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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柳色独秀》
引子
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
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
——柳如是《别赋》
公元一六四四年,在干支纪年中为甲申年,中国发生了天崩地裂之剧变,神州动荡,江山易主,史称“甲申之变”。然而,一手灭亡明朝的李自成并不是最终的胜利者。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这位大顺皇帝在武英殿匆匆举行登基仪式后仅一天,便被多尔衮与明旧臣吴三桂联手赶出了北京。
明朝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大顺军逐渐逼近北京城,大明江山岌岌可危,面临没顶之灾。彷徨无计之下,崇祯皇帝朱由检决意放弃关外,飞檄辽东总兵吴三桂入卫京师,封其为平西伯,并起用吴父吴襄提督京营。
吴三桂奉旨后即领军南下,一路上“迁延不急行,简阅步骑”,于三月十六日抵达山海关。然此时北京已为大顺军团团包围。
三月十七日,新称帝不久的闯王李自成亲自指挥大顺军攻城,炮声隆隆,箭矢如雨。三月十八日,大顺军将士架飞梯越墙而入,奋力攻城。明军斗志全无,或逃或降,几不能组织有效的抵抗。傍晚时分,守城太监曹化淳眼见大势已去,主动献广宁门投降。大顺军由此进入北京南郊。
消息传入紫禁城时已是晚上,崇祯皇帝正独自一人在宫中喝闷酒,一派凄凉景象。听到死对头李自成已然破城入京后,他当即掷杯,长叹道:“苦我民尔!”
这位以猜忌著名的皇帝在大难临头时还念念不忘受苦的子民,看起来是个好皇帝。实际上,正是崇祯本人即位后不断增兵加饷,今日考成,明日搜括,刻意盘剥百姓,辽饷、剿饷、练饷等名目繁多的赋税都被直接加在人民头上,社会矛盾加剧,海内骚然,直接引发了全国各地农民起义。而皇宫内库中,存99lib?有白银三千七百万锭,黄金一千万锭,每锭皆有五百两,只需拿出一小半,便足以抵充数年之内的各种加饷。
皇帝好面子,尚要假惺惺地装腔作势,手下人则必须要为性命、前程考虑了。太监张殷大着胆子上前,劝说崇祯向李自成投降,被勃然大怒的皇帝当场一剑刺死。旁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开口提半个字。然而崇祯自己也知道已是穷途末路的境遇,开始着手安排后事——命人分送三个儿子连夜出逃,送太子朱慈烺到周皇后生父周奎家,送定王朱慈炯和永王朱慈炤到田贵妃之父田弘遇家,好为大明朱氏皇族保存骨血。
随后,崇祯赶来坤宁宫,手中提着长剑,杀气腾腾。周皇后非但没有就寝,还穿戴得整整齐齐,仿佛正在等候皇帝丈夫的到来。最让人奇怪的是,她所穿的朝服,袖口、衣角及周身开口的地方都已经用线密密缝住,她本人看起来就好像被装在一个华丽的衣袋中。
崇祯来不及多问周皇后为何是这身打扮,只是肃色道:“国破即在眼前。皇后身为国母,理当殉国。”
他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对方,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结发妻子,甚至不是一个有生命的人,而是一件随手可以丢弃的物事。
周皇后却是相当沉稳。她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语气平静地道:“妾身跟随陛下已有十八年。十八年中,陛下从未听过妾身一句忠言,所以才会有今日。”略带鄙夷地望了崇祯一眼,便取出早已准备的白绫,从容上吊而死。
崇祯怔了一怔。自成亲以来,他从来没有将这位性子耿直的皇后放在眼中——事实上,除了女儿长平公主,他没有真正在意过任何女人。当年周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为了帮女儿对付崇祯宠爱的贵妃田秀英,特地花费重金从苏州买来了绝色美女陈圆圆,送入宫中。陈圆圆能歌善舞,色艺冠时.99lib.,有“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之称。崇祯第一眼看到陈圆圆的时候,也诧异惊叹她倾国倾城的美貌。可惜皇帝正被各种军国大事搅得头昏脑胀,根本没有心思,况且贪恋美色,与他自负的“明君”形象不符,遂刻意将陈圆圆出为宫婢。而贵妃田秀英亦担心有朝一日花明雪艳的陈氏会惑君分宠,干脆釜底抽薪,设法将陈圆圆送出宫去,留在其父田弘遇家中。最终,陈圆圆被到田府做客的吴三桂看中,一见倾心,索为侍妾——如今周皇后临死前一番话的语气和那蔑视的一眼,却深深震撼了崇祯。他心中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是惊,是悔?是叹,还是惜?
可惜形势极为紧急,已不容崇祯多想。在坤宁宫待了片刻,等见到周皇后彻底断气后,他又来到寿宁宫找最宠爱的女儿长平公主。
长平公主才十六岁,已经出落得秀丽高贵。崇祯早已为她挑选了周世显为驸马,若不是李自成的大顺军逼近北京,公主早应该在几天前下嫁了。长平公主也没有歇息,大概今晚的北京城中,没有多少人能够安然入睡。公主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天下即将大变,见崇祯进来,上前拉住父皇的衣袖,梨花带雨,不胜悲恸,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崇祯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叹息道:“你为何要生在帝王之家?”强行狠下心来,用左袖遮面,右手拔剑出鞘,向长平公主砍去。
公主“呀”地尖叫了一声,那一声中充满了惊恐。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最敬爱的父亲连夜赶来,就是要亲手杀她。人到危急关头,总会有本能的求生欲望。就在那么一刹那的惊惶之后,公主挥出了柔弱的手臂,去挡那当头斩下的锋利剑刃。
毕竟是亲生骨肉,又是最心爱的女儿,崇祯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彷徨和无奈,但仍然咬着牙砍了下去。剑虽没有砍中要害,却砍断了长平公主的左臂。公主顿时血流如注,当场晕厥地上。崇祯再也下不了手,掩面而出。
处理完两个身份、地位最重要的人,崇祯心中再无顾虑。他赶去昭仁殿砍死了另一个女儿昭仁公主,又砍死妃嫔数人。再派人带话给懿安皇后张嫣,称国破在即,请皇后自重。其实就是催促张嫣尽快自裁。
安顿好皇宫中的一切后,崇祯皇帝换上平民衣服,手执三眼枪,带着提督太监王承恩等数十名亲信骑马出东华门,摸黑来到成国公朱纯臣府邸,预备暂时在这里避难。李自成大顺军已经进城,下一件要办的头等大事就是攻打占领紫禁城,所以皇宫已经成了普天之下最不安全的地方。
但无论王承恩如何叫门,如何狐假虎威地摆出天子驾临的名头和威风,朱纯臣命人坚决不予开门。在旁人看来,崇祯已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甚至连落难的平民都不如——他不但是个烫手的山芋,还会将致命的危险带到他走到的任何地方。
直到这个时候,崇祯才明白自己已是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不由得长叹一声。
此时已是拂晓时分,大火四起,火光映天,喊杀声不断。崇祯无奈之下,只得重新返回紫禁城。他站在前殿,亲自鸣钟召集百官,等了好久,没有一个人到来。
崇祯这才万念俱灰,道:“诸臣误朕也,国君死社稷,二百七十七年之天下,一旦弃之,皆为奸臣所误,以至于此。”又悲叹道:“吾非亡国之君,汝皆亡国之臣。吾待士亦不薄,今日至此,群臣何无一人相从?”
危急关头,皇帝断然将灭国灾难归咎于朝中的大臣们,而他自己并没有责任。忠臣必赖明君,崇祯忘记了他本人是如何刻忌,对待大臣阴狠无情,稍有过错,即加之以刀斧。大臣在朝,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兵部右侍郎、陕西三边总督杨鹤道:“无一日不在多凶多惧之中。”且“愈病愈忧,愈忧愈病,朝露微躯,何能自保”。他仅仅因为主张对农民起义军进行招抚,便获罪下狱,凄凉地死在戍所。而尽忠报国的名将袁崇焕下场更惨,被当众凌迟处死。前车之鉴,后车之覆,大臣们不肯出死力,平时都是得过且过,自保为上。到了最后时刻,崇祯最信任的太监曹化淳打开城门投降,最亲信的大臣朱纯臣闭门不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是昏君亡国也好,是奸臣误国也好,局势发展到目下的局面,一切强辩不过是逞口舌之快而已。崇祯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已经逃不出去了,无可奈何地在提督太监王承恩的陪同下,来到内苑景山寿皇亭,自缢于一棵歪脖树下,时年三十五岁。王承恩也跟着上吊自杀,总算没有让皇帝孤独上路。
与崇祯叹息“苦我民尔”截然不同的是,北京民众热烈地欢迎大顺军进城,许多街道大门前书写着“大顺永昌皇帝万岁”的字样。而崇祯抢在皇宫陷落前派人送走的三个儿子,亦分别被他所倚重的外戚嘉定伯周奎、左都督田弘遇断然拒之门外,最终落入了李自成之手。崇祯倘若亲眼看见这一幕,恐怕死也不会瞑目吧。
三月二十一日,崇祯尸首及遗诏被李自成亲信大将李岩发现——其人披发掩面,身穿蓝衣,左足赤露,右着朱靴。衣前书写一段文字:“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李岩原名李信,是河南开封府杞县世家大族之子,天启丁卯年(1627年)中举。后因与江湖绳伎红娘子有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被地方官府追捕,被迫易名投奔了李自成。他加入义军后,劝李自成尊贤礼士,除暴恤民,均田免赋,对树立起义军在广大民众、士人心中的良好形象起了关键作用。李岩也由此而被李自成格外器重。
然而,李岩毕竟自小接受的是传统的儒家教育,当他面对先主崇祯皇帝的尸首时,百感交集,心中羞愧感油然而生。只是事已至此,他再也做不了什么,弥补不了什么了。此时,大顺军士发现了上吊后被人救下的明熹宗皇后张嫣,将其押到李岩面前请功。李岩籍贯杞县,张嫣家乡祥符,两县同属开封府。他顾念同乡之谊,命人为张嫣换上男装,秘密送出紫禁城。而落入大顺军之手的崇祯皇帝的三个儿子太子朱慈烺、定王朱慈炯、永王朱慈炤,也在李岩的极力主张下,被李自成封为王公,并没有加害。99lib.
崇祯皇帝本人则没有张嫣和诸子那般幸运了。由于他九五之尊的地位,即使自缢身死,也还是免不了被围观、被侮辱的下场——大顺军将他和周皇后的尸体盛以柳棺,移出宫禁,停放在东华门示众。而他临死前痛骂为“奸臣”的诸臣,哭拜者三十人,拜而不哭者六十人,余皆睥睨过之。足见在群臣心中,这位自称“死社稷”的国君并不是一位值得倾心敬慕的好皇帝。他的死亡,所留下的不过是一个无法改变的悲剧事实。
饶有意味的是,崇祯的死敌李自成亦是持有“奸臣亡国”的相同看法。他曾询问被俘虏的明太子朱慈烺:“朱家何以丧失天下?”朱慈烺答道:“以用贼臣周延儒故尔。”李自成很高兴地道:“原来你也明白。”还特意向朱慈烺表明他不会杀太子,因为明朝灭亡并非太子之过,而是他父皇的那帮大臣的过错,“文武百官最无情义”。
公元1644年,在干支纪年中为甲申年,中国发生了天崩地裂之剧变,神州动荡,江山易主,史称“甲申之变”。
传闻明朝开国功臣刘伯温曾有预言谈及明朝历数之长短,云:“遇顺则止。”李自成建国号“大顺”,另一支实力强大的起义军首领张献忠则以“大顺”为年号。果然是一语成谶,遇顺则止。伴随着崇祯的上吊自杀,统治中国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正式宣告灭亡。99lib?
然而,一手灭亡明朝的李自成并不是最终的胜利者。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这位大顺皇帝入北京后不几日,便遭已投降大顺的明旧臣吴三桂背叛。吴三桂恼恨爱妾陈圆圆被大顺军将领刘宗敏霸占,遂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入山海关,与多尔衮联手对付李自成。
四月十一日,李自成派人拘集数千银铁诸匠于宫中,将所掠金银诸器熔之成锭,千两一锭,得数万锭,由心腹罗戴恩率一万骑兵先行押运回陕西老家。至此,李自成已流露出明显的西归之意。诸明降官见此人目光狭隘、小家意识浓厚,料定大顺新朝成不了气候,纷纷南逃避难。
四月二十一日,李自成亲自率军攻打山海关,为吴三桂和多尔衮联军所击败。李自成退走。
四月二十九日,大顺皇帝李自成在紫禁城武英殿匆匆举行了登基仪式,随即举火焚宫,挟持故明太子朱慈烺等人连夜撤离了北京,从此永远地离开了这座宏伟壮丽的古都。此时,距离李自成第一脚踏上大明国都的辉煌时刻,才过去了仅仅四十天。
五月初二,多尔衮率清军入北京,未遭遇任何抵抗,明故臣争相出迎。如此,年仅六岁的清朝小皇帝福临轻而易举地登上了紫禁城中明朝十余位皇帝坐过的金銮宝座。
天子以德为车、以乐为御,诸侯以礼相与,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谓大顺。
明朝遇顺则止,天下却没有就此大顺,逐鹿中原、雄霸天下的争斗远远没有停止。在中国南方的大地上,还将谱绘出一幅幅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的画面……
第一章 萍叶所依,皆在光霁
.t>再回望青浦渡口,画舫已被一片濛濛水雾笼罩,只能窥见浅浅的轮廓。流水迢迢,寒江漠漠。云山万重,寸心千里。那一刹那,她流露出一种苍老之气来,仿佛过去就在自己的身后,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辨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逝者如斯,竟然就这么走过来了。流逝,注定是苍凉的起源,却也应该可以成为新的希望。
一叶浮空无尽头,寒云风切水西流。
蒹葭月里村村杵,蟋蟀霜中处处秋。
客思夜通千里梦,钟声不散五更愁。
孤踪何地堪相托,漠漠荒烟一钓舟。
——王微《舟次江浒》
东海之滨,有一处泽国水乡名叫华亭,又称云间、松江,佩带江湖,南濒大海,有观望之美。华亭西部有九峰、三泖——九峰是浙西天目山的一垄余脉,佘山、天马山、横山、昆山、凤凰山、厍公山、辰山、薛山、机山九座山峰连成一线,由东北逶迤着走向西南,宛如一条绿色长龙;九峰之西水网交织,河渠纵横,分布着数目众多的湖港沼泽,万顷碧波,萦绕百里,成大流者为泖河,世人遂将这一大片湖荡统称为“三泖”。
九峰三泖山水聚结,幽谷回环,处处有花木之胜,元人陶宗仪称之为“人间桃源”——九点芙蓉,堕淼茫茫;群山蜿蜒,清秀袅娜;连峰如画,佳处缥缈;烟霞舒卷,波光潋滟。
由于地处偏僻,林繁木茂,华亭自古就是飞鸟的天堂。每每秋尽冬来之时,更有数不清的丹顶鹤和白鹤结群从海北飞来,停歇在这块山水明媚之地越冬,直到次年三月春回大地时,方才飞回北方。
泖河水冬温夏凉,潺潺流淌。两岸水草葱葱,杨柳垂绿。雀鸟们在苇丛中唧啾鸣唱,河中野鸭欢快地戏水游弋。好一派诗情画意——宁静,柔美,淡泊,飘逸——翰墨丹青妙手亦不能描其风情之万一。
沼泽地中栖息着一大群白鹤。白鹤体形修长,长长的脖颈,细长的双足,生有一只绿色长喙。毛羽莹洁如玉,唯有额顶皮肤裸露,呈朱红色,仿若仕女们头冠上的红宝石。鹤群仪态万方,有的安然休憩,有的翩翩起舞,有的潇洒踱步,有的比翼齐飞。
鹤修长俊逸,亭亭玉立,被视为出世之物,是高洁、清雅的象征。唐代诗人崔颢有《黄鹤楼》云: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诗意在象先,神行语外,高唱入云,成为“擅千古之奇”的名篇,被誉为“唐人七言律诗第一”。唐代诗仙李白登黄鹤楼时本欲赋诗,因见壁上崔颢此作,为之敛手,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仙人跨鹤,鹤去楼空,只剩下天际白云,千载悠悠。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鹤总是与神仙相提并论,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相鹤经》中认为鹤是“羽族之宗长,仙人之骐骥”,凡人骑马代步,仙人则跨鹤飞升。古人还常常用白鹤比喻品德高尚的贤能之士,将修身洁行、有时誉的人称为“鹤鸣之士”。甚至古代特称招纳贤士的诏书为“鹤头书”。
据说,鹤寿无量,《抱朴子·对俗》云:“知龟鹤之遐寿,故效其道引以增年。”鹤与龟一样被视为长寿之王,人们常以“鹤寿”“鹤龄”“鹤算”作为祝寿之词。鹤也常与龟被画在一起,取名为“龟鹤齐龄”、“龟鹤延年”;而鹤和挺拔苍劲的松树画在一起,则是寓意“松鹤长春”、“鹤寿松龄”。事实上,鹤大多群居生活于沼泽或浅水地带,与生长在高山丘陵中的青松没有任何缘分。
由于鹤形态美丽,性情高雅,自古以来深受人们喜爱。古代高士们均以能与鹤为伴为傲,由此留下了不少故事。卫国懿公爱鹤成癖,不理国事,终于被敌人乘虚而入,导致了亡国。唐代诗人杜牧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句,描述的便是令人陶醉的人间极乐。北宋处士林逋隐居杭州孤山,植梅放鹤,终生不娶,号称“梅妻鹤子”。
正因鹤情志高洁,翩然有君子之风,才被世人赋予了种种美好的象征和寓意。对于这些仙风道骨、不沾人间烟火的精灵而言,喧嚣繁华的红尘只不过是它们的背景与陪衬。
蓦然间,宁静被打破了。一只白鹤振翅长啸,立即引来同伴们群起回应。所谓“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鹤声激昂嘹亮,似松涛一般此伏彼起,如大海一般波澜壮阔,经久不息,蔚为壮观。
千鹤争鸣谱成了一曲绝伦无比的宏伟乐章,不但成为华亭的地域特色,还直入人们的心灵深处,化作千丝万缕之深情。即使有朝一日远离了故乡,鹤声亦会成为萦绕在游子耳畔的乡音,拉起一帘思乡的帷幔,魂牵梦绕,令人怅惘不已。
西晋时期,华亭名士陆机因卷入政治争斗被杀,临刑前神色自若,唯心潮难平,怅然长叹道:“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十四年浮生岁月,宦海浮沉,恍如黄粱一梦。原来故乡的鹤鸣声才是心底深处最刻骨铭心的眷念,时光流逝了这么多年,他也未曾忘怀过。如果当年谢绝出仕,始终与华亭鹤唳相守相伴,又怎会有今日灭门之祸?
陆机临刑前的一声叹息悲怆交集,催人泪下,亦令华亭名声大噪,声动天下。“华亭鹤唳”遂与“东门黄犬”一样,成为为官遭祸、抽身悔迟的著名典故。后世文人争相吟诵——
南北朝文学大家庾信在其名作《哀江南赋》曰:“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又有《思旧铭》云:“美酒酌焉,犹思建业之水;鸣琴在操,终思华亭之鹤。”唐诗人李白则在《行路难》中叹道:“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诗人李商隐有《曲江》诗云:“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金人元好问则有诗云:“辽海故家人几在,华亭清唳世空怜。”
华亭之鹤,清唳空怜。陆机终于在死后回到了故乡,被隆重地安葬在九峰之横山脚下。人们又将九峰中的一座命名为机山,以纪念这位“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大才子。其人虽然身死,但其种种风流故事还在华亭大地上盘旋回绕。
由于陆机个人的不幸遭遇,鹤鸣声亦被赋予了悲凉沉郁的色彩。自此以后,在文人士大夫的意象中,“华亭鹤唳”不再是雄壮华美的乐曲,而是成为遗恨难收、千古不泯的代名词。
千古青山,兴亡遗恨。鹤声依旧,物是人非。一丘黄土,烟涛微茫。英雄骨冷,清泪难收。
每每有风声裹挟着鹤鸣声传来,九峰相和,三泖呜咽,那可是逝者心中愤懑不平的悲歌?
佘山海拔在华亭九峰中名列第二,仅次于天马山,因古代有佘姓者居此,故名。这一带绿水青山,秀丽天成,为九峰风光之翘楚。元人陶宗仪有《咏佘山诗》云:“桃源只在人间世,三老相逢莫问年……一棹归来潮正落,溪头好似米家船。”足见佘山山水清奇淡泊,堪比宋代大书画家米芾所绘的一帧水墨画。
时值崇祯五年(1632年)冬季,天幕阴沉,空中零星飘着几点雪花。寒江濛濛,水远无波。山林窅冥,行客萧条。
江岸绿竹森森,蜿蜒着向北延伸。东南面青浦渡口一矶状巨石突出河岸,有一艘双层豪华画舫停靠其侧。一长一少两名女子正站在二楼船尾处,翘首北顾。
华亭名士陈继儒有名言道:“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人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令人古。”
天空飘雪,江心漫水,岸上生竹,竹边伫石,石旁倚船,船上有美人。既旷且空,既冷又隽,一派诗情画意。尤其船上的两名女子面容姣好,楚楚谡谡,韵如轻烟,为这惨淡飘渺的寒冬山水景象平添了几分灵动之气。
两名女子正留意观察着东北芦苇滩上的一群白鹤——白鹤们正在河滩枯败的芦苇丛中休息。大多数鹤都是单腿直立睡觉,扭颈回首,将头放在背上,或将尖嘴插入羽内,模样可爱,憨态可掬,宛如一尊尊雕塑——从其神情看来,应该是久慕华亭鹤大名的外地来的游客。然二女均是孤意在眉、深情在睫,显然各自有浓重的心事。
年长的女子大概三十岁出头,素面朝天,不着任何修饰,淡然如孤梅冷月,寒冰傲霜。身上虽穿着臃肿的棉衣,却还是掩饰不住瘦削纤细。
她姓王名微,字修微,号草衣道人,籍贯扬州。由于幼年丧父,不幸沦落风尘,成为扬州名妓。能诗词、善画山水花卉,是江南著名才女。大名士董其昌曾为其诗集《樾馆诗》作序称:“当今闺秀作者,不得不推草衣道人。”因而有“美人学士”之称。后与另一名妓杨宛同时被著名儒将茅元仪纳为侍妾。
虽然成功脱籍,却并不是幸福生活的开始,因为王微有一个容貌才华与她相当、年纪比她小得多的对手——杨宛。杨宛擅长诗词书画,精娴南曲。其草书更是一绝,被称为“能于瘦硬见资媚,逸品也”,为大书法家董其昌所激赏。加上两姝性情迥异,王微简朴孤傲,孤芳自赏;杨宛妖冶放荡,风情万种,更为茅元仪钟爱。
尽管王微本人与杨宛惺惺>.99lib.相惜,平日以姊妹相称,相处得还算不错,但她还是不能忍受两女共侍一夫、自己日益受到冷落的日子,遂主动离开了茅元仪。从此布袍竹杖,游历江湖,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虽寄情于山水,登高临深,飘忽数千里,落了个洒脱的名声,可终究还是自远于人世,难免有孤寂冷落之感。她曾作《舟居拈得风字》诗云:
人情各有寄,我独如秋风。耽诗偶成癖,聊以闲自攻。
薄游来吴会,寒轻不知冬。樽酒见窗月,仄径幽怀通。
村烟辨遥林,夜气齐群峰。人忘舟亦静,水木各为容。
恍惚书所对,残灯焰微红。
萍踪浪影,一舟天涯。船舱中残灯半明半灭,灯前佳人枉自凝眉。如此惨淡幽绝的世界,实在令人伤感。当她看到眼前雌雄白鹤形影相随、情深意笃的一幕时,不由得又生出摇飏无主的愁绪来。
另一名年轻女子约摸十五六岁,身材不高,丰润秀逸,眉目轩爽,颇见英气。发髻上左右对插着两支碧绿玉钗,穿一袭淡黄衣裙,外罩深灰色皮裘,服饰打扮明显比王微要华贵得多。
她姓柳名隐,字如是,浙江嘉兴人氏,亦是因家道中落幼年即坠入风尘。尽管年纪不大,经历却较平常女子复杂千百倍,已体验了各种跌宕起伏,极人生之痛苦。与王微已是自由之身不同的是,她目下虽拥有这艘装饰华丽的彩鹢船,手下有使女、小厮及艄公、船夫,日子也过得还算舒适,但仍然是在名列乐籍的娼妓,因而相较于身边年长的女伴而言,她的心情更加 8427." >萧索。..
西北面山中隐隐有歌乐声传来,昆曲声腔绵细悠长,大约又是哪家庄园别墅的歌妓粉墨登场了。明代自嘉靖以后,江南一带风尚奢侈浮华,人们普遍好夸耀财富,冶游声色。不独富厚世家,温饱之家也从风而靡——画船箫鼓,无日不闻;梨园青楼,何日得暇。名士尤好以山水声妓自娱,自称“风月为朋,山水成癖,点瑟回琴,歌咏其侧”,苦节者往往被嗤为鄙夫。佘山为华亭山水胜地,多有达官贵人选择在此建筑别业,即所谓“居则造园,写则山水,烟云供养”。
只是在这烟冷水迢、寒禽衰草伴愁颜之际,忽听到另一边巧笑艳歌、煞是热闹,对比之下,愈发凸显自身零落、悱恻凄寒了。
柳如是一时心头有感,曼声吟道:“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王微比柳如是年长一辈,新认识对方不久,这次也是经朋友徐佛介绍,顺道搭乘她的画船来华亭为名士陈继儒庆贺七十五岁大寿。因为相识日浅,对这位美艳的相府下堂妾并不大了解。一路同行,只觉得她聪慧有个性,既坚定好强,又时时自伤,颇见矛盾之处,显是经历了一场大风大浪后,正处在对未来人生感到迷茫彷徨的阶段,毕竟年纪还小啊。此刻听了她随口诵出的诗作,大为震撼,不禁出声赞道:“好,好一句‘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王微成名已久,才名播于大江南北。这位美人学士素来清高自负,能得她一语褒奖,着实难得。柳如是却面无得色,“谁家”一诗实是有感而发,暗合她目下急欲寻找新归宿的心境。她只是凝视着远处的白鹤,幽幽道:“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却不知水中鹤……”
一言未毕,寒风呼啸而起,急急掠过水面,拂动芦苇,“沙沙”作响。酣睡中的白鹤被惊醒了。一鹤乍然冲天,千百只白鹤随之而起。当群鹤伸展双翼、振翅凌风时,望去恰似一朵朵轻快流动的白云。鹤舞长天,翩若惊鸿,翔薄云汉,一举千里。情形煞是壮观。
柳如是怔怔地凝视鹤群飞远,怅惘不已,道:“想不到我和微姊姊在此苦等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听到一声鹤鸣。看来这一趟华亭之行,终究是与鹤唳无缘了。”言下不无怏怏之意。
她当然并不完全是因为没有如愿听到华亭鹤唳而闷闷不乐,所首要不悦者,心事也——
她自幼被人卖入吴江盛泽归家院为妓,虽得鸨母徐佛宠爱,收为养女,精心抚育,教以诗词书画,然而徐佛的本意无非是要将她培养成色艺双全的名妓,当作未来的摇钱树。她日日见到归家院中的美貌姑娘们迎来送往,为讨好恩客极尽能事,不免对这种卖笑生涯极其厌恶。即使她自己无力自拔,却是本能地想要抗拒即将到来的青楼命运。可女子一旦落籍在娼家,除了靠侍奉男人来谋取出路外,再无他途可想。
心思细腻敏感的她常常离开浪声笑语不绝于耳的归家院,到梅畐桥上久久徘徊。梅畐桥的西北隅,即是著名的九娘楼遗址所在。
九娘亦是风尘出身,后成为明初富翁沈万三第九位小妾,因擅长琴棋书画,极得宠爱。沈万三专门将她安置在盛泽,修筑了豪华精巧的别室,用以金屋藏娇。别室即九娘楼,莅临水边,高达五层,胜境镂形,飞檐接翼。远远看去,仿佛天上的琼台仙宫。为了让九娘生活方便,沈万三大肆营造盛泽,在镇子内外遍种红梨梨花,飞青染绿,俨若仙区。九娘为人清雅,不爱金银珠宝,唯好瓷器,沈万三便专门为她在镇外建了一窟烧制瓷器的火窑。对于富可敌国的沈万三来说,天下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这位人称“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的大豪富,为了心爱的女子,甘愿挥洒万金,掷金如土,只为讨美人开颜一笑。而今九娘虽逝,玉碎香埋,九娘楼亦早被改作了酒楼,不堪回首,然佳人风韵,缕缕香魂,伴随着沈氏富甲天下、却不幸败于明太祖朱元璋之手的传奇故事,犹自飘荡在盛泽一方水土上。
洁白的梨花被轻风一瓣瓣剥落,飘入水中。落花有意,流水却煞是无情。她伤春怜花,不免开始忧虑未来的日子。可到了这一步,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无非只能企盼长大后得遇贵人为己赎身,早日从良,离开妓院这个火坑。如同九娘一般,她希冀遇到自己的沈万三。
机会很快就来了。吴江故相周道登之母周老夫人欲买一名心腹婢女,托人四下寻访,归家院鸨母徐佛也收到了消息。她知道养女柳如是心气很高,不愿意为妓女,便主动将她推荐给了周老夫人。
周氏是宋代理学鼻祖周敦颐后裔,为吴江巨富,周道登更是任过本朝宰相,官居首辅大学士,可谓赫赫名门。对于柳如是而言,这自然是个绝好的机遇。
说起这位周大学士,逸闻趣事颇多。他年轻时“少有器识,仪观甚伟”,是吴江有名的少年才俊。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中进士,选庶吉士,进入翰林院供职。明代制度,一甲进士授翰林院修撰,二甲为编修,以下为检讨。又将二甲、三甲中优秀者选为庶吉士,相当于“见习翰林”。按照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因而入选翰林院被称为“点翰林”,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周道登入翰林院后,吴江便盛传他有宰相面相,将来必定登堂入阁,光耀门楣,后来果然如此。只是他当上内阁首辅的过程,充满了意外。
天启年间,周道登出任礼部左侍郎。因他名列东林党人,阉党指使朝中对其不满者不断攻讦他的短处。周道登也不等皇帝下命,自己主动辞职还乡。然而到了天启五年(1625年),群臣廷选礼部尚书时,一致推举由闲置在家的周道登出任,可谓众望所归。当时朝政大权完全由大太监魏忠贤及其党羽把持,周道登却不肯阿附,被魏忠贤怒削其籍。如此,他非但没有当成礼部尚书,还在这场风波中沦落为一介平民。好在周家家境富裕,周道登本人对权势并不十分热衷,他也没有太当回事,乐得继续留在家乡坐拥美妾,风流快活。
崇祯皇帝即位后不久,即将魏忠贤罢黜赐死。彼时内阁中,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四名大学士都是魏党党羽,不足倚靠。为了培养自己的亲信,崇祯命令大臣推荐十个能力人品出类拔萃的宰相候选人,周道登也位列其中。
最为离谱的是,崇祯皇帝不是根据才学来评估这十名候选人,而是效仿“古枚卜典”,将十人的名字写成字条放入金瓶中,焚香肃拜后,用抓阄的方式来决定宰相人选。结果依次得钱龙锡、李标、来宗道、杨景辰四人。
有大臣见崇祯并不满意,猜想皇帝心仪的人尚未中选,便主动上前,以天下多故为由,奏请增益一二人。崇祯果然应允。于是继续抓阄,得周道登、刘鸿训二人。崇祯这才长舒一口气,露出了笑容。
周道登、刘鸿训均无突出政治才干,之所以为群臣推选,是因为二人都曾忤逆魏忠贤,被阉党削籍为民,由此反而在朝野落得美名。当时有人推测,崇祯心中最瞩目的宰相人选其实是周道登,这一点很快被验证。
天上的馅饼就这么幸运地掉在了周道登头上,较之费尽心机却不得入阁的东林党领袖钱谦益而言,他可称得上是运旺时盛了。据说圣旨到达吴江时,周道登本人目瞪口呆,显然毫无心理准备。他随即应召赴京,第一次晋见崇祯皇帝时,提出了三条建议:一曰守祖制,二曰秉虚公,三曰责实效。外加一条,更改票拟制度。前面三条都是空话虚话套话,但最后一条却是实实在在的重大举措——
明代制度,百官向皇帝上书,要先送内阁,由内阁大学士审议,提出初步的处理意见,称为“票拟”,再送交皇帝御批。皇帝用朱笔在奏章上批示,叫作“批红”。有的皇帝疏怠政事,便由司礼监太监代笔。由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废除了宰相和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制度,这套票签程序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行政效率,但弊端也显而易见,间接促进了宦官势力的崛起。在整个权力体系中,司礼监太监高踞在顶点。当某位皇帝懒于处理朝政时,宦官便有机会滥用权力、胡作非为,如正德一朝的刘瑾,天启一朝的魏忠贤,都是典型的例子。
周道登请改票拟制度,其实是吸取明熹宗时魏忠贤权倾朝野的教训,要求限制司礼监权力。又奏道:“履霜坚冰,渐不可长。如果还是那套制度的话,只怕去了一魏忠贤,又会来一魏忠贤。”
虽然天下人都知道票拟弊端不小,但这套制度始于明宣宗之手,算是祖宗流传下来的制度,从无人敢在皇帝面前非议其不合理性。周道登第一次朝见崇祯皇帝,便婉言指出司礼监权力过重,令一旁诸多宦官为之侧目。
好在崇祯为人刚愎自用,最怕大权旁落,听了倒很是欣喜,当即晋周道登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不久又进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只在一夜之间,周道登便由平民一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明首辅。
然而这位周大学士在朝堂上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某日上朝时,崇祯正与群臣议事,周道登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崇祯看见,就问他为什么发笑。周道登的反应极其古怪,既不回答,也不请罪,只木讷地站在那里,仿佛中邪一般,情形甚是可笑。好在崇祯并未多计较。退朝后,另一内阁大学士钱龙锡埋怨周道登失态。周道登答道:“我已经笑了,又怎么啦?”如此应答,令人大跌眼镜。
又有一次,崇祯御经筵,顺口问道:“宰相须用读书人,当作何解?”周道登一时答不出来,呆了半晌,才道:“容臣回到阁中查明后,再回奏皇上。”
某日朝会,崇祯皇帝见某官员奏疏上有“黑齿”一词,不解其意,便向周道登请教。周阁老想了半天,竟回奏道:“黑齿,齿发黑者也。”崇祯又问“情面”一词,周道登回答道:“情面者,面情之谓也。”
这种无所谓的回答,竟然出自堂堂阁臣之口,不但令崇祯皇帝哭笑不得,就连侍立在旁边的太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因为周道登奏对鄙浅,由此被时人公认为不学无术,传以为笑。到了崇祯二年,皇帝再也无法忍受,便令周道登致仕退休。
周道登是吴江历史上首位参与国家中枢的官员,当他成为朝野的笑柄和谈资后,家乡人也感到面上无光,不大愿意多提吴江其实出过一位内阁首辅。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更多的政治事件暴露出当今崇祯皇帝多疑猜忌的本性时,开始有人怀疑之前周道登为首辅时的种种表现是有意为之。只需要重新回头审视与周道登同时入阁的五名大学士的命运,便足见在崇祯一朝当宰相有相当大的风险——
崇祯元年六月,来宗道和杨景辰遭到遣返致仕,名列“阉党”。来宗道坐徒赎为民,杨景辰忧惧成疾卒于家;崇祯元年十月,刘鸿训以事忤旨革职,流放代州,后死于代州戍所;崇祯二年,钱龙锡受袁崇焕杀毛文龙一事牵累,谪戍定海卫,直到明亡后才被放归;崇祯三年,李标主动辞职。
也就是说,崇祯即位后首批入阁的六名大学士中,钱龙锡和刘鸿训获罪下狱,来宗道和杨景辰卷入逆案遣返,周道登被罢职,李标致仕。这一切,只发生在两年之内。真正得以善终的只有周道登和李标两人。
若周道登果真是平庸愚蠢之人,连基本的朝堂奏对都无法应付,当年如何能被点入翰林?如何能在初次觐见时即令崇祯龙颜大悦,有相见恨晚之意?又如何敢冒着得罪宦官一党的风险,直谏更改票拟制度?有人怀疑他实则是大智若愚,入阁拜相后,逐渐看出崇祯阴刻狭隘、不足共事,干脆处处表现得不称职,贻笑大方,由此顺利脱身。
但无论如何,周道登出任过大明首辅的经历足以照耀周氏门第,加上其家资富饶,家中田产、庄园多不胜数,堪称吴江第一名门大户。柳如是初被买入周府时,心底里是很欣慰的,虽是侍婢身份,但毕竟摆脱了人尽可夫的娼妓命运,若是能讨得主人喜欢,日后得以放归为民也说不准。所以她竭力迎合周老夫人。她性本聪慧,又刻意奉承,果然大讨周老夫人欢心,但却由此引起男主人周道登的注意。周道登已年近六旬,依旧不改少年秉性,风流好色,他对柳如是一见而怜爱,强行向母亲索要,将她纳为侍妾。并依唐诗人李商隐“对影闻声已可怜”诗句为其改名影怜,亲自教她作诗习书法,宠爱难言。
柳如是在归家院时,也曾得养母徐佛精心培养,学习诗词书画,颇有天赋灵性,小小年纪便已是归家院群芳之翘楚,她也对此颇为自得。跟了周道登之后,方知道盛泽之外更有广阔的天地。而她的丈夫周道登也不是传说中那么愚不可及,除了好女色这一条外,他其实算得上淡泊名利、恬淡诚悫,有温然长者之风。他对她的极尽宠爱,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心理满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甚至将周家当作了自己的归宿。
可惜,好运于她总是不能长久。很快,她遭到群妾陷害,被污称与周府年轻琴师忘澜暗中通奸。因忘澜抢先逃走,又窃走了周府诸多贵重财物,她难以自辩,遂被周道登重重迁怒。若不是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周老夫人阻拦,怕是她早已死在私刑之下了。
当然,周府她是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这次周道登表现得可没有那么厚道,将她重新卖回了归家院,等于是鸨母徐佛将原先周家买婢的钱一分不少地退了,重新换回了柳如是。
只是,此时的柳如是已经不再是一年前的她了——她被周府逐出,非但失了终身依靠,还被冠以与琴师暗中通奸的罪名,被时人视为淫贱之辈。回到盛泽当日,她在梅畐桥上指天发誓,宁可为妓,也绝不再嫁作人妾。次日起,她便高张艳帜,开始了正式的娼妓生涯。为了报复周家,她甚至公然打出了“相府下堂妾”的名号,一时四方慕名造访者如云,舟楫相蔽而下。她与诸多才子对酒共枕,联诗咏志,放浪形骸,荡不可言,遂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吴江名妓。
她也知道此种自甘堕落的生活并不能长久,可被逐周府一事带给她的伤害久久不能抚平。既然周府对外称她被逐是因为行为放荡不检,她便要做出放荡不羁的实际姿态给他们看看,所以才刻意纵情,放意肆志,无所顾忌。
在她日益沉沦之际,上天忽然眷顾了她。有一位出手阔绰的客人买了一艘极其华丽的画舫送给徐佛,徐佛则慷慨地转送给义女,又赠以使女、小厮和财物,让她行船往来于江浙金陵之间,结交名士,寻找合适的夫婿人选,这才将她从放荡不羁的娼妓生涯中及时拯救了出来。
只是孤身一女,漂流四方,如浮萍一般无根无依。落叶最知秋寒,飘零最觉痛苦,以致听到丝竹乐声,便要慨叹一番“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王微是徐佛的好友,对柳如是的际遇略有些了解,知其情绪不佳,婉言安慰道:“这次来华亭虽是为陈老爷子贺寿,然云间风光旖旎,令人倾倒。隐娘喜欢的话,大可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有的是机会听到华亭鹤唳。”
柳如是虽在妓院长大,却是个有主张的女子,很难听得进旁人的意见,只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回身问道:“陈府接应的人还没有到吗?”
使女荷衣跟柳如是年纪相仿,忙应道:“还没有。要不要叫勇夫哥哥上岸去看看?”又道:“景氏三兄弟上岸采购补充物资,去了好一阵,也该回来了。也许再多等一会儿,他们会带回来一些消息。”
荷衣和勇夫都是归家院鸨母徐佛赠送给柳如是的下人,平日荷衣负责服侍起居,勇夫则负责跑腿传话。掌管画舫的船家则是专门雇请的艄公,名叫白面。手下有四个徒弟,分别名狮峰、景大、景二、景三,负责行船。
柳如是尚不及回答,岸边忽传来嘈杂的叫嚷声。画舫不断倾荡摇晃,当是陆续有人跳上了船。
荷衣道:“咦,说曹操曹操就到,是景氏三兄弟回来了吗?”
话音刚落,便听到小厮勇夫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们想做什么?哪有随随便便地闯到人船上的道理?”又扬声叫道:“面叔,快,来了强盗!”
面叔即是负责掌舵的艄公白面,是个孔武有力的精壮汉子,四五十岁年纪。他闻声自底舱抢出来,大吼一声,道:“青天白日,哪儿来的强盗,敢到这里来撒野!”
他生得虎背熊腰,又声如雷霆,重重一跺脚,船板“咯吱”一声,虽没有裂开,却自缝隙间扬起尘土来。如此架势,登时将数名登船者震住了。
那些贸然闯上画舫的陌生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有人愤愤应道:“谁是强盗?我们是赶来捉拿强盗的。”
勇夫原是妓院打杂的小厮,口齿伶俐,且从来都是得势不饶人,立即冷笑道:“笑话,我们才刚到松江不久,连船都没有下过,怎么就成强盗了?”
一人道:“不久前,有盗贼盗了我们徐家主人的财物。有人亲眼看见盗贼往这边来了。渡口就只有这一艘船,盗贼一定在你们船上。我们要搜船。”
勇夫道:“你们无凭无据,就随随便便闯到人家船上,我看你们倒是像盗贼。”
立即有人怒道:“你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谁?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徐三公子。你敢对我们公子无礼,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又有人嚷道:“你们这些外地来的,有意窝藏盗贼,是不是跟歹人一伙?”
徐三公子一行有七八人,有手拿棍棒的,有手持鱼叉的,气势汹汹,一语不和,便有仗着人多、上前动武的意思。勇夫一见对方来者不善,急忙朝后缩去。
白面却是上前一步,叉手而立,道:“想动手?好啊,俺正好很久没有打架,皮肉痒得很咧,来吧。”又挥手命赶过来帮忙的徒弟狮峰退下,不屑地道:“打架不在人多,你给俺在旁边好好看着。”
对方人多势众,也不甘示弱。一触即发之时,忽听得有女子声音道:“这艘画舫是私人所有。本朝律法,强闯民居已是不小的罪名,若是再加上斗殴一条,可就是大罪了。”
循声望去,原来是柳如是听到动静,从二楼走了下来。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是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领头的闯入者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白脸公子,望见佳人天降,冉冉风华,婉媚绝伦,登时浑身发热,血气冲头,身上寒气一扫而光,呆在了那里。
柳如是命白面退下,又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我船上做什么?”那年轻公子只张大了嘴,脸涨得通红,瞠目结舌地盯着她,浑然不知回答。
他身后一名从人见主人失态,忙道:“这位是我家主人徐三公子,华亭徐公文贞之后。”
柳如是道:“原来是徐首辅之后徐三公子,久仰。”
徐阶执政时,为民办了许多事,减轻百姓负担,着力纠正严嵩担任首辅期间的乱政、怠政现象,朝野称之为“名相”,即使后来因争权失势罢官,声望依旧极高,但其后辈无杰出之士。他还在世时,就曾被著名清官海瑞弹劾,称其子弟无法无天,横暴乡里。
柳如是可从来没有听过这位徐阶的曾孙徐三公子,所谓“久仰”,只不过是一句客套话罢了。又问道:“徐公子造访寒舍,有何贵干?”
徐三公子名叫徐来,嘴唇嚅动半天,才挤出来三个字:“我……我……我……”
柳如是见徐来神色,知道他为自己容光所倾倒,但对方既是名门公子、前朝宰相之后,早该见多识广,如此失魂落魄,实在憨傻得可爱,不禁莞尔一笑。徐来见美人轻展笑颜,一笑倾城,愈发神驰魂荡,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一旁白面看见,料想危机已解,哼了一声,自领了徒弟狮峰往底舱去了。
忽听见岸上有人问道:“这是盛泽来的画舫吗?在下宋征舆,是替眉公陈老先生来接王微、柳隐二位娘子的。”
眉公即是佘山名士陈继儒之号,也是这次柳如是和王微特意赶来祝寿的老寿星。勇夫忙应道:“正是。隐娘在此。”
宋征舆便与同伴李待问一起登船,见到船首聚了不少人,内中还有乡里熟人,极为诧异。
宋征舆问道:“徐来兄,你在这里做什么?”不待徐来回答,一眼瞥见柳如是俏立一旁,神情洒落,倜傥风流,呆了一呆,便抢上前与厮见,主动报了自己和同伴李待问的家世姓名。
柳如是微笑道:“久闻松江宋征舆宋公子文章以博赡见长,才气睥睨一世,我还以为是位老成君子。今日一见,方知是少年才俊,竟如此年轻。”
宋征舆大喜道:“隐娘也听过我的名字?”柳如是笑道:“当然。陈子龙、李雯、宋征舆,大名鼎鼎的云间三子。谁没有听过,就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宋征舆字辕文,号直方,其家族是云间著姓名门望族,鱼鱼雅雅,一门唱和。他的年纪与柳如是相仿,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虽自负才气,气盛自傲,早听过无数赞誉,但这话从一位娇俏可人的名妓口中说出来,还是忍不住心花怒放。那一刹那,身子轻飘飘起来,仿若升到了云端,而眼前的美人,也是如岚如雾,超凡脱俗了。
他勉强定了定神,才道:“陈子龙陈兄和李雯兄都已到了东佘山居,正与复社诸老友畅谈。稍后我亲自为隐娘引见。”
柳如是道:“隐娘一日之内得识云间三子,甚是荣幸。”又转向那名同伴,道:“云间李待问李公子书法精绝,隐娘久闻大名,亦是心生仰慕已久。”
李待问年近三十,表情肃穆,一望便是老成持重之人。他略微愣了一下,才道:“雕虫小技而已。隐娘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柳如是笑道:“听闻李公子视董其昌董老先生为劲敌,日夜思虑一较高下。我还以为李公子是个争强好胜之人,想不到今日一见,原来是位谦谦君子。”
董其昌,字玄宰,号思白,别号香光居士,华亭人氏,人称“董华亭”。他才华俊逸,好谈名理,在隆庆五年十七岁时参加松江府会考,被松江知府衷贞吉认为写字太差,只得了第二名,从此发愤临池,成为当世书画名家。其书法出颜真卿,遍学魏晋唐宋诸名家,涉及面广而能自创风格:行书古淡潇洒;楷书有颜真卿之率真韵味;草书植根于颜真卿,兼有怀素之圆劲和米芾之跌宕。最难能可贵的是,董氏丝毫没有邯郸学步,能始终如一地表现自己的风格。他推崇以禅论画,自称作画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被世人奉为信条。
除了在书画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外,董其昌的仕途亦是一帆风顺。他于万历十七年(1589年)中第二甲第一名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五年后获授翰林院编修。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明神宗长子朱常洛出阁讲学,充任讲官。泰昌元年(1620年),明光宗即位,为太常寺少卿、掌国子司业事。天启二年(1622年),参修《泰昌实录》。天启五年(1625年)官至南京礼部尚书,次年辞官。崇祯皇帝即位后,又召其任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
董其昌才艺虽高,但人品饱受争议。他在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出任湖广提学副使时,将“明日不考文”当作考试题,以愚弄学生为乐。而在故乡华亭,董其昌更是出名的恶霸,他手下豢养了大批恶奴,常常放债霸产,为害乡里。董其昌本人崇尚“乐生”“渔色”,好修房中术,他手下奴仆便常常引诱童女到董宅,供董氏修炼,采阴补阳。民众告状无门,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九月,董其昌将至交好友陆兆芳家的使女绿英引诱奸淫后,藏娇于其别业白龙潭护珠阁。绿英乘人不备,逃回泖口。董其昌难舍绿英美色,派儿子董祖权带领一百多名家奴前往陆家庄,强行劫走了绿英。陆家人报案后,地方官府畏惧董其昌声名和势力,不敢接办。董其昌连襟范纳斋之子范昶时为华亭县学学生,正是满腔热血的激愤青年,得知事情经过后,将董氏恶行编撰成《黑白传》一书,内有“白公子夜袭陆家庄,黑秀才怒斥龙门里”书目。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白公子”是指董其昌,因其别号思白,而黑秀才则是指陆兆芳,因其人肤色黝黑。说书艺人钱二得书后到处说唱,众人由此得知了董氏的劣迹,一时众口一词,纷纷指责董氏。
董其昌得知后,不但不设法平息众怒,反而采取了更为强硬的措施。
不日范昶被人痛殴,很快暴死于家中。范母偕范妻及四名仆妇,乘轿直至董府哭诉,讨要说法。结果范母、范妻被鞭打出门,四名仆妇被剥光衣服后绑在椅子上被人肆意凌辱。
次日,范母气得吐血而死。
如此灭绝人性的丑行居然发生在堂堂董宦府内,事情传扬开去后,终于激起民愤。华亭县学学生联名向官府告状。大街上满是声讨董氏的揭帖和传单,又有歌谣传唱道:“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四乡含冤受屈的乡民闻说后,纷纷聚集在城内外,甚至有不少乡民趁夜潮摇船到华亭。数以万计的民众如巨潮般包围了董府。董氏居然命恶奴从大墙内抛砖头和粪便,想驱赶乡民。火山终于爆发,乡民们一拥而上,拔下董府旗杆,撞开董府大门,将董家二百余间画栋雕梁、朱栏曲槛烧成灰烬。董其昌历年辛苦搜集的古今珍贵书画篆刻收藏,全部被付之一炬。传闻 href='2205/im'>《金瓶梅》原本手稿,即毁于这场大火。此即著名的“民抄董宦”。
变故发生后,董其昌狼狈逃离华亭,数月不敢回来,又分别向县、府、道、抚四级衙门告状。朝廷虽然有心偏袒,然董氏在地方上实在民愤太大,官府怕激发民变,也将此案做了轻描淡写的处理。
无论董其昌如何声名狼藉,品行如何卑劣污秽,不可否认的是,他在书画艺术上取得的成就当世无人能比,史称“天才俊逸”。然而华亭地灵人杰,偏偏又出了个后起之秀李待问。传闻其人书法在董其昌之上,且自视甚高,遍走华亭,凡街坊寺院有董其昌题写的匾额楹联,便随手往旁边墙壁上写上一通,好让人评判到底谁的字更好。董其昌本人也曾好奇来观赏,看后品评道:“书果佳,但有杀气,怕是此人不得好死。”此即柳如是所提“争强好胜”之来历。
李待问尚不及回答,宋征舆忙笑道:“李兄为人其实是极谦逊的,他只是不满董氏以才华争势,贪婪霸道,鱼肉乡民。当日董先生以‘杀气’二字品评李兄书法,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但其实是视李兄为劲敌。听说他担心李书流传将掩其名,所以暗中派人在坊间搜罗李兄字迹,然后焚毁,以绝传世。这本身已是间接承认李兄书法在他之上了。”
柳如是道:“我见过李公子的书法,清劲秀健,内中透露着英气和刚烈,怎么能称是杀气呢?”
李待问怔了一怔,才问道:“隐娘是在吴江故相周相公府上见过在下的作品吗?”
宋征舆忙道:“哎呀,在哪儿见的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隐娘赞许你的书法。”他心思颇快,料想柳如是被逐出周府不久,必不愿意提起往事,是以急忙出头解围。
柳如是微笑道:“不碍事。是的,我的确是在周相公府上见过李公子的行书诗轴。”
她表面泰然自若,却也不愿意再多提这个话头,又问道:“李公子是书法大家,可否指点一二,若是我想学写字,该如何学起?”
