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美丽之谜》 序言 19世纪初期,天主教会意识到他们遇到了问题。还必须承认,问题可能还不止一个。不过,在当时首要的是日课问题,即天主教众修藏书网士每日进行的八次圣歌吟唱。吟唱内容包括单声圣歌和格里高利圣咏。歌曲风格朴素,吟唱者谦逊有德。 不客气地说,这一时期天主教会的日课吟唱,其内容已是面目全非。 尽管各种宗教仪式每日照常进行,零散分布在各处的修道院也到处在传唱着所谓的“格里高利圣咏”。但是,就连罗马教廷都认为,这些所谓的圣歌已经面目全非。相较而言,以往的圣歌至少是优雅而高贵的。 不过有一个人,他找到了解决办法。 1833年,一位年轻的修士,普罗斯珀主教,复兴了位于法国索莱姆的圣皮埃尔修道院。同时,他还肩负起将格里高利圣咏回归到本来样子的使命。 不过他遇到一个问题:修道院院长经多方查证,发现竟然没人知道最初的格里高利圣咏是什么样子。最早的圣歌根本找不到文字记录。这些圣歌太古老了,比有文字记载的音乐还要早1000年。它们的传承都是修士们经过多年学习,烂熟于心之后,一代代口传心授的。这些圣歌朴实平易,于简洁之中饱含力量,早期的一批圣歌,更是抚慰人心,发人深省,摄人心魄。 凡是聆听和吟唱这些圣歌的人,无不深受感染,这些古老的圣歌被冠以“美丽之谜”的美誉。修士们相信,这些圣歌来自上帝的教诲,因而,他们吟唱时能感受到上帝之音的平静和安宁。 普罗斯珀主教可以肯定一点,大概1000.99lib.年前的公元9世纪,修道院里有位修士也同样思考过圣歌之谜。教会里流传一个说法,这位无名教士于不经意间灵感迸发,即刻决定用文字记录下这些圣歌,以使圣歌能完整保存,并永久、准确地传承下去。圣歌的歌词和旋律来自上帝,他对此也深信不疑,因此需要记录下来,妥善保存。初学圣歌者,易犯错误,笨拙的错误,只靠人脑记忆非常容易出错,若用笔记录下来,便可靠多了。 普罗斯珀主教身处修道院的单间小屋,想象着那位前辈修士同他一样,坐在这样的小单间之中。他边想边拿出一张羊皮纸,用羽毛笔蘸上墨水,写下了一个歌词,又写下一个歌词……当然是用拉丁文写的,然后他连词成篇,这就是《圣经·旧约》中的诗篇。整篇完成之后,他的羽毛笔又回到开篇徘徊,回到第一个歌词那儿……该做什么呢? 要谱写圣歌的旋律。该怎么写呢?如何才能把圣歌令人崇敬的严肃内涵表达出来呢?他试着想写出吟唱指南,但是太难写了。仅仅靠文字永远描述不出这些旋律是怎样引领人们超越凡尘俗界,走向圣洁之境的。 这位修士很犯难。日复一日,周复一周,他和其他修士一样按部就班地过着修道院生活:祷告,劳作;祷告,吟唱日课;教导容易走神的年轻人…… 直到有一天,他注意到在自己指挥修士们吟唱的时候,他们都注视着自己的右手,升高音调,降低音调,语调加快,语调放慢,安静,静默。吟唱的歌词,修士们是早已记在头脑中的,他们现在只需跟随他的手势,捕捉到旋律,跟着吟唱。 那天晚祷后,这位修士坐在烛灯旁,盯着自己认认真真写在羊皮纸上的诗篇,然后用羽毛笔蘸上墨水,画出了第一个音乐符号。 那是画在歌词上面的一道波浪线,一道短促的弯曲线。接着,他又画出了一道。就这样,他画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波浪线。 他按照某种格式挥动着手臂,好像在指挥着一群看不见的修士们吟唱,一会儿提高嗓音,再提高一点;然后稳住,保持音调不变;接着继续抬高音调;然后稍作停顿;紧接着又突然下降,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下降一路狂泻下去。 他一边写一边低吟。各种简单的手势不时落实到纸上。一瞬间,歌词好似有了生命,随着歌声在飞舞,变得可以在空气中传播,变得充满了欢乐。他仿佛听到修士们的声音融入到他的歌声中,同他一起吟唱,吟唱着一样的圣歌。这些圣歌带给他自由,并把他的心带往天堂。 修士在试图抓住这“美丽的神话”之时,创造了笔上旋律。尽管他写出来的曲谱还不能算是音符,但正是这曲谱后来演变成了“纽姆谱”。 历经几个世纪的发展,单声圣歌演化而成复杂圣歌,加入了乐器,和声,后来演变成和弦及众人齐唱,最后诞生了音符Do-re-mi,现代音乐由此诞生。后来就有了披头士摇滚乐,莫扎特古典音乐,蹦迪说唱,百老汇音乐剧《飞燕金枪》等,这些都同出古老的单声圣歌。是一位修士,画出自己的手势。他低哼着,指挥着,为聆听上帝的声音而竭尽全力。 格里高利圣咏是西方音乐的源头,却最终被不理解其价值的后世音乐所摧毁,直至被埋没,被遗忘。直到19世纪初,普罗斯珀主教发现圣歌失去了本有的简洁和质朴,取而代之的是教会的粗俗,他对此感到恶心,他觉得是时候让格里高利圣咏回归最初的样子,找回上帝的声音了。 他所在修道院里的修士们足迹遍布欧洲,走访其他修道院,查询图书馆资料和收藏的典籍,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找到古老圣歌的最初手稿。 修士们带回许多宝贵珍藏。最后,普罗斯珀主教认定其中的一本单声圣歌书就是最原始的格里高利圣咏。书上的纽姆符都褪得差不多了。这是一本羊皮纸书,大约有1000年的历史。它是第一本,可能也是唯一一本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格里高利圣咏。 罗马教廷对此并不认可。教皇也展开了搜寻,他找到了另外一本文字记录,并坚持自己找到的那本才是最初的格里高利圣咏,圣歌应该像他找到的那本上面记录的样子吟唱。 因此,和以往一样,教会中的人一旦意见不合,就爆发战争。大量的单声圣歌喷涌而出,索莱姆的圣本笃修会的修士们和梵蒂冈教廷之间自此纷争不止,双方都坚持自己发现的版本才是最接近最初手稿的原始版本,也因而更接近格里高利圣咏。学者、音乐家、着名的作曲家、谦卑的修士们等都加入到这场辩论之中。起初,这场争斗只是选择支持哪一方,但最后逐渐演变成权势的争斗,而不再是简单地关注以主为荣耀的吟唱那么简单。 到底谁找到的版本才是格里高利圣咏的最初版本?作为修道院日课内容的圣歌到底该怎样唱?谁才拥有上帝的声音? 谁是正确的呢? 又过了许多年,学者们终于达成了共识。不过,这种共识却被悄悄地压制了下来。 双方谁都不能说完全正确。索莱姆的圣本笃修会的修士们认为自己比罗马教廷更接近事实真相,可实际上还差得远呢,他们找到的那本文字记录确实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堪称无价之宝,但仅有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因为有样东西已经消失了。 圣歌包含歌词与纽姆谱两部分。纽姆谱清晰地标明了修士们唱圣歌时何时提高嗓音,何时保持安静,以及何时提高或降低音调。 可他们找到的圣歌却恰恰缺少一个起点。需要升高音调,可从哪儿开始升高呢?该提高嗓音,又从何处开始提高呢?这就如同找到了一张完整的藏宝图,知道了宝藏的确切位置,却不知从何处入手去寻找。 回到最初…… 索莱姆的本笃会的修士们迅速吟唱起那些古老的圣歌,梵蒂冈教廷的势力不断被削弱,短短的几十年间,天主教的日课重新获得人们的青睐,重获新生的格里高利圣咏传播到世界各地的修道院,这简单的乐曲给人们带来了真正的慰藉,成为日益嘈杂的世界里的圣歌。 不久,索莱姆修道院院长安详地辞世。临终,他清楚地弄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他完成了一件影响深远、意义重大的事,使优美而简单的传统重现生机,使腐化的圣歌恢复纯洁,这是对华而不实的罗马教廷抗争的?99lib?一次胜利;第二,他内心深知,这只是一次胜利,而非最终的胜利,因为现在被大家认为真实的格里高利圣咏虽说是近乎神圣,但它仍有不足。 它缺少起点。 作为一名极具天赋的音乐家,普罗斯珀主教不敢相信:最早的那位修士谱写第一首圣歌之时,却没有告诉后世之人何处是起点。当然,后世之人可以进行猜测。事实上大家也进行了种种猜测,但靠猜测得到的结果和事先知晓谜底完全是两码事。 修道院院长曾经激烈地辩称自己的修士找到的《圣歌集》就是原着。但是现在,在临终之时,他却产生了怀疑。冥冥之中,他似乎看见了某位修士身穿和自己同样的服饰,在青灯下伏案写作。 那位修士写完了第一部圣歌,谱完了第一首纽姆谱,接下来呢?普罗斯珀主教在弥留之际,在轮转于现世和来世之间的这一刻,仿佛洞悉了那位修士所做的一切,那位修士终会完成他的一切意愿。 在床边修士们的轻声唱祷中,普罗斯珀主教清晰地看到了那位已仙去的修士伏案而坐,回到了曲谱的最开始,在第一个词那儿添上了一个记号。 在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刻,普罗斯珀主教终于弄明白了:圣歌确实有一个起点。但这只能依靠后人去发现,去解开这一美丽之谜了。 第一章 圣歌的最后一个音符在教堂落定,一切归于沉寂,而其中却隐隐令人感到不安。 寂静在延续着,延续着。 这些人早已习惯了沉寂。但是,这次的沉寂,时间显得尤其漫长。 他们静立在那儿,黑袍白帽,一动不动。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 这些人早已习惯了等待,但是,这次的等待,显然已经达到他们能够承受的极限。 人群中一些不守戒律的人时不时地抬头偷窥菲利普主教,这位清瘦的老者总是来得比大家都迟,离开却是最早。此时他双眼紧闭。守夜结束后和祷告钟声敲响前的这段静谧时间,曾是他觉得自己与上帝同在的时刻,如今却成为他逃避现世的好时光。 他紧闭双眼是因为他不愿意看。 他知道睁开眼会看到什么,问题一直都存在,在他来这儿之前,问题就存在几百年了。而且,只要上帝愿意,就算等他死去,问题也会继续存在几个世纪。在他的对面,站着两排人,他们身着黑袍,白色兜帽罩在头上,腰间简单地系着一根腰带。 在他右边,站着另外两排人。 他们面对面站立着,中间隔着教堂的石板地,彼此就像在古战场的阵前对峙一般。 不,疲惫不堪的他心中默念,不,我不该把这想成是古战场上的兵戎相见。他们只是观点对立而已,这终归是一个健康的团体。 那么,他为什么那么不情愿睁开眼睛呢?是想要让这段光阴流转? 不,是为了等待教堂的钟敲响,让祈祷的钟声响过森林和湖面,让鸟儿听见,让鱼儿听见。同时要让修士们听见,让天使和圣人们听见。让上帝听见。 有个人清了清嗓子。 在如此的沉寂之中,这一嗓子无异于一颗炸弹。不过在修道院院长听来,它只是一声咳嗽。 一种挑战。 他仍然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不过此时,之前的宁静祥和不复存在。现在,无论是在他的内心里还是在教堂里,都充满了骚动。他感觉得到,这种骚动在几排等待的人群中蔓延开来。 他能感觉得到自己内心的骚动不安。 菲利普主教慢慢地默数到100,然后睁开眼睛。他的蓝色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那个人。那人矮矮胖胖,双手叠放在腹部,面无惧色,也正睁着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院长微微眯起眼睛,怒视着对方,只一会儿工夫就恢复了常态。他举起纤瘦的右手,发出了信号,教堂的钟敲响了。 优美的钟声雄浑嘹亮,飞升融入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旋即穿越过清澈的湖面,响彻森林,响彻连绵不绝的山峦,大自然中一切的生物都听得到。 这座魁北克荒野之地的修道院里的24位修士当然更能听得到。 晨钟敲响,开启了他们新的一天。 “你不是说真的吧。”让·居伊·波伏瓦大笑道。 “当然是真的,”安妮点点头,“我向上帝发誓,我说的都是事实。” “你是要告诉我,”他又从盘子上叉起一块枫叶腌过的培根,“你爸爸和你妈妈初次约会时,就只送了她一张浴垫作为礼物?” “不,当然不是,那也太可笑了。” “我就说呢。”他应声道,咬了两大口培99lib.根。背景乐正在播放乡村摇滚乐队“美好的毁坏”一个老专辑中的《阿拉斯加海豹的怨言》,唱的是一只海豹失去伴侣后形单影只的故事,波伏瓦跟着熟悉的曲调轻轻哼唱着。 “那是他第一次见我外婆时作为礼物奉上的,感谢女主人邀请他来家里做客。” 波伏瓦大笑起来,“我可从没听他说起过。”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 “嗯,爸爸是不会在工作中谈及此事的。可怜的妈妈,她觉得自己一定得嫁给他,不然的话,还有谁会要他?” 波伏瓦又大笑起来,“照你这么说,我看你们家的门槛也高不到哪儿去。再怎么说,我也不会送你比那更糟糕的见面礼吧。” 这是个初秋的周六清晨,厨房里洒满了阳光,在一张小松木桌上,放着他们做好的一大浅盘培根和伴有布里奶酪的炒蛋。他从餐桌边俯身去拿东西,一大早他就从街上买回了羊角面包和巧克力面包,还有两杯咖啡、几份蒙特利尔周末报等东西。 “你都买了些什么?”安妮·加马什问,上半身从桌子上探过来。小猫咪发现地上的一个太阳光点,跳过去追着玩。 “没买什么,”他咧嘴笑道,“我看见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小东西,当时就想到要送给你。” 波伏瓦把那东西举到她面前。 “你这个讨厌鬼,”安妮大笑道,“这是马桶吸。” “上面有个蝴蝶结,”波伏瓦说,“亲爱的,这是我特意买给你的,我们在一起三个月了。纪念日快乐。” “还真是,马桶吸纪念庆。可我什么都没给你买。” “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他说。 安妮接过马桶吸,“以后每次我用到它,就会想起你。当然了,我想可能多半会是你在用。毕竟,你拥有所有权。” “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波伏瓦边说边微微低头鞠了一躬。 她拿起马桶吸向前一刺99lib?,用红色的橡胶头轻轻地戳他,好像她是剑客,手里拿的是一把细长的剑。 波伏瓦笑了,呷了一口香浓醇厚的咖啡。安妮就是这样,其他女人可能会把这可笑的马桶吸当作魔杖,她竟然想到把它当长剑使用。 当然,让·居伊知道,除了安妮,他永远也不会送给世界上第二个女人这样的马桶吸。 “你刚才说谎了吧,”她说,重又坐下来,“我爸爸肯定告诉过你浴垫的故事。” “他是告诉过我,”波伏瓦承认道,“我们在加斯佩半岛一个偷猎者的小屋里搜寻证据,你父亲打开藏书网一只橱柜,在里面发现了两个,而不是一个,崭新的浴垫,而且,都捆扎得好好的,还没打开过。” 他边说边看着安妮。安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他,留意着他的每个词、每个动作和每个音调变化。他的前妻伊妮德也曾听他说话,但那总是让他陷入绝望的边缘,好像他欠她什么似的,好像她快要死了,而他正是救治她的良药。 伊妮德使他心力交瘁,可她觉得还不够。 安妮要温柔得多,也宽宏大量得多。 她和她父亲一样,倾听的时候认真又安静。 他从未和伊妮德谈论过自己的工作,她也从来不问,但是对安妮,他无所不谈。 这会儿,他一边往热乎乎的羊角面包上抹草莓酱,一边告诉他有关偷猎者小屋里发生的一切。这是个全家人惨遭杀害的案件。他告诉她他们发现了什么,他们的感受,他们逮捕了什么人。 “到最后,没想到浴垫竟在这个案子里成了关键证据,”波伏瓦说道,把羊角面包伸到嘴边,“不过,我们是花了好长时间才得出这一结论的。” “爸爸就是在那个时候,告诉你他那可怜兮兮的浴垫往事的?” 波伏瓦点点头,嘴里嚼着面包,仿佛又看到了探长在昏暗的小木屋里小声讲述那个故事。当时,他们并不确定偷猎者何时回来,他们可不想在偷猎者家里和他撞个正着。虽说有搜查令,但他们也不想打草惊蛇。在两人熟练搜查的同时,加马什探长跟波伏瓦讲了浴垫的故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顿饭,他极力想在自己深爱的女人的父母面前留下好印象,觉得浴垫是送给女主人的最佳礼物。 “头儿,你是怎么想到买浴垫的?”波伏瓦当时一边小声问探长,一边透过结满蛛网的破玻璃窗向外张望,他不希望那卑鄙的偷猎者此时带着猎物回来。 “呃,我也搞不清,”加马什顿了顿,显然沉浸到了回忆中,“我太太也常这样问我。她母亲不厌其烦地问过我好多次,她父亲倒是什么也没问,认为我就是一个笨人,再没提起过此事。糟糕的在后头,他们去世后,我们在他们的橱柜里发现了那个浴垫,仍然崭新如初,外包装完好,吊牌也在。” 波伏瓦停下来不说了,看着桌对面的安妮。他俩刚才一起冲了澡,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身上散发出清新淡雅的味道,就像来自明媚阳光下的香橼林。她没化妆,一身宽松舒适的家居服,脚上则穿着保暖拖鞋。安妮精通时尚,也爱时髦,不过她更愿意穿得舒服自在。 她没有纤纤细腰,也没有倾城之貌,波伏瓦在其他女人身上发现的迷人气质,安妮一样也不沾边。但是,安妮懂得一些大多数人并不明白的道理,她知道活着是多么伟大的一件幸事。 对于这一点,让·居伊·波伏瓦花了近40年才最终弄明白。现在他明白,在自己的眼里,没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安妮快30岁了。他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那时探长才把波伏瓦带进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调查组。探长手下有几百个探员,却偏偏选中了他这个年轻的冒失鬼做副手。 他最终融入了这个团队,多年来,这个团队越来越像个大家庭。 尽管连探长也不是很清楚波伏瓦在这个大家庭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好吧,”安妮干笑了一声,“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浴室故事,以后也可以和子孙说道说道了。当我们老死之后,他们会发现这个马桶吸。” 她提着柄上的红色蝴蝶结,拿起了马桶吸。 波伏瓦一句话都没敢插。安妮知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她轻描淡写地就说他俩会有自己的子孙,还会一起到老。他俩在一起,生活在这个散发着清新香橼味和咖啡味的家里,还有一只蜷缩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的猫咪。 他俩在一起三个月了,还从没谈论过两人的将来,但是现在听起来,好像一切都很自然的样子,好像一起生孩子、一起慢慢变老都早已计划好了。 波伏瓦算了一下,自己比她年长十岁,基本可以确定先于她死,于是便释然了。 但是还有件事情困扰着他。 “我们需要把咱俩的事告诉你父母。”他说。 安妮一下子变得安静了,吃了口羊角面包,“我知道,我也不是不想告诉他们,但是,”她犹豫着环顾了厨房一圈,走到摆满图书的客厅,“我们就这样子也挺好的,只有我俩。” “你很担心吗?” “担心他们是否接受我俩?” 安妮顿住了,让·居伊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本以为她会说“我才不担心呢”,让他相信,她对父母接受他俩的关系很有信心。 恰恰相反,她对此竟然毫无把握。 “是有点儿,”安妮承认,“我想,他们一定会被吓到。这个变化,确实是,比较大。你也知道的,对吧?” 他确实知道,可一直不敢承认。万一探长不同意呢?虽然他无法阻止他们,但那仍将是一场灾难。 不,让·居伊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自己,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探长和夫人会很高兴,非常高兴。 尽管如此,他仍想确定一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切都想刨根究底。他的工作就是搜集证据,现在却对情况一无所知,这真叫他苦不堪言。生活本来一片光明,如今却被这唯一的阴影所笼罩。 他不能一直对上司隐瞒下去,纵使他竭力说服自己他并非在撒谎,只是没有将隐私公开,仅此而已,可他心里面却觉得还是背叛了上司。 “你真的认为他们会高兴?”他问安妮。随即他对自己渴望得到肯定答复的语调感到懊悔,可安妮没注意到这点,或者并不在意。 她身体前倾,靠向他,肘和前臂支在松木桌上,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抓起他的手。 “他们知道我俩在一起会怎样?我爸爸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只是我妈一向不太喜欢你……” 看到他一脸的沮丧,安妮握紧他的手,笑了笑说:“我开玩笑的,她喜欢你,一直都是。要知道,他们早把你当成自家人了,甚至把你看成了亲儿子。” 听到这些话,他顿觉两颊发烫,有点儿难为情。不过他再次注意到安妮丝毫没有在意,也没加以评论,她只是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 “真照你这样说,”他终于开口说道,“儿子娶女儿,这可不就乱套啦?” “可不是嘛,”她应着,松开他的手,呷了一口咖啡,“这一次,你可真的要成为我爸妈的儿子了。”她笑着,又呷了一口,放下杯子,“我猜想,爸爸一 5b9a." >定会兴奋不已。” “也会大吃一惊吧?” 安妮停下来,想了一下,继续说:“我想是的。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爸爸竭其一生都在找寻线索,搜集证据,可这事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却丝毫没有发觉。我想,可能是太近了反而不易发现吧。” “《马太福音》第10章第36节。”他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你父亲在教授我们侦破自杀案时对我们说的,每次培训新人的第一节课上,他都会说起这个。” “是出自《圣经》吗?”安妮问道,“爸妈可从不去做礼拜。” “很显然,他是从自己的第一次受训课上学来的,他导师教他的。” 铃声响了,是欢快、悦耳的手机铃声,来自波伏瓦的手机。他跑进卧室,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不是电话号码,而是一个称呼。 探长。 他刚要点击绿色接听键,却犹豫起来。他走出卧室,来到明亮的客厅。他无法站在床前接电话,早晨,他刚和上司的女儿在那张床上做过爱。 “喂,你好。”他尽量放松地说。 “很抱歉,打扰你了。”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既放松又不失威严。 “没关系,头儿。有什么事吗?”波伏瓦扫了一眼时钟,现在是周六上午10点23分。 “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这不是一个随意的问候电话,也不是邀请他赴宴;不是打听人员安置情况,也不是查询要审理的案子。而是要他拿起武器,开始行动。电话里说发生了一起命案,迄今为止,他们共事十多年了,每次一听到这话,波伏瓦的心里就会咯噔一下,心跳加速,人也顿时来了精神。不是因为他对调查这种可怕的杀人案了如指掌,而是知道他要和探长以及同事们又要追查嫌犯了。 让·居伊·波伏瓦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是现在,生平第一次,他望向厨房,看见安妮站在过道里,望着自己。 他惊讶地发觉,现在,他有了更加热爱的东西。 他抓起笔记本,坐到沙发上,记录探长在电话中说的要点。写完,他又看了看。 “真他妈的见鬼。”他小声说。 “就是啊,”加马什探长附和道,“能否请你安排一下?就现在,你和我两个人。我们到达案发地后,还需要一位当地的探员。” “拉科斯特探员如何?需要她过来吗?让她来先组织一个犯罪现场调查组,然后再离开?” 加马什探长语气坚决地说:“不要。”他小声地笑了笑,“我想,我俩就是犯罪现场调查组,希望你知道该怎么做。” “细枝末节我都不会放过的。” “很好,放大镜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探长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让·居伊,我俩必须尽快到达那儿。” “好的。我打几个电话,15分钟后就能接到你。” “15分钟?从闹市区过来这时间够吗?” 波伏瓦感觉世界都静止了。他的小公寓在蒙特利尔的闹市区,而安妮的公寓在皇家山高原区,她父母的家在乌特蒙区,两处相隔只几个街区。“今天是周六,路上不堵。” 加马什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变成乐观主义者了?不管你什么时候到,我都等你。” “我会尽快的。” 他确实动作快,打电话,发布命令,组织安排各项事宜。然后他把几件衣服装进旅行袋。 “带这么多内衣,”安妮坐在床上问,“这次要去很久吗?”她的声音很轻,可听得出来实际上她并不情愿他走。 “嗯,你看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背过身去把枪插进枪套。她知道他带着枪,但是他不想让她亲眼看见。对一个女人来讲,这还是太离谱了,即便她愿意知道真相。“如果你买的马桶吸不管用的话,那你可要给我多准备几条内裤了。” 她笑起来,他也很开心。 走到房门口,他停了下来,把行李箱放到地上。 “我爱你。”他搂住她,在她耳边呢喃。 “我也爱你。”她同样在他耳边呢喃道,“多加小心。”分开时她又加了一句。眼看着他走到楼梯一半的时候,她再次叮嘱,“也请你照顾好我爸爸。” “我会的,我保证。” 看着他离开,再也看不见他的车了,她才关上门,用手捂住胸口。 她想知道妈妈多年来是否也是这样的感受。 面临这样的分别时刻,妈妈是否也非常难受,是否也像她这样靠着门,眼睁睁地望着心爱的人离开,却只能放他走? 安妮走进客厅,来到书架前。几分钟后,她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这本《圣经》是在她受洗的时候,父母送给她的。尽管有些人不去教堂,但仍然遵从既定的仪式。 将来,她的孩子也会受洗,她和让·居伊也会将《圣经》当作礼物送给孩子,并在书上写上孩子的姓名和受洗日期。 她看着厚厚的扉页,毋庸置疑,自己的名字在那儿写着:安妮·达夫妮·加马什,还有受洗的日期。那是妈妈的笔迹。在名字的下方,父母画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两颗心。 接下来的时间里,安妮就坐在沙发上,一边品啜着已经变凉的咖啡,一边翻看着这本并不熟悉的书,直到她找到了要找的内容。 《马太福音》第10章第36节。 “人的仇敌,”她大声读道,“就是自己家里的人。” 第二章 一只铝合金制的敞篷船破浪前行,时不时地在水面颠簸一下,不时溅起水花,清冷的湖水溅到波伏瓦的脸上。他本可以向船尾那里挪一挪,但他喜欢坐在船头。他身体前倾,感觉自己像一条兴奋的猎犬,蓄势待发。 不过,像不像猎犬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让他得意的,是自己没留下任何行踪痕迹。这得归功于他的沉默寡言。是的,他思忖道,暴露行踪对调查凶杀案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飞溅的水花令他欢喜,树木和湖水混合的气息令他心怡,还有隐隐约约的鱼和爬虫混杂的气味。 显然,在搭载这几个凶杀案探员之前,这只小船只用于捕鱼,它不可能用于商业目的。此外,这片湖区地处荒野,也不适于商业捕鱼。船夫捕鱼估计也只是图个乐子而已。船夫到达这片海湾的明澈水域,坐上一整天,只管随心所欲地垂钓,收线。 垂钓,收线。孤身一人,任意遐想。 波伏瓦朝船尾望了望。船夫的双手大而粗糙,此时正一只握住船外侧的马达把柄,另一只放在膝盖上。他身体前倾,蓝色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水面,那里有他从小就熟悉的海湾、岛屿和水湾。 波伏瓦心想,这样反复做同样的事一定也有什么乐趣。以往,每每想到这种按部就班、毫无悬念的生活,他就惴惴不安。这样的生活无异于死亡,至少,无聊透顶。 但现在,波伏瓦有些动摇了。此刻,他坐在敞篷船上,一路飞奔,去侦破一起新案子。寒风和水沫拍打着他的脸,他的心却飞到了安妮身边。他只想和安妮坐在一起,和以往的每个周末一样,读报、闲聊。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老去。 可是现在,他没法坐在家中,他要去案发地点。他环顾四周,周围都是树木、岩石和空旷的湖面。 还有人的差事比他的更糟呢。 他朝船尾的船夫笑了笑。送他们几个人到达目的地后,船夫还会去找个安静的海湾,取出鱼竿,抛出钓钩,开始垂钓吗? 垂钓,收线。 波伏瓦突然想到,这很像他们正要去做的事。抛出钓钩,寻找线索、证据和目击证人,然后收线。 最终,只要诱饵足够,他们就能“钓到”杀人凶手。 当然,除非出现不可预测的严重情况,否则他们就会对杀人凶手进行抓捕。 坐在船夫正前方的是魁北克警察局莫里斯分局的沙博诺局长,45岁左右,比波伏瓦大好几岁,体型健硕,精力充沛,全神贯注时闪现出机敏的神情。 他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沙博诺局长是在飞机上和他们见的面,之后驱车半公里带他们到码头,在码头他们见到了正在等候的船夫。 “这位.99lib.是艾蒂安·勒戈。”他介绍道。船夫只冲他们点了点头,无意多招呼什么。勒戈浑身散发着汽油味,还抽着烟,波伏瓦向后退了一步。 “坐船恐怕要20分钟才能到,”沙博诺局长解释道,“而且这是唯一的上岛办法。” “你以前去过那儿吗?”波伏瓦问道。 局长微微一笑,“没有,还没到里面去过。但我有时会在离那不远处钓鱼。我和其他人一样,也很好奇。再说,那儿特别适合钓鱼,鲈鱼和鳟鱼都非常大。我远远看见过岛上的人,他们也来这里钓鱼。不过,我没上前和他们搭过话。我想,他们不愿意和外人待在一块儿。” 随后他们一起登上了敞篷船。现在,航程已过半。沙博诺局长目视前方,或者说他看上去是如此。但波伏瓦觉得这位高级警官可不是只简单地盯着周围茂密的树林或海湾。 他正时不时偷偷斜眼瞄着让他更感兴趣的东西。 不错,正是站在他前面的那个人。 波伏瓦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船上第四个人身上。 是探长,波伏瓦的上司,安妮的父亲。 阿尔芒·加马什身材魁梧,但看起来并不笨重。和船夫一样,加马什探长也在斜视前方,微微噘着嘴,皱着眉。与船夫不同的是,他的表情并不阴郁,深凹的褐色眼睛若有所思、统摄一切:阻碍冰川形成的山峦,秋色尽染的森林,岩石嶙峋的海岸线,沿岸不断闪过的码头、住家和船只停泊处。 这儿是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飞过他们头顶的鸟儿,之前估计压根儿没见过什么人。 如果说波伏瓦像个猎人的话,阿尔芒·加马什就是个探险家。当别人都停止不前的时候,他会继续前行,探究豁口、裂缝和洞穴深处,那儿是“黑暗事物”的依存之地。 探长55岁左右,两鬓的头发灰白,朝耳后微微上卷。左太阳穴处有个疤痕,基本被帽子遮住了。他身穿卡其色的防水户外装,里面是T恤和夹克衫,系一条灰绿色的真丝领带。一只硕大的手,紧紧扶住船舷,船一路前行,冰冷的水花把他的手都打湿了;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铝合金座位旁的橘红色救生衣上。他们到达码头时,看到船上有鱼竿、渔网、钓饵,以及悬在船头外侧像马桶一样的马达。探长上船时拿了件最新的救生衣递给波伏瓦,波伏瓦那会儿对他这个行为还不屑一顾,而他一再坚持要波伏瓦接住。他不是非要波伏瓦穿上,只是一定要他随身带上一件。 以防万一。 因此,波伏瓦的腿上现在正放着那件救生衣。船每颠簸一次,波伏瓦就暗自庆幸带上了它。 11点不到,波伏瓦就到了探长的家门口。加马什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和妻子拥抱、亲吻。两人依依不舍地相拥相偎了一会儿才分开。之后探长转身走下台阶,肩头斜挎着皮包。 探长一坐进车里,让·居伊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木古龙水味和玫瑰花香水味。他更被一个想法深深攫住,这个人不久就会成为自己的岳父,将来自己襁褓中的孩子很可能就是由这个人抱着,孩子也会闻到这宜人的香味。 要不了多久,让·居伊就将不仅仅只是这个家庭名义上的一名成员。 尽管脑袋里这样想着,他内心深处却仍在嘀咕:万一他们不赞成他和安妮结合呢?那可怎么办? 不可思议,他立刻把这种无聊的想法抛出脑外。 他和探长共事十多年了,今天才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探长身上总是散发出檀香木和玫瑰花香的味道,檀香木香是他自己身上古龙水的香味,玫瑰花香则是加马什夫人身上的,他们刚刚拥抱过。探长沾上了妻子身上的香味,再加上他自己身上的味道,形成了一种特有的香氛。 波伏瓦缓缓地长吸了一口气,隐隐地感觉闻到了一丝丝香橼味;他微微一笑,那是安妮身上的香味。有那么一阵子,他担心探长也会闻出这味道来,但转而又意识到,这应该是非常私密的人之间才会闻>?99lib.到的味道。他想,安妮身上现在会不会也有一丝他的古风香水味。 他们抵达机场时,还不到12点,随即径直去了魁北克飞机库。为他们驾机的女飞行员正在标绘飞行路线。他们要飞去荒野之地查看案发现场,降落地点可能是泥泞或冰冻的路面,或者根本就没有路,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看来我们今天只能在路上降落了。”她边说边爬进驾驶舱。 “真是对不住了,”加马什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尽可以往湖里开。” 飞行员笑道:“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这样飞。” 在塞斯纳小飞机轰鸣的引擎声中,加马什和波伏瓦扯着嗓门讨论着案情。之后,探长看向窗外,陷入沉默。波伏瓦留意到探长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脸上还露出笑容,他猜得到探长听的是什么音乐。 波伏瓦转过身,看向自己这边的舷窗外。这是9月中旬明丽的一天,他看得到下面的城镇和村庄。随着飞机升高、远去,村庄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稀疏。塞斯纳左倾转了个弯,波伏瓦看到飞机正沿着一条蜿蜒的河流向北飞去。 他们一直向北飞,两个男人都深陷到自己的思绪中。地面上,一切文明的标记逐渐消失,只剩下森林和水面。阳光明媚,水面呈现的并非蓝色,而是金黄色和银白色相?交织的条条块块。他们沿着其中一条“金丝带”向森林更深处进发。在这魁北克的密林深处出现了一具尸体。 一路往前飞行,葱郁的森林不住变换着面貌。起初,看到的是稀稀拉拉的一两棵树,接着树木越来越多,直到整片森林尽收眼底,看到的是成片成片的黄色、红色、橘色,以及深绿色的常青植物。 这儿的秋天来得早。藏书网越往北,秋天来得越早,走得越晚,秋意越深浓。 这时,飞机开始下降,一路往下、往下、往下,眼看似乎就要栽进水里了,突然拉平,轻轻掠过水面,停在了满是尘土的简易跑道上。 现在,阿尔芒·加马什探长、波伏瓦探员、沙博诺局长和船夫正在湖面上颠簸,船微微右倾前行。波伏瓦注意到探长的脸色有了变化,他不再是若有所思状,而是满脸惊奇。 加马什身体前倾,目光炯炯有神。 波伏瓦挪了挪位子,看了过去。 他们已经拐进一个巨大的海湾。海湾的尽头,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连波伏瓦都感到了一阵兴奋的战栗。无数人都曾找寻过这个地方,寻遍整个世界只为找到住在这里的修士。当这些修士们最终在魁北克最偏远的地方被人们发现,成千上万的人跋涉而来,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住在这里的修士。或许今天的这位船夫,就曾受雇带游客们来过这里。 如果说波伏瓦是个猎人,阿尔芒·加马什是个探险家,那前来这里的男男女女就俨然是朝圣者。这些人都极其渴望里面的人能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 然而,他们也有可能一无所获。 所有人都被挡在了门外。 波伏瓦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应该是在照片中见过。他们现在目睹的一切早已被魁北克旅游局制作成了宣传画,当然一些地方已经做了不实处理,用于推广本地的旅游。 一个禁止外人参观之地竟然被用来招徕游客。 波伏瓦身体也向前倾。海湾的尽头,一座城堡岩尖般耸立在那里,尖顶像从地表喷薄而出,又像是由地震造成的。顶部两边向下是侧翼,或者说是手臂,友好地张开,像是要欢迎他们。这些形成了荒野之地的一个安全避风港。 旅游局用的近乎是一种骗术。 眼前就是神秘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24位遗世独立、冥思默想的修士们的栖息之所。他们竭其所能,把修道院建在尽可能远离人烟的地方。 世人花了千百年的时间才找到这儿,但是沉默的修士们早有定夺。 24位修士闭门谢客。这里门庭紧锁,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获准进去过。直至今天。 加马什探长、让·居伊·波伏瓦探员、沙博诺局长即将获准进入。他们的通行证就是一具尸体。 第三章 “要我在这儿等你们吗?”船夫边问边用手搓了搓胡子拉碴的脸,样子惹人发笑。 他们并没有把登岛的目的告诉他。他仅仅知道他们是记者和游客,是误入歧途的朝圣者。 “是的,谢谢。”加马什说,递给船夫船费,还加了笔可观的小费。 船夫把钱塞进口袋,看着他们卸下随身携带的物品,登上码头。 “你能等多久?”探长问。 “三分钟吧,”船夫笑着说,“你们上去看一下的话,两分钟就足够了。” “你能不能等我们到,”加马什看看表,才下午1点多钟,“5点钟?” “5点?听我说,我知道你们是大老远跑来的,但要知道,你们能做的就是走到那扇门前,敲一下门,然后转回身,回到码头,这根本用不了四个小时。” “他们会允许我们进去的。”加马什说。 “你们是修士?” “不是。” “你们是教皇?” “不是。”波伏瓦说。 “那我就等三分钟,你们抓紧点吧。” 下了码头,他们走在满是尘土的小路上,波伏瓦边走边骂。走到大木门那儿时,探长冲他转过身来。 “让·居伊,收住你那张嘴,不能太过分了。一过这扇门,你就不可以再骂骂咧咧的了。” “遵命,头儿。” 加马什点了点头,让·居伊抬手叩了叩门。敲门声小得几乎听不到,他的手却弄得生疼。 “该死。”他骂了一声。 “我想那玩意儿应该是门铃。”沙博诺局长指着石凿子里的一根长铁棍说。 波伏瓦拿起它,朝门上狠狠地敲了一下。这回终于有了声响。他又敲了一下,看到门上都是别人敲过留下的凹印。他接着又敲了一下,再一下。 让·居伊朝身后看看。船夫抬起手腕,指了指腕上的表。波伏瓦转回身面朝门,吓了一跳。 木门后冒出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看。他这才意识到门上的木99lib?窗拉开了一道小缝,两只血丝密布的眼睛正向外探看。 波伏瓦吃了一惊,里面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 “你们是谁?”门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好,”加马什说,“我叫阿尔芒·加马什,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调查组的探长,另两位是波伏瓦探员和沙博诺局长。我想你们正在等我们。” 门上的木窗猛地关上了。他们还听到锁门的咔哒声,没错。过了一会儿,波伏瓦开始怀疑,他们是否真的进得去。要是进不去,又该怎么办?砸门?显然船夫一点忙也帮不上。波伏瓦听到码头那边传来一声轻笑,夹杂着波浪轻轻的拍岸声。 他朝森林望去,那儿又密又黑,海湾这边的空地是人为留出来的。波伏瓦看到很多树被砍倒了,足以证明 4ed6." >他的推断。修道院围墙的四周插满了树桩,似乎这儿刚发生过一场战争,现在是令人不安的休战时期。一根根树桩在修道院的投影里,看上去像一块块墓碑。 波伏瓦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胡思乱想可不是他的作风,他只相信事实。跟随感觉行事,那是探长的风格。在每一桩谋杀案的调查中,加马什都是跟着感觉走,他对那些陈旧的、朽坏的、腐烂的痕迹感觉敏锐。追踪那些蛛丝马迹,加马什最后总能找出凶手。 探长跟着感觉走,而波伏瓦只相信事实,无动于衷,坚不可摧。不过一般来讲,案子的告破一定是要他们两个人通力合作。 他俩是一个优秀的团队,一个完美的团队。 要是他不乐意怎么办?波伏瓦看着那些木桩,脑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要是他不同意安妮和我在一起呢? 好在那只是胡乱想想。不是事实。不是事实。不是事实。 他盯着门,再次看门上被砸出来的凹坑。什么人,因为什么事,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进去呢? 加马什探长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非常冷静地盯着门,仿佛那是他见过的最令人着迷的东西。 沙博诺局长呢?波伏瓦用眼睛的余光扫到这位现场指挥官也正紧盯着门。他看上去心神不宁,不知道是能进去还是得离开。不管是进去还是离开,他们总得动起来,在门口干等着可不是事。 突然,门内传来一阵嘈杂声,波伏瓦看见沙博诺吃惊地颤动了一下。 他们听到铁器在木头上摩擦发出的长长刮擦声,之后又归于沉寂。 加马什一动没动,也并未感到吃惊,抑或是他感到吃惊但没表现出来;他依然背着双手盯着门,摆出一副有的是时间的架势。 门终于拉开了一道缝隙,门缝越拉越大。 波伏瓦本以为会听到锈迹斑斑、久未使用的铰链发出的嘎吱声,但是没有听到丝毫声响,这就更令人不安了。 门完全打开来,迎面站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人。袍子也并非全黑色,双肩配有白色肩章,胸前门襟处也有一小块白色,像是这位修士在领口塞了一块亚麻布餐巾,饭后却忘记拿下来一样。 他腰间系着一根绳子,绳上有一个圆环,环上只有一把巨大的钥匙。 修士点了点头,闪到一边让他们进去。 “谢谢。”加马什说道。 波伏瓦转向船夫,忍不住想轻蔑地朝他竖中指。 看到这些乘客犹如一步登天般获准进入,船夫惊讶不已。 跨过门槛,加马什探长回头喊话。 “可以等到5点吗?” 船夫点着头,嗫嚅道:“好吧,客人。” 加马什转向开着的大门,略微一迟疑,只一瞬间的工夫,除了最了解他的人,其他人是不会察觉到的。波伏瓦望着加马什,知道他这迟疑背后的个中原委。 探长是想好好享受这一瞬间。迈出下一步,他就将成为第一个进入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非教徒。 加马什迈出了脚步,波伏瓦和局长尾随而入。 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地关上。修士拿出那99lib?把大钥匙,插进巨大的锁眼,转了一下。 他们就这样被锁进修道院里了。 阿尔芒·加马什本想可能需要几分钟来适应教堂内的黑暗,不曾想现在需要适应的是里面的亮光。 教堂内一点也不昏暗,相反,里面明亮至极。 一条宽阔的灰石板长廊在他们面前铺开,直通至远端一扇紧闭着的门。但是让探长着迷的却是这光线。几个世纪以来,迈过大门进入修道院的每个人、每个修士肯定也是如此。 走廊里布满了虹光。炫目的棱镜折射出的光线。光线经过硬石墙的反射聚落在石板地上。它们变幻着,时聚时散,仿佛有着生命一般。 探长惊诧得张大了嘴巴,且对此毫不在意。他的一生虽然见过许多令人吃惊的东西,但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这就好像一步一步走进欢乐之中。 他回过头,刚好遇上开门修士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这双眼里没有欢乐,只有痛苦。加马什想要在修道院挖掘的“黑暗”不在四周的墙上,而在人的身上。或者说,至少,在这个人身上。 接着,修士转过身,没说什么,穿过走廊。他步伐迅捷,脚底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有他的长袍拖过石板地,拖过道道虹光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三位魁北克警官抓牢肩上的包,走进那温暖的光线中。 加马什跟在修士身后,举目环顾四周。他发现这些光线是从嵌在墙面上半部的窗户射进来的。窗户很高,第一排窗户距离地面有10英尺,第一排窗户的顶上还有一排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朵朵白云以及簇簇树梢。它们似乎正弯腰向内望,正如他举目向外看一样。 窗户的玻璃很古老,唯一的瑕疵是带有铅框。不过,也正是因为铅框,才有光线的闪动跳跃。 墙上没有装饰物,也没有必要。 修士打开门,他们走了进去,来到一处更大更阴冷的地方。这里,各色虹光都聚集到一个地方,圣坛。 这里就是教堂。 修士疾步穿过圣坛,并在圣坛前匆匆行了一个跪拜礼。他加快了步伐,好像修道院正微微倾斜要倒下。警官们紧随其后,冲向他们的目标。 那具尸体。 加马什四下扫视,快速记住了周围的环境。对他们这些终将离开这里的人而言,眼前的声音和景象都是从未体验过的。 教堂里散发着焚香的味道,但并不像藏书网其他教堂里陈腐的麝香味,闻起来让人觉得是为了掩盖什么腐烂的东西似的。这里的香味很自然,散发着鲜花和新鲜药草的味道。 加马什把一切都记在了脑海里。 这里用的不是暗淡的彩色玻璃。他注意到最上方的窗户角度都稍微有点倾斜,这样光线能首先落在简易朴素的圣坛上。圣坛未经任何装饰,只有那欢快的光线在圣坛上雀跃,然后反射到墙壁上,照亮了整个房间,甚至能照亮屋内最远处的角落。 在亮光之中加马什还发现了其他东西。这儿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人。 圣坛两边各坐着两排修士。他们面对面坐着,低垂着头,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所有人坐姿一样,像一尊尊雕塑,身体微微前倾。 他们完全保持着沉默,在虹光中祈祷。 加马什和其他人跟随修士穿过教堂,进入另一条长廊,走进另一道彩虹之中。 探长在想,他们的向导,这位步履匆匆的修士,可能根本就没有留意刚才他们穿越过的彩虹。难道,他们对此早已觉得无聊了?难道,在这个神秘的修道院中,这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变成家常便饭了?很显然,走在他们前面的这个人看来对彩虹一点儿也不关心。不过探长马上就明白了,这都是因为这里刚发生过一起残忍的凶杀案。 它就像月食一样,吞噬了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这次不幸的影响竟然如此巨大。 带路的修士很年轻,年轻得出乎加马什的意料。他暗暗责怪自己又戴上了有色眼镜。这也是他给刑事调查组新成员上第一节课上会讲的内容之一。 不要对事物做任何预想,要查看每个房间,询问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要以一种开放的头脑对待每个人,但也不能开放过度,只要能够听到或看到意料之外的事就可以了。 不要有任何先入之见,谋杀本就是出乎意料的,凶手更常会出乎一般人的预料。 加马什自己打破了这一原则,他本以为这里的修士都是上了年纪的。魁北克的大部分修士、牧师和尼姑都是上了年纪的。年轻人对宗教生活没兴趣。 虽说还有很多年轻人在追寻上帝,但他们已经不愿去教堂了。 但是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的修士,却是例外。 有那么一瞬间,加马什探长和这个修士四目相对,他们都定睛看着对方。加马什可以确定两件事:这个修士差不多还是一个孩子;他非常心神不安可又极力掩饰,就像一个小孩子脚趾踢到石头上,可又不愿承认很疼一样。 在谋杀现场,人的情感总是很强烈的,这很正常。可为什么这个年轻的修士要极力隐藏自己的情感呢?说实话,他隐藏情感的技术真不怎么样。 “呃,”波伏瓦闪到加马什身边说道,“敢跟我打个赌吗?这个案件的突破口就在那里。” 他朝走廊尽头又一扇紧闭的门一努嘴。波伏瓦比加马什和局长喘得厉害,他携带的行李多。 修士从门边拿下一根和大门那儿一样的铁棍,重重地敲打木门,等了一会儿,又继续敲打。他们等待着。最后,波伏瓦接过铁棍猛力敲击了一下。 他们再次听到一阵熟悉的刮擦声,有人拉开门闩,门打开了。 第四章 “我是菲利普主教,”门口出现一位年长的修士,“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院长。感谢你们能来。” 他站在那儿,两手露出袖口,双臂叠放在腹部,看上去非常疲惫。这是个很有礼貌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凶杀案仍极力想保持温文尔雅的气度。与那个年轻修士不同,他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感情。 “很抱歉打扰你,我们必须来这儿进行调查。”加马什说,同时介绍了自己和同行的两位。 “请跟我来。”院长说。 加马什转过身,想要谢谢给他们带路的年轻修士,可是他已不见了踪影。 “带我们来这儿的那位小兄弟是谁?”加马什问。 “他叫吕克。”院长说。 “他很年轻。”加马什边说边随院长往前走。 “是的。” 加马什相信菲利普主教并非刻意要这么生硬。他们都是发过噤声之誓的人,愿意说出一词半句已经相当不错了。如此说来,菲利普主教还是非常慷慨大方的。 走廊上的彩虹、棱镜、跃动的光照射不到这儿。但这儿并不阴暗,看上去私密而又有家的感觉。天花板很低,窗户比墙上的缝隙大不了多少。但是透过窗棂,加马什可以看见森林。这儿和走廊那边的喧闹截然不同,让人感觉舒适得多。 石墙边排满了书架,一面墙上是一个敞开的大壁炉。壁炉旁边放着两把椅子,椅子中间摆着一个脚凳。有照明灯,另外还有一盏台灯。 看来这儿是通电的,加马什心想。他之前一直不太确定。 经过这个小房间,他们走进一个更小些的房间。 “那间是我的书房,”院长向他们刚刚离开的房间点点头,“这间是我的单人小屋。” “你的小屋?”波伏瓦问,调整了一下肩上背的行李袋。他感觉越来越重,都要背不动了。 “就是卧室。”菲利普主教说。 三名警官环顾四周。小屋大概6英尺宽10英尺长,里面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一只似乎兼作私人圣坛的小五斗柜,上面雕刻着圣母马利亚和圣婴。一面墙边立着又高又窄的书架,床边摆着一张小木桌,上面放着书。小屋没有窗户。 几个人在室内转来转去。 “请原谅,神父,”加马什说,“尸体在哪儿?” 院长没说话,动手用力去拉书架。三名警官都吃惊地伸手去抓扶,以防书架倒下来。但是书架并没倒下来,而是随即打开了。 真没想到石墙上有洞口。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透过洞口,探长看见了碧绿的草地和上面的落叶,一丛丛秋色浸染的灌木,还有花园中央兀自矗立的一棵巨大枫树。 加马什随即望向花园尽头,只见那儿有一团黑乎乎的身影,两个身穿长袍的修士站在离尸体几英尺处,一动不动。 警官们跨过最后这扇门,进入隐秘的花园。 “万福马利亚,圣母马利亚,”修士们吟诵着,声音低沉,音调优美,“请你原谅我们的罪……”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加马什边说边小心地走近尸体。 “是我的助理发现的,在我们唱完赞美诗之后。”看到加马什脸上的表情,院长解释道,“大概是上午8点40分。他去找了医生,但为时已晚。” 加马什点点头,听到身后波伏瓦和沙博诺打开犯罪现场调查用的装备袋。探长查看着草地,伸出手轻轻引导院长后退几步。 “很抱歉,菲利普主教,但是我们必须要小心。” “对不起。”院长说着退到一边。他似乎有点茫然,有点不知所措,不仅是因为那具尸体,还因为陌生人的突然出现。 加马什朝波伏瓦使了个眼色,悄悄指了指地面。波伏瓦点了点头。他已经注意到,这里的草和花园其他地方的草有细微的差别。这里的草,叶片都耷拉下来,朝向尸体。 加马什转身退回到院长身边。菲利普主教又高又瘦,胡子刮得很干净,和其他修士一样;头发剃得贴着头皮,只留了发根,都已花白。 加马什若有所思地看向院长,好像要从对方身上找到什么线索,院长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径直迎上。探长并不移开目光,但他感觉到院长也在静观自己。 院长再次把手滑动到袍袖上方。这个姿势和另外两名修士的一样,他们站在离尸体不远的地方,双眼闭合祈祷。 “我们称颂圣母马利亚,你恩泽无边……” 这是《玫瑰经》。加马什能听出来,他在睡梦中都能念出来。 “……主与你同在……” “他是谁,神父?” 加马什换了个地方,以便正对尸体。院长没有移动。在一些案子中,探长会设法让嫌疑犯看到死者,被谋杀的人。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折磨和困扰嫌疑犯。 但是,这种方法不适合这个案子。他猜想这个沉静寡语的人可能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个场景。或许,友善些反而 80fd." >能更快地挖出事情的真相。 “马蒂厄,马蒂厄修士。” “哦,他是唱诗班的指挥?”加马什问道。 探长说完微微垂下头。死亡总是一种损失,暴力死亡更加惨烈,损失显得尤重。但是,这位唱诗班指挥的死亡,对修道院的损失有那么大吗?阿尔芒·加马什扭头看着地上蜷缩成球状的尸体,看得出死者临死前竭力把膝盖靠向下巴。 马蒂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唱诗班指挥。加马什在来时的飞机上一直在听他创作的音乐。 加马什觉得与他似曾相识,虽说两人从未谋过面。实际上,尘世间没人见过他,也没人见过马蒂厄修士的照片或肖像画。但是无数的人,包括加马什在内,虽然不识他的真面,却觉得好像对他有深切的了解。 他的死去确实是个损失,不仅仅对这个与世隔绝的群体而言。 “是的,他是唱诗班指挥。”院长予以确认,随即转过身,看着地上的尸体,用近乎耳语的柔声继续说道,“他还是我们的副院长,”他转向加马什,“更是我的朋友。”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然后,他睁开深蓝色的眼睛,深吸了口气。他是在强打精神,加马什想。 探长知晓这种感觉。人们在遇到很不开心或非常痛苦的事时,就会这样做。现在就是这种时刻,院长需要提振精神。 在把气呼出的时候,菲利普主教做了出人意料的举动。他笑了,尽管他笑得极其微妙,几乎令人难以察觉。他看着阿尔芒·加马什,那种热切和坦诚让探长僵在了那里。 “一切都会好的,”菲利普主教说,直视着加马什,“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探长全然没有料到院长会这么说,他愣了好一会儿,盯着那双令人吃惊的眼睛,无以应对。 “谢谢。我相信,神父。”加马什终于应道,“你呢?” “诺威奇的朱利安修女不会骗人的。”菲利普主教面露微笑。 “她可能是没撒谎,”加马什说,“不过朱利安写上帝仁爱的时候,她所在的修道院里可能从没发生过谋杀案,可你这儿发生了。” 院长继续看着加马什。探长看不出他有被触怒的样子。事实上,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的温暖,只不过疲倦重又回来了。 “确实如此。” “我不该这样说,院长,请你原谅,好吗?” 探长在院长身边来回踱步,检查着地面,小心翼翼地穿过草地,绕过花坛,走向马蒂厄。 他在尸体前跪下来。 他没有伸手去接触尸体,只是细细查看。 他觉得马蒂厄修士死得并不安详。从他调查过的案子来看,许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杀了。 副院长看起来不是这样。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还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加马什回头看了看草地,然后又看向尸体。马蒂厄修士的头部一侧遭受了重击。探长靠得更近了一点。头部看上去至少被击打了两三下。这是足以致命的伤口,但还不足以立刻要了他的命。 加马什觉得副院长的头部肯定很坚硬。 他无须看就能感觉到波伏瓦跪在他旁边。他看过去,只见沙博诺局长在波伏瓦旁边,他们携带了证据箱。 加马什的视线回到了花园。犯罪现场已拉起了警戒胶带,围绕草地,一直拉到花坛那儿。 院长已经加入到两个修士中间,正一起在吟诵《万福马利亚》。 波伏瓦拿出笔记本。新的,一案一本。 加马什自己不做笔记,他宁愿听。 “你有什么想法?”探长看着沙博诺问道。 沙博诺局长睁大了眼睛,“我?” 加马什点点头。 在这可怕的时刻,沙博诺局长什么都没有想。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跟这个死去的人一样。他凝视着加马什。探长一脸聚精会神的样子,既不高傲自大,也非故意刁难。这不是圈套,更不是恶作剧。 沙博诺感觉到心跳慢下来,头脑也加速运转了。 加马什笑了笑,以示鼓励,“慢慢来,你不用马上回答,我更想听到你深思熟虑后的想法。” “……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 三名警官跪在那儿查看的时候,三个修士一直没有停止吟诵。 沙博诺环顾花园。花园四周是围墙,唯一的进出口就是那个书架门。这里没有楼梯,也没有证据表明有人爬进来或爬出去过。他朝上看,花园无法被俯瞰。没人能看见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里发生了什么?加马什探长在征询他的意见。受过专业训练的他要给出深思熟虑的分析。 主啊,他在心里祈祷道,主啊,给我个主意吧。 当初,波伏瓦探员打电话给当地的警察局,请求派个人去接机并陪他们一道前往修道院。沙博诺局长自己揽下了这个任务。作为分局局长,他本可以派其他人去,但是他压根就没有这样考虑过。 他想自己来做。 不只是想到这座着名修道院的里面一看究竟。 沙博诺局长也想会会加马什探长。 “那边的草地上有血迹,”沙博诺指向被警戒胶带隔离的犯罪现场,“从草地上的痕迹来看,似乎死者挪动了几英尺,才到达现在的位置。” “或者被凶手拖拽到这里。”加马什补充道。 “这不太可能,草坪上或花坛里并没有深脚印。” “很好,”加马什说,朝周围看了看,“可为什么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非要挪到这边呢?” 他们又开始打量尸体。马蒂厄修.士蜷缩成胎儿式体位,膝盖蜷着,手臂紧抱着肥胖的肚子,脑袋紧缩,背部靠着花园的石砌围墙。 “他是在试图让自己变小一点吗?”波伏瓦问,“他看起来像个球。” 确实像,看起来就像一个靠着墙壁的大黑球。 “但是为什么?”加马什又问道,“为什么不把自己往修道院方向挪动?为什么要朝外面挪动呢?” “也许他迷失方向了,”沙博诺说,“他更多靠直觉而不是思考。也许他这样做毫无原因。” “也许吧。”加马什说。 三个人继续凝视着马蒂厄修士的尸体。沙博诺局长瞥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加马什。 他离探长只有几英寸,看得清对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和疤痕。他甚至可以闻到探长身上的气味,有一点轻微的檀香味和其他的,玫瑰香味。 当然,他在电视上看到过探长。沙博诺甚至还曾乘飞机到蒙特利尔参加过警察大会,当时大会的主旨发言人就是加马什,发言的主题是警察局的格言“服务,正直,公正”。 这是主旨发言的永恒主题。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它已成为警察局动员大会、年度总结大会上沾沾自喜的狂欢。 唯独几个月前加马什探长发表的一次言论例外。发言伊始,他就讲述自己在工作中出现的失误,哪里他本可以做得更好,哪里他根本就什么也没做。加马什让观众席里的上千名官员震惊不已。 而且,他还阐述了警察局的失职之处。他清楚地指出警察机关失职的地方,甚至说其辜负了魁北克人民的信任。他讲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一次对加马什深信不疑的警察队伍的无情控告。 但最终他是乐观的。 阿尔芒·加马什相信他们。他相信警察藏书网局,相信“服务,正直,公正”。 他可以做得更好。 他们可以做得更好。 不管是个人,还是整体队伍,都可以做得更好。 讲话结束的时候,所有官员都站起来,欢呼,激动,备受鼓舞。 除了,沙博诺局长注意到一个小细节,第一排的人,他们也站起来了,他们也在鼓掌。他们怎么能不呢?但是在他旁边位置的人,沙博诺注意到,他们心不在焉。天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这些是警察局的负责人,是领导层,还有司法部长。 现在他想探过身去,越过尸体,压低嗓音冲探长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个人会在这儿爬来爬去。但是听着,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你不可能如己所想所愿的那样在警察局有那么多的朋友。 他刚想张口说话,但是看到探长脸上的疤痕,还有那深邃睿智的眼神,就又闭上了嘴巴。 沙博诺意识到,加马什探长知道他在警察局剩下的日子可能屈指可数了。 “你是怎么想的?”加马什又问了一遍。 “我觉得他很清楚自己要出事。” “继续说下去。”探长说道。 “我认为他尽力了,但为时已晚。他逃不掉了。” “对,”加马什同意他的看法,“无路可走。”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彼此心领神会。 “但他为什么不留下点信息呢?”波伏瓦问道。 “你的意思是?”沙博诺转向波伏瓦。 “他看到了凶手,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还有力气挪动。他为什么不利用最后那点儿力气给我们留下点信息呢?”波伏瓦问道。 他们四下望了望,但是地面都被踩踏过了,是修士们无意或有意干的。 “或许事情没那么复杂,”沙博诺说道,“说不定他像动物那样,蜷缩着孤独死去。” 加马什无比同情这个死去的人,他就那么孤零零地死去了。几乎可以肯定,他是被一个自己认识、信任的人杀害的。这个人的脸上是不是震惊的表情?他不是因为自己即将死去而震惊,而是因为他竟然死在了自己的修士手上。这难道不该是倒地时的表情吗? 他们再次弯腰去看。 马蒂厄快60岁的样子,长得矮胖。看来他并没有刻意节制自己。如果他要苦修的话,那就要节制食物。也许,还要节制饮酒。尽管他没有放浪形骸,没有因此导致面庞臃肿,脸蛋发红。 他明显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尽管,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死深感失望。 “会不会他的腹部也受到了重击?”探长问。 “……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 波伏瓦也往尸体靠得更近一点,点点头,“他的胳膊紧紧抱住腹部。依你看,他是不是很痛苦?” 加马什站起身,心不在焉地掸去膝盖上的泥土。 “我把他留给你们两位了。” 探长折返回去,小心翼翼地踩在来时的脚印上。 “万福马利亚,圣母马利亚……” 修士们继续吟诵着《万福马利亚》。 加马什暗自思忖,他们怎么知道何时结束,需要吟诵多少遍才够?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找出杀害马蒂厄的凶手。 “……求你为我们这些有罪的人祈祷吧……” 但是,这三个身着黑色长袍的人能有什么罪? “……现在,在我们临终之时。阿门。” 第五章 探长注视修士片刻,然后转向波伏瓦。 他胖了一些,虽说依然消瘦,却不像从前那般枯瘦。他的脸饱满多了,眼袋也消失了。 不仅仅是外形上有了变化,波伏瓦现在看藏书网上去很高兴。加马什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这种高兴不是那种心醉神迷,也不是瘾君子眩晕般的兴奋,而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恬静淡然。加马什知道他过往的路漫长而危险,但是至少波伏瓦已经过来了,并踏上了另一条路。 不再有情绪上的起伏或不理智的情感爆发,不再会勃然大怒或牢骚不停。 不再需要奥施康定和扑热息痛。那些药丸本来是用来减轻疼痛的,结果却使得疼痛愈演愈烈,真是讽刺极了。 天知道,加马什一边看着波伏瓦一边想,他真真切切地经历过那种痛彻心扉的疼痛。他曾经依赖那些药丸,以减轻痛楚,可他最终必须得停止服用。 他在帮助之下,终于戒掉了那些药丸。加马什本不想让波伏瓦太早开始工作,但他认为波伏瓦现在需要被看成是一个正常人,而不是一个病号。 当然,加马什知道让·居伊仍然需要看护,以防出现意外情况。 现在,加马什收回目光,波伏瓦有事要做。他也不再看修士,他们也有事要做。 他自己也有事要做。 加马什开始环视花园。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认真地看这个花园。 花园四四方方,差不多40英尺见方,不是用来举行体育运动或大型集会的。修士们不会在这儿踢足球。 加马什发现地上遗落了一个装有园艺工具的柳条篮,在诵经的修士们不远处还有一只黑色医用袋。 他踱起步,查看这些标记了名称的多年生的花花草草。 紫锥花,绣线菊,圣约翰草,甘菊。 加马什不是园丁,但是他怀疑这些不仅仅是普通的花草,而是药草。他再次环顾四周。 细细想来,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有某种预谋似的。 他怀疑,尸体也包括在内。 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杀人案。他的职责就是找出凶手。 花园中央的枫树下有条圆弧形的长石凳。大部分的秋叶已落下,多数被堆积在一起,但也有一些散落在草地上,只有少数叶子还孤零零地挂在枝上。 可以想见,夏天枫树枝繁叶茂时,阳光透过树叶斑斓地洒落下来,花园里很少有地方完全暴露在阳光下,也几乎没有地方完全在树荫里。 光亮与黑暗在修道院的花园里达到了一种平衡。 但是现在,时逢秋季,这种平衡似乎在消逝。 这是自然规律,倘若花儿常在,那也违背常理。 加马什推测,花园的围墙至少有10英尺高,无人能翻墙越出花园,而要进来也只能通过修道院院长卧室里的那扇暗门。 他回头看了看修道院,从那儿压根看不到院长的花园,更别说进来了。 他们是否知道有这么一个花园?加马什心生好奇,可能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这不仅是座私人花园,还是座秘密花园? 菲利普主教祷告的声音再次响起。 “万福马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 他虽然低着头,却眼睛微眯观察着花园里三位警官的一举一动。他们在马蒂厄尸体前屈身拍照,时不时还用手捅一下。马蒂厄是那么精明挑剔的一个人,他倘若有知,对此一定极其厌恶。 他竟然死在泥地上。 “万福马利亚,圣母马利亚……” 马蒂厄怎么就死了?菲利普主教嘴里念着简单的经文,努力集中注意力,同时听着形同手足的修士们熟悉的祷告声,感到大家此刻彼此相依。 太阳暖融融地照在头顶,他闻得到秋天的花园里阵阵麝香味。 而现在,一切都似乎不再熟悉。说话声,祷告声,甚至阳光都是陌生的。 马蒂厄死了。 可我怎么就不知道? “……求你为我们这些罪人祈求天主……” 我怎么会不知道? 不知不觉,心里这些话简直就快变成他的《新玫瑰经》经文了。 我怎么就没想到,最终,所有这一切竟然会以谋杀来收场? 加马什整整绕了一圈,才在祷告的修士们面前停下来。 走近时,他感觉修道院院长正在看他。 他待在花园的几分钟里,院长的精神显而易见更颓丧了。 倘若圣母马利亚是给人以慰藉的,那这在院长身上没起作用。但或许,要是没有这些祷告,菲利普主教的情况可能会更糟,他看起来就要崩溃了。 “打扰一下。”加马什说。 两个修士停了下来,可菲利普主教继续念着,一直念到最后。 “……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之时。” 只听他们齐声一句,“阿门。” 菲利普主教睁开眼睛。 “有事吗,我的孩子?” 这一声称呼令加马什诧异不已。他们既不是牧师与教民的关系,也不是院长与修士的关系。加马什不知道菲利普主教为什么要这样和他打招呼。 是习惯?是为了表现友好?还是另有深意?显示权威,就像父亲对孩子那般。 “我能请教一些问题吗?” “当然可以。”院长应道。两个修士沉默不语。 “我知道,是你们中的某个人发现了马蒂厄。” 院长右边的修士看了菲利普主教一眼,院长微微点了点头。 “是我发现的。”这个修士比菲利普主教矮,年纪也要小一点,眼里充满了警觉。 “你是?” “西蒙。” “也许你能讲述一下今天上午发生了什么。” 西蒙看向院长,院长又点了下头。 “我唱完赞美诗后进来打扫花园,就发现了他。” “你都看见了什么?” “马蒂厄修士。” “那是自然。不过,你当时就知道是他吗?” “不知道。” “你以为会是谁?” 西蒙一时语塞。 “没关系,西蒙。我们得把真相说出来。”院长说。 “好的,院长,”他看起来并不大愿意,也有所犹豫,但还是照做了,“我当时以为是院长。” “为什么?” “因为除了我和院长,没人进来过。” 加马什顿了顿,想了会儿,“你当时做了什么?” “我进去看了。” 加马什看向那边的柳条篮,只见工具散落在篮边的秋叶上,耙子也扔在了一边。 “你是走还是跑过去的?” 他又犹豫了一下,“跑过去的。” 加马什能想象出那一幕。一名中年修士,提着篮子准备进花园清理枯叶。他像往常一样走进这座宁静的花园,正准备干活,不料却看见一名男子瘫倒在墙边。 肯定是院长。 西蒙会怎么做呢?一定是立马放下工具,竭尽全力地飞奔过去。 “跑近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发现地上躺的人根本不是院长。” “烦请把你所做的事细细向我描述一遍。” “我跪了下来。”似乎每说一个词,他都痛苦不堪,可能是记忆太苦涩,或者说话本身就叫人头痛,“我掀开他的兜帽,兜帽从他脸上滑落下来,这时,我才看清楚不是院长。” 被害的不是院长,似乎这才是他所关心的。他关心的不是是谁,而是不是谁。加马什侧耳细听,每个词,每个语调,甚至话与话间的停顿也不放过。 此时他听到的是修士长舒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碰他,把他移开?” “我碰了下他的兜帽和肩膀,摇晃了他一下,随后就去叫医生了。” 西蒙看向另一个修士。 和另两位相比,这个修士年纪小点。不过,他的短发已花白。他的个头稍矮,身材也更肥胖一点。与同伴不同,他的眼神严肃,但看不出一丁点儿焦虑。 “你就是医生?”加马什问。修士点点头,似乎有点被逗乐的样子。 加马什可不会被表面现象所蒙蔽。他妻子蕾娜-玛丽就有一个会在葬礼上大笑,在婚礼上号哭的兄弟。他们也有一位别人冲他怒吼,他却大笑的朋友。这些人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所以,这位修士医生尽管看起来心情愉悦,没准儿心里最难受。 “查尔斯,”修士自我介绍道,“我是这儿的医生。” “告诉我,你是如何发现马蒂厄死了。” “西蒙来喊我的。当时,我正在喂养禽畜。他把我叫到一边,跟我说出事了。” “当时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一些修士也在。不过,西蒙是压低声音跟我说的,我想他们听不到。” 加马什转身面向西蒙,“你真认为这是场意外?” “我也不确定,只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 “不好意思,”加马什又转向医生,“我打断你了。” “我跑到医务室,拿起药箱就跟着他走了。” 加马什能想象两位身穿黑色长袍的修士,在金光闪闪的走廊里健步如飞,“你们路上遇到什么人了吗?” “压根就没人,”查尔斯说道,“当时是工作时间,所有人都在做事。” “到了花园之后,你都做了什么?” “我当然是先给他把脉。尽管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已经不行了,即便当时我还没发现任何伤口。” “那么,看到伤口后,你又是怎么想的?” “起初,我以为他是从墙上摔下来的,可我断定这是不可能的。” “那之后,你怎么想的?” 查尔斯看了看院长。 “说下去。”菲利普主教说道。 “我觉得他是遭别人陷害的。” “谁?” “说实话,我没有任何线索。” 加马什停住,仔细端详着医生。以他的从业经验来看,往往人们一提“说实话”,便开始撒谎。但他尽力摆脱这些固有思维,转身面对院长。 “院长,你看我们可否再详细谈谈?” 院长一脸平静,仿佛再没有什么事可叫他诧异。 “当然可以。” 菲利普主教盯着两个修士的眼睛,朝他们鞠了个躬。探长不知道他们之间传递了什么信息。难道修士们一起默默生活久了,彼此有心灵感应?都具备了读心的能力?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副院长显然没有这种天赋。 菲利普主教领着加马什来到枫树底下的长凳上坐下,避开他人。 在那儿看不见尸体,也看不见修道院,只能看到花园的围墙,还有一些草药和树梢。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院长说道,“这话你肯定听过不少遍了。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大部分吧,对谋杀都不觉得震惊的话,那也太恐怖了。” 院长叹了口气,望向远方,随后闭上眼睛,抬起细长的双手遮住了脸颊。 他没有啜泣,没有流泪,甚至没有祈祷。 他陷入沉默。那双纤细修长的手宛如一副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又如另一堵围墙将其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最终,他垂下手放在膝上。就那样放着,软弱无力。 “你知道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修道院,本不该存在最好的朋友一说,因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所有人都是朋友,都该一视同仁。当然,这只是理想状态。就像诺威奇的朱利安一样,我们渴望上帝强烈的爱。但我们只是凡人,人无完人。有时,我们也会约束不住自己的内心,会爱我们的同伴。” 加马什倾听着,等待着,尽量不过分解读听到的信息。 “我不该告诉你,我和马蒂厄常来这里。他就坐在你坐的地方。有时我们谈谈修道院的事务,有时只是看看书。他会带圣歌乐谱来,而我要么整理花草,要么静静坐着,听他低声哼唱。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哼出了声或者我能听到,而我确实听到了。” 院长的目光飘向围墙,飘向宛如黑色塔尖的森林树梢,飘向远方。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忘记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他所描述的场景永远不会重现了,他再也听不到副院长的哼唱了。 “谋杀?”他终于低语道,“这儿?”他转向加马什,“你来就是为了查清楚我们中间谁是凶手的。你说过,你是探长。就是说我们有了老板?” 加马什笑了,“恐怕不是大老板。我上面还有老板。” “那不是我们的,”菲利普主教说,“至少你的老板无法亲见你做的每一件事。” “也不会知晓我的所想所思,”加马什说,“我每天都对此心怀感激。” “尽管他们既不能带给你安宁,也不能给你救赎。” 加马什点点头,“那是肯定的。” “头儿?”波伏瓦站在几步之外叫他。 加马什跟院长道了个歉,起身走向波伏瓦。 “我们准备搬走尸体,但是该放到哪儿呢?” 加马什想了一下,然后看向正在祷告的两个修士。“那个修士,”加马什指着查尔斯,“他是医生。你们跟他去,拿副担架过来,先把尸体搬到医务室。”他顿了一下,波伏瓦很了解他,静等着他把话说完。“你知道吗,他生前是这儿唱诗班的指挥。”加马什再次看向马蒂厄的球形状尸体。 对于波伏瓦来讲,这只是又一个事实,一个信息。但是他看得出,对于探长而言,它意味着更多。 “这很重要吗?”波伏瓦问道。 “可能。” “对你来讲,很重要,对吧?”波伏瓦说。 “太遗憾了,”探长说,“他的死去是个巨大损失。要知道,他是个天才。来时的路上,我一直在听他的音乐。” “我就猜到你在听他的音乐。” “你听过他的音乐吗?” “想不听都难啊。几年前,到处播放的都是他的音乐。只要你一打开收音机,不管哪个破台都在放他的音乐。” 加马什笑了,“看来你不是他的粉丝?” “你在开玩笑吧?做格里高利圣咏的粉丝?一群人在那清唱,没有乐器伴奏,从始至终都是一种腔调,还是拉丁语?没其他东西好喜爱了吗?” 加马什冲波伏瓦笑笑,又回到院长身边。 “谁会干这种事?”加马什刚坐定,菲利普主教就低声说,“整个上午我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院长转向尸体,“为什么我就没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加马什知道这问题不是问他的,所以没有作声。但是,最终的答案将要由他来提供。他又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菲利普主教始终没提及凶手可能来自修道院外面,甚至也没试图说服加马什或者他自己,这只是个意外事故,一次难以想象的跌落。 通常情况下,人们想到可怕的事实真相会感到紧张窘迫,但在他这里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马蒂厄被谋杀了。修道院的某个修士杀害了他。 另一方面,加马什很敬佩菲利普主教面对现实的能力,不管事实有多可怕。但是加马什也很困惑,为什么他如此轻易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院长对修道院发生谋杀案深表震惊,但他的反应还是有异于常人。他没有试图给出另外的解释,不管那解释可能有多么荒唐。 加马什探长开始寻思,菲利普主教到底受到了多大的震动。 “马蒂厄被害时间可以框定在8点15分,也就是你们晨祷之后,到8点40分之间,就是你的助理发现他的时候。”探长说,“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晨祷一结束,我就去修道院的地下室和雷蒙德修士讨论地热系统。他照管修道院的硬件设施,负责工程维护。” “你们这儿有地热系统?” “是的。修道院由地热系统供暖,太阳能板供电。冬天就要来了,我想去查看一下,确保它能正常工作。西蒙在地下室找到我,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那是几点?” “我想,快到9点了吧。” “西蒙说了什么?” “他只说马蒂厄好像在我的花园里出事了。” “他有没有告诉你马蒂厄死了?” “在我匆匆返回去的途中,他才告诉了我。他99lib.是先去叫医生,然后来找我的。那时,他们已经知道马蒂厄没命了。” “但是,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吗?” “告诉我马蒂厄被杀害了?” “告诉你他是被谋杀的。” “那是医生告诉我的。我到达的时候,医生正站在门口等着我,他试图阻止我靠近,还说马蒂厄死得蹊跷,看起来是被人杀害的。” “你怎么说的?” “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但是我想这种事情神学院可没教过。” 菲利普主教陷入回忆。他一路被医生推拉着,跌跌撞撞地跑到花园尽头,跑到黑乎乎的一团黑泥前面,但那不是黑泥。他现在向身边高大、安静的探长描述着,仿佛那情景就在眼前。 “然后我跪到他的身旁。”菲利普主教说道。 “你碰他了吗?” “是的,我摸了他的脸,还把衣袍拉拉直。我不知道为何这么做。谁会这么做呢?” 加马什还是没有回答院长的问题。有足够的时间来寻找答案。 “马蒂厄到你的花园里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不会是来见我的。那个时间我总是外出巡查。” “他知道这一点吗?” “他是副院长,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这点。” “看到他的尸体后,你做了什么?”加马什问。 院长想了一下,“我们先祷告,随后我就报了警。我们只有一部电话,是卫星电话。它总是信号不好,但是今天上午一拨就通了。” “你想过不打电话报警吗?” 这个问题让院长很惊讶,他用一种审视的眼光重新打量这位安静的陌生人,“很惭愧,开始我确实这样想过,由我们自己来解决。我们习惯于自给自足。” “那你为什么还是打了电话?” “恐怕,我这样做不是为了马蒂厄,而是为了大家。” “你这话什么意思?” “马蒂厄已经离我们而去,他与上帝同在了。” 加马什希望真是那样。对马蒂厄,再没有秘密可言。他知道是谁要了他的命。而且,他现在一定知道是否真有上帝、天堂、天使的存在,有没有天界咏唱。 很难让人不去想,突然多出一个指挥,天界咏唱会有怎样的变化。 “但是我们其他人还生活在这儿,”菲利普主教继续说道,“我打电话要你们来, 4e0d." >不是要复仇,也不是要惩治凶手。事情已经出了。马蒂厄现在安全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反而处于危险之中。” 加马什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这也是一位父亲的反应,为了保护子女不受伤害;或如牧羊人,为了保护羊群免遭捕食者的侵犯。 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对于一个修道院来讲,这个名字够古怪的。 院长知道信徒中有一只狼,身穿黑色长袍,脸面刮得干干净净,正低声吟唱做祷告。菲利普主教叫来了猎手要找出他。 波伏瓦和医生抬着担架回来了,他们把担架放在马蒂厄身旁。加马什站在那儿,默默打了个手势。尸体被抬上担架,马蒂厄最后一次离开了这座花园。 院长走在最前面,西蒙和查尔斯紧跟着,沙博诺局长和波伏瓦分别在担架的前后。 加马什是最后一个离开花园的,他在身后关上了书架。 他们走进了彩虹走廊。欢乐的光影在尸体和哀悼者身上跳动。当他们到达教堂,修道院里的其他人都从长椅上站起来,依次加入他们的队伍,走在加马什身后。 菲利普主教开始祷告,念的不是《玫瑰经》,而是其他经文。加马什听出来了,院长不是在说,而是在唱祷告词。这不仅仅是一个祷告,更是一个歌咏。 是格里高利圣咏。 其他修士也渐渐加入吟唱,歌声充满了整个走廊,和光线汇在了一起。若不是他们中间的某个人,以上帝之名,以上帝之声歌唱的人,是一个杀人犯的话,这画面简直是太美了。 