一定是上天的意愿。
但是分手的话他说不出口,它们锁在他的喉咙深处,像刀子卡在鞘里,说出来必定伤人。他又不会撒谎。况且,跟札木合撒谎是愚蠢的。那是对他安答藏书网的羞辱,也是对他自己的羞辱。还不如沉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仍然好得像一个人一样,同时,他内心的恐慌和对他安答的喜爱都在日益加剧。一直到了迁营的时候,路途中,他们像往常一样,并着马,彼此说着闲话,看着日头落山。
这时札木合对他说,咱们放马的挨着山,放羊的临着涧,还是分开好。铁木真当时没有言语,觉得札木合看穿了他的心思,禁不住一愣。停下马,退回去,问他的母亲。母亲没有回话,倒是孛尔帖的一番话使他心中一亮:这是最好的时机,也许是最后的,惟一的。他拨转马头,尽量不露声色。决定是瞬间做出的,没有任何犹豫。马蹄踏在松软的草地上,几乎听不到响动。他伏身在马背上,呼吸着潮湿的夜风,仔细谛听着背后的动静,算计着时间。他决定,三程马跑一程为三十里。之内,绝不回头。
札木合得到消息的时候,天刚亮。他坐在包里,左手边是他的兄弟绐察尔,不是铁木真。铁木真离开他走了。可惜!他叹了口气。绐察尔以为哥哥可惜那匹生角的白鬃马,说我去把它追回来!札木合摆摆手,晚了,他说我的安答已经走远了。绐察尔看到,他的哥哥语气平静,没有发火,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发火。札木合没发火却是一脸倦怠,使他苍白的脸色更显苍白。晚上,他派人叫来了被称作通天巫的阔阔出。他问他:
你说我的安答他为什么离开我?
因为你对你的安答太好了要我说。
我喜爱他就没法对他不好。
他喜爱你所以他没法不走要我说。
你说的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呢。
我也不懂因为那是天的旨意。
还有人都跟他走了好多的人。
那些人他们敬佩你安答的智慧。
你说我和我的安答谁更智慧?
能看出别人智慧的就是智慧。
你说你为什么没跟他走?
这是长生天的意志要我说。
我和我的安答将成为敌人吗你说。
那是长生天的意志要我说。
以前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都是长生天的意志要我说。
我一点不恨他我恨不起来。
敌人不一定非要相互憎恨。
我们是永远的安答。
愿长生天保佑你们。
长生天会偏心吗你说。
有时候偏有时候不偏。
什么时候偏什么时候不偏你说。
我不敢说因为那是天意。
你说我该不该相信你说的话。
你不要相信我但你要相信天。
你自己相信吗告诉我心里话。
不是信是怕从心里害怕。
因为害怕不敢不信是吗。
你说对啦。
札木合说我不恨我的安答但我恨那些跟他走的人,我的札答兰族人豁尔赤。还有他的兄弟们。我们的祖上是从一只胞衣中落生的双胎,他的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他们这样做伤透了我的心,他们叫我丢脸,咽不下食物。永恒的长生天不会饶恕他们!
他终于发火了。阔阔出没再出声,他看到札木合的脸越来越白,失尽了血色。眼珠像冰,在夏天的四月里寒气逼人,那是他的火,骄傲的、冰冷的火。
几乎同时,札木合话音未落,他们听到一阵滚雷,仿佛来自天边。这种旱天雷声音低沉,虽然听不清,却能击穿你的耳鼓,叫你辨不清方向。阔阔出仰起脸,未见一滴雨水。云层非常的低,又厚。一束电光钻出来,尖锐、炫目,刷地一闪,落到一棵树上。蓝色的火焰吞没了树冠。这棵山榆瞬间变成了秃黑的一截,像个巫婆,浑身青烟缭绕,孤零零地立在平坦的草地上。路上的人们都吓坏了,慌忙伏下身子。阔阔出跑上去,手伸进树洞,那被雷电击穿的树洞还在冒火,但阔阔出说天火不烫人,是凉的。他掏出了一块雷击木。乌黑的,比头一天的黑夜还黑。
头一天晚上,日落时分。迁徙途中的豁尔赤正在马背上打盹,感觉梦中有谁将他的马缰绳往左拽了一把,听到说“跟着铁木真走”这样的话。他懵懵懂懂,没听清,但队伍已经分开了岔。在他的身后,他的三位妻子,他的兄弟们,他的族人、家眷、百姓、牲畜都跟上了。当时,他完全可以把缰绳拽回来,赶上去,告诉札木合,说铁木真走了。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是札答兰人没错,但他做事随心所欲,从来都是。尤其遇到大事,生死关头,容不得你去用脑子想。这时,心比脑子好使,凭直觉,一下子就见了分晓。然后,回过头来,你再往前思想,发现每一步都是对的,犹如天助。
豁尔赤紧跟着铁木真疾行了两天两夜。
在袭击蔑尔乞的那天夜里,豁尔赤就跟在铁木真的身后。在他身后跳下冰河,像利箭般射进蔑尔乞营地。回过头看,他们渡河的那一段恰好是薛凉河最浅的地方,上了岸即是山坡,他们顺坡而下,冲散了蔑尔乞人。那时候他就想,这个铁木真不是一般人。之后,铁木真和他的家人、伴当都留在了札答兰营地。
豁尔赤看到,他们之间不吵闹、不争执,待人谦逊。他的兄弟是这样,博儿术是这样,者勒蔑是这样,他的母亲和妻子也是这样。他的母亲诃额伦眉目清明,仪容高贵仁慈;他的妻子孛尔帖面容白皙,眼光清澈无比。据豁尔赤的经验判断,处在这样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绝非一般的男人。关于女人的经验,没人比得上札答兰人豁尔赤。豁尔赤是小个子,手脚灵活,小眼睛,淡眉毛,面色白里透红。女人是他的命。
到了第三天宿营的时候,铁木真没喝一口水,回过身,依次去看望跟随他的各部众首领。在他兄弟的陪同下,从头走到尾,最后来到了豁尔赤面前。
他对豁尔赤说道,我的安答帮助我、收留我,我离开他是免得拖累他。因我在札答兰是外人。你是我安答的同族兄长,受我安答的敬重。札答兰部人马众多,牛羊无数,我的安答勇敢智慧,你却带着你的兄弟百姓追随我来,叫我心中惶恐。豁尔赤回答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祖上与札木合血脉相通,我在札答兰有势力、有地位,日子逍遥自在。我跟你来不是我豁尔赤的决定。
第二节
豁尔赤说,我不说你也知道,自古来数马背上的梦最灵验,我跟上你是受天神的驱使。现在让我告诉你吧,那天晚上我在马上睡着了,我梦见一头惨白的犍牛,顶撞札木合的帐车。帐车翻倒了,牛角折了一根。那牛吼道:还我角来!还我角来!就是这头独角的牛,一路吼着,驾起帐车追随你来,说是天地相商了,要它把国送与铁木真。帐车尖顶,遍体金黄色。那就是国。铁木真你听我说,神灵让我亲眼看到了此事,命我向你通报,我有什么办法呢?待我醒来之后,已经跟上你,在路上了。
铁木真听得出神,面色严肃,他对豁尔赤说,感谢你把天神的旨意带给我,叫我知道我该做的事。若真的有这么一天,我做了国主,定封你做个万户长万户长,最高的官衔,一万户牧民的首领,指挥万人大军的统帅。。
可是豁尔赤听了并不满意,他说,铁木真你不信我倒也罢了,但你不能不相信马背上的梦。你若只封我做一个万户长,我又何苦跟你来,把它告诉你呢?
铁木真让他说出他心里想要的。豁尔赤说国主即汗中之汗,众汗之汗,天下最大的汗。到时候你必容我在你的国土里挑选三十名美女做妻子。铁木真说好吧,你的话我记住了。
当晚,铁木真高兴,留在了孛尔帖的帐中。孛尔帖替丈夫摘下了刀,解开了袍子;为他洗净了头上的土,身上的汗;给他铺好了褥子。她亲爱的铁木真,刚离开了札木合就不一样了,好像又回到了原来。他用他的身体向她述说着内心的快乐。她也用她的身体听,一听就懂。铁木真睡着了,如松了弦的弓。这时,术赤哭了。
他的大嗓门,张开嘴就不肯歇气。孛尔帖没起来,而是搂紧了铁木真,说你听你听啊,你儿子哭得多有劲,多痛快!这不是天下最美的声音么?他知道你来了,他是专门哭给你听的。铁木真醒了,在他听来,那哭声不像个婴儿,倒像某个陌生男子,被谁戳了一刀,满腔的伤痛。
有个问题塔里忽台始终想不通:当初铁木真是怎么逃脱的。
一闭上眼,他就梦见那只完好无损的木枷,上面蹲着六只蛤蟆,眼睛瞪着他,肚皮一鼓一鼓。就是从那天起,塔里忽台倒运了。晃豁坛人蒙力克离开他走了,主儿勤人撒察离开他走了。还有好多的人悄悄地离开他都跑了。
他的身边只剩下自己的泰赤兀氏族。蒙古乞颜部不存在了。金国人来剿杀草原的时候,没有把他当做对手。他们看不起他。连世代仇敌塔塔尔人也懒得提防他。报仇成了一句空话,你喊你的,没人信,没人害怕。真是耻辱!活着,却没人怕你,这叫什么?昔日的乞颜部哪儿去了?塔里忽台睡不着觉了,一头熊瘦成了一条狗,几年之后,他躺在两层熊皮褥子上还硌得胯骨疼。这个塔里忽台,他想,恢复乞颜部的惟一办法,就是除掉铁木真。
这天晚上,有人告诉塔里忽台,说铁木真来了,自东向西,沿着斡嫩河方向,带着众多的人马。
塔里忽台一听就跳了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铁木真带了札答兰部袭营来了。但他多了个心眼,传令泰赤兀人连夜拔营,不是往远处跑,而是逆着方向,错开对方的人马,自西向东。他断定,这是铁木真想不到的。若碰不上他便逃脱了,就算碰上,等他们掉回头来追击也来不及了。在半路上,塔里忽台得知,铁木真是脱离了札答兰部,回斡嫩河老营去的。塔里忽台松了口气,但他没有拨转马头,而是继续往东,马蹄不停,径直朝着札答兰部奔去。
当时,铁木真也猜到迎面而来的队伍是塔里忽台。他想,如果打起来,他身后的队伍必被冲散。虽然他们人数多,不过是刚刚拼凑到一起的,彼此并不相熟,没有号令,一击即溃。铁木真心想这下完了,再无回头路可走了。他提着心,脸上强作镇静。结果出人意料:寂静的夜色中,两支队伍交错而过,他们之间相距不足一程,能听见彼此的马蹄声,居然没有交手,没伤一根毫发。真是太奇怪了。长生天保佑我虫蚁般的性命!铁木真松了一口气,心里说道。又行了两日,到了斡嫩河边,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燃了两堆火,摘了帽子,将腰带挂在脖子上,感谢苍天。
天色苍黄,日头被沙尘遮蔽,风吹乱了铁木真额上的头发,吹乱了河边的芨芨草。他伏在地上说道,二十五年前,母亲把我生在这里,下面是草,没有一块褥子作铺垫,上面是天,没有一片毡子遮掩,斡嫩河的水洁净了我赤裸的身体,从那时起,每逢危难总得天地的护佑,叫我心存感激。我的生命从你而来,我的力气从你而来,我的智慧从你而来,有朝一日,我定取天地万物之精华来报答你的恩典。
此时,札木合正在他自己的营地里围猎,忽然听到某种奇怪的声音,带着风声传进他的耳朵。
铁木真走后,他不想与人言语,惟有借射猎祛除心中的烦闷。每天,他骑着铁木真送与他的海骝马追逐猎物,脑子里仍然忘不掉他的安答,经常走神。这一天,他看到了一只豹子。刚才的声音就是它的低声咆哮。这头豹子非常凶猛,也非常的漂亮。本来可以把它赶进挖好的陷阱里,捉活的,但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要亲手射杀它。他驱赶着它,却迟迟不放箭,欣赏那豹子的疲惫、绝望和恐惧。最后豹子不跑了,转过头,张开嘴,向他扑上来。周围的人都吓得惊叫,但他早有准备。他立在马上,拉圆了弓,将箭射进豹子的嘴里,直穿心脏。
妙啊!塔里忽台赞叹道。
塔里忽台的赞叹发自内心,眼见那只豹子在空中打了一个滚,落在了地上,挺直了腰,变成了一具美丽的尸体。相距札木合不到三步。实在是太妙了。猎杀一只野兽不难,难的是让它不流血而死。把一只珍贵的野兽打得浑身是血,到处是伤,不算好猎手。若干年前,塔里忽台年轻的时候曾犯过这样的错误,为了救人,把一张漂亮的熊皮戳得净是窟窿,白白糟蹋了。那次他救了三个孩子,一个阔阔出,一个铁木真,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札木合。他对札木合说,这将是世上最完美的一张豹皮。札木合淡漠地点了点头。
晚上,他被札木合请到了帐中。札木合问他,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他说,我来做你弓弦上的箭。札木合说,没有人与我为敌啊。他说,有。札木合问,谁?他说就是你的安答铁木真。札木合看着他,塔里忽台不禁打了个寒战。札木合说你是想让我做你弦上的箭吧。塔里忽台说,是我傻,傻透了。札木合说,你一点不傻。塔里忽台说,我有一万五千泰赤兀部众,现在都是你弦上的箭。札木合说,谢谢我的安答,没有他,你不会到我这里来。
直至虎儿年。仍然有人陆续来到斡嫩河的支流汔沐儿河边,与铁木真会合。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主儿勤氏族首领撒察。他带来人马一万有余。这个撒察原来也是乞颜部的人,阿阑神母的后代,属于纯洁出身的蒙古人。此外还有格尼格思种的人忽难等;又有札答兰种的人木勒合忽等;再有捏昆的儿子忽察尔等;另有撒合亦种的人等等。
众人共商量着对铁木真说
我们立你做可汗
你若做了可汗啊
面对众多敌人的时候我们当先锋
但掳得美女妇人并好马都将与你烈的父亲拖雷。此时术赤快五岁了,不爱哭闹,也不爱说笑,表情严肃,总是跟在母亲身边,不离左右。孛尔帖牵着察合台,抱着窝阔台,挺着大肚子,坐在婆母身边,仔细倾听者勒蔑说会事房里的情景。
有时候,晚上,诃额伦出来,远远地看会事房里的灯火。她知道,那里面随时可能发生任何事情:吵闹、争斗、厮杀和流血。让这些人聚在一起太不容易了,是上天的旨意;让他们一哄而散太容易了,也是上天的旨意。铁木真还年轻,她怕他沉不住气。而撒察太狡猾,这个主儿勤人有一条好舌头,软的时候,像抹了奶油,闻起来香喷喷的,足能搅乱人心;硬的时候,杀人不留刀口。当初也速该未能称汗,就是他在阻挠。也速该死后,他率先抛弃了诃额伦母子。但这些话诃额伦都没有对铁木真说,怕激起他的火,反而坏了大事。和孛尔帖不同,诃额伦对铁木真一直保持恭敬、谨慎的态度。反过来,铁木真对母亲也是一样。凡母亲说的,他必照办。正因为如此,诃额伦从不轻易开口。
据说,起了决定作用的仍然是豁尔赤的那个梦。这个札答兰人以前做过萨满,能够把一个梦叙述得活灵活现。为了这个梦,他向未来的国主铁木真讨要三十名美女做妻子。铁木真居然一口应允了,没嘲笑他,没打折扣。铁木真允诺时表情认真,相当慷慨,说三十名不算多,就像那一天近在眼前。此后,豁尔赤不断向人们重复这个梦,每次都要增添一点细节,使它更加逼真完美。听过这个梦的人经常互相争论:有的说那是一头惨白的乳牛,有的说明明是一头黄色的犍牛,还有的说是两头牛,也有的说是一头独角牛。他们争论得面红耳赤,几乎动起手来,好像都是他们亲眼所见。就这样,争论得越多,流传越广,豁尔赤从不去做更正。那些争论的人各不服气,在不同的晚上都做了相似的梦,虽然内容相似,细节各取所需,他们代代相传,至今已经有好几种版本。
据说在库里台会议的僵持阶段,豁尔赤又重复了他的梦。面对这个家喻户晓、版本不同的梦,撒察能怎么办呢,只好把他的舌头咽进肚子里去了。
虎儿年春天,铁木真作为蒙古乞颜部可汗掌管了苏鲁锭。这根苏鲁锭的枪尖分三岔,共九肘长,系九根黑牦牛尾。它的枪尖所指的方向,就是所有蒙古人的灵魂和性命的归宿。祭祖的那一天,在斡嫩河边,苏鲁锭枪尖朝天直立在祭坛上,下面摆满了屠宰好了的乳牛、乳羊、乳驼、酒、奶、果。所有蒙古乞颜部的男人都摘了帽子,解了腰带,额头伏在地上,听从铁木真可汗发布律令。女人们都站在自家的门口,为了见证男人们的誓言,把洁白的奶泼在地上。
那一天天气很好。诃额伦一身盛装,昂着头,闭着眼,太阳照在她的脸上,温暖,热烈。微风中弥漫着斡嫩河的水气,她觉得那就是也速该的目光和他的呼吸。在她身后,孛尔帖挺着肚子,一手牵着察合台,另一只手将术赤按倒,让他朝祭坛的方向,像男人一样伏下身子,听他的父亲说话。这个印象在术赤的记忆里非常深刻。许多年以后他还能想起那嗡嗡的声音,越过众多男人的脊背迎面传来。那些脊背都弯倒着,上面尘土飞扬,尘土在阳光中变幻出五种颜色。母亲的手卡在他的脖子上,生疼,他一声也不敢哭。
第三节
“我要斡歌来、合赤温、哲台、多豁勒忽你们四人带了箭筒,做护卫长,携你们的兄弟守候在我的左右,不分昼夜。我要汪古雪亦克秃、豁答安、答都尔罕你们三人管饮膳,无论早晚。我要迭儿该你去管牧放羊只,选夏天的草,接冬天的羔。我要古出沽尔你掌管修造车辆,无论大小。我要多歹你总管家内人口,他们吃的、穿的、用的必经你手。我要忽必来、赤古台、脱忽剌温你们三人并你们的兄弟们一同带刀,分了队,听候哈撒尔的指挥,无论何时何地,呼之即来。我要泰亦赤兀歹、忽图么里赤、合勒忽你们三人管牧放马群,无论大群、小群,你们须心中有数。我要我弟别勒古台与合拉勒歹脱你们二人分管驯马,把最好的马选出来与我。还有你们,阿尔该合撒、塔孩、速克该、察兀尔罕四人,我要你们做前哨,能像箭一般地散去,又如老鸹一样聚来,无论远近,白天黑夜,风雨无阻,不许有片刻懈怠……”
风停了。四周一片静寂。牛也不叫,羊也不叫,狗也不叫。阳光下,除了铁木真的声音,人们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
孛尔帖感觉很奇怪,她看看婆母,诃额伦也在看她。她们都在思想同一个问题:这么多事情,铁木真是什么时候想好的呢?离开札木合的那天晚上,还是在孛尔帖怀里睡觉的时候?
不仅她们这样想,博儿术和者勒蔑也在想,从今往后,这个铁木真还是原来那个铁木真吗?
最初,在库里台会上,当孛儿只斤的氏族首领们都推举铁木真做可汗时,铁木真曾一再谦让。他说,阿勒泰叔叔,你的父亲忽图剌汗曾有威名,汗位理应你来坐。阿勒泰坚决地推辞了。铁木真又说,薛扯兄长、卜里孛阔兄长,你们的祖父斡勤巴合儿黑,是我祖父的哥哥,这汗位啊,该轮你们先坐。薛扯和卜里孛阔惶恐地推辞了。铁木真再说,忽察尔兄长,你是我伯父捏昆太师的儿子,汗位由你来坐吧。忽察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最后铁木真又对撒察说,你曾与我的父亲齐肩作战,打败过塔塔尔人、金国人,在草原上有威名,汗位还是由你来坐吧。
结果撒察没有拒绝。撒察说我当初离开塔里忽台,就是不让他称汗,那时候铁木真的性命还在他的手里。我若让塔里忽台做了可汗,就没有?99lib?咱们蒙古乞颜部的今天了。铁木真你说得对,谁都知道我和你的父亲也速该曾经并马作战,击败了乞颜部的仇人。那时候也有人要我称汗但我没答应,我曾经极力推举也速该可惜天意不准,让你的父亲遭了难。如今你这般尊敬我让我能怎么说呢?主儿勤人是合不勒汗的长支,我想我应该遵从天意。
后来孛儿只斤人和主儿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各自阐释他们对天意的不同理解。铁木真未作言语,暗地里叫哈撒尔去察看主儿勤人有什么动静。哈撒尔告诉他说主儿勤人两天马未卸鞍。铁木真让博儿术带人把他们隔开,围了,又叫送去了饮宴的酒肉。再后来,豁尔赤开始叙述他的那个尽人皆知的梦。
祭祖宣誓后的那天晚上,铁木真来到博儿术和者勒蔑的帐里。他对他们两个说:“在以前,当我除了马尾没一根鞭子的时候,你们来到我的身边,帮助我,做了我吉庆的伴当,叫我不再孤单。如今我做了众人之长,我能许给你们什么呢?你们对我不像其他人,我许给你们的职位再高也不算高,我许给你们的财宝再多也不算多。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的左手和右手,虽然我没有在众人面前提你们的名,但我许诺他们主管的事,必经由你们两个的手到我这里。你们两个,一个为我主内,一个为我主外。凡我想不到的,你们都要说与我,无论什么事,无论我醒着还是睡着。”
九天以后,者勒蔑叫人建造了一座汗帐,在会事房旁边,比会事房还宽大,四周站了带箭筒的和带刀的士兵,日夜守护,没有通报,任何人不得进。汗帐内点了九盏灯火,彻夜不熄。地上铺了厚厚的毡子,干净,洁白。汗座是一块油黑发亮的熊皮。铁木真第一次坐在新建的汗帐里,感觉身边空旷,有点孤独,忽然想起札木合。这么一想,仿佛札木合就在他的身边,他的一举一动也都在札木合的视线里。札木合瘦了,脸色苍白,目光炯炯。他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做汗呢?那便是你心里所要的吗?铁木真竟答不上来。此时,汗帐外面站着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说要给她的丈夫加一条被子。卫兵不让她进去。卫兵说他们的可汗睡着了,不能打扰。
在铁木真委任这些人之前,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孛尔帖不知道,诃额伦不知道,撒察也没有想到。撒察后来才发现,铁木真身边的卫队中,除了他的兄弟哈撒尔,很少有贵族首领。正因为如此,那些人个个忠于职守,像个铁桶围在铁木真的四周。撒察有点后悔,不是后悔到斡嫩河来与铁木真会合,是后悔自己轻视了这个年轻人,犯了和当年塔里忽台同样的错误,已经无法挽回了。他要是离开,那就是背叛,必将成为全体乞颜部的敌人,不可饶恕。所以,让铁木真活着就是一个错误。
现在,撒察只能眼看着铁木真像鸟儿筑巢似的一点一点扩建自己的权力,把几万部众编排起来,拴在一根绳子上,包括他撒察。而更可怕、更重要的是,铁木真正逐步深入人心,或者说他在设法收拢人心,想让所有人的心都成为一只巢里的鸟,这个巢就是乞颜部的汗权,惟一的,至上的。
撒察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当初,他应该让他立不成汗,然后再从长计议。而一旦立了汗,汗权就植入了人们心中,它自己会发芽、生根,再要把它揪出来,每个人都会心疼。人心就是这样一种东西,都怕孤单,怕迷失、离散、灾变、动荡,但就是不怕服从。他们必先相信某人,然后去服从他。他们宁可因服从去拼命厮杀,却不敢孤单地死。为了服从,他们希望那个人是无畏的、智慧的、不平凡的。往往是,因了众人的希望,这个人果真变得智慧起来,并且无所畏惧了。这个道理,撒察懂,因此他认为,让铁木真活着是个错误。
天黑了。铁木真醒了,有点冷。他走出帐门,见孛尔帖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条羔皮被子,眼睛里饱含泪水。次日。铁木真正式派人把他称汗的消息分别告知他的义父脱斡邻和他的札木合安答。脱斡邻那里,他派去了一般的使者。而派到札答兰部去的人,他想了又想,还是叫来了自己的兄弟哈撒尔。
并亲口嘱咐他的兄弟,见了札木合一定要恭敬,说话时不要大声,不要喜形于色,不要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停在他的胸前即可。“我的安答有一颗骄傲而脆弱的心,如果他说了责备我的话,你不要恼怒,不要顶撞他,因为他是我的安答。”铁木真这样说。
远在黑林的脱斡邻得到消息后很高兴,叫那使者带回口信说,你们推举铁木真为汗,这太好了。乞颜部本来就是我的儿子铁木真的,怎么能没有汗呢,这就对了。我的儿子铁木真做了汗,是蒙古乞颜部的福气,你们永远不要违背自己的汗,自己撕破自己的衣领。
在札答兰部,札木合接见了哈撒尔及使者。他始终没有站起身,面色阴沉,说话有气无力,他说,你是铁木真的兄弟,看见你就如同看见了我的安答。你回去对你的兄长说,自他走后,没有一天我不在思念他。我还请你回去问问阿勒泰、忽察尔、豁尔赤他们这些人,我不明白,你们要是早就拥戴我的安答,为什么当时不作言语呢?你们戳腰刺肋,离间了我们,你们自己有什么好处可得?如今,既然我的安答已经做了汗,就请你回去转告他们,要他们好生扶助我的安答,不要再生是非,叫我的安答伤心。
毡包外面阳光烤人,包里却阴凉,让哈撒尔一身的热汗瞬间冷却了。札木合说完了,他始终没有责备铁木真一句,但也没有一句不是在责备铁木真。哈撒尔只是点头,逐字逐句记住了,没做回答。
过后不久,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关于十三翼之战的起因,古今说法大致相似:乞颜部的人射死了札木合的弟弟绐察尔。一个名叫拙乞答尔马剌的人,他在撒阿里原野牧放的马群被绐察尔抢走了,他连夜追去,独自藏在马群里,瞅准机会,一箭射穿了绐察尔的后颈,夺回了马群。但是拙乞答尔马剌没有因此成为英雄,却无意中为札木合进攻乞颜部提供了合适的借口。另一种说法是,这个拙乞答尔马剌是撒察的人,受撒察暗地指使,故意挑起事端。但是,札木合要进攻乞颜部真的需要这样一个借口吗?也有记载说,那个叫绐察尔的人不是札木合的弟弟,他是奉了札木合的旨意专门去乞颜部挑衅,不料,送了自己一条命。这都是后来人自以为是的揣测: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种事?怎么会没有原因呢?后来人不甘心,他们不喜欢没有原因的事情。而最真实的可能是,当事人什么也没想,事情完全出于偶然。碰巧了。
但绐察尔确实死了。札木合的愤怒是真实的,可怕的。他的脸涨红了,手在发抖。他对天发誓要彻底铲除乞颜部。愤怒并不妨碍他清醒的头脑,比之塔里忽台,或者撒察,他的聪明之处在于,他知道绝不能给他的安答留有一点余地,必须把所有的力量都组织起来,一次成功。札木合联合了十三个氏族,构成十三翼,也就是十三个翅膀,呈半月状,如夜行的鸟,悄悄地进发,然后猛扑过去。不让对方喘一口气。
札木合让塔里忽台做先锋,因为他曾说过要做他弓弦上的箭。这一天塔里忽台等得太久了,让他面对铁木真最合适。十三翼中还有脱脱率领的蔑尔乞人,虽然人不多,但个个是偷袭的高手。他们与铁木真有夙怨,而对当年剿灭他的札答兰部倒并不计较,反而情愿听从札木合的指挥,这个逻辑比较奇怪。当时草原诸部经常发生这种怪事,大家合而分,分而合,全凭一时的冲动。他们的冲动中潜伏着同样的想法,趁着铁木真刚刚称汗,脚跟还没站稳,抓住时机,及早动手。
作为统帅,札木合的部署完美无缺。像个艺术品,挑不出一点毛病。夜里,他又叫来了通天巫阔阔出,让他预测胜负。阔阔出还没睡醒,他把那块雷击木拿出来,放进水中。雷击木乌黑光滑,上面布满了古怪的纹路,纵横交错,很复杂。通过雷电,上天把它的意愿注入那块木头,予人启示。在水里,它可以沉,可以浮。据说在不同的时候,对不同的事,这块神奇的雷击木上会显示出不同的纹路,如同人脸上的表情:悲哀、疑惑、高兴,或者根本不理你。阔阔出见雷击木渐渐沉入了水底,他的眼睛里淌出了泪水。札木合奇怪,就问他,我的安答他会死么?阔阔出不言语。札木合说,愿上天保佑我的安答,让他记起我们的好,扔掉手里的弓箭,回到我的身边来吧。我希望他活着看到我的荣耀。似乎是听到了札木合的呼唤,那块神木悄悄地浮了上来,却没露出水面。
如果我碰上了我的安答他会不会杀我呢你说。
他会杀你你也会杀他你们谁也不会手软我说。
请你祈求上天别让我在战场上碰到我的安答。
你和你的安答相见之时有一个人必死上天说。又一日,乞颜部的哨兵把一个男人带到者勒蔑跟前。这个男人说他要见诃额伦夫人,却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不肯说他从哪里来。者勒蔑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他欠了夫人的东西,好多年了,现在来偿还。者勒蔑说我去替你转交吧。那人不肯,说我这东西就是几句话,非当面说给夫人不可。者勒蔑见那人眉目之间并无狡诈之气,便摘了他的刀,将他带进诃额伦的帐里。
进了帐,那人便埋了头,垂了手,一时没有言语。诃额伦说,蒙力克你这是干什么?我早就说过你不曾欠过我任何东西。你这么远孤身一个跑来,是要祝福我的儿子做了汗么?
虽然蒙力克没有抬头,但诃额伦一眼就认出了他。离开札答兰部后,诃额伦发现,追随铁木真的那些晃豁坛人里没有蒙力克的影子,她心里有些失落,又有几分欣赏,觉得蒙力克这人是个要面子的。他实在太要面子了,这个男人,她责备他时总是于心不忍。可是他现在为了什么突然跑来?结果蒙力克说出的话使她大吃一惊,忙派人叫来了铁木真。蒙力克说札木合集合了三万人马,分为十三翼,要来袭击乞颜部。这时候,铁木真并不知道拙乞答尔马剌射死了绐察尔的事情,没有去追究此事。他了解他的安答,知道他这一次是要置他于死地。战争已不可避免,即使没有这个原因,也会有别的原因。而真正的原因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但他来得太早了,铁木真还没准备好,现在只能仓促应战。感谢长生天,亏得他早一步知道了消息。他谢过了蒙力克急忙去召集各氏族首领。
铁木真走后,帐里就剩下了诃额伦与蒙力克。蒙力克抬起头来,看着诃额伦,五十岁了,她依然额头光亮,腰背直挺,那双眼睛依然敏锐,目光深远,是多年的等待所练就的。她起身亲手给蒙力克倒了一碗奶酒,说蒙力克啊,让我怎么感谢你呢?蒙力克说,只要夫人心里不再怨恨我。诃额伦说,那块冰化了。现在是我欠了你的,如果打完这一仗乞颜部还在,就请你到我的身边来吧。
第一节
铁木真走后,札木合烦闷了很久。某天,他捉住了一只白海青。
白海青指白色的鹰,但它不是。它只是翅膀顶端那几根最硬的羽毛是白色的,展开来才能看见,在空中飞,像划过阳光的利刃。因此札木合把它叫做白海青。这种鹰的个头不大,异常凌厉,很难捕捉和驯养。它能够在狭窄的岩缝和树丛里穿行,飞着飞着突然收敛翅膀,身体倾斜,嗖的一声,如一道闪电扎过来。被捕食的动物根本来不及躲避。但多数情况下它做出这样的高难动作没有目的,不为捕食,纯粹是一种表演,表演给自己或者同类的雌鹰们看,像是飞行练习,相当过瘾。也正是因为它的这份虚荣,一天傍晚,他落进猎人设在树杈间的网里,这个高明的猎人就是札木合。
白海青被带进了帐篷,用皮绳拴了脚,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架上。木架吊在半空,落脚的横杠是一根滚木,老是转,必须小心抓紧,努力保持平衡,否则就会跌下去,倒吊在皮绳上。那样太难堪,也太难受,它的翅膀一点派不上用场,只能哀叫着等猎人重新把它放回去。在骨碌碌转动的木架上白海青一刻也不敢松懈,全神贯注,坚持着,屏住气,瞪大眼睛站立着。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许多日日夜夜过去了。它太累了,太饿了,而主要是困。夜里,当它刚刚站稳些,想打个盹,梦见蓝色的天空,可刚一合眼,猎人就拽动木架,一只小铜铃又叮叮地响起来,没完没了地响,晃荡着,不分昼夜。
猎人也很少睡,一听到铃铛不响了就拽它。他也困。他看它,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它就不得不重新睁大眼睛。睁着眼也没用,困倦像烟一样向它袭来,灰色的,在眼前弥漫,无休无止,一阵又一阵,如云遮月,把往日的记忆和梦想都冲淡了,淹没了。渐渐地,它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在蓝天下自由飞翔的日子,忘记了以往的傲慢和荣耀,那些个东西随着困倦坠落在黑洞洞的深渊中,沉到了底,再也浮不上来了。它的头脑里变得一片灰白,空无一物,仿佛它一出生就在这个帐篷里,一直面对着他,和他做伴。眼前这个人就是它所有的一切,他庞大无比,无所不能,无论他怎样对它都是理所应当的。他是它的主人。
终于有一天,主人札木合把白海青从木架上取下来,放在自己的手臂上,喂它带血的羊肉吃。许多天来,白海青的爪子第一次抓住了结实的东西,站稳了。这是主人的臂膀。白海青第一次尝到了鲜美的羊肉,也是主人给它的。与主人喂它的肉相比较,以前吃过的灰鼠和野兔的肉都太土腥,根本算不上是食物。
主人的手抚摸着它的羽毛,很轻,很小心,从头到尾,脖子,翅膀。那是一种爱抚。它懂,于是闭着眼睛让他摸。偶尔,好像是不经意的,主人的手会倒戗着羽毛摸它的头顶,只一下,它即刻尖叫起来,张开嘴,好像要啄瞎主人的眼睛。主人及时停了手。札木合当然知道,鹰这种猛禽,万不能倒戗羽毛触摸,那是对它的侮辱,必触怒它。摸一下即可,不能过分。不久他又摸,它再叫,但是没有上一次那么恼怒得厉害。就这样,他一次次地触怒它,直到它没了脾气,习以为常。
整个过程中,鹰开始感觉很难受,愤怒,不能不叫。但慢慢地,它发现,这种触摸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它并不疼,一点不痛苦,只是感觉奇怪,不舒服,慢慢就习惯了,不再恼怒。当然,惟有这个人可以这样对它。因为他是它的主人。主人给它解去了它腿上的皮绳,带它捕猎。捕捉到的猎物它不吃,召唤主人来取,等待主人奖赏。它认识并熟悉了主人的一切。他的声音,他的动作,他的情绪。他就是它头顶上的蓝天和脚下的岩石。它飞得再高也不会远离他。永远。
后来,札木合带着他的白海青去袭击铁木真,并把那次袭击称作十三翼之战。人们说这名字起得漂亮,像诗。那是札木合的杰作:十三只翅膀一齐翕动着,穿过夜色,贴着地面飞行,给他的安答带去死亡和毁灭。
十三翼之战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厮杀。那之后,铁木真与札木合之间还发生了多次战争,由于他们深懂对方,每次都打得难解难分。他们通过战争较量智慧和勇气,也抒发他们对彼此的感情。
但这一次铁木真必败。
可是他不能逃走。因为刚刚立汗,你若跑,必失去人心。没人肯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一个望风而逃的胆小鬼。那样,即使你逃脱了,乞颜部也完了,散了。你不愿意。所以你不可能跑。这一点,你的安答已经为你算准了。主动突袭来不及,又没法把自己藏起来,你只能应战:把能战斗的人都拉出来,同样摆成十三队,规规矩矩、明明白白地打一场败仗。是,你不可能胜,因为你的人马不多,攥不成拳头,你还未来得及了解他们,无法神通。就算有人破阵也是少数,败的必是全局。这一点,你的安答他早就为你算准了。
另99lib.t>外你还知道,那些对着苏鲁锭发出的誓言就像一股热气,不能抓在手里当刀使。因为札答兰不是乞颜部的仇人,他们是一棵树上的两根杈,曾经水乳交融。敌人不等于仇人,你不能用仇恨去聚拢人心,点燃他们的血,像当年你的父亲也速该打塔塔尔人那样。求和更不可能,让你的安答小看你,不如让你死。
铁木真默默地听众首领们叫嚷,你一句,他一句,奇怪,他们都很兴奋,没有人害怕或者惊慌,撒察说该给札木合吃一点苦头了,让他尝尝咱们乞颜部的厉害!作为可汗,铁木真不能给他们泄气,他说好啊,我们也分为十三支,与札答兰对阵,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到时候让我亲眼看你们的本领吧。他嘴里这样说,心里想,他们都不是我安答的对手。就这样,他把他们分了,商定了号令,指定了相互联络的哨马哨马,负责联络和传达命令的哨兵。,让他们回去仔细准备。铁木真制定了军纪,他说,凡不听号令、临阵脱逃的,为首者必受惩罚,你们之中谁都可以取他的性命,不用告诉我。哪怕这个人是我的亲生兄弟。
然后天就黑了。众人散去,铁木真心中烦闷,又不能露在脸上。一个注定要失败的人,心里的恼怒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真是一种羞辱啊。你聪明的安答,他不要你死,他要你服,要你怕。可对铁木真来说,那比死更可耻。他离开汗帐,不知不觉走进了孛尔帖的帐门。
见铁木真像个幽魂似的走进来,脚下悄无声息,眼里看不见东西,也不唤她的名字,孛尔帖知道丈夫心事沉重,不敢问什么,默默地端上来一碗热茶。不料铁木真一扬手,将热茶打翻在地上。孛尔帖吓了一跳,怀里的窝阔台哇地哭了。
孛尔帖说我的可汗,你这是怎么了?铁木真说谁是你的可汗!话没说完,一个黑影扑上来,撞在他肚子上。就像一个尖锐的楔子,突然插进他们两个中间,把他们隔开了。这个楔子就是术赤。术赤双手揪着孛尔帖的袍子,梗.99lib.着稚嫩的小脖子挡在他母亲身前。孛尔帖低头呵斥他,怎么敢打你的父汗?去,去叫你的父亲,请他饶恕你!术赤不吭声,气咻咻地瞪着铁木真,眼珠乌黑闪亮。铁木真他伸手拽他,反被他咬了一口。
夜色清凉、柔软,札木合感觉自己在飞,他在马背上,撒开了缰绳,一路疾驰。走夜路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像从梦中滑过,不累,不困。他张开鼻孔,似乎嗅到了斡嫩河的水气,这种气味他从他的铁木真安答身上嗅到过,清冽、苦腥。那条河,画在他的袍子衬里的地图上,位置在后背左肩胛骨的上方,他能感觉出它的流淌。乞颜部就驻扎在这条河边,不过,两天以后它就消失了。也许要三天,时间可以稍长一点,札木合不愿意轻视他的安答,事情太容易反而没意思。
所以,札木合派塔里忽台和脱脱冲在最前面,这就像把两只恶狗放进羊群,他没告诉他们不要杀死他的安答。他不能这么说,不公平,对他们和对他的安答都不公平。
黎明之前,哨马回来告诉札木合,说铁木真已经在答兰版朱思地面上列阵等候。那答兰版朱思是一片广阔平坦的旷野。没有坡,河,丘陵,沟和坑。前面回来的哨马对札木合这样说了。札木合没有停,直奔答兰版朱思旷野,心想,我的安答果然耳目灵通,不仅提前知道了消息,而且选了这样一个空旷的,无遮拦的地方等我,真是了不起。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了,想必肩头已经被露水打湿了吧。
札木合没有吃惊,倒有几分欣慰。上天保佑他,这才是我的安答:不逃跑,也不耍奸,老老实实前来迎战。对了,这样才好,不管谁胜了、败了,彼此都服气。札木合发现自己笑了,隔着夜色,他好像看到了铁木真脸上认真、严肃的表情。
答兰版朱思旷野到了。札木合下令缓行列阵。
黑暗退去,如烟一般,丝丝缕缕的,渐渐露出了平坦、灰白的旷野。在黑暗退尽的地方,一箭开外,现出了密集的队形,中间高,两侧低,灰黑绵长。初看上去,像一道林子,人都骑在马上,树桩一样安静,上面长出许多枝杈,那是他们的武器:刀、矛、弓箭等等。
令札木合更加奇怪的是,铁木真和他列出了一模一样的阵形,雁翅似的两面排开,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你不动,他也不动。太有意思了!