李待问想也不想,随口答道:“不妨学欧阳询。欧体笔法险劲,猛锐长驱,若草里惊蛇,云间电发,又如金刚瞋目,力士挥拳。隐娘性情清峻秀丽,又饶刚健之气,最适合学欧体,铁腕银钩,奇气满纸,定可尽脱寻常女书的柔媚闺气。”
柳如是胸口“咯噔”一下,只默默念着那句“隐娘性情清峻秀丽,又饶刚健之气”,心道:“谁道知音难遇?这李待问便是我的知己,他一眼便看出我不愿意落入庸脂俗粉的俗套。”呆了一呆,自觉有些失态,忙招手叫过王微,为几人引见。
又寒暄一阵,宋征舆这才得闲问道:“徐来兄也是慕名来拜访隐娘的吗?好快的消息。”
徐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他本不是笨口拙舌之人,但今日不知如何分外紧张,竟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勇夫插口道:“这位徐三公子来者不善,他莫名带人闯上船来,称我们跟盗贼是一伙儿,还打算动手打人呢。”
徐来道:“啊……不是……不是这样的……”一时情急,大冬日的寒冷天气,额头竟急出汗来。
一名口齿伶俐些的从人忙道:“不是,我们是追踪盗贼而来。”当下叙述了经过。
原来明日是十一月初七,也是华亭老名士陈继儒七十五岁大寿。陈继儒虽从来没有做过官,却有“山中宰相”之称,名满天下,是江浙士林领袖人物。这几日有不少人专程赶来佘山为他祝寿,柳如是和王微就是其中之一。山阴名士张岱曾请陈继儒为其作《古今义烈传》作序,这次也特意为陈氏华诞赶来华亭。张家与徐家是世交,张岱提早到后,便暂时借住在徐来家中。徐氏号称华亭首富,家中字画、善本、珍玩不少,均收藏在佘山别墅水西园中。今日徐来引张岱和另一远道而来的朋友余怀到水西园中观赏善本藏书时,忽意外发现阁楼中有一黑衣蒙面男子正站在窗下读书。众人尚在惊愕之时,那男子已扔掉书本,提着一个包袱自窗口飘然而出。徐来这才意识到那男子是名窃贼,急忙呼叫仆人赶去追捕。仆人反应迟钝,反而被行动敏捷的客人张岱、余怀抢了先。
一路跟踪到隔壁的绣楼,却见那蒙面男子正手持剪刀,举剪要剪下织布机上的缂丝。那幅缂丝正是徐家预备送给陈继儒做寿礼的生辰礼物,是由徐家长媳吴氏亲自带领数十名绣工花费数月精织而成。吴氏是缂丝名匠吴圻之后,是吴氏针法的唯一传人,绣技举世无双。那幅缂织的是沈周《蟠桃仙》,画中人物传神,栩栩如生,上方诗文书法遒劲,气势雄壮。全幅深得原画精髓,极细微处,均缂织无遗,内中夹以金丝及孔雀翎毛,单以价值论,不下数万金。
张岱出身富贵,精于鉴赏,一望见那幅缂丝便知是稀世珍品。他最见不得暴殄天物,当即喝叫一声,抢先上前去阻止。孰想那蒙面男子会些功夫,一下子就将张岱推倒在地。余怀急忙上前帮忙,那蒙面男子手腕中蓦然翻出一柄匕首,刺伤了余怀,随后趁众人手忙脚乱上前救人的工夫,轻身从窗口飞跃逃走。
所幸那男子本意不在杀人,出手不重,余怀只是受了轻伤。然贵客在奴仆环伺的水西园遇刺受伤,徐来大失颜面,勃然大怒,一面派人去官府报案,知会巡检司注拦截,一面亲自带人出门追捕盗贼。?t>
水西园位于华亭县城外,临近佘山,地处偏僻,加上天气寒冷,外面行人不多。徐来一行追了出来,有路人称看见一黑衣男子往渡口方向跑去,遂追了过来。到渡口时,发现只停有一艘画舫。众人料想盗贼无处可去,必是溜上了船,遂直闯上来搜查,由此跟小厮勇夫发生了肢体冲突。
勇夫忙道:“这些人不招呼一声,直闯上来,小的上前拦阻,他们就指责船上窝藏了盗贼,跟歹人是同伙呢。”
柳如是因是外来之客,本一直保持和善的态度,听了这话陡然面色一沉,极是不快。但她当着宋征舆、李待问又不好发火,只得强忍怒气,冷冷道:“画舫靠岸后,我和微姊姊一直站在外面眺望风景,并没有留意到有人上船。”
勇夫接口道:“徐公子家的园子是在西北方,对吧?那个位置,往西是山林,往北是大道,往东是市集,往南是渡口。那盗贼既无人接应,为何会朝没有出路的渡口逃来,这不是下下策吗?”
众人细细一寻思,果然是这个道理。
宋征舆道:“徐来兄,这位小哥儿分析得极有道理。盗贼露了行踪,最要紧的逃命,无论是往北还是往东、往西,都比往南有利。你是不是搞错了?”
徐来嗫嚅道:“这个……”他目光下斜,不敢再像适才那般死盯着柳如是不放,却也不断偷眼打量她的反应。
勇夫适才被徐家仆人推搡了几下,差点跌个跟头,心中忿恨难消,此刻见己方占了上风,而柳如是又对那徐三公子并不如何看在眼里,便有意令对方出丑,讥诮道:“徐公子坚持称盗贼上了船,我家隐娘人在二楼,我在一楼,面叔在底舱,我们船上有六个人、十二只眼睛,没有一只眼睛看到有盗贼上船。难道他会隐形不成?”
徐来颇为尴尬,讪讪道:“这个……也许是那人看错了。”
宋征舆埋怨道:“徐来兄,隐娘是陈老夫子专程邀请的贵客,你没弄清楚就闯上人家的画舫,还平白冠以罪名,未免太莽撞了些。”他的心思全在柳如是身上,也不等徐来回答,转头笑道:“两位小娘子,我们这就动身出发吧,免得眉公久等。”
柳如是冷笑道:“徐公子手下既然坚持窃贼上了我这艘画舫,还是让徐公子先搜一遍吧,免得落下窃贼同伙的名声。”
徐来怔了一怔,随即连连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是我弄错了。适才冒昧上船,惊扰了小娘子,徐某十分过意不去,改日再赔礼道歉。”忙不迭地领人下船去了。
柳如是这才命使女荷衣取了礼物,又命勇夫留下来照看画舫。勇夫本以为可以跟去寿筵,大大地开一回眼界,听了不免失望。
荷衣便道:“反正娘子有宋公子等人陪伴,不如我留下来,船上也好有个烧火做饭的人。”
柳如是想了想,道:“也好。”又特意叮嘱勇夫道:“咱们是外来的,人生地不熟,可别再轻易跟人起争执。”
勇夫虽不能赴行佘山,但荷衣主动留了下来,有失必有得——正好可以趁柳如是不在,与老相好在画舫来个翻云覆雨,寻一把鱼水之欢——当即应了。
柳如是便与王微跟随宋征舆、李待问下船,赶去陈继儒的山间别墅。
雪逐渐大了起来,天光变得微弱。纷纷扬扬的雪花与凛冽的寒风交融在一起袭击着人的心脾。
再回望青浦渡口,画舫已被一片濛濛水雾笼罩,只能窥见浅浅的轮廓。流水迢迢,寒江漠漠。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那一刹那,柳如是流露出一种苍老之气来,仿佛过去就在自己的身后,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辨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逝者如斯,竟然就这么走过来了。流逝,注定是苍凉的起源,却也应该可以成为新的希望。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微忽然叹道:“灵妃艳逸,时见江湄。丽服微步,流盼生姿。交甫遇之,凭情言私。鸣佩虚掷,绝影焉追?”
第二章 褦襶宴坐,赏音之怀
但她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呢,不然如何还在韶华已逝的年纪来这等喧哗暧昧的场合抛头露面?情知好梦都无用,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过去了,而柳如是还是豆蔻娉婷,她期盼她能有一个好的结局,感情有所归依。
碧玉堂西红粉楼,长安思妇忆凉州。
咸阳桥上三年别,回乐峰前万里愁。
秦地烟花明月夜,汉家关塞白云秋。
梦魂欲识金微路,应逐交河水北流。
——宋征舆《古意》
华亭以陆机、陆云兄弟及仙鹤知名于世,直到唐代才正式置县。元代时升为松江府,明代沿袭,下辖华亭、上海、青浦三县,府治设在华亭县。
佘山位于松江府城城北二十五里处,又分为东、西二峰,处处生满翠竹。山风徐来,阵阵竹啸,再经山谷回响,就变成轻吟低唱,隐隐约约,仿若人语。此即古今闻名的“佘山竹啸”。华亭名儒陈继儒有传世画作《潇湘图》,就是由此而得到灵感。
有竹即有笋。奇特的是,佘山所产竹笋不但清甜新嫩,还带有一股天然的兰花香味,遂成为华亭一大名产。
佘山虽是小水小山,不见雄奇魁伟,却自有江南清秀俊气。如此风光秀丽之地,自然吸引了不少名士到此隐居。佘山两峰,筑有不少名园精舍,以施绍莘的佘山、陈继儒的东佘山居、徐家的水西园为最著。
文人雅客钟爱在佘山结庐定居,这一带寺院之众亦列于九峰之首。除东庵普照寺、中庵灵峰庵、西庵宣妙讲寺三大庵外,还有潮音庵、弥陀殿、华藏庵等。北宋太宗年间,有僧人德聪来到佘山东峰结庵修行,还驯养了两只青黑色老虎,名大青、小青,出入常有二虎相伴。后德聪圆寂,大青、小青亦悲伤而死。人们将德聪和二虎同埋在山顶绝境处,又在坟旁修塔,取名“聪道人塔”。又因有名为“秀”的道士亲自参与建筑此塔,塔成后引火自焚殉塔,所以亦称“秀道者塔”。此塔为八角十三层密檐式砖木结构,形体修长挺拔,有杭州宝俶塔风韵,屹立山河,笑傲岁月,成为佘山的象征。
陈继儒的东佘山居即位于聪道人塔之南。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又号麋公,华亭人氏。万历初年为松江府学生员,辞章出众,与同学董其昌齐名,“三吴名下士争欲得为师友”。
本来陈继儒可以跟董其昌一样,通过科举步入仕途。然而当他参加科考时,亲眼目睹官吏粗暴对待考生,搜检无状,受到很大刺激,认为此非待士之礼,遂退出考场。并公然声称“朝廷以科举取士,使君子不得已而为小人也,若以德行取士,使小人不得已而为君子也”,于二十九岁时取其儒士衣冠而焚之,表示与科举绝缘。此举惊世骇俗,一夜之间,闻于吴越。
谢去青襟后,陈继儒决意隐居山中。他曾论山居八德:“山居胜于城市,盖有八德:不责苛礼,不见生客,不混酒肉,不兑田宅,不问炎凉,不闹曲直,不征文逋,不谈仕籍。如反此者,是饭侩牛店,贩马驿也。”自称“闭门阅佛书,开门接佳客,出门寻山水,此人生三乐”,先筑“乞花场”于小昆山,五十岁移居东佘山,始筑东佘山居。他称“今世之昏昏逐逐,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而天下竞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酲”,欲将山居营建成一处清凉世界,为此他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终将东佘山居打造成松江最著名的园林别墅。
陈继儒本人博学好古,于经学文史、金石书画无所不通。远近文人,竞与结交,东佘山居遂成为南北文人的聚会场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佘山也因之而名满天下。
陈氏又延招吴越间贫儒寒士憩居于此,相互手章摘句,或在九峰三泖间采风撷俗,刺取其琐言僻亨,荟革成书。久之,陈氏不少著述如《岩栖幽事》《珍珠船》等流传遐迩。甚至有传闻说,有“天下第一奇书”之称的 href='2205/im'>《金瓶梅》即是陈继儒供食的某位贫儒寒士所作。
陈继儒诗文淡宕逸意,多能道人所未道,或摇曳空灵,或禅意盎然,自谓“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淡宕故也。”四方征其文者,束帛挺金,造请无虚日。当时的文坛盟主王世贞对其文辞颇为赏识,兼之同窗好友董其昌在京师为之延誉,一时地方官吏无不造谒其门,咨询地方利弊,甚而“守令之臧否,由夫片言诗文之佳恶,冀其一顾”。时人呼他为“山中宰相”,号称“远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词章,近而酒楼茶馆,悉悬其画像”。其隐居之处东佘山居亦被称为“宰相衙”,其声望若此。
如此人物,自然引起了海内外的重视。东林党领袖顾宪成曾延聘陈继儒去无锡讲学,却被婉辞推却。崇祯三年(1630年),松江知府方岳贡亲自驱车至佘山,请年过七旬的陈继儒出山主修府志。按照惯例,纂修方志通常由闲居乡里的缙绅地主担任,请一个隐逸布衣来领衔修志,可称得上破天荒的大事。崇祯皇帝亦听闻陈继儒大名,二次下诏征聘其入翰林院,终坚辞不出,继续过他“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山中生涯。陈氏遂又多了个“陈征士”的雅称。
陈继儒隐居山中,几十年不踏入城中一步。他多次推辞朝廷征召,无疑是淡泊名利的,但其人古道热肠,对后辈好学者大肆提携,不遗余力。不少人纂撰之作邀他题跋,多乐于为之。然而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却有自己的立场和气节。天启年间,大宦官魏忠贤专权,为了讨好这位“九千岁”,各地纷建生祠为之纳福。松江府学生员周宏璧也跟风而动,在白龙潭北为魏忠贤建祠,并请陈继儒为之作记。彼时魏忠贤权势熏天,大力铲除异己,凡得罪他的人都被极尽荼毒之能事,政治极其黑暗。陈继儒若是不肯答应作记,势必会得罪魏忠贤,怕是难逃报复。不料他却说出一番有力的推辞来:“你等为魏公建生祠,本意是要得其欢心。魏公心性不雅内相,要作文表其功业,达官贵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若是以布衣从事,魏公很可能会以为你等轻视他。不如于在朝卿相中选一与魏公亲厚者作记,庶博解颐,不负盛举。”由此巧妙地推脱了作记一事。
除了诗画文章外,陈继儒在造园艺术上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称“居山有四法:树无行次,石无位置,屋无宏肆,心无机事”,又称“不能卜居名山,即于岗阜回复及林水幽翳处,辟地数亩,筑室数楹。插槿作篱,编茆为亭。以一亩荫竹树,一亩栽花果,二亩种瓜菜。四壁清旷,空诸所有”。他的别墅东佘山居即是其造园理论付之于实践的产物,以山池为中心,巧于因借,混合自然。内有宝颜堂、晚香堂、顽仙庐、白石山房、神清之室、清微亭、水边林下等十余景点。山居处处植满松杉、古梅和翠竹,松杉参天入云,梅树古朴廓落,竹子清幽婆娑,均是主人的至爱。
晚香堂是会客宴集之所,在群室中最为阔大,陈继儒七十五岁大寿的寿宴即安排在这里。其名得自唐人郑谷只诗句“晚香延宿火,寒磬度高枝”。采用江南最常见的中、左、右三组纵列院落组群,沿中央纵轴线建有门厅、轿厅、大厅,再往两旁布置客厅、花厅、书房等,后部建二层楼房,楼上宛转相通,结构复杂,形似迷宫。
柳如是一行到达晚香堂时,大厅中临时搭建了一座戏台,戏台三面和厅中环列着近四百盆盆栽梅花,五颜六色,清香扑鼻。花盆均是精细的青色瓷器。彼时瓷器虽然价格低廉,最贵者不过三五钱银子,然近四百盆瓷器加起来,亦价值逾一百二十两,足抵十家农户一年食用之费,可谓奢侈之极。这还没有算上四百株梅花的栽培和运输费用。
戏台上正在上演一出好戏。下面座席中坐了不少人,男女夹杂,比肩齐膝。明代礼教甚严,这些妙龄美貌妇人既然是公然与男子同进同坐,当非良家女子,而是跟柳如是一样的身份,是专程赶来佘山为陈继儒寿宴助兴的娼妓,金陵当红名妓李十娘、王节、李贞丽、李傃等均在其中。
自明代中叶以来,文人娱声妓,名士悦倾城,风流更是异于往时。世风认为“士大夫苟不能干云直上,吐气扬眉,便须坐绿窗前,与诸美人共相眉语,当晓妆时日为染螺子黛,亦殊不恶”,即使是陈继儒这样类似楷模的山人,亦不能免俗。
柳如是自小在妓院长大,亦是南曲行家,见台上生旦扮相俊美,唱腔华丽,情韵悠然,便驻足留神听了一会儿。
却见台上女旦字正腔圆地念道:“呀,好一执玉杯!色如白雪,制若鬼工,世间何以有此尤物!”小生应道:“此杯名盘龙和玉杯,俗称‘一捧雪’是也。”随即细声唱道:“折腰岂为五斗米,碌碌终朝,身不由己。宝杯在手,犹得吟诗酌酒;玉人当面,未能称心如意。”
柳如是“啊”了一声,死死盯着台上小生双手高举的玉杯道具,露出了惊讶之极的表情。
宋征舆一直不离她左右,留意她言行,闻声笑道:“隐娘也觉得那小生唱得好吗?他其实是妇人反串的,名叫顾媚,字眉生,号横波。年纪虽小,却已是金陵秦淮河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听说她的南曲还受过苏昆生的调教。”
柳如是问道:“这出戏叫什么?”宋征舆道:“《一捧雪》。这戏试演了好几日,我们已经抢先看过了,其实没什么稀奇。隐娘可听过坊间流传的‘王世贞写书为父复仇’的故事?这出戏其实就是那个故事翻版,不过是换了人名,将姓王的改成了姓莫的,将《清明上河图》换成了玉杯‘一捧雪’而已。”
王世贞是嘉靖年间著名文人,以诗文名于当时,独领文坛风骚二十年,被誉为“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据说其家收藏有《清明上河图》,权臣严嵩和严世蕃父子执掌朝政时,垂涎这幅绝世珍品,命王家献图。王世贞之父王杼心中难舍真图,便请高手伪造了一幅赝品送给严嵩父子。后来事情败露,王杼被严嵩父子残害致死。王世贞日思为父报仇,他听说严世蕃爱看淫秽小说,且常用食指蘸口液翻书,就将《鸣凤记》钞本的残本增补成 href='2205/im'>《金瓶梅》一书,在每页纸上涂上了毒药,然后设法将书送给严世蕃。可惜由于书页上毒药抹得太淡,最终未能毒死严世蕃。
这一复仇故事广为传闻,王世贞由此被许多人认为是奇书 href='2205/im'>《金瓶梅》的真正原作者,但认为是无稽之谈者也大有人在。只是柳如是诧异的却不是戏曲本身,而是戏中引发祸患的根源——玉杯“一捧雪”。
一旁宋征舆见她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隐娘身子不舒服吗?”
柳如是道:“不是,我很好。宋公子可知道这出《一捧雪》的戏是谁写的?”
宋征舆犹豫了一下,答道:“施绍莘施先生,也是松江本地人氏。”
柳如是道:“呀,我听过施先生的大名。他的南曲不拘泥于音律辞藻,比大多散曲名家更为苍莽奔放,只是太过哀苦。”
宋征舆道:“正是他。”又笑道:“想不到隐娘见闻居然如此广博,实在可钦可佩呢。”
柳如是却没心思理会对方的大拍马屁,问道:“施先生人在这里吗?我想即刻见见他,烦请宋公子代为引见。”
宋征舆闻言极为惊讶——今日东佘山居名流如云,且多为俊杰才子。仅以音律论,复社杨文骢、吴伟业、吴昌时、冒襄、华亭训导王彦泓等都是戏曲大行家。吴伟业造诣尤深,又是名誉天下的榜眼。那施绍莘虽以散曲、词著名,号称峰泖浪仙,却是个年过五旬的糟老头子,屡试不中,仅以诸生终老,连他自己都称是“一事无成”。柳如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结识他,太不合常理,除非是对这出《一捧雪》的戏有特别兴趣——心中亦有些悻悻然,左右望了一眼,才道:“今日好像没有见过施先生。他的别墅西佘山居就在山那边,不妨先去拜会陈老夫子,我再引隐娘去找施先生。”
柳如是心道:“我人已到东佘山居,不去拜见眉公,实在说不过去。况且还有微姊姊同行。”不得已,只好与王微一道,跟随宋征舆到后堂来拜见老寿星陈继儒。
后堂是座二层小楼,是陈继儒平日习字作画之处。庭书一联云:“天为补贫偏与健,人因见懒误称高。”实是集宋诗人陆游诗联,表面谦抑,却自见一股简傲之气。
室内布置得简朴淡雅。堂首案桌上摆着一架自鸣钟,颇为显眼。墙壁上挂着几幅墨梅、山水图。水墨梅花为陈氏所绘,取意“横斜疏梅”,以大草横涂枝干,潇洒流畅,不失法度,又由细笔勾勒、点、染,大气之中见真率,豪情奔放时见严谨,将梅的“凌寒 72ec." >独自开”表现得极为生动。山水则草草泼墨,自然随意,苍老秀逸,意态萧疏,不落吴下画师恬俗魔境。
陈继儒本人书画成就不在同窗好友董其昌之下,绘画成就甚至在董氏之上,然影响力远远不及。董其昌在当时和后世左右了山水画坛的主流发展,几成时代的象征。只是此人在家乡作恶不少,自万历年间“民抄董宦”事件之后,已极少回松江。
堂中生有两盆熊熊炭火,一大群男子围炉而坐,正在热议时势,高谈阔论,好不热闹。这些人中,除了主人陈继儒及个别宾客外,绝大多数都是东林党人或复社成员,不乏当世俊才。
通常民间称在社日举行的各种迎神赛会为“社”,并逐渐演变成“恭敬神明,和睦乡里,以厚风俗”的民间教化仪式。后人因志趣相投或信仰相同而聚众结会,亦谓之社,其实就是一种文人团体。汉代梁孝王刘武筑梁园作游赏宴宾之所,名士如司马相如、枚乘、邹阳均为座上客,把酒言欢,会文谈艺,世人称为“雅盛梁园”。东晋时,王羲之与朋友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次集会因王羲之《兰亭序》而名垂青史,“兰亭修禊”遂与“梁园雅集”一道成为诗文集会的象征,为后世文人艳羡模仿。松江陈子龙、夏彝仲、周立勋、李雯等人倡立的几社,即是“仿梁园邺下之集,按兰亭金谷之规”。
中国历史上的文人团体,最著名者当属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竹林七贤是指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及王戎。七人均崇尚玄学,意气相投,在生活上不拘礼法,行为怪诞,常聚在山阳竹林之下,饮酒作乐,抚琴纵歌,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因为七贤特立独行的个人魅力,这个著名的名士群体成为一种文化的特征符号,闪耀千古,其风采倾倒众生。
明代以八股文取士,士人为砥砺文章、求取功名而尊师交友,因而民间结社成风,尤以江浙一带为甚。志同道合者相聚一处,或细绎往古,或参酌来今,或研究典故,或寻访人物。这一时期的文人社团仍然只限于文艺创作、学术交流层面,他们或提倡复兴古学,或主张经世致用,或热衷钻研时文。
明代中叶以后,经济高度发展,物资极大丰富,世风则日趋浮躁。人们在追求奢靡的同时,渴望摆脱传统礼法的束缚,思想求新求异,整个社会呈现出奇特的新异色彩。另一方面,明王朝开始走向衰落,政治日渐腐败,社会矛盾日趋激化。尤其是明神宗万历年间,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直接导致党争频起,朝政日非,吏治窳败。文人士大夫往往是社会生活中最为敏感的阶层,对动荡激变反应最为强烈,于是结社之风日盛,且不再限于吟诗作文,针砭朝政,臧否人物,慷慨激昂,以天下为己任。明代最著名的文人团体东林党即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
提到东林党,就要从其创始人顾宪成说起。顾宪成,字叔时,号泾阳,常州无锡人。他自小家境贫寒,却胸有大志,发愤读书,曾在家中墙壁上题了两句话:“读得孔书才是乐,纵居颜巷不为贫。”万历四年(1576年),二十七岁的顾宪成赴南京应试,以第一名中举,一时风光无限,闻名遐迩。万历八年(1580年),顾宪成中进士,授户部主事,自此步入仕途。
当时张居正任内阁首辅,权势熏天,群臣争相奉承。一次张阁老生病,大臣们联名醵金到东岳庙拜神祈祷,唯独顾宪成不肯附和。有同僚担心顾宪成惹祸,出于好心,暗中替他在来宾名单上签了名。顾宪成知道后毫不领情,硬是跑去将自己的名字从名单中划掉了。张居正为人狭隘,报复心极强,幸好这件事后不久他就病死了,顾宪成才没有受到追究。这种铮铮傲骨、不媚权贵的耿直性情,多少决定了他之后的仕途不会一帆风顺。
国本之争起后,万历皇帝迫于舆论压力,指使内阁首辅王锡爵提出“三王并封”的权宜之计。时任吏部员外郎的顾宪成立即上疏反对,同时还写信给王锡爵,指责他身为首辅,却“排群议而顺上旨”,是典型的负国误君。
这王锡爵并非什么大奸臣,他曾经因反对张居正廷杖直言大臣,回家不出,以示抗议。入内阁后,请罢江南织造、停江西陶器、减云南贡金、发库银救济河南饥民,且申救被斥之臣,多为时人所称。他最初任内阁大学士时,也曾上书请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但万历皇帝没有听从。这次“三王并封”的主意,其实是万历皇帝自己想出来的,王锡爵不过是奉诏拟旨而已。他见群情汹汹,害怕公论,请追还前诏,万历不从;请下廷议,万历不许,最后干脆请求辞职。万历皇帝十分恼怒,打算从重惩处顾宪成等建言诸臣,但当时舆论压力巨大,迫于时论,“三王并封”的计划最终没有实行。但王锡爵由此对顾宪成怀恨在心,不久后,他报复的机会就来了。
至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二月,王锡爵因年老将要退休致仕,顾宪成受命推举阁臣。他报上的名单中,有故礼部尚书沈鲤、故吏部尚书孙珑、左都御史孙丕扬、故大学士王家屏等七人。这些都是不畏权贵、敢于犯颜直谏的正义之士,王家屏尤为万历皇帝厌恶。王锡爵见有机可乘,便在朝中散布流言,称顾宪成等会推王家屏是为了徇私植党。万历皇帝一怒之下,将顾宪成降职问罪。朝中立即有大臣上疏力救,万历皇帝由此更加怀疑顾宪成植党,干脆将其革职。至此,顾宪成结束了十几年的官场生涯,带着沉痛的心情,回到了家乡无锡。
无锡有一座东林书院,是北宋知名学者杨时讲学的地方,“东林书院”院名即得自杨时游庐山时所写“东林道上闲步”诗句。杨时离开无锡后,书院便因年久失修而荒废。顾宪成决定修复这座书院,最终在常州知府欧阳东风的资助下,书院正式修复。顾宪成召集同乡好友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等在这里讲学,每岁一大会,每月一小会。当时不少被朝廷贬斥的士大夫们纷纷前来,以致“学舍至不能容”。这些人大多胸怀大志,在研究程朱理学的同时,不免谈论救国济世之道,“往往讽议时政,裁量人物”,而一些在朝官员也遥相呼应,大力支持,东林书院一时声名大著,以至有“天下言书院者,首东林”之赞誉。顾宪成撰写的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也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句。
此后,东林书院成为江南地区人文荟萃之区和议论国事的主要舆论中心。孙丕扬、邹元标、赵南星等下野的名臣也相继到这里讲学,这些人“自负气节,与政府相抗。是为东林党议之始”。正因为东林书院逐渐汇聚起了一股影响社会舆论的政治势力,后来他们的政敌便以书院之名谓之为“东林党”。时人称顾宪成、高攀龙、钱一本为“东林三先生”,顾宪成也被政敌视为东林党魁。而浙江宁波人沈一贯以善于奉承得万历皇帝欢心,入阁后成为浙江派官僚首领,人称“浙党”。东林党人以讲学联络人士,浙党恃权求胜,自此东林、浙党互相争斗长达几十年。
党争之风,甚嚣尘上,将国家政治活力消耗殆尽。朝廷上下,危机四伏。在朋党混争下,东林党人的政治主张与他们排除异己的动机逐渐纠缠不清,本是以改革弊政、为民请命、澄清吏治为目的的东林党也在异常残酷的争权斗争中变得畸形起来。
天启年间,大宦官魏忠贤勾结明熹宗乳母客氏专政,形成有明以来势力最大的阉党集团。东林党人不满阉党当政,不断上书弹劾,由此激怒魏忠贤,阉党与东林党的斗争进入公开阶段。齐楚浙诸党争相依附阉党,以铁腕手段对东林党人实行血腥镇压。
天启五年(1625年),魏忠贤大兴冤狱,诬陷左副都御史杨涟等人曾受辽东经略熊廷弼贿赂,逮捕了杨涟、周朝瑞、左光斗、魏大中、顾大章、袁化中六人,史称“东林前六君子”。杨涟等人被关押在臭名昭著的北镇抚司监狱,被施以丧心病狂的人身摧残。魏忠贤每天都勒令六君子跪在阶前,施以酷刑,甚至将他们的衣服撕碎扒光,让他们裸体受辱。不出几日,杨涟、左光斗等人都已血肉模糊,肉烂血脓,惨不忍睹。在惨无人道的折磨下,顾大章自尽在狱中,而其他五人都死于酷刑之下。杨涟死时被土囊压身,铁钉贯耳,面目皆非,只以血衣裹尸,草草掩埋。左光斗更是凄惨,他受过炮烙之刑,面额焦烂,膝下筋骨全部脱裂,令人不忍卒睹。其学生史可法以重金贿赂狱卒,冒死入狱探望恩师。左光斗不愿史可法受牵累,将他强行赶出牢狱。史可法出来后,含泪对人道:“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次年,魏忠贤又兴大狱,要把已罢官归乡的七位东林党人周起元、周顺昌、高攀龙、缪昌期、周宗建、李应升、黄尊素害死。高攀龙闻讯后焚香沐浴,投池自尽,其他六人被捕至京。其中,周顺昌被牵连。东林前六君子之一的魏大中被逮捕押解过吴县时,吴县人、吏部主事周顺昌正在家中,他热情挽留魏大中,周旋数日,并结为亲家,这显然是对魏忠贤的公然蔑视,由此引来杀身之祸。当魏忠贤派出的缇骑到苏州逮捕周顺昌时,苏州民众自发为周顺昌乞命,击毙缇骑一人,击伤多人。后来,颜佩韦、马杰、沈扬、杨念如和周顺昌的舆隶周文元五名市民被杀,合葬在虎丘附近,墓碑题曰“五人之墓”,此即复社领袖张溥所作《五人墓碑记》之来历。而周起元、周顺昌等六位东林党人,也在狱中被魏忠贤残害致死,史称“东林后六君子”。
魏忠贤又指使人编《三朝要典》,借梃击、红丸、移宫三案大做文章。更唆使其党羽给事中阮大铖作《东林点将录》,进一步打击东林党。齐楚浙党又造天鉴诸录,加东林以恶名,并列党人榜于全国,每榜少则百人,多至五百余人,凡列名者,生者削籍,死者追夺,朝中善类为之一空。直到崇祯皇帝即位,赐死魏忠贤,对东林党人的迫害才告停止。
至于东林书院,也在顾宪成死后面临被捣毁的命运。天启五年(1625年)八月,魏忠贤逆党御史张讷诬奏书院“遥制朝权、掣肘边镇、把持有司,武断乡曲”,建议天下但凡有书院处尽数拆毁。八月初五日,天启皇帝下旨:东林、关中、江右、徽州一切书院俱着拆毁。自顾宪成创立之日起,东林书院名动天下,然仅仅存在了二十一年,便亡于由朝廷出面的暴力之手,实在令人感慨唏嘘。东林党人高攀龙为此写下悲愤激昂的诗句:“纵然伐尽林间木,一片平芜也号林。”
东林虽败,江南结社之风不减。崇祯二年(1629年),太仓名士张溥以非凡的魄力将云间几社、浙西闻社、吴门匡社、武林读书社、山左朋大社、中州端社、江南应社等几十个社团联合起来,在吴江尹山创立了复社。因主张“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故名“复社”。
加入复社的大多为当世青年才俊,如陈子龙、夏允彝、吴伟业、顾炎武、归庄、黄宗羲、陈贞慧、方以智、吴应箕、侯方域、冒襄、杨文骢等,先后共计有两千余人,声势遍及海内。黄宗羲、顾杲、侯方域、吴昌时等均是东林党人后裔或弟子,因而复社又被称为“小东林”。
自创立之初,复社便带有浓烈的政治色彩,以东林党后继为己任,忧国忧民,主张改良,“蠲逋租,举废籍,撤中使,止内操”,企图以儒家正统思想挽救国家。由于一些人在初入社时已经是“天下献之如神仙”“尊之如泰山”的名人,因而复社一经成立,便倾动朝野,社会影响极大。
崇祯三年(1630年),复社在南京召开集会,先期传单四出,集会当日,衣冠盈路,一城出观。四方士子舟相赴者,动以千计,山塘上下,途为之塞,蔚为壮观。
不独声势惊人,复社也用科考证明了社员的不凡实力。崇祯三年乡试,是复社成立后的第一次科举考试,复社成员有近百人中举,复社核心人物张溥、吴伟业、陈子龙、吴昌时等人均在此年中举,其中杨廷枢等四人还高中解元。次年会试,吴伟业、夏日瑚分别中一甲榜眼和探花,张溥、马世奇等五十七人中进士。时人评价道:“从来社艺亦未有如是之盛者,嗣后名魁鼎甲多出其中。”
科举上的巨大成功,令复社声气遍天下,出尽风头。复社首领张溥慷慨豪迈,为人有胆略,曾在阉党势力最盛时为被魏忠贤迫害致死的五位平民作《五人墓碑记》,极赞五人“激昂大义,蹈死不顾”,这也是他本人的人生信条。他有匡复天下之志,主张立德、立功、立言,中进士后授庶吉士,开始在京师奔走,积极谋划救国救民的大计。只是彼时官场黑暗,充满倾轧,张溥书生意气,直言不阿,很快就卷入了党争旋涡,无力自拔。
张溥会试主考为周延儒,称为“座主”或“座师”。周延儒时为内阁首辅,按照惯例,首辅因政务繁忙,不得参与主持会试,会试主考通常由内阁次辅担任。然而主考座师与进士有师徒名分,周延儒为了从新晋进士中培植自己的亲信力量,越例做主考,从而引起次辅温体仁的不满。他有心针对复社中进士者,打听到吴伟业高中榜眼有些“内幕”后,便开始大做文章。
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先世居昆山,祖父始迁太仓。他七岁读家塾,十四岁能属文。同郡名士张溥读到吴伟业的文章,感叹道:“文章正印在此子矣。”于是收其为徒,传授通今博古之学。日后师徒二人同时中举、同时及第,更是传为佳话。
吴伟业参加会试时,房官为翰林院庶吉士李明睿。李明睿与吴伟业父亲吴琨是至交好友,对老友之子的答卷极为赞赏,将其置为本房首卷,推荐给主考官周延儒,并告知这是太仓吴琨之子的文章。周延儒为诸生时,曾到太仓游玩,与吴琨相交且极为投缘,他得到吴伟业卷子后,欣然将其定为会试第一名。
这一节为内阁大学士温体仁探知后,立即指使言官上书弹劾,称主考周延儒、房官李明睿与考生吴伟业三人在会试中徇私舞弊。幸亏崇祯皇帝正倚重周延儒,亲自调阅吴伟业试卷后,批上“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大字。意思是,文章立意端正,合乎圣贤之道,文辞丰富典雅,足为楷模。崇祯皇帝首肯了吴伟业的文章,总算勉强平息了这场风波。吴伟业得知经过后,既感激崇祯皇帝的知遇之恩,又对自己“榜下即多危疑”感到后怕。
后来殿试,吴伟业高中第二名,另一复社成员夏日瑚列第三。状元为宜兴人陈于泰,与首辅周延儒既是同乡,又是姻亲。传闻首席读卷官户部尚书毕自严事先得..
到周延儒嘱咐,务必要将陈于泰取为第一。虽然考卷是密封的,但仍可以字体、文风等来辨识考生身份。毕自严找到陈于泰的考卷后,定为第一名。殿试名次,最后由皇帝决定,皇帝要审读前十名的卷子,不一定就以读卷官进呈的第一名为状元,有时也擢升其他卷子为第一。但在通常情况下,读卷官进呈的第一名最有希望成为状元。果然如此,金殿传胪,陈于泰被钦定为状元。天下大哗,御史余应桂等人争相上疏弹劾周延儒,朝中言官的目光这才从吴伟业身上移开。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很快再起风波。按照惯例,每每会试结束,就会有书商将答卷中的上乘之作刻稿汇集出版,而新科进士要请房师作序,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然而当时张溥身为复社领袖,名噪京师,吴伟业又是他的入室弟子,竟撇开房师李明睿,由他本人为吴伟业刻稿作序。如此,李明睿面上无光,大为恼怒,声称要削去吴伟业的门人资格。
由于这件事吴伟业和张溥于道义上有负,吴伟业慌张不知所措。最后还是翰林院检讨徐汧出面调停,亲自带着吴伟业前往向李明睿请罪,称这是书商过失,并已加以惩处,事情才算了结。
殿试后,吴伟业高中第二名,授翰林院编修,开始了风光无限的翰林院生涯,此时他才只有二十三岁。上天似乎总爱跟他开玩笑,他尚未从被劾作弊及得罪房师的惊悸中平复下来,党派斗争的风波再次降临到他头上。
崇祯皇帝即位后驱逐阉党,安抚东林党人,bbr>?朝中表面风平浪静,其实争权夺势的党争从未真正平息过。先是有东林党领袖钱谦益与周延儒争入内阁,钱谦益大占上风,是众望所归的内阁大学士人选。时任礼部尚书的温体仁也想入阁,但他曾在天启朝巴结奉迎阉党,人缘名声不好,没有大臣愿意举荐他。此人为人外曲谨而中猛鹜,机深刺骨。他见钱谦益与周延儒争权,便想到一条曲线入阁的法子——东林党是阉党死敌,而他曾奉承过魏忠贤,为东林党人所不容,钱谦益更是看不起他,所以他坚决不能让钱氏入阁。
就在钱谦益自认为胜券在握的时候,温体仁上书揭发他担任浙江乡试考官时收受贿赂、结党欺君,钱氏一心对付周延儒,被背后的冷箭射中,猝不及防,无从招架,就此败下阵来,被罢官为民,被迫离开了京师。
周延儒当上阁臣后,感激温体仁打垮了钱谦益,因此极力援引温体仁。很快,温体仁也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东林党虽在天启朝遭到阉党强势剿杀,但其在士林中影响巨大。即使周延儒因前事与钱谦益为敌,也不敢得罪所有的东林党人,相反还竭力与东林党结交,所以他不惜破例以首辅身份主持崇祯四年会试,一力录取了东林后劲张溥、马士奇、吴伟业等人,这其实是他审时度势的结果。
但温体仁则不同,他与钱谦益翻脸后,便开始攻击整个东林党,由此跟周延儒发生了分歧。野心勃勃的温体仁便暗中开始对付周延儒,一心想取代其成为首辅,指使御史弹劾周延儒会试徇私,其实才是个序幕。
张溥觉察到了温体仁的阴谋,他既是周延儒的门人,天经地义要站在周氏一边。而温体仁也认定张溥是周延儒一党,利用手中权势,对其大力打压。
之前张溥打破常规为吴伟业会元稿作序,不但得罪了房师李明睿,还引发整个翰林院对其行径不满。翰林院规定,要求新进庶吉士“遇馆长如严师,见先达称晚进,公会隅坐,有命唯诺惟谨”。而张溥卓尔不群,极具领袖风范,本人又是复社首领,根本不将规制放在眼中,“任意临事,辄相可否,有代天言作诰命者,文稿信口甲乙”,由此引起同馆的忌讳。有翰林院同僚向内阁举报张溥,首辅周延儒当然是尽力回护。而次辅温体仁则厉声道:“是何足患!庶吉士有教读成例,成材则留,不成材则去,去之亦何难!”俨然流露出要驱逐张溥之意。
张溥得知后大怒,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怎能与内阁大学士相抗?遂以温体仁扳倒钱谦益的方法行事,暗中搜集了温体仁交结宦官、结党营私、援引同乡等种种不法行为,写成疏稿,交给弟子吴伟业,命他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上奏。
吴伟业性格怯懦,不是什么敢作敢为之人。他才经历了两场风波,旧波未平,新波又起——恩师要刚刚到翰林院上任的他参奏堂堂内阁次辅,他哪有这个胆量!然而师命难违,反复思虑后,吴伟业将张溥弹劫温体仁的奏章改头换面,变成弹劾温氏心腹大理寺少卿蔡亦琛的奏章。
奏章上后,没有任何效果,反而惹怒了温体仁和蔡亦琛。还是首辅周延儒出面曲意解脱,吴伟业才得平安无事。
这件事后,吴伟业心灰意冷,上书请求回家娶亲。崇祯皇帝对吴氏本人文章才气颇为赞赏,不但准了他三年婚假,还赐驰节还里门。少年高第,又获旨归娶,吴伟业春风得意,荣极一时。松江名士陈继儒曾作《送吴榜眼奉旨归娶诗》:
年少朱衣马上郎,春闱第一姓名香。
泥金帖贮黄金屋,种玉人归白玉堂。
北面谢恩才合卺,东方待晓渐催妆。
词臣何以酬明主,愿进关雎窈窕章。
极力描绘吴氏荣归故里后举办婚礼的盛景。
张溥虽然失去朝中良助,但弟子奉旨回乡娶亲也是荣耀之极的事,特意夸奖道:“人间好事皆归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然而,吴伟业的离开还是令张溥倍感孤立,加上温体仁、李明睿等人大力排挤,他的处境日益艰难。而首辅周延儒也因姻亲陈于泰中状元、兄长周素儒冒锦衣籍授千户、他本人又收受巨盗神一魁贿赂等事而受到言官交相攻讦,四面楚歌,朝不保夕,无力帮助门生。张溥难以自安,终于在当年的冬天以葬亲为由,请假归乡。
虽然是请假离京,但张溥心情沮丧,去意已定,没有再回朝为官的意思。出乎他意料的是,回到家乡后,赶来求教者络绎不绝,由此再度激发了他济世的雄心,于是以为松江名儒陈继儒贺寿为名,召集复社骨干,到佘山集会。
今日坐在晚香堂中的复社社员,均为英华人物。除了首领张溥之外,还有镇江社长周钟、吴县社长杨廷枢、常熟社长杨彝、太仓顾梦麟、松江社长周立勋、吴江社长吴昌时,以及元老级人物吴伟业、夏允彝、陈子龙、万寿祺、李雯、冒襄等。甚至连刚进来的宋征舆,亦是复社的少年精英。
柳如是等人进来后堂时,张溥正与众人纵论辽东局势。他大约三十岁出头,相貌普通,身材中等,却是气宇轩昂,神采英拔,一望便知是诸才人领袖,实令人难以想象如此拔类超群的人物竟是“塌蒲屦儿”出身。
张溥道:“朝廷心腹大患莫过于东北女真。自从袁崇焕杀毛文龙,袁崇焕又为当今主上所杀,辽东局势遂无可挽回。毛文龙旧部孔有德、耿仲明恼恨主将被杀,沦为海盗,不再奉朝廷号令。朝廷本该好言安抚,然阁臣目光短浅,居然主张派兵围剿,最终导致孔、耿二人航海投奔了女真皇太极。”
他重重拍了一下大腿,站了起来,愤愤道:“可恨的是,这二人不但带去了本朝最精锐的兵马,还为女真人双手奉上西洋葡萄牙大炮。本朝最新式最精锐武器落入敌手,从此再无兵器之利。这件事,实在是大大的失策。”
复社成员李雯道:“说起来,这起祸事的始作俑者还是袁崇焕。”
张溥点了点头,道:“袁崇焕此人,是良将,却非良臣。誉卿兄,你对这一点应该最有心得。”却无人应答,左右一望,才发现许誉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许誉卿,字公实,松江华亭人氏,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进士,名列东林党中。天启年间为吏部给事中,抗疏极论大宦官魏忠贤大逆不道,由此得罪阉党,被罢官削籍。崇祯皇帝即位之初,大肆起用曾被阉党迫害的大臣,许誉卿也重新回朝为兵科给事中。当时辽东形势危急,崇祯起用名将袁崇焕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
明朝重文轻武,军队统帅基本都是文人出身,大多是靠做八股文考中的进士。袁崇焕是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进士,却是少有的文韬武略俱全之士,有胆有谋。他是广东东莞人氏,长大成人之时,正值东北边患日益严重。东莞一带有尚武的传统,民众从军风气很盛。大时代的局势和成长生活的环境对袁崇焕有很大影响,他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以边才自许,早在青少年时期就胸怀大志,曾作《黄河》诗说:“浊处真须激,清来自太平。济川吾有愿,击楫动深情。”表示要激浊扬清,像刘琨那样气吞胡羯,击楫中流,安定边疆,澄清天下。因而除了用功读书外,他还特别留意边防,学习兵法,练习武艺,酷爱阅读历代兵书,尤其喜欢和一些娴于兵法者讨论用兵之道,显然是要准备报国安边,欲意有所作为。这一段文武兼习的日子,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袁崇焕后来建功立业的基础。
天启二年(1622年)正月,努尔哈赤率军攻陷广宁,占领了山海关外大部分地区。山海关受到直接威胁,京师由此戒严,天下震惊。当时袁崇焕任福建邵武知县,正好来北京参加大计。他素来关注辽东局势,闻讯勃然色变,拍案而出,再也没有回来寓所,其随从及上级主管部门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十几日后,袁崇焕单骑归来,原来他竟然一个人悄悄出山海关视察敌情去了!
回到北京后,袁崇焕上疏具言关上形势,称道:“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登时引来朝野瞩目。其豪气和胆量更为廷臣激赏。
御史侯恂称袁崇焕“英风伟略”,请求对其破格任用。天启皇帝于是擢任袁崇焕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山海监军,很快又升为山东按察司佥事,负责到关外监军。
袁崇焕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完成了其人生中的重大转变,由一个地方小县令一跃成为身负重任的边关大将。他终于可以跟他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于谦一样——拔剑舞中庭,浩歌振林峦。丈夫意如此,不学腐儒酸。
三月,袁崇焕正式离京赴任,驻守山海关。在朔风凛冽的山海关头,他仗剑而立,写了一首《边中送别》来抒发胸臆: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豪迈雄放,慷慨激昂,饱含爱国热情,与南宋名将岳飞《满江红》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肝胆照人、以身许国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
天启六年(1626年),袁崇焕以几千士兵扼守宁远,用红夷大炮击败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中炮受伤而死,临死前犹自气愤难平,对身边人说:“我从二十五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没想小小的宁远城攻不下来。袁崇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有如此能耐!”驰骋疆场的沙场老将竟败于进士出身的文人袁崇焕之手,这让他如何能死得瞑目!
此战亦令袁崇焕闻名天下,他由此成为朝廷的宠儿,甚至得到了臭名昭著的阉党首领魏忠贤的支持。然而雄图伟业并未就此于袁崇焕眼前展开,朝中阉党当政,魏忠贤为争军功指派党羽弹劾袁崇焕,袁崇焕不得已辞职还乡。
崇祯即位后,群臣纷纷请求召还袁崇焕还朝。皇帝亦对这位名将仰慕已久,加上辽东女真威胁越来越大,遂下诏令袁氏入京,委以重任。
崇祯元年(1628年)七月,崇祯皇帝召开御前会议,先问平辽战略。袁崇焕侃侃而谈,答道:“若皇上能给臣便宜行事的权力,五年内就能扫平肆虐十年的辽东大患。”皇帝和内阁大学士们听了都大喜过望。只有许誉卿不相信。中途休息时,他特意去问袁崇焕:“五年真的就能收复全辽吗?”讨教“五年平辽”的具体谋划。袁崇焕其实也没有把握,踌躇道:“圣上一直为辽事焦虑,我这样说,只是聊慰上意。”许誉卿倒吸一口冷气道:“圣上英明,你怎能随口搪塞一答?”
袁崇焕这才惊觉到自己的失误,又找机会对崇祯说:“辽事本来不容易奏功,陛下既然委任于臣,臣也不敢因为难而推辞。但五年之内,户部供应军饷,工部供应兵器,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遣将,要内外事事相应,才能有效果。”崇祯听到前言后语不一致,已经有些不高兴,但正值用人之际,也答应了袁崇焕的要求。
袁崇焕离开北京前去宁远时,再次向崇祯道:“臣制辽绰绰有余,但杜谗不足。臣一旦出了关,即在千里之外。臣在边关立功,恐有朝廷人士嫉妒中伤。”崇祯答道:“无须疑虑,自有朕为你主持公道。”又再加奖勉,赐袁崇焕尚方宝剑藏书网,命其在复辽前提下,可以方便行事。
袁崇焕上任后,即杀边关重将毛文龙立威。由于是先斩后奏,崇祯皇帝得到消息后,“意殊骇”。毛文龙不但是沙场老将,也是手持尚方宝剑的一方统帅,尚方宝剑即代表着皇帝权威,袁崇焕虽得到皇帝便宜行事的准许,但擅杀朝廷重将,实在是有点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的意思。
崇祯二年(1629年)十月,袁崇焕还未来得及展开“五年平辽”的蓝图,即被清军袭破长城喜峰口,攻陷遵化,逼近北京。袁崇焕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师勤王,因为城中戒严,城门不得擅开,袁崇焕不得不从城下坐着吊篮入城,青衣元帽,只身入城朝见。堂堂明军统帅,竟然要缒城而入,可谓丢脸之极。坐在吊篮中的袁崇焕,也是心潮澎湃,不能平静。
袁崇焕入宫觐见,崇祯皇帝起初倒还和善,深加慰劳并谈论战事,赐食物和貂裘等物。袁崇焕以部下士兵马匹疲劳为由,请求进入城中休整。崇祯皇帝没有答应,面上已流露出不豫之色。
一年之前的平台奏对还历历在目——那时候,年轻的崇祯皇帝意气风发,正做着中兴之梦,赋予袁崇焕重担,给予他无上的信任,君臣高谈收复辽东、平定女真之大业。仅仅过了一年,面临敌人兵临城下的威胁,袁崇焕的豪言壮语再也激不起皇帝半点雄心,他未老先衰,已然疲惫。
也难怪顾虑就一直浮现在皇帝的心头——袁崇焕统领着明朝最精锐的军队,消耗着朝廷大多数的军饷,手持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已经令人难安。而现在这位位高权重的明军统帅不仅未能拒敌于千里之外,还放任敌人长驱直入,打到了京师脚下。这还是一年前信誓旦旦要用五年收复辽东的那个袁崇焕吗?