第六章 四个人围绕在明晃晃的检查台前。 阿尔芒·加马什和波伏瓦站在一侧,另一侧是医生和修道院院长。马蒂厄躺在不锈钢检查台上,仰面对着天花板,面目狰狞。 其他修士都已离开,各干各的事去了。加马什很好奇他们到底都做些什么事。 以加马什的经验来看,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在跌跌撞撞地摸索,跟他们熟悉的气味、景象和声音叫板,仿佛患上了眩晕症,转悠来转悠去,最终还是转不出他们熟知的世99lib?界。 沙博诺局长被安排去寻找凶器。加马什坚信,凶手是从远处进行袭击的,但不管怎样一定要把凶器找到。副院长看上去像是被石头砸死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几乎可以肯定石头被扔到围墙外了,消失在原始森林里。 探长环顾四周。他本以为医务室有些年头了,甚至很古老,他会看到一些中世纪的什物:石板手术台,敞开的流水槽,木制的架子,架子上盛放着采自花园的晒干或已研成粉末的草药,手术用的钢锯。 但是,这个房间却是全新的。设备闪光锃亮,橱柜整齐有序,里面放满了纱布、绷带、药丸和压舌器。 “验尸官还要做解剖,”加马什对医生说道,“所以,你不需要做手术,只要将死者的衣服脱下来让我们检查就行了。另外,我还得看看尸体。” “为什么?” “是为了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或痕迹,一切有助于我们破案的东西。我们越快搜集到线索,就能越快得知真相。” “事实不一定就是真相,探长。”院长说道。 “将来找个时间,我们坐在你那可爱的花园里,再探讨这个问题,”加马什说,“但现在不行。” 他背过身去,点头示意医生开始。 尸体已经不再像胎儿那样蜷缩着了。尽管已经出现了尸僵,他们还是设法让尸体平躺着。加马什注意到,副院长的双手依然掩在黑色长袍的长袖里,蜷在上腹部,就像是腹部疼痛捂住那儿。 医生解开副院长腰部的系绳后,将死者的手从袖子里拽出来。加马什和波伏瓦向前倾了倾,想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藏在指甲下或是攥在拳头里。 但死者手里空无一物,指甲也整洁干净。 医生小心翼翼地将马蒂厄的胳膊放回身体两侧,可左胳膊还是从金属台上滑落,悬垂下来,有个东西从袖子里滑出来,落向地面。 医生弯下腰,想把它捡起来。 “别碰。”波伏瓦一声令下,医生停下了。 波伏瓦从犯罪现场工具箱中拿出手套,戴上,弯下腰,从石地板上捡起一张纸。 “这是什么?”院长上前问道。医生也从检查台边探过身来,想看看波伏瓦探员手中拿着什么。 “不知道。”波伏瓦答道。 医生从台边绕过来,四个人站成一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纸。 这是张不规则的纸,已经泛黄,比商用纸厚,并非商店里能买得到的那种。 纸上凌乱地写着一些字符,黑色的书法字体,简约而不华丽。 “我看不懂。是拉丁语吗?”波伏瓦问道。 “我想是的。”院长俯身向前,斜视了一眼。 加马什戴上半月形老花镜,弯下身看那张纸,看完收回身,说道:“这好像是哪本旧手稿里的一页。” 院长看上去很困惑,“这不是一般的纸,是皮纸,羊皮,从质地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羊皮?”波伏瓦叹道,“你们用羊皮当纸?” “几个世纪前是的。”院长依然盯着探员手中的那张羊皮纸,“这上面的文字不知是什么意思,不像是选自赞美诗或祈祷书,也不是我所知道的宗教内容。应该是拉丁语,我只能辨认出两个单词。” “哪两个词?”探长问道。 “这儿,”院长指着,“看上去像是‘Dies irae’。” 医生这时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他们看了看他,他立马噤声了。 “它是什么意思?”波伏瓦问道。 “它来自《安魂弥撒曲》。”院长答道。 “意思是‘震怒之日’,”加马什说,“‘Dies irae’和‘dies illa’分别意味着‘震怒之日’和‘哀伤之日’。” “对,”院长说,“在《安魂弥撒曲》中,这两个词常常一起连用,可是这里却没有出现‘dies illa’。” “那说明了什么,菲利普主教?”探长问道。 院长沉默了一会儿,陷入沉思,“我认为,这不是《安魂弥撒曲》。” “查尔斯,你有何高见?”加马什问道。 医生盯着波伏瓦手中的羊皮纸,眉头紧锁,然后摇了摇头,“我恐怕不知道。” “你们以前从没见过这张纸吗?”加马什追问道。 医生瞥了一眼院长。菲利普主教依然盯着那些字,最后摇了摇头。 大家都沉默了。波伏瓦突然指着那张纸问道:“这些是什么?” 众人再一次探过身来。 他们看到在每个词的上方,都有墨汁草草画过的痕迹,像是小小的波浪抑或是小小的羽翼。 “我想,这应该是纽姆符吧。”院长最后答道。 “纽姆符?”加马什问,“它是什么?” 现在,院长更加困惑了,“是一种音乐符号。” “我以前从未见过。”波伏瓦说。 “你不可能见过,”院长收回身子,“它早在1000年前就不使用了。” “我不明白,”加马什说,“这张纸有1000年了?” “有可能,”菲利普主教答道,“那就能解释得通了。这大概是用古拉丁语写的单声圣歌。” 但是,他看起来并不确信。 “这个‘单声圣歌’你是指格里高利圣咏吗?”探长问。 院长点点头。 “这会不会就是,”探长指着那张纸,“格里高利圣咏?” 院长又看了一眼纸,摇摇头,“不知道。这些歌词虽然是用拉丁语写的,但讲的却通通是废话。格里高利圣咏通常遵循既定的古老章法,歌词都来自圣歌。这张纸上的不是。” 菲利普主教陷入了他一贯性的沉默。 到目前为止,这张纸上能得到的信息就这么多了。加马什转向医生。 “请你继续吧。.” 接下来的20分钟里,查尔斯克服尸僵,一层层脱去马蒂厄身上的衣服。 最终马蒂厄赤身裸体地躺在检查台上。 “马蒂厄多大岁数?”加马什问。 “62岁,我确定。”医生说,“我可以给你看他的档案。” “他身体健康吗?” “是的,只有轻微的前列腺增大。他前列腺特异性抗原有所增高,不过我们正在采取措施进行监控。他超重30磅左右,.这你可以看得出来,主要集中在腹部。不过他不算肥胖,我曾建议他多运动。” “怎么多运动?”波伏瓦问,“他又去不了健身房。难道让他拼命虔诚地祈祷?” “如果真那样做,”医生说,“他将成为第一个决定通过祈祷来保持清瘦的人。实际上,我们建有曲棍球队。冬季,我们会集中几支曲棍球队在这儿打比赛。没有全国曲棍球联合会组织的那么大规模。不过,我们打得相当好,是一支很有竞争力的球队。” 波伏瓦盯着查尔斯,好像他满口讲的都是拉丁语。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修士参与竞技性很强的曲棍球比赛?他想象着那样的情景:结了冰的湖面变成了球场,他们在上面打比赛。修士服在湖面飘舞,修士们飞快地移动。 他们是强身派基督教。 也许,这些人不完全如他原先推测的那样古怪。 也许,所有的古怪都是由于曲棍球队。 “那么他呢?”探长问道。 “什么?”医生问。 “马蒂厄也常参加曲棍球运动吗?” 查尔斯低头看看台上的马蒂厄尸体,摇了摇头,然后迎着加马什的目光。这位修士的眼中再次显出愉快的神情,尽管他的语气很严肃。 “副院长不是那种轻易接纳别人意见的人。” 加马什盯着医生的眼睛,查尔斯垂下双眸,开口道:“除了那点小恙,他身体好得很。” 探长点了下头,看向台上赤裸的尸体。他确实很想看看马蒂厄腹部是否受过伤。 但是那儿什么伤也没有,只有渐渐变灰的松弛皮肤。他的身体,除了脑壳被砸坏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伤痕。 加马什还不能确定脑袋上的重击就是致命伤,但他会找到的。死亡这类事情从来都不会突如其来,总会有一些细小的伤口,某处青紫,或是受伤的情感,如受到侮辱和排斥。 探长会遵循常规,设法找到这些蛛丝马迹。最终,他会找到凶手。 加马什探长仔细查看桌子,还有那张发黄的厚纸。上面这些曲线,叫什么的? 纽姆符。 还有,这些让人无法理解的歌词。 除了两个词。 “Dies irae。” 震怒之日,选自《安魂弥撒曲》。 临死之时,这位副院长努力想做的是什么呢?在只能做一件事的弥留之际,他做了什么呢?他没在松软的泥土上写下凶手的姓名。 马蒂厄只是把那张纸塞进衣袖,然后整个人蜷缩起来,护住它。 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和纽姆谱要告诉他们什么呢?还无法知道更多。只知道马蒂厄死前一直试图保护那张纸。 第七章 菲利普主教旁边的椅子空着。 数十年以来,院长都会在教堂里望向自己的右边。现在那儿没有了马蒂厄。 此刻,他没有看向右边,而是平静地直视前方,看着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众修士的一张张脸庞。 他们也正望着他。 大家都在期待答案。 期待信息。 期待安慰。 期待他说些什么,什么都行。 让他们远离恐惧。 而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家,缄默不语。这些年来,他心里憋了太多没说出口的话。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仓库,装满了思想、看法、情感以及那么多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可如今他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仓库里空无一物,黑暗冰冷。 找不到一句可说的。 加马什探长身体前倾,胳膊支在破旧的木桌上,两手随意地交叉着。 他看向波伏瓦和沙博诺局长。两人都已拿出本子,准备向他汇报情况。 检查完尸体后,他俩去问询了所有修士,采集了他们的指纹,得到了初步陈述、各人的反应、留下的印象以及他们言谈举止透露出来的信息。 与此同时,加马什探长去搜查了死者的住处。那里几乎和院长的房间布局一模一样。同样是一张窄小的床,一样的衣柜,只不过祭台上供奉的是圣塞西莉亚。加马什从未听说过这个圣女,但他还是决定示以尊敬。 房间里有换洗用的浴袍、内衣和鞋子,还有睡衣、祷告书和小册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一件私人物品。没有照片,也没有书信。他看似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在他的眼里,或许上帝就是父亲,圣母马利亚就是母亲。修道院的修士们就是他的弟兄。这儿就是一个大家庭。 不过,副院长的办公室里东西却不少。遗憾的是,在那里也没找到什么 6709." >有用的线索。没有沾有血迹的石块,没有签了名的恐吓信,更没有等着忏悔的凶犯。 加马什在副院长的办公桌上找到了用过的羽毛笔和一瓶打开了的墨水。他把笔、墨水瓶装进袋子,放进背包,和已经搜集到的其他证据放在一起。 这似乎是主要的收获了。毕竟,副院长长袍里掉出来的老旧纸片,就是用羽毛笔蘸墨水写的。不过,加马什越想越觉得无法肯定这些物证能证明些什么。 一个副院长、唱诗班指挥、格里高利圣咏的世界权威人物,为什么会写下这些可说是莫名其妙的东西?连院长和医生都没能看懂那些拉丁文和纽姆乐符。 那更像是没上过学、没经过训练的业余人士的作品。 而且,是写在非常古老的纸张上。那张伸展开来干巴巴的羊皮纸,也许是几百年前的。 526f." >副院长的书桌上有很多纸,就是没有羊皮纸。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加马什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羽毛笔和墨水瓶装进袋子,做了标记。 他还找到了许多乐谱,一张张活页乐谱。 还有很多音乐和音乐史的书籍,音乐方面的论文。看来,马蒂厄虽然信奉天主教,但是却不仅仅局限于念经。 他只钟情于一件事,那就是格里高利圣咏。 墙上有个简单的十字架,上面钉着受难的耶稣。耶稣受难像下面和四周,是一片音乐的海洋。 这就是马蒂厄的激情。并非基督载着他飞翔,而是圣歌带着他遨游。可能是基督感召了马蒂厄,但他却是为了格里高利圣咏的曲调。 加马什不知道他写了这么多单声圣歌,或者说单声圣歌竟然能写出这么多曲子。不过,为了保持客观,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多想什么。探长稳坐在桌后,开始阅览,边等波伏瓦和沙博诺回来。 办公室满屋旧袜子和臭鞋子味,还有文件堆的尘土味,一点不像住处那儿,那儿的空气干净流通。办公室里有生活气息。看来副院长只是睡在自己的小单间,日常生活却是在这里。阿尔芒·加马什开始平视马蒂厄了。他是一个修士,一位指挥家,或许还是个天才,但最主要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常人。 波伏瓦和沙博诺终于回来了。加马什将注意力转向他们。 “你们有什么发现?”加马什首先看向波伏瓦。 “一无所获,头儿。反正,我没找到凶器。” “我料到了,”探长说道,“不过,我们必须得试试。等拿到尸检报告,就能知道凶器是石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那些修士呢?” “都采集了指纹,”波伏瓦说道,“做了初步问讯。7点30分的晨祷之后,他们和往常一样各自去干活了。目前,”波伏瓦查看了一下记录,“修道院主要有四个工作范围,菜园,禽畜饲养,修道院修理维护,这事没完没了,还有厨房。修士们各司其职,不过他们有时也进行轮换。我们确定了关键的时间段各人都在干什么。” 加马什一边听报告,一边想,至少,死亡时间相当清楚了,晨祷结束后的8点15分到西蒙发现尸体的8点40分之间。 25分钟的作案时间。 “发现了什么疑点吗?”他问道。 两人摇了摇头。“这段时间他们都在干活,”沙博诺说道,“都有目击证人。” “但那是不可能的,”加马什冷静地说道,“马蒂厄不是自杀。这些修士中一定有人没干自己分内的活。至少,我希望这起谋杀案不在他们分配的工作之列。” 波伏瓦挑了挑眉。他想探长是在开玩笑,但是开这样的玩笑好像值得商榷。 “我们来想想其他办法,”探长建议道,“有修士提到冲突之类的事吗?有人和副院长作对吗?” “没有,头儿,”沙博诺局长说,“至少,还没人承认有过冲突。他们看上去都被吓坏了。‘难以置信’是他们不时冒出来的一个词。” 波伏瓦探员摇了摇头,“他们相信处女可以生孩子,人死能复活,水上可以行走,天上有个白胡子老头掌管着全世界,却对此难以置信?” 加马什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这确实很有意思,”他说,“人们总是有选择地相信事物。” 他们还以信仰的名义这样做。 那个杀人的修士,是如何将杀人与他的信仰进行调和的呢?当他与飘在天空中的白胡子老头独处之时,他会说些什么呢? 那天,探长不止一次地陷入疑惑:为什么这个修道院要修建在如此荒野之地,为什么要砌这么厚的围墙,为什么围墙要这么高,为什么要大门紧锁。 是为了将世俗的罪恶隔离在外?还是为了将更深的罪恶闭锁其中? “那么,”探长说,“依修士们所言,这里压根就没有冲突。” “是的。”沙博诺局长答道。 “一定有人在说谎,”波伏瓦说,“或者,所有的人都在说谎。” “还有一种可能。”加马什说。他从桌子中间拿起那张黄色书页,靠近细看,过了一会儿又把它放低,然后望着他们的脸。 “也许,凶手本人和副院长毫无关系。也许,他们真的没有任何冲突。也许,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被杀。” 探长把纸放回到桌上,脑中再次浮现出那具尸体,就如他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在明亮的花园里,尸体蜷缩在阴暗的一角。他当时没有意识到,但是现在,他明白了尸体的核心就是那张纸,正如桃子的中心是桃核仁。 这就是杀人动机? “今早,修士们都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加马什问道。 “没有。每个人似乎都在做自己分内的事。” 探长点点头,想了想,“马蒂厄呢?他当时应该做什么?” “他应该在这里,在他的书房里,研究音乐,”波伏瓦说,“这正是这件事有意思的地方。西蒙,院长的助理,说他晨祷一结束就回院长的办公室了,然后去喂养禽畜,但他中途在这里停留了一下。” “为什么?”加马什往前坐坐,摘下眼镜。 “他来传个话,院长想在11点的弥撒后见一下副院长。”波伏瓦说出来的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院长,副院长,还有修士。哦,我的天。 这些词已淡出魁北克人的视野,不再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仅仅一代人的时间,这些词汇就从尊敬沦为了滑稽,很快还将完全消失。 波伏瓦想,上帝可能会站在修士们一边,但时间不会。 “西蒙说,他去通知副院长的时候,屋内没人。” “那应该是8点20分左右,”探长说,将这点记了下来,“院长为什么要见副院长,我很好奇。” “你说什么?”波伏瓦探员问道。 “受害人是院长的得力助手。他和院长之间似乎有日常的工作会面,就像我俩一样。” 波伏瓦点了点头。他和探长每天早99lib.上8点都要会面,回顾前一天的事情,重温近期部门调查的所有凶杀案。 但修道院和警察局刑事调查组的行事风格很可能不尽相同,院长和探长的区别也一样。 不过,院长和副院长会定期见面的想法仍比较可取。 “那意味着,”波伏瓦说,“这次院长很可能想和副院长谈些修道院日常事务之外的事情。” “对。可能是急事,意料之外,突如其来。” “那为何不让副院长马上就去见他呢?”波伏瓦问,“为什么还非要等到11点做完弥撒之后呢?” 加马什思考着,“这个问题问得好。” “另外,副院长在晨祷之后没回自己的办公室,那他去了哪里呢?” “或许他直接去了花园。”沙博诺说。 “有可能。”探长说。 “那院长的助理西蒙怎么没见到他?”波伏瓦问,“在走廊里也没遇到他?” “或许他见到了,”探长说,然后压低了嗓音对波伏瓦耳语道,“他可能对你撒了谎。” 波伏瓦也高声耳语道:“一个修士?撒谎?他就不怕下地狱。”他带着夸张的表情看着加马什,然后笑了。 加马什也笑了,搓了搓脸。他们正在搜集大量证据,谎言应该会很少。 “一直提到西蒙,”加马什说,“他今早都做了些什么?” “呃,他自己是这样说的,”波伏瓦飞快地翻着笔记本,在翻到一页后停下,“晨祷之后,8点15分,他回到了院长办公室。院长要他去和副院长约一下,定下11点弥撒后见面。此后,院长去查看地热情况,他去喂养禽畜。途经副院长办公室时,他停下来朝里面看了一眼,副院长不在。他就走了。” “他当时感到奇怪吗?”加马什问。 “好像没有感到奇怪,也没有对此过分关心。副院长和院长一样,基本上都是来去自由的。” 加马什沉思片刻,“西蒙后来又做了什么?” “他在禽畜饲养处那边忙活了大概20分钟,之后回到院长办公室,99lib?t>去打扫花园。就在那时,他发现了尸体。” “我们能确定西蒙去了禽畜饲养处吗?”探长问。 波伏瓦点点头,“我调查过了,别的修士看到他在那儿。” “他会不会提前离开?”加马什又问,“比如说,8点半的时候。” “我也这样想过,”波伏瓦笑道,“在那里干活的修士说这是有可能的。他们当时各自忙着。但是西蒙很难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干完活,而他的工作都完成了。” “他都干了哪些活?”加马什问。 “他把鸡放出笼子,喂了新鲜的食物和水,然后清扫了鸡笼。这些活不是装装样子就能干完的。” 加马什做了记录,自顾自地点点头,“我们到达院长办公室时,门是锁着的。平时也上锁吗?” 波伏瓦和沙博诺对视了一下。“我不知道,头儿,”波伏瓦说,一边记录下来,“我会查清楚的。” “很好。” 显然这很重要。如果平时院长办公室的门也是锁着的,那么副院长来时就得有人给他开门。 “还有其他要说的吗?”加马什问道,目光在波伏瓦和沙博诺身上扫来扫去。 “没了,”波伏瓦说,“只是我试着把这个劳什子连接起来,但根本没用。”他嫌恶地冲从蒙特利尔一路带过来的卫星碟形天线摆摆手.99lib?。 加马什深吸了一口气。这对远程调查来说简直是个打击。正因为这儿地处荒野,他们带来了最先进的设备,却惊讶地发现它无法使用。 “我会继续试的,”波伏瓦说,“这里没有电讯塔,我们的手机也没法用,不过,黑莓手机还可以收到短信。” 加马什看了看时间,4点刚过,距离船夫离开还有一个小时。凶杀案的调查从来容不得慢悠悠地干,不过这个案子的调查似乎时间更为紧迫。他们必须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完成,还要赶上船夫的开船时间。 一旦太阳下山,他们就得全部留在修道院,证据和尸体也无法带出去,加马什探长可不想这样。 菲利普主教朝修士们画着十字,修士们也跟着画起来。 他随即坐下,他们也坐下。他们模仿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如同他的影子。或者像他的孩子,他想。说是他的孩子更仁慈,也可能更准确。 虽然有些修士比院长年纪还要大,但他是他们的父亲,他们的领导者。 他还远没到让人信服是个极优秀的领导,至少肯定不如马蒂厄那样优秀。但是,他们目前所拥有的只有他。 “正如你们所知,马蒂厄死了,”院长开口说道,“毫无预兆。” 但是开了头却变得更糟。脑中出现更多的词汇,不断变换着组合,即将喷涌而出。 “他是被杀害的。” 停顿了一下,他又下了定论。 “是谋杀。” 让我们祈祷吧,他心想,让我们祈祷吧。让我们吟唱,让我们闭上眼睛,唱起赞美诗,忘记我们自己。让我们继续吟唱,让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让警察来处理这一团乱麻。 但现在还不是退缩的时刻,也不是吟唱单声圣歌的时刻。现在是需要开诚布公的时刻。 “警察在这儿。他们已经对你们大多数人进行了问话。我们必须配合。我们必须坦白相告。也就是说,要允许他们进入我们的住处和工作地点进行调查,还要允许他们进入我们的思想和内心。” 当他说这些陌生话语的时候,他注意到有几个人点了头,然后更多的人开始点头。隐藏着恐慌的面庞逐渐为理解所取代,甚至是赞成。 他应该继续说下去吗?万能的主啊,他默念道,我还要继续讲下去吗?很显然这样已经足够了。其他的真的需要讲出来吗?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现在宣布解除噤声之誓。” 大家猛地吸了一口气。修士们看上去就好像刚刚被他脱光了衣服,赤裸着,暴露于外。 “我们必须这样做。你们尽可以畅所欲言,但不是散播谣言和小道消息,而是要帮助警官们查明事实真相。” 现在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安。他们盯着他的眼睛,试图迎上他的扫视。 看到他们的恐惧他感到痛苦,但是他知道这远比看到他们之前戒备、空虚的表情要自然。 接着,院长做出了不可挽回的最后一步。 “修道院里的某个人杀害了马蒂厄。”菲利普主教说道,感到自己纵身一跃。他知道,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的,“在座的某一位杀害了马蒂厄。” 他本想安慰他们一下,但是他所做的确实是剥光了他们的衣服,吓住了他们。 “我们中,有一个人必须忏悔。” 第八章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东西都带齐了?”加马什问沙博诺局长。 “除了那具尸体。” “尸体还真不能忘带。”探长说道。 五分钟后,两名警察局探员从医务室抬出了担架,马蒂厄的尸体用布盖着。加马什想找到查尔斯医生,告诉他一声,却不见其踪影,也没看见菲利普主教。 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连院长的助理,沉默寡言的西蒙也不知去向。 所有身穿黑袍的修士都不见了。 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此刻不仅仅是安静异常,简直就是空空荡荡。 他们抬着马蒂厄的尸体,经过教堂时,加马什又审视了一下这间大屋子。靠背长椅和唱诗班长凳都空着。 甚至连那跳动的光线都消失了,没有了彩虹,没有了棱镜。 没了亮光,不代表只是简单的漆黑一团。屋内有种幽暗、朦胧的光亮,好似天近黄昏时,什么东西聚拢过来。之前跃动的光线,正被这些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所取代,给人一种不祥之感。 这就是一种平衡,加马什心里想着。他们继续护送着那个死去的修士穿过教堂,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屋内回荡。这一切都是一种平衡,阴和阳、地狱和天堂。每一种信仰里都有这些观念。正是事物的相对性促成了事物间的平衡。 白天过后,黑夜即将来临。 他们穿过教堂,进入最后一条长廊。加马什看得到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木门,他甚至看到了门上那根铁门闩还和原来一样闩着。 门是上了锁的。要锁住什么呢? 他们来到门前,探长伸头看了看门房,里面空无一人。那个年轻的修士吕克不在,只有一本厚厚的书,是本圣歌书。 有音乐,可是没有修士。 “门锁上了,头儿,”波伏瓦说,向门房内窥视,“大门锁了,有钥匙没?” 两个人仔细查找了一番,可是一无所获。 沙博诺打开大门上的窥孔,向外瞅去。“我看到船夫了,”他报告道,将脸凑向木门,以便看得更清楚,“他还在码头,等着我们呢。他正在看手表。” 三个人也看了看各自的手表。 4点40分。 波伏瓦和沙博诺看着加马什。 “你们去找修士,”他说,“我留在这儿看尸体,说不定吕克会回来。你俩分头找,我们时间不多了。” 修士们突然消失,对他们而言原本只是怪异,如今却更多了一种危险。如果船夫走了,他们就将被困于此。 “好。”波伏瓦应道,但看起来很是不安。 他没有沿着长廊走开,而是来到探长面前,悄声问道:“要不要把我的枪留给你?” 加马什摇了摇头,“我想这修士已经死了。没什么威胁了。” “但还有别的修士呢,”波伏瓦一脸严肃地说,“包括凶手和把我们锁在这儿的人。你孤身一人留在这儿,可能会用得到。拿着吧。” “可要是你身陷困境怎么办,老弟?”加马什问。 波伏瓦没有回答。 “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不过让·居伊,别忘了,你是去找修士来开门,不是去猎杀他们。” “只找寻不猎杀,”波伏瓦略带嘲讽地认真重复了一下,“明白。” 加马什陪他们来到长廊尽头,快速走向教堂门口。他打开门,朝里头看了一眼。里面没有光线,只有越来越深的阴影。 “神父!”加马什站在门口喊道。 这一嗓子像是往教堂里面投了一枚炸弹,充满威慑的声音从石墙上反弹回来,在室内放大、回荡。加马什没有退却,又大喊了一声。 “菲利普主教!” 依旧是一片沉寂。他闪到一边,波伏瓦和沙博诺快步进入。 “要尽快,让·居伊,”波伏瓦从他身旁经过时,加马什叮嘱道,“当心点。” “是,头儿。” 探长看 7740." >着他俩分作两头,波伏瓦向右,沙博诺往左。加马什站在门边看着,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 “喂!”加马什又喊了一声,然后侧耳倾听,但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加马什随即返身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向那扇紧锁的大门。尸体如祭品般躺在门口。 故意走进一条死胡同是有违直觉的。所有的训练,所有的直觉都告诉他,不该待在这儿。如果长廊上有人发动攻击,他是无路可逃的。他知道这就是波伏瓦要把枪留给他的原因。如遇不测,他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在学院的课堂上,在给新探员授课时,他说过多少遍,叫他们永远不要将自己陷在死胡同里。 可如今他自己却在这样做。看来有必要跟自己严肃地谈谈了,再给个不及格的分数。他这么想着,笑了。 让·居伊·波伏瓦走进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与修道院里其他的走廊一模一样。走廊很深,廊顶高高的,走廊尽头有扇门。 受加马什鼓舞,波伏瓦的胆子也大起来,他大喊了一声:“你好!喂?” 门关上的一瞬间,他听见探长和沙博诺两人的声音混在一块儿,齐声喊出的都是一声“喂?”。 然后门就关上了,那熟悉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一切归于寂静,静得波伏瓦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有人吗?”他又喊了一句,没那么大声了。 走廊的两边有许多房门。波伏瓦快速地沿着走廊走着,一间间地望进去。餐厅,餐具室,厨房,全都没有人。唯一看得到生命迹象的是厨房火炉上正炖着一大桶豌豆汤。 到达走廊尽头那扇门之前,波伏瓦打开了位于走廊左边的最后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住,朝里望望,然后走进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沙博诺局长顺着走廊一路走,一路打开一扇又一扇门,走廊两边所有的房门,样子都差不多。 一共有30扇房门,每边15扇。 全是单间。他每打开一扇房门,都冲里面喊道:“有人吗?”但很快就发现这是徒劳。 这里显然是修道院的厢房。中部设有厕所和浴室,走廊第一间是副院长的办公室。 走廊尽头有一扇紧闭的巨大木门。 所有房间都是空的,他一走进走廊就看出来了。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但并不意味着也没有死人。 这么想着,他一开始还弯腰查看了几张床下面。虽然有点害怕,不知道会看到什么,但他还是要看看。 他在警局20年了,可怕的事情,恐怖的事故,骇人听闻的死亡,绑架,袭击,自杀,他可是见过不少了。24个修士的消失,和他经历过的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但这次事件却是最诡异的。 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 谁给修道院起了这么个名字? “神父?”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你在吗?” 他的声音自然亲切,一开始让他很平静。但坚硬的石墙改变了他的声音,回藏书网声和他的原声不太一样。很相似,但不一样。 修道院的墙壁将他的声音扭曲了,吸进了他的声音,放大了一种感觉,恐惧的感觉。把他的声音变得怪异。 波伏瓦走进小房间。这儿像是厨房,火炉上一个大桶里冒着泡正在沸腾着;又不像是厨房,炖的不是豌豆汤。 它闻起来苦苦的,味道很重,完全不是令人愉悦的芳香。 波伏瓦朝大桶里看了看。 他伸手蘸了点那浓热的液体,闻了闻。他向周围扫了一眼,想看看有没有人在看他,然后把手放到了嘴里。 他舒了口气。 是巧克力,黑巧克力。 波伏瓦从没喜欢过黑巧克力,看着就觉得不是很让人舒服。 他又扫视了一下这个空房间。呃,这房间不仅是空的,简直就是被遗弃了。无人照看的大桶兀自咕噜地在冒着泡,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木柜上面堆放着成堆的浓黑巧克力,长长地排成几排,像微型的修士。他拿起一块,左看右看。 然后吃了下去。 他俩离开的这几分钟,阿尔芒·加马什在周围转了转。钥匙会不会是被修士们藏起来了?但这儿没有盆栽,门口也没有地垫,无处可藏啊。 他不得不承认,虽说他们刑事调查组调查过成百上千桩谋杀案,这次的案子却是最诡异的。说实话,每桩谋杀案都有令人困惑的地方,否则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但是,他还真的从没碰到过整个一群人同时消失的情况。 他遇到过嫌疑人躲藏起来的情况,见识过很多人想逃跑,但从没遇到过一下子所有人都逃掉。唯一留下的一个修士,正躺在他脚下,死了。探长希望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修士中仅仅就只死了一个马蒂厄。 加马什干脆放弃不找钥匙了。他看了下手表,快5点了。他的心一沉,拉开门上的窥孔,向外面望去。太阳正滑向地平线,现在高度和树梢齐平。他闻得到新鲜空气的味道,还有松树林的芳香。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船夫还在码头上。 “艾蒂安!”加马什的嘴凑近窥孔,呼喊道,“勒戈先生!” 然后他朝外头看去,船夫一动不动。 加马什又试了几次,这时的他多希望自己会吹口哨,能像有些人一样发出那种尖细刺耳的声音。 探长一直望着船夫,他坐在船上。然后探长意识到他是在钓鱼,抛线,收线,抛线,收线。 他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耐心。 或者说,至少,加马什希望它是无穷无尽的。 门上的窥孔依旧开着,加马什回到了长廊,静静地站在那儿,听着。四处无声。仍没有听到船发动的声音,这也是某种安慰,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有些出神,在想那些修士到底去了哪里,他的探员们又在哪里。他的内心深处渐渐生出一些可怖的想法,这些想法钻进他的头脑,他赶紧把这些可怕的形象从脑海里抹去。 他想象床下面有怪兽,柜子里有怪兽,黑影里有怪兽。 怪兽在静默中。 经过一番努力,探长战胜了恐惧,让其从身边流走,仿佛恐惧是流水,他是岩石。 为了能让自己专心下来,他走进守门人的门房。事实上这门房只是石墙上凹进去的一块,有一扇小窗户对着走廊,里面有一张窄桌子和一只单人木凳。 斯巴达人看起来都肯定比这些修士们知道享受。房里一点装饰都没有,墙上没有日历,没有教皇或大主教的照片,也没有基督或圣母马利亚的画像。 只有石头,以及一本厚厚的书。 加马什几乎都转不开身,他在想,要出去的话只能退出去了。他已经算是矮小的了,当初修建修道院的时候,估计那时的修士们比现在的他还要矮小点。如果其他人回来见到他往门房里挤,那就太尴尬了。 但探长还是没有退出来,他最后索性坐到了木凳上,调整着,努力找一个舒适的姿势。他背靠一堵墙,膝盖抵着另一堵。幽闭症患者不适宜这种地方。比如说让·居伊,他肯定会厌恶这儿的,就像加马什恐高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 加马什拿起窄桌上那本旧书。书很重,封面是软皮,已经磨损。书的首页上没写日期,字迹的颜色很浅,褪色了。这本书是用羽毛笔写的。 加马什从包里掏出一本基督徒默想的书来,从里面抽出那张在死者身上发现的羊皮纸,然后把它夹在了薄册子里,这样稳妥些。 这张纸是从他膝盖上的这本大书里撕下来的吗? 他戴上老花镜,仔细地审视着这张纸,感觉他那天至少已经看过上百次了。纸的边角虽然破损了,但并不像是从这本书上撕下来的。 他的目光从书上转到纸上,又从纸上转回到书上。在书和纸张之间来回看着,动作很慢,他试着找出两者之间相似或是不同之处。 他时不时地抬头望向空荡荡的走廊,侧耳倾听。此时此刻,他更想见到自己的部下,而不是修士。加马什不再看表,时间已经不重要了。 艾蒂安决定要走的话,他也拦不住。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听到有船发动的声音。 加马什翻阅着这本书,书页脆脆的,感觉很容易碎似的。 这好像是一本格里高利圣咏的合集,用拉丁文写的,歌词上面标着纽姆符。字迹分析专家能说出更多门道,不过加马什也已经查阅过足够多的文字,算得上半个专家了。 乍一看,那页纸上的字迹和书上的似乎完全一样,书写都很简洁。不同于此后那种华丽的旋转波纹样式,这上面的字迹清晰、简洁、优雅。 但有些地方还是不太一致,都是一些细小的地方,比如这里一个旋,那里又有个字母多了一点之类的。 书上的和撕下来的那张纸上的圣歌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一点加马什非常确定。 加马什合上这本又厚又重的大书,只看着那张变黄了的纸页。现在,他不再看那些文字了,他开始研究起画在文字上面的那些波浪形符号。 院长说它们叫纽姆谱,上千年前藏书网曾在乐谱中用到过。在还没有音符、五线谱、最高声部和八度音阶的时候,纽姆谱就已经出现了。 但它们是什么意思呢? 他并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又看起了这些纽姆符。看起来他并不能一下子就懂得它们的意思。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些纽姆符,希望这些古老的符号能显现出意义,他想象着自己听到了乐声。修士吟唱的单声圣歌唱片他听得太多了,那些乐声早已印刻在他的脑海里了。 他看着这些纽姆符,此时听见了温柔而又有男子气概的声音。 加马什慢慢地放低了那张纸,摘下了老花镜。 他看向长长的、越来越黑的走廊。 他仍然能听到乐声。低沉的、单调的乐声,而且越来越近。 第九章 加马什起身离去,快步走向音乐响起的地方。 一进教堂,他就被吟唱声所包围。声音从墙上、地板上、椽上传来,仿佛这座房子是由纽姆符搭建而成的。 探长一边走着,一边快速打量四周,眼睛扫视着教堂里的角角落落,迅速将一切尽收眼底。就要走到教堂正中心的时候,他才看到有修士出现在眼前。于是,他停了下来。 修士们又都归来。他们排着队,从教堂边的一个墙洞进入。长袍上的兜帽.99lib.都掀上去了,掩盖住了低垂的头,手臂环抱着身体,两手插进宽大的黑色衣袖里。 全都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不见一寸皮肤,不见一根头发。所见根本不能让人信服这是一具具血肉之躯。 他们排成一列纵队向前移动,嘴里吟唱着经文。 没错,书本上的纽姆谱搬到了现实中,听上去就是这个样子。 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唱诗班举世闻名,他们在吟唱着祷告词,吟唱着格里高利圣咏。尽管千百万人都曾听过他们的声音,但此番场景却鲜有人见过。实际上,据探长了解,他应该是唯一一个见到此种场景的人。确切地讲,他应该是真切地站在教堂里,亲眼见到修士们的第一人,也是头一个见到他们在这儿吟唱的人。 “你到底是找到他们了。”一个声音从加马什身后传来。他转过身,只见波伏瓦朝圣坛和修士们点点头,面带微笑,“不需要谢我了。” 看到波伏瓦一脸轻松,加马什也面露笑容,松了口气。 让·居伊走过来,来到探长身边,看了眼手表,“现在5点钟,礼拜时间到了。” 加马什摇摇头,嗟叹了一声。自己可真傻,怎么就忘了这一点。但凡是个魁北克人,只要生于教堂失宠之前,无人不知每天下午5点钟是礼拜时间。5点一到,修士但凡还活着,总会克服各种困难前往。 虽然,这并不能解释他们刚才去了哪里,却足以说明他们为何回来。 “沙博诺局长在哪里?”加马什问道。 “他在楼下,在那里。”波伏瓦伸手指向教堂对面,越过这些修士,指向远远的尽头处。 “你待在这儿。”探长说道,朝波伏瓦所指的方向走去。恰在这时,远处的门突然被推开,沙博诺闪了进来。加马什暗想,沙博诺脸上的表情就和自己刚进来时的表情一样。 迷惑,警觉,怀疑。 最终,是惊奇。 看到加马什,沙博诺局长点头招呼,然后快速沿着墙边走来。绕过吟诵经文的修士们身边时,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他们。 他们按顺序依次在圣坛两侧的靠背长木椅前停下,圣坛的两边各有两排座位。 最后一个人也停下了。 那人一定是院长,加马什猜想。虽然院长也是一身简单长袍,纤细的腰间系着一根长绳,看起来与他人并无不同,但探长仍能肯定他就是菲利普主教。他的某种风度、某种举止,他身上特有的某种东西,总让他和其他人有所不同,一眼就能把他和其他人分辨开来。 “探长,”沙博诺来到加马什身边,轻声问道,“他们是从哪里回来的?” “从那儿。”加马什说,指向教堂的墙边。可是眼前只有一堵石墙,看不见门。局长回头看看加马什,加马什一言不发。实际上他也无法解释。 “我们得离开这儿。”波伏瓦说,朝修士们的方向迈出一步,但是探长拦住了他。 “等一下。” 院长一停下,吟诵便结束了。修士们仍然站在那儿,面对面,一动不动。 波伏瓦和沙博诺面朝修士,也站在那儿,等待加马什发出信号。加马什正盯着修士们,盯着院长,目光犀利,随后,他有了主意。 “去把马蒂厄的尸体搬过来。” 波伏瓦虽一脸疑惑,还是随着沙博诺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俩便抬着担架回来了。 修士们纹丝不动,显然无视这些站在过道里凝视着他们的人。 随后,修士们齐刷刷地放下兜帽,但仍然直视着前方。 不对,他们并非在直视前方。加马什突然意识到他们双眼紧闭。 他们是在祈祷,默默地祈祷。 “跟我来。”加马什小声说道。三人走向教堂的中心,步履缓慢。 而这群修士,即便如何专注祈祷,也不难听出他们正走来,他们的脚步一声声落在地板上。加马什探长心想,这脚步声对修士而言,该有多烦人。 自从300多年前院墙耸立那刻起,他们做礼拜时从未受过任何干扰。一样的礼拜,一样的程序,熟悉且舒适。一切都可预见,一切都属于他们自己。祷告过程中,他们除了自己的吟诵声,还不曾听过任何其他的声音。 直到这一刻。 外界终究还是找到了他们,从厚重院墙的缝隙悄然而入。这缝隙是这起犯罪所致。然而,加马什心里明白,打破这一神圣和他们私密生活的并非他,而是那个杀人犯。 今早花园里发生的这起惨案已然牵涉太多,招致了刑事调查组探长的到来。 他迈步走上两级石阶,只身来到修士队列之间。 探长示意波伏瓦和沙博诺把尸体放到圣坛前的石板地上。 顿时,一片寂静。 加马什仔细观察一排排修士,看看是否有人窥视。毫无疑问,有一个人在偷看。 是他,院长的助理西蒙。他神情凝重,眼睛微睁。显然,他并未全神专注于祷告,没有全身心地与上帝同在。发现加马什在看他,西蒙把眼睛完全闭上了。 加马什明白西蒙在这儿犯了个错。他本来就怀疑西蒙是否一直这样,只是一直无法完全肯定。 然而,西蒙眼睛的这点颤动,正如他大叫一声一样,出卖了他。 他们就是这样一个群体,每天生活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交流,只是少用言语罢了。他们即便是很小的一个手势都富有深意,而这个圈子以外的人常会错失他们要表达的信息。 加马什知道他也会错失信息,如果不是格外小心的话。他错失了多少信息呢? 正在这时,所有修士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一时间,加马什觉得自己被人看了个透,有点愚蠢,就好像是在本不该被捉的地方却被人逮了个正着。比如,在做礼拜时站在圣坛上,站在死人边上。 他看向院长,只有菲利普主教没在盯着他。相反,院长冷静的蓝色眼睛把目光停留在加马什带来的“人”身上。 是马蒂厄。 在接下来的25分钟里,修士们都在做晚祷,加马什他们并排立在教堂的靠背长椅前,跟随修士们坐下,起身,鞠躬,坐下。然后,再次起身,坐下,跪拜。 “我肯定掉肉了。”波伏瓦咕哝道,又站了起来。 只要不在沉默状态,修士们就吟唱格里高利圣咏。 让·居伊·波伏瓦重新坐回到硬邦邦的靠背长木椅上。他是能不去教堂就尽量不去的。有几次是因为参加婚礼,但如今魁北克人更喜欢同居而不愿步入婚姻殿堂,婚礼也就少了。大部分还是因为参加葬礼,然而在教堂举行的葬礼,现在也变得愈加罕见了。如今,就连魁北克年迈的老者,他们死后也倾向于在家举行遗体告别。 在家里举行遗体告别可能无法受到教堂的护佑,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们与信仰背道而驰。 修士们静了下来,就那样静默着。 亲爱的上帝,波伏瓦暗自祷告,求求你赶紧让他们快点结束吧。 接着,修士们站立着,开始了另一首吟唱。 真他妈的见鬼,波伏瓦心里咒骂着,起身站立后,看了看身旁的探长,他也站立着,一双大手放在面前的木椅上,只是右手微微颤抖。尽管抖动得很细微,几乎看不出来,但是对于一个一向泰然自若的人来说,它显得尤为明显,难以忽视,而探长并没打算掩饰。不过,波伏瓦注意到沙博诺也正看着探长,也在注视那泄露心机的颤抖。 波伏瓦揣测着沙博诺是否知道有关探长的手会抖的故事。 他很想将沙博诺拉到一边,责备其不该这样盯着加马什颤抖的手。他想明确告诉沙博诺,探长的手在颤抖,不意味着他软弱无能;相反,只能证明他的强大有力。 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学着加马什,一言不发。 “让·居伊,”加马什轻声道,眼睛凝视着前方,视线一刻不离修士们,“马蒂厄是唱诗班的指挥,是吧?” “是的。” “那么现在,谁是指挥?” 波伏瓦一时无语。现在,他不再一味忍受修士们绵延不绝的枯燥吟唱,开始细心观察起来。 长椅上有个明显的空位,就在院长的正对面。 那儿一定就是,这个如今躺在他们脚下之人曾经的立身之所,在那儿安坐、鞠躬、祈祷,指挥唱诗班吟唱枯燥经文。 之前,波伏瓦还自寻开心地想过,有没有可能副院长是自我了结的。他宁愿拿石头打死自己,也不愿与这群修士麻木地共度余生。 探员所能做的,是不要尖叫着撞上某根石柱,撞晕自己。 而如今,疑惑占据了他的大脑,他飞快转动着脑筋。 这问题问得好。 既然唱诗班的指挥已经过世,那现在谁是指挥? “可能还没有指挥,”打量修士们一两分钟后,他低声说道,“这些经文想必他们早已了然于心。他们不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吟唱吗?” 对他而言,他们吟唱的听起来完全相同。 加马什摇摇头,“我不这样认为。我想他们吟唱的内容一定是经常换,而且应该是天天换的。比如盛宴日啊,修士纪念日啊,诸如此类。” “你的意思是说有很多种?” 波伏瓦看见探长微微一笑,瞥了他一眼。 “对,非常非常多,”加马什说道,“无穷无尽。” “好吧。”停了片刻,波伏瓦又小声问道,“你对这些有所了解吗?” “我知道一点,不是太多,”探长承认,“不过对于唱诗班,我还是挺了解的。我知道他们不能自己指挥自己,不像交响乐团,交响乐团可自行指挥。对于唱诗班,只要他们吟唱作品,就需要有一名指挥。” “院长不能亲自指挥他们吗?”波伏瓦问道,看向菲利普主教。 探长也同样看向这名高挑、清瘦的男子。到底是谁在真正指挥这些修士?两人一边鞠躬,坐下,一边揣摩着:现在,究竟是谁负责指挥他们? 祈祷钟声突然响起,声音悠长圆润,一声接一声,穿过树林,越过河流。 晚祷结束了。修士们朝十字架鞠躬,然后排队离开圣坛。加马什他们三人站在靠背长椅边观望着这一切。 “我该向那个年轻修士要钥匙吗?”波伏瓦朝吕克挥挥手。吕克此刻正要离开圣坛。 “再等一下吧,让·居伊。” “可船夫那儿怎么办?” “如果他现在还没离开,他就会一直等下去。”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会很好奇,”加马什说道,仔细观察着修士们,“换作是你,你等不等?” 修士们离开圣坛,在教堂两边集合。是的,波伏瓦心想,瞥了一眼探长,要是换作我,我也会等下去。 修士们放下兜帽,露出脑袋,加马什可以看清他们的脸了。他们中有些人看起来好像刚哭过,有些人一脸警觉,有些人则疲惫不堪、紧张焦虑,还有些人兴致盎然,好像在看一出话剧表演。 对于看到的这些表情,加马什并不轻易相信。过于强烈的情绪经常会掩饰人们本真的情感。焦虑会看起来像犯了罪,放松可以被看成是高兴,而无法抚慰的巨大悲伤却经常让人感觉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最为强烈的情绪可以看似不动感情,一脸的镇静却常是内心波澜起伏。 探长扫视着各种脸庞,目光落在两张脸上。 年轻的守门人,在码头上迎接他们的那个吕克。加马什看见那把大钥匙在他腰间系着的绳子上晃来晃去。 吕克看起来最茫然。然而,今天上午很明显他非常焦虑不安。 加马什把目光转向院长的助理,一脸阴郁的西99lib?蒙。 他很伤心,整个人都被这种情绪笼罩着。 不是罪过,不是悲痛,不是愤怒,不是悼念。 只是纯粹的伤心。 西蒙正盯着圣坛,那儿还有两位。 副院长和院长。 他这深深的伤心到底是为了谁?为了哪一个?探长思索着,或者,他可能是为了修道院本身而伤心。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迷失了自己。 菲利普主教在巨大的木质十字架前停住,深深地鞠躬。现在,他孤身一人,站在高高的圣坛上,除了副院长,他的朋友的尸体以外,别无他人。 院长弯着腰,一直站在那儿。 加马什心想,这比通常的时间长多了吧?难道站起身,转身,面对夜晚,面对明天,面对明年,面对余生的每一天,这些,都令他难以承受?还是,地球的引力太大? 院长慢慢地直起身,站好。他甚至还刻意地拉伸了下肩膀,尽可能地站得更挺拔。 接着,他转过身,这是他以往从未见过的场景。 靠背长椅上坐着几个人。 院长想不通,为什么在神圣的教堂里竟然会需要长椅。40年前,他来这儿的时候就有长椅了,他死后长椅也将会继续存在下去。 他从未质疑过为什么修道院的修会需要长椅。 菲利普主教摸到口袋里的念珠,手指下意识地捻着珠子。他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珠子能给他带来安慰。 “探长。”他从圣坛上下来,走向加马什。 “菲利普主教,”加马什微微弯了下腰,“恐怕我们现在得带上他离开了。”加马什指了指副院长的尸体,接着转身对波伏瓦点点头。 “我能理解,”菲利普主教说,尽管他心里意识到他对此根本无法理解,“跟我来。” 菲利普主教向吕克示意了一下,他赶紧跟过来,三个人穿过走廊,走向锁着的大门。波伏瓦和沙博诺局长抬着安放马蒂厄尸体的担架紧随其后。 波伏瓦听到身后有响动,是脚步慢慢移动的声音,他回头看看。 修士们排成了两排,像长长的黑色尾巴,跟在他们后面。 “我们想早一点找到你,神父,”探长说,“但是没找到。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在私人祈祷室。” “它在哪里?” “那里还作为突发事件的应急之所,探长。房间就在那后面。”院长朝教堂的那堵墙指了指。此时,他们来到教堂的一扇门前,就要走进长廊。 “我看见你从那里出来,”加马什说道,“但之前我们并没有发现门。” “那儿是没有门,门在圣吉尔伯特牌匾后面。” “是一扇隐蔽门?” 显然这一问题令院长困惑不解,还有点吃惊,即便从他的侧脸观察,也能看得出来。 “那扇门不是我们做的,”最后,他说道,“大家都知道那里有扇门。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那为何不直接开一扇门?” “这扇门,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他说,并不细眼瞧加马什,只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不该知道的人根本就找不到。” “如此说来,这扇门是故意隐蔽起来的。”加马什步步紧逼。 “可以这么说。”院长不予否认。说话之间他们已来到紧锁的大门前。最后,院长转过身,目光直视加马什,“因为我们需要隐藏起来,所以便有了这个房间。” “但是,你们为何需要隐藏?” 院长微微一笑,谦卑有礼,“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原因,探长。原因就是世界并不总是友善的。有时,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空间。” “可追根究底,威胁并非来自外部世界。”加马什说道。 “的确是这样。” 加马什思忖片刻,“所以,你把通往那个房间的门隐藏在教堂的墙里?” “不是我安置在那儿的。很早以前,我来这儿之前,那门就已经在那儿了。是当初修建修道院的人设计的。当年情况和如今大不相同,那时血雨腥风。对于修士来讲,他们确实需要一个藏身之处。” 加马什点点头,看着眼前的厚重木门。这扇门通向外面世界,虽历时几百年,仍门闩紧闭。 他深知院长说得不错。退回到当年,几百年之前人们砍下大树做了这扇门,装上锁,必须要用钥匙才能打开,这并非传统做法,而是确实有这样做的必要。那时的宗教改革、异端裁判、两败俱伤的战争,对于天主教徒而言异常艰难。而近期发生的一些事件,威胁经常是来自于内部。 因此,在欧洲,牧师的家中都建有秘密藏身之处,挖了各种隧道,以供逃生之用。 有些人甚至远逃至美国。然而,美国还不够遥远。吉尔伯特修会的成员还要去得更远,直至他们所逃亡的地方从地图上无从查找,最终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销声匿迹。 直到300多年后,他们重新出现,出现在收音机播放的节目中。 起初,只有少数人听到了来自修会久违的音乐,大家本以为这种音乐早已消亡。随后上百的人,上千的人,甚至上万的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后来,由于便捷的网络,这种罕有的音乐最终得以萦绕于数百万人的耳际。 是修士吟唱的音乐。 这一音乐唱片引起了轰动。一时间,格里高利圣咏充斥大街小巷。起初只是知识界将其列为必听曲目,随后行家们加入其中,最后普通大众也跟风而至。 尽管他们吟唱的音乐无处不在,却没人见过这些修士。而他们终究还是被发现了。加马什仍清晰记得修士所在地被发现之时自己的惊讶之情。此前,他曾断定他们必是住在意大利、法国或者西班牙 7684." >的某个荒野之地的山上。根本不是。音乐的录制就在这里,就在魁北克,就在此处修道院,居住于此的修士们录制的。而且不是其他的什么教会,不是特拉普派、本笃会、多明我会。不是。显然,找到他们似乎震惊了天主教会。唱片竟是来自吉尔伯特修会的成员,一个天主教会本以为已然消亡了的教会。bbr> 然而,他们出现了,出现在荒野之中,遥远的湖畔。他们生机勃勃,所吟唱的经文古朴优美,唤醒了世界上亿万人心中最原始的东西。 世界在呼唤。有人对此好奇不已,有人则对他们身处的祥和之境深表渴望。然而,这扇“门”,几百年前用伐倒的树木制作的木门,一如既往,门闩紧闭,将陌生人拒之门外。 直到今天。 它曾为他们打开过,他们得以进入;如今,它即将再次被打开,以便他们出去。 这时,守门人走上前来,手握一把黑色大钥匙。院长稍一暗示,他就将钥匙插入锁眼。钥匙一转,门开了。 门外,他们看见了落日,橙红色的太阳映照在平静、清新的湖面上。此时,森林一片漆黑,小鸟俯身贴着水面低飞,欢唱呼喊自己的同伴。 最醒目的要数船夫了。他满身油渍,抽着一根烟,正坐在甲板上垂钓。 门一开,他就朝他们挥手,探长也朝他挥了挥手。随后,船夫挣扎着站起身,光个大屁股朝着这群修士。加马什示意波伏瓦和沙博诺抬着尸体,先上船,他和院长跟在后面走到甲板上。 其余修士留在门内,都围在打开的门前,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 院长抬头仰望红色浸染的天空,随即闭上眼睛。加马什觉得院长并非在祈祷,而是进入了某种极乐世界。他任由微弱的阳光照在苍白的脸颊上,尽情享受着空气中凤梨的香味,享受着脚下凹凸不平的土地、不可预知的道路。 最后,他睁开眼睛。 “谢谢你,你没有打断我做晚祷。”他说道,眼睛没看加马什,继续沉醉于周围的自然界中。 “不客气。” 他们又跟上走了几步。 “还要谢谢你,把马蒂厄带到圣坛上。” “不用谢。” “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你这样做给了我一次祭奠死者的机会,我得以为他祈祷。” “还真不知道。”探长承认道,注视着眼前一平如镜的湖面,“我以为自己听到的是末日经。” 院长点点头说:“是的,还有继抒经。” 愤怒之日。哀悼之日。 “修士也哀悼?”加马什问道。他们放慢了脚步,几乎驻足停了下来。 探长本以为院长立马就会给出答案,一个出乎意料的答复。然而,院长似乎心有所虑。 “马蒂厄有时脾气不好,”他微笑着回答,“我想,没有人能一直保持好脾气。有个前提是,我们投身修道院生活之初便懂得应当接纳彼此。” “不接纳又会如何?” 院长又停顿了片刻。问题很简单,不过加马什看得出这问题并不好回答。 “那会很糟,”院长说,并不直视加马什,“这种事时有发生。但我们会顾全大局,我们学着把自己的情绪搁置一边,学着与人友好相处。” “但是也没必要彼此喜欢。”加马什应道。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们警察局也一样。有一些同僚,他不喜欢,他知道这种感觉是相互的。的确,“不喜欢”只是委婉表达,源于意见分歧,反感,猜疑,且日渐增强。时至今日,不喜欢已俨然发展成为相互厌恶。这一情绪将如何终止,加马什不得而知,但他可以想象。事实是,这些人是他们的上司,这让人很不爽。这意味着,至少在当前,他们必须找出共事之道;不那样的话,他们只能互相“厮打”,或各行其道。加马什侧头欣赏落日壮丽的景象,他深知这也是有可能的。黄昏如此平静,使得这些看似遥不可及,可他深知,这种祥和不会持续很久。夜幕就要降临了,得抓紧时间。 “神父,你估计这可能会是谁干的?” 此时,他们站在甲板上,看着船夫和警官将蒙盖着的马蒂厄尸体固定在船上,旁边放着钓上来的鳟鱼、鲈鱼,还有鱼饵。 院长再次迟疑了片刻,“我不知道。我理应知道,可我却一无所知。” 他朝身后看看,只见修士们已贸然出来,站成半圆形,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院长助理西蒙站在其他人前面一两步。 “可怜的人。”菲利普主教压低声音道。 “什么意思?” “什么?” “你刚才说‘可怜的人’,你指的是谁?”加马什追问道。 “干这事的人,不论他是谁。” “菲利普主教,那个人是谁?”他留意到院长说话时眼睛盯着一个修士。西蒙,那个一脸伤心的修士,那个没和其他修士站在一起的人。 院长注视着修士们,那一刻一片沉寂,加马什则注视着院长。最后,院长转身面对着探长。 “我不知道是谁杀了马蒂厄。” 院长摇摇头,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我的确以为,刚才我只要看看他们便能知道是谁干的。因为此人一定与其他人有所不同。或者,与众不同的人是我。这我刚刚才明白。” 院长微微一笑,接着道:“自负,傲慢。” “怎么说?”加马什问道。 “我看不出来。” “不要难受。我和你一样,也在仔细观察每个人,想立马找出真凶。我还会继续找的。” “假如你这个方法行得通的话,你会怎么做?” “你想说什么?” “假设你细眼一瞧,就知道是谁所为,你会怎么做?” 加马什笑道:“我不确定我会相信自己。可能我会以为这仅是我的想象。况且,法庭上,法官才不吃‘我就知道’这一套。” “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探长。你需要的是证据,而我不需要。” 院长再次回头扫视修士们,加马什不知道这只是随意看看,还是有其他什么意思。围成半圆的修士们仍在观望。 他们中间的某个人杀死了马蒂厄。 “神父,你在找什么?你可能不需要证据,但你需要某种迹象。你是想在他们脸上寻找某种痕迹?罪恶感?” 院长摇摇头,“我并非在寻找罪恶迹象。我要找的是痛苦。你可以想象谋杀时他有多痛苦,而如今这痛苦仍折磨着他。” 探长重新扫视他们的脸,最后视线停在他身旁的这个人身上。加马什确实在一位修士脸上看到了痛苦。这个人就是院长,菲利普主教。 “你知道谁是凶手吗?”加马什再次问道,声音轻到只有院长,还有他们身边甜甜的空气能够听见,“如果你知道,请务必告诉我。我终究是会找出凶手的,这是我的工作。但这个过程相当相当恐怖。你无法预知下一步会激发出什么。而调查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直到找到真凶。你若能让这些无辜之人免受罪,我在此请求你这样做。告诉我到底是谁所为,如果你知道凶手是谁的话。” 这番谈话拉回了院长的注意力,他留意起眼前这位男子。他身材高大,沉默少言,清风吹动他耳鬓的灰白卷发,但整个人巍然不动,显得异常坚定。 他的双眸,是和泥土一样的深褐色,若有所思。 目光和蔼。 菲利普主教相信阿尔芒·加马什。探长是被派遣到修道院来的,他们准许他进入以便他能找出真凶。找出真凶,就是这个人来这儿的目的。毫无疑问,他对此是游刃有余的。 “我要是知道,一定告诉你。” “我们准备好了。”波伏瓦在船上喊道。 “好。”加马什盯着院长的眼睛又仔细看了一会,随后转向船夫,只见他的大手已经靠在船外发动机上,准备拉下翼弦了。 “沙博诺局长?”加马什请分局的这位警官在船上坐下。 “有没有可能对外界保密?”菲利普主教问道。 “恐怕不行,神父。消息会不胫而走,事情总是这样。”加马什说道,“你可以考虑发表一份声明。” 他看见院长一脸厌恶,猜想对方是不会发表声明的。 “再见,探长,”菲利普主教伸出手,“谢谢你的帮助。” “不客气,”加马什应道,握住对方伸出的手,“这一切还没有结束。”随后,他点头示意船夫开船。船夫拉下翼弦,启动发动机。波伏瓦将扣绳扔进船舱,船驶离岸边,留下加马什和波伏瓦两人站在码头上。 “你们要留下吗?”院长问道,疑惑不解。 “是的,我们留下。我要找出真凶,带他离开。找不到凶手我是不会离开的。” 波伏瓦和加马什并肩站着,看着小船“突突突突”地沿着日暮的海湾顺流而下,拐了个弯,消失在视线中。 两位警官站在那儿,直到听不见发动机的声音。 然后,他们转身背对着森林和海湾,跟随身穿长袍的修士们返回圣吉尔伯特修道院。 第十章 波伏瓦傍晚时分布置起案件调查室,就设在副院长的书房。加马什探长则在看先前波伏瓦对修士们的问询记录以及对某些人的深度访谈。 一幅画卷铺展开来,虽说很难讲有多么精确,不过人和人、人和事都清晰、出奇地一一对应起来。 当天早上5点,守夜祈祷之后,修士们吃过早餐,开始为一天准备。7点半,又有一场祷告,是晨祷,到8点15分结束。之后他们就开始一天的劳作。 他们的活计有许多种,可对个人来说每天的劳动内容大同小异。 有人负责园艺,有人负责禽畜,有人负责清扫修道院,有人负责整理档案,有人负责做修缮,还有人负责做饭。 时间一久,每个人对自己所干的事情都很精通。无论是厨师、园艺师,还是工程师或是史学家。 并且,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极出色的音乐家。 “让·居伊,这怎么可能呢?”加马什从记录本上抬起头,问道,“他们都是卓越的音乐家?” “你在问我吗?”波伏瓦的声音从桌下传来,他正试图重新连接笔记本电脑,“傻人有傻福?” “你能把那玩意捣鼓好才是傻人有傻福呢,”探长说,“我认为这儿一定有个专门机构在运转。” “你不会是说神职人员吧。” “不完全是,但我也不排除这个可能。不对,他们一定是被招募的。” 波伏瓦从桌子下面看过来,他的黑发乱蓬蓬的,“就像招募曲棍球运动员那样?” “和你被招募时的情形一样。你还记得吗?我当时看到你正在警察局的物证室里耍威风。” 波伏瓦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初,由于没有人愿意与他共事,他被赶到了地下室。这并不是因为他能力差,而是因为他是个令人讨厌的人。尽管波伏瓦更愿意相信他们只是嫉妒他。 基于他只适合做一些毫无生气的事情,他被分配到了物证室。 他们想让他辞职,期望他辞职。而且,说实话,他都准备要辞职了。这时加马什探长来了,他来组建团队调查一起谋杀案。他到物证室来找一条证据,在那儿发现了让·居伊·波伏瓦警员。 并且邀请这个失意者加入调查。 那一刻波伏瓦永远都不会忘记。审视着探长的眼睛,波伏瓦自以为是的话语闭口没说出来。他经常被亏待、被戏耍、被侮辱、被欺负。他几乎没抱希望,觉得这可能是另一个恶作剧。这似乎有点太过残忍了,欺负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人。因为波伏瓦感觉自己在那里待得快要憋死了。曾经他只想成为一名警员,而这梦想离他越来越远。 但是现在,眼前这个高大的人,自降身价提出要把他带走。 探长是来拯救他的,虽然他们彼此还很陌生。 波伏瓦警员发过誓再也不信任任何人,可他却相信了加马什。那是15年前的事情了。 难道这些修士们也是被人招募的?有人找到他们,甚至是,拯救了他们?然后带他们来到了这里? “这么说,”波伏瓦从桌子下面钻出来,掸去裤子上的灰尘,“你认为是有人把修士们引到这座修道院来的?” 加马什笑了笑,从老花镜上方看着波伏瓦,“你有一种天赋,让每件事听起来都特别可疑,甚至称得上是种预兆。” “谢谢。”波伏瓦重重地坐到一把硬木椅子上。 “能用了吗?”加马什朝笔记本电脑努努嘴。 波伏瓦按了一些键,“电脑能用,但连不上网。”然后又继续敲打连接键,仿佛那样就能连上。 “也许你应该祈祷。”探长建议道。 “如果要祈祷的话,那我肯定是祈祷给我们些食物。”波伏瓦放弃了,不再尝试连接,“你说什么时候吃晚饭?” 波伏瓦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蜡纸包,放在两人面前的桌上,然后打开。 “这是什么?”探长探身上前问道。 “尝尝。” 加马什拿起一块巧克力,他手指硕大,夹在手指中间看起来只一丁点儿。接着他就吃上了。看到探长脸上的表情由惊转喜,波伏瓦笑了。 “蓝莓味的?” 波伏瓦点点头,“就是那种小野果,浇上巧克力酱。当地盛产这种果子,他们拿它来做蓝莓味巧克力。我在寻找修士时发现了这些巧克力,看来这才是最好的收获。” 加马什大笑,两人一起吃完了那几块巧克力。探长不得不承认,这无疑是他吃过的最棒的巧克力,尽管他这辈子巧克力吃得不多。 “让·居伊,你说,这里一共24个修士,人人都有一副好嗓子,这种可能性能有多大?” “很小。” “而且,他们的嗓子都不仅是一般的好,而是让人称绝的那种;还要是,这些声音和在一起,和声听起来特别和谐。” “或许,他们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波伏瓦提醒道,“会不会就是唱诗班指挥,那个死者,把他们训练成这样的?” “可他总得按照什么来指挥吧?尽管我对音乐十分外行,我也知道一个好的唱诗班远不是把几个好嗓音集中在一起那么简单。必须要唱得准确,嗓音又能互补,还要和在一起非常和谐。我认为这些修士来到这里不是出于偶然,他们都是被特别挑选出来,是来唱圣歌的。” “或许他们是为了唱圣歌而专门培养的,”波伏瓦说,声音低沉,挤眉弄眼,“或许这是梵蒂冈的密谋,在音乐里放上控制大脑的东西,引诱人们回到教堂,组成一支‘僵尸军队’。” “天哪,好家伙,你太有才了。确实如此啊。”加马什敬畏地看着波伏瓦打趣道。 波伏瓦大笑,“你当真认为这些修士是被特别挑选出来的?” “有这种可能,”探长站起身,“你继续弄。能和外界联系上就好了。我去找守门人谈谈。” “为什么找他?”波伏瓦在加马什身后追问道。 “因为他最年轻,可能是最后一个来这里的。” “谋杀案的发生,往往是因为事情起了变化,”波伏瓦说道,“一定是某件事导致马蒂厄被人谋杀。” “几乎可以肯定,这谋划有一段时间了,大部分谋杀案都要过好多年才会真的发生,往往是某个事件或者某个人,打破了之前的平衡状态。” 这正是加马什和他的团队要做的,捕捉那些常常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可能是一句话,一个眼神,抑或是一丝轻蔑之意,最终引出“怪兽”做出发狂的致命伤害。总有某件事让一个正常人变成杀人犯。能让一个修士沦为杀人犯,这一定要比大多数情况费时更久。 “修道院最近有什么新变化?”加马什问,“估计就是吕克的到来吧。也可能正是他的到来,某种程度上搅扰了修道院里的均衡与和谐。” 探长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门。波伏瓦接着干活。在查看网络连接哪儿出了问题时,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物证室。那简直可以说是他的地狱。他也想起来了,那扇门上也印刻着“守门人”。 这位年轻的警官顺着这个想下去。 难道吕克招人恨?肯定是,要不怎么会被困在那里。修道院里的其他工作都有它们的作用,只有吕克的工作除外。毕竟,对于一扇从来不对外人打开的门来说,要一个守门人做什么呢? 加马什穿过走廊,不时碰到修士。他开始能认出他们了,尽管还不能把所有人的名字和相貌一一对上。 这是阿方斯?那是费利西安? 修士们几乎总是一脸祥和,双手习惯性地插在低垂的衣袖里,探长明白了,修士就是这样的。当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总会迎上他的目光,点头致意,有几个修士甚至还大胆地冲他笑了笑。 从远处看,他们都是那样平静、节制。 可一旦挨近,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加马什能看出他们眼中的不安。那是一种请求。 是请求他离开?留下?施以援手?还是请他不要干涉? 他刚到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时,也就是几个小时前,这儿似乎一派祥和、安宁,且美得惊人。那简朴的围墙并不给人冰冷之感,反给人无限慰藉。阳光穿过凹凸不平的玻璃,折射出红的、紫的、黄的光束,分开来看色彩单一,可合在一起,就变得令人目眩。 就像这座修道院,由一个个的修士组成。单独来看他们,他们无疑很异常,但是合在一起,他们却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集体。 有一点除外,阴影。或许,阴影是必要的,是为了凸显光明。 加马什穿过教堂时,迎面走来一位修士。 这是狄默思?还是纪尧姆? 他们擦肩而过,互相点头示意。加马什再次从这位不知姓名的修士眼神里捕捉到了点什么。 或许每位修士都有个不同于与他人的私密请求,内容取决于他是谁,本性如何。 这一位,乔伊?显然希望加马什离开。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觉得加马什像个活动的布告栏,四处.散播着副院长被谋杀了的消息,昭示这个团体并非亲密无间。 确实他们本该只做一件事,敬奉上帝。但是,这座修道院反其道而行,以至于现在发生了谋杀案。加马什此刻就像一个感叹号,向众人活生生地揭示着这一事实。 探长往右一拐,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向那扇紧闭的门。他对修道院渐渐熟悉起来,比之前感觉舒服多了。 修道院的整体布局呈十字架形,以教堂为中心,向四面展开。 现在,外面已经黑了下来。教堂里点起微弱的烛光,感觉像是午夜。不过探长看了眼手表,发现不过才6点半。 印刻着“守门人”的大门关着,加马什敲了敲。 敲过门,他就站在那儿等着。 他听到里面有一点响动,是翻动纸张的声音,只翻了一页,然后一切重归于沉寂。 “吕克,我知道你在里面。”加马什压低声音说道,尽量让自己听上去不像大灰狼。他又听到了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有人来开门了。 吕克很年轻,20岁出头的样子。 “谁?”修士问。 加马什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年轻人直接跟他说话。但只一个词,加马什就听出吕克的嗓音饱满洪亮,可以断定是个悦耳的男高音。尽管年轻人长得跟芦苇似的修长纤瘦,他的声音却不这样。 “我们能谈谈吗?”加马什问,嗓音比年轻人的深沉。 吕克的目光越过加马什的肩头,四处扫视。 “没别的人。”探长说。 “谁。”他重复了一遍,双手抱在胸前。 这是对其他泰然自若的修士的拙劣模仿,从他身上看不到丝毫镇静。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备受折磨,他既怕见到加马什,真见到了却又如释重负。他既想让加马什离开,又想让对方留下来。 “已经有人问过我话了,先生。” 虽是简单的三言两语,他的声音听上去也非常悦耳。噤声之誓把它埋没起来,真是遗憾。 “我知道,”加马什说,“我看过问询记录了。马蒂厄被发现的时候,你待在这里。” 吕克点了点头。 “你唱歌吗?”探长问。 换作其他任何情景,一上来就问嫌疑犯这种问题似乎十分可笑,但是在这里并不显得如此。 “我们所有人都唱。” “你来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多久了?” “10个月。” 吕克迟疑了一下。加马什以为他会精确地告诉自己他来这儿的天数、小时数甚至是分钟数,打从他跨过那扇沉重的大门算起。 “你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音乐。” 吕克回答得这么言简意赅,加马什不知道他是故意不配合,还是噤声之誓使然。 “你能不能把话说得详细一点?” 吕克似乎被惹火了。 这是个身穿修士服,却刻意隐藏自己脾气的年轻人,加马什心想,沉默能隐瞒很多事情,最起码他想隐瞒什么。加马什知道,大多数的情绪最终都要找到宣泄口,愤怒更是如此。 “我听过那张唱片,”吕克说,“那些圣歌。我本来在从这儿向南、靠近边境的一个修道院做见习神职人员。他们也唱圣歌,但与这里唱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很难说清它们的不同。”一说到音乐,吕克的神情变了,变得异常平静,和之前假装的平静完全不同,“我一听到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修士们唱的圣歌,就知道这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 吕克竟笑了起来,“我想我应该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更接近上帝。而事实是,我觉得我在任何修道院都能找到上帝,但不是随便在哪里都能找到圣歌,只有这儿可以。” “马蒂厄的死必是一巨大损失。” 年轻修士张了张嘴,又闭上。他的下巴抖动了下,激动难掩。 “你根本无法想象。” 加马什猜想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副院长也是你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吕克点点头。 “你还会继续留下吗?”加马什问道。 吕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用手揉着长袍,“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去哪里。” “如今,这儿就是你的家?” “哪里有圣歌,哪里便是我的家。巧的是,圣歌就在这里。” “音乐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 吕克抬起头,审视着探长。 “你可曾坠入过爱河?” “是的,”加马什应道,“现在我还徜徉在爱河中。” “那你就能理解了。我听第一张唱片时立马就爱上了它。我以前待过的修道院里有位修士有这张唱片。那是几年前,这张唱片刚刚发行。他拿到我的房间,放给我听。我俩都在修道院的唱诗班,他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评价这唱片的。” “你当时是怎么评价的?” “我什么也没评论。一生中,我头一次头脑一片空白,只有感觉。我一遍又一遍地听那张唱片,之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在听它。” “它能为你带来什么?” “陷入爱河能为你带来什么?你又何尝能真正解释得清?它填补了我的空虚,我以前从没意识到的空虚;它治愈了我的寂寞,我以前竟也没有感知到自己是如此寂寞;它给我带来欢乐,带来自由。我想这就是它最为神奇的地方。刹那间,我顿觉自己为人所爱,安享自由。” “所谓的神魂颠倒?”加马什思忖了片刻,“经历一场精神体验?” 吕克又一次凝视着探长。 “不是正经历‘一场’精神体验。精神体验我此前有过多次。这儿的每个人都有,否则我们也就不是修士了。而这是场别样的心理感受,与宗教完全分离,与教堂完全分离。” “什么意思?” “我邂逅了上帝。” 加马什琢磨着这句话。 “在音乐里?”他问道。 吕克点点头,一时难以言语。 让·居伊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保,随后将视线转向他们带来接收远程信号的便携式卫星天线。 它有时能正常工作,有时不能。 为什么有时能连上,有时又连不上,波伏瓦永远想不通。每次他都同样连接,同样调试。每回调查中他采取的都是相同步骤。 然后等待令人费解的结果,时而能连上,时而又连不上。 “他妈的。”他喃喃道。还好,不是所有设备都连不上,他的黑莓手机能连接上。 他打开副院长办公室的门,朝外张望,不见一个人影。 他坐下来,用大拇指费力地按出一条短信。此前在手机上写邮件,他都只用一个个词或一些符号,现在,他都写完整的句子。比如,“you”,他用了单词全拼“y-o-u”,而不是单个的字母“u”。他从未用过标点符号来表示笑脸或者眨眼,他喜欢说出来,用语言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这并不难。和安妮在一起,他的感情一直都明朗而简单。 他很幸福。他爱她,想念她。 还有,就算他想用简写或符号,还找不到能完全表达他情感的。甚至词语都不足以满足他的表达。但这已是让·居伊能找到的最好表达方式了。 每个字、每个空格,都拉近了他们彼此,都带给他不仅仅是开心,更是欢乐。 安妮能读到他专为她写的这些话语。 他爱她,他写道。他想念她,他写道。 她也会给他写。不是简单的回复,她跟他说说自己的情况,讲述她一天的生活,忙忙碌碌的,可是他不在身边,她是那么的孤独寂寞。 她正和母亲共进晚餐。但她要等他和她父亲回来,然后他俩一道告诉父母他们的恋情。 快点回家,她写道。我想你,她写道。我爱你,她写道。 他时而感觉她就在身边,时而感觉她远在天边。 “所以你来到了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加马什说。 “嗯,简而言之,是这样的,不过这只能是微缩版的说法,”吕克说道,“凡与教堂有关联的事从不简单,总是一言难尽。” 吕克放松下来,但是提到这个问题,他就有点偏离关于音乐的谈论,似乎增强了戒备心。 “那完整的版本应该是怎样的?” “事实上,找出是谁录制了这一唱片,确99lib?实费了些时日。我以为是从欧洲的某个修道院录的。” “即便是在欧洲,你也愿意前往?” “若你爱的女人在法国,你会去找她吗?” 加马什笑了。这个年轻人说中了,直截了当,点到要害。 “就是我的妻子,”加马什说,“哪怕她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找她。” “我希望这不会发生。” “嗯,言归正传。可你不得不去查查,唱片是哪儿出的?” “我只有这张CD唱片,但上面什么也没提到。至今这张唱片还在我房间的某个角落里。” 加马什也有这张CD。他是一年多前买的。并且,他也仔细查看过唱片套上的说明文字,以期找出这些修士是谁。可惜那上面什么都没标注,只有圣歌曲目目录。唱片封面简单地印着一个行走中的修士的侧脸。是个很典型的修士形象,一看就很抽象也很传统。这张唱片上没写工作人员,甚至连名称都没有。 它看起来很不专业,实际也确实很业余:声音有回音,音色匮乏。 “那你是如何找出这是谁制作的?” “和其他人一样,我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有记者对其进行了追踪调查。这简直难以置信。不仅仅是我,所有修道院的人都感到很震惊。报道不仅说了他们来自魁北克,还说他们是吉尔伯特派的。这个教派不在教会现存名单中。教会记录上面说他们在400多年前便已灭绝了,要么被杀光了,世界上已无吉尔伯特派修会了。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那你是怎么加入其中的?”加马什追问道。 “院长神父曾到访我们修道院,听我吟唱……”吕克突然一脸羞涩。 “说下去。”加马什说。 “好的,我的嗓音与众不同,音色特别。”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我可以跟任何一个唱诗班合作,而且都能配合得很好。” “你和声唱得好?” “我们唱的是单声圣歌,也就是说我们同一时间唱的是相同的调子,但是各自的声音不同。我们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和声,但我们演唱时这么多的声音必须和谐一致。” 加马什略略思考了一下这二者之间的区别,点了点头。 “我就是和声。” 这还真有点大言不惭。此话一出,探长定定地盯着这个年纪轻轻的修士,一袭简单的长袍,一口浮夸的定论。 “什么?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请别误会,唱诗班并不需要我,这张唱片就是证据。”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探长看来,他这会儿的谦虚也太假了。 “我是说,任何唱诗班,只要有我加入,效果总会更好。” 两个人面面相觑。加马什忽然明白,修士可能不是在夸口或吹嘘,他可能只是简单地说出事实。正如修士可能学会了接受自己的失败,可能他们也学会了悦纳自己的天赋,而不会为了虚假的谦逊,假装自己没有。 这个人并不隐藏自己的天赋,但是,因为他发过噤声之誓,使得他的声音埋没在一个远离人群和观众的修道院里。 除非…… “这么说,第一张唱片上没有你。” 吕克摇了摇头。 “不过,还有计划再出唱片?” 吕克停顿了一下,“是的,马蒂厄对此很兴奋,他都选好了所有的曲目。” 加马什从背包里抽出那张纸,“有这首曲子吗?” 吕克从探长手里拿过那张纸,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动不动。他眉头紧蹙,摇了摇头,把纸还给加马什。 “我说不清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先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它不是什么。这不是格里高利圣咏。” “你怎么知道?” 吕克笑了,“圣歌,就像十四行诗或俳句一样,有很清晰的规则,规定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格里高利圣咏是有关准则和真诚的,讲求驯服教规的谦逊以及超然教规的灵感。令人感到挑战的是在遵循这些规则的同时还要超越它们,向上帝吟唱但又不能压制自我。至于这张纸,”他指着加马什手中的纸,“只能说是胡言乱语。” “你是说歌词?” “我看不懂歌词。我是指节奏、韵律。相差得太远了。它节奏太快,跟格里高利圣咏边儿都不沾。” “但它有这些,”加马什指着歌词上面的波浪线,“纽姆符,对吧?” “是的。但它可能是有意混淆视听。” “混淆视听?” “它有意让人一眼看上去以为是格里高利圣咏。它这是在伪装,骗人。你在哪儿发现它的?” “在马蒂厄的尸体上。” 吕克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加马什知道无论一个人有多大的决心,有两件事是无法作假的:一是脸色发白,一是脸红。 “你从中看出了什么端倪,吕克?” “看得出来,副院长是死于守护自己珍爱之物。” “是这个?”加马什举起那张纸。 “不,根本不是这个。这个,想必是他从修道院某个人那儿夺到的。此人正想方设法要让圣歌闹笑话,让圣歌变成令人厌恶之事,而副院长在尽力制止。” “你是说有人想用这个来羞辱圣歌?” “此人很懂格里高利圣咏和纽姆谱,他知道怎么嘲弄圣歌。这个人肯定故意这样做,好羞辱大家。” “你刚刚说,是这里的某个人。是谁?”加马什注视着年轻修士。 吕克不说话了。 加马什等待着。他意识到比起激烈的言辞羞辱,沉默有时对这些修士是很有用的策略,更令人难以忍受,更加咄咄逼人。但在此时,沉默反会令他们感觉安慰,如把话说出来,倒可能会吓到他们。 “是谁这么憎恨马蒂厄,要愚弄他的生命之作?”加马什追问,“谁这么恨他,恨到要杀了他?” 吕克还是闭口不说话。 “如果这里的每位修士都热爱圣歌,为何会有这么一个人要来羞辱它,要把它变成你说的,令人厌恶之事?”加马什举起那张纸,身体略微前倾。吕克稍稍往后退了一点点,但他几乎无处可退。 “我不知道,”吕克说,“我要是知道,一定告诉你。” 