札木合举起他的红缨马鞭,下令进攻。
你一动,他也动。两支队伍几乎同时冲向对方。叫着,喊着,黎明的寂静立刻被撕碎了。如札木合所料,第一波没有冲破中军中军,战场上首领所在的指挥中心。,先锋散开去,第二波加进来,又冲上去,对方也是一样,如此周而复始。
太阳初升呈血红色,然后变成了粉色,黄色,逐渐升高,变成明晃晃的一团火,到了札木合的头顶上。他出汗了。随着他手里的红缨马鞭一起一落,他的十三只翅膀轮番冲上去,散开来,再冲上去。他的队伍在冲杀中前进了三程。但他发现,对方的队伍也和他一样,你在什么地方聚集,他就在什么地方聚集,虽然在后退,但阵形始终没乱。你在什么地方冲击,他就从这个地方反扑过来。札木合暗自笑了:他的安答在学他,他学你,就说明他不如你,虽然这是个最笨的办法,至少他保住了自己的阵形。这个铁木真啊,他的聪明,正是他的笨,不可小看。
旷野上到处跑着空鞍的战马,咴咴地叫。在札木合不断推进的旷野,草地上散乱着许多尸体、血肉、折断的兵器。太阳变得浑浊,逐渐暗淡,发黄,变紫,一寸寸偏落下去。风中有了凉意、血腥味,还飘来了斡嫩河清冽的水气。如札木合所料,铁木真撑不住了,乱了,开始节节败退。太快了,发生了什么?铁木真伤了,死了,还是有人叛乱?札木合不管,他提缰纵马,喊着,高举起手中的红缨马鞭,号令十三只翅膀收拢起来,越过那些尸体,一起朝乞颜部的中军猛扑过去。.99lib.
我可怜的安答,札木合想,阳光刚从我的左脸照耀到我的右脸上,你就输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你战死了,我会亲手安葬你在斡嫩河边,收拢你的百姓;要是有人背叛了你,我一定替你杀死他,让你出气。以后,凡属于我的荣耀,也同样属于你。请把你手中的苏鲁锭扔掉吧,那是你的噩梦。它结束了。
可是追击的速度忽然慢了,被阻止了,箭矢如雨点一般迎面飞来。
在太阳的余晖中,铁木真的兵马渐次拥进了一块窄地,左边是斡嫩河,右边是密林。有众多的弓箭手把守着,不停地放箭。札木合不得不勒住马缰躲闪,头一偏,流箭擦破了他的眉骨,嗤的一声,流血了。天快黑了,箭镞不长眼,他下令后退宿营。他想,这一定是铁木真事先想好的退路,他知道自己会败。他没死。
撒察是在最关键的时候逃走的。
在他号令退回之前,撒察就带着主儿勤人溜了,露出了一大块空白。塔里忽台就从那里插进来,破了他的阵。脱脱即刻将豁尔赤一支围了起来,把他们截断了,冲散了,砍翻了。铁木真看在眼里,气愤不过,冲上去解救豁尔赤。幸亏有博儿术从旁边护佑,否则很难摆脱蔑尔乞人。他砍倒了三个蔑尔乞人,与脱脱打了个照面。
他们彼此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那个脱脱面黑,嘴阔,身手敏捷。刀划出一个闪亮的圆弧。铁木真躲过了他的刀尖,只差一指。脱脱叫更多的蔑尔乞人围上来,放弃豁尔赤。这时博儿术冲过来,为他杀出一条路。但豁尔赤的两个兄弟及他手下的几百人都被塔里忽台截去了。天色将黑,他不得不传令退守哲列捏窄地。原先守候在那里的人们乱箭齐发,阻住了札木合的追击。那放箭的人里就有他的母亲诃额伦。她带了众多的青壮妇女、老人、半大孩子,堵在入口,垛起了三层勒勒车。
这时候他听说撒察跑了。他想,他是故意的。
第二节
前一天的晚上,孛尔帖哭着来到诃额伦帐里,对她的婆母说,铁木真他疯了,他要杀死他的儿子了,他要是杀了术赤,我还活着干什么呢?诃额伦说,是,他若真的那样,就不是我的儿子,就不配做汗。他的心如果容不下一个孩子,他还能容下什么?孛尔帖你不要哭,你说的那个人,他不是我的儿子,谁的儿子也不是。孛尔帖说术赤咬了他,他就疯了,他把术赤带走了。
那天晚上,铁木真用被咬的手拎起了术赤,就像从孛尔帖身上拈去一根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出了门,上了马,术赤就吊在他的脖子上,不哭,不怕,也不叫。他们在黑夜里纵马狂奔,天空像倒扣的锅,四周黑压压的,让他生角的白马也失去了颜色。马跑得风快,蹄子扬起来,肚皮挨着了地。到哪儿去呢?铁木真觉得自己像只困兽,掉进了陷阱,孤单、愤怒,没处可去。
后来他听到有人叫阿爸,阿爸阿爸阿爸。是术赤。在黑暗无人的原野里,他叫他阿爸。这之前他好像从未听他这样叫过,阿爸阿爸阿爸,声音透出恐慌。铁木真伸手搂紧了这个儿子。那只刚才被咬过的手,它现在不疼了,曾经疼痛的地方在发热。就是那一刻,仿佛被术赤唤醒了,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听德薛禅父亲讲过的故事:他的祖先退败峡谷,然后熔铁凿山,成为乞颜。
铁木真就想,他虽然被动,至少有一点可以决定,那就是,在什么地方应战。他顾不得放下术赤,赶快找到者勒蔑,吩咐他把营地移到哲列捏窄地去,连同所有的百姓和牲畜。又让博儿术把兵马都带到前面的答兰版朱思旷野,整肃好,在半路迎候他的札木合安答。他说,看他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整个夜晚,术赤一直在他怀抱里,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些人,脸色黑红,嗓音低沉,动作僵硬,一点不像他的母亲。他们说的都是男人的事,关于厮杀的事:敌人、兵、马、胜与败。等等。术赤睡着了。
次日清晨,孛尔帖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看见铁木真回来了,骑着他的白马,术赤坐在他的肩头,两人如同长在了一起。而铁木真惊异地看到,他的母亲,他的诃额伦母亲用头巾挽了头发,牛皮绳束了袖口,挂了箭筒,肩上挎了一张弓。
有星的天空旋转着
诸多的部落混战着
没有人回自己的卧帐
都去互相抢掠
有草皮的大地翻转了
众百姓们反了
没有人睡自己的被窝
都去相互厮杀
《蒙古秘史》第254节
那时草原部落打仗无需辎重给养。如果长途征战,便倾家出动,带着牛羊牲畜,一路打,一路放牧,战士们不缺吃喝。因为牲畜不同于粮草,用不着囤积运输,不怕腐败,而且路上还能繁殖。要是短途的袭击,牲畜也不要,轻便、迅速。每人只携带一些肉干、奶酪,或者牛肉粉。牛肉粉是每个战士必备的,用牛肉烤干、磨碎制成,平时装在羊皮口袋里,可以随时在马上充饥。但数量不多。用不着多,战胜了敌人,抢夺了他的牲畜,自有新鲜的美味。如果败了,只能忍饥挨饿。那时,生活就是战斗,打败敌人就是战胜饥饿。
可是札木合打败了铁木真,却没有胜利的感觉。
铁木真提前把他的营地迁进哲列捏窄地,两面有斡嫩河与密林做屏障。里面有牛羊牲畜。外面,札答兰的士兵胃是空的,坚持不了多久。据说这是札木合撤兵的主要原因之一。
密林与河流跑不开马,两侧夹击不行。况且对方必有防备,中了埋伏更危险。札木合让脱脱和塔里忽台从正面冲击,或者叫挑衅也可以。他还派人架起了七十口大锅,要煮死俘虏。俘虏多是豁尔赤的手下,原来札答兰部的人。豁尔赤的兄弟还被割下了脑袋,拴在马尾巴上拖着跑。札木合的残忍是为出他心中的闷气,更重要的目的是想激怒对方,引他们出来。他把更多的兵马隐在两侧,随时准备合围。这是蒙古兵常用的战法。铁木真懂。他叫者勒蔑按住发了疯的豁尔赤,按不住就把他捆起来,还有他手下的将士们,死也不能放他们出去。几天后札木合忍耐不住,撤兵离开哲列捏窄地,饿着肚皮.99lib.回札答兰老营去了。
在日后的战斗中,铁木真跟札木合学会了很多东西。事隔多年,在他伐金和西征时,曾屡次使用过札木合的战术,激怒、引诱对方,让那些人头脑发昏,自以为了不起,跑出来,然后剿灭掉。关于蒙古军的战法,历史上专门的论述不多,像个谜。因为它简单,所以复杂,所以神秘。它太简单了,你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没有章法。没有章法就是他的章法;你想找出规律来,想来想去把自己弄糊涂了,等你明白过来,事情已经结束了。下一回,下一回他又用同样的方法,你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结果犯了同样的错误。要是完全用前次的经验去部署呢,可能掉进了一个更大的陷阱。总之,打仗的是人,无论多么勇敢,他打不过自己的弱点,人最大的弱点总是自作聪明。
札木合的安答是个谦逊的人,在十三翼之战中,他的谦逊救了乞颜部。
通过这次交战,札木合对他安答的敬重又多了三分,同时也增添了七分的警惕。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的铁木真安答不是塔里忽台,不是脱脱,不是别的任何人,他永远不可能回到他的身边来,为他去战斗。他必须从草原上消灭他,或者被他消灭。
促使札木合撤兵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担心脱斡邻王汗突然来插上一手。当初铁木真将他称汗的消息告知王汗,就是重申父子之盟的意思。既然铁木真事先得到了消息,肯定要去黑林求助。王汗怎么会坐视不管呢?这个脱斡邻实力雄厚,要不是顾虑到他和铁木真的父子之盟,札木合绝不会等到今天才动手。黑林虽然遥远,可是王汗一旦来了,他必受到两面夹击,再想撤兵就晚了。
他猜对了,铁木真确实派人去了远在黑林的克烈部,但使者没有求到援助,还险些丢了性命。在札木合策划十三翼之战的时候,乃蛮部派人袭击了克烈部,帮助王汗的兄弟额尔克合剌夺取了王位。脱斡邻和他的儿子桑昆仓皇逃窜,据说跑到西辽去了,不知死活。这件事发生得突然,札木合没有得到消息,铁木真也不知道。否则,十三翼之战也许会是另一种结局。
战斗进行得最激烈的那天中午,在哲列捏窄地里,孛尔帖要生产了。
当时,凡是能拽动弓弦的妇孺老幼,都跟随诃额伦去堵截札木合。孛尔帖的身旁只剩下术赤。在斡嫩河边,藏书网孛尔帖牛一样喘息着,叫着铁木真的名字,抓着术赤的手。术赤不知怎样才好。远处人嘶马叫,时不时有一两支箭鸟一样飞来,吱溜一声插进他身边的草地里。但术赤一点不慌张。或者说他还不懂得慌张。自从在父亲的脖子上疯狂奔驰的那个黑夜之后,他一生都没有再慌张过。
术赤听着母亲的呻吟,陪着她,按照她所吩咐的,去这样做,或者那样做。他的手被母亲握得生疼,他一声也不出。他想他在替他的母亲疼,再疼也不能喊。他的母亲流汗,他给她擦。母亲仰着脸看天,满眼绝望,他也顺着母亲的目光朝上看,灰色的天空,空旷,暗淡无光。术赤觉得那是一张脸,无形而且巨大,冷漠,阴沉,没有五官,没有表情,但它随时决定着母亲的生死。虽然那时他还不懂得死,但从母亲的呼吸中他闻到了它的味:干燥,腥,有点呛鼻子。若干年之后的野狐岭战斗中,作为先锋的术赤负了重伤,濒临死亡的时候也闻到了这种气味。他的头上也是这样的天空。
终于,母亲的呻吟盖过了外面厮杀的声音,尖锐而孤单。术赤看到了血,很多的血,热,黏,鲜腥。他默默地执行着母亲的指令,这样,那样,再这样,再那样。于是,拖雷出生了。据说,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当中,数术赤与拖雷的感情最好,这种关系一直延续到他们的后代。很多年以后,术赤和拖雷都离开了人世,是术赤的儿子拔都主持库里台贵族会议,把汗权从窝阔台支系转移到了拖雷支系,著名的忽必烈汗就是拖雷的儿子。
那天下午,拖雷的啼哭改变了天空的颜色。术赤觉得。
著名的十三翼之战结束了。铁木真虽败犹胜。由于札木合对同族人残忍的做法,过了不久,又有很多札答兰人投奔了铁木真。有兀鲁兀种的主尔扯歹,有忙忽种的忽余勤答尔。还有蒙力克和他的儿子阔阔出兄弟七个。其实,对于通天巫阔阔出来说,无所谓投奔谁,投奔这个词不适合阔阔出,没有人值得他投奔,他去哪儿和不去哪儿都是遵从天意,和他的父亲没关系。这是他自己说的。他信自己说的话。
铁木真走出哲列捏窄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围剿撒察。
撒察撤离答兰版朱思旷野后并没有走远。这次,他断定铁木真完了。在战场上,只要主儿勤人一撤,乞颜部必然溃败。所以他不必走远。撒察躲在丛林里等,等着失散的主儿勤百姓再回到他身边,带着他们的牲畜,另外还有乞颜部其他氏族的部众。用不了多久,他们都会被 恐惧和孤独驱赶到他这里,来告诉他,他们的可汗战死了或者被俘了。撒察将把他们收拢起来,重新制作一根苏鲁锭。到时候,他可以叫豁尔赤再做一个别的梦,叫他梦到他必须梦到的东西。
这天,撒察的手气不错,他猎到了两只狍子,摆了酒,召集手下将领一起饮宴。从中午喝到了黄昏。大家都有些醉了。铁木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像个应邀来参加酒宴的客人,不慌不忙,直接走到了撒察面前。
撒察忽然胃疼,感觉刚才喝下肚的酒都结成了冰。他看见周围的树林里站满了铁木真的护卫,像从地下冒出来的,每人手里的弓箭都指着他的咽喉。昏黄的太阳停在树梢上,不敢落下去,像被吓着了。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所有的人都透不过气来。铁木真开口说道:“撒察别乞别乞,古代蒙古语中对贵族领袖的一种尊称。你曾经与我的父亲并马作战,我的父亲殁后,你扔下我们走了,我没有怪你。我回到斡嫩河你又随了我来,我没有赶你走。乞颜部立汗我还曾推举你来着,你对天起誓说要忠心于我。你的誓言刚传到上天的耳朵里,你就从战场上逃走了,把我扔在敌人的马蹄下面,叫我险些丢了性命。撒察别乞你是为战斗而生的蒙古人,不用我说,你知道对违背军令的人该如何处置。”
撒察的身边是他的将领们,都肃立着,树桩似的。撒察的脸色死白,但不慌张。他说,可汗你说得都对,请你现在就处死我吧,趁我没有求饶。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别杀我的主儿勤众兄弟。这是我所求你的。他们离开战场是因为听了我的,不是怯懦怕死。我死后,他们也会同样听你的。撒察这样说,他身边的将领们不出声,只是呼哧呼哧喘气。其中有个叫卜里孛阔的,他是有名的大力士,出气最粗。铁木真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对卜里孛阔说,撒察别乞已经认错了,现在我要你处死他。别让我的眼睛看见血。
顺着铁木真的目光,卜里孛阔捡起了脚下的捣奶杵。
捣奶杵是一根普通的木棍,专门用来制作奶酪。有桦木做的,也有柳木做的,柞木做的,以柳木做的最好。捣奶杵一般约三四肘长。一头削细,正好握在掌中,另一头碗口般粗。细的这端被手磨得十分光润,粗的那一头被奶水浸得又湿又重。平时,每逢黄昏,星光刚刚显露,家家都会响起捣奶的声音。许多粗细不一的捣奶杵在各自的奶桶里咕咚咕咚地砸个不停,很有节奏。九九藏书有时能响整整一夜,有轻有重,声音美妙悦耳。它让稀薄的奶子逐渐沉淀下去,变稠,发酵,然后做成奶酪或者酿成奶酒。味道醇香。
卜里孛阔没犹豫,抬手给了撒察一下,照着后脑。撒察软软地扑倒了,脸埋在草地里,从此再没有爬起来。卜里孛阔是老手,捣奶杵上果然没有染血。他扔了捣奶杵,看着铁木真。铁木真说卜里孛阔你是有名的大力士,撒察别乞九九藏书最亲近的人。现在我要你与我的兄弟别勒古台摔跤,你若摔倒了他,我就免你死。
卜里孛阔能怎么办呢?只好与别勒古台摔跤。别勒古台不及卜里孛阔粗壮,扳不倒他。卜里孛阔从别勒古台肩上观察铁木真的脸色,不敢摔倒别勒古台。两个人僵持着。卜里孛阔一手捉着别勒古台的腰带,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别勒古台动弹不得,伸出左手按住卜里孛阔的额头,右手托住他的下颌,咯嚓一拧。这个动作是瞬间的事,卜里孛阔没提防,倒在了地上。这是蒙古人搏斗常用的手段,只一下,就把对方的颈椎骨拧断了。那卜里孛阔躺在地上,还有口气。他对别勒古台说,我只是怕可汗,不是摔不过你,你却下这种狠手。说完就死了。铁木真说可惜,你的胆子不如你的力气大。
第三节
太阳沉落下去了。人们都见识了可汗的威严。众首领向铁木真伏下了身体,请求可汗宽恕。只有一个人站立不动。铁木真问他你为什么不跪?他说跪也是死,不跪也是死,不如省些力气。铁木真说,凡跪了的,我都饶他性命。那人还是不跪,他说,可汗如果没有答应撒察别乞的请求,我宁可死,如果可汗答应了撒察别乞刚才的请求,我就不必跪了,因为可汗是个说话算数的人。铁木真说现在我答应撒察的请求。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说我叫木华黎。
这个木华黎后来成为铁木真征战中最勇猛的四杰之一。其他三位,一个叫博儿术,一个叫赤老温,一个叫孛罗忽勒。
木华黎这个名字让好多人听了魂飞魄散,尤其在中原地带流传甚广。在金国的中都中都,原金国首都,即现在的北京。被蒙古军攻克之后,成吉思汗把木华黎留在了那里,封与太师国王的称号,将经略汉地的权力全部交付给他,并许他子孙相传。然后,成吉思汗带了几乎所有的兵力征服西方世界去了。此前,蒙古政权只封自己的儿子或者侄子为王。木华黎与铁木真没有血统上的联系,算是一个特例。成吉思汗还宣布,以后凡木华黎所发布的命令,就等于我说的话。他这样说了,但没有很多人马留给木华黎,而是要他“召集豪杰,勘定未下城邑”《元史·史枢传》。
果然,这个木华黎犹善招降,每破一城,即下令凡率部归降者,均授以统军管民的各种职务,并允许世袭。木华黎作战不再一味地杀掠,而是以占领城镇为主。他的部队不断壮大,身边聚集了众多的汉军、契丹军、女真军。在成吉思汗征服西方的同时,木华黎夺取了中原及黄河以北的大部分城镇。他所经过的地方,人们只知道木华黎,不知道有成吉思汗。有人说木华黎有野心,木华黎从不辩解,成吉思汗也从未过问。
木华黎临死时,成吉思汗还在西方征战,还不知能不能回来。木华黎把儿子孛鲁叫到跟前,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种雁,叫做鸿雁的,行和止都有很严格的规矩,分头雁、二雁,乃至尾雁。凡起飞的时候,必由头雁领头,其他雁才能飞行。有一只雁,特别想当头雁,总要抢先起飞,结果造成了混乱。头雁经常教训这只不守规矩的雁。一天,遇到大雪,头雁说,我们要在这里挨几天饿。因为还有很远的路,饿着肚子不行,而且我们不知道被雪覆盖的地面有多大,如果露土的地方有粮食,也不可以吃,那一定是猎人为捕捉我们投放的。我们在高处睡觉,等太阳出来,晒化了雪再去找粮食吃。头雁说完以上的话,就曲起脖子,脑袋伸进翅膀底下睡了。此时,想当头雁的雁悄悄说,我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不如在近处找找看,万一找到了呢,就吃一些回来。
它飞起来一看,在山冈的背风处,果然一片干地上有粮食,就叫大家一起来吃。头雁醒来,发现一半的雁都去了,知道遇见了引诱,急忙飞过去对众雁们说,你们不要吃了,这是诱饵!可是那只想当头雁的雁不肯停,一口接一口地吃,结果叼住了捕雁的机关,所有的雁都落网了。头雁又说,如果我们想逃出去藏书网,只有一个办法,等明早猎人来的时候大家都要装死,那猎人往外拿时一定会数数有多少。
当他数到第四十九时我们一齐飞,这样便可以得救。到了早晨,猎人来了,果然一只两只地往外拿,嘴里一边数着,当猎人数到第四十八只的时候,那只想当头雁的 雁就忙着飞起来,其他众雁也跟着一齐飞了,只有头雁还在网里,被抓了。那些雁虽然逃命了,但由于没有好头雁,有些落在猎人手里,有的归到别的雁群里去了。就因为一只雁的野心,好好一群雁全失散了。
在铁木真称汗不久的某天,一次贵族家眷的酒席上。膳食长先给诃额伦斟了一碗酸马奶,越过了撒察的小母小母,父亲的别妻。。那主儿勤女人生气了,当着诃额伦的面打骂汪古雪亦克秃,还拿起捣奶杵子敲他的头。这个汪古雪亦克秃是汗命的膳食长,自然不服,宴饮乱成一团,诃额伦只当没看见。又一天,主儿勤的大力士卜里孛阔与别勒古台发生争吵,竟拔刀砍伤了别勒古台的肩膀。
别勒古台也没有告诉他当了可汗的兄长。事后铁木真听说了,拎起捣奶杵子要去教训主儿勤人。诃额伦就说铁木真你是可汗,那主儿勤人再凶他也是你的臣子,你这么干成什么体统?你打了他,他也不服,他今天服了,明天还会那样去做。你怎么办呢?铁木真知道母九九藏书亲和兄弟都在为他着想,因为他是可汗,可汗应该有可汗解决问题的方式。他必须忍,那是他第一次品尝到了做汗的滋味。
现在撒察处死了,卜里孛阔死了,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从此,铁木真开始着手严明军纪。这之前,乞颜部只能算是各部族首领的政治同盟,可汗只是首领中的首领。不打仗的时候,他们都有自己的百姓牲畜,放各自的牧,喝各自的酒,感觉不到可汗的存在。打起仗来,大家带着各自的士兵,一拥而上。胜了,就各自抢夺财物、百姓、牲畜;败了则四散逃开,那些百姓、牲畜又被敌人掳掠去了。他们打仗凭的是一股火气,需要可汗则是出于对失败的恐惧。内讧和分化是经常的,古来如此。铁木真想要结束这种局面。
撒察死之后,铁木真将乞颜部毡帐里的男人尽数了,建立了千户制。凡到十五岁、不够七十岁的男人均为战士,每千人委任一名千户长统领。往下,每百人有百户长,十人有十户长。千户为一个作战单位,战时所需要的马匹、刀、矛、箭、旗帜、车、针、钉、斧、锤、绳索乃至干粮等全由千户配给,不许缺损。每个战士马不少于三匹,箭不少于百支,刀不少于两把,短刀直,刃薄而锋利,长刀略弯,刃厚而坚。善使矛的要有矛,矛长七肘,尖锐,有倒钩,可做投枪用,可将敌人拽下马。善使套索的有套索,一人独使或者两人共用。善使弓箭的必备软硬弓两张,用于远射和近射。丢失、抛弃武器的战士要受罚,武器缺少,千户长受罚。一般的十户长可能是家长,管一家或两三家的男人。战场上如有一人要逃走,十户长即可杀死他。
路上不许丢弃伤兵,看到伙伴被俘,不能不救,如丢弃一人,十人都要处死。百户长、千户长一般均为族长或者部族首领。但千户长不得对将士滥施惩罚,诸将士若有过错,不可随意杀人,要先来问过,须经众人公议。战时不论出身,不分贵贱;战时不许私自抢夺财物,战争所得百姓、牲畜、财宝统一处置,按战功分配;战时妇女专管立毡帐、卸鞍马,煮饭食,无论老幼等等。
建立规则的过程相当缓慢,单靠命令不行,要通过游戏逐步完成。他们的游戏就是围猎。大型的狩猎每年至少举行四次,这是一种仪式和节日,须全部族集体出动,按统一号令,各司其职,与各种凶猛、机敏的野兽斗智斗勇。其结果,获得的猎物超过以前任何时候,并且大家都能共享。因此,接受规则没有被强迫的痛苦,它是一次次快乐而实惠的演练。快乐最易形成习惯,渗入人心。先是快乐,然后是钦佩,犹如草原上人人钦佩优秀的猎手。驮在马背上的猎物就是经验和智慧。经过时间的积累,钦佩转换为崇拜、敬畏、忠诚。
但这个过程不能中断,中断了人们就会怀念从前无拘无束的安逸,忘记危险和饥饿,懒惰,生是非,兄弟部族之间相互争斗。于是铁木真发动了两次战争,一次是打击宿敌蔑尔乞人脱脱,把缴获的财物牲畜全部送给了脱斡邻王汗;二是率部打到黑林,从乃蛮部手里夺回克烈部,收拾部众,让他的脱斡邻父亲重新登上王位。
这之前,铁木真曾经派身边的勇士塔孩、者温,带三路人马到处打听脱斡邻王汗的下落。
脱斡邻的名字来自一种鹰,克烈语叫做脱斡邻勒,色纯黑,目黄,爪和喙铁一样坚硬、敏锐。它能在空中一次击落两三百只鸟雀,凡被它击落的鸟们全都折了腿,撕裂了翅膀,拧断了脖子。这个脱斡邻王汗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凶猛,草原上无人不知。六月,天气最热的时候,塔孩勇士在达唐努乌梁地面看到了一个人。
四周一片沙滩,这人骑了一匹独眼的黑鬃黄尾子马,牵了三匹公驼。没有水草、吃喝,他就刺公驼的血充饥。骆驼的血能解渴,也能解饿。用刀尖刺骆驼后腿内侧,鲜血会像箭一样喷射出来,热气腾腾,在漫长的荒漠中可救人性命。可那三头公驼腿上布满了刀痕,血液黑稠,瘦得站立不稳。公驼惨叫着,把塔孩引了过来。塔孩见那人面熟,就送给他酸马奶吃。早在蔑尔乞那场战斗中,塔孩曾经见过脱斡邻王汗,当时他骑在马上像一只蹲在岩石上的鹰,目光炯炯,让人看了心中打战。
眼前则是一个干瘦可怜的老头子,见他们过来,满眼的惊慌。塔孩问他是否见过王汗,他听了脱斡邻的名字便浑身发抖。他说脱斡邻早就死了,骨头都干枯了。塔孩说骨头我们也要拣回去,因为他是铁木真可汗的义父。
那人听了,眼睛里淌出一颗浑黄的泪,说我就是脱斡邻。
两次战斗铁木真都胜利了。脱斡邻王汗又回到了黑林克烈部,恢复了往日的威风。他含着泪对铁木真说,当我孤身一个跑到西辽时,他们都不愿意收留我。我一个人在沙漠上行走,吸羊乳,饮驼血,野狼也不来闻我。我的衣衫破了,靴子漏了,儿子丢了,黑林被乃蛮人占了,他们到处追杀我,害得我在人前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是你,让你的人找到我,帮我调养身体,夺回克烈部。我的铁木真儿子,你对我比我的亲生儿子还要好。
说完,脱斡邻王汗让人点燃了火堆,第二次与铁木真结拜父子之盟。又把他的一个侄女许配给铁木真的兄弟哈撒尔做了妻子。随后不久,王汗自己率兵去攻打蔑尔乞部,那脱脱以为又是铁木真来了,连夜逃走。脱斡邻王汗掳掠了大批百姓和牲畜,并没有分给与他盟誓的儿子。铁木真没有与他计较。
次年,塔塔尔人与金国翻了脸,他们到金国境内滋扰抢掠,惹恼了金章宗。这位金国皇帝派右丞相完颜襄去教训塔塔尔人。聪明的完颜襄知道,塔塔尔人狡诈,漠北草原地面宽阔,不易追剿。于是使人到蒙古乞颜部,请铁木真阻截塔塔尔人,因为他们是世代仇敌。铁木真没有拒绝。他请来了脱斡邻王汗,在浯勒札河畔,由铁木真做先锋,把塔塔尔部洗劫了一番。事后,完颜襄为他们庆功,册封脱斡邻为王,做金国的招讨使,反而封铁木真为札兀惕忽里。招讨使为朝廷正三品,那个札兀惕忽里的称号只相当于金国的一个下级军官。脱斡邻十分得意,铁木真也没有计较。
又一年,脱斡邻与铁木真攻打乃蛮部,相约到拜答里克河谷扎营,与撒卜勒黑对阵厮杀。当铁木真赶到会合地点,脱斡邻却趁着夜色溜走了。不料那个撒卜勒黑绕开了铁木真,只去追击脱斡邻王汗。撒卜勒黑凶狠善战,险些要了脱斡邻的性命。铁木真将心爱的战马给博儿术骑,让他去解救脱斡邻父亲。
脱斡邻见了铁木真的马十分感动,说,从前铁木真的父亲救我,为我收拾散落的百姓,如今我被围困,又是铁木真差人解救,令我毫发未伤。上天看见了,你们这样的辛苦,该让我怎么报答呢?如今我也老了,眼看就要升天了,我的尸骨将被埋在山顶,犹如没用的旧物。可我那些鸟雀般的百姓该委付与谁呢?我的兄弟们不与我同心。我只有一个儿子桑昆,孤零零的,就和没有一样,如今铁木真做了他的兄长,我像有了两个儿子。打猎时有人做伴,出征时可相互照应。多好啊!从今往后,要是有人嫉妒我们,如长大牙的毒蛇样从中挑唆,我们都不可轻信,必当面说了,如亲生父子一般。
于是,他们又用这番话对天起誓,第三次再结父子之盟。王汗说了那么多动听的言语,就是没说他半夜撤兵的原因。铁木真也不问,没有与他计较。
铁木真忽然感到寂寞,想起札木合,非常想。此刻他的安答在做什么呢?
冬天,河水封冻了。在额尔古纳河、根河、德尔木尔河三河交汇的红岸,十二部族共同推举札木合为古儿汗。古儿汗就是众汗之汗,普汗之汗的意思。这十二个部族是札答兰部、塔塔尔部、蔑尔乞部、乃蛮部、泰赤兀部、亦乞列思部、豁罗剌思部、哈答斤部、山只昆部、朵尔边部、斡亦剌部,还有翁吉剌部。
十二位部族首领腰斩黑驼,踹塌河堤,一同发誓,要从草原上铲除乞颜部。这是他们聚集在一起的目的。他们有的是铁木真的仇人,有的遭到金国的追剿,没有依傍,也有的纯粹出于偶然。其中翁吉剌人就是,他们本打算来投奔铁木真的,半路上遭到哈撒尔的抢掠,伤了心,转路投奔了札木合。那个哈撒尔是铁木真的兄弟,以力大、神射著称,没人敢惹。他的弓两端镶羚羊犄角,弓弦由三条牛筋拧成,箭也比别人的粗长,可在百步之外射穿一头牛。哈撒尔犹善抢掠,如一阵旋风,袭来时天昏地暗,不管是谁的百姓牲畜,也不问对方的来历。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著名的阔亦田之战就发生在这个冬天。
第一节
从前,术赤梦见过他的父亲。很小的时候,他尚未出生,在那个黑洞洞、安静的世界里,一张男人的脸俯向他,不说话,呼哧呼哧地喘气,或者对他笑。男人阔嘴,粗眉毛,目光温柔。他注视着他,在暗中护佑着他,直到他从母亲的肚子里生出来,落到这个寒冷、喧闹的世界里。术赤没想来,但不由他。所以,出生时他闭紧嘴,一声不哭。他落生在叫做札答兰部的帐篷里,不是他自己的家里。他的母亲叫孛尔帖,他认识她的乳房、手、气味和声音。但母亲不知道他的梦,她和他梦中的父亲隔着一层什么,很薄,也很厚,晦暗坚硬,使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再后来,术赤渐渐长大,学会了讲话、行走。母亲让他对另一个男人叫父亲,他不肯。
因为,只要这个男人一来,一切都乱了。他的母亲也不像是母亲了,她把他和他的弟弟们撇在了一边,只顾对那个人说话、笑,呼吸急促,目光明亮。转眼之间成了另外一个女人,陌生得很。立时,包里充满了那个男人的呼吸,庞大的身影投在包壁上。他晃荡着,坐下,坐在中间,面朝北,成了当然的主人。他高兴,母亲就高兴,他不高兴,母亲就不出声,哑了似的。
每回都是这样。男人的目光落在母亲脸上,看着包里的每一个人,偏偏略过了他,然后移到察合台、窝阔台弟弟身上,抱起其中一个,但从不碰他。弟弟们往男人身上爬,他则躲在母亲身后,被忘掉了。每一次都是这样。直到有一天,这个男人拧着眉头,打翻了母亲的茶碗,他扑上去,咬了他。他才看到他,把他拎起来,到黑夜中,放在马背上飞奔。那个疯狂的夜晚,他吊在他的脖子上,像抱着风中的树,只要稍一松手,身子就会飘起来,飘出去,飘回他生命的来处。
那里比黑夜还黑,没有天和地,一片虚空寒冷。.99lib.他吓坏了,害怕了,他叫阿爸呀阿爸!拼命叫,不是他要叫,是那声音自己从他的嗓子里冒出来,可梦中的父亲躲在黑暗里,侧着身子,一声不敢应。而他应了,他说哎,并将他搂在了怀里,稳稳当当。从此,那个梦中的父亲永远地消失了。
三个冬天过去,孛尔帖发现,术赤长大了。他长得非常快,见风就长,脖子长了,腰直了,肩胛骨支了出来,一天早晨一个模样。这个孩子,他不再处处紧跟着她,有意与她保持着一条手臂的距离,不远不近,让你想抚摸他时刚好够不着。他处处效仿铁木真,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气,眼神,脸上的表情,一举一动。
孛尔帖对她的婆母说,术赤能骑马了,术赤长出肩膀来了,他太像铁木真了,他热爱他的父亲。婆母说,因为爱,所以像,应该的,他的父亲也爱他,应该的。婆母没说本来的,而是说应该的。孛尔帖沉默了。婆母身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都是铁木真捡来送她的,年纪和术赤差不多大小。不过,术赤很少和他们玩,他喜欢独来独往。婆母说,他不是孩子,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已经长大了。
铁木真到孛尔帖帐里的次数少了。自她生了拖雷之后。
每次,他一来她就把孩子们挪到旁边去,给他腾出被窝。他们彼此相拥着,狠狠地亲热一回。然后他就睡着了,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永远是这个姿势。若她想翻身,只有挪开这条手臂才行,它太沉了。
可是她不动。舍不得。等他走了,孛尔帖便掩住被窝,连幼小的拖雷也不许进,因为那里面留存着他的气息,她要独自享用。过了第二天、第三天,她才把孩子们都揽进来。太阳像块青白的冰,把旁边的云都冻在了一起,风也吹不开。这个寒冷的冬天,孛尔帖被请进汗帐,怀抱着拖雷。这是她出嫁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突然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是来探望他的女儿和外孙的吗?看上去不像。
父亲坐在铁木真身旁,眼睛红红的,弱小、衰老,笑容中还露出些卑怯。原来他是专程来给铁木真送信的,带来了札木合即将袭击乞颜部的消息。风吹歪了他的帽子。往日那个健壮、机智,说一不二的男人不见了,转眼间,他缩成了一个陌生的小老头,让孛尔帖看了伤心迷惑。父亲怎么老得这么快?
