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向北行》 第一章001李庄 木木喜欢在响午的时候,一个人在村庄中间的石碑那边捏泥巴。石碑是大青石,正面涂了黑灰的颜料,上面写着“明初李氏迁入此地,绵延生息数百年,是以以姓命名,为李庄也“。木木已经小学二年级了,上面的字她早已认得。不过每次看到李庄这两个字她都觉得烦闷,又有些讨厌。李庄只有一条东西向的街,长短不过600米,挨着这条街一字排开,是各式各样徽派建筑的院子。李姓人家盘踞在村子的西头,左右不过四五户人家,余下将近二十户是赵姓。木木从祖父那里听说赵氏比李姓晚迁来几年。原本只有两家,但世世代代开枝散叶,赵氏越来越人丁旺盛,倒成了现在一个村子赵姓占了80%的局面,但就因为晚了一步,村子的名称却终归还是被李姓占去了。 “凡事都要占先机”。祖父坐在八仙椅上,摇晃着挂在他膝盖上的木木说。 木木不懂。她才是个七岁的孩子,她最关心的是各个节日什么时候到来。李庄虽然村子比较小,但紧挨着镇子。河湾镇是个大镇,方方正正的东西南北街把镇子分为四大块。李庄就紧挨着镇子的东南角。西头和河湾镇的南门连在了一起,背后是横穿了镇子的二坡河。二坡河的南岸是李庄,北岸就是河湾镇最繁华的东街一带了。从北往南,分别是镇中心小学,粮所、镇办公大院、戏院。木木喜欢在南岸看书,南岸被村子里的人称为“家后”,就是“村子的后面”。家后有大片的野草地,散落了一簇簇的小雏菊,还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杨树林。每年春天的时候二坡河上游放水,原本窄窄的河道宽广了很多,对面的戏院子三天两头有排戏,咿咿呀呀的青衣声隔着一条河清清楚楚传过来,木木常常看着书就听出神了。 从东往西穿过村子,就到了河湾镇的南门,再顺着南门往北走大概一百多米就会跨过一方桥,镇子里的人都换这桥叫“晴桥”,晴桥看起来有些年头,靠西面的石栏杆有些脱落,上面密密的满布了青苔。走过晴桥,就到了河湾镇的商业中心,南街。不到六百米的距离是镇门市部,新华书店,水煎包油条铺子,香油铺。河湾镇逢农历的一和六是大集,一大早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赶集,卖蔬菜瓜果,米面粮油,针头线脑,各种大人和小孩衣服的,小孩子们在街上钻来钻去。木木不太喜欢去人群中挤,她更喜欢猫在家里看书,等着母亲赶集给她和大弟带两只水煎包或者是两个糖糕回来。 村子的夜晚总是很早就落下来,在二坡河南岸看书的木木每次看到周围暮霭升起来,远处有大人呵责孩子的声音就知道该回家吃晚饭了。80年代初的村庄没有通电,家家户户都点了煤油灯,经常一揉鼻子鼻头都是黑的。但月光很好,明晃晃地像给村子镀了釉。木木常在还没吃完晚饭的时候就听到街上小伙伴们在吆喝出来玩耍。村子里和木木出生在同一年的有十几个,最厉害的一个是木木没出五代的同门姑姑蕊,几乎没有小伙伴没挨过蕊的打。蕊的父亲是村子的支书,哥哥们也一个个的是厉害人物,只会欺负别人自己断不受半点气的脾性,一言不合就愣头愣脑地抄棍子上。整个李庄的人都忌惮他家几分。但蕊从来不欺负木木,蕊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都在上学,但蕊的母亲,木木换着二奶的说女孩子上学无用,家里人手也不够,蕊就看着木木她们背上了书包,自己在家帮衬着二奶干农活。木木认识了一些字后就专门请教了老师怎么写“蕊”,放学后手把手教蕊写她写自己的名字。木木对二奶不让蕊上学很愤慨,在家里给母亲吐槽,母亲也大致劝了劝二奶,终究还是没说动。 李庄的西头,挨着河湾镇南门那儿原先是一大片池塘,后面荒废了,村子里便在那儿栽了很多柳树,久了大家便称呼为“柳沟”。每年端午节一过知了的幼虫就要出洞了,木木在傍晚时分一手提溜个拴了麻线的玻璃罐头瓶子,一手牵着大弟,跟着母亲去家后的小树林,还有村西头的柳沟去捉知了猴,木木眼尖,一眼过去总能最早发现幼虫的洞,或者刚刚爬上树干的知了猴。一个晚上下来,七七八八能捉上百十来只,回家母亲腌了,用一点点油热了锅,煎着吃是至上的美味。每到这个季节,木木都觉得是在过节,这个节,不仅仅是木木的,也是整个李庄人的。1981年的华北平原村庄,能吃饭不含粗粮的算是稀奇人家,即便是木木家这算是“吃国粮”的户头。 第一章002祖父 木木家是从父亲这一辈,才开始有了第一位“吃国粮”的人。 木木出生在76年大年初一的凌晨整零点,母亲说“女子最好是子时”,又赶上新年伊始,从时辰来看,木木是大富大贵的命数。结果母亲在生下木木后不久就高烧不止,整整昏沉了半个月,最糊涂处把襁褓中熟睡的木木抱到被子外面,搂着乖儿哎心肝宝贝哎哭的呼天抢地,她以为木木闭气了。是祖母抢过了孩子小心翼翼抱到了怀里。