探长审视着吕克,心想如果他知道估计会说的。吕克热爱圣歌,而且很明显,他十分崇拜、尊敬副院长。吕克不会包庇一个杀掉副院长、葬送圣歌的人。不过,就算他不知道是谁干的,他心里肯定有怀疑对象。正如院长早些时候说过的,加马什需要证据,修士只需要信仰。吕克相信自己知道杀害副院长、愚弄圣歌的罪魁祸首吗?还有,他是否太过自大,以为凭一己之力就可以亲自处理? 探长紧盯着修士的眼睛,最后开口说话了,语气坚定。 “你必须帮我查出真凶。” “我一无所知。” “但你有怀疑对象。” “不,我没有。” “杀人犯就行走在这院墙之内,年轻人。凶手被困于此,和我们待在一起,和你待在一起。” 加马什看到吕克眼中露出恐惧。这个年轻人终日独坐,他腰间的绳上挂着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一把钥匙。谁要想出去,只能通过他。如果杀人犯想逃跑,只能先杀了这个年轻人。吕克了解这一点吗? 探长稍稍收回了身子,没退回太多,“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我只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唱片。” “你是说新唱片?副院长正准备制作的?” 吕克停顿片刻后摇了摇头。 “是先前出的那张?第一张唱片?” 吕克点了点头。 “谁不喜欢?” 此时的吕克看起来糟透了。 “你必须告诉我,孩子。”加马什说。 吕克向前倾了倾身子,想对加马什耳语。他的眼睛飞快地望向昏暗的长廊。加马什探身过去,以便能听清楚。 但还未说出一个字,吕克突然睁大了眼睛。 “你果然在这里,加马什先生,你的探员说你可能在这儿,我来领你去吃晚餐。” 西蒙,院长的助理,站在走廊里,他离守门人的门房只几步远,手放在袖子上,谦恭地点头致意。 加马什在揣测,他是否听到了刚才自己和吕克的对话。 这个修士似乎从未真正闭起过眼睛,他注视着所有的事和人。藏书网加马什怀疑,他应该听到了一切。 第十一章 两个修士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碗,碗里装着蒸熟的新鲜土豆蛋,上面撒了黄油和小香葱。接着又端来了西兰花、甜南瓜和焙的菜饭。长餐桌上散开放着些砧板,上面放着热乎乎的法式长棍面包,各人随意拿取。坐在餐桌边长凳上的修士们默默地来回传递着装有奶酪和黄油的大浅盘,也是各人自由拿取。 不过,修士们拿取的量都很少。装饭菜的碗和面包传递到他们面前时,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拿上那么一点儿。 他们都没什么胃口。 这让波伏瓦陷入窘境。每样吃的他都想大勺大勺地往自己盘子里装,装得高高的,垒成小山丘,做藏书网个圣餐坛,然后开吃,全部吃光光。 第一道是香喷喷的焙饭,奶酪韭菜,上面撒着松脆的面包屑。菜传到他那里时,他先拿着盘子停住,看看其他人,他们都拿了那么一丁点儿。 稍一犹豫,他就拿起勺子,满满舀了一大勺,堆放到自己的盘子里。 他心想,你们还能咬我啊。修士们看上去还真像是个个都要咬他似的。 院长优雅地打破了沉默。一个修士吃过饭站了起来,走到诵经台上。他在那里祷告。 这期间没人讲一句话。 也没人提及他们中少了一个人,死去的副院长。 但是马蒂厄无处不在,像个幽灵一样笼罩在他们头顶。 加马什和波伏瓦没坐在一起,他们像两个互不信任的小孩,坐在桌子的两头。 用餐快结束的时候,探长折叠起餐巾,站起身。 坐在他对面的西蒙随即有了举动,先是小幅度动作,后来动作幅度大起来,他意欲阻止探长起身,想让他坐回去。 加马什与西蒙四目对视,做出了相应的举动,意指他明白对方传递的信息。不过,无论如何他都要去做他必须要做的事。 坐在长餐桌另一头的波伏瓦看到探长起身,也站了起来。 此刻,餐厅里鸦雀无声,甚至都听不到餐具碰触碗盘的声音。所有的餐具要么放在桌上,要么悬在半空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探长。 他慢慢走上诵经台,朝下面的长餐桌看了看。桌子的一边坐着12个修士,另一边坐着11个修士。这个房间,这个团体,显然已经失.去了平衡。 “我叫阿尔芒·加马什,”他对着一脸惊讶的修士们说道,“你们中有些人我已经见过了。我是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调查组的探长。这是我的助手,波伏瓦探员。” 修士们看起来很不安,对加马什也很生气。 加马什已经习惯于这种转变。他们无法责备凶手,所以就责备警察扰乱了他们的生活。他对他们涌出一股同情。 要是他们知道事情会变得多么糟糕就好了。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调查今天早上发生的案子,马蒂厄的死亡。我们对大家的热情好客深表感激,但是我们需要的更多。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我想,不管是谁杀死了你们的同伴,他都没有伤害其他人的意图。”加马什停顿了一下,接着语气更亲密、更随和了一些,“但是,在这个案件结束之前,其他人将会受到严重的伤害。那些你们想要保密的东西将被公之于众。你们的人际关系,你们发生的争吵。在我和波伏瓦探员寻找真相的过程中,你们所有的秘密都要被抖落出来。我不希望这样,但它是必要的。就像你们不希望马蒂厄死去一样。” 但就在他这样说的时候,加马什也怀疑这段话说的是不是事实。 他们真的希望马蒂厄还活在他们中间?还是,他们本来就想要他死?这里确实充满了悲伤。修士们看上去面容憔悴,心烦意乱。 但是,他们究竟在哀伤些什么呢? “我们都知道,凶手现在就在我们中间。和我们坐在一起,吃着面包,听着祷告,甚至还和我们一同做祷告。”加马什停了下来。他不是想耸人听闻,而是为了让他的话刺穿修士的外衣。到处是沉默、虔诚和俗套。他要打破这一切,深入到凶手的内心,深入到凶手柔软的内心深处。 “我想,你是爱修道院的,也不想伤害你的同伴,杀人绝不是你的目的。但是,即使我和波伏瓦探员再小心,我们的调查也会给修道院带来伤害。对所有牵涉进本案的人来说,案件的调查都是灾难性的。如果你觉得最糟糕的不过是谋杀这事本身,那就等着瞧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充满威严和权威。毫无疑问,他说的是事实。 “但是有一种方式能阻止它,只有一种,”加马什的声音飘荡在空中,“你应该自首。” 他等待着,他们也等待着。 院长清了清嗓子,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站了起来。大家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西蒙也试图站起来,但是院长在众人不易察觉的情况下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 “不,”院长说,“我不是来认罪的,我是要大家响应探长的号召和请求。这事不管是谁做的,请他站出来吧。”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院长对加马什说:“我们会合作的,探长。我已经取消了噤声之誓。现在可能大家还是倾向于保持沉默,但是沉默不再是他们恪尽的职责。” 他看向修士们,“你们有任何信息尽管说出来。不管谁是杀人犯,保护他都是没有道德意义和精神价值的。你们必须告诉加马什探长你们所知道的一切,并且相信他和波伏瓦探员,他们会甄选出哪些是重要信息。这是他们要做的事。我们要做的就是祈祷、劳作和对上帝沉思,歌唱上帝和这两位的荣耀。这两位,”他对加马什和波伏瓦点了下头,“会找到凶手的。” 他的声音很冷静,诉说着实情。这个人说话不多,现在却发现自己说着“凶手”之类的词汇。他感到了压力。 “我们的秩序已经被检验了几百年,这又是一次检验。我们真的相信上帝吗?我们真的相信我们所说的和所吟唱的一切吗?或者,信仰给了人们以便利?难道它在遗世孤立中变弱了吗?当面临挑战时,我们却做着最容易做到的事。我们保持沉默。这不就是等同犯罪吗?如果我们真的有信仰,那么我们必须有勇气大声说出来,我们不应该保护凶手。” 一个修士站起来,朝院长鞠了个躬。 “神父,你说我们的秩序已被检验了几百年,这是事实。我们曾遭受迫害,被逐出修道院,遭受囚禁乃至火刑,到处躲藏,几乎灭绝。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些当局者,因为像他们这种人,”他向加马什和波伏瓦挥了下手,“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所谓的真相而行动。此人刚才还承认,为了真相他们会不惜侵犯我们修道院。而现在,你却要我们帮他们的忙?是你邀请他们进入我们修道院的,给他们床睡,分走我们的食物。院长,勇气从来不是我们的弱点。审判才是。” 说话的是个较年轻的修士,加马什估摸他年近40。他说话自信而又合情合理,十分明智。有些修士在点头,但大部分人移开了目光。 “你让我们相信他们,”他继续说道,“凭什么?” 说完他便坐下了。 并未埋头面前餐桌的修士们,先看看发言的修士,又看看院长,最后都盯住了加马什。 加马什说道:“因为你别无选择。就像你说的,我们已经卷入进来了。身后的门已经关上,结果不言而喻。波伏瓦探员和我会查出是谁杀害了马蒂厄,给他以公正。” 人群中不知是谁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并非神的公正,而是此刻这世界所能给予的最好的公正。”加马什继续说道,“由我们魁北克同胞决定的公正。因为不管你们怎么想,你们都不比你们的同胞高出一等。你们、我、院长,还有送我们来这里的船夫,大家都一样,都是魁北克的公民,都必须遵守这片土地上的法律。当然,你们可能还要遵守你们信仰规定的道德约束。但是我可以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它们是一样的。” 显然,加马什有些恼怒。并非因为他遭到了挑战,而是因为这修士的高傲自大,这修士赋予他自己的优越性和殉道精神。而其他人还支持他。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如此,这点加马什可以看得出来。他突然间清楚地看出了其他一些东西。这个自大的修士帮了他一个大忙,先前还只是朦朦胧胧的线索理出了头绪。 这个群体是分裂的。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鸿沟。而谋杀案的悲剧不但没有在他们之间架起桥梁,反而令这鸿沟越发得大了。加马什知道这黑暗的裂缝里隐藏着些东西。他和让·居伊若能找到这东西,就会发现它和信仰或者上帝没什么关系。 他说完便和波伏瓦闷声向教堂走去,修士们目瞪口呆。 “看把你气的。”波伏瓦一边说,一边几乎是小跑着跟上大步流星的加马什。 “我是气坏了,不过我可没喝多。”加马什微笑着说道,“让·居伊,看来我们到了地球上一座唯一不酿酒的修道院。” 波伏瓦拉了一下加马什的手臂让他慢些。加马什在走廊中间停了下来。 “你这个老……” 看到加马什的表情,波伏瓦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跟着笑了。 “你这不过是在演戏。”他压低声音道,“你冲出来,是想告诉那个混蛋修士,你不会像院长一样任人摆布。” “也不全是演戏。不过,我确实想要其他人知道那家伙并非可以为所欲为。对了,他叫什么?” “多米尼克?多纳特?” “你不知道,对吧?” “还真说不清。对我来说他们都一个样。” “好..吧,请你去查清楚。” 他们继续走着,这回慢多了。到达教堂时,加马什停住了,瞥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走廊,随后穿过教堂中心,波伏瓦跟在他身边。 他们两人穿行走过靠背长椅,拾级而上,又越过圣坛,加马什走到前排唱诗班的一个位子坐了下来。这是副院长的位子。加马什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晚祷时这儿是空的。这位子直对着院长坐的地方。波伏瓦在加马什旁边坐下。 “你脑袋里是不是唱响了胜利之歌?”他耳语道。加马什笑了。 “我给他们施点压力,就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他们的反应很有意思,让·居伊,你不觉得吗?” “修士们那么自大,这很有意思?这我得跟媒体说说。” 正如这一代的魁北克人一样,波伏瓦对教堂毫无贡献。教堂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这一点和上一代人不一样。天主教堂是父母、祖父母那辈人生活的一部分。教堂统治了他们的生活。神父告诉他们吃什么,做什么,给谁投票,想些什么,相信什么。 告诉他们生越来越多的孩子。让他们贫穷,无知。 他们在学校里被殴打,在教堂里被谩骂,在密室里被羞辱。 经历了这一代人之后,他们终于走了出去。教会指责他们不忠,并以永远的诅咒来威胁他们。 不,波伏瓦对修士们赤裸裸的虚伪并不感到惊讶。 “我发现他们的拉帮结派很有意思。”探长说。尽管他的声音很低,但教堂里依然有回声。他意识到这里是最佳的听音位置。就在这儿,放凳子的这个地方。这座教堂是专为声音而设计的。为了让声音能聚合起来和发散开去,设计了这个完美的角度。因此,只要在这个教堂里,即使是轻声细语也能被听得真真切切。 这里要变革,加马什想着。不是把水变为酒,而是要提高话语权。 多么奇怪,噤声之誓竟能创造发声的奇迹。 这里不适宜私密谈话。但此时此刻,探长并不在意他俩的谈话会被偷听。 “是的,这一点相当清楚,”波伏瓦同意,“他们表面看心平气和,实际上心里却暗藏怒火。那个修士不喜欢院长。” “比这还糟,他甚至都谈不上尊敬院长。一个人有可能不选择自己的上级作为朋友,但至少你会尊重他们,相信他们。可这修士的话那全然是一种攻击,他公然指责院长判断力不佳。”加马什说。 “也许他说得没错。”波伏瓦说。 “也许吧。” “院长竟然能让他说完那些话。要是你,你会允许吗?” “让别人这样羞辱我?你显然没留意,这种事儿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但是要是你的下属羞辱你呢?” “你知道,那也发生过。而且,我不会炒他们的鱿鱼。我会追根溯源,找到问题出在哪儿,那才是更重要的。” “那么,你觉得这次问题出在哪儿呢?” 问得好。这个问题加马什离开餐厅,穿过教堂时,一路都在问自己。 显而易见,修道院内是拉帮结派的。事实上,谋杀案并不是一次孤立的事件,很可能是一连串不断升级的争斗的结果。 副院长被人用石头袭击。 而院长刚刚也被袭击,用的是言语。 一个是被当场杀死,另一个则要慢慢忍受折磨。他们会不会受制于同一团伙?院长和副院长是同一立场还是不同立场的?还是,根本相互对立的?加马什的视线越过石板地面,穿过圣坛,看向对面院长坐的位置。 两个年龄相仿的人彼此对视了几十年。 一个掌管修道院,另一个掌管唱诗班。 下午在花园的时候,加马什曾把院长叫到一边说了会儿话,他得出的印象是院长和副院长的关系很亲密。 可能比在教堂事务上该有的关系还要亲密。 加马什觉得这没什么问题。确实,他对此完全理解,而且,如果这些人有谁没能从彼此身上找到慰藉,那他还觉得奇怪呢。这对他来说完全是很自然的事。但他想知道的是,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不和。裂痕到底是从何而起?是什么轻微的小事还是什么其他的导火索,引发了这一切? 而且他想知道,院长和副院长当时站在哪儿。是站起一起,还是分开的? 探长回想起西蒙过来通知晚餐之前年轻修士所说的话。加马什把他们当时的谈话告诉了波伏瓦。 “这么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对唱片的事感到高兴,”波伏瓦说,“我想知道为什么。这可是件大好事啊。要知道,这肯定能为修道院带来一笔财富。那样一来,换个新屋顶,修个新管道,再换个新地热什么的就容易多了。我打赌他们在供暖系统上花的钱肯定来自唱片收入。” “还有,马蒂厄显然在计划录制新唱片。”加马什说。 “你认为有人为了阻止他而杀了他?” 加马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缓缓地转过头。波伏瓦感觉到探长发现了新东西,也向黑暗中望去。 教堂里,唯一的亮光就是圣坛后面墙壁上的壁灯了,其他地方一片黑暗。 然而在黑暗中,他们还是辨认出一些小小的白色形状,像小船一样。 慢慢地,这支船队现出了形状。原来是修士衣服上的白色兜帽。 他们回到了教堂,正站在黑暗里注视着。 聆听着。 波伏瓦转向加马什,只见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只有靠得很近才能注意到,他敏锐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波伏瓦想,他竟一点都不惊讶。不,不只是不惊讶,他好像还希望他们出现,听到刚才的对话。 “你这个老……”波伏瓦小声嘀咕道,心想,修士们会不会连这话也听到了。 第十二章 波伏瓦躺在床上。这床竟然相当舒服,真没想到。床上铺着结实的单人床垫、柔软的法兰绒床单,上面盖着温暖的羽绒被。窗户开着,新鲜的空气透窗而入,波伏瓦闻得到森林的气息,听得到湖水拍打岸边岩石的声音。 他手里拿着黑莓手机,为了给手机充电,他不得不将台灯插头从插座上拔下来。不过这也还算划得来,用灯光换接收信息。 他很有可能将充电器落在副院长办公室了,应该是插在一块电插板上。 这只是猜测,可事实并非如此。 波伏瓦想知道现在几点了,他按了一下手机空格键,本来待机的手机亮了,显示时间是9点33分,有一条未读信息。 短信是安妮发来的。 她是和母亲共进了晚餐,现在已经吃完回家了。这种闲聊式的短信让人很开心。让·居伊感觉自己好像来到短信描述的世界里。和她待在一起,坐在她身边,她和加马什夫人正在享用煎鸡蛋和沙拉,谈论各自的生活。蕾娜-玛丽告诉安妮她父亲被叫去调查一件案子了。案子发生在一座荒野之地的修道院,就是发行了圣歌唱片的那座修道院。 安妮只能假装自己是初闻此事。 安妮内心有点害怕,但是也觉得和波伏瓦的这种隐秘关系很刺激。但是,她最最希望的,还是能把这一切都告诉母亲。 波伏瓦在回到卧室之前已给安妮发过信息,将这儿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修道院、音乐、唱片、死去的副院长,以及受辱的院长。他反复斟酌用词,以免将整件事描述得太轻松或是太搞笑。 他想让安妮客观地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他真实的想法。 他告诉她那些无止尽的祷告。晚上7点45分,刚吃过晚饭,也就是修士们偷听到他们在教堂里的对话之后,还有一场礼拜。 她父亲站起来,向修士们鞠躬打过招呼,就离开了。他小心地走下圣坛,穿过后门,走向副院长办公室。波伏瓦跟在他身边。 一路上波伏瓦都觉得修士们紧盯着他,直到他们穿过通往走廊的那扇门。 让·居伊告诉安妮自己对此的感受,以及他们到达副院长办公室后的半个小时内所做的事。他在捣鼓笔记本电脑,她的父亲接着看副院长的文件。 就在那时他们听到了歌唱声。 他们下午刚到修道院时,圣歌声只是让波伏瓦感觉无聊。可是现在他觉得这歌声让他焦虑不安。 “那时,”加马什在手机上继续按键写道,“让·居伊和我回到了教堂。这里还有一场礼拜,他们称之为晚祷。我得去弄一张礼拜的时间安排表。我有没有跟你讲过这儿的蓝莓?我的老天,蕾娜-玛丽,你一定会非常非常喜欢的。修士们在蓝莓外面淋上一层手工做的黑巧克力。到时有剩余的话,我回去时一定给你带些。让·居伊搞不好会把它们全消灭掉的,至于我嘛,当然还是保持我的一贯作风,我会自我克制的,这就是我。” 他笑了,想象着妻子吃着巧克力时开心的样子。他还想象到她此时正在家中,尚未上床睡觉。安妮应该来家里吃晚饭,他知道。自从和戴维分手后,她每个周日都会和他们共进晚餐。此刻她应该已经吃完走了,蕾娜-玛丽很可能正在客厅,坐在壁炉旁看书。或者,在后面的影视间看电视,那以前是丹尼尔的房间。现在里面放了个书架、一张上面摆满报刊的沙发,还放了一台电视机。 “换台,看5套,”她会说,“看纪录片。”可是几分钟后,他就能听到她的大笑声,循声走过?门厅,就见她正在看可笑的魁北克情景喜剧。他自己也会被吸引住,不一会儿他俩都会被这些粗俗的幽默感染,笑声连连。 嗯,她一定在那儿,大笑着。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对天发誓,”让·居伊写道,“这儿的礼拜好像无休无止。他们逐字哼唱,嗡嗡声不断。我们想打个盹都不行。吟唱声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你父亲正和他们待在一起,我觉得他好像挺享受似的。可这可能吗?或许他只是在逗我吧。哦,说到这个,不得不跟你说说你父亲跟修士们是怎么沟通的……” “晚祷很美妙,蕾娜-?玛丽。他们的吟唱涵盖的内容相当丰富,都被写成了格里高利圣咏。听过《圣伯努瓦湖》吧,还有其他一些,都非常宁静。我想部分原因是因为教堂的缘故,简约,不带任何装饰,除了一张描绘圣吉尔伯特的大牌匾。牌匾后面有间密室。” 加马什暂停按手机键,想着那面板墙,以及板墙后面隐藏着的私人祈祷室。他想着有必要找一张修道院的布局图。 然后他又接着写短信。 “每天做完最后一个礼拜时,天色已晚,除了圣坛后面的墙上几盏低矮的灯外,整座教堂一片黑暗。我想灯光处以前是放蜡烛或火把的。黑暗之中,让·居伊和我坐在长椅上。你可以想象此刻让·居伊是多么狼狈。我几乎听不到圣歌,就听到他哼哼唧唧地在发牢骚。 “很明显,这儿,这些修士们中间,一定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是敌意。可他们一旦唱起歌来,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似乎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更深远的地方,那里没有争吵,只有满足与宁静。依我看,那儿甚至没有欢乐,但是那儿有自由。他们似乎远离了一切烦恼。那个年轻修士,吕克,将那个地方描述为一个可以释放各种思绪的地方。我想难道这就是自由的意义所在? “不管怎样,这些圣歌非常美妙。蕾娜-玛丽,现场聆听他们演唱优美的圣歌,很是令人惊异。每次他们快唱到结尾时,灯光就会慢慢调暗,直至大家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在这黑暗之中,只传来他们的声音,让人感觉那是唯一的光明。 “就如同有魔法一般。真希望此刻你也在这儿。” “就在那时,安妮,礼拜终于结束了。灯光再次亮了起来,可修士们却连个人影都不见了。只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修士,西蒙,走过来告诉我们现在该睡觉了。他说随便我们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他们则要回各自房间了。 “你父亲看上去并没有不悦之色。事实上,我觉得他好像倒是希望修士们能利用漫漫长夜回忆一下这起凶杀案,哪怕是忧心一下也好。 “我又找到一些蓝莓巧克力,带回住处了,我给你留着。” “我想你,”阿尔芒写道,“美梦,甜心。” “我想你,”让·居伊写道,“真见鬼,所有巧克力都不见了。这怎么可能?” 不一会儿,他翻转个身,手里轻轻握着黑莓手机,在黑暗之中发出了这天的最后一条短信。 “我爱你。” 他小心翼翼地将巧克力包裹起来,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这是留给安妮的。之后他就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我爱你。”加马什发出这条短信,然后将黑莓手机放在床边的桌子上。 加马什探长醒来时,天还没亮,黎明前的鸟儿也都还没开始鸣啼。他的被窝里,躺着的地方很温暖,但是腿不能往旁边挪动哪怕是一毫米,动一动就如同陷入冰窖。 他感觉鼻子冻僵了,身体其他地方暖暖的。 他看了看时间。 4点10分。 是什么惊醒了自己?某种声响? 他躺在那儿,仔细聆听,想象着修士们待在各自狭小的房间内,就在他周围,像蜜蜂待在蜂房里。 他们都在熟睡中?或者,至少有一个人醒着?此人离加马什不远,满腹心事,脑袋里嘈杂不安,尽是和谋杀案有关的声音和图像,正被深深困扰。 修士中肯定有那么一个人,几乎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有宁静的夜晚,再也无法安 7136." >然入眠了。 除非…… 加马什从床上坐起来,只有两件事可以让一个凶手安然入睡。一是这个人没有良知;二是这个人有良知,但良知却是他犯下谋杀罪行的共犯,凶手正是由于这种良知不知不觉起了杀人的念头。 可是一个人,一个修士,又是如何说服自己杀人不是犯罪,甚至不是罪恶的呢?这人又如何能在探长醒着的时候,自己却能安然入睡?对此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杀人是为了伸张正义。 《旧约》之死。 以石击之。 一报还一报。 或许凶手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义的。尽管以常人眼光看并非如此,可上帝却是认可的。或许这就是加马什在教堂里感受到的紧张不安。他们不是担忧发生了凶杀案,而是担心警察找出凶手。 晚餐时,那名修士指责院长判断力差。他不是指责院长没能阻止谋杀案的发生,而是指责院长竟叫来警察。他到底有没有发过誓,噤声之誓? 现在探长完全醒了,警觉起来。 他双腿一摆下了床,套上拖鞋,然后穿上睡衣,抓起手电筒和老花镜,走出房间。走到长廊一半,他停了下来,举目四下环顾,没打开手电筒。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的房门,门后是一个个的小房间。门缝中没有透出一点灯光,甚至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一切是完全的黑暗与寂静。 加马什曾多次带自己的孩子去游乐园玩过。他们看见过一屋子的哈哈镜,还有各种视错觉镜像,屋子看上去是倾斜的,其实不然。加马什就曾在游乐园这样密闭的屋子里待过,屋子里没有丝毫光线和声响。 他还记得当时安妮紧紧抓着他的手,丹尼尔则在黑暗中哭喊着要爸爸,直到加马什找到他,将他抱在怀里,他才停止哭泣。游乐园那个里面漆黑的屋子最让孩子们受惊吓,他们一直紧紧地贴在加马什身旁,直到他带他们走出去。 而这就是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给人的感觉。这是个扭曲变形的地方,甚至是剥夺了人们权利的地方。到处都是一片沉寂,被黑暗所笼罩。在这里,即使是窃窃私语都算是大声喧哗;在这里,有个修士被杀害了;在这里,自然世界仿佛出了毛病,被厚门铁锁隔离在外。 修士们在修道院住了很久,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那些扭曲变形了的事物,他们也见怪不怪了。 探长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或许,这些都是在这样的黑暗与沉寂之中自己的想象。情况完全有可能不是修士们的认知产生了扭曲变形,而是他本人的认知有所扭曲。 过了一会儿,加马什渐渐习惯了没有光线与声响的环境。 没什么好怕的,加马什一边走向教堂一边自言自语,没什么好怕的,这里只是太静了。 他笑自己有这种想法。难道静谧与宁静已经如此难得,以至于终于被人们找到了,却又要将其误解为怪异与反常?似乎是这样。 探长在石墙上摸索着,直到摸到通往教堂的门。他打开门,走了进去,轻轻地在身后关上沉重的木门。 黑暗和沉寂在这里如此深沉,他有一种浮浮沉沉的感觉,很不舒服。 加马什打开手电筒,光束非常强烈,穿过黑暗,射在圣坛、长凳和石柱上。他这不是凌晨睡不着觉,来进行一次简单随意的漫步,他此行目标明确。很快他就发现了目标,就在教堂的东面墙壁上。 灯光照在巨大的牌匾上,圣吉尔伯特的故事历历在目。 加马什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在牌匾上摸索着,找寻进入私人祈祷室的暗扣、把手。最终,他在牌匾左上角刻着的图案上找到了,那是两只沉睡的狼。他按下图案,石门打开了,加马什拿手电筒照向里面。 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狭小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椅子,只有一条石凳围着墙边绕了一圈。整间屋子空空荡荡的。 在确定灯光仔细照遍了每个角落后,加马什离开了,并按原样关上了门。刻着沉睡的狼的图案又弹了出来,恢复了原貌。加马什戴上老花镜,向前靠近牌匾,读起牌匾上刻的文字。这些刻文记录了吉尔伯特在森普林哈姆的生活。 圣吉尔伯特看上去并不像是什么守护神,也没提到关于他的什么传奇轶事。此人做过的唯一一件事好像就是创建了修会,并以自己名字进行了命名。他1189年去世,享年106岁,真令人惊愕。 106岁。加马什在想这是不是真的,但又觉得或许确有其事。毕竟,不管是谁制作了这块牌匾,如果他想说谎或夸大事实,肯定会选择比年龄更有意义的事去造假,比方说,他的成就。 如果说能有什么让探长昏昏欲睡的话,那就是读圣吉尔伯特的生平故事了。 加马什在想为什么会有人愿意选择参加这个修会。 这时,他想到了音乐,格里高利圣咏。吕克将其描绘成独一无二的。然而,这块牌匾却根本没有提及音乐或圣歌。看上去这并不像是圣吉尔伯特神职的一部分。在106年的岁月中,出生于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一次也不曾体会到创作歌曲的冲动。 加马什再次仔细检查牌匾,搜寻着细节,他有可能忽视掉的细节。 他在刻文上面缓慢地移动着手电筒光圈,歪着脑袋看,对牌匾上下左右地仔细查看,以防漏掉一些轻刻在青铜上的标记,比如,一段音符,一个高音符号或是一个纽姆符。 可是,他什么也没找着,绝对没有对吉尔伯特修会在某一方面包括格里高利圣咏卓有声望的记录。 但是他发现一个图标,沉睡的狼,蜷缩在一起的、缠绕在一起的狼。 探长退后,将眼镜放入口袋,狼,他脑海里萦绕着这个图案。狼,《圣经》中有什么和它们有关的故事?它们象征什么? 他知道有关罗穆路斯和雷穆斯兄弟俩的记述。兄弟俩被一只母狼所救并受母狼哺乳。可这是一个罗马神话,并不属于《圣经》。 狼。 《圣经》里的大部分意象都是相当温顺的,比如羊、鱼。但是,当然了,温顺与否在于各人的理解。羊和鱼通常都是被杀的对象。相反,狼更有攻击性。遇到危险,狼就会杀死对手。 这块牌匾上刻着狼,这座修道院的名字中也含有狼,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狼群中的”,这真是奇怪的意象。 圣吉尔伯特的一生虽然漫长,却很平淡,他又怎么会与狼有什么关联呢? 加马什想到的唯一一种解释就是“披着羊皮的狼”。但这是出自《圣经》吗?加马什曾经是这样认为的,可现在他又怀疑了。 披着羊皮的狼。 或许这座修道院里的修士就扮演着温顺绵羊的角色,只知道墨守成规,就像羊群遵循着牧羊人的指示一样。工作、祈祷和吟唱圣歌,一个人独自禁闭在屋子里祈求平和与宁静,以及赞美上帝。 可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羊圈里的那只狼吗?穿着一袭黑袍,头戴白色兜帽,腰间系着一根细绳,难道他就是凶手,抑或他也是一名受害者?到底是这只狼谋杀了修士,还是修士杀害了这只狼呢? 加马什又靠近看牌匾。他发觉自己没有踏踏实实地读完刻文。他跳过了刻文最底端的脚注。毕竟,一个人的一生充其量就是一个脚注的话,那这个脚注能有多重要?他刚才看的时候是快速读过去的,讲的是关于一位大主教的一些事。但现在,他跪下来,双手双膝几乎着地了,就是为了看清楚这些文字。他再一次拿出老花镜,俯身看着青铜上这些后加的刻文。 它记述了吉尔伯特是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朋友,并曾帮助过他。加马什盯着这些记录,试图想出这些记录的意义所在。毕竟,提及这些事情有何因由呢? 最后,加马什站起来。 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卒于1189年。加马什算了一下,他生前在教会里足足活跃了60年。 那就意味着…… 加马什又看向牌匾,看脚注里的那些文字。他的朋友,那个大主教,他曾经帮助过的人,是托马斯·贝克特。 托马斯·贝克特。 加马什转过身,背对着牌匾,面向教堂。 托马斯·贝克特。 加马什迈步向前走去,小心翼翼地穿行于长椅间,陷入沉思。踏上圣坛后,他打开手电筒,在身边慢慢画了个弧形,落在最初照的地方,然后关掉,黑夜与寂静再一次降临。 圣托马斯·贝克特。 他也是在教堂里被谋杀的。 披着羊皮的狼,确是出自《圣经》,因为托马斯·贝克特的引用而闻名。他将凶手称为“披着羊皮的狼”。 T·S·艾略特曾以此故事为原型创作过一部戏剧,《大教堂凶杀案》。 “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加马什低声读道,“我们等待。我们等待。” 但是,探长并未等待多长时间,几分钟后寂静就被打破了。 是唱圣歌的声音,越来越近。 探长刚走出几步,还未及走下圣坛,就见一群修士,头戴兜帽,鱼贯而入,朝他走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蜡烛。他们从加马什右边经过,仿佛他根本不存在,然后在长椅上各人常坐的位子上坐下。 歌声停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放下兜帽。 继而23双眼睛一齐盯向加马什。他穿着睡衣睡裤,站在圣坛中央。 第十三章 “你说什么?”波伏瓦问道,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他们在副院长办公室,正准备去吃早餐。 “我还能说什么?”加马什正做着笔记,此时抬起头来说道,“我说,‘早安’,向院长鞠躬问候,然后就在教堂的长椅上坐下来。” “你留了下来?穿着睡衣?” “我想离开,可有点来不及了,”加马什微笑道,“反正我穿的是件长袍,跟他们穿的一样。” “可你穿的是件浴袍。” “差不多吧……”探长说。 “我看我是需要治疗了。”波伏瓦咕哝了一句。 加马什继续读着手里的东西。他必须承认,没人希望以这种方式开始新的一天。修士们在守夜后的凌晨5点,发现一个穿着睡衣的人站在圣坛上,而加马什也不希望这个人就是自己。 波伏瓦没想到大清早刚打开电脑,就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他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亲眼所见,不然兴许还能拍张照片。探长要是对他和安妮的交往大发脾气,那这张照片就能平息他的怒火了。 “你让我找的修士,昨天晚餐时对院长无礼的那个,”波伏瓦说,“他叫安托万,从23岁起就在这,已经待了15年。” 波伏瓦算过了,他和安托万正好同岁。 “还有一点,”波伏瓦隔着桌子探过身去,“他在唱片里担任独唱。” 探长也往波伏瓦这边探了探身,“你怎么知道?” “我一大早就被晨钟敲醒了,我以为是拉什么警报呢。显然是修士们今早在圣坛发现了一个穿睡衣的人。” “我不信。” “这么说吧,这该死的晨钟吵醒我之后,我就去了淋浴间。门房的守门人,那个年轻的修士,吕克,隔着隔板在我隔壁冲淋。当时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就向他打听那个挑衅院长的修士是谁。你猜吕克还跟我说了些什么?” “说了什么?” “他说副院长原计划让他代替安托万担任新唱片的独唱。”波伏瓦看到探长瞪大了眼睛。 “他,吕克?” “他,吕克。我,波伏瓦。” 加马什坐回到椅子上,想了一会儿,“你认为安托万不知道副院长有这个打算吗?” “我不知道。后来别的修士陆续到来,我就没机会细问了。” 加马什扫了一眼手表,快到7点了。他和波伏瓦在淋浴间一定是刚好错过了。 如果说和所有的嫌疑人同一张桌子共同进餐有些另类,那和他们同室冲凉就更加另类了。不过淋浴间都是单个隔间,而且大家也没得选。 那天早上,加马什在淋浴间和修士也有过对话,也是在守夜之后。那会儿他在洗漱修面,进来了几个修士。加马什礼貌性地打开了话匣子,话题很随意,他问他们为什么进入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对于他这个常人,他们都回答说“为了音乐”。 他所交谈过的每个人,都是经过特别筛选后进入修道院的。主要是因为他们嗓音好,也因为他们有专业技能。探长翻看前一天的笔录时,就发现每一位修士都有自己的专职。有一个是水管工,一个是电工能手,一个是建筑师,还有一个是石匠。还有厨师、农民、园艺师。有一个是医生,叫查尔斯,还有一名工程师。 他们就像一条诺亚方舟或是一座战时掩护所,一旦遭遇灾难,完全有能力重建自己的世界,主要的构件都齐备了,唯独还缺少一样。 没有女人。 因此,在大难面前,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幸存了下来,建筑、水和电力都保存下来,却没有生命。 尽管有过那么一阵子音乐,壮丽的音乐。 “你是怎么被招进来的?”在其他修士都穿戴好离开后,探长问在他隔壁冲淋的修士。 “是院长把我招进来的,”那名修士说,“菲利普主教每年都外出一次,寻找新的修士。虽然不是每年都需要,但他仍旧留意符合修道院要求的人。”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呃,比如说亚历山大修士,他负责照料禽畜,但他已经大不如前了,所以神父就会在外面留意有这方面能力的人。” “从另一个吉尔伯特修会?” 修士大笑起来,“没有其他吉尔伯特修会,我们就是最后的吉尔伯特修会。我们都来自于其他修会,是被招到这里来的。” “说服你们来这儿很难吗?” “有点儿,不过菲利普主教解释说,到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是为了吟唱格里高利圣咏。呃,这正是我们大家都乐意听到的。” “为了音乐你们放弃一切值得吗?这里与世隔绝,你们无法再见到家人和朋友。” 那修士盯着加马什,“为了音乐,我们愿意放弃一切,对我们来说音乐才是真正重要的。”然后他微微一笑,“格里高利圣咏不仅仅是音乐,也不只是祷告,它是两者的结合,是用上帝的声音吟唱上帝的言语。为了它,就是放弃生命我们也在所不惜。” “你们确实放弃了。”加马什说。 “一点都没有放弃。我们的生命在这里变得更加丰富,更有意义,这是我们在其他地方得到的任何东西所不能比的。我们深爱上帝,也深爱圣歌。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上帝和圣歌与我们同在。就像是,一种融合。”他大笑起来。 “你后悔过来这里的决定吗?” “后悔过,是第一天的时候,刚来的时候。乘船顺着港湾行驶的航程,感觉好漫长。船才靠近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我就已经开始想念原先的修道院了,想念那里的院长和朋友们。这时我听到了乐声,是单声圣歌。” 这名修士仿佛随着蒸腾的雾气及薰衣草和香蜂草的芬芳,离开了加马什,离开了淋浴间,只留下了他的躯体在这里,他的心去了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一个充满喜悦的地方。 “只听到五六个音符我就知道它与众不同。”他的声音有力,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加马什在礼拜仪式上曾注意到,修士们唱圣歌时,脸上的表情与这一模一样。 宁静,祥和。 “有什么不同?”加马什问。 “我希望我知道。它们和我唱过的圣歌同样简单,但是其中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某种深度,某种丰富,是声音融合的方式。它让人觉得纯粹,我觉得整个人都完整了。” “你说过菲利普主教招符合修道院需要的修士,..那很明显,嗓音好也是其中一项条件了。” “不仅仅是一项条件,”修士说,“这是他选人的首要条件,但也不是光嗓音好就可以。马蒂厄会告诉院长他需要什么样的声音,然后院长就去各个修道院找。” “但招来的人也要懂怎么养禽畜,或者是个厨师,或者具备其他你们需要的能力。”加马什说。 “没错,所以换一个修士要经历好多年,而且院长每年都要出去找。他就像是一个曲棍球星探,连年轻的修士他也密切关注着。在他们刚到神学院的时候,甚至在他们做出最终誓约前,他就已经能预测到他们的前程。” “性格重要吗?”加马什问道。 “大部分修士都学会了集体生活,”修士边穿长袍边解释道,“也就是说学会了接受彼此。” “也接受院长的权威。” “对。” 加马什知道,这是目前为止他所听到的最简短的回答。加马什已经穿戴整齐,修士收回与加马什的眼神交流,弯腰去穿袜子。 修士直起身的时候又微笑道:“实际上我们要做一个非常全面的性格测试,作为评估。” 加马什本意是想让自己表现得中立,但他的怀疑之情却很明显地写在了脸上。 “没错,”修士叹了口气,“就教堂近来的情况来看,重新审视这些评估也许不无裨益。似乎被选中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并不是那么好。但事实是,我们大多数是好人,理智且坚定,我们只想侍奉上帝。”.. “用唱圣歌的方式。” 修士打量着加马什,“先生,你似乎认为人和音乐是可以分离的,但事实上是分不开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修士们就像一首活的圣歌,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音符,与音乐分离,我们什么都不是,但和音乐融合在一起,我们就是神圣的。我们不只是在吟唱,我们本身就是圣歌。” 加马什能看得出来他坚信这一点。他坚信他们与音乐分离就什么都不是,但和音乐在一起,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修士本身就是一首单声圣歌。探长仿佛看到在修道院厅堂里的不是穿着黑袍的修士,而是一串串音符。黑色的音符在厅堂间流淌、聚合,谱就一曲圣歌。 “副院长的死让它失色了很多?”加马什问。 修士倒吸一口气,好像被探长用矛刺了一下。 “首先我们应当感谢上帝让我们拥有马蒂厄,但他的离去也不应使我们哀伤。” 这听起来不太能说服人。 “但音乐会受影响?”加马什仔细揣摩着用词,他看到了效果。修士再次收回了目光,陷入沉默。 加马什在想,一首圣歌当中重要的或许不只是音符,音符之间的空白,那些静默,也很重要。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 “我们所求甚少,”修士终于开口说道,“只有音乐和信仰,这两者都会留存下来。” “不好意思,”探长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伯纳德,叫我伯纳德修士好了。” “阿尔芒·加马什。” 两人握手,伯纳德握住探长的手,握住好长时间,好像有点没必要。 这是修道院众多无言讯息中的又一条。但这讯息到底有何深意?他们两个人不过是一起冲了个凉而已,但他这一握确实隐含着一个明显的邀请。加马什的直觉告诉他这些并不是伯纳德想要说的。 “但是有些事情变了。”加马什说。伯纳德松开了手。 探长发现,这里有很多空着的淋浴间,伯纳德好像是有意选了警官隔壁的一个淋浴间。 伯纳德是想和他交谈,有话要对他说。 “你昨晚说得对,”修士说,“我们在教堂听到了你说的话。唱片是改变了一切。但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它一开始的时候甚至是拉近了我们彼此。这是个共同使命。问题不在于不和世界同享圣歌。我们很现实,知道格里高利圣咏唱片不会登上音乐排行榜。” “那为什么要做呢?” “是马蒂厄的想法,”伯纳德说,“修道院需要整修,修道院各项维护要正常进行,我们最后发现我们需要的不是努力,甚至也不是专长,我们需要的是钱。而钱是我们没有又无法赚取的东西。我们只会做蓝莓巧克力,你尝过了吗?” 加马什点点头。 “我帮着照看禽畜,>?但我也在巧克力制作间做工。我们的巧克力很有名,我们用它和其他修道院交换芝士和苹果酒,还高价卖给朋友和家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大家也都知道我们需要钱。” “巧克力味道超级棒,”加马什赞道,“不过要赚足够的钱,你们得卖成千上万盒才行。” “或者一盒卖1000美元。我们的家人非常支持我们,但我们似乎要求得有点过多了。相信我,加马什先生,我们试过所有的方法了。最后还是马蒂厄想到我们可以卖永远都用不尽的东西。” “格里高利圣咏。” “正是。我们一直都在吟唱圣歌,而且不必跟熊和狼去争抢蓝莓,也不必靠挤奶来挣钱。” 加马什想到格里高利圣咏从山羊和绵羊的乳头流淌出来的情景,不禁笑了。 “但你们没有满怀希望?” “我们一直满怀希望,这是另一个我们从未用尽的东西。我们没有的是从没有过高期望。原本我们打算制作唱片,以高价卖给家人和朋友,而且是在其他修道院的商店出售。我们的朋友和家人会把唱片播放一次,只是证明他们买过了,然后就会把它放到一边,完全遗忘。” “但出了意外。” 伯纳德点了点头,“我们花了些时日,卖了几百张,赚的钱足够买修屋顶的材料了。但唱片卖出去大概一年后,我们的账户里开始有钱进来。我记得有一次牧师会,院长跟我们说,账户里有10万多美元入账。他让管账的修士复核了账户,确定那些钱来自于唱片。后来经我们授权又发行了更多的唱片,但我们不知道究竟发行了多少。后来又有了电子版本,可以在网上付费下载。” “大家什么反应?” “啊,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无论从哪个方面说。突然之间,我们的钱多得花不完,而且更多的钱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撇开钱不说,这仿佛是上帝在赐福,他对此项工程很开心。” “不仅仅是上帝,修道院外面的世界也很开心。”加马什说。 “是的。大家好像是一夜之间发现我们的音乐竟然如此美妙。” “你确认?” 伯纳德红了脸,点点头,“虽然有点不好意思承认,但我的确是那种感觉,外界的看法终究很重要。” “世人喜欢你们。” 伯纳德深吸了一口气,低眉看向自己的双手,目光停在了长袍的下摆上。他摆弄着腰间的系绳。 “有一段时间那种感觉很好。”伯纳德说。 “后来发生了什么?” “世人不仅知晓了我们的音乐,也发现了我们。修道院的上空开始有飞机盘旋,人们坐船蜂拥而至,记者,游客,还有自称是朝圣者的人来敬拜我们。这太可怕了。” “出名的代价啊。” “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冬天有暖气,屋顶不漏雨。”伯纳德说。 “不过,你们仍然把他们打发走了。” “是菲利普主教办到的。他跟其他修道院和公众明确说了,我们修道院与世无争,我们都发过噤声之誓。他甚至还上了电视,就一次。还有电台,是加拿大广播公司。” “我看了那次采访。”虽然那实在很难说是一次采访。节目中的菲利普主教身着长袍,站在一个不知是何处的地方,对着镜头,恳请人们不要再去打扰他的修道院。他说很高兴大家喜欢圣歌,但他们所能提供的仅限于此,不会再有更多其他东西了。不过世人却可以给他们一份很好的礼物,就是平静和安宁。 “那他们后来还来修道院吗?”加马什问。 “最后是不来了。” “但你们也没有重获平静,对吗?” 他们离开了淋浴间,加马什跟随伯纳德一起走过安静的长廊,走向走廊尽头紧闭着的门,不是通向教堂,而是通向另外一端。 伯纳德转动门把手,他们踏入了全新的天地。 事实上,他们身处高墙围起来的很大一片地方,里面有山羊、绵羊、鸡和鸭。伯纳德自己拿了一个草编篮,又递给加马什一个。 空气清新微凉,在热水浴之后这样的空气让人感觉舒适。他看得见高墙外的松树,听得到鸟儿的鸣啼,还有流水轻轻拍打岩石的声音。 “对不起,”伯纳德每取一个鸡蛋都会对鸡说,“谢谢。” 加马什那只大手也在鸡身子下面摸索,摸到了暖暖的鸡蛋。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篮子里。 “谢谢。”他也对每一只鸡说。 “表面看起来我们恢复了宁静,探长。”伯纳德边说边从一只母鸡移向另一只母鸡,“但感觉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不再是原来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了。这儿的气氛变得紧张,有些修士想利用修道院的名气赚钱,他们辩解说这明显是上帝的旨意,让这样的机会生生溜走太罪恶了。” “其他修士什么意见?” “他们说上帝已经够慷慨的了,我们当谦卑地领受他赐予的一切。这是一次考验,这突然而至的名气是魔鬼,却伪装成朋友的模样。它是来诱惑我们的,我们要知道拒绝。” “马蒂厄站在哪一边?” 伯纳德来到一只大鸭子面前,摸了摸它的头,并向它耳语一番,加马什听不清但知道这是一种喜爱。然后伯纳德亲了亲它的头,走开了,没取走一个鸭蛋。 “他站在院长一边。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各占一半。菲利普主教很有审美情趣,副院长注重实干,他们一起管理修道院。没有院长就不会有唱片,他完全支持,还帮着跟外界联系。他跟其他人一样,也很开心。” “副院长呢?” “唱片就如同他的孩子,他是合唱队和唱片无可争议的领头人。选曲、编排、独唱以及录制的顺序,都是由他选定的。所有这些事情他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做完了,就在教堂里,用的是一台老旧的磁带录音机,那是院长有一次去圣伯努瓦湖修道院时借的。” 这张CD唱片加马什听过好多次,听得出来质量不是很好。但这反而为其增加了几分光彩,听起来好像更正统了。没有数字编辑,没有多音轨,没有装饰,没有伪造,听起来很真实。 唱片的音乐很美,正如伯纳德描绘的那样好。人们聆听的同时会感觉自己有所归属,不再那么孤独了。虽然还是单个的人,却成为一个群体中的一部分。是整个一切事物中的一部分,人,动物,树木,岩石,世界上的一切好像突然没了差别。 仿佛是格里高利圣咏进入到了人们的身体,重组了他们的DNA,使得他们成为周围事物的一部分。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争斗,也没有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妙,那么平等。 每个人都是如此平和。 难怪人们想要更多,渴求更多,要求更多。他们出现在修道院门口,捶打着院门,歇斯底里地要求放他们进来,给他们更多。 修士们一概予以拒绝。 伯纳德沉默了一会儿,绕着围墙一周慢慢走着。 “告诉我吧。”加马什说。他知道,伯纳德还有更多讯息,一定有更多的讯息。伯纳德尾随他到达淋浴间,目的只有一个,他有话要跟加马什说。但到目前为止,虽然他说得很有趣,却还没说到点子上。 他还有更多的东西要说。 “是噤声之誓。” 加马什等着,最后只得催促他,“说下去。” 伯纳德有些迟疑,寻找着合适的词,想描绘外部世界中不存在的东西,“我们的噤声之誓并不是绝对的,也可以称之为保持沉默的规定。我们偶尔是被准许彼此交谈的,虽然这会打扰到修道院和修士的清净。沉默是自觉的,同时也是异常神圣的。” “你们被允许可以交谈?” “我们发誓时又没有割掉舌头。”修士微笑着说,“但不鼓励交谈。一个多话的人永远不能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修士。一天中有些时候宁静显得尤为重要,比如说晚上,被称作‘大静默’的时刻。有些修道院已经放松了噤声之誓的执行。不过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我们一天大多数时候仍尽量保持大静默。” 大静默,加马什想着。那正是他几个小时前走过长廊时所体验到的,他觉得自己仿 4f5b." >佛落入了虚无之中。倘若他真的落入其中,会在那儿遇见什么呢? “越是静默,上帝之声越是强大?”加马什问。 “不一定,只能说我们更有机会听到上帝的声音。有些修士希望解除誓约,这样就可以走向外界,向世人介绍圣歌,或许还可以开个演唱会。我们收到了各种各样的邀请,甚至还有传言,说我们被邀请去梵蒂冈,但是院长谢绝了。” “大家对此反应如何?” “有些人很生气,有些人如释重负。” “一些人支持院长,一些人不支持?” 伯纳德点点头,“你要明白,院长不仅仅是领导。我们的忠诚不是对主教或大主教而是对院长和修道院的。我们选他做院长,他就一直是院长,除非他死了或是辞职了。他就是我们的主教。” “那他永远都是正确的?” 伯纳德停下来,双臂交叉,空出来的一只手出于自我保护本能地放在那.些蛋上。 “不是。但是在最快乐的修道院里,修士们从不质疑自己的院长,最好的院长是能包容不同意见的。他们把每件事都放在牧师会上讨论,然后再做决定,如此每个人都能接受。这是一种谦逊且优雅的行为,它无关输赢,只是发出你自己的声音,然后让上帝和集体去决定。” “但这种做法不再在这儿施行。” 伯纳德点了点头。 “这次终止噤声之誓的活动是有人发起的?是反对噤声之誓的人?” 伯纳德再次点了点头。这就是他想说的。 “是马蒂厄,”伯纳德最终开口了,一脸的痛苦,“副院长希望解除噤声之誓。这引起了激烈的争吵。他是个强有力的人,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志在必得。在那之前,他和院长希望得到的都是相同的,但自那之后就不一样了。” “马蒂厄没有让步?”加马什问。 “一点儿都没让。渐渐地其他修士也认识到,要是他们也不让步,继续争取甚至是反抗,高墙也不会崩塌。争执因而不断升级,愈演愈烈。” “在一群这么安静的修士们中间?” 伯纳德微微一笑,“你要是知道传达信息的方法有多少种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而且,很多方式比话语要更有力,更伤人。在修道院,对别人不理睬就像是飙脏话,眼睛一转就可能是一场核战争。”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昨天早晨?”加马什问。 “一直到昨天早上,整个修道院完全荒废了,修士们如同行尸走肉,院墙虽依然耸立,可是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圣吉尔伯特修道院都毫无生气,它已经死了。” 加马什思忖了一下伯纳德说的话,而后把篮子递给他,道了谢,离开这块围墙圈起来的地方,返回到昏暗的修道院。 清净并不是被简单地破坏掉了,而是被谋杀了。有些很珍贵的东西被毁了。接着马蒂厄被石头砸中头部,死于非命。 加马什离开伯纳德之前,在门边停下来时,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那你呢,修士,你站在哪一边?” “我支持菲利普主教,”他脱口而出,“我是院长的人。” 院长的人。几分钟后,探长和波伏瓦进入安静的餐厅时还在想着这个。很多修士已经在那里了,但没有人看向他们这边。 院长的人。副院长的人。 这是一场内战,在沉默中进行,人们用眼神和小动作互相厮杀。 第十四章 早餐有鸡蛋、水果、新鲜的面包和奶酪,吃完之后,修士们便起身离去,留下探长和波伏瓦,他们正细细品尝着花草茶。 “真难喝,”波伏瓦抿了一口,做了个鬼脸,“这茶灰头土脑的,我看是土泡的吧。” “是薄荷茶。”加马什应道。 “那就是薄荷土,”波伏瓦说,放下茶水,把杯子推到一边,“你说说看,你认为这到底是谁干的?” 加马什摇摇头,“老实说,我真不知道。不过看起来好像是院长的人所为。” “或者,是院长本人干的。” 加马什点点头,“如果副院长死于权力之争的话。” “赢的一方将会控制突然暴富的修道院,而且修道院除了很有钱,还很有权势。” “说下去。”加马什说道。一直以来,相比说话,他宁愿做个倾听者。 “你想想看。这些吉尔伯特修会成员已消失了近四个世纪,而如今显然是突然神奇地从荒野之地走了出来。还有,仿佛从《圣经》的角度理解这还不够,他们不只是出现了,还带来了礼物,神圣的音乐。这花招使的,恐怕纽约顶级的市场营销专家也望尘莫及。” “有一点,这不是使花招。” “头儿,你这么确定?” 加马什将杯子放在桌上,向他的副手探了探身子,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被操控的?被这些修士?他们静默了400年,然后录制格里高利圣咏唱片,就为了名和利?这计划未免也筹划得太久了。幸亏他们没有股份。” 波伏瓦笑道:“但这确实有用。” “但很难说能获得极大的成功。这里住的都是吟唱修士,地处荒野之地的修道院想要引起轰动,可能性还是极小的。” “这我同意。需要诸多条件都具备才行。首先音乐必须能抓住人们的心,不过仅有这还不够。事实上真正引起轰动的,是他们的身份被人们发现了。这些修士都发过噤声之誓,加上大家以为他们的修会已经灭绝。正是这点吸引住了人们。” 探长点了点头。这确实增加了音乐和修士的神秘。 但难道这一切都是受到操控的?毕竟,一切都是真的。不过,这不也正是极好的营销手段?不是利用谎言,而是选择对外公布真相? “这些谦卑的修士一时成了超级明星,”波伏瓦说,“他们不仅富有,远比富有多得多。他们有权势,深受人们爱戴。要是圣吉尔伯特修道院院长明日在上露面,向世人宣布他是基督再临,你可别告诉我成千上万的民众会对此不信。” “人们什么都会相信,”加马什说,“甚至看到烙饼上有基督的头像,他们都要开始膜拜了。” “但是,头儿,这还是有点不一样,你懂音乐,你亲身感受过。音乐对我不起什么作用,但是我看得出音乐对你还是很有影响的。” “被你说中了,老弟,”加马什笑起来,“不过,音乐不会促使我去杀人。恰恰相反,他们的音乐非常平和,就如同这茶一样。”说着,他又端起杯子,举杯向波伏瓦示敬,随后往椅子上一靠,放松下来,“让·居伊,你刚才想要表达什么?” “我是想说相比再录制一张新CD唱片,他们在很多方面处于危险之境。除了口角之争,差遣24名吟唱修士的权力之争,修道院还将面临诸多的危险。现如今,不论修士们自己是否喜欢,他们已颇具影响力。人们想听听他们开口说话,听听他们会说什么。那一定相当吸引人。” “或是,发人深省。” “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抛弃给他们带来不便的噤声之誓。”波伏瓦说道,声音低沉而热烈,“他们可以去巡演,去开音乐会,去做访谈。人们会倾听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他们将比教皇还强大。” “而唯一的拦路虎便是院长,”探长说道,随后又摇了摇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们杀错了人。要是死的人是菲利普主教,让·居伊,那么你的推断就很有道理,但是现在他并没有死。” “呃,头儿,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说噤声之誓因谋杀案撤销了。我只是说很多事情都处在危险之境。对于副院长的阵营来讲,是他们的权力和他们的影响,但对于其他人呢?必须要有一个说得通的动机。” 加马什微笑着,点了点头。 “为了保住他们祥和、宁静的生活。为了保护他们的家园。” “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谁怕去杀人呢?”波伏瓦问道。 对此,加马什反复思量着,想起了一大早他和伯纳德一道收集鸡蛋的情形,当时天还蒙蒙亮。那位修士说头顶上有飞机盘旋,朝圣者们用力敲打修道院的大门。 修道院整个荒废了。 “如果马蒂厄赢得这场争斗,他一定会再制作一张唱片,结束噤声之誓,永远地改变修道院。”探长说道,冲波伏瓦笑了笑,站起身,“很好。不过你忘了一样。” “我想不明白,这一切怎么能是真的。”波伏瓦说着也站起身。 两个人走出餐厅,走入空荡荡的走廊。加马什打开随身携带的一本书。这是一本关于基督冥想的小册子。他拿出夹在书中那张发黄的羊皮纸,就是在尸体上发现的那张,递给波伏瓦。 “对此,你怎么解释?” “可能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探长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副院长死的时候,全身蜷缩着,就为护住这张纸。这说明这纸对他来说肯定有很重要的意义。” 波伏瓦为探长推开大门,两个人走进了教堂。波伏瓦认真研究起那张纸,他们停下了脚步。 羊皮纸刚被发现的时候他扫过一眼。后来探长一直在这上面花时间费心思,他却没有。加马什等着,满心希望这双充满活力、年轻、愤世嫉俗的眼睛能看出些他可能漏掉了的信息。 “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是不是?”波伏瓦说道,仔细端详着纸上的字迹,观察着画在词上的奇怪标记,“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些年代了,是谁写的,我们也不知道这写的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副院长为什么要抓住这张纸,临死前他是想保护它,还是想藏起它?对他而言,这张纸是珍贵的,还是对上帝的亵渎?” “有意思,”波伏瓦说,仔细查看着羊皮纸,“我想我认识这上面一个词。这个词,”他指着纸上的一个拉丁词,加马什探身过去,“我认为,bbr>它的意思是‘傻瓜’。” 波伏瓦将纸递回给加马什。 “谢谢,”加马什将纸张放回原处以妥善保管,随后快速合上书,“很有启发。” “坦白讲,头儿,如果你有一座修道院,里面住满了修士,你来找我寻求什么启迪的话,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乐意效劳,你值得我这么做。” 加马什大笑起来,“的确如此。呃,我去找一下菲利普主教,看看修道院有没有平面图。” “那我去找担任独唱的安托万谈谈。” “就是对院长无礼的那位?” “就是他,”波伏瓦说道,“他肯定是副院长那一阵营的。这是什么声音?” 加马什立马静下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仔细聆听。一向都是安安静静的修道院,此时就像屏住了呼吸。 但是,随着几个圣歌音符的唱起,它开始了“呼吸”。 “不会吧,又来了。”波伏瓦叹了口气,“我们不是刚刚听过一曲?老实说,他们简直比瘾君子还恐怖。” 修士们一会儿鞠躬,一会儿又站立。 早餐后被他们称作晨祷的祷告,给人感觉没完没了似的。不过此刻波伏瓦已经不再觉得那么百般无聊了。可能,他自我解释道,是因为他认识了部分唱诗班成员。另外,他也加了留意,不再将问询和搜集证据之间的这段时间看作是浪费时间。 祷告本身就是证据。 格里高利圣咏。所有嫌疑犯都列队在此,面对面站着。 他们之间的裂缝明显吗?既然他知道他们之间有裂缝,那么他能否看得出来呢?波伏瓦发现自己已被宗教仪式和这些修士所吸引。 “副院长昨天做的最后祷告就是这种情形。”加马什对他耳语道,同时他们弯腰又站直。波伏瓦发现今天探长的右手很稳,一点不抖。“昨天,他几乎就是在晨祷一结束,就被杀了的。” “我们迄今还不能确定晨祷后他去了哪里。”趁坐下来的片刻时间,波伏瓦轻声耳语道。说是坐,实际像戏弄人,坐不了一会儿,他们就又得站起来。 “的确是这样。等礼拜一结束,我们就要留意,注意各个修士各自去往何处。” 探长的眼睛盯着一排排修士。随着晨祷的持续,太阳冉冉升起,更多的光线从中心钟楼高高的窗户上反射出去。反射光照在斑驳古老的玻璃上又发生折射,光线散开来,折射出五颜六色,色彩斑斓地翻腾着“滚落”在圣坛上,照亮了修士们.和他们的音乐。音符,还有这令人欢欣鼓舞的光线似乎混合在了一起,融合成一体,萦绕在圣坛之上。 对于加马什而言,他对教堂的体验大都很糟,因而,他往别处寻找并在别处找到了他自己的上帝。 但这座教堂不同。这儿有欢乐,而这一切绝非纯粹的机缘巧合。加马什将视线从修士们身上移开片刻,转向天花板、梁柱、拱壁和窗户。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它最初的建筑是精心设计的,将修道院打造成了光线和声音的容器。 完美的声音与欢快的光线相得益彰。 他视线下移,只觉得今天修士们的嗓音甚至比昨天还动听。此刻的声音中注入了忧伤的成分,但也并非全然是,音符略有变动,声调有所提升。此刻圣歌听起来既庄严又充满欢乐,既扎根于现实又飘飘然于物外。 加马什不觉又想起那张写着古老纽姆谱的羊皮纸。有些时候,纽姆谱看起来仿佛长了翅膀在飞。难道这就是古代圣歌的作曲家试图传达的?这样的音乐并非属于这个世界? 当然,波伏瓦说得没错。这音乐打动了加马什,令他陶醉。嗓音温柔、安宁,每个声音都是那么和谐,这使他着迷,他在音乐中迷失了自己,抛开了所有的疑虑,渐行渐远,全然不知自己为何在此。 音乐很有感染力,还真是阴险啊。 加马什笑了,意识到怪罪于音乐是多么荒唐。倘若他随着音乐渐行渐远,忘记关注之事,那是他自己的问题。和修士们无关,也和音乐无关。 他加倍努力,扫视一排排修士。像做游戏一般,但这可不是游戏。 要找出领头的人。 副院长既已离世,如今是谁引领着这个举世闻名的唱诗班?因为确需一个人这样做。正如他告诉过波伏瓦的,唱诗班的成员可不是各唱各的。他们中的某个修士主持着这一切,此人动作如此小心,就连训练有素的警员也察觉不到蛛丝马迹。 晨祷结束,探长和波伏瓦站在他们坐的长椅旁,观察着。 有点像桌球游戏中的击发球,波伏瓦心想,球被击中后在桌面上四处散开,眼前的景象也是这样,晨祷结束,众人四散开去。有的去这里,有的去那里,尽管未像桌球撞桌后那样从教堂的墙上反弹回来。 波伏瓦转身想挖苦挖苦加马什,但见探长一脸严肃,若有所思,就改变了主意。 让·居伊顺着探长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吕克正步履缓慢地走向通往长廊的木门,好似千百个不愿意。他要去那个标示着“守门人”、此刻正房门紧锁的小房间。 他孤身一人,去看门。 波伏瓦转向探长,从探长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敏锐,一丝关心。他在想,探长的眼睛盯着吕克,心里是否却想到了其他的年轻人。那些人穿过了一扇门,就再也没有活着归来。 那些人执行了加马什的指令,追随着加马什。然而如今探长活着回来了,太阳穴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疤,右手颤抖不已,而其他人却没有归来。 探长是看着吕克却想着他们吗? 加马什看似有点担心。 “你还好吗,探长?”波伏瓦低声问道。 声音经由教堂的音响效果放大了许多。探长没作声。他仍然继续盯着那扇刚刚关上的门。吕克刚从那扇门穿过,消失在视线中。 孤身一人。 其他身穿黑袍的修士们都走向其他门。 最后,整个教堂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加马什转向波伏瓦。 “我知道,你想和安托万谈谈。” “那个独唱,”波伏瓦应道,“是的。” “这想法不错。不过,我想,你不介意的话,在这之前先去和吕克谈谈?” “没问题,但我能和他谈什么?你都已经和他谈过话了。我也和他谈过,就在今天早晨淋浴的时候。” “你要了解一下,安托万是否知道他在下张唱片中不再担任主唱,将被换下。你去陪吕克一会儿,看看接下来的半小时内有什么人在门房出现。” 波伏瓦看了看表。祷告是7点30分准时开始的,45分钟后准时结束。 “好的,头儿。”他答应道。 加马什双眼始终没有离开教堂那昏暗的角落。 波伏瓦欣然去尾随吕克了,对于加马什的指令他一向心甘情愿地服从。当然,他认为这样做是浪费时间。探长让这听起来像是去讯问一样,但是波伏瓦心里知道这实际是什么。 临时保姆。 倘若这能带给探长片刻安宁,他乐意为之。只要加马什有要求,波伏瓦甚至能让修士们打打嗝,给他们换换尿布。只要能令探长头脑放松。 “西蒙,那请你去找一下?” 院长冲沉默寡言的助理笑了笑,随后转向客人。 “这边请。”院长举起一只手臂,宛然一个好客的主人,指向火炉边上的两把舒适扶手椅。椅子上罩着褪色的印花棉布。 院长比加马什年长10来岁。加马什猜测院长大概65岁左右,但好像看不出他这么大年纪。也许是因为他剃了光头,又穿着长袍才不显年龄,?99lib.加马什想着。但这并不是在鄙视菲利普主教脸上的皱纹,也丝毫没有这个意思。 “西蒙会为你找来修道院的平面图。我确定我们有一份,只是不知放在何处。” “你自己不用?” “上帝啊,我根本不需要看平面图。修道院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道裂缝,我都一清二楚。” 加马>99lib.什心想这就好像船长,一级一级爬上去,对于船上的角角落落了如指掌。 院长似乎安于自己的领导,显然不知私下里有人正酝酿着叛变。 或许,他非常清楚有叛变,但都已经过去了。对于他权威的挑衅,随着副院长的死去而烟消云散了。 菲利普主教修长苍白的双手在椅上来回滑动,“我刚到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时,有个修士,是名家具商,自学成才的,他会叫院长抓住螺栓末端并把它们插进螺母,这就是他的工作。” 院长的手不再移动,停在椅子扶手上,好像扶手就是那个修士的胳膊。 “这事距今有40多年了。那时他已年迈,我来这后没几年,他就过世了。他叫罗兰,非常优雅、安静的一个人。” “你记得所有的修士?” “记得,探长。你记得你的弟兄们吗?” “可惜我是个独生子。” “是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其他弟兄,与你并肩作战的弟兄们。” 探长感觉到自己僵直了,“每一个名字,每一张脸,我都记得。” 院长凝视着他,目光中没有丝毫挑衅之意,也并非在探索他。对于加马什而言,这目光更像是一只伸出来搀扶他的手,帮他保持平衡。 “我想也是。” “可惜,我可没有这么一个招之即来的手下。”加马什也摸了摸那褪色的印花棉布。 “要是你在这里工作和生活,相信我,他们就会招之即来,即使他们一开始并不如此。” “他?99lib?们每一个人都是你招募来的?” 院长点了点头,“我得出去找他们。因为我们的历史,我们不仅发了噤声之誓,还发了隐身之誓,发誓维护我们修道院的……” 他想找一个准确的词,显然,菲利普主教不经常解释这事,如果说他曾解释过的话。 “秘密?”加马什帮他说道。 院长笑了,“我想避开这个词的,不过,我觉得这么说还是很准确的。吉尔伯特修会在英格兰很幸福、很安宁地生活了很多世纪。但接着,随着宗教改革的到来,所有的修道院都被查封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们逐渐销声匿迹。我们带上能带的一切,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我们在法国找到了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开始重建。接着,在审查运动中,我们再次遭到监管。宗教法庭认为我们寻求僻静之所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审判对我们不利。” “你们不想被审判成异教徒?”加马什问。 “我们根本就不想被审判。问问韦尔多教派的人就知道了。” “韦尔多教派?” “正是。他们在法国的住地离我们不远,就隔着几座山。我们看到了燃起的烟雾,闻到了焦煳味,听到了他们的尖叫声。” 菲利普主教顿了顿,低头看他交叠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加马什意识到,他在说这些的时候就好像自己身临其境,他想起了他的修士们。 “于是我们又开始收拾行李。”院长说。 “为了躲得更远。” 院长点点头,“有多远躲多远。我们和最初的一些居住者一起来到了这块新大陆。” “这期间吉尔伯特修会做了些什么?” “我们乘船北上,”院长停顿了一下,“我说我们来这儿时遇到第一批居住者,我是说,我们就是作为第一批居住者来到这儿的。我们把修士服收了起来,隐藏了我们的神职。” “为什么?” “因为我们很担心。” “正是因为这点,你们建了高墙、密室,同时紧锁大门?” “这么说,你已经注意到这些了?”院长笑问。 “神父,我的观察力可是受过训练的,”加马什说,“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逃过我敏锐的眼睛。” 神父轻轻笑出了声。他,如同圣歌本身,今早变得轻快许多,不那么忧心忡忡了,“我们就像一群忧患之辈。” “我注意到圣吉尔伯特没有职务,”加马什说,“或许可以让他成为守护人?” “这很合适。我会请示圣父的。”院长说。 尽管意识到这只是个笑话,探长仍然觉察到院长并不想和主教、大主教以及教皇扯上任何关系。 吉尔伯特修会的人一心只想超然物外,不被打扰。 菲利普主教把手收回到椅子扶手上,椅子罩布上破了一个洞,他手指伸进去抠弄。看样子他也是才知道这个洞,这还真是令人吃惊。 “我们已经习惯什么困难都自己动手解决,”他看着探长说道,“从修房顶到修暖气,再到治疗癌症,医治骨折。每一个生活在这儿的修士都会终老于此。我们把一切都交付给了上帝,从布料上破的洞,到能不能丰收,以及我们什么时候会死,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那么,昨天你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也是上帝的旨意吗?” 院长摇了摇头,“这就是我请你过来的原因。不管主的意图有时多么令人费解,我们都能设法破解。但这件事另当别论。这次是人的意图在作祟,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你的修道院里可不是人人都这么想。” “你是指昨天晚餐时的安托万吗?” “是的,况且这么想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 “是的,”院长摇摇头,迎着加马什的目光,“做了20多年的院长,我太清楚这一点了,不是所有人都会赞同我的决定,可那不是我要担心的。” “那你担心什么,神父?” “我担心说出这其中的差异。” “什么?” “我担心上帝的意图和我的意图之间有所不同。目前,谁杀了马蒂厄,为什么要杀害他,这让我很担心。”他停顿了一下,一方面担心着罩布上的破洞会更大,一方面反而把它抠得更大,“还有,我怎么就对这一切竟然毫不知情。” 西蒙拿着一个卷轴过来了,在他们面前的一张低矮松木桌上铺展开。 “谢谢你,西蒙。”院长说,探身上前看图。西蒙正要退下,加马什留住了他。 “恐怕,我还有一个请求。最好能有一张有关礼拜、用餐安排以及其他我们该知道的一切活动安排的时间表,那会对我们很有帮助。” “一张作息表,”院长说,“西蒙,请你去拿一下,好吗?” 尽管西蒙看上去是特别怕麻烦的那种人,可事实上,只要是院长要求他做的事,任何事他都愿意去做。他是院长的人,毋庸置疑,加马什心想。 西蒙退下了,加马什和院长两人俯身看图。 “这么说,”波伏瓦靠着门框问,“你整天都待在这里?” “是的,天天如此。” “你都做些什么呢?” 就是自己听起来,这都有点像在昏暗的小酒吧里那种最无聊的搭讪,“小甜心,常来这儿?”接下来,他就该问这个年轻修士是什么星座了。 波伏瓦是巨蟹座的,这让他很不爽。他更愿意自己是天蝎座,或者狮子座。甚至那什么白羊座,都好过巨蟹座。据星座占卜师说,巨蟹座最爱孩子,最恋家,最敏感。 去他妈的星座。 “我看这个。” 吕克从膝上微微抬起一本厚书,又把它放下。 “这是什么?” 吕克狐疑地看着他,似乎在掂量他的动机。这个男人,吕克在清早的淋浴中才见到过。波伏瓦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也很疑惑。 “这是格里高利圣咏的乐谱。我研习它,学会我唱的那部分。” 这是个完美不过的切入点。 “今天早上你告诉我,副院长已经选定你担任下张唱片的独唱。你将取代安托万的位置。安托万知道这回事吗?” “肯定知道。”吕克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如果安托万认为他是独唱,那就应该是他在研习圣歌,而不是我了。” “所有圣歌都在这一本书里?”波伏瓦看着那本立在吕克单薄膝盖上的书,突然心生一念,“还有谁知道这本书?”波伏瓦冲着那本厚书扬了扬头。 如果说知识就是力量,波伏瓦心想,这书本就是力量之源了,里面有执掌他们神职奥秘的关键。现在,它依然是左右他们财富和影响力的关键。谁拥有这本书,谁就拥有了一切。这本书就是他们的圣杯。 “每个人都知道。书就放在教堂的读经台上,每个人都能看到,有时还会拿回自己的房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鬼,波伏瓦心想,什么圣杯,纯粹是扯淡。 “我们还会把这些圣歌抄录下来,”吕克指着窄窄的台子上的本子说,“所以我们都有自己的版本。” “那么,这书不是个秘密了?”为了确认,波伏瓦问道。 “这书吗?”年轻修士把手搁到书上,“许多修道院都有这么一本。大多数修道院有两本或者三本,比我们的这本精致多了。我想,我们只有一本是因为我们修道院太穷,所以要用得格外小心。” “不可以在洗澡的时候翻看?”波伏瓦问。 吕克微微一笑。波伏瓦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阴郁的年轻修士笑。 “你们什么时候录制新唱片?” “还没定下来。” 波伏瓦思量了一会儿,“什么还没有定下来?是录制的时间没定,还是录不录没定?” “录不录还没有最终确定下来,但我想不录的可能性不大。” “不过你却让探长以为,马上就要开始录制了,录制是个既定现实。你现在却否认这一事实?” “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吕克说,“只要是副院长想做的事,就会发生。” “安托万呢?”波伏瓦又问,“你认为不再让他担任独唱,他会怎么想?” “他会接受的。他必须得接受。” 不是因为安托万很谦卑,波伏瓦想,也不是把这事当作信仰的反省,而仅仅是因为,和副院长争辩无济于事。或许还会轻易地送了命。 这会是杀人动机吗?有没有可能,副院长将让别人顶替他担任独唱一职,安托万就袭击了副院长的头?在格里高利圣咏的吟唱里,独唱的位置非同小可。 正像奥威尔说过的,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人们为了比别人更平等而会互相杀戮。 第十五章 阳光透过铅框玻璃窗,洒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平面图上。平面图画在一张又旧又厚的纸上,展..示出了修道院的十字形设计。围墙围住十字架伸出的两臂,院长的花园挂在十字架的底部。 探长戴上老花镜,身体前倾靠近卷轴。他默默地研究着这张图。当然,他曾去过院长的花园,他还和伯纳德在十字架右臂的围墙里,几个小时前一起捡拾鸡蛋,赶山羊、绵羊和鸡。 他的目光移向了平面图上十字架的另一端。这里有巧克力制作间、餐厅、厨房和另一堵围墙。 “这是什么,神父?”探长指着问。 “那是我们的蔬菜园和草药园。当然,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种的。” “够你们这么多人吃吗?” “所以我们这儿的修士从未超过24人。创立者认为24是最合适的人数。活能干完,也不用供养太多人。他们是对的。” “可你们有30间厢房。多出来几间,为什么?” “以防万一,”菲利普主教应道,“正如你之前所说,这是个有备无患的修道院。万一我们需要更多空间呢?万一有人来呢?我们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虽然24是完美的人数。” “但现在你们只剩23个人了。有一个位置空了出来。” “我想是的。我之前还没想过。” 探长猜想这话的真假,能否构成作案动机。如果院长进行了招聘,那么,他是不是之前就已经找到了一个修士,他想邀来加入吉尔伯特修会? 但是新的修士到来之前必须有人离开。还有谁比那个麻烦的副院长更合适呢? 加马什不需太多考虑就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不论是残酷的大学,还是在纽约拥挤的协作社,在空间极其有限的情况下,人们都极少真正去害人,或者打破别人的头颅。 他能想到的院长杀害副院长的动机多种多样,但要说是为给他人腾出一席空位,确也着实不靠谱。 “你最后招入的人是谁?” “吕克。他一年前才来。他原来待的那个修会靠近美国边界,也搞音乐,叫本笃会。他们做的奶酪很棒,所以我们就用巧克力来换奶酪。你早上吃的奶酪便是他们做的。” “味道确实很好,”探长深表赞同。他可不想深谈奶酪问题,因而话锋一转,重回到谋杀案上来,“那么吕克,你看中他什么?” “他一进神学院我便开始关注他。他的嗓音很动听,很特别。” “除此之外呢?” “你说什么?” “据我了解,你最看重的可能是歌唱能力。” “我首先看此人是否虔诚,”院长说,声音一如既往,平和愉快,但语气可丝毫不含糊,他想对此解释清楚一点,“首先,我要确保新来的修士接受我们修道院的目标,通过耶稣和上帝同在。如果这一点满足了,我再考虑其他方面。” “比如他的嗓音,”加马什说道,“但肯定还有其他条件,难道没有?他的其他本领。正如你说的,你们需要自立。” 院长头一回犹豫了,看上去很不安。 “吕克还有个优势,他年轻,可以接受教导。” 但是加马什已经看出了破绽,烦躁情绪。他继续周旋。 “然而,其他修士都有自己的职责。例如,我知道亚历山大修士年事已高,可能已无法照看禽畜。给他寻找一个继任者不是更合理吗?” “你是在怀疑我的判断力吗?” “是的,我怀疑一切。你为什么要招入吕克?他除了嗓音好听以外一无所长。” “我认为,目前阶段,他只要拥有嗓音就足够了。我说过,其他事情都可以教,他可以从亚历山大那里学习禽畜饲养,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很幸运。” “此话怎讲?” “我们不必乞求其他修士前来我们修道院。很多年轻的修士对我们修道院很有兴趣。这应该归功于唱片的发行吧。我们现在有选择的余地。他们来,我们便培养他们。可以由一名老修士带一名年轻的。罗兰修士便是如此,他接受指导,学会了装潢。” “也许吕克也可以学习。”加马什说。他看到院长笑了。 “这主意不错,探长。谢谢提醒。” 然而,加马什觉得这并不足以解释院长招聘风格上的大转变。他不去招募那些有技能、受过训练的人,却选择了一名新手。而这名新手别无他能,仅有的长处只是嗓音独特。 加马什凝视着桌上的平面图,感觉哪儿有点不对劲。这种感觉,宛似他在游乐园里体验过的那样。一看平面图他便觉得 6709." >有点恶心。 “只有一间密室?”他询问道,手指在私人祈祷室所在位置来回旋绕着。 “据我所知,一直有个传言,说是修道院里有条被人长期遗忘的隧道和一间装满宝藏的地下室,但是从没人找到过。至少我个人并不知道。” “传言说宝藏是什么?” “这个确实不太清楚,”院长笑着回答,“不可能有很多宝藏。创办修道院的24位修士从魁北克划船而来,我可以说,如果宝藏没法吃没法穿,它就不可能出现在行程中。” 这也恰好是加马什的行事原则,因而加马什接受了院长的解释。而且,那些发誓要沉默,甘受贫穷和遗世独立的修士们能有些什么宝藏呢?尽管他提出了这问题,答案他是知道的。人们总能发现东西用来珍藏。对于小男孩来说,宝藏是箭头和窥孔弹珠。对于青少年来说,宝藏是酷酷的T恤衫和签名棒球。那大人呢?仅仅因为修士身份,并不意味着他们便没了宝藏。只不过这些宝藏可能不是常人觉得有价值的东西罢了。 他把手停留在平面图的底端,防止纸张卷曲起来,然后查看手指触及的地方。 “这是同一张纸。”他说,轻抚着平面图。 “和哪张一样?”院长问道。 “和这张。”探长再次从书中拿出那页纸,把它覆盖到平面图上,“圣歌恰好写在和修道院平面图相同的纸上,这一张,”他触摸了一下羊皮纸,“和平面图一样旧吗?”他朝平面图点了下头问,“两张纸上的东西写于同一时期吗?” 