或许,由于她的原因——自跟了铁木真之后,她的心就被丈夫装满了,铁木真就是天下所有的男人,而父亲在翁吉剌一天天变老,她从未想到过。是的,早先在翁吉剌的那些日子变得遥远、生疏,被她一不小心丢失了,回想起来就像是别人的生活,仿佛她生来就是铁木真的妻子。怎么会是这样呢?太过分了!长生天作证,她不是故意的。
铁木真说,亲爱的德薛禅父亲,多亏你带来口信,救我们全家的性命。父亲说,是一个去札答兰部串亲的人听说的,他偷偷地告诉了我。我不敢派别人来,就怕误了事。看到了你们,我就放心了。父亲说他要尽快回去,要是别人起疑心就坏事了。铁木真立刻吩咐手下给他准备好路上的食物,又派人护送。这时,父亲从她手里抱过了拖雷,他的外孙,伸出嘴,用斑白的胡须蹭他的脸。拖雷放声大哭。她也哭了,没忍住。铁木真沉默着,在思想别的事情,走神了。
在德薛禅到来的前两天晚上,铁木真做了一个梦,梦见札木合在哭泣。铁木真就问他,我亲爱的安答,你为了什么哭呢?札木合说因为我受不了失败的耻辱。铁木真见他哭得伤心,又对他说,告诉我你的敌人是谁,我去帮你打败他。札木合说,我的敌人就是你。铁木真思想,我怎么才能打败自己呢?他忽然记起来,说,在答兰版朱思旷野你已经打败过我了。札木合说,可是你还活着啊。
札木合说我要你答应我,如果死,你要死在我的手里,让我为你下葬。我不允许你死在别人手里。如果那样,我必杀了杀死你的人,不管这个人是谁。同样,我的生命也留给你,要是我死在了别人的刀下,那将是我安答你的耻辱,你必须答应我。长生天作证,你是我惟一的安答。在梦中,铁木真记得自己答应了札木合的要求。醒来后恍惚不安。而德薛禅带来的消息证明他的梦是真的。
送走了德薛禅,铁木真回到了汗帐,关上门,不让人进来。他仔细回忆那个梦,想想札木合还对他说过些什么,以免漏掉。与上次的十三翼之战不同,如今的他听到消息并不慌张,不害怕,反而兴奋。长生天看到了,正当他想念他的安答时,札木合就来了。这次,他的札木合安答没有制造任何借口,再也用不着了。铁木真知道,今后,战斗将是他们交往的惟一方式。他和他的安答都渴望这样的战斗。
十三翼之战结束后,铁木真除了撒察,重新组建了乞颜部的军队,打过几仗:一次袭击蔑尔乞人,一次帮助脱斡邻父亲收复克烈部,一次去征讨塔塔尔人,一次与王汗去攻打乃蛮部。每次都胜了。但铁木真并不快乐。为什么呢?很显然,在他看来,只要对手不是札木合,都不能算作真正的战斗。只有战胜了札木合安答,胜利才有滋味。如果败,也只能败给札木合。在梦中,他是这么答应的札木合。凡梦中答应过的事,永远不能改口,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虽然天气冷,不适于打仗,但他们都等不及了。他和他都不怕失败,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安答,他们心里知道,比失败更可怕的是寂寞。
因为,冬天实在太长了。
如果没有战争,又不缺吃喝的话,男人们都懒得出去狩猎,99lib?宁愿守着灶火,靠奶酒和女人打发寂寞的时光,远离危险和饥饿,像睡在梦中的熊,舔舔自己的爪子,漫长的冬季一眨眼就过去了。每一天和另一天没有任何区别:日出日落,睡着,醒着;相同的毡包、面孔、食物、冰雪、山和石头。所有的日子像被冻在了一起,分不出彼此。可是,每到这种时候,铁木真常陷入莫名的恐惧,半夜醒来,饿得心慌,实际上肚子里满满当当,刚刚吃饱。
可是饥饿还是涌上喉咙,让他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寂寞难熬,逼迫他回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冬天。煮野菜的锅子,秃了尖的刀,冻死的狼,那狼肉的滋味:腥、涩、粗99lib?糙,令他恶心,那种味道,再好的酒肉也遮盖不住。还有那个冬天遗留下来的寒冷,也从骨头缝里冒出来,叫他手脚发凉,心里虚空。每逢这时,只有孛尔帖的被窝能温暖他。可是,孛尔帖能温暖他的身体却不能为他驱散内心的寂寞。那种寂寞她不懂,那不是她该懂的事。这是男人的寂寞,这种叫人恶心的寂寞惟有札木合懂,所以,扎木合选了这个时候来攻打他。他来打他,就是怕他的安答寂寞。
天刚亮,挨在一起的它们就被赶进雪地,上路了。冷风吹散了它们中间的热气,使它们浑身颤抖,叫着,不得不走。还有其他大小牲畜们,凡不愿意动的,都挨了鞭子。这个早晨,主人的脾气特别暴躁,鞭子没头没脸地抽。于是它们就知道,主人又要打仗了。因为主人平常不这样对它们,饿的时候,主人来喂你吃的,遇到野兽,他保护你不受伤害,天气好的时候,还唱歌给你听。
现在不一样了,主人拼命驱赶它们,恶声恶气,是主人自己遇到了危险,它们必须跟着他,主人到哪儿,它们到哪儿,不管路有多长。有时,在战斗中它们被冲散了,并入别的羊群,换了别的主人,它就要在新的同伴里,听命新主人的驱赶。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很正常。对羊来说,可怕的是离群,掉队了,孤零零地留在旷野中,找不到主人,独自面对凶恶的野兽,那才是最恐怖的事。
羊吃草,生育,它就是自己身上的皮和肉,供主人享用的,被驱赶是它的命,羊懂这个,只是路途太远、太累,日夜奔波,又冷,雪地里的草根吃不饱肚子,太辛苦了。那又怎么样呢?它天生不会反抗。再者说,反抗又能怎么样呢?主人对它们不坏,那些怀了胎的母羊走不动了,被放到车上,弱小的羊羔被主人抱在怀里,像抱着他们自己的孩子。另外有一些不想走的,走不动的,被主人拽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它们变成了主人们身上的力气。
没什么可抱怨的,这不是主人的错,主人不吃草,身上不长绒毛,没有它们,主人活不了。所以主人才不惜拼出性命保护它们,不让它们被夺走。他们养好了力气去厮杀,就是为了给它们找来更多的伙伴。伙伴越多,羊越安心,被拽出去的几率越小。羊怕孤单。为了不让它们孤单,主人不停地去征战。
第二节
所有别的主人也一样。每当主人脾气暴躁的时候,必是在征战之中,羊们就格外的温顺,低着头,被驱赶过来、驱赶过去,不管长犄角的还是没长犄角的。直到有一天被主人选定,抓住四蹄,只一翻,让它躺倒在地。这时候,地上的雪已经融化了,青草正在生长,天空飘着白云。它即知道自己的吃草生涯到了尽头,它哀叫一声,流两行泪水,并不挣扎。挣扎也没用,何必呢?生而为羊,总要有这么一天的,它庆幸自己不是被冻死、饿死、病死或者被狼咬死,而是死在主人手中。
主人的手很温柔,不弄疼它,只在它的颈部割一道小口,伸进指头,一钩,它的身体忽然变轻了,像鸟一样。谢天谢地,被驱赶的命运总算结束了。
札木合调集了十二种军队,从额尔古纳河畔倾巢出动,都带着各自的百姓牲畜,所有家当。虽然行进慢,但札木合希望能够持久,经验告诉他,对付他的安答,必须有足够的耐心。这次,他要一口一口地吃掉他,不能急。十二个部族首领共同推举他做古儿汗,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其中包括札木合自己。他没立汗帐、设侍卫,没有祭祖告示天下。
他自称古儿汗就是要以众汗之汗的名义聚集力量,消灭他的安答。蔑尔乞人脱脱、泰赤兀人塔里忽台、塔塔尔人格鲁兀,以及乃蛮人和其他人,他们想的和他一样。其实,从内心里,他一点也不喜欢他们。比如哈答斤部和山只昆部的首领,也是纯洁出身的蒙古人。札木合听说过,当铁木真在乞颜部称汗时,曾派使者去告知他们,将他们当做好亲戚。可是他们不高兴,他们不高兴还把锅里的羊内脏泼到使者的脸上。这种做法太没风度。
札木合听说以后很生气,他讨厌这种人,只是脸上没流露出来。现在,他是他们的汗,他要使用他们去征服他的安答。至于以后,他早想好了,他将用同样的做法去羞辱这些人,为他的安答雪耻。或许,到那时他的铁木真安答已经战死了,那也不要紧,他会从天上看到的。他的安答才是他惟一敬重的人。
军队行至第八天的时候,前面的哨马跑来告诉他,说铁木真和脱斡邻王汗的兵马已经到了阔亦田地面上。札木合听了便下令宿营,杀牛宰羊,给各部首领送去了酒肉。他自己不吃不喝,仰面躺在地上。
此时离天黑还早,没风,只是干.99lib.冷。天上的云在奔跑,白的、灰的、淡红色的,飘向不同的方向。云彩散尽的地方,露出灰蓝的天,冻得硬硬的,使札木合的目光无法穿透。也许那后面真的有谁在决定着地面上的事情,一声不吭,却回回都能猜中他的心思。不然的话,为什么铁木真总能提前知道消息?要是阔阔出在身边,札木合说不定会去问问他,尽管他不信他所说的。不过,这个通天巫已经跟着他的父亲跑到乞颜部去了。
太阳尚未沉落到底,月亮已经浮上来。七位最有名望的大萨满从各个部族来到古儿汗面前,六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各自带着他们通灵的法器。萨满们惊异地看到这位众汗之汗嘴唇青紫,舌头都冻僵了。古儿汗说他不用他们预测胜败,或者祈求苍天佑护,他让他们把法器都收起来,坐在帐门外,闭住嘴,睁开眼,连夜观察星象,不能瞌睡走神,直到次日天亮为止。就这样。
那天的夜空非常漂亮,星星像蓝宝石,月亮是一个银盘子,让萨满们全都看入了迷,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清早,古儿汗见七位萨满的眼睫毛上都结了霜,朝后仰的脖颈僵硬着。他们分别对札木合说,有一只天狗在东北方向,张着嘴,准备吞食月亮。月亮外面罩了一圈银甲,里面藏了两只毒蝎,尾巴指向西南。他们说三日内必有大风夹雪,自东向西刮来,风暴经过的地方暗无天日,灰头鸟将掉在地上,岩石也会被冻裂。札木合放心了,他点点头,要来了酒。札木合不喝酒,但古儿汗要喝。他想,打完这一仗,札木合将成为真正的古儿汗,众汗之汗。若干年以后,草原上的人们将永远记住古儿汗而忘记札木合。一点不奇怪。
烈酒在古儿汗腹中翻腾着,燃烧着,他号令十二部族整顿军马,向阔亦田地面行进。他张开了弓,搭上了一支哨箭,嗤的一声刺穿了冰冷安静的空气,带着火和烟,呼啸着朝着东南方向飞去。接着,十一支哨箭从他的左翼和右翼相继飞出来。他的白海青从肩头飞腾上天,在空中盘旋着。有人带头,众人唱起了古儿汗的战歌:
祭过了远处飘飘的军旗
擂响了黑牦牛皮幔的战鼓
伟大的古儿汗来了
跨上黑背的快马
穿上铁硬的铠甲
举起有柄的环刀
扣好山桃皮囊里的利箭
勇敢的古儿汗来了喝下了烫心的烈酒
发过了恶毒的誓言
英雄的古儿汗来了
骑上了白嘴脸的快马
举起了短柄的月牙斧
拉开了黄榆木的硬弓
扣上了野鸡翎的铁箭
胜利属于古儿汗
上一次,脱斡邻与铁木真相约攻打乃蛮部,在拜答里克河谷,他听人挑唆,半夜悄悄地撤走了。不料想遭到撒卜勒黑的追击,要不是铁木真派人来救,险些丢了老命。那之后,脱斡邻与铁木真第三次结为父子之盟。他对铁木真说,我老了,门齿断了,可是我的嚼牙还在,草原上没有我咬不动的东西。今后,如果有人进犯你,让他先从我的身上踏过去,因为,我是你的父亲。铁木真说,再好的车也要有两只轮子,否则不能行走,我就是脱斡邻父亲的另一只轮子。
这一次,是铁木真派人来求援,他没有片刻迟疑,穿上了铠甲,披上了黑貂皮战袍,把他的克烈部众从梦中唤醒,连夜踏上了征途。桑昆问他,我亲爱的父亲,是什么事让克烈的国主如此匆忙,发动了所有的兵马?他说,我们与札木合作战,要使出全身的气力,不能疏忽。
桑昆说,我知道那个札木合是个精明强干的,但不知道他什么地方冒犯了您的威严。他说扎木合联合十二部族,要去攻打铁木真了。铁木真是我的义子,冒犯铁木真就是冒犯我。桑昆说,铁木真是您的义子不错,但他不是您的亲生儿子啊。他说铁木真救过我,我把他当做亲生儿子看待。桑昆说那个铁木真他哪一点比我好呢?比我高大,还是比我英俊?比我更勇敢,还是比我更聪明?父亲您是想让他替代了我吗?脱斡邻就说了,桑昆你是我的独子,自幼吃惯了独食,就怕有人与你抢。你的心思我懂,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那时候,当你的祖父把克烈汗位交给了我,我即杀死了你诸多的叔父。我不杀他们,他们必杀我。我没有别的办法,都是为了汗位,为了克烈汗国。此后,每逢天阴打雷,我都要伏身在地上,祈求上天宽恕,心里害怕得不行。你祖父的灵魂在天上谴责我,我羞愧得不行。我的手上沾了兄弟的血,我是有罪的人。
脱斡邻说?99lib?t>桑昆你看你现在,除了你自己的影子,你的身边没有一个同胞兄弟,这是为什么呢?我年轻的时候,在你的母亲之后,我还可以娶三位妻子,再生十五个儿子。我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因为我想了,让他们来到世上,彼此残杀,还不如不出生的好。如今我年老了,你是我惟一的骨肉,我再不用为那种事情烦恼了。将来我死了,再没有人与你争夺汗位,克烈汗国是你一个人的克烈汗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克烈浓黑的血液从我的身上流到了你的身上,不会流到别处去。我帮助铁木真去打札木合,也是为了你。趁我活着的时候,尽量为你扫清障碍,聚积财物,有什么不好呢?桑昆我亲爱的儿子,我可以为铁木真而战,更可以为你而死。这是不一样的呀!
月光从脱斡邻的貂皮战袍上滑下来,蓝莹莹的,他伏在马上的身影像个幽灵。他的言语夹着马蹄声穿进桑昆的左耳朵,又从右耳里穿出去,落在纷乱的马蹄下面,被踩进冰雪,踏得粉碎。
一直往北,再向东,顺着克鲁仑河下去就到了阔亦田地面。九九藏书脱斡邻的队伍与铁木真在那里会合了。
脱斡邻对铁木真说,这个札木合真是聪明过分了,他怎么能自称众汗之汗呢,可见那些推举他的人没存好心。我还活着他们就这样做,我若死了,他们还能把你放在眼里么?铁木真我的儿子你不要忧虑,我会替你把他们的牙拔了,翅膀剪了,把他们绩麻一样的百姓赶到你的跟前来。
他们说话时正当黄昏,太阳还没沉到底,月亮已经浮上来。四周宁静非常。忽然,铁木真的战马惊跳起来,差点将他掀翻。铁木真吓了一跳,手按住刀柄,扭头看看前后左右,博儿术在,者勒蔑在,哈撒尔也在。满山遍野都是他的营火,没有任何异常。是谁吓着了他生角的白鬃马?他小心搂住马脖子,把脸贴上去。马不跳了,不叫了,皮肉仍在簌簌颤抖。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一晚天空清澈透明,星星如同蓝宝石,月亮是一个银盘子。它太美了,美得找不出一点瑕疵,令人生疑,好像在故意掩藏什么。果然,第二天清晨,云彩从东南方向开始聚积,像一群奔跑的黑山羊。铁木真看了心里一阵惊惧,他闭上眼,屏住气,耳朵里传来了雄壮的古儿汗之歌。
起风了。
过了许多年,铁木真仍然没弄明白,他的札木合安答究竟行了什么样的法术,竟然让该刮西风的冬天刮起了东风。在严寒的阔亦田,风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眼睛,让他淌出酸疼的泪水。那一刻,眼看着敌人迎面拥上来,漫山遍野,他突然明白了札木合选择此时进攻的原因。他想,他的安答真是太了不起了,死在他的刀下是一种幸运,不用羞耻。
草原上的人生来喜欢观测天气,仰着脸,躺在地上,整日整夜,从没有厌烦过。除了看风和雨,阴和晴,那里还有他们各自的命运,快乐与不幸,胜利与失败。萨满就是擅长此事的人。被称为通天巫的阔阔出也在同一个晚上观测过星象,反复对照他宝贝的札答石——那二十四颗鸡卵大小的狗宝。他一口咬定风从西北来,有大雪。他怕人不信,索性把他的宝贝札答石都抛进了阔亦田山谷。他当时的表情好像是在和上天赌气。
迎风作战是极其痛苦的事:箭射不远,还容易偏,眼睛睁不开,马也跑不动。稍一松劲,就可能全线崩溃。但铁木真没退缩,他不能退缩。在紧要关头,他以前所订立的那些规矩逐渐发生作用,他的战士们,那些父子、兄弟、族人们连接成一串一串的,像被一根绳子拽住,面临几次猛烈的冲击都没有松脱。天色昏暗,混沌。逆风的箭和顺风的箭交错飞行,人们靠着风向辨别对手,冲过去,杀回来,谁也没有注意到下雪了。
大片的雪落下来,在空中旋转着,突然改变了方向。
据说这就是通天巫将札答石抛进山谷的效果。
风中的铁木真忽然感觉脊背湿冷,心里一惊。雪夹杂着冰碴,呼啸着卷向东南,把他手中的苏鲁锭都吹歪了,九条牦牛尾向前飘扬起来。迎面飞来的箭偏到别处去了,或者软软地落在马前。铁木真立即传令反扑过去,他生角的白马在雪中奔腾跳跃,像水中的鱼在撒欢。
第三节
对面,那十二部联军僵住了。猛然间,风雪灌进脖子,打在脸上,手臂冻得拉不开弓,握不住刀。张开嘴却喊不出声音。有人中了箭,仍然僵立在马上,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有人没受伤却跌下了山谷,就势睡着了。风雪掩埋了他们,从头到脚不留缝隙。三个月之后,等到天气暖和了,这里将聚集大群的乌鸦,只只羽毛油黑发亮。
十二部联军乱了。此时已经临近傍晚,或者晌午刚过,天昏地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塔里忽台悄悄带着他的泰赤兀部众掉转了马头。还有塔塔尔人、蔑尔乞人、乃蛮人,都跑了。札木合立在风雪中叹了一口气,说,上天偏心,它不爱我。
据说,现在到阔亦田去的人都能看见这句怨言:“天不爱我”。它在山谷中飘浮着,终年不散,像一团苍白的雾气,或一只没形状的鸟,当阴天起风的时候,它便发出响声,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塔里忽台抢先跑回驻地,掳掠了札答兰部大批的百姓牲畜,逃向斡嫩河北岸。随后塔塔尔人又把札答兰部洗劫了一番,跑回兀尔什温河边的老营。蔑尔乞人脱脱最善劫掠,把失去了头领的札答兰部众尽数卷走了,顺便又抢掠了翁吉剌人。帐篷着火了,牲畜们惊叫着,被撵来赶去,不知道自己又跟上了哪个主人。等札木合退回到营地,他的札答兰部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冒烟的灶火。
阔亦田之战结束于一场暴风雪,更深刻的原因一直被人争论。事实是,强极一时的札答兰部从此消亡了,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叫做古儿汗的称号,像个梦。但古儿汗之歌流传了下来,穿越了好多个世纪,直到今日。某天,在某次宴席上,酒醉的时候人们会齐声合唱,分十二个声部,从不同的喉咙里突然冒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气势如万马奔腾。
阔亦田之战所以著名,是因为参加部落最多,规模大,它直接导致了后来一系列的追逐和杀戮。脱斡邻王汗沿着额尔古纳河去追击蔑尔乞人脱脱,黑貂皮战袍在身后展开,像一只黑色的大鸟贴着地面飞行;铁木真则去斡嫩河追击他的老对手塔里忽台,几天未下鞍子。
追逐分为两种。一种长途追击,要几十天,几个月。追逐者不急。被追逐者因为急于逃脱,须遗弃一些车帐、百姓和牲畜,由追逐者收拢了,以便补充途中的给养,吃用不了的,留给后面作储备,然后继续追击。一次一次,被追逐者越来越瘦,追逐者越来越肥,它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直到被追逐者变成散兵游勇,消失在山谷或者密林深处。这个追逐者的目的在于攫尽对方的财物。而另一种追逐不同,追逐者的目的是要歼灭对方,像围猎。他不给被追逐者喘息的机会,尽快缩短距离,不让对方的背影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时刻提防他殊死反扑,直到彻底消灭对手为止,然后搜集他所有的财产和部众百姓。这种追逐最过瘾,也最危险。铁木真喜欢这一种追逐,而脱斡邻王汗则擅长前一种追逐。
脱斡邻王汗的兵马分三股,由桑昆做头哨。一路上他们不断截获脱脱的财物和牲畜。他们一面大张声势,一面小心控制着追逐的节奏。他们没有料到,札木合也在他们的追逐范围之内。札木合不喜欢做被追逐者,尤其不喜欢这种追逐,不死不活,疲于奔命。他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丢掉的东西了,身边剩下的兵马远不够用来反扑。他的札答兰被瓜分了,没有食物跑不了多远。况且,有什么用呢?他的对手不是蔑尔乞人,不是脱斡邻,他不恨他们,更不怕他们。他惟一的对手就是他的安答铁木真。而这种无聊追逐只能让他感觉厌倦、丢脸。他的性命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当桑昆纵马追进一片树林,发现被追逐的人面对他站着,扔了手中的弓箭,神色安详。
札木合对桑昆说,我看见你远远跟着,知道你路途辛苦,但我没有什么可以丢给你的东西。我想,与其让你这样白白地奔跑,还不如把我自己交给你。你不用惧怕,我是札木合,我也不怕你。在你动手之前,我身边的将士们不会对你放箭,你若动手,咱们谁也别想走出这片林子。桑昆我对你说,今天是札木合投降你的日子,你要好好记住,这是你的荣耀,是上天对你们克烈部的恩典。回去告诉你的父亲脱斡邻王汗,有了札木合,他的战马将长出翅膀,我将帮他消灭一切敌人。
桑昆的手一直搭在弓弦上,他问札木合,你是铁木真的安答,为什么不去投降他呢?
札木合说我可以投降除铁木真之外的任何人,这个你不懂,但你的父亲懂。他知道我的用处。
有一天,成吉思汗问众异密异密,波斯语,大臣之意。的首领博儿术那颜那颜,蒙古语,首领之意。:什么是男人最快乐的事情。博儿术说:“男人带着冬天脱尽羽毛,又长满了新羽毛的灰鹰,骑着养肥了的好马,穿着漂亮的衣服,在初春的时候去猎灰头鸟,这是最美妙的事。”
成吉思汗问孛罗忽勒:“你说呢?”孛罗忽勒说:“放鹰,看它从天上击落灰鹤,用爪子抓走,这是男人的快乐。”
接着,他又问忽必来的儿子们。他们都说打猎、放鹰是人生最美的享受。
成吉思汗说:“你们说得不好!追击敌人,把他们铲除干净,夺取他们所有的一切,看他们的妻子号哭、流泪,骑他们后背平滑的骏马,将他们美貌的后妃做睡衣和垫子,注视她们的脸颊并吮吸她们乳头色甜蜜的嘴唇,这才是男人的快乐。”
愿普世万民长享太平!
〔波斯〕施拉德《史集》《史集》,波斯人施拉德编著,成书于十四世纪。第一卷第二分册
铁木真在马背上不食、不饮、不歇,连续奔跑,胯下的马已经换过八匹,途中遇到泰赤兀人丢弃的财物也不去收拢,身上的衣服吹干了又汗湿了。从迎面飘来的空气中他闻到了塔里忽台的气味,十分熟悉。早先,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遭塔里忽台的追逐,被这种气味笼罩着,躲进深山里险些饿死,泅到河水里几乎淹死,藏在羊毛车里已经憋死了,又活过来。他曾经带着一张弓两支箭,骑两匹秃尾子马,三天三夜没有下鞍,连头都不敢回。那时候,塔里忽台在他的背后。而现在,他在塔里忽台的背后。
追逐是快乐的。
快乐中的铁木真不觉得劳累,没有饥饿感,最多有点困,困了便合上眼皮,垂下头,马蹄声就变软了,远了。他梦见自己在飞,像鹰,在追逐一只灰鹤,用爪把它击落、撕碎,灰鹤就是塔里忽台。到了斡嫩河北岸,塔里忽台决定不跑了。他已经明白,他不可能摆脱铁木真,他们在他身后,像马蝇见到了血。
惟一的活路只能是掉回头,拼死一搏。但他连掉转身体的机会都没有了,铁木真几乎是踩着他的脚后跟扑了上来,未及发布号令,战斗就已经开始了。这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恶战,不必摆阵形,战术也是多余的,因为他们之间太过了解,太过熟悉了,都是自幼在斡嫩河边长大的,若在别的时间、别的地方迎面碰到,能互相叫出名字,可以凑在一起喝一顿酒,或者唱一支歌,歌子里有他们共同的祖先、共同的仇恨和欢乐。
但现在不行,现在他们必须用刀和箭对话,迫使一方服从另一方,不服就让他死。斡嫩河畔变成了战场。在这个战场上,连他们的马都相互认识,有的是母子,有的是兄弟,在它们驮着主人奋力拼杀时,在头尾交错的一瞬间,会猛然嗅出久违了的气味,亲切极了!于是,它们在主人的驱使下,一个个龇着牙,扬起蹄子,抖开鬃毛,像狮子似的炫耀着,奔突着。直到背上轻了,主人掉下去了,死了,它仍然不肯离开,伸长脖子,呼唤着同伴,在战火中来回穿行。
天黑之前,赤金豁阿歹看到铁木真立在马上,隔着斡嫩河在对岸指挥进攻。赤金豁阿歹不认识铁木真,但认识铁木真的马,那匹白鬃马。于是,他挑了一支箭,拉开手里的弓,屏住气,瞄准了,嗡的一声放了出去。这支箭顺着赤金豁阿歹的视线,穿过斡嫩河上空稀薄的暮色,毫无阻拦地飞向铁木真。
这个赤金豁阿歹是泰赤兀部最著名的神射手,他的箭从不偏离目标,刮风的时候一样,对活动中的目标也一样。赤金豁阿歹可以在发箭的一瞬间精确地估算出风力和目标移动的速度,他射出的箭像长着眼睛的鸟,能凌空叼住一只蚊虫。但他的弓并不是最硬的,最硬的弓用四根牛蹄筋做弦,一般人的力气拉不动,必须够二十四分劲;软一点的也要十二分劲,用三根牛蹄筋就够了,那是普通的弓;再软一点的要八分劲,两根牛蹄筋做弦,妇女也能拉开。赤金豁阿歹的弓不硬也不软,十八分劲,但很有灵性,它能猜透主人的心思,把箭送到它想去的地方,可深可浅,或者中伤,或者洞穿,在主人松手的一刹那,它就提前知道了对方的命运,无论那是一只鸟、一头狮子或者一个人。赤金豁阿歹一松手,这张弓嗡的一声沉默了,它发现主人心中并无愤怒。
赤金豁阿歹的箭从斡嫩河对岸飞过来,射中了铁木真的脖颈,只是稍稍朝左偏了一点。铁木真想把它拔出去,像摘掉一根刺,结果喷出了血。热气腾腾的。他眼前一黑,摔下马,失去了知觉。当他再次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旧帐篷里,身边净是烂泥般的血污,周围一片静寂。左侧颈部如火烧一般。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了。在他闭眼和睁眼之间,时间被删除了,没留下一点痕迹。后来,一个男子嘶嘶哈哈地跑进帐篷,喷着白气,浑身是水,赤裸着,下身那个东西像水草中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外面天已透亮。
为防止动摇军心,铁木真落马的事没张扬出去。当时,博儿术即刻跨上铁木真的战马,举起苏鲁锭,人们以为他就是铁木真。者勒蔑趁机脱下袍子,裹住他的可汗,避开众人眼目,悄悄把他背到一个僻静的帐篷里。战斗仍在继续。铁木真昏迷不醒。者勒蔑伏在铁木真身上,一口一口为他吸吮淤血。半夜,铁木真说要马奶喝,是呓语。者勒蔑见他口渴的样子好生可怜,没别的办法99lib.,只能出去寻找。无论在哪儿,有帐车必有酸马奶,可是百姓们都跑光了,扔下的车帐也净是空的。泰赤兀人的营地还在对岸,者勒蔑只好脱掉衣服,跳进冰水,泅过河去,光着身子在暗中摸索。当他捧着半壶马奶跑回来的时候,发现铁木真已经醒了,半坐着,警惕地看着他,那目光比刚才的河水还要冷。者勒蔑浑身一激灵,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第四节
铁木真与泰赤兀战时,其颈被伤。流血苍黄之甚,有臣者勒蔑将淤血吮去。至半夜铁木真说我血已自干了,好生渴得慌。者勒蔑裸身径自去敌人营内,从车厢寻得马奶回来,与铁木真饮。铁木真旋饮旋歇,三次方已。说,我眼已明,心已醒了。遂起身坐,视坐处流的血都如泥泞。铁木真说你如何这般做,远些唾弃不好么?者勒蔑说,慌忙顾不及远去,又怕离了你。当时吐的吐了,咽的咽了,我肚子里也进去好多。铁木真又说,我伤既好些,你如何还裸身入敌营去,倘若被擒,你岂不说我被伤的事?者勒蔑说,我若被擒,就说本来要投降你们来,被他们得知,剥光了衣服,欲杀间才逃脱过河。见我这样子,他们必信了,给我衣服穿。我就偷了他们的马,再跑回来。铁木真说,从前,在不儿罕山遭蔑尔乞人围困,是你救我母亲的性命。今日你又把我的淤血吮去。我正干渴,你舍命寻马奶来与我吃,使我内心开豁。这三次恩,我心中永不忘了。
《蒙古秘史》第145节
由此可见,他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和历史上其他君王一样。铁木真时,他疑心者勒蔑告密;成吉思汗时又怀疑他的兄弟谋反;西征时,怀疑他的儿子另立为王。后来证明,这些都是一心爱戴他的人。但他还是不能不疑,疑心像野草一样从他的内心里生长九九藏书出来,与日俱增,每每使他陷入不安、痛苦或者羞愧之中。
一个人凭什么相信另一个人,并且始终不渝,像狗,或者像马一样?
一个人为什么不能信任他人,并且始终不渝,像狗,或者像马一样?
公元一二零六年以后的某天。已经做了大蒙古国主的成吉思汗下令怯薛军怯薛军,即大汗的卫队。抓捕他的弟弟哈撒尔。因为他听说哈撒尔对自己被封为四千户不满。哈撒尔是他的亲生兄弟,胆量极大,小时候曾与他一起射死同父异母的弟弟别克帖。后来他立下的战功数算不清。哈撒尔膂力过人,用二十四分劲的强弓,能逆风射出三百五十步,是著名的神射。成吉思汗听说他到处发怨言,并与自己的属下一起密谋,要取他兄长的汗位。被怯薛军抓起来的时候哈撒尔还在大醉之中,对成吉思汗的质问他概不解释,没有丝毫畏惧。哈撒尔说如今你是大汗,你想杀我就像踩死一只虫蚁,没什么可说的。成吉思汗命人摘去他的帽子帽子代表男人的权威。解下他的腰带,将他捆绑结实,准备杀头。
哈撒尔仍然不申辩,不言语。他们的母亲诃额伦得到了消息,驾着白骆驼车跑进刑场。她拾起帽子,给哈撒尔戴上,盘腿坐在成吉思汗面前。诃额伦敞开胸怀,拿起一只乳房对成吉思汗说,初生你的时候,你的食量大,吃空我的一只乳房还不够,咧嘴吼叫,还要吃第二只。你的弟弟哈撒尔生下后,食量更大,他能一次吃空我两只乳房,叫我心胸舒畅。可我总不喂饱他,留下一口给你。
那时候我想,你是手握凝血而生的,将来能做大事。不知道你现在做了国主,却要杀死你的弟弟。我问你铁木真,我的哈撒尔他有什么罪呢?他有力气,能射,远射出去的箭可叫惊走的人回来投降。如今讨平了敌人,你的眼里就容不下哈撒尔了吗?诃额伦袒露着胸怀,双乳垂在膝上,满眼是泪。成吉思汗赶忙低了头,拦住了母亲的话,说儿子我羞也羞了,怕也怕了,母亲你就不要再说了。他下令为哈撒尔松绑,其余的话没有再问,回身走了。
后来,成吉思汗把哈撒尔的部众从四千户又减少到一千四百户。
再一次,是西征回来的途中。此时成吉思汗已经年老了,他的长子术赤已经在钦察草原另立汗国。他派人去召他回来。术赤称自己病了,不能来见他亲爱的父亲。可是见到过术赤的人却说他每天打猎,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有意躲避他的父亲。成吉思汗大怒,派次子察合台到钦察草原去,命令他亲手处死他的哥哥。
后来他才知道,在他下令之前,术赤已经病死了,怕父亲伤心才没有告诉他。术赤临死前还叫人捉了一千头野驴,从遥远的钦察草原赶到成吉思汗跟前,专门供他的父亲射猎取乐。成吉思汗见了十分的悲伤,一时神情恍惚,从马上跌落,摔伤了膝盖,这个伤一直到死也没有痊愈。
后来他把钦察草原赐给了术赤的儿子,可由子孙后代继承。据说,有史以来所有的君王当中,成吉思汗是惟一没有遭遇背叛的人。叛变者们为什么自动放弃了篡权的野心?这是一个古今之谜。那一次,战斗进行了几天,泰赤兀人士气渐弱,终于大败于斡嫩河。
塔里忽台逃跑了,途中被纳牙父子捉住。这个纳牙父子和他们的属下都是泰赤兀人,他们想投降乞颜部,正好把塔里忽台给铁木真送去,当做礼物。他们将塔里忽台绑了,放在车里,一路拉着往回走。
塔里忽台没有求饶,他坐在车里对他们说,你们不知道,铁木真幼年时我救过他的命,他不会杀我。可是他最恨出卖本主本主,即原来的主人。的人。我就算战败了,到现在为止还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纳牙父子两个听了,认为他说得有理,就给塔里忽台松了绑,把他放了。
纳牙空手来到铁木真面前,对铁木真说,本来我们捉了塔里忽台,要给可汗送来,但因那塔里忽台是我们的本主,又把他放了。现在我们只好空着手来投靠可汗,请可汗不要怪罪。正像塔里忽台说的,铁木真不仅没有怪罪他们,还称赞了他们的忠诚,特意把纳牙留在了身边的卫队里。就是这个纳牙,后来因为护送忽兰妃有功,做了怯薛军的首领。那职务相当于成吉思汗的侍卫长。
他做梦也没想到过,自己会死在两个毛贼手里。在他们动手之前他对他们说我是塔里忽台。他们竟然问塔里忽台是谁?真可笑!随后他们割断了他的喉咙,没手劲,动作也不利落。塔里忽台忽然明白:他们不是要取他性命,而是看中了他的皮袄和靴子,他们没有一刀捅死他是怕损坏了他身上的衣服。
但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被剥去了衣服和靴子,赤身在阳光下,毫无尊严。这时,聪明一世的塔里忽台后悔了,悔不该当初对纳牙父子说那一番话,叫他们放掉他。他又一次被自己的聪明出卖了。当时他只想着逃走,以后另找机会跟铁木真较量。早知这种下场,还不如把自己交给铁木真,死也死得有名分。现在他被扔在一边,像块没人要的臭肉,太难看、太丢脸啦。
阳光明媚。塔里忽台舍不得闭眼。太阳在他的泪水里漂浮起来,像一块金黄的奶酪,渐渐融化了。
在斡嫩河两岸,泰赤兀的部众百姓都聚拢起来,等待被点数,被处置。男人们聚在一处,光着头,被摘掉了武器;女人和孩子们聚在一处,牲畜似的相互紧紧挤靠着。铁木真在众人簇拥下,从他们之间走过,面色略显苍白。黄昏未到,风还是硬的。他裹住伤口,竖起衣领,以免被人看见。
俘虏中的赤金豁阿歹心中疑惑,难道是他的眼睛看错了么?铁木真骑在他的白鬃马上,和那天傍晚他射中的目标一模一样。当时那个铁木真已经翻身落马了,他的弓箭可以作证。可眼前这个铁木真直挺挺地立在马上,一副毫发未损的样子。难道世上有两个铁木真么?赤金豁阿歹伸出手摸了一个空,他忘了,身边的弓箭早已经被掳了去。
赤金豁阿歹,著名的神射手,阵前的勇士,泰赤兀人的骄傲,可是没有了自己的弓箭,他混在人群里,和身边的俘虏们没有任何区别。这些人,将被分配到各户去做粗工,喂牲畜,放牧,打草,砍树,擀毡,鞣皮子,拉粪,赶车,打蹄铁。他们将磨出满手硬茧,眼睛看不到一程之外的事情。而弓箭呢,只能用来射那些睡不醒的雉鸡。这些个人啊,他们太可怜了。
铁木真走过来,举起手中的箭问道,谁用这支箭射伤了我的战马?他眼前的人头像被风吹动的草一样摇摆着,静寂无声。
一个青年从人群中站出来,他说,如果射伤了可汗的战马,那就不是我的箭,我的箭射中了可汗的脖子。我的名字叫赤金豁阿歹。铁木真愣了一下,叫人把这个青年带到跟前来。他问他说,一般的人做了伤害人的事,都要咽进肚子里,藏起来,恐怕别人知道,你怎么反要自己说出来,你就不怕死么?青年说道,我的箭法精准,又不是丢人的事,我为什么不敢承认?我不怕死,现在我的弓箭让夺了,和死没什么两样了。可汗若杀了我,不过溅湿了你脚前巴掌大的地皮,算不了什么。若可汗愿意留下我,给我弓箭,我能够为可汗横断面前的河水,击碎挡路的岩石。我的名字叫赤金豁阿歹。
铁木真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光亮的额头,一时忘记了脖颈上的疼痛。他对他说,你记住,那个射伤我的赤金豁阿歹已经死了,以后你的名字叫哲别,我叫哲别的时候必是指你,你就是我弓上的箭镞。
他这般说了,耳朵里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是个妇人的声音。
自从做了乞颜部可汗,没人直接呼唤他的名字,除了他的母亲,连孛尔帖也很少叫。他费力地扭过头去,见一个包红头巾的女人跑过来,被卫士们捉住,她大声叫喊铁木真,铁木真,铁木真!