总之一句话,皇帝不能完全信任袁崇焕。在这样的背景下,对手皇太极又恰到好处地用了一招“离间计”,到处散布流言,说袁崇焕与清军订有密约。并假意令被俘获的宦官听闻后遣返回去告诉崇祯,加重了皇帝的疑心。刚好明将满桂率领铁骑与清兵大战,奋战不息,身中五箭,其中三支贯体,两支嵌于铠甲之上,刻有袁崇焕所部宁远之记号。满桂取箭上奏,遂成为袁崇焕勾结敌军的铁证。
同年十二月,疑虑重重的崇祯皇帝召袁崇焕、满桂及其部将黑云龙入殿质证。崇祯以杀毛文龙、勾结后金军入关、射伤满桂三事责问袁崇焕,要求解释。心力交瘁的袁崇焕对此十分惊讶,一时不能回答。崇祯皇帝想到袁崇焕“五年平辽”的豪言壮语,又想到皇太极已经打到与京师只一步之遥的通州,忽然因失望而暴怒,当场命锦衣卫逮捕袁崇焕,下镇抚司诏狱监候。
得到袁崇焕下狱的消息,皇太极大喜,立即自良乡回军,至卢沟桥,击破明副总兵申甫的车营,迫近北京永定门。崇祯皇帝拜满桂为武经略,佩尚方宝剑,指挥明军对敌。满桂却不肯出战,对道:“敌劲援寡,未可轻战。”
崇祯不听,多次催促满桂出战。满桂不得已,领黑云龙、麻登云、孙子祖寿诸大将,移营永定门外二里,被敌军精骑四面包围。皇太极亲自披挂上阵,明军节节败退,主帅满桂、孙祖寿均当场战死,大将黑云龙、麻登云等人被生擒。此时离袁崇焕下狱不过半个月时间。
崇祯皇帝怒极,又下令将兵部尚书王洽逮捕下狱。不久,王洽即在惊惧中病死于狱中。
袁崇焕手下另一员猛将祖大寿本来率军营救京城,看到袁崇焕下狱,掉头冲出山海关北去。祖大寿曾经犯了军法,孙承宗要杀他,因为爱惜他的才华,暗中让袁崇焕出面解救。祖大寿感恩戴德,从此对袁崇焕死心塌地。
在无兵无将的情况下,崇祯皇帝不得不再度依赖宁远军。性情倔强、好面子的他并没有释放袁崇焕,而是派人将祖大寿叛出山海关的消息告诉了狱中的袁崇焕,让他写了一封书信给祖大寿,劝祖大寿回头。祖大寿这才重新回兵,意图打胜仗立功,以救出主帅。祖大寿和皇太极军接战,收复了永平、遵化一带,同时切断了清军后路。皇太极担心孤军无援,最终率大军退出关外。
然而,祖大寿的军功并没有救出袁崇焕。经过半年多的审判,袁崇焕仍以“通虏谋叛”“擅主和议”“专戮大帅”的罪名被判凌迟,并流放其妻妾、子女及兄弟等人两千里,其余不予究问。
“通虏谋叛”显然是诬蔑之词;“擅主和议”指的是袁崇焕为了拖延时间,整修战备,曾经与皇太极议和,但事先并没有让崇祯知道;“专戮大帅”一项指的是袁崇焕未经请示,用崇祯赐予的尚方宝剑杀了明军另一统帅毛文龙。这两项罪名其实说到底就是怪袁崇焕总是擅作主张,对皇帝和朝廷的忠诚度不够,亦即张溥所言“是良将,非良臣”之含义。
江阴人徐弘祖一直静坐在角落中旁听,忽插口道:“辽东局势转危,过错不在袁崇焕,也不在崇祯一朝的阁臣,真正罪魁祸首是万历年间的辽东总兵李成梁。辽东本有六堡,南捍卫所,东控朝鲜,西屏辽沈,北拒强胡,是全辽屹屹之巨,御寇于门庭之外,威力远在红夷大炮之上。李成梁却在万历三十四年主动放弃六堡,动用军队武力强迫堡内居民迁居内地,自此辽东屏障尽被撤除。”
他顿了顿,又道:“提到阁臣目光短浅,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辽东六堡是张居正张阁老执政时督促李成梁修建,开辟土地七八百里,于是抚顺以北、清河以南,均听本朝约束。然而张江陵死后仅二十年,李成梁便放弃了自己亲手建筑的关隘,何故也?内中情由,当可思,当可叹。袍笏巍然故宅残,入门人自肃衣冠。半生忧国眉犹锁,一诏旌忠骨已寒。恩怨尽时方论定,边疆危日见才难。眼前国是公知否?拜起还宜拭目看。”
座中人大多为复社成员,互相熟识,争执辩论,跌宕激射,口无禁忌。正酣畅之时,蓦然冒出来一名陌生中年文士侃侃而谈,且观点超凡,大不同寻常,不由尽皆愣住。
主人陈继儒也在堂中陪客,见状忙笑道:“老夫倒不知道弘祖你也进来了。来,我为各位介绍,这位是江阴徐弘祖,字振之,号霞客,人称徐霞客。”
复社名士吴昌时笑道:“我听过徐先生大名。听说徐先生无意功名,立志遍游天下名山大川。二十二岁时即离开家乡,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二十多年来,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旅行中度过。想不到今日能在此相遇,实在是幸会。”
陈继儒呵呵笑道:“弘祖完全是凑巧赶上。他正要动身前往西南,听说老夫与木增土司有书画往来,想让老夫写一封荐信。”
张溥对旅行、荐信之类毫无兴趣,道:“徐先生适才说辽东六堡威力远在红夷大炮之上,张某并不这样认为。”
徐弘祖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不待张溥长篇大论开场,便站起身来,托口如厕,疾步走出堂去。
众人面面相觑之余,这才留意到宋征舆引着两名女郎站在门边。
陈继儒忙招手叫道:“是微娘和隐娘到了吗?快过来,老夫为你们一一介绍。”
王微成为江南名妓已久,与在座不少人相识,但她甚为矜持,并不主动上前与熟人厮见。只有柳如是,除了小时候见过陈继儒外,其他人一个也不认得。
陈继儒笑道:“这位王修微,想必在座诸位均听过她的大名。”
吴昌时接口道:“修微诗类薛涛,词类李易安,无类粉黛儿,即须眉男子,皆当愧煞。”这其实是陈继儒品评王微诗作的原话,当日吴昌时正好在座。
陈继儒呵呵笑道:“不错,正是这位美人学士。”又笑道:“提到诗词,老夫还得再多说一句,修微诗词娟秀幽妍,至于排调品题,颇能压倒一座。”
弦外之音,无非是暗示王微才气不在堂中名士之下了。然众人均知陈氏古道热肠,时人称其往往在“热闹中下一冷语,冷淡中下一热语,人都受其炉锤”。王微自离开茅元仪后,辗转江湖,风尘憔悴,正处于“冷淡中”,陈继儒褒赞有加,实是有提携勉励之意。他在士林中德高望重,又是在众多名士前极力嘉奖,王微再恬淡,也颇感脸上有光,便向众人行礼,口中谦虚了几句。又道:“微娘得士林厚爱,冠以‘美人学士’之称,然实是才疏学浅,愧不敢当。要论真正的学士美人,当属这位柳隐柳如是。”
她极力为柳如是延引,除了之前那首“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确实令她震撼外,还因为她早已看出柳氏来佘山的目的,无非是要借寿宴觥筹交错之机结识名流,再觅归宿。但她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呢,不然如何还在韶华已逝的年纪来这等喧哗暧昧的场合抛头露面?情知好梦都无用,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过去了,而柳如是还是豆蔻娉婷,她期盼她能有一个好的结局,感情有所归依。
王微声诗超群,号称“名满江左,秀出仙班”,她一语褒奖,众人立即对柳如是刮目相看——
吴江故相周道登周府下堂妾的故事,堂中不少人都听过,只打量柳如是时,见她不过才十五六岁年纪,还是个天真明媚的少女。容貌当然是不错,称得上是一等,然而在名妓如云的江南,也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外面大厅戏台上反串小生的金陵妓顾媚,姿色便在她之上。周道登性好女色,家中美妾无数,他自称“阅尽国色”,却不知稚气未脱的柳如是如何能在周府搅出天翻地覆来。听过王微的话,才知柳如是原来也是个小才女,才气还在外貌之上。
柳如是尚不及谦辞推谢,陈继儒已哈哈笑道:“不错,隐娘笔能扛鼎,清言无对,诗画绝伦,当得起‘学士美人’这个称号。”
陈继儒与盛泽名妓徐佛交好,曾应邀到归家院做客,见过彼时尚且年幼的柳如是。他亦听说柳如是最近被逐出周府,很是同情,有心帮她再觅归宿。这次他七十五岁大寿,江南名士将会云集佘山,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遂特意派人邀请柳氏前来。此时更是亲自扶着拐杖,为柳如是一一介绍在座复社名士。又道:“今日老夫要赠一首诗给隐娘:‘少妇颜如花,妒心无乃竞。忽对镜中人,扑碎妆台镜。’”
这是说柳如是遭人嫉妒才被周道登逐出,且诗中有“对影自怜”之意,暗合她的前名“影怜”。一首小诗,不但将之前周府遭遇介绍得明明白白,而且力驳周氏加在她头上的淫荡不检罪名。
柳如是心下对这位宽厚睿智长者极为感激,但却不愿意在众多男子面前再提相府下堂妾的话题,只道了谢。又浅浅笑道:“抱歉打扰了各位的谈兴。适才有幸聆听张先生谈论辽东局势,隐娘大开眼界。却不知道各位如何看待目下时政呢?”
此时满堂男子目光灼灼,尽落在她身上,热情者有之,冷眼者有之,好奇者有之,意味深长者有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众目睽睽的场面,难免感到尴尬,问及时局,并不是真有多大兴趣,不过是有意转移话头而已。以她不算太长的风尘经验看来,能令男人及时从女色上转移视线的,唯有政治。
事实亦果真如此,她一提话头,众人便将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继续畅谈国事。
而当今中原时局,也的确不比辽东强多少。仅以本年来说,六月间,黄河决口,军民商户死伤无数。百姓转徙,到处丐食,无路可走,乃聚而造反。九月,农民义军高迎祥、李自成、罗汝才、张献忠等聚集山西,分四路出击,攻陷诸多州县。这些流民原先只在陕西,而今发展极快,先流入山西,接着又流入河北,蔓延在四川、湖广之境,大有如火燎原之势。
再看朝政,通常朝堂明暗由皇帝作为决定。当今崇祯皇帝名朱由检,幼年被封为信王。他哥哥天启皇帝朱由校驾崩之后,因无子嗣,按照古代“兄终弟及”的例子,朱由检坐上了皇帝宝座。天启皇帝驾崩之际,正是阉党活动最猖獗的时期。大宦官魏忠贤和天启皇帝乳母客氏互为表里,祸乱后宫,把持朝政,残害忠良。朱由检对这二人的手段了然于心,因此在由信王府搬入大内后,数日后不肯食用宫人为他准备的膳食,硬是凭借自己从家中偷偷带来的干粮度日。这位十六岁的少年从步入紫禁城的那一刻开始,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心机。
崇祯即位之初,虽然深恶魏忠贤的专权,但是毕竟自己羽翼未丰,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正值巅峰的魏忠贤并没有把这个孩子放在眼里,认为崇祯不过是像他哥哥一样的年轻后生,不会有多大作为,于是更加猖獗。
登基两个月后,崇祯抓准时机,先以雷霆万钧之势除掉了魏忠贤倚为左右手的崔呈秀,然后对阉党痛下杀手,使得魏忠贤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然后一纸诏书,贬魏氏到凤阳守陵。魏忠贤在途中上吊自尽,传闻是有诏书追至赐死,尸首被当地百姓分尸示众。至于魏氏情人客氏,虽有天启皇帝乳母的身份,也难逃一死,被押送到浣衣房,乱鞭打死。
崇祯皇帝不动声色地铲除了魏忠贤一党,少年老成之风,只有后世康熙铲除鳌拜能与之相提并论。于是普天之下欢欣鼓舞,将崇祯的继位看成是大明朝复兴的希望,赞颂不已,誉之为“神明自运,宗社再安”。崇祯本人亦深受鼓舞,下定决心励精图治,振兴大明。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时的大明江山千疮百孔,病入膏肓。内忧外患、力不从心的巨大困扰令一心想当明君的崇祯更加性急,他的很多决定都是在焦躁不安的状态下匆忙决定的。这一点,从宰相的人选上就能充分体现出来——
崇祯即位后,罢首辅大学士黄立极,自此开有明一代频繁更换宰相之先例——崇祯元年,平湖施凤来、晋江张瑞图、高阳李国()、萧山来宗道、晋江杨景辰罢相;崇祯二年,吴江周道登、华亭钱龙锡罢相;崇祯三年,高邑李镳、大名成基命罢相;崇祯四年,桐城何如宠、会稽钱象坤罢相。
明代自有内阁以来,大学士一般稳定在五名左右。人数最多的一次,是崇祯皇帝刚登基不久,一度达到九位。不过一年之后,九人就只剩下了周延儒一个。而今内阁中,只剩下崇祯二年入阁的首辅周延儒和崇祯三年入阁的乌程温体仁和宜兴吴宗达。正值多事之秋,政务繁忙,内阁大学士人手不够,因而不久之前又以上饶郑以伟和上海徐光启入阁,参预机务。张溥在京师时,与徐光启多有来往,还为其《农政全书》一书作序,交情匪浅。加上徐氏是松江府上海县人,复社诸人的焦点议题自然是集中在他身上。
徐光启,字子先,号玄扈,少年时聪颖好学,活泼矫健。成人后,为文钩深抉奇,意义自畅,章句、帖括、声律、书法均臻佳妙。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参加乡试,徐光启本已落选,但却被主考官焦竑于落第卷中检出,拔置为第一,以顺天府解元身份中举,风光一时,时年三十五岁。
不久焦竑即被劾丢官,徐光启于次年参加会试未能考中,便回到家乡教书。后赴南京拜见恩师焦竑时,得与耶稣会士利玛窦晤面,不久后即在由耶稣会士罗如望受洗入天主教会,圣名为保禄,成为松江地区最早的天主教徒,也是时人眼中的异类。许多松江人都记得徐光启年轻时常常在大雪天攀登到龙华寺龙华塔塔顶长啸,发誓要让天下黎民丰衣食、绝饥寒。闻者均称此子有雄心壮志,将来必为国之栋梁,谁也料不到受传统儒家文化熏陶的他竟成了西洋人的教徒。
然徐光启却有自己的考虑。之前他曾因家贫前往广东教书,在那里遇到了传教士郭居静。在郭居静处,徐光启见到一幅世界地图,方才知道中国之外还有极其广阔的世界。他也第一次听说天下人居住的世界叫地球,而地球是圆的,有个叫麦哲伦的西洋人曾经乘船环绕地球一周。他还了解到意大利科学家伽利略制造了天文望远镜,能观测天上星体的运行。
与郭居静的偶然相遇,不仅让徐光启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神奇大门。他开始意识到流行当世的程朱理学主张禅静顿悟、反对经世致用,实为误国害民。而他自己生平所喜爱的诗赋书法声律,不过是雕虫之技,完全不能施用于世。自此,他积极主张经世致用,崇尚实学,尤其渴望能够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再用这些知识来报国报君。他听说到中国来传教的耶稣会会长利玛窦精通西洋自然科学,对数学、物理学、天文学、医学都很有造诣,且擅长绘制地图、制作钟表、日晷,就四处打听他的下落,想当面请教。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徐光启得知利玛窦正在南京传教,即专程赶去拜访。见面后,徐光启向利玛窦表达了仰慕之情,请求能够跟随他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
然而利玛窦来中国的目的就是传教并发展信徒,对传授科学没有兴趣,他对徐光启的请求未置可否,只送给他两本宣传天主教的小册子。经过反复考虑,徐光启决定接受洗礼,率领全家加入了天主教,由此才得以亲近利玛窦,开始接触到他梦寐以求的科学知识。
内里种种苦心,徐光启好友陈继儒最清楚不过,他却从来不肯张扬,宁可独自忍受世人的指点和非议。以至后来复社领袖张溥得知情由后,大起佩服之心,自此尊徐氏为师长,侍以弟子之礼。
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徐光启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开始与利玛窦合作,翻译出版了《几何原本》等书。他长期在翰林院任职,与一般文人官吏热衷于笔墨应酬不同的是,他将大量时间花在从事农学、天文、历法、数学、测量、水利等科学技术研究上,孜孜求治,著述颇丰。
徐光启入朝为官时,朝政反复,国是日非,内忧外患,危机重重。他曾上《拟上安边御敌疏》《拟缓举三殿及朝门工程疏》《处置宗禄边饷议》《漕河议》等奏疏,不乏治国安邦之建策,却并不为当权者所重视。而这次七十岁高龄的徐光启之所以能被崇祯皇帝钦选入阁,全仗“天机”。
中国历法一直沿用唐尧旧制,已延续了数千年,因是关系到“授民以时”的大事,为历代王朝所重视。到了汉、唐及宋三朝,由于日久天长,岁时节气和日食月食的推算经常有错,有时候甚至误差差至一两天。元代时,太史郭守敬编造了一本《授时新历》,推算精确了许多,但也有错误。郭守敬在世的时候,就出现了推算日月当食不食、不当食反食的事。一班吹牛拍马的大臣还称日月当食不食是皇帝昭德回天的缘故。明代建国后,刘基任太史,献大统历,但其实仍然是郭守敬的成书。
由于皇帝自命为天子,而历法事关天象,象征着皇帝权威,明太祖朱元璋本人禁忌又多,即位之初,便严令禁止民间私习天文、研制历法,即所谓“历禁”。犯禁者,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然墨守成规终究不能改变《授时历》不准的事实。日积月累,误差越来越严重。自成化年间开始,便陆续有人建议修改历法,但建议者要么被以“妄言”治罪,要么以“古法未可轻变”“祖制不可改”为由遭拒。糊涂的明宪宗还称日月食推算失误是因为“天象微渺”,主动为钦天监官员开脱。
万历年间,西学由传教士带入中国,屡屡有事实表明,西法推算天象的精准程度更胜古法。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十一月,司天监再次预报日食错误,历法已到了非修订不可的地步。朝廷终于决定由徐光启与西洋传教士等共同译西法,供司天监修改历法参考。但由于阻力太大,很快又不了了之。
崇祯二年五月,钦天监预报将有日食,结果预测的日期不准,有很大的偏差。只有徐光启依西法做出的预测与实际天象相符。崇祯皇帝为此严厉责备钦天监官。夏官正戈丰年回奏说:“谨守成历,咎在前人,不在职等。”崇祯皇帝认为他是推卸责任,更加生气。
徐光启时任礼部左侍郎,他曾跟利玛窦学习天算之学,知道西洋天文学较中国历法更为精密,便上书提出历法修正十事,认为“中历未合,宜参西法”,奏请开设历局,并推荐了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和西洋人龙华民、邓玉函来掌管历事。崇祯皇帝正有心开前人未有之创举,立即批准,召李之藻及龙、邓两名西洋人入京,升徐光启为礼部尚书,监督历局。徐光启又起用日耳曼人汤若望掌管推算。汤若望携带入华的伽利略式望远镜成为历局镇局之宝,被用来观察日月食。中国任用外国人为客卿,采行西洋新法,便是从这件事起头。后来满清入关,汤若望等人还一直在清廷担任钦天监。
历局设在宣武门内天主堂东侧首善书院,时人对徐光启引西洋人入朝一事颇多非议。到后来崇祯杀死袁崇焕,有人评论说:崇祯能用西洋人为客卿,独不能容一袁崇焕,岂外人足恃,而内臣不足恃耶?盖由崇祯好猜,所重视者唯将相,所歧视者亦唯将相,即位甫期年,已两易阁臣,阁臣虽未尽胜任,然如温体仁、周延儒辈挟私寻隙,反信而不疑,偏听失明,已见一斑。
历局成立后,徐光启陆续进献多卷历书,称为《崇祯历书》。他经世致用的做派得到急于扭转局面的崇祯皇帝的赏识,最终在今年六月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
彼时南北消息通传全靠人力,徐光启入阁为次辅已有五个月时间,在座不少人仍然今日方才从张溥口中得知消息。想到内阁五名大学士中,首辅周延儒为张溥、吴梅村等人座师,有师徒名分;次辅徐光启是松江人氏,张溥素执弟子之礼,又为其巨著《农政全书》作序;日后局面必然对复社有利,均欢欣鼓舞。
张溥沉吟道:“只是有个问题,徐阁老事必躬亲,去年冬日亲自上观象台观测天象时,不慎失足落台,腰部和膝盖严重受伤,加上年事已高,身体大是问题。来之,你得想个法子,要保住徐阁老才好。如此,才能与温体仁相抗。”吴昌时忙应道:“先生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来之”是吴昌时之字。吴氏出自吴江官宦巨室,家资富饶。少时在东林党人周宗建门下受诲,年长后即追随张溥,是复社创社元老,号称“复社第一能人”。
跟张溥出身一样,吴昌时也是庶出,然命运截然不同——其嫡长兄吴昌期蟠肠而生,为吴父不喜。吴昌期生母黄氏家族是嘉兴巨富,她惧怕丈夫,干脆抱着儿子回嘉兴娘家居住。后来吴昌期病死,身后无子,黄家也是人丁不旺。吴昌时便将自己的独生子吴祖锡过继为吴昌期嗣子,如此,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吴、黄两家的巨大财富,是复社诸人中财力最雄厚者。复社自成立以来,每每举办集会或活动,大多由他提供经费支持。其人精明能干,八面玲珑。旁人办不到的事,他准能办到;旁人办得到的事,他往往办得更好。复社本以文章自负,吴昌时的文章才学在名士如云的复社中算不得突出,但因精明能干,兼以有钱有势,在复社中地位极高,仅次于张溥、张采二人。晚香堂大厅的数百盆梅花,便是吴昌时所送寿礼。这数百盆梅花均是从嘉兴运来,仅人力运费一项,便不可计数。
张溥见吴昌时满口答应,这才放了心,话头一转,又开始议论当今朝政得知。
一旁柳如是一言不发,心中却在暗中品度评判在场男子——
在她看来,张溥名不虚传,举手投足均有领袖风度,风采醉人。但这个人自负才学声名,以翰林院庶吉士的微官身份便敢傲视天下,实在太过张扬。至于那位名气最大的榜眼吴伟业,她却并不如何看重。此人从面相上看就是个性情软弱之人,言行上也是如此,要么点头微笑,要么寥寥几语附和旁人,并无自己的政见。也许他并不是没有主见,只是没有旁人热衷于政事的热情。东林和复社均以重社会政治、世道人心为要务,如此人物,也算是另类了。
最英俊美貌的男子,当然是如皋名士冒襄冒辟疆了。这位蒙古贵族后裔出身文学世家,少时聪慧,十岁能文,游学董其昌、陈继儒等高士门下,被董氏誉为“方之王勃”。
回家后,她向母亲表示如果不能与阿难结婚,就将自杀。母亲不得已找到了阿难,阿难婉拒。母亲遂使用幻术,令阿难失去意识,来到摩登伽女家。摩登伽女打扮得极其妖艳,千姿百态,诱惑阿难。阿难突然醒觉,一心念佛。佛祖遂派了文殊菩萨持《楞严咒》救出阿难。阿难逃出后,摩登伽女追到佛所,一定要跟阿难结婚。后在佛祖劝谕下,了却俗缘,出家修道,并证得阿罗汉果。
成年后,恣游大江南北,与文士广泛结交,“风流文彩,映照一时”。其人姿仪天出,神清彻肤,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称,时人送雅号“东海秀影”。据说只要女子见到他,无不为他容光所迷,争相投怀送抱。可惜冒襄三岁时即由祖父冒梦龄做主,与中书舍人苏文韩之女苏元芳定下了娃娃亲。苏元芳年长冒襄三岁,二人已于三年前成亲。即便如此,不乐为贵人妇、甘愿为冒襄侍妾者,依然不计其数,足见其容貌何等姣好迷人。柳如是久闻其名,亦知他长年寓居金陵,跟王节、李湘真等秦淮名妓交情匪浅,只是想到这年轻男子仗恃“人如好女”的容貌声名,同时与数名名妓交往,风流成性,不知怎的对他有些嫌恶。
她最有好感的人,并不是殷勤有加、片刻不离她身侧的宋征舆,而是“云间三子”中另一人——李雯。他长身玉立,正襟危坐,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却总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瞟向她。而当她朝他点头微笑示意,他转而变得腼腆局促,脸涨得通红,充满孩子般的稚气。
而最不喜欢的人,则是那位复社第一能人吴昌时。他苍白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妖气,难怪被人在背后讥笑为“摩登伽女”。
最令她感到名不符合想象的,是“云间三子”中剩下的一位——陈子龙。这位大才子不过才二十四五岁年纪,却是名满松江,一手创立了几社。几社并入复社后,他亦成为骨干人物。听说其人曾与临川才子艾南英就文坛文风问题当面辩论,由于难以说服对方,激动之下甚至动了手。艾南英是戏剧名家汤显祖弟子,名列“临川四才子”,成名已久,又比陈子龙大上二十五岁。陈子龙以晚进后学的身份,与前辈动手,大失士人身份,料想其人应该是个冲动莽撞的人。然今日一见,实情却非如此,他端坐在张溥身旁,肃穆寡言,如青松般冷峻峭拔,看起来是个沉闷的人。
就在她有意无意地暗中打量陈子龙时,他忽然侧过头来,正好与她目光相对。刹那间恍惚迷茫,她心底深处竟生出一股久别重逢的暖意来。
宋征舆轻轻碰了碰她手臂,低声笑道:“隐娘可有看出来,大家伙儿争相发言,其实是想在隐娘面前一展身手呢。”
他口里戏谑着同伴,心中着实得意,亏得他听到陈继儒要派人去渡口接人,主动请缨,而今在佳人心中已有先入为主的优势。
柳如是漫应道:“是吗?”左右一望,才发现不见了王微,忙问道:“微姊姊呢?”宋征舆道:“微娘早就出去了。”
再去看陈子龙,他已坐正身子,正侧头与宜兴名士陈贞慧低声商议着什么。柳如是定了定神,这才专心听堂中众人的高谈阔论。
听着听着,她开始有些感动起来。这些人根本不是为了讨好她、引起她的注意而发表自己的观点。当下大明局势动荡激烈,外有女真威胁,内有民变四起,如沸鼎同煎,几近崩溃的边缘。他们因此而不安躁动,慷慨激昂,豪情壮志,喷薄宣泄。即使是清谈,她也能感到他们身上强烈的忧国忧民之心——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昔日东林学派虽居水边林下,仍志在世道,以国家兴亡为重。天启年间,东林党人同阉党生死搏斗,不顾个人安危,耿耿忠国,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高攀龙临死在《遗疏》中写道:“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辱则国辱,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愿结来生。”在死亡面前仍念念不忘国事。爱国赤诚,辉映史册;高风亮节,感人至深。而今有复社继承东林遗风,关心国事,参预国征,关心民生疾苦,实是社稷之幸。
她曾听前任丈夫周道登偶然谈论国事:他少时也曾有意功名,怀抱儒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亦曾加入闻名遐迩的东林党,然进士及第步入仕途后,方才逐渐领悟大明大势已去,难以挽回。汉、唐、宋由昌而微,由微而亡,要么是宦官乱政,要么是外戚专权,要么是党争祸国。唯独明代集宦官、党争两大毒瘤于一身,外加东厂、锦衣卫特务组织横行,凌驾于三法司之上,朝堂之间尽是诡异浊气,有志之士抱负难伸,忠君之士反遭贬斥。他知道颓势已不可救,唯一能做的,就是及时抽身,所以即使做到了大明首辅的高位,也依然是碌碌无为,终于被罢,回乡过起了富足翁的小日子。至于如何被朝野讥笑讽刺,他丝毫不放在心上。而大明未来会如何,哪怕是天崩地陷,只要瓦片不砸在他自己头上,他也懒得理了。
而复社中的绝大部bbr>..分人出身名门世家,不但衣食无忧,一些人还是大富大贵,完全可以像周道登那般穷奢极欲,优游暇豫,享受生活。但他们却不肯袖手作壁上观,热衷指斥时政,忧愤国事,为民请命,一心想要改变大明王朝岌岌可危的形势。所谓“以天下为己任”,正是如此。如果朝廷能够引导重用这群满腔热血、真挚热心的名士,国事大有希望矣。
她心中陡然一阵悸动,感到自己好自私好狭隘——她所关注的只有她自己的命运,而眼前这些人关注的却是国计民生;她悲叹的是她自己的情感世界,而这些人叹息的却是国力日衰、百姓离乱。她其实跟被世人讥笑嘲讽的周道登并无本质区别。
正当柳如是思如潮水、愧意大生时,宋征舆低声道:“看那边,李兄好像在叫隐娘。”
转过头去,果见李待问正站在门边朝她招手,大口地喘着气,还举手拂拭鼻尖的汗珠,显是匆匆奔跑而来。
柳如是便起身走出堂去,问道:“李公子有事吗?”李待问道:“隐娘不是说想认识施绍莘施先生吗?他人刚刚到了晚香堂,正在大厅听戏。”
第三章 浮世浮云,千回复新
天上挂着一半上弦月,清冷如霜。银光流泻大地,却照不进密密匝匝的竹林小道。灯笼的微光只能照出三步远,除了脚下之外,全身大半都挟裹在山林的黑暗中。一抹山风掠过,撩拨动了竹林的生机。冥冥深林,竹啸几声。清风送迎,呢喃细语。这就是闻名中外的“佘山竹啸”吗?倒像是嗟我怀人的低沉叹息。
春欲去,如梦一庭空絮。墙里秋千人笑语,花飞撩乱处。
无计可留春住,只有断肠诗句。万种消魂多寄与,斜阳天外树。
——施绍莘《谒金门》
柳如是刚刚经历了思想上的巨大转折,心底深处已没有适才初闻《一捧雪》时的震撼及好奇。但当她听说施绍莘来了晚香堂时,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转身就走。由于走得太急,脚下被裙角绊了一下,险些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李待问忙抢过来扶住她,一直到甬道上才放手,道:“隐娘可是有什么事要当面问施先生?那人脾气有些古怪,素来不大合群,隐娘可要小心些。”
柳如是道:“嗯,我知道了。”走出几步,又转头问道:“李公子适才没有跟我们到后堂,是特意赶去请了施先生吗?”
李待问愣了一愣,随即摇头道:“不是。我是在外面散步,凑巧遇到了施先生。”
柳如是见此人助人又不居功,极是难得,当下也不点破,只微微一笑,道:“多谢。”遂朝前厅赶去。
她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施绍莘,当然不是对他本人感兴趣,而是想知道戏曲《一捧雪》中玉杯“一捧雪”的来历。“一捧雪”并非虚构之物,世间当真有一只白玉杯名叫“一捧雪”,而她之前被周道登以淫荡之名逐出周府,颜面尽失,实是跟此杯大有干系——
一年前,她成为周道登的宠妾后,见识了周府收藏的许多奇珍异宝。其中最贵重的当属两盏玉杯:一件名“碧香升”,幽绿可爱;另一件名“一捧雪”,莹白胜雪。两件玉杯均收藏密室中,只有周道登本人才有钥匙开启,平时不轻易示人,众妾中只有柳如是一人见过。柳如是本人不爱金银珠宝,但却对两只玉杯极为倾心。周道登还破过一次例,让她用“碧香升”饮茶,用“一捧雪”饮酒,果然大不同凡响,其中妙处一言难以道尽。孰知世事难料,这两盏玉杯后来竟成为她与琴师忘澜私通的证据。
事情大致经过是:柳如是虽得周道登宠爱,但二人毕竟年纪相差太多,他做她的祖父都绰绰有余,二人并没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共同话题。柳如是天性好学,见周府琴师忘澜琴技高超,指法圆静,便主动提出跟他学习琴技。
柳如是亦极爱忘澜的名字。澜者,大波也。古人云:“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又有波澜不惊、力挽狂澜、天下安澜之说。观澜、听澜、戏澜均是极美的意象,偏偏他叫忘澜,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仿佛有过无数波澜壮阔的往事,却想要就此忘记。
凑巧忘澜比柳如是大上几岁,自称也是遭遇不幸、落魄无依之人。二人同病相怜,有时候也会谈一些琴技之外的话题,久而久之,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柳如是自小在妓院长大,见惯男欢女爱,也从不避男女之嫌。但她以周道登宠妾的身份,与一名年轻琴师频繁来往,旁人看在眼中,不免有些闲话。柳如是自问问心无愧,依旧我行我素,浑然不在意。
某日,有婢女赶来禀报柳如是,称忘澜有急事找她。她匆忙赶来小室,室中空无一人,连忘澜平素用的琴也不见了,只在案桌上有一个包袱。正纳罕之时,群妾引着周道登进来,纷纷指称柳如是与忘澜有奸情,二人预谋私奔逃走已久。
不待柳如是辩解,又有人抢过去打开包袱,里面装的居然是柳如是本人的几件衣物首饰,遂成为她预备与忘澜私奔的铁证。
周道登起初还是半信半疑,又觉得即使真有其事,家丑亦不可外扬,只命人将柳如是软禁在房中,并未派人去追赶逃走的忘澜。当他发现密室中“碧香升”、“一捧雪”及其他几件稀世珍宝被盗后,这才勃然大怒,一面派可靠心腹赶去忘澜家乡山阴捉人,一面命奴仆将柳如是捆吊起来,动用家法拷打,逼迫她招供忘澜带着赃物逃去了哪里。柳如是完全不知就里,云山雾罩,又如何能答出忘澜去了哪里。周道登却不相信她的叙述,认定她与忘澜有奸,且串谋盗取了密室宝物。因为周府上下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密室所在之处,除了周氏妻儿老母外,就是柳如是这个尚没有养熟的小妾了。
无情的棍棒如雨点般落在柳如是身上,肉体的剧痛反而激发了她性格中倔强高傲的一面,她干脆地闭上了嘴,不再做无谓的抗争。周道登见她不肯服软求饶,更加愤怒,若不是周老夫人闻讯赶来阻拦,她几乎要被当场打死。
最终还是养母徐佛救了她,如数退回了周家的重金,将她接回归家院养伤。对于一个涉嫌与外人通谋盗取贵重宝物的侍妾来说,其实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
但这恰恰也是柳如是本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周府失窃的都是价值连城的贵重物品,周道登却并没有报官,也没有继续着落在她身上追查“碧香升”、“一捧雪”的下落,只对她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守口如瓶,不能对旁人泄露任何关于周府的事。
背后的意思,似乎是不愿意外人知道周府有“碧香升”、“一捧雪”等物。然而江南风气本就奢侈,周氏又是富甲吴江,家里有几件奇珍异宝实在算不了什么。反倒是周氏刻意遮掩、不肯报官这件事引人怀疑。
到底是有什么地方不寻常呢?莫非是因为“碧香升”、“一捧雪”来历不明?若是如此的话,“碧香升”、“一捧雪”应该是重宝名器,她自认为不是孤陋寡闻之人,入周府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两件玉杯的名字呀。
事实上,有明以来,最著名的玉器名为“月下葡萄”。其实就是一把白玉酒壶,通体呈乳白半透明状,唯中间有一株墨点,形状仿若葡萄,由此得名。据说,每每明月有相照,玉壶流光徘徊,一点葡萄晶莹透亮,趣味盎然,见之者毕生难忘。时人都不屑用“价值多少”之类的俗语来估量这玉壶的价值,只称一把“月下葡萄”即可换取江南数郡盐钞。此壶原为明初巨富沈万三所有,沈氏败后,玉壶亦被官府抄没,自此下落不明。料想应该是被送进了皇宫,成为大内珍藏。
柳如是当然没有见过“月下葡萄”,但以她自己品度来看,“一捧雪”玉质上佳,雕琢精细,为玉器中的精品,当不在“月下葡萄”之下。而每每有酒注入“一捧雪”后,即有云烟氤氲而起,回旋在玉杯中,丝丝缕缕,久久不散,仿若白雪一般。而酒入口中,亦当真有冰凉感觉,最适于夏饮。“月下葡萄”仅仅是图案罕见,而“一捧雪”则是奇异,仅以此论,后者价值之处便不在前者之下。这也是周道登对其无比珍惜的原因。
周道登秘而不宣,难道是害怕跟昔日沈万三一样,因财富而灭门?然而即使没有“一捧雪”,周氏也是江南巨富。更何况他曾任大明首辅,岂是商人身份的沈万三可比。
难道周道登是怕跟传说中的王杼一样,因《清明上河图》而杀身遭祸?这未免太过荒谬。周道登是崇祯想方设法抓阄抓去当首辅的人,皇帝不好财物,当今天下,又有谁敢从故相手中谋夺“一捧雪”?况且那玉杯已被人盗去。
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逼迫周道登不敢张扬他曾拥有“一捧雪”。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自己不说,旁人实难解开。
当然,更令柳如是伤心的,是琴师忘澜的作为。虽然他有些颓废,有些软弱,可她一直将他当作周府中唯一的好朋友,是值得信任、可以倾诉的对象。反过来,他又是如何对待她?他不告而别,到底去了哪里?
仔细回想回忆整件事情,柳如是最想知道的还是忘澜的下落。她遭群妾诬陷不假,忘澜是否有参与其中呢?如果他不知情,又怎么会凑巧在事发前离奇失踪?最重要的是,“一捧雪”“碧香升”等物到底是不是被他私下窃取?
她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去怀疑忘澜,但他的嫌疑确实最大,因为她曾在无意中对他谈及过密室珍宝,还特意强调最爱那只“一捧雪”玉杯。果真是他牵涉其中的话,她是说者无意,对方便是听者有心了。大概忘澜听到周府密室珍藏有诸多贵重宝物,便起了歹意,毕竟只要盗取任意一件密室珍宝,便足以换来一辈子的衣食无忧,再也不必靠为富人弹琴解闷为生。
但忘澜又是如何取得密室钥匙的呢?那形制古怪的钥匙只有一把,日日挂在周道登颈中,他只有在睡觉时才会取下来放在枕边。忘澜住在前院,不得主人召唤,绝不能进入后院,他无论如何是近不了周道登身的。只有她夜夜陪侍周道登枕边,是唯一能够轻而易举接触到钥匙的人,所以周道登才认定是她晚上趁他熟睡时暗中复制了一把钥匙给忘澜。但事实是,她并没有这么做。那么,忘澜又是如何打开书架后的机关,悄无声息地进入密室的呢?
还有另一种可能,是另外有人盗了珍宝,又暗中捉了或是杀了忘澜,好造成他盗宝后畏罪潜逃的假象。可正如周道登所言,知道密室位置的除了她之外,其余都是他至亲之人,总不会是他自己的老妻和儿子盗宝吧。而且就算是老妻、儿子,二人另居他处,又是如何从周道登颈中取得密室钥匙的呢?
再说她被其他侍妾诬陷与忘澜通奸一事,跟“一捧雪”失窃一案到底有无关联呢?那些侍妾固然俗不可耐,为争夺主人宠爱使尽心机,但决计没有胆量去盗窃周府财物。她们也不知道密室珠宝一事,应该与“一捧雪”失窃无关。可为何这两件事在时间上如此巧合呢?
无辜蒙冤,以柳如是的个性,自是愤愤难平。她回到归家院后,突然变得放浪声色、狂放不羁,便与此有关。然而今日踏上佘山时,她已经决定要彻底告别过去,不再耿耿于怀。孰料一入晚香堂大厅,竟意外听到一出以“一捧雪”为剧名的戏曲,身心立即再次为浓重的疑云笼罩,以致迫不及待地要结识剧作者施绍莘了。
赶来前厅时,正好在庭院中遇到王微和徐弘祖。外面雪已经停了,天还是清冷得很。二人就那么随意地站在桂树下,交流游历名山大川的经验和心得,畅谈得极是投机。这对素来清静无为的王微而言,实属难得。
边上还站着两名旁听者。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身材有些发福,神情颇为严肃。另一名男子二十五六岁年纪,面色红得发亮,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看起来随意而亲切。当柳如是迈着小碎步子急急奔过庭院的时候,他最先侧过头来,立即为她美色震撼,愣在那里。但他自制力极强,很快又转过头去,不再多看柳如是一眼。
柳如是对这类反应并不陌生,按照其养母徐佛的说法,这种男子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好女色,却通常要装出一副假道学假清高的样子来。
王微听到脚步声,转头见是柳如是,忙招手叫道:“我来为隐娘介绍,徐先生你适才在后堂已经见过了。”指着那年轻的红脸男子道:“这位罗公子姓罗名吉甫,字鹏举,与岳飞将军同字,是徐先生的好友。”
徐弘祖笑道:“罗贤弟还是徐某的救命恩人,曾从山贼手中救过我性命。”
柳如是道:“罗公子,幸会。”
罗吉甫略略看了她一眼,又迅疾转开目光,道:“幸会。”神色忸怩古怪,仿若是在对旁人说话一般。
王微又指中年男子道:“藏书网这位是许誉卿许先生。”柳如是道:“久闻许先生大名,幸会。”
许誉卿虽是东林党人,但算不得是当世名流。不过时人每每谈起名将袁崇焕来,总会提起那次著名的御前会议,提起许氏不人云亦云的冷静。再联想到袁崇焕被凌迟处死的惨烈结局,感慨之余,无不对许誉卿的眼光钦佩有加。柳如是也是因此而知道他大名。她心中有事,不及多寒暄,只略微点头招呼,便朝前厅赶去。
大厅舞台上的戏曲表演已经暂停。台下宾客各自散开,三五成群地交谈着,自得其乐。
陈继儒七十五岁大寿,江南士林皆闻风而动,要为其举办一场盛大“佘山大会”。对于赶来华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为陈老夫子贺寿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可以借这次佘山大会认识名流、交结新朋、会晤旧友。就连张溥这样“一呼天下应”的复社领袖,也刻意将社员集会安排在东佘山居中。
柳如是正欲向人打听施绍莘,忽闻见异香扑鼻,竟将满堂的梅花清香力压了下去。众人均觉察到异样,一阵骚动,循香望去——
却见一名魁梧彪悍的年轻男子跨门而入,身后跟着八名侍从,四人一组,各抬着一棵枯树,其花白而繁,其叶如橘。异香即是从那两棵树上发出。
陈府仆人指引侍从将枯树临时置放在戏台左右两边。人群中有名叫李长祥的男子先认了出来,道:“这是蜜香树啊。”那魁梧男子点头道:“不错,正是南洋蜜香树。”
蜜香树是南洋特产树种。昔日明成祖在位时,派宦官郑和几下西洋。郑和曾从马来半岛满剌加九洲山采回来六株蜜香树,以其根制成黄熟香,香气厚实、绵长,极具穿透性,是上乘的好香。黄熟香素来是南洋贡物,为宫廷专用,民间极为罕见。这两株完整的蜜香树应该是带来给陈继儒的寿礼,只是礼物实在难得,众人不由得对那陌生男子的身份极为好奇。
那男子却是礼数不大周全,也不当众自我介绍,很有些财大气粗、舍我其谁的气概,只抢到门边迎候同伴——却是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白衣女子,澹虚沉静,飘忽流光,肌肤玉雪,韵致天然。她的年纪与王微相仿,气质却更加清冷。轻轻飘了进来,然后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如绿水清莲,申申夭夭。
柳如是一见之下,即起了自惭形秽之心,心道:“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杭州名妓林雪林天素了。世人论美人风度,遥而望之魂非,既而见之意销,望而不见想结。我原先以为那不过是俗辈男子的无端臆想,今日一见,方知世上当真有如此旷世秀群的女子。”
果然有认得林雪的宾客亦叫了出来,道:“这不是林雪吗?”
柳如是见那殷勤陪在林雪身边的男子刚劲强健,声若幼虎,极有草莽豪杰气概,不由一愣,心道:“难道他就是有‘黄衫豪客’之称的杭州富商汪汝谦?眉公称其为‘陆机所谓豪士,伶元所谓慧男子也’。但汪汝谦该有五六十岁了,这年轻男子却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年纪对不上呀。”
她见那男子对林雪殷勤有加,呵护备至,情脉脉,意孜孜,心中颇为羡慕。叹息一番,也不愿上前与诸人结识,便仔细扫视大厅一遍,寻找她要找的人。
柳如是并不认得施绍莘,但听说他号称“浪仙”,年轻时是个登徒浪子,纵情声色,还曾与大名士董其昌争妓,想来早被女色掏空了身子,应该是个苍白干瘪的老者。又因久居山林,多少会带些灵山秀水之气。她见厅中并无符合这样特征的人,便径直来到戏班后台。果见一名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正与适才在台上反串小生的金陵美妓顾媚在谈论南曲。那老者须发全白,面色清癯,颇有道骨仙风。
顾媚已换回了女装,鬓发如云,姿首清丽。一摆纤腰,濯濯如春月柳;半侧脸面,滟滟如水芙蓉;一双眼睛如含春波,一水盈盈,含情脉脉。果真不愧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曲唱得极好,人也生得绝靓。
柳如是便上前自报了姓名。
顾媚道:“呀,你就是隐娘,我在金陵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又笑道:“想不到隐姊姊生得这般美丽,实是让我嫉妒。”
这是娼妓之间最常见的寒暄话。柳如是本没有心思理睬,然终究是她打断对方和施绍莘的谈话,只好敷衍道:“媚娘曲艺双绝,隐娘今日有幸目睹。不过我找施先生有点急事,改日再向媚娘讨教。”
顾媚上前握住柳如是的手,诚恳地道:“我就住在东佘山居南面的山房,隐姊姊若是得闲,一定要来找我,我有话要对姊姊说。”
柳如是颇为惊讶,见对方不似假意客套,便点头道:“好。”
顾媚这才微微一笑,扭着腰肢去了。
施绍莘道:“隐娘找老夫有事吗?”柳如是道:“是的,我有一件事想要当面请教先生。不过这里人多,不方便谈话。烦请先生移步,我们找个清静些的地方再谈。”
然明日便是寿筵,宾客如云,处处欢声笑语,哪里有什么清静的地方。
施绍莘便道:“回廊西面有一处芭蕉林,应该没人。隐娘不嫌外面冷的话,不妨去那边看看。”
遂往回廊西面而来。却不想芭蕉树下蓦地钻出一男一女来。男子似是个商贩,魁梧彪悍,女子一身婢女装扮,应该是东佘山居的小人。二人被施绍莘、柳如是撞破,头也不敢抬,各自举袖遮着脸去了。
施绍莘料想二人当是在此幽会,虽则这类事在大户人家极是常见,还是忍不住连连摇头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连眉公这里都不干净了。”见左右无人,这才好奇问道:“老夫与隐娘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柳如是道:“是。隐娘冒昧打扰,是有一件事想向先生打听,今日晚香堂戏台上演的《一捧雪》,是施先生所写吗?”
施绍莘满腹狐疑,问道:“隐娘特意把老夫叫到外面来,生怕被别人听见,就是为了问这个?”
柳如是道:“是,也不尽是。我其实是想知道施先生可知道玉杯‘一捧雪’的来历?”
施绍莘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明显地不自然起来,支支吾吾地道:“这个……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吧。”
柳如是全心全意想要查明真相,以给往事一个交代,对施绍莘一言一行格外留意。听到他的回答,登时大起疑心——“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吧”,这分明是不能肯定的语气,背后的意思是:也许是有来历的,但我不知道;又或者是的确是有来历,但我不能告诉你。
柳如是忙道:“先生可是曾听什么人提起过‘一捧雪’?”
施绍莘并不直接回答,只道:“隐娘该知道这出《一捧雪》是以传说中王世贞复仇故事为蓝本,戏中只是没有指名道姓,且将《清明上河图》换作了玉杯,‘一捧雪’只是一件道具而已。”
柳如是道:“不错,‘一捧雪’在戏中只是一件道具,但先生为什么不用‘月下葡萄’呢?这可是本朝最著名的玉器。”
施绍莘的表情登时变得极为古怪,露出警惕之色来。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柳如是,才反问道:“隐娘对‘一捧雪’穷追不舍,到底有何用意?”
柳如是离开周道登时,曾答应不泄露周府秘密,包括密室珍宝及失窃事等。她无法明言,只好道:“我就是有些好奇,为什么先生偏偏要用‘一捧雪’做道具。”
施绍莘道:“这个……实在是……”
柳如是见对方支支吾吾,便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施先生可认得一个叫忘澜的人?”
施绍莘眉头蹙紧,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正要回答,忽见宋征舆急奔过来,便改口道:“这里还是人多,方便时我们再谈这件事。”迅疾转身离去。
宋征舆很是惊讶,问道:“咦,施先生怎么见了我扭头就走?”柳如是摇头道:“不是因为宋公子,可能是因为隐娘适才一时言辞不当,冒犯了施先生。”
宋征舆道:“不必理他,他就是个怪人。”又道:“天色不早,我娘亲派人来催我早些归家,我是特别来向隐娘道别的。”
柳如是道:“佘山距离府城不近,路又不好走,赶在天黑前回城还来得及吗?”宋征舆笑道:“我家在佘山有处小宅子,离这里不远。若不是宾客太多,有些复社朋友要到我家借住,我其实是不想走的。”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柳如是道:“那么……明日再见吧。”
她对宋征舆格外垂青,并非其他缘故,仅仅因为他是今日相识的男子中唯一没有娶妻的,而她本人曾指天发誓,誓不再嫁为人妾。
宋征舆见柳如是和颜悦色,颇有留恋之意,登时喜形于色,道:“是,明日再见。请隐娘自己多保重。对了,子龙兄和待问兄家在城中,他们今晚都会留宿在东佘山居,你有事的话,可以直接找他们。”
正说着,李待问便走了过来。他已年近三十,比宋征舆整整大了十五岁,宋征舆历来视其为长兄,便当面托付他务必尽心照顾柳如是,这才放心去了。
李待问道:“陈府管家已经为隐娘在山房安排好了住处,要不要我引隐娘去看?”柳如是道:“不急。李公子可有见到施先生?”
李待问道:“施先生人已经走了。怎么,隐娘刚才没有见到他吗?”
柳如是道:“人是见到了,但还没有问到我想知道的事。”又想起施绍莘的反应不同寻常,不免愈发急切地想了解真相,遂问道:“施先生的西佘山居要怎么走?”
李待问迟疑了片刻,道:“隐娘人生地不熟,不如我陪隐娘走一趟。”
柳如是道:“多谢。其实李公子不必多辛苦一趟,只需为隐娘指明道路即可。”李待问只道:“我们走吧。一会儿天就该黑了。”
二人出回廊时,正好迎面遇到西湖名妓林雪和那名极见豪气的年轻男子。李待问与林雪相识,忙为柳如是引见。林雪亦介绍同伴给二人。原来那男子是福建五虎游击将军郑芝龙之弟郑芝虎。林雪原是闽人,不久前回老家探亲,被盗贼所劫,幸为郑芝虎所救。他又千里送佳人回江南,正好赶上了佘山大会,遂干脆备下厚礼,随林雪来拜寿。
柳如是心道:“难怪如此与众不同,原来是受朝廷招安的海盗。”
林雪甚是矜持,只略略招呼,也不多语。柳如是便与李待问一道出来,向陈府仆人告了一声,从西侧门出了东佘山居,步上一条羊肠小道。
这条小道径直穿越竹林正中,宽窄仅容一人通过。头顶上方尽为竹叶遮住,虽遮天蔽日,却也有些许好处,未落下雪花来。道路上覆盖有一层软软枯叶,十分好走。走了小半个时辰,正好在夜幕降临时到达西佘山居。
施府门仆挑挂起了一盏灯笼,正要掩上大门,见到李待问带着一名妙龄女郎到访,奇道:“咦,李公子刚才不是来过了吗?”
李待问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问道:“施先生回来了吗?”门仆道:“刚回来不久。”
李待问道:“劳烦再通禀一声,就说李待问有急事找他。”
那门仆想要进门房烤火,不愿意大冷天地多颠一趟,便点了一盏灯笼递了过来,道:“先生回来后直接去了书房,李公子熟门熟路,自己去那里寻他吧。”
李待问只得接了灯笼,引着柳如是往后园住房而去。
柳如是见这西佘山居跟晚香堂一样,有好几组建筑群,规模不小,却是冷冷清清,一路走来,竟是不见一个人影,与高朋满座的东佘山居迥然不同,不禁诧异,问道:“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李待问道:“施先生的家人都住在城里。这里平日只住着他自己和他养的戏班子。西佘山居最有名有‘两子’,一是戏班子,一是厨子。不过戏班子和厨子、使唤的杂役、婢女等,被眉公临时借去了东佘山居,所以隐娘只能看到前院的门仆。”
其实不独施绍莘如此,陈继儒的家眷子女亦是另外单独居住在府城西郊的老宅中。
柳如是道:“李公子不是说施先生脾气古怪吗?他肯将自家的厨子、婢女借人,听起来还是个热心的人。”
李待问“嘿嘿”了两声,道:“那是因为借用的人是眉公他老人家。隐娘想想看,一个人不愿意跟自己妻儿老小同住,是不是有些奇怪?”柳如是道:“是有些怪。”又道:“李公子为何不问我来找施先生做什么?”
李待问道:“嗯,我想……隐娘愿意告诉我的时候,会主动说的。”又道:“隐娘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李公子,听起来怪别扭的。”
柳如是本是大方之人,想了想,即应道:“那好,我就叫公子问郎。”
她见李待问温文尔雅,淳朴敦厚,料想事情终究不能瞒过他,便问道:“问郎与施先生同郡,应该对他有所了解,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这出《一捧雪》?”
李待问道:“应该就是最近吧。施先生每有新曲,都会邀请眉公同来欣赏。排演这出《一捧雪》,也就是最近一个月的事。”
他虽然沉着冷静,终究还是有好奇之心,忍不住问道:“隐娘为何会对这出《一捧雪》特别感兴趣?”柳如是道:“我只是很好奇,它为什么要叫《一捧雪》。”
李待问不解其意,怔了一怔,才道:“这个,怕是得当面问施先生本人了。老实说,施先生能写出这么一出好戏,实是出乎松江许多人意料的。”正好见前面不远处灯火明亮,便道:“前面就是施先生的书房了。”
走近书房时,隐隐听见房中有人高声在争吵着什么。
柳如是心道:“原来书房中有客。会不会跟‘一捧雪’有关?不如悄悄走到窗下,先听清楚再说。”
她心思刚动,李待问已出声叫道:“施先生在吗?”
里面的争论立即停止了,施绍莘应了一声,问道:“是谁在外面?”李待问道:“是我,李待问。还有柳隐柳小娘子。”
过了一会儿,施绍莘来开了门,不悦地问道:“你们两个闯来这里,有事吗?”
柳如是上前一步,道:“是我有事。还是适才在东佘山居问过施先生的那件事。施先生许诺过我,方便时再谈。眼下这里就只有我和问郎,还请施先生明言。”
施绍莘连连摇头道:“眼下不大方便,不大方便。隐娘先请回吧,那件事改日再说。”
柳如是见他目光闪烁,形色可疑,还偶然回望书房,似是有什么不能放心的事,蓦然心念一动,问道:“书房里面的人是不是忘澜?”
施绍莘吃了一惊,道:“什么?”
柳如是抱了极强的决心而来,见对方左搪右塞,有意拒人于千里之外,遂干脆几步抢上台阶,从施绍莘侧身溜了过去,跨门而入。
却见堂中灯光下坐着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一张国字脸上满是虬髯。他并不是忘澜,而是天下最富声名的戏剧名家,也是最声名狼藉的奸猾人物阮大铖。
柳如是曾随养母徐佛乘船至南京,观赏过享有盛誉的阮家戏班的表演,对班主阮大铖一脸的络腮胡子印象尤深,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失声问道:“你不是阮大铖阮先生吗?如何会在这里?”
阮大铖并不记得柳如是是谁,但他身份特殊,被人认出来后颇为尴尬,起身应道:“嗯,这个……”
施绍莘已经抢了过来,扯住柳如是手腕,将她拉到门边,怒道:“隐娘好生无礼!不得主人允许,怎能随便乱闯进来?”
李待问急忙抢过来,喝道:“施先生快些放手!想不到你为老不尊,居然暗中与阉党人士交结,眼下事情败露,就气急败坏了吗?”