这张平面图可追溯到1634年,署名克莱门特主教,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院长。在签名下方有两个图像,加马什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狼,它们交缠在一起,显然是睡着了。 “在狼群中”,在其中寻求平静而非驱逐或者杀戮。也许修士们从宗教裁判中逃脱后,就不太可能对其他事物有类似的恐怖了,即使是狼。 加马什对比了一下字迹。两者都很简洁,与其说这些字母是用手写的,不如说是画出来的,书法水平很高。它们看起来像是同一个人写的,但需要专家才能认定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毕竟这是1634年的。 菲利普主教摇了摇头,“这当然是同一种材质的纸,但是不是属于同一种型号呢?我认为圣歌是最近才写的,而且写这个的人故意用羊皮纸以使其看上去显旧。我们这里还有羊皮纸,是几个世纪前的修士做的,比纸张还要早。” “你们把它们放在哪里了?” “西蒙?”院长喊了一声,西蒙应声走了过来,“你能给探长看一下我们的羊皮纸吗?” 西蒙面露难色,仿佛这得费好一番工夫。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径直穿过房间,加马什紧随其后。他打开一个抽屉,里面是一沓沓的黄色纸张。 “有没有少?”加马什问道。 “不知道,”西蒙说,“我从来没数过。” “你们用这些纸做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它们一直放在这儿,以防万一。” 加马什在想,防什么万一呢?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有谁可能从中拿走一张呢?”他问道,感觉自己陷进了“20个问题”的推理游戏。 “谁都有可能,”西蒙边回答边关上了抽屉,“从不上锁。” “但是你的办公室上锁吧?”加马什转向院长。 “从不上锁。” “我们来的时候是锁着的。”探长说。 “是我锁的,”西蒙说道,“为了确保我去接你们时这里能保持原样。” “你去找医生和院长时也把门锁上了吗?” “是的。” “为什么?” “我不想有人无意中发现花园里有具尸体。”西蒙显然变得有所防备,将视线从加马什身上移开,落在院长身上。此时,院长坐着,安静地听着这一切。 “那时你知道这是起谋杀吗?” “我知道一定不是正常死亡。” “有多少人用过院长的花园?”探长询问道。只见修士再次朝院长看了看,然后将视线收回。 “没人用过。”菲利普主教应道,起身朝这边走来。来救驾?加马什心生好奇。这架势确实给人这种感觉。但是西蒙为何需要救驾,加马什一头雾水。 “探长,我想之前我肯定提到过,这是个私人花园,一种庇护所,过去马蒂厄常来,西蒙来打理花园,除此之外,别无他人,只有我使用这个花园。” “为什么?”加马什追问道,“修道院里大部分地方都是公用的,唯独你的花园为你一人所享用,为什么?” “这你就要问克莱门特主教了,”院长打趣道,“是他设计的修道院。他设计了这个花园,隐蔽的私人祈祷室,还有其他一切的一切。他是个建筑主教,在当时相当出名,而且才华横溢,想必你也看得出。” 加马什点..头。的确,他看得出。才华横溢,一点儿没错。不仅线条设计得简单,很有讲究,窗户的布局也是别出心裁。 每一块石头都有缘由。没有多余之物,不加过分装饰,一切都存之有据。院长的花园也不例外,如果称不上是秘密花园的话,那这种私人设计又为的是什么? 加马什转身面向西蒙,“既然没有其他人用这个花园,你说担心有人会无意中发现马蒂厄的尸体,这话又从何说起?” “我都不曾想过副院长竟会躺在那里,”西蒙应道,“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一时沉寂。加马什琢磨着眼前这位有所防备的修士。 随后,探长点点头,转身对着院长。 “刚才我们谈论副院长尸体上发现的那张纸时,你说纸张很旧,但上面的字却是新写上去的。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 此时,两人已坐回到椅子上,只留下西蒙一人在原地徘徊,他一边整理纸张,一边在旁观察细听。 “纸上的字迹墨水颜色太深,这是一方面,”菲利普主教解释道,一边同探长研究着这张纸,“羊皮纸将液体吸干后,留在表面的不再是墨水,而是以字体形状出现的墨迹。你看一下修道院平面图便可得知。” 加马什探身过去打量平面图。院长说得对。他想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加之暴露在太阳下,黑墨水理应有所褪色,而这张却丝毫未变。另外,墨水被羊皮纸吸收,颜色显露在纸里,而不是停留在纸表面。 “但这张,”院长指向泛黄的纸片,“还没有完全吸收。” 加马什皱了皱眉头,大为折服。虽然他可能会去咨询一下取证专家,但也觉得院长说得很有道理。这张泛黄的写着圣歌的羊皮纸一点也不旧,只是故意做旧罢了,借以掩人耳目。 “谁有可能这么做?”加马什问道。 “我不可能知道。” “我们来看看,谁可能这么做?我可以说,能唱格里高利圣咏的人并不多,更不用说写了,即便是照着这个描摹一张。” 他伸出食指指了指其中一个纽姆符。 “探长,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环境。很多事,对你而言,显而易见,对我并非如此。” 他起身离开,一会儿便回来了,手里拿了一本工作簿。这本子显然是现代的。他把本子打开,只见本子左页写有一篇拉丁文,还有一些歪歪扭扭的纽姆符;本子的右页是一篇相同的文章,只不过这次不是纽姆符,而是一些现代音符。 “这是同一首圣歌,”菲利普主教解释道,“一边是用纽姆符写的旧形式,一边用的是现代音符。” “这是谁写的?” “我写的。当初是为了转换这些古老的圣歌。开始时恐怕写得不好,也不精确。后面的要好些。” “你从哪里搞来这些古老的圣歌?”加马什指着写有纽姆符的一侧问道。 “从我们的《圣歌集》上抄的。探长,你别激动。” 加马什意识到哪怕是他的细微表情变化,都能被主教察觉。而仅仅是泛起的一丝兴趣,在这片祥和之地竟被解读成激动。 “这样跟你说吧,很多修道院藏有的此类书籍往往不止一本,会有很多本。我们这本应该是最不为人关注的。手稿没加任何说明,也没有配任何插图。以教会的标准来看,简直是乏善可陈。这种版本我想所有贫困的吉尔伯特修会成员都买得起。” “你把《圣歌集》放在哪里了?” 这就是宝藏?加马什好奇,这本书会不会藏在隐蔽处,还要指派一个人去看守?很可能就是派的死去的副院长。这又能给马蒂厄带来多少权力? “就保存在教堂的诵经台上,”院长说道,“这书太大,一直打开放在那里的。不过,我想吕克此刻正拿在门房里细心研读。” 说着,院长微展笑颜。他能看出探长脸上的些许失望之色。 加马什有些懊恼,自己的心思为何如此轻易就被这人看透。这本该是警官的优势,而如今却被他剥夺了去。警方想些什么,那些嫌疑犯总是一无所知的,但是这个院长,他似乎洞察一切,至少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菲利普主教也并非能洞悉一切。他就不曾料到他们中间竟会冒出个谋杀犯。或者,他极有可能是知道这一切的。 “你一定很精通纽姆符,”探长递过院长的工作簿,“所以能将其转换成音符。” “我倒是希望这样。我远非最好,不过也不算最差。我们所有人都在做转换。不论谁,一旦进了圣吉尔伯特修道院,首项任务便是转换。比如吕克,他现已开始着手将古老的格里高利圣咏转换成现代音符。” “为什么?” “初衷是一种测试,看看修士到底能有多专注。对那些不是真正喜欢格里高利圣咏的人来讲,这差事可谓漫漫无期,枯燥乏味。所以排除那些业余爱好者,这是不错的法子。” “对那些满腔热忱的人呢?” “这里将是天堂。我们会等不及地立马着手进行转换。书就放在诵经台上,我们任何人任何时候遇到不懂的,都可以随时查阅。” 院长低下头,快速浏览着工作簿,时而笑笑,时而摇头,对于一些错误甚至啧啧抱怨。这让加马什想起了他的一对子女,丹尼尔和安妮。每当他打开相册,翻看他俩小时候拍的照片,总会笑逐颜开,有时看看他们的发型服饰,他也会觉得哭笑不得。 相册、全家福,这些东西修士全然没有,不过他们有画着纽姆符和音符的工作簿。圣歌取代了他们的家庭。 “转换整本《圣歌集》要花多长时间?” “需要毕生的时间。转换一首圣歌差不多就要花上一年时间。这种关系会越来越美好,可以说是亲密无间。” 一时间,院长似乎已超然物外,亲临其他地方,那儿没有围墙,没有谋杀,也没有探长的盘询。 随后他将思绪拉回,“这工作太复杂,持续时间太久,我们大部分人到死都还没能完成。” “刚才发生什么了?”加马什问道。 “什么?” “一说到音乐,你的眼睛就看似不再聚焦了。我感觉你走神了。” 院长警觉地注视着探长,一言不发。 “你这表情,此前我见过,”加马什说,“在你吟唱的时候。而且不仅仅是你一个,你们所有人都是这副神情。” “我想是喜悦之情吧,”院长说,“一想到圣歌,我便瞬间觉着无忧一身轻。那也是我感觉到的与上帝最接近的距离。” 不过类似的神情,加马什在其他人的脸上也看到过。不论是臭气熏天、肮脏污秽的房间里,还是阴冷的桥洞;在生者,有时在死者脸上,都见到过,类似于心醉神迷。各色人等,各种环境下的都有。 那些人到达心醉神迷不是经由圣歌,而是通过手臂上扎的针,快克毒品和一些小药丸。有些时候,他们到达心醉神迷的地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说宗教是大众的鸦片,那圣歌又是什么? “既然你们所有人都在转换同样的东西,那互相抄录一下不就是了?”探长问,琢磨着院长在走神之前说的话。 “欺骗?你的确来自不同的世界。” “这只是我提的一个问题,”加马什笑着说,“不是一种建议。” “我想我们大可以那样做,但对我们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累人的工作。工作的重点也不在转换,而在于了解圣歌,享受音乐,每个音符,每个字眼,每声呼吸无不传递上帝的声音。倘若一心想着走捷径,那他不会为格里高利圣咏奉献一生,也不可能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过一辈子。” “有没有人完成过整本《圣歌集》?” “据我所知有几个。不过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 “那他们死后,工作簿怎么处置?” “放在墓地上烧掉。” “你们烧书?”加马什的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是的。藏僧花数年用沙子创作一件复杂艺术品,可一旦完成,他们就将其销毁。我们并不是想与物品日渐生情,我们要的是音乐,那才是我们的礼物,而不是工作簿。” “不过这肯定很痛苦。” “确实。但是信仰本身通常就是痛苦的,不过也是欢愉的。各占一半吧。” “所以,”看着放在平面图上泛黄的纸张,加马什说道,“你不认为这张羊皮纸有些年代了?” “我不认为。” “还能看出其他的吗?” “显然,我让你看我的工作簿是想让你看看圣歌间的差异。” 院长将泛黄的羊皮纸放到工作簿里,恰好盖住了已转换好的内容,留下两页画满纽姆符的圣歌彼此相对。探长仔细研读它们。一时沉寂,他几近花了一分钟愣愣地盯着。从这一页看到另一页,细细看着这些文字还有画在书页上的种种标记。 随后他放慢了速度,慢慢浏览着一页,然后另一页。 他抬起眼睛,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这些纽姆符不一样。”加马什说,“不对,不是不一样。这页上的纽姆符要比副院长那张纸上的多,多很多。既然两个样本这样并排放着,差距明显便呈现出来。你从原着中抄到笔记本上的每行只有几个纽姆符,但是在副院长那找到的,却是密密麻麻。” “的确如此。”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一样,我不大清楚,”院长朝泛黄纸张探了探身,“探长,纽姆符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发出指令。高音,低音,快速,慢速。它们只是标记,记号而已,好比指挥的手。我认为这不论是谁写的,都是要说此处应该有很多声音,不同的和声,声音有不同的走势。可见这不是单声圣歌,而是复合圣歌,是多层次的。语速极快,节奏很强,而且……” 院长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 “正如我说的,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马蒂厄是。不过我认为这应该是配有音乐的,并且有一行纽姆符是写给乐器用的。” “那就与格里高利圣咏不同了?” “这会让它成为全新的东西,闻所未闻的东西。” 加马什细心研究着泛黄的羊皮纸。 多奇怪,他想着,不曾露面的修士竟然拥有一些从未听过的东西。 而且他们的副院长已经死去,被发现之时,犹如腹中胎儿那样蜷缩护着这张羊皮纸。好比母亲,竭力保护尚未出生的孩子。抑或是手足兄弟围绕着一枚手榴弹。 他多么希望自己知道这是什么。神圣的还是受诅咒的? “你们这儿有乐器吗?” “有架钢琴。” “钢琴?你们拿它来吃还是穿?” 院长笑道:“几年前一位修士带过来的,我们就不想送回去了。”院长的笑容更灿烂了,“我们致力于格里高利圣咏演奏且激情满怀。实际上,我们钟爱一切教堂音乐。很多修士歌唱得很好。我们有录音机还有小提琴,可能是弦乐器也说不定。反正两者我从来分不清。” “一个用来唱歌,一个用来伴舞。”加马什应道。 院长看着他,饶有兴致,“这种解释真有趣。” “一个同僚告诉我的。从他身上我学到不少东西。” “那他对当修士可有兴趣?” “恐怕他早已超然物外了。” 从探长的脸上,院长再次猜出了探长的心思,但是他并没有就此扯开话题。 加马什拿起羊皮张,“我想你们这儿没有复印机吧?” “没有。不过我们有23名修士。” 加马什笑了,将羊皮纸递过去,“你能将此转换一下吗?如果你能抄写一本那就再好不过了,这样我就不用一直携带着原本到处跑了。或许,你们还有人能把这些纽姆符转换成音符,是不?” “我们试试看。”菲利普主教唤来了他的助理并且交代了要做的事。 “转换成音符?”西蒙问,看起来有点悲观。 “是的。最终是要这样做的。现在,先抄一份,我们就可以将原件还给探长。抄的时候,请务必精确。” “那是自然。”西蒙答道。院长转过身去,但加马什瞥见了西蒙脸上的不悦之色,他正盯着院长的后背看。 探长有点儿纳闷,他是院长这一边的人吗? 加马什看向外面。由于隔着玻璃,外边的一切多少有点扭曲。但他仍然渴望出去走走,到阳光下站站。远离屋内的世界,哪怕是短暂的一刻,远离微妙的四目相对,远离模糊不清的联盟阵营,远离笔记,而他也不必再小心掩饰表情。 不论茫然若失,还是神魂颠倒,一概抛尽。 加马什很想去院长的花园走走。不论花园是铺满碎石,长满青草,还是从未修剪,想要控制这事本身就是一种幻想,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驯服的生灵。 终于他意识到此前他第一次看到修道院平面图时,是什么令他感觉不舒服了。 他又看了看。 带围墙的花园。平面图上所有园子大小相同。而现实并非如此。院长的花园远小于禽畜棚舍区。但是,平面图上,两者的大小完全一样。 可能原先的建筑师克莱门特主教自己改变了这张平面图。他是从透视向下的视角画的。 看似相同的事物实则未必相同。 第十六章 波伏瓦探员走了,留下吕克继续看那本搁在他瘦削膝盖上的大书。波伏瓦来的时候还以为这可怜的混蛋一定想有人陪,但走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就是个闯入者。年轻的修士真正想要的是跟书本待在一起。 让·居伊动身去找安托万,走到教堂前,他停下脚步,查看黑莓手机。 果然,有两条安妮发来的短信。都很短。一条是回复早上他的邮件,还有一条更近些时候发的,讲她当天的生活。波伏瓦倚靠在教堂冰冷的石墙上,微笑着回复。 有些粗俗却带有挑逗暗示。 他本想告诉她今天一大早她父亲的冒险经历,穿着睡衣和浴袍,在圣坛上被修士们发现。但这么好的故事在邮件里说实在太浪费了。他想,还是等到回去,带她去离她家不远的一家特拉斯餐厅,一边品尝红酒一边慢慢告诉她。 给安妮发完隐晦挑逗的短信后,他转向右边,朝巧克力制作间望去。伯纳德在里面,正在将小小的野蓝莓从黑巧克力中捞出来。 “你找安托万?”伯纳德跟波伏瓦搭话,“你去厨房或者园子里看看他在不在。” “园子?” “穿过走廊尽头的门就到。”他挥舞着木勺,围裙上滴了不少巧克力。看上去他要诅咒,波伏瓦停下来,好奇修士怎样诅咒。是像其他魁北克人那样?还是像波伏瓦那样?他们诅咒教堂吗?圣杯!神龛!圣饼!魁北克人早把宗教词汇都变成了脏话。 但修士没再开口,波伏瓦走开了,瞥了一眼隔壁隐约可见的厨房,满眼的不锈钢器皿。很容易看得出来,音乐经费有一部分花哪儿去了。厨房没看见安托万的身影,只有正煨着的汤和烤面包的香味。最后,波伏瓦来到走廊尽头的大木门处,打开了门。 迎面扑来一阵清新凉爽的秋风。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要不是又照到太阳,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阳光。他深吸了口气,步入园子。 院长的书架拉开了,向加马什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绿草如茵,最后一批花儿绽放,整齐的灌木,还有花园中间高大的枫树,秋叶飘零。探长正在欣赏,这时一片明亮的橘色叶子掉落下来,随风飘荡,轻轻地落到地上。 这是一个被围墙围起来的世界,借着控制之名,失去了真实的本质。 加马什把脚埋在松软的草地里,闻着清晨带着麝香味的秋天气息的空气。虫子嗡嗡地叫着,几乎也沉醉在9月的甜美中。现在有些凉意了,但比探长预期的要暖和。他猜想,围墙应该是用来挡风和避光的。这些构成了他们独有的环境。 加马什要求进入花园,不仅是因为他渴望新鲜空气和阳光,还因为就在24小时前的几乎这一时刻,另外两个人曾站在这儿。 马蒂厄和杀他的人。 现在,探长和院长站在那儿。 加马什看了下手表,上午8点半刚过。 副院长的同伴确切是什么时间决定他要做的事的?他走进花园,就站在探长现在站的位置,心里就有了谋杀计划?弯腰捡了块石头,猛地砸在了副院长的头上?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 是何时决定实施谋杀的? 马蒂厄又是何时知道自己即将被杀害?实际上他已经遇害了。显然,受到致命一击之后,他没有马上死亡。他还爬到了远处的围墙边,远离修道院和温暖明媚的阳光,进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这只是谁说过的天性使然?动物临死时都不想被打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副院长还有要履行的最后义务? 为了守护那张泛黄的羊皮纸,免得它被修士们夺走?还是为了保护修士们免受那张泛黄的羊皮纸之害? “昨天早晨的这个时间,你在检查新的地热系统?”加马什问,“就你一个人?” 院长点点头,“早晨修道院里一片繁忙景象。修士们都在园子里,照料禽畜,做各种各样的杂事。修道院里总有做不完的事,来维持运转。” “有专人管理修道院里的设施吗?” 院长点点头,“雷蒙德修士,他负责看管设施:管道、供热、供电等。” “那你见到他了。” “没见到。”院长转过身,在花园里慢慢踱步。加马什跟上他陪着。 “你说‘没见到’,是什么意思?” “雷蒙德当时不在。每天清晨唱完赞美诗,他都到园子里干活。” “所以你选择在那个时候去检查地热系统?”加马什问,一脸疑惑,“为什么你不选择他也在的时候,让他和你一道检查?” 院长微微一笑,“你见到过雷蒙德吗?” 加马什摇了摇头。 “他非常可爱,是个绅士,还是个解释家。” “是个什么?” “他总爱解释设备是怎样工作的,工作原理又是什么。实际上,他每天都会把自流井的工作原理和我说上一遍,14年来天天如此。” 院长的脸上还挂着那种古怪、深情的神色。 “有时候我真受不了他这样没完没了,”他对探长吐露道,“就会趁他不在园子的时候,偷偷溜进去自己检查。” 探长微微一笑。他手下也有几个那样的探员和警员。他们总是跟着他穿过走廊,喋喋不休地向他报告说指纹有多复杂。为了避开他们,加马什曾不止一次地躲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你的助理,西蒙对吧?他曾去找过副院长,但是没找到,于是他就回去照看那些禽畜了,我这样理解没错吧。” “是的,他非常喜欢他养的那些鸡。” 加马什仔细看着院长,看他是否在开玩笑,但他看上去极其严肃。 让·居伊看着园子。园子相当有规模,比院长的花园大多了。显然这是个菜园子,主要作物是蘑菇,种植量很大。 12位修士,身穿黑色长袍,有的跪着,有的弯着腰。他们头上戴着奇大无比的草帽,宽宽的帽檐耷拉下来。要单是一个人戴这种帽子会显得很滑稽,但是他们人人都戴,看上去也就不怪了。倒是波伏瓦,头上什么都没戴,显得很突兀。 植物都绑到了木桩子上,藤蔓顺着木格子往上爬,田埂上长了一些蘑菇。另外一些人拎着篮子摘菜。 波伏瓦想起了自己的祖母,她在农场里忙活了一辈子。她个子不高,体格强壮,一辈子对教堂又爱又恨。让·居伊去看老人时,他们就会去摘些新出的豆子,坐在门廊那儿剥。 他现在才明白,当时祖母一定很忙,但她从没给人那种印象。正像这些修士给人的印象一样,他们按部就班甚至是不辞辛苦地劳作,却始终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波伏瓦感觉自己都快被他们举止间的韵律给迷住了。他们时而站立,时而弯腰,时而跪下来。 这让他想起了什么。对了,要是说他们在歌唱的话,这就是一首弥撒曲。 这是不是也能解释祖母对菜园子的喜爱?她站直,弯腰,跪下来,是不是这就成了她的弥撒?她的奉献?她是在园子里,找到了在教堂里寻求的那种平静和慰藉? 有位修士注意到了他,冲他笑了笑,点头示意他过去。 他们已经解除了噤声之誓,但显然,这仍是一个选择。这些修士喜欢沉默。至于为什么这样,正是波伏瓦要查明的。 他走了过去。修士扬了扬帽子,这是旧式打招呼的方式。波伏瓦在他旁边跪下来。 “我找安托万。”波伏瓦小声说。 修士举起铲子,指了指远处的墙边,又自顾自干活去了。 波伏瓦沿着齐整的田埂,经过一个个正在除草或采摘果菜的修士,向安托万走去。他正在除草,独自一人。 好一个独唱者。 “可怜的马蒂厄,”菲利普主教说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儿。” “不是你请他过来的吗?你派西蒙过去,约请他来见面。” “没错,但约的是11点弥撒过后,而不是晨祷后。如果说是我约他来的,那他也早到了三个小时。” “可能他理解错了。” “你不了解马蒂厄。他很少出错,也从不早到。” “那么,可能是西蒙把时间说错了。” 院长微微一笑,“时间方面,西蒙更不可能出错了,相反,他更守时。” “那么,菲利普主教,你呢?你出过错吗?” “那可是家常便饭啦,我就没对过,这是院长这个职务的‘额外收入’。” 加马什笑了。他深解其意。但他突然想起,西蒙前去副院长那里传达信息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副院长。消息根本就没传达出去。 那么,如果不知道要来见院长,副院长又为什么来这里呢?他来见谁? 毫无疑问,他见到了杀害自己的凶手。与此同时,他显然也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害。那么,又是什么使得马蒂厄来到这个花园里? “你昨天是什么事想见副院长?” “修道院的公事。” “我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修道院的公事,”加马什反驳道,他们继续在花园里踱步,“但我还是希望你直说,不要浪费时间。我知道你和马蒂厄每周要见两次面,来商量修道院的事务。但是你昨天请他过来见面,这很不同寻常。” 加马什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却仍有股不容置疑的味道。他已经受够了院长,受够了这里的一个个修士,他们的回答总是无关痛痒。这就像抄别人的纽姆谱,轻松省事,但是并无益于他们接近目标。他们的目标是揭露真相。 “菲利普主教,到底是什么紧要的事,让你不能等到下一次例行见面时再说?” 院长沉默着,又往前走了几步,黑色长袍掠过草丛和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马蒂厄想谈谈再录制一张唱片的事。”院长沉着脸说。 “是副院长想要谈?” “你什么意思?” “你说马蒂厄想谈。见面到底是他的主意,还是你的?” “话题是他的,时间是我定的。我们必须在大家到教堂集会之前把这个事情谈妥。” “这么说,再录制一张唱片的事还没有定下来?” “他决定了,不过我还没有。我们在教堂谈过,不过结果是,”院长搜寻着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悬而未决。” “你们没能达成一致意见?” 菲利普主教走了几步,把双手插进衣袖里,看上去深陷在冥想之中。他脸色阴郁,若有所思。那是一张秋天的脸,所有的树叶都已落尽。 “你知道的,我还可以去问别人。”加马什说。 “我想,你已经问过了吧。”院长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修道院里的多数事务,总有一些人支持,一些人反对。” “听上去,你说的好像是另外一件有待解决的事。事实远非如此,是吗?”加马什温和地说。他不想让院长产生防备之心,最起码,不想让他们之间更加生分。眼前站着的是个有所戒备的人。可是他戒备的是什么呢? 加马什决定探个究竟。 “录制唱片改变了修道院,”加马什进一步追问,“是这样吗?” 院长停下脚步,望向围墙外,目光停在远处树林中的一棵树上。那棵树兀自高耸,秋色尽染,映衬得周围深浓的常绿树木也明亮起来,犹如一扇熠熠发光的教堂窗户,比教堂里见到的任何东西都来得更加壮丽。 院长惊叹不已。 他怎么就忘记几年前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是什么样子了,就是录制唱片以前。现在,一切似乎都要以录制唱片来估量了。录制之前和录制之后。 在录制唱片之前,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一直很贫穷,而且越来越穷。每到下雨,屋顶漏水,修士们都要拿上锅碗瓢盆全体出动。修道院用木质火炉取暖,总是供暖不足。冬天睡觉时,他们不得不穿上长袍、裹上毛毯。夜深寒重,他们有时冻得无法入眠,就团在餐厅里,聚在火炉旁,往里头扔些原木,喝点茶,吃点烤面包。 他们不仅是靠火炉取暖,更是要靠相互之间的体温取暖。 有时,他们边等待太阳升起,边开始做祷告。他们齐唱单声圣歌,声音低缓。那时并没有什么鸣钟敲响告诉他们要这样做,也不是因为他们害怕严寒或是苦夜。 他们做祷告,仅仅是因为那会令他们愉悦,仅仅是为了这愉悦本身。 马蒂厄总是在他身旁。他们吟唱的时候,菲利普主教就注意到马蒂厄的手总是在轻轻摆动,悄然打着拍子,一副指挥的架势,好像那些音符和歌词已成为他的一部分,与他融合在了一起。 菲利普主教曾想握住那只手,成为它的一部分,去感受马蒂厄所感受到的。当然,他从没那么做过。现在再也做不成了。 那都是录制唱片之前的事了。 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已灰飞烟灭。不是发生在石头砸在马蒂厄头上的那一刻,实际上,早在那以前,一切就已消亡。 罪魁祸首就是那该死的唱片。 院长措辞谨慎,即使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例外。“该死的唱片。”他真心希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这个警方派来的人,身材魁梧,令人生畏,质问他是否犯过错。他算答得圆滑,说自己总是犯错。 他本该说,他犯过很多次错,但有一个错误令以往的错误都不值一提了。这个错误如此巨大,如此令人震惊,已然铸成一个永远的错。用消不去的墨水铸就。正如修道院的平面图一样,他的错误已经渗透到修道院的结构中。现在,它已定格在了修道院,成为永恒。 曾经,从方方面面看来都是正确无误、再好不过的事,最终却变成了一场嘲弄。吉尔伯特派的人从宗教改革和宗教审判案中幸存了下来,在魁北克的荒野中生存了将近400年。可最终,他们还是被人发现了,被人击倒。 打击他们的武器正是他们全力扞卫的东西,格里高利圣咏。 菲利普主教宁死也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让·居伊·波伏瓦盯着安托万。 如同在窥视另一个宇宙的内部。这位修士38岁,年龄和波伏瓦差不多,身高、肤色,都和波伏瓦相仿。他们甚至都有着运动员一样健硕的体魄。 连安托万说话时的魁北克腔调都很像。即使受过教育并极力掩盖,也能听得出来他话语中带有蒙特利尔最东边的市井口音。 两个大男人互相盯视,尚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 “早上好。”安托万说。 “你好。”波伏瓦回应道。 他们之间的唯一区别是一个是修士,一个是探员。他俩就像是一个家里一起长大的孩子,只不过是在不同的房间。 波伏瓦了解到这里的多数修士比他年长。他们看起来都是那种似乎天生就是才智高深、沉思默想的人。但是这个健硕的男人呢? 波伏瓦觉得有点晕眩。是什么使安托万变成安托万修士?而不是像他这样当一名警察?或者做一名老师?又或者,成为魁北克水利局的一名工作人员?甚至,哪怕混成个乞丐、流浪汉? 对于上述人等的各种人生路,波伏瓦相当了解。 但是,教徒的生活?又是他的同龄人?还来自同一地区? 波伏瓦认识的人里面,甚至没一个人会去教堂,更别提献身于宗教了。 “我听说你是唱诗班的独唱。”波伏瓦说。他尽量站直了身子,可在安托万面前还是觉得矮了半截。波伏瓦判断,估计是因为他穿着长袍的缘故,给人一种高大和权威之感。 或者局里也该考虑重新设计一下警察制服。他要把这个提议投进建议箱,署名签上拉科斯特探员。 “没错,我是独唱。” 安托万没喊波伏瓦“我的孩子”,波伏瓦不禁如释重负。他不知道如果对方真的这样称呼,他会作何反应,不过他想,就算那样也不会给警察局带来什么不良影响。 “我还听说,你很快就要被换掉。” 对方做出了反应,尽管不是波伏瓦预料中的,也不是他希望听到的。 安托万面露微笑。 “看得出来,你和吕克谈过了。不过,我想他恐怕是弄错了。” “他似乎相当肯定。” “吕克总是分不清他希望发生的和实际将要发生的事,愿望和现实之间总是有差距的。他还是太年轻了。” “我想,他也并不比耶稣年轻多少吧。” “希望你不是想说基督在门房再临?” 波伏瓦对宗教上的事知之甚少,就没吭声。 “吕克一定是误解了副院长。”安托万说。 “副院长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吗?” 安托万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他承认,“副院长说话做事一向都很明确。” “那么,为什么吕克确信副院长想让他担任独唱呢?” “我无法解释人们的‘确信’,波伏瓦探员。你能吗?” “不能。”波伏瓦承认道。他看着眼前这个和他同龄的男人,身着长袍,头戴宽边帽,剃了头,置身于树林里的一群修士之中。他们献身于这个偏安于魁北克一隅的修道院,在吟唱这种用已经消亡的语言写就,用波浪线代替音符的圣歌中找寻意义。 是的,他无法解释。 但是多年和死尸打交道,波伏瓦清楚一件事,介入一个人和他的信仰是件非常危险的事。 “你认为为什么要吕克做守门人?”修士问波伏瓦,并没抬头看他。 “是惩罚?还是恶作剧?” 安托万摇摇头,“我们每一个人刚到这里时,都是被安排在门房。” “为什么?” “方便我们离开。” 安托万弯腰捡起一个圆鼓鼓的南瓜,放进波伏瓦的篮子里。 “宗教生活非常艰苦,先生。而守门人,更是苦上加苦,没有几个人能承受。” 他说得好像宗教生活的修道院跟海军陆战队一样。不会有那样的生活。波伏瓦发现对他的理解上有了个小小的改观,甚至是,有了一丝吸引。这是一种艰苦的人生,只有最坚韧的人才能克服它,并引以为傲。这些人为数不多,这就是修士们。 “待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人都是受召唤而来,是心甘情愿的。我们必须确保这一点。” “所以你们考验每一位新来的修士?” “不是我们在考验他,考验是在他个人和上帝之间的。结果更没有错误之说。结果只有真理。他可以留下守门,也可以拿上钥匙自己开门离开。” “这是个自由的选择?”波伏瓦问。他看到修士又笑了。 “当然。” “当真有人离开过吗?” “很多,离开的人比留下的多得多。” “吕克呢?他在这儿差不多有一年了。他的考验何时结束?” “他下定决心之时,便是考验结束之时。他要求从门房出来,加入我们;或者拿了钥匙,自己开门离开。” 又一个大南瓜进了波伏瓦的篮子。 安托万走下田埂。 “他正在那儿经历炼狱般的苦难呢,”他说着,在硕大浓密的南瓜叶丛里找更多的南瓜,“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肯定很痛苦,他都快瘫了。” “因为什么?” “先生,你说通常什么会让人瘫掉?” 波伏瓦知道答案,“恐惧。” 安托万点点头,“吕克很有天赋,天生一副好嗓子,是我们这里迄今为止最好的,这很说明问题。但是 4ed6." >他被恐惧给毁了。” “他恐惧什么?” “一切。他对归属恐惧,对不归属也恐惧;他怕光明,也怕黑暗;他担心夜里的嘎吱嘎吱声,也害怕清晨的露珠。这就是我知道马蒂厄不会选他担任独唱的原因。他的嗓音尽管优美,却充满了恐惧。假如信仰战胜恐惧,他就可以担任独唱。在此之前,他不能担任独唱。” 他们沿着田埂缓慢前移,波伏瓦则思量着安托万刚才说的话,他的篮子里装的南瓜越来越多,越来越沉。 “但是,假设副院长选定他了呢?假定副院长认为,多数人听不出他嗓音里的恐惧,或者说,就算听出来了也不在意呢?或许,这样一来,说不定会让音乐变得更有魅力、更丰盈、更仁爱?谁知道呢。假设马蒂厄真的选择了吕克,你会作何感想?” 安托万摘下草帽,擦了下额头,“你认为我会在乎?” 波伏瓦迎住他的目光,“我认为你会十分在乎。” “换作是你呢?要是有个人,你仰慕他、敬重他,结果他冷落你,赏识别人,你会怎么做?” “这是你对副院长的感受?你很敬重他?” “是的。他是个伟人,他拯救了我们修道院。要是他想让一只猴子担任独唱,我会很高兴地为猴子种香蕉。” 波伏瓦觉得自己很愿意相信这个人。或许,是因为他相信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但他还存有疑惑。 同时,让·居伊对这个修士也有所怀疑。在这身长袍、这顶可笑的帽子之下,只是个普通男人,而不是什么上帝之子。既然是普通人,波伏瓦想到,只要被逼无奈,只要遭人背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尤其逼迫、背叛他的这个人还是他最敬重的人。 波伏瓦知道万恶之源并非金钱。是的,驱使人作恶犯科的,是恐惧。对没有足够的金钱、食物、土地、权力、安全和爱的恐惧,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恐惧,或是失去自己已有东西的恐惧。 波伏瓦看着安托万摘下隐蔽处的南瓜。是什么令一个健康、聪明的年轻人去当了修士?究竟是信仰,还是恐惧? “副院长死后,是谁掌管唱诗班?”加马什问道。他们走到了花园的尽头,正返身折回。早晨的冷空气冻得他们脸颊发红。 “我已经让安托万接管。” “那位独唱?就是昨天晚上冒犯你的那位?” “应该说是继马蒂厄之后最富才华的音乐家才对。” “你不想亲自接管吗?” “当然想,现在也想呢,”院长面露微笑,“但我还是让别人来做吧,这个工作安托万最合适,而不是我。” “不过,他可一直是副院长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院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加马什微微偏了偏头,审视着身边的这个人,“我的意思是,这个修道院,这个教会,是拉帮结派的。副院长的人结成一派,院长的人另成一派。” “这太荒谬了。”院长厉声说道,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但为时已晚。加马什已经窥探到掩藏在这张脸后面的东西。蟒蛇吐出了芯子,又迅速缩了回去。 “这是事实,神父。”加马什说。 “你错把意见不合当成了团体分化。”院长说。 “我没有。这其中的区别我再清楚不过了。眼下这里发生的,早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也绝不是简单的意见不合。而且,你很清楚这一点。” 两人停下脚步,盯着对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加马什先生。这儿不存在你所谓的‘院长的人’、‘副院长的人’。马蒂厄和我共事了几十年,他负责管理唱诗班的事务,我负责照看大家的精神生活。” “难道这二者不应该是合而为一的,是同样的吗?吕克就把圣歌说成既是连接上帝的桥梁,更是上帝本身。” “吕克太年轻,看问题简单。” “吕克是副院长的人。” 院长被激怒了,“圣歌是很重要,但是在这儿,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它也只是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派系的出现是因圣歌乐谱而起?”加马什问道,声音平静却执着,“那些坚持圣歌至上的修士们都向副院长靠拢,而坚持信仰第一的人则向你靠拢。” “不存在你所说的拉帮结派。”院长提高了嗓门,在加马什看来他有些怒不可遏,甚至是绝望透顶,“我们很团结,只是偶尔意见不合,仅此而已。” “你不同意修道院的发展方向?你不同意某些事情,譬如噤声之誓这一修道院的根本?” “我已经解除了噤声之誓。” “不错,但却是在副院长去世之后,而且你这样做只是方便修士们回答我们的问询,并不是允许他们介入外部世界,你不会允许他们参加音乐会,接受采访等等。” “噤声之誓不会永久废止,永远都不可能。” “你觉得录制第二张唱片会如期进行吗?”波伏瓦问。 现在,他终于看到安托万有所反应了:一股怒气一闪而过,又被压了下去。这就像他们脚下蔬菜的?根茎,深埋地底,却一直在生长。 “我不知道。如果副院长还活着,我想肯定会的。当然,院长是反对的。不过,马蒂厄最后会办成。” 安托万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不确定。波伏瓦终于找到了切入口,虽然花了点工夫。就算他整天逼问、侮辱、大声训斥安托万,安托万也照样泰然自若、温文尔雅。但是只要跟他提起院长,情况会怎样呢? 砰。炸开了。 “你用了‘当然’一词,那么你确定院长会反对?院长为什么要反对?” 只要不停地逼问和院长有关的话题,安托万就会招架不住,更可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些意想不到的爆料。 “因为那不在他的掌控之下。” 安托万朝波伏瓦靠近些,让·居伊觉察到了他个性的力量,还有他身上的活力。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站在自己面前的都是个强壮的人。 你为什么做了修士?事实上,这才是波伏瓦一直真正想问却还没问的。而且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没问。他害怕知道答案。 “你瞧,院长决定围墙内的一切事情。修道院里,院长的权力至高无上,”安托万说,淡褐色的眼睛盯着波伏瓦,“但是他疏忽了一个东西,圣歌。他允许录制第一张唱片,就让音乐流传到了世上,局面失去了控制。圣歌有了自己的生命力。过去的一年,他都在试图做些补救,取消那种做法带来的负面影响。重新掌控局面,”这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善的微笑,“但他没做成。那是上帝的意愿。他心生怨恨。他痛恨副院长。我们大家都知道。” “他为什么痛恨副院长?我还以为他们是朋友。” “因为副院长具有的聪明、天赋和热情,他都没有。院长无趣又严肃,算是个还不错的管理者,但还称不上是个领导者。他能顺着来倒过去地引用《圣经》里的话,不管是英文的、法文的还是拉丁文的。至于对格里高利圣咏,我们这修道生活的中心呢?有的人知道它,而有的人却能感知它。院长,就只是知道;副院长,才是真正的感知。因此,马蒂厄在修道院的威望比他高得多,院长知道这一点。” “但事情本来一直是那样的,怎么录制唱片就带来改变了?” “因为如果只是我们这帮人,那他们相安无事。事实上,他们搭伴还算是个合作不错的团队。但随着录制唱片的成功,权力发生了转移,副院长一夜之间名声在外了。” “随之还带来了影响。”波伏瓦接茬道。 “院长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紧接着马蒂厄又做出决定,认为我们不只应该再录一张唱片,我们还应该走向世俗世界,响应所有的邀请。他强烈地觉得,那些邀请不只是来自大众,也来自上帝。本质上,那就是‘召唤’本身。假设摩西自己留下了刻有十诫的石碑?或是耶稣终身做个木匠,只在心里默默和上帝交流?不,这是些注定要与世人分享的恩赐。副院长想要和人们分享,可是院长不想。” 这些欲言又止的话,从安托万的嘴里断断续续说了出来。他还不能顺畅地将对菲利普主教的不满一吐为快。 “副院长想废除噤声之誓,好让我们走向外面的世界。” “可院长拒绝了,”波伏瓦说,“支持他的人多吗?” “有些修士对他很忠诚,但更多的是出于习惯而已,习惯和训练。长久以来,我们接受的训导是,个人必须服从于院长。” “那么,为什么你没有?” “因为菲利普主教会毁了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将带我们退回到黑暗时代。他喜欢一成不变,但为时已晚,录制唱片改变了一切。这是上帝送来的礼物,但是院长可不这么想。他说唱片就像伊甸园里的毒蛇,允诺我们以权力和金钱,是要把我们引向堕落的。” “或许他是对的。”波伏瓦试探道,看到对方一脸的愤怒。 “他就是个吓坏了的糟老头,死抱着过去不放。” 安托万边说边步步逼近波伏瓦,这些话几乎是喷到对方脸上的。然后他顿了顿,脸上闪过迷惑的神情,扭过头去。 波伏瓦也停下来,留神听着。 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阿尔芒·.加马什望向天空。 终于挖掘出一点点影踪了。 他和院长一直在讨论花园。他想把问询弄得轻松随意一些。这就像钓鱼:钓上鱼,放了它;再钓到,再次放生。让嫌犯以为自己有充分的自由。故意让他们脱钩,再把他们钓住。 这令人筋疲力尽,对每个人都不例外。加马什知道,对那些钓在钩上、正不断挣脱的人,尤其如此。 院长显然觉察到了探长语气和话题上的转变。 “你说克莱门特主教为什么要建花园?”探长问。 “住在一起的人之间,最在意什么?” 加马什想了想。是相互陪伴吗?是平和安宁?还是彼此容忍? “私密性?” 院长点点头,“没错,正是。克莱门特主教拥有圣吉尔伯特修道院里别人没有的东西,隐私。” “我不这么认为。”加马什说。院长看着他。菲利普主教感到一根弦轻轻扯了一下,同时意识到,他所以为的自由根本不存在。 加马什琢磨着院长刚才的话。或许他们的传世宝藏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压根就没有宝藏这回事。有的只是一个没人进去过的空房间,还有一把锁。 隐私。既然需要隐私,那自然就会有什么事。 安全。 加马什知道了,安全才是人们最看重的。 这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抬头仰望澄澈的蓝天,那里空无一物。 可是远处却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 一声轰鸣好似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瞬间打破了平静。就像天空张开了大嘴,朝着他们尖叫。 所有在摘蘑菇的修士,还有波伏瓦,都抬起头。 紧接着大家本能地低身躲避。 加马什低下头,顺带拉住菲利普主教低下身。 飞机从他们头顶上掠过,随即又飞远了。可是加马什听到它倾斜转弯,又飞回来了。 两人愣在原地,盯着天空,加马什还抓着院长的长袍。 “它又飞回来了。”菲利普主教大喊。 “见鬼。”波伏瓦在飞机的轰鸣声中叫嚷着。 “耶稣啊。”安托万也大嚷。 修士们头上的草帽纷纷被吹落,落在菜上,折断了一些枝蔓。 “又飞回来了。”安托万大叫。 波伏瓦看着天空。太可怕了,他只能看到头顶上的一小块蓝天。他能听到飞机倾斜拐弯、直线飞行、逼近,却看不到它。 接着它又窜到他们的头顶,这次飞得更低。很显然,它径直朝钟楼飞去。 “哦,该死。”安托万咒骂着。 菲利普主教抓住加马什的夹克,两个大男人又低下身来。 “真他妈见鬼。” 加马什听到了院长的脏话,感觉甚至比飞机轰鸣还响。 “他们要撞到修道院了。”菲利普主教尖叫道,“是媒体来了,我真希望我们能有更多时间沟通。” 波伏瓦慢慢站起,不敢有丝毫懈怠,凝神细听。 声音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又消失,然后突然传来一声重物砸地般的巨响。 “天啊。”波伏瓦不禁喊道。 “该死。”安托万说。 修士们和波伏瓦都冲向修道院的门,躲到里面去,帽子丢了一菜园。 该死的,加马什心里骂着,和院长离开花园。 飞机在花园上空飞来飞去,离他们的头顶仿佛只有几英尺。就在要撞上钟楼的千钧一发之际,飞机猛地倾斜拐了一个弯。 就在那时,在飞机再次消失之前,加马什看清了舱门上的标志。 他们和修士们一起穿过走廊、穿过教堂,一路上有更多的修士加入,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快,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加马什看到波伏瓦冲在最前面,紧挨着安托万,疾步如飞。 吕克正站在那扇上了锁的门前,手里拿着那把生了锈的钥匙,盯着他们。 人群中只有加马什知道门外是什么人。他辨认出了飞机上的标志。不是媒体,也不是什么好奇的探客,不是来窥探这个因一场谋杀而声名狼藉的着名修道院的。 不,来的完全是另外一种生物。 带着一股血腥气。 第十七章 见院长点头示意,吕克将钥匙插进锁眼。轻轻一转,门开了,一阵青松味的微风迎面扑来,阳光也透了进来,一架水上飞机正轰鸣着滑行靠岸。 修士们都围了过来,堵在门口,院长往前迈了一步。 “让他们都回去。”院长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或许,我该陪你一道去。”加马什说。 菲利普主教盯着探长看了会儿,点了点头。 波伏瓦挤过来也想跟他们一起过去,加马什暗中做了个手势止住他,“你待在这儿更好。” “外面的飞机是怎么回事?”波伏瓦看到了加马什的面部表情,问道。 “我也不是很确定。” 加马什转向院长,说了句“走吧”,便朝码头走去。 飞机快靠近岸边时,驾驶员关掉引擎,螺旋桨慢了下来。飞机利用浮筒最后又滑行了几英尺,最终靠了岸。加马什和院长抓住支杆,稳住飞机,加马什又伸手去够冰冷湖水中的缆绳。 “我看不必了,”院长说道,“他们不会待多久。” 加马什转过身,湿漉漉的缆绳已抓在手中了,“我想,或许他们会待上一阵子。” “你忘了,这儿谁说了算。” 加马什跪下来,飞快地打了几个活结,将水上飞机固定在码头的缆绳柱上,然后站起来,退后几步。 “我没忘,只是我知道坐飞机来的是谁。要知道,肯定不是新闻媒体。” “不是?” “飞机飞过头顶的时候,我还不能完全确定我看清楚了,所以我想和你一道过来看看。” 探长指了指飞机舱门上的标记,四朵百合花,再往上是钢印的三个字母MJQ。 “MJQ是什么意思?”院长问道。 飞机舱门打开了。 “魁北克司法部。”加马什一边回答院长,一边走上前去,伸手去扶从水上飞机舱门中挤出来的人。 来人要么是没看到他伸出的手,要么是假装没看见。从舱门口先迈出来的一只穿着上好皮质黑皮鞋的脚,接着是另一只。一个人迈出了机舱,在浮筒上站了一会儿,然后才不急不缓地走上码头,就好像是走进歌剧院或者艺术厅。 他四下张望,审视周边。 这架势不像是踏上新大陆的探险者,俨然是个征服者。 来人年近60岁,头发灰白,面颊刮得清清爽爽,英俊坚毅,脸上没有丝毫羸弱之色,也不见暴戾之气。他看上去很随意,沉着自在。在这荒野之地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多数人看上去都会让人觉得可笑,可是这个人却让人觉得如此自然,令人羡慕。 加马什甚至怀疑,如果这个人在这儿待得久些的话,修士们最终也要学他的样子西装革履,他们要对这位到访者感激涕零了。 此人对周边的人有着很强的影响力,绝不会改变自己去适应外界,而会让外界来适应自己。他也确实做到了。当然,有那么极少的、值得注意的几次例外。 这人站在码头上,环顾四周。他的目光扫过加马什,一掠而过,落在院长身上。 “你是菲利普主教?” 院长鞠躬致意,那双蓝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眼前这个陌生人。 “我是西尔万·弗朗克尔,”来人伸出手,“魁北克警察局警督。” 院长目光游移了一下,转向加马什,看了看,然后又收回去。 阿尔芒·加马什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放松、专注,而又恭敬有礼的。 但是菲利普主教,这个如此熟悉纽姆符的人,察觉到了探长脸上细微的变化,看出了加马什的真实感受了吗? “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波伏瓦低声说道。他们一路沿着长廊往回走,波伏瓦走在院长和弗朗克尔警督身后,相距数英尺。 加马什看了一眼波伏瓦,眼含警告。不只是轻微的眼神责备,还敲了一下他的头。加马什表情严厉,好像在说,闭嘴。如果你从没管住过自己的嘴巴,现在就管住它。 波伏瓦住了嘴,但眼睛和耳朵可没歇着。他们继续前行,前面两个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遗憾,神父,”警督说,“副院长的死是国家的巨大损失。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尽快查个水落石出,到时你们就可以安心举行哀悼活动了。我已经命令手下对马蒂厄的死保密,能保密多久就保密多久。” “加马什探长说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他说得对极了。他是没法做到。我对加马什先生心怀敬意,不过他权力有限。” “你的权力不受限制?”院长问。 波伏瓦笑了,心想院长知不知道他在跟谁打交道。 弗朗克尔警督大笑起来,笑得很放松,兴致很高。 “以菲利普主教的标准来衡量,我的权力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可是以普通人的标准来评判的话,它却相当大。当然,我的权力全为你所用。” “谢谢你,我的孩子。我很是感激。” 波伏瓦向加马什做了一个“恶心”的表情,他刚要开口说话,但看到了加马什的表情,马上又闭上了嘴。加马什并不愤怒,甚至连心烦都算不上。 加马什探长很困惑,像是要试着解出复杂的数学题,可却无法求出结果。 波伏瓦心里也有疑惑。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波伏瓦靠在紧闭的门上问道。 “没必要,”在副院长拥挤的办公室里,探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我不知道答案。” “就像《危险边缘》节目,”波伏瓦说,双手抱在胸前,仍旧靠着门,像一个人体门闩,“我给‘问题的答案’游戏分值200美元,亚历克斯。” 加马什笑起来,“的确很难。” 同时,波伏瓦想,这事本身可能也会有危险。 他们最后见到弗朗克尔警督与院长兴致勃勃地聊着走过教堂,顺着长廊走向院长办公室。 弗朗克尔一头醒目的灰发,低头弯向院长的光头。两人两个极端:一个服饰光鲜,另一个长袍朴素;一个强势傲慢,另一个恭顺谦卑。 但两人都手握大权,这很明显。 波伏瓦很好奇他们是会结成同盟,还是会挑起一场新的战争。 他看向加马什,只见加马什戴着老花镜,正在做笔记。 这人会给探长造成什么影响?对于西尔万·弗朗克尔的出现,加马什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但又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波伏瓦希望自己也能这样,而且确实也没必要担心什么。 但那样的想法为时已晚。担忧早已在波伏瓦的心里扎根,那陈旧而熟悉的伤痛。 加马什抬起头,迎着波伏瓦的目光,对他报以安慰的一笑。 “瞎猜是没用的,让·居伊。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警督此行的目的。” 接下来的半小时,两人都在讨论早上他们各自进行的谈话内容,波伏瓦和安托万的,加马什和院长的。 “这么说来,院长让安托万做了新的唱诗班指挥?”波伏瓦的惊讶溢于言表,“他可没跟我说这个。” “或许这会让院长看起来很好,而这不是安托万所希望的。” “或许吧。你不觉得这是院长有意为之吗?” “什么意思?”加马什欠身问道。 “他本来可以委任任何人,甚至完全可以自己上。但是他却委任了安托万,可能只是为了笼络副院长的人,控制他们的思想。做些与他们的预料背道而驰的事,让安托万做唱诗班指挥,借此证明自己比他们那些愚蠢的小打小闹强多了。说不定院长想表现一下自己比他们要优秀得多。细想一下,这种做法委实很聪明。” 加马什想了想。他想到了这24个修士,他们互相扰乱彼此的思想,都尽力要让对方失去平衡。多年来这里一直发生这样的事吗?一种心理恐怖主义形式? 微妙而不为人察觉,一瞥,一笑,一次转身。 在一座静默的修道院中,一个词,一个声音都可以是毁灭性的。啧啧声,哧哧声,暗笑,都是。 温和的院长让那些武器更加完美了? 提升安托万的决定是正确的。他是最好的音乐家,是继任副院长做唱诗班指挥的明确人选。但院长这么做是否动机不纯? 为了稳住副院长的人? 还有噤声之誓?院长拼命要保留,是因为它对这个团体具有的精神意义?抑或,仍是为了稳住副院长?否决副院长想要的东西? 副院长为何决意要解除已然存在了上千年的噤声之誓?是为了教会,还是为了他自己得到好处? “你在想什么?”波伏瓦问。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词,我在努力回想它的出处。” “是首诗里的?”波伏瓦问,略显紧张。探长引用艰涩的诗句一向都是信手拈来。 “实际上,我想起来了,是荷马创作的史诗。”加马什张了张嘴正欲吟唱,但看到波伏瓦脸上苦恼的表情又笑了起来,“不,只是其中的一句而已:为错误的原因做正确的事。” 波伏瓦想了想,“不知这句话反过来是否也对。” “什么意思?” “呃,你能为正确的原因做错误的事吗?” 加马什摘下眼镜,“往下说。”他认真听着,一双冷静的褐色眼睛始终盯着波伏瓦。 “比如说谋杀,”波伏瓦说,“杀人是错误的,但杀人的动因会是正确的吗?” “为了正义而杀人,”加马什说,“一种防卫,但有时候站不住脚。” “你觉得这次的谋杀有可能是正义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波伏瓦想了一会儿,“这里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修道院正四分五裂,快要分崩离析了。假如这是由副院长造成的话,那……” “杀他以拯救修道院和众修士?”加马什问道。 “有可能。” 他俩都知道这个论证有些荒谬可笑。杀人居然是为了更多人的利益,疯子才会这么说。 但真是这样吗? 加马什自己也这样想过。假设副院长是那只坏苹果,散播异议,一次腐坏一名修士,最终腐坏这个安宁的团体。 战争中人会相互残杀。如果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正在进行一场无声而毁灭性的战争,那也许有个修士说服了自己,杀死副院长才是结束战争的唯一办法,只有这样才能阻止整个修道院从内而外腐坏烂掉。 把副院长驱逐出去是不可能的,他没做什么明显的错事。 这就是坏苹果的实质,隐伏,缓慢。在腐烂蔓延之前,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异样,而等到发现腐烂时已经来不及了。 “有可能,”加马什说,“但或许那只坏苹果还在这里。” “你是说凶手?” “又或者是有人在凶手耳边嘀咕过,”想到这里,他往后靠了靠,“就没人为我把这烦人的神父除掉吗?” “你觉得有人这么说过?”波伏瓦问,“对我来讲,这辞藻有些华丽了。要是我,我估计会说,‘他妈的这人该死。’” 加马什笑了,“你真该给豪马电影台写封信,把这个写到里面。” “这主意不错,我可以把它寄给很多人。” “就没人为我把这烦人的神父除掉吗?”加马什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亨利二世提起托马斯·贝克特时说的话。” “这是在对我暗示什么吗?” 加马什咧开嘴笑了,“打住,年轻人,这个故事的结局是贝克特被谋杀了。” “那就对了。” “这差不多是900年前的事了,”探长接着说道,“发生在英格兰。” “我已经睡着了。” “亨利国王提拔他的好朋友托马斯做了大主教,心想这样他就能控制教会,但事与愿违。” 波伏瓦不由自主地向前探过身来。 “当年国王对英格兰的高犯罪率忧心忡忡,想要改变这种状况,”听加马什说到这儿,波伏瓦在旁边点点头,似乎很支持国王的做法,“但他感觉自己的努力受到了教会的压制,因为教会对罪犯很宽容。” “所以这个国王……” “亨利。”加马什说。 “亨利国王,看准时机,让他的朋友托马斯当上了大主教。哪里出问题了?” “呃,首先,托马斯并不想要这个差事,他甚至写信给亨利说如果他接受了这个差事,他们之间的友谊就会变成仇恨。” “他说对了。” 加马什点点头,“国王通过一项法律,声称宗教法庭判定犯罪的任何人,都将受到皇家法院的惩罚。托马斯拒绝签署这项法律。” “他因此就被杀了?” “也不是马上就被杀了。前前后后经历了六年,仇恨日渐增长。然后有一天国王亨利说了我刚提到的那句话,四名骑士就把它当作命令执行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杀了大主教,就在坎特伯雷大教堂。电影《大教堂谋杀案》说的就是这个故事。” “就没人……”波伏瓦努力想着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为我把这烦人的神父除掉吗?”加马什把后面的部分补充完整。 “你觉得院长说了类似的话,然后有人就当作命令执行了?” “有可能。在这样一个地方,院长可能都不用说出来,一个表情就足够了。皱下眉头,摆个苦脸就行了。” “大主教被杀之后事情怎么样了呢?” “教会为他封了圣。” 波伏瓦笑起来,“国王肯定气死了。” 加马什也笑了,“亨利的余生都很后悔这次谋杀,他说自己本无意这么做。”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心话吗?” “我觉得在事情发生之后这么说很容易。” “所以你认为院长说了类似的话,然后有个修士就把副院长给杀了,是吗?” “有可能。” “菲利普主教知道事情真相后来了个大逆转,做了件人们意料之外的事。他指派一个副院长的人做了唱诗班的领唱,”波伏瓦慢慢梳理着事情的经过,“是因为内疚吗?” “忏悔?改过?”加马什皱眉思索,“有可能。” 加马什想,修士的行为真是令人难以理解。他们和他以前遇到过或调查过的人是如此不同。 但最后他告诉自己,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有着跟其他人一样的念头,只不过这些念头都隐藏在黑色的长袍、天使般的嗓音之后。还有,他们沉默。 “院长否认修道院内部有分裂。”加马什说。他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十指交叉。 “哇,”波伏瓦摇了摇头,“对那些毫无根据的事情,这些修士会信,但对给出证据的事情,他们反倒不信了。他们的分裂这么明显,一半人想再录制些圣歌,另一半人不想。一半人想废除噤声之誓,另一半人不想。” “我不确定是一半对一半,”加马什说,“我感觉力量的均衡被打破了,支持副院长的人多一些。” “这就是他被杀害的原因?” “我想有这个可能。” 波伏瓦想了想探长的话,“这么说院长感到紧迫了。安托万说过,院长是个被吓坏了的糟老头。你觉得会不会是他杀了马蒂厄?” “老实说,我不知道。不过,如果说心怀恐惧,菲利普主教不是个例,”加马什说,“我想他们大多数人都很恐惧。” “因为谋杀?” “不是。我不确定这些人真的怕死,我想他们害怕的是生活。但是在这里,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之地。” 波伏瓦想起了那片长满巨型蘑菇的田地,人人头上戴着软檐帽。他也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认出那个穿着紧身裤和美利奴羊毛衫、与众不同的人。 “那么,既然他们最终找到了归属之地,那他们还害怕什么呢?” “害怕失去它,”探长说,“他们曾经待在炼狱中,有的可能还到过地狱。一旦你去过这些地方,你绝对不想再回去。” 加马什停下来,与波伏瓦对视着。波伏瓦可以看到探长太阳穴旁边一道深深的伤疤,也可以感觉到疼痛正侵蚀着他自己的肠胃。波伏瓦仿佛看到了他藏在公寓里的一瓶小药丸,以防万一用的。 没错,波伏瓦心想,没人想再回到地狱。 探长欠身向前,戴上老花镜,将一大卷纸铺展在桌上。 波伏瓦望着加马什,眼前却浮现出一些别的东西。飞机从天而降,弗朗克尔警督走下机舱,探长伸出手去,但弗朗克尔睬都没睬,他是故意做给大家看,做给波伏瓦看的。 一种恶心的感觉,像是给了波伏瓦肚子上一拳。那一拳在那里找到了归宿,安家,生长。 “院长给了我们一张修道院的平面图。”加马什站起来,身子伏在桌子上方。 波伏瓦也探身来看。 波伏瓦在院墙内走了一整天,这张图画得和他头脑中的修道院一模一样。平面图显示修道院呈十字架建构,教堂在十字交叉的正中间,钟楼在教堂的上方。 “私人祈祷室在这儿。”加马什说。这个密室在图纸上找得到,就在教堂的边侧。图纸设计中无意隐藏它,但在现实生活中它却被藏在圣吉尔伯特牌匾之后。 院长的花园也在平面图中,一眼就看出画得很清楚,但现实生活中却不是。现实中也被隐藏起来,尽管这不是什么秘密。 “还有其他密室吗?”波伏瓦问。 “院长说据他所知是没有,但他也承认传言说有密室,还有其他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波伏瓦问。 “呃,有点尴尬,不好意思说出来啊。”加马什说着,摘下眼镜看着波伏瓦。 “依我看,一个身着睡衣被人在教堂圣坛上活捉的人,应该对尴尬有很高的承受能力。” “说得好,”探长微笑道,“是宝藏。” “宝藏?你在开玩笑吧?院长说这里藏有宝藏?” “他没这么说,”加马什说道,“他说有这种传言。” “他们找过吗?” “没正式找过。我想修士们应该不会对这些东西很在意。” “但是尘世的人会在意。”波伏瓦说。 一个藏着宝藏的古老修道院。波伏瓦心想这也太搞笑了,难怪探长说的时候会觉得尴尬。不过他心里嘲笑这种想法,眼睛却擦得雪亮,扫视着图纸。 有哪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没梦想过藏起来的宝藏?孩子们欣然接受英雄、帆船和海盗、逃走的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把珍贵的东西埋藏起来。若是主人公找到它那就更好了。 一个藏有宝藏的密室,这样的故事要有多荒唐多牵强就有多荒唐多牵强,但波伏瓦还是忍不住沉浸在这种幻想中。没一会儿他就在想那些宝藏可能是什么。是中世纪教堂留下来的财产?可能是圣杯,画作,钱币,或者是十字军带回来的无价珠宝。 然后让·居伊又想象自己找到了这些宝藏。 不是为了要找到财富,至少不全是为了这个,而是为了找它们时的乐趣。 他脑海中立马显现出自己把这告诉安妮的情景。他仿佛看见她看着他,一字不落地听他讲述,对故事中的每一个转折都做出回应。他告诉她寻宝的事情时,她的脸部表情丰富,大口喘着气,大笑着。 他们的余生将谈论这件事,把这个故事说给子孙们听,说爷爷找到宝藏并把它们还给教堂的故事。 “那么,”加马什说,把平面图卷起来,“我可以把这个交给你了吧?” 他把图纸递给波伏瓦。 “我会和你分享一切,大恩人,我们对半分。” “我已经拥有了自己的财富,非常感谢。”加马什说。 “我可不觉得一袋蓝莓巧克力能算作财富。” “不能吗?”加马什问,“每个人都有自己认可的财富。” 低沉的钟声响起,不是愉悦的庆贺,而是庄重的鸣丧。 “又要做弥撒了?”波伏瓦说,“我能不能就待在这儿?” “当然可以。”加马什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院长助理给他的礼拜时间表,查看了下,又看了看手表。 “上午11点的弥撒。”他说完朝关着的门走去。 “才11点?感觉像要到就寝时间了。” 对一个如同装了发条的地方来讲,时间似乎静止了。 波伏瓦为探长开了bbr>..门,稍一犹豫和一声轻骂之后,他跟着探长走进了长廊,来到教堂。 加马什溜到长椅上坐下,波伏瓦坐在他旁边。他们安静地坐着,等着礼拜开始。光线从高高的窗子上倾泻下来,幻化成五颜六色,落在圣坛和长椅上,仿佛在跳着舞,高兴地等待着修士们的陪伴。 探长环顾这个如今已熟悉了的空间。他感觉好像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可令人惊奇的是,他和波伏瓦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还没待上一整天。 加马什现在知道,教堂是为了纪念一位圣人而建的。这位圣人极为沉闷无趣,以至于教堂再找不到同样无趣的人需要他帮助。 很少有人向圣吉尔伯特祈祷。 而在吉尔伯特漫长而又痛苦的一生中,他做过一次惊人之举。他跟国王对抗过,守护着自己的大主教。托马斯被杀了,但吉尔伯特勇敢地对抗暴政,幸免于难。 加马什想起有一次跟院长开玩笑说,吉尔伯特能当枷锁守护神了,因为他的修道院有那么坚固的防卫和紧锁的大门。 还有那么多可以藏身的地方。 但也许他错了,对吉尔伯特造成了伤害。吉尔伯特或许烦恼过,但他最终比别人更有勇气。加马什安静地坐在折射光线里,在想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有相同的勇气。 他花了几分钟想了想那个新访客,并向圣吉尔伯特祈祷。 伴着肃穆钟声的最后鸣响,修士们排成一列纵队,一路吟唱着走进来。白色兜帽遮住了他们的面庞,双手隐藏在宽松的黑色袍袖里。随着更多的修士进入教堂,吟唱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原本空荡荡的室内充满了单声圣歌和光亮。 然后,走进来一个人。 弗朗克尔警督行了个屈膝礼,画了个十字,然后无视其他空椅子,径直坐到了加马什和波伏瓦的前面,挡住了他俩的视线。 探长把头往旁边偏了偏,希望能把修士们看得清楚点。但他前面的人似乎知道他的想法,也把头往他偏的方向偏了偏。这个人出人意料地从天而降,很显然有所企图。 波伏瓦气得直哼哼,加马什则闭上眼睛,聆听着这美妙的音乐。 同时思考着暴政和谋杀。 还有,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而杀害一个人是不是正确的。 第十八章 “你迷路了吗?” “我只是随便问问,这里很难见到人。”波伏瓦转身回答。 茂密的森林里,一个修士站在离波伏瓦几英尺远的地方,他仿佛是突然出现的。波伏瓦认出这是巧克力制作间的修士,上次见到他时,他全身滴满了黑巧克力。此刻他穿着干净的长袍,挎着个篮子,像个“小红帽”。小红帽和狼,波伏瓦想到,狼群中的小红帽。 “不,我没迷路。”波伏瓦说,想尽快卷起修道院的平面图,但为时已晚。修士就静静地站在那儿,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让波伏瓦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不知所措。周围总有些极其安静、沉默而又鬼鬼祟祟的人,这让人感觉不安。 “需要我帮忙吗?”修士问。 “我只是……”波伏瓦晃了晃手上卷了一半的平面图。 “随便看看?”他笑了。波伏瓦原以为他会咧开嘴露出大长牙,但他只是微微一笑。“我也只是看看,”修士说,“不过我们找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东西。” 修士的话里带着一些傲慢,这在波伏瓦的意料之中。他可能在寻求精神归宿,这比面前结结巴巴的波伏瓦或其他什么人做的事有意义。修士在森林里散步,寻求灵感或皈依,或上帝。他们祈祷或冥想。而波伏瓦在寻宝。 “啊,”修士说,“找到了。” 他弯下腰,然后又站起来,把手伸过来给波伏瓦看。他的手中是一把小野蓝莓。 “完美的果子。”修士说。 波伏瓦定睛细看。它们和他看过的其他野蓝莓没什么两样。 “来一颗。”修士把手伸得更近些。波伏瓦拿了一颗小的,像是拿起一个原子。 他把蓝莓扔进嘴里,美味瞬间袭遍全身。它尝起来是蓝莓味,可又像是魁北克的秋天,甜美,清香。 修士说得对,它确实完美。 他又拿了一颗,修士也拿了一颗。 两人站在院长花园外的高墙阴影里,吃着蓝莓。就在几码外,墙的另一边,是一个修剪整齐的花园,有草坪,花圃,灌木,还有长凳。 但是墙的这一侧,却有美味的小蓝莓。 还有密密的灌木丛,波伏瓦从中穿过时,不住地被灌木透过裤子划到腿。他一直比对着图纸,沿着修道院的外围走。他从修士那里借来了胶靴,踩着污泥,爬过横卧的树干,攀过岩石,试图弄清楚平面图上画的轮廓线是否和修道院的外墙吻合。 “你怎么偷偷跟着我?” “偷偷跟着你?”修士大笑起来,“我是在遛圈。那边有条路,你为何不走?” “呃,要是知道我就走了。”波伏瓦说,不太确定他们说的是不是同一条路。他和加马什探长曾花过很长时间研究寓言。 “我叫伯纳德。”修士说,伸出被染成紫色的手。 “波伏瓦。”这一握手,着实让波伏瓦吃了一惊。他本以为握住的手会柔软无力,不料握到的是一只如此强劲有力的手,比他的手还要粗糙。 “喔,看那儿。”伯纳德又弯下腰跪在那里摘蓝莓。波伏瓦也跪下来,盯着地面看。透过杂乱的树枝、苔藓和枯叶,慢慢地,他看到伯纳德一直在找的东西了。 他找寻的不是救赎,而是最小的野果子。 “我的上帝,”伯纳德笑道,“这么丰富的‘宝藏’。这么多年来,我每年秋天都走那边,从来都不知道它就在这儿。” “不能不说,有时候离开道路,在旁边转转也是不错的。”波伏瓦很是自得。他也能说出含有寓意的话了。 修士又笑了,“不错。” 接下来几分钟,他们就伏在灌木旁边摘蓝莓。 “好了,”最后,伯纳德站起来舒展下身子,把长袍上的短枝拿掉,“这回可创纪录了。”他看着堆了满满蓝莓的篮子,“你是我的幸运之神,谢谢你。” 波伏瓦愈发开心了。 “现在,”伯纳德指着几块扁平的岩石说,“该我帮你了。” 波伏瓦犹豫了。他刚才把平面图塞到灌木丛里了,这样摘蓝莓的时候会安全些。现在他看向它。伯纳德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话也没说。 波伏瓦取回图纸,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岩石上。 “你在找什么?”修士问道。 波伏瓦又犹豫了一下,才决定摊开平面图。 伯纳德将目光从波伏瓦脸上移到羊皮纸上。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克莱门特主教的修道院平面图。”他说,“我们都听说他做了一幅平面图。要知道,他可是那个时代有名的建筑师。后来他加入了吉尔伯特派和其他23个修士一起消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其实,也没人太关心。吉尔伯特修会从来都不是一个富有强大的教会。恰恰相反。所以法国的修道院荒废之后,人们都以为这个教会要么解散了要么消亡了。” “可是他们没有。”波伏瓦说,眼睛还一直盯着图纸。 “是的,他们来到了这里。在那种年代,去过月球也未可知。” “他们为什么来这儿?” “因为他们害怕审判。” “可他们都那么穷,那么不闻世事,害怕什么?” “人为什么会害怕?多数是因为他们心里害怕,和现实没关系。在我看来,宗教法庭肯定不会太在乎吉尔伯特修会的,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离开了。以防万一。那可以作为我们的格言了。以防万一。” “你之前从没见过这张图?”波伏瓦指着图纸。 伯纳德摇摇头,似乎沉浸在图纸上的那些线条里了。“太奇妙了,”修士说,向前靠近了点,“我竟然能看到克莱门特主教的真实设计图。我在想,这张图是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建成之前还是之后完成的呢?” “这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没有,但肯定一个是设想图纸,一个是真实图纸。如果这张图是在修道院建成之后完成的,那建成什么样就画成什么样。而不是他们本来想什么样,而后又改变主意建成另外的样子。” “你了解修道院,”波伏瓦说,“你怎么看?” 伯纳德低头盯着羊皮纸看了几分钟,时不时地用沾着蓝莓的手指沿着墨迹游走。他嘟哝着,嘀咕着,摇摇头,接着手指又返回,沿着另一条线滑动,那是另一个走廊。 最后,他抬起头,迎上波伏瓦的目光。 “这张图有问题。” 波伏瓦感到一丝兴奋,战栗了一下,“什么?” “这图的比例不对。你看这儿,还有这儿……” “是菜园,还有禽畜饲养处。” “对,从图上看,它们的大小跟院长的花园一样大。但其实不是,它们实际上至少有那个花园两倍大。” 是的。波伏瓦记得早上和安托万去摘南瓜时的情形,菜园很大。但院长的花园,也就是案发现场,却小得多。 “你怎么知道的?”波伏瓦问,“你去过院长的花园?”他看了眼高高的围墙。 “没有,但我去过那附近。我是去找浆果的。我还去过其他花园的附近。这个平面图,”他又低头看着图,“不对。” “那这意味着什么?”波伏瓦问,“克莱门特主教为何要这么做?” 伯纳德想了下,摇摇头,“很难说。教堂总是喜欢夸大其词。你看看一些老的画作就知道了,婴儿时期的耶稣刚出生时看起来就像是10岁。老的城市地图把大教堂画得比实际的大得多,把周围的建筑都比没了。” “所以你认为克莱门特主教夸大了院长花园的面积?但为什么呢?” 修士又摇摇头,“可能是虚荣心,是为了让图纸上的看起来更大些。教堂建筑不能容忍任何的异常,任何不平衡的因素。图纸看起来,”修士再次指向图纸,“比真实的要好。尽管,真实建筑在实际中的功能更好。” 波伏瓦又一次感受到修道院里概念与现实的碰撞。修道院会选择反映那些看起来是好的而不顾其是否真实。 伯纳德继续研究图纸,“如果克藏书网莱门特主教按照修道院的实际来画,那修道院看起来就不会像十字架了。它看起来会像一只鸟,有两个巨大的翅膀和稍短的身体。” “所以说他作假了?” “我想可以有这么一个假设吧。” “那他在平面图的其他地方会不会也作假?”波伏瓦问,即使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人一旦欺骗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我想是的,”修士看起来像是一个坠落的天使,“但我看不出来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对。这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没有,”波伏瓦把平面图卷起来,“你刚问我在找什么。我在找一间密室。” “就像私人祈祷室那样的?” “我们知道那一间,我在寻找另一间。” “这么说还有一间密室?” “不知道。我们只是听到有这样的传言,而且你肯定也听到过。” 他们谈话到现在,波伏瓦第一次感觉到了修士有所犹豫。似乎一扇门缓缓地关上,似乎伯纳德有自己的密室。 当然,每个人都有。而且这是他的职责,也是探长的职责,去找到这些密室。遗憾的是,对于他们来说,那些房间几乎从未藏过什么宝藏。他们找到的总是成堆的废物。 “如果修道院真的有密室,你一定要告诉我。”波伏瓦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你听说过那些传言?” “传言本来就有。我来的第一天就听说了。” “对于一个沉默的修会来说,你的话似乎挺多。” 伯纳德笑了,“我们也不是完全沉默。要知道,在一天的特定时间我们是允许说话的。” “密室也是你们谈论的话题之一?” “如果每天只允许有几分钟的时间说话,你觉得我们会谈论什么?天气?政治?” “秘密?” 伯纳德笑着说:“有时候谈论神学上的秘密,有时候只是说些秘密,像密室,还有宝藏。” 他心知肚明地看着波伏瓦,目光锐利。波伏瓦心想,这个修士也许挺冷静,甚至是温和,但绝不傻。 “你觉得这些真的存在吗?” “你说密室,还有克莱门特主教和其他修士们几个世纪前拖运到这里的宝藏?”伯纳德摇摇头,“这些东西想想挺有趣的,寒冷的冬夜可以用来消磨时间。但没人真的相信存在密室。真有的话,很多年前就该被发现了。修道院经过整修、翻新、维护,要是真有密室,我们肯定早发现了。” “也许有人发现了。”波伏瓦站起来,“你们多长时间才被允许离开这里一次?” 修士大笑起来,“这又不是监狱,你知道的。” 但即使是伯纳德也不得不承认,从这个角度来看,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确实看起来像座监狱。 “我们想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但我们不会走太远。大部分是去散步,去找浆果和柴火,去钓鱼。冬天我们会在结冰的湖面上打曲棍球。安托万来组织。” 波伏瓦再次感到眩晕。安托万打曲棍球。也许他担当队长和中锋,跟波伏瓦玩的位置一样。 “夏天我们有些人会去慢跑,有些去打太极。也欢迎你守夜之后加入我们。” “是晨祷?” “早上5点整,”他笑道,“你们探长今天早上还去了呢。” 波伏瓦刚想厉声制止他,让他停止谈论和加马什有关的无稽之谈,但看到伯纳德似乎只是很愉快地说着,并不是在嘲讽。 “是的,他跟我提起过。”波伏瓦说。 “你知道,我们之后聊过天。” “哦,是吗?”但是波伏瓦非常清楚,探长早上是在淋浴间里和伯纳德说的话,之后他们还一起去捡拾鸡蛋。伯纳德告诉探长他们内部不和。事实上,加马什探长感觉到这个修士是有意找到他,有意告诉他这些的。 直到这时,波伏瓦才想到也许现在也在发生同样的事。这个修士只是单纯地出来采蓝莓并且偶然遇见他的吗?又或者这一切不是偶然?伯纳德是不是看见波伏瓦离开,还拿着平面图,才尾随着他的? “你们探长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修士说,“他很好地融入到了这里。” “他穿上长袍会更好看。”波伏瓦说。 伯纳德笑道:“我不敢这么说。”修士看着波伏瓦,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位年轻人,“我觉得你也会享受这儿的一切的?。” 享受?波伏瓦想,享受?会有人真的很享受这儿的生活吗? 他本来猜想他们是在忍受这儿的生活,像自我惩罚一样呢。他从不觉得他们生活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会感到开心。 伯纳德拿起放蓝莓的篮子,他们往前走了几步。他没再开口,看上去像是在小心地措辞。 “看到又有人来我们这儿,我很吃惊,我们大家都很吃惊。我看你的上司也一样吃惊。飞来的那个人是谁?” “他叫弗朗克尔,是警督。” “警察局的?” 波伏瓦点了点头,“大老板。” “你们的教皇。”伯纳德说。 “除非教皇是个带枪的笨蛋。” 伯纳德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极力掩饰脸上的笑容。 “你不喜欢他?” “多年的冥想让你的直觉变得敏锐了,伯纳德。” 伯纳德又笑了,“方圆数英里的人都来听取我的见解,”他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就拿这个弗朗克尔来说,他不喜欢你的上司,是吧?” 这同样不完全是不可思议的洞察力的功劳,他们两个都清楚。 波伏瓦在想应该怎么回答。修士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就如其他所有人一样,弗朗克尔在码头上轻易地就让加马什出局了。 “那是几年前了,他们在一个同僚的事情上产生过分歧。” 伯纳德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听着,面容平静,不露声色。他们在树林中慢慢穿行,脚踩在树枝和落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往常走的那条路走去。阳光透过树木照下来,小路上是斑驳的树影,时不时能听到花栗鼠的攀爬声、鸟叫声或是其他野生动物发出的声响。 波伏瓦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讲下去。他想,这也没什么,反正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除非你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修道院里。 修士们了解的情况跟其他人知晓的似乎完全是两码事。 “探长不顾弗朗克尔和其他人的命令,逮捕了一位警察局负责人。这位负责人名叫阿诺特,实际上就是当时的警督。” 此话一出,修士原本平静的脸上略起波澜。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几乎看不出来。 “逮捕他的理由是什么?” “谋杀,扰乱治安。事情源于阿诺特鼓励预备役警官对那些惹麻烦的当地人可以随便杀戮。或者说,至少有一次,他手下的警员击毙或是殴打致死了一名当地的年轻人,阿诺特对此行径根本不予惩治。他这种视而不见的做法与鼓励杀戮仅就一步之遥。显然,这已经变得……”波伏瓦变得支支吾吾,一时觉得所说之事难以启齿,“这俨然成了一种游戏。后来一名克里老妇人发现自己的儿子失踪了,她向加马什求助。如此一来,加马什发现了事情真相。” “其他警察局领导想让你的上司对此保持缄默?” 波伏瓦点了点头,“他们同意解雇阿诺特和那些预备役警官,但他们不想闹丑闻,也不想失信于民。” 伯纳德并没垂下眼睛,但是波伏瓦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踌躇。 “不论如何,探长最后还是逮捕了阿诺特,”伯纳德说,“他还是违背了上司的命令。” “他从来就没想放过阿诺特。在他看来,理应给那些失去亲人的父母一个交代,进行公审,公开道歉。结果一切都曝光于天下,全乱套了。” 伯纳德点了点头。修士们对此事有所耳闻。 “后来呢?”修士问道。 “阿诺特和那帮人都受到了惩罚,他们被判处了终身监禁。” “探长呢,他怎么样?” 波伏瓦笑了,“他还是探长,不过他是永远也升不上警督了。他知道这点。” “但他保住了工作。” “他们不能解雇他。即便在此事没发生之前,他也是警局里最受尊敬的警官。这场公审虽让他成了很多上司的眼中钉,却也让他赢得了普通警官和民众的爱戴。他增强了大家的自信心,而且,讽刺的是,他收获了公众的信任。所以弗朗克尔尽管想解雇他,却万万不能这样做。弗朗克尔和阿诺特是朋友,而且还是好朋友。” 伯纳德思忖片刻,问道:“那弗朗克尔知道他朋友的所作所为吗?他俩可都是警督。” “探长永远也无法验证此事。” “但是他试过吗?” “他想把一切腐败分子都揪出来。”波伏瓦应道。 “成功了吗?” “但愿成功了。” 两人的思绪同时回到码头上的那一刻。加马什伸手去搀扶弗朗克尔下飞机,而弗朗克尔如何神情古怪地不屑一顾。 看得出来他有的不仅仅是敌意,还有厌恶。 “警督为何来这儿?”伯纳德问道。 “不清楚。”