铁木真看见这个女人面熟,便下了马,让卫士们放开她。这女人长得圆脸,杏眼,嘴唇像一道新鲜的伤口。她问,铁木真你现在做了众人的汗,就不记得我了吗?铁木真说,你是合答安,你的父亲叫锁尔罕赤剌,你的兄长叫赤老温。我落难的时候曾经受你庇护,你的兄长给藏书网我开枷,你煮食物给我吃,你的父亲给了我弓箭和马,使我逃脱性命。那女人听了,便扑到铁木真身上,说你是个有心的人,你没有说错,我就是合答安。
晚上,锁尔罕赤剌和赤老温被引到铁木真帐里。铁木真发给赤老温弓箭武器,让他留在身边的卫队中。他扭头责备锁尔罕赤剌,说你为什么早不来投我,是怕我做了汗就不认识你们了吗?锁尔罕赤剌这样说:如果我急急忙忙来投奔你,让塔里忽台知道了,必毁灭我的儿女、牲畜和食物,如吹灰一般。
何必呢?我不急,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有心的,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我。再说,我又不贪图你报答,能活着见面心里就知足了。铁木真说,你的话有道理。当初,你不仅救了我的性命,还教会了我做男人的谨慎。你看我现在也做了父亲,我的儿子们还小,言行没有约束,不知道畏惧,不善动脑筋,我请你帮我教导他们,让他们将来受人尊敬。
铁木真对锁尔罕赤剌说你以后不要去打马蹄铁了。
父亲走了,兄长也走了,合答安没走。铁木真没有让她走,她也没想要走。她看见铁木真面色青黄,说话微微发喘,知道他受了伤,需要歇息。像若干年前一样,她为他解开衣服,擦拭伤口,洗净身体。她面对他的目光,丝毫不羞怯。
铁木真握住了她的手,俯身上来,她便敞开了自己,让他进来。他在她身上睡着了,她也不动,一点不觉得沉。本来,她喊叫铁木真,是想要他解救自己的丈夫,不料她的丈夫已经战死了。可怜的人,上天把他收回去了。上天收去了她的丈夫,却给了她铁木真,就是为了不叫她悲伤。
就好像她的丈夫悄悄钻进了铁木真的身体,而铁木真早就知道似的,他的下颌搁在她肩膀上,覆盖着她。她想,上天是个有心的,若干年前的某个夜晚,当她劝她的父亲说,一只告天雀跌进草丛,连青草也懂得庇护它。从那天晚上起,上天就安排好啦。现在,她用她泥土一样的生命承受着铁木真的身体,以及他的睡眠。她的身体告诉她,最亲爱的男人,是最轻的。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第一节
狗儿年。铁木真封合答安为汗妃,成为他的第二位妻子。这一年铁木真三十九岁,他决定剿灭塔塔尔人,为父亲报仇。如今,他的父亲也速该已经死去快三十年了。
但是仇恨与时间无关,它不会腐烂,只要存在心里,什么时候拿出来都是新鲜的。对铁木真来说,那件事情就好像发生在昨天。记仇是秉性,更是一种天赋,真正记仇的人不是那种大喊大叫的人,他只需看你一眼,记住,然后就走了。不吭声,不哭,默默地去做他手边的事,好像转脸间就把你给忘了。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二十几年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你以为那件事不存在了,连你自己也想不起来了。突然某一天,在许多天中最普通的一天里,他出现在你面前,握着磨亮的刀子,把你堵在门口,叫你把喉咙伸过去。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一切都晚了。当它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因为它孕育的时间太长了。仇恨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当你忽略它的时候,它在悄悄地生长,当你看见它的时候,一片叶子已经长成了大树。
平定了泰赤兀人不久,铁木真便率领蒙古乞颜部到了阔连海子——塔塔尔人的老营附近。此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或者初夏,蓝色的苜蓿花开遍了草原,牲畜们开始上膘,兀尔什温河水在静静地流淌。四种塔塔尔人都被铁木真的队伍团团围住:一种察阿安氏,一种阿勒赤氏,一种都塔兀惕氏,一种阿鲁海氏。他们早晨醒来忽然发现情况不对,天太蓝,没有鸟,牲畜们不好好吃草,狗支棱着耳朵,孩子们分外安静。
逃走的机会已经没有了。
在这之前,铁木真曾经与脱斡邻王汗一起截击塔塔尔人,名义上是替金国作战。那次,塔塔尔人败逃了,铁木真没有穷追到底。因为当时他还不够强大,只是别人的一只手臂。但他亲眼见识过塔塔尔人的凶悍和狡诈。这一次他是他自己,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仔细地把四种塔塔尔人包围起来,并不急于动手,然后派答里泰、阿勒泰和哲别等人像锥子一样快速穿插进去,把敌人惊起来,往外跑,然后消灭掉,再跑,再消灭,锥子反复穿插,圈子逐渐缩小,最后把那些不敢再跑、跑不动、不想跑了的塔塔尔人密密实实地围在了一起,摘去了他们的武器。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在阔连海子、兀尔什温河的中间地带布满了塔塔尔人的尸体,年老的、年轻的,新的和旧的,他们的血浸透草根,因为太热太稠的缘故,那些草也枯干了。无数毡帐起了火,乱麻样众多的百姓和牲畜被驱赶到一起,等候被处置。剩下的塔塔尔男人们被关进寨子。
被俘的塔塔尔人安静地聚集在寨子里,特别的驯服,简直太驯服了。那么多的人,不吵也不嚷,一个挨着一个,或者看着天,或者盯着自己的脚尖,神情沉默而专注。从他们的眼睛里找不出一点仇恨的影子,一丁点敌意。给他们吃就吃,不给他们,他们也不叫喊。解开了绳子,他们也不跑。打他也不反抗,就像打在木头上,没有任何响动。身边的同伴死了,他们也不悲伤,只是挪挪身子,给死者腾出躺下的地方。
可是塔塔尔人的驯服却使铁木真恐慌,隐隐不安。好像某种可怕的阴谋深藏在那里面。他们越是驯服沉静,铁木真反而越不放心,睡也睡不塌实,吃也吃不出滋味。他病了。
乞颜部的军队在庆祝他们的胜利,杀牛羊,饮酒歌唱,像孩子一样舞蹈,踩得脚下净是尘土。六月的阳光照在他们汗津津的面孔上,直冒热气。铁木真的帐里却燃着火,藏书网他裹着皮袄,周身发冷,丝毫体会不到胜利的快乐和报了仇的轻松。亲族首领们坐在他的身边,正在商议重要的事情。每次会议都是这样,大家都围坐在地上,分不出高低贵贱。人人面前摆一盅酒,还有奶酪和肉,跟家常的聚会一样。铁木真坐在正面,他说他不懂那些塔塔尔俘虏为什么那么安静。大家说因为畏惧可汗,他们都吓破胆了,失了魂魄。铁木真愈发疑惑,他说我不要他们畏惧,我也不要再看见他们。
铁木真掳了四种塔塔尔
密与亲族共议
在先塔塔尔
有杀咱父亲的仇怨
如今可将他男子似车轮高的尽诛了
余者各分做奴婢使用
《蒙古秘史》第154节
勒勒车轮子多是山榆木和柞木制作的,大小视车身的长短而定。因为草地湿软,一般车轮都比较大,大了不容易陷。小则三四肘,大则四五肘。高度相当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或者还小一点。按通常的情况,凡男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大都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他的血脉传承,会记仇了。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掩饰、装傻,然后用自己足够长的一生来等待时机,仇恨也随着他的身体逐渐长大,变硬,不可更改了。
通过秘密会议,车轮的尺度随着铁木真的命令传达到乞颜部士兵们的心中,成为他们行刑时掌握的标准。负责行刑的士兵每人准备了长短两把刀。虽然嘴上没说,但他们觉得有点太夸张了,杀掉那些沉默的塔塔尔人跟切瓜砍菜区别不大,有力气就行。天渐渐黑了,白天的酒还在他们肠胃里发酵,没唱完的歌曲仍藏书网 在脑子里盘旋。借着月光,他们打开寨门,让塔塔尔人一批一批走出来,好依次分别放倒。这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蓝色的月光下,塔塔尔人犹如一群黑豹,突然蹿出来,撞倒为首的士兵,抢夺他们的武器。从动作上看,他们早就谋划好了,后面的人已经解开了绳索,还有那些半大孩子们,袖子里竟然藏着短刀。他们咆哮着,一起朝举刀的士兵们扑过去。很多乞颜部的士兵被扑倒了,捅死了,有的干脆被咬断了喉咙。
更多的士兵围上来,刀刃在月光下闪烁,像无数萤火虫疯狂地飞舞,从人们的身体里钻进钻出,不知道疲倦。到天明的时候,塔塔尔人全部被处死了,另外还有五百名乞颜部的士兵和他们一起躺在血泊中,难分彼此。其实,在混乱的时候,许多塔塔尔人都有机会逃出去,但他们不跑,或者逃了又跑回来,继续与持刀的士兵肉搏。连小孩子也不例外。在人缝中,他们用短刀捅漏了士兵的肠子,一声不响。那最小的身高还不及车轮。
这件事传到铁木真耳朵里,惊出了他一身冷汗,由此,病情好了许多。
但别勒古台因此遭受了最严厉的处分。那天秘密会议期间,别勒古台出门撒尿,碰到了一个叫耶克扯连的人。耶克扯连问他你们在商议什么。别勒古台说要把塔塔尔人尽杀了,高过车轮的一个不留。当时耶克扯连还笑了笑,没说话。趁大家喝酒唱歌的时候,他把消息带给了寨子中的塔塔尔俘虏,还用衣服裹了十几把吃肉的刀子,悄悄塞给了年幼的孩子,让他们藏在袖子里。这个叫做耶克扯连的是塔塔尔人,他因为把自己的女儿献给了铁木真而被赦免,可以自由地随处走动。后来,别勒古台在寨子门口发现了他的尸首,手里攥着刀,和三名乞颜部士兵摞在一起。
铁木真对别勒古台说,从今以后再不许你参加亲族首领的会议,有事商议的时候,你在外面站着,等大家议完事,一盅酒过后才可以进门说话。每次都要这样。
同时铁木真还当面斥责了阿勒泰与答里泰。因为他们在扫荡塔塔尔营地时,私自掳掠了许多财物。铁木真派哲别将这些财物都剥夺了,归在一处,日后再以战功大小统一分配。阿勒泰和答里泰很没有面子,他们一个是铁木真的堂叔,一个是也速该守灶的兄弟,铁木真的亲叔叔。晚上他们两个在一起喝闷酒,说,当初我们离弃了他们母子,铁木真到现在还记恨我们,我们离开札木合来投奔自己的侄子,并推举他为汗,他也不领情。如今他又剥夺我们的财产,我们在他的身边,还不如那些外人。与其这样,我们还不如去追随札木合,虽然不是一个血统,倒也不受约束。靠本事抢夺来的东西,也不会被外人侵吞。
第二天,他们拉着自己的兵马,悄悄地离开了乞颜部。
可是别勒古台没有走,他被派去掩埋那些士兵们的尸首。其中有他认识的,有的以前并不认识,这些士兵与塔塔尔人纠缠在一起,都残缺不全,很难分清哪颗头颅属于哪副肩膀,哪只手臂和哪条腿是一个人的。他索性把他们一起埋葬了。对他的汗兄,别勒古台心里没有半点怨恨,他觉得自己不够资格。怨恨不仅要有理由,也要有资格。作为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本来应该具备这个资格的,但在小时候被取消了,当他的哥哥别克帖被射死之后。自那以后,诃额伦母亲和铁木真兄弟都待他很好,但他再没有资格去怨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是偶尔,他感觉有点孤独,想念他的哥哥。
在耶速甘的照料下,铁木真的病完全好了。耶速甘是塔塔尔姑娘,生得十分俏丽。她陪伴铁木真,用自己的身体为铁木真祛除风寒,整夜不得睡。耶速甘那么年轻,貌美,热情。铁木真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奖赏。他说,你是塔塔尔最美丽的姑娘,应该做我的汗妃才对。耶速甘却回答道,可汗如果这样说,汗妃就不应该是我,因为我不是塔塔尔最美的女人。耶速甘说,我的姐姐比我美貌,她在落难的百姓们中间,就像一颗珍珠陷在烂泥里,她的名字叫耶遂。铁木真派人把耶遂找来,这个耶遂果然气象不凡,她头发乱了,衣服破了,脸上有灰尘,两只眼睛却炯炯放光。铁木真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他问耶速甘说,既然你知道自己不如姐姐美,为什么还要把她推荐给我?耶速甘说最美的女人应该属于可汗。铁木真说你这么有容量,理应封作汗妃。
就这样,在剿灭了塔塔尔人之后,耶遂、耶速甘姐妹一同被封为汗妃,成为铁木真的第三和第四位妻子。这个耶遂夫人极有胆识,曾在历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
多年以后的一个秋天,成吉思汗决定西征。那时候他快六十岁了,脾气很不好。西方的花剌子模国王杀了他的商队和使者。他准备亲自到花剌子模去,让那些傲慢的人付出代价。那个花剌子模在日落的方向,非常遥远。但是再遥远的路程也挡不住成吉思汗的愤怒。愤怒的成吉思汗连续几天吃不下饭,连苍蝇都知道避开他。四个儿子都熟悉父亲的愤怒,他们静静地候在帐门外,不敢走,也不敢出声。
此时,耶遂夫人径自走进汗帐,站在成吉思汗对面,对他说,听说大汗要越高山渡大水,到远方去征战了,我心中不安。想起来有些话不能不说,我要说的是,凡有生命的都有无常的时候,大汗你也是一样。万一哪一天你大树般的身躯忽然倒了,这国家该委付给谁呢?大汗你不能不想,你的四个聪明勇敢的儿子,都是你心上的肉,你应该早让他们知道你的打算,也让我们和众人都知道。即使你有一天不在了,我们还能够按照你的意思行事。
耶遂是第一个对成吉思汗提到死的人。不仅如此,耶遂提出的问题也是成吉思汗一直极力回避的。可是成吉思汗没有恼怒。如果换了孛尔帖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恼怒,因为他知道孛尔帖一直想让术赤做他的汗位继承人。
除了孛尔帖,他的儿子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对他说这样的话。但他没有料到,对他说这种话的人居然是耶遂。成吉思汗打量着这个塔塔尔女人,陷入了沉思。这时候的耶遂已经不再年轻了,美貌也成了过去的事情。但她的语气诚恳,神情坦荡,一副很有主见的样子,不像受了孛尔帖的唆使。她自己没有孩子,那她这样说是为了谁呢?成吉思汗认为耶遂是为了他的国家着想。于是他说,你提醒得对,这件事情我忘记了。不久,成吉思汗把四个儿子都叫进帐,让他们谈谈各自的想法,结果发生了那次历史上著名的争吵。幸亏争吵是发生在成吉思汗面前,否则的话,势必酿成一场流血的战争,导致蒙古政权的分裂。事后,成吉思汗重重地奖赏了耶遂夫人。
第二节
耶遂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驯马手。女儿的美貌曾让这位父亲心怀忧虑。父亲觉得,这么美丽的姑娘落生在他的家里,实在太奢侈了。不知道这是上天给他的赏赐呢,还是对他的惩罚。而耶遂自己倒不觉得,她美得理所当然,不扭捏,不遮掩,也不招摇,而且随着年龄增长,一天比一天漂亮。当耶遂长到十四岁,营地里的男孩子们都无端地躁动起来,飞快地生长,才过了一个夏天,就比相邻营地的同龄少年高出了半头。在耶遂十六岁上,她身边的塔塔尔青年们脾气火暴,好斗,歌唱和跳舞也胜过别人。等耶遂到了十八岁,很多塔塔尔青年开始相互殴斗。
耶遂知道这是因为她,但她概不劝阻。于是有的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死了。这时,耶遂就到埋葬尸骨的地方点一堆火,在太阳初升之前,为死者祭一杯奶酒,叹一口气,哪怕她根本不认识那个青年。不过那个青年已经相当满足了,他的亡灵能够在火光的照耀下与耶遂的美丽单独相处,是件无比幸福的事,这样的死没什么可遗憾的。但耶遂的父亲不这么想,他很担心。为了阻止类似的灾祸继续发生,他把耶遂嫁给了一位著名的驯马手。
这位可怜的驯马手自娶了耶遂的第二天就被人遗忘了,远近的人都称他为耶遂的男人。好像那就是他的名字。驯马手不仅一夜之间丢失了自己的名字,还得罪了所有的塔塔尔男人。大家总是找茬奚落他,拿他取笑,瞧不起他,好像他偷走了属于大家的什么东西。连胯下的马也变得不听话了。他的驯马技艺逐日下降。驯马手不高兴,他憎恨妻子的美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他娶了耶遂,却不能占有她的美,这是什么道理呢?当塔塔尔人都去与铁木真战斗的时候,驯马手躺在帐里苦苦地思想这个问题。直到塔塔尔人战败了,妻子也被铁木真掳掠去了,他仍然没想明白。
有一天晚上,耶克扯连来和耶速甘告别。他说我要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能再也不回来了。我是你的父亲,也是一个男人;父亲要为儿女着想,男人有男人该做的事。我听说铁木真从不杀女人和孩子,但愿他能善待你。但我不放心你的姐姐耶遂,她嫁了人我也不放心。不放心有什么办法呢?耶克扯连对他的女儿说,现在我知道了,上天让她长得那么美,就是对我的惩罚。耶克扯连临走时眼圈红了,怀里还抱着一捆吃肉用的刀子。他嘱咐女儿无论如何也要忘了他。如他所愿,从那以后,耶遂和耶速甘姐妹再也没见过这位父亲。
八月间,铁木真离开兀尔什温河,返回斡嫩河老营。途中,他在一棵樱桃树下乘凉,一边看塔塔尔百姓赶着牲畜从眼前走过。他有点困,打了个瞌睡,突然眼皮一跳,感觉一道目光刺来。他即刻让卫兵从人群中搜索刺客,拉出了那个男人。
铁木真问他是什么人,他不说,但铁木真马上就知道他是谁了。凡经女人调理过的男人,身上脸上必留下了那个女人的痕迹;经同一个女人调理过的男人,没见过面也能相识。此时耶遂就在铁木真的身边,脸色泛红,呼吸急促。那个样子真是好看极了。铁木真直视着耶遂无比美丽的脸,问,要不要留下这个男人的性命?耶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这个男人就是耶遂的丈夫。在他看到耶遂之前,耶遂已经看到了他,她对驯马手使眼色,示意他赶快离开。可是驯马手的脚就像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了。那一刻,他被耶遂的美给迷住了。这是他作为丈夫未曾享用过的,却在铁木真身边焕发了出来,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美得霸道,光彩夺目,毫无理由。
驯马手忽然明白了,以前他和她争吵、打她,都是愚蠢的,因为那不是她的错。其实,上天造出这样的美,无所谓对错是非,没有道理可言,你越想抓住它,它离你越远。兴许,下一次他就知道该斡邻王汗生气了。因为他的儿子不听他的话,做事不与他商量。桑昆是他惟一的儿子,不可替换的,他竟收留了札木合而没有告诉他,一直回到黑林,回到了黑林也没有告诉他。有一天,脱斡邻走进桑昆的帐篷,见一个男人当地坐着,后腰挺拔,就知道不是平常人。见他来了,这人不向他行礼,也不避闪,只是点点头,问候了一声。脱斡邻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札木合。札木合说本来你的儿子要杀掉我的,是我让他给你留着来。你看,我们终于见面了。你的儿子很有远见,你不应该生他的气。札木合说,别站着,我们坐下说话。
札木合的样子让他不习惯,做了俘虏还这么盛气凌人。当初收留他的时候就应该把他这股傲气打下去。可是桑昆没有,现在晚了,札木合大模大样地坐在帐篷中间,屁股都不挪动一下,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而你是客人,这时候你再对他瞪眼吼叫就不成样子了,太小气了。他是你的俘虏,身上没有刀,他对你很友好。他说他是来帮助你的。不过脱斡邻王汗也相信,如果不是札木合心甘情愿,恐怕桑昆也不会捉住他。可他仍然不放心:他札木合为什么要帮助我呢?我什么地方需要一个俘虏的帮助?这话脱斡邻没有说出来,他心里想,反正你是我的俘虏,我随时都可以杀死你。
好像札木合听见了他心里说的话。他说你还没老糊涂。是啊,我还没老糊涂,我不杀你,但也要看情况。脱斡邻心里又说。札木合笑了,说谢谢你帮助我的安答打败了我。脱斡邻说我没有帮助谁,铁木真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右手帮助了我的左手。札木合你怎么不去投奔我的儿子铁木真呢?怕他杀了你,还是你的心气太高啦?札木合说,你说得不错,是我的心气太高啦。本来我想做草原上的古儿汗,现在不可能啦。所以,我不能面对我的铁木真安答。桑昆他没去跟你说,就是担心让铁木真知道我在克烈部。我的安答是个细心的人,他若知道了,必对你有提防,事情就不好办了。脱斡邻对札木合说,铁木真是我的儿子。
札木合说算啦,你别跟我这样说,我又不是外人。如果你的眼前只能留下一个,这个人是桑昆呢,还是铁木真?我说如果算是客气啦,这是不远的事实,闭上眼睛也能看到。你看,我的札答兰部没有了,泰赤兀人让铁木真吃了,塔塔尔部也被他灭了,蔑尔乞部散了,其他的都不值得一提。草原上还剩下什么人呢?西边的乃蛮部,东边的铁木真,还有中间的你。可是天空再大也容不下三个太阳,将来必剩下一个。你想,如果这个人是铁木真,桑昆他还能活着吗?我说如果算是客气啦,这是不远的事实。
正午的阳光从天窗上直泻下来,落在帐篷中间的一件衣服上,那衣服里子朝外平摊着,上面画满了河流、山川,像很多会飞的蝴蝶和会爬的虫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无处躲藏。札木合说完把他的衣服拎起来,抖抖土,披在肩膀上。尘土在阳光下四处飞扬,那些蝴蝶和虫子就爬进札木合的后背,不见了。脱斡邻看着札木合那张聪明的脸,一时没话可说。因为札木合说得对,每一句话都对,太对了,他一向都是对的!
可是脱斡邻想,他那么聪明,处处都对,为什么在阔亦田却战败了呢?是的,他还没有老糊涂,他说他老了,别人还以为他真的老了。他活过的那些年龄告诉他,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有时候你看上去明明是这么回事,而结果却是另一回事。札木合的聪明在于,他能看到尚未发生的事情,而一旦事情发生了,他自己也在事情里头,无法摆脱。札木合比别人更早看出他的安答厉害,可他没料到铁木真会突然有一天离开他,他要是早知道就不会收留铁木真,他被自己的聪明给骗了,有苦说不出。脱斡邻知道,这才是他不去投奔铁木真的原因。这个札木合,他不喝酒,不爱女人,一门心思要把他的安答扳倒,否则,他的聪明就一钱不值,没用啦。
桑昆进来的时候,脱斡邻心里想的就是这些。
桑昆的身后还带着三个人,一个是铁木真的堂叔阿勒泰,一个是铁木真的亲叔叔答里泰,一个叫忽察尔,也是蒙古贵族首领。这几个人是来投奔札木合的,他们带着许多百姓和牲畜。但札木合眼皮都不抬,他说,你们这些人,当初离开塔里忽台投奔我,我如何对你们来?你们又离开我跟了铁木真,怎么现在又后悔了?就是你们这些人弄的,不然我的安答也不会跟我分手。现在我是脱斡邻王汗的客人,你们来投奔我就等于投奔了王汗。
脱斡邻王汗没说话。桑昆留下了他们。他还没老,桑昆就自作主张了,他擅自留下了铁木真的敌人,又留下了铁木真的叔叔,让他将来怎么去面对铁木真?当然,桑昆也没错,札木合聪明无比,阿勒泰和答里泰他们有很多的人马,都是对克烈部有好处的。但脱斡邻还是不舒服,心里不是滋味。桑昆对他的父亲说,铁木真又不知道他们在这里,都是我做的主,我没跟你说,你就当做没看见。脱斡邻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合答安一见到孛尔帖就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长脖颈,肩膀圆润,一双鹿眼安详,略有戒备。从她的眼神深处,可以看到另一个铁木真,像井水里的影子,年轻而陌生,一掠而过。合答安知道这个铁木真是专属于孛尔帖的,谁也抢不走。她向孛尔帖行礼,叫她夫人。孛尔帖说,别人都叫我夫人,你就不必了,叫我姐姐吧。合答安就说,姐姐。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铁木真还在遥远的地方征战,没回来。他让人把合答安带到孛尔帖跟前,托她照应。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出气都很均匀。在她们的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铁木真。是同一个人,但又不是。因此她们彼此多少有些好奇。合答安不年轻了,她救过铁木真的命,曾有过丈夫,长相不算漂亮,嘴唇鲜红,像一道伤口,吐出的气热烘烘的,有股奶香,不是新鲜的,而是发过酵的,像酒。于是孛尔帖知道,铁木真把她封作汗妃,不仅仅是感恩。
她叹了口气说,可怜的。
谁可怜?可怜什么?孛尔帖没说。她吩咐手下人给合答安立一座帐篷,立在她的帐篷旁边,用最好的毡子。她心里在说,可怜的铁木真,他的心大了,一座帐篷装不下了,这是迟早的事。男人们都这样,她的铁木真也是。长生天保佑,只要他快乐就好。孛尔帖闭上眼,屏住呼吸,想像中出现了一条河流,河水湍急,永远不停歇,这不是一条普通的河,它在铁木真的身体里,是热的,会沸腾,当河水涨高,必将溢出河床,冲出岔口,一个或者几个,这个岔口叫做合答安或者别的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河流不会因此而改道,河水不会封冻。这时,孛尔帖感觉到那条河正从她的心头漫淹过去。好了。她舒了口气,睁开眼睛,对合答安说,我喜欢你,有你在身边,我就不闷得慌了。
然后她带合答安一起去见诃额伦。
诃额伦老了,但不闷,她的身边有许多的孩子,都是铁木真送来的。更重要的是,还有蒙力克。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她抬起眼睛,蒙力克必在她的视线之内,叫她安心。曾经,有个男人进入营地,向她讨水喝。她不知道这是出逃的塔塔尔人,见他满脸疲乏,就请他到帐里来坐,给他倒酸奶。不料这个人从她的身边抢走了拖雷。她吓蒙了,大声呼喊。蒙力克追上去,把那人劈了,救下了幼小的拖雷。
第三节
那天阳光明媚,河边的花朵都开放了,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蒙力克抱着拖雷来到诃额伦面前,气喘吁吁,脸上表情很幸福。他说,刚才打盹时忽然听见夫人叫我,就知道有要紧的事。您看,虽然我老了,但手脚都还利落,但愿我所做的没有让夫人失望。诃额伦接过拖雷,哄着他,心里奇怪,她不记得自己呼唤过蒙力克的名字。蒙力克说没错,就像夫人三十年前唤我一样。您一说蒙力克,我就来了。
诃额伦疑惑地看着眼前这张苍老的脸,知道他没撒谎。蒙力克不是撒谎的人,三十年前他离开她的时候都没撒谎,而是当面来与她告别。不像其他人偷偷地溜掉。如今,他年纪大了,妻子早没了,也不再打仗,当铁木真征战的时候,他便留在营地里照管日常事务。平时他有意避免与诃额伦见面,虽然她见不到他,但她知道他就在离她不远的某个地方,一直等候着她的呼唤。
我真的叫你了吗蒙力克?
夫人的声音我在梦里也不会听错。
你怎么知道我叫你做什么?
一听夫人的声音我就知道我该干什么。
你来得正是时候啊蒙力克。
但我走得不是时候夫人。
蒙力克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我老啦不会说话啦夫人。
在蒙力克心里,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一直没有过去,所以,在他的眼里,诃额伦也一直没有老,她的样子停滞在三十年前,高傲、沉静,从没有怨言。只是她不肯再叫他、支使他,三十年了,一次也没有过。这次,当他在阳光下打瞌睡,突然听到一个年轻女人唤他的名字,他跳起来,奔过去,做了他该做的事情,就像回到了三十年前,脚步飞快,动作敏捷利落。他砍了那个塔塔尔人,血溅了一身,花瓣似的。
他把拖雷交到诃额伦手中,喘息未定,说,但愿我所做的没有让夫人失望。诃额伦说蒙力克啊蒙力克,你来得正是时候。从这一天起,她不准许他再离开她。她说她的眼花了,看不远了,需要另一双眼睛帮忙,当然要一双诚实的有经验的眼睛才好,太巧了,.99lib.它正好长在你的身上蒙力克。
按着孛尔帖的嘱咐,合答安称蒙力克为蒙力克父亲。蒙力克反过来称她夫人,并为她祝福。诃额伦对合答安说,我的孩子,你们家的人救了铁木真的命,上天必赐福与你。眼看夏天又过去了,秋天剩了一个尾巴,也快过去了。风越来越冷,到处爬的虫蚁们一夜之间都消失了,还有那些蚊子、蜂、马蝇子、牛虻,忙了一夏天,也都死了,没死的冻僵了,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默默回忆着鲜血的滋味。天鹅和鸿雁都朝南边飞去,排着队,展开翅膀,不辞辛苦。孛尔帖想,铁木真该回来了。
因为帐里清冷,她比以往更早地燃起了灶火。孩子们都长大了,术赤、察合台,还有窝阔台,差不多都一般高了,身上的汗味像成年男子一样浓烈,他们都热衷骑射,梦想着跟父亲一起去战场上奔驰。在包里陪她睡的只剩下拖雷。拖雷也大了。孛尔帖点燃了灶火,烤热了被窝,她想,铁木真回来先睡在哪儿呢?一天早上,她被一阵马蹄声惊醒,马蹄声在她的帐门外静止了。孛尔帖披上衣服,掩住怀,打开帐门,见木华黎恭敬地立在门外,他的身后没有铁木真和他的队伍,他的头顶上方,天空很高,很薄,空旷得要命。
木华黎对孛尔帖说,尊贵的夫人,原谅我打扰了您。我是奉可汗之命前来向您报信的。我们的可汗还在路上,他就快要回来了。孛尔帖听他的口气不对,就问,你们的可汗怎么了?他受伤了,还是生病了?木华黎你是可汗最贴心的人,你要对我说实话。木华黎说,我们的可汗受过箭伤,但已经好了,还得了一次热病,也好了。可汗现在一切平安,请夫人放心。可他这么一说,孛尔帖更加不放心了,她问,木华黎,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么?木华黎低下了眼睛,说,下面的话是可汗让我告诉夫人的。
“可汗剿灭了四种塔塔尔人,为蒙古乞颜部的祖先报了仇,也为可汗的父亲报了仇。因此上天将两名塔塔尔女子送给他做了汗妃。可汗在征途中十分劳苦,寂寞,他一直记挂着夫人和儿子们。幸亏两位塔塔尔女子聪慧,为可汗解除疲劳,缓解可汗对夫人的思念之苦,使可汗有精力,能战斗。现在可汗与他的新汗妃正在回来的路上,让我早点回来通告夫人,免得夫人惦记。”
这是铁木真的腔调,孛尔帖一听就明白了,虽然那些话出自木华黎的嘴;还有木华黎的表情,也是铁木真的,虽然长在木华黎的脸上。孛尔帖问木华黎,这两名汗妃叫什么名字,她们长得好看吗?.99lib.木华黎都如实回答了,仍然没有抬头。
于是孛尔帖说:“又有新人照顾可汗了,我替他高兴。长生天保佑。凡我丈夫经过的地方,鹌鹑和天鹅都归他所有,只要手指不疲乏,他的箭可以射向任何地方。你回去转告我丈夫,我会为他的汗妃立两座新帐,位置离我稍远一点。让他放心。你再告诉我丈夫,叫他小心赶路,不要急,我这里已经为他点燃了灶火,焐热了被窝,炖好了最鲜嫩的羊肉。”
这一天是女人们的日子。
男人们都回来了。如一条大河,拥挤着,浩浩荡荡的,渐渐汇入了营地。各家的帐篷散落在斡嫩河两岸,外表都差不多,没有明显的差别,而且经常挪动。可是他们凭着声音、气味,或者靠胯下的马,每个人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的家。这些男人,他们笨笨的,摇晃着肩膀,摘下身上的刀、弓、箭壶、皮甲;给马卸下鞍子,拴在马桩上,然后钻进帐门。
即刻,一个战士又变回了牧人,松松垮垮的,懒洋洋的,就像刚刚放牧回来,累了,接过妻子手里的热茶或者酸奶,问问牲口的情况。妻子认真回答着,也许手里还拿着没干完的活儿,半条牦牛绳子或者一只皮袄袖子,忘了放下,眼睛痴痴地看着丈夫,可怜的,他瘦了,黑了,眼窝塌了,长生天保佑,他回来了,身上不缺什么东西,一根指头都不少,感谢上天。
整个营地都是这样,所有女人们都打开了帐门,拢好了牲畜,叫回了孩子,备好了酒、奶、肉、果子、干酪。一边看着自己的男人像一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嚼,吞咽,一边把他们的武器抹了油,包裹起来,藏好。生活又开始了。圈里的牲畜们欢叫着,孩子们在奔跑。女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点火,汲水,招呼孩子,呵斥狗,点数丈夫带回来的东西:衣物、车、牲口和奴婢——那些陌生的沉默的男人和女人,支使他们去做这做那。这些人就按她的吩咐动手立车帐,圈牛羊,收拾东西,就像给自己家干活儿一样,不挑拣,不偷懒,不声不响。渐渐地,天就快黑了。各家的帐门一扇一扇关上了。
另有一些女人,她们不关帐门。因为她们的丈夫没回来。回来的男人中间没有她的男人。她的男人战死了。但她仍然不关帐门,等着,点上灯,铺好被窝,煮好肉。当灯影晃动时,就是她的男人回来了。她的男人坐下来,闻闻锅里的肉香,不吃,他说他不饿。因为那不是真的他,是他的灵魂。他看看她,看看帐里的东西、孩子们,再去数数圈里的牲畜。然后就走了,消失了。暮色里传来一声马嘶。那也不是他的马,是马的灵魂。别人听不见,只有她能听见。她所看到的,别人都看不到,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这时候,她感觉脸上发烫,抹一把,还烫。是泪水,抹也抹不干净,把前襟都弄湿了。
第二天,有人给她牵来牲口,送来奴婢、车帐、吃的和用的。顾不上悲伤,生活就又开始了。天冷了,牛羊要生产,儿子的靴子小了,帐门松了,牛粪不够烧,绳子不够使,奶子酸了,铜壶锈了,黄油要封起来,肉干不能受潮发霉,衣服褥子要勤99lib.晒,从早到晚手脚都不闲着。有时候,哪个相好的来了,好一回,又走了。到晚上,她的被窝还是凉的。转眼间,孩子们长高了,拿出父亲使过的弓箭、刀、矛,叫喊着要为父亲报仇,但他们早已想不起父亲的模样。别的人也把他给忘了。只有她还记得,在她的梦里,他永远是一副样子,不胖也不瘦,就那么待着,默默的。有时候他听见她埋怨说,我都快累死了,你也不回来。他呢,只是听着,没法回答。
当晚,铁木真住在了孛尔帖的帐里。孛尔帖搂着她的丈夫,感觉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个铁木真,有点任性,有点羞怯,不装假,不说大话,安安静静的。多好啊。可他又不是原来的铁木真了,到底哪儿变了呢?她看不出来,也摸不出来。算了,他在她的身边,这就够了;他是她儿子们的父亲,这就够了。还有,他派木华黎来提前告诉了她那两个汗妃的事,这就够了,说明她的铁木真是个有心的,这一点永远不会变,这已经足够了。孛尔帖紧紧地搂着铁木真,对他说,你看,咱的儿子们大了,该成人了,有好的姑娘,应该给他们定了亲。铁木真一听就懂了,她说的咱的儿子们,指的就是术赤。他没动。也没有回答她。孛尔帖感觉,他的手从她的腰窝间抽了出去。
铁木真说,你想得周到,这是件大事,我早就应该考虑了。挖井近处好,娶亲远处的好。在黑林,我的脱斡邻父亲有个独子叫桑昆的你知道吗?这个桑昆有个女儿,据说生得貌美,可以给术赤做亲。过几天我就找人去说。你放心。孛尔帖捉住了铁木真的手,说,我听说那个桑昆是个心怀臭肝的人,他的父亲也是个贪心的人,怎么能让术赤跟他家做亲呢?铁木真说你忘了么?在我像个失了头脑的傻狍子到处乱撞的时候,就是他们父子帮了我,以后让术赤和他们结了亲,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孛尔帖沉默了,铁木真说得对,当初脱斡邻父子帮助她的丈夫打败蔑尔乞,不就是为了救她吗?现在铁木真要把术赤送给克烈人,与他们做成亲戚,连通血脉,也是为乞颜部的以后着想。这个她懂。可是,万一哪天他们破裂了,翻了脸,术赤就成了砧板上的肉,身不由己了。但毕竟,话头是由她挑起来的,哪怕是带刺的骆驼草,她也情愿将这些话收回,嚼碎了,再咽进肚皮里。现在晚了。不可能了,那样她就成了一个不识大体的女人,那种女人不配做铁木真的妻子。于是孛尔帖重新搂住她的丈夫,说,睡吧。
半夜,术赤从梦中醒来,幸福得浑身发抖。这个梦他做过多次:在战场上,他战死了,父亲抱着他的尸首痛哭流涕,眼泪滴在他的嘴唇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甘甜,父亲的哭声震动大地,掩盖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除了他,人世间没有谁听见过如此伤心的哭声。术赤醒来之后,那声音仍然在他的耳边轰鸣,没有退尽。
夜很黑,在他的包里,兄弟们都在酣睡,察合台、窝阔台,还有小拖雷,他们什么也没听见。术赤不会把梦中的情景告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九九藏书。他悄悄地、孤独地热爱着他的父亲,与别人无关。这种爱因为过于强烈,找不到表达的方式,只好深藏在内心。他想,总有一天,他的父亲会知道他有多么爱他,这是术赤毕生的愿望。所以他渴望战斗,他知道,只有在战场上他才会被父亲注意,才有可能重现梦中的情景。为此,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期待这一天早日到来。
但不久后术赤听说,父亲要为他到克烈部去提亲,如果对方答应,他必须在黑林住一到三年,直到完婚为止。术赤怀疑自己听错了。
孛尔帖对他说,我的儿子,因为你的父亲喜欢你,他要为你提亲不是想要离弃你。
那为什么不让察合台去呢,还有窝阔台弟弟,他们长得和我一样高了。术赤这样问。母亲说因为你是你父亲的第一个儿子,头生的。只有你去才能表达你父亲的诚恳,才能被人家看重。术赤说母亲你的眼睛红了。孛尔帖说你别管,这是烟熏的。术赤说我不要相亲,我宁愿死在战场上。孛尔帖捂住他的嘴,不可以说这样的话,不可以违背你父亲的意愿,永远不要那样做,也不要那样想!因为你的生命和身上流的血都来自你的父亲。术赤说,可是我听到有人背地里骂我是蔑尔乞种,这是怎么回事呢?请母亲告诉我。这句话刚说完,术赤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那是他母亲的手。一向柔软的,温存的,突然间变得无比冷硬,啪的一声响,如闪电般迅疾。术赤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接触母亲的手。他愣了。
然后孛尔帖对他说,以后,不管是谁,在什么时候,只要他敢对你说这种话,你就像我对你这样对待他!
术赤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期望得到的回答。
第一节
很多年以后,孛尔帖六十岁了,那年春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雪,白雪掩盖了绿色的草地,把树枝上刚刚长出的嫩叶全都冻死了,据说这是成吉思汗盛怒的结果,连上天都慌了手脚,出错了。于是孛尔帖知道她的丈夫要离家远征,那一年成吉思汗五十八岁。
孛尔帖悄悄把耶遂叫到跟前,请她去对大汗说关于继承人的问题。孛尔帖选择了耶遂,是看中她沉静大气,从前,在她年轻受宠爱时,对孛尔帖一向敬重。耶遂答应了孛尔帖的请求,也是因为孛尔帖对她一向宽厚,她没法拒绝。这是一项危险的使命。她想自己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她的美貌已经不在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耶遂没想到自己的言行将在历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笔,而且能留存几百年或者更加长久,远胜过她的美貌。
成吉思说,耶遂说得是,这等言语,兄弟儿子,并博儿术等,皆不曾提说,我也忘了。于是问术赤:我子内你是最长的,有什么要说?术赤未对。察合台说:父亲问术赤莫不是要委付他?他是蔑尔乞种带来的,俺们如何教他管?才说罢,术赤起身将察合台揪住……
《蒙古秘史》第254节
当时察合台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掌,声音响亮。他的帽子都被打掉了。术赤的手迅疾如闪电,铁铸般坚硬。察合台不让,两人扭打起来。术赤说你不服气我们可以赛远射,比摔跤,若我射不过你,就把我的拇指剁去;若被你摔倒了,我就永远不再站起来。博儿术上前劝解也撕扯不开。成吉思汗默默地坐在中间,陷入了沉思。
最后锁尔罕赤剌将兄弟两人拉开了。这个锁尔罕赤剌是他们自小的老师,曾经救过他们父亲的生命,他们不能不听他的话。锁尔罕赤剌轻轻地将术赤拨在一旁,对察合台说:
察合台你急的什么
大汗还没决定呢
轮到你浑说了吗
在你还没出生之前
天下扰攘互相攻劫
人不安生,所以你慈爱的母亲
不幸被掳掠,若听见你这么说
岂不伤了她的心
你父亲初立国时
与你的母亲一同辛苦
将你们养大养成
你的母亲如月般明,海般深
你和你的兄弟
哪个不是从她肚皮里生出来的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呢
《蒙古秘史》第254节
此时成吉思汗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开口说道,术赤是我最长的儿子,今后谁也不许这样议论他。关于我身后的事情,我要先听他说。术赤你要当面告诉我你心中所想,不要顾忌。
可是术赤没有言语,他走神了。眼前的事情突然变得与他毫无关联。这一刻,他的心提前去了西方世界,那片陌生而广阔的土地,稠密的人群和房子,他如箭一般插进去,举着刀,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确实,两年后的夏天,术赤和察合台奉成吉思汗之命攻打玉龙杰赤城,那是花剌子模的国都,非常坚固。因为兄弟两个人都急于抢功,不好好配合,结果久攻不下,白白死伤了很多的战士。成吉思汗严厉地训斥了他们,命令他们两人一起听从兄弟窝阔台的指挥。在窝阔台的指挥下,兄弟两个并肩作战,玉龙杰赤很快就被攻破、铲平了。但最后的胜利没有削减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没有给术赤带来快乐。虽然此时的术赤已经确认了自己的身世,但他无法遏制对父亲的热爱,这种爱日益强烈,在术赤的血液里蔓延着,由于无法表达成了一种病,让他非常痛苦。一直到死都是这样。术赤无时无刻不想亲近他的父亲,而他亲近的方式只有远离。
见术赤走神了,成吉思汗没有再问他,当即宣布让窝阔台做自己的继承人。窝阔台感觉很意外,他表示,为了国家的将来,以后的继承人不能只出自他的后代。窝阔台说,如果我的后代里出了抹上油膏狗也不闻的东西,继承者可从兄弟们的后代里挑选。成吉思汗很欣赏窝阔台的态度。他唤醒了术赤,对他和察合台说,天下地面尽阔,足够你们驰骋。说完就出门走了。
那时地面上的雪还没有融化,青草从底下钻了出来。成吉思汗跨上他的马,撇下众人,径自奔驰而去。后人都知道成吉思汗有八匹骏马,历史上有名的。他骑的是那匹生角的白鬃马,也就是当年札木合送他的那匹。在漫长的岁月里,另外七匹马一直不停地更换,好的里面挑更好的,但这匹白鬃马到死也没有换过。那一年春天,白鬃马已经十八岁了,跑起来仍然迅猛,它没觉得自己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马不为死后的事情烦恼。按古代蒙古人的算法,马的年龄两年为一岁,十八岁的马就是活过三十几年了。凡地上跑的,天上飞的,都有自己的寿命。据说,白马能活六十九九藏书年;白花牛可活四十年;白狗可活二十年;白骆驼可活五十年;白狐狸能活九十年;其他杂色的牛、马、驼可活三十几年;羊能活七八年;羯羊活不够六年;野黄羊、磐羊活十年;羚羊能活十二年;虎、豹、狮子、熊活二十五年;狼活十五年;鹿、驴、狍子可活十六年;鹰和灰头鸟活九年;兔子、野鸡、貂、松鼠可活五年;夜莺、八哥、布谷、百灵、鹌鹑、麻雀能活三年。
派到克烈部的使者回来了,带来的回信让铁木真十分沮丧。他没想到,桑昆不情愿把他的女儿嫁给术赤,还说了以下的话:术赤虽是铁木真头生的儿子,我却听说他来历不明,我的女儿若嫁给他,将来不能坐正位,只能像立在门边的婢妾,仰看主人的脸色。这怎么行呢?当年,铁木真没有军马的时候,他的妻子被蔑尔乞人掳掠了,还不是克烈部帮助了他?现在他有了军马,就这样回报我们吗?虽然他打了几场胜仗,都是在脱斡邻王汗的庇护下;人们不敢惹他,也是因为他是脱斡邻王汗的义子。
他不该因此而自大。使者复述这些言语时低着头,不抬眼皮,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他吐出来的每个字句都是一根刺,让铁木真感到深深的屈辱。他不怕被人憎恨,本来他就是从憎恨中长大的,但被人鄙视不行,他受不了。桑昆的话里充满了这种轻蔑,没一点掩饰,他们就这样拒绝了他,都懒得找个借口。他们看不起他。
在成吉思汗的一生中,最恨蔑视他的人,花剌子模国杀了他的商队,就是蔑视他。他起兵西征时向西夏国求援,被拒绝了,也是对他的蔑视。当时蒙古兵总共不过十多万人,怎么可能征服整个西方世界呢?西夏国王李见断定他有去无回,所以不怕。七年之后,成吉思汗西征归来,亲率大军围打西夏国,战争历时三年,至死不休。
铁木真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帐门,并抽出了腰刀。他很伤心,本来是一片诚意的,想亲厚上再加亲厚,进一步巩固与脱斡邻王汗的联盟,很正常,没想遭到这一番奚落和羞辱。他该怎么办呢?铁木真手里的这把刀是蒙古乞颜部最锋利最有名的,能刺穿六层的皮甲,把两岁的骆驼拦腰砍断,更别说人了。死在这把刀下的人没有无名之辈,否则不敢与铁木真对阵,当他们的心脏被戳破,喉咙被剖开的那一刻,那些魂魄便沾在了刀刃上,经久不散,给主人添加力气。此时的铁木真恨不得将克烈部一刀削掉。
但一想起脱斡邻那双潮湿的眼窝,他的手就发飘。刀尖从黏滞的空气划过,拖着风声,落在拴马桩上。青石柱迸出几粒火星,刀飞出去了。铁木真突然发现,青石柱变成了他的脱斡邻父亲:老,瘦,硬,身披黑貂皮战袍,正泪眼汪汪地看着他,问,我的儿子,你真的恨我吗?铁木真没回答,他觉得手腕酸麻,因为刚才用力过猛,闪伤了筋腱。那把刀在地上躺着,破了刃。
大萨满阔阔出为铁木真治伤,用酒给他搽热红肿处,说,可汗忘了,刀是有灵性的东西。你疼,它也疼。这样一把好刀破了刃,真是太可惜了。可汗不如让我拿走,五天之内,保证替你把它医好。自从阔亦田那场暴风雪之后,被称为通天巫的阔阔出,名气越来越大,差不多传遍了草原。他替铁木真裹好受伤的手腕,将刀带走了。
没过两天,克烈藏书网部的使者带来了桑昆的另一番话。
还是在铁木真的汗帐里,使者仍然用桑昆的口气说,那天他喝醉了,说了不恰当的言语,那不是他真实的意思,等到酒醒之后十分后悔,请铁木真兄长宽谅。现在他重新派使者来,郑重阐明他的九九藏书
想法:我的女儿叫火阿真,是个端庄聪慧的姑娘,能与铁木真兄长的儿子做亲,算是她的福分。我刚听说那术赤生得酷似铁木真兄长,又是兄长头生的儿子,若是这门亲事做成了,将是我们克烈部的荣耀。这样的事不可轻率,我和我们的父亲备好了定亲的酒席,请铁木真兄长前去共饮。以后,克烈部和蒙古乞颜部将亲上加亲,如一个人的两条手臂。
桑昆的前后两番话表达了两种相反的意思,像两只山羊,一只黑的,一只白的,分别奔向不同的方向;事实证明,前面那只黑山羊喝醉了,它迷了路,跑错了。
而桑昆后面的话让铁木真心情舒畅,因为那正是他希望听到的。他认为事情原本就应该是这样才对。至于桑昆前面说的醉话,就不必计较啦。作为兄长,他理应有这样的胸怀。于是铁木真揉着酸麻的手腕,答应了使者去赴宴。吩咐蒙力克准备上路带的东西。告诉孛尔帖给术赤收拾行装。随后,他想起了自己的刀,它离开他已经好几天啦。
那天,一回到帐篷,阔阔出先用酒将刀泡了,洗净,然后抹了酥油,在伤口处点了药,再拿白布从头到脚缠起来,只露出刀柄。知道这是可汗的腰刀,许多人都来观看。阔阔出不避他们,也不赶他们走,他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好像这些人根本不存在。最后,他用黑绵羊羔皮小心将刀裹了,藏在褥子下面,从此再不离开帐篷半步,像个女人似的。
夜里,从他包前经过的人听到一种奇怪的呻吟,不像女人,也不像男人,难受得要命,让人不忍心听下去。通天巫阔阔出不吃饭,脸一天比一天窄,一天比一天白,眼神空洞,透出一股阴冷的杀气。
终于,古怪的呻吟声停歇了。正好是第五天的早晨,空气清新。通天巫当着众人掀开褥子,那把刀静静地躺着,像个包裹起来的婴儿。阔阔出小心翼翼地打开黑绵羊羔皮,再一层一层把白布拆开。人们发出了惊叹声——刀刃长好了,齐刷刷,亮闪闪的,没留一点疤痕!最里面那层白布上还渗透着血迹,挺新鲜,不知是谁的。?99lib?