施绍莘悻悻松了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转头去看阮大铖。
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又号石巢、百子山樵,怀宁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进士。天启初任职给事中,因丁忧辞官回乡。天启四年(1624年),吏科都给事中职位空缺,阮大铖觊觎这一颇有实权的官职,欲倚重颇有声望的同乡左光斗。左光斗是东林党首领人物,阮大铖便拜在东林党门下。尽管负责考察官吏人选的赵南星、高攀龙、杨涟等人都是东林党人,还是一致认为阮大铖为人“轻跺”,不可担任吏科都给事中要职,打算另用魏大中。阮大铖暗中买通太监,请他扣押推用魏大中的奏疏,致使吏部不得已而推用阮大铖。
经此一番曲折,阮大铖痛恨赵南星、高攀龙、杨涟等人。为了和东林党人作对,他转而依附于大宦官魏忠贤,与阉党骨干人物霍维华、杨维垣、倪文焕结成“死友”,编写攻击东林人士的《百官图》,通过倪文焕之手送到魏忠贤的案头。
但阮大铖为人阴险,城府很深,他自知自己是东林出身,后又依附阉党,两面都难讨好。且魏忠贤倒行逆施,怕是终究有失势的一天,因此他行事十分小心。《百官图》事件后还不到一个月,就急忙辞官而归。不久,杨涟、左光斗诸东林君子就被阉党迫害致死,阮大铖为自己的“远见”一度得意非凡。此人机巧善变,机敏猾贼,由此可见一斑。
之后,阮大铖被起用为太常少卿,向魏忠贤极尽献媚之能事,但又怕政局有变,魏忠贤不足以长久依靠,每次觐见之后,就重贿魏府门房,收回名刺,以免留下痕迹。几个月后,工于心计的阮大铖辞职离开了官场这个是非之地。
崇祯皇帝即位后,魏忠贤一党烟消云散。阮大铖立即上书,指出东林与阉党都“党附宦官”,应该一起罢去。但崇祯没有听取,将阮大铖罢斥为民。自此阮氏避居安庆、南京,招纳游侠,谈兵说剑,结成文社。但因其人反复无常,为士林所不齿。他多次主动想与复社和东林讲和,表示愿意重归东林,但始终不被接纳。
阮大铖品格本不足道,但其人颇有才华,深谙音律,尤善词曲。他能自编自演自唱,作品辞采华艳,其戏班阮家班在南京极为有名,不但生旦等表演出众,就连戏台上的纸扎装束等道具亦无不尽情刻画。
柳如是对阮大铖的过往并无多大兴趣,相反还对其文采颇为赞赏,乍然见到这位戏剧大名家在西佘山居出现,惊讶之余,忽然想到李待问刚才提及松江人对施绍莘写出《一捧雪》很是意外,又联想起施绍莘在东佘山居时的种种怪异反应,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来,忙问道:“那出《一捧雪》的戏,该不会是阮先生写的吧?”
阮大铖被识破身份,正难以自辩,见柳如是注意力只在戏曲上,忙应道:“不是,不是阮某写的。”
柳如是狐疑道:“当真?”阮大铖道:“千真万确。”忽然认出柳如是来,道:“呀,我记得小娘子,你是吴江归家院徐佛的养女,我们在南京见过,对也不对?”柳如是道:“是的。三年前我随徐妈妈到过南京。”
她志在追查“一捧雪”的下落,没有兴趣闲聊,又转头问道:“施先生,我还是那个问题,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一捧雪’?”施绍莘冷冷道:“老夫无可奉告。”
李待问道:“隐娘连夜翻山越岭赶来,只求一个简单的答案,施先生如此不近人情,是因为要坚持与阉党为伍吗?怕是明日传扬开去,松江上下尽会对先生掩鼻而退,避让三尺。”
施绍莘怒道:“好小子,你敢威胁老夫?老夫跟你爹称兄道弟时,你小子还没出世呢。”
一旁阮大铖忙插口道:“阮某自知声名不佳,对此也不想多说什么。但李公子需要知道的是,阮某人在西佘山居,只是为了协助施公编排《一捧雪》,好为眉公贺寿,让宾客尽兴。若是二位将阮某在此的消息泄露出去,天下人也会因此知道眉公在其七十五岁大寿时,为江南诸多名士安排的助兴节目《一捧雪》正是阮某编排的戏曲,那么眉公名声败坏,脏污狼藉,‘山中宰相’之誉毁于一旦不说,你们东林、复社多有士子拜在眉公门下,怕是也脸上无光吧。”
此人曾经游走于东林党和阉党之间,奸猾之极,眼光也极其精准,一语即点破了关键。李待问仔细想了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勉强不再吭声。
柳如是见威逼难以奏效,便改为软语相求,道:“隐娘苦苦追问‘一捧雪’来历,实是大有隐情,干系一位故人的行踪下落,还望施先生能够坦诚相告。”
施绍莘“咦”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阮大铖,见对方点点头,这才道:“好吧,那老夫不妨直言告诉隐娘,这‘一捧雪’是随便取的名字。老夫立志肆力于戏曲创作,要让天下戏班竞相争演老夫作品,一人永占。这《一捧雪》就是第一部,取的是‘一人永占’的一字。老夫不怕告诉小娘子,后面三部分别《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加上《一捧雪》,字首合起来,就是‘一人永占’。”
论戏曲成就,阮大铖远在施绍莘之上。他当着大行家的面说出一番大话,自称“一人永占”,可谓妄自尊大之极。柳如是听了不免失望之极,但施绍莘的解释合情合理,他之前不肯明说,大概就是因为“一人永占”太过自大,不便在名流荟萃的东佘山居口出狂言。只得道了谢,与李待问悻悻辞出。
出来书房时,正好遇到门仆领着一名身材短小的年轻男子进bbr>来,称是圆海先生的客人。圆海即是阮大铖的号,大概他贸然在松江出现,怕被旁人认出,不敢使用本名。
那男子一双眼睛飞快地从柳如是身上扫过,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柳如是阅人不少,一见那男子的眼神,便知道他是认得自己的,他意外的是自己如何也会出现在这里。但她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对方。尤其这男子长相猥琐,污手垢面,一望便是市井小民,不像是有能力出入归家院的人。正想要多问一句,那男子却迅速低下头,从她身边擦过去了。
到山居大门时,又遇到陈府仆人,却是陈继儒特意派来请施绍莘过去一道吃晚饭的。陈府临时借走了施府的戏班、厨子、下人,吃饭只是小小意思。陈府仆人本来还说不如等到施绍莘出来,四人一起上路,好有个照应。但柳如是不愿意多等,便与李待问一道先回来。
天上挂着一半上弦月,清冷如霜。银光流泻大地,却照不进密密匝匝的竹林小道。灯笼的微光只能照出三步远,除了脚下之外,全身大半都挟裹在山林的黑暗中。无边无际、无处不在的黑暗倒给了人一种厚实的安全感——你看不清世界,世界也看不清你。
柳如是默默跟在李待问身后,思绪好像突然被掏空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去想,只这样在竹林中步履蹒跚地走着,哪怕不知道将要走向何方。
一抹山风掠过,撩拨动了竹林的生机。冥冥深林,竹啸几声。清风送迎,呢喃细语。这就是闻名中外的“佘山竹啸”吗?倒像是嗟我怀人的低沉叹息。
再长的路也终有尽头。走出竹林时,喧嚣立即浮现,欢声笑语、灯火通明的晚香堂就在前面不远处。她短暂的心理历程结束了,全部身心再次为世俗所笼罩。一时之间,她忽然有些不舍起来,想在这宁静的月色中多逗留一会儿,于是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山坡上。
良辰美景,雪朝月夕。零落依依,天涯倦旅。
蓦然之间,有琴声“叮咚”响起,在这深冬的月夜,仿若寒泉乱涌,金盘珠迸,一下子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和人语。
柳如是聆听片刻,脸色大变,急忙往朝山居赶去。不料一脚踏空,身子失去平衡,往前摔倒,就此滚下了山坡。所幸山坡不长,又为衰草落叶所覆盖,倒也不觉得如何疼痛。
李待问“呀”了一声,急忙跟过来,扔了灯笼,扶她起身,问道:“可有伤到哪里?”柳如是道:“我没事。多谢问郎。”
李待问肃色道:“我之前一直忍住不问,是怕提及隐娘的伤心往事,可现在看起来,事情并不简单。隐娘今日精神很是不好,总是失神。到底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也许可以帮得上忙。”
柳如是道:“这琴声……啊,我是说这弹琴人的指法太像他了。我要去见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李待问见她情绪激动,料想事情非同小可,遂劝道:“今晚宾客甚多,隐娘还是不要公然发作的好,不然陈公面上挂不住。”
柳如是冷笑道:“我当然不会发作。我只是想看到当他看到我站在他面前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一路奔进来花厅。堂中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锦衣文士,正当众抚琴。花厅中站满了听客,显是为优美琴声吸引而来。
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士人自古就是琴的主流。那弹琴者贵气十足,怡然沉醉,颇为忘形。一曲《挟仙游》,弹南风之雅操,发清商之妙曲。蹰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讽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
张溥、吴梅村同年进士王含光曾作《听琴歌》云:
雪映书堂夜色明,炉烟泛泛响琤琤。
不同丽玉箜篌引,时带湘娥水竹声。
蝴蝶座中飞杳袅,梅花窗外影纵横。
曲终欲问焦桐谱,那得连成写此情。
堪称描摹琴声的杰作,与目下时令、情形极为相符。
李待问一眼就认出了弹琴者,讶然道:“他是太仓名士张岱,就是你口中的那个‘他’吗?”
柳如是也极是惊愕,道:“不是。原来他就是张岱,他……他弹琴的指法跟那个人一模一样。”
张岱,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出生仕宦世家,家世殷富。然而这位富贵公子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时文不成,学仙学佛学种地皆不成,时人呼为“废物”“败家子”。柳如是原以为这位著名的纨绔子弟也跟吴昌时一样,带些妖气,但此刻一见,竟是位风流俊赏的佳公子,大出意外。
李待问道:“听说张岱年轻时跟随同乡著名琴师王侣鹅学琴,也许他跟你所指的那个人是师出同门。”
柳如是奔波了一天,实在有些疲倦,加上向施绍莘追问“一捧雪”无果,弹琴者也不是预想中的忘澜,不免意兴阑珊起来,只道:“也许跟《一捧雪》的剧名一样,只是巧合。也许是我听错了,我可没有‘曲有误,周郎顾’的本领。”
李待问沉吟道:“张岱有这本领。他有《洞箫度曲》一诗,自称:‘少年曾擅周郎顾,静审微茫及穿度。曲中藤脉只丝毫,说是名师偏有误。’一会儿隐娘不妨问问他,是否认得‘那个人’。”
柳如是摇头道:“我的私事,实不足为外人道,哪敢劳烦张公子。”
正好此时琴声戛然而止,主人陈继儒缓步进来,鼓掌叫好,道:“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张岱小友,许久不见,你的琴技愈发出神入化了。”
张岱忙起身赔罪,道:“张岱未曾拜见主人,即擅自操琴,班门弄斧不说,还惊扰了眉公及宾客,罪过,罪过。”
陈继儒本人也是鼓琴名家,曾订正琴谱,笑道:“东坡《琴诗》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东坡以琴说法,张君是以琴助兴,均可称为风流佳话,何罪之有?”又笑道:“可还记得‘采石江边捞夜月’?”
张岱笑道:“当然,未曾忘怀‘钱塘县里打秋风’。”抢上来拜见。陈继儒忙伸手扶起,两人双手握在一起,一齐哈哈大笑。
张、陈两家是世交。张岱祖父张汝霖与陈继儒交情极笃,曾赠送一只大角鹿给对方做礼物。陈继儒携鹿至西湖,每日竹冠羽衣,骑鹿往来于长堤深柳之下。见者目之为神仙,称羡不已。陈继儒因此又号“麋公”。
张岱六岁时,祖父带他到杭州拜见陈继儒。陈继儒听说张岱善于对对联,便随手指着房中屏风上《李白跨鲸图》道:“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应声答道:“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
“跨鹿”是陈继儒时常骑着大角鹿。“打秋风”原指趁秋天丰收时去分享一点,借指拉关系、借名义、找借口向人索要财物。陈继儒家境一般,他游历四方的消费、包括后来建筑东佘山居的部分费用都是靠达官贵人奉养,后来才专心致力于文学创作,以润笔为生。张岱的对句对偶工整,还带着几分揶揄嘲讽。陈继儒宽厚豁达,丝毫不以为忤,还大笑道:“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极力称赞张岱才思敏捷。
此时旧事重提,虽然一番玩笑,不免又有岁月如流的感叹来。陈继儒道:“当年钱塘旧事尚历历在目,想不到一晃居然已过三十年。”张岱道:“是。流光荏苒,韶华不再,遥溯当时,心已惘然矣。”
一旁许誉卿接口道:“张老弟就爱文绉绉地掉书袋。你当年与眉公相遇时才六岁,虽然早慧,可还称不上韶华。而今你不过才三十出头,还可勉强称得上韶华,又有什么可惘然的?”
张岱为人洒脱,当众被责难,也不大当回事,笑道:“许兄就爱玩笑。”
陈继儒哈哈笑道:“张岱小友这是在取笑老夫老了。”又道:“当年尊祖父馈赠的那只大角鹿就埋在后山,改日老夫再带你去看。”
又为张岱介绍华亭训导王彦泓、前中书舍人姜云龙、华亭乡绅俞廷锷等人,均是参与撰修《松江府志》的儒士,不乏文才杰出者。如姜云龙文笔极为出色,时人认为他“所撰赠章神采陆离,足令九原不朽”。又如王彦泓人称王次回,出自金坛望族,其曾祖王樵、祖父王启疆、父亲王懋锟均是文章诗词大家,甚至其妻子贺氏、女儿王朗亦是当世文学才女。王彦泓本人才华横溢,善书法,工诗词。有《寒词》诗云:“从来国色玉光寒,昼视常疑月下看。况复此宵兼雪月,白衣裳凭赤栏干。”绝世姿容,冰雪操守,诵之感心嫮目,回肠荡气,被誉为由古至今描写美人的绝顶佳作。
陈继儒因约了老朋友们一道吃晚饭,不便久留,问道:“要不要跟我们一群老头子凑一张桌子?”
张岱忙道:“多谢眉公美意。我刚从水西园过来,是来寻人的。眉公请自去招呼客人,不必管我,明日再正式为您老人家上寿。”
陈继儒听说,也不勉强,遂自去了。
柳如是见花厅中人陆续散去,便也打算去用些饭食,然后到山房歇息。
李待问道:“隐娘累了,是要好好休息。”还欲陪着柳如是前去饭堂,却被复社松江社长周立勋有事叫走。
正好王微走了过来,问道:“隐娘去了哪里?叫我好一阵找。”
柳如是道:“四处逛了逛。”又问道:“那位与微姊姊很是谈得来的旅行家徐先生呢?”王微道:“徐弘祖先生和他的朋友罗吉甫罗公子在天黑前就离开了。”
她和徐弘祖虽今日方识,却是志趣相投,中庭一番长谈,互相畅述山水之志,她自己颇有相见恨晚之意。然徐氏此番来只是为求陈继儒书信,好方便西南旅途,目的既已达到,竟不顾明日即是主人大寿,决然离去,可谓为寻奇访胜而不顾一切。可惜她就没有此等意志和决心。想到此次一别,下次相会不知又在何日,心头不免怅然若失。
柳如是见王微神情落落寡欢,猜想她对徐弘祖有好感,均钟情于名山大川,有情投意合的相知相惜。然对那些志向奇大的男子来说,即使是志同道合的女子,也仅仅情趣兼备的知己,赏心悦目的游伴,相见既欢悦,别后亦思念,如此而已,双方对情感的期待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王微已经历与另一名妓杨宛同侍茅元仪一事,早该明白这一点。可惜,其人表面缥缈清淡,心中却是天真无邪,总是期待得到一份完整真挚的感情,是以花非花,雾非雾,如霜华一般,去似朝云无觅处。那么她自己呢?人们总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她与王微性情不同,但心底深处所渴望的,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王微勉强定了定神,道:“我找隐娘,是有事相告。今日宾客太多,山房房间不大够,眉公将自己居住的宝颜堂让了出来,命你我今晚到那里暂歇。”
柳如是“啊”了一声,有些不 76f8." >相信地问道:“是宝颜堂吗?”
她如此激动,当然不是因为宝颜堂是陈继儒居处,而是因为那是陈氏收藏珍品章的地方。陈继儒学识广博,诗文、书法、绘画均所擅长,并喜爱戏曲、小说,所藏碑石、法帖、古画、印章、图书甚丰,均收在宝颜堂中。镇堂之宝为唐人颜真卿《朱巨川告身》真迹,“宝颜堂”的名字即因此而来。
王微笑道:“正是宝颜堂。咱们走吧,即使见不到颜真卿真迹,见见眉公收藏的历代珍品碑刻也是好的。”柳如是道:“实在太好了。”
寻常人想入宝颜堂而不得其门,而她不过是个娼妓,却得主人青睐,准予入堂留宿一夜,怎能不兴奋雀跃、感激涕零?
二女避开人群,出来厅堂,刚到回廊,便见到冒襄正在垂涎着脸调笑一青衣婢女。那婢女几次想要闪避,均被他用身子拦住。
柳如是心头登时火起,叫道:“冒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的老相好不是都在大厅里面吗?”
“老相好”即指来佘山贺寿的南曲名妓李十娘、王节、李贞丽等人,均与冒襄交好。
冒襄是陈继儒的记名弟子,也是东佘山居熟客。他自负风流,好色成性,其实并不想对那婢女做什么,只是凑巧在僻静之处偶遇,见她生得端庄清秀、娇羞可人,想要趁左右无人时调戏一番罢了。在他看来,以他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容貌、复社才子的名头,对一名身份卑微的婢女假以辞色,实在是给她天大的面子,她该万分荣幸才是。即使被人撞见,在当时普遍好声色狎戏的社会风气下也不算什么。只是他被雏妓柳如是以言语讥讽,面子上还是挂不住,一张白脸登时红到脖子根儿,也不敢答辩,举袖掩面,快步离去。那婢女亦是羞愧之极,不敢看人,低着头往另一边去了。
柳如是愤愤道:“什么所谓的风流才子,只是专门玩弄女性的绣花枕头而已。”
王微叹了一声,道:“算了,咱们走吧。”
复社名士陈子龙忽引着张岱过来,叫道:“隐娘请留步,张兄有话要对隐娘说。”
柳如是极是愕然,问道:“张公子有何指教?”
张岱笑道:“头一次见面,指教不敢当。隐娘果真是位绝色佳人,难怪徐府徐三公子对你一见倾心。”
张岱出身官宦名门,成年后开始怀疑科举的不合理,从此放弃追逐功名,这一点倒是与二十九岁后的陈继儒极像。幸运的是,张家家底丰厚,在家乡山阴和杭州拥有多处园林池沼,足以供张岱挥霍。他本人精于鉴赏,极爱繁华,自蓄声伎,鼓吹戏剧,是江南有名的纨绔子弟。既是风流成性的富贵公子,柳如是又是娼妓身份,是以调笑毫无忌讳。
他见柳如是不以为意,又道:“张某来寻隐娘,是有一件事相告。前些日子,我在西湖遇到一位熟人,他曾托我打听隐娘的近况。我本来还打算参加完陈公寿筵后专程去趟吴江,想不到竟能在这里遇见你。”
柳如是料想张岱口中的熟人,必是某位她回归家院高张艳帜后招待过的恩客。她虽靠那一段放荡生涯打响了吴江名妓的名头,但心中实颇以为耻,因而只随口敷衍道:“原来是这样。今日得与张公子相识,实在是幸会。”便想要离开。
张岱很是惊讶,问道:“怎么,隐娘不想知道托张某打听你的那位熟人是谁吗?”
柳如是道:“张公子不妨直说。”张岱道:“是隐娘在吴江时结识的一位故人,王澜。”
柳如是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道:“张公子所称的王澜,是山阴琴师忘澜吗?”不待对方回答,她已经明白忘澜名字的来历,原来他隐去了真姓,“忘”不过是“王”的谐音而已。
柳如是说话带有浓重的吴地口音,张岱也没听清楚“王”和“忘”的区别,只答道:“正是他。”
张岱二十岁时曾向太仓著名琴师王侣鹅学琴。王侣鹅有侄名王澜,还是孩童时,即跟张岱一起练琴。张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琴技很快超过了师傅王侣鹅,便常常以师兄的名义教习王澜。后来张氏举家迁到杭州定居,几年与王家不通往来,某日再回太仓时,才听说王澜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已被驱逐出家门了。张岱登门拜访师傅王侣鹅时,特意问起王澜之事。然王侣鹅对此忌讳甚深,不愿意多提,他自然也不好多问。私下多方打听,才得到一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内幕消息:听说王澜与伯父王侣鹅的某位爱妾有私情,被人捉奸在床,爱妾羞愤之下投池而死,王澜则被从王氏家谱上除名,永远不得再回王家。
张岱因与王澜交好,素来将其当作小弟弟看待,自然对他深表同情,也派人寻找过他下落,想给他一些资助,却是杳无音讯。哪知道几月前意外在杭州西湖遇到,才知道他自被逐出王家后,一直飘零江湖,靠为富家弹琴取乐为生。张岱见故人如此落魄,遂热情邀其到家中居住。不想却被王澜拒绝,只托他打听吴江故相周道登侍妾柳如是的下落,随即不辞而别。
正好不久后张岱到富豪汪然明的“不系园”画舫做客,偶然听到旁人谈论吴江归家院徐佛门下又出了一位名妓柳如是,这才知道柳氏已被逐出周府。虽不知道内中详情,但他料想事情多半与王澜有关,便打算亲自跑一趟吴江,找徐佛问清楚经过。若真是王澜对柳如是倾心,便出资为其赎身,做主许给王澜为妻,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孰料今日好友徐来水西园遭窃,好友余怀意外受伤。徐来丢失了不少财物,追贼不及,亦不以为意,只因在青浦渡口偶遇佳人而怅惘不已。张岱打听之下,才知道那令徐来思慕不已的美人即是吴江名妓柳如是。
水西园与东佘山居同在佘山,相距不远。张岱祖父是陈继儒至交好友,他本人六岁时就与陈氏结交,交情极深,原本打算明日寿筵开场时再正式拜访,听到柳如是来了佘山后,想到王澜的郑重重托,一时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徐来、王澜两位好友如此神不守舍,便干脆赶来东佘山居,拜见老寿星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想会会柳如是。他琴技号称天下第一,一进来就被人认出,强行扯来花厅,非逼迫他亮一手绝技。他生平最以声乐自负,文章鉴赏还在其次,也乐得一显身手。
柳如是当时人在晚香堂后的山坡上,从琴音中听出弹琴者指法圆润娴熟,赫然以为那就是王澜。她也是在这件事上心思太重,浑然没有想到王澜是盗宝潜逃,躲藏还来不及,岂敢在佘山大会这样的场合公开露面?赶来花厅一看,得知弹琴者是富贵公子张岱,不免失望,但也没有心思再去查证张岱和王澜有无干系。在她看来,这两人身份地位悬殊,无论如何是不会认识的。谁想张岱居然请陈子龙引见,主动追了过来,并告知曾受王澜托付,打听她的近况。
柳如是则更是惊讶,她并不了解王澜跟张岱之间的交情,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出自名师王侣鹅门下。但就是这个人被周府指为她的奸夫姘头,令她名誉受污。她正想找到他本人,问个清楚明白,忙问道:“王澜人现在在哪里?”
张岱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几个月前在西湖见过他一面。”
他见柳如是神色焦急,似是急不可待地想要立即见到王澜,愈发肯定二人有私情,便笑道:“王澜是我看着长大的,与我情若兄弟,隐娘若是真想见他,我一定设法玉成好事。”
这“玉成好事”一句,是明显的一语双关了。.99lib?柳如是会意过来后,愣了一愣,一时默然不语,各种复杂情感来回交织——
在周府遭遇一系列磨难后,她由失望而绝望,由绝望而愤怒,一度恨王澜入骨,反倒对陷害她的群妾及下令笞打她的周道登并不如何仇恨,不为其他,只因为她对王澜付出了真心实意。但即使当初她最依赖王澜时,她对他也没有丝毫的情爱之心,她只是信任他,将他当作好朋友好兄长。至于他如何看她,她则从来没有想过。这有什么可想的呢?她是周道登身边最得宠的侍妾,有半个主母身份;他则是周府的琴师,地位如同奴仆。但当变故发生后,她才恍然明白,她这所谓的“半个主母”,反而远远不及琴师。琴师尚有自由人身份,而她始终只是件可以随意买卖的物品,不能依附于周道登为妾,便被重新卖回青楼做娼妓。
不管怎样,王澜是引发这一系列事件的人,他早有预谋也好,遭人陷害也好,总该给她一个交代。亏她还曾经想过他始终不肯露面,会不会有可能是被人强行绑架或是杀了,原来真的只是逃走了。
另外一层,王澜既然委托好友张岱探知她的近况,大概是担心她会遭到什么不测。如此推算起来,周府失窃的珍宝当是为他所盗了。也许他心中还是觉得对不起她,虑及会牵累她,所以请人打听消息。可打听又有什么用呢?当日若不是周老夫人出面阻拦,她早已死在棍棒之下。
张岱见柳如是沉默不应,以为她面子薄,不愿意公开在众人面前谈论终身大事,便使了个眼色。陈子龙和王微会意,遂托故离去。
张岱引着柳如是来到一间静室,笑道:“这里再无旁人,我就直言不讳了。”大致说了王澜家世为人,又称其对柳氏用情极深,甚至到了“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地步。
柳如是干脆地道:“事情完全不是张公子所想的那样。我和王澜之间,有仇有恨有怨,唯独无奸无情无爱。张公子既与他交好,那么也算是局中人,我愿以实情相告,也好让你了解你好友的真实为人。”当即说了整件事情经过,只是未提周府密室珍宝,大致称王澜所窃为贵重财物。
张岱闻言十分惊讶,连声道:“我不信,我不信。”
柳如是冷冷道:“张公子当然是要站在王澜一方了。至于我所述是不是谎言,他日张公子再遇到王澜时,不妨当面向他追问。”
张岱忙道:“隐娘请留步,请听我把话说完。我不是说隐娘编了谎话,而是不相信王澜会盗取周阁老的金银珠宝,他绝对不是这种人。况且我上次在西湖遇见他时,他极其穷困潦倒,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他。如果真是王澜盗取了周府财物,如何会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呢?”
当日张岱在杭州偶遇王澜,王氏情况窘迫之极。张岱遂主动提出接王澜到家中居住,周济他结一门亲事,安顿下来,不想却为对方拒绝。张岱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想通也许是因为王澜另有所爱,又不便张口,恰如昔日与伯父侍妾私通一般,由此才联想到他想要探听的柳如是很可能就是其倾心爱人。
柳如是却难以相信王澜无辜,道:“如果不是王澜所为,他为何会凑巧在那时失踪,不明去向?至于又为何会穷困不堪,张公子该去问他本人才对。”
张岱摇头道:“隐娘太过于偏执,王澜决计不是这种人……”
忽有人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嚷道:“张兄,原来你在这里,小弟正到处找你。”
却是那位天下第一美男子冒襄。他见到柳如是也在场,颇为难堪,也不愿意主动招呼。柳如是本来就瞧不起他,当然更不想理睬。气氛一时颇为尴尬。
张岱忙道:“原来是冒老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冒襄道:“还好,还好,托张兄的福。”又问道:“张兄不是和余怀一起来的吗?我那义弟人呢?”
他少年倜傥,时常在秦淮河上呼朋唤友,把酒言欢,曾与同好美妓的余怀结拜为异姓兄弟。二人均与南曲名妓李十娘交好,还一道向她学唱昆腔。
张岱道:“余怀老弟人在水西园中,受了点轻伤。”
冒襄“呀”了一声,竟不及问余怀是如何受伤,便匆匆出去了,大约是急着赶去水西园探望。
柳如是冷笑道:“想不到你们这些风流公子,对待朋友倒是都还不错。难怪古人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张岱沉吟片刻,毅然道:“这样,这件事既是因王澜而起,我张岱愿意一力承担。周府所有损失由我赔偿,为隐娘脱籍的三千金费用,张某不日内筹齐后,双手奉上。我不求任何回报,只希望隐娘能给我一个机会。”
柳如是极是意外。但见对方语出诚恳,不似虚张声势。张岱琴艺虽学自王氏,然王澜早被逐出家门,与王家无关,自然与他张岱也无任何干系。但他感念旧情,主动出手相助王澜,足见是个重义气之人。于她而言,有人肯主动花费巨资为她脱籍赎身,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不能轻易拒绝,是以小心翼翼地问道:“张公子想要什么机会?”
张岱道:“查明真相,证明王澜无辜。当然,也要证明隐娘无辜。我张岱可以对天发誓,查明真相后,我一定会当面告诉周阁老,是他冤枉了你。”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条件。这一年来,柳如是始终耿耿于怀,就是平白无故地受了周府的诬陷。如果能当着周道登的面道出事实真相,亲眼看到他脸上悔之不及的表情,那么她胸口恶气尽出,当可从此扬眉吐气了。另有一则,张岱本人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手眼极高,是当今公认的品评鉴赏文物古玩、瓷窑铜器的行家里手,或许他会知道“一捧雪”、“碧香升”两件玉器的来历也说不准。
张岱又道:“张某平日虽喜浪语形骸,但为朋友之事义无反顾,我是真心想要帮忙,还你和王澜一个清白。不知隐娘意下如何?”
柳如是道:“好,那我们一言为定。只是有两点:第一,要保密,不能让旁人知道。”
张岱道:“这是当然。第二呢?”柳如是道:“第二,不可再提赔偿周府损失一事。不是说张公子财力不济,而是因为周府失窃的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
张岱道:“天下人都笑周阁老粗鄙浅薄,不懂高雅清逸之道,他府上居然珍藏有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那是什么?”
柳如是道:“‘一捧雪’和‘碧香升’,是两盏玉杯。张公子见闻广博,可有听过?”
张岱摇头道:“没有。古有夜光杯、九鸾钗,本朝则有‘月下葡萄’,均是绝世玉器珍品。‘一捧雪’的名字……咦,隔壁大厅戏台上唱的戏,是不是就叫《一捧雪》?我进来晚香堂时,正听旁人议论,一时好奇,还特意去找到生旦,听了一段,一饱耳福。”
柳如是道:“是。但这出《一捧雪》跟周府失窃的‘一捧雪’玉杯没有任何干系,我已经亲自找施先生确认过了。”
张岱听了经过,哈哈笑道:“隐娘被谎话骗了!我张家几世畜养声妓,对于戏曲杂耍最有心得。施绍莘有点小才,但绝对编排不出《一捧雪》这样‘康衢走马,操纵自如’的大戏。”
柳如是道:“这个我也知道了,编戏的人是阮大铖。”
张岱讶然道:“阮大铖居然也来了佘山大会?他胆子可真不小。”
他不是东林、复社成员,平日只喜玩赏流连、休闲遣兴,与精通曲律戏曲的阮大铖来往不少,交情可谓相当不错。微一凝思,道:“就算排戏的是阮大铖,施绍莘也写不出《一捧雪》这样的戏。”
柳如是道:“难道是阮大铖所作?他想借讨好眉公来讨好江南士林,却自知不容东林、复社,遂假借施先生的名字。日后眉公知道了,既不好说什么,也不得不领他的情。”
张岱摇头道:“《一捧雪》决计不是阮大铖所作。你看阮大铖的名作,《春灯谜》《燕子笺》《双金榜》等,均是才子佳人的离奇巧合,内容俗套平庸,唯编曲唱腔大有可取之处。而这出《一捧雪》,却是个人情世态、忠孝节烈的故事,完全不是阮大铖的风格。”
柳如是细一思索,觉得张岱分析极有道理,道:“这么说,《一捧雪》作者另有其人。呀,会不会是……王澜?”
张岱道:“这个……《一捧雪》人物鲜明,情节严密,场面活跃,曲词遵守格调且流畅自然,雅俗适中,应该是出身戏剧世家的人所作。以我之前对王澜的了解,他没这个本领。但其间我有很多年不见他,也许他另学了这门本事。毕竟戏曲讲究唱腔声律,与音乐关系密切,故事倒还在其次。”想了想,道,“其实《一捧雪》作者这件事,你我不必大费周章在这里瞎猜,我同阮大胡子很有些交情,不如直接当面问他。”
柳如是道:“好主意。那么我们这就去找阮大铖吧。”
张岱道:“现在?”柳如是道:“施先生被眉bbr>..公派人请来了晚香堂,西佘山居应该只有阮大铖一个人,这是绝好的机会。”见张岱踌躇不动,又道:“难道张公子称要为朋友雪冤正名,只是说说而已吗?”
张岱摇头道:“真是怕了隐娘了。”不得已,只得同意陪柳如是走一趟西佘山居。
大厅中又重新唱起了戏。张岱和柳如是悄悄绕过人群,向仆人要了一盏灯笼,依旧出西侧门、走竹林小道,往西佘山居而来。
走出一段,张岱终于忍不住抱怨道:“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寒冬腊月的晚上,黑灯瞎火地在山林里跑,头上还有雪水滴下。”
柳如是一直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见张岱纨绔习气太重,便讥讽道:“所以说了,要为朋友两肋插刀,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张岱道:“你这个小娘子有点意思,可比我见过那些个女郎有意思多了。”
柳如是哼了一声,道:“公子还是小心脚下吧。”
来到西佘山居打门,门仆应声而出,见又是柳如是,很是奇怪,问道:“小娘子又来做什么?我家主人去东佘了,特意交代说今晚不回来。”
柳如是道:“我们来找圆海先生。”门仆道:“圆海先生早走了。”
柳如是道:“什么时候走的?他去了哪里?”门仆道:“就在小娘子和李公子走后不久,是和我家主人同时离开的。不过方向不同,我家主人走竹林小路,圆海先生走山道下山了,听说是要连夜回金陵去。”
柳如是与张岱相视一眼,料想阮大铖是因为行踪暴露,怕被东林和复社名士当面攻讦,所以连夜离开了佘山。
两人摸黑赶来,虽然说不上千辛万苦,但就此与要寻的人擦身错过,还是不免有些沮丧,只得悻悻原道返回。
张岱道:“好在寻访阮大胡子不是难事。他隐居在南京牛首山祖堂寺,等眉公寿筵结束,我带隐娘去金陵找他。”
柳如是道:“何必舍近求远?施先生肯定也是知情者,若是能从他口中套问出谁是《一捧雪》的真正作者,就不必辛苦去金陵找阮大铖了。”
张岱道:“这个怕是极难。听说施绍莘为人古怪,难以接近,我跟他也没什么交情。不过既然隐娘提起,不妨试上一试。他实在不肯说,我们再去找阮大胡子不迟。”
之后无话,一路默行。不久即听到戏曲声,距离晚香堂已然不远。忽见前面竹林边有一人影正弯腰在地上寻找什么。
柳如是吓了一跳,喝道:“是谁在那里?”
那人影似也受了惊吓,匆忙站起来,往竹林中打量。虽然看不清面孔,但其身材在月光下显得异常高大。他愣了一愣,随即转身就走。
柳如是忙道:“别走,我认出你了。”
她不过是随口一叫,居然立即奏效,那人误以为被人认出,只得无奈地停了下来。
柳如是急奔几步,刚想上前看清楚那人到底是谁,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登时往前扑倒,灯笼也脱手甩出。
张岱忙跟过来,一边扶起柳如是,一边道:“隐娘可要小心些。”
待她站直,正要弯腰去拾灯笼,手刚伸出,便惊在了那里——灯笼旁边有一张人脸,双眼圆睁,龇牙咧嘴,看起来十分恐怖。
张岱愣了一愣,才问道:“那……那是一个人吗?”柳如是道:“是。绊倒我的,就是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靠到张岱身上。
张岱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道:“呀,他……他……他死了吗?”
那高大男子走了过来,道:“柳娘子别害怕,这个人早已经死得透了。”
柳如是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白大叔,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那高大男子不是旁人,竟是她雇请的掌舵的艄公白面。他只穿着单衣,在月色寒光下冻得直发抖。
第四章 枯桑海水,羁怀遇之
那块巨大的太湖石纹路斑驳,色彩陆离,孔涡层层相套,曲折圆润,玲珑通透,望上去仿佛要飞动一样。他一见之下叹为观止,遂不辞劳苦,舟车负载,将其运回松江东佘山居,搁置在宝颜堂中,还为其作诗云:“谁知水中云,远作堂下客”。平日常常“坐我洞庭秋,秋阴满窗壁”。
寒树苍烟夹层径,步回古涧槛玲珑。
云眠半壁丘壑小,翠染孤辛烟雨笼。
浴影雪梅照新色,拒霜天竹乱垂红。
人间几处曾留此,疑是冰壶碧玉中。
——冒襄《散步竹亭》
白面之前转身欲逃,辨出柳如是的声音,对方又称已认出自己,这才勉强停了下来。此刻听到她的惊呼,才知道其使了诈。但他刚跟死人待在一起,不解释清楚就会惹祸上身,忙道:“俺有事来找柳娘子,结果碰到了一档子怪事。”
柳如是道:“你……你为什么要杀他?”
白面道:“这个人吗?不,他不是俺杀的。俺是想来追他,结果追到这里时,发现他人已经死了。”
柳如是壮丽。
除上述园林外,横云山庄、东庄、松寮、水西园、适园、真率园、啸园、文园、宜园等,亦各有特色,名显一方。
然诸多园林中,被公认最风雅的是陈继儒的东佘山居。该园除得自然山水之利、多奇花异木及楼阁亭台外,还藏有万卷图书及汉代至唐宋元明时期的名碑、名人书画、名人遗物与汉代鼎彝等文物。仅以碑刻论,便有苏轼《风雨竹碑》、米芾《甘露一品石碑》、黄庭坚《此君轩碑》、朱熹《耕云钓月碑》,均是绝世珍品。这些碑刻被立在宝颜堂的前院中,方便主人日日观摩学习,陈继儒书法便是学苏轼、米芾。
宝颜堂有前、中、后三院,采用典型的南庭院建筑风格,古朴典雅,布局工整,足显房主人的品位和气派。
柳如是、张岱、李待问三人进来宝颜堂时,意外发现正有人在月色下欣赏碑刻。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却是旅行家徐弘祖的朋友罗吉甫。
柳如是惊讶之极,问道:“罗公子不是已经跟徐先生一道离开了吗?怎么又会在这里?”
罗吉甫道:“我送徐先生上路后,忽然想到宝颜堂名扬四海,来到东佘山居却未到过这里,如入宝山空手回,未免是件大憾事,所以又立即掉了头。抱歉,这里有灯烛高照,却是没人回应,我以为人都去了晚香堂那边,就干脆直接进来了。”到底是江湖游士,颇有任己行事、快意人生的风采。
柳如是道:“罗公子没听到什么动静吗?”罗吉甫道:“没有啊,我前脚才进来,刚在这里站定,你们几位后脚就进来了。”
忽听得内院中王微叫道:“是隐娘在外面吗?快进来……这里……这里出事了……”
柳如是闻声急忙奔进中院。眼前场面颇为惊心动魄,大致情形果如白面所言——
施绍莘仰面躺在庭北的太湖石下。那块巨大的太湖石是陈继儒游览太湖时收到的礼物,纹路斑驳,色彩陆离,孔涡层层相套,曲折圆润,玲珑通透,望上去仿佛要飞动一样。他一见之下叹为观止,遂不辞劳苦,舟车负载,将其运回松江东佘山居,搁置自己居住宝颜堂中院厢房前,还为其作诗云:“谁知水中云,远作堂下客。”平日常常“坐我洞庭秋,秋阴满窗壁”。
太湖石北面不远处,王微倚坐在厢房台阶下的桂树边,上身半盖着一件铁灰色棉衣。那树上挂有灯笼照明,灯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将她惊慌失措的表情一清二楚地照了出来。
柳如是忙上前扶起王微,问道:“微姊姊伤在了哪里?”王微道:“腰……左腰……”
柳如是低头一看,果见她左腰处有一大块深色血迹,厚厚的棉衣已被刺破,翻露出棉絮来。忙道:“微姊姊受伤不轻,我先扶姊姊进屋去。”
王微却是不肯挪步,道:“我不碍事。这里要怎么办?明日可是眉公七十五大寿,无论如何是耽搁不得的。”
她被歹人刺伤,行止艰难,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伤势,而是主人的华诞,可谓心地善良的女子了。
柳如是虽然聪慧,毕竟还是年幼,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凶险大事,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当下的局面,便转头去看三名男伴。
李待问已在路上听柳如是大致讲了经过,然惊见不久前刚刚见过的熟人就横死在眼前,还是不由得一阵晕眩,骇在了那里。
张岱年纪最大,但其素来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别说死人,就是血光都没有见过,也是茫然无措。
几人中唯有罗吉甫最为冷静,皱眉问道:“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微扶着柳如是,勉强站直身子,道:“罗公子,是这样子……适才仆人引我来了宝颜堂厢房,先生好了火,然后说是我和隐娘同住,还得再去取一套被褥卧具,我便在房中等待。忽听到外面有动静,有人叫道:‘你这个窃贼,居然敢来这里!’出去一看,见太湖石边上站着两个人影,似乎是互相厮打。我便走下台阶,想看得清楚些,刚到桂树下,便见到一名矮小男子用刀刺死了那位施先生……”
她回忆当时情形,惊魂未定,只用手指指着太湖石方向,不敢转头去看施绍莘尸首。又续道:“我见到杀人,惊叫了一声‘施先生’。那凶徒便又赶过来杀我。我……我想逃,脚下却是软软的,动也动不了。然后那凶徒便冲到我面前,一刀刺来。我……我只觉得腰间好痛,后背又撞到了树上,天旋地转,骸骨欲散。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忽然听到了熟悉的白大叔的吼声,然后就晕了过去……后来再醒来,就听到隐娘的说话声,原来是你们几位到了。”又问道:“白大叔人呢?”
柳如是道:“白大叔回去画舫了。”
王微道:“他没事就好。我当时还以为我自己听错了,心道:白大叔不是在船上吗?怎么可能来这里?原来真的是他。”忽然胸口气血翻涌,忍不住咳嗽起来。
柳如是忙捡起白面的棉衣,为王微披上。
罗吉甫道:“外面太冷,两位小娘子身子弱,受不得风寒,还是先进房去吧。”
柳如是道:“那么这里……”
罗吉甫道:“为眉公寿诞着想,我建议先将尸首找个地方藏起来。李兄,东佘山居管事的人是谁?”李待问道:“内务有眉公爱子陈梦莲,外事则是眉公的弟子管勋负责,他还身兼管家之职,也是我们复社中人。”
罗吉甫道:“那好,麻烦李兄去请管勋来。这件事能瞒外人,却不能瞒主人,不然于礼不合。”又道:“张兄,你我二人先合力把施先生抬走。然后搜一遍宝颜堂,既然那去取卧具的仆人不见了,多半也遭了歹徒毒手。”
柳如是道:“罗公子……”
罗吉甫见她欲言又止,道:“隐娘有事尽管吩咐。”柳如是道:“那边山坡上……还有一具尸首……”
罗吉甫皱了皱眉,问道:“死的人是谁?”柳如是道:“就是杀死施先生的凶徒,也是今日从水西园逃走的窃贼。”
罗吉甫道:“我知道了。隐娘先扶微娘进去。张兄,你来处置这里,我去山坡上找另一具尸首。”
张岱连连摇头道:“我可干不了这事。”
罗吉甫道:“那就麻烦张兄去找个可以藏得下两具尸首的地方……不,加上仆人,应该是三具,等我回来。”
张岱道:“这里到处是空房,随便找一间屋子就行。我在这里陪着隐娘,罗兄快去快回。”
罗吉甫料想他胆小,不敢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宝颜堂乱走,也不勉强,只摇了摇头,先自去了。
张岱见柳如是扶着王微进了厢房,忙跟了进来。房中生有一盆炭火,火苗正旺,暖意融融。
松江生活风尚侈靡豪华,寻常人家哪怕是极小之户、极贫之巷、住房一间者,必有金漆桌椅、名画古炉、花瓶茶具等居室摆设。然陈继儒的山居处处极简朴,这处厢房也是如此,分外堂内室,仅有必要的家具。
堂中挂着一幅陈继儒自写的《多少箴》。词云:“少饮酒,多馔粥;多茹菜,少食肉;少开口,多闭目;多梳头,少洗浴;少群居,多独宿;多收书,少积玉;少取名,多忍辱;多行善,少干禄;便宜勿再往,好事不如无。”颇应主人“山人”身份。
柳如是扶着王微到火边坐下,先取了白面的棉衣搭在一旁,再为她脱下棉衣。举起来一看,却见棉衣破口处在腹部位置,而血渍却在左腰间,不由一愣。
张岱道:“这不奇怪,窃贼下了狠手,原本是持刀直朝微娘腹部捅来。凑巧微娘身上厚棉衣臃肿肥大,消抵了部分刀势,微娘本人又极纤细,刀子就势滑到一边。幸亏这件棉衣,微娘才逃过了致命一刀。”
柳如是随手将棉衣搭在椅子上,内中却掉出一本书来,用软绢套包着,拾起来略略一抽,蓝皮白底上露出“金瓶梅”三个黑字来。她微微一愣,便迅疾将书套好,塞入棉衣中,不令张岱瞧见。随即接口道:“张公子这会儿又成行家了,适才不是连尸首都不敢碰吗?今晚如果不是罗公子凑巧在这里,真不知该怎么办。”
张岱道:“人各有所长嘛。我甚至可以告诉你,窃贼习惯使用左手用刀,是左撇子,所以微娘是左腰受伤。”
柳如是道:“你怎么会知道?”张岱得意洋洋地道:“我们张家藏书数万卷,我不敢说每本都读过,但一小半总是有的。其中我本人最为钟爱的,就是宋刻本的《洗冤集录》。”
柳如是道:“素来风雅的张公子有此等趣味,倒是叫人意外得很。”
张岱不理会对方的嘲讽,反而得意地道:“所以我对能助隐娘查明当日周府失窃案极有把握。”
柳如是道:“那可不是靠读一本《洗冤集录》就能解决的。”一边说着,一边取了桌上铜壶往火上烧热,再为王微脱下外衣,扶她到床上侧身躺好。又寻了一把剪刀将伤处四周衣衫剪开,这才道:“微姊姊的衣服沾在伤口上了。我得设法取下来,好为姊姊敷药。可能会有些痛,微姊姊稍微忍耐些。”
王微道:“嗯,隐娘尽管下手,我受得住。”
柳如是遂提起铜壶,往她伤口之处烫去。伤处污血已与衣衫凝结在一起,被铜壶中的热水一烫,便慢慢软化,柳如是趁机将衣衫残片揭了起来。正如白面所言,是刀刃擦伤,但刃入肉半寸,对王微这样的弱女子而言,可不算是轻伤了。
柳如是又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瓷瓶,轻轻掸出些药粉到伤处,取丝帕折了几折,覆了伤口,再将王微外衣撕成一道,缠住她腰间。这才拉过被子为她盖好,道:“微姊姊失血极多,先好好休息。”
张岱见柳如是治伤手法极为娴熟,大是佩服,问道:“隐娘从哪里学的这一手好本事?”柳如是道:“归家院。张公子难道没有听过吗,嫖客打伤了妓女,都是自己人给自己人治。”
张岱见她眉色冷冷,显然对妓院生涯极为痛恨,遂不再多提。
正好罗吉甫在外面叫道:“张岱兄!”
张岱急忙应声出来,果见罗吉甫负着一人站在庭院中。
罗吉甫问道:“尸首藏在哪里合适?”
张岱便随意指了指南厢一排黑屋子,道:“那边都是眉公藏书的地方,就那里吧。”
罗吉甫便随意挑了一间房,踢门进去,将尸体放在门后。又将施绍莘尸首如法炮制地搬了进去,并排放好,这才出来道:“我们还得去寻到那仆人才好。”
张岱一想到对方刚跟两名死人亲密接触,颇感恶心,忍不住避开两步,道:“这个……罗兄不如好事做到底,一人去寻他好了。”
柳如是闻声出来,道:“我跟罗公子去。张公子,你留在这里等问郎来。”
张岱听她称自己为“张公子”,称李待问为“问郎”,亲疏立分,心中颇不是滋味,赌气道:“好,我就一人留在这里。”
罗吉甫低声道:“我刚背负过两具尸首,身上脏得很,隐娘还是离我远些,不如跟张公子一道留在这里。”
柳如是大声道:“我初见罗公子,便觉得公子身上有江湖豪侠之气。什么脏不脏的,那是俗人眼里的事。”也不再理会张岱,与罗吉甫一道往后院而来。
她虽是第一次进来宝颜堂,但料想卧具一类的杂物必收在后院厢房处。幸运的是,因为寿筵在即的缘故,整座东佘山居遍结彩灯,亮如白昼,不需要摸黑夜行。
一进来后院,便见到一名青衣仆人歪倒楼前台阶灯下,手中还紧紧抱着被褥和枕头。
罗吉甫忙上前检视一番,道:“他是背后中刀,伤处大小看起来跟那位施先生差不多,应该是同一凶徒下的手……哦,也就是你们所称的窃贼。隐娘请让开些,我先将他背到中院藏书库藏好。”
柳如是便主动上前,取下仆人手中被褥、枕头抱了,跟在罗吉甫身后。
张岱当真还站在中院庭中,见罗吉甫又背人出来,忙问道:“仆人也死了吗?”罗吉甫道:“嗯。”径直进来藏书库,将尸首放下。
柳如是还想用棉被盖住施绍莘尸体。张岱跟了进来,忙阻止道:“千万不要盖。这三人都是意外死亡,未经过官府验尸。所幸天气寒冷,尸首就此多放几日也不会变坏,但若是盖了棉被就难说了。”
柳如是虽未吭声,还是觉得有理,便将被褥、枕头堆放在角落中。
三人掩门出来,正好见到李待问引着管勋到来。之前柳如是听李待问介绍管勋是陈继儒门生,兼任管家,以为是位老儒,孰想一见之下,才是名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
管勋大概已经听李待问说了原委经过,面色沉穆,与几人简略招呼后,便直接问道:“尸首在哪里?”罗吉甫道:“藏在那边那间藏书库中。”
管勋立即皱起了眉头,可能是不大满意选了书库藏尸,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四位做得极对,我替眉公深感大德。明日眉公大寿,松江知府等本地官员都会如期到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可张扬。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次佘山大会,大概是眉公一生……”
他没有说完,但旁人均知后面的话是“眉公一生中最后一次华宴”。
李待问忙道:“若不是为眉公寿筵着想,也不会偷偷摸摸请管兄来这里商议了。”
管勋点点头,道:“我适才只听李兄说了个大概,一些经过还不是很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几位详述清楚。”
张岱便道:“杀人的凶徒就是今日光顾水西园的窃贼。他自徐府逃脱后,慌不择路,逃到了青浦渡口隐娘的画舫上。船上人都没有发现,直到后来隐娘离开来了东佘山居,艄公白面等人才发现了他,并猜到他就是徐三公子徐来追捕的窃贼,只是没有发现刺伤余怀的凶器及赃物,便将他绑了起来,想等隐娘回去后再做处置。不想窃贼奸猾无比,趁众人不备时逃脱。白面遂赶来东佘山居,欲将此事告知隐娘。只是当时隐娘不在晚香堂,他便来宝颜堂寻找微娘,正好撞到窃贼举刀伤人,遂上前阻拦。但还是晚了一步,施绍莘被杀,微娘也受了伤。白面又去追赶窃贼,好不容易寻到山坡竹林,才发现窃贼已经被人掐死了,然后就在那里遇到了我和隐娘。”口若悬河,前因后果叙述得极是清楚。
他顿了顿,又续道:“再说那窃贼行踪。今晚夜幕时分,待问兄和隐娘前去西佘山居拜访施绍莘,意外在书房撞见了阮大胡子,出来时又遇到门仆领着一名自称来访圆海先生的客人,也就是那名窃贼。这一时间与白面所讲的窃贼逃脱时间相距不远,所以可以推测窃贼在逃离隐娘画舫后,便立即赶来了西佘山居。至于他和阮大胡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尚不得而知。根据施府门仆所言,在待问兄和隐娘离开后,阮大胡子也离开了西佘山居,称要连夜赶回南京。那名窃贼也应该是稍早或是同时离开,但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又来到了东佘山居……”
管勋插口道:“窃贼既是在宝颜堂出现,该是垂涎这里收藏的书法名画真迹了。”
张岱道:“不错,应该是这样。然而窃贼行迹却被施绍莘发现,施绍莘叫喊了起来,惊动了房中的微娘。她出来查看时,也一并遭了毒手。”
管勋很是不解,道:“可是不对呀。眉公今晚邀请了松江诸位耆宿长者一道用餐,施先生也是在座的,按理说,他人现在应该还在宴厅中喝酒,怎么会莫名离开晚香堂宴会,来了宝颜堂这里?”