波伏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况且这是事实,他的确一无所知。不过忧虑再次袭来,在他胃里翻来倒去,到处撕扯着。 伯纳德思忖着,眉头微蹙,“他们两人共事一定很难。他们经常要在一起工作吗?” “不常一起工作。” 话到此为止。他当然不会再告诉修士,这两个人最后一次拼凑在一起办案的情形。那是工厂遇袭案,距现在差不多一年了,警方损失惨重。 他仿佛又看到探长抓住弗朗克尔的桌子,威胁地向弗朗克尔探过身去,那时的警督吓得脸都白了,直往后退。加马什冲人吼叫的次数屈指可数,波伏瓦几乎就没见过。不过那天,加马什冲着弗朗克尔的脸就吼叫起来。 他吼叫得如此凶猛,就连波伏瓦也被吓了一跳。 警督也朝他吼叫起来。 不过加马什还是占据了上风。但是他后来进行了妥协并后退,还道了歉,他求弗朗克尔做事要遵循理性。为了让弗朗克尔警督采取行动,他愿意付出代价。 之前,波伏瓦从没见加马什求过别人。但是那天,他恳求弗朗克尔。 从那以后,加马什和弗朗克尔几乎不再说话。在参加工厂遇袭案中殉职警员的葬礼上,他们可能说过一两句,不过波伏瓦对此也表示怀疑。或者是在典礼上,当时弗朗克尔给加马什授勇士勋章,要别在他胸前,这违背了加马什的意愿。 不过弗朗克尔一再坚持,因为他深知,在外界看来这是他在褒奖探长。然而这两个人,对于事情真相,私下里心知肚明。 举行颁奖典礼时,波伏瓦在观众席中。勋章别上探长胸前之时,他看到了探长的脸色,他的心也被深深刺痛了。 给探长颁奖是对的,不过却是为着错误的原因。 波伏瓦知道自己的上司应该得到那枚勋章,不过弗朗克尔给探长颁奖却只是想羞辱他:在他领导的行动中多名警员伤亡,而他却在众人面前接受勋章。弗朗克尔此刻给加马什颁发奖章,不是对他在那天可怕的袭击中拯救了那么多人的褒扬,而是为了谴责他。警督是要让加马什永远记住,这么多年轻生命因为他而消逝。 那一刻,波伏瓦真想杀了弗朗克尔。 他再次感到胃里抓挠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想挣脱着冲出来。他拼命想转变话题,让这段记忆从此消失藏书网,忘却典礼,忘却那恐怖的一天,忘却工厂发生的一切。 他自己那天也差点丧生。 探长那天也差点没命。 他想到了野蓝莓大小的小药丸,还藏匿于他的公寓之内。他怀念药丸带来的爆裂兴奋。不是怀念小药丸发出的麝香味,而是它可以使他忘记一切。 它能让波伏瓦深藏内心的苦涩回忆麻木。 自从探长要他面对现实以后,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服用奥施康定和扑热息痛了。探长没收了他身边的药丸,帮他脱离心魔。 也许他可以当个合格的吉尔伯特教徒。他和他们一样,也生活在恐惧之中。不是害怕外部世界会给他带来什么,而是隐藏在他心墙之内的事情。 “你没事吧?” 循着这柔和的声音,波伏瓦回过神来。犹如沿途撒满了糖果,他一路被引领着走出森林。 “需要我帮忙吗?” 伯纳德伸出粗糙的手,扶住波伏瓦的胳膊。 “不用,我没事。我只是想案子出了神。” 修士继续观察着波伏瓦,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 波伏瓦拼命搜寻记忆,拼凑着点点滴滴,渴望寻得有用之物。案件。案件。副院长。谋杀。犯罪现场。花园。 对,花园。 “我们刚才是在讨论院长的花园。”波伏瓦说,声音略显沙哑,有点底气不足。他已跑题太远了。 “是吗?”伯纳德问道。 “你说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花园,而你自己却从未进去过。” “是的。” “谁进去过?” “菲利普主教邀请的人。” 波伏瓦意识到自己没有全神专注于伯纳德说话,他还分心于那些记忆,以及被记忆唤醒的感受。 刚才伯纳德的话中是否有抱怨之气? 虽然波伏瓦认为并没有,可是刚才他走神了,因而也不好确定。这都是弗朗克尔的错,修道院根本就不需要他,没人要他来。此人百无聊赖地到处乱撞,惊起那些最好永远沉睡下去的往事。 他想起心理咨询师给他的建议,教他紧张之时该怎么做。 呼吸。只要呼吸就好。 深吸气,缓呼出。 “你认为院长怎么样?”他问道,感觉头有点晕。 “什么意思?” 其实波伏瓦自己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深吸气,缓呼出。 “你是院长的人,不是吗?”也不管是什么问题了,只要浮现在脑中,他想到便问。 “我是。” “为什么?为何不加入副院长那一边?” 修士开始踢一颗石子,石子一蹦一跳地滚下了泥路。波伏瓦专注地观察着这一切。距离修道院的大门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路。突然间,他希望自己这会儿能在教堂,坐在那儿静静地倾听单声圣歌。 那里没有混乱,没有思想,不存在决策定位,也无真情实感。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将其呼出。 “马蒂厄是个有天赋的音乐家,”伯纳德说,“是他让我们平日的诵经吟唱变得崇高而又严肃。他不仅教得好,还天生善于领导。是他给予我们的生命新的意义和目标。他给修道院带来了生机。” “那为何他不是院长?” 修士渐渐放低了声音,小到好像退回到了他体内去了。 “他本应该成为院长,只是菲利普主教当选了。” “票数比马蒂厄还多?” “不是,马蒂厄根本没有参选。” “菲利普主教是口头表决当选的?” “不是,是当时的副院长在参选。大部分人都希望副院长当选,因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副院长差一点就成了院长。” “那时的副院长是谁?”此时,波伏瓦脑子已经清醒了,他开始冷静思考事情,抛出各种理性问题,只是胃里还是难受如故。 “是我。” 波伏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曾是副院长?” “是的,那时菲利普主教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普通修士罢了。” “那一定很丢人。” 伯纳德笑了,“我们尽量不加个人情感来看这些事情,这是上帝的旨意。” “如此便好受了?要是我,宁愿被人羞辱而不愿受上帝唾弃。” 伯纳德默不作声。 “所以,你又成了一名普通修士。因为院长任命了他自己的朋友做副院长,也就是马蒂厄。” 伯纳德颔首,有些出神,无意识地从篮子里抓了一把蓝莓。 “那你记恨新上任的副院长吗?”波伏瓦问道,吃起了蓝莓。 “一点也不恨。事实上,后来证明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诚然,我和此前的院长合作得很好,但是跟菲利普主教合作,恐怕我是远远不及马蒂厄那般合适。这么多年来,他们两人的合作颇有成效。” “所以你就得忍气吞声。” “你们想事情可真奇怪。” “你该听得懂我没说出来的话。”波伏瓦说,“副院长打算找人替换安托万担任独唱,此事你可听说了?” “由吕克继任?听说了。这不过是吕克散布的谣言罢了,显然只有吕克自己深信不疑,没其他人相信。” “你确定这消息是假的?” “我想,副院长不好当,”伯纳德扫了波伏瓦一眼,说道,“他简直就是个大混蛋。” “这有点伤人。” “但是他懂音乐。对于他而言,格里高利圣咏已然超出音乐范畴,那是他通往天堂之路。他宁死都不会破坏唱诗班和圣歌。” 伯纳德一直往前走,对于自己所说的话显然毫不在意。而波伏瓦却暗暗记下了这些话语。 “安托万理应担任独唱,”修士说,又往嘴里塞了些蓝莓,“他嗓子可真棒。” “比吕克的好?” “好得多。吕克是歌唱技巧更精湛。他收放自如,声调优美,但是没有丝毫神圣之气。听他唱歌就好比看一个人的肖像画,而不是真人,没有三维动态感。” 他的这番评价几乎同安托万对于吕克的歌唱评价如出一辙。 然而那个年轻修士却深信不疑,还向别人证明自己将担任独唱。 “要是吕克说的真的发生了,那会有何反应?”波伏瓦还是冒险一问。 伯纳德思考片刻。 “我想大家肯定很好奇。” “好奇什么?” 此时,伯纳德显然有些不安。他不停地往嘴里塞蓝莓,刚才还装满了蓝莓的篮子现在浅了不少。 “只是好奇。” “你对我有所隐瞒,伯纳德修士。” 伯纳德一言不发,陷入沉思,让自己的所想所思和所要说的话,都随着那些蓝莓咽下肚子。 波伏瓦很清楚他的言外之意。 “你们会好奇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伯纳德双唇紧闭,因为极力刻意保持沉默,下巴旁隆起的肌肉依稀可见。 “你们会好奇,这位年长的副院长和这名新招募的修士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波伏瓦步步紧逼。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是这个意思。你和其他修士会想,合唱结束之后,你们各自回屋,他俩之间都发生了什么。” “不是,你想错了。” “安托万就是这样获得这份差事的?他难道不仅仅是名独唱,而马蒂厄也远非只是唱诗班领唱这么简单?” “别说了,”伯纳德怒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 “你这是在玷污圣歌,玷污唱诗班。事实上,马蒂厄不是讨喜的人,非常不讨喜,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但是即便这样,我也知道,”伯纳德余怒未消,“他断然不会拿性做交易来挑选独唱。马蒂厄深爱圣歌,超越一切。” “话虽如此,”波伏瓦说,此时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可你们还是会好奇。” 伯纳德盯着波伏瓦,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他手握篮子的提手处,白色关节清晰可见。 “你可知道院长已任命安托万为唱诗班指挥了?” 波伏瓦的声音非常和善,如在拉家常,好像刚才的紧张对峙根本不曾发生。这一招他可是从加马什那里学到的。不能一味地攻击,有进有退,时而旁敲侧击,时而停下歇歇。 叫人无法预测。 伯纳德慢慢平静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缓缓地呼出。 “我一点也不吃惊,”最后他说道,“这种事院长做得出来。” “说下去。”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是院长那边的人,这就是原因。只有圣人和傻瓜才会去提拔自己的对手。菲利普主教可不傻。” “你认为他是位圣人?” 伯纳德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当中,要数他最接近上帝。你以为他为何能当选院长?他原本不过是名安静本分的修士,不是什么领导,不是杰出的管理者,也不是出色的音乐家,所以对于我们这个群体而言,他几乎没有什么实在的贡献。水管工、木匠、石匠的活他也做不来。” “那他算什么?” “他是上帝的使者,真正的使者。他信奉上帝,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他还感染其他人,激发我们的神圣感。如果人们听到我们的吟唱很神圣,那是菲利普主教使吟唱具有神圣感。他能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成为更好的修士。他信奉上帝,相信爱和宽恕的力量。这是信仰带来的。如果你一定要证据,就去看看他做过的事情。为了唱诗班,为了圣歌,为了修道院的平静,他让安托万成为唱诗班指挥,这件事做得非常正确。” “那也只能说明他是一个聪明的政客,而不是一个圣人。” “波伏瓦先生,你是一名怀疑论者。” “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伯纳德修士。有人杀了副院长,在院长美丽的小花园里,猛击他的头部。你说的圣人那时在哪儿呢?上帝那时又在哪儿呢?” 伯纳德默不作声。 “是的,”波伏瓦突然说,“我是一名怀疑论者。” 就没人为我把这烦人的神父除掉吗? 有人帮他做了。 “你们高尚的院长并不只是抓阄一样选出来的,”波伏瓦提醒修士道,“他选择了参加竞选。他想要这个工作。圣人会追求权势吗?我觉得他们应该谦逊。” 现在能看见大门了,里面是又长又亮的走廊,小单人间,静默走过的修士们,加马什探长,弗朗克尔警督。波伏瓦有点惊讶修道院的墙和地基竟然没发生晃动。 他们走近大门,400年前从这片森林中砍伐巨木制作,然后锻造铰链、门闩和锁。 波伏瓦手里卷着的图纸上,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像一个十字架,但现实中呢? 它看起来像一座监狱。 波伏瓦停下来。 “为什么门要上锁?”他问伯纳德。 “只是一个传统,没有其他意思。我认为我们做的很多事都是没意义的,但我们的规矩和传统对我们却很有意义。” 波伏瓦仍一直盯着看。 最后他说道:“门上锁是为了保护,但是要保护谁呢?” “什么?” “你说过你们的标语是‘以防万一’。” “是的,‘备不时之需’。这只是一个玩笑。” 波伏瓦点点头,“我听过的很多真理,差不多都是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的。修士,以防万一什么呢?把门锁上是为了防止什么?为了将世界隔离在外,还是为了让修士待在里面?是为了保护你们,还是为了保护我们?”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伯纳德说。可波伏瓦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听得懂。同时,波伏瓦看到修士手里的篮子现在空空如也,准备给大家的完美奉献都没了。 “也许,你们高尚的院长既不是聪明的政客也不是圣人,而只是个狱卒。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反对再录制一张唱片,那么固执地想要保持噤声之誓。他仅仅是为了加强噤声之誓,这个保持了很久的传统?还是院长害怕把一些‘怪物’放归俗尘之中?” “我才不信你说的这些,”伯纳德说,因克制自己而颤抖着,“你是要说恋童癖吗?你认为我们来这儿是因为可以侵犯小男孩?你认为查尔斯、西蒙,还有院长……”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你也许不能……” 他说不下去了,此时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波伏瓦很想知道他的脑袋是否要爆炸了。 但波伏瓦一言不发,只是等待着,等待着。 最后,沉默成了波伏瓦的朋友,成了修士的敌人。因为沉默之中有幽灵。它在充分生长,越长越大,有所有的小男孩,所有唱诗班的男孩,学校中的男孩,圣坛上的男孩,虔诚的男孩,还有他们的父母。 在教堂的沉默中,那幽灵始终存在。 一旦可以选择、可以有自由意愿的时候,教堂会选择保护牧师,保护传教士,而不是把他们送进荒野之中。把他们送到修道院,而不是放逐,建起围墙,将他们圈起来,多美啊。 他们可以在那里吟唱,只是不能说话。 菲利普主教与其说是院长不如说是名守卫?一个看守罪人的圣人? 第十九章 “你知道为什么吉尔伯特修会的会服是黑长袍、白兜帽吗?要知道,这样的服饰可是相当独特。其他修道院没人这样穿。” 西尔万·弗朗克尔警督坐在副院长的办公桌后面,悠闲地坐在木椅上,向后倚靠,跷着二郎腿。 加马什探长此刻坐在桌子对面客人坐的椅子上。他正阅读着尸检报告,还有弗朗克尔带给他的文件。他抬起头,看到警督脸上挂着笑容。 笑容是如此迷人,一点都不带谄媚,也无任何谦逊之色。笑容温暖,自信。这样的笑容让人觉得可以信任。 “不知道,探长。他们为什么这么穿着?” 弗朗克尔提前20分钟来到办公室,将报告给了加马什,然后他便不住地用各种琐碎的事情打断探长的阅读。 加马什也意识到这是古老审讯术中的一种迂回术。这种方法就是不断地激怒你。打断,打断,打断,直到对方最终爆发,说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由于没机会插话,无法说出自己要说的话而倍感挫折。 这种方式相当微妙、耗时,会一点点消耗人的耐心。如今年轻傲慢的警员不再使用这样的方法,但是年长点的警官知道这种方法。他们知道,只要等的时间足够长,这办法总是有效的。 警督正在探长身上使用这样的方法。 加马什一边礼貌地听着弗朗克尔的陈词滥调,一边思忖着为什么。警督这样做只是为了好玩,还是在捉弄他?或者,正如警督的一贯作风,另有隐情? 加马什看着警督那张迷人的脸庞,寻思着这笑容之下到底暗藏什么深意。 让·居伊再怎么觉得此人像个傻瓜,加马什也知道他不傻。没有能耐的话,他不可能在魁北克警察局待下来,更不可能坐到最高位置。 把弗朗克尔看成一个傻瓜绝对是个天大的错误。不过加马什心里也认为波伏瓦说得有点道理。弗朗克尔就算不是个傻瓜,实际也没有他看起来那么聪明。毕竟,就算弗朗克尔十分擅长使用这样微妙老旧的审讯技巧,但在加马什这样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人面前,他显得过于傲慢了。在加马什看来,他更多的是狡猾,而不是聪明。 不过这并不能降低探长面临的危险。 加马什低头看了下手中的验尸报告。20分钟里他才仅仅看了一页。报告说副院长60岁出头,身体健康。身体状况良好,符合一个60几岁的人。他患有轻微的关节炎,有点动脉硬化。 “我一听到副院长被谋杀,就查阅了吉尔伯特修会的历史。”弗朗克尔的话中带着让人赞同和权威的感觉。人们不仅信任他,而且愿意相信他。 加马什从看报告中抬起眼睛,礼貌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是这样吗?” “当然,我还读了报纸上的一些文章,”警督说道,随后将盯着加马什的目光移向百叶窗外,“当时他们的唱片引起很大轰动,新闻报道铺天盖地。你有唱片吗?” “有。” “我也有。我本人不理解这种吸引力。枯燥乏味。但是很多人喜欢这张唱片。你呢?” “我喜欢。” 弗朗克尔朝他轻轻一笑,“我估计你会喜欢。” 加马什等着,静静地看着警督,好像他有的是时间,而且手中拿着的文件远 4e0d." >不如上司要说的话有趣。 “想想修士们来这里都几百年了,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真让人惊讶。如今他们只是做了张小小的唱片,就一夜成名,享誉世界。当然,这就是问题所在。” “这又怎样?” “马蒂厄被谋杀的消息要是传播出去,那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他比雅克修士有名多了。”弗朗克尔笑了笑,令加马什吃惊的是,警督竟然唱起了法国儿歌,“雅克修士,雅克修士,睡了吗,睡了吗?” 但这首欢快的儿歌被他唱得跟挽歌似的,缓慢而响亮,好像胡言乱语的诗文后面隐藏着某些深意。接着弗朗克尔冷冷地盯着加马什许久。 “阿尔芒,这要付出代价的。你早该想到。” “是的,我想过。谢谢。” 加马什身体前倾,将验尸报告放在桌上,就在两人中间。他直直地盯着弗朗克尔,弗朗克尔也盯着他。警督的眼神冷酷无情,他要看探长是不是敢说话。探长还就开口说了。 “你来这里干吗?” “我来帮忙。” “得了吧,警督,”加马什说道,“但我仍不确定你为何来这儿。我可从来没觉得你是爱帮忙的人。” 他俩怒目相视。空气中充满着敌意。 “我是指在谋杀案的调查中。”加马什微笑着说。 “当然。” 弗朗克尔看着加马什,难掩厌恶之色。 “通信不畅,”警督看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修道院内只有一部电话,很显然,需要有人带来这些。” 他指了指桌上的档案,即验尸报告和法医小组的一些发现。 “这对我们帮助太大了。”加马什真心说道。但是他和弗朗克尔都很清楚,警督是绝不会去充当一个情报员的角色的。实际上,如果档案是由加马什手下的一个谋杀案调查员带来的,那么它的帮助意义会更大。 “既然你是来帮我们的,也许你会想要了解这个案件的一些实情。”加马什主动说。 “请说。” 加马什接下来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告诉弗朗克尔案件调查的情况。但在这期间,弗朗克尔不断地插话,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或做些毫无意义的评论。无非是暗示加马什可能遗漏了某些信息,或者忘记询问了某些问题,又或者是有些事情没有调查到。 但是,尽管讲述时断时续,加马什还是一字不漏地把案情讲完了。 蜷缩的尸体上发现了一张发黄的羊皮纸,上面是纽姆符和一些凌乱的拉丁文。花园里有三个修士对死去的副院长诵经祈祷,分别是主教菲利普,他的助理西蒙,还有医生查尔斯。 证据显示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内存在拉帮结派现象。一派是那些想要解除噤声之誓,并再次录制格里高利圣咏唱片的人;另一派是不想这么做的人。也就是副院长派和院长派。 讲述尽管不时被打断,加马什还是让警督了解到,这里有隐秘的私人祈祷室,院长有个秘密花园,还有关于这儿存在更多的密室甚至藏有宝藏的传言。 听到这儿,警督看着加马什,如同看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孩童。 加马什不以为意地继续说着,描绘出了每个修士的精准速写。 “好像也不比你们刚来时掌握的情况更多,”弗朗克尔说道,“还是每个人都有嫌疑。” “所以你能来这儿就太好了,”加马什说,“你可以帮忙。” “确实。比如说,你们迄今还没找到作案凶器。” “是的。” “甚至都不知道凶器是什么。” 加马什张嘴欲说他们怀疑是花园里的一块石头。凶手用石头砸碎了副院长的头盖骨,然后把石头扔到墙外的树林里去了。不过出于直觉,或者是因为瞄到了弗朗克尔眼中闪过的得意,他没说出来。他只是瞥了眼警督,便低头去看还没细阅的验尸报告了。 他翻动纸张快速浏览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正好迎上弗朗克尔的目光。警督眼中刚才那微微的得意变成了胜利在握的样子。 加马什用左手稳稳握住右手,不想让弗朗克尔瞧见他手部细微的颤抖,而这颤抖是因弗朗克尔而起的。 加马什问道:“你看过报告了?” 弗朗克尔点点头,“在飞机上看了。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一块石头。” 听语气好像他觉得这很荒谬。 “是的,很显然我们弄错了,绝不会是一块石头。” “当然不是,”弗朗克尔放下跷着的腿,探身向前,“伤口没发现泥土或者其他残留物,什么都没有。如你所见,验尸官认为凶器应该是个长铁器,比如一根铁管或者拨火棍。” “你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加马什声音平静,责备之意很明显。 “什么?你是说我应该告诉伟大的加马什怎么做?这我可做梦也没想过。” “如果你不是来给我们提供有用信息的话,那你来这儿干吗?” “那是因为,阿尔芒,”从弗朗克尔嘴里说出这个名字,听上去很像法语里的“妈的”,“我俩不一样:一个关心怎么把这事办好,一个关心他自己的前程。我来这里,是为了当这个案子公之于世,所有‘妖孽’挣脱束缚,全世界的媒体突然造访时,我们不会像群彻头彻尾的饭桶。最起码,我能让他们觉得警方有能力控制局面。我们正全力侦破这个世界上最受爱戴的修士被残忍杀害的案件。你清楚这案件公开后人们想知道什么吗?” 加马什沉默不语。他知道,不停打断对方能引起一大堆信息爆发出来,沉默也一样。一个像弗朗克尔这样的人,如此紧张地压抑着愤怒的人,他需要的仅仅是一点儿空间,或许再加上适时的推力。 “他们会问‘为什么’,不就一个与世隔绝的修道院里区区23个嫌疑犯嘛,怎么大名鼎鼎的魁北克警察局就是没法抓住凶手?”弗朗克尔冷笑道,“他们会问,是什么原因导致办案这么久?” “那你怎么回答他们,西尔万?都是因为我们自己的人扣留信息不通报,所以才导致查明真相太难?” “真相,阿尔芒?你是要我告诉他们,真相就是负责调查此案的,是个傲慢自大、自以为是、毫无能力的酒囊饭袋?” 加马什挑了挑眉,向弗朗克尔坐着的地方微微用手示意,请他在桌子后坐稳了。 恰在这时,加马什看到弗朗克尔从椅子上坐滑了下来。警督站起身,椅子与石地板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弗朗克尔英俊的脸庞变得铁青。 加马什依旧坐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两人隔着桌子对视着。加马什双手背在身后,十指交叉。他挺起胸膛,似乎在说,弗朗克尔有种就给他一枪。 有人轻轻敲门。 两人都没反应。 来人又敲了敲,试探着喊道:“探长?” 门开了一道缝。 “你需要尊重一下你的手下,阿尔芒。”弗朗克尔厉声说道,随即朝门口喊了声,“进来。” 波伏瓦走了进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此刻进到副院99lib?长办公室有点不合时宜,这儿的气氛如此凝重。不过波伏瓦还是进来了,与加马什并肩站着。 弗朗克尔强行收回投注在探长身上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波伏瓦,甚至挤出了一丝腼腆的微笑。 “你来得可真巧,波伏瓦。我觉得探长和我说得够多了,也许是太多了。” 他友善地微微一笑,伸出手。 “我来的时候没机会和你打招呼。我道歉,波伏瓦探员。” 让·居伊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钟声敲响了,波伏瓦做了个鬼脸,“别这样说。” 警督大笑起来,“我说的是真心话。不过,也许我们可以趁着修士们祷告的时间做点我们的事,起码我们知道他们都在那里。” 他冲波伏瓦眨了眨眼,然后转向加马什。 “考虑一下我说的,探长,”他的声音温暖人心,几近热忱,“我只要求这一点。” 他正要离开,加马什却在身后喊住了他。 “警督,我想你会发现这钟声不是为祷告而是要大家吃午餐的。” “好吧,”弗朗克尔咧开嘴乐了,“那说明我的祷告灵验了。听说这儿的食物非常不错,是吧?”他问波伏瓦。 “还行。” “那就好,午餐时见。当然,我会在这儿待上几天,院长已经不吝给我提供了一个房间。请原谅,我先去洗漱一番,待会儿餐厅见。” 他向两人点点头,自信满满地走开了。这是一个对自己、对局面、对修道院全盘掌控的人。 波伏瓦转向加马什。 “这是怎么回事?”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你没事吧?” “还好,谢谢。” “见鬼,你说的‘还好’,就是你现在这样毫无安全感、神经质而又傲慢的样子?” “我觉得这该是警督对我的评价。”加马什笑了笑,两人走向通往教堂也是餐厅方向的走廊。 “他就是来跟你说这个的?” “不是,他自称是来帮忙的,还带来了验尸报告和法医小组的发现。” 加马什说了一下报告的内容。波伏瓦边走边听,然后停下来,愤怒地转向加马什。 “他知道报告内容,知道凶器根本不是石头,居然没有立刻告诉我们?他在玩什么把戏?” “不知道。不过我们必须集中精力在谋杀案上,别因为警督分神了。” “好吧,”波伏瓦有点不太情愿,“那该死的凶器到底在哪里?我在围墙外搜寻过了,一无所获。” 只找到了野蓝莓,他心里嘀咕,而野蓝莓除非浸在黑巧克力里,否则不会致命。 “我知道了一件事,”加马什说,“报告告诉了我们非常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杀死马蒂厄的凶手几乎可以肯定是有预谋的。如果一个人在花园里,他可能会因为一时冲动捡起块石头,杀掉什么人……” “但绝不会是铁器,”波伏瓦顺着加马什的思路分析,“那一定是凶手随身带来的。院长的花园里不会冒出一根铁管或者拨火棍。” 加马什点点头。 这个案子不是某个修士因为一时愤怒砸死了副院长。这是一场蓄意的谋杀。 犯罪意图。 加马什脑子里冒出了这个拉丁文法律词语。 .犯罪意图。犯罪心理。动机。 某个修士,他有犯罪心理,手持铁管去花园与副院长见面。言行不和,最后结果就是谋杀。 “我无法相信弗朗克尔会待下来。”波伏瓦说,“要是这个愚蠢的混蛋能离开,我情愿承认我是凶手。” 加马什停下脚步。他们此刻站在教堂的中心。 “小心点儿,让·居伊,”加马什压低声音说,“弗朗克尔警督可不蠢。” “你开什么玩笑?他下飞机时就该把档案交给你。可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无视你的存在,而对院长大献殷勤。” “你小点声。”加马什警告道。 波伏瓦偷偷瞥了下四周,随即快速耳语道:“那人是个威胁。” 他扫向走廊尽头的门,看看弗朗克尔来了没有。加马什转过身,他们继续朝餐厅走去。 “你看,”波伏瓦赶紧跟上探长大步流星的步子,“他在暗中对你使坏。你必须明白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到了码头上的那一幕,他们现在会觉得弗朗克尔才是管事的。” 加马什打开门,推着波伏瓦走进下一个走廊。他们闻到了新鲜的烤面包和汤的香味。然后,加马什迅速瞥了下身后昏暗的教堂,关上了门。 “他的确是管事的,让·居伊。” “哦,得了吧。” 不过笑容从波伏瓦的嘴角消失了。探长是认真的。 “他是警察局的警督,”加马什说,“而我……不是。他是我的上司。他一直都是管事的。” 看到波伏瓦一脸愤怒,加马什笑了,“会没事的。” “我知道会没事的,头儿。一个警察局的高级警官开始滥用权力时,没发生过什么坏事。” “对极了,老弟,”探长咧嘴笑了,看着波伏瓦的眼睛,“让·居伊,请你别插手这事儿。” 波伏瓦不需要问“不插手什么事”。加马什探长褐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眼里含着恳求的意味。不是求助,恰恰相反,是让他自己去对付弗朗克尔。 波伏瓦点点头,“好的,头儿。” 但是他知道自己言不由衷。 第二十章 加马什和波伏瓦到达餐厅时,修士们大多已到了。探长向边上有个空座位的院长点点头,院长抬抬手以示欢迎,并没有招呼探长入座。不过探长也无意要坐在他身边。他们各有打算。 木桌上摆放着一篮篮新鲜的面包棍、一盘盘奶酪、一罐罐水以及一瓶瓶苹果汁,修士们身穿黑袍围桌而坐,白色兜帽垂落在背后。加马什意识到弗朗克尔警督还没告诉他为何900年前,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修会会选择这种独特的服装设计。 “那人是雷蒙德修士,”探长低声说,用头示意了一下查尔斯医生和雷蒙德之间的空位,“他负责修道院的维修工作。” “明白。”波伏瓦应道,快速走向餐桌另一侧。 “介意我坐这儿吗?”波伏瓦问。 “一点儿不介意。”查尔斯应道。见是警官,他看上去很高兴,事实上,有点欣喜若狂。如此热烈的欢迎,在谋杀案调查中,波伏瓦可是很少见到。 而加马什身边的修士对他的加入好像毫无兴趣。事实上,不论对面包、奶酪还是天上的太阳、窗外的鸟儿,他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早啊,西蒙修士。”探长招呼着坐下。院长助理显然还在恪守噤声之誓。 探长注意到此时斜对面的波伏瓦已经和雷蒙德聊了起来。 对于波伏瓦有关修道院最初规划的询问,雷蒙德回答道:“最早的一批修士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他的答复叫波伏瓦吃惊不已,倒不是因为答复的内容,而是修士的声音。 雷蒙德说话夹着明显的乡村口音,带着丛林高山地带或是魁北克小村镇特有的厚重鼻音,几乎难以让人理解。这种鼻音传承于几百年前最先到此定居的法国人。这些人身材健硕,为求在当地生存下来,他们所学的无非是些生存之技,而非文雅之道。虽然贵族、牧师、海员也可能发现过这一新世界,然而定居下来的只有这些坚强的农民。他们的声音,宛如古老的橡树,在魁北克深深扎根,历经数百年却依然如故。一位历史学家和这些魁北克人说过话,他直言自己仿佛穿越时空来到了中世纪的法国。 历经几代后,多数魁北克人已少有这种口音。不过在山谷和村镇,时不时还能听见这种口音。 人们纷纷嘲笑这种口音,也嘲笑说话者的思想,认定那也是愚钝落后的。不过,波伏瓦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的祖母说话便带有这种口音。他和祖母在破旧的阳台上剥豌豆时,祖母就向他讲述花园、四季、游戏、自然的故事。 他的祖父虽然声音粗哑,听起来像个农民,然而他的一举一动却俨然是一位贵族。对于邻舍,他从不吝啬给予帮助,从来都是倾囊相助。 所以,对于雷蒙德,波伏瓦没有丝毫反感情绪。恰恰相反,他被这名修士吸引住了。 雷蒙德有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睛,虽长袍在身,但修士特有的清瘦身形依然清晰可见。修长的双手由于常年劳作显得健壮而坚实。波伏瓦猜想他50岁出头。 “他们建起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以长存于世,”雷蒙德说,伸手拿来苹果汁给波伏瓦和自己斟上,“他们倡导的是工艺,还有纪律。然而首批修士之后是什么?灾难。” 随后他讲述了历代修士如何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加固、整修修道院,而不是推倒重建。雷蒙德看似对这并无多少兴趣。他说的是实体巩固,修修补补,添点东西,撤些下来,换换屋顶。这些无不埋下了灾难性的种子。 “还有厕所,可千万别跟我提厕所。” 可是太迟了,雷蒙德已经开始讲述。波伏瓦终于明白,查尔斯看到有人坐到他和雷蒙德中间为何那么高兴,甚至心醉神迷。不是因为雷蒙德的声音,而是他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他们弄得一团糟,”雷蒙德说,“厕所都……” “惨不忍睹?”波伏瓦问。 “完全正确。”雷蒙德觉得此时身边坐着的是个志同道合之人。 最后几名修士到了,各自落座。弗朗克尔警督在门口停下脚步。屋里一片寂静,唯有雷蒙德仍说个不停,丝毫没有停住的迹象。 “狗屎,修建的什么破东西,漏洞百出。你若不介意,我大可带你去看看。” 雷蒙德注视着波伏瓦,热情满怀。而波伏瓦摇摇头,看向弗朗克尔。 “谢谢,修士,”他小声说道,“狗屎我见得多了。” 雷蒙德吸吸鼻,“彼此彼此。” 随后他便静了下来。 弗朗克尔警督掌控一屋子的人自有一套。波伏瓦细心留意着,只见修士们纷纷看向警督。 他连修士也愚弄,波伏瓦心想。不过上帝的门徒会透过伪装看到他的卑鄙、小气。他们会看出他简直就是一坨屎,一场灾难。 然而如同警察局的很多警员一样,他们似乎并未看出真相。弗朗克尔警督的虚张声势、勇敢刚毅、趾高气扬蒙骗了他们。 波伏瓦知道整个“睾丸激素充斥的世界”已经被他蒙骗,而这些静思冥想的修士们是不会上他的当的。 但是他们对眼前这个人还是心怀敬畏,他如此迅速地抵达,飞进来,降落下来,几乎就落在他们头顶。弗朗克尔周身弥散着男子汉气概,做事果断决绝。他几乎是从天而降,落到他们的修道院里,落到他们的住所内。 而且,从他们的表情可以判断,修士们对弗朗克尔惊羡不已。 但是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波伏瓦发现,早上外出摘蓝莓的伯纳德便疑心重重地看着弗朗克尔,还有其他几位修士。 可能这些修士并不像波伏瓦所担心的那般幼稚单纯。随后他发现,院长阵营的人都警觉地注视着弗朗克尔。他们虽表现得非常礼貌,却实在是有所保留。 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都是副院长阵营的人。 弗朗克尔的目光扫过房间,然后停在院长身上,最后是院长身边的那把空椅子。空气似乎凝固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由警督转向椅子,随即重新回落到警督身上。 此时,菲利普主教在首席位子上稳稳地坐着。他既不邀请警督在他身边就座,也丝毫没有不让他坐的意思。 最后,弗朗克尔恭敬地朝修士们微微一鞠躬,便沿着长桌径直走向首席位子,在院长右侧坐下。 如此一来,副院长的位子便被补了缺。 波伏瓦回过神来,重新关注雷蒙德。只见他也在注视警督,饱经风霜的清瘦脸上露出敬仰的神情,这叫波伏瓦惊愕不已。 “那是副院长的位置,”雷蒙德说,“国王已离去,国王永垂不朽。” “副院长是国王?我以为院长才是。” 雷蒙德警觉地看了他一下,“院长名义上是,副院长才是我们真正的领导。” “你是副院长阵营的?”波伏瓦问道,大吃一惊。他原以为雷蒙德对院长忠贞不贰。 “当然。我不能长久地忍受无能的人领导。他,”雷蒙德的光头朝院长一指,“正在毁掉修道院,而副院长将拯救它。” “毁掉?怎么毁掉?” “他什么都不做,”雷蒙德声音很低,但不满情绪显而易见,“我们需要钱来彻底整修好修道院,让它长存百世,副院长给院长提供了挣钱的方式,不想却被院长拒绝了。” “但在我看来他已经做了不少事。厨房、屋顶、地热都已进行了修补,院长并非真的什么也没做。”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真正紧要的事他一件都没办。没有新厨房、新地热,我们一时半会儿也能过得好好的。” 说到这里,雷蒙德停了下来。波伏瓦凝视着他,等待着。此时雷蒙德还在静默,或者正在准备继续滔滔不绝。 波伏瓦决定推他一把。 “那么,什么让你们活不下去?” 修士将声音压得更低,“地基都已经腐烂了。” 波伏瓦一时不能确定雷蒙德是什么意思。这话是宗教里惯用的比喻,是另有所指,还是实指修道院的地基出了大问题。但是眼前这位修士带着的口音,让波伏瓦认为他并非在打比喻。 “你什么意思?”波伏瓦也压低了嗓音。 “还能有什么意思?”雷蒙德反问,“地基腐烂了。” “这将是个大工程?” “开什么玩笑。你看过修道院了。倘若地基垮了,那修道院也就坍了。” 波伏瓦注意到修士紧张起来,眼睛直视着他。 “倒塌?修道院会倒塌?” “对。并不是说今天或者明天,我指的是10年后。不过修修补补也要花上10年之久。地基已支撑墙壁几百年了,”雷蒙德说,“第一代修士可真了不起,他们走在时代的前沿,不过还是没能想到糟糕的冬日,结冰化雪的周期也没算清楚,还有这些带来的影响,以及其他一些东西。” “什么?” “森林。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位置是固定的,但是森林却在朝我们蔓延,树木的根已开始渗入地基之内,将其撑裂,地基变得不稳固。之后水灌了进来,整个地基就开始晃荡、腐烂了。” 腐烂,波伏瓦心想,虽说不上是比喻,但也大可是个比喻。 “我们来时就注意到修道院周围有很多新近砍伐的树木,”波伏瓦说,“就是这个原因?” “这不过是小打小闹,况且为时已晚,破坏已产生,树根渗入到内部了。现在维修起来需要数百万,不仅是钱,还要大批技术工人。但是他,”雷蒙德拿餐刀指指院长,“以为24个年迈的修士就能胜任。他不仅无能,还有妄想症。” 对于这点,波伏瓦还真得同意。院长此时正和警督彬彬有礼地谈着话。波伏瓦开始怀疑院长是否头脑清醒。 “你告诉他靠你们自己绝不可能修好地基,他怎么说?” “他跟我说,应该学他,去祈求奇迹降临。” “你是不相信会有奇迹?” 此时,雷蒙德完全将身子转过来,正对着波伏瓦,此前的愤怒已经消失。 “恰恰相反。我告诉院长他可以停止祈祷了,奇迹已经降临。上帝赐予了我们嗓音,世上最美的圣歌,还有让歌声传遍世界的时代。我们可以把最美的圣歌制成上百万张唱片,还可以鼓舞数百万的民众。如果这都算不上奇迹的话,那我就真不知道什么是奇迹了。” 波伏瓦向后坐了坐,看着眼前这位修士。雷蒙德不仅信奉祷告和奇迹,还坚信上帝已经赐予了他们奇迹。静默的修士们大可以用自己的嗓音挣钱,来拯救修道院。 可是院长竟然看不到他所祈祷的他们早已拥有的事实。 “还有谁知道地基的事?” “没有其他人了。我也是几个月前刚发现这个问题。我做了些测试,然后告知了院长。我还满心期待他会告知所有人。” “他没告诉?” 雷蒙德摇了摇头,扫视着周边的修士们,更小声地说道:“他下令砍树,却对修士们说是为了以防地热无法运作,备些树木留作燃木。” “他撒了谎?” 修士耸耸肩,“备些树木以做紧急之用总归是好的,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不过除了院长和我,没人知道真相。他叫我发誓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认为副院长知道这件事吗?” “我多希望他知道。他要是知道,就能拯救我们,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只需要再出一张唱片,或者办个音乐会巡演,我们便可赚到足够的钱来拯救圣吉尔伯特修道院。” “但是马蒂厄却被杀害了。”波伏瓦说道。 “被谋杀了。”修士也认同这一说法。 “被谁?” “拜托,我的孩子。我知道的你都知道。” 波伏瓦朝餐桌的首席位置看去,院长已经起身,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 院长开始做餐前的感恩祷告。祷告一结束,所有人又都坐下,其中一名修士走向唱诗班指挥台。他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开始吟唱。 又来了,波伏瓦叹了口气,眼馋地看着面前新鲜、诱人的面包和奶酪。不过那?个修士唱他的,波伏瓦想的更多的则是身旁这位洞若观火、直言不讳的修士。他归属副院长阵营,认为院长是个灾难,甚至就是凶手。 歌声终于结束了,其他修士将大桶的热汤摆放到桌上,汤里面的蔬菜还是早上波伏瓦帮忙摘的。 波伏瓦拿起一大块热乎乎的长棍面包,在上面涂了一层黄油,看着它融化,随后又从传到面前的盘中切下厚厚一片干酪。雷蒙德继续数落着修道院里的种种弊端,波伏瓦则喝下满满一勺汤,里面放有胡萝卜、豌豆和西红柿等,很香。 正当他觉得让身旁这位喋喋不休的修士闭嘴有多难的时候,波伏瓦注意到探长正在为能与西蒙搭上一言两语而费尽心思呢。 加马什遇到过许多拒不开口的嫌疑犯。情况通常是这样,在一些偏远的警局,他们双臂抱在胸前,充满敌意地坐在破旧的桌子对面。 到最后,探长让他们都开了口。有些人坦白认了罪。但是保守讲来,多数人最终讲的都比他们的预期或是这些人本来打算要说的多得多。 阿尔芒·加马什非常善于巧言诱使人们做出不明智的举动。 但是此刻面对西蒙,他怀疑自己遭遇了滑铁卢。 他先谈起天气,马上又意识到这对于院长助理来讲太世俗了点,于是谈论起圣塞西莉亚。 “我们在马蒂厄的房间看到了她的塑像。” “她是音乐守护神。”西蒙说道,专心喝汤。 他至少开了口,探长想,切下一片干酪放到一大片法国长棍面包上,抹平。他现在知道马蒂厄每晚都向音乐守护神祷告。 感觉到西蒙松了口,加马什问起了森普林哈姆的圣吉尔伯特,还有修士长袍的设计。 西蒙这下有了点反应,看着加马什,好像若有所失,然后继续吃饭。加马什也继续吃饭。 探长呷了一口酒。 “酒不错,”他放下酒杯,“我知道这酒是你们用蓝莓跟南方的一座修道院换来的。” 还不如说他在对着干酪说话。 如果这只是一个令人尴尬的社交场合,加马什早就放弃了。但这是在调查一起谋杀案,他别无选择。探长转身面向西蒙,决定突破对方的防线。 “是罗德岛红鸡。” 西蒙把汤匙伸进汤中,慢慢扭头看着加马什。 “你说什么?”他问。只这一句,就听得出他声音的美妙。嗓音浑厚,音调优美,像浓郁的咖啡,陈年的干邑,微妙而有深度。 加马什惊奇地意识到,在和院长助理打交道的整个过程中,都没听他说过几句话。 “罗德岛红鸡,”加马什重复道,“很可爱的品种。” “你对此了解多少?” “呃,它们长着不可思议的羽毛,而且,在我看来,它们很容易被驱散开。” 当然,加马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过听上去还不错,也许会引起这位修士的兴趣,因为一个小小的奇迹发生了。探长想起了与院长交谈时的一句话。 西蒙喜欢鸡。 加马什对鸡丝毫不感兴趣,能想起的只有一个品种。他正要脱口而出“小鹰抓大鸡”时,第一个奇迹发生了,他及时想起来那是一个卡通形象而不是鸡的品种。 康城赛马场赛道5英里长。令探长感到恐怖的是,这只卡通鸡最喜爱的歌曲竟然不知不觉地潜入他的脑海,嘟——哒,他努力甩掉这曲子对自己的干扰,嘟——哒。 他希望这次的谈话突围能够奏效。嘟——哒,嘟——哒。 “的确,它们性情温和,但是务必要小心,一旦被惹恼了,它们可是有攻击性的。”西蒙说。加马什凭借“罗德岛红鸡”不仅仅攻破了这位修士的防线,还打开了他紧闭的心扉。 不过,加马什还是顿了下,思忖着什么会惹恼一只鸡。同理,什么会惹恼西蒙和其他修士,让他们都紧缩在狭小的房间里。 “你们这儿有这品种吗?”加马什问道。 “你说罗德岛红鸡?没有。这种鸡生命力顽强,但是我们发现在这么北的地方,只有一个品种能存活。” 座位上的院长助理,已经完全朝加马什转过身来。他不再沉默寡言,看上去几乎是乞求加马什向他提问。当然,探长是很乐于助人的。 “那么,是什么品种?”探长心下祈祷,希望西蒙不要让自己猜。 “这你都不知道啊,那你真要扇自己嘴巴了。”西蒙说,显得几近于轻浮。 “我可真要扇自己嘴巴了。” “是长特克来鸡。” 西蒙洋洋自得地说,加马什为没猜出来差点真给自己一个嘴巴。接着他意识到自己还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鸡。 “没错,”他说,“是长特克来鸡。我真傻。这鸡好极了。” “说对了。” 接下来的10分钟,加马什只有听的分儿,西蒙又是比画又是用短粗的手指在木桌上画图,说起长特克来鸡滔滔不绝,还有他自己的获奖公鸡,费尔南多。 “费尔南多?”加马什必须得问问。 西蒙笑出了声,坐在他身边的修士们感到惊奇甚至愕然,令人怀疑他们之前从未听过西蒙的笑声。 “你真想知道?”西蒙说,靠近加马什,“我想到了阿巴乐队的一首歌。” 西蒙唱起了熟悉的曲调,是《鼓和枪》专辑中的一句。加马什感到自己的心随着他的歌声飞跃起来,仿佛要附到这位修士身上。这是一副多么美妙的嗓音啊。换作别人唱的话可能会以吐字清晰见长,西蒙的嗓音却妙在音调抑扬、音色浑厚。简单的流行歌曲经他一唱,竟变得卓尔不凡。探长不禁希望西蒙还有一只叫作妈妈咪呀的小鸡。 这是一个一腔激情的人。当然了,这是对小鸡而言。至于是否对音乐、对上帝或是对修道生活也满怀激情,就另当别论了。 “看来你的上司把他征服了。”查尔斯医生朝波伏瓦侧了侧身。 “对。我很好奇他们在谈什么。” “我也很好奇,”医生说,“西蒙从没开口跟我讲过话。不过,正是由于这点他才成为一个极好的守门人。” “我还以为吕克修士才是守门人。” “吕克是具体的门卫,西蒙则是整个修道院的守门人。西蒙还有一项工作,院长的看门狗。谁要是想见菲利普主教,都得通过西蒙。他是院长的人。” “那你呢?你也是院长的人吗?” “他是院长,是我们的领导。”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修士。”波伏瓦说道,从雷蒙德身边转过身,面向医生。雷蒙德此时正伸手去拿酒。 “你是院长的人,还是副院长的人?” 医生一改刚才的友善神情,警惕起来,仔细打量着波伏瓦,然后笑了。 “我保持中立,警官。就像红十字会,我只管照顾伤员。” “人多吗?我是说受伤的人。” 查尔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足够多。之前一派祥和的修道院如今乌云密布,每个人都很受伤。” “也包括你?” “包括,”医生承认,“不过我确实哪边都不站。站哪边都不合适。” “站队对谁合适吗?” “有选择的话,谁都不想这样,”医生说,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耐烦,“我们也不是像手挽手向前冲游戏那样,一觉醒来就选择站在哪一边。选择站队是个折磨人的漫长过程。这一过程让人有被挖肝掏肺般痛苦的感觉。内战从来都不是平民百姓所愿。” 接着,他的目光离开波伏瓦,看了看院长身边的弗朗克尔,继而看向桌子对面的加马什。 “或许正如你所知。” 波伏瓦正要否认,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修士知道了。他们都知道了。 “他没事吧?”查尔斯问。 “谁?” “探长。” “他能有什么事?” 查尔斯犹豫了一下,想从波伏瓦脸上找到蛛丝马迹,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抖,探长的右手会发抖,”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波伏瓦身上,“我确信你注意到了。” “是的,不过他没事。” “我这么说,可不是爱刨根问底,”查尔斯继续说道,“像他右手那样的抖动,说明出了严重的问题。我留意到他的手抖是一阵一阵的。瞧,这会儿他的手是不抖的。” “探长遇到疲劳或压力大的时候手会抖。” 医生点了点头,“他这种情形很久了吗?” “没多久。”波伏瓦说,注意语气听上去没有抵触情绪。他知道探长不在乎别人看到自己右手的间歇性发抖。 “那就不是帕金森症了?” “根本不是。” “那是怎么引起的?” “一场伤害。” “啊,”查尔斯说,又看向桌子对面的探长,“他左太阳穴处有块伤疤。” 波伏瓦不作声了,开始后悔从雷蒙德身边转开身。他有一系列的问题要问,因为历任院长,尤其是菲利普主教的无能,导致的修道院结构上的灾难,以及修道院遭遇的其他灾难。现在他只想转回原先的话题,想听雷蒙德讲一讲自流井、化粪池系统,以及承重墙这些地方产生的问题。 谈什么都比谈论探长的伤好。而且,一谈起探长的伤,就势必99lib.要提起那次在废弃工厂里的可怕情形。 “如果你觉得他需要,医务室有些药或许能缓解他的症状。” “他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他不会有事,”查尔斯顿了顿,紧盯着波伏瓦的眼睛,“但有时候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帮助,你们探长也不例外。我有弛缓药,还有止痛药。请你告诉他。” “我会的,”波伏瓦说,“谢谢。” 波伏瓦转而埋头进餐,但是咀嚼的时候,医生的话却直钻他自己身上的伤,越钻越深。 弛缓药。 直到医生的话最终抵达波伏瓦隐秘的内心,弥散开来。 还有止痛药。 第二十一章 午餐过后,加马什探长和波伏瓦回到副院长办公室,查看笔记。 波伏瓦看的是有关地基的那部分,加马什在看有关养鸡的那部分。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鸡,而是长特克来鸡。”加马什兴致勃勃地说。波伏瓦从不确定,加马什什么时候是真感兴趣,什么时候只是装作感兴趣,所以他现在也疑惑。 “啊哈,高贵的长特克来鸡。” 加马什微微一笑,“让·居伊,别嘲笑。” “我?嘲笑修士?” “看来我们的西蒙可是长特克来鸡方面的世界级专家。魁北克竟然有地方养这种鸡,在一座修道院里,是一个修士养的。” “真的?”波伏瓦也来了兴趣,“就在这里?” “呃,不,不是在这座修道院里,是在蒙特利尔郊外的一座修道院里,那是100多年前的事了。有个修士考虑到加拿大的气候太恶劣,一般的鸡很难养活,就花了毕生的精力,培养了加拿大的本地品种长特克来鸡。这种鸡快要绝迹了,可是西蒙却正在把这个品种挽救回来。” “我们可真走运。”波伏瓦说,“别的修道院都酿酒,白兰地、法国甜酒、香槟99lib?等各种各样的酒。我们所在的这座修道院呢,就知道吟唱散佚已久的圣歌,养快要绝迹的鸡。也难怪了,他们都是些落伍之人。不过说到鸡,我想起午餐时和雷蒙德的聊天。顺便说一下,我还得谢谢你。” 加马什咧嘴一笑,“他很健谈吧?” “你那边的修士金口难开,我这边的却停不住嘴。你等着吧,他会说的。” 他们现在站在教堂里。修士们都散开了,有的去做工,有的去诵读,有的去祈祷。下午似乎比上午闲散一些。 “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地基开裂了,”波伏瓦说,“雷蒙德说的,他是一个月以前发现的,若不及时修缮,用不了10年,修道院就会坍塌。录制第一张唱片,他们赚了不少钱,但修地基,根本不够,他们需要更多的钱。” “你是说,整个修道院都会倒塌?”加马什问,很是震惊。 “是的,轰的一声,全倒,”波伏瓦说,“而他把这事都怪在院长头上。” “为什么?院长又没有做有损修道院的事,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雷蒙德说,要是不再录一张唱片,搞音乐巡演赚到钱,修道院就没救了。而院长不允许录唱片,也不允许开巡回演唱会。” “菲利普主教知道地基的事情吗?” 波伏瓦点点头,“雷蒙德说他只向院长报告过。他甚至请求菲利普主教务必认真对待此事,要筹钱修地基。” “确定没有其他人知道?”加马什又问了一遍。 “嗯,雷蒙德没和其他人说。或许院长和别人说起过。” 加马什沉默着走了几步,若有所思,突然又停下脚步。 “副院长是院长的副手。我想,他是否会告诉副院长。” 波伏瓦也想了想,“这事,属于应该和管事的副手讲的事。” “除非他俩有内讧。”加马什说,陷入沉思,推断着各种可能。院长有没有告诉副院长修道院的地基开裂了?即便知道地基开裂,他还是坚决反对再录唱片。还有,在谋杀案的消息传开后,他照样不愿解除噤声之誓。而只有解除噤声之誓,修士们才能出去巡演、接受访问,筹集到巨额资金,以拯救修道院。 对马蒂厄和修士们来说,录制第二张格里高利圣咏唱片,突然从一个无实质意义的研究课题变成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它不只是简单地在地图上标记出圣吉尔伯特修道院,还可以拯救修道院。 这不再是院长和副院长之间的职位之争,修道院的存亡才是当务之急。 要是马蒂厄知道地基开裂的事,他会怎么做? “他俩的关系已经闹僵了。”加马什自言自语道,开始缓步继续往前走。他声音压得很低,以免被人听见。他们给人一种印象,就像是教堂里犯案的同伙。 “副院长可能会怒……”一看到加马什的脸色,波伏瓦赶紧换了个说法,“很生气。” “他本来就够他妈生气的了,”探长附和道,“这很可能令他铤而走险。” “如果面对这一切,院长还是照样拒绝再录制唱片?我打赌,马蒂厄很可能威胁他,说要去告诉其他修士。然后就实施了……”波伏瓦突然想不到该怎么说了。 “当然很有可能,”加马什表示赞同,“所以……” 探长又停下来,目光定在那儿。他想把所有细节拼凑起来,形成一个熟悉但完全不同的形象。 “所以,”他朝波伏瓦转过头去,“菲利普主教可能并没告诉副99lib?院长地基开裂的事。他很聪明,知道马蒂厄对此会怎么处理。他那样做就相当于说出个原子弹爆炸般的消息。地基有裂缝,在腐烂,将成为副院长及其拥护者最后和最有效的抗辩。” “你认为院长会把这件事情压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可能。他还要雷蒙德发誓,对这事保密。” “但是雷蒙德既然告诉了我,”波伏瓦说,“他会不会也告诉其他修士了呢?” “或许他认为他的誓言只对修士们有效,不针对你这样的外人。” “又或许,他受够了噤声之誓。”波伏瓦说。 “又或许,”加马什说,“或许雷蒙德对你撒了谎,他的确还告诉了另外一个人。” 波伏瓦思忖着。他们听到教堂里有修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看到他们到处走动,紧贴着古老的墙壁,唯恐被别人发现一样。 加马什和波伏瓦一直都是压低声音说话的。波伏瓦希望声音小得他人听不到。但如果修士们真听到了,现在也无法挽回了。 “副院长,”波伏瓦解析道,“要是雷蒙德不想遵守誓言,他一定会去投靠马蒂厄。他有自己的判断,认为院长不会采取行动拯救修道院。” 加马什点点头。这听上去很有道理,最起码在他们刚刚建构的这个逻辑推理里。但是,这些修士的生活确有诸多不合乎逻辑的地方。探长得不时提醒自己,不要混淆理应发生的、可能发生的和真正发生了的事。 他们要的是事实。 “头儿,要是雷蒙德告诉了副院长,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们不妨推理一下。副院长很可能勃然大怒。” “也可能不会,”波伏瓦抢过话,探长看着他,“呃,很可能院长对这一重大事件的沉默,最终给了副院长所需要的武器。副院长自然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但事实上,他一定高兴极了。” 加马什想象着副院长得知地基开裂这个消息的样子。院长知道此事后,除了祈祷,什么也没做。那么,副院长又会怎么做呢? 他会告诉别人吗? 加马什认为不会。最起码,他不会马上就告诉别人。 在这座静默的修道院,讯息是强大的资本,马蒂厄当然是个智者,他不会这么快就把事情公之.于众。他怀揣着这个消息,等待一个绝佳时机。 虽然不确定,加马什觉得副院长很可能约见了院长。约在某个隐秘的地方,没人会看见,没人会偷听到。唯一的见证人,就只有飞鸟、枫树和黑蝇了,如果不算上帝的话。 不过,探长又一次摇了摇头,这还无法解释一切。比如,目击证人说,是院长去找的副院长,而不是倒过来,副院长要见院长。 除非…… 加马什回想起他之前和院长的一次谈话,就在院长的花园里。院长曾承认,说是副院长提出来要见面,只不过见面时间是他定的。 这么说,是副院长提出约见的。是不是准备谈地基的事? 场景再一转换。院长这边,他让自己的私人助理充当了傻子的角色,去找副院长,约其当天上午晚些时候见面。 西蒙就离开去找副院长了。 院长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单人间和花园,就他一个人在。他在那儿等马蒂厄来,静候秘密安排的会面。时间不是在11点弥撒之后,而是在晨祷之后。 他们来到花园里。副院长为什么要和他见面,菲利普主教并不完全清楚,但他有所顾虑,所以在黑袍的长袖里藏了一根铁管。 马蒂厄告诉院长他知道有关地基的事。为了挽救修道院,他要求录制第二张唱片,还要解除噤声之誓,否则他会当天在教堂把地基开裂的事告诉所有修士,揭发院长的沉默、无动于衷,揭露院长身处危机却不采取措施的事实。 当马蒂厄摊出底牌,院长就亮出了暗藏的铁管。两个都是“武器”,只不过,前者是比喻意义上的,而后者,却是实打实可以伤人的致命武器。 转瞬之间,副院长就倒在了院长脚下。 对,加马什想着,想象着当时的场景。这样说得通。 不过,还差一点儿。 “怎么啦?”波伏瓦看到探长脸上不自然的神情,忍不住问道。 “这一切听起来很合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 “纽姆谱,副院长临死前藏在袍袖中的那张纸。” “呃,可能是他自己带来的,也许它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能。”加马什说。 但是两个人都不确信。副院长随身携带着一张纸,临死前还蜷缩着护住它,这其中必有原因。 有没有可能,它和修道院日渐腐烂的地基有关?但加马什不明白是怎样的关联。 “我彻底搞不懂了。”波伏瓦坦承道。 “我也是。是什么让你困惑,老弟?” “院长这个人是个谜。我和伯纳德聊过,他看上去人不错,他认为院长近乎圣人。接着我又和雷蒙德聊,他看上去也是相当文雅,而他觉得院长就是个转世的撒旦。” 加马什顿了顿,“你能再去找一下雷蒙德吗?他现在大概在地下室,我想他的办公室在那儿。你直接问他,有没有告诉副院长地基的事。” “另外,如果铁管就是谋杀凶器,凶手一定是从地下室拿的,那他也许已经把它放回去了。”波伏瓦接过话。他知道,从这点看,粗衣布鞋、十分健谈的雷蒙德嫌疑很大。他是副院长的人,知道地基开裂的事情;他热爱修道院,认为它会毁在院长手里;他负责日常维护,谁会比他更清楚从哪儿找到一根铁管呢? 且慢,慢着。波伏瓦又想到,这一切都符合逻辑,可有一个事实不对,被杀的人不对头。照这样推理,死掉的人应该是院长才对,可院长没死,死的却是副院长。 “我再问问雷蒙德有关密室的事。”波伏瓦说。 “很好。把平面图带去,看看他怎么说。也查看一下地基,要是情况真的那么糟,一下子就能看出来。我感到纳闷,为什么此前没人注意到。” “你觉得他在撒谎?” “有人教会我,有些人就是不说实话。” “头儿,冷嘲热讽可是有违我的本性,不过,我会尝试一下。你呢?” “西蒙一定已经誊抄好我们在副院长身上找到的那首圣歌了。我去看看,把它拿过来。我也还有一些问题,要私下问问他。不过,我想先安安静静地把验尸官和法医的报告看完。” 一阵刺耳而坚定的脚步声回荡在教堂里。两个人转过头去看,尽管他们都知道会是谁。可以肯定的是,来者绝不是步履轻盈的修士。 弗朗克尔警督向他们走来,脚踩在石板地上,咚咚作响。 “先生们,”弗朗克尔开了腔,“午餐吃得怎么样?”他转向加马什,“我听说你和修士聊了养鸡养鸭的事,是吗?” “是鸡,”加马什纠正道,“更准确地说,是长特克来鸡。” 波伏瓦使劲忍住,才没笑出来。弗朗克尔可没想到加马什突然这么热情。就在这时,他看到弗朗克尔冷冷地盯着探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个混蛋,波伏瓦心想。 “我希望你今天下午能干点有用的事。”警督漫不经心地说。 “我们会的。波伏瓦探员正准备和雷蒙德修士一起去地下室看看,传闻那儿有间密室,得找一找。可能凶器也在那里。”加马什说,“我要去和院长助理西蒙再聊聊,虽然午餐时我们谈过。” “聊养猪,还是聊养山羊?” 波伏瓦没敢出声,看着两位上司。他们站在安宁、阴凉的教堂里,互相盯着对方,一场较量,看谁打败谁。 接着,加马什笑了。 “他要是愿意的话。不过,我们可能会更多地聊聊圣歌,我告诉过你的那首。” “就是在马蒂厄身上发现的那首?”弗朗克尔问,“为什么要和院长助理聊呢?” “他誊抄了一份,我这正要去拿。” 波伏瓦留意到,加马什没有说他想问西蒙什么问题。 “你把我们获得的一条确凿证据给了他?” 很显然,弗朗克尔有所狐疑。但波伏瓦不明白的是,加马什竟然没有还击。 “我别无选择。我需要这个修士的帮助才能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没有复印机,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要是你有其他办法,我很乐意听听你的建议并愿意试一试。” 弗朗克尔很少假装客套。波伏瓦站在他几步开外,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波伏瓦甚至怀疑,就连那些沿着教堂边缘静悄悄移动的修士们,都可能听得到他呼哧呼哧的沉重呼吸声,像拉风箱,煽动着弗朗克尔心中的怒火。 “那我和你一起去,”警督说,“去看看这张出了名的纸。” “我乐意奉陪。”加马什应道,指了指去路。 “其实,”波伏瓦说,快速转动着脑子,这种感觉像是要从悬崖上跌落,“我在想,警督是否乐意随我一同去。” 两位上司不约而同地看向波伏瓦,而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自由落体。 “为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这样的……”真实的原因他不能相告,他在弗朗克尔眼中看到了谋杀犯才有的眼神,也看到了探长用左手轻轻地握住右手。 “是这样的,”波伏瓦重复道,“我猜想警督可能想要参观一下修道院,参观一下多数人不曾见过的地方,而他也可以借我一臂之力。” 加马什皱了皱眉,尽管动作极其轻微,波伏瓦还是注意到了。波伏瓦扭转头,不看探长的眼睛。 加马什对波伏瓦很是恼火。当然,他们工作压力大、风险高,有时难免有冲突和不协调,这种场景时有出现。但此刻加马什脸上的表情,波伏瓦还是头一次见到。 他一脸恼火,还不止于此。探长清楚得很,波伏瓦这是要做什么。加马什坚决反对,他的态度远非反对甚至生气能够表达。波伏瓦太了解他了,完全清楚这一点。 探长抬起眉头的那一瞬间,脸上清楚地写着别的东西。 是恐惧。 第二十二章 让·居伊·波伏瓦从副院长的办公桌上拿起那卷修道院平面图,同时扫了一眼坐在访客椅上的加马什,探长腿上放着验尸官和法医的报告。 弗朗克尔正在教堂等着波伏瓦,他得尽快赶过去,但他还是停了一下。 加马什戴上半月形老花镜,看着波伏瓦。 “如果我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原谅,探长,”波伏瓦说,“我只是……” “是的,我知道你只是做了什么,”加马什的声音非常冷硬,几乎没有任何温度,“他不是傻子,你知道的,让·居伊。你别把他当傻子,也别想这么糊弄我。” “抱歉。”波伏瓦诚心诚意地说。把警督从探长手中抢过来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探长是这个反应,他以为这下探长就解放了。 “这不是什么游戏。”加马什说。 “我知道不是游戏,头儿。” 加马什探长继续盯着波伏瓦。 “别跟弗朗克尔警督较劲。如果他讥讽你,你不要回应。他惹你,你也别还击。你只管笑笑,把目光放在我们的目标,即查清谋杀案上。仅此而已。他来这儿肯定是有目的的,这我们都清楚。我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而我根本不在乎。唯一重要的是了结这个案子,然后回家。对不对?” “是的,”波伏瓦说,“我完全同意。” 他向加马什点了点头便走了。如果弗朗克尔有什么动机的话,波伏瓦也有。他的动机很简单,就是为了让警督远离探长。不管弗朗克尔在谋划什么,肯定与加马什有关。而波伏瓦一定会阻止它发生。 “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小心。” 波伏瓦来到走廊上,还听到身后加马什的叮嘱。他走进教堂,脑海中仍留着加马什坐在椅子上的影像。探长腿上一堆卷宗,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一丝微风袭来,纸张轻颤,除此之外,空气完全静止了。 刚开始波伏瓦没看到警督,后来发现他站在墙边,正看着上面的牌匾。 “这么说,这就是通往私人祈祷室的暗门了,”弗朗克尔说,波伏瓦过来的时候他头也没抬,“恐怕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的生平介绍没什么趣味。你说这是不是他们把密室藏在这后面的原因?他们知道任何闯入者都可能死于这个无聊之地?” 弗朗克尔警督说完才抬起头,正视着波伏瓦的眼睛。 波伏瓦看出他的幽默,还有自信。 “我现在听你派遣,警督。” 波伏瓦紧盯着警督,心里纳闷这个人为何对他如此友好。毫无疑问,弗朗克尔知道波伏瓦效忠于加马什,是探长的人。而且,当弗朗克尔引诱探长上钩,对其极尽讽刺和羞辱时,对波伏瓦可是极其友善,甚至是迷人的。 波伏瓦更加戒备起来。正面攻击是一回事,但这种假惺惺的友好一定另有玄机。不管怎样,尽可能拖住这个人,让他远离探长,越久越好。 “楼梯在这儿。”波伏瓦引领警督走向教堂的角落,打开一扇门,陈旧的石头楼梯向下延伸。他们点亮灯,向下走去,最后来到地下室。出乎波伏瓦预料,他觉得脚下踩的不是泥土,而是巨大的厚石板。 屋顶很高,呈拱形。 “吉尔伯特修会的人看样子做事还真不含糊。”弗朗克尔说。 波伏瓦并未回答,不过他也是这么想的。地下室要凉一些,但不至于冷,他觉得即使上面四季变换,这里的温度也应该没什么变化。 巨大的熟铁烛台用螺栓固定在石头上,但裸露的灯泡发出的光照亮了墙壁和屋顶。 “这通往哪里?”弗朗克尔问。 波伏瓦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也完全不能确定。他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执行得不怎么顺利。他本想到地下室后再编个理由找到雷蒙德。 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如果是和加马什探长在一起,他肯定会开个玩笑,然后和探99lib?长一起去找雷蒙德。但现在和他在一起的是警督,而后者正在盯着他看。警督并没有生气,相反,看起来很有耐心的样子,好像是在和一个装作尽力而为的菜鸟警察一起工作。 波伏瓦真想一巴掌扇掉警督那副神情。 不过他还是微笑着。 深吸气,缓呼出。 毕竟警督是他邀请过来的,他至少得看起来很高兴和这位上司在一起。为了掩饰自己的不确定,波伏瓦走到一块石壁处,把手放在上面。 “雷蒙德午餐时告诉我,地基出现了裂缝。”波伏瓦说,检查着石头,似乎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其实他心里面早就因为没有和修士约好而懊恼不已了。 “真的?”尽管看上去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弗朗克尔还是问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圣吉尔伯特教堂正在塌陷。他说它将会在10年内完全坍塌。” 这一下子提起了弗朗克尔的兴趣。警督离开波伏瓦走到墙边,开始仔细检查。 “在我看来这还好。”他说。 在波伏瓦看来也是这样。没有大的裂缝,没看到破坏地基的树根。两人环视四周,只觉得这是克莱门特主教的又一宏伟工程。 石壁在下方绕着整个修道院一圈。这让波伏瓦想起了蒙特利尔的地铁系统,只是这里没有轰鸣的列车。四个洞穴走廊,像四条望不到尽头的隧道向远方延伸开去。到处灯火通明,清洁干净,井然有序。 周围没有发现作案凶器,墙壁上也没有长出松树。 但是如果雷蒙德所言属实,那圣吉尔伯特修道院迟早会倒塌。尽管波伏瓦对修士、牧师、教堂、修道院什么的没多少兴趣,他还是觉得如果这座修道院果真消失的话,他还是会感到很遗憾。 而且,要是修道院此时倒塌,他就更加遗憾了。 一声关门的回声传来,弗朗克尔开始朝那个方向走去,也不管波伏瓦是否跟着他,好像这无关紧要,因为波伏瓦探员无关紧要,毫无能力。 “白痴。”波伏瓦嘟哝道。 “声音是从这儿传来的,知道吧。”弗朗克尔头也不回地说道。 尽管加马什多次告诫,尽管他曾立下誓言,波伏瓦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 但也许这是件好事,波伏瓦心想,慢慢地跟在弗朗克尔身后。也许是加马什弄错了,弗朗克尔必须认识到波伏瓦并不怕他,必须认识到他面对的是一个成年人,而不是那些对警督头衔充满敬畏的毛头小子,可以任其摆布。 警督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波伏瓦紧随其后,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 他们来到一扇门前,波伏瓦上前敲门,但久久不见动静。弗朗克尔伸手去握门把手,恰在这时,门开了。来开门的正是雷蒙德,他显然被吓了一跳,怔在那儿。 “你们想吓死我啊,你们都可以做杀手了。” “杀手可不会敲门。”波伏瓦说道。 他转过身,见警督一脸困惑地看着雷蒙德,不免幸灾乐祸起来。 面对眼前这个满口古方言、粗犷而神秘的修士,弗朗克尔看上去不仅仅是诧异,更是震惊。这就好像是打开一扇门,从门里走出一个来自最初的会众,来自克莱门特主教那个年代的修士。 “你是哪儿人,修士?”弗朗克尔定神后问道。 这下轮到波伏瓦感到惊讶了,雷蒙德也是如此。 因为弗朗克尔警督提问的口音,竟然和这个修士一模一样,带有浓厚的地方土音。波伏瓦审视着警督,看他是否是在捉弄修士。看来不是,实际上,他的表情近乎喜悦。 “我来自博斯地区的圣菲利克斯,你呢?”雷蒙德问道。 “博斯地区的圣戈登,”警督答道,“我和你来自同一个地区。” 接下来两个人快速地交谈着,而波伏瓦则完全不知所云。最后雷蒙德转向波伏瓦,“这位先生的祖父和我的舅公共同修建了森普林哈姆教堂,它毁于一场大火。” 雷蒙德将两人让进房间。房间非常大,又长又宽。修士带他们顺着走廊底下的支撑柱参观了一周,详解了地热、通风、热水、过滤以及化粪池等系统。 波伏瓦努力让自己专注,以免漏掉什么有用的信息,可是最终他的大脑还是麻木了。参观完,雷蒙德走到壁橱那里,拿出一瓶酒和三只杯子。 “我难得见到一个老乡,为此应该庆祝一下。这是本笃会的一位朋友送给我的酒,像不像鼻涕虫?”雷蒙德将落满灰尘的酒瓶递给波伏瓦。 波伏瓦仔细看了看酒瓶,这是一瓶B&B酒,由本笃会修士根据一长卷秘方亲自酿制。 三个人从绘图桌旁拉出椅子,坐了下来。 雷蒙德端起斟满深琥珀色酒的酒杯,向稀客们一举杯,“为健康干杯。” “为健康干杯。”波伏瓦说,将酒杯抬至唇边,闻了闻,酒气馥郁浓香、甘甜又带有药味。酒劲很大,他感到辣眼睛。一口下去,喉咙火辣辣的,酒精在胃里翻江倒海,把他的眼泪都辣出来了。 真是好酒。 “呃,老弟,”弗朗克尔警督清了清嗓子,开口了,又恢复了波伏瓦可以辨认的声音,似乎烈酒将他那古老的口音烧没了,“波伏瓦探员现在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波伏瓦心里非常恼火,但还不能表现出来,只浅浅地笑了笑,对警督表示感谢。他展开卷轴,看雷蒙德有何反应。可是雷蒙德除了上前弯腰扫视这幅修道院的旧图纸,礼貌性地频频点头之外,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你之前见过这幅图吗?”波伏瓦问道。 “见过很多次,”他看向波伏瓦的脸庞,“我将它视为老友了,”他纤细的手指在羊皮纸上摩挲着,“我们安装地热系统时,我基本记住了它,”他又转向图纸,深情款款地说道,“它真漂亮。” “可是这图精确吗?” “呃,除了这几处,”修士指了指几处花园,“其余部分都精确得令人惊叹。” 雷蒙德坐下来,向他们解释17世纪中期时,首批修士是怎样修建这座修道院的。如何测量,如何运送石材,如何挖掘,一一娓娓道来。 “他们年复一年地干,”雷蒙德越说越兴奋,“光是挖地基这一项,就花费了他们数十年光阴,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波伏瓦震惊了,这可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这些人当年为了躲避罗马教廷的迫害逃到这里,迎接他们的却是恶劣的气候,没几天就会有人适应不了而死去。这里棕熊、恶狼横行,各种稀奇古怪的夺命野兽出没。黑蝇猖獗,顷刻间就能把一只刚出生的麋鹿生吞活剥。斑虻肆虐,再端庄的圣人也会被逼疯,仪态尽失。 宗教迫害该有多残酷啊,竟比这么恶劣的环境还要让人生畏? 他们没有筑建舒适的木制房屋,却建造了这座修道院。 这不断消磨着他们的信仰。 谁能如此克制,如此忍耐?恐怕唯有修士了。而在雷蒙德身上,这样的品质似乎与生俱来。他的忍耐力堪比波伏瓦的祖母。那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经历过灾荒、干旱、冰雹和洪水,遭遇过种种不公、人情冷漠,又眼见着城镇入侵乡野,昔日旧邻变成圆滑世故之人。 波伏瓦仔细观察着弗朗克尔,警督毕竟和这个修士以及波伏瓦的祖父母来自同一片故土。 雷蒙德依然在低沉地述说着。 波伏瓦很快失去了兴趣。最后,当沉寂敲打波伏瓦早已麻木的头盖骨时,他才从自己的梦境中缓过神来?。 “这么说来,”波伏瓦赶紧抓住他记得的最后一点信息,“这幅平面图很精确?” “确实非常精确,精确到我安装新系统时,根本不需要再画一张新图。地热系统也……”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波伏瓦赶紧接过话,“我想知道的是,修道院里有没有可能还存在一间密室……” 雷蒙德哼的一声打断了他,“你不相信那个关于狼群的传说,对吧?” “这是老修士们都知道的故事,很显然你也听说过。” “我还听说过亚特兰蒂斯、圣诞老人和独角兽的故事,可我并不指望能在修道院找到它们。” “可你确实希望在修道院找到上帝。”波伏瓦说。 雷蒙德看上去并不觉得受辱,反而笑道:“请相信我,探员,你也可以在这里找到上帝,但你绝不可能找到一间密室,也不可能找到宝藏。你不会以为我们安装了地热系统,竟然连一间密室也没发现吧?你不会以为我们安装了太阳能板,通了电,供了水,而且还铺设了管线,依然没有发现一间密室吧?” “是的,”让·居伊说道,“我认为这不可能。我想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 波伏瓦这话的意思修士很清楚,可是他并没有辩解,只是微微一笑。 “听着,我的孩子,”雷蒙德缓缓说道,“这只是老修士们在漫漫冬夜里为消磨时光讲述的故事罢了,纯属娱乐,仅此而已。这里没有密室,也没有宝藏。” 雷蒙德身体前倾,双手置于身前,两肘搭在瘦削的膝盖上,“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杀死你们副院长的凶手。” “呃,你们在这儿找不到凶手。”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轻松的氛围瞬间瓦解。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在这里找到凶器。”波伏瓦说道。 “一块石头?” “你为何认为凶器是一块石头?” “是你告诉我们的啊。我们都认为马蒂厄是被石块击中头部而死的。” “哦,尸检报告说凶器更可能是一截铁管之类的东西。你这儿有吗?” 雷蒙德站起身,领着波伏瓦来到一扇门前。他打开灯,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比修士卧室更小的房间。墙壁上嵌有架子,上面的每样东西都摆放得错落有致:木板、长钉、螺钉、锤子以及断裂的熟铁片,各种杂七杂八的家居用品。当然相对于大多数家庭而言,这里的东西还是少得可怜。 拐角处斜靠着一些长度不一的铁管。波伏瓦走上前,可旋即又折返回雷蒙德身旁。 “就只有这些吗?”波伏瓦问道。 “所有工具我们都会物尽其用,就这些。” 波伏瓦再次来到拐角处。铁管都完好无损,可每根都不短于5英尺,大部分更长。凶手可能用一根铁管作为撑杆跳过围墙,但不可能真用其袭击副院长的头。 “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到铁管吗?”他们离开房间,关上门时波伏瓦问道。 “不清楚,这些东西我们不会乱扔的。” 波伏瓦点了点头,这一点他看得出来。地下室年代久远,如果哪儿有一根铁管,雷蒙德肯定知道。 在这里他就是院长,他就是这地下世界的主人。地面上的修道院或许会弥漫着香味与神秘气息,到处是音乐、光怪陆离的光线;可是在这里,所有东西看上去都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始终如一。 波伏瓦很喜欢这儿。这里不需要创新,谈不上美丽,可这里不杂乱无章。 “院长说他昨天早上到过这里,就在晨祷之后,那时你们警方还没来人。” “晨祷后我要在园子里忙活,这院长知道。”雷蒙德的声音轻柔友善。 “哪个园子?” “菜园,我今天早上看到你的地方,”他转向弗朗克尔警督,“我看到你的飞机了,很有戏剧性。” “你在那儿?”波伏瓦问,“在菜园里?” 雷蒙德点点头,“显然修士们看上去都一样。” “有人见到你吗?”波伏瓦接着问道。 “在园子里?呃,我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但我也不是隐形的。” “这么说,你也有可能不在那儿?” “不,没这可能,不过有可能没人看见我,但我确实在那儿。院长倒是有可能不在那儿,根本就没人看见他去过那儿。” “他说他去看地热系统了。这听上去不可能吗?”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院长压根对这些一窍不通,”雷蒙德冲眼前的机器一挥手,“而且每次我试图向他解释时,他根本没兴趣听。” “所以你认为他昨天晨祷之后不在这儿?” “是的。” “你认为他当时在哪儿?” 修士站在那里,沉默不语。波伏瓦心想,修士们就跟石头一样,巨大的黑色石头,生来就是沉默的、静止的,说话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不自然的。 波伏瓦只知道用一种方法来打破他们的沉默。 “你认为他当时在花园,是不是?”波伏瓦说,声音不再那么友好了。 修士仍然只是注视着他。 “当然,肯定不是在菜园,”波伏瓦继续说道,向雷蒙德逼近一步,“而是在他自己的花园,院长的私人花园。” 雷蒙德不吭声,也不动,并未像波伏瓦预期的那样有所反应。 “你认为院长不是一个人在花园。” 波伏瓦的声音提高了很多,从墙壁上反射回来。他用余光可以看到警督,似乎还听到了一声咳嗽。毫无疑问,警督在以清喉咙的方式阻止这个胆大却不??合适的探员。 是想纠正他,想让他放弃,退缩,别再盘问这个修士了。 但波伏瓦不会罢休。 “你认为副院长也在。” 波伏瓦的话简短而冷酷,像是在用鹅卵石敲击石头般的修士。他的话从雷蒙德身上反弹回来,但正在奏效。波伏瓦又向前走了一步,近得足以看见雷蒙德眼中的警惕。 “是你把我们带到这个结论上来的,”波伏瓦说,“说出来吧,说出你的真实想法。” 波伏瓦知道,打破石头的唯一办法就是予以重击,而且是不停地重击。 “或者你只是在暗示,提醒,八卦?”波伏瓦冷笑道,“然后让胆子更大的人去做恶人。你愿意把院长扔去喂狼,却不愿意让自己的良心受到谴责,所以你就暗示,提醒。你故意对我们眨眼,却没有胆量站出来,说出你真实的想法。真他妈的是个伪君子。” 雷蒙德后退了一步。鹅卵石击中了石头。波伏瓦还要直击要害。 “你这样的人也太悲哀了,”波伏瓦继续说道,“你看看自己,整天祷告,洒圣水,点香,假装信奉上帝,其实只是在逃避而已,跟那些老修士逃跑一样。他们来到魁北克,是来躲避,而你来这儿,是藏在地下室。你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为自己辩护。而上面为了找到凶手,乱成了一锅粥。” 波伏瓦离雷蒙德如此之近,都能闻得到他呼吸中的酒味。 “你觉得你知道是谁干的?好啊,那就告诉我们。说出来。”波伏瓦身体前倾,声音越来越高,唾沫星都溅到雷蒙德的脸上了,“说出来。” 此时雷蒙德看起来很害怕。 “你不明白,”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说得已经太多了。” “你甚至还没开始呢。你都知道什么?” “我们应该忠于院长,”雷蒙德说,从波伏瓦身边闪开,回头看向弗朗克尔,声音里带着乞求,“我们到一座修道院的时候,并不效忠于罗马,甚至不是当地的大主教或主教,我们效忠于院长。这是我们誓约的一部分,是信仰。” “看着我,”波伏瓦命令道,“别看他。你现在要回答的人是我。” 雷蒙德确实看起来很害怕。波伏瓦想,这个修士真的信奉上帝吗,他害怕因为开口而被上帝打死吗,谁会对..上帝忠诚到这种地步呢。 “我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雷蒙德低声说道,“谁能料到啊?” 他在向波伏瓦恳求。但恳求什么呢?恳求理解?哦,不,是原谅。 他从波伏瓦那里什么都别想得到。波伏瓦想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结了这个案子,然后回家,就像加马什说的。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远离那个跷着二郎腿,在整个过程中隔岸观火的弗朗克尔。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波伏瓦追问。 “我以为副院长会赢。” 雷蒙德终于熬不住了,慌乱地说了出来。 “我以为经过争论,院长会清醒。他最终将明白再录一张唱片是正确的事情,即使不存在地基这个问题,”雷蒙德跌坐在座位上,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们已经录了一张唱片,你知道的。再录一张又能有什么害处呢?而且这能拯救修道院。这有什么错呢?” 他探寻地看着波伏瓦的眼睛,似乎期待能从那儿找到答案。 什么都没找到。 事实上,波伏瓦没想到会面对一个新的秘密。雷蒙德害怕得不只是说出了话,而且连声音都变了,不再带着古老的腔调了。 他厚重的口音没有了。 他现在说话声音像是学者和外交官用的斯文法语。通用语。 他最终说了实话吗?波伏瓦想。经过这么多挣扎,雷蒙德是想要确保他不被误解?确保波伏瓦能抓住让他痛苦的每一个词? 但波伏瓦还是觉得雷蒙德没有放下伪装,怀疑修士只是给出一个幌子。这种声音是他祖母跟新邻居、公证人和牧师们说话时用的。 不是用她真实的声音,她真实的声音只留着跟信任的人说话。 “你什么时候决定违抗院长的?”波伏瓦问。 雷蒙德犹豫了一下,“我不明白。” “你当然明白。你什么时候意识到他不会改变主意同意录唱片的?” “我不知道。” “但你害怕他会在教堂宣布,宣布不准再录制第二张唱片。