这是灾祸。阔阔出对铁木真说,不过刀刃已经长好了,可汗不用担忧。
铁木真接过他的刀,挥动了两下,仍然感觉手腕酸软,好像那藏书网不是自己的手,刀也是别人的。阔阔出说,我说刀是有灵性的东西你还不信,它在我那里养伤时一心想要回来,刚一回来却又认生了。自古以来,刀不能离人,它就是从人身上长出来的东西,等可汗的伤完全好了,用起来自然就顺手了。铁木真将刀插进鞘里,和原来一样,丝毫不差。他看着阔阔出瘦削的脸,觉得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很重要的。阔阔出说,我走了。
第二节
后来,在去往克烈部赴宴的路上,阔阔出的父亲蒙力克把他的疑虑说了出来。蒙力克说,前次你叫人去为术赤提亲,他们曾经那般说,没过几天就换了说法,又预备了筵席请我们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铁木真问他是不是阔阔出预感到了什么。蒙力克说他看到了刀上的血,心中不安。又说,当年你的父亲和你一样,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思想,结果遭人毒害。如果脱斡邻王汗生了这般心思,我们不是正好把自己送去了吗?虽然咱们与克烈部没有仇怨,我还是忍不住要这样想;虽然我的话没有根据,我还是忍不住要这样说。铁木真听了,勒住了马,他的手腕又感觉一阵酸麻。
其实铁木真不是没有这种担心,他想,如果事情真的像蒙力克所说的那样,这计谋就太简单了,不是桑昆能想得出来,也不是脱斡邻能做得出来的。他知道,往往最简单的计谋才最要命:它毫无根据地摆在明处,你不愿意相信它是真的,你觉得不可能,就是由于它太简单,太明显,让你觉得对它的猜疑多余,甚至还会为自己的多虑和胆怯感到羞耻。所以,你在犹豫彷徨之后,还是一脚踩中了机关。这样的计谋捕不到熊,却能捉住狐狸。这是专为聪明人设下的圈套。但,桑昆没有这样的心计,脱斡邻没有这样的心肠。或许有另外一个人,那么,他是谁呢?
这个人就是札木合。
桑昆第一次对铁木真的使者说话时,札木合就在近旁。但桑昆只顾自己说得痛快,没注意札木合的眼色。然后札木合又教给桑昆说了另一番话,派使者带给铁木真。可是,他们并没有预备酒席,而是布下了伏兵。札木合声称自己完全是为了克烈部着想,否则他不会这样对待他的安答。正如札木合所料,哨马回来报告,铁木真果然出发了。
在此之前,脱斡邻反对他们这种做法,他不相信札木合,指责他们这样是坏了心肝。脱斡邻说,我的铁木真儿子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要你们这样谋害他?他曾经两次救我,给我好处,你们要我去这样做,我下不了手,你们这样做,上天也不会护佑。桑昆对他父亲说铁木真经常派人到乃蛮部太阳汗那里去,还不是要联合乃蛮,将来除灭我们?脱斡邻不信,说你又是听了札木合的挑唆。札木合反问道,我的札答兰部已经失散了,没有了,我挑唆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说实话我前两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老虎在打瞌睡,这只老虎就是我的安答。我只是提醒你们,如果不想被老虎吃了,提前下手最好。在札木合的旁边,那个阿勒泰和答里泰也向脱斡邻保证,要把他们的蒙古部众像捡马粪一般收拢回来
虽当混战时不乱
都是自小惯使刀枪的
他们的战旗或花或黑
见了时可提防着
王汗说那般啊
叫咱的勇士合达吉冲着他
随后再叫土棉土别干姓的阿赤失伦
和斡栾董合亦勇士豁里失列门太子
领一千护卫的人应援
最后仍叫咱大中军冲着
王汗又说我这军马由札木合兄弟你整治着
于是札木合分出去了
札木合对他的伴当们说
如今王汗叫我整治他的军马
看来他不及我
《蒙古秘史》第170节
可见脱斡邻知道札木合对铁木真相当了解,包括他部下的特点和旗号,干脆把指挥权交给了札木合。战斗进行了两天一夜,十分艰苦。双.99lib.方都死伤了很多人,到第二天的中午,马乏得站立不住,人困得拉不开弓。阳光刺眼,分不清彼此,沙尘落下去又扬起来。战斗者都木木的,感觉迟钝,疲倦掩盖了恐惧,有人在砍杀着,奔跑着,其实已经睡着了。战斗只是依着惯性继续下去,好像一场梦中的舞蹈。最终还是铁木真败了,毕竟他的人马少,被冲杀得七零八落,接应不上,各自逃命去了,没法选择方向,也是依着惯性和本能。最英勇的博儿术落马了,徒步在沙土上奔跑,好不容易才捉住一匹驮马逃了出来。桑昆被箭射穿了腮,跌下马,没了知觉。脱斡邻只好下令收兵。札木合眼睛通红,不肯走,他在死伤的人马中来回奔驰,希望能找到他的安答铁木真。
但是没有。
札木合对脱斡邻说,铁木真没有找到你不要让我下令收兵。
脱斡邻说,铁木真已经败了你没看见吗?
札木合说,只要他还活着咱们就必须追击到底!
可是我的儿子伤了你没看见吗?
放过他这一次你就再也捉不住他啦我说。
可是我的儿子他快死了你没看见吗?
就算剩下最后一口气咱们也不能放手我说。
桑昆是我惟一的儿子你不知道吗?
你若放过他非后悔一辈子不可我说。
我的儿子要是死了我就什么也没啦。
铁木真要是反回手来是不会这样对你的。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叫你收兵!
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就差一点啦!
我叫你收兵你就不要管啦!
没有我你怎么打的胜仗你别忘了!
克烈部是我的我说收兵就收兵别嗦啦!
克烈部现在是你的将来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札木合的最后这句话脱斡邻没有听见。桑昆一受伤,他已经没有心思再打下去了。再说大家实在太疲倦了,有人刚接到收兵的命令就从马鞍上摔了下来,打起了呼噜。就这样,哈阑真沙陀之战结束了。
太阳沉落之前,博儿术骑着那匹夺来的光背劣马好歹追上了铁木真。苏鲁锭插在一片柳林里,铁木真坐在沙土上等着,看着冰冷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消失。除去士兵,跟在铁木真身边的将领不过十几个,连哈撒尔也失散了。云越积越厚,没风,天渐渐黑了,因为怕敌人发现,铁木真不敢点火。
太祖(即铁木真)从行者仅十九人,札八儿与焉。至班朱尼河,喉粮俱尽,荒远无所得食。会一野马北来,诸王哈撒尔射之,殪。遂刳革为釜,出火于石,汲河水煮而啖之。太祖举手仰天而誓曰:“使我克定大业,当与诸人同甘苦,洵渝此言,有如河水。”将士莫不感泣。
《元史·札八儿火者传》第二十三章
第三节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天光黯淡,在下雪。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了多久了。白雪覆盖了整个哈阑真沙陀地面,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真是奇怪。他用手支起身体,手腕依然酸软发麻,像是长在别人身上。太奇怪了。接着他又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人形半跪在他的头前,举着双手,支开了一个斗篷。雪落在了斗篷上,落在那个人的肩膀上,已经有厚厚的一层。这个人就是博儿术,像根木桩,嘴里吐出一团一团的热气。铁木真赶紧起身,责备博儿术说,你怎么让我睡着了呢?要是敌人追来我们就全完了。博儿术说那哨望已经报告,克烈部的军马都沿着卯温都儿山撤回去了。我见可汗困乏,不忍心惊扰。
铁木真越发奇怪:依他安答札木合的性情,他怎么能不追呢?在他睡着了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他不知道。然后他又对博儿术说,我的伴当,你总是在我最难的时候在我的身边,我打了败仗你也不遗弃我,还亲自为我遮挡风雪,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博儿术没回答,他知道铁木真其实并不需要回答,他们心里都明白,但铁木真必须把应该说的说出来,给博儿术听到。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说将来我会如何如何给你怎样的报答,他知道这个时候不适于说这种话,因为他败了,想说,没资格了。眼前除了身上穿的,没一顶帐篷,除了胯下骑的,没一匹备用的从马,喉咙里没吃的。那些跟随他的将士们远远近近地倒卧在雪地中,不发一声,看了让人心酸,让他感到深深的耻辱。他自己也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从胃里泛上来的口水是苦的,是失败的滋味。
他想了想,又与博儿术商量了,然后传令下去:所有人马立即出发,往答兰捏木尔格思草原方向撤退。那边有山水,树木茂密,藏身容易,猎物多,可以充饥。同时,也好顺路收集失散的部众。他让博儿术清点了一下,除了再也站不起来的,总共还剩下两千三百兵马。他抬头看看阴霾的天空,想,上天爱我,没有抛弃我,这说明什么呢?雪片落下来,沾在他的眼皮上,化了。
所有的战马又被勒紧肚带,重新上路了。它们的肚子瘪瘪的,毛色黯淡,鬃毛又湿又脏,尾巴打了绺,垂挂着,像绳子;屁股都是尖的,一走路就露出了骨头架子。其实,它们早就想走了,因为哈99lib?阑真沙陀地面不是草原,雪底下净是沙土,很少草根,它们尽快要到有水喝、有草吃的地方去。但是马没说,没去催主人。
主人败了,失败了的人比马可怜。这个马懂。所以人不声响,马也不做声,这种时候它对它的主人比任何时候都温顺。夜晚,在雪地中,主人贴着它睡,借它的身体取暖,它就不动,看见旁边有草也不挪地方。因为,马可以站着睡觉,人不行,你一动,他就醒了,伤了的,醒了会疼,没伤的,醒了会饿,马就没办法了,除了给主人温暖,它只会驮着主人奔跑,不会别的。如果它会说话就好了,可以安慰主人;如果是一只羊就好了,能让主人充饥,或者变成狗,去给主人叼一只兔子来。但不行。
现在,它们只能驮着主人不停地疾走,走累了,也没有别的马来替换它。道路太漫长,没有尽头,只能继续走下去,强打起精神,忍着饥渴。走是它们的命,跑不动了就走,到走不动的时候,也就该死了。别看人很神气,在这一点上就不如它们,他没它们跑得快,也没它们走得远。很多的时候,他必须依靠它们。
当人打了胜仗,喝醉了,软成一摊泥,它能把他驮回家去;当他打了败仗,受了伤,也要它把他驮在背上,送回营地,远离危险。就这样,它们走了一天,一夜,又一天。终于,主人要宿营了。他们跨下马背,点燃了篝火。像往常一样,营地设在一条河的旁边,河水已经开冻,带着冰碴,十分的浑浊,难喝极了。
马们只是尝了一下,便扭开了头,宁愿渴着。所有的牧人都知道,高贵的战马从不喝浑水,那是它们的品性,和别的动物不同,和人也不一样。人可以喝奶、酒、肉汤,渴极了的时候还可以饮牲畜的血。马不行,它们只喝清澈的河水和泉水,至少,那水中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主人懂得这一点,都拿出锅或者桶,把河水澄清了再喂给它们喝。主人给它们卸下鞍子,为它们梳理皮毛,嗤啦嗤啦嗤啦。
即便是失败者,在这一点上也绝不马虎,和胜利的时候一样,亲热地抚摩它们的脖子、脸、嘴,比对他们的儿子还亲,不管心里存着多大的火气,绝不会动手打它们一下。这时候马就知道了,主人已经脱离危险。这些个人,他们舀起河里的浑水,像喝酒一样碰杯,发誓,流泪。他们管这条河叫做班朱尼河。
一路上,铁木真用酸软的手腕提着马缰,仔细思想。只有上了路,在马背上,头脑才活跃,思路才开阔。嘴里的滋味仍然是苦的,但他还活着,身边还有人马,虽然不多了,都饿着肚子,却都信任他,跟着他。他们曲着背,垂着头,在灰色的天空下疾走,没有一句怨言。而他呢,作为失败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他们的信任。如今,他又一次被他的安答打败了,差不多输光了,没有一点回手的气力,如果不走,他的安答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他的身后,或者头前,要真是那样,他就彻底完了。
他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忘了他的安答,这是不对的,所以,他的安答打他不是没有道理,他早就应该想到,但他不小心,给忘了。他的安答来打他就是要提醒他,这是天的意志,天借他安答的手告诉他,不能忘记危险,不能停留、自满或者醉心安乐,天下没有一块这样的地方给你,不是胜利,就是失败,不战斗,就是死。你的安答让你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应该感谢他。就是这样。
于是他想起札木合那件贴身的袍子,天热的时候都不舍得脱下来,因为袍子衬里上有一幅美丽的图案,画着众多的山川、河流、草地,凡他知道的,听说过的,都画在里面,这曾经使他十分的好奇、迷惘。现在他懂了,那便是他安答的心,一切智谋和力量的来源。而他呢,更多想的是复仇,他没有他安答的眼光和心劲儿,所以才败了,必然的。给你留下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你不如你的安答,你可以不怕他、不恨他,但你不可能不敬重他的才干,他不仅仅为仇恨而战,因此他比你看得远,下手重。
现在,铁木真终于找到自己手腕酸软的原因了。而且他断定,哈阑真沙陀的撤兵一定是脱斡邻父亲的主意。他能想像出他当时的表情,激动的口吻,潮湿的眼窝。还有他安答无奈和惨白的脸。天已经晴了。铁木真下令宿营,一条河横在眼前,在月光下闪亮,人们告诉他这是班朱尼河。
他舀起浑浊的河水对跟随自己的人说,长生天看见了,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你们没有离弃我,如同我手里的刀和身上的衣服,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你们相信上天,上天要我成就大业,你们相信我。当刮风下雪的时候,我们靠在一起,就不觉得寒冷;当面对敌人,有我在,你们就有勇气,不畏惧。这都是长生天看见了的,只要我口中有气,你们就是我的呼吸。有你们站在我的身边,就是对面的箭来了也会拐弯,因为长生天看到了你们的心。
将来,从我这里,你们一定会得到比你们想要的还多得多的东西。必将有那么一天,让你们的马放开四蹄,任意奔驰,不管朝什么方向,十天之内跑不出自己的国土。自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都没有人再敢与你们为敌,只要他们想一想,就会心里颤抖,像被风刮过的芦草一般。因为敌人知道,我们是不可间离的,如一只手上的五指。现在请你们和我一起,同饮一碗班朱尼河的浑水,把我们的话说给长生天听。永恒的天一定相信我们说的每一句话,并且记住,因为我和你们一样饿着肚皮,腹中无食,心无杂念。班朱尼河可以作证。
铁木真说完了他所想的,从自己的语气里,他听出了札木合的口吻。这就对了,他想。然后仰起头,将浑浊牙碜的河水咽下喉咙。顿时,土腥气淹没了失败留在舌根上的苦涩。这班朱尼河水如药汤一般,从此治好了他的手腕,酸软的感觉彻底消失了。
春天,风变暖了。铁木真走过答兰捏木尔格思草原,但没有停留,在那里,他们遇见了兀鲁兀、忙忽的两千人马,又一起沿着合勒合河西岸继续向北走。有一日,他们狩藏书网猎的时候捉住了一只受伤的野驴,它的脖子被射穿了。突然密林里冒出一个人,吼叫着,扑过来与他们抢夺猎物。这个人头发遮住了眼睛,身上裹着兽皮,满脸胡须,疯了似的,十几个人都敌不过。铁木真见他的动作眼熟,高声喊叫哈撒尔的名字。所有的人都愣了,哈撒尔向他奔跑过来,彼此相认了。
当时,在哈阑真沙陀战场,哈撒尔被人击下马背,昏死过去了。黑暗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他没有力气阻挡,力气都从他身上溜走了,困倦得眼皮都睁不开。这是他有生以来睡得最美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星星稀疏,压在身上的尸体早就变硬了,四周没有一点声息。哈撒尔打了个哈欠,力气又回到身上,灌满了四肢,他爬起来,踏上了寻找兄长的路程。好像有神灵指引,他想也没想就朝北面去了。
为了追上兄长,哈撒尔走过了许多地方,胯下没有骑的,嘴里没有吃的,白天躺在沟里,像狗;晚上睡在树上,像鸟,见了人就避开走。因为人们一看见他,就远远地张开了弓箭,或者抽出刀,不敢上前与他说话。有一次他在河边看到自己的影子,以为看见了一只土狼,十分吓人。他的头发盖住了脸,身上裹满兽皮,光着脚,因为靴子早就磨飞了。大家知道,凡没有马骑的,不能算是一个人,要么是贼,要么是鬼,他的话没人相信。
本来,他可以偷一匹马去追赶他的兄长,但哈撒尔做不到。偷马并不难,但是,他若那样做了,就成了一个真的盗马贼了,这样的人不是铁木真的兄弟,不是也速该的儿子,也不可能是诃额伦教养大的。没办法,哈撒尔只能靠着两条腿走。他的箭壶里只有七支箭,四支短的,三支长的,没有十分把握不敢放空。
火石丢了,射中的猎物只能生吃,吃不了的,就臭了。捉不住猎物的时候,饿得嚼身上的皮子。哈撒尔知道,他的兄长活着,在他看不见的某个地方,他必须找到他的行迹,一点不能慌乱。日复一日,他能感觉到和兄长的距离在渐渐缩短,但他身上的箭只剩一支了,这一天,他射中了一只野驴。野驴中了箭还能奔跑,它是上天派来的,野驴把他引到了他兄长的身边。
哈撒尔看到,他的兄长的脸长了,生出了胡须,初见时有些陌生,但确确实实是他的兄长,不是别人。
只要眼睛一看到他的兄长,他的心就塌实了,就像箭回到了弓弦上。当然了,这不是一张平常的弓,不是光靠力气就能拉开的弓,不是光靠眼睛就能瞄准的弓,但每支搭到这张弓上的箭都明白自己的目标,一挨住这张弓,箭就有了准儿。离了它,箭就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是谁,无论飞到哪儿,飞多远,心里总是疑惑。
现在好了,感谢那头野驴。哈撒尔觉得,那驴肉的味道是世界上最鲜美的。
有一天,铁木真把哈撒尔叫到跟前,问他,哈撒尔,你的妻子她在哪儿?哈撒尔说我的家被冲散了,我不知道她逃到哪里去了,也许跑回到克烈部去了吧,她是克烈人,克烈部打的是我们,不会欺负她,请兄长放心。
铁木真说,你的妻子是脱斡邻王汗的侄女,当年是他为你说的亲。你是我的弟弟,也是克烈部的女婿,你听我的话,去克烈部寻找你的妻子去吧。哈撒尔说,哥哥是想让我去投降脱斡邻王汗么?如果那样,我何苦翻山涉水来找你,险些被野兽吞了,被毒蛇咬了。哥哥你这样说是不是厌烦我了呢?与哥哥比起来,妻子于我算作什么呢?我自小就按母亲的嘱咐,处处听哥哥的言语行事,向东就向东,向西就向西,从没有做错过什么,从没有畏惧过什么,也从没有与哥哥顶撞过。在家里不与哥哥抢粥饭,在战场上为哥哥挡刀箭,做先锋。自小到大,凡我做的,都是哥哥想要我去做的。我不明白,如今哥哥为什么要赶我走呢?
第一节
桑昆没死,他的伤好了,曾经被箭射穿的腮上留下一个包,核桃大小,紫红色,吃饭说话的时候它就上下滚动,像个有生命的活物,让脱斡邻看了心烦。桑昆是他惟一的儿子,所以他才听信他的话去攻打铁木真。可是除了这个难看的包,他的克烈部得到了什么好处呢?还有,自哈阑真沙陀之战后,札木合把自己当成了功臣,在克烈部走来走去,受人们爱戴,很神气,也让脱斡邻看了心烦。很长时间以来,无论走着、坐着,还是睡着,脱斡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不知哪里错了。?99lib?
为什么打了胜仗,我却备感孤单呢?脱斡邻问自己。
偶尔,他想起铁木真,他的义子,可怜的,听说他流落在呼伦贝尔草原的董哥泽一带。铁木真丢了他的蒙古乞颜部,只能在那里靠追逐野兽过日子。但是札木合仍然不死心,非要亲眼看到铁木真的尸首不可。这个聪明透顶的札木合,他为什么如此恐惧他的义子?札木合说铁木真终要消灭克烈部,做整个草原的国主。
而脱斡邻觉得,那是札木合自己的想法。札木合把他的想法放进了桑昆的脑袋里,现在,桑昆说话的语气也和札木合一样,他说,我的父亲老了,如果哪一天被黑的噎住了、白的呛住了,这克烈部不能落在别人手里。是,他说过他老了,但他说我老了的意思有两层:第一层是要他们听从一个老人的言语,原谅一个老人的过失;第二层意思就是说我离死不远了,要他们耐心等待。而他们只听懂了第二层意思,第一层意思他们不愿意懂。
同样的话他对铁木真也说过,铁木真都懂。
有一天,铁木真派来了他的使者,一个叫塔孩,一个叫者温。脱斡邻认识这两副面孔。若干年前,他在达唐努乌梁沙漠饮羊乳、刺驼血的时候,就是这两个人发现了他,把他带到了铁木真身边。那时候他们强壮、威武,现在瘦得剩下一张皮了,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两个人面色青绿,没一点血色,只有嘴里的舌头是鲜红的。他们用铁木真的口吻回答他的问候,说,亲爱的脱斡邻父亲,您的儿子驻扎在董哥泽和脱尔合小河边,那里像天堂一样,地面上青草茂密,喂肥了我们的骟马;树林的猎物众多,让我们吃用不尽。
怎么可能呢?脱斡邻看他们瘦弱的样子,破衣烂衫的,知道他们在说大话、逞强,当然是铁木真叫他们这样说的。脱斡邻想,我的铁木真儿子是个骄傲的人,他太要面子啦。
塔孩接着说,亲爱的脱斡邻父亲,我的汗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突然发怒,像天上的雷,惊吓您的儿子、儿媳。他们什么地方做错了吗?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不让您的儿子安睡,等睡醒了再教训他们呢?您动用了那么多兵马,如疾风暴雨,使我们来不及喘息,一时找不出自己的错处。我亲爱的汗父,是不是您误信了别人的坏话,让我们被人离间了啊?我尊敬的汗父,您是不是忘了,我们曾经共同订立的盟约,那是您亲口说的:如果有长大牙的毒蛇嫉妒咱们,咱们谁也不要轻信他的挑唆,有话都要当面说了。您所说的话我都记着呢,长生天可以作证。我最负盛名的汗父啊,一辆大车要有两只轮子才能行走,否则再有力气的牛马也拉不动,我当自己是汗父大车上的另一只轮子。请汗父告诉我,难道我想错了么?
塔孩喘息着,好歹将上述的话说完。脱斡邻听了没有生气,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没恼怒,因为面前这两个人曾经搭救过他,他不能阻止他们说话。况且他喜欢他们说话的声调。听他们的口吻,就像看见他的铁木真儿子站在跟前,谦逊、诚恳,满脸疑问。他不能对他发火。
塔孩累了,说不动了。者温又接着说:
我的脱斡邻父亲,你可能忘了,听说你当年被你的叔父追杀,没有跑处的时.99lib.候,是我的父亲也速该帮你夺回了汗位,从此你们结为安答,这是我们对你的好处之一,因此,自幼我便称你为汗父,把你当做我自己的父亲一般。
还有,我的脱斡邻父亲,你可能忘了,在你被乃蛮人击败,跑到西辽又回来,到处没人收留,你靠着挤母羊的奶、刺骆驼血为食,在达唐努乌梁地面流浪的时候,是我派塔孩、者温他们两个找到你,把你接回我的营地;是我的妻子亲手给你铺好被窝,我亲手熬肉汤端给你,生怕你冻着饿着,让你肚里有油水。后来,咱们在木鲁彻薛兀勒地面打败了蔑尔乞人,夺取了他们的马群、牲畜、帐幕、财物和俘虏,全都归给了你,我连一根绳子也没给自己留下,还帮你夺回了克烈老营。这是我们对你的第二个好处。
还有,我的脱斡邻父亲,但愿你没有忘记,那次,在乃蛮人的阵地上,你被撒卜勒黑追击,险些丢了性命。你让人向我求援时,我没有片刻犹豫,我把我自己的马给博儿术骑,让他带木华黎、孛罗忽勒、赤老温去救你,他们把桑昆从马肚子底下给你抢回来,又帮你收集失散的部众。这不是我们对你的第三个好处么?我的脱斡邻父亲,当我被你击败,饿着肚皮数星星的时候,心里也在反省自己的过错,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父亲,是什么原因,让你动了这么大的火气,请你告诉你的儿子,让他知错。
可怜的者温,他太虚弱了,说完这番话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脱斡邻从腰里抽出尖刀,用舌头试试锋刃,切开了左手的小指。疼痛即刻传遍了全身,这下子舒服多了。血滴了下来,深红色,黏稠、沉重,像一串琥珀,掉进桦皮小桶里。脱斡邻说我老了,你们回去就这样对我的儿子铁木真说,他懂得我的意思。刚才你们的话让我听了心里难受,你们回去对他说,谁都有出错的时候,但我不是有意害他。请你们把这只桦皮桶交给我的儿子,告诉他,上天作证,我要是有这样的坏心眼,就让我流血而死。他的话音刚落,血就自己止住了。脱斡邻看着那两张惨白的脸,收起了刀子,吩咐人给他们准备酒肉,让他们养好身体,恢复了精神再走。可怜的,他们累坏啦。脱斡邻想。
所有这些,都被札木合看在眼睛里,收在了耳朵里。他想,这两根粉红的舌头是我安答的另一套武器,它们分别装在两个虚弱不堪的人身99lib?上,更具杀伤力。他看着他们揣着一只桦皮小桶走出脱斡邻的汗帐,果然,那只桶里装着脱斡邻王汗的血。札木合问自己,我的安答要它做什么?眼看有人端来酒肉,给那两位饿鬼似的使者,他们只是沾了沾嘴,说不饿。札木合又问自己,他们肚皮里装的是什么?晚上,札木合去察看他们的马,四匹马屁股都是尖的,鬃毛杂乱,它们整夜嚼着仆人送来的青草,眼睛里充满泪水。札木合再问自己,这些马,它们为什么如此委屈?
这些个问题,札木合都回答不了自己。他去问桑昆,如果铁木真准备投降,归到你父亲的帐前,你将怎么办?桑昆跳起来喊道,那不可能!怎么不可能呢?他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就像我当初投降你一样,毕竟,他是你父亲的另一个儿子。你父亲必会收留他,像你当初对我一样。这对克烈部有什么不好呢?听他这么说,桑昆腮上的包变成了青紫色,抽出腰里的刀,叫嚷着先把这两个使者杀掉,然后发兵去除灭铁木真。札木合说桑昆你确实不傻,可惜你说了不算数。这一点,我的安答他早就替你盘算好了,这两个人搭救过你的父亲,你不能动他们。再说,那样做也太失身份。除非你疯了。
这时,那两个使者走了进来。一个叫做塔孩,一个叫做者温。他们刚刚吃过了肉,嘴唇泛着油光。见桑昆的手搭在刀柄上,没有一点惧色。他们打开了嘴巴,将铁木真的声音吐了出来,说,桑昆我的兄弟,你我都是汗父的儿子,只不过在汗父的眼里,我是穿着衣服生下来的,你是赤裸着身体生下来的。在汗父心里,他待我如待你一样。如果我的汗父冻着了,累着了,或者气着了,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样。如今看到汗父鹰一样的身躯,我也和你一样高兴。桑昆兄弟你不要担心,我爱汗父但不会插在你们父子之间,像根骨头似的。我不会去与你抢夺汗位继承人。我知道那是你最担心的,所以才受人离间。现在我已经远离你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桑昆兄弟,我这样说就是为了解除你的担忧,让你安心侍候咱们的父亲,在他早晚出入的时候安慰他,不要让他被这种事情烦扰。如果你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思想他的汗位,那只能增加汗父的忧虑。
眼见着桑昆拔出刀来,又塞回去,再抽出来,又退回刀鞘里,几次三番,最终也没有拔出来。札木合心想,一把刀还不如两条舌头好使,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这个桑昆,他只会提高了声音喊:现在他叫我桑昆兄弟了,原来怎么称我是小羊儿尾巴来着?我才不信他的话呢,他若不服就来打我吧,咱们胜者为汗!说完竟踢开帐门跑出去了。札木合叹了一口气。现在包里只剩下他自己了,那两个人歇过气来,把脸转向札木合。于是札木合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铁木真的表情,他的眼睛直视着你,不躲闪、不拐弯、不狂妄也不卑贱,发出的声音是一种探询的口气,与跟别人说话完全不同。他说:“札木合我亲爱的安答,你忘了吗?小的时候你常来我家驻夏,我们都爱喝早上那第一杯酸马奶,我们都抢父亲的青杯,因为它是最大、最好看的。我知道你心里这样思想,所以每次我都比你起得早,抢在前面,一次也不让你。从那个时候起,我就遭你嫉妒了,那时我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我的安答,后来我一喝酸马奶就想起你。现在你驻在我的汗父那里,而我不在。汗父那里的酸马奶足够多,他的杯子也足够大。现在,清早起来,再也没人和你争抢了,希望你能一个人喝得畅快。”
塔孩说完这番话脸上露出茫然,是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但他自己不懂。札木合想,这就对了,你不懂,我可以教你懂。他说:“你们说对啦,嫉妒这个词真是太美妙了,我承认,不过,你们要回去告诉我的安答,能让我札木合嫉妒,那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天底下能享受到这个荣耀的人,只有我的安答铁木真。你们回去告诉他,说我不仅嫉妒他,还十分想念他,我替克烈部打败了他,但我在这里很孤独。我孤独,就是因为这里没有能令我嫉妒的人。很没意思。你们这么一说,我的安答他就懂了。你们就这样说,如果我的安答还不会嫉妒,我会慢慢教会他;如果我的安答也有嫉妒心,亲爱的,我愿意是他惟一值得嫉妒的人。你们回去告诉他,我期待着他来。你们叫他不要因失败而丧气,不到我们两个见面的那一天,一切都是未知的,都不算。我期待着这一天早点到来。你们告诉他,我都有点等不及了。真的。”
第二节
铁木真又叫对阿勒泰、忽察尔二人说
您两个不知如何要弃我
忽察尔你是捏昆太师的儿子
当初咱们叫你做可汗
你不曾肯
阿勒泰你父亲是忽图剌汗
曾管达达百姓
因此叫你做可汗
你又不肯
在上辈有撒察、泰出
他们两个也不肯做
你众人叫我做可汗
我不得已做了
您如今却离了我
在王汗处你们好生做伴着
休要有始无终
叫人议论你们说
全依仗着铁木真
无铁木真啊
便不中用了
你那三河源头守得好着
休叫别人做了营盘
《蒙古秘史》第179节
铁木真使人去说的都是实话,没有一句假的,包括他所说的我们养肥了战马之类。初到班朱尼河时,他曾遇到一个叫阿三的畏兀儿商人,赶着众多的羊群、骆驼从河边经过,铁木真请他吃野驴肉,彼此认识了。不知他们都谈了些什么,阿三受了感动,他把自己所有的牲畜和财物都送给了铁木真,不要了。有记载说这位阿三也是共饮浑水的十九位功臣之一,终生追随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给他起名叫镇海,西征胜利之时,送给了他一座富饶的城市。还有说镇海本来就是花剌子模商人,或者穆斯林化的克烈人,被称为回回的,后来专为成吉思汗负责后勤和外交事务,并倡导在漠北开荒屯田,历史上也被称为田镇海。很有名。另外那十八个人中还有几个身份特殊的,比如西域人札八儿火者,曾经替成吉思汗出使金国,侦察金国的边防险要,画成地图偷带回来,为成吉思汗伐金立了大功。当时出关检查极严,屁眼里都藏不了东西。
这个札八儿火者叫人将地图纹在他的头皮上,等到长出了浓密的头发再出关,谁也检查不出来。回来剃掉头发,那地图在青白的头皮上像一幅漂亮的山水画。还有一个叫哈散钠,也被称为回回的,是著名的工匠头目,类似于总工程师。在以后的数次战争中,每当成吉思汗下令屠城,凡有一技之长的工匠均可得到赦免,归这位哈散钠总管。掌握哪种技艺可以留人活命,就是由这个哈散钠说了算。传说成吉思汗后来攻城使用的抛石器、震天雷、飞火枪都是由他领头设计。另外还有耶律秃花、耶律阿海兄弟,是契丹人。祖上在辽、金都是高官,善交游,精通契丹文、女真文,很博学,后被尊为太师、太傅。与长春真人有旧交,当丘处机谒见西征中的成吉思汗时,就是这位耶律阿海做的翻译,自然也懂得蒙古语和汉语。由此看来藏书网,当时聚集在铁木真身边的人不全是战场上的勇士,成分复杂。但那个时候他不可能有征服世界的心思,可是这些人为什么都愿意与他为伴,而且还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很是耐人寻味。
铁木真不撒谎,他一面说自己的骟马肥壮,一面让使者饿得脸色枯黄、骑着羸弱的病马去传信。这就是他的诚实。使脱斡邻王汗对他完全丧失了警惕。此时的铁木真已经搜集了将近七千人马,并将翁吉剌部降服了,没怎么费事。据说德薛禅起了重要的作用。因为铁木真是翁吉剌的女婿。
翁吉剌人早就惧怕铁木真的名声,愿意追随他。这些都是脱斡邻王汗所不知道的。铁木真打发使者带来的话坦诚、恳切,使脱斡邻王汗陷入了深刻的自责。儿子桑昆来找他,要求他发兵除灭铁木真。脱斡邻没有应许。脱斡邻希望铁木真能来投降克烈部,因为使者的话里透露出了这种暗示。结果父子两人大吵了一顿。脱斡邻告诫他的儿子不要处处听信札木合的,如果必须在他和铁木真之间选择其一的话,首先除掉的应该是札木合。桑昆的看法与他的父亲相反。而最后的事实证明,脱斡邻是对的。
阿勒泰、忽察尔以及铁木真的叔叔答里泰听了两位使者上述的言语,心里很不是滋味,除去自责,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困惑。他们一起找到札木合,问他我们该怎么办呢?铁木真的话让我们吃饭不香,晚上也睡不塌实,梦里回到了斡嫩河边,醒来还在克烈部的营地,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我们不是脱斡邻的儿子,为什么要一辈子侍候他呢?在他的眼里,我们什么都不是。札木合说我和你们的心情一样,谁甘心一辈子拴在别人的马厩里呢?除非把马厩变成自己的。如果你们听我的,咱们就把人马聚集起来,趁夜色浓重时把脱斡邻父子干掉,我们自己做汗。到那时,就没人来责怪你们了。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回三河源头去。少年时我曾在那里驻夏,至今还记得斡嫩河水的气味。
很快就有人把札木合的话传到了脱斡邻那里。
这个人是札木合的奴仆,平时没有一句话,走路没有声音,眼睛永远朝着地面。就是这样一个人,时间一长,就被忽略了,像个影子,悄无声息地为札木合做好一切,在札木合的眼里,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口渴的时候当他是马奶,困了他就是枕头。但他是克烈人,是脱斡邻让他来的。脱斡邻曾对他说过,千万不要在这个人面前自作聪明,你就把自己当做一块木头吧。当这块木头把消息传到脱斡邻那里时,恰好桑昆也在场,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天晚上云雾低沉,乌黑一片压在头顶,让人透不过气。
古时候的草原不时兴谋杀,对于这种最低成本的劳动大家都没有经验,不在行。包括札木合自己。一直以来,他们都习惯于公开的较量。对他们来说,无论什么时候,谋杀都属于下策,丢人、不光彩,像做贼似的。还没动手,心理上先输掉了一半。他们不具备谋杀者的心理素质:表面不动声色,或故作亲密,背地里一分一秒都算计好了;同党们配合默契,行动准确无误。古时候的草原人不行,沉不住气,就算想到了,总是没等动手先露馅了,比如上次诱引铁木真相亲的圈套。这样的事情,历史上很少有成功的。在真正的谋杀者看来,他们那一套,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游戏,天真可爱,一点都不危险。反过来脱斡邻也是一样,一得到消息就匆匆忙忙离开了他的金顶汗帐,等于提前暴露了目标。等他召来士兵,包围札木合时,人家都四散逃开了,只杀了几个没来得及跑的随从——阿勒泰的人,或者答里泰的人,有的还在梦中,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一场谋杀和反谋杀结束了,像捉迷藏,不惊险,没悬念。在灰黑的夜色下,破产了的谋杀者逃往好几个方向,都是凭着本能瞎跑,只有札木合一个人独自朝西去了,辛苦了99lib?很多日子,投奔了乃蛮部的太阳汗。
很快,塔孩和者温两个.99lib.人把桦皮小桶带给了铁木真。这时他正在行进的半路上,身后的队形严整而肃静。铁木真接过小桶,看到桶底的几滴血迹呈花瓣形状,深紫色,早干了。他不知该怎么处置它,想了想,便用刀尖挑起来,垂直向上,把它挂在了一根树杈当中,稳稳的,手腕一丝不抖。不久,这只小桶变成了鸟窝,养活了一对黑斑百灵,每逢清晨就啼鸣不止,你一声我一声地对叫,十分好听。
一天,脱斡邻在他的金顶汗帐里接见了哈撒尔的使者。使者代替哈撒尔对脱斡邻王汗诉说道:
我想我兄的形影望不着
踏着道路也寻不见
叫他啊
他又不听得
夜间看星枕土着睡
我的妻子在王汗父亲这里
若差一个可依仗的人来啊
我往父亲处行去
《蒙古秘史》第183节
带使者来的人名叫亦秃坚,是脱斡邻王汗身边的人,他说他亲眼看到了铁木真的兄弟哈撒尔,原来就认识的,现在像个脱了毛的土狼样,离这里不远。自被王汗打散了后,他的妻子、孩子都回到了克烈部,令他日夜思念。他说他愿意归附王汗父亲,然后再说服他的兄长,在王汗父亲帐前团聚。听了这番话,脱斡邻的眼窝又湿了。当时他正准备筵席,就让人再多添些酒肉,派亦秃坚去迎接哈撒尔。说完,他拿出刀子,刺破了左手小指刚刚长好的伤口,把血滴在一只牛角里,让亦秃坚带给哈撒尔,说,可怜的,我知道哈撒尔与他的兄长离不开,他又是我克烈的女婿,叫他来吧。这只牛角杯里有我的血,我对天起誓不会伤害他,我备好了筵席,等着他们兄弟在这里团聚。
亦秃坚跟着使者走了,骑了一匹枣骝马,鬃毛纯黑,没一点杂色。
在傍晚临近之前,所有有身份的克烈人家都换上了最好的衣服,准备去参加王汗的筵席。身份高的,筵席上为他准备好了饮酒的金盏或者银盏;身份低的都带着自己的木碗,镶银的或镶铜的,也有镶金的,都挂在腰间,与吃肉的刀子碰得叮当作响。其实,即使不参加筵席,这些碗也从来不离身的,随时用来喝水、喝茶、喝酸奶,做客时用来喝酒。碗口不算大,刚好放下男人的一只拳头,用完以后擦得锃亮,再挂回腰间,喝醉了也不会忘记,那是他身份的象征。
凡身上不带碗的,都是最尊贵的领袖人物,他们的碗都由奴仆们给收藏着,因为太多了,各式样的,他们带不了:纯金纯银的、骨头象牙做的、玉石的、水晶的、陶瓷的,都太精美,太珍贵。它们不仅用来喝酒,也用来炫耀。每一只酒器都有它的来历,代表着主人以往的辉煌。以后呢,就不好说了,它们被高明的匠人制造出来,好像就是为了让人们夺来夺去的。很多年,它们经历的主人多得数不清,有的活着,有的早就死了。经历得越多,越说明它贵重,大家就越发喜爱它,想要永远地拥有它。藏起来不行,埋在坟墓里也不行,早晚都得被找出来,摆在那儿。那时,以往的主人都不在了,被杀死的、毒死的、病死的,连骨头都腐烂了,化做了灰尘,只剩下它,它和它们的沉默。
第三节
脱斡邻王汗布置好的筵席上,摆满了各样金银酒具,散发出不同的光芒。他还特意为哈撒尔留了一只,纯银的。他想,札木合跑了,正好,留下的位置给铁木真。无论怎样,他不恨札木合,札木合帮他打败了铁木真,这不是坏事,否则铁木真永远不可能投奔他。他喜欢铁木真,至少,不必像防备札木合那样防备他。脱斡邻挑了一只鎏金的酒杯收了起来,留着以后给铁木真用。现在他等不及了,开了封的酒香已经在整个营地弥漫开来。在众人的簇拥下,脱斡邻先喝光了第一碗。不是一般的马奶酒,是出自大金国的酒,用粮食酿的,纯净透明,喝进喉咙像野火,点燃了的血液在他年老的身体里蹿来蹿去。他握着一只纯金的杯子,很沉,重新斟满的酒反射出太阳的余晖。忽然一阵悲哀涌上心头,他哭了。众人问他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情。脱斡邻王汗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不知道哪儿错了。眼前的景色忽然发暗,周围的人脸变得陌生起来,他问自己,本来是高兴的日子,这是为什么呢?