柳如是道:“这个不难解释。无名窃贼去过西佘山居找阮大铖,多半露了什么口风,施先生大概听出了什么,猜到窃贼会来宝颜堂,所以在宴会途中退了出来,结果当真在这里撞见了窃贼。窃贼见他叫喊,恼羞成怒,遂干脆杀他灭口。”
管勋道:“隐娘认为窃贼是阉党阮大铖派来的?”柳如是道:“这个……”
李待问道:“我和隐娘亲眼见到窃贼出现在西佘山居,指名要找阮大铖,不是他所派,还能有谁?此人恨东林、复社入骨,知道这次复社在佘山集会,所以派窃贼来捣乱,盗物也好,杀人也好,而今他的目的都达到了。”
张岱忙道:“阮大胡子是什么人,大伙儿心知肚明。不过我不认为他会干这样的事。当年他巴结魏忠贤,每次到魏府拜访后,都要用重金贿赂门吏,索要回名帖。须知道那可是魏忠贤最炙手可热的时候,他能预先布下棋子,是何等深远的心机。当今圣上登基后,阉党党羽或杀或贬,唯独没有找到阮大铖交结阉党的实证,所以只判了徒刑,准以赎罪。如此深谋远虑、虑事周全的人物,怎么可能派一个白天已在水西园暴露过行踪的窃贼再来光顾东佘山居?”
李待问摇头道:“我可不认为这次阮大铖不够深谋远虑。他帮施先生的戏班子排演《一捧雪》,其实就是想找由头潜伏在西佘山居,就近指挥窃贼行事。”
张岱道:“待问兄还忘了一条,那就是阮大铖虑事周全。如果窃贼真是他所派,他应当考虑到会有失手败露的风险……”
李待问道:“所以他另外还派了人手,一见窃贼败露,便将杀他灭口。”
张岱摇头:“不是这样。待问兄,你,还有你们复社中人,对阮大胡子成见太深。”
柳如是忽插口道:“我赞成张公子的看法。之前我和问郎到西佘山居时见过窃贼的脸,阮大铖肯定已经知道。即使他另外派人杀窃贼灭口,我和问郎,包括施府门仆都可以作为目击证人,也一样能将窃贼和他联系起来。杀人只是多此一举。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冒险做这样的事。”
张岱道:“不错,正是这样——第一,窃贼不是阮大胡子派来的;第二,他没有另外派凶手杀窃贼灭口。老实说,杀人这种事是需要胆量的,我还真不认为阮大胡子是有胆量的人,不然他就不会总当墙头草了。况且他失欢已久,无权无势,正一心想跟东林和复社和好,为什么还要派窃贼来佘山大会捣乱、得罪天下士林呢?”
李待问道:“也许阮大铖心中极有把握,认为派来的窃贼不会失手。他秘密来到佘山,根本无人知晓,我和隐娘只不过是凑巧撞见。窃贼如果不是为他做事,又怎么会知道他人躲在西佘山居中呢?”
这一反问极其有力,张岱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讪讪强辩道:“我宁可相信窃贼是旁人派来捣乱的,也不相信他是受阮大铖的主使。”
管勋道:“张兄说是有旁人派窃贼来捣乱,却想嫁祸给阮大铖?”
张岱本是随口回应,闻言登觉眼前一亮,忙道:“有这个可能啊,真的有这个可能。阮大铖若是存心想捣乱,为何还要如此辛苦帮施绍莘的戏班子编排《一捧雪》呢?管兄也是戏曲行家,该知道排一出新戏,要花费多少工夫心血。”
管勋道:“那么又如何解释窃贼到西佘山居去找阮大铖一事呢?”张岱道:“待问兄和隐娘只是在西佘山居遇见了窃贼,他自称是来找阮大铖。也许阮大胡子根本就不认得窃贼。这正是管兄适才所提及的——有人派窃贼来捣乱,想嫁祸给阮大铖。”
管勋摇头道:“听起来有些复杂,也难以证实。”
柳如是道:“证明这一点应该不难。当时是门仆领着窃贼进去的,从阮大铖的第一反应,就能判断出他到底认不认识窃贼。”
张岱道:“对,对。施绍莘已死,阮大铖则离开了佘山,唯一能证明这一点的就只有施府门仆了。隐娘,不如我和你再走一趟西佘山居,找门仆问个清楚明白。”
柳如是白了他一眼,道:“张公子这么积极帮阮大铖洗脱嫌疑,不怕被人怀疑吗?”
张岱笑道:“我是有名的浪荡子,天下人都知道我跟精音律戏曲的人臭味相投。我不帮阮大胡子说话,旁人才要怀疑我呢。况且我又没有编造什么,只是据实而言。”
罗吉甫一直默不作声,忽插口道:“恕罗某多嘴插一句,如果有人要捣乱,最好的地点难道不是晚香堂吗?窃贼来宝颜堂,肯定是想偷什么东西,杀人应该是无奈之举。”
管勋道:“不错。不过眼下查寻失物不是第一要务,况且几位不是没从窃贼身上发现什么吗?”
柳如是道:“我们其实也没有仔细搜过尸首。”
罗吉甫道:“窃贼的尸首是我搬回来的,没发现他身上有书画、古玩之类物品。也许他还来不及下手,就被施先生撞破,露了行迹。”
柳如是道:“也有可能是被杀死窃贼的凶手取走了。”
管勋道:“那么就暂且不去管它,一切等到过了明日寿筵再说。”口中说“不去管它”,额头却拧出了几道深深的沟壑来,显是忧心至极。
罗吉甫道:“恕我冒昧,我还有个问题,听说宝颜堂收藏有许多绝世名画珍品,为什么这里没有派人看守呢?”
管勋道:“罗公子是第一次来松江吧?松江人都知道,不得眉公允准,是不得擅自进来宝颜堂的。从来没有人违背过,根本无须派人看守。”他的语气尽量平静,但还是流露出一丝傲气来。
罗吉甫这才恍然大悟,道:“啊,抱歉,我刚才自己就闯进来了。抱歉,是我鲁莽唐突了。”
柳如是忙道:“今晚全亏罗公子处事冷静,不然我们几个现在还六神无主呢。三具尸首都是他一人背负到藏书库的。”
管勋精明之极,可不像张岱那样一副富贵公子派头,立即抢上前握住罗吉甫的手,恳切地道:“多谢罗兄仗义相助。”
罗吉甫道:“管兄何必客气。我只是凑巧碰上。主人不怪我擅闯宝颜堂,我已是分外感激了。”
管勋却不肯松手,道:“目下东佘宾客如云,小弟这两日太忙,实在腾不出手来,有一件事,还想特别拜托罗兄。”罗吉甫道:“拜托不敢当,管兄有事尽管吩咐,我愿效犬马之劳。”
管勋道:“尸首既已藏好,暂时瞒下这三起杀人命案也不难,但还是有一件难事……”
罗吉甫道:“管兄想要查明窃贼背后的指使,其实张兄和李兄是合适的人选,毕竟他们比我更熟悉这里的人和事。”
管勋道:“查明窃贼受谁指使还在其次,窃贼是被人杀了灭口,对吧?我最担心的是,万一杀人凶手并没有离开,还留在东佘山居……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罗吉甫很是意外,问道:“管兄想让我帮你找出这个人?”管勋道:“正是。我也知道此事极难,东佘之内宾客太多,明日还有更多贵宾到来,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如果罗兄肯暗中帮手,我总是会安心些。”
罗吉甫沉吟片刻,应道:“那好,我答应尽力而为就是。我会四下巡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或事。”
管勋道:“如果凶手还在这里,必然混在晚香堂中,我这就引罗兄过去。”又转头道:“微娘不幸在宝颜堂受伤,是我等的过错,等这件事过后,我再替眉公向她致歉。隐娘,麻烦你先代为照顾微娘。张兄,你既是认定阮大铖无辜,不妨找出一些证据来。”
张岱道:“好,我正有这个打算。”
管勋身为一处庞大山居的管家,寿筵在即,事务极为繁剧,不便久留,便引着罗吉甫去了。
张岱道:“时辰还早,晚香堂那边估计得闹到半夜。隐娘与我一道去西佘山居,再访门仆,如何?”
柳如是摇头道:“我实在有些累了,肚子也饿得慌。张公子既然一心要为朋友正名,可不能嘴上说说,难道不敢一个人去吗?”
张岱确实有些胆怯,不敢一个人穿过那条黑漆漆的竹林小道,被柳如是话语一激,反而下了决心,道:“谁说的,我就一个人去!”
他比柳如是大二十岁,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却还像小孩子一般赌气。李待问连声叫他,他也不听,头也不回地去了。
柳如是道:“不用理他。他那样的娇气公子,就是说说而已,不敢自己一个人去的,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李待问道:“那好,我去前面为隐娘取一些食物来。隐娘先进去照顾微娘。”
柳如是感激对方的体贴,柔声应道:“是。”凝视着李待问的背影,心道:“多好的男子,又是真心待我。可惜我发过誓,绝不再为人妾。问郎早已成亲,有妻有妾,有儿有女,我们之间断然是不可能了。”
叹息一回,进来房中。王微侧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并没有睡着。
柳如是忙道:“是因为伤口疼吗?”王微道:“不是,隐娘的药很有效。”又不好意思地道:“我是饿了。”
柳如是莞尔而笑,道:“我也是。问郎去取食物了,微娘再多忍耐一会儿。”扶着王微坐起来,将枕头挪到她腰下垫好。
王微道:“正好只有你我二人,我有话对隐娘说。你把我棉衣中的那卷书册取出来。”
柳如是依言取出书册,递了过来。
王微道:“我知道你适才已经瞧见了,这是一卷 href='2205/im'>《金瓶梅》。”
href='2205/im'>《金瓶梅》号称奇书,也是一本宣扬秽德的淫书,虽然士人争相传抄流传,但女子读此书终觉不雅。尤其王微被公认为拔于污泥而不染的莲花,若是被旁人知道她将 href='2205/im'>《金瓶梅》藏在棉衣内,难免会有些怪异的想法,是以柳如是一见书名便重新收好。
王微道:“这书不是我的。”柳如是笑道:“我知道。不过就算是微姊姊的,也没什么。不过是本小说,男子读得,为什么女子就读不得?”
王微道:“不是……这卷书真不是我的,是我适才在庭院中捡的。”
柳如是这才会意过来,忙问道:“什么时候?”
王微道:“我昏晕过去、又重新醒过来的时候。这卷书就掉在我身边,我捡起来后,一时好奇取下书套,看到是 href='2205/im'>《金瓶梅》,感到十分怪异,一时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听到有人进来,我就先收了起来。不久听出外面说话的人是隐娘,这才出声叫你。”
柳如是不解地道:“窃贼行凶时,宝颜堂中只有微姊姊、施先生和仆人,后面两位已死,白大叔赶来打跑窃贼,随即又去追赶。之后再无旁人进来,直至我和问郎、张公子赶到。如此看来,这书很可能是窃贼刺伤姊姊时,从他身上掉出来的,是重要证物,微姊姊为何特意要收起来呢?”
她问题刚出口,自己便会意了过来——那凶徒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很可能不识字,当然也读不了 href='2205/im'>《金瓶梅》这样的长篇小说。而这册书卷封套精美、古意盎然,当不是凡物,因而很可能是凶徒从宝颜堂什么地方盗出来的珍稀刻本。他赶来杀王微灭口时,不小心将书卷弄丢了。也就是说,这卷书的原主,正是“山中宰相”陈继儒。这可实在大大出人意料。
陈继儒和董其昌并为松江两大名家,二人均进行内丹的修炼,讲究“乐生”。陈氏为“清修派”,以山水为乐。董氏则为“双修派”,以渔色为乐。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董其昌将 href='2205/im'>《金瓶梅》钞本传给袁宏道等名士,大概可见其情性。正因为董氏利用权势抢掠大量年轻女子用以修炼,激起公愤,这才发生了震惊朝野的“民抄董宦”事件。这起民变,直接导致董其昌在松江的多年经营毁于一旦,其华宅美楼、字画书籍尽被乱民焚毁,损失不计其数。
再说 href='2205/im'>《金瓶梅》一书,作者自署“兰陵笑笑生”,显然只是个隐介藏形的假名。自从其书问世以来,关于真正作者的争议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最初,一共有十二人拥有 href='2205/im'>《金瓶梅》手抄本,分别为:董其昌、袁宏道、袁中道、谢肇浙、徐阶、刘承禧、沈德符、文在兹、王宇泰、王稚登、王世贞和邱志充。十二人中,袁宏道、袁中道、谢肇浙、沈德符四人都明确表示钞本源于董氏。剩下的人或多或少都跟董其昌有关。譬如徐阶是松江华亭人,与董氏同乡,刘承禧则是徐阶姻亲。又如王宇泰、文在兹曾经与董其昌一起在翰林院供职。因而董其昌是公认的中心传播源。传闻他手中拥有真正的原稿,但显然他不是作者。所以有人推断 href='2205/im'>《金瓶梅》是陈继儒延招的贫儒寒士所作,因陈氏素有清名在外,抄传这类秽书容易授人口实,有所顾忌,所以他将原稿交给了好友董其昌代为传播。这种推测听起来有头有尾,合情合理,但推测归推测,从来没有人相信过,因为谁也不相信写出诸多优美清绝小品的陈继儒会去主持传写一本淫秽小说。
王微看到 href='2205/im'>《金瓶梅》书卷后,果断地藏了起来,正是因为她猜到书卷很可能跟陈继儒有莫大关系,怕外人看见,坏了眉公“山人”“隐士”的名声。
柳如是却蓦然想起来一事——那就是之前徐来、张岱等人在水西园发现窃贼时,他正站在窗下读书,大概因为太投入而忘了形,所以才没有听到众人进来的声音。如此看来,窃贼应该是识字的。
王微道:“不管窃贼识不识字,白大叔捉住他后,搜过他身上,不是没发现什么吗?后来他从画舫逃脱,应该只到过西佘和东佘两处山居。这卷书不是从施先生那里取的,就是从宝颜堂偷的。”又道:“会不会是窃贼偷了施先生珍藏的 href='2205/im'>《金瓶梅》,被他发现,所以他才追来这里?”
柳如是道:“这个不大可能。施先生当时到晚香堂赴宴,不大可能及时发现藏书被盗。”
另外还有一层缘由——她和施绍莘之前曾在芭蕉林撞见一对男女私会偷情,施绍莘连连摇头,叹息世风日下,显然对这类淫秽之事极为反感。一个古板的正人君子,又怎么会收藏 href='2205/im'>《金瓶梅》这种奇淫之书呢?
王微仔细回忆当时情形,听到施绍莘说“你这个窃贼,居然敢来这里”,分明是料不到窃贼会到宝颜堂来。那么他自己为何又要从宴席中退出、赶来这里呢?
柳如是道:“呀,这一点我之前忽略了。施先生既张口就称‘窃贼’,大概已经从之前窃贼和阮大铖的谈话中听出了蛛丝马迹。如此,阮大铖跟窃贼肯定是认识的,不然施先生怎么会猜到窃贼有可能来宝颜堂?”往窗外望了望,道:“咦,张岱怎么还不回来?难道他真的一个人去了西佘山居?”
王微道:“张公子去西佘山居了?”柳如是道:“他自己赌气要去的,想证明他那位好朋友阮大胡子跟整件事情无关。其实他不必白跑这一趟的,我早点想到这一点就好了。”
王微道:“凶手多半还留在佘山,张公子一个人深夜出门,岂不危险?”
柳如是道:“我还以为他只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去。”话虽如此,终究还是有些担心起来。
王微道:“算了,张公子应该不会有事。要说危险,目下宝颜堂可比西佘山居大上十倍。”
她这话不假。这卷 href='2205/im'>《金瓶梅》是从窃贼身上掉出,他逃离宝颜堂后即被人杀死在山坡竹林边。如果凶手本意是在于得到这卷 href='2205/im'>《金瓶梅》,那么搜查窃贼身上未果后,一定还会设法找寻。如此反推, href='2205/im'>《金瓶梅》取自宝颜堂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西佘山居,也就是说,几有八成以上的把握,陈继儒是拥有这卷 href='2205/im'>《金瓶梅》的真正主人。
柳如是笑道:“是啊,这么一想,我和微姊姊比张公子更需要担心。”
她虽口中玩笑,心中还是有些害怕,便过去闩了房门。又在屋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棍棒之类,只得抄了一只圆凳,提过来放在脚边。万一有人闯进来,还可以用它勉强抵挡。
王微道:“宝颜堂真迹极多,窃贼为何只取一卷 href='2205/im'>《金瓶梅》?而且 href='2205/im'>《金瓶梅》全书有多卷,只取此一卷,故事不全,肯定不是为了读书用。”
柳如是道:“如此大费周章,事情肯定不简单。”
之前她和王微因为时间紧迫、刻意遮掩,均没有仔细查看过这册书,此时觉得书卷本身可能是关键,便将书从绢布封套中取了出来。
封面采用最常见的蓝底绢面,上面印着“金瓶梅词话卷一”及作者兰陵笑笑生的名字,与寻常刻书并无两样。然翻开一看,登时惊住,这并不是刻本,而是一卷钞本。纸张干硬发黄,内中不少墨字已然沁开,显然很有些年头了。
柳如是“呀”了一声,怔在了那里。
王微也是惊讶之极,道:“这……这难道就是 href='2205/im'>《金瓶梅》原本?难道传说是真的,眉公他老人家才是 href='2205/im'>《金瓶梅》的真正源头?”随后自己摇了摇头,表示否认这一点,“即使传说是真的,原稿也该在董其昌手中啊。听说那次民抄董宦事件, href='2205/im'>《金瓶梅》原本已毁于大火中,以致后来董其昌也不得不再从别处借抄。”
柳如是却是不答,只凝视着书卷发呆,模样古怪之极。
王微道:“隐娘,你怎么了?”连叫了好几声,柳如是才回过神来,叹道:“不瞒微姊姊,我见过这本书。”
王微道:“什么时候,你在哪里见过?”柳如是道:“小时候,在我娘亲手里。”
王微惊愕异常,一时难以相信。
柳如是叹道:“别说微姊姊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她自幼为人拐卖,所能回想起的绝大部分记忆都是从归家院开始,根本不记得亲生父母的姓名和样子。以她的年纪,虽然身份卑微,却尚有大把时间把握未来的命运,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恋。唯独来自家庭的温暖、父母的亲情,将会成为她人生中的巨大缺憾,永远不会再有机会拥有。每每想到此节,未免会埋怨上天不公。但此刻看到这本 href='2205/im'>《金瓶梅》手抄书卷,她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来——
一间雾气腾腾、草药弥漫的屋子中,母亲坐在桌旁,一手抱她入怀,一手举着书本,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父亲则根据母亲的提示,不停地往炉子上的药罐中丢入药材。她当然听不懂母亲在念些什么,但却记得那本书的样子,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间有圈涂修改之处。
王微道:“隐娘是太过思念双亲了。每本手抄书都是这个样子,你当年所见,未必就是 href='2205/im'>《金瓶梅》。”
柳如是道:“但我当年见到的书,笔迹跟这本书是一模一样。”
王微不禁哑然失笑,道:“隐娘当年还在襁褓之中,连双亲的样子都记不住,字也不识,怎么能辨认出笔迹?”
柳如是道:“有一件事,我得告诉微娘,我极善仿人笔迹,能够以假乱真。其实不是我书法有多高明,我只是忽略笔划,将一个个字当作画来描摹。”一边说着,一边取了纸笔过来,铺到被子上,道:“姊姊不妨随意写几个字看看。”
王微便提笔写了“杨柳依依”四个字。柳如是将字倒过来,在四字旁边依葫芦画瓢,竟是倒着反写“依依柳杨”四个字,写完后再正过来,笔迹果然与王微四字一模一样。
王微“啊”了一声,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当真难以相信。”
柳如是将纸笔重新放回案子桌,道:“现在微娘该相信了吧。我自小就对字体有一种特别的印象,过目难忘。”
王微道:“隐娘当真记得当年你娘亲手里拿的手抄本,字迹跟这本一模一样?”
柳如是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是的,这是我对儿时的唯一记忆,一定不会有错。”
她虽想不到双亲的样子,但大概已可以推测出父亲的职业,多半是大夫或是方士之类——明代皇帝多有好房中术者,天下人为求富贵,争相献媚。如道士陶仲文进红铅给嘉靖皇帝,授少保、礼部尚书,又加少傅、少师。都御史盛端明自言通晓长生药,由陶仲文引进,累官工、礼部尚书。浙江参议顾可学自言能炼童男女溲为秋石,服能延年,由严嵩引进,累擢至工、礼部尚书。盛、顾二人均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显贵,世俗企羡。自此,献仙芝、长生药者接踵而至。颓风渐及士流,并及文林,不但方药盛行,亦不以谈写床笫闺帏之事为耻。 href='2205/im'>《金瓶梅》即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应时而出,书中多记有奇方怪术,不少人甚至按照书中描写炼药,也许柳父便是如此——只是她不能确定父亲炼药是为自己享用,还是为了进献。
蓦然又记忆起一幅画面来——母亲抱着她站在丹炉边,炉盖打开,热气散开后,露出几粒红色的丸球来。红光闪烁,诱人极了。她伸手想要,却被父亲打了一下小手,她“哇哇”哭了起来。母亲忙抱着她走开,她却还是坚持扭过头去,盯着红丸不放,直到它们消失在视线中……
那红丸,会是红丸案中的红丸吗?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明神宗去世,太子朱常洛即位,为明光宗,年号泰昌。这年八月的晚上,也就是朱常洛当皇帝一个月后,忽然肚子剧疼,拉稀不止。本来不是什么大病,吃几服补药,静心调养一段时间应该可以复原。但是掌管司礼监秉笔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向皇帝进了一剂泻药,朱常洛服用后,当天晚上腹泻三四十次,身体一下就垮了下来,再也起不了床了,而且病情日趋恶化。崔文升原为神宗贵妃郑氏宫中的亲信太监,当时纷纷传言说崔文升为郑贵妃所指使,一时间群情惊骇。
八月二十三日,鸿胪寺官员李可灼来到内阁,说有仙丹要进呈皇上。内阁首辅方从哲鉴于崔文升的先例,认为向皇上进药要十分慎重,命李可灼离去。但李可灼不肯就此罢休,二十九日一早,再次进宫向太监送药。事关重大,太监不敢自作主张,便向内阁报告,被内阁官员阻止,但太监还是将进药的消息传给了皇帝。
朱常洛立即召李可灼进宫。李可灼进献红丸一颗。朱常洛服用后,精神倍增,红光满面,病情大见好转。他十分高兴,不仅大大称赞了李可灼的忠心,而且让他再献一颗。当朱常洛吃完第二颗红丸以后,却昏昏睡去,于九月初一清晨驾崩。
由于朱常洛服用红丸毙命,红丸到底是什么药?是否有毒?李可灼又为什么要进献红丸?一时成为难解之谜。
很多人都怀疑李可灼是受郑贵妃所指使,故意毒死朱常洛。由此引起争论,一场震动朝野的“红丸案”即随而起。但朝中意见不一,最后只将崔文升发遣南京、李可灼发配充军了事。天启年间,魏忠贤翻“红丸案”,李可灼免戍,崔文升则升为总督漕运,直到当今崇祯皇帝即位、阉党失势,才被杖一百后发往南京孝陵充净军。
如果她当年所见红丸即是红丸案中的红丸,那么她的亲生父母也该卷入了红丸案中,现在还在人世吗?如果她设法找到李可灼、崔文升二人,是否能得到当年真相及双亲下落?
正心潮澎湃时,王微忽推了推她,柳如是这才听到有人在门前喊叫,忙将书卷装入封套,收入怀中,这才走过去开门。却是李待问带着仆人携了饭菜过来,两人手中各提两个食盒,显然东西不少。
柳如是忙去扶了王微起来。
仆人往火盆中添了一些炭,取了一张小方桌,移到火盆边,再将碗筷及饭菜从食盒中取出来,一一摆放在桌上。四样菜肴颇为丰富,有菜有肉,还有四碟小吃、两瓶酒,一应俱全。又取出一个三足铜圈,用火钳夹住,搁置到炭火上,变戏法式地从最大的食盒中端出一个铜锅,架在铁圈上。安置妥当,这才离去。
李待问请柳如是和王微围着火盆坐下,伸手揭开了铜盖,虽然锅中的浓汤还没有沸腾,却立时有热气腾出,鱼香扑鼻。
王微道:“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这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松江鲈鱼了。”
松江鲈鱼与黄河鲤鱼、松花江鲑鱼、兴凯湖鲴鱼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鱼,自古受到墨客骚人的青睐,被视为席上珍品。鱼体呈纺锤形,长约五六寸,头大而扁平。腹灰白,背呈灰褐色或带枯黄色,有黑纹三四条。腮膜上有两块橙红色的斜纹,仿佛四片外露的鳃叶,所以又名“四鳃鲈”。著名对联“鲈鱼四鳃,独占松江一府;螃蟹八足,横行天下九州”即出自于此。松江鲈鱼个体较小,但肉味鲜美,唐人李贺有诗云:“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此“鲈鱼千头”,即指松江鲈鱼。鲈鱼火锅则是松江的一道名菜,学名叫“四鳃鲈八生火锅”。“八”是指八只打底的切片:精肉片、虾仁片、猪腰片、鸡肫片、鸭肫片、鱼片、鸡蛋片、什件片。
李待问道:“正是松江鲈鱼。只是让二位娘子围炉而坐,简慢了些。”
王微笑道:“这样岂不是更好?古人围炉夜话,我三人围炉食鱼。况且肚子实在饿了,鲈鱼实在鲜美,不得不当一回俗客。”
三人便举箸开吃。虽然饭菜已冷,但火锅暖意融融,加上鲈鱼肥嫩鲜香,佐以美酒,只觉得这顿饭格外香,堪称美不胜收。人生所尝至美味者,也不过如此。
柳如是看上去心事重重,虽然没少吃鱼,却不肯饮酒,且始终一言不发,室中气氛颇为沉闷。
王微便主动问道:“晚香堂那边还好吧?”李待问道:“没什么事。大家伙儿要不在吃吃喝喝,要不在听戏唱曲,热闹得很。”又问道:“怎么不见张岱兄?他该不会真去西佘山居了吧?”
王微道:“应该是去了。不过已经可以肯定窃贼跟阮大铖是认识的。”当即说了柳如是的推断。
李待问恨恨道:“我早说阮大铖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张岱兄非要为他辩解。可惜不能张扬,不然可以立即报官,请官府派人去捉拿这个元凶阮大胡子。”又道:“对了,管兄让我和张岱今晚留宿在宝颜堂,就住在隔壁厢房,方便照应。一会儿有仆人来安顿。两位还缺什么,尽管说出来。”
王微道:“还缺一个枕头。嗯,再添两床被子吧,我怕冷。”
李待问道:“好。”又笑道:“我们松江别的不说,棉织被服绝对是天下第一。”王微笑道:“黄道婆的故乡,谁说不是呢。”
李待问见柳如是始终郁郁寡欢,大异往常,有心询问,又见王微连使眼色,示意不要打扰,只得强行忍住。
吃完饭,正好有仆人过来,打扫隔壁厢房,添了火盆、木炭、卧具等物。又收拾了火锅、碗筷等,还特意留了一些小吃给张岱。
柳如是本一直坐在灯下出神,思虑 href='2205/im'>《金瓶梅》与红丸之事,然除了那两幕情景外,再也回忆不起任何跟父母有关的事。心道:“无论怎样,这是我唯一的记忆,也是唯一能寻找双亲的线索。等到这边的事了结,少不得要走一趟金陵,设法找到崔文升,当面问个清楚。”
她既然有了打算,心中便释然许多。忽认出那收拾餐具的仆人正是之前受命去西佘山居请施绍莘的人,心念一动,霍然起身,上前问道:“你在西佘山居的时候,可留意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仆人吓了一跳,想了好半天,才道:“小的一直等在大门前,不知道里面的事。不过那个矮小的怪客人最先出来,直接走山道下山了。然后施先生和另外一位客人一道出来,客人往山下去了,施先生则随小的来了晚香堂。”
如此说法,倒是与门仆的描述一致。柳如是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命仆人退去。
李待问道:“隐娘还在担心凶手的事吗?”柳如是道:“嗯。”
王微笑道:“今晚有李公子住在隔壁,我和隐娘就放心多了。”
话音刚落,张岱便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头发凌乱,脸色惨白,一身锦衣沾了不少泥土,额头上还有几块青紫瘀痕,模样极是狼狈。
柳如是见张岱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问道:“你……你该不会是遇到凶手了吧?”
张岱一向才思敏捷,口齿伶俐,此时居然变得结结巴巴起来,道:“没有……是……是门仆被杀了……”
柳如是大惊失色,问道:“是施先生的门仆吗?”
张岱点了点头,浑身哆嗦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他见桌上还有一瓶酒,抢过去连饮数口,几乎呛住。脸上有了一点血色,这才长吁一口气,断断续续说了经过。
原来他跟柳如是赌气,当真一个人去了西佘山居。去途中已经觉得不对劲,只觉得竹林深处有一双寒碜阴森的眼睛在盯着他,可他举灯照去,什么都没有发现。他也有打退堂鼓的心思,但又被回去后被柳如是嘲笑,遂鼓足勇气,一路小跑冲出竹林。西佘山居依旧高挂着门灯,大门却只是虚掩。他喊了两声,见无人应答,料想门仆睡着了,便自行推门进去?。进来门房一看,门仆坐在墙角,双眼鼓圆,口舌突出,早已断气。他呆了一呆,忽然全身发毛,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因为仓皇之中丢掉了灯笼,看不清路,路上摔了好几跤。好不容易回到东佘山居,也不敢去晚香堂,只得径直跑来宝颜堂。
柳如是道:“窃贼杀施先生是因为被他当场撞破,凶手杀死窃贼是为了灭口,为什么还要去西佘山居杀死门仆呢?”
张岱只是被吓坏了,终究跟门仆并无感情,有酒下肚,很快镇定下来,道:“这个好解释,杀了门仆,就没有人证明阮大铖其实不认识窃贼,凶手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所有事嫁祸到阮大胡子身上。”
李待问道:“张兄想错了,隐娘有了确切的推断,证明是阮大铖是认识窃贼的。”当即说了施绍莘被杀前那一句“你这个窃贼,居然敢来这里”。
张岱一时呆住,半晌才道:“呀,还真是。”顿了顿,又道:“可阮大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千方百计想重归东林党门下吗?不久前还托我向钱谦益钱公请说,不过我没有理睬而已。”
李待问道:“阉党的心思本就反复无常,张兄拿小人当君子,可是大大的错了。”
柳如是见二人又要吵嘴,忙道:“阮大铖这一边不是最要紧的,他人虽然跑了,终归有名有姓,找他不难。倒是那凶手,先杀了窃贼,又杀了门仆,可当得上‘杀人如麻’四个字。他人如果还在这里,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
众人一听有理,一想到一个杀人成性的凶手就混杂在晚香堂众多宾客当中,均感到毛骨悚然。
正好罗吉甫敲门进来,问道:“我适才见到张兄慌慌张张地跑过,叫你也没有停,出了事吗?”
张岱忙道:“罗兄来得正好,那边……西佘山居那边又死了一个人。”
罗吉甫大吃一惊,抓住张岱手臂,问道:“死的是谁?”
张岱连声呼痛,他这才放了手,道:“抱歉,一时情急,用力了些。”又追问道:“死的到底是谁?”
众人自认识罗吉甫以来,一直觉得他处事冷静,当机立断,有大将风度,大概与他常年游走四方、经历丰富有关,然此刻见到他焦躁难安,显是对未能完成管家管勋的托付而感到愧疚了。
柳如是忙道:“这件事不是罗公子的疏忽,管家拜托公子找出凶手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去了西佘山居。”
管勋和罗吉甫离开宝颜堂后,张岱便即刻赶去了西佘山居。按照他的说法,他还是一路小跑过去,门仆却已经死去,那么杀人肯定是发生在这之前了。
罗吉甫这才心中略安,道:“奇怪,如果凶手针对的是东佘山居,为什么要赶去杀死山那边毫不相干的门仆呢?”
他心中疑问甚多,道:“管勋兄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吧?我得去知会他一声,看要如何处置门仆尸首,以免被人发现。你们几位先好生歇息,明日还有一场寿筵呢。”
王微苦笑道:“我受了伤,断然是无法参加寿筵了。”
柳如是慨然道:“那么我留在这里陪微姊姊。”
罗吉甫将李待问、张岱叫到一旁,低声道:“二位没有别的事的话,不妨先留在这里,不过千万要当心些。”
张岱听他话中有话,忙问道:“罗兄是认为那凶手还会再来宝颜堂这里吗?”罗吉甫道:“有这个可能。二位放心,我处置完西佘山居那边,就会立即赶过来。”说完匆匆去了。
李待问和张岱虽都是成年男子,可一想到那凶手残忍成性,连杀两人,还是有些紧张起来。张岱更是到处寻找称手的东西,想当作兵器。
柳如是问道:“怎么,你们也觉得凶手还会再来宝颜堂吗?”
张岱道:“也?难道隐娘早就这么认为了?”柳如是道:“有这个可能啊。”
王微道:“因为……”正想要说出被杀窃贼落下 href='2205/im'>《金瓶梅》一事,柳如是却打断道:“因为死去窃贼身上没有发现赃物,证明他虽来过宝颜堂,却并没有偷到什么东西,凶手也许还会再来。”
张岱道:“隐娘这个推断不大对。你的前提是,凶手跟窃贼是同伙,这样才会有你适才的推论。窃贼没有得手,凶手还会继续完成任务。但矛盾的地方是,如果凶手跟窃贼本是同伙,又为什么要杀他灭口呢?”
柳如是道:“因为窃贼中了白大叔一拳,受了重伤,跑不了多远。凶手担心牵累到他,不得已才杀了窃贼灭口。”
张岱道:“这么说也有道理。如此看来,当时窃贼到宝颜堂时,凶手人就在附近,应该是负责接应的。可他们到底要偷什么呢?”忽听到门外有动静,忙喝道:“谁在外面?”
有女子应声道:“我是来给各位送酒的。”
张岱便去开了门,果见一名青衣婢女提着竹篮站在门槛前,篮子中有热酒器具、酒瓶等物,不由得大喜过望,道:“实在太好了,当真是雪中送炭。”
婢女进来,将器具取出来放好。张岱见她笨手笨脚,心中不喜,挥手道:“你先退下吧。烫酒这种事我是行家里手。”
婢女闻言,便默默退了出去。
张岱便亲自卷起衣袖,将器具往火炉上架好,烧上热水,预备一会儿烫酒用。忽见自己袖子上有许多泥泞,又不好意思地放了下来。这一卷一放中,蓦然想到一件事,先走到门边,招手叫道:“隐娘,请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柳如是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微姊姊和问郎说?”张岱道:“是‘一捧雪’。”
柳如是闻言,便起身跟张岱出门,低声埋怨道:“不是说好这件事不能当着旁人说吗?”张岱道:“我不说出‘一捧雪’三个字,你会出来吗?”
柳如是道:“到底什么事?”张岱道:“窃贼……那个死去的窃贼应该是个飞天大盗,对吧?”
柳如是道:“窃贼就是窃贼,怎么又成飞天大盗了?”
张岱笑道:“这隐娘就不懂了,窃贼贼谋道,都有自己的道行。道行深的,分‘钻天’‘入地’两种。所谓‘钻天’者,也就是高来高去的飞贼,即翻墙越屋的窃贼。这类窃贼必须练就一种轻身术。练轻身术的时候,是先把一领席卷起来,有锅盖、茶盘粗细,放在桌上,人站在远远的地方一蹿,身子就能钻进席筒,并能一钻而过。还能往回退,两只手一扶地,退回去,两条腿先入席筒,再穿回来。这种功夫练成了,由窗户烟囱钻进屋子,眨眼之间就能办到。高明一些的,叫‘摘天窗儿’,窃贼先上到房上,然后掀瓦挑梁,将房顶弄个窟窿,再使绳索捋着下去,到屋里偷东西。临走的时候,还把天窗抹饰了,使外行人看不出任何痕迹。最有本领的,练会了蹿房越脊的功夫,到富户人家拨门撬户,窃取箱柜里的东西,悄然无声,使主人全然不知,这就叫‘飞天大盗’。”
柳如是道:“这些旁门左道也是张公子从书上看来的?”
张岱道:“那倒不是,这是跟朋友喝酒聊天时听来的。”他一时说得兴起,又续道:“再说‘入地’,就是由人家住宅外的地上或墙上掘个窟窿,再进到院内或屋内偷东西。入地作案,一般愿意选择狂风暴雨的天气,因为在此种天气情况之下作案,有风雨之声,房中主人就听不见他们挖窟窿的声音。”
柳如是却蓦然领悟他这番题外之话的含义,道:“张公子的意思是,周府‘一捧雪’失窃,很可能是飞天大盗所为?”
张岱笑道:“我早说隐娘聪慧无比,果然一点就透。”
柳如是道:“白大叔说无名窃贼从宝颜堂逃走的时候,袖子中飞出了一根细索,搭到屋檐上,然后他一提气,人就跟着绳索荡走了。倒真像张公子口中的‘飞天大盗’。”
张岱道:“这一招叫‘天女飞丝’,是上乘的轻身功夫,难度极大,可不是人人都能练成的。杂耍班走绳的绳伎专练这门本事,练到何种程度,就看各自造化了。”顿了顿,又道:“其实我给隐娘讲这些,不光是想提醒你很可能是飞天大盗盗取了‘一捧雪’,甚至有可能盗走‘一捧雪’的人,就是那躺在藏书库中的无名窃贼。”
柳如是惊然道:“张公子一心要为朋友正名,可天马行空,联想力未免太丰富些了。”
张岱道:“不是,我不是想为王澜开脱才将隐娘的视线引向窃贼,我是真的认为光顾吴江周府、水西园徐府及宝颜堂陈府的可能是同一名飞天大盗。你想啊,这窃贼专选当地巨富下手,且偷的不是金银之类的俗物,周府失窃了‘一捧雪’,徐府差点丢掉一幅缂丝,宝颜堂虽然不知道丢失了什么,但显然不会是珠宝一类。这明显是同一种类型,同一种手法,所以很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柳如是起初觉得张岱所言匪夷所思,然细细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尤其是她在西佘山居迎面遇到无名窃贼时,那人的神情表明他是认得她的,她却不记得见过这个人,那么他一定是暗中留意过她。窃贼意在发财,被他盯上,目的可想而知。即使听起来有些牵强,但的确也有这种可能——窃贼曾光顾过吴江周府,他就是在她为周道登侍妾的时候见过她。
自从她来到松江,接连遭遇多起怪案,似乎最终都会与自身有莫名其妙的关联——先有窃贼,后有“一捧雪”,又有 href='2205/im'>《金瓶梅》。无数的困惑像迷雾般重重叠叠,遮住她的眼睛,让她迷失方向。她实在想不到这一趟佘山之行,会有这样的奇遇。
出神了好大一会儿,柳如是才幽幽道:“可惜窃贼已经被人杀死,就算如张公子所猜,他就是飞天大盗,也再难以确认,更不要说追查到‘一捧雪’下落了。”
张岱笑道:“一点都不难。天女飞丝练起来相当不易,窃贼既会这门功夫,总会有师傅教他,江湖上总有人认得他。只要托江湖朋友四下打听,不难访问出他的姓名。我们这就去取他袖中的飞索吧,这可是辨识身份的最佳证物。”
二人遂取了厢房廊下的灯笼,来到藏尸的藏书库中。
张岱笑道:“我们可先说好了,我是绝不会碰死人的,我只是陪着隐娘进去,还得有劳隐娘自己取出窃贼袖中的飞索。”
柳如是虽不喜他的贵公子习气,但却对他的见闻广博极是佩服,道:“我取就我取。”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衣袖来。
张岱遂挑灯往窃贼身上照去,还不忘品评道:“这窃贼身材倒是适合做飞天大盗,可长相未免有些太那个了。”
柳如是道:“他又不靠长相吃饭。”
张岱笑道:“这倒是一句大实话……”蓦地惊呼一声,丢了灯笼,转身就跑。
第五章 柳色独秀,益不胜情
二人相视浅笑,但彼此都没有说话。亲近于心,迷乱于魂。他或者明白她的形单影吊,她也许知道他的心情沉重。一种怡然感觉,一份沉醉情怀,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妙不可言。人生路途漫漫,喧尘飞扬,有时候只是那么一场偶遇,一处相逢,一点共鸣,便抵消了许多苍凉与磨难。
江南霜气老平芜,寒楚苍苍烟月孤。
水薄平霞连画角,风高枯柳散成乌。
髦头隐见占三塞,雁翅飘零动五湖。
为有荒愁消不得,明镫午夜独虬须。
——李雯《秋尽》
张岱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大叫一声,丢下灯笼就跑。到门边时,又觉得独自逃走不大合适,返回来抓了柳如是的手,将她拖出门外。一口气奔到甬道上,才停下来,犹自惊魂未定,不断慌慌张张地朝藏书库回望。
柳如是甩开张岱的手,不满地道:“不是说好我来取飞索吗,又不劳张公子动手,死人你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还这样一惊一乍的,吓坏人了。”
张岱道:“不是……”
柳如是见他神色诡异,这才意识到出了意外,问道:“到底怎么了?”张岱道:“那张脸……窃贼的那张脸……”
李待问闻声奔了出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得问张公子。他莫名其妙大喊一声,就拖着我出来。”
张岱道:“脸……窃贼的脸……完全变了……”
柳如是道:“完全变了是什么意思?”张岱道:“变成了一团血肉。”
柳如是不明所以,转身就往藏书库奔去。
李待问忙拉住她,道:“张兄吓成这样,事情一定非同小可。隐娘不妨先等一等,等罗吉甫来了再说。”
柳如是道:“所有事都指望罗公子吗?如果他今晚不在宝颜堂,大家伙儿岂不是吃不了饭了?”执意要进藏书库中查看究竟。
正好罗吉甫疾步进来,道:“宝颜堂前面梅林中有一名婢女被人打晕了,我刚派人送了她去晚香堂。这里又出了什么事?”
柳如是道:“应该藏书库里出了事,我们正要进去看。”
罗吉甫道:“好,我先进去,几位跟在我后面。”
柳如是见张岱神色,便道:“张公子,微姊姊独自留在房中,不如你去陪她,免得她一个人害怕。”
张岱应了一声,感激地点了点头,这才去了。
三人进来藏书库中。张岱扔掉的灯笼掉到地上,早已灭了,四下黑魆魆一片,看也看不清楚。
柳如是道:“我再回去取盏灯。”李待问道:“不必,这书库是张南垣设计,门边墙壁上有机关,扳一下就能打亮油灯。”
罗吉甫伸手摸到一个扣环,使劲拉了下,果听见哗啦啦几声响后,壁上油灯尽皆点燃,书库登时亮堂了起来。
柳如是之前曾进来过两次,一次是随罗吉甫进来,并没有点灯,只凭借门窗外微光照明;另一次就是刚才跟张岱来取飞索,虽提了一盏灯笼,却也只能照见几步远。此刻灯光大明,才得以一睹藏书库全貌,却是一间封闭的大屋子,置放着一排一排的竹制书架,高达屋顶。书架上则一摞一摞地堆 6ee1." >满了书卷,颇为壮观。
罗吉甫先四下巡视一番,并未发现异常,道:“这些书都没有动过。”
却见柳如是和李待问毫无回应,只傻站在三具尸首旁,忙赶过来,这才发现二人骇呆的缘故——那无名窃贼的脸被人用利刃斩得稀烂,血肉模糊,惨烈无比。正如之前张岱所言,变成了一团血肉。
春秋侠士豫让为主人复仇,不惜用漆涂身,吞炭变哑,连自己的妻子当面也认不出来。另一侠士聂政行刺得手后难以逃脱围捕,便用匕首削毁面容,挖出双眼,划开腹部,最后再自刺喉咙而死。二人自毁容颜,都是为了防止被人辨认出真实身份。这无名窃贼已经死了,当然不可能自毁面貌,但却另外有人潜进藏书库,用刀划烂了他的脸,显然是怕有人认出他来,查出身份,再顺藤摸瓜地追查到他的同伙或是背后主使。
柳如是道:“会不会是杀死窃贼和门仆的凶手做的?”罗吉甫道:“应该是他。除他之外,我再也想不到第二人。”
李待问结结巴巴地道:“凶手想隐瞒身份,为何不在杀死窃贼后立即动手毁掉他容貌呢?”
柳如是道:“这个不难解释。当时白大叔也在追赶窃贼,或许凶手只来得及杀死窃贼灭口,还来不及毁容,白大叔就追了过来。又或者凶手杀人灭口时并没有思虑太多,后来才想到万一窃贼被人认出,他即有暴露的可能,所以不得不冒险潜入藏书库,削毁窃贼容颜。”想到凶手不久前就在宝颜堂中,不由得一阵后怕。
李待问道:“可是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我和隐娘都见过窃贼容貌,还知道他跟阮大铖大有干系。难道这个凶手还想杀我和隐娘灭口吗?”
柳如是道:“人死了还要毁伤其容貌,可见凶手非常不希望被追查到。说到被灭口,阮大铖死的可能性可比你我二人要大多了。”
李待问愈发困惑,道:“这话怎么说?阮大铖难道不是这窃贼和凶手背后的主谋吗?”
柳如是道:“阮大铖应该知道我和问郎在书房外见到了窃贼,他不可能再派人来毁伤容貌。而且我们知道了窃贼跟他认识,窃贼是生也好,是死也好,无论如何都会追问到他身上,他又何须派人多此一举来划伤窃贼容貌呢?”
罗吉甫道:“隐娘说得不错。这件事应该与阮大铖无干。如果划伤窃贼容貌的凶手是怕官府追查到他,那么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阮大铖。”
李待问还是不大明白,问道:“为什么要对付阮大铖?我和隐娘也见过窃贼容貌啊。”
罗吉甫道:“你和隐娘见过窃贼不假,但你二人只知道他跟阮大铖认识,最终还是要靠阮大铖这条线索追踪下去,如果阮大铖死了,线索就彻底断了,再也无从查起。”
李待问这才明白过来,喃喃道:“看起来,事情倒真是跟阮大铖无关了。”
罗吉甫道:“凶手既是不久前才闯入藏书库,毁掉窃贼容颜,人肯定还在东佘山居中。阮大铖已连夜离开松江,暂时不会有危险,我们还是先应付目下的局面。二位放心,我今晚会留在这里。正好我还有一位朋友也来了,他安置好被打晕的婢女后,也会赶过来帮忙。”
李待问不忍再看窃贼那鲜血淋漓的脸,举袖掩面,道:“这里的血腥气实在太重,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柳如是道:“你们二位先走,我再多留一会儿。”
李待问不免觉得十分怪异,但今晚奇怪诡异之事极多,也不便多问,遂先出去了。
柳如是遂蹲下来,往那无名窃贼的衣袖中摸索,想找出他用来使出“天女飞丝”的飞索,哪知两只衣袖都掏遍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忽听见背后有人问道:“隐娘想找什么?”
却是罗吉甫又折返了回来。
柳如是颇为尴尬,急忙起身支吾道:“我想……能不能找到辨认出这窃贼身份的东西。”
罗吉甫道:“有人不惜来毁容遮掩真相,怎么还会留下来能辨识身份的东西呢?”又上前几步,蹲下来查看窃贼尸首,沉吟道:“听隐娘之前所转述的艄公的描绘,这窃贼应该会使天女飞丝,袖中藏有装有机关的飞索。他之前被艄公逮住,却没有搜出兵刃,防身匕首应该在靴子中。你看这里,右袖口有磨损的痕迹,应该是飞索出口。这里,左脚靴子外侧有个夹层,就是藏匕首的所在。而这两样都已经不在,应该是被人取走了。”
柳如是仔细一看,果然是这样,不由得十分失望。
罗吉甫道:“隐娘为何对这窃贼之事格外关注?按理来说,他跟隐娘没有任何关系,隐娘大可以搬出宝颜堂、置身事外的。”
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心里陡然一阵苍茫起来。她的确不知道这被人杀死、又被毁容的无名窃贼跟她有无关系——他首先逃到了她的画舫上,又与她在西佘山居书房外撞见,却露出意外的表情,那眼神表明他是认得她的。也许他溜上船时见到了她的脸,也许是更早之前,谁知道呢。然后他被人杀死在山坡竹林边,正横尸在她眼前。他怀中还掉出了 href='2205/im'>《金瓶梅》书卷,令她意外回忆起儿时的画面。而张岱更是暗示,他很可能就是之前从周府盗走“一捧雪”、令她无辜蒙冤的罪魁祸首。如果他跟她没有干系,冥冥中又怎么会安排这一系列的事件,让她与他相遇,并涉入其中呢?
默默回来房中,张岱先迎了上来,征询地望着她,显是关注有无从窃贼身上找到飞索。柳如是摇了摇头。张岱倒也不觉意外,安慰道:“总会有法子的。”
正说着,有人大声叫门,却是一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男子。罗吉甫忙引他进来,介绍给众人,道:“这位就是我适才提到的朋友,名叫徐望,常熟人氏。我们早年曾一道跟随江湖豪侠学剑。徐望兄后来拜在常熟钱谦益钱先生门下,这次是奉钱先生之命来为眉公贺寿。”
徐望笑道:“不过我跟吉甫老弟并没有事先约好,也是适才才在晚香堂偶遇,可谓意外之喜。”
罗吉甫问道:“那婢女怎么样了?”徐望道:“她没事,人已经醒了,不过晕乎乎的,记不大清楚事情经过了。”
张岱道:“这应该就是适才给我们送酒来的婢女吧?”
徐望道:“不错,她说是奉命送酒到宝颜堂。出来时见到堂前梅林中有动静,喊了一声,想去看个究竟,刚走过到一棵树下就被人从背后打晕了。幸亏吉甫眼尖,经过时发现了她,不然这么冷的天,她很可能就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柳如是道:“婢女听到动静时,应该就是那凶手毁坏窃贼容貌后逃离宝颜堂时。”
如此,便能肯定凶手人还在东佘山居了。他到西佘山居杀死门仆后不立即就近走山道逃走,而是折返回东佘山居,除了要削毁窃贼容颜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柳如是道:“我和问郎见过窃贼,又知道阮大铖是一条重要线索,凶手去西佘山居,会不会本来是去杀阮大铖灭口的,寻他不到,才怒杀了门仆?”罗吉甫道:“有这个可能。”
张岱道:“如此,情况就更加险恶了。阮大铖被杀的话,天下人都会怀疑是东林、复社下的手。”
阮大铖目下只是一介平民,东林、复社尽可以对其口诛笔伐,但若是派人杀他,事情就另当别论了。西汉豪侠郭解门客为主人出头杀人,郭解毫不知情,亦一样被牵连入狱。御史大夫公孙弘称其以布衣任侠行权,即使不知道杀人一事,但此罪比他亲自杀人还要严重。郭解遂以大逆无道罪被族诛。当今崇祯皇帝最厌恶臣下结党,若是知道东林、复社除了利用舆论影响士林外更是涉入杀人行凶案,那便是公然铲除异己、干涉朝政了,事情比郭解“任侠行权”还要危急。
而今清流之辈,除了侯恂等少数人之外,并无重臣在朝。复社领袖张溥声动天下,亦在朝中被温体仁一党反复攻讦,难以立足,不得不请假还乡,已是相当不利的局面。况且阮大铖虽然失势已久,但阉党残余势力仍在。事实上,只要司礼监仍然有秉笔的权力,阉党势力就不会瓦解,此即柳如是前夫周道登任首辅时所言:“履霜坚冰,渐不可长,今若此,是去一魏忠贤,复来一魏忠贤也。”东林、复社若是伤害阮大铖,等于公开与阉党作对,若被温体仁与阉党合谋攻之,只怕处境愈发不妙了。
张岱并非东林、复社中人,然其第三者的中立身份反而促使他能以全面公允的角度来看问题。他一语提醒,李待问也觉得情势险峻,道:“难道这本身就是一个大阴谋,有人先利用阮大铖兴风作浪,搞乱佘山大会,再杀死阮大铖,嫁祸给复社?”
张岱道:“也未必有这么严重。我只是说,如果阮大铖被杀死在佘山的话,东林、复社肯定是首屈一指的嫌疑人。”
李待问道:“那么得尽快找到阮大铖了。这件事,要不要向张溥先生禀报?”罗吉甫插口道:“最好暂时不要。”
张岱也道:“暂时不要。现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没有必要先弄得大家伙儿风声鹤唳,自乱阵脚。罗兄,你看要怎么办?”
罗吉甫道:“目前还不知道凶手有没有离开东佘山居,但不管怎样,阮大铖是个关键。张兄,既然你跟他熟识……”
张岱忙道:“我负责去追阮大胡子回来。他回金陵,必然走水路北上,我的游船就停在水西园边上,方便得很。”又想到一事,迟疑道:“万一那凶手离开了东佘山居,赶去追杀阮大胡子……”
徐望慨然道:“我陪张兄去。”又笑道:“放心,我的武艺可能不及吉甫,但真碰上恶人,还是能抵挡两下子的。”
张岱这才放了心,与徐望连夜下山去追阮大铖。
张岱刚离开,东佘山居管家管勋便匆匆赶来,显见有话要说。柳如是见王微已困顿不堪,便扶她上床躺好,盖了被子,放下帷幔,与罗吉甫等人过来隔壁厢房中。
管勋道:“我亲自带人到西佘山居看了,施府门仆是被用细绳索勒死的,几道勒印又窄又深,应该不是普通绳索……”
柳如是惊道:“呀,难道是飞索?”