一旦院长宣布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不是他的心腹,”雷蒙德说,“我不知道院长要做什么。” “但你不能冒险,”波伏瓦步步紧逼,“你已经跟院长保证过,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地基的事,但你决定打破自己的承诺,去违抗院长。” “我没有。” “你当然有。你憎恶院长,却爱着修道院。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修道院,不是吗?你了解它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碎片,每一条裂缝。你可以拯救修道院,不过你需要帮助。院长就是个傻瓜,奇迹已在眼前,可他还在祈求。你明明已经给出了修地基的方法,用你们的歌声录制唱片,可是院长压根儿就不听。所以你转而忠于副院长,那个可能拯救修道院的人。” “不是这样的。”雷蒙德坚持己见。 “你跟副院长说了。” “我没有。” “你还要否认多少次,修士?”波伏瓦怒道。 “我从没告诉过副院长。” 雷蒙德差点要哭了。最后波伏瓦向后退了退,扫了一眼弗朗克尔,警督此刻一脸严肃。他又把目光转向雷蒙德。 “你告诉了副院长,希望拯救修道院,不料却把他置于了死地。”波伏瓦的口气不容置疑,“而如今你躲在这里,假装那不是真的。” 波伏瓦转过身,拿起那张旧平面图。 “告诉我你认为花园里发生了什么,雷蒙德。” 修士的嘴唇在颤动,但没有声音。 “告诉我。” 他盯着修士,修士闭上了眼睛。 “说话。”波伏瓦语气强硬。然后,他听到了喃喃的低语。 “万福马利亚,你充满圣宠……” 雷蒙德在祷告。波伏瓦很纳闷,他在祷告什么?祈祷副院长升入天堂?祈祷修道院地基的裂缝闭合? 修士睁开眼睛,无比温柔地看着探员。波伏瓦讶异不已,似乎要靠着墙才能站稳。修士的眼睛像极了他祖母的眼睛,满是忍耐、温和、宽容。 波伏瓦这时才明白雷蒙德是在为他祷告。 阿尔芒·加马什慢慢合上了档案的最后一页。这份档案他已经读过两遍,每次都因为验尸官报告上的一段措辞而停顿下来。 受害人,马蒂厄,并非立刻死亡。 当然,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一点。看得出来,他曾爬行过想逃脱,直到无路可逃,奄奄一息的他最后蜷缩成球状,如同在母亲腹中的样子。当初他来到这人世间,赤条条一个,哇哇大哭,母亲安慰他的时候也是这个形态。 昨天,马蒂厄再次蜷缩起来,离开了这个世界。 是的,加马什和其他的调查者对此都心知肚明,院长和为死者做祷告的修士们很可能也知道,马蒂厄是挣扎过一阵才死去的。 但他们不知道他挣扎了多久。 直到此时事情才明了。 加马什站起来,带着档案离开了副院长办公室。 “波伏瓦探员,”弗朗克尔警督提高了嗓门,“我想跟你谈谈。” 波伏瓦沿着地下室走廊又走了几步才转过身。 “真他妈的见鬼,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他气呼呼地问道,“就由着他撒谎?现在调查的可是一桩杀人案。如果你无法忍受乱作一团的局面,那请你也别妨碍我们。” “哦,我可以忍受这种局面,”弗朗克尔说,语气强硬但沉着,“我只是不希望你用那种方式处理。” “是这样吗?”波伏瓦的声音里满是轻蔑,此时也不必再掩饰了,“那你希望我怎么处理?” “没种的男人。” 波伏瓦很是惊讶,一时无言以对。他愣愣地看着弗朗克尔从他身边走过,踏上楼梯。 “真他妈的见鬼,你什么意思?” 弗朗克尔停下脚步,背对着波伏瓦。他转过身,仔细打量着对方,一脸凝重。 “你不会想知道的。” “告诉我。” 弗朗克尔一笑,摇了摇头,继续爬楼梯。波伏瓦停了片刻,追了上去,在那老旧的石头楼梯上一步两级,直到追上他。 波伏瓦追上的时候,弗朗克尔恰好推开门,他们听到教堂里硬底鞋子踩在石板地上的声音,只见加马什探长目标明确地走向通往院长办公室和花园的走廊。 两个人好像达成默契一样,都没吭声,直到进入走廊的门关上,脚步声消失。 “告诉我。”波伏瓦要求道。 “假定,你是魁北克警察局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员,你自己想。” “假定?”波伏瓦后退几步叫起来,“假定?” 这话回旋着,变幻着,又弹回到波伏瓦这里,显然根本没有传到弗朗克尔耳里。 第二十三章 “你来了,探长。”西蒙从桌后绕过来,伸出手。 加马什握住他的手,面带微笑。养鸡还真是能改变人。 嘟——哒,嘟——哒。加马什兀自叹了口气。他脑中必须谨记一只雄鸡啼唱的《康城赛马歌》。 “我正打算去找你呢,”西蒙接着说,“你的那张纸在我这儿。” 西蒙把泛黄的羊皮纸递给探长,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但很快他又恢复到严肃的神色。 “谢谢,”加马什说,“很显然,你抄好了一份。你着手把这些纽姆符转换成音符了吗?” “还没有。我原打算今天下午弄弄看的。我可能会叫些其他修士帮忙,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加马什同意了,“越快越好。” 西蒙再次咧嘴一笑,“我觉得你的时间观念与我们的略有不同。我们这儿的时间是以千年为单位的,但我会尽量让时间走得快点。” “听我说,修士,你不会希望我们在这里待那么久。介意坐下来说吗?”加马什指了指一把舒适的椅子,院长助理点了点头。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 “你手抄的时候,”加马什轻扬了一下羊皮纸,“其中的拉丁文有你认识的吗?” 西蒙看起来有些不安,“我的拉丁文说不上流利,我想在羊皮纸上书写的人也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就我能理解的部分来讲,读起来很荒谬。” 他走到桌前,拿了笔记本回来。 “我读的时候做了些摘录。就算弄懂了这些纽姆符,并把它们转成音符,我想我们也无法唱出这些歌词。” “这么说,这不是大家熟知的赞美诗、圣歌或祷告词?”加马什扫了一眼原稿。 “肯定不是,除非是哪个先知或信徒有病。”西蒙翻开笔记本,“第一个乐句,这儿,”西蒙指向圣歌的顶头处,“我可能理解有误,但我现在就照字面直译:我听不见你说话,我的耳朵里有根香蕉。” 西蒙的腔调郑重其事,加马什忍不住笑了。他尽力克制自己不笑,但又忍不住笑起来。他低头看羊皮纸,力图掩饰自己的笑意。 “上面还说了些什么?”加马什又问,因为尽力压抑笑声而显得有点破音。 “这一点儿都不好笑,探长。” “不,当然不好笑。这是亵渎。”但扑哧一笑还是出卖了他。再次看向修士时,他竟发现对方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还有其他什么你能看得懂的?”加马什问道,一番努力之后总算能自制了。 西蒙叹了口气,向前倾了倾身,指着纸上靠下的一行说:“这个,你应该懂的。” 震怒之日。 加马什点点头。他不再想笑了,刚才所有的逗趣也都烟消云散,“嗯,我注意到了。‘震怒之日’。这里面我就认识这一个拉丁词。院长和我谈论过。” “他怎么说?” “他也说这歌词是胡言乱语。他看起来跟你一样茫然。” “他有什么推测吗?” “没有具体的。但他觉得这首词很奇怪,因为这里清楚写着‘震怒之日’,却没有紧接着用‘垂泪之日’,这两个总是配合在一块儿共同使用,我也觉得很奇怪。” “‘垂泪之日’。是的,我对此也很惊讶,甚至比看到出现香蕉一词更惊讶。” 加马什又笑了,但只一笑而过,“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不管这是谁写的,他都开了个玩笑,”西蒙说,“他只是把一些拉丁词混搭在一起。” “那为什么不多用些圣歌里的短语和词汇呢?为什么只从祈祷词里摘用了‘震怒之日’?” 西蒙耸了耸肩,“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他生气了,也许他就想那样表达,一种嘲讽。他想表达自己的愤怒,并且真的呼喊出来了。‘震怒之日’。然后他就把一些互不相干的拉丁词混搭在一起,使它看起来像一首圣歌,像我们唱给上帝听的东西。” “但其实是一种侮辱。”加马什说道。西蒙点头同意。 “这儿有谁能帮着翻译?” 西蒙寻思片刻,“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吕克了。” “那个守门人?” “他从神学院出来不久,所以很可能学习过拉丁文,比我们其他人都熟悉。而且他自大得很,很乐意让我们知道他的拉丁文水平高。” “你不喜欢他?” 这个问题似乎让西蒙有些吃惊。 “喜欢他?”西蒙的反应就好像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在这儿没有喜欢不喜欢,只有接受和不接受。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喜欢也很容易变成不喜欢。在这儿,我们都学着不这么想问题,只接受一切是上帝的意愿,这些修士在这儿是因为他们注定要在这儿。如果上帝觉得好,那我们就没有异议。” “但你刚刚说他很自大。” “他的确很自大。他也有可能说我孤僻,我的确如此。我们都有缺点,我们努力纠正。否认它们一点用也没有。” 加马什再次拿起羊皮纸,“这有没有可能是吕克写的?” “我想不会。吕克不喜欢出错,他不会知错犯错。如果要他用拉丁文写赞美诗,他一定会写得相当完美。” “而且可能不会这么恶搞。”加马什补了一句。 西蒙微微一笑,“他不像我们其他人这么闹腾。” 加马什看出了其中的讽刺,但对西蒙的观点不敢苟同。他在这儿遇到的修士都很有幽默感,也很懂得对自己和他们的世界自嘲。这种幽默感安静、温和而且被很好地隐藏在严肃的外表下,但它的确存在。 加马什研究起手中的羊皮纸。他同意西蒙的说法,这个不大可能是吕克写的,但肯定是他们中某一个修士写的。 加马什探长此时更加确信,自己手中这薄薄的羊皮纸是解开谋杀案的关键。 而且加马什知道,他会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不管用多长时间。 “这些纽姆符,”加马什开口了,想尽力弄清从西蒙那里得到的信息,“你说你还没着手把它们转成音符,可你还是能读懂它?” “嗯,能的。我觉得它困惑,”西蒙拿起自己的手抄稿,“不,不是困惑,我用词不准,应该是复杂。圣歌的大部分纽姆符看起来都会让人困惑,不过,一旦你弄懂读的是什么,它们真的很简单。这是圣歌的关键。单声圣歌的演唱是很简单的。” “但这些不简单。”加马什说。 “复杂得多。” “你有办法让我听听它到底能唱成什么样吗?” 西蒙抬起头,面色异常坚定,甚至有些严厉。但加马什没有退缩。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西蒙移开目光,落到了纸上。 一分钟左右的沉默之后,加马什听到了一声唱腔。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是那种萦绕不绝的嗡嗡声,他在想是不是又有一架飞机在飞近。 然后他发觉声音根本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而是来自屋内。 声音是西蒙发出来的。 一开始是嗡嗡哼哼的调子,一个音符悬在空中,随即又变成另外的东西。一个俯冲,音符调子降了下来,像是在一个较低的音域里准备下一次飞升。不是那种参差不齐的跳跃,而是温和的咆哮。 它似乎冲入加马什的胸口,在他的心头围绕,然后带着他的心飞走了。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但感觉不到险峻,也感觉不到危险。加马什感觉不到音乐,也感觉不到他的心将滑落坠毁。 感觉到的只有一种确定,一种信念,一种轻快的愉悦。 随后歌词代替了嗡嗡的哼唱。当然,加马什听不懂那些拉丁文的歌词,但他觉得自己似乎全懂了。 西蒙清晰、冷静且饱满的男高音很好地把握住了调子,那些无意义的词句听起来像情人的话语。在那声音和音乐里没有评判,只有悦纳。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轻轻地、温婉地、柔和地落地。 声音停了,但音乐还萦绕在加马什的心头,更多的是一种感觉而不是回味。他希望能再次体会那种感觉,那种轻快。他想叫西蒙继续唱下去,不要停下来。 探长觉得,歌声里没有《康城赛马歌》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这首简短却壮丽的一气呵成的乐曲。 甚至连西蒙似乎也被自己刚才的吟唱惊住了。 加马什知道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哼唱这首美妙的曲调,“嘟——哒”将换成“我听不见你说话,我的耳朵里有根香蕉”。 波伏瓦朝水里扔了块石头,使劲全力扔了出去,有多远扔多远。 不是那种打水漂用的平石。他捡了块沉沉的石头,尽量向后掣肘,奋力一掷。 石头在空中画过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波伏瓦站在岸边,望着清澈的湖水。岸边全是光滑的鹅卵石、岩石和蛤壳。他扔石头激起的波浪冲到岸边,朵朵浪花好像是给鹅卵石戴上了小白帽。 与弗朗克尔见完面,他急切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伯纳德,那位采摘野蓝莓的修士,曾说起过一条小道。波伏瓦找到这条小道,开始信步其上。他对周边景物视而不见,脑袋满满的,与弗朗克尔的谈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 那些他本应该说的、已经说了的话,那些他可能说过了的机灵利索、尖酸刻薄的话。 如此几分钟后,他的愤怒便不再那般激烈,步子也放缓了,这才发觉这条小道环绕着海岸,海岸上鹅卵石随处可见,还有片片的蓝莓丛。 他步速放慢到正常速度,慢悠悠地遛弯,然后在一个布满岩石的微型半岛上停下来,半岛伸出去没入远处的湖中。巨大的海鸟在头顶滑翔,翅膀一直没有扇动。 波伏瓦在水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来,脱下鞋袜,卷起裤脚,大脚拇趾探入湖中,但立马拔了出来。水温太低,冰冷刺骨。他再次尝试,一点点地将腿伸到湖中,直到两条腿都浸泡在冰冷的湖水中。此时双腿已经适应了水温。适应,习惯,特别是在麻木之时,人的适应能力令波伏瓦惊诧不已。 波伏瓦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还从旁边的蓝莓丛中采摘小小的野蓝莓吃,尽力不去想事情。 再次开始思绪飞扬时,他脑袋里想的是安妮。他掏出黑莓手机.99lib.,上面有她的一条短信,他打开来看,笑了。 信息无非是说些她在律师事务所的事,讲了一起网络混乱引起的趣事罢了,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不过波伏瓦还是一字不落地细读了两遍,脑海中浮现出种种画面:她的焦虑,当时通讯如何混乱,事情又是如何得到圆满解决。她告诉他,她是多么想念他,她爱他。 他回复过去,描述自己的位置,告诉她案件调查的进展。在按下发送键之时,他却踟蹰不定了。虽然他清楚自己并没有全撒谎,不过,他知道自己没有把真相完全告诉她。他的切身感受,他的疑惑不解,他的无名之火,似乎指向弗朗克尔,又好似无所指。他对雷蒙德发狂,对修士们发狂,对身陷修道院发狂——他更愿意此刻与安妮待在一起,对被没完没了的弥撒打破的沉寂发狂。 他也对自己生闷气,怪自己怎么能任由弗朗克尔主导喜怒哀乐。 他最气不过的还是弗朗克尔警督。 然而这些,他对安妮只字没提。他反而是在短信最后插了张笑脸,然后点击发送。 他用毛衣擦了擦脚,重新穿上鞋袜。 该回去了。他又捡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看着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有趣的是,”西蒙唱完后说道,“这些歌词和乐谱刚好匹配。” 藏书网“我记得你说过它们很可笑,是胡言乱语。”加马什应道。 “的确是。我说它们匹配是指这些词和音乐的节奏,比如歌词,歌词配节奏韵律。” “而这些词配得正好?”加马什低下头,盯着泛黄的羊皮纸,尽管也不知自己想看出什么。莫非某种魔法起了作用,他突然间能看懂了?然而他还是一无所知,不懂词,不懂纽姆谱。 “我认为写下这些词的人懂音乐,”西蒙说道,“只是不懂如何谱节奏韵律。” “就像勒纳与洛伊。”加马什打趣道。 “还有西蒙与加芬克尔。”西蒙接着道。 “吉尔伯特与沙利文。”加马什笑道。 这下,西蒙乐了,“我可听说他们相互鄙视,都不愿待在一间屋里。” “也就是说,”加马什梳理了下思路,“音乐很优美,这一点我们无异议。至于词,我们一致认为很可笑。” 西蒙点了点头。 “你认为写这首歌的是个组合,是两个人,而不是某一个修士?” 他们低下头看了看各自手中的乐谱,然后抬起头四目相对。 “但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些词这般糟糕。”西蒙说道。 “除非写下这些纽姆符的人对拉丁文一窍不通。可能在他看来,同伴写的歌词非常优美,完全配得上这音乐。” “当他发现这些词的意思后……”西蒙应道。 “对,”加马什说道,“就导致了谋杀。” “人们果真会因为这些事而去杀人?”西蒙问道。 “教堂就曾通过阉割让男性保留孩童般的天籁之音,”加马什提醒修士,“涉及到神圣音乐,容易引发人的情绪。从残害到残杀不过是一步之遥。” 西蒙噘起下嘴唇,思忖着。这一举动,让他顿时年轻不少。此刻的他像极了专心做谜题的小男孩。 “副院长,他最可能写了哪部分?词还是音乐?”加马什问道。 “毫无疑问,是音乐。他可是纽姆谱和格里高利圣咏方面的顶级专家。” “他能用纽姆符谱写原创音乐?”加马什问道。 “他是懂纽姆谱的,所以我猜想这是可能的。” “有事让你烦心。”加马什说。 “只是觉得不可能,仅此而已。马蒂厄热爱格里高利圣咏。他不仅仅是喜欢,对他来说,是某种形式的崇拜,一种宗教的热情。” 修士说的这些,加马什全都明白。倘若马蒂厄对单声圣歌如此热爱,并准备毕其一生做这项工作,那为何他会突然离题万里,创作了这样的作品? “除非……”西蒙说。 “除非这不是他写的,”加马什说道,微微举起羊皮纸,“而是握在别人手里,在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拿着与他对峙。” 这便引出了探长的第二个问题,“你见到副院长时,他还有没有气息?” 第二十四章 副院长办公室的门关着。 波伏瓦上次行至此处时,明明听到加马什和弗朗克尔在里面斗嘴,他上次就是在他们吵架声中进去的。 他侧耳倾听。 木门厚重密实,隔音效果很好,但他依稀辨认得出里面是探长的声音,虽然话语含混模糊。 波伏瓦后退几步,思虑着该怎么办。他很快打定主意,如果这次探长再和蠢货弗朗克尔吵架,他决不会让探长孤军奋战。 他轻敲了两下,然后推开门。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波伏瓦四下一看,未见加马什的身影。 弗朗克尔警督独自一人坐在桌后。 “什么事?”警督问道。 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波伏瓦看到弗朗克尔慌乱的神情。然后他注意到了笔记本电脑,先前电脑屏幕是背对着弗朗克尔,正对着来访者座位的;现在它被转过去了,正对着弗朗克尔。很显然,波伏瓦进来前警督正在用电脑。 他在下载什么东西吗?波伏瓦觉得不太可能。他们到这里后卫星信号一直没连接上,除非弗朗克尔把它修好了,但对这一点波伏瓦很是怀疑。弗朗克尔还没聪明到那种地步。 弗朗克尔一脸羞愧,就像个犯错的少年被妈妈逮住了一样。 “嗯?”警督瞪着波伏瓦。 “我听见有声音。”他说出来之后就后悔了。 弗朗克尔给了波伏瓦一个示意他离开的眼神,然后拿起一份档案看了起来,完全忽视波伏瓦的存在,就好像刚刚进来的是一团空气。是物,是人,无足轻重,对警督来说,波伏瓦就是空气。 “你之前说的那话什么意思?”波伏瓦问道。他重重地关上门,惹得弗朗克尔抬起眼来。 让·居伊本没打算问,他也跟自己说过不问。如果加马什在,波伏瓦也绝对不会问。但探长不在,弗朗克尔在,他的问题就这么脱口而出了,就像暴风雨中的闪电。 弗朗克尔又一次忽略了他的问题。 “告诉我。”波伏瓦踢了一脚椅子,然后把它往后一拉,朝警督俯过身去。 “不说能怎样?”弗朗克尔问。他觉得有些可笑,毫无惧色。波伏瓦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抓着椅子的手的指关节都发白了。 “你准备打我一顿?”警督问道,“威胁我?你刚才是在威胁我,对吧?你就是加马什的一条走狗。”弗朗克尔放下档案,向波伏瓦探过身去,“你不是想知道我说你没种是什么意思吗?我就是这意思。你们的同事都这么说,让·居伊。这是真的吗?”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 “你唯一的用途就是阿尔芒·加马..什的狗,他们都把你叫作他的母狗,因为你咆哮或咬人的时候,他们觉得你并不是自己真有种。” 弗朗克尔轻蔑地看着波伏瓦,仿佛对方是人们避之不及的臭狗屎。警督舒适地往后一靠,椅子嘎吱作响。他的西装外套敞开来,波伏瓦看到了他佩带的枪。 波伏瓦虽然怒火中烧,但他还是清醒地产生出了疑问:为何一个警督,一个官员,会随身带枪。 还有,他为什么带着枪来修道院。 就连加马什都没带枪来,虽然波伏瓦带着。 现在弗朗克尔看起来十分愉悦。“我先前就藏书网是这个意思,”他说,“你找那个修士时我跟你去了,不是因为你邀请了我,而是因为我好奇。我想看看你这个沦为警察局笑柄的人,是怎么进行讯问的。但你让我很意外,说实话,我印象深刻。” 波伏瓦自己也吃惊了。他身上的某些细微之处听到这些话后忽而觉得轻松,但这种轻松埋藏于愤怒、狂暴以及一种近似天启的受辱之怒之下。 他张了张嘴,但只发出一些喃喃之语,犹如虚无缥缈的空气。 “你可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弗朗克尔面露吃惊之色,“别这样,小伙子,除非是傻子,这谁都知道。你阔步走过总部,和你头儿隔着半步之遥,几乎是哭着个脸,你难道还想其他警员和探员敬重你?他们敬重的是探长,说不定还有点怕他。如果他能阉了你,别人也不在话下。你看,没人怪你。你不过是警察局的一名小喽啰。你差点就被辞退了,因为没人愿意跟你一起工作,但加马什要了你,对吧?” 波伏瓦看着弗朗克尔,目瞪口呆。 “是这样吧,”弗朗克尔向前倾了倾,“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一个遭人唾弃的手下?他刚刚提拔伊莎贝尔·拉科斯特做了探员,和你一样的职务。”弗朗克尔瞥了一眼波伏瓦,目光犀利,“我要是你就会观望。做个二把手虽然无趣,但最终是她留在了总部,负责各种事务。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探长的招人之术。你观察过整个刑事调查组了吗?他组建的是一个失败者之组,他接收的都是些废物。为什么呢?” 此刻波伏瓦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他举起椅子重重地摔到地上,椅子的两条后腿一下子就断了。可他一点都不在乎,只怒目而视眼前这个人,视线中只有弗朗克尔警督。 “失败者?”波伏瓦气得牙痒痒,“探长要的人都能独立思考,自主发展。你们这群狗屁不通的人,你们惧怕我们,排挤我们,降我们的级,像对待垃圾一样对待我们,直到我们被逼放弃。这又是为什么?” 事实上,毫不夸张地说,他把这些话直接喷到了办公桌对面警督的脸上。 “因为我们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我们是你们的威胁。加马什探长拾起你们的‘失败者’,给了我们一次机会。当所有人都抛弃我们的时候,他予我们以信任。而你,你这个蠢货,还想着我会信你这么扯淡。你们这群卑鄙之徒就笑我吧,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高夸赞。我们的拘捕记录全警察局最高,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们这帮混蛋觉得这很好笑,那就笑吧。” “最高的拘捕记录?”弗朗克尔此时站了起来,语气冷漠,“就像那次的布鲁尔案?你们探长逮住了他,检察机关花巨资来审判他,说他杀了人。这个可怜虫还真承认自己杀了人,可真相呢?后来才知道他根本没杀人。你们的加马什做了什么?他自己去收拾残局了吗?他没有,他叫你们去把真正的凶手找出来,而你们还真去找出来了。那时候我才觉得你们或许不像看起来的那么一无是处。” 弗朗克尔理了理几份文件,然后停下来,“你肯定在想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对吧?” 波伏瓦没吱声。 “你肯定想知道,加马什也想,他还问过我。我没跟他说实话,但我准备跟你说。我得把他和你从总部弄出来,不让他待在他有影响力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告诉你了,我没必要一路奔过来给你们送报告,天知道,我可是警督,这事交给刑事调查组一个小喽啰办就成了。但我看到了机会,我抓住了这机会,我来这儿,是要把你从他的魔爪中救走。” “你疯了吧。” “想想我的话,前前后后地想想。你比那家伙要聪明,好好想想。你在思考的过程中可能会疑惑他为何要提拔伊莎贝尔·拉科斯特做探员。” “因为她是个很棒的调查员,她是靠自己的努力。” 弗朗克尔又犀利地看了一眼波伏瓦,仿佛眼前是个大傻瓜,然后他往门口走去。 “什么意思?”波伏瓦问道,“你到底想讲什么?”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波伏瓦探员。而且,意思都在那里了,”他打量了一眼波伏瓦,“你实际上是个很好的调查员,好好用些技巧。我说的这些话你也尽可以告诉加马什,早晚他都得知道会有人策反。” 门关上了,留下一腔怒火的波伏瓦,还有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 西蒙修士张大嘴巴,惊讶地盯着加马什。 “你觉得我见到副院长时他还活着?” “有可能。我觉得你当时知道他快不行了。你没去找别人帮忙,因为你估计那样做他就会孤独地死去。你留下来陪他走了最后一程,你安慰他,为他做临终祈祷。你这是善良之举,充满了怜悯之心。” “那我为何什么都不说呢?倘若其他修士知道,即使是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副院长还能得到临终祈祷,他们也会觉得松一口气的。”他细看了一眼探长,“你认为我会对这个三缄其口?为什么?” “呃,这的确是个问题。”加马什承认道,跷起二郎腿,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而西蒙明显不安起来。探长看来是要打持久战了。 “我还没有时间想这个问题,”探长说,“我只是刚从尸检报告里了解到,验尸官觉得在遭到致命一击后的半小时内,马蒂厄可能还活着。” “可能不代表一定。” “这个当然。但假如他还有一口气呢?他很强壮,可以爬到墙边。搞不好他最后一秒还在跟死神战斗,试图抓住每一线生机呢。这个听起来像是副院长会做的事情吗?” “我可不认为死神来访的时刻能由我们自己决定,”西蒙说,加马什笑了一下。“如果可以,”修士接着说,“副院长一定会选择活下来。” “如果我们真可以选择的话,我想克莱门特主教还会行走在这熟悉的墙边。”加马什表示赞同,“我并不是说意念的力量可以对抗致命的打击,我是说,从我个人经验来看,强大的意念可以拖延死神到来的时间,也许只是一个片刻,有时可能只有几分钟。在我的工作中,这样的片刻有时候至关重要。”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今生与你们相信会有的来世之间的黄金时间。当一个人,被别人谋杀了,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会做什么呢?” 西蒙没说话。 “如果有可能,他会告诉我们凶手是谁。” 修士的脸红了,微微眯了眯眼,“你觉得马蒂厄告诉了我凶手是谁,而我什么都没说?” 这下轮到加马什不说话了。他打量着修士,他的脸饱满圆润,但看起来不胖,脸颊有点像金花鼠。头发剃过,塌鼻子有点短,愁容满面,带有一种反对的怒气。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有如树皮,斑驳粗野,而且不驯服。 但他的声音仿若天使,不单单是天界咏唱的一员,而且是被上帝拣选的子民,是上帝的宠爱,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 但这座修道院里的24人不在常人的范围里。 这个地方,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是两个世界之间的黄金地带吗?看起来是的。它像是一个阴间,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魁北克是个生机勃勃的地方,热闹的酒馆,狂欢的节日,辛勤劳作的农民,还有才华横溢的学者。 在凡尘与天堂之间,在凡尘与地狱之间,它孑然而立。 在这里,宁静是永恒的旋律,沉静支配了一切。这儿唯一的声响,是树上叽喳的鸟儿和修士们吟唱的单声圣歌。 在这里,一天前,一名修士遭人杀害。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当副院长背对围墙的时刻,他是否打破了噤声之誓? 让·居伊·波伏瓦用那把摔坏了的椅子抵住副院长办公室的门。 这样做实际上无法阻挡任何人,但会使他们的到来慢下来,也会给波伏瓦一些提醒。 他在桌边踱了几步,然后坐在弗朗克尔刚刚离开的椅子上,上面还留着警督的体温。这个想法让波伏瓦觉得有些恶心,但他忽略了这点,把电脑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电脑机身还是温热的。弗朗克尔先前在用,但波伏瓦进来的时候它被关掉了。 重新启动电脑后,波伏瓦试着看能不能连网。 连不 4e0a." >上。依旧没有卫星连接。 那刚才警督在干吗?又为什么那么快就把电脑关了? 让·居伊·波伏瓦决意要找出答案。 “我可以跟你说说我的看法吗?”加马什问。 西蒙的脸色告诉加马什不可以,但加马什直接忽略了这一点。 “这有些不同寻常,”探长坦言道,“我们通常比较喜欢跟我们交谈的人多说点,但在这种情况中,我想最好还是灵活点。”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修士,脸色忽而变得凝重。 “我想事情就是这样,在你走进花园的时候,马蒂厄还活着。他蜷缩在墙边,你大概是过了一两分钟才看到他。” 加马什说这话的时候,两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一个画面,画面中的西蒙穿着园丁服走进花园。自他上次来打扫过之后,又落了很多秋叶,一片金灿灿的景象,一些花儿也迎来了生命的最后绽放。太阳出来了,天气舒爽清新,空气里满是野山楂树的味道,阳光充足,山楂树的果子都熟了。 西蒙走在草坪上,扫了眼花坛,看看哪些花需要剪掉堆在花坛里,毕竟,严冬越来越近了。 他停了下来。花园远处,角落那边的草坪被弄乱了。凌乱的痕迹不是很明显,不速之客大概是不会注意到的。但院长助理可不是什么不速之客,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他像照顾孩子般照看着它们。 事情有些不对劲。 他放眼四顾。院长在这儿吗?但他知道院长去地下室检查地热了。 在9月的阳光下,西蒙静立不动,目光锐利,充满警觉。 “到目前为止我的推理没错吧?”加马什问。 探长描述得这么生动详细,声音也让人入迷,以至于西蒙几乎感觉得到有清冷秋风拂过脸颊,都忘了他还在办公室里坐着。 他看着镇静地坐在对面的探长,再次觉得,这真是个危险的人。 “我就当你默认了,”加马什微笑着说..,“虽然我知道这常常会出错。” 他继续讲述,似乎有个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两人之间并开始移动起来。 “你走了几步,想弄清楚花园尽头那一团是什么。算不上是关注,只是好奇。然后你不仅看到了凌乱的草坪,还发现上面有血迹。” 两人似乎都看到西蒙弯下腰去,看着弯折的叶片以及散落的点点红色,好似落叶长了红斑。 西蒙停了下来,朝前方小径的方向望了望。 小径的尽头躺着一个人,紧紧地蜷缩成一个黑球,只有顶上一点点显眼的白色,也非全白,还有深红的颜色。 西蒙把园艺工具一扔,大步冲过去,穿过矮树丛,踩过珍贵的多年生植物,挡路的多毛金光菊也被踩死了。 一个修士躺在那里,受伤了,伤得还很重。 “我以为,”西蒙说,没看向加马什的眼睛,而是垂头看着手里的念珠。他的声音很低,比耳语大不了多少,“我以为……” 探长探身向前,意欲抓住他难得吐出的每一个珍贵的字眼。 西蒙抬起头,光是这份记忆已足够让他害怕。 加马什一言不发。他神色平和,很感兴趣的样子,但那双褐色的深邃双眸从未离开西蒙的眼睛。 “我以为那是菲利普主教。” 西蒙的目光落在挂在念珠上晃动着的简易十字架上。他抬起双手,低下头,十字架轻轻地触着他的前额,停了下来。 “哦,上帝,我以为他死了。我以为他出事了。”西蒙的声音有些含混,但他的感受却很明晰。 “你做了什么?”加马什柔声问道。 修士面朝地板,头依旧埋在手里,“我犹豫了,万能的上帝啊,我犹豫了。” 他抬起头看着加马什。他在忏悔。如果不能赦免的话,他希望至少能得到理解。 “往下讲。”加马什说,目光始终没有移开。 “我不想看,我很害怕。” “这是当然,任何人都会感到害怕的。但你最后还是去看了他,”探长说,“你没有跑开。” “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 西蒙紧盯着加马什的眼睛,仿佛悬于绝壁的他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跪下来,把他转过来一点。我想他可能是从墙上或树上摔下来的,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我实在想不到除了这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可能。而且如果他脖子摔断了,我可不想……” “是的,”加马什说,“接着说。” “然后我看清了他的脸,”修士的语气都变了,再次体验到当时的可怕场景,他语气中充满着紧张和焦虑,只是程度不像当初那样,“不是院长。” 他明显松了口气。 “是副院长。” 更松了口气。一开始看来是场可怕的悲剧,最后却成了好消息似的。西蒙掩饰不住这种感情,或者他没有选择掩饰。 他仍紧盯着探长的眼睛,希望能看到指责。 但他什么都没看到,加马什的眼里只有接受,接受并肯定藏书网他所说的一切就是最后的事实。 “他当时还活着吗?”加马什问。 “是的,他眼睛还睁着。他盯着我看,抓着我的手。你说得没错,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也知道。我没法告诉你我怎么知道,我确实知道。我不能就那么离开他。” “他过了多久才死去?” 西蒙没说话,回忆当时的场景对他来讲一定很费劲。跪在泥地上,握着一个将死之人沾满鲜血的手,一个同门修士,一个自己鄙视的人。 “我不知道。一分钟,也许更长一点儿。我给他做了临终祈祷,这让他稍微平静了些。” “临终祈祷是什么内容?你可以重复一遍吗?” “你一定听过吧?” 加马什的确听过,而且也知道是什么内容。他自己也做过,为那些将死的警员做过,他飞快地,急切地,一个接着一个握住他们的手,为他们做临终祷告。但此时他想让西蒙再说一遍。 西蒙闭起眼睛。他的右手微微伸出并握成杯状,像是握住一只隐形的手。 “哦,主啊,耶稣基督,仁慈的天父,求你召回这个孩子到你的怀抱,求你让他平安度过这场危机,以你无限的慈悲心。” 西蒙的眼睛依旧闭着,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拇指在将死的修士前额上画了个十字。 “无限的慈悲心。”加马什当时也是想着这个,低头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年轻的警员。当时形势紧迫,加马什没有时间念完完整的临终祷告词,所以只能简单地弯腰低语一句,“召回这个孩子。” 但警员已经死了,加马什又必须得走。 “此时,”探长说,“一个将死之人,如果他还有一口气,他会做忏悔。” 西蒙没言语。 “他说了什么?”加马什问。 “他发出了声响,”西蒙说,有点恍惚,“他努力清了清嗓子,然后说了个‘同性’。” 现在西蒙清醒了,他回过神。两人面面相觑。 “同性?”探长问。 西蒙点了点头,“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什么也没说了。这跟他的死毫无关系。” 但是,加马什想,这可能跟他的生活有很大关系。探长思忖了片刻。 “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探长最终开口问道。 “我想我俩都知道他的意思。” “他是基友?同性恋?” 有那么一会儿,西蒙试着露出反对的神情,最后还是放弃了。 “很难解释,”西蒙说,“我们这儿有24个单身男人。我们的目标,我们的祈祷,都是为了找到神赐的爱和怜悯,我们为神的爱供奉。” “这是理想,”加马什说,“但与此同时,你们也是凡人。” 他知道,对于生理舒适的需要是强大和原始的,不会因为贞洁誓言就一定消失。 “但我们需要的不是物欲的爱。”西蒙说,正确读出了加马什的想法并予以纠正。修士听起来并非为自己辩护,他只是在努力搜寻合适的字眼,“我想,我们大部分人,即便不是所有人,已经把这一点远远丢在了身后。我们并没有明显的性别,也没有强烈的性欲。” “那你们需要什么?” “友善,亲密,不是性欲的,而是陪伴的。在我们的情感里面,上帝填补了人的位置,但现实是,我们都需要朋友。” “你对院长也是这样的感情吗?”加马什问得很直白,但语气和态度很柔和,“我看到你一开始以为是他受伤快死了时反应强烈。” “我爱他,这是事实。但那不是生理上的欲望,很难解释超越那种欲望的爱。” “那副院长呢?他有爱的人吗?” 西蒙又不说话了,不是因为执拗,而是在默想。 过了一分钟的样子,他说道:“我怀疑他和院长是否……” 目前为止,他只能说这么多。又是一阵沉默。 “有很多年他俩形影不离。副院长是我之外唯一被邀请进入院长花园的人。” 头一次,加马什开始思考花园的存在是否还有其他意义。这是一个花草泥土的世界,也是个寓意,意味着他们每个人内心最私密的世界。对一些人来讲,这是一个紧锁着的黑暗世界,对其他人来说,是一座花园。 助理被允许进入这个世界,副院长也是。 而且副院长还死在那里。 “你觉得副院长是什么意思?”加马什问。 “我觉得只可能有一种解读,他知道自己快死了,想要忏悔。” “因为自己是同性恋?我记得你刚才说过他可能不是。”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想。他们的关系本可以是柏拉图式的,但他也可能私下里渴望更多。他知道,上帝知道。” “上帝会因为这种事情定他有罪吗?”加马什问。 “因为他是同性恋者?应该不会。倒很可能会因为他破坏了贞洁誓言而定罪,这种事情是需要忏悔的。” “因为说了个‘同性’就破坏了誓言?”加马什很难相信,虽然理智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如果他还有理智的话。当最后的时刻来临,时间只够说一个词了,他会说什么呢? 探长很清楚自己的临终遗言会是什么,他说过。当时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说了两个词,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地说,直到说不动为止。 蕾娜-玛丽。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说“异性恋者”。不过,那时他对自己的伴侣关系没罪责感,可能副院长当时是有的。 “你有他的个人档案吗,让我看看?”加马什问。 “没有。” “没有?是你不想给我看,还是你真的没有存档文件。” “我们真的没有存档文件。” 看到探长的表情,西蒙连忙解释,“在宗教生活伊始,我们要经过严格的测试和筛选。我们进入的第一座修道院会保留我们的档案记录,但不会是菲利普主教保存,也不会保存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 “为什么不是在这儿保存?” “因为这事可能并不重要。我们像法国外籍军团一样,将过去留在了身后。” 加马什盯着修士,他真的这么天真? “过去不会因为你们想将其留在身后就真的停留在那里,”加马什说,“只要有机会,它们就会顺着裂缝爬出来。” “如果是这样,我想那是因为它注定要再次找到我们。”西蒙说。 加马什想,照这个逻辑,副院长的死也是上帝的意愿,注定要发生了。很明显,上帝的手里握着一大把吉尔伯特教派的人,守着宗教规矩的法国外籍军团。 这说得过去,加马什想。他们没有退路,回不到过去。走出院墙的他们一无所有,只剩荒芜。 “说到裂缝,你知道地基的事吗?”加马什问。 “哪儿的地基?” “修道院的。” 西蒙一脸疑惑,“这你得问雷蒙德。不过你要给自己留半天时间,做好准备。这里问题不少,你了解得越多就越想远离。” “所以院长没跟你说任何关于修道院地基的事?副院长也没说?” 这回轮到西蒙察觉到异样了,“它们有什么问题吗?” “我是问你是否听说过什么。” “没,什么都没有听说。我应该听到?” 这么说院长没将此事声张,这和加马什猜bbr>想的一样。只有院长和雷蒙德知道修道院快塌了,至多可以再撑10年。 也许副院长也知道,或许雷蒙德在绝望之中告诉了他。如果是这样,副院长还没来得及把此事告诉其他人就死了。这是不是杀人动机?杀人封口? 就没人为我把这烦人的神父除掉吗? “你知道副院长是被谋杀的,对吧?” 西蒙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意识到他是被杀的?” “我看到他的头的时候,还有……”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加马什一言不发,耐心等待。 “还有,我看到花坛里有个东西,那东西不该在那里。” 加马什屏住呼吸。两个人此刻成了活人画,冻结在时间里。加马什等着,呼吸很浅很静,生怕打扰到哪怕是周围的空气。 “不是石头,你知道的。” “我知道,”探长说,“你把那东西怎么样了?” 他差点要闭眼祈祷这修士没捡起来扔到墙外去,这样那东西可就消失于凡尘了。 西蒙站起来,打开通往院长办公室的门,步入走廊。加马什跟着他,心想这修士是要领自己到某个隐秘的地方。 但相反,西蒙在门槛那里停了下来,伸手拿过一个东西,然后向加马什探长展示了那件凶器。那是一根旧铁棍,千百年来被用作进入院长最私密空间的许可证。 而在昨天,它被用来敲碎了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副院长的脑袋。 第二十五章 让·居伊·波伏瓦穿梭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 4e00." >一条条走廊上,要去寻找某个人。 修士们远远地看到他都停下来,习惯性地鞠躬致意。当他走近时,他们又往后退了退,让出路来。 当他走过去之后,他们才松了口气。 波伏瓦检查了菜园,检查了禽畜饲养处,那里只有瞪大眼睛的山羊和长特克来鸡。 波伏瓦又检查了地下室。没看见雷蒙德,可他的声音早已在冷清的长廊中回荡着了。他正唱着圣歌,但是吐词不清,声音纵然优美,可里面听不出多少神圣,更多的是烈酒的味道。 波伏瓦快步跑上石阶,站在教堂里,呼吸急促,左顾右盼。 那些身穿长袍的修士站在跳动的光线外,看着他。但是波伏瓦却无视他们,他们不是他要找的,他要找的是另外一个人。 接着他转过身,推开紧闭着的门。走廊里空荡荡的,尽头的门关着,并且上了锁。 “开门。”他命令道。 吕克可不敢怠慢,巨大的钥匙插入锁眼,一拧,将门闩推开,不一会儿,门就打开了。波伏瓦身着一袭黑袍,好似穿着修士服似的,夺门而出。 吕克快速关上门。其实他有股冲动,想通过门上的窥孔,看看外面会发生什么,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吕克不想看见、听到或知道外面的一切。他返回到狭小的门房,将一本大书在膝盖上铺展开,沉浸在圣歌当中。 波伏瓦一眼就看见了要找的人,就站在岸边。 波伏瓦想都没想,也根本没在意两人之间有多远,就拼了全力跑了过去。 此刻他的生命仿佛都寄托在奔跑之上。 此刻所有人的生命仿佛也寄托在这奔跑之上。 他向薄雾中的那个人直奔而去。 他边跑边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吼叫,这一声吼他已经压抑了数月之久,这一刻终于爆发了,激励着他前进。 就在波伏瓦要撞上他的那一刻,弗朗克尔警督一转身,退后半步,想躲过波伏瓦的冲击。两个人都摔倒在岩石上,弗朗克尔摔得要轻点。 警督一骨碌爬起来,在波伏瓦刚翻身站起来的那一刻掏出了枪。波伏瓦也伸手去掏枪。 但太迟了,弗朗克尔已用枪对准了他的胸口。 “你这个混蛋,”波伏瓦尖叫着,无视黑洞洞的枪口,“你这狗娘养的,老子要宰了你。” “你刚刚袭击了一个高级警官。”弗朗克尔厉声打断他,浑身颤抖着。 “老子揍的是一个混蛋,老子还要揍你。”波伏瓦声嘶力竭地冲着面前的这个人尖声吼道。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弗朗克尔也尖声吼道。 “你他妈的自己清楚。我看到笔记本电脑里的那些东西了,我进去时你正在看的东西。” “哦,该死。”弗朗克尔满脸疑惑地看着波伏瓦,“加马什看了吗?” “这他妈的有什么关系?”波伏瓦尖叫道,他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缓了缓气,又抬起头,“我看见了。” 深吸气,他乞求自己的身体,缓呼出。 耶稣,别晕倒。 深吸气,缓呼出。 他觉得有点眩晕了。 哦,仁慈的上帝,不要让我晕倒。 波伏瓦双手从膝盖上拿开,慢慢站起身。他再也不可能和面前的这个人一样高了,这个人此刻正用枪对着他的胸口。但是波伏瓦竟依然能站直身子,眼睛紧盯着这个畜生。 “是你泄露了视频。” 他的声音都变了,变得刺耳而脆弱,嘴里每挤出一个字就得狠狠地吸上一口气。 通往他隐秘的门已经打开,随之而来的是他的这些话。 还有他的目的。 他要杀了弗朗克尔,马上。 波伏瓦目光紧锁在警督身上,在视野模糊的边缘,他可以看见那把枪。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跃,尚未贴近弗朗克尔,对方已有足够时间开两枪了。 波伏瓦估计只要头部和心脏没被击中,自己就能挺过去,就能有足够的气力和意志将这个人打倒在地,拿起石块,打碎他的天灵盖。 在这疯狂的一刻,波伏瓦想起父亲曾经一次次跟他讲的一则关于火车的故事。 我想我可以的。我想我可以的。 我想我能够在弗朗克尔杀死我之前宰了他。 尽管波伏瓦知道自己也难逃一死,但只要不是先死就行了。仁慈的上帝,千万别让我先死。 他绷紧神经,向前稍稍倾了一些,但此时高度警戒的弗朗克尔也稍稍抬升了枪口。波伏瓦停了下来。 他在等待时机,等待弗朗克尔走神,哪怕仅有一秒钟。 一秒钟就足够了。 我想我可以的。我想我可以的。 “什么?”警督厉声问道,“你认为是我泄露了视频?” “别他妈的再耍花样了,你背叛了我的朋友,你的手下,他们都死了,”波伏瓦觉得自己快变得歇斯底里,几近啜泣了,但是他又回过神来,“他们死了,可你却将这该死的视频泄露出去了。” 波伏瓦的喉咙慢慢合起来,声音也变得尖锐刺耳。当吸入的空气通过收缩的呼吸道时,他开始喘起来。 “你将发生的事变为一场游戏,你……你……”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偷袭工厂的一幕幕场景历历在目。加马什冲在最前面,警员们紧跟其后,阻击持枪歹徒,营救被绑架的警员。 让·居伊·波伏瓦站在静悄悄的岸边,耳畔回响着交火声,子弹打在混凝土地板上和墙面上甚至是警员们身上。他能闻到夹有混凝土灰尘的辛辣的烟雾味。随着肾上腺素的急剧分泌,他都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甚至是一丝恐惧。 可是他依然跟着加马什,一步步向前冲,他们都跟随着加马什。 偷袭刚好被每位警员头盔上的摄像头捕捉到。几个月以后,这段视频就被黑客窃取、编辑、发布在互联网上了。 这段视频给波伏瓦带来的伤痛是任何药物无法治愈的。疼痛,然后缓解。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直到这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无数次地看过这段视频,看着警员们一个个死去。 可是仍然有一个疑问,是谁泄露了视频?波伏瓦知道,肯定出了内鬼。现在他知道答案了。 现在,他想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持清醒,杀了眼前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背叛了自己的手下,加马什的警员,波伏瓦的朋友。失去他们已够糟糕了,而将遇袭视频发布在互联网上就更让人不堪了。因为全世界数以万计的人都将看到,整个魁北克的人都将看到,而他们的的确确都看到了。 大家拿着爆米花,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看着,看着警察局的警员在工厂里倒在枪口之下。他们将死亡作为一种消遣在观看。 这段视频在网上引起了轰动,遇害者的亲人们也看到了。 波伏瓦盯着弗朗克尔的眼睛。他不需要看那把枪,他知道它一直在那儿。在工厂中了一枪之后,他现在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以前感受过。砰的一声,浑身一颤,然后就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他以前看过许多战争片和西部片。他看过那么多活生生的人被枪射杀。他曾欺骗自己,自以为知道中枪后是什么感觉。 但是,一直以来他都是错的。 那不仅仅是疼痛,更是恐惧。 那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他很久后才得以康复,比探长耗时更长。加马什是一门心思沉浸在康复训练中,物理治疗、举重、漫步以及心理咨询。 波伏瓦现在知道加马什的所见所闻所感比他更强烈。探长好像是在为五个人而活着,他自己以及四个年轻警员。 这在某种程度上鼓舞着探长。 但是,那次遇袭,以及所付出的代价,对波伏瓦的影响却是相反的。 他也曾尝试过,认真地尝试过,但是疼痛如此之深,痛苦如此之大,止痛药才能有所缓解。 不久这段视频出现了,疼痛也再次显现,在更深层的地方烧灼着,这就需要更多的止痛药来止痛了。需求的剂量越来越大,不仅用来缓解疼痛,也用来尘封记忆。 直到最后探长伸出援助之手。工厂激战那天加马什曾救过他的命,几个月后,又再次救了他。加马什一直认为波伏瓦应该寻求帮助。因为药丸的作用,以及脑海里的这些印象,使得他必须接受强化治疗,进行康复训练,从而停止逃跑、躲避,最终能直面过去发生的一切。 加马什同时要他做出承诺,再也不看那段视频。 波伏瓦也一直遵守着诺言。 “现在只要能生活在这儿,他们将会放弃一切。”加马什在春季的某一天曾这样说过,当时他和波伏瓦正在公园里散步,公园就在加马什位于乌特蒙的公寓的对面。波伏瓦知道探长指的是哪些人。他能感觉到加马什在欣赏着一切,仿佛是为了和那些死去的警员们一起分享。接着,探长停下来,赞美一大片丁香花丛,花儿朵朵盛开。然后,他转向波伏瓦,“你知道,采摘这些花儿是违法的。” “只要不被抓住就行。” 就在加马什摘下几朵芳香四溢的花朵的时候,波伏瓦走向花丛另一端,看到花朵在摇曳着,仿佛是在欢笑。 “对正义的一次有趣挑战,”加马什宣称道,“只有被抓住,才能算你行为不当。” “要是有人抓你,你会不会宁愿我来抓你呢?”波伏瓦扯下更多的花。 他听到加马什哈哈大笑。 波伏瓦知道加马什现在所承载的负担,为那么多人而活着。起初,加马什在重压之下,步履蹒跚,然而最终他却变得更加坚强了。 波伏瓦也觉得好多了,每天他都很清醒。不再需要药物了,也逐渐摆脱了自己施加在精神上的内疚感。 探长把偷摘的丁香花束送给了夫人,她把它们插在一个白>..色花瓶中,放到了桌上。之后她又把波伏瓦的小花束放在水中,这样晚饭过后波伏瓦把它们带回家时,花儿依然鲜艳。当然,波伏瓦没打算把这些花带回自己的小公寓。 他把花儿都送给了安妮。 他俩才刚刚正式交往,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束花儿。 “偷摘的,”她刚开门,他就将花儿奉上并承认道,“不过,恐怕是受你父亲的影响。” “你偷的可不只是这一件东西吧,先生。”她笑着说道,闪到一边让波伏瓦进屋。 他费了点劲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看着她将丁香插在餐桌上的一个花瓶中,把花束松了松,摆弄好。他当晚留宿在她那儿了,这是第一次留宿。早晨一醒来,他就闻到了丁香的芬芳,也意识到自己正与安妮相拥而眠。 波伏瓦一直遵守着对安妮父亲,也就是探长的承诺,不再看那段视频。直到现在。直到他在笔记本电脑上发现弗朗克尔警督所做的一切,就是刚才在副院长办公室里。 弗朗克尔来时带来了视频,他当时正在观看这视频。 波伏瓦听到的声音就是视频里传来的。是探长在发出命令,他在带领警员步步深入那该死的工厂,追寻那些歹徒的进程中发出的声音。 波伏瓦在笔记本电脑里找到了那段视频。 在点击播放键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看到什么了。愿上帝拯救他吧,他一直想再看一次这段视频。对于自己的苦难,他一直难以忘怀。 波伏瓦盯着薄雾中的弗朗克尔。他将那可怕的东西带入了修道院,他要玷污魁北克最后一片净土,地球上最后一个没有见过那些画面的地方。 波伏瓦知道了,为什么当时尽管环境陌生,修士怪异,没完没了的圣歌令人神经麻木,他依然在这里感到一种诡异的平静。 因为这些人,这些在魁北克特立独行的人,他们还不知道,还没看过这视频。他们将波伏瓦和加马什看作平常人,而不是深受永恒创伤和摧残的人。他们认为波伏瓦、加马什和他们一样,都在做自己的分内工作。 但是弗朗克尔从天而降,带来了邪恶。 但是这种伤害现在将在这里结束。这个人造成的伤害已经够大的了。他伤害了加马什,伤害了波伏瓦,伤害了牺牲警员的家人。 “你认为是我泄露了视频?”弗朗克尔重复道。 “我知道是你干的,”波伏瓦大口喘着气,“还有谁能接触到原始视频?还有谁能影响那次内部调查?整个警察局都投入到网络犯罪调查中,结果得出的结论是某个不知姓名的黑客?” “你不信?”弗朗克尔问道。 “我当然不信。” 波伏瓦动了动,但随即停下,因为弗朗克尔将枪朝前举了举。 还有更好的时机,波伏瓦想,或许就在下一刻。只要弗朗克尔稍有分神,哪怕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足够了。 “加马什信吗?” “黑客的结论?”波伏瓦第一次感到困惑了,“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你这个小混蛋。告诉我,加马什相信吗?” 波伏瓦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弗朗克尔,脑海里只想着一个问题。 现在是时候了吗? “加马什在调查泄露案吗?”弗朗克尔喊道,“还是,他接受了官方报告?我必须知道。” “为什么?这样你就能连他也杀了?” “杀他?”弗朗克尔反问道,“你认为是谁泄露了视频?” “是你。” “天啊,你真是够蠢的。你认为我为什么带着视频?是为了欣赏我的杰作?这东西令人厌恶,想到它都让我觉得恶心。看它简直是……” 弗朗克尔此刻浑身颤抖,怒火差点爆发。 “我当然不信那见鬼的调查结果。它太可笑了。很明显只是掩饰。警察局内部有人泄露了视频,不是什么神秘的黑客。这个人就在我们当中。我将那见鬼的视频带着,是为了一有机会就看看。这样我就会记住,记住我为什么仍在寻求答案。” 他的嗓音变了,口音变重了,里面蕴涵的复杂内容暴露出这个人来自和波伏瓦祖父母同一个遥远的小村庄。 弗朗克尔放低了枪口,只是那么一点点。 波伏瓦看到了。弗朗克尔走神了,现在正是时候。 但是他却迟疑了。 “你在查找什么?”波伏瓦问道。 “证据。” “少跟我废话,”波伏瓦说道,“就是你泄露的,现在你被捉住了,就胡说八道。” “我为什么要泄露出去?” “因为……” “因为什么?”弗朗克尔吼道,脸气得通红。 “因为……” 但是波伏瓦不知道原因。为什么警督要将自己警员被杀害的视频泄露出去?这不合常理啊。 可是波伏瓦知道这其中一定有原因,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我不知道,”波伏瓦承认道,“我也没必要知道。我只知道是你干的就行了。” “去你妈的伟大的侦探。你不需要证据?不需要动机?你就能够控告并定我的罪了?这就是加马什教你的吗?我可真不觉得吃惊。” 弗朗克尔看着波伏瓦,仿佛对方愚不可及。 “不过有一件事你说对了,你这个笨蛋。我们这儿的几个人当中,有一个人泄露了视频。” 波伏瓦睁大了眼睛,嘴巴也张得老大。 “你在开玩笑。”听到弗朗克尔的话,波伏瓦双臂垂了下来,所有攻击的念头也都没了影踪,“你是说,加马什探长泄露了视频?” “除了他,谁还会从中受益?” “从中受益?”波伏瓦喃喃道,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差点就在袭击中阵亡。那些人都是他的警员,他招募了他们,教导他们。他会为他们而死。” “可是他没有死,不是吗?我看了那次行动的视频。我清楚每个画面。我也看了原始视频,更具说服力。” “你想说什么?” “加马什是不是在调查视频泄露案?”弗朗克尔问道。 波伏瓦默不作声。 “他有没有?”弗朗克尔这次不仅仅是大喊了,他冲波伏瓦尖声吼叫。“我想没有吧,”弗朗克尔最后说,嗓音也变得平静了,“他为什么要调查呢?他知道是谁泄露的。他希望所有疑问都悄无声息地消失。” “你错了。”波伏瓦困惑而愤怒。这个人将黑说成白,白说成黑,让他混淆了是非。弗朗克尔口音听上去像他祖父一样,可说出来的话太可怕了。 警督完全放下枪,又看了看,好像在思考手上怎么会拿着枪,然后将枪插回枪套。 “我知道你崇拜他,”他平静地说,“但是阿尔芒·加马什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他毁掉了那场救援。四名警员中弹身亡,你也命悬一线。你被丢弃在地板上,差点流血而亡。这个你无比尊敬和崇拜的人就这样把你丢弃在那儿,不管你的死活。每次我看视频时都能看得出来。他就差没和你吻别了,就像犹大那样。” 弗朗克尔的声音平静,合情合理,让人舒服,又很熟悉。 “他别无选择。”波伏瓦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他一动不动,也没有扑向前的动力了。 他现在不会再攻击弗朗克尔了,不打算抓起石块击打对方的太阳穴了。波伏瓦没有气力了。他现在只想瘫坐在地上,坐在这凹凸不平的岸边,让薄雾完全吞噬他。 “我们都有选择,”弗朗克尔说道,“为什么要泄露视频呢?我们都知道那次偷袭是多么可怕,四名年轻警员牺牲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那都算不上是一次成功的救援。” “可是也拯救了别人的生命,”波伏瓦说道,他现在仅剩下说话的力气了,“成千上万的生命,都归功于探长。警员牺牲不是他的错,他得到的信息有误。” “他是指挥官,负有责任。再说那次灾难后,谁成了英雄人物?就因为有了这视频?视频很可能被剪辑过,以便展示给大家,展示事实真相。那么它为什么将加马什塑造得这么完美呢?” “这不是他干的。” “好吧,但肯定也不会是我。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弗朗克尔盯着波伏瓦的眼睛,“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甚至还不得不给那个人颁发一枚英雄奖章,公众的热情是那样高涨。想想我都觉得恶心。” “他根本不想要,”波伏瓦说道,“他恨透了整件事。” “那他为什么接受了呢?我们其实都有选择,让·居伊,我们真的有。” “那枚奖章是他应得的,”波伏瓦说道,“他救的人比……” “比他杀的人多?是的,或许吧。可是他并没有救你。他本可以救你的,但是他跑开了。你知道,我知道,他也知道。” “他必须那样做。” “是的,我知道,他别无选择嘛。” 弗朗克尔审视着波伏瓦,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可能喜欢你,就像喜欢他的汽车或是漂亮的西装。你适合他,因为你有用,”弗朗克尔顿了顿,“但仅此而已。” 他的声音很轻柔,却有理有据。 “你永远不会成为他的朋友。你只是他bbr>的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属,其他什么都不是。他让你到他家,像对待儿子一样待你。但是他却把你丢在那儿,让你生死由天。别傻了,探员。你永远不会成为他家里的一员。他来自乌特蒙,你呢?你老家在蒙特利尔的东部,对吧?他读的是剑桥和拉瓦尔大学,你读的却是低级的公共学校,只能在街道上打球。他引用的那些诗句你都听不懂,对吧?” 他的声调很平和。 “他说的大多数事情你都不懂,我没弄错吧?” 波伏瓦有点懵懂地点点头。 “我也不懂,”弗朗克尔微微一笑,“我知道,那次偷袭后,你就和老婆分手了。很抱歉,我本不想窥探别人隐私,但是我很好奇……” 弗朗克尔的声音好像消失了,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他再次看向波伏瓦的眼睛,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我很好奇你是否又开启了一段新恋情。” 看到波伏瓦的表情,弗朗克尔举起手,“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 但他仍盯着波伏瓦的眼睛,并再次降低声调,“小心一点。你是一位好警官。我相信,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警官,只要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能靠自己走出去。我经常看到你发短信,但千万不要让探长看到。” 两个人久久不言语。 “她是安妮·加马什吧?” 又是一片沉寂,听不到鸟叫,见不到叶动,甚至没有一朵浪花拍岸。整个世界消失了,只剩下两个人和一个疑问。 最后,弗朗克尔叹了口气,“但愿我错了。” 他往回走向修道院的大门,取下铁棍,敲起来。 门开了。 但是波伏瓦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背对着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向平静的湖面极目望去,看看湖面有没有消失在薄雾之中。 让·居伊·波伏瓦的整个世界此刻完全颠倒了。云朵降到下面,天空变成了地板,唯一熟悉的只剩下那深入骨髓的痛。 第二十六章 “你为什么要把凶器藏起来?”加马什问,“还有,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副院长临死时说的话?” 西蒙垂下眼睛,盯着院长办公室的石地板,然后抬起头。 “我想你猜得到。” “我当然能猜,修士,”探长说,“我想要你说出事情真相。” 加马什四处看了看。他们已经回到了院长的私人办公室。房间里光线暗淡,助理正分着神,没想起要去开灯,甚至都没意识到还要去开灯。 “我们能到花园里说话吗?”加马什问。西蒙点点头。 他似乎已经说完了话,好像他一辈子只能说这么多了。 但是现在需要他做出行动。 两个人拉开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如诺威奇的朱利安、宾根的希尔德加德等早期基督教神秘主义者的图书,还有其他一些伟大基督徒的作品,从伊拉斯姆斯到C·S·路易斯。摆满了关于祈祷和冥想的书,关于精神生活和天主教生活的书。 他们二话不说,直接走进花园。 墙外的山峦为低垂的云彩遮蔽。雾气笼罩在树梢,在树林中弥漫开来,明亮的世界变得灰蒙蒙的。 但这儿的美不减反增,世界因而变得更加柔和,微妙,舒适,亲近。 探长手握一截用毛巾裹着的铁棍,如同一根魔杖,就是它使得活生生的副院长成了一具死尸。 西蒙走到花园中央,在那棵叶子快落光的高大枫树下停下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副院长对你说过话?”加马什问。 “因为他是在忏悔,是说给我听的,不是说给你们的,我有道义责任来保密。” “你的道义只是说说而已,它好像允许你撒谎。” 这话让西蒙哑口无言,他再次沉默。 加马什想,他发噤声之誓也是说说而已。 “那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副院长临死之前说了‘同性’这词?” “因为我知道这会被误解。” “你是说我们都是傻瓜?无法理解修士们思想中如此明显的细微差异?你为什么要把凶器藏起来?” “我没有藏,它就在那儿,一眼就看得见。” “够了,”加马什打断他,“我知道你吓坏了。我知道你陷入了绝境。别再跟我玩这些把戏,告诉我真相,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拿出点体面和勇气来。请你相信我们。我们不是傻瓜,不是你们担心的那样。” “真遗憾,”修士叹了口气,“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错,我差不多忘记这样做是错的。我很抱歉。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们。上帝知道,我不该把凶器藏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想?” 西蒙盯着加马什的眼睛。 “你怀疑某个人,不是吗?”加马什迎着他的目光说道。 修士的眼中透着绝望的乞求,乞求加马什别再问他,别再提这个问题。 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停下来的。这场谈话注定是要发生的,从副院长倒下去的那刻起,从西蒙听到副院长的遗言、藏起凶器那刻起,他知道,早晚他都要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 “你认为是谁干的?”加马什问。 “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能说。” 他看起来好像真的无法张开口。 “那我们就一直站在这儿,修士,”加马什说,“一直站到你能说出来为止。只有那样我们两人才能都得到解放。” “但不是……” “你怀疑的那个人?”加马什的目光和声音温和下来,“你以为我 4e0d."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非要逼我说?”修士快要哭了。 “因为你必须要说出来。这是你的负担,不是我的。”他同情地看着西蒙,就像一个修士看着另一个修士,“相信我,我有自己的怀疑对象。” 西蒙犹豫了一下,看着加马什。 “是的,这是真的。”他吸了口气,“我没告诉你副院长死前说了‘同性’,我把凶器藏了起来,因为我害怕这是院长干的。我以为是菲利普主教杀了马蒂厄。” “谢谢,”加马什说,“你还这样认为吗?”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想。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要这样做。” 探长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西蒙是否说的是真话,不过他知道,说这一番话,确实让眼前这位修士费了不少力气。西蒙实际上是把院长送到了审判席上。 加马什自己现在要问的而审判员没问的问题是,这是不是真相。或者眼前这个吓坏的人会不会说出点什么?西蒙有没有要院长来救自己? 加马什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西蒙,这位沉默寡言的修士,爱院长,而且还在爱他。 就没人为我把这烦人的神父除掉吗? 西蒙会不会帮院长除掉烦人的副院长呢?他是否捕捉到了院长的微妙表情,上挑的眉毛,扭动的手,把这看成是院长发出的恳求?然后对此采取了行动?现在,深受罪责感困扰和良心谴责,他是否有些责怪院长? 副院长可能原本很烦人,但和受良心的鞭挞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表面上修士们在圣吉bbr>尔伯特修道院的生活十分简单,任四季更替,和着钟声,吟唱圣歌,但是他们的内心世界却是感情的沼泽地。 加马什多年勘验尸体的经验告诉他,是情感在杀人,不是刀枪,更不是一截旧铁棍。 某种挣脱了束缚的情感杀了马蒂厄。想要找到凶手,加马什探长必须用凶手的逻辑,用凶手的情感。 院长曾经说过,“为什么我就没看出这事会发生?” 这疑问看起来很诚恳,很焦虑。他竟然没有看出来他的团体内,他的“羊群”中,竟然有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但是假定他这疑问充满好奇和震惊,不是指向某个修士,而是院长在自问自答呢?为什么我就没看出这事会发生?不是其他修士的,而是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也许菲利普主教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自己竟是凶手,真的杀了人。 探长后退半步。虽是身体上的退让,但确是给了西蒙一个信号,给他一点时间和空间,好平静一下,打起精神,清醒一下。 52a0." >加马什知道,也许给西蒙这段时间是个错误,换作其他人,包括波伏瓦,他们一般会步步紧逼。知道这人已经妥协,他们会穷追不舍的。 但是加马什知道,那种办法短期内或许有效,不过对受过屈辱的人,感情上被强奸的人,他们将永远不再对你敞开心扉。 另外,加马什尽管很想尽快破案,但他也不想在这个过程中失去灵魂。他觉得已经有太多失落的灵魂了。 “院长为什么要杀害副院长?”加马什最后问道。 花园里很安静,所有声响都被雾气吸收了。当然这儿本来也没什么大动静。时不时有声鸟鸣,偶尔能听到森林中树枝折断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穿越茂密的森林。 现在一切归于沉寂。 “关于分裂成两派,你说对了。”西蒙说,“当第一张唱片录制成功后,修道院内就开始拉帮结派了。是本能,我想,还有是为了权力。突然之间有了值得为之争斗的东西。在那之前,大家都是平等的。成天在古老的修道院里漫步度日,大家很开心,当然也很知足。但是唱片带来太多的关注,带来太多的钱,钱涌入得很快。” 修士伸出双手,手掌朝向灰蒙蒙的天空,耸了一下肩。 “院长希望我们慢慢来。不要太急功近利,不要把我们的誓约抛在脑后。但是副院长和他那帮人把这成功看成是上帝的旨意,我们需要更多地出去巡演,和世人分享我们的天赋。” “每个人都宣称自己知道上帝的旨意。”探长说。 “我们理解起来有些困惑。”西蒙露出一丝微笑。 “可能不是第一个遇到困惑的修士。” “你以为呢?” 这话好像加马什听每个人都讲过,除了院长。在唱片录制之前,修道院就开始摇摇欲坠,但是会众是稳固的。唱片发行后,修道院被修复了,但是会众分崩离析了。 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 院长犯了难,他试图分辨哪些是上帝的意愿,但上帝自己似乎也不知所措。 “在唱片发行之前,院长和副院长是好朋友,甚至可以说是深爱着彼此。” 修士点点头。 加马什想吉尔伯特教派要开启新纪元了。在唱片发行之前,有气势的较量,也有人气的较量。 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弊端伪装成了奇迹。 现在经过差不多两年,人气攀升。足够长的时间可以让朋友间的亲密关系转变成仇恨,朋友有多好就会有多恨对方。心灵的隔阂已经产生了。 “那张羊皮纸,”加马什问,“在此间扮演了什么角色?” 西蒙想了想。加马什也在想。 两个人站在花园里,雾气正漫过院墙。 “院长喜爱单声圣歌,”西蒙慢慢说道,试图揭开这一谜团,“而且他声音很棒,吐字清晰,嗓音纯正。” “但是?” “但是他不是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最有天赋的音乐家,而且他的拉丁文也不流利。像我们其他人一样,他认得手稿和拉丁弥撒,但他不是个拉丁文学者。你或许已经注意到了,他所有的书都是法文的,不是拉丁文的。” 加马什注意到了。 “比如,我怀疑他根本不认识拉丁文‘香蕉’这个词。”西蒙指着那个傻傻的词。 “但是你认得。”加马什说。 “我查过。” “院长也可以查。” “但是他为什么要查呢?为什么要用这些胡言乱语的拉丁语词呢?”西蒙反问,“如果他要把拉丁词写到纸上,那他或许会选择祷告词或是圣歌中的词。我怀疑是院长杀了副院长,就像当初吉尔伯特杀害了沙利文副院长,或者差不多是那样。” 加马什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推断的。他仿佛看见院长在突发的激情之下正猛击副院长的头部。那不是情欲之火,而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情感,是一种宗教狂热。他坚信马蒂厄会毁掉修道院,毁掉修会。这是上帝赋予菲利普主教的重任,要他阻止马蒂厄这么做。 这也使菲利普主教的工作,就如父亲对儿子,他要保护他们。这意味着保卫他们的家园。加马什看见过太多失望的父亲的眼睛,不会不知道那种爱的力量。 他自己也感觉过,对自己的子女。他感觉得到,上帝啊,他对自己的警员,也感觉到了。是他挑选、雇佣、培训了他们。 他们就是他的子女,每天他都派他们去追查杀人凶手。 他爬到每一个奄奄一息的警员身边,抱住他们,飞快地在他们耳畔进行简洁的临终祷告。 召回这个孩子。 当子弹横飞,探长紧抓住让·居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亲吻他的眉毛,也说了那句祷告词。探长认为这个大男孩正走向死神,而且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死亡。 然后探长离开波伏瓦去帮助其他人。那天加马什大开杀戒,冷静地瞄准目标,亲眼见到歹徒殒命。他是有意杀人,而且为了救警员,他还会这么做。 加马什了解父爱的力量。不管是生父,还是养父,一切是命。 如果他都能杀人,那为什么院长就不能杀人? 但是就加马什的经验,他看不出纽姆符在这中间担当了什么角色。一切都说得通,除了他手中的这个秘密。 副院长就像一位父亲,拼命护卫着它。 探长离开西蒙去找波伏瓦,催他加快调查进度,并把凶器交给他妥善保管。 加马什相信这根铁棍能告诉他们更多。西蒙承认他清洗过还用力擦过这根铁棍,同原来放在门边的一根铁棍调换了一下。这么说,昨天早晨任何想敲门进入院长办公室的人,都应该在上面留下指纹和DNA,包括加马什自己的。 副院长办公室空无一人,有几个修士在禽畜饲养处,给鸡羊喂食,打扫羊圈、鸡舍。加马什到走廊另一头的餐厅看了看,然后推开巧克力制作间的门。 “你找谁?”查尔斯问。 “波伏瓦探员。” “他恐怕不在这儿,”查尔斯把勺放进一个融化巧克力的大缸,舀出一大勺滴着巧克力的蓝莓,“今天的最后一批。今天早晨伯纳德摘的。可怜的人,他每天要出去采摘两次。显然第一批果子被他吃掉了。”查尔斯笑道,“职业危害。来点儿?” 他朝着巧克力球示意,这些小小的深褐色巧克力球摆成一排排长队,已经冷却,准备包装好后运往南方。 加马什感觉自己有点像个逃学的孩子。他走进去,关上门。 “请坐,”查尔斯搬过来一只结实的凳子,自己也拉过一只坐下,“制作巧克力的活是大家轮流干的。起初是分配修士来做蓝莓巧克力,没过多久,就发现做巧克力的修士越来越胖,而巧克力的产量却在缩水。” 加马什笑了,伸手接过修士递过来的巧克力,“谢谢。” 这种外面包裹一层麝香巧克力的野生蓝莓更加美味。现在看来,如果有修士因为这个被谋杀,加马什倒能理解。但情况是,他一边又拿起一块巧克力一边想,我们都有上瘾的东西。对某些人来说是巧克力,对另一些人来说是圣歌。 “修士,你告诉波伏瓦探员你在修道院的派系争斗中是中间派,只充当红十字医护人员,只为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权力争斗中的伤员服务。你说说看,在这场争斗中,面临副院长的死亡,谁受伤最重?” “这场争斗中,我得说没人能不受影响。我们对发生的这一切都感到害怕,但是没人知道如何阻止它。很多事情好像都处于危险中,可是却看不出谁会妥协。不可能录制一半唱片,解除一半噤声之誓。看不出有妥协的可能。” “你说很多事处于危险中。你知道地基的事情吗?” “什么地基?修道院的?” 加马什点点头,近距离地观察着这位兴致勃勃的医生。 “修道院地基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它们是否坚固?”加马什问。 “你只是问修道院的地基,还是另有所指?就修道院的地基而言,这些院墙坚不可摧。最初修建的修士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你要是另有所指,我想说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摇摇欲坠。” “谢谢。”加马什说。眼前又是一个对修道院地基的裂缝毫无所知的人。有没有可能是西蒙弄错了?或者,他在说谎?他编出这些,是不是想逼迫院长允许他们录制第二张唱片? “还有,副院长死后,你们中谁最心烦?” “呃,我们所有人都很震惊。甚至是那些跟他唱反调的修士,都很震惊。” “那是当然,”探长说,摇摇头谢绝修士递过来的巧克力,如果现在不停下来的话,他能把这些巧克力都吃光,“你能把他们区分开来吗?你们可能用嗓音唱歌,可你们的反应并不一定带有某种情感。” “这是真的,”医生坐下来,想了想,“我要说有两个修士最心烦。吕克,他在我们这儿最年轻,最敏感,和这个团体的联系也最弱。他和这个团体的唯一关联好像就是唱诗班。当然,马蒂厄是唱诗班指挥。他崇拜马蒂厄。吕克加入我们又小又古老的吉尔伯特教派,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马蒂厄。他想跟随马蒂厄学习,想唱格里高利圣咏。” “这儿的圣歌与别处不同吗?菲利普主教说每个修道院唱的歌都来自同一本单声圣歌书。” “他说得没错。不过很奇怪,这儿唱出来的声音就是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副院长,或是音质,或是声音组合很特别。” “我知道吕克声音很优美。” “确实。他的发音技巧是我们中最好的,好得太多了。” “但是?” “哦,他会成功的。一旦他学会从内心来领悟情感,总有一天他就会成为唱诗班的指挥。他将会是非常出色的指挥。他富有激情,他只是需要引领他的激情。” “但是他会选择留下来吗?” 查尔斯不知不觉中又吃了好几块蓝莓巧克力,“你是说马蒂厄死了后?我不知道。也许不会了。马蒂厄的死对修道院来说是一个巨大损失,对于吕克来讲,可能打击更大。我认为这儿有一些英雄崇拜。从师生关系上来讲,这也不算不正常。” “副院长是吕克的告解神父吗?” “副院长指导我们所有的人,不过因为吕克是新来的,他需要更多的指导。” “吕克会不会误解他们的关系?他是否会认定他们的关系特殊?甚至是,独一无二?” “你是指什么意义上?”查尔斯虽然依然热忱,但是明显警惕起来。一旦谈及修士之间可能会有“特殊”关系,他们明显都会警惕起来。 “他会不会认为唱诗班指挥是在帮他‘打扮’?会不会不仅仅认为这只是唱诗班的一种教学方式?” “有这种可能,”查尔斯承认,“但是副院长对此应该会很敏感,会阻止他这样想的。吕克不是第一个拜倒在副院长‘法术’下的人。” “安托万有没有也拜倒过?那个独唱?”加马什问,“他们关系一定很亲密。” “你是不是想暗示说,是马蒂厄将注意力转向吕克,安托万出于嫉妒杀死了马蒂厄?”医生对此嗤之以鼻,轻蔑地笑了。 不过加马什知道笑容背后,常常隐藏着令人不适的真相。 “这很可笑吗?”探长问。 修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肥皂剧看多了,把我们都想成肥皂剧中的主人公了。安托万和马蒂厄同在一座修道院,他们都爱格里高利圣咏。这是他们唯一共有的爱。” “但那是非常强有力的爱,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加马什问,“甚至是长相思的那种。” 修士沉默了,只是盯着探长,他并不赞同,但是也没有不赞成。 “你说过副院长的死对两个人影响最大,”加马什打破沉默,“一个是吕克,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院长。他试图重整自己的思绪,但是我看得出来他负担很重。有一些小的迹象能表明这点。他有时会分神,忘记事情。总是这些细节会出卖我们,不是吗?” 查尔斯目光向下,落在探长紧紧交握的双手上。 “你还好吧?” “我?”加马什惊讶地问。 修士抬起手,用手指擦过自己的左太阳穴。 “啊,”探长说,“你是说这个,你看到了。” “我是名医生,”查尔斯笑着说,“我很难不注意到太阳穴处的一道深深疤痕,”接着他变严肃了,“还有,手的抖动。” “说来话长,”加马什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流血冲突?”医生问,没打算置之不理。 “被子弹击中。”探长说。 “哦,”查尔斯说,“血肿。那是唯一的副作用吗?你右手会颤抖?” 加马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为好,他笑了笑,点点头,“我累的时候,或是压力大的时候比较明显。” “是的,波伏瓦探员告诉过我。” “他跟你说过?”加马什看起来很感兴趣,而且不是特别高兴。 “是我问的。”医生看着加马什。探长虽然脸上皱纹不少,但一直面带微笑。而真正让查尔斯印象深刻的是探长的冷静。 “如果那只是唯一的症状,那你还是很幸运的。”最后,查尔斯说。 “是的。” 召回这个孩子。 “尽管你们老板来了,情形似乎并没有多少改观。” 加马什沉默不言。这不是第一次,他意识到修士们很少会错过这些细节。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下颤抖,都会告诉修士们一些事情,尤其是这位医生。 “很让人意外,”加马什承认,“你认为谁杀了副院长?” “换个话题?”医生笑笑,没等对方回答,就继续道,“坦白讲,我真不知道。自他死后,我也没怎么想过。我无法相信这是修道院的某个人干的。但是,显然,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他又停顿下来,直直地看着加马什,“不过,我确实能确定一件事。” “是什么?” “多数人不会立刻就死掉。” 这不是加马什希望从查尔斯那里听到的话,而且,他思量着查尔斯是否意识到西蒙发现马蒂厄时副院长还活着。 “他们会慢慢死。”医生说。 “我没听懂?” “医学院不会教这些,但是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过。人们死的时候都会遭受一些小小的死亡侵害,慢慢走向死亡。会吹响一系列的死亡号角..t>,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他们先是看不见,之后听不见,然后无法独立自主。这些都是身体上的变化。不过还有另外一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但是更加致命。