奉脱斡邻王汗的命令,亦秃坚骑着他的枣骝马来到一片叫做阿儿合勒的树林,见到了哈撒尔。但哈撒尔已经不是他上次见到的那种狼狈样子,而是穿戴整齐,骑在马上,十分的威武。开始亦秃坚以为,他要去见王汗,怕遭人耻笑,故意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可是又觉得不对,他看到他们的马都水光溜滑,十分的肥壮,也不像他先前见过的那样。另外,细心的亦秃坚还发现密林深处还有许多的兵马。于是他与哈撒尔打了个招呼,哼哈了两声,突然掉转马头就跑。枣骝马的速度非常快,眨眼间便蹿出一箭之地。哈撒尔拉开他的强弓,稳住神,瞄准马蹄扬起的尘土,一箭射穿了枣骝马的后腿。亦秃坚滚下马来,被人追上去杀了。脱斡邻王汗那只滴血的牛角还揣在他怀里,没拿出来。铁木真对人们说,这样远的距离,只有我兄弟哈撒尔有如此的神力。
前一天夜里,铁木真就带着队伍到达了阿儿合勒,已经歇过劲来,养好了精神。他下令出发,一场突袭就这样悄悄地开始了。
铁木真对脱斡邻王汗的这场突袭进行了三天三夜。虽然毫无防备,但克烈部的人马毕竟多出铁木真几倍。突袭如一场风暴从天而降,把他们的酒宴打断了,当时的脱斡邻王汗正喝得半醉,不知道来的敌人是谁。听说是铁木真,他才明白过来,但已丧失了还手的机会。第一天被打蒙了,冲散了;第二天是僵持阶段;第三天彻底溃败了。有一位叫做合答黑的克烈将领,十分的勇猛顽强,始终像一座山挡在王汗和桑昆前面,让人无法接近,直到王汗和桑昆逃脱了,他才向铁木真投降。他对铁木真说,我所以这样顽强抵抗,是不忍心看到我们的汗被擒,现在他已经跑远了,我也尽到了我的职责。我不想逃跑,不习惯。你若杀了我,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合答黑身后的克烈将士们浑身是伤,但都直立着,没一个逃跑的,令铁木真感叹。他说,看到你们这样忠诚的战士,我为我的脱斡邻父亲高兴,这是他一生的福分。现在他的福分尽了,我就不去追赶他了。如果你们能像对待我父亲一样对待我,所有的人都可以活命,和从前一样自由。
克烈部投降之后,铁木真没有把他们当俘虏,待他们倒像自家人样:兄弟间翻了脸,你捅了我,我又捅了你,正常的,事情结束了,刀口还在流血,又可以坐在一起喝酒了,不妨碍。过去脱斡邻王汗有个堂弟,叫做阿豁干布的,他的女儿们生得貌美。铁木真将他的二女儿许给了长子术赤为妻,又让小儿子拖雷娶了他的三女儿做妻子 。铁木真对阿豁干布说,我的兄弟和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克烈的女婿,以后你们就是我车上的另一只车轮。
那些金银酒具又被摆到婚宴上,酒席之后它们被分赏给了各个有功的将士。铁木真自己没要,他一辈子不喜欢这类东西,他也不明白别人为什么都那么迷恋它。在他看来,凡没用的,均是多余的。他不喜欢华美的衣服,不佩带任何饰物。他爱他的马和刀,他的马和刀也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极其普通。多年以后,在成吉思汗西征回来的路上,经过曾经被他征服的讹答剌城时,他看见,当初留在那里的蒙古士兵们穿着华丽的丝绸在街上走来走去,刀鞘上镶满了宝石,和当地的人几乎没有区别。那情景让年老的成吉思汗十分困惑。
克烈部消失了,或者说被融合了也行。这次突袭的直接结果是两个部落各阶层频繁、大规模的通婚。原来的克烈人都成为铁木真阵前最英勇的战士,克烈的血液也通过他们的子女汇入了蒙古人的各个支脉。如铁木真亲口承诺99lib.,他没去穷追脱斡邻王汗。他的脱斡邻父亲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他的下一个敌人是乃蛮部的太阳汗,因为他听说,他的札木合安答在那里。大萨满阔阔出曾借上天之口告诉过他:凡他安答所在之地,必是他要奔赴之地。你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你。迟早的事。
在克烈部与乃蛮部的中间地带,有一条叫做涅昆乌柳的河,水不深,十分清澈。经过一夜的疾奔,天亮时脱斡邻和他的儿子来到了河边。他们太渴了,想停下来喝口水。王汗弯下腰,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最初他吓了一跳,不知道从哪儿冒出这么一个老怪物:眼神阴郁,白头发,衰老,干枯。这是谁呢?以前,他嘴上说我老了我老了,但心里并不那么认为,不料想自己真的老成了这个样子,真恶心,太可怕了!但愿这张脸他从未见过,他恨它——这个衰老、丑陋的家伙,好像它早就长成了这副模样,一直在这里等候他来着。脱斡邻王汗没顾上喝水,抽刀向那个影子砍去。刚一碰到,它就惊慌失措地四散逃跑了,变成了无数闪光的碎片。
当然,它骗不过老王汗,脱斡邻王汗心里明白,只要他收回刀,它就会再悄悄回来,重新聚拢成刚才那个丑恶的形象。他不能让它得逞,于是又举起刀来,等着。这次脱斡邻王汗的刀没有落下去。有几个乃蛮士兵快马跑来。桑昆叫他的父亲快逃。王汗没理会他。那个桑昆,脸上长包的人,他惟一的儿子,居然扔下他自己逃命去了。乃蛮头目问他你是谁,他说我是脱斡邻王汗。说完他看见两个乃蛮头目相视一笑,那笑容竟十分眼熟。他想起来了,他俩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向他索要性命来着。没错,他认识这两个人。但是,当脱斡邻王汗认出他们的时候,他的头已经离开了肩膀,他只觉得舌根一阵发紧,想,水还没喝一口呢,你们下手也太快了。如王汗所料,水面上的光影果真重新聚拢起来,归于平静,可惜什么都没了,就剩一片空泛的蓝天。千年不变的。
后来那两个人因误杀脱斡邻王汗而名留史册,一个叫做豁里速别赤,一个叫做帖迪克沙勒,不过是乃蛮部普通的小头目。还有那条涅昆乌柳河。河水弯曲盘绕,因弯曲而不起波澜,水面像镜子。凡到过河边的人们都说,从那里面看到的天空是另一种蓝。当时,它是乃蛮部的界河。
乃蛮部也称乃蛮国,位居漠北西部草原,地域辽阔。它的汗帐是固定的,做成了宫殿模样,宽大、华丽,不用迁移。每年春秋两季,属民们自会从四面八方前来进贡,用皮毛、牲畜换取一张盖有回鹘文金印的羊皮纸,上面记载着纳贡人的姓名以及所贡奉物品的数量、品级。他们的汗叫做太阳汗太阳汗,也称塔阳汗,即大王,有最大、惟一的意思。,汗座上镶满了宝石,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也能闪光。有人说像古儿别苏汗妃的眼睛。从前,亦难赤做汗的时候,十分钟爱他这个妃子,她是他离开人世时最舍不得丢弃的东西。他的儿子继位做了太阳汗,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古儿别苏重新纳为汗妃,毫不掩饰急迫的心情。古儿别苏还没来得及为他的父亲悲伤呢。再者说,从一个悲伤的后母转换成一个幸福的妻子是需要时间的。幸好,她有这个天分,在太阳汗的帮助下,古儿别苏迅速地完成了这个过程,将后母与妻子的角色集于一身。这么一来,第二次做汗妃比第一次感觉好多了:既有母后的威严,又有妻子的娇柔。很不容易。古儿别苏汗妃高个子,细腰,见过世面,没有年龄,信仰聂思脱里派基督教。她的眼睛像蓝宝石,能在夜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她希望现在的丈夫超过他的父亲,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英雄。
这一天,古儿别苏站在镶满宝石的汗座旁边,听人说有个疯老头子,居然称自己是脱斡邻王汗,被砍下了脑袋。他们说那颗脑袋落地又弹起很高,发出铮铮的声响,像铁球,把刀口也给崩破了。太阳汗被他们的故事逗乐了。但古儿别苏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笑,她说我听人讲脱斡邻王汗是个了不起的老英雄,如果真的是他,我们应该好好地祭奠一番才对,不管什么时候,对伟大的人物都要心存崇敬。古儿别苏的口气里透出了母后的威严。她不是故意的,是不由自主。于是,太阳汗命人在地上铺了一张白毡,将那颗头颅拿来,摆端正,请熟悉王汗的人都来辨认。其中就有札木合。
凡见过脱斡邻王汗的人从白毡边上走过去,都说有点像,又拿不准。惟有札木合,一屁股坐在了白毡上,捧起那颗头颅放声大哭:上天不公,让你英雄了一世,却死在这么两个无名小卒手里。太叫我伤心了!活着的时候,你叫我札木合兄弟来着,早知道这样,你不如死在我手里呢。我若杀了你,还可以号令你的克烈部去打败我的铁木真安答,也算值得啊。可是现在晚了,你的克烈王国已经是你铁木真儿子的了。我早就跟你说会有这么一天你怎么不信呢?如今你的义子占了你的营盘,你的亲生儿子他在哪儿?眼看整个天下都是铁木真的了,他怎么连影子也没有了呢?可怜王汗,你看你铁一样硬的颚骨,能嚼碎石头的,曾叫我恐惧来着。你帮助我的安答打败了我,我也曾因为恐惧你而放过了我的安答。我亲眼所见,你的黑月军旗所指,连风也会为之转向的。可是现在,你鹰一样的眼睛闭上了,老鼠都敢来啃你的头发。将来在草原上,有谁还会因听到你的名字而打战?还有谁会被你的马蹄半夜惊醒?没有啦,脱斡邻王汗,什么都没啦。
札木合的悲伤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来到乃蛮部,并未像在克烈部那样受到重视。从前,脱斡邻王汗知道札木合的价值,曾经两次把指挥权交给他,一次是打击蔑尔乞部,另一次是袭击铁木真,两次他都打赢了。在札木合看来,这世上,除了铁木真,最了解他的人只有脱斡邻王汗了。而眼前这个太阳汗呢,不过把他当做一个败将对待,让札木合心情郁闷。因此,他哭王汗,也是在哭自己。没想哭着哭着,真就伤心得不行了,泪水止都止不住。
第四节
札木合的哭声让人们感到一种阴森的恐怖。门外恰好起了一阵旋风,喧哗着。好像那些蒙古人已经杀到了门口似的。太阳汗挪动了一下身子,因为汗座上的宝石硌疼了他的后腰。他说,喂,怎么能这样呢?这个铁木真他想干什么?天空再大,太阳也只能有一个,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应该懂得。年老的王汗被他惊怕跑了,我可不怕他。看我亲自去把他的箭筒夺了,把能杀的杀了,能掳的掳了,让天下安定。古儿别苏说,那些蒙古人做奴隶不好,据说他们身上有种羊膻味,我可不要他们伺候,让他们离我远一点。若是掳得些年轻女孩子还行,可以洗干净了,叫她们挤奶,或者跳舞给我们看。
这一次,古儿别苏的口气像妻子撒娇,几句话就把汗帐里的气氛改变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暂时忘记了脱斡邻王汗的头颅,话题转到战争上来。老将撒卜勒黑告诫太阳汗,打仗的事不可轻易决定。我知道那些蒙古人不好对九九藏书付,他们打赢过阔亦田之战,也曾经把战败的王汗从我的手里夺走。别看他们人数少,却十分的狡诈。若真是要打,也不能事先张扬,像刚才那样。这一点,先王在世时就为你担心来着,因为你是在汗宫里长大的,只懂得狩猎放鹰,不知道战争的凶险。这个撒卜勒黑真的是老了,他当着古儿别苏说这番话,等于促使太阳汗发动战争。因为,这个时候的太阳汗要是犹豫不决,就成了一个胆小的人、没用的人,让古儿别苏讨厌的人。撒卜勒黑不知道,头一天夜里,在汗榻上,太阳汗就问过古儿别苏,我与我的父亲比较谁更勇猛?古儿别苏的眼睛闪着蓝宝石的光彩,轻声在他的耳边说道,不要嫉妒死去的人,虽然你是他的儿子,但你的父亲是不可以重现的。她说,除非你能超过他。就是这最后一句话,从古儿别苏嘴里吐出来,带着她温馨的齿香,送进太阳汗的耳朵,种在了他的心里,成为后来纳忽崖大战的起因。
第二天,太阳汗下令,给脱斡邻王汗的头颅镶嵌上银子,摆在汗帐里,让众人祭奠。还要奏乐。这样的场面,札木合没去。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惑:为什么那个女人的话有如此魔力,胜过他的哭声。他不懂。札木合不喜欢这个古儿别苏,但他喜欢战争,在这一点上倒与这位汗妃不谋而合:他们都想看铁木真失败。只是札木合的心情更复杂,从内心深处,他更愿意看到太阳汗败在他安答的手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札木合才没有离开乃蛮部,即使插不上手,也要看到结果。以札木合的直觉,战场不会远,很可能就在乃蛮的地面上,为什么呢?他无法向任何人证明这种猜测的合理性,所以没说,始终保持着他高贵的沉默,他心想,无论相隔多远,到一定的时候,他的安答自会循着战争的气味找上门来。拦也拦不住。
在单调的乐曲声中,太阳汗有点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再一次端详王汗镶银的头颅,觉得它在笑,仿佛要说什么。
就这样,有一天,太阳汗99lib.对王汗(头颅)说道:“讲话呀!”据说,这时王汗(头颅)吐了一下舌头。太阳汗的异密们说道:“这是不祥之兆,要是毁灭不降临到国家和我们头上才怪呢!”事情果然如此。
〔波斯〕施拉德《史集》第一卷第一分册
乃蛮的太阳汗的母古儿别苏说
王汗是在前的老皇帝
取他的头来看
认得果然是啊
要祭祀他
遂教人将头割来
认得是王汗
于是动着乐器祭祀他
祭祀时王汗的头笑了
以为不祥
就践踩碎了
《蒙古秘史》第189节
当脱斡邻王汗的头颅享受太阳汗的祭奠时,他的身躯仍然留在涅昆乌柳河边,在烈日下被乌鸦们啄食。紧绷绷的肉贴在骨头上,干硬得很,撕扯起来相当困难。只有乌鸦有这份耐心。它们啄累了,就到河边去饮水,然后回来再啄。不知疲倦。王汗的肉经河水泡发了,在乌鸦的嗉子里膨胀起来。第二天人们在附近看到很多乌鸦尸体,羽毛倒竖,都是撑死的。
过后她才知道,那天晚上刮的是西风。耶遂说的。
耶遂说完这句话就瘫倒了,血从袍子下面淌出来,脸白得像羊皮,不睁眼,鼻息也凉了。一共过了五天。
因为太急迫,只听说是克烈人袭来了,别的一概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跑,到哪儿去,都没考虑,来不及了。她和她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逃脱,像一粒沙,趁那只手尚未攥成拳头,从指缝间溜走。
这是一种本能。被袭击、追逐、掳掠的事她经历过。不光她,营地里别的人都有过经历。因此,不必商量,一转眼大家呼啦啦全都不见了,没商量倒比商量好了还快。无声地,迅速地,拆了帐篷,拢了牲畜,驾了车,迎着风,或者背着风,朝着四面八方,一路疾驰,在黑暗中如水银流泻。一族一伙,一家一伙,或者一家几伙,互相不打招呼,各逃各的,就这样。要是哪一伙正好撞上了袭击者,也认了,就算为别的人争取了时间,让他们能跑得更远,免得被包围了,一窝端了,那就全完了。因此,她不要太多的人保护,无需带过多的东西,不能让人发现她是铁木真的妻子。是的,凡逃跑时,贵族首领的家眷和普通百姓看不出任何区别,都是拴在马尾巴上的命,活着就好,没有贵贱之分,追击的人很难分辨出来。不像营地迁徙的时候,有身份的在后面,乘车而行。前面有打头的,后面有收尾的,大家朝着一个方向,牲畜拢在一起,大呼小叫,有秩序,有规矩。逃跑不一样,那是没有秩序的秩序,连牲口都懂,它们不叫,默默地、紧紧地相跟着,嘴啃着屁股。狗也只叫半声,后半声吞回肚子里。就是这样。
夜色昏黑。风很硬。一路上孛尔帖被吹得左脸麻木。丈夫带领男人们去厮杀了,她的儿子们全去了:术赤、察合台、窝阔台,还有最小的拖雷。连一个也没留下。营地里的女人、孩子全都跑了。耶遂姐妹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这时候,孛尔帖成了她们的头驼和头羊,成了她们最可依仗的。她裹紧了袍襟,束紧腰带、头巾、袖口,坐在帐车前头,不停地拿柳条抽打马屁股,一下又一下,这些人,就像从黑暗的锅底往外爬。天渐渐亮了,她回头问耶遂刮的是什么风。
耶遂的左耳根子被风吹得嗡嗡地响,孛尔帖的话勉强能听见。她的身子沉得要命,有什么东西坠在嗓子眼,车轮每颠簸一下,那个东西便揪她一下,疼得要命。她捂着它,不敢喊叫,不吭声。另一只手抓着妹妹耶速甘。耶速甘被捏得惊叫起来。耶遂捂住她的嘴,她不愿意让孛尔帖听见。它来到她的身上已经五个多月了,这粒种子,一直悄悄在她腹中发芽、生长。很固执。起先,她不敢相信,有点慌张,不情愿,怕自己因此变丑了,所以连铁木真也没有告诉,好像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她想它可能不是真的,没准某一天就长出翅膀飞走了,像它来的时候那样一声不响。可是它没听她的。它在她的身体里扎了根,慢慢吮吸她身上的血水,一刻不停止。不光如此,它还使她懒惰、贪睡,动不动便呼吸急促起来,惹人耻笑。她只好做出噎着了、呛着了的样子,假装不理会,假装它根本不存在。
有一天中午,她睡着了,梦中听见它在哭,伤心99lib?得不行。它说你不喜欢我,嫉妒我,我知道你为什么嫉妒我,因为我比你美。她对它说你错了,我从不嫉妒任何人,没有人比我更美。它问她那你为什么把我藏起来?她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美。说完这句话她醒了,阳光耀人眼目,四周安静得厉害。她觉得自己最后那句话说得不够妥当,就好像自己真的嫉妒它似的。这样不好,显得太没气度了。
她思量着,既然已经不可避免,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可汗的好。谁知道她心里刚这么一想,它便高兴地蠕动起来,那时,她的手正好搭在自己的肚皮上。它这一动,把她吓了一跳,叫她浑身酥软,差点哭了。是啊,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呢?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我的孩子。她对它说,从现在开始,我愿意做你的母亲,我这就去告诉你的父亲,让他为你祝福。我将把你养大,让天下许多许多的人都来嫉妒你的美,除了我。
就是在这天晚上,传来了克烈部袭营的消息。她慌乱中上了帐车,跟在孛尔帖身后颠簸了一夜。快天亮时,孛尔帖问她刮的是什么风,她听见自己说是西风夫人,我们在往北跑呢夫人。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耶遂醒来的时候正在下雪,无数雪片从天上落下来,打着滚,拥挤着,相互碰撞着,粘在一起又分开,你推我搡,喧闹着,不断地摔在地上,呻吟不止;上面的压着下面的,一层摞着一层,前仆后继,轰轰烈烈。奇怪,这种声音她怎么以前从没听到过呢?相反,人的声音她却听不清楚,很远,很纤细。她在已经搭好的帐篷里躺着,头枕在孛尔帖的怀里。孛尔帖问她话,她回答说,外面下雪的声音太吵了,我听不清夫人在说什么。她说出口的话,自己也没听见。她的头在孛尔帖的腿上,被她这样抱着,耶遂很难为情,也不知过了多久了。她想动,又动不了,觉得身体像一个虚空的壳,比雪还轻。接着,她看到了孛尔帖眼里的泪水。她说,可怜的。
孛尔帖说,五天了,你的灵魂在外面游荡,怎么叫也不回来,可怜的,现在总算回来了,感谢长生天。我不知道你怀着孩子,都那么大了,可怜的,是个女儿,一个姑娘,漂亮得很,额头跟铁木真一样,可怜的,还没见她汗父的面,上天又把她召回去了。我做的主,替你给她起名叫兀日纳兀日纳,蒙古语,灵秀之意。,把她埋了。耶遂你听了不要伤心,没有做成母亲不要紧,咱们把命捡回来了。你生得这么美,上天不忍让你死;你是铁木真的人,谁也不敢让你死。耶遂你听我说,你好好活着,你身上什么都不少,你是天下最美的妇人,过去是,现在还是。
逐渐地,孛尔帖的言语压过了下雪的声音。
孛尔帖说,你听我说耶遂,和你一样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被人掳掠过,那时候我想到过死,那时候我还没学会等待,没耐性,以为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其实不是,咱们活在世上,凡该忍受的,每样都少不了,但迟早,一切都会过去。只要咱们有耐心,上天必赐福与你。耶遂你要相信我说的话。从前是我一个人等,现在我们一起等,日子就好过多啦。
冬天过去了,孛尔帖领她去看埋葬兀日纳的地方,那里的雪最先融化了,长出了嫩绿的草。夏天,那里开了一簇花朵,红白两色,引来蜻蜓无数。还有很多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挥散不开。看来孛尔帖没骗她:从前她是最美丽的,现在还是。再以后,她们得到了铁木真胜利的消息,返回了斡嫩河老营。按往常的习惯,铁木真先去了孛尔帖的帐中,但孛尔帖没有留他,而是让他到她这里来了。晚上,铁木真对她说,耶遂,在我眼中,你总是最美的。她说可汗,我美不过兀日纳。铁木真不知道兀日纳是谁。耶遂说那是一种花的名字,可汗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将来终有一天,它会开遍草原。
第一节
铁木真在山上围猎的时候听说脱斡邻王汗死了。当时他正拉开弓,瞄准了一只野驴。它被人驱赶到他的跟前,刚站住,粉红嘴唇急速翕动着,脖子下面有根大筋在突突地跳。那是他的箭将要刺穿的部位。就在这时他听说脱斡邻王汗死了。野驴纵身一跃,跑了。
铁木真收回弓箭,感觉有些不习惯。那个一直被他称作脱斡邻父亲的人死了,不存在了,没有了,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不可能再看到他了。可是,这不正是他袭击他的目的吗?但仍然感觉不习惯。因此,他放过了那只野驴。
为他带来消息的人叫做朵儿必答失,来自乃蛮旁边的汪古部,汪古部隔在金国与漠北草原之间,从前一直为金国镇守边界来着。铁木真记得,他的安答曾经说过,这些人你不要怕他,而是让他害怕,他们只忠心于使他们害怕的人。这个朵儿必答失告诉他,脱斡邻王汗死在乃蛮部,他亲眼见过他的头颅。在乃蛮部,那个太阳汗说,天空再大也不能有两颗太阳,他决定征讨蒙古乞颜部,夺掉他们的箭筒。他让汪古部做他们的右手,到时候一起出击。朵儿必答失说,不是我们有意要来攻击你的,因为我们与乃蛮部相邻,我们想不出拒绝他的借口。铁木真就对朵儿必答失说,你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让他不要为此发愁,因为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他让你把这个消.99lib.息告诉了我,我必感谢你们。
汪古部悄悄派人来给他透露消息,与他求和,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铁木真不想再加深他们的恐惧,如他安答所说的那样。铁木真思想,如果不是上天使他们来,为什么我总是能事先得到消息?我做了什么,使上天这样待我?是不是我做的事情正好是上天想要做的事情呢?或者,因为我是诚心敬天的人,上天偏心与我?可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只知道不与自己的心作对,我不与我的心作对,就是不与天作对;我得罪了自己就是得罪了天。脱斡邻父亲袭击我,那不是他真心要做的事,他得罪了自己。这个太阳汗也是,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把自己给得罪啦。还有我的札木合安答,不对,札木合跟他们不一样,札木合始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上天让我两次败在札木合的手下,就是因为这个。
作为礼物,铁木真叫人给朵儿必答失准备了五百匹好马、五百只骆驼、一千只羊,请他带回汪古部。他问朵儿必答失,在乃蛮部,你见没见过札木合?朵儿必答失摇摇头,问,谁是札木合?铁木真说就是我的安答啊,曾经打败过我的那个人。朵儿必答失说,在乃蛮部,我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铁木真有点伤心,很失望,看来他的安答在乃蛮部没有受到重视。那个自称太阳汗的人,要是他聪明,把自己的兵马都交给札木合,他或许会敬重他,哪怕失败了也行。可他们根本没把他的安答放在眼里!太可恨了,这些狂妄的人,仗着人马众多就以为了不起。他应该叫他们认识自己!他想,这就是上天的旨意。
朵儿必答失看到铁木真的面孔渐渐涨红,闭紧嘴,呼吸粗重。朵儿必答失认真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不知道哪一句说错了。
此刻铁木真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情景:乃蛮军在他的面前溃散了,如被狂风卷走一般,扔下了他们的主人,这个人伏在地上,献上他的女人和马。他哭,哀求,哆嗦着,上牙打着下牙,面色灰白,只求活命。对了,这才是本来的他,上天看见了,以前的狂妄不过是一层皮,裹在表面,撕下去就什么都没了。然后,他们的妻子睡在他的怀里,因为恐惧,泪脸紧贴着他的胸口,再也想不起他们来啦;他们后背光滑的马在他的胯下奔驰,不用鞍子,像飞一样轻快。
听着铁木真的喘息,朵儿必答失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脸。
天黑之前,围猎结束了。人们把打到的猎物堆到一起给他察看:鹿、獾、羚、野猪、狍子、野驴,都是温和的动物。按他事先的吩咐,这一天不猎猛兽,凡遇见凶猛的野兽都要为它们留出一条路。所以,猎物中连一只狐狸都没有。然后,他看到了那头野驴。他认识它,他瞄准它的时候它的样子已经印在了他的心里:肥壮,黑眼睛,嘴唇粉红,长脖子。当时他没射它,让它跑了,但它终究没能逃脱。这头野驴身上中了好几支箭,只有一支箭是致它死命的,射穿了它脖子底下的大筋,那恰好是他曾经瞄准过的要害部位。.99lib.
太巧了!好像是那个猎手有意替他补上了这一箭。要是他没有认错,这支箭应该是术赤的。可是,当他瞄准这头野驴的时候,术赤并不在他的身边呀,他怎么正好做了他心里想做的事,而且没有一点偏差呢?这个术赤,他的儿子,人们都说,兄弟们当中数他最像他的父亲,无论打仗还是打猎,站或者坐,都和他一模一样。
有时候,他会感到脑后一阵发热,回过头,刚好见术赤低下眼皮,转身走开了,让他觉得奇怪又好笑。在袭击克烈部的战斗中,他曾经让他做先锋,让察合台、窝阔台在他的左右手。兄弟三个像豹子一样扎进敌阵,不知道恐惧,不知道疲劳,让他心中快慰。后来在剿杀蔑尔乞人的时候,他又派他去做先锋,亲眼看着他一路砍杀,见他的身影总是出现在人群最稠密的地方,他的兄弟们都追不上。这时他不得不为他的性命担忧,怕他一不留神受了伤害。
他对他说,我的儿子,别只管向前冲,眼睛也要看顾左右,尽量把身体姿势放低。对术赤说话不用多,这两句就足够了。术赤和他的兄弟们不一样,从来不与他亲热,也不与他顶撞。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伸手拔出那支箭,举起来,问,这支箭是谁射的?他问完,旁边的人都把目光转向术赤,术赤的兄弟们眼睛里流露出羡慕。术赤回答说,是我。然后脸红了。
到了晚上。术赤回到自己的帐中,特别兴奋。让人叫来了忽勒秃罕。对他说,你为我制作的弓真是太好了,有准,也有劲,容易把握,今天它让我受到了父亲的赞赏。忽勒秃罕,我想让你再做一张弓,和我的弓一样,比这张弓更好,两端镶羚羊角,中间包银。你仔细做,我要把它献给我的父亲。
忽勒秃罕立时答应了。看他的表情,好像比术赤更加高兴。这个忽勒秃罕曾经是个蔑尔乞俘虏,是术赤奉父亲的命令追剿脱脱时俘虏的。那些别的蔑尔乞俘虏,杀的都杀了,余下的做了奴隶。惟有这个忽勒秃罕,他不怕死,也不反抗,他说我叫忽勒秃罕,我不恨杀我的人,谁让我是脱脱的儿子呢?不过,谁要是敢留下我这条命,我愿意为他效力。我有一双好耳朵,能听到两程以外的动静,可以在他的帐门外守夜;我射得一手好箭,能够用第二支箭把第一支箭劈开,我制作得一手好弓,凡使用过我的弓的,人人都可以成为神射。
就这样,术赤把他留下了,给了他箭筒、刀,让他立在他的帐门外,不防备他,不小看他,有了好的酒肉叫他一起吃喝。忽勒秃罕问他,你凭什么对我这样信任?你忘了我是脱脱的儿子么?术赤说,我使你活命,你就是我的人了,我相信你也是相信我自己。你有本领,愿意按我的吩咐做事,这就是我所要的,我不管你是谁的儿子。为了表达忠心,忽勒秃罕给术赤做了一张弓。看上去轻巧,用起来特别随心。箭一扣在弦上,就像有了灵性。
忽勒秃罕按术赤的吩咐做好了另一张弓,十分精心。弓背用的黄榆是从悬崖上取来的,用四岁犍牛的筋做弓弦,拿在手上像个有生命的东西。忽勒秃罕用它射了一箭,然后又用另一支箭穿进了这箭的尾端,真是太神奇了。
可是父亲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蔑尔乞人用的弓,弓背略直,稍稍长了些。术赤说,这张弓是我专心送给父亲的,愿父亲使得随心。父亲没笑,而是沉了脸,问他,是哪个蔑尔乞人做的?术赤说,他是我的俘虏,我留下他因为他弓做得好,人又直爽,他叫做忽勒秃罕,是脱脱的儿子,现在做我的随从。可是父亲的脸更沉了,眼睛在冒火。
蔑尔乞是我们的仇人。父亲说。
术赤说,可是他射得一手好箭。
蔑尔乞是我们的仇人。父亲说。
术赤说,他做的弓天下第一。
蔑尔乞是我们的敌人!父亲说。
术赤说,他勇敢、诚实,是个不怕死的。
蔑尔乞人伤害过你的母亲。父亲又说。
术赤说,哲别不是还射伤过父亲吗?父亲宽恕了他,使他成为身边最勇猛的战士。
铁木真对术赤说,蔑尔乞人欺辱过你的母亲,是不可宽恕的。凡蔑尔乞男子,一个都不可以宽恕!你私自留下蔑尔乞俘虏,已经犯了错。现在,我要你去把那人杀了。你去吧。
于是术赤来到母亲的帐中,说,请母亲为我去求告父亲,让我留下忽勒秃罕,他虽然是蔑尔乞人,脱脱的儿子,但他襟怀坦荡,是我喜欢的。父亲要我杀掉他是因为母亲曾被蔑尔乞人伤害。现在,只有母亲能够使父亲收回刚才的话。
孛尔帖说,我的儿子,没人能叫你父亲收回他说出的话,除了上天,连上天也不做这样的事。因为,凡他说出的,必是想好了的。孩子,听我说,你父亲喜欢你,你要照你父亲所说的去做,不要惹他发怒。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可以违背你父亲的旨意。
术赤说,我什么地方做错了么母亲?
孛尔帖说,你不要问我,儿子,不要问我,别让我为你担心。脱脱的儿子不能留。去吧,赶紧。去做你父亲要你做的事情。
怎么办呢?从母亲帐里出来,天已经黑了。父亲的愤怒和母亲的惊慌令他诧异,同时又让他感到羞耻。没人听他的理由,他不能做自己的主,也不能保护忽勒秃罕。他的手里还拿着忽勒秃罕做的那张弓呢。现在他必须按照父亲的命令去杀掉他,事情不能拖过今天黑夜。没有商量的余地。
天上的星星很清亮,像是被谁一颗颗擦过了。忽勒秃罕说,老早就听见你的脚步回来了,为什么这么沉重呢?是不是你的父亲不喜欢这张弓?要是他不喜欢,我可以再做一张。你不必为这样的事情烦恼。
术赤问他,你为什么偏偏是蔑尔乞人,脱脱的儿子?忽勒秃罕笑了,要不是你提醒,这件事我都快忘了。你说我是蔑尔乞人我就是蔑尔乞人,你说我是脱脱的儿子我就是脱脱的儿子,这有什么不一样呢?现在我跟你在一起,听从你的吩咐,就是你让我去杀蔑尔乞人我也不会犹豫。因为我的性命是你给的,我只听从你的命令。哪怕你叫我死。
好吧,现在我就叫你死。他说,并抽出了刀子。忽勒秃罕惊异地看着他,问,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么?术赤说你没有得罪我,我杀你没有理由,但是我必须杀死你。我想让你知道,留下你是因为我喜欢你,现在还是。我心里把你当做自己的兄弟,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感到孤单了。可我还是要杀死你,你闭住嘴,不要再问我为什么。你一问,我的手就没有了力气,让你流血、受疼。忽勒秃罕果真闭紧了嘴,点了点头。可是两只眼睛仍然迷惑地看着他。术赤将刀子从他的肋下穿进去,绞了一下,见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死了。一声没叫。
然后他坐下来,将两张弓扔进火里,看它燃烧。在火焰中,弓背伸展,扭曲,像个活物般挣扎着。弓弦嘣地断了。最终,两根弓背拧在了一起,渐渐舒展开来,变成了灰烬。术赤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屈辱。
若干年后,在著名的野狐岭战斗中,成吉思汗派术赤做先锋。这是蒙古与金国最大规模、最关键的一场战斗。金国有四十万大军,密密匝匝立在野狐岭下,而蒙古军的兵马不过十万人。术赤首先发起了冲锋,他疯狂地一路砍杀,像个楔子,直插进对方的中军里。什么人都挡不住。那一次他忘了父亲嘱咐他的,把身体姿势尽量放低,因为杀得眼红,什么都忘了,结果颈部中了一箭,跌下马来,几乎丢了性命。哲别把他抢了回来。然后继续冲上去。哲别的作用就像他的名字
——锐利的箭,把金军从中间凿穿了。
当时两军相遇,厮杀起来,蒙古军尽管人数不多,却很快击退了乞台、哈拉契丹和女真军队。(蒙古人)杀了许多人,整个原野都充满了血腥气。他们向逃兵追去,一直追到会河堡地方。
这是一次很大的仗,很出名。直到如今,成吉思汗野狐岭之战还为蒙古人所知,并引以为荣。这次战役消灭了乞台和女真的著名人物。
〔波斯〕施拉德《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
这些事情术赤都不知道。当时他的眼前是一片黑雾,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似的。比羽毛还要轻。他的耳朵听到一种声音,如大风刮过,嗡嗡嘤嘤,嗡嗡嘤嘤,惊天动地的。他想,这就是我父亲的恸哭声。可惜,他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嘴。看不到。所幸鼻子还能用,他闻到了父亲的味,全身上下都是。他被父亲的气味笼罩着,十分幸福。他记得,这种情况,在他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次经历,在马背上狂奔,他的父亲搂着他。那是仅有的一次。以后再没有和父亲如此接近过。这一次是不是他的幻觉呢?