管勋道:“隐娘怎么会知道?”柳如是道:“不,我只是瞎猜。那死去的窃贼袖中曾飞出绳索,罗公子说那叫天女飞丝。”
管勋忙道:“那赶快去搜窃贼身上。我命人画下了门仆颈中伤势图样,如果他的飞索与勒痕形状吻合,那么窃贼和就是同一伙人。”
罗吉甫为难地道:“已经迟了一步。今晚有人潜进藏书库中,不但取走了窃贼的飞索和匕首,还用利刃划烂了他的面容,再也无法辨认身份。”
管勋闻言耸然动容,道:“这人当真是个厉害人物,果敢狠辣,做得真绝,不留一点后患。”
柳如是道:“伤势图样在管公子身上吗?借给我看看。”
管勋从袖中取出图样递了过来,道:“而今没有飞索做比照,大概也没什么用处了。”
柳如是道:“不,有用。张公子之前说窃贼多半是被凶手用手扼死的,也许当时灯火太暗他没看清楚,我们可以比照窃贼颈中的伤痕,至少可以确定杀死窃贼的和勒死门仆的是同一名凶手。”
管勋道:“啊,还真是这个道理。隐娘虑事如此周全,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
柳如是只微微一笑,心中却道:“我若是虑事周全的话,就不会被周府平白诬陷、迄今还背负着恶名了。也全拜那件事所赐,而今我可是周全多了。”
几人重新进来藏书库,打亮了灯火。管勋还是第一次见到血肉模糊的窃贼面容,不由得眉头深锁,眯起了眼睛。
罗吉甫上前将窃贼尸首微侧,露出颈中几道青紫瘀痕来。柳如是举着图样上前一比,便道:“不一样。窃贼颈中是指印,不是飞索印。正如张公子所言,窃贼是被人扼死的。”
李待问在许多问题上与张岱意见不合,这时却不得不佩服起对方来,道:“张岱的眼光还真是厉害。”
管勋道:“这大概是请他鉴别古董器玩的人多了,他练出了一套洞幽察微、见微知著的本领,非常人可比。”
柳如是问道:“罗公子,你精通武艺,经验老到。据你看来,扼死窃贼的,和勒死门仆的,是不是同一凶手?”
罗吉甫踌躇片刻,肯定地道:“不是。”
李待问奇道:“罗兄为什么这么肯定?伤痕不同,并不矛盾啊,凶手可以用手杀一人,也可以用飞索杀另一人。”
罗吉甫道:“习武之人出手都有自己的定式,就像有人爱喝茶,有人爱喝酒,是一种习惯。取他人性命只在一瞬之间,杀人者会本能地使用自己最称手的方式。比如这个勒死门仆的凶手,他很可能也会使天女飞丝,所以他一出手就是最擅长的绝活儿,飞索勒住门仆脖颈,令他窒息而死。而扼死窃贼的,则是另外一名凶手……”
李待问道:“这我不赞同,佘山素来平静,更何况还是东佘山居。出一个凶手已是不得了的事,怎么可能一晚上凭空冒出来两个?”
柳如是道:“但罗公子说得有道理,杀人的目的是要置人于死地,所以都会使出自己最擅长的本领,这是人的本能反应。”
李待问道:“窃贼也会用飞索,他为什么没有用它杀人,而是用刀刺死了施先生呢?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深则厉,浅则揭,用兵也好,杀人也好,都要因地制宜、因敌变化才能取胜。”
管勋道:“待问兄平日苦读兵法,想不到这会子居然用上了。不过我也认为待问兄说得有道理,可能当时凶手和窃贼站得极近,用手当然比用飞索更方便。窃贼杀死施先生,大致情形也是如此。至于他为何持刀对付微娘,实在是因为对方女流之辈,容易对付罢了。”
李待问道:“不错,正是如此。事情大致经过是,窃贼用刀杀了施先生、伤了微娘,被艄公白面打伤后,逃到山坡竹林边时,被凶手扼死。凶手又到西佘山居,用飞索杀死门仆,刚刚不久前还来宝颜堂,毁掉了窃贼容貌。”
柳如是道:“可是窃贼跟凶手都会使天女飞丝,可见这两人不但认识,很可能还是师出同门。这一点之前我们并不知道。二人关系既如此亲密,凶手杀死窃贼,等于残害同门,十分不合情理。”
李待问凝思想了一会儿,道:“我有个大胆的推测,或许可以解释隐娘这一疑问。你们仔细看窃贼脖子的伤痕形状,对照左右两边看,可有看出什么?”
柳如是道:“呀,他左颈有四道瘀痕,右颈却只有一道。”
李待问道:“正是如此,窃贼是被凶手单手扼住、窒息而死。很明显,凶手是男子。而且凶手跟窃贼认识,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也许凶手起初的本意不是要杀死窃贼,而是想逼问什么,又或是因为什么事生气,冲动之下扼住了对方脖颈,结果因为天黑看不真切,失手扼了他。”
罗吉甫本来一直对李待问的看法不以为然,认为他是在妄加揣测、胡搅蛮缠,听了这话居然呆住,再仔细查看窃贼颈中伤痕,这才无言以对。
李待问这一推测不但阐明了凶手为何杀死窃贼,也极好地解释了凶手冒险赶来宝颜堂削毁窃贼容貌的原因——二人既是同门,查到窃贼的身份,也就等于查到了凶手。
柳如是道:“如此,许多疑问便解释清楚了。凶手虽则毁了窃贼容貌,但还有阮大铖一条线索,等张岱公子追到他,不难追查到凶手身份。”
管勋道:“听说天女飞丝极难练的轻身功夫,东佘山居突然来了两个会这门轻身功夫的人,事情肯定不简单,多半是为盗宝而来。窃贼已死,虽没有得手,凶手却还在,想必不会就此罢休。但他们到底要偷什么呢?”
李待问道:“窃贼既是来了宝颜堂,想必是打镇堂之宝的主意,他想要下手的对象,应该是那件《朱巨川告身》了。”
管勋道:“如果凶手仅仅是想盗窃《朱巨川告身》,那我倒还放心了。宝颜堂的藏书库和藏画室都是由张南垣设计,尤其是后院的藏画室装有各种机关,要想得手,并不容易。”
柳如是心道:“其实窃贼来宝颜堂后已算是得手,所盗之物就是他身上掉下来的那卷 href='2205/im'>《金瓶梅》。这件事只有我和微姊姊知道,那卷书关系到我双亲,我本不想说出来,想等弄清楚事情经过之后再说,然事已至此,不得不说出实话,以免管公子徒然忧愁。”打定主意,便道:“既然窃贼尸首上再没有更多线索,我们不如先回房吧。”有意扯了扯管勋衣袖,落在后头。
管勋不明所以,问道:“隐娘可是有什么难处?”
柳如是便大致说了王微捡到了一册手抄本 href='2205/im'>《金瓶梅》,从怀中取出书卷来。
管勋面色更加凝重,先谢道:“多谢微娘和隐娘及时藏起书卷,瞒下此事。”柳如是道:“这全是微姊姊的功劳。”
管勋接了书卷,大致翻了一下,问道:“隐娘能够肯定这书卷是从窃贼身上掉出来的吗?”柳如是道:“当然能肯定。管公子的意思是……”
管勋道:“据我所知,宝颜堂并没有收藏 href='2205/im'>《金瓶梅》钞本。”
柳如是道:“这么说,这卷 href='2205/im'>《金瓶梅》不是眉公的?”
管勋迟疑道:“这个……怕是问眉公他老人家才能知道。我只是说,我在宝颜堂藏书藏画条目上没有见过‘金瓶梅’三个字。”
柳如是道:“但这窃贼从我画舫上逃脱后,只到过西佘山居和东佘山居两处。难道这卷 href='2205/im'>《金瓶梅》是取自西佘山居?施先生不幸遇害,其实是为了追索这卷书?”
管勋道:“施先生手中应该不会有 href='2205/im'>《金瓶梅》钞本。这卷书看起来有些年头,纸张还是万历年间的,很可能就是最原始的手抄本。”
柳如是道:“我和微姊姊也认为这卷应该是 href='2205/im'>《金瓶梅》原本。”
管勋道:“据我所知,最早的《金瓶梅词话》全卷一共有两套。一套在董其昌董老先生手中,可惜毁于万历四十四年那场大火。另一套在徐文贞徐阁老府上,据说是当今唯一存世的一套原本全卷。”
柳如是沉吟道:“那么这卷 href='2205/im'>《金瓶梅》很可能是来自徐府了。”
之前窃贼光顾过水西园,徐府众人亲眼见到他提着一个包袱跳窗逃走,可见盗取了不少财物。为了逃跑方便,窃贼有可能在半途将赃物藏起,所以后来白面等人未在他身上搜到赃物。他逃离画舫后,先取了赃物,这才上佘山来。但还是有两点疑问,包袱中的其他财物藏在哪里?窃贼为何独独要将一卷 href='2205/im'>《金瓶梅》带在身上?
管勋道:“这卷 href='2205/im'>《金瓶梅》的来历还不好说。明日徐府也会派人来祝寿,等寿筵过后,我会从旁打听一下。这书卷还是先由隐娘保管,等查明正主儿再说。”
柳如是应了一声,收起书卷,又问道:“管公子适才所提两套原本,都是同一人所抄吗?”
管勋微一踌躇,即道:“隐娘是眉公特许进入宝颜堂留宿的贵客,不算外人,我就实话相告。是的,两套原本都是同一人所抄,但这个人并不是原作者。当年眉公还隐居在小昆山,有人携带 href='2205/im'>《金瓶梅》原稿来投奔眉公。眉公见那人病入膏肓,无力誊稿,遂请了另一位留居在小昆山的绍兴老儒帮他抄誊。书稿尚未誊清,那人即病故。绍兴老儒一共抄写了两套,一套送给了董先生,另一套则送给了徐府,都是松江名士,且是眉公信赖的人。”
href='2205/im'>《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真实身份原是一段谜案,世间众说纷纭。即使有知晓内幕者,也为了保护作者本人清誉而刻意掩饰,愈发令真相扑朔迷离,传闻纷起。
柳如是忽从管勋之处意外得知了 href='2205/im'>《金瓶梅》原本的来历,不由得十分好奇,问道:“那么那病故者就是传说中的 href='2205/im'>《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吗?”
管勋道:“这我可不知道,眉公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手中 href='2205/im'>《金瓶梅》是原稿。至于作者是否另有其人,只有他和原作者本人才能知道。而今数十年过去,原作者早该已经作古,真相到底如何,怕是就此石沉海底,永远无人知晓了。”
柳如是道:“那么 href='2205/im'>《金瓶梅》原稿呢?”管勋道:“在书稿誊清当日,眉公已遵从病者遗愿,焚化在他坟茔前了。”
他尚有许多事务,一时顾不上深谈,道:“如今看起来窃贼之前并没有得手,凶手说不定还会再来宝颜堂。不过隐娘放心,我会安排罗兄在这里照应。况且宝颜堂后院机关极多,虽不至于伤人,但也能叫凶手步步难行。隐娘若是听到动静,千万不要随意出门,只紧闭门窗即可。”匆匆赶来厢房,又嘱托了罗吉甫和李待问几句,这才辞去。
罗吉甫道:“我今晚会留在这里。隐娘有事,大声叫唤即可。”
柳如是点点头,道了谢,自回来厢房中。王微伤后无力,早已沉沉睡去。
她将火盆中添了一些木炭,虽然有些疲累,却毫无睡意。走到案桌前,忽见自己和王微所书的“杨柳依依”旁,新添了“柳色独秀”四个大字。书法遒劲矫健,如同飞瀑直下,玉珠四溅。“秀”字点划顿钩一气呵成,天然成趣,应当是李待问所书了。心中感慨,愈发难以成眠,遂干脆披衣出门。
东佘山居名为山居,建于半山之中。因主人陈继儒雅好山川风月,山居内外种植了不少名花异草。仅宝颜堂四周,便有松有杉,有梧有柏,有樟有梓,有椿有柳,有桃有李,有石楠,有修竹。矮树则有梅有杏,有紫薇,有丛桂,有枫叶。堂前阶下则有西府玉兰、石榴、大柿、异种芙蓉、高柄大红藕花等,可谓处处幽然绿意。
宝颜堂东侧是一片古梅林,林边有清微亭,可以东眺九峰三泖,景色幽绝,是东佘山居一大名胜。
柳如是踱过梅林时,清微亭中已有一人,双手后背,向东而站,吟诵道:“与客俱好静,夕阳水上寒。通繇晚山下,颇历幽人端。鸟鹊振风起,松杉入照残。夜深更语笑,明月畏相看。”
声音虽然低沉,却因为深夜的缘故,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柳如是心道:“这人一定是陈子龙了。我虽听不出他的声音,但如此情怀,除了他,再无旁人。”
她今日得与松江诸名士相识,与宋征舆、李待问最为亲密,但对云间诸子之首陈子龙和李雯亦印象深刻。宋征舆少年新兴,热情奔放。李待问体贴入微,情深意挚。陈子龙温润如玉,深沉内敛。李雯意气扬扬,风度潇洒。她个人颇中意李雯的仪表和陈子龙的性情,只是对方都不肯主动搭讪,她当然也不能屈尊迎合,失了身价。况且李雯与陈子龙同岁,二人虽然年轻,不过二十四五年纪,却都是有家室的人,不在她考虑之列。但此刻听到陈子龙月下感怀成诵,一时怦然心动,只觉得这男子沉静的外表下,有一副刚烈火热的心肠。
却听见那人又继续吟道:“连袂上云岫,寒心各自知。预营高士墓,乃筑仙人祠。江海鸟飞内,冰霜月起时。幽幽林木下,浩荡不能思。”
柳如是心中一震,道:“好一个寒心各自知,好一个浩荡不能思。”激赏不已,几乎要出声叫好。
那人却已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果然是有“云间绣虎”之称的陈子龙。
柳如是退避不及,只得上前道:“实在抱歉,不小心打扰了陈公子雅兴。”
陈子龙忙道:“原来是隐娘。是我冒昧出声,打扰了隐娘赏月才是。”
柳如是也不多言,径直进来清微亭中。眼前所见,是一幅天然绝色图画,清微淡远,翛然出尘,虽精妙画工亦难描其万一——
群山宛转绵延,在雪后月夜中愈发显得清莹秀澈。远处泖水在月光下粼粼闪烁。涟漪依着清风的律动,散发出奇异的光彩,好似正在演唱一支惊梦昆曲,层层漾开,延至数息,曲尽情处,一逢便醉。水边楼台,与残月交相辉映,飘逸高妙,仿若梦幻一般。当真如古人所云:“山吐月千仞,残夜水明楼。”湖光岚影,天光云影,逸兴与山月水色充斥了整个天地。
晚唐著名诗人陆龟蒙有《吴中即事》诗云:“风清地古带前朝,遗事纷纷未寂寥。三泖凉波鱼蕝动,五茸春草雉媒娇。云藏野寺分金刹,月在江楼倚玉箫。不用怀归忘此景,吴王看即奉弓招。”
江山画出古今愁。明月相照,玉箫一声,人倚江楼。如此美景,自古即有。
柳如是的心中,本有许多困惑,许多迷茫,许多苦闷,许多彷徨。然倏忽之间,所有菲薄的情感都悄然消褪了。她的心中,清风朗月,纯一不杂。她的眼中,只有这人间至美的空灵景致。
而陈子龙亦有失意之事。去年他与张溥、吴伟业等复社巨子一道赴京师参加会试,五十七人中式,吴伟业更是高中魁首,他却名落孙山,难免唏嘘。今日与众多复社名士再度相聚,眼见张溥等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新科进士风采洋洋大观,较于他本人的科场不利,不免再起消沉之情。是以半夜披衣离开歇宿的山房,信步踱至清微亭,月下吟诗,一展愁怀,却为柳如是所遇。
然此时此刻,月丽风清在前,丽色佳人在侧,给他带来了莫名的安慰和满足感,积郁之气顿时为之一空。他长舒一口气,默默地站到柳如是身边。她刚好侧过头来。二人相视浅笑,但彼此都没有说话。亲近于心,迷乱于魂。他或者明白她的形单影吊,她也许知道他的心情沉重。
一种怡然感觉,一份沉醉情怀,在两人之间弥漫荡漾开来,妙不可言。人生路途漫漫,喧尘飞扬,有时候只是那么一场偶遇,一处相逢,一点共鸣,便抵消了许多苍凉与磨难。
但柳如是还年轻,这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情,如朦胧的月夜,容易淹没真相。
自在清微亭遇到陈子龙之后,柳如是始终处于一种身心游移酥软的迷离状态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房中,又何时入睡。甚至在梦境中,还不断再现那番月白风清的别样景致,只愿芳年华月,永无尽期。可惜好梦总是不能长久,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那与自己一道携手泛舟月下的男子的样貌,便被一阵大力拍门声惊醒。
她忙坐起身来,懵懂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一旁王微道:“似乎是张岱公子的声音。”
柳如是道:“呀,他这么快就追回阮大铖了?”忙穿好衣服赶来开门,却只见张岱一人。
柳如是问道:“阮大铖人呢?你是不是根本就没下山啊?”
张岱道:“怎么没下山?我可是一夜没睡,好不容易找到了阮大胡子,弄清楚了真相,又立即赶回来,第一个就来见你。”说着就要往里面闯。
柳如是连忙挺身挡住,道:“微姊姊人在内室,还没起床呢。”
王微忙叫道:“我身上有伤,一时起不来,让张公子进来吧。外面天冷,可别冻坏了。”
张岱笑道:“还是微娘善解人意。”
柳如是只得放张岱进来,将火盆挪来外室,让他坐下烤火取暖。正好李待问和罗吉甫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柳如是遂干脆请众人移步到隔壁厢房中。张岱往火上烤暖了双手,这才讲述了经过。
原来他和徐望预备一道下山去追阮大铖,过晚香堂时遇见了复社名士杨文骢。张岱想到杨文骢一向寓居南京,因爱好戏曲而与阮大铖来往极为密切,这次阮大铖躲在西佘山居为施绍莘排演新戏《一捧雪》,他不会不知道,是以上前询问阮大铖下落。杨文骢开始尚推托不知,后得知阮大铖有性命之忧,这才着了慌,亲自领着张岱和徐望到白龙潭去寻阮大铖。原来阮大铖还没有离开华亭,人就躲在杨文骢的船上。
见到张岱等人半夜出现,阮大铖自然惊讶之极。当他听说施绍莘被窃贼杀死、窃贼又被他人扼杀后,更是骇异得呆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张岱道:“阮兄,眼下情形危急,我们都认为那凶手下一个要找的就是你,所以才连夜赶来知会。还望你能据实相告,那窃贼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阮大铖还是不肯开口。杨文骢料到他多少有所牵连,不算清白,忙道:“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找出凶手。阮兄放心,我虽是复社中人,却一向把你当大才子看待,张岱兄亦是如此。你何不早些说明关系,也好还你自身一个清白。”
阮大铖摇了摇头,只称跟这件事无关。
徐望是东林党魁钱谦益门人,又是个豪爽性子,见阮大铖如此腻味,当即横眉怒目,道:“那么也没什么可说了。阮先生与被杀的死者相识,有证人为证,难脱干系,干脆直接送他去见官吧。”
阮大铖见对方强硬,这才害怕起来,思前顾后,终于说了实话,道:“不错,我认得那窃贼,他绰号一线绿,是个跑江湖的小角色,是我雇请他到徐府盗书的。结果……咳,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一趟,他连书的影子都没见着。”
传闻民间流传的刻本 href='2205/im'>《金瓶梅》内容不全,最原始的手抄本中还有更多精彩章节。阮大铖一心想得到全本,几次托人向华亭徐家求借,均遭拒绝。他一怒之下便打起了梁上君子的歪主意。正好老友施绍莘想为陈继儒七十五大寿排演一出新戏,找到了他,又恰好有后学晚进吴县人李玉拿着《一捧雪》的剧本来求他指点,他便将《一捧雪》交给了施绍莘。施绍莘读过后大为赞赏,遂请他到佘山排戏。又因阮大铖为东林、复社排挤,只将他藏在暗室,不见外人,平日全靠施绍莘居中通传,就连施家戏班子的人也不知道西佘山居中来了个幕后指点。
张岱奇道:“这李玉是什么人,能写出《一捧雪》这样的好剧?想必是出身世家,为何我竟没有听过他的名字?”..t>
阮大铖道:“出身世家没错,可惜是娼优世家。李玉的父亲是申时行申阁老家养的娼优。”
张岱道:“家奴之子能有如此才华,也可谓出人头地了。”
阮大铖“嘿嘿”了两声,道:“李玉在《一捧雪》开篇即云:‘裘马豪华,耻争呼贵家子。’极为奴婢吐气,大抵是要一吐为申公子压制的怒气了。”
张岱又抱不平道:“老阮,这就是你不对了,你可不能欺负人家无名小卒,身份低下,就将他的剧作据为己有。”
阮大铖忙道:“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我原意是想伪托施绍莘之名,借眉公寿筵之机,令《一捧雪》名扬天下,再公开真正作者李玉的名字。如此,他一举成名,我也算提携后进,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我可完全没有将《一捧雪》据为己有的意思。这一节,李玉本人也是同意的。”
张岱道:“那么《一捧雪》名字的来历,你也不清楚了?”阮大铖道:“要创作《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四剧,合起来称作‘一人永占’,这的确是李玉自己的说法。至于《一捧雪》中的玉杯有什么特别的来历或含义,我就不知道了。”
徐望见张岱谈起戏剧没完没了,忙提醒道:“张兄,追查凶手身份要紧。”
张岱这才回过神来,道:“对,对。老阮,你说你雇请一线绿到徐府盗书未果,我当时人正在水西园,亲眼看见窃贼提了一个包袱,从书房中跳窗逃走,那可不像是白忙一趟的样子。”
阮大铖终于激动起来,嚷道:“你们都想错了,当日水西园内有两名盗贼!”
张岱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会有两名盗贼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大铖恨恨道:“那一线绿就是个窝囊废物,我这次请他出马,可算是看走眼了。他潜入水西园后,说因为园子太大,假山又多,一时绕得迷糊,不知怎么摸进了绣楼中。正好看到织布机上有一幅缂丝,精美异常。他其实不是什么识货之人,不知道那幅缂丝价值千金,只想着剪下来带回给情人。哪知道这时候忽然有名黑衣蒙面男子提着包袱飘了进来,两人各自怔住。那人见到一线绿也是一身劲衣,便道:‘各走一条线。’”
张岱道:“这是江湖行话,意思是各走各的道。”
阮大铖道:“不错,一线绿也是这么告诉我的。那男子说完就走了。一线绿见那人挺懂江湖规矩,便没有在意,自行去剪那幅缂丝。这时候有人闯了进来,混乱中他刺伤一人,飞出绳索逃走了。哪知道徐府的人穷追不舍,当时天色隐晦,他心中慌乱,难以辨明方向,便随意乱跑,逃到了渡口一艘大船上。”
张岱道:“啊,这应当就是柳如是的那艘画舫了。”
阮大铖闻言亦很惊讶,道:“想不到事情竟如此凑巧。”顿了顿,又续道:“后面的事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画舫的人后来捉住了一线绿,但又被他逃脱。他自知已经在船上众人前露了脸,又曾在水西园失手,怕是不能在松江待下去了,所以赶来西佘山居找我。正好那时候李待问陪着雏妓柳如是出门,遇到了他。我见一线绿来西佘山居找我,已心知不妙,便将他带到外面,斥责他不该来这里。一线绿说了他失手的经过,说不能再留在这里,酬金他也不要了,但需要一些路费好方便逃走。我遂给了他一点银子,打发走了他。回头见到施绍莘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脸上的表情极其怪异,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和一线绿的谈话。到了这个时候,我觉得已经无法在佘山再待下去了。正好施绍莘要去陈府赴宴,我也就势告辞,连夜下山,来了文骢老弟的船上,预备等眉公寿筵完毕,再与文骢老弟一道返回金陵。至于后来一线绿如何到了东佘山居,又如何为人所杀,我一无所知。”
张岱问道:“阮兄是如何寻到一线绿的?”阮大铖道:“他原是一家杂耍班的,数年前我在保定一带见过他卖艺,走绳功夫了得,印象极深。最近偶然在金陵再次遇到,我想他有飞檐走壁..的身手,潜入书房偷本书应当不在话下。他自己亦吹得天花乱坠,说手段如何如何高明。唉,我一时错信了他。”
那一线绿来西佘山居找过阮大铖后,大约因失手未能得到承诺的报酬,胸中憋着一口恶气,挫败难平。他既然受雇到徐府行窃,想必已在松江盘桓多日,应当知晓陈继儒佘山宝颜堂藏有珍贵书画一事。离开西佘山居后,侧耳听到东边乐声不断、欢歌笑语,愈发生气,便干脆想不如去发笔横财,于是背着阮大铖潜入东佘山居中。
而施绍莘听到二人谈话,猜到一线绿的窃贼身份,心中有所警惕,忧虑他会对老友的宝颜堂下手。遂半途退出宴会,赶来查看,正好当场撞见一线绿。一线绿因姓名、形容均为施绍莘所知,不得不杀对方灭口。这一切变故,则远非阮大铖所能预料了。
张岱道:“老阮竟然也有看错人的时候。唉,这也怨不得你,实是江湖门道太多。”
他见再也问不出什么,阮大铖又确实与事情无干,遂又与徐望、杨文骢赶回东佘山居。这一趟来回奔波,路程不近,进来宝颜堂时天已经亮了。
柳如是等人听了经过,无不惊异。
张岱又道:“现下仔细回想,我们在水西园书房中遇到的窃贼,确实和后来在绣楼见到的男子不同,前面那人身材要高大许多。想想也是,哪有逃跑中的窃贼还去剪缂丝的道理?况且前面那男子手中有包袱,后面那人则没有了。我们之前从没想到会有两名盗贼,竟完全没有考虑到这内中有诸多不合情理之处。”
李待问道:“如此看来,阮大铖说的倒是实话了,他派的那个小个子窃贼一线绿的确没有得手。”
柳如是心中却冒出个大疑问,暗道:“微姊姊捡到的这卷 href='2205/im'>《金瓶梅》又该如何解释?之前我以为这是一线绿窃自徐府、后来不小心遗落在宝颜堂中,然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可自微姊姊晕倒、到我们进来找他,之间没有其他人进过宝颜堂。难道是那名身材高大的窃贼已经是在我们进来之前先进过宝颜堂?他又如何会将书卷遗失在微姊姊身边呢?这一切太不合情理了。只有一个解释,书卷仍然是从一线绿身上失落的,他欺骗了阮大铖,也许是因为他只盗到一卷 href='2205/im'>《金瓶梅》,没有全本,难以向雇主交代,遂干脆称一本都没有取到。”
李待问道:“那水西园的另一名窃贼会不会就是那用天女飞丝杀死施府仆人的凶手?”
张岱此时方得知施府仆人是为飞索所杀,一线绿则是被凶手扼死,愣了一愣,才道:“凶手既会使飞索,肯定跟一线绿有渊源。这一点,可以从他潜入宝颜堂藏书库毁掉一线绿容貌一事得到验证。但我不认为水西园的窃贼就是会使飞索的凶手,这个窃贼跟一线绿应该并不认识。”
李待问道:“张兄为什么这么认为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在水西园绣楼遇到时,只招呼了一句‘各走一条线’?他们当时蒙着面,互相没认出来也很正常呀。”
张岱摇了摇头,道:“江湖人物出场多看身手,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内行人眼明心灵,知根知底,一线绿既没有当场认出来高个子的窃贼来,表明他们素不相识。那窃贼既已从徐府收获不少,又在同一个地方撞见了同行,犯下行业大忌,想必已经离开松江。暂且不必再管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跟一线绿同样会使飞索的凶手找出来。”
李待问虽不喜张岱自以为是的做派,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见多识广、分析得有道理。
张岱道:“这个被杀又被毁容的窃贼原来绰号叫一线绿。嗯,一线绿,一定是有来历的。隐娘,那位艄公可有看清他袖子中飞出的飞索是什么颜色,是不是绿色?”柳如是道:“白大叔没有提过。不过这是昨晚的事,虽有月光和灯光照着,飞索又极细,昏暗中怕是难以辨认出颜色。”
李待问道:“那么这条线索算是断了,阮大铖那边也没有任何线索,看来要找出这凶手,真是比登天还难了。”
张岱道:“阮大铖这边也不全是无迹可寻。我在想,他是见过一线绿身手后,才雇请了对方到水西园行窃,对吧?那么另一个会使飞索的凶手……我们姑且叫他一线红吧,阮大铖确实对他全不知情,但会不会是……”
柳如是道:“是另外有人雇请了一线红,来东佘山居行窃?”
张岱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一线绿来宝颜堂只是偶然,但一线红却是必然,他一定是受什么人雇请,来东佘山居盗贼字画一类的物品。”
如此,便能解释一线红失手扼死一线绿之事。或许他本来要来宝颜堂动手,却被一线绿抢先坏了事,杀了人不说,还惊动了旁人,遂在一线绿逃上山坡时截住他。大约两人起了口角争执,一线红一怒之下上前扼住一线绿的脖颈,却不料用力过猛,失手错杀了他。不久后艄公白面及柳如是、张岱先后到来,大约一线红人并未走远,从几人的对话中得知之前一线绿到过西佘山居。他担心官府会由一线绿追查到他身上,为自保起见,又赶去西佘山居杀了门仆。随即又寻机会潜入宝颜堂藏书库,毁掉一线绿面容,取走工具,彻底断掉了追查的线索。
至此,前后所有疑点都已解开,但还是无法确认一线红的身份。
张岱道:“杀人、毁容都是非常人所能为,既然一线红不惜以杀人、毁容来遮盖真相,他跟一线绿关系非同一般,应该是打听到一线绿的来历,即可查到一线红这个人。回头可以托江湖朋友打听下。”又问道:“罗兄,听说你长年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可有听过一线绿这一号人物。”
罗吉甫摇头道:“没有。”顿了顿,道:“其实我算不上江湖人物,只是喜欢四下闲逛、游山玩水罢了,因而孤陋寡闻得紧。”
张岱道:“那么罗兄如何看待一线红这个人?”罗吉甫道:“这个人行事果敢狠辣,是个相当棘手的人物,只怕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张岱道:“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一线红来东佘山居,如果只为99lib.盗取某件物品的话,事情倒是简单了。第一,目下对眉公而言,寿筵最为重要,只要一线红不从中捣乱就行。第二,字画收藏在宝颜堂后院,有众多机关保护,他一一破解需要花费不少气力。”
罗吉甫道:“张兄觉得我们有可能当场捉住一线红?”张岱道:“嗯。罗兄适才也说过,这是个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人,他一定会再来宝颜堂。”
罗吉甫道:“如此,我再四下巡视一番,留意防范便是。”
李待问见张岱不断朝柳如是使眼色,便道:“我先去一趟晚香堂,看看寿筵的情形如何了。”
等罗吉甫和李待问出去,张岱才道:“怎样,昨晚那一趟不白跑吧?现下已经知道《一捧雪》的作者是李玉,回头只要去吴县找到他问清楚就行了。”
柳如是道:“这李玉既是申府家奴,想来没有那等闲暇去练飞檐走壁的功夫。”
张岱道:“那是当然。李玉绝不会是盗走‘一捧雪’的人,他一定是听什么人提过玉杯‘一捧雪’的名字,所以临时用到了戏中做道具。”又笑道:“怎么,你终于开始相信是飞天大盗盗走了周阁老的‘一捧雪’,而不是王澜了?”
柳如是白了他一眼,道:“我只是想不通王澜如何能取到密室钥匙,推测来推测去,似乎只有你说的飞天大盗才能解释。况且我在西佘山居遇到一线绿时,他的目光很怪异,我感到他是认识我的,还真有可能他就是偷走‘一捧雪’的人。”又叹道:“可惜他死于非命,果真是他偷了‘一捧雪’的话,玉杯肯定被他藏在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处,怕是再也难以见天日了。”
张岱道:“未必。‘一捧雪’在你我看来是绝代珍品,但在一线绿眼中就是一只杯子,没有太高的价值。又比如一线绿盗书这件事,如果他不是受雇于阮大铖,就算他偷到 href='2205/im'>《金瓶梅》,对他而言也只是一本破书,不能吃不能穿不能用,除非找到识货的买家。大凡飞天大盗盗窃,多取普通的金银珠宝,极少取珍品、书画之物,就是这个道理。因为珍品一类价值虽高,却不能立即变现,而且脱手极难,容易被人盯上。”
柳如是道:“周府丢失的恰恰是几件珍品,如‘一捧雪’、‘碧香升’。张公子的意思是,飞天大盗其实是受雇于人?”
张岱点了点头,道:“拿宝颜堂来说,颜真卿的《朱巨川告身》堪称无价之宝,但一线红这样的江湖大盗得到它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是为收藏临摹吗?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所以我才说一线红跟一线绿一样,一定是受雇而来。不管是不是一线绿偷取了‘一捧雪’,但始终是同样的道理。你不要气馁,玉杯多半已被某巨室花费重金买下了,只要有心,终可以打听得到下落。”
柳如是原本以为张岱是个只知风月的浪荡公子,经过一天的相处,非但印象大为改观,且对其见识和才智极为佩服,心道:“不如将 href='2205/im'>《金瓶梅》一事告诉他,也许他可以帮忙出出主意,助我早日寻访出身世及双亲的下落。”便先说了昨晚王微醒来后捡到钞本 href='2205/im'>《金瓶梅》一事。
张岱略略思忖一番,即道:“呀,这是万历年间的遗物,很可能就是徐府收藏的原本。”又问道:“一线绿身上只有这一卷吗?”
柳如是道:“是啊,这是我觉得特别奇怪的地方。只有这一卷书,一线绿无法向雇主阮大铖交差,对他更是没有任何用处。”
张岱道:“不,这一卷价值不在全套之下。全套书厚厚一大摞,难以携带逃走。一线绿只取这一卷,便可以反过来讹诈徐家。”
徐府号称藏有天下唯一一套全本 href='2205/im'>《金瓶梅》,但若少了一卷,便成了残书,缺憾难言。为了索回失卷,一定也会不惜金钱的代价。
柳如是道:“还真是这样。张公子,你真是聪明。我怎么就想不到。”
张岱道:“不过这一线绿是个江湖人物,受雇于阮大铖才有意盗书,怎么可能有这么深的心机?事情应该不简单。”
柳如是道:“我也觉得这一线绿的脑子不可能有这么灵光。张公子,你说有没有可能这卷书是从旁人身上落下的?”
张岱道:“那么就应该是水西园出现过的身材高大的窃贼了。难道这个人昨晚也在宝颜堂中?这可奇怪了。”
忽听得门外有人叫道:“隐娘是在这里吗?”
柳如是便收了 href='2205/im'>《金瓶梅》书卷,应声去开门。再巧不过的是,来者正是水西园的主人徐三公子徐来。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颇为局促地站在门前,道:“我……我是来向隐娘赔罪的。”
张岱抢上来夺过食盒,打开一看,却是一些甜点小吃,登时喜笑颜开,道:“好香,正好我饿了。这是徐府厨子自己做的吧?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糕点,有钱也买不到。”
徐来忙道:“这是送给隐娘的。”
张岱笑道:“回头你再赔给隐娘一份就是,这份我先笑纳了。”也不顾名门公子的形象,用手抓了一块松糕,直接往嘴里塞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徐来急道:“张兄你……”
柳如是道:“徐公子请进来坐,正好我有事请教。”
徐来因为昨日曾带人闯上柳如是画舫而心中不安,忽见对方和颜悦色,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隐娘有事尽管问。”
柳如是道:“我要先向徐公子赔罪,昨日画舫上确实有窃贼潜入,我事后方知。”
徐来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隐娘当时也不知情,这不能怪你。”
柳如是道:“若是昨日我让公子仔细搜一遍画舫,当场逮住那窃贼,昨晚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她因知徐来是受害者,也不瞒他,大致说了一线绿潜入宝颜堂杀人伤人之事,只是未提他是受阮大铖指使,潜入徐府目的是要窃取 href='2205/im'>《金瓶梅》。
徐来惊得呆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
张岱道:“昨日其实有两名窃贼光顾过水西园,除了一线绿之外,还有一人,就是我们最早在书房遇见的正在窗下读书的黑衣男子。”
徐来道:“呀!”除了“呀”字外,惊奇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柳如是问道:“请问徐公子,贵府昨日可丢了贵重物事?”徐来道:“只丢了一些金银首饰,还有几幅锦缎和缂丝,都是府中家眷自用之物。”
张岱道:“你们家珍藏的 href='2205/im'>《金瓶梅》原本全套没丢吗?”
徐来道:“当然没有。那窃贼是在水西园书房出现,那里是收藏有好几套 href='2205/im'>《金瓶梅》,有万历年间和崇祯年间的刻本,没太大价值,在市集上花钱就能买到。另外有一套钞本,其实是仿抄原本的赝品。 href='2205/im'>《金瓶梅》原本真迹收藏在府城老宅中。我昨日还特意派人回府查看老宅书房中的珍本书籍, href='2205/im'>《金瓶梅》还在,是我娘亲亲手一卷一卷地查验过的。”
张岱满以为王微捡到的 href='2205/im'>《金瓶梅》书卷来自徐府,哪知道徐来却称府中真迹没有被窃,不由得大感意外,转头去望柳如是,她刚好侧过头来。两人目光对视,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原来这卷 href='2205/im'>《金瓶梅》还是窃自宝颜堂。只不过管家管勋也不知道眉公拥有这卷书罢了。”
柳如是一时难以相信,忙问道:“那么昨日那窃贼在徐公子府上书房中读的是什么书?”徐来道:“是一本极老的书,叫《楮园集》,洪武刻本。”
张岱道:“莫非这《楮园集》就是吴县才子王行的文集?”徐来道:“是王行的书。里面是文还是诗,我也没有读过。”
他家跟张家一样,家资富饶,藏书极丰,张岱博览群书,他却是不学无术,虽平日不以为然,然此刻当着佳人的面说了出来,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瞟了柳如是一眼,见她正歪头凝思,似没有留意他的话,这才放下心来。
张岱道:“想不到王行还有文集传世,看来你们徐府书房中还真藏有不少宝贝。不过那窃贼独对这本书感兴趣,这可奇怪了。”
王行,字止仲,自称淡如居士,号半轩,亦号楮园,元末明初人,通经史百家言,善泼墨山水,书法亦佳,是江南有名的才子。巨富沈万三请他教习儿子读书,每文成,酬白金镒计。后王行到京师探亲,为凉国公蓝玉赏识,聘为家庭教师。
蓝玉是明朝开国功臣常遇春妻弟,最早隶属常遇春帐下。因作战勇敢,所向皆捷,积功至武德卫指挥使,地位逐渐上升。明太祖朱元璋平定天下后,北元蒙古势力虽退出中原,但依旧雄踞漠北,与明朝对峙。为了消除边患,明朝廷与北元展开了长期的角逐,蓝玉便是在明军数次北征蒙古的战争中脱颖而出,建立了赫赫功勋,成为洪武后期最勇猛的将领。
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四月,蓝玉以大将军身份率军北征,自大宁进至庆州。听说元帝脱古思帖木儿在捕鱼儿海东北八十里处扎营,便兼程而进,疾驰直击其营。元军大意轻敌,以为明军缺水乏草,不会深入,未加设防。加之当时狂风大作,风沙弥漫,元方竟没有察觉到明军的行踪。明军突然到达元营前,元军仓促应战,伤亡惨重,元帝脱古思帖木儿与太子天保奴等数十人北遁。蓝玉率精骑追赶,没有赶上,但俘获元帝次子地保奴及嫔妃、公主、官员、军士等数万人及大量牲畜,并得北元国玺、宝玉、金银印章等物,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元帝脱古思帖木儿后被部下杀死,北元开始四分五裂,从此实力大衰。蓝玉胜利班师,途中又破哈剌章营,再获胜利。太祖朱元璋闻讯兴奋异常,将蓝玉比为名将卫青和李靖,大加褒奖,封凉国公。蓝玉的军事和政治生涯至此达到了巅峰。
蓝玉自恃有功,又与太子朱标是姻亲,是皇太子妃的舅父,逐渐骄横起来。早在征云南元梁王胜利后,他就派人到云南私自贩盐,牟取暴利。明朝法律明令禁贩私盐,蓝玉却令家人私买云南盐一万余引,以走私牟取暴利。在捕鱼儿海战役中后,蓝玉不仅私占掠获的大量珍宝、驼马,还将被俘虏的元帝妃子据为己有,由此引来许多非议和事端。太祖朱元璋得知后大怒,说:“蓝玉无礼如此,岂大将军所为哉!”
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锦衣卫官员告蓝玉谋反,称其将要在明太祖朱元璋出行时行刺,蓝玉因此被杀,夷三族,甚至捕风捉影,凡与蓝玉偶通讯问的朝臣,也难免刀头上的痛苦,因此列侯通籍、坐党论死者一万五千人,史称“蓝狱”案。
王行因为曾为蓝玉家塾,与两个儿子同受株连被杀。而著名的周庄富豪沈万三沈家也因曾受过王行举荐,被牵连入蓝玉案中,从此彻底败落。这已是沈家第二次遭逢大难,而时有“聚宝盆”之称的沈万三早已在第一次大难时死去。
元朝末年,义军蜂起,争霸天下。朱元璋攻打张士诚时,张氏固守苏州达八月之久,背后得到了苏州富民的大力支持。城破之后,朱元璋曾恨江南为张士诚出力,采用了汉高祖刘邦徙天下富豪于关中的办法,下令移江南民十四万户于凤阳。又取沈万三家租簿定额,对江南一带格外加赋,每亩完粮七斗五升。沈万三是个精明的商人,见旧主张士诚已死,便想拍新主朱元璋的马屁,希望以此换得太平。刚好朱元璋称帝后开始修建南京城墙和皇宫,沈万三遂主动提出“助筑都城三分之一”。
城墙修完后,朱元璋还算比较满意,也没有立即对沈万三加以迫害。但朝廷的检校们还是不时来找沈万三寻事,其实就是想讹诈银子。沈万三到底只是个商人,不愿意去跟这些人折腾,为了一劳永逸,主动提出要为明军出军饷,结果犯了朝廷大忌。朱元璋出身贫寒,青少年时经历坎坷,对富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认为沈万三这样一个平民百姓居然想要犒赏皇帝的军队,可谓居心叵测。正好此时又有人告发沈万三当年为张士诚筑苏州城以茅山石铺路心,而南京城墙不过是普通砖石。朱元璋更加生气,拍案道:“吾京城无此豪华之路,大胆妄为!”打算杀掉沈万三。幸得马皇后心慈,顺口说了一句:“民富敌国,民自不祥。不祥之民,天将灾之,陛下何诛焉!”沈万三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家产被籍没,人也被发配云南充军。他一个豪绅,养尊处优惯了,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苦,不久就死在了云南。尸骨也不敢运回江南水乡,就地埋在了大理。
然而,沈家的灾难并没有就此结束。沈万三死后,沈家财产虽然损失大半,但沈家依然人丁兴旺,财力雄厚。洪武末年,沈万三的上门女婿顾学文和一个美貌女子梁氏偷情。梁氏的丈夫陈某是个弱智,顾学文故意派人引诱弱智陈某出门饮酒赌博,暗中与梁氏来往。陈某的父亲知道后,打算报复顾学文。可是沈家财粗气壮,陈家又不是做官的,怎样才能得手呢?刚好此时蓝玉谋反案发,牵连极广,陈某的父亲就趁机诬告顾学文与蓝玉通谋。一牵涉“蓝狱”案,就不再是什么私情事,立即变成要案。
经过调查后,发现沈家确实通过王行与蓝玉有来往,遂入“蓝狱”。沈顾两家的成年男子都被以凌迟之刑残酷处死,被杀前还经受了反复的严刑拷打,手臂、腿骨均被敲断,目的是要逼问出沈家隐匿的田口店铺等巨额财产下落;小孩则充军南丹卫;妇女发配到浣衣局为奴。梁氏作为引发这件事的主角,亦被公公即陈某的父亲逼令上吊自杀。从此,号称“天下第一富豪”的沈万三家族彻底败落。
这桩大案曾轰动一时,而事情的起因则是王行先后做过沈万三和蓝玉的家庭教师。沈万三死后,沈家感到需要在朝中寻找一座大靠山,遂通过王行引荐,傍上当时风头正劲的凉国公蓝玉,孰料反而成为灭族的祸根。
明初文字狱严重,王行又是蓝玉案的重要犯人,张岱料想不到他还会有文集传世,可谓珍贵之极了。只是想不通那窃贼为何会对这样一本书感兴趣,便道:“回头我要好好读一读那本《楮园集》,也许里面有什么端倪。”
正好罗吉甫和徐望一道进来,告知道:“管兄派人来告知,松江方岳贡方知府等宾客已陆续到了,眉公请各位到大厅去见客。”
徐来忙起身道:“太好了,我们这就走吧。”
柳如是道:“我不去了,不能留下微姊姊一个人在这里。”张岱道:“那我也不去了,就留在这里陪隐娘吧。”
柳如是很是惊讶,忙道:“张公子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佘山宾客云集,正是呼朋唤友的好机会,不必为了我留下。”
张岱笑道:“也不全是为了隐娘,你瞧我这一身衣服脏的,实在见不了人。”
徐来忙道:“我这就派家奴回去,为张兄取换洗的衣物来。”又看了柳如是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地去了。
罗吉甫道:“那么张兄先留在这里,我再到晚香堂四周看看。”
张岱忙道:“罗兄走了,万一一线红来了宝颜堂怎么办?”
罗吉甫道:“徐望会暂时留在这里。况且我往宝颜堂四周仔细查看过,墙根下、雪地里没留下什么脚印,一线红应该没有来附近窥测打探,这不合常理。所以我在想,也许他的目标不是宝颜堂,而是晚香堂。”
张岱道:“罗兄是说他不是来偷盗,而是来捣乱的?”
罗吉甫点点头,道:“如果是捣乱的话,最好的时机就是寿筵开始时,所以我得赶去看看。”
徐望送罗吉甫出去,进来掩了房门,肃色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二位,听说之前隐娘曾和李待问一道赶去西佘山居拜访施绍莘,二位后来又摸黑再赴西佘山居,这是为什么?”
张岱笑道:“徐兄问这个做什么?是出于好奇吗?”
徐望道:“隐娘第一次去西佘山居,出来时遇到了一线绿,活着的。第二次去西佘山居,回来时又遇到了一线绿,不过这次是死的。这难道不奇怪吗?”
柳如是道:“第一次去西佘山居,是为访施绍莘施先生。第二次,则是去访阮大铖阮先生。至于为什么,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实不便见告,还请徐公子体谅。”
徐望冷冷道:“这可由不得隐娘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块乳白色的腰牌,高高举起。
第六章 日望凄凉,徒兹绵丽
松江布匹获得了很高声誉,号称“衣被天下,虽苏杭不及也”。这一切,全仗黄道婆的功劳。松江一带..有歌谣唱道:“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二只筒子,两匹布。”当地人为纪念黄道婆的恩德,在乌泥泾镇为她修建了先棉祠。又在松江各处修建黄母祠,时时祭祀,以纪念这位棉纺织业先驱。
几层芳树几层楼,只隔欢娱不隔愁。
花外迁延惟见影,月中寻觅略闻讴。
吴歌凄断偏相入,楚梦微茫不易留。
时节落花人病酒,睡魂经雨思悠悠。
——王彦泓 href='/article/1284.htm'>《无题》
徐望出示了一块腰牌,上书“锦衣卫锦衣右所百户”九字。
锦衣卫原为亲军,是负责保卫皇帝安全的禁军。大明立国之前,明太祖朱元璋率军与劲敌陈友谅在鄱阳湖鏖战数月毫发未伤,且箭毙陈友谅,即此亲军护驾建功。明朝建立后,朱元璋猜忌多疑,生怕大臣对他不忠,便设法派亲军为密探,四出巡视。亲军遂发展为特务机构,专门负责侦缉事务。
洪武十五年(1382年),朱元璋对臣下更加不信任,正式建立锦衣卫组织,首任都指挥使是杨宪,并下令将所有的重罪犯人都交给锦衣卫处理。等到十几年后,功臣都已经屠戮得差不多了,不再有威胁皇权的力量,朱元璋才下令一切案件重新转回法司处理,内外刑狱公事不再经由锦衣卫。
明成祖朱棣即位后,又重新利用锦衣卫来镇压建文帝的旧臣,恢复了诏狱。如永乐十三年(1415年)《永乐大典》总裁官解缙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用酒灌醉后置于雪地冻死,即为一例。以后的历代皇帝都倚仗锦衣卫做耳目爪牙,用宦官提督东、西厂。东、西厂和锦衣卫合称“厂卫”,权力越来越大,人员日益增多,非法凌虐,诛杀极多,直接造成了朝中残酷的恐怖气氛。
然厂卫权势熏天,多只是在京师横行,忽然在这清冷的佘山冒出了一名锦衣卫百户来,不由得令人大吃了一惊。
张岱讶然道:“徐兄不是钱谦益钱先生的门人吗,怎么又成了锦衣卫的密探了?”徐望道:“钱公门人身份和锦衣卫武官身份并不矛盾。”
张岱道:“钱先生知道你是锦衣卫的密探吗?”徐望反问道:“张兄是希望钱公知道,还是不希望他知道?”
张岱一时无话可说。
徐望这才道:“我的真实身份,目下只有二位知晓。连罗吉甫也不知道。”张岱嘲讽地道:“那我和隐娘还当真荣幸之至。”
徐望道:“我的身份,希望二位保密,不然有什么后果,我不说,二位也知道。咱们言归正传吧。隐娘,你到底为什么两次去西佘山居?”
柳如是对他拿出锦衣卫的派头压人很是不快,但以她的卑微娼妓身份,不能与锦衣卫公然作对,只好支吾道:“这个……其实也没什么事。”
徐望道:“隐娘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你是为了‘一捧雪’,对不对?”
柳如是先是一惊,随即强作镇定,道:“我是对那出《一捧雪》的戏有些好奇。”这倒也是实话,她的确是因为《一捧雪》而两次到西佘山居。
徐望道:“我和张岱兄一道去船上找阮大铖时,看得出来,张兄也对那出《一捧雪》格外感兴趣。到底是为什么?”
张岱道:“徐兄既然已将锦衣卫的身份亮出,那么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徐望道:“‘一捧雪’,我只要‘一捧雪’。当然,不是那出戏的剧本,而是那盏玉杯。”
柳如是颤声道:“徐公子是从哪里听到‘一捧雪’的名字?”
徐望道:“这么看来,隐娘对玉杯‘一捧雪’也是知情的。我奉朝廷密令追查一批珍宝,‘一捧雪’就是其中一件。”
原来徐望是常熟人氏,少时曾与罗吉甫一道学剑,各有所成。后来二人都离开了家乡,罗吉甫漫游四方,徐望则来到京师,秘密加入了锦衣卫。两年前,徐望接受了一项特别任务,返回江南寻找一批失落已逾两百年的珍宝,以充国用,但只能秘密行事,不能张扬。因为任务特殊,需要接近诸多江南乡绅名士,所以他刻意拜在了同郡德高望重的钱谦益门下,以东林党领袖弟子的身份出面打探消息。
这次他来到佘山,本是奉师长钱谦益之命来为陈继儒送礼贺寿,并无其他目的,然而忽听得大厅中众人热议《一捧雪》时,也跟柳如是一般,待在了那里。因为他所要找寻的珍宝当中,正有一盏名叫“一捧雪”的玉杯。
他打听到《一捧雪》是陈继儒老友施绍莘所作后,便赶来找施氏,却正好见到柳如是引着施绍莘出去。之后他为诸多应酬事务缠住,未来得及再去找施绍莘,但心中尚惦记此事,决意等寿筵完后要去西佘山居好好问个明白,找到失落珍宝的大事说不定就要着落在施绍莘身上。然不久后他即遇见儿时好友罗吉甫,意外得知宝颜堂发生了变故,死者正是施绍莘。虽则真相未明,但大概情形是——窃贼一线绿杀了施绍莘,又为他人所杀。
徐望本人意在“一捧雪”,最怀疑的对象当然是跟施绍莘有关的人,也就是柳如是。他之前并没有听过她的名字,特意多打听了一下。旁人只知道她是盛泽来的雏妓,还做过吴江故相周道登的侍妾,名声似乎不大好,却得陈继儒和名妓王微的大力推举,想来除了年轻貌美之外,应该还是个极具才华的女子。
之后徐望又护送张岱去渡口寻阮大铖,意外得知原来戏剧《一捧雪》作者另有其人,是申时行申阁老家奴之子李玉,还有什么“一人永占”的说法。似乎李玉为新戏取名《一捧雪》只是偶然,因为那部戏只是以玉杯“一捧雪”为主线,叫《一捧雪》顺理成章。若是以《清明上河图》为主线,就该叫《清明图》了。况且古人以雪喻玉并不罕见,手中一杯,如“捧一雪”。但张岱却不断盘问阮大铖关于“一捧雪”的事,还直接问出了《一捧雪》名字的来历,就令人起疑了。
相较于柳如是而言,张岱名气自然要大得多,挥洒恣意,极有名门公子风范。以张家的财力,花费重金收藏“一捧雪”也是极可能之事。但他若真拥有“一捧雪”的话,向阮大铖打听相关事宜时应该格外紧张,而不该是一副探询好奇的样子。因而从他和柳如是的种种言行看来,这二人多少知道一些“一捧雪”玉杯的事情,甚至正想要找到它。不然他二人又不是官家人,为何要积极为宝颜堂几起命案积极出力奔走?