他们失去希望,失去信仰,失去兴趣,最后失去自我。” “你想跟我说些什么,查尔斯修士?” “副院长和凶手当时可能沿着同一条小路前行。在最后一击之前,他们都有可能遭受这些小小的死亡侵害。” “重大的死亡号角,”加马什说,“这儿谁符合你这种描述?” 医生越过蓝莓巧克力探身向前。 “探长,你认为我们是怎么来到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我们不是循着黄砖铺就的道路来的,我们是被自己的死亡号角推进来的。在这座修道院,没有跨过那扇门的人,没有一个人受伤、被侵害,更不会死于非命。” “那么,你们在这儿找到了什么?” “疗伤。我们的伤口愈合了。信仰战胜了空虚,上帝驱走了寂寞。我们不再形单影只,生活和工作简单而有规律。而在上帝面前吟唱更是带来了无比欢乐。圣歌拯救了我们,探长。单声圣歌让我们每一个人得以重生。” “呃,可能不是你们所有的人。” 两人坐在那儿,都清楚奇迹并不完美。修道院失去了一位修士。 “最后,是那些圣歌毁掉了这个团体。” “我想事情看起来是这样,但这并非圣歌本身的问题。是自我的膨胀,是权力之争,太可怕了。” “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加马什说。 医生看起来很困惑,然后点点头,指出了这句话的出处,“T·S·艾略特《大教堂谋杀案》中的话。没错,一种弊端。” 加马什向门口走去,留下了一个疑问:查尔斯到底能有多中立。这位好医生发现了弊端,然后用对着头部的致命一击来治愈? 让·居伊回到修道院自己的房间后,久久不能平静,于是决定出去找个地方好好清醒一下。 最后他沿着旋转楼梯爬到教堂的上面,坐在石壁上凿出来的石凳上。待在这儿,没人看得见。 但一俟坐下,他感觉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多年以后人们会发现一个已成化石的他,永远俯视着身穿黑袍的修士们鞠躬,跪拜。 波伏瓦渴望自己长袍加身的时刻。剪掉头发,系紧腰绳,黑白分明地看世界。 加马什是好人,弗朗克尔是坏人。 安妮爱他,他爱安妮。 加马什夫妇会接纳他做他们的儿子,做他们的女婿。 他们会幸福,他和安妮会幸福。 简单,清楚。 波伏瓦闭上眼睛,深呼吸,闻着焚香,一切都让他感觉舒适,放松。 深吸气,缓呼出。 他手里握着在他房间桌上发现的一瓶药丸,药瓶旁边还有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 “按需服用。”签名难以辨认,不过看起来像是查尔斯医生写的。波伏瓦想,这一定没有害处,毕竟查尔斯是医生。 之前他站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犹豫不决。他不用读瓶子上的标签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是他还是读了标签,感觉到了警示,也感到了安慰。 奥施康定。 波伏瓦想马上服下一片,然后躺在床上,感受温暖在体内散开,疼痛衰减。 但是他害怕加马什随时会进来,所以才找了这么一个地方。加马什有恐高症,就算知道他在这儿,也不敢爬到教堂顶上这条裸露在外的狭小通道来找他。 波伏瓦看着手中紧握的药瓶。不管怎么说,这瓶药是医生开出来的,而他这会儿处于痛苦中。 “哦,主啊。”他低声道,打开了药瓶。很快,波伏瓦找到了主赐予的安慰。 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钟声敲响了。与晨祷轻缓的钟声不同,这时所有的钟齐鸣,洪亮而持久。 加马什探长习惯性地看看表,其实他知道这钟声发出的是什么信号。是5点钟的祷告。 晚祷。 他溜进去坐到长椅上的时候,教堂里空无一人。他把凶器放到身边的座位上,闭上眼睛。但只是一会儿,身旁有人坐下了。 “你好,老弟,”加马什招呼道,“你跑哪儿去了?我一直在找你。” 不用看他就知道是波伏瓦。 “到处转转,”波伏瓦说,“调查凶手,你知道。” “你没事吧?”加马什问。波伏瓦看起来神志不清的样子,衣服也凌乱不整。 “没事。我出去散步,不小心在路上滑了一跤。我需要时不时出去转转。”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地下室雷蒙德修士那里有什么收获吗?” 波伏瓦看起来有点走神。雷蒙德修士?然后他想起来了。这发生过吗?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地基看起来完好,也没发现铁管。” “呃,不用找了。我已经找到凶器了。” 加马什把包裹着铁棍的毛巾递给副手,此时钟声消失了。 波伏瓦小心地打开毛巾,看了看敲门铁棍,没用手碰,然后抬头看加马什。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杀人凶器?” 探长把自己跟西蒙谈话的事告诉了波伏瓦。此刻教堂非常安静,加马什把声音压到最低。他抬起头时,看到警督已经到了,就坐在他们斜对面过去一排的长椅上。 看起来,他们之间的鸿沟在扩大。加马什对此倒无所谓。 波伏瓦重新包裹好铁棍,“我会把它放进证据袋。不过对取证不要抱太大希望。” “我同意。”探长低声道。 这时从教堂的两翼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先是一声独唱。加马什听出来是安托万的声音,他走在最前面。他现在是唱诗班的新指挥。 接着又有一个声音加入他饱满的男高音,是伯纳德的,就是收集鸡蛋和采摘蓝莓的那个修士。他的声音更高亢,没有那么饱满但是更精确。 接着是查尔斯,那位医生的声音,他的男高音填补了前面两个人之间的音域。 其他修士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加入进来,融合,互补。单声圣歌有了深度和活力,听上去和唱片上的歌声一样优美,和昨日唱的一样神奇,现在唱的甚至更辉煌。 听到这样的音乐,加马什感到精力充沛,同时又很放松。探长思忖着这是不是因为他如今熟悉了这些修士的缘故,还是这是一种更无形的东西。唱诗班原指挥的死去,新指挥的产生,在修士们中间产生了某些变化。 修士们一个接着一个边唱边走了进来。西蒙,雷蒙德……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吕克。 一切都改变了。他的声音,不是男高音,不是男中音。都不是,又都有点是。突然间,一个个单独的声音,一个个单独的音符结合起来,融汇起来,环绕成一个拥抱,好像纽姆谱延长了,变成了臂膀,拥抱住每一个修士,每一个聆听的人。 变成了一个整体。不再有创伤,不再有损害,间隙融合为整体,损害得到修复。 吕克只是唱着简单的圣歌。他不是在表演,没有歇斯底里,但是却充满了加马什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激情,圣灵完全充满他丰富的生命。他好像获得了自由。因为获得了自由,他获得?新生。他把新生交给这流畅、翱翔的纽姆谱。 加马什聆听着,陶醉在音乐的美好中。这声音抚慰的不仅仅是他的头,还有他的心,他的臂膀,他的双手,他头上的疤痕,他的胸口。 音乐拥抱住他,安全,纯粹。 吕克的声音做到了这点。其他修士的声音,单独听起来也非常棒,不过吕克将他们引领到一个神圣的境界。他怎么跟加马什说的?“我就是和声。”显而易见,他说得没错。 在加马什身边的长椅上,波伏瓦双目紧闭,感觉又溜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那儿一切都无关紧要。没有痛苦,没有疼痛,没有不确定。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在这时,音乐停藏书网了。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了。一片沉寂。 院长走上前,画了个十字,张开了口正要说话。 却愣在了那儿。 他被另一个声音所震惊。是晚祷中从未听过的声音,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祷告中从未听到过。 是大棒敲击木门的声音。 连续的重击声。 门口有人。有人想要进来。 或是出去。 第二十七章 菲利普主教尽力不去注意敲门声。 他开始吟诵祝福。他听到了反应,便接着传诵下一个主的恩典。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能抗击外在干扰,将不开心拒之门外。 他的噤声之誓看来已经上升到禁听之誓。假以时日,他就会变得毫无感觉了。 他极其安静地站立在那儿,把自己奉献给上帝。 接着菲利普主教吟唱了祷告词的下一行,他的声音不再活力四射,但仍然充满了敬意。 他听到了敲门声,好像是对他的吟唱做出的回应。 “主啊,求你怜悯。”他吟唱道。 敲门声。 “圣父,圣子,圣灵,愿主降怜悯给他。” 敲门声。 院长的头脑一片空白。数十年以来,他主持过千百次的祷告,这是第一次头脑一片空白。 主的宁静和优雅,都被这敲门声给毁了。 敲门声。 像是一个巨型的节拍器。 敲击着大门。 站在他两旁的修士们都抬头看着他。 希望得到他的指引。 “哦,上帝啊,求你帮帮我,”他祈祷道,“我该怎么办?” 他意识到敲门声似乎不会停下来。敲击声变得很有节奏。呆板的、不断重复的敲击,就好像是一台机器在敲。 梆。梆。梆。 它会一直敲下去,除非…… 除非有人开门。 院长做出了他从未有过的举动。主持过千百次的祷告活动,他从未中途离开过一次。 但是他现在这样做了。他向十字架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走下圣坛。 他的心也在狂跳,频率比敲门的梆梆声还要快。他感觉到长袍下的身体在出汗,穿过长长的通道时,他感觉身体十分沉重。 他走过警督身边,警督目光敏锐,一副智者的样子。 他走过年轻的探员身边,年轻的探员看上去迫切地想要换个地方,反正不想待在这儿。 他走过探长身边,探长看似在仔细藏书网聆听,好像不仅仅是为了破案,而且还要为自己找到答案。 菲利普主教走过所有人身边。他告诉自己要克制,努力控制住不往前跑,步履要坚定。 敲门声继续。声音不比之前更大,也不比之前更小;不比之前更快,也不比之前更慢。敲击的频率如此一致,就好像并非是人在敲。 院长感觉自己就要奔跑起来了。他奔向敲门声,一心只想让它快点停下来。这噪音已经破坏了晚祷,最终在他决意要保持的安静中吹开了一个小洞。 修士们都跟随在菲利普主教的身后,排成一个长队。手放在袖子上,头低垂。脚步跟着快速移动,以便跟得上院长的步伐,还要看上去不是在奔跑。 当最后一个修士离开圣坛,加马什和波伏瓦跟在弗朗克尔身后,也加入他们的队伍。 菲利普主教走出教堂,转身沿着长长的走廊前行。走廊尽头有扇门。他知道是自己的幻觉,但他觉得那扇门每被敲击一下就往前移一99lib?下。 “主啊,求你怜悯。”他边走边祈祷,“主啊,求你怜悯。哦。最亲爱的上帝,求你怜悯。” 院长走到门边,停了下来。他要不要透过门缝看看是谁在外面?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院长知道不管是谁在外面,不敲开这厚重的大门,那人都不会停下来。 他意识到他没有钥匙。 看门的修士呢?他会不会还要回到教堂去拿钥匙? 院长转过身,惊奇地发现修士们在他身后站成了半圆形,就像是准备唱圣诞颂歌的唱诗班。 他们都在这儿,院长并不是孤身一人,上帝到底还是仁慈的。 吕克出现在他身边,细长的手握着钥匙,微微发颤。 “把它给我,孩子。”院长说。 “这是我的工作,神父。” 梆。 梆。 敲门声还在梆梆地响着。 菲利普主教一直伸着手。“这工作现在归我。”他说,冲受到惊吓的年轻修士一笑。吕克颤抖着把又大又重的钥匙递给院长,然后退下。 菲利普主教的手也有点不听使唤。他颤抖着拉开门闩,试图把钥匙插进锁眼。 梆。 梆。 他伸出另一只手稳住,帮助插进钥匙。 梆。 钥匙滑进锁眼,他旋转钥匙。 敲门声止住。 门开了。 时近黄昏,太阳快要落山了,雾气也更加浓重了。 “你是?”院长说,希望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坚定,更权威。 “你是菲利普主教?” 声音颇有礼貌,透着尊敬,但很空洞。 “是的。”院长说,声音仍然不像是他自己的。 “我可以进来吗?我可是赶了大老远的路。” “你是谁?”院长问。这看起来是个理性的问题。 “这有关系吗?天色这么晚,你真的要拒绝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听起来是个合情合理的回答。 但是理智不是吉尔伯特教派长期追寻的。他们追寻的是激情、献身、忠诚和音乐,而不是理性。 不过,菲利普主教还是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他现在不可能拒人于门外。 他退后,众修士也一齐退后,但是他的余光看到有两个人定定地站在原地没动。 是加马什探长和波伏瓦探员。 来客一只脚迈了进来,脚上穿着金属包头的黑色皮鞋,鞋上沾了泥和一片亮亮的落叶。随后,这人就进来了。 他身材瘦长,中等个子,比院长稍矮。眼睛和头发都是浅褐色,皮肤苍白,因为寒冷冻得微微发红。 “谢谢,神父。”他拖进来一个露营袋,转身看着众修士。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终于,”他说,“我找到了你们。” 他不帅气,也不丑陋。他毫不起眼,除了…… 他身上的穿戴。 他也穿着修士服,不过和吉尔伯特教派不同,不是黑袍白兜帽,而是白袍黑兜帽。 “上帝的猎犬。”有个修士小声说。 加马什转过身,想看看是谁说了这句话,他看到所有修士的嘴巴都微微张开。 “我们不再这么说了,”来客一脸的笑容,扫视着众人,“会把人吓跑。” 他的声音很开心,继续盯着众人。 吉尔伯特教派的人没有笑,而是回以目光。 最后陌生人转向菲利普主教,伸出手,院长默默地握住。年轻人鞠了一躬,然后站直。 “我是塞巴斯蒂安修士,来自罗马。” “今晚?” 9662." >院长问道,立马就后悔问这么傻的问题。不过他没听到飞机声,也没听到摩托艇声。 “我今早从罗马乘飞机,设法赶到这儿的。” “但是你怎么来的?”院长问。 “我划船过来的。” 现在轮到菲利普主教盯着他了,嘴巴微张。 塞巴斯蒂安笑起来,好像浑身充满了欢乐。 “我知道。不像是个好主意。一架小飞机把我带到当地的一个机场,不过雾气越来越重,没人愿意继续帮我,我决定自己过来。”他转身看看加马什,停了下来,表情困惑,然后又看向院长,“你们比我想象的走得还远。” “你一路划船来的?从村镇那边?” “没错。” “但是那有好多英里呢。你怎么知道往哪个方向划?”院长希望自己能镇静,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船夫给我指了路。他告诉我一直划,过了三个海湾后,在第四个海湾右拐。”他津津乐道的样子,“但是雾气可真大,我担心最后会不会走错了呢。不过正好我听到了你们的钟声,就顺着钟声的方向来了。我划到海湾那儿,就看到了修道院的灯光。你不知道找到你们我有多开心。” 他看起来的确很开心,加马什想。实际上,他看起来心醉神迷。他不住地扫视修士们,好像从没见过修士似的。 “你是为副院长的事而来?”菲利普主教问。 加马什一闪念,朝前迈了一步,不过为时已晚。 “为了他的谋杀案?”院长问。 院长,这个渴望长久沉默的人,说得太多了。 加马什深吸一口气。塞巴斯蒂安看向他,然后目光转向波伏瓦,最后落在警督身上。 笑容从年轻修士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大的遗憾。他.99lib.画了个十字,亲吻了一下大拇指,然后将长长的臂膀抱在身前,微微鞠躬,眼神凝重。 “所以我才火急火燎地赶来。我一听说就动身了。主,让他安息吧。” 此刻所有修士都在画十字。加马什打量着来人。这个不顾天色已晚,冲破重重雾霭,穿过陌生的湖泊,最后在修道院的钟声和灯光的引领下划船赶来的人。 他一路从罗马赶来。 看来是一心一意想赶到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如此心急,甘冒生命危险。这个善于自嘲的人,在加马什看来十分能干。那么,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什么事情让他等不到第二天? 加马什确信一定不是副院长被谋杀的事。他在菲利普主教张口提问的时候就知道来人对副院长谋杀案一无所知。对塞巴斯蒂安来说这是个新消息。 如果他真是因为副院长谋杀案的事一路从罗马赶来,那么他应该表现得庄严肃穆,立刻表达沉痛的慰问之情。 他没这样做,反而是嘲笑自己的愚蠢决定,谈论他的旅程,还说看到修士们他是多么高兴,却只字未提马蒂厄。 不对。塞巴斯蒂安来此一定另有原因,而且很重要,但是和马蒂厄的死毫无关系。 “你们晚祷的钟声就是为马蒂厄而敲的吗?”塞巴斯蒂安问,“神父,很抱歉打断了你们。请你们继续吧。” 院长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回走,新来的人跟在他身后,东张西望。 加马什近距离观察他。此人看起来好像从未到过修道院。 探长示意查尔斯走在队伍后面,到自己身边。他一直等到和其他人有段距离,才转向医生。 “是你叫塞巴斯蒂安‘上帝的猎犬’的吧?” “我不是指他个人。” 医生看起来脸色苍白,身体也在颤抖,不再是他快乐的自我了。实际上,这个活生生的陌生人比只剩一具躯壳的副院长更让他感到不安。 “那你是指什么?”加马什追问。 他们就快到教堂了,他想在进入教堂之前结束谈话。不是出于宗教的考虑,而是担心里面的音响效果,其他人很容易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次谈话必须保持私密。 “他是个多明我会修士。”查尔斯说,声音很低,眼睛从未离开过队伍前头的塞巴斯蒂安和院长。 “你怎么知道?” “他的长袍和腰带,是多明我会修士的穿戴。” “但是这怎么就让他成为‘上帝的猎犬’了?” 队伍前面像是蛇头,已经进入教堂,其他人正跟随进入。 “他是Domini(多明我会修士),”查尔斯重复道,“Domini is,‘上帝的猎犬’。” 这时他俩也进入了教堂,他们的谈话终止。查尔斯对加马什微微点了下头,跟随其他修士一道走上圣坛,站回原位。塞巴斯蒂安跪拜,画着十字,然后坐在长椅上,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波伏瓦已坐回到长椅上。当看到弗朗克尔走过去和波伏瓦坐在一起的时候,加马什皱了皱眉头。他绕到长椅的另一边,悄悄地坐到波伏瓦的另一边。这样一来波伏瓦就被两位上司夹在了中间。 不过波伏瓦并不在意。晚祷又开始了,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在安妮的公寓里,两人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 她会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稳稳地环抱着她。 其他和他约会过的女人,包括他的前妻伊妮德,都属于娇小玲珑型的。 安妮不是。她有着运动员一般的体魄,体格健壮。当她和他躺在一起时,不管穿不穿衣服,他们都贴合得严丝合缝。 “我想永远这样,不要结束。”安妮会低声说。 “不会的,”他向她保证,“绝不会。” “但事情是会变的,万一我们被人发现。” “那样更好啊。”他会说。 “嗯,”安妮同意,“不过,我还是希望永远只有我俩。” 他也喜欢那样。 现在,在教堂里,闻着焚香,还有蜡烛燃烧的味道,他想象自己听到了壁炉前的喃喃细语,闻到了甜甜的枫树木的香味,甚至感觉到安妮靠在他的胸前,两人浅酌着红酒。 音乐开始了。立刻,似乎有什么加马什看不见的信号发出,修士们从沉寂中一下子齐声高歌起来。 他们的声音在教堂里弥漫开来,如同空气充盈胸腔。这格里高利圣咏像是从墙壁上的岩石发射出来似的,和教堂里的石头、石板、木梁一样,本来就是修道院的一部分。 在加马什前面,塞巴斯蒂安目不转睛,像被钉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的嘴巴微张,苍白的面颊也变得熠熠生辉。 塞巴斯蒂安听着吉尔伯特教徒吟唱晚祷,泫然泣下,好像他以前从未听到过上帝的声音。 因为晚祷结束得很晚,主宾们直接去了餐厅。让人垂涎欲滴的豌豆薄荷汤盛放在一只只金盅中,旁边是一篮篮新鲜出炉的面包棍。 一位修士唱完感谢主赐予食物的祷告,修士们画了十字,然后就只听到舀汤和勺子碰到土制饭碗的声音。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低声哼唱。换作任何场合,如此低声的哼唱都不会被听到,但是,由于餐厅里太静了,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船上的引擎声一样响。 而且哼唱的声音越来越高。 修士们一个个放下汤勺,餐厅里就只剩下哼唱声。所有人都扭头寻找声源。 是加马什探长发出来的。 他一边享受着盘中的美味,一边低声哼唱着。可能是感觉到了大家的注视,他抬起头来。 但是他并没有停止哼唱。 加马什面带微笑哼唱着,同时看着修士们的脸。 有些人看上去很震惊,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人看上去很忧虑,仿佛看到了一个疯子;有些人看上去很生气,因为探长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波伏瓦一脸茫然,由于没有胃口,他还滴汤未进。弗朗克尔轻轻摇头,好像为此感到羞愧。 有个修士看起来很害怕。是西蒙。 “你哼唱的是什么曲子?” 从餐桌首席那边传来的疑问,不过不是菲利普主教,是那位多明我会修士问的。他年轻的脸庞兴味十足,没有生气,没有痛苦,也没有震惊。 实际上,塞巴斯蒂安看起来是真有兴趣。 “很抱歉,”加马什说,“我没想到我哼唱的声音这么大。抱歉。” 但是探长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抱歉的意思。 “我想这是首加拿大民歌。”西蒙说,比他平常说话的声音要大一些,“是吧?它真好听。” “实际上,修士,”加马什说,“这是一首圣歌。它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不是圣歌,”西蒙当即反驳,“圣歌比这要简单得多。” “不管这是什么,它都非常优美。”塞巴斯蒂安说。 “比我头脑中原来的《康城赛马歌》好听多了,现在换成这首了。” “康城赛马场赛道5英里长,嘟——哒,嘟——哒。”塞巴斯蒂安说,“是那首吗?” 众人的目光从探长转到新来的客人身上,甚至连加马什都沉默了片刻。 塞巴斯蒂安让这首傻傻的老歌听起来像是天才之作,好像是莫扎特、亨德尔或贝多芬写出来的一样。如果达·芬奇的画作能变成音乐的话,它们才会听起来如此。 “那些嘟——哒的日子啊。”塞巴斯蒂安笑着唱完最后一句歌词。 这些修士们,歌颂上帝荣耀的人,看着这个多明我会修士,好像在打量一个全新的生物。 “你是谁?” 是安托万,唱诗班新指挥,在发问。他没有命令的意思,也听不出指责。他的神情和声音都透着好奇,加马什之前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 探长看看其他修士。 不适消失了,焦虑没有了。西蒙忘记了沉默寡言,查尔斯也不再害怕了。 他们现在脸上露出的是深深的好奇。 “我叫塞巴斯蒂安,一名普通的多明我会修士。” “可你到底是谁?”安托万坚持问道。 塞巴斯蒂安仔细地叠好餐巾,放在面前,然后沿着长长的木头餐桌望过去。餐桌很破旧,留下了数百年来吉尔伯特教徒用过的痕迹。 “我说过了,我从罗马来,”他开口道,“不过我来没什么特殊目的。我从梵蒂冈的宗教法庭来,我在信理部工作。” 现在气氛更加死寂。 “信理部?”加马什问。 “信理部。”塞巴斯蒂安转向加马什,一脸的歉意。 室内重新被恐惧的气氛笼罩。如果说先前大家的恐惧还是莫名的,那现在它清晰起来了。恐惧就源于坐在院长身旁的年轻修士,“上帝的猎犬”。 探长看着塞巴斯蒂安和菲利普主教两个人坐在一起,脑海里浮现出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不可思议的标记,两只交缠在一起的狼。一个是白袍黑兜帽,另一个是黑袍白兜帽,正好是相反的两极。塞巴斯蒂安年轻、有活力,菲利普主教年迈,此刻越显衰老。 处在狼群中。 “信理部?”加马什问。 “就是宗教法庭。”西蒙用非常小的声音说。 第二十八章 一直等回到副院长办公室,加马什和波伏瓦才开始说话。弗朗克尔警督则在晚餐过后把新来的塞巴斯蒂安留在了餐厅。 其他人用完餐都礼貌地离开了。 “天哪,”波伏瓦说,“宗教法庭。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所有人都觉得意外,”加马什说,“宗教法庭好几百年前就不存在了。我在想他来这儿干吗?” 波伏瓦双臂抱于胸前,靠在门上。加马什在走到桌后准备坐下的时候,注意到另一把椅子被摔坏了,歪斜着靠在墙角。 加马什没说什么,不过他看了看波伏瓦,眉毛扬了扬。 “意见上有些冲突。” “和那把椅子?” “和警督。没人受伤。”看到加马什的脸色,波伏瓦快速补充道。但是他这个保证好像不起作用,加马什看起来还是很担心。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说了一些蠢事,我不同意。” “我跟你说过不要和他正面交锋,不要和他争执。他能钻进别人的头脑,他最擅长……” “那你要我怎么办?就对他点头,鞠躬,听他一派胡言?你做得到,我可做不到。”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 “对不起。”波伏瓦站直身体,然后用双手擦了擦疲惫的脸,看着加马什。 探长看起来不再生气,而是显出殷殷关切之情。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警督说了什么?” “哦,还是他以前那些废话,说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说我和你没什么两样。” “这就让你大为光火?” “和你相比?谁不会发火?”波伏瓦笑起来。不过加马什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他仍在审视着波伏瓦。 “你没事吧?” “上帝啊,为什么每次我一生气,或是不安,你就这么问?你认为我就那么脆弱吗?” “你没事吧?”加马什重复道,等待着对方回答。 “哦,该死,”波伏瓦说,重重地靠到墙上,“我只是累了,厌透了这个鬼地方,现在又来了个多明我会修士。我感觉自己像是到了另一个星球。他们和我说着同样的语言,但是我不停地在想,他们说的很多鬼话我都听不懂,你知道吗?” “我知道。”加马什盯着波伏瓦,然后移开了目光,决定暂且搁置这个话题。但是显然,有什么东西侵入到了这个年轻人的体内。加马什能猜出是什么,也能猜出是谁干的。 加马什知道弗朗克尔警督诡计多端,低估他绝对是个可怕的错误。他们一起共事这么多年,加马什清楚弗朗克尔最擅长的就是将人性中最坏的一面释放出来。 不管你心中的恶魔隐藏得多么深,弗朗克尔都能找到它,释放它,喂养它,直到它吞噬它的主人,取而代之。 加马什见得太多了,一些警员怎么在他的引领下变得愤世嫉俗,品行不端,横行霸道。佩带枪支的年轻警官变成了没有良知的恶徒,而警督却在表彰他们。 加马什又看了看倚墙而立、疲惫不堪的波伏瓦。弗朗克尔已经找到了突破口,正漫游着进入波伏瓦的体内,伺机进行更大的破坏。 这都是加马什的疏忽造成的。 探长感到怒火在体内燃烧,并迅速蔓延至心脏。他拳头紧握,指关节吱嘎作响。 怒火很快就要完全将他吞噬。加马什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会让弗朗克尔俘获这个年轻人的,加马什发誓。到此为止。 他站起身,道了声抱歉就离开了房间。 波伏瓦等了一会儿,以为加马什是顺着走廊去卫生间了。但是久不见人回来,他就起身走进走廊,四下张望。 走廊里灯光暗淡。他上卫生间找了找,没发现加马什。他又来到探长的住处,敲了敲门,没人回答。他探头进屋,也没看见加马什。 波伏瓦没主意了。现在能做点什么呢? 他可以给安妮发短信。 他掏出黑莓手机,查看了一下,有安妮的一条短信。说她正和朋友们吃晚饭,到家后给他发邮件。 很短,但令他很开心。 写得太短了,波伏瓦心想,玩得乐过头了?这短信是急匆匆之间发的?不应该啊。根本就不考虑此刻他仍然要工作到深夜?也不顾及他根本不可能放下工作,去和朋友们喝酒吃饭。 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想象着安妮在她钟爱的位于劳里埃的特拉斯餐厅,身边都是些青年才俊,喝着小酒厂酿造的麦芽啤酒。安妮笑语盈盈,尽享欢乐时光,而他不在。 “想看看那后面是什么吗?” 弗朗克尔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虽然这问题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正在看那块为纪念圣吉尔伯特而设的牌匾,加马什悄无声息地穿过教堂走了过来。 没等他回答,加马什已经上前伸手按下了那个两只狼的图案,门旋转打开了,露出了隐藏的私人祈祷室。 “我觉得我们得进去看看,你认为呢?”加马什一只大手按在弗朗克尔的肩头,把他推进了房间。准确地讲,不是强迫。目击证人也永远不会证明这一推含有任何袭击成分。但是弗朗克尔清楚,他不是自己进去的,他也根本没想进去。 加马什关上门,转身面对他的上司。 “你对波伏瓦探员说了什么?” “阿尔芒,你让我出去。” 加马什注视着对方片刻,“你怕我?” “当然不怕。”但是弗朗克尔看起来有点害怕。 “你想离开?”加马什语气温和,但目光冰冷如铁,一副决不妥协的架式。 弗朗克尔沉默了一会儿,估量着形势。 “你为什么不问你的探员发生了什么?” “停止这种低级游戏吧,西尔万。你来这儿一定有事。我本以为你是要来给我使绊子,可不是,那是什么?你知道我不在乎的,所以你就缠上了波伏瓦探员,他还处在伤痛的恢复期……” 弗朗克尔粗暴、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不相信?”加马什问。 “其他所有人都康复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也康复了。你完全把他看成一个孩子在对待。” “我不跟你讨论波伏瓦的健康问题,他还在康复中。不过,他不像你想的那样脆弱。你总是低估别人,西尔万,这是你很大的弱点。你总以为别人都比看起来的软弱,而你则比实际中的强大。”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尔芒?是波伏瓦伤口还没愈合?还是他比我想象的强..壮?你真会愚弄手下,用你这套见鬼的理论迷惑他们,但你糊弄不了我。” “不,”加马什说,“我们太了解彼此了。” 弗朗克尔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但是加马什直直地站在门前,目光一刻不离警督。 “你对波伏瓦探员说了什么?”加马什重复问道。 “我对他说的也都告诉过你。我说你能力不行,他理应得到更多。” 加马什审视着这个来回踱步的人,然后摇摇头。 “不止这些。告诉我。” 弗朗克尔停下来,转身面对加马什。 “我的天,是不是波伏瓦跟你说了什么?”弗朗克尔上前几步,离探长只有几英寸远了,两人都死死地盯着对方,“如果他还没有从伤痛中康复过来,这伤痛就是你造成的。如果他这么虚弱,这虚弱也是你造成的。如果他觉得不安全,那也是跟你在一起的缘故。现在,你却来责备我?” 弗朗克尔说完后哈哈大笑,又热又湿的薄荷糖口气直接喷到加马什脸上。 加马什又感觉到了怒火在燃烧,他不得不竭力控制着自己。他知道他的敌人不是眼前这个斜眯着眼睛、谎话连篇、品行不端的人,他的敌人是他自己。 “让·居伊·波伏瓦,不容伤害。”他一字一字慢慢地、清楚地、准确地说。这语气几乎没人听到过。这声音令他的上司后退了,笑容从那张帅气的脸上溜走了。 “太晚了,阿尔芒,”弗朗克尔说,“伤害已经造成了。是你造成的,不是我。” “探员?” 安托万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打开门,朝走廊里看看。波伏瓦探员站在那儿,一脸的困惑。 “你好像迷路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波伏瓦说,希望人们别再这么问他。 两人再次互相盯视着。两人有如此多的相同之处,相同的年龄、身高、体格,相同的成长环境。 可是一个进入教堂从未离开过,另一个则离开教堂再没回头过。现在,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昏暗的走廊上,他们默默对视着。 波伏瓦走近修士,“那个新来的多明我会修士,有什么故事?” 安托万前后扫了下走廊,然后退回他的小房间,波伏瓦跟了进去。 这个房间和分给波伏瓦的房间一模一样,只有几样个人物品稍有不同。角落的包里装有一件运动衫和一条裤子。书堆放在床边,其中一本莫里斯·理查德的传记,还有一本一位前法裔加拿大教练编的曲棍球战术图解集。波伏瓦也有一些曲棍球打法方面的书。多数魁北克人用曲棍球取代了宗教。 但是在这儿,两者看起来是并存的。那堆书的最上面,是一本索莱姆一座修道院的院史书。还有一本《圣经》。 “塞巴斯蒂安,”安托万说,声音太低,波伏瓦不得不竖起耳朵细听,“他来自曾以宗教审判闻名的梵蒂冈宗教法庭。” “这我知道。但是他来这儿干什么?” “他自称是为了副院长被谋杀的事。”安托万看上去对此一点也不开心。 “但是你不相信,对吧?” 安托万微微一笑,“有这么明显吗?” “不明显,不过我是个敏锐的观察家。” 安托万给逗乐了,马上又严肃起来,“如果有修道院发生了谋杀,梵蒂冈那边会派牧师前往调查。不是为了缉凶,而是要找出是什么原因让修道院变得如此糟糕,竟然会发生谋杀。” “但是我们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波伏瓦说,“你们所有人都在为录制圣歌唱片的事在争斗。”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争斗?”安托万问,他看起来真正困惑了,“数周甚至数月以来我就在为此祈祷。我们本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那么问题出在哪儿?为什么我们没看出来我们中间有人不仅心生杀机,而且精心实施了?” 看到修士眼中的困惑和痛苦,波伏瓦真想一一回答。但是,他也不知道答案。他搞不清为什么修士们会互相残杀,就像他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来到这偏僻之地,为什么要当修士。 “你说梵蒂冈会派来一位牧师,但是你看上去并不信。你认为他的话有假?” “不,我相信他真的是塞巴斯蒂安修士,我也相信他是在梵蒂冈的信理部工作。我只是不相信他是因为马蒂厄被谋杀来这儿的。” “为什么不信?”波伏瓦坐在木椅上,修士坐在床边。 “因为他是修士,不是牧师。我认为对这么严重的案子,他们应该派一个更高级别的人来,但实际上,”安托万斟酌着词句,“梵蒂冈不会反应如此迅速。教堂里的任何事都不会进展迅速,这是教堂的传统使然。任何事都有一套程序。” “即使是发生了谋杀案?” 安托万又笑了,“如果你研究过博尔吉亚,你就知道梵蒂冈也是这种传统。所以说,是的,就算是发生了谋杀案,信理部可能派人来调查,但也不会这么快。需要经过几个月,甚至几年,他们才会有所行动。那时,马蒂厄已经化为尘埃了。而如今,马蒂厄还未入土,梵蒂冈的人就到了,太不可信了。” “那你怎么看?” 修士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整晚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我们也是。”话一出口波伏瓦就后悔了。嫌疑人对调查知道的越少越好。有时候他们也会为了触动嫌犯故意发布一些信息。但那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现在却是无意间流露。 “你那些书我也有。”他说,希望掩盖刚才的失误。 “曲棍球方面的书?你也打曲棍球?” “中锋。你呢?” “也是中锋,不过我承认,自从厄斯塔什修士年迈去世后,这个位置没什么人可以和我竞争。” 波伏瓦大笑起来,然后叹了口气。 “你想和我说说吗?”安托万问。 “说什么?” “你有什么烦心事?” “我希望尽快找出凶手,离开这儿。” “你不喜欢修道院?” “当然不喜欢。你喜欢?” “如果不喜欢,我就不会在这儿了,”安托万说,“我爱圣吉尔伯特修道院。” 理由很简单,波伏瓦无言以对。如果波伏瓦谈及安妮,他也会这么说。没有疑惑,绝不会模棱两可。事情就是那个样子,就像天空本身就在那儿,石头本来就在那儿。这很自然,毋庸置疑。 “为什么?”波伏瓦身体前倾。这个问题他会一直问这个和自己体格相似、声音优美的修士,一直问到死。 “为什么我喜欢这儿?没其他地方可以喜欢了?”安托万四下看看,好像这里是蒙特利尔市内豪华酒店的套间,“我们冬天打冰上曲棍球,夏天钓鱼,在湖里游泳,采摘蓝莓。对每天发生什么我都了然于胸,可是每天的生活仍然像是在冒险。我与志同道合的人朝夕相处,每人又各有所长。我和神父同住,向其他修士学习。我用上帝赐予的歌喉吟唱上帝之音。” 修士身体前倾,一双大手放在膝盖上。 “你知道我在这儿找到什么了吗?” 波伏瓦摇摇头。 “我找到了安宁。” 波伏瓦朝后坐去,深感羞愧。 “你为什么调查谋杀案?”安托万问。 “因为我擅长这个。” “是什么让你擅长此道?”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你可以告诉我。” “我不知道,”波伏瓦怒气冲冲地说,“但它总比傻坐在那里对着天空中的云彩祈祷强,至少我还做了点有用的事。” “你杀过人吗?”修士问,声音平静。 波伏瓦吃了一惊,点点头。 “我没有杀过人。”安托万说。 “那你救过人吗?”波伏瓦问。 现在轮到安托万吃惊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我救过,”波伏瓦说,站起身,“你还是唱你的圣歌吧,修士。不停祈祷,不断下跪,让其他人站起来做拯救的工作。” 波伏瓦离开了,返回副院长办公室,半路上他听到安托万说了一句。 “我曾经救过一个人。” 波伏瓦停下,转过身。修士正站在房间外昏暗的走廊里。 “是我自己。” 让·居伊不屑地摇摇头,转身背对着安托万。 修士的话他一句也不信,包括什么对修道院的爱。来到这里的人只是为了逃离俗世,逃离情感。 爱上吟唱枯燥乏味的音乐,爱上要求他们这样做的上帝,简直是不可思议。而且,波伏瓦一点儿也不相信安托万说他从没杀过人。 一走进副院长办公室,波伏瓦就靠着墙弯下腰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加马什探长回到副院长办公室,带来了一把新椅子。 “你好。”他向波伏瓦打了声招呼,然后把破椅子拖到走廊上,以便负责修理的修士看到拿去修一修。加马什有自己的东西要修。 他指了指新椅子,波伏瓦坐了下来。 “弗朗克尔警督跟你说了什么?” 波伏瓦看着他,很震惊。 “我告诉过你了,就是说你能力不行的鬼话,好像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似的。” 但是他故作轻松的姿态显而易见。加马什没有露出一丝笑容,眼睛一刻不离对方。 “除了这个,还有,”探长默默地注视了波伏瓦一会儿,“弗朗克尔说了更多,或是含沙射影地说了更多。你应该全部告诉我,让·居伊。” “没说其他的。” 波伏瓦看起..来很累,疲惫不堪,加马什知道此时得把波伏瓦送回蒙特利尔。他要找个借口。让·居伊可以把凶器和在尸体上发现的羊皮纸送回去。现在既然已经有了手抄件,这个原件就可以送到实验室去了。 他能找到很多理由把波伏瓦送回蒙特利尔,包括真正的理由。 “我认为,当人们彼此在意的时候,他们会去保护对方,”加马什说,斟酌着用词,“但有时,就像在曲棍球或是足球赛中干扰守门员那样,你不但没帮上忙,反而遮挡了他们的视线。失误酿成了恶果。” 加马什朝前探了点身子,波?99lib.伏瓦相应地后闪了一点。 “我知道你想保护我,让·居伊。我对此很感激,但是你必须要告诉我真相。” “那么你呢,先生?你告诉我实情了吗?” “关于什么?” “关于那次袭击行动视频的泄露,关于它到底是如何泄露的。官方的报道只是掩人耳目罢了。那段视频是内部泄露出去的。但是你看上去相信了官方的报告,说是一个黑客干的。鬼才会相信。” “就是这个?弗朗克尔警督就是和你说了那段视频的事?” “不是,这是我自己提出的问题。” “这问题我以前回答过你,”他紧盯着波伏瓦,“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事?你想要我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不相信官方报告,想知道你正在私下调查,想知道你将找出到底是谁干的。那人就在我们中间。你不能让这事不了了之。”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就要失控了。 波伏瓦说的当然对,视频是内部泄露的。加马什在事发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一点。但是表面上,他不得不接受官方的内部调查报告,某个孩子,某个黑客,碰巧在警察局的文件中找到了这段视频。 这是一个可笑的报告。但是加马什告诉手下,包括波伏瓦,接受这份报告。忘记此事,继续前行。 据他所知,他们都做到了,除了波伏瓦。 现在加马什思忖着,他是不是应该告诉波伏瓦,在过去的八个月里,他,还有少数几个高官,在局外人的帮助之下,一直在秘密地、小心地、静悄悄地调查此事。 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 不过在魁北克警察局这个案子中,弊端已经侵入。已经存在好多年,正在从内部开始腐烂,从上头开始腐烂。 西尔万·弗朗克尔被派往修道院就是来搜集证据的。他不是为副院长谋杀案而来,而是来查加马什已经知道了多少,或是已经怀疑到哪里了。 弗朗克尔这是想通过波伏瓦来摸清事实。他试图通过波伏瓦将加马什推到悬崖边。 加马什再次感到怒火中烧。 他真希望能把这一切告诉波伏瓦,不过他庆幸自己什么也没说,很欣慰没让波伏瓦介入。弗朗克尔一定非常满意从波伏瓦那儿得到的信息。 对,弗朗克尔就是带着这个目的来的,加马什现在终于弄清楚了。但加马什还有个疑问,是谁派弗朗克尔来的? 谁是最终的幕后老板? “这事我们以前就达成一致了,让·居伊,”加马什说,“但是如果有益于你,我愿意再次谈及。” 他透过老花镜的上半部直直地看着波伏瓦。 波伏瓦常常看见他这种眼神。在猎人的小屋见过,在狭小简陋的汽车旅馆见过,在餐馆见过,在小酒吧见过,吃着汉堡和薯条时见过,打开笔记本时见过。 谈论一个案子。分析嫌犯,证据。翻来覆去讨论各种思路、看法和胡乱猜测。 十多年来,波伏瓦无数次透过那副老花镜注视探长的眼睛。哪怕两人意见分歧,他也总是很尊敬探长。甚至可以说是爱对方,一种并肩作战的兄弟间的手足之爱。 阿尔芒·加马什是他的上司、老板、领导、导师,甚至远不止这些。 如果上帝垂怜,有一天,波伏瓦会在加马什目光的注视下抱着探长的孙子。让·居伊的孩子们,安妮的孩子们。 波伏瓦在这熟悉的双眸中看到了痛苦,他无法相信这痛苦是他引起的。 “就当我没说,”波伏瓦说,“这是个傻问题。是谁泄露了视频无关紧要,是吧?” 他自己都听得出这是在狡辩。 加马什重重地向后靠去,看了波伏瓦一会儿,“如果你想谈这事,我会谈的,你知道。” 但是波伏瓦可以看到说出这句话对加马什是多么的不容易。波伏瓦知道,那天在工厂的行动中他不是唯一受伤的人,行动的整个过程被拍了下来,但最后视频泄露了。波伏瓦知道他不是唯一承受巨大心理负担的幸存者。 “伤害已经造成,头儿,你说得对,我们需要继续前行。” 加马什摘下眼镜,直直地盯着波伏瓦,“让·居伊,我需要你相信一件事,不管是谁泄露了视频,总有一天他会为此付出代价。” “不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我们在这儿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坦白讲,我发现这件事很棘手。” 探长笑了下,但笑容丝毫没有掩盖住他眼中对波伏瓦的关切之情。波伏瓦返回蒙特利尔越早越好。现在天黑了,但是他会和院长谈谈,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送波伏瓦离开。 加马什把笔记本电脑拉近了些,“我希望电脑现在能连接上网络。” “不要。”波伏瓦尖叫了一声,抢身向前,伸手挡住屏幕。 探长吃惊地看着他。 波伏瓦笑了笑,“对不起,今天下午我一直在用电脑,我想我已经找出问题所在了。” “你不想我把事情搞砸,是吗?” “当然。” 波伏瓦希望自己的声音够轻,希望自己的解释可信,但他最希望的是加马什不再用电脑。 探长果然没再碰电脑。波伏瓦把电脑转过来,屏幕朝向自己。 避免了一场危机。波伏瓦坐回到椅子上。慢性疼痛已经变成深入骨头的剧痛,刺穿他的骨髓,传遍全身每个角落。 波伏瓦暗自思量,何时才能一个人单独留在副院长办公室。只有他和电脑,还有警督带来的DVD,以及医生给他开的药丸。他现在很盼望下一次礼拜赶紧开始,这样所有人都会去教堂,就能剩下他一个人待在这儿。 他们接下来又花了20分钟时间谈论案子,给每种推测筛筛子,最后加马什终于站起身。 “我需要出去走走,你要一起来吗?” 波伏瓦的心一沉,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跟着加马什来到走廊上。 他们走向教堂,这时加马什突然停下来,盯着墙上的电灯泡。 “让·居伊,你还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我很吃惊这儿竟然通了电。” “电来自太阳能,还有附近河流的水力发电,雷蒙德告诉我的。他还告诉过我它是怎么运转的,你想知道吗?” “或许可以当作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送给我,”探长说,“不过,我现在想知道的是,电是怎么到达那儿的。” 他指向墙上的灯台。 “我不明白,头儿。电怎么到墙上的?那肯定是通过电线呗。” “对极了。但是电线在哪儿呢?还有新装的地热系统,管道又在哪儿?还有那些排污管道,都在哪儿呢?” “任何建筑物里都有这些管线啊,”波伏瓦说,心想探长是不是老糊涂了,“应该埋在墙体里。” “但是平面图只显示了一堵墙。吉尔伯特教徒花了数十年挖地基,建起这些墙。这是建筑工程上的奇迹。但是你不会告诉我他们设计这些墙是为了装地热系统或是排污管道,还有通电用的吧。” 他又指了指电灯。 “我给弄糊涂了。”波伏瓦说。 加马什转向他,“你我的房屋,都有两面墙,内墙是石膏板,外墙是包层。两层之间用于保温、线路、管道和通风。” 这点拨了波伏瓦。“就是说,他们不能穿过坚硬的石头来铺设管线。所以这不是外墙,”他指着墙上的石头,“后面还有一面墙。” “我认为一定有。你检查过的墙可能不是有裂纹的墙。是外墙正被树根和湖水侵蚀,从里面是看不到的。” 两张皮,波伏瓦想,就像这座教堂。表面一个样,背后还有正在产生裂痕、腐烂的一面。 他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彻底查看。加马什知道这点。 “打扰一下。”一个声音传来。两人慢下来,转过身。 “在这边。” 加马什和波伏瓦朝右边看去,那个多明我会修士站在阴影中,就站在那块记录着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生平的牌匾旁。 两位警官走过去。 “你们看来是要去哪里,”塞巴斯蒂安说,“如果我打扰了你们,那我们稍后再谈。” “修士,我们总是有地方要去的,”加马什说,“就算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们也会假装要去某个地方。” 多明我会修士大笑起来,“修士也是这样的。如果你到梵蒂冈,你就会发现,我们在走廊上匆匆而过,个个看上去都像大人物一样,实际上多数情况下不过是在找厕所罢了。圣彼得教堂的建筑灿烂辉煌,厕所的设置却是一团糟。弗朗克尔跟我说了副院长被谋杀的事。我在想,我们是否可以详细谈谈。我有种感觉,虽说是弗朗克尔负责此案,但实际上大多数调查都是你在做。” “你的感觉没错,”加马什说,“你想问什么?” 但是修士没有回答,转头看着牌匾,“吉尔伯特的寿命很长。这描述真是有趣,”他指着牌匾上的文字,“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吉尔伯特教徒们亲手制作了这块牌匾,却把吉尔伯特说得这么无聊。但是你们看这儿,他们又说他护卫了主教。”塞巴斯蒂安转向加马什,“你知道这说的是谁吧?” “主教?是托马斯·贝克特。” 塞巴斯蒂安点点头。高悬椽子上的灯泡洒下的光线摇曳不定,阴影扭曲,眼睛变成了暗淡的洞,鼻子被拉得老长。 多明我会修士冲他们怪异地一笑,“吉尔伯特这事干得漂亮,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想知道的是,修士,”加马什说,没有笑,“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 修士吃了一惊,盯着加马什,笑了。 “先生,看来我们要谈的还不少。我们到私人祈祷室去谈?那儿没人打扰。” 通往私人祈祷室的门就在牌匾后面,加马什知道,波伏瓦知道,这个修士看来也知道。但是塞巴斯蒂安没有上前按开门的意思,他就在那儿等着,等别人去开门。 探长打量着修士。他看起来很开心,没有丝毫冒犯他人的意思。他知足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能循着祈祷的钟声找到这座与世隔绝的修道院,他当然开心。 大约400年前,克莱门特主教为了逃避宗教审判修建了这座修道院。他们隐退到加拿大的荒野之地,让世人相信吉尔伯特教派消失了。 甚至连教会都相信他们已经灭绝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几个世纪以来,这派修士就坐在这原始湖泊的岸边,朝拜着上帝。向上帝祈祷,吟唱,过着沉思冥想的安宁生活。 但是他们从未忘记是什么将他们驱赶到这儿。 是恐惧和不安。 好像修道院的围墙还不够高,不够厚,克莱门特主教采取了一项措施,修建了一间藏身的密室,私人祈祷室,以防万一。 今晚,这“万一”终于发生了。这位来自宗教法庭的开心修士,还是找到了吉尔伯特教派。 “终于,”塞巴斯蒂安刚跨进修道院大门时曾说,“我找到了你们。” “终于”,加马什此时琢磨着修士的这个用词。 就在这时波伏瓦走上前,按下了那个两只狼缠绕的图案。他们走进私人祈祷室,坐在围着墙边一圈的石凳上。加马什等着,他不想先开口说话,因此三个人就沉默地坐着。过了一两分钟,波伏瓦开始有点坐不住了,但探长依然一声不响地静坐在那儿。 这时修士发出一声轻柔的声音。探长立马听出那是自己晚餐时哼唱的曲子,但是听上去不太一样。加马什心想,可能是因为这间屋子的音响效果不一样。但是他内心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他转身看向坐在身边的修士。塞巴斯蒂安双目紧闭,两条轻盈的睫毛甚是好看,脸色苍白却面带微笑。 马加什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四周的石头都在唱歌,好像这位修士把空气、墙壁甚至身上长袍的纤维都变成了音乐。渐渐地,加马什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音乐好像是从他自己的体内发出,仿佛音乐是他的一部分,同时他也是音乐的一部分。 感觉一切都被打破了,缠绕在一起,这声音就是从中发出来的。 这种体验是如此亲密,如此无孔不入,几乎令人恐惧,同时也让人平静。 最终,多明我会修士停止了哼唱,睁开眼睛,转向加马什。 “我想知道,探长,你在哪儿听到这个曲子的。” 第二十九章 “我要跟你谈谈,神父。”安托万修士说。 坐在办公室里的菲利普主教被这句说不上是请求还是要求的话吓了一跳。通常,如果有人进来,他会先听到敲门声。但现在是非常时期,那根敲门铁棍已被认定是杀害马蒂厄的凶器,给拿走了。 而且有传言说西蒙到达花园时副院长还活着,于是西蒙给他做了临终祈祷。菲利普主教对此颇感欣慰,只是奇怪为什么以前从没听西蒙提起过。 接着他还知道了更多的事。 马蒂厄当时不仅活着,而且开口说了话。他对西蒙说了一个词。 同性。 菲利普主教和其他人一样对此一头雾水。在弥留之际,马蒂厄为什么说了“同性”一词? 他知道大家怀疑马蒂厄指的是性生活,但他并不认同这点。 马蒂厄不可能是同性恋。也许有人会说他很早以前是,但菲利普主教做马蒂厄的告解神父多年,从未听他提起过。当然,这种隐秘的事可能会藏得很深,直到他被杀才浮出水面。 同性。 西蒙说过,马蒂厄当时挣扎着清了清嗓子,但最后发出的却是刺耳的“同性”一词。 院长试着模仿。他清了清嗓子,说出那个词。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直到他认为自己重现了当时的情景。马蒂厄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安托万修士不请自来。他对院长微微一鞠躬。 “怎么了,我的孩子,你有什么事?”菲利普主教站起身。 “和来访的塞巴斯蒂安有关。他自称是罗马那边听闻马蒂厄的死讯后派他来的。” “怎么了?”院长指了指身边的一个位子,安托万坐下。 唱诗班指挥面容焦虑,低声道:“我认为那不可能。” “何出此言?”尽管院长自己已有答案。 “呃,你何时通知梵蒂冈的?” “我没通知梵蒂冈。我给蒙特利尔大主教区的杜塞特神父打了电话。他通知了魁北克的大主教,想必是大主教向罗马做了报告。” “但是,你是何时打的电话?” “就在报警之后。” 安托万寻思片刻,“那大概是昨天上午9点30分。” 这是数月以来,他首次与安托万商讨事务,院长想。院长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思念这位修士。他的创新意识,他的激情,他对于经文和文学的独特见解,更别提他的曲棍球技术了。 但是现在因为马蒂厄的死,还有那位多明我会修士的到来,他们得要在基本点上取得一致了。 “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菲利普主教承认,盯着房间里的炉火。虽然修道院安装了新的地热供暖系统,但院长是个传统之人,他还是愿意开着窗户,享受壁炉的温暖。“罗马比这里晚六个小时,”院长说,“就算他们立刻采取行动,塞巴斯蒂安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到。” “一点儿没错,神父。”安托万说。他很久没这样称呼院长了,过去的几个月,他一直都是用更生硬、更正式、更冰冷的“亲爱的院长”来称呼。“我们都知道大主教区行动起来缓如大陆漂移,罗马更像生物进化那么迟缓。” 院长笑了笑,然后又严肃起来。 “那么,他为什么来这里?”安托万问。 “如果不是因为马蒂厄的死?”菲利普主教迎住安托万好奇的目光,“我就不知道了。” 但是长久以来院长第一次感觉心如止水,感到给他带来巨大痛苦的伤口正在愈合。 “我很欣赏你对事情独立思考的习惯,安托万。” “当然。” “西蒙说马蒂厄临终前说了一个词,我想你一定听说了。” “听说了。” “他说了‘同性’。”院长看着对方,但是安托万什么反应也没有。修士都是受过训练的,习惯将自己的感情和想法埋在内心深处。“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 安托万沉默了片刻,目光从院长身上移开。话少的时候,目光的交流就成为不可缺少的一环。逃避对视可能另有深意,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又回到院长身上。 “修士们都在想他是不是指他的性生活……” 很显然,安托万还有更多的话要说,所以院长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等着他说下去。 “大家都在想他是不是特别指和你的关系。” 听到这么大胆的言辞,院长的眼睛瞪大了。缓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想。马蒂厄和我多年来亲密无间。我非常爱他。我会永远爱他。你呢,安托万?你怎么看?” “我也爱他,亲如兄弟。我本人找不出任何理由相信他和你或任何人有什么异样关系。” “我想我知道马蒂厄可能想说什么。西蒙提到了他在说话之前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出了‘同性’。我?尝试模仿了好几次……” 安托万看起来既吃惊又颇受触动。 “我最后练出来的是这样,也可能正是马蒂厄拼力说出来的样子。” 院长清了清嗓子,或者看上去是那么做了,然后说道:“同性。” 安托万盯着院长,很是震惊,接着点点头,“上帝呀,我认为你发的音是对的。” 他自己也试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道:“同性。” “但是马蒂厄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他问院长。 “我不知道。” 菲利普主教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安托万略一犹豫,握住了。院长用左手盖住他们握着的手。 “但是,我坚信一切都会好的,安托万。任何事都会变好的。” “是的,神父。” 加马什盯着多明我会修士的眼睛。 塞巴斯蒂安看起来很好奇。实际上,加马什想,他看上去确实只是好奇心重,而不是担心。他看上去知道谜底终会揭开,他可以等。 探长喜欢这个修士。实际上,他喜欢大多数修士。或者,至少,他不讨厌他们。但是这个多明我会修士有一种特质,他能使人消除戒备。加马什知道,这是一种强有力而又危险的品质,如果自己因而消除了戒备,那是相当愚蠢的。 这位多明我会修士心平气和,自信满满。 探长终于弄清自己为什么立刻就被吸引而又心生戒备的原因了。他知道,这些是一个调查侦探的必备品质。当他忙于调查修士们的时候,这位多明我会修士却在调查他。他知道,唯一的对抗之道就是开诚布公。 “我晚餐时哼唱的曲子来自这个。” 加马什打开那张随身携带的羊皮纸,递给塞巴斯蒂安。 修士接过去。到底是年轻人,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他也能毫不费力地阅读。加马什转眼看了一下波伏瓦。 让·居伊也在注视着修士,但是他的眼睛呆滞无光,尽管那可能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所有人的眼神在这间密室里看起来都很怪异。探长目光转回塞巴斯蒂安。多明我会修士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你在哪儿发现这个的?”修士最后抬头问道,旋即又低下,继续看纸上的内容。 “我们在马蒂厄的尸体上发现的。他全身蜷缩着护住这张纸。” 纸上的内容生搬硬套,但是塞巴斯蒂安仍想弄清它的意思。他双臂抱于胸前,长吸了口气,点点头。 “探长,你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这些是纽姆符,”加马什的食指在古老的音符上滑动,“这些词是拉丁文,不过看起来是胡言乱语。” “是胡言乱语。” “一些吉尔伯特教徒认为这些歌词有故意的侮辱性质,”加马什说,“还认为这些纽姆符是对圣歌的拙劣模仿。好像是有人在利用格里高利圣咏的形式,故意让它变得如此可笑。” “这些词很愚蠢,不过还不至于是侮辱。如果这个,”塞巴斯蒂安举起羊皮纸,“贬低了他们的信仰,我就承认它是种侮辱,但是它并没有。实际上,我发现有意思的是,这首歌的歌词没有一处提及上帝、教会、献身。不管是谁写的,都好像是有意在回避。”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确认这不是异端邪说。调查谋杀案可能是你们擅长的,探长,而分辨异端邪说是我所擅长的,这也是信理部的事务之一。我们一直在追查异端邪说和异教徒。” “你一路追查到了这里?” 多明我会修士琢磨着这个问题,不过看样子更像是在考虑该怎么回答。 “这是个漫长的追查过程,行程数万英里,历时数百年。克莱门特主教选择隐退是明智之举。在调查档案中有一份由宗教法庭大法官亲自签发的文告,要求调查吉尔伯特教派。” “但这是为什么?”波伏瓦问,努力集中注意力。 “因为他们产生的根源,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 “他们因为枯燥乏味之极而被调查?”波伏瓦问。 塞巴斯蒂安笑了笑,“不是。是因为极端的忠诚。这是宗教法庭的悖论之一,极端的忠诚和全身心的奉献却招来了猜疑。” “为什么?”波伏瓦问。 “因为他们无法被控制。那些虔诚信仰上帝并对院长和教会忠心耿耿的人,不会完全遵从宗教法庭和大法官的意愿。他们太强大了。” “所以吉尔伯特护卫他的主教被认为可疑?”加马什问,试图跟上这复杂的逻辑,“但那是在宗教法庭产生之前600年的事,而且当时他也护卫教会反抗世俗权威。我本以为教会会视他为英雄,而不是嫌犯,即使已经过了几个世纪。” 塞巴斯蒂安说:“枪打出头鸟,任何人只要突显出来都会成为被攻击的靶子。你应该知道这点,探长。” 加马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但是修士面不改色,镇静自如。看来他话中没有什么含沙射影或警告之意。 “如果吉尔伯特教派不离开的话,”多明我会修士说,“他们的命运就会和凯撒耳派一样。” “他们怎么了?”波伏瓦问。 “他们被活活烧死了。”塞巴斯蒂安说。 “所有的人?”波伏瓦问,在暗淡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发灰。 修士点点头,“每一个人。男人、女人和孩子。” “为什么?” “教会认为他们思想自由,太过独立,而且影响越来越大。凯撒耳派教徒是公认的好人,可是好人对坏人来说意味着威胁。” “所以教会就杀了他们?” “最初教会试图将他们重新唤回来。”塞巴斯蒂安说。 “圣徒多明我,你们的创建人,固执地认为凯撒耳派不是真正的天主教徒?”加马什问。 塞巴斯蒂安点点头,“但是彻底清除他们的命令,是几个世纪之后才下发的。”修士犹豫着,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低沉,不过很清晰,“很多人先是被致残,然后被送回去以儆效尤,但这更坚定了凯撒耳派的决心。最后他们的领导人放弃了,他们试图做出努力,希望教会能让步,但是没有奏效。每一个人都被杀害了,甚至包括那些碰巧逗留在那片区域中的人。当时有士兵问,如何区分他们是不是凯撒耳派教徒,得到的答复是把他们全部杀掉,让上帝去区分。” 塞巴斯蒂安看上去好像亲历过现场一样。加马什揣测着这位来自信理部的修士到底站在这个高墙之内修道院的哪一方。 “宗教法庭也会这样对待吉尔伯特教派的教徒?”波伏瓦问道,看起来不再茫然。 不管他发现了什么,沉思冥想着什么,修士已经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中。 “也不是一定会,”塞巴斯蒂安说,不过这更像是他的愿望而非实际情况,“但是克莱门特主教很明智,他选择了离开,并遁形于世。” 塞巴斯蒂安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异端邪说,”他低头看着羊皮纸,“歌词说到了香蕉?,副歌里还有一句Non sum pisces。” 加马什和波伏瓦一脸茫然。 “我不是一条鱼。”多明我会修士说。 加马什笑了,波伏瓦还是有点困惑。 “如果说这不是异端邪说,”探长说,“那又是什么呢?” “这是一首非常优美的曲调,在我看来是一首圣歌,尽管不是格里高利圣咏或是单声圣歌。它运用了所有的规则,不过稍微做了调整,好像老的圣歌是基础,这个,”他敲了敲羊皮纸,“是全新的结构。” 他抬起头,先看看波伏瓦,然后转向加马什,眼中透着兴奋,脸上又有了笑容。 “我认为它根本不是在模仿格里高利圣咏,实际上是表达敬意的颂词,甚至可以说是欢庆之歌。作曲者用了纽姆谱,但是他使用的方法是我以往从没见过的。曲子里面这种地方很多。” “西蒙手抄了一份,这样他和其他修士就可将纽姆符转换成音符,”加马什解释道,“他认为这些纽姆符好像是分层次的,是为不同的声音而写,可以协调各种声音。” “呃,”塞巴斯蒂安想了想,又沉浸到音乐中,在加马什看来,他的手指局促不安地停在纸上的某个地方。当他最后开始移动手指的时候,加马什注意到他的手指指向了音乐起始处的一个点,是在第一个纽姆符之前的一个点。 “这个点很古老?”加马什问。 “哦,不是,根本不是。它显然是被故意做旧的,但如果这是几个月前才添加上去的,我会很惊奇。” “谁添的?” “现在我还说不上。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作者一定对格里高利圣咏及其结构非常熟悉,当然,对纽姆符也很熟悉。不过,他不太懂拉丁文。”他看着加马什,毫不掩饰好奇之心,“探长,你可能是地球上最先听到这种全新音乐的人之一。这太令人兴奋了。” “你说得没错,”加马什承认,“尽管我对吟唱的内容不知所云。西蒙唱完后,指出了拉丁文中的问题。他说尽管这些歌词串在一起非常滑稽,但音乐本身却是优美的。” “他说得对。”修士点头同意。 “什么意思?”波伏瓦问。 “这些词是按音乐的节奏来填写的,但其本身却毫无意义。” “那么,为什么要填写这些词呢?”波伏瓦问,“它们一定表达着什么意思。” 三个人低下头看那张乐谱,但还是一无所获。 “现在轮到你了,修士,”加马什说,“我们已经把音乐的事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们真相了。” “关于我为什么来这儿?” “没错。” “你认为不是因为副院长被谋杀一事?”多明我会修士问道。 “是的,时间不对。你不可能那么快从梵蒂冈赶来,”加马什说,“即使你能,你到达时也不像其他修士那样满怀悲痛,你很开心,和修士们打着招呼,好像找了他们很久。” “本来就是。教会一直在找他们。我提到过宗教法庭的档案,其中就有要求对吉尔伯特教派进行调查的命令。” “没错。”加马什说,心中萌生起戒备。 “呃,调查从没有停止过。信理部的很多前辈毕生都在寻找吉尔伯特教派,一个离世后另一个又接替上。在他们失踪后,信理部没有一天不在寻找。” “上帝的猎犬。”加马什说。 “是的,血腥的‘猎犬’。我们从未放弃过。” “但这已经过去好几个世纪了,”波伏瓦说,“你们为什么还要寻找他们?这很重要吗?” “因为教会不喜欢秘密,他们自己的秘密除外。” “那上帝的秘密呢?”加马什问。 “那教会能容忍。”修士承认道,脸上再次现出友善的笑容。 “你们最终是怎么找到他们的?”波伏瓦问。 “你猜猜看?” “如果我愿意猜的话,我早猜了。”波伏瓦说。他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挤压过来,令他几近窒息,现在他只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是唱片。”加马什略一沉思后说。 塞巴斯蒂安点点头,“对,CD封面上的图像。程式化的修士侧面形象,简直像卡通画。” “是长袍。”加马什说。 “是的,披在肩上的黑色长袍,兜帽和胸部是白色的,这很特别。” “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加马什引用道,“也许那就是弊端。” “你说音乐?”波伏瓦问。 “吉尔伯特教派最终也走进了现代社会。”塞巴斯蒂安说。 探长点了点头,“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寂寂无名地唱着圣歌。可是现如今,他们借助科技把圣歌传遍了世界。” “也传到了梵蒂冈,”塞巴斯蒂安说,“传到了信理部。” 加马什心想,传到了宗教法庭。吉尔伯特教派被自己吟唱的圣歌“出卖”了,最终被发现。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洪亮而持久,传进私人祈祷室。 “我先去一下洗手间,”当三人离开房间时,波伏瓦说,“我一会儿再去找你。” “好的。”加马什答道,看着波伏瓦往回去,穿过教堂。 “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弗朗克尔警督径直朝他们走来,他朝修士笑了笑,对加马什只略微点了点头,“我想,或许我们可以一块儿坐坐。” “我很荣幸,”修士说,转向加马什,“你一起来吧?” “我看我还是就在这儿静静地坐坐吧。” 弗朗克尔和塞巴斯蒂安在靠近前排的靠背长椅上坐下来,加马什则坐在他们后面几排一个位子上。 他知道这显然很没有礼貌,但是他根本不在乎。加马什盯着弗朗克尔的后脑勺,真想看到那脑袋里面都暗藏着什么。他很庆幸波伏瓦去了洗手间,没待在这儿祈祷,因而少接触弗朗克尔一次。 上帝保佑,加马什祈祷着。即便是在如此平和之地,只要见到西尔万·弗朗克尔,他都觉得愤怒,难以自已。 他继续盯着,弗朗克尔转动了下肩膀,好像感觉受到了监视。不过他没有转过身,倒是多明我会修士转过身来。 塞巴斯蒂安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加马什。探长的眼睛从弗朗克尔身上转向修士,两人互相盯视了一会儿。接着加马什的目光又回到弗朗克尔身上,不再理会修士。 最后,加马什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他又闻到了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味道,如此熟悉,却又稍有不同。传统的香氛加入了百里香和薄荷的味道。 天然的和人工的,在这个远离俗世的修道院里汇合在一起。类似的两极还有,祥和和愤怒,沉默和歌唱,吉尔伯特教派和宗教法庭,好人和坏人。 钟声简直将波伏瓦搅得头昏脑涨,又几乎成为他一种近乎病态的希望。 终于可以躲开,终于可以让自己解放了。 他匆匆冲进卫生间,撒尿,洗手,然后倒了一杯水。他从兜里掏出小药瓶,慌里慌张地打开瓶盖,倒了两粒药丸到掌心。 他很熟练地把手送到嘴边,药丸放到舌头上,喝了口水,吞咽下去。 走出卫生间,他来到走廊上,站在那儿。钟声还在敲着,波伏瓦没有回到私人祈祷室,而是快速回到副院长办公室,关上门,靠在新椅子的扶手上。 他还是能听到钟声。 坐在桌前,他把笔记本电脑拉近,按下开关键。 钟声已经停下了,现在一片寂静。 光驱中的DVD启动了。波伏瓦关掉了声音,没必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况且,DVD的声音已然刻在他的脑海里,那些声音一直都在。 图像出现了。 随着第一个修士走进教堂,第一声音符响起,加马什睁开了眼睛。 安托万把一个木质十字架放到圣坛的底座上,鞠了一躬,然后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其他修士紧跟着他走过来,逐个向十字架鞠躬,然后各归其位。他们一直在吟唱,会吟唱一整天。 加马什从侧面扫视着塞巴斯蒂安,只见他正盯着这些失踪了许久的吉尔伯特教徒。接着塞巴斯蒂安闭上眼睛,斜过头去,看起来有些出神,好似患上了神游症。这时教堂里响彻起格里高利圣咏。 波伏瓦听得到吟唱声,不过因为距离太远,他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 是男声的合唱,随着更多声音的加入而变得更加强劲。同时,他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他的同伴们一个个中枪倒下。 歌声中,波伏瓦看到自己被击中倒下。 他又看到探长把自己拖拽到安全地带,然后离开。把他丢在那儿,就像……弗朗克尔怎么形容的?不再有用。 还有,就像是往伤口上撒盐,探长在离开之前,还亲吻了他。 亲吻了他,在他的额头上。难怪别人称他是加马什的母狗。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个吻,都在背后嘲笑他。 就在教堂的圣歌吟唱声中,探长亲吻了他,然后离去。 加马什再次扫视着多明我会修士。塞巴斯蒂安好像已经从神游状态中转入某种忘我状态。 就在这时,吕克走进了教堂,多明我会修士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情不自禁地在座位上向前探了探身子,探向这位有着天赐歌喉的年轻人。 吕克的歌喉万里挑一,千年难遇。 死去的副院长知道这点,新任的唱诗班指>..挥知道这点,院长知道这点,甚至是加马什,尽管音乐知识有限,但是根据他的欣赏水平,也能听出这点。 现在,这位来自信理部的多明我会修士也知道了这点。 让·居伊·波伏瓦点击了播放键,然后是暂停键,接着又点击播放键。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视频在屏幕上反反复复地播放着,画面冗长而枯燥,如无尽的祷告一般。波伏瓦看到自己倒下去,看到自己被拖拽,就像是一袋土豆,被拖拽过工厂的地面。加马什干的。 在修士们吟唱的背景声中。 《垂怜曲》。《哈利路亚》。《荣耀颂》。 然而在副院长办公室,波伏瓦正在死去,孤独地死去。 第三十章 晚祷过后,这是一天当中的最后一次祷告,院长把加马什叫到一边。菲利普主教不是独自一个人,这出乎加马什的预料,安托万和院长在一起。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探长知道他俩曾是敌对方,至少可以说分属修道院的两派。 “我能帮你什么忙?”加马什问道。他注意到,除了院长和安托万,多明我会修士还在座位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呆如木鸡。 弗朗克尔警督不见踪影。 加马什背靠墙角,这样可以看清暗淡的教堂里的动静。 “是有关马蒂厄临终时候说的话。”院长说。 “‘同性’,”安托万说,“对吧?” “是的,西蒙是这样说的。”加马什说。两位修士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一起转身看着加马什。 “我们认为我们弄清了他要表达什么,”院长使劲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同性。” “对,”加马什说,盯着菲利普主教,等他说下去,“显然副院长就是那么说的。” 院长又说了一遍。这次他更加使劲清了清嗓子,加马什一时担心他的健康是不是出了问题。 “Homo。”菲利普主教又重复发了一遍。 现在加马什真正困惑了。他注意到塞巴斯蒂安朝这边看过来。院长的声音在教堂里听起来尤其响亮,连那位发呆的多明我会修士都被惊扰了。 院长专注地盯着加马什,一双蓝色的眼睛锐利逼人,急切地希望探长能弄明白他的意思。 接着,站在院长旁边的安托万清了清嗓子,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声音。 “Homo。” 探长终于弄清楚,他们要他听的不是那个词的意思,而是发出的音。但是加马什还是一头雾水。 他感到太难理解了,转身面向院长。 “很抱歉,神父,但是坦白地讲,我还是不明白。” “Eco。” 这话不是院长说的,也不是安托万说的,而是来自教堂,好像教堂本身会说话。 接着多明我会修士绕过一根柱子闪了出来。 “我确信这就是院长和唱诗班指挥想要说的,对吗?” 两位修士盯着塞巴斯蒂安,点点头。他们的表情,即便不是充满敌意,至少也是不欢迎的。但是太迟了,这位来自梵蒂冈的不速之客已近在眼前了。实际上,他好像无处不在。 加马什转向肩并肩站在一起的院长和安托万。难道多明我会修士的出现让他们之间的间隙弥合了?他们要面对.99lib.一个共同的敌人? “我们认为副院长不是在清嗓子。”安托万说道,转身面对加马什,“他实际上说出的是两个词,‘Ecce’和‘homo’。” 加马什的眼睛睁大了。Ecce。Eee-chay。原来只是拉丁语的喉音。有这可能。 院长又说了一遍,好像副院长当初就是这样发音的。一个人挣扎着发出的最后词语,一个垂死的人发出的喉音,对了。 Eco。 加马什对这两个词很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了。 “它是什么意思?” “这是钉死耶稣的古罗马犹太总督彼拉多对暴徒所说的话,”塞巴斯蒂安说,“他将鲜血淋漓的耶稣展示给暴徒们看。” “给他们看什么?什么意思?”加马什问道,目光从塞巴斯蒂安身上转到院长身上,然后又转回来。 “Eco,”院长说,“看这个人。” 现在差不多是晚上9点,依修道院的标准看很晚了,塞巴斯蒂安离开了,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安托万等了一会儿,等多明我会修士消失不见了,才对院长稍一鞠躬,也离开了。 “事情有了变化。”加马什看出来了。 菲利普主教这回只是点点头,没有否认他和安托万之间曾经存在过问题,眼看着年轻的修士大步走开,走向教堂尽头的一扇门。 “他会是一位出色的唱诗班指挥,可能比马蒂厄还要好。”院长收回目光,看着加马什,“安托万热爱圣歌,但是他更爱上帝。” 探长点了点头。这也许就是这一团谜案的核心,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 “那么副院长呢?”加马什陪同院长回房间,“他爱什么更多一点?” “音乐。”院长的回答很迅捷,一点儿也不含糊,“不过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院长笑了,“也许你注意到了,这儿难得有什么事情是简单的。” 加马什也笑了,这点他注意到了。 他们来到了走廊上,走廊通往院长的办公室和住处。本来以为这是一条笔直的走廊,现在加马什注意到它有一点点的小弧度。克莱门特主教当初可能画的是一条直线,不过建造者们犯了小错,虽然只是一点点弯曲。任何一个打过书橱的人或是按着地图走路的人,都知道,最初一点点的小错最终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大错。 “对马蒂厄来讲,音乐和信仰是分不开的,是合二为一的。”院长说道。他的步子慢下来,现在几乎在暗淡的走廊里停了下来,“音乐放大了他的信仰,将他的信仰提升到几近心醉神迷的地步。” “很少有人能达到的地步?” 院长沉默了。 “那是你从未达到的地步?”加马什继续施压。 “我属于那种缓慢而稳定的类型,”院长说,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们正走在走廊上那段有点弯曲的地方,“我不会像他那样飞升。” “但是你也从不会跌倒?” “我们都会跌倒。”院长说。 “但是也可能不会像那些在生命中追求飞升的人跌得那么重那么快那么惨。” 院长再次沉默了。 “你显然崇拜格里高利圣咏,”加马什说,“但是和副院长不一样,你将圣咏和信仰分开来了?” 院长点点头,“在这事发生之前,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是的,我是把它们分开来的。如果明天你把音乐从我这儿拿走,或是我再不能歌唱,或是再也听不到圣歌,对我而言,这不会改变我对上帝的爱。” “马蒂厄不是这样?” “我想是的。” “谁是他的告解神父?” “以前是我。后来不是。” “他的新告解神父是谁?” “安托万。” 现在他们缓慢前进的步伐完全停止下来。 “你能告诉我他在换告解神父之前,对你做的忏悔吗?” “你知道我不能讲。” “即使副院长已经死去?” 院长仔细审视着加马什,“你一定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你遇到过有牧师同意打破规矩,向你陈述修士的忏悔吗?” 加马什摇摇头,“没有,神父。不过,只要有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院长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了笑容。 “副院长是什么时候换安托万做告解神父的?” “大概六个月前。”院长不再躲闪,“我没有完全对你说实话,”他直视着加马什的眼睛,“很抱歉。马蒂厄和我确实在圣歌上面存有分歧,这分歧发展到了决定修道院和教徒们何去何从的争论。” “他希望再录制一张唱片,希望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对外界再开放一些。” “是的,而我认为我们应该坚守传统。” “舵柄上一只稳健的手。”探长说,点点头表示认同。尽管两个人都知道,如果前面就要撞上岩石了,一个急转弯是必要的。 “但是还有一个突出的问题,”加马什说,他们继续前进,朝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门走去,“地基。” 加马什上前走了一步,才意识到院长没在自己身边。探长转过身,只见院长正一脸惊讶地盯着他。 在加马什看来,院长好像又要编织谎言了,不过在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你知道这事?” “雷蒙德告诉波伏瓦的。这么说,这事是真的。” 院长点点头。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加马什问。 “我没告诉任何人。” “副院长也没告诉?” “若是一年前,或者说一年半前,他会是我第一个要告诉的人,但是现在不是。我谁也没告诉。我告诉了上帝,当然,上帝早就知道了。” “也许裂缝是上帝放在那儿的。”加马什提醒道。 院长看了看加马什,不过什么也没说。 “你昨天上午去地下室,就是为了这事?”加马什问,“不是去检查地热系统,而是去查看地基?” 院长点点头,他们又缓步而行,谁也不急着走到门那儿。 “我等到雷蒙德离开后才去的。我不想听他就即将到来的灾难唠叨个没完。我只想利用一点安静时间自己查看一下。” “你看到了什么?” “树根。”他不动声色地说。是单声圣歌的声音,一个调子,没有音调变化,不含感情,只是陈述事实,“裂缝越来越厉害,我上次看过的时候做过标记,大概一周之前,一周的时间,裂缝又扩大了。” “你们时间不多了,比你想象的要少得多?” “可能。”院长承认。 “那你都做了什么?” “我祈祷。” “只是祈祷?” “那你能做什么,探长,当一切看起来都要失去的时候?” 召回这个孩子。 “我也是祈祷。”加马什说。 “有用吗?” “有时管用。”加马什说。在工厂行动的那天,波伏瓦浑身是血,痛苦中不停地喘息着。他的目光乞求加马什能留下来,做点什么,救救他。加马什那会儿祈祷了。波伏瓦最终没有被上帝带走。但是,加马什知道,他再也没有真正回来过。波伏瓦还在阴阳两个世界之间游走。 “但是一切都要失去吗?”加马什问院长,“雷蒙德好像认为再录制一张唱片就能带来足够的钱来修缮地基,但是你们必须尽快行动。” “雷蒙德说得没错。但是他只看到了裂缝,而我看到的是整个修道院,整个教派。如果修好了修道院的地基,却丢失了我们真正的根基,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誓言是不容讨价还价的。” 加马什终于明白,雷蒙德和副院长一定早就看出来院长是个不容商谈的人。不像修道院,院长身上找不到裂缝,谁也撼动不了他,至少在这个问题上。 要想拯救最后一座吉尔伯特修道院,必须藉由神的介入。正如雷蒙德认为的那样,他们的奇迹已经出现,但是院长被自傲蒙蔽,错过了这样的机会。 “我有个不情之请,神父。” “难道你也想要我批准再录制一张唱片?” 加马什差点笑出来,“不是。那是你们和上帝之间的事情。我是想请船夫明早过来,让波伏瓦带上我们已经搜集到的证据回去一趟。” “当然可以,我马上就打电话。如果不起雾的话,艾蒂安早餐后不久就可以到达这儿。” 他们来到院长的门前。木门上留下的凹坑是几百年来修士们求见院长时敲门留下的,但是不会再有了。铁棍被拿99lib?走了,明早会和波伏瓦一道永远离开修道院。加马什思忖着院长会不会再找一根来。 “好吧,”菲利普主教说,“晚安,我的孩子。” “晚安,神父。”加马什说。