第二节
三天以后,术赤醒过来。他父亲的气味还未散尽。者勒蔑回答他的询问,说,是的,那不是你梦见的,你的父亲曾经把你抱在怀里,亲自为你吮吸淤血,不许别人碰,一直到天黑。术赤问者勒蔑,他哭了么?者勒蔑说,他喊叫你的名字,你不应,我见他的眼睛红了。
术赤说我记得我明明应了啊。者勒蔑说是的,在昏迷中你一直不停地呼唤来着。术赤说我懂,人在梦中呼唤的都是他内心最热爱的,平常说不出来的,但愿我的父亲听到了没有见怪。说完这句话,术赤苍白的脸变红了,有了血色。者勒蔑说是的是的,你的父亲没有见怪,你始终在呼唤你的母亲来着,你叫阿妈阿妈,让人听了心酸。
术赤惊异地问,是这样的么?者勒蔑说就是这样,人在昏迷中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也一样,我的母亲虽然早已不在了,一到饿了、冷了,我就梦见她,疼痛的时候更是。者勒蔑说的话术赤没听见,他走神了。怎么可能呢?他想,难道我热爱父亲不如热爱我的母亲?在内心中?
许多年过去了,术赤的儿子们都已经长大了,他仍然想不通这个问题。在钦察草原,他染了重病,好几次在昏迷中梦见了父亲和他惊天动地的哭声,醒来以后十分伤感。他想让父亲知道他对他的热爱,临死时派人捉了一千头野驴,不远万里给他的父亲赶过去,好让他的父亲狩猎尽兴。那次狩猎结束的当天晚上,铁木真让人把野驴肉烤了,在汗帐里宴请朵儿必答失。野驴肉质粗糙,有土腥气,但后腿内胯部分特别肥嫩、鲜香,比羊羔的肉还要可口。朵儿必答失返回汪古部时,铁木真还送了他好马五百、驼五百、羊一千,表示感谢。
再后来,他干脆把自己的女儿阿拉海嫁给了汪古部首领阿拉忽失。就是那个阿拉忽失,若干年后,为成吉思汗伐金打开了大门。
朵儿必答失走后,铁木真决定去迎击乃蛮部。
按后人的计算,当时铁木真驻扎的呼伦贝尔距离乃蛮部的阿尔泰山,鸟道三千三百里,因为鸟在空中飞行可以不拐弯,人马在地面行走要加倍,有六千六百里。古时候的牧人对一里有多长没概念,对他们来说,距离就是骑马行走所需要的时间。有人对铁木真说,春天我们的马瘦,不宜走远路,更不适合打仗。等到秋天马喂肥了再去最好。可是铁木真不这样想,按以往的习惯,只九九藏书要得到消息,他一定要去半路上迎击敌人,不能坐等,不管是什么理由。他坐不住,等不及。太难受了。
哪怕走得慢一点,也不能等着挨打。在库里台会议上他们讨论最多的不是战术,仍然是马匹肥瘦问题。这是战争胜败的关键。古时候不备干草,冬天的马用它的蹄子刨冰雪下的草根吃,因此,春天是它最瘦的时候。瘦马打仗没力气,没速度。而秋天是马上膘的季节,马们要为即将到来的冬天积攒脂肪,屁股和肚子圆滚滚的,比较笨重,跑起来很难看,不灵活。所以,铁木真决定现在出发,如果走得不快,路途大约需要三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正是水草返青的日子。这样,他们可以沿途一路放牧,不紧不慢,到时候差不多就快秋天了,那时,马的肥瘦正好适宜战斗。
蒙古马个子不高,特点是敏锐灵活,速度快,跑起来几乎将肚皮挨近地面,像贴着地皮飞,但它说停就停,掉转马头只是眨眼工夫,动作半径很小。另外一个特点就是耐寒、耐热,不怕疲劳,特别能够适应环境,可以在烈日下疾走,也可以在冰雪里奔驰;它可以吃任何地方的牧草,白天晚上都站立睡觉,能迅速恢复体力。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就是重情。蒙古马至死都能认出自己的父马和母马,以及它的兄弟姐妹。一匹马离群多年,一旦回到亲族之中,必相互咬扯鬃毛表示亲密。子马绝不与生身的母马交媾,给它蒙上眼睛也难以做到,一旦它发现自己被骗了,就此拒绝吃草,不叫,不动,一直把自己活活饿死。
因此,人们称它为义畜。蒙古马爱清洁,不吃腐败的草,不喝浑浊的水,娇贵,难伺候。但它在战场上不胆怯,主人不害怕,它就不害怕,没有它不敢跨越的障碍;它忠于主人,懂得主人的心思,知道主人对它的好。而蒙古人犹善驯养马匹,调理、照料、保护,无微不至。有时候,他们宁愿自己渴着,累着,也不让他们的马受一点委屈,远离饥饿、肮脏、疾病、流血。每到一地,自己还没喝一口水,也要先饮马,把它梳洗干净。马也一样,它能体谅主人,会帮助主人躲避危险,如果主人受伤了,它不会离开他,而是设法把他拽到安全的地方,或者卧下来,让主人爬上背,把他送回家去。为了主人的性命,它可以一路不停歇,忍着饥饿,不吃不喝。
所以蒙古人宁肯饿死也不吃马肉。就像马是另一个自己。一个蒙古男人很穷,头上没有戴的,脚上没有穿的,但他的马很漂亮,鬃毛上系着彩条,脖子上挂着铃铛,皮毛光滑。骑在这匹马上,他不会为自己的贫穷羞耻。富裕者也一样,他们自己不爱打扮,最好看的装饰都在马的身上。那才是他们最为得意、值得炫耀的财富。每逢出征的时候,每人至少备四五匹马,一路上须细心侍候,时时要它们处于最适合战斗的状态,因为马的状态和体力将决定战士的生死,是人最依赖的,不敢有一点疏忽。对蒙古人来说,养马的经验等于生活的经验、战争的经验。成为一个好的战士,必先是一个好的牧人。
自春初罢兵后,凡出战好马,并恣其水草,不令骑动,直至西风将至,则取而控之,系于帐房左右,啖以些少水草,经月后,膘落而实,骑之数百里,自然无汗,故可以耐远而出战。寻常正行路时,并不许其吃水草,盖辛苦中吃水草,不成膘而成病,此养马之良方也。
《黑鞑事略》
于是他们出发了。
途中铁木真反复嘱咐部下,要他们别贪恋射猎,因追逐猎物而忽略了保养马匹,使马累着了,或者一顿饱,一顿饥,耗散了体力。铁木真爱惜马匹是出了名的,以至于苛刻。出发时他发布了军令,军令中这样说:“我们爬山渡河远途行军,定要爱惜马匹于未瘦之时,如果战马瘦弱了,再想爱惜就来不及了。你们途中捕猎要适度,平常行军时,大家所骑的马都要卸下鞍子,脱去辔头,让它们随意行走,不可催赶,叫战马出汗。若有违令的,要杖责。如果违令者是我认识的,就领他到我面前来,让我亲手惩处他。”
把爱护战马作为军令颁布下去,历史上十分罕见,从铁木真到成吉思汗都是这样。他爱马,当特别孤独、烦恼时,他宁愿和自己的战马待在一起,听它咀嚼的声音,它们黑亮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他的心事。他也愿意把自己的烦恼告诉它们。据说,成吉思汗西征中的最后一年,军队里发生了瘟疫,战士们一到夜晚就唱起思乡的潮格儿潮格儿,一种没有歌词的合唱。,叫他心烦。那时,他已经征服了大半个西方世界,一心要从日出之地打到日落之城,再往西走,一直走,走到头为止。这是他的梦想,不会轻易放弃。
白天,耶律楚材告诉他有一头独角兽口吐人言,要他撤兵东归。该回家了。还说这是天意。令他心情郁闷。晚上,回到了帐中,他发现,平日最喜欢随他出征的忽兰妃也厌倦了征战,想念东方的草原,说,家乡的苜蓿花该开了,她常梦见一片嫩黄。成吉思汗听了不高兴,内心备感孤独。半夜,他独自来到马厩里,和他的战马们做伴。在西方的月光下,他无意中看到,所有的马匹都头朝东站着,迎着风,连他心爱的白鬃马也不例外。真是太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它们一向都是背着风睡觉的啊,难道连它们也都思念家乡了?这个景象让成吉思汗大为.99lib.震惊。那一刻,他摸着睡梦中的战马,忽然心软了,从此正式考虑撤兵东归。
所谓西风将至时,差不多就到秋天了。草原的秋天来得早,越往西越是。铁木真的军队一路西行,走到斡尔寒河一带,草已经打了籽,黄了梢。在那儿,铁木真的前哨遇到了乃蛮部的哨望,两股哨兵开始相互追逐。
什么叫做相互追逐呢?就是你追逐我,我追逐你,像一种游戏;不是谁要把谁怎么样,而是试探、威胁、挑逗。你追来的时候,我就跑,跑几步又停下来,再追再跑;你停下,我就反扑回来,那架势像要把你一口咬死似的,到了跟前又突然分散开,怕中了埋伏,上了圈套。看着,等着,于是你又追上来,我再跑。这样彼此追逐。人都不多,几十或者几百,来回反复。但没有人落马,或者受伤。最后,蒙古乞颜部的哨兵跑了,丢下了一匹浅色的青白马。乃蛮哨望将这匹马掳了,带了回去。
此时太阳汗还在被窝里睡觉。如果不是古儿别苏提醒他,他几乎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去摘掉蒙古人的箭筒,掳几个年轻女子给他的汗妃做仆从。不是因为胆怯,而是懒,那么远的路途,太寂寞了。古儿别苏当然不会跟他一起走。现在,蒙古人自己送上门来了,正好省了麻烦。太阳汗打了个哈欠,穿上了古儿别苏递过来的衣服。
这时他美丽的汗妃已经穿戴好了,阳光穿透纱裙,可以看出她身体的轮廓。古儿别苏说,我伟大的太阳汗,你的敌人来了,铁木真的队伍到了斡尔寒河畔。太阳汗说我听见了,同一句话你已经说过三遍了。我这就翻过阿尔泰山,去把他们消灭掉。你把我的靴子拿过来,我的刀,不是这一把,是镶绿宝石的那一把。
太阳汗对他的古儿别苏汗妃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会回来。不用担心,战斗是男人们的事情,你担心害怕也没用,寂寞的时候就叨念我的名字吧,它能使你消除恐惧。
面对危险他毫不慌张,而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要去打猎,或者是割草。太阳汗懒洋洋的神气很像一个大人物,让古儿别苏看了着迷;她才不害怕呢,此刻古儿别苏汗妃想的是,怎样才能祛除蒙古俘虏身上的膻气。
然后,他们都看到了那匹马。浅色的青白蒙古马。瘦弱,并且有点羞怯,它身上的马鞍子翻转在肚皮底下,显得特别滑稽。它不安地看着周围衣着华贵的人,一副很委屈、很无辜的样子。它不知道主人为什么丢掉它,让它落在这些人手里,它为自己的样子感到羞耻,甚至愤怒,可是没有主人它能怎么样呢?刨蹄子,尥蹶子,只能引起一片讪笑。
他们说,蒙古人的马瘦成这样,连鞍子也系不住,太可笑了,可见他们一路够辛苦的。咱们现在去收拾他们正好。众人中有一个没笑的,那就是札木合,他熟悉他安答的这种伎俩,在袭击脱斡邻王汗时用过的,肯定,他的安答也知道他熟悉,但仍然这样用,不怕被他识破。那就是说,他的安答知道他在这里是个小角色,不起作用的,他对太阳汗的狂妄有着充分的估计,并且瞧不起他,所以,懒得使用更复杂的计谋。
用这个小伎俩对付太阳汗,刚好够。这时候札木合才笑了,比别人晚了半拍,表现得比较迟钝。别人早已经笑完了,并且已经得出了结论。笑得最厉害的是古儿别苏汗妃。这个女人,她笑得肩膀直颤,露出雪白的牙齿,连札木合这样不喜欢女人的人都看了心动。他想,不知道这个女人在我安答的被窝里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不过快了。这个叫做古儿别苏的女人,总把男人当成她鞘里的刀,而我安答这把刀,是任何一种鞘都放不下的。
太阳汗问札木合,铁木真是你的老对手了,你说,他为什么这样把自己送上门来呢?
札木合说,是啊,我的安答头脑发昏了。
札木合心里说,他怕你不去,改变主意,所以自己来了。
太阳汗又问,你看他的战马是不是很瘦呢?
札木合说,瘦得都驮不住鞍子啦。他们走了很远的路。
札木合心里说,我的安答不说谎,可是他的马会骗人。
太阳汗再问,铁木真的人马多不多?
札木合说,谁都知道,都加起来也不够你的一小半。
札木合心里说,我的安答从来都是以少胜多。
太阳汗说,把乃蛮的兵马都调集起来,把他一次剿灭算啦。
札木合说,还是太阳汗英明,这样做最省事。
札木合心里说,这正是我安答所希望的。他的胃口足够大。
太阳汗说,以后草原上的汗就只剩下一个啦。
札木合说,是啊,天空再宽也只能有一颗太阳。
札木合心里说,但那不是你,而是别的人,这个人如果不是我的安答,就是我札木合。
太阳汗说,那我们就出发吧,我要?99lib.你在我的身边,看我亲手打败铁木真。
札木合说,谢谢,这是我做梦都想看到的。
札木合心里说,是你在做梦,放心吧,我不会主动提醒你,在你的身边我也不会,我要亲眼看着你把错误犯到底,那才是我最快乐的。
太阳汗心里说,这个铁木真,如果你不来,我未必真的要去打你,至少不会这么急。上天看到了,既然你已经来了,那就怪不得我了。
第三节
札木合心里说,上天给人智慧,也让人愚蠢,这是没办法的事,挡也挡不住,就像羊肉里的油,一见到火,它自己就往外冒。翻过了阿尔泰山,就到了杭爱山,山下面是广阔的撒阿里原野。太阳汗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此时天已经黑了,夜空中一片繁星,可是,比繁星更多的是地面上的营火,一个挨一个的营火布满了撒阿里之野,几乎看不到边际。那就是蒙古兵的灶火。
太阳汗问身边的人,你们不是说铁木真的人马少么?难道我看到的是萤火虫?没人回答他的话。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再说什么也没用啦。要是愿意,札木合能回答他的问题:很简单,他的安答铁木真在虚设营火,每人五堆或者更多,专门吓唬你的。但是札木合没说,还故意发出一声惊叹,及时地配合了他的安答利用夜色制造的视觉效果。于是,太阳汗将他的中军挪到了纳忽崖。在崖上安全些,还可以看到整个战场。后来这场战争由此得名,被称为纳忽崖大战。
天渐渐亮了,太阳汗仍然感觉头晕。他命令大将撒卜勒黑立即发起攻击。与此同时,蒙古军也发动了攻击,和以前不一样,这一次铁木真要自己做先锋,让哈撒尔在中军坐镇。多年以前,袭击蔑尔乞那一次,札木合请他做先锋,厮杀得十分过瘾。
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军队,因为要把握全局,冲锋陷阵机会少了。这一次他决定亲自做先锋,足见他对太阳汗的蔑视。没人敢阻拦他,跟他争抢,博儿术没有,哲别没有,他的儿子们也没有,他们都不忍心剥夺他的快乐。夜里铁木真睡得香甜。他的战马很懂事,为了即将到来的战斗,有意不吃得过饱。早晨醒来,空气格外清爽。这一年铁木真四十四岁。在辽阔的撒阿里旷野,他抽出刀,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天气好极了,没风,晨光正从他的后背悄悄爬上来,爬到脖颈上,有点痒。
彼时札木合亦在乃蛮处
太阳汗问他那赶来的
如狼将羊群赶回圈的是什么人
札木合说是我安答用人肉养的四个狗
曾叫铁索拴着来
他们铜额凿齿,锥舌铁心
用环刀做马鞭,饮露骑风
厮杀时,吃人肉
如今解了铁索,垂涎着喜欢来也
他们就是哲别、忽必来、者勒蔑、速别台四个
太阳汗说似那般啊
离得这下等人远些好
遂退去跨山立了
又问那后来的军
如吃乳饱的马驹
撒着欢跃来的是谁
札木合说他是将有枪刀的男子杀了
专剥脱衣服的
兀鲁兀、忙忽二种人
太阳汗说既如此可离得这下等人远些
又令上山去立了
又问随后如贪食的鹰般
当先来的是谁
札木合说是我的铁木真安答
浑身似生铜铸成
用锥子刺他,找不出缝隙
针也插不进,现如今
似贪食的鹰来也,你见了么
你曾说,如见达达时
就如收拾小羊羔儿蹄皮也不要留
你去试看
太阳汗说,但可惧
又令上山立了
又问随后多军马来的是谁
札木合说是诃额伦的一个儿子
身有三度长
吃个三岁头口
披三层铁甲
三个强牛拽着来也
他将带弓箭的人全咽了啊
不碍喉咙
吞一个全人啊
不够点心
怒时将叉披箭隔山射啊
十人二十人共穿透
人若与他相斗时
隔着空野,用大披箭射啊
将人连甲穿透
大拽弓,射九百步
小拽弓,射五百步
生得不似常人,如大蟒一般
他名字叫做哈撒尔
太阳汗说若那般啊
咱可共占高山上去立了
又问那后来的是谁
札木合说是诃额伦最小的子名帖木格
他性懒,好早眠迟起
再多军马中他也不曾落后过
于是太阳汗遂上山顶立了
《蒙古秘史》第195节
札木合复离了乃蛮,将对太阳汗说的话,教人告诉铁木真去说:他听了我说的话,已自惊得昏了,都争上高山顶去,并无厮杀的气象。我已自离了他。安答你谨慎着。那日,铁木真见天色晚,围着纳忽山宿了。其夜乃蛮欲遁,人马坠于山崖相压死者甚众。明日拿住塔阳(太阳汗)。
《蒙古秘史》第196节
他想,够了,不用再多说了,剩下的事情他的安答自然会收拾干净;留下该留的,去掉不该留的,很简单。傍晚之前,紫色的云霞笼罩在撒阿里原野上空,到处都是厮杀的声音。他拍马走了。对他来说,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看到太阳汗的脸色他就提前知道了结局,不用看了。他对大局已定的事情向来没兴趣。他用他的言语已经击垮了太阳汗,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这场战斗跟他再无关系。所以,该走了。
札木合跨上他的海骝马,用左手提着缰绳,右手空垂着,斜着身子,肩膀后仰,那样子像是喝醉了,刚刚从一场酒宴上离开,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只白海青立在他的右肩上,左右环顾。他的马一路小跑,碎步,不紧不慢。没人拦他,问他到哪儿去,或者挽留他。乃蛮人都忙着注定失败的厮杀,没人注意到他的走。这些人,死到临头仍然不知道他的用途所在,真是愚蠢啊!现在,他除了祝福他的安答之外再无事可做。本来,乃蛮是他的一支箭,他能用它击败他的安答,最后平定草原。可是这支箭他没用上,它不让他用,怎么办呢?他只好把它折断,白白送给他的安答。他的安答也深懂这一点,所以亲自做先锋,以此表示对他这份礼物的重视。他从纳忽崖上看到了他安答的身影,如利箭般直劈进来,不拐弯,不躲闪,刀起刀落没一个多余动作,吭哧吭哧,让人看了心情愉悦。死在他安答刀下的那些人有福了,他羡慕他们,能与他的安答面对面厮杀的勇士;他们的灵魂将留在紫色的云彩里,在撒阿里原野永存。可是他自己呢,恐怕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札木合怀着一丝遗憾离开了撒阿里原野,身后仍然跟着不少人:蒙古人,扎答兰、泰赤兀、山只昆、主儿勤各个部落的;还有蔑尔乞人,克烈人,塔塔尔人,和一部分乃蛮人,都是他的崇拜者。他们只有跟着他才心里塌实,或者是稀里糊涂的,反正他们愿意跟着他,相信他的智慧,希望他有一天打败所有的对手,给他们好处。札木合没有回头,他懒得回头看,点数。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有多少人跟着他,以及这些人为什么跟着他。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一个人,就是他的安答铁木真。
在紫色云霞的笼罩下,铁木真挥着刀一直冲到了纳忽崖的底端。太快了,他没觉得累,没有遇到明显的阻力。他断定他的安答不在这些人里面,也不在他们身后,否则他不会行进得如此顺畅——过于顺畅了,碰不到足够坚硬的东西。所以,痛快是痛快了,但不过瘾。他怀疑他的安答暗中使了什么法术,把乃蛮人给弄松软了,然后撇给了他。在冲锋的过程中,迎面扑来的人不多,他看到的净是些后背和马的后胯,让人泄气。他小心积攒的力气还没使完,刀就收回了鞘里。天黑了,他下令围住纳忽崖宿营,马不卸鞍。然后他就睡着了,半夜,他梦见慌忙逃命的乃蛮人从山崖上摔下来,扑通扑通,哎呀哎呀,一层摞着一层。但他没醒。他知道,那些人里面肯定不会有他的安答。在梦中,他听到他的安答对他说,那个太阳汗听了我的言语,已自惊得昏了,再无厮杀的气象。我已离了他。安答你谨慎着。
他说谢谢,你让我拿什么东西来报答你的好呢?札木合说不用啦。你让我在战场上看到了你的身影,这就足够啦。他说可是我没有看到你呀。札木合说那就对了,当咱们俩面对面的时候,有一个人必死,不是你,就是我。这话是阔阔出说的。阔阔出你还记得吗?他说的很多话我都不信,但我信他说的这句话。所以我走啦,我在别的地方去等你。我的安答,等你收拾完乃蛮部就来找我吧。别让我寂寞着。你放心,不见到你的面我不会死。
第二天,他看到了那个自称太阳汗的乃蛮人。他面色灰白,死羊皮似的抖,嘴唇哆嗦着,浑身都在抖,他说凡属于我的东西都属于你,车帐、百姓、牲畜、山、水、草地,女人等等。说到女人的时候他稍微迟疑了一下。但毕竟,女人不比他的命紧要。这个可怜的家伙,他到底想说什么?把应该属于我的东西再赠送给我一次?好像还一肚子委屈似的。这样的人,让他活着也是受罪。他才看了他一眼,就恶心了。
他们把他拽出来,准备找个干净的地方处死。这是铁木真的命令。铁木真说完这话再没看他。他也没再求饶,就出来了,不用他们拽。很奇怪,一出来他就不抖了,恐惧离开了他,突然消失了。阳光明晃晃的,在头顶上,比平日亮。他告诉执行命令的卫兵们,说纳忽崖底下有个山洞,以前打猎时他在那里歇息过,比较干净。我领你们去。卫兵们就跟着他,提着刀,不作言语。他发现自己脚步轻盈,走得很快,生怕耽误了时间似的。往日的体面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让他安心,给他宽慰。够啦,他对自己说,这辈子你还有什么东西没享用过呢?荣耀、财宝、权力、女人,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切他都用完了,抓紧时间反复使用过了,每一样都是,没留下遗憾。
刚才,见到铁木真之前,他还以为自己能活命来着,但是,活着什么都没有,就不如不活。至于失败的原因,他没工夫去想了,好像是,从见到脱斡邻王汗的那颗头颅,札木合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所有这一切就已经悄悄开始了,从他不知道的某处,朝他一步一步逼近,包抄过来,结果是他无法改变的。他的父亲临死前有过预料,咽气时曾向他表达过这种担忧,他没在意,当时他的心思全在古儿别苏身上。就算在意了又能怎么样呢,既然事情不可避免?没有什么可抱怨、可悔恨的。
现在,他逆着时间向回走,觉得自己没错,每一步都是他该走的,如果让他从头再来一次,他想他还会这样走,结果自然不会改变。想通了,就不害怕了,其实恐惧的感觉比恐惧本身更难受:嗓子发干,头皮发麻,血在耳朵里嘣嘣地跳。感谢上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及时替他把恐惧抽走了,在他不知不觉之间。他脚步轻快地穿过.99lib.了黏滞的时间,没觉得有什么阻力,还微微出了点汗,那些士兵跟在他身后,像几只灰色的鸟,把尖利的喙掖在翅膀底下,沉默着。
到了山洞前,他吩咐他们砍些新嫩的松枝,替他铺在洞里,然后他躺上去,脱了袍子,蒙了脸。他没跟那些鸟说,这里就是他母亲生他的地方。生了他之后,母亲难产死了,父亲又娶了好几个汗妃,都没生育。最后一个汗妃就是古儿别苏,他曾叫她母亲来着。于是,他叫了一声古儿别苏的名字,说你们动手吧,先自停止了呼吸。
这是古儿别苏没有想到的:蒙古人的气味不是她想像的那种膻,铁木真也没有如何野蛮,可见传闻靠不住。他们对她说,她的丈夫已经被处死了,临死时还叫她的名字来着,听了令人心酸。她哭了。这是她的第二个丈夫,一直被她娇惯着的,就像第一个丈夫娇惯她一样。她希望他成为天下最尊贵的,这没错,可见他的运气不行。古儿别苏汗妃一共抽泣了六声,便止住了眼泪;她不能把眼睛哭肿,让铁木真看了厌烦。
因为,按战争的惯例,所有被征服者的妻女,必为征服者所有,也就是说,铁木真将成为她的第三位丈夫。所以,在他面前她必须保持自己的容颜。晚上,她将用她的身体给他快乐,为他解除征战的疲劳,让他尽情品味胜利者的喜悦。作为失败者的妻子,悲伤是要有一点的,必须的——为了助长对方的快乐,但不能过分。过分了不行,火候要把握得恰到好处。这个她懂。
甚至,在没有见到铁木真之前,她心里已经充满好奇:这个铁木真,蒙古乞颜部的可汗,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坐在他们中间,看着她,笑了,问,你不是嫌蒙古人身上有膻味么?她慌了,说那是人们的传闻,她不知道,瞎说的。说完赶紧伏下身子。她伏下身子但目光没有挪开。铁木真在她的头顶上方,收敛了笑容。显然,他的心思没在她的身上,没太注意她,或者说对她没兴趣。这个铁木真,她看得出,在他身上有好几个女人,她们谁都不喜欢她。那些女人,为他生过孩子或者没有生过孩子的,美丽的或者不太美丽的,年轻的或者不太年轻的,有心计的或者不太有心计的,她们全都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背后,隔着他,并用他的目光来审视她,等着看她出丑呢。
他收敛了笑容说,有一个人,曾为我立了大功的,一直让我心里记挂着的,他的名字叫豁尔赤,我一共欠他三十位妻子。豁尔赤,我没有记错吧?那个豁尔赤说可汗记得不错,整整三十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是可汗亲口允诺我的,那天黑夜没有月光,但我记准了。铁木真说那就这样吧,现在,我把古儿别苏汗妃赐给你做妻子,因为她嫌弃蒙古人身上的膻味,而你是咱们之中气味最重的人,但愿你能喜欢她。
周围的人听了哄笑。豁尔赤不乐意了,他说这个古儿别苏当然好啊,做过汗妃的女人嘛,有身份,又好看,我怎么能不喜欢呢?可是她再有身份也不能一个顶三十个呀,可汗你要是这样打算,我宁可讨三十个牧羊女做伴,这个古儿别苏就请可汗收回去吧,虽然我喜欢她的尊贵。铁木真又笑了,说豁尔赤你听错了,我没说一个顶三十个呀。你要是高兴,她可以不算在你那三十位妻子之内。豁尔赤说,一个就是一个,既不能当成三十个,也不能不算数,我豁尔赤可不是不讲信用的人。
在豁尔赤与他的可汗争辩的时候,古儿别苏被忘在了一边,她埋下脸,缩回身体,设法把自己藏起来,心想,豁尔赤就豁尔赤吧,也不错,毕竟他是铁木真的大功臣,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她垂着头不言声,忽然发现胸襟全湿了,是泪水,从她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原来她在哭。这一哭,就再也止不住了。
第一节
成吉思汗二年,曾派兵清剿尚未归附的零散部落。说是清剿,其实是招降,因为没有人再敢与他对抗了。据说只有一个例外,就是被称作林中百姓的秃马惕部。这个秃马惕部的女首领叫做孛脱灰塔尔诨,她手下的将领净是美女,身体如牝鹿般矫健、灵敏。这些女人长年在密林中狩猎为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拘束,男人只是做帮手,听命令的。
成吉思汗把这个秃马惕部划给了豁尔赤,允许他从中挑选三十位做妻子。豁尔赤去了,也见到了孛脱灰塔尔诨:三十几岁,皮肤色深,披银鼠皮袄,系紫貂腰带,头发乌黑。豁尔赤高兴地对她说,感谢成吉思汗把林中百姓赏赐给我,他实在是个有信用的君主。孛脱灰塔尔诨啊,你不要看我年龄大了,凡嫁给我的女人都把我当做宝贝,不信你去问问古儿别苏,她曾经是乃蛮部的汗妃呢。
现在,我奉成吉思汗之命要在你们之中挑选三十位妻子,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冷落了你,我要你做我的第一位妻子,另外二十九位由你替我挑选,让她们将来都听你的话。
孛脱灰塔尔诨说那好啊,就请你的将士们都卸了马鞍,进来喝酒吧。豁尔赤更加高兴了,说,我相信你的眼光。第二天他酒醒了,浑身酸痛,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捆绑着。孛脱灰塔尔诨正拿着刀,非要把他骟掉不可。
她踩着他的胸口,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豁尔赤说可惜,那二十九位妻子我还没有见过面呢,你这样做,她们是不会答应的。孛脱灰塔尔诨我亲爱的妻子,我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你若动我一根毛发,我主成吉思就会把你的秃马惕连根拔掉,一个不剩。何必呢?你若放开我,我不会伤你,上天知道,我豁尔赤从不伤害女人。
很快,成吉思得到了消息,派忽都合别乞到秃马惕去说服孛脱灰塔尔诨,让她放了豁尔赤,献出三十位美女来。不料这个忽都合别乞又被抓起来,关押了。连四杰之一孛罗忽勒也因为不熟悉地形,被杀死在密林中。孛脱灰?99lib? 塔尔诨的行为触怒了成吉思汗,他要术赤去剿灭秃马惕部。术赤汲取了孛罗忽勒轻敌的教训,带着开路的斧、锯、凿,辟开小路从后山爬进去,掳了秃马惕全体,救出了豁尔赤。
因为豁尔赤的请求,成吉思汗才没有杀死孛脱灰塔尔诨,准许她做了豁尔赤的妻子。豁尔赤对她说,你看你,当初你若真的把我骟了,如今后悔的不是你么?不过,我仍然遵循原先的允诺,另外二十九人由你来选,我相信你的眼力。做了豁尔赤夫人的孛脱灰塔尔诨眼力好,挑选标准严格,过了很多年,一共才挑出两三位。这时候豁尔赤真的老了,他对她说,不着急,你慢慢挑选,在我死之前。
征服敌人,打败他,掳掠他的车帐、百姓、马群,一切,他的妻女,然后拥有她们,到了这一步,才算是终点。这是必须的。用身体去感受胜利并证实:她们陌生的美,气味,脸庞;脸上残留的泪痕,惊惧;以及之后的平静和融洽。这就是征服的全过程,缺一不可。打败了乃蛮之后,把古儿别苏纳为妃子,胜利就完整了。可是铁木真发现自己不喜欢那个叫做古儿别苏的女人。
她好看却不真实,脸上的悲伤和泪痕是伪造的:单薄、苍白、没质感,是死的。她的眼睛中明显流露出某种渴望,急切而轻佻,也是他不喜欢的。不喜欢而且厌烦,铁木真讨厌虚假的清高,自以为是,他的妻子中没有一个是这样的,和她相比,她们都是活的、真的、饱满的,一点不造作。所以,铁木真很有可能把古儿别苏赐给了豁尔赤,只是没有记载。而历史上留下的记载是,铁木真打败了乃蛮部,即收纳古儿别苏为妃,很简单,太常规了,回回如此,都是一个套路,好像这样的征服才算彻底99lib?,至于铁木真喜不喜欢古儿别苏,他们不管。
因为铁木真自己不会书写,很多东西得不到证实,他无法把自己心里想的告诉大家。由此还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他只懂得打仗,用武力征服对方,是个粗鲁的人。而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从铁木真到成吉思汗,虽然一辈子不会读写,但正是由他开始,创立了蒙古文字,这件事情也发生在征服了乃蛮之后。
有一天,他的卫兵捉来了一个叫做塔塔统阿的人。这人高个子,清瘦,手指细长,不像有力气的,但他眼睛里没有恐惧,不肯低头,有点高傲。被捉时他的怀里揣着一样东西,他说他不想逃命,而是要把这颗印交还本主。铁木真告诉他,以前的乃蛮部不存在了,你们的汗已经被处死了。他说他死了还有他的儿子、孙子,无论这颗印在他们之中谁的手里,乃蛮国都不算灭亡。
铁木真觉得新奇,便取来那颗印看,不过是一方金,沉甸甸的,上面刻着纹路。那便是文字了。小的时候,铁木真在德薛禅父亲家里见过,这些字可以写在纸上、布上、羊皮上或者刻在石头、金属上,记录人的言行,表达彼此的愿望。他懂。但这颗印章是做什么用的呢?塔塔统阿说它代表王的意志;百姓纳贡用它作信验,凡王说的话,都要以它为证。铁木真说我懂了,你就是那个为乃蛮汗保管印章的人,我不杀你。塔塔统阿问他,你留着我有什么用呢?我又不会骑射。
铁木真说,你不是能听懂我口中说的话么?我要你把它们都变成文字,记下来。我的母亲有一个儿子,叫做失吉忽秃忽的,头脑特别聪明,我让他来和你学习。
塔塔统阿愣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人会说出这种话。而且态度谦逊。铁木真要求他把蒙古语变成文字,世代流传下去。当然,这些文字中也将留下塔塔统阿自己的名字,因为创造蒙古文,他永远活在这些文字中。
不久,就是这个塔塔统阿,用他熟悉的畏兀儿文字畏兀儿字即回鹘字,源于粟特字,始创于八世纪,是一种拼音文字,原先自右向左横写,后改为竖写,一共有字母二十个左右,各历史时期均有所删减。改造成了竖写的蒙古文字,从左向右排列,书写出来非常好看,自由,有动感,字尾如飘扬的马鬃。传说过了若干年,就是塔塔统阿的学生,叫做失吉忽秃忽的,用这种文字写成.99lib.了优美的《蒙古秘史》。
这时,失吉忽秃忽老了,头发雪样白。自从他被铁木真从塔塔尔战场上捡回来,送给诃额伦教养,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十年。期间,他曾跟随铁木真四处征战,建国时被封为大断事官大断事官即为最大最高的法官之意。,为成吉思汗制定了第一部蒙古法典《大札撒》札撒,完善而严峻的法令。《大札撒》是第一部蒙古语成文的法令。,后来又跟随成吉思汗征服西方世界。这一切,都被他装在心里。当骑不动马、拉不开弓的时候他坐到毡子上,把它们全都变成文字。失吉忽秃忽太喜爱这些文字了,于是日夜书写,不知疲倦。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对塔塔统阿的态度,说明成吉思汗对文化的敬重。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当时没有文化这个词,但他很小的时候就从母亲诃额伦身上闻到过,文化是某种气味,或者说是一种芬芳的光辉;他的妻子孛尔帖身上也有,像圆润的玉,优雅,尊贵,暗暗发光。这是一种品质和智慧,真中之真,不虚幻,不花哨。他喜欢这个。从塔塔统阿身上他看出来这种气质,所以敬重。后来遇到耶律楚材也是这样。再后来见到长春真人丘处机,他也同样虚心。不霸道,不蛮横。
正因为如此,他们也都喜欢他:畏兀儿人塔塔统阿,契丹人耶律楚材,中原汉人丘处机。
金国的中都被攻占之后,耶律楚材投降了蒙古,受到成吉思汗的召见。成吉思汗对他说,辽与金是世代仇敌,现在我替你报了仇。他说得不错。耶律楚材是契丹人,祖上是辽国贵族。辽被金消灭后,他们才归附了金国。当时耶律楚材完全可以为此感谢成吉思汗,他知道,这正是成吉思汗想要听到的话。因为蒙古与金国也是世仇。可是耶律楚材没有那样说,他说,从我祖父起就在金国为官,既然身为金国臣子,怎么能仇视自己的国家和君主呢?我从没有存过这种心思。他这样说等于当面顶撞了成吉思汗,不要命了!
可是成吉思汗没发火,反而称赞他是个可依赖之人,让耶律楚材感觉意外。那时他二十几岁,成吉思汗已经五十多岁了,是两代人,成吉思汗对他这样客气,叫他一时无所适从。他当然愿意活命,但更愿意被人赏识,尽管年纪轻,他读的书可不少,熟通经史、天文、地理、律历、数术、医卜以及儒、道和佛,是个有抱负的青年。他希望赏识他的人懂他,能做朋友,而不是用权力制服或者收买他。
果然,成吉思汗对他平等相待,像朋友。他不叫他耶律楚材,直接叫他长胡子。凡耶律楚材说的话,他都用心听,觉得合适,便采纳。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说,长胡子说得有道理,就按他说的办。很干脆。遇到烦闷的时候,也把耶律楚材叫来一起喝酒,或者射猎,还把一些心事吐露给他,不觉得难为情。从西征、东归到灭西夏,耶律楚材一直在成吉思汗身边。成吉思汗死后,他接着辅佐窝阔台。这时,他的黑胡子早就变成了白胡子,并且稀疏多了。但他说话比从前更有权威。因为窝阔台觉得,凡从耶律楚材口中说出的话,很可能就是他的父亲想要说的。
丘处机是耶律楚材介绍给成吉思汗的。当时,老年的成吉思汗正在为生死问题所困扰。
那一年,蒙古大军从西往东走,路过讹答剌城。当初攻克这座城市时,木秃坚死于流箭,成吉思汗下令屠城,他命令战士们把所有墙、房屋都烧掉、推倒,让他的马匹能够自由地驰骋。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可是时间过去没有三年,他再次经过这里,发现什么也没变。房屋又重新站立了起来,许多的人熙熙攘攘地忙碌着,一点不觉得少,好像那些死去的人复活了,如青草一样从地上冒了出来,和原来一样生活着。真是奇怪啊!