但这其中还是有太多关节难以想通。徐望暗查珍宝已有两年,一无所获,好不容易有了一丝“一捧雪”的线索,自然不能轻易放过。是以他不惜向张岱和柳如是表明锦衣卫密探身份,好弄清楚内中究竟。
柳如是自然更为震撼。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周道登始终将那些宝贝束之高阁,秘不示人,甚至在失窃后也不肯报官,原来那当真是一批“不能说”的珍宝!
那么她要将这一段经过说出来吗?如果说出“一捧雪”原为前夫周道登所有,锦衣卫自然会找上这位过气的阁老,即使他不至家破人亡,肯定也不会有太好的下场,至少万贯家产是保不住了,她终于可以一出之前被冤枉、被棒打的恶气。可她已经当着周道登的面答应了他,绝不对外透露密室珍宝一事,告知张岱是因为他是王澜的师兄,需要靠他的帮助来查明真相。而今真相未明,锦衣卫已闻风追踪而至,到底要如何处置才好?
徐望见她目光闪动,有慌乱之色,忙好言安慰道:“隐娘也不必惊慌,只需实话回答。我只是要为朝廷追回珍宝,充作军费,不会任意牵累无辜,也绝不会惊扰地方。这也是圣上的意思。还望二位将详情告知,二位是从哪里听到‘一捧雪’的消息?玉杯现下在哪里?”
柳如是道:“‘一捧雪’……它……”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能避过‘一捧雪’原为前夫周道登所藏、她则是因玉杯失窃而遭冤一事。
张岱道:“不瞒徐兄,我们也不知道‘一捧雪’在哪里,正想找到它的下落。”
徐望道:“那么二位又如何得知世间真有一盏玉杯名叫‘一捧雪’呢?”张岱道:“实话说,我最早听到‘一捧雪’,是在施先生那里。”
这话回答得极为巧妙。他口中的“一捧雪”,其实是原以为是施绍莘所写的戏剧《一捧雪》。既没有撒谎,也巧妙地暗示了玉杯“一捧雪”消息源头是施绍莘。反正他人已经死了,锦衣卫本领再大,也无法令死人重新活过来来对证。
徐望果然进入文字游戏的圈套,以为柳如是与张岱是从施绍莘处听到“一捧雪”的事,沉吟道:“原来施绍莘才是知情者。他的被杀,大概也跟那批珍宝有关了。”转念又有了新的疑问,问道:“据我所知,施绍莘跟二位非亲非故,为何独独要将‘一捧雪’之事告知二位呢?”
张岱一时难以圆缓,只得支吾道:“也不算是非亲非故,隐娘这边……”
徐望自己却恍然大悟,道:“我曾听钱公说过,施绍莘对王微娘子情有独钟,极赞赏她的才气,称其诗‘风流蕴藉,不减李清照’,二人早有私交。想必是施绍莘将事情告诉了王微,王微又告诉了隐娘你,对不对?”
柳如是虽与王微同船,亦赞赏其人品高洁,但交往并不深。至于施绍莘与王微早有私交一事,她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由一愣。
张岱忙道:“隐娘确实以为‘一捧雪’跟施绍莘有关,看到台上那出戏后颇受触动,才立即赶去找他。后来在西佘遇见过一线绿后,又认为他可能是从什么地方盗得了玉杯。可惜他二人都先后被杀,难以确认。”
徐望道:“原来是这样。自古以来都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施绍莘自命峰泖浪仙,却还不是落了个横尸庭中的下场。”
张岱生怕对方继续追问,忙主动问道:“徐兄自称身负朝廷使命寻宝,这批珍宝又是什么来历?”
徐望虽拜在了东林党魁钱谦益门下,然其既非名家公子,又无文章才华,在江南士林中默默无闻,寻宝一事也是困难重重。那批珍宝失落两百余年,不少器物应已散落民间,所以最需要的是交际能力,跟江南士绅打成一片,才能及时打探到相关消息。张岱交游广阔,朋友满天下,如能得他相助,事情当会顺利得多。
徐望急于立功,微一沉吟,便实话告道:“那批珍宝是沈万三宝库中最精华的珍品。”
沈万三是元末明初的传奇人物,家资数亿,富甲天下。世人以为其有聚宝盆,金银取之不竭。
沈万三因为家底丰厚,收购天下奇珍至宝,肆意挥霍,生活奢华无比,堪比王侯。沈妻所睡的床称为“观音床”,以沉香为胚,象牙为格,八宝为栏,制极精巧。沈家日常花费也高得异常惊人,为自酿美酒,专门备有数十顷良田,凿渠引水,以供酒需。
沈万三出手极为大方。他曾青睐一位江南名妓,赠她鞍马四匹,四时金衣各一袭,金玉首饰无数,均为当世奇珍。江南名士王行被聘为沈家私塾先生后,每有文成,酬白金镒计。王行曾与明初大才子高启等人结北郭诗社,见多识广,也被如此丰厚的酬金吓得不知所措,深感沈万三这样显耀财富,一定会遭祸,不久后即辞谢离去。
甚至连沈万三之弟沈万四也觉得兄长太过铺张,为此写诗讽谏道:“锦衣玉食非为福,檀板金樽可罢休。何是子孙长久计,瓦盆盛酒木棉裘。”
然沈万三不听,大祸不久后即悄然降临。
洪武六年(1373年),沈万三因触怒明太祖朱元璋被流放云南,家产被抄没。沈家中精美的漆器家具全部被运往南京,充作公物。其中条凳、椅桌、螺钿剔红最妙,到崇祯年间,六科各衙门犹有存者。
当时江南还有一个大富户万二,听说皇帝朱元璋有诗叹道:“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犹拥被。”他立即警觉起来,道:“风头已现,再不离去,祸难将及。”遂买舟载妻子泛湖而去。不出一年,江南大族因各种罪名被籍没,只有万二得以善终。
尽管受到查抄,沈万三本人也客死他乡,但沈氏家族仍然拥有巨大的财富。沈氏姻亲户部左侍郎莫礼请假回乡省亲时,顺路到周庄沈家拜访。沈氏设宴款待莫礼,屏去金银器皿,以缂丝作铺筵。席中十二副餐具均为极为罕见的紫色定器。每座设羊脂玉二枚,长尺余,阔寸许,中有沟道,用来搁置筷子,以免弄脏桌面的缂丝。行酒则用白玛瑙盘,盘上有紫色斑纹,状如一枝紫葡萄,下有五猿采之,名为“五猿争果”,与沈府另一件玉器“月下葡萄”并称为天下至宝。连莫礼这样的朝廷重臣也为之动容,目瞪口呆。
沈万三入赘女婿顾学文宴请莫礼时,则设十二副宣和定器。珍异果子,济楚菜蔬,稀奇按酒,甘美肴馔,摆一春台。每汤一套则酒七行,每一行易一宝杯。一旁服侍的僮仆均穿着青罗里翣。顾氏家中女眷头上所戴的一只钗子价值七十万钱。穷奢极侈,闻所未闻。年长者以为妖物,与祸相随。过享其福,必有横祸,果不其然。
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沈氏受蓝玉谋反案牵连,被灭三族,受其牵累的江南大户多达千家。这些人被逮捕下狱后,都被施以重刑,以取得其家产财富。沈万三子孙在刑求下献出了全部田宅家产,还招供出了沈家搜罗的古今珍玩的名录,但这批奇珍中的绝大部分都没有找到实物,譬如沈万三最爱的两件玉器“一捧雪”和“碧香升”等。因而有人怀疑沈家早提前转移了这批珍宝及其他财富。只是官府用遍酷刑,也没有得到其确切下落。随着沈氏家族的烟消云散,这件事逐渐被官方忘记。
当今崇祯皇帝即位后,因国库入不敷出,又舍不得拿出自己的小金库,便让身边亲近之人想法子。皇帝日夜处于深宫,环绕其左右的不是太监就是宫女,哪里有什么办法?有个东厂老太监灵机一动,提及有卷档案中记录有沈万三最珍贵的宝藏并没有被找到,名录上的珍宝从来没人听过或见过,应该还藏在江南某处,如果派遣人找到这批宝藏,至少可以解决军费的问题。
此时沈万三已死了两百年,但其坐拥财富的事迹依旧是中国大地上的传奇,就连皇帝也不得不惊叹这个人声名持久的生命力。崇祯居然立即信以为真,将老太监的主意当作机密大事来办,从锦衣卫中挑选得力人手,遣往江南。同时被派出的据说有数人,互相不通消息,各分地域。徐望只是其中一人,负责苏州、常州、松江三府。
张岱听了惊讶得合不拢嘴。他虽对政治毫无兴趣,但也知道执政者该用贤勤政,去奢省费,抚民以静,轻徭薄赋,而不是剑走偏锋,去寻什么沈万三的财富来充作军费。秦末西楚霸王项羽曾盗掘秦墓,以获取宝藏。三国时一代枭雄曹操为凑军费,也曾派遣大批心腹四下盗墓,破棺裸尸,掠取金宝。二人因此而极不得人心。崇祯皇帝派锦衣卫寻宝,虽不是掘人坟墓,可也没本质分别——
沈万三本是江南的传奇,且不是为富不仁之辈,其人乐善好施,出资兴建了许多城镇公共设施,颇有贤名。这样一位老好人形象的商人,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一再迫害,最终弄了个家产充公、家族被夷的下场,民间为其鸣冤者大有人在。沈万三已经死去两百年,家产荡尽,家族零落,崇祯皇帝却仅凭着一个老太监的胡诌便兴师动众地寻宝,以锦衣卫的荼毒手段,难保不会有人因此受到牵累,再度上演家破人亡的惨剧。
不过以张岱的个性,虽然心中颇有微词,却不愿意公然品评当今皇帝和时局,只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这批珍宝已失落二百余年,怕是有些难寻。”
徐望道:“如果好寻,早就被人得到了,哪里还能等到今日?寿筵完后,我会亲自到吴县去找李玉,问明他为何要为那出戏取名《一捧雪》。但在我看来,应该只是巧合。倒是你们二位,关于‘一捧雪’,所知比李玉多得多。徐某已实言相告,还望张兄能从旁协助。”
明代建国之初,太祖朱元璋疯狂残害杀戮江南富豪望族,为厂卫恐怖政治始作俑者。锦衣卫在朝野声名不佳,几乎是为虎作伥的代名词。张岱不了解徐望为人到底如何,不愿意提及“一捧雪”可能已被江南巨室买下,便道:“昨夜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我得好好理一理头绪。徐兄,我昨晚可是一夜未睡,你先暂且放过我,等我脑子清醒些再说。你放心,‘一捧雪’这件事,我一定鼎力相助。”
徐望大喜道:“如此,小弟多谢了。”
忽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之声,似有人在,忙去开门,却是一男一女。女子手中还提着一个大包袱。
徐望喝问道:“你们是谁?在门外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女子道:“我们是……”
柳如是忙过来道:“他们是我的人,这是使女荷衣,这是我船上的狮峰,是我特意叫来照顾微姊姊的。”
北面晚香堂方向忽传来一阵高昂的乐声。徐望道:“呀,寿筵开始了。我得去参加宴会,不然回去难以向钱公交代。”又问道:“张兄当真不去吗?”
张岱道:“我衣服太脏,不便见客。”
徐望笑道:“到底是锦绣公子。”拱手自去了。
柳如是遂先引了荷衣、狮峰二人到隔壁厢房,又问道:“怎么不是勇夫来?”
狮峰道:“勇夫昨晚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得不轻,上不了山,师傅就叫我替他来。”
荷衣道:“听说微娘受了伤,我带了毛巾和换洗衣裳。”
王微已听见声音,应道:“多谢。”
狮峰便自去院中水井打水,荷衣则添炭加火,预备先烧一些热水,为王微梳洗换衣。
王微叫道:“隐娘,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柳如是走到床边,扶王微坐起,问道:“微姊姊饿了吗?隔壁还有一些徐三公子带来的点心,我这就去取。”
王微道:“不,不是。我想回船上去。这里虽好,可毕竟是眉公他老人家的住处。而且我受了伤,行动不便,只会给主人徒添麻烦。”
正好张岱进来听见,道:“微娘是嫌东佘山居人多吵闹吗?那不如先搬去山下的水西园。徐来是个热情大方的人,我跟他打一声招呼就行。”
王微忙道:“不必了。多谢张公子好意,我还是回隐娘的画舫更方便些。”
船上生活远比陆上要不便,若遇风浪,更是困苦不堪。王微不肯留在宝颜堂,亦谢绝搬去水西园,除了不愿意麻烦旁人外,还因她曾是娼妓的身份。目下虽然脱籍,但依照礼法看来,一名单身女子公然抛头露面,与男子交游来往,仍是流妓一类的人物。本来对这次佘山之行,她就有所犹豫,全是在好友徐佛劝说下才勉强同意与柳如是一道赴会,既然受了伤,天意如此,干脆就势离开好了。
柳如是冰雪聪明,立时明白了王微的心意,道:“既然微姊姊执意如此,那就回船上去吧。”到门边叫住狮峰,命他设法到山下找副肩舆或是轿子来。佘山因是名胜之地,附近不少农家以抬负游客上山为生。又道:“估计还要多等一会儿。先让荷衣为微姊姊梳洗换药,我跟陈府管家管公子打声招呼后,再陪姊姊一道下山。”
张岱心中有事,早已等不及,道:“微娘先好生歇着,一切有我。不必找什么农家,我游船上就有肩舆。狮峰,你去我船上叫人,然后让他们把船开到青浦渡口,跟隐娘的画舫停在一处,好方便照应。”
狮峰不认识张岱,见他大大咧咧地发号施令,不知道到底要如何处置,只望着柳如是。
柳如是点点头,道:“就照张公子的吩咐办吧。”
狮峰这才应声去了。
张岱忙扯着柳如是回来隔壁厢房,重新掩好房门,问道:“你知道周道登周阁老的那些珍宝跟沈万三有关吗?”柳如是道:“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过。”
张岱道:“幸亏这徐望只是个赳赳武夫,脑子转不快。他以为你我是从施绍莘那里得知的‘一捧雪’。但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他目光紧盯在你身上,早晚会知道‘一捧雪’的源头其实是周阁老。”
柳如是道:“那么最好的法子,是立即派人到吴江通知周府,让他们主动向朝廷献宝了。嗯,甚至都不用这么麻烦,周府一定也派了人来佘山为眉公祝寿,直接让来人带话回去就好。”
张岱哈哈一笑,道:“虽是玩笑话,却也算是个好法子。”又道:“无论这件事结果如何,都让我看清了一个人。”
柳如是道:“是钱谦益钱先生吗?他应该也是没有法子,大概朝中有人向他举荐了徐望,不得不收下这个门生。”
张岱道:“不是钱谦益,是隐娘你。徐望是锦衣卫密探,隐娘只需告诉他‘一捧雪’原为周府所藏,便可一雪前耻,但你却什么没说。所以我说这件事,足见隐娘人品高贵。”
柳如是道:“我答应了周家人,绝不泄露出去,当然要做到。但就算有锦衣卫介入,我还是要努力查明‘一捧雪’失窃的真相,这才叫一雪前耻。”
张岱道:“好,我助你一臂之力。”又道:“今日已经是第二个人来提沈万三了,你难道不觉得这其中很可能有关联吗?”
柳如是道:“除了徐望,还有谁?”张岱道:“一早来给送小吃的徐来啊。他说那无名窃贼在书房读的是王行的《楮园集》,王行难道不是跟沈万三有大大的干系吗?”
柳如是道:“呀,还真是。如果那无名窃贼也跟锦衣卫一样,努力在找沈万三的藏宝……”
张岱道:“那么这窃贼极有可能就是之前从周府盗走‘一捧雪’的飞天大盗。”
柳如是道:“你之前还说一线绿是飞天大盗呢。”张岱道:“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两名窃贼啊。况且你自己也说了,你觉得一线绿是认得你的。”
柳如是道:“嗯,或许他昨日逃到船上时,见到我和微姊姊在船头眺望风景。”
张岱笑道:“你在看风景,殊不知你在别人的眼中也是一道风景呢。”
柳如是道:“不说笑了。眼下没有别的线索,得向徐公子借来那本《楮园集》看看才好,也许能从中发现什么。”
张岱道:“不用借,我直接领你去水西园看。”
柳如是颇为心动,但还是放不下王微,道:“可是微姊姊她……”
张岱道:“微娘有荷衣照顾。再说狮峰已经去叫我的人上山了,还怕他们办不好事吗?”
柳如是觉得有理,便过来跟王微招呼了一声,又交代了荷衣几句,这才跟张岱离开。到前院时,环顾院中的碑刻,颇觉不舍,道:“到宝颜堂住了一夜,竟没有来得及好好观摩碑刻书法。”
张岱笑道:“不过是暂时离开东佘山居,又不是要离开松江。你是眉公贵客,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再进来。”
柳如是心道:“若是良家女子,哪有公开抛头露面的?若是娼妓,与眉公来往,频繁出入其居处宝颜堂,岂不坏了他名头?微姊姊想要尽快离开,正是为了替眉公避嫌。张岱到底是风流浪荡子,全然不懂这藏书网些。”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
穿过梅林甬道时,远远见到东面清微亭处有人影晃动。柳如是心念一动,道:“张公子,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赶来亭边,却见一名男子俯身站在亭中。柳如是道:“是陈公子吗?”
那人惊然回头,并不是昨晚在这里与柳如是同赏月色美景的复社名士陈子龙,而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文士。柳如是非但认识,且极为熟悉,正是她前夫周道登之子周朴仙。
周朴仙其实是周道登的侄子,因周氏无子,过继为嗣子。他认出柳如是后,脸上尽是惊疑之色,道:“隐娘,是你?”
柳如是大吃一惊,问道:“周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话音未落,便发现了另一个令人惊奇的场面——亭边围栏上还坐着一人,侧靠在亭柱上,一动不动。适才周朴仙弯着腰,正好遮住了那人。
柳如是道:“他……他是谁?”
不待对方回答,自行走到亭中,侧头一看,却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徐望。
他眼睛瞪得老大,如鱼眼一般鼓出。双手捧腹,胸腹之处有一处血窟窿。因为天气寒冷,并没有出太多血。太阳的金光挥洒在他惨白的脸上,泛着青光,显露出无奈和苍凉。生命在无常的世事面前总是如此脆弱,不久前这位锦衣卫密探还在努力为朝廷寻宝,意图建功立业,此刻便安静地坐在这里,失去了所有的活力与生机。
张岱已觉察到不妥,赶了过来,一见徐望死在亭中,也是全身一震,骇异之极,不由得转头去看周朴仙。
周朴仙忙道:“不是我杀人。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他已经是这般了。”
徐望已经察觉到“一捧雪”跟柳如是有关,迟早会联系到周道登头上,适才柳如是、张岱二人还担心过此事,此时便亲眼见到徐望横死清微亭中,而最有杀人动机的周朴仙就站在死者身边。他自称没有杀人,实难取信。
周朴仙见张岱和柳如是都紧盯着自己不放,急道:“真的不是我做的。”
张岱狐疑道:“周兄不是该在宴席中吗?你来清微亭做什么?”周朴仙道:“我……我是跟着徐望出来的。”
原来寿筵时,周朴仙正好跟钱谦益门生徐望同桌。二人本素无往来,徐望却不知如何对周朴仙格外亲近,特意将座位换他边上,还不断打听周父侍妾柳如是的事情。起初周朴仙以为对方是慕柳如是艳名,有心追求,为柳氏前程着想,便有意说了一番好话。徐望却不大相信,柳如是既然又青春貌美又玲珑剔透又善解人意,如何还被驱逐出周府、又再被卖入娼家呢?周朴仙不便说出柳如是被逐是因为她和琴师通奸,便说是家中丢了东西,柳如是嫌疑最大,所以不能见容于周府。哪知道徐望听了,立即不停地追问失物到底是什么、有没有捉到窃贼。甚至还指着戏台,饶有深意地问道:“周公子以为那盏‘一捧雪’玉杯如何?”周朴仙骇得呆住。徐望遂诡秘一笑,起身离席。周朴仙心中忐忑,便谎称如厕,跟了出来。
他远远望见徐望往宝颜堂方向而来,因为此处为主人陈继儒居处,不得允准,不得擅入。一时有所犹豫,徘徊了一阵后,最终还是不顾一切地追来。到梅林时,见到清微亭有人,服饰与徐望相同,便赶过来查看,才发现徐望已死在亭中。正不知所措时,柳如是便到了。
张岱道:“周兄,你杀人嫌疑最大,仅凭你这番话,实难证实你清白。”
周朴仙愕然道:“我跟徐望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而且还是在眉公的寿筵上。”
张岱道:“你该猜到徐望已经盯上了隐娘和‘一捧雪’。他是锦衣卫密探,你杀了他,便可以保住周府的秘密。”
周朴仙听到“锦衣卫”三个字,身子一软,跌坐在围栏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柳如是却道:“我相信周公子的话。”
她入周府一年,与周道登家人相处良好。对于周朴仙,她并无好感,也并无恶感,平日见面只是客客气气。她后来落难,被周道登吊打,周朴仙没有为她求情,可也没有如那些侍妾一般落井下石。最重要的是,在徐望向他打听时,他本可以直接说出她被逐是因为与下人有私,那也是周府对外公布的她的罪名。他却出于好意,改口说了是因财物失窃,由此才引起徐望的怀疑。她甚至觉得,是她自己令周朴仙陷入目下的困境,所以她有义务帮他洗脱嫌疑。
张岱道:“周朴仙可是最有杀人动机的人。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想要徐望死。”
柳如是道:“周公子人还没有离开命案现场,即被你我堵住。如果他是凶手,凶器不在身上,就在附近。只要找不到凶器,就足以证明周公子是清白的。张公子,你搜一搜周公子身上,我到四处找一找。”
张岱道:“好吧,我就好人做到底。周兄,你也听到隐娘的话了,这是为你好。麻烦你站起来,让我搜一下。”
周朴仙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发呆。张岱便自行上前,往他身上搜了一遍,连靴子都摸过了,并没有发现匕首等利刃。柳如是到周围寻了一圈,也没有任何发现。
张岱道:“看来周兄还真是清白的。”转头见到有人往宝颜堂方向而来,道:“东佘山居出了三起命案,无论如何是瞒不住了。眼下这件案子要如何交代?”
柳如是道:“我们就实话实说,你我出来时看到了周公子,周公子则是觉得徐望可疑,跟着他出来的。只要不提‘一捧雪’、珍宝之类,旁人无论如何不会怀疑周公子和周府头上。”
张岱道:“也只好如此。”他已认出来人正是罗吉甫,便扬声叫道:“罗兄,快过来。”
罗吉甫闻声而至,惊见儿时好友死于亭中,一时悲愤交加,难以置信。
柳如是柔声劝道:“罗公子,人死不能复生,望你节哀顺变。”
罗吉甫到底是漫游江湖多年,饱经风霜世故,很快镇定下来,强忍伤恸,问道:“出了什么事?”
柳如是便将适才的话说了一遍。
罗吉甫问道:“周公子,是这样吗,你是跟着徐望出来的?”
周朴仙身子抖个不停,只是不断点头。
罗吉甫道:“那么周公子觉得徐望有什么可疑之处,值得你放弃酒宴半途而出?”周朴仙道:“他……他在席间不停地说……”
正当张岱心中一紧,以为他要说出“柳如是”的名字时,他却说出了令人拍案叫绝的一句话:“他在席间不停地说……窃贼……”
他所指的窃贼当然是一年前光顾周府的飞天大盗,但罗吉甫却立即以为是昨晚来过东佘山居的窃贼一线绿和一线红,皱眉道:“难道是徐望发现了一线红的端倪,追出来查看,却反被一线红杀死?”
张岱道:“罗兄好友遇害,实属不幸,还望你节哀顺变。不过我实难以同意你的猜测。你和徐望少年曾追随江湖豪侠学艺,想来武功不低。但你看清微亭这里,并没有争斗的痕迹。”
罗吉甫道:“张兄的意思是,凶手是徐望认识的人,是趁他不备突如其来地杀死他的?”一边说着,一边再度审视打量着周朴仙,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柳如是忙道:“不是周公子。他身上没有凶器,我们已经四下寻遍了。”
张岱道:“罗兄在晚香堂那边可有发现什么?”
罗吉甫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只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复社冒襄冒公子被人打晕在厕所中,弄了一身秽物。不过没有性命危险。另外,宾客郑芝虎告诉管勋兄,说有一名婢女十分可疑,怀疑她是假冒的。”
原来名妓林雪在庭院中与同乡郑芝虎说话时,忽觉不适。郑芝虎叫住一名青衣婢女,让她去取杯热酒来。那婢女应也不应,低头避开二人。
郑芝虎诨号蠎二,原是海上巨盗,武艺高强,与兄长郑芝龙纵横海峡,不但多次击败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还在崇祯初年进攻泉州,大破大明福建舰队,京师为之震动。彼时东北女真扰边不断,为避免腹背受敌的局面,一向手段强硬的崇祯皇帝也不得不对郑芝龙主动示好,命福建巡抚熊文灿招安,准许郑氏率领原部,为明廷守备沿海,以防海盗倭寇和荷兰人进攻。于是郑氏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明将军,从此控制海路,收取各国商船舶靠费用。缴保护费的商船,则发予郑家令旗,可以平安通过东南海域。如果不缴费,则难逃被劫的命运。一艘大船需缴三千两银钱,郑氏岁入千万金,迅速富可倾国,干脆自己掏钱筑了一座城池,名安平镇。
如此背景的人物,自然很有些能耐。尤其郑芝虎最早靠劫掠发家,自有一套观相察人的本领,一见那青衣婢女躲躲闪闪,便知道内有蹊跷,忙叫道:“你站住!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青衣婢女听了,拔脚就跑。郑芝虎顾念林雪,不及追赶,只将此事告诉了管家管勋。罗吉甫得知后,便等郑芝虎安顿了林雪后,与他一道四下寻找青衣婢女。
郑芝虎道:“这里地大人多,盲目乱寻不是办法。这妇人既然是来捣乱的,最好下手的地方就是厨房,往食物中投点毒药或泻药,便可以轻易放倒一大片人。”
罗吉甫觉得有理,便和郑芝虎寻来厨房,分头寻找。他在井边遇到一名婢女,感到她符合郑芝虎的描述,十分可疑,但过去找她盘问时,却被她趁人多之机溜走了。
柳如是忙问道:“可疑人物是女子吗?”罗吉甫道:“不错,是名个子娇小的青衣婢女。说起来,我不止一次见过她。昨晚我曾发现她晕倒在梅树下,还托徐望将她送去房中休息。”
张岱道:“原来是她呀。我还记得,她昨晚来给我们送酒,长得虽然还不错,却是笨拙得很,做事不灵。”
柳如是道:“很有可能就是她了。昨晚我和微姊姊曾撞见冒襄调戏一名青衣婢女,后来来宝颜堂送酒的正是这名婢女,难怪我觉得她眼熟。”
那婢女昨晚到门外时,先说“我是来给各位送酒的”,进来也不见礼,没有下人该有的谦卑。然而当时柳如是等人心思不在眼前,居然没有一个人留意到这些异样之处。现在看来,那婢女极有可能就是一线红,她到宝颜堂来,送酒是幌子,真正目的是要毁掉藏书库中一线绿的容貌。她做完这一切后,出门时被罗吉甫和徐望撞见,担心露了行迹,遂干脆装作被人打晕,由此果然没有人怀疑到她头上,还以为一线红另有其人。至于她殴打侮辱冒襄,则是报复昨日被他调戏一事了。
罗吉甫道:“我觉得她可疑,是因为她一见到我就将头转开,我想问她几句,她却溜走了。原来当真是做贼心虚。不过我已经将她的样貌告知管兄,请他知会所有下人留意这名女子,料想她在东佘山居寸步难行,躲不了多久了。”
柳如是仔细回想,这才记起早在遇到冒襄调戏那青衣婢女之前,她已经见过对方——她与施绍莘到晚香堂回廊西面芭蕉林谈事时,曾有一男一女从芭蕉树后出来,那女子一身婢女服饰,身材娇小,跟送酒到宝颜堂的婢女分明就是同一人。只不过当时她满心惦记着向施绍莘打听“一捧雪”,未多加留意旁事,只以为那一男一女在背着人私通,现在想来,那二人很可能并不是幽会,而是躲在那里商议什么隐秘之事。
张岱道:“可还是有一件事对不上,昨晚你们不是已经确定扼死一线绿的是男子吗?”
柳如是道:“不错,一线绿颈中留下了扼掐的指印,绝不可能是女子。”
张岱道:“这么看来,杀死一线绿的另有其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一线绿是被凶手单手扼死,所以之前众人推测二人必定相识,且凶手并不是真心要下毒手,不然就会直接用凶器杀人,或是双手扼颈,这是人处于紧张敌对状态时的本能反应。后来查到杀死施府门仆的是一名会使飞索的凶手,并给他取绰号“一线红”,而一线绿亦会使天女飞丝,所以理所当然地推测一线红与一线绿认识,因此一线红就是杀死一线绿的凶手。
再说青衣婢女,她的种种可疑之处及出现在宝颜堂的时间都表明,她极可能就是众人苦苦寻找的一线红,但她是名身材娇小的女子,不可能留下粗大的指印,那么杀死一线绿的只能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明知道一线绿是窃贼,却不肯痛下杀手,只是单纯地制住对方,这不是矛盾吗?
柳如是道:“会不会一线红还有同伙,是她同伙误杀了一线绿?”
张岱道:“不可能。一线红和一线绿会绝顶的轻身功夫,这类人办事都是独来独往,不会有同伴,不然只会被拖累。一线红和一线绿这次在同一时间都来到东佘山居,却明显是分开行事,互相不知对方行踪,这就是明证。”顿了顿,又道:“凶手扼住一线绿,也许只是要逼问什么事情。”
柳如是道:“之前我们曾推测过,有这种可能性。”张岱轻轻一指徐望,道:“那么他……”
柳如是登时明白了过来,失声道:“是徐望杀了一线绿。”
徐望是锦衣卫密探,奉命寻找失落的沈万三藏宝。大概他听到旁人谈论《一捧雪》戏曲的时候,恍然觉得内中有蹊跷,于是想找机会接近施绍莘。出来寻找施绍莘的时候,正好遇到受伤后逃出宝颜堂的一线绿。一线绿当时选择的逃跑路线,恰好是通往西佘山居的竹林小道。徐望尚不知道施绍莘已死,惊见山庄内有飞贼出现,料想事情不简单,便上前制住一线绿,追问他的来历,结果却用力过猛,失手杀死了他。
再说一线红。一线绿只是偶然来到东佘山居,而一线红则装扮成婢女,潜伏已久,应该一直在暗中观察监视一切,.任何不同寻常的动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昨晚林林总总的变故,她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能及时赶来宝颜堂藏书库毁了一线绿的容貌。大概她也知道是徐望杀了一线绿,所以今日又杀了徐望报仇。
最后回到徐望身上。他其实并不是如张岱所言那般脑子不灵光。盘问完柳如是、张岱后,他大概并未完全相信二人的话,又借口参加寿筵回到晚香堂,向周朴仙打听柳如是,果然从对方言语中发现了破绽。他立即起身离开宴席,应该不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情形,而是要立即赶来宝颜堂质问柳如是和张岱。孰料半途遇到一线红,一线红用言语诱骗他到清微亭,突然出手将他杀死,以报一线绿之仇。
罗吉甫听了却是不信,道:“如果说徐望发现了一线红的蛛丝马迹,赶来查看,被假扮成婢女的一线红杀死,这还有可能。他怎么可能杀死一线绿呢?绝无可能。”
张岱道:“罗兄,徐望虽是你朋友,但他的身份并不简单,其实……”
柳如是心道:“徐望锦衣卫密探的身份一旦泄露,只怕要引发轩然大波。旁人不知道徐望是为了藏宝而来,只会猜忌他是在暗中监视调查什么人,譬如东林党领袖钱谦益,又譬如复社领袖张溥。只怕风声鹤唳,难以消停。而且我和张公子如何会预先知道徐望身份,也难以解释清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先遮掩下来才好。”忙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得先想办法善后才是,千万不要惊扰了眉公寿筵。张公子,你我先去晚香堂知会管家管公子。这里的事,不如暂且交给罗公子照看吧。”
张岱微一沉吟,即明白了柳如是的心意,道:“隐娘说的极是。”又问道:“罗兄,你……”
罗吉甫道:“我先留在这里,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线索。”
张岱便叫道:“周兄,你这就跟我们一道走吧。”
他料想等三人离开后,罗吉甫会搜查徐望身上,出于保护朋友名誉考虑,多半要将锦衣卫腰牌先藏起来。朝廷一方得知徐望死讯后,应该也不会公开他的真实身份,毕竟派锦衣卫武官伪装成东林党人寻宝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至于后面的事会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路上,周朴仙一言不发,几近晚香堂时,忽然朝柳如是深深一作揖,道:“多..谢。”
柳如是道:“徐望突然暴死,危机算是暂时过去,还望周公子多珍重。”
周朴仙道:“多谢。”又作了一揖,转身便往山门走去,竟是不再回去宴席。
正好管家管勋出来,张岱便上前告知徐望死讯,将之前对罗吉甫述说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管勋连连跌足道:“糟了糟了,眉公已经问过几次如何不见了施先生,还催我派人去西佘山居请他过来。这件事还没了,又出来钱公弟子被杀的事。也不知道还能拖得几时。”
张岱道:“施绍莘脾气古怪,人尽皆知,你只说他坚持不肯来即可。至于徐望,大家伙儿都跟他不熟,他突然不见了,未必就有人想得起。罗吉甫人还在清微亭那边,管兄得赶去看看,要如何处置尸首。等到寿筵结束,送走大部分宾客,再报知眉公和官府不迟。一线红被罗吉甫识破了形容,未必敢在留在东佘山居,应该不会再有事了。”
管勋道:“那你们二位……”
张岱道:“微娘觉得留在宝颜堂不妥,预备回船上养伤。我和隐娘要去趟水西园,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
管勋道:“也好,今日这里人太多太乱。”又道:“隐娘,好几个人向我打听,为什么不见你人。我不敢说你在宝颜堂,不然大家伙儿一窝蜂地跑去了,踩坏了眉公的花花草草,我可担不起责。”
柳如是道:“管公子就爱玩笑。”管勋苦着脸道:“我哪有心思玩笑。”
张岱道:“有事的话,管兄可派人到水西园或是青浦渡口游船上找我。”遂拱手辞了出来。
柳如是跟着张岱一路下山,径直来到水西园。
管事的听说张岱想借昨日窃贼翻过的那本《楮园集》,忙告道:“三公子怕再出乱子,今早出门时,派人将一些珍贵些的善本装箱,运回城中老宅了。那本书也在其中。公子着急的话,小的这就派人去取。”
张岱道:“不必了,我自己寻去吧。”又道:“隐娘来到松江,还没有好好逛过府城吧?走,我带你四下逛一逛。”
又因女子抛头露面不雅,尤其是柳如是这样的美貌女子,公然上街易引人瞩目,张岱特意命管事找一套男子衣衫来。柳如是个子娇小,管事一时挠头,干脆命下人取了一套徐来侄子的衣衫,倒是正好合身。张岱自己也借了一套新衣衫,将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扔了。
虽有“世外桃源”之美誉,历代亦有不少文人雅士慕名来此归隐,但松江在世人心中始终是偏远僻陋的代名词。最终扭转其声名的并不是什么权贵公卿、名流豪杰,而是一名叫黄小姑的普通村姑。
黄小姑即世人所称黄道婆。她是华亭乌泥泾人,少时因家庭贫苦,被卖为童养媳。后实在不堪忍受公婆、丈夫的非人虐待,半夜逃出家门,随黄浦江海船漂流到崖州。当时的崖州,居住者大多为土著黎族人。黎族妇女心灵手巧,擅长纺织,手工制作的黎单、黎饰、鞍塔等物产闻名内外。好心的黎族人不但收留了只身流落异乡的黄道婆,还将当时领先世界的纺织技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她。
三十年后,怀念故乡的黄道婆辗转回到了华亭,以纺织为生,教授当地妇女棉纺织技术。她在被褥等棉织物上采用了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等工艺,织造出折枝、团凤、棋局、字样等各种复杂图案,鲜艳如画,被称为“乌泥泾被”,不胫而走,大受欢迎。不仅如此,黄氏还根据多年的纺织经验改进了工具,制作出搅车、椎弓、三锭脚踏等新式纺车,大大提高了纺纱效率。
虽然黄道婆回乡几年后便与世长辞,但她所带来的先进纺织技术直接促进了松江地区纺织业的繁荣,松江也由偏远之地跨入东南大郡行列。江南自古繁华,元代之后,尤以苏州和松江两府最为富庶。松江百姓俯仰有资,不在丝,而在布。女子七八岁以上即能纺絮,十二三岁即能织布,一日之经营,尽足以供一人之用度而有余。入明后,松江一带棉纺织业达到极盛,成为全国纺织中心。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杭州、嘉兴、湖州七府赋税甲天下,而松江因人丁远少于其他六府,赋役之重为天下之首,“照得云间负海弹丸,地不加广,民不加众,而财赋之重,独甲于天下”。除了稻米之外,支撑财赋的重要来源就是以棉纺织业为主体的手工业经济。
松江布匹获得了很高声誉,号称“衣被天下,虽苏杭不及也”。这一切,全仗黄道婆的功劳。松江一带有歌谣唱道:“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二只筒子,两匹布。”当地人为纪念黄道婆的恩德,在乌泥泾镇为她修建了先棉祠。又在松江各处修建黄母祠,时时祭祀,以纪念这位棉纺织业先驱。
由于从事棉纺织业盈利丰厚,故纺织不止村落,虽城中亦然。由于家家都投入了纺织劳作,也出了不少人才。万历年间东门外双庙桥有名姓丁的女子,弹棉花技术娴熟,花皆飞起,收以织布,幅阔二尺,布光如银,质地精软,号“丁娘子布”,又名“飞花布”。用这种布制成的衣衫,轻软保暖,其他棉布望尘莫及。
非但普通民众以织作为业,士大夫家也多以纺织求利。比如松江一地,织布规模最大的当属故相徐阶后人徐氏家族,家中蓄有织妇一千多人,岁计所织,与市为贾。徐家因此而获利,成为松江首富。
松江府城即为华亭县。县城西北为佘山等九峰;东南濒临大海,建有盐场;西面有泖湖,东南有黄浦,西北有赵屯、大盈、顾会、松子、磐龙五浦,俱会吴淞江入海。可谓环山抱水,景色绝佳。
城池重修于洪武年间,是在张士诚所筑土城的基础上加固筑起的砖城。城周围十里,城墙高达两丈。四面挖有护城河,宽十丈,深七尺。设有四座陆门、四座水门,水门可供船只进出。四座陆门分别是东门披云门、西门谷阳门、南门集仙门、北门通波门。城门上建有城楼,东门城楼名迎生,西门城楼名宝成,南门城楼名阜民,北门城楼名拱宸,楼匾均由当今书画大家董其昌题写。
明代以来,松江因为普遍富庶,人们大多偏爱居住在城外有山有水之处,华亭城中居民寥寥,多荆榛草莽之地。到嘉靖年间倭寇数度犯境后,士宦富民多迁至城内建屋居住,掘地叠山,构堂筑楼,竞相兴造私园。由于城小而民稠,遂形成庐舍栉比、名园错综、交街比屋、阑阌列廛、求尺寸之旷地而不可得的局面。
由于松江棉布贸易兴旺,富商巨贾操重资而来市者,白银动以数万计,多或数十万两,少亦以万计。如此,流动人 53e3." >口激增,城中又是寸土难觅,便只能向城外扩展。于是城东至华阳桥、城西至跨唐桥,形成了有名的十里长街。尤其是西门谷阳门外吊桥之西至泽润巷一段,两旁店铺绵延不绝,里巷纵横相通,繁华似锦,是松江府首屈一指的中心商业街。因街北侧有岳庙,故松江人俗呼“岳庙街”。但号称“东南大郡”的府城中心大街居然位于城外乡野之处,难免有些寒酸,来自苏州、杭州等大城的人往往拿这条岳庙街来取笑松江人。
张岱和柳如是自西城门谷阳门入城。门前护城河里船只密集,竹篙林立,煊赫一时,不愧有“小临清”之称。
望着这人来人往、热闹世俗的场面,柳如是的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
张岱似是瞧出她的心思,问道:“城内名胜极多,想先去哪里逛一逛?”柳如是道:“普照寺。”
张岱道:“你是想看‘十鹿九回头’吧?”柳如是道:“嗯。”
普照寺位于城西谷阳门内,原为西晋名士陆机别宅,后被改为寺庙,名为大明寺。唐诗人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大明寺即为四百八十寺之一。北宋年间,改大明寺为普照寺,有千僧堂、海月堂、秀朵轩、涵晖室、香水海、静观堂等建筑。然其最著名者还是寺庙正门前普照寺桥栏坊上一块三尺见方的石刻浮雕,名为“十鹿九回头”。画面为十只梅花鹿奔走于林中,阳纹隆起,头角峥嵘,形象逼真,栩栩如生。
最奇特的是,这十只鹿并不是其一顺向,余皆反顾,而是七只鹿回头反顾。但浮雕却叫“十鹿九回头”,由此引发多种猜测与争论。民间称松江又名茸城,“鹿”与“禄”谐音,外出当官者,十有九人怀乡而思归,“十鹿九回头”即指代这类人,其实是留恋故土的代名词,如同“莼鲈之思”。而修志者如陈继儒等则认为“十鹿九回头”是对做事不全者的讽谏。至于到底是何含义,大概只有宋代那琢刻浮雕的工匠才真正清楚。
柳如是来到普照寺桥上,见那块浮雕上的十只鹿果然奇怪:上横排五只鹿身子朝西,头朝东,确实是在“回头”;而下横排的从东往西第一只鹿身子朝东,头朝西回顾;第二、三只则是身子朝东,头亦朝东;第四只身子朝西,头朝东回顾;第五只鹿则是身子朝东,头亦朝东。
凝思一时,道:“就‘回头’字面来解,显然是十鹿七回头。如果将‘回头’当作‘东向’来解,那倒是符合的,只有一只鹿头朝西。松江位于华夏之东,以‘东向’来代表家乡,倒也名副其实。”
落叶归根,故园则是人之根之所系。楚国诗人屈原有“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西汉公主刘细君亦有“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唐人王之涣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崔颢则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宋人范仲淹“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之叹更是千古绝唱,道尽了游子殷切的乡关之思。思乡与乡愁,是从古至今人类情感的共相。
那么她的乡在哪里?家又在哪里?柳如是脑海中不由得再度浮现昨晚突然浮现出的幼时记忆——那间弥漫着药味的屋子,那本书卷,还有那颗红丸。
为什么偏偏她记不得双亲的样子呢?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起来,那几幅断断续续的画面,当真是她的真实记忆,而不是因思亲所产生的臆想与幻觉?
张岱笑道:“其实就是一块有些名气的浮雕而已,思归、思乡之类全是后人赋予的想象。就像有人随意写了一本书,本没有特别的蕴义,旁人却牵强附会,穷本极源,恨不得搞出个一门学问才好。”
柳如是叹道:“张公子这话有些偏颇,如果没有想象,哪来前人那些锦绣诗词文章呢?”
张岱道:“总之,这就只是块浮雕。隐娘既爱这‘十鹿九回头’,我再带你去个好地方。”
柳如是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忽见河的另一边有一名红衣女子正炯炯瞩目自己。那女子,正是那名有重大嫌疑的婢女,也就是张岱取名“一线红”的人。柳如是在东佘山居见过她两次:一次是撞见复社名士堵住她调戏;另一次就是她到宝颜堂送酒了。
那一线红见柳如是注意到她,却不立即逃走,只森然凝视着她,颇为诡异。
张岱留意到异常,顺着柳如是的目光望去,“呀”了一声,道:“那不就是那名凶手吗?我给她取绰号一线红,她还真穿着一身红衣裳,好一个漂亮的红娘子。”
话音刚落,还未想到要如何应付,红娘子便一闪不见。
张岱问道:“她那么古怪地看着隐娘干吗?”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看样子,不是什么善意,似乎是在警示我。”
张岱道:“她在东佘山居露了形容,该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全城通缉的对象,为何还冒险留在这里?”
这红娘子打扮成婢女潜入东佘山居,必定不安好心,有所图谋,既是被罗吉甫发现形迹,无论目的是否达到,上上策都是溜之大吉。看来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既然她已离开东佘山居,为什么还要留在松江呢?难道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她冒着生命危险留下的事吗?
柳如是道:“她会不会是在找阮大铖?”张岱道:“这倒是极有可能。她杀了施府门仆,可能是因一线绿之死而迁怒于他,若是她从门仆口中得知一线绿是来找阮大铖的,多半想要找到他问明缘由,说不定还会杀了他。不过你放心,阮大胡子比泥鳅还滑,既然我昨晚找过他,说杀死施府门仆的凶手可能会找上他,他肯定早就躲起来了。”
柳如是道:“我有什么放不放心的,阮大铖跟我又没什么干系。不过眼下有佘山大会,他要死在松江,东林、复社难脱嫌疑。希望他如张公子所言,躲得越远越好。”
忽听得有人高叫一声,登时人如潮涌,争相往普照寺门边大树下赶去。
柳如是道:“这是做什么?是有什么杂耍表演吗?”张岱笑道:“松江人可是见多识广。在这里,能引得人们如此趋之若鹜的,只有莫后光的说书。”
莫后光是华亭人氏,以塾师为业,闲暇时会在普照寺一带说书。他自有一套说书理论,称“口技虽小道,在坐忘。忘己事,忘己貌,忘座有贵要,忘身在今日,忘己何姓名,于是我即成古,笑啼皆一”。尤其善说《西游》《水浒》,在松江闻名遐迩。即使是三伏最热之时,也有数百人赶来听他说书,虽炎蒸烁石,而人人忘倦,绝无挥汗者。
柳如是道:“我曾在金陵听过一个姓柳的麻子说书,那才真是万斛珠落,声震云霄。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又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
张岱道:“隐娘说的应该柳敬亭。这倒是巧了,柳麻子的师傅,正是莫后光。”
柳如是道:“原来如此。名师出高徒,能有柳敬亭这样的徒弟,想来莫后光的本领也非同小可了。”
本有心挤过去听一听莫氏口技,然而实在听众实在太多,人流汹涌,难以靠近,只得作罢。
好不容易离开了普照寺,二人径直出城。出谷阳门时,看到道边有一名姓秦的瞎子摆摊测字算命,柳如是心中一动,便走过去,念出一个“隐”字,要求测此趟松江之行。
秦瞎子掐指算了一通,道:“隐者,蔽也。小娘子心中有隐,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怕是这趟松江之行不能得偿所愿。”
张岱见柳如是愀然不乐,忙道:“这都是胡说八道,隐娘何必信他。走,我们吃饭去。”
引着柳如是来到谷阳酒楼。这是松江最大的豪华酒楼,位于西门外护城河边,地段极佳。
时值正午,正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堂中座无虚席,食客的交谈声、欢笑声混杂在一起,嗡嗡一片,就像春天乡野的油菜花田中,只能听见成群结队的蜂鸣。
最令柳如是称奇的是,果然如传说中的那样,酒楼堂中墙壁上挂着一幅陈继儒的画像,儒雅敦厚,面带微笑,凝视着芸芸食客。
跑堂伙计迎上来,告知已无空位,如果二位公子愿意等待,可以到西边窗下坐候。张岱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直接掏出一些银子塞过去。伙计登时眉开眼笑,引着二人上来二楼,进来一间包间。嘈杂声总算小了些。
伙计悄声告道:“这间阁子本来被人包了,但看样子客人不会来了。二位公子先用着,但务必不要张扬,说话小声些,别让隔壁人听见。”张岱道:“知道了。你去吧。”
柳如是见酒楼宾客满堂,满以为要等许久才有酒菜上来,哪知片刻后就有酒保托盘进来。那大瓷盘中有十只梅花鹿的造型,正是仿普照寺“十鹿九回头”的浮雕造型,憨态可掬,生动逼真。
柳如是“呀”了一声,问道:“这菜 5c31." >就叫‘十鹿九回头’吗?是用什么做的?”
酒保笑道:“简单的很,就用鱼肉、鸡肉、虾肉斩成肉茸,用蛋清、葱姜汁、黄酒等调味后搅拌,再掺入糯米粉,制作成造型,上笼蒸熟即可。”
柳如是道:“这鹿角是用虾须做的吗?”酒保道:“正是。其实这‘十鹿九回头’虽是本店的招牌菜,也就是个名头。论滋味,远不如鲈鱼脍好吃,也就是尝个新鲜罢了。二位公子先慢慢享用,鲈鱼马上就到。”
柳如是道:“这酒保倒是个实在人。我先尝尝。”举筷夹了一只鹿,入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但较之昨晚的鲈鱼火锅可就差得太远了。
张岱道:“其实吃饭喝酒也要看心情,譬如……”
忽听得隔壁有人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乌程未免欺人太甚!偏偏宜兴又软弱不堪,上饶不堪大用。唯有上海勇于任事,却太过迂憨。”
乌程即是指当今内阁次辅温体仁,宜兴则是指首辅周延儒,上饶指内阁大学士郑以伟,上海指徐光启,均是以籍贯代称大臣,是时人议论朝政时的惯用说法。
谷阳酒楼是砖木混合结构,二楼的地板及墙壁全是木制,不算太隔音。
柳如是听到隔壁那人口音极熟,问道:“这是不是张溥的声音?”
张岱聆神听了一会儿,道:“果然是他。”
柳如是奇道:“他是复社首脑人物,难道不该在佘山大会上吗?”张岱道:“张溥仍在翰林院挂名,这次是因为丧亲请假回乡。他仍在服丧中,按理是不能参加酒宴的,不然被朝中言官参上一本,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又听见张溥道:“如今之计,只有再扶余姚入阁!不然朝中无人,我辈难以立足矣!”
柳如是道:“余姚是谁?难道是复社黄宗羲吗?我昨日在晚香堂见过他,沉静有度,有大儒气魄,可不像传说中的‘姚江黄孝子’。”
黄宗羲,字太冲,号南雷,浙江余姚人。他父亲黄尊素是著名的东林党人,曾任监察御史,为人恢弘大器,为维护东林党人内部团结起过极为重要的作用,因而被魏忠贤为首的阉党视为眼中钉。后被逮捕下锦衣卫诏狱,死于严刑拷打之下。黄宗羲得到父亲惨遭毒手的消息后,怀藏申冤文稿,袖内则藏着一把锋利的铁锥,预备进京替父报仇雪恨。恰好这时崇祯皇帝即位,魏忠贤倒台。黄宗羲以锥击刺阉党党人许显纯、崔应元、李实等人,声名四起,人称“姚江黄孝子”。崇祯皇帝听说后,亦感慨其为“忠臣孤子”。
张岱哑然失笑道:“黄宗羲还只是个秀才,年纪比我还小,怎么可能入得了内阁?”凝神想了一会儿,道:“也许是余姚姜逢元。”
姜逢元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进士,天启年间官至礼部尚书。当时魏忠贤擅政,任命姜逢元为副总裁,纂修《三朝要典》。姜逢元虽不敢推托,却每每搁笔而叹。魏忠贤朝闻夕逐,令其闲住。崇祯即位后,姜逢元官复原职,是极有希望入阁的阁臣人选,但不久即称病辞职。传闻是因为他看不惯朝臣结党营私,互相攻讦,尤其不满东林党魁钱谦益为入内阁而不择手段,遂主动退出竞争。
出人意料的是,争入内阁的结局并不是钱谦益获胜,这位踌躇满志的文坛领袖意外被后起之秀温体仁击垮。纷争的结果,周延儒成为了大明首辅。他为报恩,又引温体仁入阁,结果反而引狼入室,造成目下内阁首辅、次辅争权倾轧的局面。温体仁抓住周延儒的把柄不断指使亲信弹劾上奏,周延儒狼狈不堪,亦开始反击,朝中乌烟瘴气。徐光启虽然新入阁不久,却因为在某些政事上与周延儒立场一致而遭受温体仁一党的反复围攻,处境不佳。
张溥只以一己之力,联合江南诸多文社成立了复社,有一呼天下应之势,此等士林领袖风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愈发助长了他的雄心壮志,亦想学昔日东林清流前辈,利用舆论左右朝廷局势。复社遂由纯粹的文学社团急遽向政治团体演变。张溥本人中进士后愈发意气风发,利用复社背后强大的财力支持,在京师遍访巨宦名流,然终因太过张扬,在某些事情处理不当,与温体仁一党结下难解之怨,他这次请假离京,其实也是因为备受温党责难,难以继续在朝中立足。只是回江南还不到一月,他便重新安排了复社大会,眼下又在谷阳酒楼会客,议及内阁事务,显然是要有所为了。
柳如是却陡然想起一事来,道:“红娘子的目标会不会是张溥本人?”