这么一闹腾后,祖母就请了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看着木木黝黑的小脸说这孩子命里缺木呐。所以木木就成了木木,单名一个“栖”字。 因为木木,祖父成了祖父。 木木的祖父名兰修。按照赵氏族谱来说,他这一支属于人丁单薄。原本的赵家人经过数百年的繁衍逐步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支在村子东头,辈分非常高,一支在村子中间,辈分要矮一些。在这矮一些辈分的赵氏一门里,木木的祖父属于三代单传。因为三岁丧母,家里穷父亲没再续弦,1927年出生的祖父意外地成了一根独苗。独苗不说,上面还有八位姑姑和一位祖母。在李庄和河湾镇,这样的人家比孤儿寡母还让人避之不及,原本是没有人家愿意把姑娘嫁过来的。但到了祖父这儿,主动登门求媒的媒婆却几乎踏破了门坎。祖父年幼时,村西头富裕的李氏请了先生教后代子孙,祖父躲在私塾门外偷听了一段时间先生的课,识得了一些字,再后面他拉着李庄一帮年青劳力开始四处奔走讨生活。三、四十年代的中华大地动荡不安,但老百姓们总还是要生活,修房子垒院墙这些活计,十里八乡人们要寻些泥瓦匠来。祖父人聪明,肯钻研,又舍得力气,很快便成了当地有名的泥瓦匠。每有活找上来,祖父宁愿自己少拿些工钱也会拉上三两个村子里的小伙。久而久之,祖父以他为核心拉起来一支建筑队。祖父身高一米七八,鼻梁高挺,在李庄同一辈人们中相貌出众,每次去别村干活,总有那些姑娘们偷偷瞄上几眼。 祖父成亲了,新娘子家在五里外的张家庙。新娘子有着鹅蛋样的脸,乌黑黑的眼睛,两条大辫子又粗又长。祖父很爱惜这个新媳妇,虽说干农活的时候俩人总是一前一后的避讳着些,但祖父总会抢着干活,偶尔去河湾镇南街上给新媳妇买些好看的头绳,悄悄避着家里人塞给她。 当然,这些都是木木听母亲讲的,至于母亲“你奶奶讲给我的”。 木木的奶奶,不是祖父那个有着乌黑眼眸的妻子。 新媳妇是开春嫁来的的。那年麦收,有天正赶上祖父接了外村的一个活计,新媳妇独自去抢收。家里有没太多吃的,新媳妇喝了碗稀粥就出门了,可巧那天日头很毒,她又着急快点干完活,麦子快收完她也中暑倒地了。等到村里其他人发现,新媳妇已经没了气息。 祖父自此变得很沉默,除了种田之余,更加努力奔走找更多的伙计来干,绝口不提再成家的事情。五爷和祖父同龄,同年娶的媳妇已经生了个儿子,祖父还是天天早出晚归。虽说祖父是十里八乡能干的好小伙,但新媳妇嫁来半年就没了,让周围人也议论纷纷,加上是一个本来就负担很重的家,原先踏破门槛的媒婆们也没人愿意再来。眼看着赵家这支血脉要断了香火,祖父的祖母,家里换着老奶奶的再也沉不住气。一生脾气泼辣,生了八个女儿一个儿子的老太太拉下老脸,提了出嫁大姑娘孝顺她的糕点,迈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去了村西头李贵家,央告李庄有名的媒婆李张氏给张罗张罗。李张氏算是李庄的头面人物,每家的红白喜事她总是被邀在上座,穿了镶银线盘扣的偏襟大褂,头上一年四季系着一条黑丝绒的抹额,中间端端正正镶着一块椭圆的碧玉。李张氏摩挲着老太太糕点上的牛皮纸,沉吟了半天说“那这样吧,隔壁谢庄东头谢家那位二姑娘一直还没提亲,要不我去说和说和?”。 谢家那位二姑娘,就是木木的奶奶。 木木奶奶皮肤很白,性子温和,个子也算中等,但唯独门牙上长了一个龅牙。因为这个龅牙,加上娘家也很穷,到了婚配的年纪迟迟还没人上门提亲。老太太回来和孙子说起这门亲事时,木木的祖父二话不说就拒绝了,老太太气的抓起手边的拐杖就抡过去“你这个不肖子孙,你是要我们这门绝户啊!我活着还干什么啊,让我一头撞死去找你那地下的爷爷去吧”。 祖父再次成了亲。只不过这一次,他只是一个人去了谢庄一趟,没有花轿,没有迎亲的队伍,谢家二姑娘自己跨了个包袱,期期艾艾跟在他身后,算是嫁了过来。 很多年后,木木问奶奶为什么愿意嫁给祖父,她是头婚,祖父可是二婚呢。 奶奶说,她没想过会嫁给祖父。祖父是什么人物啊,那是她们周围姑娘家暗自仰慕的对象。相貌好,能干,品行又好。但她知道她是断然配不上的。祖父的新媳妇过门时,她在路边偷偷瞧过迎亲的队伍,也听说了祖父和新媳妇很恩爱。所以后面媒婆来说和时,一听说是给祖父提亲,她迫不及待就答应了。 奶奶说着时,微笑从皱纹中荡漾开。 但谢家二姑娘嫁了后一年多,祖父都一直很冷淡。直到二姑娘生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木木的父亲。祖父坐在床头看着满头虚汗的二姑娘,握了握她的手,又悄悄给她掖了掖被子。 二姑娘的泪就下来了。 23岁那年,祖父做了父亲。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