他看到,当初留在这里的蒙古士兵们穿起了丝绸的衣服,挎着镶宝石的刀,在人群中悠闲地走来走去,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这情景,让成吉思汗感到迷惑:原来人是杀不完的!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这一年成吉思汗六十二岁,年纪大了,经常感觉疲劳,走着走着就在马上睡着了,梦见年轻的铁木真,就像马鞍上的一片云彩,新鲜极了。
他问他,你这么匆忙,要到哪儿去呀?他说,我要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城,很远,远倒不要紧,就是我的年纪大了,怕时间不够用。铁木真说,我不知道你也会老,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说我说不出来,它是一点一点来的,但是,不管它来得多么缓慢,你还是感觉突然。所以我经常想你,想你做过的事。铁木真问他,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叫你后悔么?他说没有,你做了你该做的,我只是不满足,并不后悔,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我的路没有尽头。我老了。
耶律楚材说,那个叫丘处机的,也称长春真人,人们说,他懂生死,会长生不老术,并通晓治国治民等天下大事。此人长年隐居在深山里,为徒弟们讲道。金和宋的皇帝曾经派人去请过他,都被他拒绝了。成吉思汗说,我要见他。
有个叫刘仲禄的人,带了二十几个蒙古兵,一路护送,把丘处机从汉地蓬莱接到了撒麻尔干,后又渡过阿姆河,到八鲁湾与成吉思汗见面,行程数万里。成吉思汗当然高兴,说别人请你你都不去,这么远的路,你到我这里来了,真是太辛苦了。丘处机说这是天意,我奉上天的召唤而来。成吉思汗一听更高兴了,又问,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长生之药?他问得很直接。丘处机回答得更直接,说,只有养生之道,没有长生之药。然后就闭上了嘴。
第二节
气氛紧张起来:这个老头子,七十五岁了,不远万里走了一年多,到头来却说根本就没有长生之药,找死啊?旁边的耶律阿海把话翻译给成吉思汗,自己先吓白了脸,心想,这样的话,他怎么不拐个弯说呢?可是成吉思汗没生气,他端详着丘处机坦然的脸色,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人怎么可能长生呢?世间没有这样的东西,那只是你自己的奢望。可见这个丘处机是个诚实的人,不诓骗他。
所以,成吉思汗没有生气,反而对丘处机心生敬意。于是他又问,什么是养生之道呢?丘处机回答他说,天道喜善恶杀,珍惜别的生命就能延长自己的生命。其实,这才是丘处机成行的真正原因:劝成吉思汗止杀,不仅是人,还包括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而且他说这是天意。成吉思汗喜欢敬天的人,他愿意信他说的。但他说,我们蒙古人都是从小学习射猎,让他们不杀生,就等于禁止吃肉,太难受了。虽然这么说,他还是认真去尝试来着。当时他回军东归的决心已定,没有仗打,于是便带头禁猎,休养生息。大约过了两个月,他又操起了弓箭,实在手痒得忍不住了。不过,从那以后,他不再为生死的问题所困扰。该回家了。
铁木真造与速别台一个铁车
叫去袭击脱脱和他的儿子去,对说
他与咱厮杀败着走出去了
如带套杆的野马
中箭的鹿一般
有翅膀飞上天啊
你做海青拿下来
他似鼠钻入地啊
你做铁锹掘出来藏书网
如鱼走入海呀
你做网捞出来
…………
我欲叫你追到极处
所以造与你铁车
你虽离得我远些
如在近一般行啊
天必护佑你
《蒙古秘史》第199节
消灭了乃蛮部之后,在草原上,铁木真再没有了对手。没有了对手不等于没有敌人,比如脱脱和他的儿子们,这些蔑尔乞人像一股一股的野火到处乱蹿,所以,铁木真对速别台说了这番话,给他铁车车轮镶满铁钉的大车,能走长路,遇到石头不易损坏。,让他穷追到底:如果遇见脱脱,可就地杀了,不必捉回来给我看。
这只是其中一支队伍,除了速别台还有别的人,剿杀别的对象,他都这样分别嘱咐了:你们虽然远离了我,就如我在你们身边一样,天必护佑你们。但是,他惟独没有派人去搜捕札木合。其实,那才是他最不放心的,却故意忽略了,不提他的名。铁木真要做的是:尽快把散落各处的敌人剪除干净,免得他们再度聚集到他安答的身边。这样,他的安答就无处可走了。他希望,某一天的早晨,他睁开眼,就能看到他的安答。他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我累了,哪里也不去了,你给我找个地方,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自脱脱抢走孛尔帖,到铁木真袭击蔑尔乞部,夺回他的妻子,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年铁木真只有十九岁。那次蔑尔乞人遭受了致命打击,再没有恢复。脱脱带着三姓蔑尔乞人在草原上到处游走,寻找报仇的机会。而铁木真呢,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腾出手,就去打击蔑尔乞人,掳掠他们的百姓牲畜。每一次脱脱都逃脱了,然后聚集人马,再重新开始。曾经有过两次机会,他险些杀了铁木真,一次十三翼之战,一次阔亦田之战,那是在札木合的率领下,他的刀尖离铁木真的咽喉就差一指,太可惜了!二十几年过去,脱脱已经六十岁,身体依然健壮,那是被仇恨滋养的。他不敢衰老。现在,他终于理解了赤列都,他的兄弟,而且他比他的兄弟更甚,脱脱每日躺在褥子上,必咬住那半截手指才能安睡。
他们饥一顿饱一顿,因为失去了百姓和牲畜,只能靠狩猎和抢掠为生,很少有固定的地方居住。正像铁木真所说的如带套杆的马、中箭的鹿一般,十分警觉、凶恶,不容易接近,由于常年被追杀,个个性情阴郁、古怪。终于有一天,他们在叶尔德石河边被包围了,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许多蔑尔乞人淹死在河水里。脱脱也被乱箭射死了。或者还没死,箭穿过了他的前胸和后背,快要死了。此时,蒙古军已经冲了过来,怎么办呢?脱脱的儿子们想,他们没法把他带走,又不能将父亲丢给敌人。
情况十分紧急。其中名叫忽都的儿子发现,父亲的断指正指着他自己的脑袋,明白了,他动手把父亲的头颅切下来,带走了,抛下了尸身。在叶尔德石河边,脱脱那半截手指直僵僵地竖着,指着肩膀上的虚空,许多蚊子在那里飞舞。几十年的仇怨就此消弭了。没多久,忽都和他的兄弟们全被抓住、处死了。铁木真把忽都的妻子,也就是脱脱的儿媳,给了窝阔台,她的名字叫脱列格娜。窝阔台的四个儿子全都是她生的。窝阔台殁后,脱列格娜摄政,推举其长子即位称制五年,历史上著名的贵由大汗贵由大汗,窝阔台之后的蒙古大汗,称定宗。就是。
脱脱和他的儿子们死后,三姓蔑尔乞人都失散了,过去的仇恨不能再把他们纠集到一起,但仍然是他们被追杀的理由。答亦尔兀孙不愿意了,厌倦了偷袭和奔逃的生活。这个名叫答亦尔兀孙的人是蔑尔乞中的一支——兀洼思蔑尔乞的首领。他打算把女儿献给铁木真,结束他们的流浪。答亦尔兀孙的女儿叫做忽兰,是个热情的姑娘,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男人们只要挨近她,自己就会燃烧起来,好像忽兰身上藏着一颗火种。
作为父亲答亦尔兀孙当然没有感觉,但他从蔑尔乞战士们身上发现了这一点。这些战士们忠实地跟着他,没有叛变,多半是因了忽兰的缘故。但是答亦尔兀孙看不上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想,不如把女儿送给铁木真,用来抵消以前的仇怨,以后就不用再东跑西藏了,他的兀洼思蔑尔乞一族都能保全生命。可是,铁木真会不会喜欢忽兰呢?还有就是,怎么才能够把女儿安全地送到铁木真身边?
所以,当蒙古军追到塔尔河边时,答亦尔兀孙没跑,他把自己的打算和疑问告诉了追来的纳牙。纳牙年轻高大,骑一匹红马,他奉铁木真之命带着铁车追剿蔑尔乞人,手握生杀大权。他完全可以把这些想要投降的蔑尔乞人全部杀掉,把忽兰留给自己。纳牙看着忽兰的眼睛,感觉身体发烧。他对答亦尔兀孙说,路途遥远,到处都是乱兵,你怎么能够把女儿送到我主人那里去呢?如果路途中被劫杀了,或者遭了侮辱,就一切都完了。你看,我带着铁车,身边有士兵,可以替你把忽兰送过去。如果我们可汗喜爱你的女儿,他必赦免你们全体。纳牙这样说了,答亦尔兀孙沉默着。他有点疑惑,因为这个纳牙太年轻,又漂亮,让他不放心。可是不放心也只能依了纳牙,没有退路可走了。
当初捉住塔里忽台,又把他放了的人,就是这个纳牙。铁木真曾经夸奖他对主人的忠心,把他留在了身边。纳牙把忽兰放进铁车,就像捧了一团火。他屏住呼吸,把目光移向别处,憋得脸色通红。他把大部分士兵留作看守,自己驾着铁车,护着忽兰返回营盘去。一路上纳牙特别谨慎,太谨慎了,一遇到情况就躲进树丛里,非等安全了才继续行走,因此,路上多宿了三夜。
铁木真问纳牙,你为什么在路上多住了三宿?纳牙一时回答不上来,脸更红了。铁木真生气了,叫人把纳牙捆绑起来,不说实话就砍他的头。遇到这种时候,一般女子早吓傻了,可是忽兰不怕,她当面问铁木真,可汗你要他说什么?你若是看不上我,何苦怪罪他呢,你若疑心他,何不直接问我呢?铁木真这才定睛去看忽兰,.99lib.不禁眼前一亮。
忽兰说,他说他是可汗身边的人,我才跟他来的,他没有骗我啊!他一路上护着我,小心之极,离我远不过一步,近不过一肘,我睡着的时候,他醒着,我醒着的时候,他也不敢睡,生怕出了什么差错。遇到乱军,就躲起来,也不去逞能搏斗,他为了什么呢?感谢上天,让我遇到纳牙将军,要不然,我的性命早就没了,身子早就坏了。就算路上多行了三天,都是为了我的缘故,可汗若为此生气,也应该先杀了我才对。要是可汗一定要他死,何不能等到明天呢?上天作证,我的身子是父母给的,它不会撒谎。
比言语更动人的是忽兰说话的神气,一下子把铁木真给迷住了:山杏似的眼睛盯着你,直率、大胆,充满野性,仿佛你一愣神儿她就会跑掉,从你的身边或者腋下钻出去,从此再也捉不到了。当晚,铁木真按她说的做了,那是他睡得最早的一天。次日,铁木真封忽兰为汗妃,命人把纳牙放了。纳牙说,自投奔主人那一天,我就曾发过誓言,凡征战时得了美女和好马,都要献与主人,如果我没有那样做,就是该死。铁木真问他,这样的话,你昨天怎么不说,在我问你的时候?结果,纳牙又红了脸,没话了。铁木真对身边的人说,这个人赤诚,受得委屈,将来可托付大事。
纳牙身上的绳索解开了,他打了个哈欠,这一宿睡得太舒服了!来的路上,他始终守在铁车旁,不敢睡,血在沸腾,心跳得像兔子。不是他纳牙没有见识过女人,但这种感觉是第一次,简直无法控制。但他必须把她给他的主人送去。那99lib.是他神圣的职责。所以他不敢睡,夜里困得不行,实在挺不住了,就偷偷将自己的手捆在车轮上,免得梦中做出疯狂的事。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使纳牙羞耻万分,所以一见主人的面就脸红了。主人正因为看出来这一点才愤怒,让人把他捆起来,他不申辩,不觉得冤屈,反而睡得再塌实不过,像块石头。后来纳牙做了成吉思汗的侍卫长,怯薛军的头领。直到成吉思汗死,他从未离开过主人。
忽兰深得铁木真的喜爱。有多喜爱呢?从铁木真到成吉思,凡他出征时必带着忽兰,只带忽兰一个。忽兰也是,她最喜欢他身着盔甲的模样:挎着刀,骑在马上,朝着日落的方向不休止地奔走。不管多么累、苦,忽兰从不抱怨,这是她的快乐,这时候的铁木真或者成吉思就是她一个人的。一回到老营就不是了,她躲起来,让他到别的妻子身边去,然后盼望着下一次出征。西征是最长、最远的一次,一连好几年,日夜不停地行走。
终于有一天,连忽兰也厌倦了。深夜,在遥远的撒麻尔干,蒙古战士们唱着思乡的潮格儿,让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她的儿子是在征途中落生的,还不会说话。她想把他带回去,让他在家乡的草地上成长。这时,成吉思回来了,身上带着一股冷气,看上去他那么疲惫、孤独,令人心碎。忽兰为他除去盔甲、刀,解开衣带。不料孩子哭了,而且大哭不止,和门外起伏着的潮格儿混成一气,商量好了似的,让成吉思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这个不懂事的儿子,自从有了这个儿子,忽兰的心思就转移了,这个孩子成了他和忽兰之间的一个阻碍,也是他在征途中的一个累赘。所以他让忽兰放弃这个儿子,把他留在当地,给别人去喂养。说完他就重新裹紧衣服出了帐门,到他的马厩里去了。
果然,送走了孩子,忽兰又一心扑在成吉思身上。作为识大体的女人,成吉思的妻子,她给他照料和安慰,时时处处。但这时,她也彻底厌倦了征战,偶尔会听见儿子的哭声,张眼看去,除了风什么也没有。几百年过去了,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活了下来,繁衍了多少代。成吉思汗的血液在这些人的身体里秘密地流淌着,没人知道,包括他们自己。
兀忽勒札在古代蒙古语中指一种野山羊,后人叫做磐羊。这种羊体形高大,皮毛灰褐色,与岩石近似,雌雄都有角,向后翻卷,硬过岩石。有时猎人听到发出清脆响亮的撞击声,那就是磐羊在顶架,猛烈的撞击能持续一个上午,它们的脾气特别执拗,不分出胜负绝不肯罢休。这时候就是猎人来到身边它也不躲,没看见一样,你若打扰了它,它立刻掉头冲过来,把你顶翻。
第三节
一般来说,草原人都不愿意猎取这种动物,而是躲在一边悄悄观赏。磐羊的发情期,它经常冲进普通羊群里,牧羊人也不驱赶,第二年,他的羊群会冒出几只高大的杂交羊,那是一种少有的美味。磐羊不像野生的羚羊和黄羊那样成群结伙地在草原上奔跑,磐羊数量稀少,一群不过三五只,平时出没在深山密林中,极难捕捉。经常能在悬崖峭壁的顶端看到它,昂着头,半天一动不动,犄角几乎触到了蓝天。猎人的弓箭绝对够不到,只有鹰在身边盘旋。这时的磐羊不认为自己是羊,它所站立的地方是所有食草动物都爬不到的高度,连狮虎也不行,太险峻了。它立在山顶,眼睛不往下看,而是朝上,似乎要把自己融进天空。
在唐努乌拉山的密林中,札木合的纳可们就捉住了这样一只兀忽勒札。这些人饿坏了,即刻将它剥了皮,烤熟了,他们谁也没吃出兀忽勒札与别的羊有什么区别。
这是札木合身后仅剩的五个人。其他人都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逐渐地。札木合仍然不回头,从不点数——羊群跟着头羊走,那是它们依赖头羊,不是头羊需要它们。就是在这一天,札木合在一棵树下打瞌睡,被一阵奇异的香气惊醒。顺着气味他找到了那些人。他们的吃相叫他恶心。
札木合火了。他怒斥他们说,你们从娘胎里出来没吃过肉么?看你们那下作的样子,没有一点教养,野狗似的。你们的父亲没有教给过你们兀忽勒札是什么?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是天赐的圣物,不是一般人配吃的东西!这样的美味掉在你们的喉咙里,真是糟蹋了神灵!
那几个人被骂傻了,都停止了咀嚼,忘了下咽。肉在嘴里含着,你看我,我看你。他们不懂:都到这种地步了,主人还哪来的这么多穷讲究,哪来的力气骂人?本来我们把最好的部位给你留着的,你倒火了,这是为什么呢?
晚上,他们私下商议:咱们把他杀了算了,省得成天被他叫骂。可是对札木合这样的人物,即使他毫无提防,他们也下不了手,还没动手,心里先自怯了。与其这样啊,不如离了他。又一想,离了他我们该到哪儿去呢?心里很是茫然。干脆,咱们把他绑了,给铁木真送去,说不定还有奖赏呢。
就这样,趁札木合睡觉的时候,他们一起动手把他绑了,放到了马鞍上。说,你不要乱动、逃跑或者寻死。你要想骂我们只管骂,我们不回嘴,不生气,也不会打你。有了好吃的好喝的一样先尽着你,谁让你是我们的主人呢?但是我们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只好把你送给铁木真。铁木真是你多年的对手我们知道,我们把你交给他剩下的事就不管了。那只磐羊我们没吃光,专给你留了一条后腿,最肥的。札木合把头扭开,看都不想看。即使绑了双手,肚子空着,坐在马鞍上依然腰身挺拔。出了唐努乌拉山区,一路上都是这样。那只白海青站立在主人肩上,侧着头,斜眼看着那些人。他们赶它,它也不飞。
五个伴当将他拿了
送与铁木真
札木合对铁木真说
黑老鸦会拿紫鸳鸯了
奴仆能拿主人
我的安答你看仔细了
铁木真说,自己的正主
都敢拿的人,怎能留得
将这些人并他子孙尽典刑着
教人当札木合面杀了
又对札木合说啊
我先曾叫你做我一支车辕来
你分离去了
如今既又相合
可以做伴
但忘了时,共提说
睡着时,共唤醒
《蒙古秘史》第200节他感觉自己的手脚被捆了起来。这些人,他们不敢下手,他们不敢下手杀他,而是要把他送去给铁木真,真是愚蠢!他怎么跟他们说呢?对主动要去送死的人他没什么可说的,说了也白说。
事情就是这样,你能够原谅一个人的坏,但不能原谅他的蠢,因为那是没法理解的东西,若想要蠢人发现自己的愚蠢,那就是你蠢。所以,在他的眼里,他们已经完蛋了,死了,跟死尸差不多。他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他们给他吃的他也不想闻。不是恨,对这样可怜的家伙,他恨不起来。可怜也不是,扎木合从不可怜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他省下了骂他们的力气,挺直了坐在马鞍上。这是迟早的事,他心中想。近来,他经常有一种担心,怕他的安答把他给忘了。要是没忘,他为什么不来捉拿他呢?起码,他们之间还可以有一场战斗,胜败都没关系。可他没来,也没派人来。真叫人绝望!怎么能这样呢?时间一天天过去,.99lib?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因此就发生了这种事。不过,即使这个事情没有发生,他也等不及啦。他不能让他的安答把他忘掉,绝对不允许,那才是他最无法忍受的,和被遗忘比较起来,死算得了什么呢?失败算得了什么呢?毕竟,胜利者是他的安答,不是别人。
铁木真没有忘记他。他们见面是一个中午,阴天,一场小雨刚过。
见他的安答被捆绑着,铁木真火了。他下令处死出卖主子的人,然后摆了酒肉,把身边的卫士都遣散开。这样,帐篷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看得出来,他的安答胃口不错,坐下来如同钉在了地上,稳稳的;身架子不歪斜,不弯曲,肩平,腰直,手里攥着吃肉的刀子,刀刃朝里,骨头搜刮得干干净净,虽然不言声,内里存着一股力量。这便是他的安答。铁木真心想,别看他劳累了一路,倘若此刻两人扭打起来,很难说谁死谁手。所以,他又忍不住喜欢他。看见他他才知道,想要不喜欢他有多难,比杀了他都难。
扎木合吸尽了骨髓,擦去了嘴角的油,扔了刀子,放下袖子,对他说,我亲爱的安答,叫我怎么对你说呢?一见你我就看出来了,你一直在心里记挂着我来着。小的时候,在豁儿豁纳黑,我们第一次结拜安答,那时候我们就说,有不好消化的食物我们一起嚼咽,如果有谁睡着了,忘了事,揪着头发也要互相叫醒。今天你又对我提起这些言语,要和我做伴,不是亲耳听见,我真不敢相信。我的安答,要我怎么对你说呢?我相信你说的话是真心的,可是我看不出来,你不杀我,把我留在你的身边,于你于我有什么好处。
你有一个好母亲和一位好妻子,身边还有多能的兄弟。而我呢?自小失了父母,又没有兄弟,我的妻子是个没见识的多嘴的妇人。仅就这些,让我不嫉恨你才怪呢。得上天的护佑,让你打败了所有的对手,成为草原上最了不起的汗,你身边的伙伴像云一样多,骏马和美女数算不清,他们围绕着你,你头顶上的荣耀深夜里也能闪光,你的名声远传出草原之外。在这种时候,把我留在你的身边还有什么用呢?面对你无尽的荣耀,我怎么会安心?我怎么对付自己?太难受了!
你知道我,我是个毛病很多的人,我见不得别人强过自己,他是我的安答也不行,这些你是知道的。让我活着,留在你的身边,我的安答,难道你就安心么?我这样的人,哪怕多活一天,就如虱子在你衣领里,针刺在你的底衿中。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和谁,我都不可能安分的。一有风吹草动,我必心活手痒,令你时刻不得安宁。因为天生下来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个,你心里比我自己更清楚。可你为什么还要把我留在你的身边?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心安顿大业。
但是我只能死在你的手里,别人不行,我自己也不行,要是那样,将是我安答你的耻辱。为什么这样说呢?我死在你的手里,将来,我的名字将和你一起,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没有人会不知道,因你,扎木合将留在众人心里,不会被忘掉。比起眼看着你被荣光笼罩,这样就舒服多了,也省事。没什么可犹豫的,如果你缺乏理由,我来为你寻找。十三翼之战,是我把你逼进了哲列捏窄地,险些灭了你全族。只这一条,就足够啦。我是你惟一的永远的安答,你要答应我,让我速死,别拖延。你要让我不流血而死,把我的尸身葬在山顶。我的灵魂将永远庇护着你和你的子孙。因为我是你惟一的永远的安答。
铁木真说,这样不行,你不能这么逼我。
扎木合说,我没逼你,我是在请求你呢。
铁木真说,我不能做事不讲道理。
扎木合说,这是上天的意思我说。
铁木真说,我怎么知道这是天意呢你说?
扎木合说,咱们可以把通天巫阔阔出叫来问一问。
铁木真说,好吧,我这就把阔阔出叫来占卜一回。
他答应了。这时,扎木合从天窗望出去,已经是黄昏,天空很薄,又低,毛茸茸的,像在梦中。在他的对面,他的安答盘坐着,两手手掌支在膝盖上,双肩耸起,看着他,神情专注而诡异,像蹲在山包上的虎。阔阔出进来了,手里拿着他的雷击木,黝黑发亮。他说他这就将它扔到湖里去,如果它能漂出水面,说明天意要留扎木合;如果它一直漂不上来,他说,这块木头他就不要了。
扎木合说,我困了。
醒来的时候,天微微发亮。他睡得像块石头,一条缝隙都没有,因此也没梦见什么。就是眨眼之间的事。周围静得奇怪。他的安答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他坐起身,看到旁边有一条牦牛口袋,黑的,很密实,摸上去略微有点扎手,粗糙而可靠,不知道出自哪个精细的女人之手,不像是新的,可以闻出一丝幼畜的血气。显然,那块雷击木没漂上来。其实,临睡之前他就知道它不可能漂上来,不仅他知道,他的安答,以及阔阔出,他们都知道。这正是他想要的,也是他们想要的。于是,他把牦牛口袋搭在肩上,走出帐门。他们都在外面等他,那些士兵们,还有阔阔出。他们的肩头积满了露水。
他跟他们一起向山冈上走去。他和阔阔出走在前面,如一对默契的老友。阔阔出说,我足等了一夜,也没见它漂上来,它沉到湖底去了。扎木合说可惜了,那样神奇的一块木头。阔阔出说是啊,我不能想它,一想起来就心疼,我舍不得它,真的。
山冈上雾气渐散,晨风里弥漫着草香。他把口袋展开,钻进去,没有一点透亮的地方,那个女人的手艺真不错啊。他将身体尽量舒展开来,放松。把嘴里的空气吐净。然后,他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各种声音:扑哧扑哧,嘎巴嘎巴,接着,一股热血涌进头顶。
第一节
札木合死后,他的白海青没有离开那座山。鹰不知道主人会死,一直等,等待主人的召唤。它独自立在最高的山峰顶端,昂着头,仔细谛听着。无论刮风下雨。可是主人再也没有出现。有时,一些同类的雌鹰在它的身边飞,摆出各种姿势引诱它。它嫌它们脏,看都不肯看它们一眼。直到饿死。
传说札木合死后出现了一种草,根浅,茎上有刺,一般牲畜们不吃,除了99lib?骆驼。到了秋天,带刺的茎蜷缩成一团,根离开了地面,顺着寒风滚动,发出扎木哈扎木哈的声音,它的草籽遍布草原,沙漠里也能生长,特别有生命力。人们就管这种草叫扎木哈。从古至今。
处死了札木合,铁木真对众人及他的儿子们说,这个扎木合,他是有大名头的,至死不出恶声,是你们可以效仿的人。那一年,扎木合四十六岁。二十年后,他的安答病死在秦州清水县。
临死前的成吉思汗正在攻打西夏,手下人见他每日受疾病折磨,就劝他先回去休养,说反正西夏人不能背着房子跑掉,等养好了身体咱们再来收拾他。成吉思汗不答应,坚持要打。直到西夏同意投降。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不行了;讨厌的病痛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也不发烧了,身体很轻,轻而且虚空。力量像兔子从他的四肢逃散了出去,就仿佛,一直紧握在手里的缰绳松脱了,他正在朝着某个地方滑落。十分突然。儿子们都来到跟前,脸孔挤挨在一起,又近又远,如同隔着一层什么,他们脸上都挂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他知道那表情叫做悲伤,但他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悲伤。看上去怪可怜的。他必须对他们说点什么。
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如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
《元史·太祖记》
成吉思什么时候想好的这一切?如此的长远而周密。他的儿子们不知道,十分惊奇,他们只是依照父亲所说的去做,后来一步一步都实现了。成吉思还嘱咐他的儿子们,我死后,你们不要发丧,免得敌人知道,等到夏主出城投降的时候,将他们尽数除灭。最后,他歇了一会儿,用余下的力气给他的儿子们讲了一个九头蛇的故事,语气缓慢、飘忽,但他一定要把它讲完。就在这时,他恍惚看见了扎木合的身影,和二十年前一样,若无其事,很悠闲的样子,仍然叫他铁木真。他立在他的头前,耐心地等待他把故事讲完,然后领他到另一个地方去,他说他在那里很寂寞。
有一种蛇,叫做九头蛇,一个身体,九个脑袋,很厉害。不管敌人从哪个方向来,它都能看得见,可以在攻击的时候防御,也可以在防御的时候攻击,谁也打不败它。平时,无论哪颗头捉住了吃的,鼠或者蛙,把它吞进肚子,别的头就不觉得饿了,因为它们共有一个身体,不用争抢,从来不感觉饥饿。后来,冬天来了,气候越来越冷,河水开始结冰。九头蛇必须钻进洞里去才能躲避严寒。这时候,九个头的意见发生了分歧,各有各的想法,有的要向东,有的想往西,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拽不动谁,相互僵持了很久,就这样被冻死了。
据记载,成吉思汗死后,他的儿子们如期除灭了西夏国,然后把他们父亲的灵柩运回三河源头,不儿罕山下。所有路上遇到的人,无论老幼,凡长眼睛的,全都被砍杀了。最后到了一个据说他自己生前指定的地方,地面相当开阔。他们在那里埋葬了成吉思汗,以及他在另一个世界需要享用的一切。按照惯例,不起坟垄,只牵一匹幼驼来,当着母驼的面把它杀死。然后万马踏过,马群荡起的尘土遮蔽了日光,所有的痕迹都在马蹄下消失了。到了需要祭奠的日子,就牵来那匹母驼,撒开缰绳,任它奔走。走着走着,母驼就停住了,仰起脖子哀号不止。这里便是举行祭奠的地方。之后再牵来两匹骆驼,照例在母驼面前杀掉幼驼。年年如此,周而复始。母骆驼凭借什么辨认出了幼驼丧命的地点,而且肯定不出差错?是对悲伤的记忆还是嗅觉?这是很难考证的事。不过,无论这个传说是否可靠,几百年过去了,成吉思汗的墓葬到现在依旧没人能够找到。
那天,处死了扎木合之后,阔阔出骑了一匹白马,独自进山去了。一共九天没有任何消息。人们以为他死了,被毒蛇咬了,或者被野兽吞了也说不定。他的父亲蒙力克,以及他的兄弟们都去找他,还有许多别的人。他们在深山里见到了通天巫阔阔出的衣物,很完整地挂在树上,帽子、腰带、裤子、靴子,一样都不少。就是不见他和那匹白马的影子。他们大声呼唤帖卜腾格里,没有一点回应。第十天,阔阔出从深山里走出来,赤身骑着白马,脸色红润,嘴上长出了胡须,浑身上下不见一道伤痕。众人见了都惊奇得要命。阔阔出说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到天上去了,因为他听见了长生天的召唤。他告诉众人,天神说了,要把天下交给一个名叫成吉思的,这个成吉思就是铁木真。成吉思、铁木真,铁木真、成吉思;天赐铁木真名成吉思,命他做统管天下的大汗。天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关于成吉思的解释至今有好多种:一说是强大,坚硬的意思;一说是大,最大的意思;再一说成吉思为天子之义,比较玄。还有的说成吉思即腾汲思,蒙古语中指大海或者海子,意思和古儿汗(众汗之汗)、太阳汗(世界之汗)相近。另有记载说成吉思源自一种鸟的叫声,萨满们管它叫光的精灵。一天清晨,这只有五种颜色的鸟从人们头顶上飞过,叫着成吉思、成吉思,声音美妙极了。
没人不相信大萨满阔阔出的话。这种话只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铁木真听了很高兴,这是因为,他不愿意称自己作古儿汗,那个名称是扎木合使用过的,应该永远属于他的安答。太阳汗什么的他都不喜欢。成吉思汗。很好。顺口又响亮。阔阔出真是不简单啊,能把上天的声音传到人世。以后,他将以成吉思汗这个名字统管天下,走遍所有的山岳、草原与河流,而不仅是他的安答的衬里上所画的那些。不过,阔阔出说的另一句话他不太喜欢,他说天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这话听着别扭。谁能代天说话呢?不就是他阔阔出吗?后来的事实证明,阔阔出对他给他的分封不满,还有意挑唆他与哈撒尔的兄弟关系。但众人不知道这个,众人特别信服这位大萨满,他能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再说,成吉思汗的名号不就是他先叫出来的么?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动不动就上天去了。有很多百姓从四面八方来投奔他,他们骑来的马,门前的马桩都拴不下了。比汗帐前的马匹还要多。本来《大扎撒》里规定不准私自收留别人的百姓,可是谁管得了天的使者帖卜腾格里呢?
成吉思汗二年,帖木格到阔阔出的门前去讨还自己的百姓。帖木.99lib.格是成吉思的幼弟。但他不仅没有讨回自己的百姓,反遭了打,还被强迫下跪给阔阔出赔罪。事后帖木格冲进他哥哥的帐里大声哭诉。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成吉思和他的妻子正在睡觉。孛尔帖一听就坐起身来,一边用被子遮挡赤裸的胸口,一边对成吉思说,他们这些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前次他挑唆你和哈撒尔,这次又打帖木格,竟叫你的弟弟给他下跪。这算什么道理?如今你的汗位还坐着呢,他就这么欺辱你如松柏般的兄弟们,你若不在了,我那四个儿子岂能放在他的眼里?将来不受他的气才怪呢!说完她哭了。
当时孛尔帖已经四十七岁,年纪不小了,两只喂养了四个儿子的乳房松垂着,看了让人心动。成吉思虽然有不少汗妃,但他从没有因为她们的年轻而疏远孛尔帖。没有战争的时候,他习惯睡在孛尔帖的身旁,听她平静的鼾声。当然,孛尔帖说的话是妇人之见,她在为她的儿子着想。可是,她的儿子难道不也是他的儿子吗?就像若干年前离开扎木合时一样,这一次成吉思又听取了孛尔帖的意见。在紧要关头,他总是听从女性的意见,母亲的或者妻子的,从铁木真到成吉思历来都是。
但是阔阔出是不会轻易消失的。他不会认错,也不会死。一个人一生只能死一次,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在黑熊的屁股底下。从那时起,他就不再为死亡的事情担心。一个不会死的人当然不怕迟早会死的人。铁木真没什么了不起,他做了成吉思汗也躲不过那一关。阔阔出在心里仍然叫他铁木真,因为成吉思的名号是他给起的。
铁木真应该好好对他,给他最多的百姓和财物,以及最高的位置。可他没有,只给他封了个千户。他还不能表示不满。因为他是帖卜腾格里,天的使者,一个能和天对话的神人不应该把这类事情挂在嘴边,太小气了。但是,如果人们主动追随他,那就怪不得谁了,谁的百姓他都敢收,帖木格的为什么不可以?于是,阔阔出既打了帖木格,还要来与成吉思理论。要的就是这个。
阔阔出带着他的父亲蒙力克以及六个兄弟走进成吉思汗的汗帐,见成吉思汗正在摆酒,好像知道他们要来似的,对发生过的事情并不怎么在意。他说有什么理可评呢?不用了,你出去和帖木格摔个跤吧。很简单。对一些是非难辨的家事他们经常采取这种办法;道理属于力气大的人,比较公平。
游戏一样就解决了,不用分什么是非。显然,成吉思汗没想把阔阔出怎么样,而且还把他当做自己人。阔阔出自然不怕帖木格,但是他出了帐门再没有回来。帖木格进来说,阔阔出摔倒了,赖在地上不肯起来。蒙力克一听就变了脸色,站起来对成吉思汗说,当高山还是小土堆、大河还是小溪的时候我就跟随你了,请你不要为难我的这几个儿子。于是成吉思汗知道阔阔出死了。他半晌不语,侧耳倾听,没有雷声,抬头看,天空还是原来的颜色。一切如常。成吉思汗站起身来,说,好吧,我放过你们这一次。
阔阔出刚出帐门就被三个力士扭断了脊椎,很奇怪。没有任何预兆,一点都没有,死亡再次降临到他的头上。他的手脚不会动了,张开嘴发不出声音,天空在旋转。原来人是可以死第二次的。比起第一次来,这一次更干脆,一点余地没有。太突然了。如果铁木真早就对他有杀心,他是应该有预感的,如果没有预感,肯定是铁木真听了别人的话。那么,这个人是谁呢?阔阔出带着他的疑问离开了人世。当初扎木合也被这个问题困惑过:他的安答要是准备离开他,他不会看不出一丁点迹象,他傻啊?他和阔阔出至死都不明白,促使铁木真.99lib.在最后一刻下决心的是一位女性。她简单,直接,因此不可捉摸。
第二节
虎儿年,铁木真正式立国称汗,名成吉思汗。他的国家叫做也克·蒙古·兀鲁思,即大蒙古国。至此,无论乃蛮人、蔑尔乞人、塔塔尔人、克烈人、翁吉剌人等等,都被称为蒙古人,说蒙古语,使用蒙古文字。这个国家有多大呢?据成吉思汗老年时对他的儿孙们讲的:在一个中心点,朝东、西、南、北无论哪个方向,都要走一年的路程。
成吉思汗在斡嫩河畔召开了隆重的虎儿年大会,举行庆典,并分封授奖。他当众宣布了八十八位功臣,而且,每宣布一位,都要说出原因,一条一条数算他的功劳。这么多的人,他怎么能记得住?如何排列?这样的排列有什么意味?他什么时候想好的这一切?
第一位功臣是蒙力克;第二位功臣是博儿术;第三位功臣是木华黎;第四位功臣是豁尔赤;第五位功臣是亦鲁格;第六位功臣是术赤台;第七位功臣是忽难;第八位功臣是忽必来;第九位功臣是者勒蔑;第十位功臣是秃格;第十一位功臣是迭该;第十二位功臣是脱伦;第十三位功臣是汪古儿;第十四位功臣是赤勒古台;第十五位功臣是孛罗忽勒;第十六位功臣是失吉忽秃忽;第十七位功臣是曲出;第十八位功臣是阔阔出;第十九位功臣是豁儿豁孙;第二十位功臣是兀孙。
第二十一位功臣是忽亦勒答儿;第二十二位功臣是失鲁孩;第二十三位功臣是者台;第二十四位功臣是塔孩;第二十五位功臣是察合安豁阿;第二十六位功臣是阿剌黑;第二十七位功臣是锁儿罕失剌;第二十八位功臣是不鲁罕;第二十九位功臣是合剌察儿;第三十位功臣是阔可搠思;第三十一位功臣是速亦客秃;第三十二位功臣是纳牙;第三十三位功臣是冢率;第三十四位功臣是古儿古出;第三十五位功臣是巴剌斡罗纳儿台;第三十六位功臣是歹亦儿;第三十七位功臣是蒙客;第三十八位功臣是卜只儿;第三十九位功臣是蒙古兀儿;第四十位功臣是朵罗阿歹。
第四十一位功臣是孛坚;第四十二位功臣是忽都思;第四十三位功臣是妈剌勒;第四十四位功臣是者卜客;第四十五位功臣是朔鲁罕;第四十六位功臣是阔阔;第四十七位功臣是哲别;第四十八位功臣是兀都台;第四十九位功臣是巴剌扯儿必;第五十位功臣是客帖;第五十一位功臣是速别台;第五十二位功臣是蒙可合勒扎;第五十三位功臣是忽儿察忽思;第五十四位功臣是苟吉;第五十五位功臣是巴歹;第五十六位功臣是乞失里黑;第五十七位功臣是客台;第五十八位功臣是察忽儿孩;第五十九位功臣是翁吉阑;第六十位功臣是脱欢。
第六十一位功臣是帖木儿;第六十二位功臣是蔑格秃;第六十三位功臣是豁答安;第六十四位功臣是抹罗合;第六十五位功臣是朵里不合;第六十六位功臣是亦都合歹;第六十七位功臣是失剌忽勒;第六十八位功臣是倒温;第六十九位功臣是塔马赤;第七十位功臣是合兀阑;第七十一位功臣是阿勒赤;第七十二位功臣是脱撒合;第七十三位功臣是统灭歹;第七十四位功臣是脱不合;第七十五位功臣是阿只乃;第七十六位功臣是秃亦迭格儿;第七十七位功臣是薛潮兀儿;第七十八位功臣是者迭儿;第七十九位功臣是斡剌儿;第八99lib?十位功臣是青吉牙歹。
第八十一位功臣是卜合;第八十二位功臣是忽邻勒;第八十三位功臣是阿失黑;第八十四位功臣是哈答;第八十五位功臣是赤古;第八十六位功臣是阿勒赤;第八十七位功臣是孛秃;第八十八位功臣是阿剌忽失。藏书网
这是后人记载下来,经过整理的,还有每个人的出身氏族和他的功绩。据说当时不是这样,当时没有第一第二的顺序,成吉思汗总共宣布了八十七位功臣,不是八十八位,其中把博儿术给漏掉了。回到帐里孛尔帖提醒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博儿术是你最大的功臣,最亲密的伴当,所有的人当中,还有谁比博儿术对你更好,更忠诚呢?我看不出来。你连死去战将的遗孀们都没有遗漏,偏偏把博儿术给忘掉了。你刚做了国主便忘了他,他一定会怨恨你。
成吉思对他的妻子说,你说得不错,正因为博儿术是我最亲密的伴当,对我最好,最忠实,所以他不会怨恨我。不管什么原因。如若你不信,可以派人去他的帐里察看一下。孛尔帖还真的去了,那是一个辉煌的夜晚,到处都是篝火、歌舞,整个草原都醉了。博儿术的帐门敞着,他和他的妻子喝酒、说笑话,跟平常一样。
是他提醒成吉思汗的,那些战死的将士的遗孀,别忘了给她们分封百.99lib.姓。整整一天,他坐在新建的金顶大帐前,听成吉思汗宣布他的功臣们,并逐个数算他们的功绩。他仔细听着,一刻不敢走神,万一他漏掉了哪一条,他好及时提醒他。还好,他数算得很详尽,没落下什么,最后,那些遗孀们也都安置好了,如同她们的丈夫活着的时候一样。他松了一口气,肚子饿了。天色已晚,遍地都是庆功的酒宴,所有的人给他敬酒他都喝,没顾上吃一口肉。回到家里,他差不多醉了。平时,他比这喝得多得多,从没有醉过,这次,也许因为肚子是空的,或者太高兴了的缘故。他的妻子给他烤好了一只兀忽勒札,那是他们自家羊群里的野种,平日舍不得吃。兀忽勒札散发出奇异的香气。妻子问他你怎么了?犯了什么错?他没听懂,说我这样的人,如果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那就是没犯错。妻子说那我就放心了。
他的妻99lib.子是个好女人,永远乐呵呵的,不知道什么是忧愁。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你觉得忧愁是可耻的、多余的,一点意思没有,甚至可笑。他咬了一口冒油的兀忽勒札,给妻子讲了一个笑话。他说从前有一只头羊,带领羊群去找鲜嫩的草吃。出发前主人叮嘱它说,走的时候一百只,回来的时候也要一百只,你要数好。等羊群吃饱了,头羊把它们数了一遍,无论分开数,还是加在一起,永远是九十九只羊。回来后它就说,请主人把我杀了吧,我把你的羊丢了一只。主人说丢的那只羊就是你自己啊,你忘了,做头羊的也是羊。
妻子嘻嘻地笑了。这时候成吉思汗进来了,被兀忽勒札的奇香引来的,他坐下来跟他喝酒,说,亏了你的提醒,我把该分封的都分封完了,可是我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人,因为他离我太近,如同眼睛看不到鼻子,亲爱的博儿术,我把你给忘啦。你是我的第一个伴当,在我除了马尾没有一根鞭子的时候,你就来到了我的跟前。在班朱尼河你与我一起饮浑水来着;我身边的人,没有谁比你更勇敢,更聪慧,比你的威望更高;没有人比你更懂我的心思。因此,除了我的蒙力克父亲,你是我最大的功臣。
妻子又嘻嘻笑了。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觉得好笑,从来不知道忧愁。感谢长生天。
2004年9月7日于北京初稿
2004年12月9日于呼和浩特改毕
2005年3月于北京定稿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