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加马什自幼丧父,从此再没叫过谁父亲。 “Eo。”就在菲利普主教开门的一刻,加马什说道。 院长愣住了。 “马蒂厄为什么说这个?”加马什问。 “我不知道。” 加马什想了一下,“彼拉多为什么说这个?” “他想向暴徒们证明上帝一点儿也不神圣,耶稣不过是一个常人。” “谢谢。”加马什说,微微鞠了一躬,走回稍有弯曲的走廊,思考起神圣、人类和裂缝之间的关系。 “亲爱的安妮。”波伏瓦在黑暗中写道。他关掉了灯,这样没人知道他还没睡。 他和衣躺在床上,知道晚祷已经结束。他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当所有人都入睡的时候,他再打算悄悄溜回副院长办公室。 他之前在黑莓手机上发现了一条安妮的短信,安妮愉快地讲述了她和朋友们度过的美好夜晚。 我爱你,她在最后写道。 我想你。 快点回家。 他想象着安妮和朋友们共享晚餐的情景。她告诉朋友们他的事了吗?提及他送给她的那个马桶吸礼物了吗?他们可能会哄堂大笑,嘲笑他这个不能再蠢的笨蛋,嘲笑他没有能力,不够富有,不谙世故,没钱给女友买件像样的礼物。 他送给她的竟是个让人大跌眼镜的马桶吸。 他们一定嘲笑了他。 安妮也会跟他们一起大笑,笑这个正和她交往的没头脑的乡巴佬,只是为了娱乐。他仿佛看见那些眼睛,闪闪发光,热情洋溢。过去几个月她看他时常是这种神情,过去10年她都是这样看他。 他竟然将那种神情误解为喜欢,甚至是爱,但是现在他看清那只不过是为了娱乐。 “安妮。”他写道。 “亲爱的蕾娜-玛丽。”加马什写道。 他已经回到自己房间。他之前去副院长办公室找过波伏瓦,但那儿黑灯瞎火的,空无一人。探长在那儿逗留了半个小时,整理笔记,还准备好明天让波伏瓦带走的证据。 11点,漫长的一天结束了。他关掉灯,把装好证据的包裹带回自己的房间,然后来到波伏瓦的房门前敲了敲,没人应答。 他推开门朝里面看,以确认波伏瓦在房间。他看到波伏瓦躺在床上的轮廓,听到均匀的沉沉呼吸声。 深深地吸气,缓缓地呼出。 是生命的征兆。 所有的理由都是为了让波伏瓦尽快回去,加马什想,开始脱衣上床。 “亲爱的蕾娜-玛丽。”他写道。 “安妮,我今天过得很好。没什么特别的事,调查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感谢挂念。很高兴听到你和朋友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一定有很多好笑的事,我想象得到。” “亲爱的蕾娜-玛丽,我希望你在这儿,我们可以一起谈谈这个案子。格里高利圣咏是案子的核心问题,对这儿的修士们来说高于一切。如果把圣咏看成简单的音乐,那就大错特错了。” 加马什停下来,想了想。他发现甚至只是跟蕾娜-玛丽描述一下案情,也能帮他理清思路,好像他能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就在眼前,看到她温暖的双眸。 “修道院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从梵蒂冈远道赶来的多明我会修士。他的办公机构以前就是宗教法庭。显然,他们寻找吉尔伯特教派几近400年了。如今他们终于找到了。我希望我能看得更清楚。 “晚安,亲爱的,好梦。 “想你。我很快就会回家。 “我爱你。” “再聊。”让·居伊写道。 然后他点击了发送键,躺在黑暗中。 第三十一章 波伏瓦被召唤信徒的钟声敲醒。尽管他知道这钟声不是为他而鸣,但他仍迷迷糊糊地听从钟声的召唤,慢慢地挣扎着醒过来。 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醒了,感觉是一半清醒一半迷糊。他抓起手表,努力集中精力看了看时间。 凌晨5点。钟声还在继续,头痛欲裂的波伏瓦恨不得抓起一只鞋子扔向敲钟人。 他又沉重地躺下,祈祷着钟声快点停下来。他心烦意躁,大口喘息着。 深吸气,他乞求自己的身体,缓呼出。 深……哦,该死,他心里骂道。波伏瓦从床上坐起来,腿摆到床边,光脚踏在冰?冷的石地板上。 到处都疼,脚底,头顶,胸口,关节,脚趾,甚至眉毛。他盯着对面的墙壁,张大嘴巴,大口地喘气,想要呼吸。 终于,随着他断断续续地大喘气,喉咙终于通畅,空气涌了进来。 就在这时,他开始颤抖。 哦,见鬼,见鬼,见鬼。 他打开灯,从枕头下抓起药瓶,紧紧地握住。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打开了药瓶。他只要一粒药丸,但因为手抖得厉害,两粒药丸滚了出来。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把药丸直接扔进嘴里,干咽下去。然后他紧抓着床沿等着。 他接受的治疗,注射的药剂,还有这些药丸将杀死那些正侵蚀他生命的东西。止住颤抖,止住那从内心深处发散开来的疼痛,止住那些惨痛的画面和回忆。 止住恐惧,他曾被孤零零一个人抛弃的恐惧,现在和未来一直萦绕在内心的对孤独的恐惧。 他躺回床上,感觉药丸开始起作用。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是坏的呢? 他感到自己又成为一个正常人,一个完全正常的人。 疼痛消退了,他的脑子清醒了。药丸能够缓解肉体的疼痛,但他的内心却被空虚填满。就在波伏瓦思绪游荡之际,他听到了熟悉的吟唱声。 钟声停了,礼拜开始。守夜祈祷,当天的第一个礼拜。 两个清脆的声音在吟唱。一个召唤一个应唱。波伏瓦很惊讶自己能够分辨出来。他聆听着,紧抓在床沿的手放松了下来。 召唤,应唱。 召唤,应唱。 歌声正在催眠他。 召唤,应唱。 然后所有的声音加入。不再需要召唤,他们已经找到了彼此。 波伏瓦感到内心深处被拉 4e86." >了一下,某种并没有全然麻木的疼痛。 凌晨5点半,守夜礼拜结束,加马什坐在教堂的长椅上,享受着礼拜带来的平和。他吸了一口焚香,那香味闻起来有花园的芬芳,不像大多数教堂里的麝香味。 修士们纷纷离开,只有塞巴斯蒂安留下,走过来和他一起坐在长椅上。 “你的同事们可没你虔诚。” “恐怕我也不虔诚,”加马什说道,“我不去教堂做礼拜。” “可你已经在这里了。” “恐怕我是在寻找凶手,而不是寻求救赎。” “可你似乎是在寻求慰藉。” 加马什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很难不这么做。你喜欢格里高利圣咏吗?” “很喜欢。要知道整个神学都是围绕着这些圣歌发展起来的。可能是因为我们对它们所知甚少,我们甚至不知道格里高利圣咏的出处。.99lib.” “这个名称会是条线索吗?” 多明我会修士微微一笑,“你这么想就错了。格里高利教皇和这些圣歌没半点关系。这只是一种推销,仅此而已。格里高利是很有名的教皇,所以一些精明的传教士为了巴结他,就用他的名字来命名圣歌。” “圣歌就是借此出名的吗?” “这也没什么害处。还有一种说法,只要是基督听过的或唱过的音乐都将成为单声圣歌。藏书网以上帝为名,是其营销工具,因为这些音乐是救世主唱的。” 加马什笑了,“这当然会让他们在竞争中如虎添翼了。” “科学家们甚至已经开始研究圣歌了,”塞巴斯蒂安说,“他们试图解释为什么修士们录制的唱片如此受欢迎。人们为什么会为之疯狂。” “他们是怎么解释的?” “他们让志愿者演唱格里高利圣咏,结果有惊人的发现。” “怎么说?” “资料表明,志愿者们演唱一会儿后,脑波会发生变化,开始产生阿尔法波。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是最平静的状态,”探长说,“尽管此时人们仍保持着警惕,但心平气和。” “的确如此。他们的血压下降,呼吸加深,然而,如你所说,他们反倒变得更加警惕。好像他们变得‘更是这样’,你明白吗?” “他们做回了自己,那是他们最本真的自己。” “对极了。当然,不是对每个人都有效。不过,我认为对你有用。” 加马什想了一下,点点头,“是的,可能不会像对吉尔伯特教徒影响那么深,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它的影响。” “科学家说这是阿尔法波,教堂称之为‘美丽之谜’。” “神秘的事物?” “为什么这些圣歌会比其他教堂音乐都更强有力。既然我是名修士,我想我认同它们是上帝之音的理论,尽管只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性。”多明我会修士承认这一点,“几周前,我跟一位修士吃饭,他持有一种理论,认为所有的男高音都是傻瓜,那无非是头盖骨和声音的震动产生的音波。” 加马什大笑,“他知不知道你就是男高音?” “他是我的上司,他肯定怀疑我是个傻子。或许他说得对。但这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把自己唱成一个傻子。或许格里高利圣咏有相同的效果,让我们变成快乐的傻瓜。唱歌的时候,我们忘却烦忧,任时光流转。”年轻人闭上眼睛,好像心已飞扬。但是很快,他缓过神来,睁开眼睛看着加马什,笑了,“很欢乐。” “是心醉神迷。” “正确。” “但对于修士而言,它不只是音乐,”加马什说道,“还是祈祷,这些圣歌就是祈祷。”看修士没作声,加马什继续说道,“我坐在这儿参加了很多礼拜,只要听到修士们唱起圣歌,我就会进入一种沉思状态。你刚才也是,只是想到圣歌,都进入一种沉思状态。” “什么意思?” “我以前见过类似的神情,是在吸毒者的脸上见过。” 这话让塞巴斯蒂安吃惊不已,他盯着加马什,“你是在暗示我们对圣歌上瘾了?” “我只是告诉你我观察到的。” 多明我会修士站起来,“你可能没注意到这些人虔诚的信仰。他们对上帝的奉献,对内心的完美追求。警官,你将他们神圣的奉献说成是嗜好,将圣歌说成是疾病,这是无知的贬低。” 他走开了,脚步哒哒哒地敲打在石板上,而不是像其他修士那样在地上拖。 加马什知道自己说的有点过分了,但这么做是为了触及要害。 塞巴斯蒂安站在阴影中。离开加马什后,他走到远处的门前,推开门,任其摆动了一下又关上,并未走出去。 他在教堂的一角坐下来,远望着探长。加马什已经在硬木长椅上坐了一分钟左右。修士知道,大多数人一直坐着不动,很难坚持30秒。但是这个安静的人,似乎可以一动不动地坐着,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最后,探长站起来,没有跪拜就离开了教堂。他朝一扇通往长廊的门走去,去找有着非凡嗓音的吕克。 留下塞巴斯蒂安独自一人待在教堂里。 多明我会修士意识到,就是现在,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开始不慌不忙、沉着冷静地搜寻,破旧的诵经台上一无所有。在确认教堂里没什么秘密之后,他悄悄顺着走廊溜进副院长办公室。警官们已经藏书网在那里设立了临时调查总部。他打开抽屉,查看文件。 多明我会修士打开电脑,尽管知道他要找的东西根本不会在电脑里。但是他决定,既然都已经来了,那就翻个遍吧。和那些似乎还满足于停留在16世纪的吉尔伯特教徒们不同,塞巴斯蒂安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他要不是因为知晓并仰慕科技,从飞机、手机到笔记本电脑,他永远不可能做现在的工作。 对他而言,这些都是他的工具,就像十字架和圣水一样,至关重要。 尽管文件没什么重要内容,他还是浏览了一下。笔记本电脑因为卫星信号太弱,连不上网,然而,就在准备关机的时候,他听到一阵熟悉的呼呼声。 DVD启动了。 出于好奇,多明我会修士轻点鼠标,一个界面出现了,是一段视频。他将声音调小到他刚好能听到,况且,影像将整个故事娓娓道来。 他越看越伤心,憎恶其所见,却又忍不住不看,直到屏幕变黑。 他吃惊地发现,他居然还想再看一遍。这真是一段可怕的视频。 他不止一次地疑惑,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人难以将目光从这样的悲剧上移开?但是多明我会修士移开了目光。他为那些永远逝去的人,还有那些灵魂逝去却依然苟活的人,奉上了短暂却热烈的祈祷,然后关上电脑。 他离开副院长办公室,继续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里搜寻着。 他知道要找的东西就在修道院的某个地方,一定在,他早就听说过。 第三十二章 加马什注意到,守夜礼拜后,正当他和多明我会修士说话之际,弗朗克尔出现在教堂的阴暗处,沿着墙脚急匆匆地走过。加马什想到“鬼鬼祟祟”一词,但好像还不够准确,警督远不止是鬼鬼祟祟。 很明显,弗朗克尔不想被别人看到。 但他还是被加马什看到了。塞巴斯蒂安走后,加马什又坐了一会儿,发现警督走到长廊尽头,经过守门的吕克修士身旁。 探长尾随着警督走出修道院的前门。 吕克一句话没说就打开了门,尽管他眼中充满了疑惑,但是阿尔芒·加马什给不了他答案。 加马什自己心中也有疑问,首要的疑问就是,尾随弗朗克尔是否明智?倒不是担心弗朗克尔可能会做出什么举动,加马什反倒是担心自己可能会干出什么。 但是加马什想知道,是什么事情如此神秘,以至于弗朗克尔非得离开修道院,很明显他这可不是去晨间漫步。外面寒冷、晦暗,加马什四处看了看。时间还不到6点,寒气触及湖面,转而上升,使得昨夜的雾气化作今晨的浓雾。 弗朗克尔在一处萌生林前停了下来。浓雾笼罩下的树林本可以掩护他,但他手中闪烁的蓝白辉光暴露了他。 加马什停下,观察着。弗朗克尔背对着探长,低头在手机上写或是读一条短信。 是什么秘密让他害怕被发现,而不得不离开修道院?但手机屏幕的光亮已将他暴露。 如果能拿到那部黑莓手机,加马什将会不惜一切代价。 有那么一会儿,他想猛扑过去,从弗朗克尔手中夺过手机。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以至于弗朗克尔冒着被熊、狼袭击的危险来到树林里? 加马什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盯着前方,下定了决心。 他不能从弗朗克尔手中夺下手机,即便是夺到了,也可能弄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加马什提醒自己,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 得采用另一套行动方案。 “早啊,西尔万。” 警督惊得跳了一下,转过身,一脸狂怒,恨不得要杀了眼前这个幽灵般的跟踪者。手机屏幕仍发着蓝光,使得他的脸看上去怪异可笑。 “你在给谁发短信?”加马什走上前,保持步伐的稳健和声音的平稳。 弗朗克尔一时哑然失语。加马什越走越近,能感受到对方的愤怒和恐惧。 加马什甚至想把黑莓手机夺过来,看一下他是在给谁发短信,或者是谁发来的短信,以至于自己的到来让他如此惊恐。 因为很明显,警督最害怕的不是加马什。 瞬间,加马什意识到,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机会,他决定去抢手机。但是,弗朗克尔早就预料到探长会这么做,他点了一下关机键,把手机放进口袋。 两人对视着,呼吸加重,眼前都是呼出的空气,视线模糊起来,好像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幽灵。 “你刚才在给谁发短信?”加马什再次问道,并没期待会得到答案,只是想让对方明白,无需再隐藏,“还是在看短信?说吧,西尔万,这里就只有你和我。”加马什张开手臂,四下里看了看,“就咱俩。” 的确,这里安静得让人受不了,他们就像是漫步到了一片空白之中,没有声响,景象寂寥,甚至连圣吉尔伯特修道院都被雾气吞没,消失了。 全世界就剩下他俩。 现在他俩正面对面。 “咱俩读大学时就彼此了解,之后又成了冤家对头。”加马什说道,“是停下来的时候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来帮忙的。” “这我相信。但帮的是谁?不是我,也不是波伏瓦探员。你是奉谁的命令来此的?” “太迟了,阿尔芒,”弗朗克尔说道,“你错失了良机。” “我知道,但不是刚刚才犯的错。早在几年前,在调查阿诺特警督的时候,我就已经犯下错误,我不该急于逮捕他,而应该耐心等待,将你们一网打尽。” 弗朗克尔没有否认。对加马什来讲,如果他已经来不及阻止正要发生的事情,那么让弗朗克尔予以否认,同样也太迟了。 “是阿诺特派你来的?” “阿诺特在监狱,终身监禁,这你知道。阿尔芒,是你把他送进99lib?去的。” 现在99lib?加马什真的笑开了,尽管笑容有些疲倦,“我们都知道那说明不了什么。像阿诺特那样的人,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 “不总是,”弗朗克尔说,“被逮捕,被审讯,被宣判,这些可不是他想要的。” 有那么一阵子,加马什实际上打败了阿诺特,他得到了弗朗克尔难得的许可。但是,他紧接着却踌躇止步了,没有将工作进行到底,没有意识到还可以做更多。 腐败因而得以保存,疯长开来。 加马什知道阿诺特能量很大,许多朋友都很有权势,所以他的手可以轻而易举地伸到高墙以外。加马什曾有机会除掉阿诺特,但是他没那样干。有时他怀疑自己是否又犯了一个错误。 不过眼下另一种想法攫住了他。弗朗克尔不是在给阿诺特发短信。一个让弗朗克尔敬重的人是不会引起他的恐惧的。一定是另有其人。一个比警督权势还要大的人,一个甚至比阿诺特的官职还要大的人。 “西尔万,你在给谁发短信?”加马什第三次问道,“一切并不晚,告诉我,我们可以共同面对,”加马什的声音平静、理智,他伸出手,“把手机给我,告诉我密码,就这两点,我来了断此事。” 弗朗克尔犹豫着把手伸进口袋,但又空空地拿出来,放在身体一侧。 “你误会了,阿尔芒。没有什么大阴谋,都是你的想象。我是在给我妻子发短信。我想你也会给妻子发短信的。” “西尔万,给我,”加马什不听他的谎话,手仍然伸在那儿,眼睛盯着上司,“你一定累坏了。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两个人目光交织在一起。 “你爱你的孩子们吗,阿尔芒?” 这句话利剑般刺中了加马什,他感觉身体一时失去了平衡。他直勾勾地盯着上司,没做回答。 “你当然爱他们。”现在弗朗克尔的声音里没有了敌意,好像两位老友正在边喝酒边聊天。 “你在说什么?”加马什发怒了,声音不再那么理智。他感到自己彻底丧失了理性,慌乱不堪。“离我的家人远远的。”加马什低吼道,头脑中尚存的清醒意识告诉自己,野兽并不在树林里,而是存在于他的体内。想到家人受到威胁,他就如野兽般被激怒了。 “你知道波伏瓦和你女儿坠入情网了吗?也许事情并不如你所愿尽在你的掌控之中。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吗?” 听到这些话,加马什正在竭力压制的愤怒反而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他一向冷静。 加马什知道让·居伊和安妮的事,好几个月前就知道了。自从那天他和蕾娜-玛丽去看望安妮,在餐桌上看到那个插着紫丁香的小花瓶,就知道了。 他们知道安妮对让·居伊一见钟情,又见让·居伊那么爱女儿,他们为安妮感到无比高兴。 他们夫妻俩,爱这两个年轻人。 加马什夫妇选择让孩子们拥有自己的空间。他们知道安妮和让·居伊在合适的时候会告诉他们的。但是弗朗克尔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是有人告诉了他。如果不是让·居伊,也不是安妮,那么是…… “临床处方,”加马什说,“你看过波伏瓦的治疗档案了。” 自从那次袭击案之后,所有的幸存者都接受了治疗。现在,加马什知道弗朗克尔不仅侵犯了波伏瓦的隐私,也侵犯了自己的隐私,还有其他所有人的隐私,包括让·居伊和安妮的关系。 “别把我女儿扯进来。”加马什说,竭力控制自己不要伸出手去,不是去夺弗朗克尔的黑莓手机,而是要扼住对方的喉咙。 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杀死这个人,把尸体丢给狼和熊。然后走回修道院,告诉吕克修士弗朗克尔去散步了,很快就会回来。 这样做太容易了,太大快人心了。这个人被狼群拖进树林吃掉的话,世界只会变得更好。 就没人为我把这烦人的神父除掉吗? 他的脑海中又冒出这句话,生平第一次,他完全明白了这句话,明白了谋杀是怎么发生的。 除掉这个恶人的任务现在降临到了他的身上。加马什一时进入不计后果的狂热状态,他只想让眼前这个人消失。 他上前一步,却又自行停了下来。他给波伏瓦的那些警告,自己却忘记了。他让弗朗克尔控制了大脑。一个来制止谋杀的人,自己却要犯下谋杀罪。 加马什闭上眼睛片刻。再次睁开时,他朝前探身,冲着弗朗克尔的脸,异常冷静地低声说道:“你走得太远了,西尔万。暴露得太多,说得太多,我本来只是持有怀疑,现在我不再怀疑了。” “当初逮捕阿诺特的时候,你是有机会的,阿尔芒,但是你犹豫了。现在你又犹豫了。你本可以从我手中夺走黑莓手机,看到那条短信。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这儿?是为了你?” 加马什走过弗朗克尔身边,进入与修道院相反方向的树林。他沿着林中小路来到湖边,伫立在那里远眺着湖面,盼望着黎明的太阳早点升起。那时船夫就会到来,就可以把让·居伊带回蒙特利尔。那样,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独自对付弗朗克尔了。他俩得最终来个了断。 加马什知道,每个海都有堤岸。他已经在海上漂了很久,现在他终于快要看见海岸了。这趟旅程就快到达终点了。 “早啊。” 陷入沉思的加马什没听到走过来的脚步声。他猛一转身,看见塞巴斯蒂安正在向他挥手。 “我是就刚才在教堂的失礼行为来向你道歉的。”多明我会修士一路专挑大点的岩石落脚,直到走到探长跟前。 “不必道歉,”加马什说,“是我太粗鲁了。” 两个人都清楚他们说的是实话,而他们之前的行为也都是有意的。他们在岩岸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聆听远处潜鸟的鸣叫,近观水里鱼儿的跳跃,还能闻到森林里散发出来的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加马什之前的心思一直放在与弗朗克尔的对抗上,现在才又回到修道院和马蒂厄的谋杀案上来。 “你说过你的任务是找到吉尔伯特教派,以便了结宗教法庭几个世纪前的悬案。你说过,是格里高利圣咏唱片封面上的图像暴露了他们。” “是这样的。” 声音平和。这声音就是从湖面掠过,也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但是我觉得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就算是教会,也不可能让怨恨持续那么久。” “不是怨恨,是兴趣,”塞巴斯蒂安指了指加马什脚下的一块平整岩石,两人坐了下来,“他们是失踪的孩子。在那个可悲的时代,修士们被驱逐。现在我们要尽力对他们进行补偿,所以要找到他们,告诉他们,他们是安全的。” “是吗?一个人只要头脑正常,就不可能在黄昏时分,顶着浓雾,独自划船穿越一片不熟悉的湖面,来到如此偏僻之地,除非他不得不这么做。抑或是他背后有鞭子,或是前方有宝藏,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你为什么来这儿?你到底要找什么?” 天空放亮了。一束冷冷的灰色光线,还不够穿透大雾。船夫能来吗? “我们昨天讨论的纽姆符,但是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多明我会修士问。 尽管这个问题出人意料,但加马什并不吃惊。 “它是第一种音乐符号。在有音符之前,先有了纽姆符。” “是的。我们想当然地以为五线谱本来就有,还有谱号、高音谱号、音符、二分音符、和弦以及音调。但它们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从纽姆符逐步演化来的。它们是用来模拟人手的动作,显示音的形状。” 塞巴斯蒂安抬起手,前后上下地挥动起来,手势在秋天寒冷的空气中滑动,很优美。他一边挥动着手,一边低哼起来。 声音很美,清晰,纯粹,有种发自灵魂的气息。修士本人被音乐感染了,加马什也觉得随着音乐漂流起来。 接着声音和手都停了下来。 “‘纽姆’这个词来自希腊语,意思是‘呼吸’。最初写出圣歌的修士们认为,我们呼吸得越深沉,上帝越能渗入我们体内。当我们吟唱的时候,呼吸才是最深沉的。你注意过没有,你呼吸越深沉,你就会越平静?”修士问道。 “我注意到了。几千年来,印度教徒、佛教徒和异教徒也注意到了这点。” “没错。每一种文化,每一种特殊的信仰,都有某种形式的吟唱,或是冥想。其核心就是呼吸。” “那么纽姆符又是怎么来的?”加马什问。他靠向多明我会修士,两只大手握在一起取暖。 “第一首圣歌是口头学的。但是,接下来,大概在10世纪左右,一位修士决定把它记录下来。但是要这样做,他需要找到一种方法来表达音乐。” “就是纽姆符。”探长说。修士点点头。 “一代又一代的修士们用了三个世纪,记录下所有格里高利圣咏,把它们保存了下来。” “我听说了,”加马什说,“许多修道院都领到了《圣歌集》。” “你怎么知道的?” “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就有一本,但显然不是最好的一个版本。” “你为什么这样说?” “不是我说的,”加马什说,“是院长告诉我的。他说大多数《圣歌集》用纸讲究,装帧精美。但是他怀疑吉尔伯特教派是一个小教派,又非常穷,最终只能得到10世纪时工厂印制的次品。” “你见过这本书吗?” 塞巴斯蒂安靠向加马什。探长欲言又止,审视着多明我会修士。 “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是不是?.”最后加马什问道,“不是来找吉尔伯特教派,而是来寻他们手中的书。” “你见过这本书吗?”塞巴斯蒂安继续问道。 “是的,我见过。”没必要否认。这本书并不是什么秘密。 “我的上帝,”塞巴斯蒂安惊呼道,“我的上帝啊,”他摇摇头,“也能让我看看吗?我一直在到处找它。” “找遍了整个修道院?” “找遍了全世界。” 多明我会修士站起来,重重地拍打掉身上的灰尘,撩下白色长袍。 加马什也站了起来,“你为什么不问问院长或是那些修士?” “我以为也许就是他们把它藏起来了。” “哦,他们没有藏。通常它都是放在教堂的诵经台上,任由修士们随意查阅。” “我在那儿没看到。” “被一位修士拿去看了。这修士在研习圣歌。” 他俩边说边往回走向修道院,最后在厚重的木门前停下来。加马什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传来门闩拉开的声音,紧接着是钥匙插进锁眼,门开了,两人走了进去。修道院里比外面暖和多了。塞巴斯蒂安走到走 5eca." >廊一半的时候,加马什叫住了他。 “塞巴斯蒂安修士?” 修士止住脚步,转过身,很不耐烦。 加马什指了指站在门房里的吕克。 “怎么了?”不过,塞巴斯蒂安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多明我会修士转而往回走,开始时走得很快,快走到门房时脚步才慢下来。 塞巴斯蒂安好像很不情愿迈出最后一步。也许,加马什想道,他是害怕会失望吧。或者,他根本就不想让自己的找寻之旅就此结束。因为,如果这样的话,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一旦谜底揭开,他会怎么做呢? 塞巴斯蒂安在门房的门前停住了。 “修士,”多明我会修士突然变得非常正式,甚至有些严肃地问道,“我能否看一下你手中的《圣歌集》?” 加马什知道,宗教法庭以往的行事风格可不是这样。他们会直接拿走书,甚至会烧死拥有书的年轻修士。 吕克闪到一旁。 “上帝的猎犬”几百年来数千英里的寻找征程,终于走完了最后这几步。 塞巴斯蒂安走进简陋的窄小门房,看着桌上那本朴实无华的大书。他的手在封面上摩挲着,深吸一口气,打开了。 接着缓缓呼出一口气。 一声长长的缓慢叹息。 “正是这本。” “你怎么知道?”加马什问。 “因为这个。”修士拿起书,放在双臂上。 加马什戴上老花镜,靠过来。塞巴斯蒂安指向第一页上面的第一个词。这个词上面应该是纽姆符,但是他手指的地方除了一个点,什么也没有。 “就是这个?”加马什问道,也指向那个点,“这个点?” “对,”塞巴斯蒂安说,一脸的敬畏和惊愕,“就是这个点。这个点足以说明此书就是第一本格里高利圣咏书。这个点,”他把手稍微抬了抬,“是最初的第一个音乐符号。这本书不知是怎么最终落到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手中的,应该是在12世纪。”多明我会修士说,对象是书,而不是周围的人,“也许是作为礼物,教会作为感谢的礼物,感谢他们对托马斯·贝克特的忠诚。但是吉尔伯特教派并不知道这本书的价值。在当时,没人会知道。没人知道这本书是独一无二的,或是将会变成独一无二的。” “但是,是什么让它独一无二的?”加马什问。 “就是这个点。它可不仅仅是一个点。” “那它还能是什么?”加马什看来看去觉得它就是一个点。自从来到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他从没感觉自己这么愚蠢过。 “它是开启之钥,”两个人看向守门人,只听他继续说道,“是圣歌的起点。” “你以前就知道?”塞巴斯蒂安问吕克。 “开始的时候不知道,”吕克承认道,“我只知道这儿的圣歌和我听过、唱过的不一样。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马蒂厄告诉我的。” “他知道这本书是无价之宝吗?”多明我会修士问道。 “我认为他可不这么想。但是我确信他知道这本书独一无二。他对格里高利圣咏了然于心,非常清楚世界上没有任何其他的版本、文集、手册,有这么一个点。而且他知道这个点的作用。” “什么作用?”加马什问。 “这个点是音乐上的罗塞塔石碑。”塞巴斯蒂安说,转向吕克,“你称它是钥匙,事实确实如此。其他的格里高利圣咏只能说是很接近圣歌殿堂。这就像是你来到了修道院,靠近了大门,但就是进不去,你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大门外徘徊。但是这个不一样,这个,”他朝那页纸一点头,“是我们打开圣歌殿堂大门,引领我们进入其中的钥匙,引领我们进入最早的修士们的内心和他们的声音。有了这个点,我们就知道最初的圣歌到底是什么样子,上帝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子。” “怎么会有这种作用?”加马什问,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那么恼火。 “你来告诉他,”塞巴斯蒂安邀请年轻的吉尔伯特教徒,“这是你的书。” 吕克兴奋起来,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多明我会修士。 “这不仅仅是一个点。”吕克转向加马什,“好比你找到了一张藏宝图,上面标注了各种方位和路线,但是没有起点,它也只能是一张废纸。这个点就是开始的地方。它告诉我们第一个音符是什么。” 加马什回身看向塞巴斯蒂安手臂上打开的那本书。 “但是我认为纽姆符已经告诉了我们起点。”他说,指着已经褪色了的第一个词上方的小波浪线。 “不是的,”吕克现在很耐心,一旦接触到他所熟知和热爱的知识,他做老师的天分就显现出来了,“纽姆符只告诉了我们要提高嗓音。但是从哪儿开始提高呢?这个点是在这个字母的中间,那么声音就应该从这个中间的标记处开始,声音应该从中间这儿开始,然后上升。” “不是非常精确。”加马什说。 “这是艺术,不是科学,”塞巴斯蒂安说,“我们只能尽力接近,力所能及地接近。” “如果这个点这么重要,为什么不是所有的《圣歌集》都标上这个点?”加马什问。 “问得好,”塞巴斯蒂安承认,“我们认为,这一本,”他举起书,“是由音乐家修士写的,然后被拿去抄写。抄写员们不知道这个点的重要性,甚至认为这个点是瑕疵,是错误。” “所以他们漏写了这个点?”加马什问。多明我会修士缓缓点点头。 追寻了几个世纪,原来只是因为抄写的修士们误以为是瑕疵的一个点。 “我们在副院长尸体上找到的羊皮纸上也有一个点。”加马什说。 塞巴斯蒂安饶有兴趣地看着加马什,“你注意到了?” “我注意到是因为我看到你用手指盖住了那个点,好像试图要掩盖它。” “你说得对,”多明我会修士承认,“我是担心其他人发现这个点非同寻常的意义。不管是谁写的,他都一定熟知最初版本的《圣歌集》。他照原来的风格重新谱写了一首,包括这个点。” “但是这也于事无补啊,”加马什说,“所有的吉尔伯特教徒都熟知这本书。他们抄录书中的圣歌。他们一定知道这个点的存在及其作用。” “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本书因为这个点而价值连城吗?”多明我会修士问,“实际上,它无法以价值论,它是无价之宝。” 吕克摇摇头,“可能只有马蒂厄知道,而他对此毫不在意。这本书对于他的价值只在音乐。” “你也知道。”加马什指出。 “我知道这个点的意义,但是对于这本书的价值,我一无所知。”吕克说。 加马什思忖着他是否最终找到了作案动机。有个修士意识到了这本老掉牙的书价值连城?这个人发现修道院的宝藏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单声圣歌中,根本就没有藏起来? 副院长遇害,是因为他挡住了那个修士盗取宝藏之路? 加马什又转向多明我会修士。 “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不是为了找寻失踪的修士,而是为了这本失落多年的书?不是CD封面上的图像,而是音乐本身,暴露了他们。” 真相越来越明朗。千百年来,教会都在寻找圣歌的起点。吉尔伯特教派录制的格里高利圣咏唱片,恰巧在无意间提供了线索。 塞巴斯蒂安看上去在思量如何回答,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教皇一听到唱片,就知道了。唱片中的圣歌和世界各地修道院中传唱的圣歌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它充满了神圣。” “神圣。”吕克赞同。 两个修士看着加马什,目光灼灼,有种近乎骇人的狂热。就为了一个点。 回到原点。 美丽之谜。终于破解了。 第三十三章 早餐后,加马什找到院长。不是谈论《圣歌集》及其价值,目前他选择对此保持沉默。他另有所求,此事对加马什自身事关重大,价值无法估量。 “你联系上船夫了吗?” 菲利普主教点点头,“费了点劲,联系了好几次,西蒙最终跟他取得了联系。他在等雾散,不过他说了,中午之前肯定到。不用担心,”菲利普主教说,注意到了加马什脸上的细微变化,“他会到的。” “谢谢你,神父。” 院长离开和其他修士参加晨祷去了,加马什看了看表,7点20分,还有五个小时。是的,船夫会来的,但这期间会发生什么呢? 让·居伊还没来吃早餐。加马什大步穿过安静的教堂,来到走廊上。几个前去参加晨祷的修士正从房间出来,跟加马什点头招呼。 加马什先去副院长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然后他来到波伏瓦房间前,敲门后就进去了。 让·居伊正躺在床上,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坐起来。 “现在几点了?” “差不多7点30分。你怎么了,让·居伊?”见波伏瓦挣扎着想起来,加马什走到床前。 “我只是有点累而已。” “不只是累吧。”加马什靠近波伏瓦,“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清醒得很,你要我说多少次才肯相信?”波伏瓦厉声说道。 “别对我撒谎。” “我没有。” 他们对视着。加马什心想,五个小时,仅仅五个小时而已,我们可以熬到船夫到达的。他扫视着房间,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请穿好衣服,跟我去教堂 505a." >做晨祷。” “为什么?” 加马什这时十分坚定地说:“因为我要你去。”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 波伏瓦最后示弱说:“好吧。” 加马什走了,几分钟后,波伏瓦快速地冲了个澡,赶去教堂与加马什会合。他到的时候礼拜99lib.刚好开始。他一屁股坐在加马什旁边的长椅上,一言不发。他对自己被命令、被质疑感到气愤。他起了疑心。 一如往常,吟唱从教堂的尽头开始。远处传出一个完美的声音,然后缓缓而至。波伏瓦闭上眼睛。 深吸气,他默念,缓呼出。 他感觉自己正吸入这些音符,并将它们带到内心深处。这些纽姆符像是长有翅膀,让波伏瓦感到心情舒畅,头脑清醒,将他从无底洞中抬升上来。 他越听越觉得自己听到的不只是吟唱声,还有修士们的呼吸声。深吸气,然后吟唱随着呼气而起。 缓呼出。 不经意间,晨祷结束了,修士们纷纷离开。 波伏瓦睁开眼睛,教堂内寂静无声,只有加马什和他两人。 “我们得谈谈,”加马什心平气和地说,没看波伏瓦,两眼注视着前方,“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都和我说说,没有关系。” 探长的声音自信亲切,令人感到安慰,波伏瓦觉得自己被这声音吸引了。可就在这时,他感到身体向前一倾冲了出去,完全失去了控制。 加马什伸手抓住了他。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喊的不是波伏瓦,也不是探员。 而是让·居伊,让·居伊。 他感到身体绵软无力地滑向一边,眼睛上翻。就在昏过去之前,他看到从上方棱镜中反射出的光,脸颊拂过探长的夹克,闻到了檀香和玫瑰水的味道。 波伏瓦的眼睛闪动了一下,眼睑沉重,然后就闭上了。 阿尔芒·加马什用双臂抱起让·居伊,急匆匆地穿过教堂。 别召回这个孩子。 别召回这个孩子。 “孩子,留在我身边。”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直至来到医务室。 “他怎么了?”当加马什把让·居伊放平在检查台上时,查尔斯问道。 “我看他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他对止痛药上瘾过,但到目前为止,他已有三个月没碰它们了。” 医生迅速给病人进行着检查,撑开眼睑看了看,又把了把脉搏,最后解开波伏瓦的毛衣,想贴近胸口进行听诊。这时,查尔斯停在了那里,看着加马什。 一道疤痕从波伏瓦的腹部穿过。 “是什么止痛药?”医生问。 “奥施康定,”加马什答道,注意到了查尔斯脸上的关切之情,“他被枪击中过,奥施康定是医生开的止痛药。” “上帝啊,”修士屏住气低声喊道,“但是我不确定他现在就是服用奥施康定的症状。你说他已经戒了,你确定吗?” “在我们来修道院之前,我确定他没碰过。我非常了解这个年轻人。如果他真的故态复萌,我肯定知道的。” “好吧,可.他的症状看上去像是服药过量。不管是什么药,好在还没有过量到要了他性命的地步。但如果知道他服用的是什么药就更好办了。” 查尔斯把波伏瓦翻了点身侧卧着,以防止他呕吐。加马什翻遍了让·居伊的口袋,全是空的。 “我一会儿就回来。”加马什说。离开之前,他轻轻抚摸了一下波伏瓦的脸,又凉又湿。 加马什在走廊上疾走,一路上引来修士们狐疑的目光。他看看手表,8点整,还有四个小时。如果雾散的话,船夫将在四小时后到达这里。 今日,祥和之光并未显现,亦无阳光从高墙上的窗户射入,加马什无法确定天空会变晴朗还是阴霾。 四个小时。 他要和波伏瓦一道离开。他现在明白了这点,无论谋杀案能否告破。根据医生的诊断,波伏瓦已暂时脱离危险,然而,加马什清楚,危险远未解除。 没费多大劲,他就在波伏瓦的房间里找到了装着小药丸的药瓶,就在枕头底下。让·居伊没想到自己会昏过去,更没料到会有人来搜查他的房间。 加马什用手帕将药瓶包住拿起。 奥施康定。不过这药不是开给波伏瓦的,这根本就不是医生开出来的。药瓶上只有生产商名称、药品名及服用剂量。 加马什把药瓶放到口袋里,又搜寻了一番,最后在废纸篓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着“按需服用”,并附有签名。加马什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折好。他在窗前停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的雾。 是的。雾气在飘散。 医务室里,查尔斯正在写病历,每隔几分钟就过去查看一下波伏瓦。波伏瓦短浅而急促的呼吸规律了许多,也深了一些。他从昏厥状态转入睡眠状态。 再过一个小时左右他就会醒来,醒后会伴有头痛、口渴和焦躁等症状。 查尔斯一点都不嫉妒这个年轻人。 修士一抬头,吓了一跳,只见阿尔芒·加马什就站在门口。探长慢慢地关上门。 “你找到了吗?”医生问。加马什看着修士,修士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找到了,在他的枕头下。” 查尔斯伸出手,但加马什一动不动,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修士。修士垂下了目光,他受不了这种犀利的眼神。 “我还找到了这个。”加马什举起纸条。修士走过去想把它拿过来,但是加马什把手收了回去。 修士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脸羞得通红。他又看了一眼加马什手中的纸条。 是他的笔迹,还有他的亲笔签名。 “但是我没有……”他试图再次解释,脸更红了。 加马什放下纸条,来到病床前,把手放到波伏瓦脖子那儿,探了探脉搏。医生看得出来这一手法非常老练。作为刑事调查组的头儿,他这一举动非常自然,以便证实波伏瓦是活着还是死了。 然后加马什回过头来看着医生。 “这是你的笔迹吗?”他朝纸条点头示意了一下。 “是的,但是……” “这也是你的签名?” “是的,但是……” “这药是你给波伏瓦探员的?” 加马什从口袋里把用手帕包着的药瓶拿出来。 “不是,我从没给过他药,让我看看。”医生伸出手,但加马什把药瓶往回收了收,医生只能靠上前来看药瓶上的标签。 查尔斯仔细看过之后,转身走到药柜旁,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将药柜打开。 “奥施康定我都是收起来的,除非遇到最糟糕的紧急情况,我才会用。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开此处方。所有的库存都是有记录的。你可以查看,看看我都订购了哪些药,何时开过什么处方。没有漏记的。” “记录可以作假。” 医生点点头,递给加马什一个小药瓶,加马什戴上眼镜仔细查看。 “探长,你可以看看,这药是一样的,但是剂量和供应商却不同。我从未开过如此高剂量的药,而且,我们的药物都是从德拉蒙德维尔的药物供应仓库购进的。” 加马什摘下眼镜,“那你能解释一下这张纸条是怎么回事吗?” 两人一起看向加马什手中的纸条。 “按需服用”,然后是医生的签名。 “我一定是给其他人开过该处方,那个将奥施康定偷偷放在波伏瓦房间的人发现了这张处方并利用了它。” “你最近给谁开过处方?” 医生走过去查看记录,但两人都知道这么做完全没必要。因为这个范围太小了,而且这张处方又是最近才开的。查尔斯无需查看记录,他一定会记得。 但是,他还是查看了记录,然后走回来。 “我该开个允许我查看病历档案的证明。”他说,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他不会去开的。 “我最近给院长,菲利普主教开过处方。” “谢谢。”加马什又走到熟睡中的波伏瓦身边,低头端详探员的脸庞,为他塞了塞毯子,然后朝门口走去,“你能告诉我这药是治什么的吗?” “这是一种温和的安定药。马蒂厄去世后,院长一直睡不好,他需要这种药,因此来找我求助。” “之前你给他开过安定药吗?” “没有,从来没有。” “那其他修士呢,你给他们开过安定药、安眠药、止痛药之类的处方吗?” “偶尔会,但我都是非常小心的。” “那你知道院长服用了安定药没有?” 医生摇摇头,“不,我不知道。我也表示怀疑。我们都知道,相较于药物,他更喜欢冥思苦想。我们大家都是这样。但是他想要备点药,以防万一。那张纸条就是我写给他的。” 阿尔芒·加马什来到教堂,在最后一排坐下来,不是祈祷,而是为了静下心来思考。 若医生所言属实,他开的处方被某人发现并放在了波伏瓦房间,让波伏瓦以为药是医生留下来的。加马什希望能说服自己,波伏瓦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但是药瓶上清楚地标着奥施康定。 事实是,波伏瓦知道这是止痛药,而且还吃了。没有人逼他,但是有人诱惑了他。加马什朝圣坛看了看,就在他坐下来的几分钟已经发生了变化。一束束光线从上方倾泻下来,闪闪发光,像是在演杂技。 雾气正在散去,船夫会来接他们的。加马什又看了一下表,还有两个半小时,他还有没有时间去做必须要做的事情呢?探长注意到教堂里还有个人,靠在墙边安静地坐着。可能并无意躲起来,但也没有选择坐到明亮的地方。 是那个多明我会修士。他坐在光影之下,膝上放着一本书。 那一刻,探长知道,他必须要去做什么了,尽管他很不情愿。 让·居伊·波伏瓦首先有感觉的是他的嘴。嘴巴巨大,嘴唇上方又是毛发又是泥。他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和长毛象一样,就像他的祖父在暮年吃东西时的样子,发出黏滞的咔嗒声。 然后他又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超乎寻常地响。 最后,他强睁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像是被胶水糊上了。他从眼缝里看到加马什拉了把硬木椅子到床前,坐下。 波伏瓦感到一阵恐慌,发生什么事了?上次,加马什像这样坐在他床边,是他身负重伤、危在旦夕的时候。难道又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不会的,现在的感觉跟上次不同。他累极了,几乎要麻木了,但并不痛楚,虽然内心深处能感到疼痛。 他看到加马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戴着眼镜在阅读什么。上次是在蒙特利尔医院,加马什也受伤了。 那会儿他看到探长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前额还缠着绷带。他坐起来都要靠着波伏瓦,一丝痛苦的表情从脸上一掠而过,随即转成了笑脸。 “你还好吗,孩子?”加马什柔声问道。 波伏瓦无法出声,迷迷糊糊的只想睡觉,但是在撑不住之前,他尽可能长久地盯着那双深邃的褐色眼睛。 现在,在修道院的医务室里,他观察着探长。 探长脸上的青肿早已消退了,但是在左太阳穴处永久地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不过已经愈合了。探长也已经愈合了。 可波伏瓦还没有愈合。 事实上,在波伏瓦看来,加马什越是健康,自己就越显得羸弱。好像弗朗克尔说得对,加马什要把他吸干利用完之后才会丢弃,加马什偏爱的是伊莎贝尔·拉科斯特,给她升了职,她现在和波伏瓦是同样的警.99lib?衔。 但是他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他极力想要摆脱这样的思绪。他感到这思绪几乎已经远离了,然而,这可怕的思绪就像长了倒钩,居然又回来了。 “早。”加马什抬起头,注意到让·居伊睁开了眼睛,“你感觉如何?”他弯腰过来,面带微笑,“你现在是在医务室。” 让·居伊挣扎着想坐起来,加马什扶住他,帮他坐了起来。现在医务室里就他俩。医生离开了,去参加11点的弥撒了。 加马什把床头抬高了一点,在波伏瓦背后放了些靠枕,又递过来一杯水。他默默地做着这些,没有开口说话。波伏瓦开始感到回到常态了。他的眩晕在消退,起初消退得还很缓慢,然后就快速地清醒过来。 加马什又坐了下来,双腿盘坐。 加马什不严厉,不批判,也没生气,但是他的确想知道答案。 “发生什么事了?”探长问道。 波伏瓦没吱声,不过看到加马什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一块手帕,打开来,他一阵惊慌。 让·居伊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他羞愧得不敢正面看加马什。若他无言面对加马什,他又怎有颜面去面对安妮呢? 这念头让他不舒服,他觉得要吐了。 “没关系,让·居伊。这只是个小错误而已,没什么的。我们会带你回家,给你帮助。没什么事情是一蹴而就的。” 波伏瓦睁开眼睛,发现加马什正看着他,加马什眼中流露出来的不是怜悯,而是决心,是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的,头儿。”他费劲地说。他甚至发现,自己也相信一切会好起来,加马什会保护他。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加马什把药瓶放到一边,探身向前。 “药瓶就放在那儿,在我床边的桌子上,旁边有医生留的纸条。我以为……” 我以为这是处方,因为是医生开的,所以,不会有什么事。我想我别无选择。 他迎着加马什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变了。 “我没有多想。我就是想要这些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就是对这些药念念不忘,它们又正好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我就服用了。” 加马什点点头,等波伏瓦平复一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加马什问。 这波伏瓦就得好好想想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肯定得有好几个星期了,也可能好几个月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昨天下午。” “这些药不是医生放在那里的,你想想,还有谁可能把药放在那里。” 波伏瓦非常吃惊,摇了摇头。他万没料到这药不是查尔斯开的。 加马什起身又给波伏瓦倒了杯水,“饿吗?我去给你拿块三明治。” “谢谢,不用,头儿,我不饿。” “院长跟船夫联系过了,再过一小时船夫就会到达码头,到时我们一起走。” “这案子怎么办?凶手呢?” “一小时里会发生很多事。” 波伏瓦看着加马什离开,他知道探长说得对,一小时里会发生很多事,很多东西一小时之内就会土崩瓦解。 第三十四章 阿尔芒·加马什坐在前排的长椅上,望着眼前做11点弥撒的修士们。他时不时地闭上眼睛,祈祷着这样做真能有用。 现在还剩下不到一小时了,他想。或许,船夫已经到码头了。加马什看见院长起身离开座位,往圣坛走去,走上圣坛后他施礼跪拜,念了几行拉丁文的祷文。 然后,其余的修士一个个加入进来。 召唤,回应。召唤,回应。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好似悬在半空中。不是绝对的无声,而是全体歌咏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们同时发声合唱,那感受只能用辉煌来形容。阿尔芒·加马什觉得这声音在心中久久回响,波伏瓦的病倒,马蒂厄的遇害,以及将要发生的事情,都成了浮云。 让·居伊·波伏瓦随后也来到教堂,加马什没注意到他。自从探长离开,波伏瓦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状态,最后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他感到浑身疼痛,非但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好像还越发糟糕了。他步履蹒跚地走过长廊,就像一个老者,关节嘎吱作响,呼吸急促。但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引领他走向心中的目的地。 不是教堂,而是加马什的身旁。 一迈进教堂,他就看见坐在前排的加马什。 但让·居伊·波伏瓦的身体如此沉重,他根本无力走过去,走到加马什的身旁。他跌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身体前倾,双手无力地搭在前排长椅的靠背上。他不是在祈祷,而更像是弥留在阴间世界。 基督徒的世界似乎很遥远,但音乐却很近,就萦绕在他的身旁,在他的心间穿梭,支撑着他。音乐平实简单,众人齐声歌唱,和谐一致,如同出自一人。圣歌特有的简单让波伏瓦平静了下来,同时给了他能量。 这里没有喧闹,没有打扰。只有一件事,音乐对他的影响,完全超乎预想。 像是有种怪怪的感觉向他袭来,让他很不舒服。 然后,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是宁静,完全的、彻底的宁静。 他闭上眼睛,任由纽姆符带着他飞起,飞出了他的肉体,飞离了长椅,飞出了教堂。它们带着他,飞出修道院,越过湖面,穿过森林。他随着它们飞翔,无拘无束地自由飞翔。 这比扑热息痛好,比奥施康定好。没有疼痛,没有焦虑,没有担忧,更没有你争我夺的拉帮结派,没有边界和限制。 就在这时,音乐停了下来,波伏瓦轻缓地落向地面。 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想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他刚刚经历的一切。他看见了坐在前排长椅上的探长,弗朗克尔警督则坐在探长的正前方。 波伏瓦又扫了一眼教堂,少了一个人。 不见多明我会修士。那个来自宗教法庭的人哪儿去了? 波伏瓦望向圣坛,其间他的目光从加马什探长扫向弗朗克尔警督。 基督啊,波伏瓦默念,他真是鄙视那人。 阿尔芒·加马什的目光又回到修士们身上。圣歌吟唱结束,院长再次站在寂静教堂的圣坛中心。 这时,一个声音唱了起来,打破了寂静,是个男高音。 院长看着修士们,修士们看着院长,大家面面相觑,一个个目瞪口呆。 可是,那个清晰的声音继续吟唱着。院长不得不停下他的主持工作。 那美妙的声音在他们身边萦绕,像是沿着微微泛光的十字架光芒倾泻下来,占据了整个教堂。 院长看向下面的零星几个会众。这种时刻竟然有人开口唱歌,院长倒是要看看,是哪个人掉了魂儿这样干。但他只看到三位警官,三人分散开坐在三个不同的地方,他们都在观望,沉默不语。 紧接着,从圣吉尔伯特的牌匾后面,走出了那个多明我会修士,塞巴斯蒂安。他缓慢而庄重地走来,走到教堂的中央,停下了脚步。 “我听不见你说话,”他用欢快的节奏唱道,这里从没有任何一首格里高利圣咏能唱得这么轻快,那些拉丁文歌词充盈在空气中,“我的耳朵里有根香蕉。” 曾经随着副院长一同死去的音乐复活了。 “我不是一条鱼,”多明我会修士一边沿着中间的通道往前走,一边唱着,“我不是一条鱼。” 院长和修士们都僵在了那里。随着太阳渐渐驱散迷雾,教堂里的无数彩虹光点在他们身上舞动着。塞巴斯蒂安走近圣坛。他昂着头,胳膊插在袖子里,声音响彻整个教堂。 “住口。”这一断喝与其说是一声命令,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声咆哮,一声哀号。 但多明我会修士既没有住口也没停下脚步,他不紧不慢、坚定不移地继续朝圣坛和修士们走去。 阿尔芒·加马什缓缓起身,目光落在一个表现异常的修士身上。 “不……”那修士痛苦地哭喊着,仿佛那音乐在灼烧他的皮肤,仿佛宗教法庭在烧死最后一个修士。 塞巴斯蒂安停下脚步,正好站在院长的正下方。他朝上望了望。 “Dies irae。”塞巴斯蒂安唱道。愤怒之日。 “别唱了。”那修士乞求道,朝塞巴斯蒂安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求你了。” 多明我会修士停下来,教堂里只听得见呜咽声,还有令人晕眩的碎光。 “是你杀死了副院长,”加马什平静地说,“‘看这个人’。他就是那个‘人’,因此你就把他杀了。” “神父啊,请赐福于我,我是个罪人。” 院长画了个十字。 “说下去,孩子。”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菲利普主教深知,世纪更迭,这个古老的忏悔室听过很多很多的故事,但没有一件如接下来的这件令人羞耻。 当然,上帝早已了然于胸。上帝可能在意外发生之前就知道了,甚至是在想法萌芽之前就知道了。这场忏悔不是为了上帝,而是为了犯下罪行的人,这只游荡的羔羊离群太远,已经迷失在狼群之地了。 “我犯了罪,我杀了副院长。” 让·居伊·波伏瓦感到浑身有虫子在爬,他想医务室里可能臭虫或蟑螂猖獗。 他伸出手臂在后背上抓挠,想抓住正沿着背脊向下爬的虫子。他和探长在副院长办公室里,看文件,做笔记,将资料装袋。他们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然后将同船夫一起离开。 弗朗克尔警督正式逮捕了嫌疑犯,已经要求水上飞机来接他们。他现在坐在教堂里,杀害副院长的修士在做忏悔。当然,不是向这个警官,而是向神父在忏悔。 波伏瓦的不适潮水般袭来,越逼越近,此刻他几乎无法站立。虫子在衣服下面爬行,焦虑瀑布般倾泻下来,他发觉自己艰于呼吸。 而且疼痛又变本加厉地回击了,在他的内脏和骨髓里游荡。他的头发、眼球和干燥的嘴唇,到处都疼。 “给我一粒药。”波伏瓦说道,几乎无法集中目光去看对面的人。加马什从笔记本上抬起头,盯着他。 “拜托。就一粒,以后我再也不要了。只要一粒,让我可以回家。” “医生说要给你开强效泰诺……” “我不要泰诺,”波伏瓦大喊,拍着桌子,“看在上帝的分上,拜托,这是最后一粒,我发誓。” 探长冷静地朝自己手心里倒了两粒药,端了一杯水绕过桌子走过来。他伸手把药递给波伏瓦。让·居伊一把抓过来,却一下扔到地上。 “不是这个,不要泰诺。我要的是其他药。” 他看见了,那药就在加马什的上衣口袋里。 让·居伊·波伏瓦知道自己不应如此,他明知道这是在跨越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红线。但到后来,他已经顾不上什么“明知道”了,他脑袋里只有疼痛、虫子的爬行和焦虑,当然,还有对药丸的渴求。 他用尽全力从椅子上站起身,抓向加马什的口袋,两人推挤到了石墙上。 “我杀了副院长。” “说下去,我的孩子。”院长说。 一片沉寂,但不是绝对的寂静,菲利普主教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喘息声。 “我本来无意要杀他,真的不是。” 修士的声音变得有些歇斯底里,院长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慢慢说,”他只能这样建议,“慢慢说,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修士在平复情绪。 “马蒂厄想谈谈他写好的那首圣歌。” “马蒂厄写了那首圣歌?”院长知道在忏悔中是不应该问问题的,但他似乎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口。 “是的。” “歌词和曲子都是他写的?”院长问,并暗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打断对方,然后又默默祈求上帝宽恕自己说了谎。 他知道自己还会有好多疑问。 “是的。他先写出了曲子,然后只是随意填了一些拉丁文的词,只求符合曲子的节拍就行了。他是想要我来写歌词的。” “他要你写圣歌词?” “差不多是这样。不是因为我多么擅长拉丁文,而是因为随便一个人的拉丁文都比他好,而且,我以为他是想要一个助手。他希望这首圣歌能变得更通俗一些,他认为如果我们能把圣歌做得稍微摩登一点,就可以让更多的人接受它。我试过劝他别这么做,他这样做不对,这是对上帝的亵渎。” 院长静坐不语,等着对方继续述说。 “副院长约在一周前把新圣歌给了我。他说如果我帮他的话,就让我参与新唱片的演唱,而且是独唱。他很兴奋,我一开始也很兴奋,直到了解详情之后,我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的所为跟上帝的荣耀没有任何关系,他只为自己。他以为我会同意,所以当我拒绝的时候,他几乎无法相信。” “那马蒂厄怎么做的?” “他想收买我,后来就对我大发雷霆,说要把我从唱诗班里踢出去。” 菲利普主教想象着那该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变成唯一一个不能吟唱圣歌的修士,一个无法享受上帝荣耀的人,一个被从集体中剔除的人。被遗弃的话,他的噤声之誓将就此终止。 那将毫无生命可言。 “我必须阻止他,他会毁掉圣歌,毁掉修道院,毁掉我,毁掉一切。”修士停下来,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极轻,院长必须把耳朵贴着格栅才能听得见。 “那是亵渎。你一定听到了,神父。你看,我必须得做些什么来阻止他。” 是的,院长想,他听到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竟然眼睁睁看着多明我会修士走过教堂的中央通道。院长起先很震惊,甚至是怒火中烧。但接着,上帝助他,所有的怒气消失了。 马蒂厄用复杂的旋律创作了一首单声圣歌。那音乐突破了院长最后的防线。这些乐符、这些纽姆符,还有那迷人的歌声,在菲利普主教的内心深处得到了共鸣。 有那么一会儿,院长感受到了彻底的极乐,那极乐是上帝的,是人的,是他自己的,是所有人和事的,那极乐与爱共鸣而生。 但此时,他只听得见忏悔室里的啜泣声。 吕克修士最后做出了决定。他离开门房,杀死了副院长。 加马什感到自己被往后一推,他支撑住自己,后背贴着石墙,这一撞让他无法呼吸。 比受到撞击更令他震惊的是,他意识到是谁在这么粗暴地对待自己。 他大喘着气,能感觉到波伏瓦的手伸向了他的口袋去掏药。 加马什抓住了那只手,扭过去。波伏瓦叫了一声,更猛烈地反抗,挥臂哀号。他猛击加马什的脸和胸口,一心只想拿到加马什袋中之物,绝望驱使他这样做。 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波伏瓦扭动着想推开加马什,就算是要他从混凝土中钻过去,只要能拿到那个药瓶,他也在所不辞。 “住手,让·居伊,住手。”加马什大喊道,但他知道没用。波伏瓦失去了理智。就在这时,加马什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他当即抬起前臂,顶住了波伏瓦的喉咙。 让·居伊·波伏瓦的手伸向了枪。 “那些纽姆符,”吕克有些口齿不清,声音里带着伤感和混乱,抽了一下鼻子,“我觉得难以置信,我以为那只是个玩笑,但副院长说那是他的杰作,是他毕生研习圣歌的成果。它将由众人用单声圣歌的方式,齐声合唱。另有一些纽姆符是为乐器谱写的,有管风琴、小提琴和长笛。亲爱的神父,他这么多年一直致力于此,而你,竟然一无所知。” 年轻修士的声音里带着指责,就好像副院长是那个犯下罪行的人,而院长却是疏于管理的人。 菲利普主教透过忏悔室的格栅看过去,想看看这个年轻修士的模样,看看这个他从神学院开始就关注的年轻人。他一直远远关注这个年轻人的成长、成熟并担任圣职。年轻修士的声音逐渐成熟沉稳,从能用头脑唱到用心去体会地唱。 但院长和副院长不知道的是,那成熟的过程还根本没有完成,那美妙的声音还哽在这个年轻人的喉结后面。 在第一张唱片大获成功之后,在不和产生之前,马蒂厄和院长曾在花园里面谈过一次。马蒂厄曾说,时机到了,合唱队需要这个年轻人。马蒂厄希望抢在其他天赋不如自己的唱诗班指挥抢走他之前同他合作,帮助塑造这个非同寻常的声音。 正好一位年长的修士刚去世,院长便答应了,虽然有些勉强。吕克还太年轻,再加上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又这么偏远。 但马蒂厄很会说服人。 此刻,从格栅望向这个杀死马蒂厄的凶手,院长疑惑马蒂厄希望塑造的是这个年轻人的声音还是他的品性。 是不是马蒂厄知道其他修士不愿意演唱这么具有突破性的圣歌?这样的话,如果能把这个年轻孤独的修士招募进修道院,就可以让他来唱。而且他不仅可以唱圣歌,还可以为圣歌填词。 马蒂厄富99lib?有吸引力,吕克很容易争取。或许副院长就是这么想的。 “发生了什么事?”院长问道。 一阵沉默以及更多粗重的吸气声。 院长不再逼问对方。他努力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但他深知自己其实是被恐惧包围了。他不愿倾听接下来的故事。念珠悬垂在他的手中,他的嘴唇动了动,等待着。 加马什抓住波伏瓦的手,试图缴下他的枪。让·居伊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哀号,是绝望的哭喊。他猛烈地反抗,拳打,脚踢,头撞,但最终加马什还是把波伏瓦的手扭到背后,手枪啪的一声从他手里掉到了地上。 两个人都大喘着气。加马什把波伏瓦的脸压在坚硬的石墙上,波伏瓦用头撞,想转过身来,但加马什把他按得紧紧的。 “放开我。”波伏瓦冲着石墙歇斯底里地叫着,“那些药是我的,统统归我。” 探长把他一直按在那儿,直到他的扭动和顶撞减慢并停了下来。 加马什把枪套从波伏瓦的腰带上取下来,又从他的口袋里掏出警官证。探长弯腰拾起手枪,把波伏瓦转过身来。 年轻人一侧的脸因为擦伤在流血。 “我们很快就会坐船离开这里,让·居伊。到蒙特利尔后,我会直接带你去康复中心。” “去你的,我才不回那里。还有,你真以为你控制住那些药丸就有用?我可以弄得到,想弄多少就弄多少,不出总局一步都能弄到。” “你不会留在总局的。你被暂停职务了。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让你带着药和一把枪四处走动吧?从现在起你休病假,直到医生说你康复了,我们再讨论让你复职。” “妈的。”波伏瓦啐了一口,口水挂在下巴上。 “如果你不愿意自己离开,我就以袭警罪逮捕你,让法官判你到康复中心去。你知道,我说得到做得到。” 波伏瓦紧盯着加马什的眼睛,他知道加马什会这么做的。 加马什将波伏瓦的徽章和警官证放进自己的口袋。波伏瓦的嘴张着,一行细细的口水滴到了毛衣上。他眼神呆滞,两脚快要站不稳了,“你不能暂停我的职务。” 加马什深吸了一口气,往后站了站,“我知道此时的你不是真正的你,是那些可恶的药丸在作怪,它们会要了你的命,让·居伊。我们会让你接受治疗,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 “就像在工厂时那样相信你?像其他人那样相信你?” 虽然波伏瓦此时神情迷糊,但依旧看得出来这话正中靶心。他看到探长好像被击中,有所畏怯。 波伏瓦对此很高兴。波伏瓦看到,探长慢慢将手枪插入枪套并佩带到自己的腰带上。 “这些药是谁给你的?” “我跟你说过,我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的,旁边还有一张医生写的纸条。” “它们不是医生开给你的。” 但是波伏瓦有一件事说对了,只要他想要奥施康定,随时可以弄到。这玩意儿在魁北克遍地都是,警察局的物证室里就有,有些还被成功用到了审讯中呢。 加马什站着没动。 他知道是谁给波伏瓦这些药的。 “‘看这个人’,”院长说,“马蒂厄临死前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因为我袭击他的时候说的就是这句话。” “为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又是粗重的呼吸,“他不是我想的那种人。” “你的意思是,他是一个俗世之人,”院长推测道,“他并非如你所想象的是个圣人。就算他在格里高利圣咏方面是个专家,几乎可以说是个天才,但他也还只是个人,一个世俗世界的人。而你对他期待得更多。” “我爱戴他,我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情。但是叫我帮他毁了圣歌,我做不到。” “你去花园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可能会杀了他?”院长问道,尽量不露声色,“你随身带着那根敲门铁棍。” “我必须阻止他。我们在花园里见了面,我努力跟他讲道理,想让他改变主意。我把他给我的那张写有圣歌的纸给撕了。我以为那是唯一的一份。”吕克停了下来,呼吸短浅而急促,清晰可辨,“马蒂厄勃然大怒,他说他会把我踢出唱诗班,让我只能坐冷板凳。” 院长听着吕克诉说着这一切,但是他仿佛看见了马蒂厄。不是那个忠诚善良对神虔诚的朋友,而是一个被愤怒吞噬了的人,身陷困境,又被人否定。院长几乎无法面对一个拥有这样人格的人。他开始明白年轻的吕克修士为何会崩溃,并最后出击了。 “我的梦想就是能唱圣歌。我来这里是想跟副院长学习并唱圣歌。这是全部。这难道还不够吗?” 他的语调变得尖厉而无法听得清了,院长只得侧耳细听。吕克哭了起来,他祈求院长理解。院长觉得自己的确原谅他了。 马蒂厄只是个俗世之人,这个年轻人也是。自己也是。 在年轻修士的啜泣声中,菲利普主教垂下头,埋在双手中。 阿尔芒·加马什把波伏瓦留在了副院长办公室,独自走向教堂,每走一步他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怒气在飙升。 这些药会杀了让·居伊。缓慢,长久,让他慢慢地走向坟墓。加马什清楚这一点,做这事的人也知道,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做了。 探长猛地推开教堂的门,因为用力过猛,门撞到后面的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他看到修士们听见响声后都回头来看。 他看到西尔万·弗朗克尔也转过头来。加马什一脸刚毅,沉着冷静地走过去。他看到弗朗克尔英俊的脸庞上的笑容在慢慢消失。 “我们得谈谈,西尔万。”加马什说。 弗朗克尔往后退了退,迈步走上圣坛,“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阿尔芒,飞机随时会来。” “就现在谈。”加马什继续往前走,眼睛一刻不离弗朗克尔,手里攥着一块手帕。 他大步走到警督面前,松开拳头露出了药瓶。 警督转身就跑,但加马什动作更快,一把抓住了他。修士们散开来,只有多明我会修士站在原地,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加马什把脸贴近弗朗克尔。 “你那么做会杀了他的,”加马什怒吼道,“你几乎就杀了他。你怎么能对自己人做出这种事?” 加马什拽着弗朗克尔的衬衫,猛地一拉。他能感觉到对方暖热的气息吹到自己脸上,短促而恐惧的喘息。 加马什明白,只要自己再用点力,再拽住他一会儿,这个“麻烦”就将消失,这个人就会消失。只需要手再这么一拧。 又有谁会怪罪探长呢? 就在那一刻,加马什松手放开了警督,往后退了退,怒藏书网视着对方。加马什呼吸急促,他竭力克制住了自己。 “加马什,你这个大混蛋。”弗朗克尔用嘶哑的声音低语道。 “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回过头,看到让·居伊·波伏瓦紧紧抓着长椅的靠背,盯着他俩,脸色苍白却泛着光泽。 “没什么,”加马什说,理了理弄皱了的上衣,“船一定到了,我们收拾一下就离开。” 加马什走下圣坛,朝门口走去,打算回到副院长办公室。可走着走着,他发现就自己一个人,于是回过头来。 弗朗克尔没动,波伏瓦也没动。 加马什慢慢地原路返回,走在通道上,眼睛一直盯着波伏瓦。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让·居伊?”他问,“我们得准备走了。” “我相信,波伏瓦探员不这么想。”弗朗克尔边说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你停了我的职,”波伏瓦说,“我不需要康复治疗。如果我跟你走,你得保证不会送我去那里。” “这我做不到,”加马什望着让·居伊充血的眼睛,“你需要帮助。” “这太荒谬了,”弗朗克尔说,“你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需要的是一位好上司,一个不把你当小孩看的人。等着瞧,看他知道了你和安妮的事后会怎么样吧。” 波伏瓦转向弗朗克尔,随即又转向加马什。 “我们早知道你和安妮的事,”探长说,眼睛盯着让·居伊,“几个月前我们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什么都没说?”弗朗克尔问,“你觉得羞耻是吧?你希望这段恋情稍纵即逝?还是知道你女儿迟早会醒悟过来?可能这就是为何他要羞辱你,波伏瓦探员。可能这就是他为何要停你的职,要把你遣送到康复中心去,结束你的事业,结束你俩的关系,给你致命一击。你觉得安妮会要一个瘾君子做丈夫吗?” “我们尊重你们,也尊重你们的隐私,”加马什没搭理弗朗克尔,只继续对波伏瓦说道,“我们知道,你们准备好了会告诉我们的。对你俩这事,我们是再高兴不过了,我们为你俩感到高兴。” “他不会开心的,”弗朗克尔又插嘴道,“你瞧瞧他,都在脸上写着呢。” 加马什谨慎地朝前迈了一步,仿佛前面是一只让人棘手的鹿。 “是的,你看着我,让·居伊。我知道你和安妮之间的事,是因为那些丁香花,那是我俩一起摘的,你把它们送给了安妮。你还记得吗?” 他的声音温柔而亲切。 加马什朝波伏瓦伸出了右手,一只相助之手。让·居伊看到这只他熟悉的手在微微颤抖。 “和我一起回去吧。”加马什说。教堂里一片寂静。 “他把你留在工厂的地上等死,”那个讲道理的声音向他们飘来,“他跑去帮助别人,却把你丢到一边不管。他根本不爱你,他甚至都不喜欢你。他肯定也不尊重你,不然他就不会停你的职。他想羞辱你,让你失去力量。把手枪还给他,阿尔芒,还有警官证。” 加马什没动,他的手朝波伏瓦伸去,目光落在面前这个年轻人身上。 “弗朗克尔警督看过你的档案,还有病历,”加马什说,“所以他知道你和安妮的关系,知道你所有的事情。你认为的私密,你跟医生所说的一切,弗朗克尔都知道。他就是用这个操纵着你。” “又来了,他就把你当小孩,说的好像你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操纵一样。你是对他持枪没 4fe1." >信心吧,阿尔芒,我有。”弗朗克尔解开自己的手枪皮套,走近波伏瓦,“拿着,探员。我知道你不是瘾君子,从来都不是。你深陷痛苦,需要吃药,我理解。” 加马什转向弗朗克尔,努力控制住拔出手枪结束这一切的冲动。枪就在他的腰间,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弗朗克尔。 深吸气,他告诉自己,缓呼出。 当他觉得可以开口说话了,他转向波伏瓦。 “你需要做出选择。” 波伏瓦看看加马什,又看看弗朗克尔。两个人都向他伸出了手,一个人伸出的手有些颤抖,另一个人伸出的手里有一把枪。 “你会把我送进康复中心吗?” 加马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长长的沉默。最后,波伏瓦打破了沉默,不是用言语,而是用行动。他从加马什身边走开了。 阿尔芒·加马什站在岸上,看着载着弗朗克尔、吕克和波伏瓦的水上飞机缓缓离开码头。 “他会清醒过来的。”多明我会修士走过来。 加马什一言不发,看着飞机在水面上疾驰,然后转向来者,“我想你也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不着急。” “是吗?不急着把《圣歌集》带回罗马?你来此地就是为了这个,不是吗?” “没错,但我一直在想,这本书太古旧了,很脆弱,经不起折腾。在做出决定之前,我要好好想一想,甚至会祷告一下。做决定是需要花上一点时间的,而一点儿时间在教堂里就变得很久很久了。” “别太久,”加马什说,“我不得不提醒你,修道院的地基快塌了。” “关于这个问题,我跟信理部的部长谈过了,他对院长坚守沉默和谦卑的誓言印象深刻,即使面临修道院可能倒塌这样大的压力院长都没有让步。” 加马什点点头,“牢牢掌舵。” “教皇也是这样说的。” 加马什扬了扬眉头。 “就因为这样,罗马教廷正在考虑出资修复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我们曾经一度失去过他们,再度失去吉尔伯特教派,将会让人羞愧难当。” 加马什微笑着点头,菲利普主教创造了奇迹。 “你当初要我唱马蒂厄谱写的新圣歌时,就知道吕克会对此做出反应?”多明我会修士问加马什,“还是说,你也感到很意外?” “呃,我怀疑是他,但我不是很确定。” “你为什么怀疑是吕克?” “因为案发时间,谋杀发生在晨祷之后。我查看过祷告后大家的去向,很明显只有吕克是单独一人。没人去门房找他,也没人走过长廊,只有他有机会进入花园而不被人发现,其他人都是集体活动的。” “院长也是一个人。” “没错,我也怀疑过院长。事实上,自始至终我觉得每个人都是可疑的。我发现,菲利普主教既没有承认罪行,也没有刻意为自己开脱。他说了一个明显的谎言,这个他自己也知道。他说他在地下室查看地热,就是想告诉我们他是独自一人。” “但他知道,这样一来你们就会怀疑他。”塞巴斯蒂安说道。 “这正是他想要的。他清楚修士中间某个人犯下了罪行,他自觉负有责任,所以他就故意暴露自己,承担过错。但这也是我怀疑吕克的另一个原因。” “怎么说?” 飞机掠过水面,开始起飞。 “院长一直都在疑惑自己怎么没发觉。菲利普主教为人一向严谨,这点一开始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能逃过他眼睛的事情很少。所以我也开始有同样的疑惑,院长怎么可能就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呢?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什么都知道,因为他自己就是凶手;第二种是,他没发觉,因为凶手是个他不了解的修士。新来的吕克修士整天待在门房里,没人跟他熟,后来证实,连副院长都不怎么了解他。” 飞机飞离湖面,雾气消散,阳光很强,加马什手搭凉棚,继续跟踪飞机。 “看这个人。”塞巴斯蒂安看着加马什说道,而后目光转向修道院。院长迈出大门,朝他们走过来。 “菲利普主教聆听了吕克的忏悔,你知道的。”多明我会修士说道。 “那不属于我要调查的范围。”加马什扫了一眼修士,旋即又看向天空。 “我觉得吕克会向你坦白一切。那会是他忏悔的一部分,还有,他余生都将在念《圣母经》中度过了。” “那样做有用?他会被原谅吗?” “希望如此吧,”多明我会修士端详着加马什探长,“你让我唱副院长写的圣歌,这可是冒了险,万一吕克没反应呢?” 加马什点点头,“的确是个冒险,但我需要快速解决此事。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只是看到新圣歌,吕克就能起意杀人,那么听到新圣歌在教堂被吟唱,他一定还会做出激烈的反应。” “如果他没有做出反应呢?如果他没暴露自己呢?你又会怎么做?” 加马什转过头,“我想你知道答案。” “你会和波伏瓦探员一起离开?带他去接受治疗?把一个杀人犯留在修道院?” “我可能还会再回来的。不过的确,我会同波伏瓦一起离开。” “你会尽力来挽救他的生命,是吗?”此时,两人都抬头看向飞机。 没等加马什回答,多明我会修士迈步走向圣吉尔伯特修道院。 波伏瓦朝窗外望去,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来,这是给你的。”弗朗克尔扔给他一样东西。 波伏瓦大手一挥,接住了药瓶,抓在手里。 “谢谢。”他迅速拧开瓶盖,取出两粒药,然后把头靠向凉凉的舷窗。飞机转了个弯,朝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方向飞去。 飞机斜飞的时候,波伏瓦向下望了望。一些修士在修道院外面采摘野蓝莓。他突然发现自己没带点蓝莓巧克力回去给安妮,不过他伤感地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头懒洋洋地靠着舷窗,看到一个修士正在给鸡喂食。那些长特克来鸡,从灭绝的边缘被拯救过来,正像这些吉尔伯特教徒们和那些圣歌,被从灭绝的边缘拯救过来一样。 波伏瓦看到岸上的加马什正抬头仰望飞机。院长站在他身边,多明我会修士则正从他身边走开。 波伏瓦感觉药起作用了,疼痛终于退去,伤口愈合了。他欣慰地舒了口气。让波伏瓦感到吃惊的是,他突然弄明白了,为什么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教派的长袍会选用黑袍身白兜帽的独特设计。 从上面看,从天堂或是从飞机上向下看,这些修士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十字架,活动的十字架。 但还有一点上帝应该看到,波伏瓦也该看到。 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本身并不是十字架的样子。克莱门特主教在图纸上画的看起来像十字架,但那不过又是一个中世纪建筑师的谎言。 事实上,这座修道院就像是一个纽姆符。它的两翼厢房弯弯曲曲,形如翅膀。 看起来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就要飞起来似的。 就在那一刻,加马什探长抬头看过来,波伏瓦看向了别处。 加马什一直看着飞机,直到它消失不见了,才转向已站在他身边的院长。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可怕。” “对我们所有人都是,”院长说,“我希望我们能吸取教训。” 加马什停了一下,问:“什么教训?” 院长想了片刻,“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作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吗?为什么我们的标记是两只缠绕的狼?” 加马什摇了摇头,“我想这得追溯到第一批修士到这儿的时候。这个标记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对蛮荒的征服,或者与蛮荒之地的友善相处,诸如此类。” “你说得没错,这要追溯到克莱门特主教率众修士来这儿的时候,”院长说,“这里有一个故事,是一个蒙塔格尼人告诉他们的。” “是本地人的一个故事?”加马什问。他有些惊讶,古老的吉尔伯特修会,其灵感来源居然是会被认为是异教的思想。 “克莱门特主教在日记里提到一位长者跟他说了一个故事。这位长者年幼时,其祖父有一天走到他面前,说自己的体内有两只狼在争斗。一只灰狼,一只黑狼。灰狼希望他的祖父勇敢、隐忍、善良,黑狼则希望他的祖父可怕、冷酷。这些话让小孩很不安,想了好几天后他跑去问祖父,‘爷爷,哪只狼会赢呢?’” 院长微微一笑,凝视着探长,“你知道他祖父怎么回答的吗?” 加马什摇摇头。看到探长一脸的哀伤神情,院长的心都快要碎了。 “我喂食的那一只。”菲利普主教说。 加马什回头看着修道院,从此以后,它将世世代代屹立于此。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他一直误解了,不是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而是两只狼之间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永远处于选择之地。 院长看到了加马什腰间的佩枪以及脸上冷酷的神情,“你要我听你忏悔吗?” 探长抬头望向天空,北风吹在他仰起的面庞上。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 阿尔芒·加马什感觉耳畔只有远去的飞机微弱的轰鸣。然后,那声音也消失了,只留下他在一片无边的寂静之中。 “我想,暂时还不用,神父。”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