张岱道:“呀,倒真有可能。她潜入东佘山居,也许不是为了给寿筵捣乱,要搞乱复社聚会。”
正好酒保在门前叫喊,张岱便起身去开门,放酒保进来上菜。
隔壁包间门一开,出来一人,虎着脸喝道:“这间阁子我不是包下了么?你们好大胆……”待看清是张岱,便换了笑脸,道:“原来是张岱兄。”正是复社骨干人物吴昌时。
张岱歉然道:“抱歉了,我不知道是吴兄包了这间房,实是因为人太多,找不到空位了。”
他已然明白过来——张溥今日在谷阳酒楼会客,为了谈话方便,吴昌时预先包下了左右两边的阁子,以免隔墙有耳。而跑堂伙计哪知道其中关窍,见中间包房张溥等人坐了半天,却始终没有等到所谓的朋友到来,不愿意白白地损失银子,便自作主张引了张岱、柳如是进来其中一间,二人由此才听到隔壁张溥的言论。
吴昌时探头往阁子中看了一眼,笑道:“原来是隐娘。女扮男装,我险些认不出来了。”柳如是便起身招呼,道:“吴公子。”
张岱道:“既是扰了各位谈话兴致,我这就跟吴兄过去,向张溥兄道一声歉。正好我和隐娘还有些俗务赶着去办,我们会马上离开。”
吴昌时道:“不敢,不敢。张兄请先坐下陪隐娘用饭,我过去跟张先生打声招呼再说。二位今日的酒食费用,我全部包下了。”
张岱道:“哪好意思要吴兄出钱?”
吴昌时道:“相请不如偶遇,应该的,应该的。”特意似笑非笑地看了柳如是一眼,这才离去。
张岱掩了房门,低声道:“隔壁张溥一定在会见权贵之类的人物,不愿意被我等见到。这里待不下去了,我们还是走吧。”
柳如是听说,便站了起来。
二人刚到隔壁包间门前,吴昌时便开门出来。柳如是一眼看到门边站着一人,虽是一身黑衣便服,脚上却穿着官靴,手扶一把狭长的绣春刀,神色警惕。
绣春刀是锦衣卫的标准佩刀,柳如是曾在南京见过,一望之下便认了出来,心中“咯噔”一下,登时紧张起来,暗道:“原来张溥会见的是锦衣卫的人,却不知道跟徐望有无干系。”
吴昌时道:“不好意思,贵客新来松江,不方便见外客,张先生让我向张兄说一声抱歉。”
张岱道:“好说。是我不好意思才对。隐娘,我们走吧。”
柳如是本有心提醒吴昌时关于红娘子一事,但见张岱连声催促,也就算了。
出来谷阳酒楼,柳如是问道:“张公子可有看到那门边警戒者腰间挂一把绣春刀?”
张岱道:“嗯。吴昌时口中的贵客,有可能是锦衣卫同知吴孟明。他也是余姚人,而且跟姜逢元是姻亲。”
东厂、锦衣卫因为朝廷耳目爪牙,用刑残酷,名声极臭,民间百姓闻名为之色变。东林党诸多名士如杨涟、左光斗、黄尊素等均是死在锦衣卫诏狱中。复社自诩是东林后继,张溥以复社领袖的身份,折节与锦衣卫大员交往,未免令人大跌眼镜。
张岱叹道:“倚靠厂卫势力,也不是张溥开的头了。华亭名相徐阶当年贵为大明首辅,却主动跟锦衣卫前后两任掌印陆炳、刘守有联姻,求的就是攀附直通宫掖的势力。”
柳如是毕竟只是个花样少女,对这些朝中大事还半懂不懂。然而张岱亦是有名的花花公子,素来以纵欲玩世为务,曾自称“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号称“十二好”,却不知他竟如此了解天下局势。
柳如是不禁有些好奇,道:“原以为张公子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原来对朝中掌故极为熟悉。”
张岱轻喟一声,脸上露出极为罕见的落寞神情来。他并不是没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只是早从祖辈的仕宦生涯中看出了时势的不可挽回,正如同当年陈继儒怒焚儒士衣冠后入山隐居,实是对科举制度的绝望。但二人均受儒家教育长大,心中并不能真正放得下功名利禄,是以仍然密切关注国计民生。按照陈继儒的说法,是“儒行修身,释教汰心”。他和陈继儒,一个是表面旷达,实则颓废;一个是表面疏远,实则亲近。
柳如是又问道:“张公子适才为何不对吴公子提及红娘子一事?”
张岱道:“如果红娘子是针对张溥而来,多半是内阁那位乌程先生所派。但张溥目下跟锦衣卫交往密切,不仅是红娘子,就是温体仁本人在此,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又何须你我再多嘴?”
柳如是道:“如果贵客真是吴孟明,他是锦衣卫的大官,忽然来到松江,会不会跟徐望和沈万三藏宝有关?”
张岱道:“徐望应该还没有来得及将发现的‘一捧雪’线索上报。如果吴孟明真是为沈万三藏宝而来,这件事已不是你我所能干涉,还是顺其自然吧。”
柳如是道:“那好,我们就集中精力去追查昨日水西园中无名窃贼的下落。他一定就是从周府密室盗走‘一捧雪’的飞天大盗。他害得我这么惨,我可不能轻易放过他。”
张岱道:“我有句心里话,隐娘愿意听吗?”
柳如是道:“张公子一向任性恣意,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
张岱道:“如果不是众妾诬陷你和王澜有私,如果不是飞天大盗窃走‘一捧雪’,隐娘应该还在周府中,是周阁老最宠爱的侍妾。只是……你当真愿意过那种生活吗?”
他说得小心翼翼,却恍如一枚大石落入泖湖,在柳如是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她再度茫然起来——
人之一生,是是非非,分分合合,都是命运。她为了挣脱沦为娼妓的命运,入周府为婢为妾,成为最受周道登宠爱的女人。当她以为终于掌握了自己命运的时候,却再度为命运击败,重新沦入青楼。抗争也好,掌控也好,其实都不过是命运的形式。
她当然是不情愿留在周府为侍妾,被年纪堪为祖父的周道登当作宠物一般饲养玩弄,那不过是无可奈何的选择而已。那么引发她命运轮转的飞天大盗,到底是害了她,还是帮了她呢?
第七章 白日不落,红尘更深
有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叫花子忽然跑到晚香堂大厅中大唱《乞丐歌》,歌云:“秉性生来是野流,手扶竹杖过松州。竹篮向阳叙身世,歌板迎风唱晚愁。双脚走遍人间路,一肩挑尽古今愁。如今不饮窃来食,村犬何须吠不休?”
长林来远风,刁寥在木末。洞庭虽未波,秋老枫叶脱。叶落愈鲜明,
秋水净於抹。日暮意思凉,孤舟江水阔。衾单夜正长,呼奴加破衲。
——张岱《枫落吴江冷》
华亭故相徐阶是三朝元老,其住宅为朝廷赐第,位于县城南面,是三区并建的大型宅第,规制壮丽,朱门华屋,峻宇雕墙,甲于一郡。
张岱到松江后一直借宿在这里,跟徐府上下都很熟悉,因而顺利借到了那卷《楮园集》,却是一本比王微捡到的 href='2205/im'>《金瓶梅》更要年代久远的抄本书。
柳如是自幼得养母徐佛调教,后又在周府得周道登亲自教习,耳闻目览,对书籍字画等多有浸染,也算是个识货之人。见徐府书库中宋元刻本极多,忍不住感叹道:“想不到徐三公子看起来不怎么通文墨,家里却有这么多好书。”
张岱“嘿嘿”了两声,道:“这里的许多书得以存世,其实是锦衣卫的功劳。”
柳如是道:“这话何解?”张岱道:“徐氏曾与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联姻,两家常常交换图书。刘家亦藏有无数图书古玩,据说许多珍本来自被查抄的大臣家中。昔日戏剧名家汤显祖为求遍观刘府藏书,主动为刘守有校定元代杂剧。徐阁老姻亲臧懋循为了编印《元曲选》,也曾从刘家借抄内府本元代杂剧二三百种,足见刘氏藏书之多。”
柳如是道:“听说张公子家也是江南藏书大家,家中书库规模应该是相当可观了。”
张岱道:“我们张家的书是不少,好书也多,不过没有锦衣卫的门路,有些没有公开刊刻的书便得不到。比如这本《楮园集》,我怀疑里面有些书页就是从锦衣卫档案中得来的。”
柳如是上前一看,果见这卷书并不完全是王行本人的诗文书稿,甚至不能叫作一册书,内中纸张大小不一,夹杂着一些书信原稿,如他早年与吴中才子高启的酬唱,以及晚年与沈万三曾孙沈德全、沈万三姻亲莫礼等人的通信等。
二人翻阅了一遍,卷中没有一处地方提及“一捧雪”,但的确有不少地方谈及沈万三和周庄,多是一些零碎琐杂小事。
张岱沉吟道:“就算这卷书中有藏宝线索,也得是极熟悉沈氏家族及周庄风俗人情的人才能发现,你我是没这本事。那窃贼既能寻到周道登府上,又来水西园找这卷书,多半是知悉内幕者。不然为何你我都没有发现端倪,他却能拿着这卷书阅读出神,直到被我们进书房撞见?”
柳如是想象昨日水西园的情形——张岱等人进去书库寻书,惊然发现窗下站着一名黑衣蒙面男子,正在捧书苦读——忽觉得那窃贼有几分可爱,不禁微笑起来。
张岱叹道:“如今追查这窃贼的线索都已经断了。不过周朴仙既已知道徐望是锦衣卫密探,正在追查‘一捧雪’等藏宝的下落,大概也猜到并不是隐娘与王澜合谋盗宝,你的冤情算是洗清了。不如我陪你走一趟吴江,当面找周道登说清楚。”
柳如是悠然出神半晌,才道:“我不想再见到他,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吧。只是……”
张岱忙道:“你放心,我若再遇到王澜,一定要问清楚经过,就算是用绳子绑,我也会押着他来见你。”
柳如是没有吭声。她之前痛恨过王澜,对他的逃走耿耿于怀,当然心底深处也期盼某一日他会主动出现在眼前,当面给自己一个交代。然而自从昨日到佘山后,她突然觉得过去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她心中还隐隐觉得庆幸,若不是离开周府,她仍然是养在深闺的美妾,只专属于周道登一个人,怎么能有机会经历这些奇事、遇到这些奇人呢?
回去佘山时,张岱特意雇了大车。二人坐在大车中,各怀心事。忽听道旁有人议论东佘山居出了大事,忙下车打听。才得知并不是四桩杀人命案见了光,而是有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叫花子忽然跑到晚香堂大厅中大唱《乞丐歌》,歌云:“秉性生来是野流,手扶竹杖过松州。竹篮向阳叙身世,歌板迎风唱晚愁。双脚走遍人间路,一肩挑尽古今愁。如今不饮窃来食,村犬何须吠不休?”
本来仆人要上前将叫花子打出去,陈继儒却止住了,认为来者都是客,大度地请那叫花子入席。叫花子随即开始讲述北方连年发生天灾,草木枯焦,而朝廷只知盘剥百姓,饥荒更甚。西北百姓争采山间蓬草为食。蓬草尽,则剥树皮而食。树皮尽,则掘山中石块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又烧人骨为薪,煮人肉以为食者,而食人之人,不数日即面目赤肿,燥热而死。于是,死者枕藉,臭气熏天。饥民与其坐等饥死,不如为“盗”而死,相聚为“盗”,遂有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之变。
叫花子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叙述了一番陕北饥民起义为流寇的缘由后,忽然话锋一转,称中原百姓生灵涂炭,辽东边关烽火连天,而在座诸人却是珍馐美馔,饱食终日,美酒佳人,只知享乐,视国家危急如无形,视百姓苦难如无物,枉有士大夫之名。
当时晚香堂大厅中寂静无声。众人明知道叫花子侃侃而谈,言谈举止绝非普通饥民,分明是来捣乱的,却无言可辩,无语可驳。若是强行用武力驱逐他出去,又失了东佘山居“宰相衙”的风度。松江知府方岳贡等地方官员时在座中,反复权衡,也深感不便出面,是以一致望着主人陈继儒,等他示下。
陈继儒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道:“海味不咸,蜜饯不甜,处士不傲,高僧不禅,乞丐不卑,皆是至德。”又叹道:“白日不落,红尘更深。”然后扶着儿子陈梦莲的手转入后堂。
管家管勋遂出来宣布道:“寿筵到此结束,谢谢各位。”一场被松江人视为盛事的佘山大会就此不欢而散。
晚香堂外尚有不少乡民特意赶来看热闹。这些人大多憨厚淳朴,心中尊崇陈继儒,并不知道堂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到消息后,无不对那叫花子愤慨之极,纷纷叫骂。然而不久后管勋出来,劝说众人散去。乡民遂混杂着宾客离去。
张岱听了经过,忙问道:“那乞丐后来如何了?”那乡民道:“当场被方知府派人扣下了。不然他哪能活着走出东佘山居呢。”
柳如是本计划和张岱一道返回东佘山居,一是跟寿星陈继儒打声招呼,二来找机会问明那卷 href='2205/im'>《金瓶梅》的原主是谁。若是一线绿窃自晚香堂,就该物归原主。忽在途中听到佘山大会被一名乞丐搅乱的消息,不由得与张岱面面相觑。陈继儒虽没有太丢份,但以他江南士林领袖身份,被乞丐当众斥责,即使没有公然指名道姓,却也够灰头土脸了。
张岱也道:“短时间内还是别再去打扰眉公了。我们先回船上去,以防管勋、罗吉甫有事来找我们。”
二人便径直赶来青浦渡口。张岱先跳下车,远远望见渡口边并排停着两艘大船,柳如是那艘画舫竟是比自己的豪华游船还气派,不由得喝一声彩,赞道:“隐娘这艘船快比得上汪然明的‘不系园’了,应该花了不少银子吧?”
柳如是尚是名在乐籍的妓女,本来旁人说这话倒也没什么,但张岱恰好是答应了要为她出钱赎身的人。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重回归家院不久,养母徐佛便将这艘画舫送给了她。其实那时她只要向徐佛求借一些钱,再加上这艘画舫,应该就可以凑够脱籍经费数目。但她却只是徒然接受了画舫的馈赠,根本没有想过就此离开归家院。因为就算离开了青楼,她也不知道要靠什么谋生。对于女子而言,尤其是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倚靠男人是唯一的出路。忽然之间,她倒有些羡慕起那能弹一手好棉花的丁娘子来,有一技之长,能自立养家。
张岱曾听柳如是提过画舫原是恩客送给养母徐佛的,好奇问道:“什么人这么大方,送了这样一艘大船给徐佛?”柳如是道:“徐妈妈不肯说。”
张岱笑道:“如此大手笔,当是对徐佛极为倾心的男子了。我听说张溥跟徐佛交情不错,曾经追求过她,这船也许是张溥送的。不过若是徐佛就此将船转送给你,那张溥可少不得要伤心了。”
他不过是随口说笑,柳如是却陡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徐佛与张溥有过一段往事,这她是知道的。徐佛本人亦对张溥倾慕不已,视其为人间独一无二的伟男子,对他送给她的书信诗稿等,均是惜若至宝。若画舫真是张溥所送,其实隐有同舟共济之意,是一件大大的聘礼,徐佛怎么可能眼睛都不眨地将它送给养女呢?如果不是张溥所送,按徐佛豪爽的性格,是不会接受不喜欢的男子所送的如此大礼。抑或是,她纯粹是为了养女着想,才接受了这艘画舫?如果是这样,送船的男子得知画舫被徐佛转送给了养女,应当会勃然大怒,不立即索回礼物,也该来归家院闹事才对。为什么这些都没有发生呢?
她将心中疑惑讲给了张岱听,问道:“张公子,你是男子,应当更了解男人的心思,你觉得会是谁送了画舫给徐妈妈?”
张岱想也不想,即刻道:“根据隐娘的说法来推测,最有可能的是心仪你的男子送的。”
柳如是道:“那么他为什么不直接送给我呢,而要通过徐妈妈之手?而且假托徐妈妈之名。如果不是适才张公子无意中提醒了我,我根本就不会想到这其中有蹊跷。”
张岱道:“嗯,这确实不合常理。按理说,这人想追求隐娘,送了这么大手笔的礼物,早该出现在你身边,哪有隐姓埋名的道理?”忽改口笑道:“呀,也不见得就隐姓埋名了,你瞧,那不是你的仰慕者吗?”
柳如是侧目望去,却见画舫边有一名少年郎来回徘徊,正是“云间三子”之一的宋征舆。
宋征舆见到柳如 662f." >是回来,大喜迎上来,道:“隐娘去了哪里?叫我好等。”
柳如是道:“我与张公子一道去城南徐阁老赐第看了看。宋公子是从东佘山居过来么?”
宋征舆道:“嗯。我一早就到处找隐娘。管勋说微娘受了伤,你和她在一起,不便见客。后来听说你下了山,宴会散后,我就赶到这里来了。”又问道:“怎么才一日不见,隐娘就憔悴了许多?”大有怜惜关怀之意。又赞道:“隐娘这一身男子打扮真好看。你若是这般站在冒襄面前,他再也不敢称第一美男子了。”
柳如是终究还是少女心性,听对方关怀夸奖自己,大起暖意。
游船上的下人见张岱归来,早已抢过来奉承迎接,均是美婢娈童,鲜衣靓妆。
张岱笑道:“我先回船换身衣服,再来这边探望微娘。你们二位先聊。”
柳如是遂引着宋征舆进来舱中客厅。
闲话了几句,柳如是道:“听说眉公寿筵发生了大事。”宋征舆道:“嗯,被一名叫花子给搅散了,没劲透了。”
柳如是道:“再没有其他的事了?”宋征舆道:“这件事就足够眉公烦恼了。那叫花子分明是有人派来捣乱的,冒襄他们都认为是针对复社,而不是眉公。偏偏那时候张溥先生不在山居,大家伙儿不敢擅自越过眉公出面,不然哪能让一个叫花子出了风头?”
他根本无心细谈佘山大会,又殷殷邀请道:“隐娘虽是为眉公祝寿藏书网而来,然而难得来一次松江,不妨多停留些日子。云间风物甚多,我带你好好逛上一逛。”又特意强调道:“我是本地人,可远远要比张岱兄熟悉这里,准保让隐娘吃好玩好。”
柳如是微笑道:“好啊。我本来就没有打算立即离开松江。”
宋征舆大喜过望,道:“实在太好了。”
二人闲话一阵,直到天色不早,宋府仆人登船相催,宋征舆才恋恋不舍地离去,约好明日再来。
柳如是送走宋征舆,忙上楼来看王微。王微乘坐肩舆下山,受了不少颠簸,又与张岱说了不少话,已感困倦。柳如是便命使女荷衣照顾她歇息,自己与张岱下楼来。忽转头望见他一身崭新华衣,英英玉立,光彩照人,不禁呆住,心道:“张公子这般俊逸如鹤,也堪称是人间美男子了。”
张岱笑道:“怎么样,我这身衣服还算好看吧?这衣领和袖口都是缂丝。”
柳如是道:“张公子就爱炫耀,实在该收敛些,学学眉公他老人家。”
张岱笑道:“眉公是隐于山,我是隐于色,其实都是隐,本质差不多。”
柳如是道:“张公子适才在卧房中朝我使眼色,是有话对我说吗?”张岱道:“嗯。我适才与微娘谈了这艘画舫之事。她与徐佛是好友,竟也不知道是谁所送。不过我倒有个推测,希望不会吓到隐娘。”
柳如是道:“经历了昨晚那么多,我不觉得还有什么事能吓到我。张公子尽管说。”
张岱道:“我猜这画舫……应该是周道登送给隐娘的。”
柳如是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张岱道:“不是我要这样想。是只有这样想,才能解释你所提出的疑点。你自己想想,世间到底有什么人会不求回报地送你一艘大船?还不想让你知道他的名字?”
柳如是虽然不愿意承认,然仔细一想,张岱所言还真有几分道理。
张岱道:“是不是这样?除了周道登外,我还真想不出别人会有这么慷慨大方了。”
柳如是道:“周相公应该不可能,他恨我入骨,差点要当场杀了我。倒是周老夫人……”但转念又觉得不可能。
富贵人家妻妾争宠是常见之事,也常常有侍妾不容于主母或是失宠被逐,但多只是赶出家门,或者转卖为婢,极少有被卖入青楼者。这其实是一种传统男人独霸的心理,哪有男主人愿意将自己用过的女人让给别的男人享用呢?尤其柳如是以处子之身入侍,男主人宁可她死,也不愿意转手给人。周道登认定柳如是与琴师王澜通奸、合谋盗走“一捧雪”等珍宝后,逼问王澜下落无果,本打算将她当场处死,是周老夫人赶来劝阻,称柳如是本是水性杨花的娼妓,败坏门风不足为怪,不如再将她卖回青楼,至少可以收回之前买她的重金。
如果周老夫人怜惜她,甚至暗中送了一艘价值不菲的画舫给她,又怎么会力主将她再卖入青楼呢?送她一笔财物,打发她出周府从良嫁人,不是更好吗?以她当时的处境,她若死在周道登棍棒下,倒也一了百了。但若再次卖她入妓院,实是对她巨大的人身和精神侮辱。她之后一度情绪失控,当真艳帜高张,开始了倚楼卖笑的生涯,实是跟此刺激有关。
如果是因为她回到归家院后以“吴江故相下堂妾”之名打响名头,周府感到羞愧,有意资助她,为何不主动为她脱籍呢?
如此推测起来,周道登和周老夫人都不可能赠送画舫给她。可正如张岱所言,除了周府之外,再没有别的可能的人选。
张岱笑道:“也许世上当真有一位神秘人,一直在暗中默默关怀守护着隐娘。”
听了这话,柳如是不知怎的又想起来陈子龙、李待问和李雯来。与他们相遇时,她看得出他们眼中的情意。但她也知道他们三个,还有宋征舆都不可能送画舫给她。李雯和宋征舆虽然家资富饶,前者没有这等勇气,后者还是个小孩子,大小事务均依赖其母亲。陈子龙、李待问则家境一般,根本没有这等财力。那么,神秘人到底是谁呢?
正好有婢女为张岱送暖笼和酒菜来,他接连忙了两天一夜,实在乏了,便将暖笼和酒菜留下,自己拥着婢女回游船睡觉去了。
柳如是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几筷,便叫小厮勇夫拿了酒菜,送去舱底给艄公白面等人。
勇夫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道:“这都是上等的好菜,娘子当真要送给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吗?”
柳如是不悦地道:“我们一路漂泊,全靠白大叔他们掌舵行船。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说话可别再这么刻薄难听。”
勇夫道:“娘子又不是不知道,白面叔他们几个从心底里瞧不起你。你拿他们当自己人,他们可看你是外人,不过是个出得起钱的雇主罢了。”
柳如是一时不语,只将手放到暖笼上。勇夫和荷衣是养母徐佛送给她的下人,三人早在归家院时就已相识,彼此熟悉。白面和他的徒弟则是从外雇请的,平日倒没什么,相处得也还好,互相之间客客气气。但当柳如是在船上与男子交游应酬时,白面就会明显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来。他看不起青楼女子,心中反感她在船上与男人谈笑风生,这她是知道的。她也没有太当回事,因为有许多比白面身份重要得多的人也一样看不起娼妓。
勇夫又道:“有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娘子,今日白面叔叫荷衣转告娘子,催你早些付上两个月的工钱呢。”
柳如是问道:“咱们还剩多少钱?”
正好使女荷衣下来,忙告道:“给陈老先生买寿礼几乎花光了娘子的积蓄,剩下的只够咱们自己这个月生活费,实在没有多余的来付工钱。”
勇夫恨恨道:“荷衣哀求白面叔多宽限几月,他竟然说,如果娘子这几天还拿不出钱来的话,他就要离开,另谋高就去了。看他的样子,竟是恨不得马上就走。亏得娘子一直对他们师徒这么好,拿他们当自己人,他们却因为一点工钱就出声要挟,所以我才说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柳如是不免又烦忧起来。人活于世,时时得为稻粱谋。哪能人人都如张岱那般好命,生于富贵金窝中,有“十二好”便足以过上好日子。
勇夫见柳如是苦恼,便悄声道:“隔壁船上那位张公子看起来好生富贵,不如娘子先找他借一些。”柳如是摇头道:“不妥。”
经过一日相处,她虽与张岱有些交情,但她却不愿意贸然开口向其借钱。除了有羞耻之心外,还因为她觉得张岱始终没有拿她当娼妓看待,甚至没有在意她的女性身份,他拿她当朋友,尊重她,那么她也不能拿出孤弱女子的做派,以可怜的姿态去向他借钱。因为她一旦开了口,钱能借到,且不用归还,实与乞讨无异。而她不希望张岱看到自己卑微的样子,她还想能继续跟他保持这份难能可贵的平等交往。
勇夫双手一摊,道:“那只能先回去盛泽了。不然白面叔当真带着徒弟离开,我们就只能坐守空船,进退不得了。”
柳如是道:“也只好如此了。荷衣,你跟白面叔说一声,再在松江留个两三日,我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回去归家院后,我会立即设法筹钱付他工钱。”
荷衣应了一声,道:“怕还要问一声微娘子才好,也许她还想在松江多留一些日子呢。”
柳如是道:“嗯,这件事,还是我自己来对微姊姊说吧。”
她亦觉得困倦,正想洗漱后早些歇息,忽听到岸上有人叫道:“隐娘在船上吗?徐三公子来访。”
柳如是忙到窗边一看,外面天色已黑,一名仆人提灯引徐来站在画舫边。
柳如是心念一动,便朝勇夫使了个眼色。勇夫会意,摸索着下了船,问道:“公子是来见隐娘的吗?”
徐来道:“正是。昨日有所唐突冒犯,我今日备了一些薄礼,特来向隐娘赔罪。”
勇夫道:“徐公子客气了。”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那么徐公子有没有带这个?”
徐来见他伸出手来,虚掂两下,不明所以,问道:“这是什么?”勇夫道:“就是这个。”
一旁仆人忙提醒道:“就是银子。”
勇夫笑道:“还是这位大哥聪明。徐公子也知道我家娘子的身份,要上船见她,自然是需要这个的。”
徐来道:“啊,当然带了。我特意备下了。”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递了过来。
勇夫接过来一掂量,足有四十两重,登时笑容满面,收银锭入怀,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公子请上船。”引着徐来进来客舱。
柳如是见到勇夫神色,点了点头,起身迎客,道:“徐公子,请坐。”
徐来道:“隐娘……”见柳如是一身男子衣裳已是惊异,再见到桌上有酒有菜,还有两副碗筷,愈发愣住。
勇夫忙笑道,“隐娘准备了饭菜,本想与微娘子同饮,不想微娘子身子不适,先睡下了。正好徐公子来了,碗筷都是现成的。”
徐来这才释然,憨憨笑道:“果然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能赶上与隐娘共饮,也算有缘。”又命仆人献上一只木盒,道:“这是一幅缂丝,家里下人自己织的,还算精妙,请隐娘笑纳。”
柳如是道了谢,命勇夫收了礼物,又命荷衣为徐来斟酒。
徐来道:“听说隐娘今日到过水西园,可惜我当时人在佘山,不及亲自迎候。管事不知道隐娘是贵客,也多有怠慢,实在抱歉。”
柳如是道:“我和张公子是去借书的。这身衣衫,也是从贵府上借的,还没有向徐公子道谢呢。”
徐来道:“改日我再送隐娘一些衣衫,我们徐家自产纺布,料子还不错。”又道:“隐娘想要看书的话,随时都可以找我。”
柳如是道:“徐公子家中藏书万卷,公子却不大像读书之人。”徐来道:“我自幼好武,文章书法一无所成,唯有武艺还马马虎虎过得去。”
柳如是道:“当今天下不太平,外有女真,内有贼盗,徐公子一身武艺,当可大有用武之地。”
她不过是收了徐来的财物,随口敷衍几句。徐来听了却大为欢喜,举杯一饮而尽,大声道:“如果仗打到江南来,我一定投军杀敌。隐娘,你是我的知己,我敬你一杯。”
柳如是勉强陪了一杯,便推托身子不适。徐来豪气刚生,本想就此与佳人一醉方休,忽见对方起身送客,不免大失所望。然也不好勉强,只请求与柳如是保持来往。
柳如是转头问道:“勇夫,你收了徐公子多少银子?”勇夫道:“两锭各二十两,共四十两。”
柳如是便命荷衣取来剪刀,自行剪下一缕青丝,道:“今日我不大舒服,不能让公子尽兴而归,这一缕青丝,就当是我的赔礼。”
徐来受宠若惊,急忙接过青丝,连声道谢。
柳如是道:“最近几日我有些事务要忙,多半不在船上,徐公子不必空跑。如果十日后我人还在松江,我们再相见吧。”
徐来道:“是,是,全听隐娘吩咐。”依依惜别,这才去了。
勇夫送走徐来主仆,喊狮峰收了舢板,回?来将银子交给柳如是,笑道:“这徐公子傻得可爱,是个名副其实的冤大头。娘子就说了几句话,陪了一杯酒,就赚了他四十两银子。”
柳如是心中并不为喜,将银子交给荷衣,吩咐道:“明早你和勇夫进城去,找家大些的店铺,将银锭换成碎银子,买些日用品。天气冷,得多买些木炭。再付了白大叔工钱,余下先收好。”
经济上的危机暂时解除,柳如是总算心安了些。遂命勇夫和荷衣各去歇息,自己举了灯,提着暖笼出来客舱,预备上楼。却见隔壁游船上华灯高照,仅船头便挂有十二盏灯笼,分两排挂着,在河风中轻轻飘荡,再映着泖湖之水,颇为壮丽。
柳如是摇了摇头,上来二楼,见王微已经入睡,便往火盆中添了一些炭,这才回来自己房中。
船上不比陆地,空间极其有限。即使是柳如是的卧室,亦不算太大,仅有一张卧榻、一套桌椅、一个衣柜,都是必需的家具,案桌还是梳妆和书桌双用。窗口正好朝向张岱的游船,被那两排挂灯一照,不必点灯也是亮如白昼了。她干脆吹了油灯,抱着暖笼坐在窗口发呆。不必刻意多想什么,那些红彤彤的灯笼带来了莫名的暖意,仿若沉浸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
也不知道待了多久,忽觉得船身晃荡摇动,倾向河岸。柳如是本以为是起了风浪,却见对面游船挂灯并没有飘起。她在船上生活了近一年,已算是很有经验,立即觉察到是有人上了船。刚一起身,便听见岸上有人喝道:“谁在那里?”赫然是徐来的声音。
柳如是急忙赶下楼来,却见艄公白面正带领徒弟往船头追赶一团人影。那人影甚是灵活,不知道抓住什么东西,轻轻一荡,便飘到了张岱船上。娇小身躯擦过挂灯时,一身红衣与灯影相照,当真若惊鸿翩鸟。
柳如是失声道:“是红娘子。”
白面问道:“柳娘子认得她?”柳如是道:“照过几面,不算认得。”
白面道:“那柳娘子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柳如是道:“这是张岱公子给她取的绰号。”
游船亦被惊动,僮仆纷纷奔出,搭下舢板,奔来奔去,往全船搜索,游船画舫都找遍了,却再也没有发现红娘子的踪迹。
张岱勉强披衣出来察看究竟,埋怨道:“到底还让不让人睡觉。”又惊见徐来在此,问道:“呀,难道徐兄又是追踪盗贼而来?”
徐来局促道:“不是……我适才来探过隐娘,然后离开……其实并没有离开……”
原来他离开码头后,回忆柳如是的殷殷笑语,一时舍不得离开,便站在渡口河岸上,想多留一会儿。仆人提醒道:“公子站在这里,要是被柳娘子看见,可是不怎么好。”徐来还是不忍离去,干脆让仆人灭了灯笼,在黑暗中驻足凝望画舫。
忽见到船头有人影出现,高高低低,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徐来一时还不明所以,问道:“画舫上的灯不是都灭了吗?又从哪里跑出个人来?”仆人道:“小的亲眼看见这人从岸上上船的。”
徐来道:“怎么可能?我亲眼看到船家收了舢板。岸边距离画舫那么远,总不可能长了翅膀飞过去。你一定看错了。”
仆人辩称道:“旁边船上的挂灯那么亮,小的绝没看错。”
又见那人影摸向客舱,徐府之前已遭过盗贼,徐来这才意识到不妙,奔来码头,大叫了一声。此时艄公白面亦发现有陌生人闯上画舫,赶来捉拿。哪知道对方身手敏捷,迅疾如风,还没近身,就让她逃到隔壁游船上去了。
张岱听了经过,皱眉道:“又是这个红娘子。原来她是在暗中跟踪隐娘,所以我们才会白天在府城中遇见她。”
白面狐疑道:“看这妇人的身手,应该是个飞贼,她跟踪柳娘子做什么?”柳如是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白面问道:“那么柳娘子是什么时候跟她照过面?”
柳如是心道:“如果谈论红娘子,势必牵扯出一线绿、施绍莘先生等人被杀,而佘山五起命案尚未公开,譬如徐来便不知道昨日光顾过水西园的窃贼一线绿已被徐望杀死,多提无益。”便随口敷衍道:“这个说来话长,我也是无意中遇见的。白大叔,你们几位先去休息吧。红娘子露了行迹,应该不会再来了。”
白面皱紧了眉头,嘟囔道:“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飞贼?”自带了弟子下底舱歇息。
柳如是又向徐来道谢,道:“徐公子,多谢你及时发现红娘子上了船,不然还不知道会怎样。”
徐来道:“松江一向很太平的。不知道最近怎么出了这么多飞贼,昨日有两名窃贼溜进我家,今晚这里又有这个什么红娘子。隐娘,青浦渡口实在太偏僻,生活也不方便,你若不嫌弃,不如先搬去水西园住。”
柳如是是娼妓身份,如何能毫无缘由地搬入非亲非故的男子家中,不然也不会与王微一道离开晚香堂了,便推谢道:“我还是留在船上的好。况且张公子的游船也在这里,我们人多,不会再有事。夜色已深,徐公子还是早回吧。勇夫,送徐公子下船。”
徐来无可奈何,只好道:“张兄,隐娘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你多照应些。”
张岱道:“徐兄放心,那红娘子惊扰了我的好梦,我可不会让她再来一次,我会派人昼夜巡视的。”
徐来道:“有劳。我也会告知巡检司,青浦渡口出了飞贼,请他们派人来巡防。”这才拱手辞去。
柳如是引张岱进客舱坐下。王微亦被惊动,扶了荷衣下来,惊问发生了什么事。
柳如是遂大致叙述了经过,告道:“我们原以为红娘子在佘山杀了人,不立即离开逃命,是因为还有未完成的任务,譬如对复社中人下手。现在看来,她是在针对我。”
张岱道:“可隐娘跟红娘子无冤无仇,甚至你还从冒襄手里救过她。在东佘山居拆穿她身份的也是旁人,跟你无干。她老跟着你做什么?”
王微沉吟道:“会不会是因为隐娘到西佘山居时见过一线绿,红娘子想杀她灭口?”
张岱摇头道:“这应该不可能。隐娘连红娘子本人的容貌都见过了,微娘你也见过她两次,东佘山居不知道多少人都见过她了。”
柳如是道:“也许她想为一线绿报仇,将相干的人都杀掉。”
张岱道:“她已经杀了施府门仆和徐望,如果还想继续为一线绿报仇,下一个该去找阮大铖才是。”
勇夫忽插口问道:“我听了半天,都有些糊涂了。娘子是说,刚才来的女飞贼红娘子,跟昨日到过画舫的什么一线绿,其实是认识的,对吧?”
柳如是道:“对,他们都会同一种轻身功夫,应该是同门。”
勇夫道:“会不会之前的那个窃贼……就是那个一线绿什么的,落了什么东西在船上,红娘子其实是来寻回东西的?”
张岱道:“呀,还真有这个可能,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当真,隐娘,你手下一个小厮,都如此了得。”
藏身也好,藏物也好,底舱是最合适的选地。柳如是因怕艄公白面等人已经歇息,便让勇夫先下去看看。
不一会儿,勇夫就回来客舱,拉上舱门,低声道:“不对劲儿,太不对劲了。我下去的时候,面叔和他的徒弟们正围坐商议着什么。一见到我,便立即住了口,只警惕地看着我。那种表情,就好像是他们正在偷什么东西,被我当场捉了个正着似的。”又道:“这还不是最奇怪的。”附到柳如是耳边,道:“然后面叔就对我说,工钱的事不要紧,没钱也不要紧,他平日受了娘子许多恩惠,该留下来帮娘子一把。”
柳如是闻言,便与勇夫一道出来舱外,低声问道:“是不是白大叔看到你收了徐三公子的银子了?”
勇夫道:“怎么可能?徐三公子上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况且我办事,你放心,娘子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让旁人见到收银子的事?”
柳如是道:“那就奇怪了。”
勇夫道:“我也说奇怪呢。白天他还是恨不得要立即离开的样子,晚上就换了一副面孔,主动提出不计工钱也要留下来。所以我想,是不是他们师徒也猜到一线绿遗落了什么财物在船上,正在商议要如何处置?又或者是他们早已寻到了财物,所以才一心想离开娘子,却不料今晚红娘子找上门来。隐瞒赃物,与盗窃同罪。他们担心事情败露,不得不主动提出留下来?”
柳如是想了想,先回舱将勇夫的一番话说给了众人听,工钱之事也未隐瞒。
张岱道:“勇夫分析得有理。这里面确实有一些难以解释之处,真相如何,最好还是看白面自己怎么说。”
柳如是便命勇夫请白面上来客舱,客气地道:“适才飞贼闯入,让白大叔受惊了。”
白面目光闪动不止,显有浓重的疑虑之心,只道:“好说,好说。”
柳如是道:“我们推测红娘子是为失落的财物而来。”白面道:“这俺知道。”
柳如是道:“白大叔早已经知道了。”白面自知失言,忙道:“俺是瞎猜的。”
柳如是道:“那么昨日白大叔捉住一线绿的时候,可有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奇怪之处?”
白面道:“当然,不然俺也不会……啊,不是,俺是说,一线绿是个飞贼,他跑来船上很奇怪。之前勇夫也说过,无论往哪个方向逃走,都比南面的渡口要有利得多,偏偏他跑到这里来,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吗?”
张岱道:“这一点,一线绿已经当面向他的雇主解释过,称是天幕阴沉,山水茫茫,他慌乱之下难以辨明方向,随意乱跑,才到了渡口。”
白面道:“张公子还认得一线绿的雇主?是谁?”张岱看了柳如是一眼,道:“是我的一个朋友。其实他只是爱书,雇一线绿潜入徐府,也只为了盗书。”
白面点点头,也不再多问。
柳如是又问道:“白大叔可有在舱底发现什么?”
白面立即警觉起来,问道:“发现什么?”
他如此反应,旁人不免疑心更重。张岱不似柳如是那般要顾全对方面子,遂直言道:“一线绿遗落的财物。也就是今晚红娘子光顾画舫的目标。”
白面讶然道:“是这样吗?那俺还真没发现,得好好找一找。”转身便出了舱门,往底舱赶去。
柳如是忙朝勇夫使个眼色,勇夫会意,忙紧跟下去。
张岱道:“勇夫脚上不方便,我也下去看看。”带着两名僮仆跟了过去。
柳如是道:“微姊姊怎么看这件事?”王微道:“白大叔的确有些古怪,像是隐瞒了许多心事,但他适才的反应不似作伪,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一线绿有财物藏在船上。”
白面从一线绿手中救过王微性命,她不愿意背后说他闲话,遂又道:“白大叔性子爽直,不像是见财起意的人,或许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准。”
柳如是道:“我同意微姊姊的看法。我们先等一等,也许一线绿真遗落了财物在船上,而白大叔他们师徒根本就不知情。”
只听见船底“咚咚”作响,显然是白面等人在翻找物事。过了两刻工夫,勇夫等人才上来,摇了摇头,示意并没有发现。
张岱更是道:“白面师徒都已经收拾好了包裹行囊,看样子确实打算离开隐娘了。但我趁他们不备,亲自上前摸过,行李中并没有什么财物。”
使女荷衣道:“昨日船一到渡口,面叔还命徒弟上岸采买生活用品,为船上补充物资,钱都是他自己出的,为什么今日突然就变了一个人呢?”
张岱道:“他们师徒连行囊都收拾好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分明是准备离开隐娘了,工钱只是个借口。”
柳如是却是百般不解。她因自己出身卑微,对待下人素来友善,对白面师徒更是尊敬有加,却不明白对方为何一声不响地准备离开自己。
勇夫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昨日在船上捉住了一线绿之后,我和荷衣本来主张将他送官,或是送交徐府,是白大叔称没有搜到赃物,不好处置,要等娘子你回来再说。一线绿本来被结结实实地绑在柱子上,却不知道怎么挣脱绳索逃走了。白大叔最先发现,立即追了出去,结果当然没追上。当时我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名堂。”
柳如是沉吟道:“白大叔并没有提过追赶一线绿之事,只是说对方逃走了,来东佘山居是为了告知我经过。也许因为一线绿上了佘山,白大叔误以为他来了东佘山居,所以赶来通知我。白大叔到宝颜堂时,正好遇到一线绿要杀微姊姊,所以立即出手打伤了他。后来一线绿被人掐死,白大叔又正好在场,他不好说出追赶一事,只能说是来找我的。”
勇夫道:“咦,听了娘子这番话,我倒愈发怀疑面叔来。会不会是一线绿被绑在船上时,表示要用钱财贿赂面叔,所以面叔才有意放走了他?”
柳如是道:“这应该不大可能吧。果真如此的话,白大叔为何一发现一线绿逃走就立即去追赶呢?”
张岱道:“也许白面不是去追赶一线绿,而是要跟着他去取许诺的财物,结果半途被他给溜了。白面大概也听过宝颜堂有无数珍藏,见一线绿上了佘山,料想他必是有所图谋,遂直接赶来宝颜堂,虽然是误打误撞,但却真的跟一线绿撞上了。”
勇夫道:“呀,是不是面叔下手杀了一线绿?娘子不是说他是被人掐死的吗?”
柳如是与张岱相视一眼,虽没有回答勇夫的问题,但胸口却均是“咯噔”一下,均心道:“不错,白面的杀人嫌疑,可比其他任何人要大多了。”
之前他二人都认为是锦衣卫密探徐望杀了一线绿,但其实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徐望掐死一线绿,也没有任何物证表明是红娘子杀死了徐望。只是因为徐望突然被杀,而暂时没有别的动机和嫌犯,红娘子与一线绿又是师出同门,遂认为这两起杀人案之间有紧密关联。如果是徐望杀了一线绿,红娘子又杀了徐望为一线绿复仇,便能顺理成章地解释两起命案前后发生的缘由。但这其实只是纯粹的逻辑上的推测,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物证,即使官府逮捕了红娘子,不能用刑逼迫她招供的话,也无法以这一套推测对其定罪。
再回到白面身上。他与一线绿之间的种种纠葛、疑点已为勇夫道出,到宝颜堂十之八九是追踪一线绿而来,而不是他所声称的来寻柳如是。但他及时从一线绿手中救下王微却是真的,他甚至来不及将王微扶进房中,只匆匆脱下棉衣覆盖在她身上,便赶去追踪一线绿,足见捕捉对方心情之急切。
最终白面在山坡竹林边堵住了一线绿,单手扼住对方脖颈,逼他履行诺言,交出财物,结果却失手掐死了他。而白面之所以急于离开柳如是,正是因为他心虚,想早日脱离佘山这个旋涡,所谓拖欠工钱之类,仅是个借口而已。
这前后经过水到渠成,远比徐望杀人更有说服力。要验证这一点也不难,只需拿徐望和白面的手与一线绿颈中瘀痕做比照,即可真相大白。
那么今晚红娘子光临画舫,只可能有两个理由:第一,红娘子以为一线绿落了财物在船上,她赶来寻回;第二,红娘子已从昨晚经过情形中猜到白面才是杀死一线绿的凶手,她是为了复仇而来。
从昨晚东佘山居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来看,红娘子应该事先并不知道一线绿会出现在佘山。她见到一线绿时,对方已是死人,所以她应该不知道他手上窃得了什么财物、又藏在哪里。如此,便只剩第二个理由了。
这内中推测虽然繁复,但柳如是只在瞬间便明白了过来,一时沉默不语,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张岱扬了扬手,叫道:“来人,去游船上多叫些人过来。”言下之意,是要多叫人手,将白面师徒拿下送官了。
王微忙道:“不,不要。张公子,请先听我一言。白大叔虽然脾气不大好,却为人耿直,我绝不相信他会被一线绿收买,又因为索财不得而杀死了对方。”
张岱道:“白面从一线绿刀下救了微娘,你心存感激,这我是知道的。”
王微道:“不,不全是这样。隐娘,你与白大叔相处日久,远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你觉得他是会被盗贼用财物收买的人吗?”
柳如是回想起每每她与达官贵人饮酒作乐时白面的不屑神情,叹了口气道:“微姊姊说得极是。张公子,你先请回船歇息,这里由我处置。”
张岱道:“可万一……”
柳如是道:“张公子放心,不会有事的。公子请先回船,明早我还会派人叫公子起身,一道观赏泖江日出的盛景。”
张岱见她坚持,也不便再多说,遂引了僮仆自去了。
柳如是又命荷衣扶王微上楼歇息,自己带了勇夫下来底舱。白面师徒果然没睡,围坐在灯下,见到柳如是下来,一齐站了起来。
柳如是道:“不好意思打扰几位休息,我有几句话想当面问白大叔。”白面道:“柳娘子有话直说,不必客气。”
柳如是道:“那好,我就真的不客气了。白大叔,是你有意放走一线绿的,对不对?”
白面瞪大了眼睛,意外之极。那意外,只是单纯的料想不到,意外对方竟知道了真相。
狮峰见师傅窘迫不答,忙插口道:“柳娘子这不是凭空诬陷吗?我师傅可是跟一线绿什么关系也没有。”
柳如是道:“我只是随口问一问,并没有到官府控告,因而不算是诬陷。”又问道:“白大叔其实是因为追踪一线绿才到了宝颜堂,对吧?”
白面惊奇道:“娘子是怎么知道的?”
勇夫插口道:“娘子非但知道你是为一线绿才到东佘山居,还知道是你杀了一线绿。”
白面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双手拳头紧握。那一刹那,柳如是几乎以为他会立即冲过来袭击自己,不免有些后悔,后悔适才不该冒失将张岱等人赶走。
勇夫也以为白面恼羞成怒了,转身就往楼梯口奔去。他脚伤未好,行动不便,刚跑出几步,就被狮峰赶上,一把抓住右臂,反拧到背后。
勇夫“哎哟”一声,道:“放手,快放手。使那么大力做什么?”
柳如是忙道:“白大叔何必如此?我说过了,只是有几句话想当面问清楚,并无恶意。”
白面点点头,示意徒弟放开勇夫,道:“柳娘子的问题俺无法回答。听起来,柳娘子倒是在为一线绿被杀抱屈,一心想要找出凶手。”
柳如是道:“抱屈未必,找出凶手也不是我的事。东佘山居出了五起命案,我和白大叔都曾在命案现场,是关键证人,明日必然有官府的人到来。还望白大叔好自为之。”说完这几句话,便带了勇夫离去。
白面一言未发,脸色由黑转红,诡异之极,却没有出手阻拦柳如是。
上来客舱,勇夫问道:“娘子是在提醒面叔快些逃走吗?”柳如是道:“你话总是那么多。”
得到王微提示后,她仔细回想白面平日为人处世,也不认为他会受一线绿的贿赂而私下放人,又因得不到财物而杀人。但适才当面对质时,白面是那样的反应,却不由得她不信了。也许一线绿承诺给白面的并不仅仅是财物那么简单,而是某样他难以拒绝的物事。
勇夫道:“..如此,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们师徒?面叔可是放走了一线绿,后来的杀人案不是都因此而起吗?”
柳如是道:“你又没有证据证明白大叔真的受了一线绿贿赂。”
勇夫道:“可娘子也认为是他杀了一线绿啊。”
柳如是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去睡吧。”
勇夫嘟囔道:“也许我刚才不该多嘴说娘子已经知道是面叔杀了一线绿,说不定今晚他们师徒还会杀咱们灭口呢。”
柳如是听了,心中也不以为意。她不是完全没有此种担忧,只是觉得这是她作出的选择,理该承担后果,索性就不去管了。回来房中,伸手往怀中一摸,那卷 href='2205/im'>《金瓶梅》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第八章 濛濛绿水,伤心无际
刹那间,红霞满天,瞬息万变,灿若云锦。万道霞光在水面上闪闪抖动,红光潋滟,散金碎银,美不胜收。远近山峦相叠于烟芜云树之表,泖河如带东迤,下视平野,襟怀洒然。虽没有泰山日出那般“山耸天止”“一日千里”的万钧气概,却也是烟霞变幻,气象万千,景色奇丽无比。
回首江云泪几双,酒空金盏在他乡。
穷途自合亲情断,幽恨那堪世事忙。
两岸草花秋寂历,一船烟月夜凄凉。
不知身是孤飞鸟,犹误题笺寄孟光。
——王彦泓《江上》
次日一早,柳如是刚刚醒来,便听到外面有惊叹之声。泖江朝暾亦是著名美景,她听到使女荷衣的声音,又见红影映窗,以为太阳已经升起了,急忙披衣出来。却见东方才刚刚露出鱼肚白,所谓红影,只是旁边游船的挂灯。
但确实有令人惊叹的奇景。就在南边不远处,停着一艘硕大无比的游船。张岱和柳如是的私船各自不小,已是游船中之翘楚,那大船却如两者加起来那么大,可谓生平仅见。
柳如是心道:“久闻江南游船以杭州富商汪汝谦的不系园和随喜庵为最。不系园舟名为眉公亲题,取 href='1887/im'>《庄子》‘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之典,莫非就是这艘大船?只是我昨晚睡得太死,竟不知道这船是什么时候停过来的。”
张岱也匆忙起床,赶了过来,一见到那艘大船,亦是惊叹不止,道:“想不到江南之地,还能见到这么大的海船。”
柳如是道:“这是海船?”登时醒悟了过来,道:“这一定是郑芝虎带来的大船了。”
张岱道:“虽然没有挂上郑氏令旗,不过这等气势,应该是他家的没错。”又笑道:“这家人到底是海盗出身,这样一艘大船开来渡口停靠,我手下人竟是一点都没觉察到。也许是他们半夜偷懒去睡觉了,回头要好好责罚他们。”
柳如是道:“这不能怪他们。岸上有兵卒巡逻呢,何必多耗费人手力气。”
转头望去,果见渡口有数名全副武装的兵卒来回游弋,却是巡检司的兵卒。应该是徐来昨晚离开后,通知了巡检司,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请巡检调派了人手在青浦渡口一带巡逻。
张岱笑道:“看起来,我们的徐三公子对隐娘可谓十分用心了。”
柳如是一字一句地道:“我离开周府后,曾指天发誓,不再嫁作人妾。”
张岱听了这话,笑容蓦地僵住。柳如是以为他会赞许自己的志向,抑或是劝慰放宽心境,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
只转过身去,与她并排立在晨风中,默默凝视着东方。
地平线上已露道道金光,五彩斑斓。一会儿,便有旭日冉冉升起。刹那间,红霞满天,瞬息万变,灿若云锦。万道霞光在水面上闪闪抖动,红光潋滟,散金碎银,美不胜收。远近山峦相叠于烟芜云树之表,泖河如带东迤,下视平野,襟怀洒然。虽没有泰山日出那般“山耸天止”“一日千里”的万钧气概,却也是烟霞变幻,气象万千,景色奇丽无比。
忽听得隔壁大船上有人声道:“这里日出的景致美则美矣,却是小家子气,比海上日出差远了。小时候我大哥曾教我背过一首诗:‘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大概就是这个模样。”正是郑芝虎的声音。
有女子应道:“这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咏初日》。”正是江南名妓林雪。
郑芝虎笑道:“不错,正是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时题壁之作。”
“千里送京娘”是一桩典故。赵匡胤未发家之时,游走江湖,惩强罚恶。一日,他路过清幽观,意外发现了被囚禁于暗室的赵京娘。赵京娘年方十七,山西永济人氏,随父烧香还愿时遭劫,被强盗带来清幽观,锁于暗室之中,供其夜间淫乐。赵匡胤得知经过,遂拔刀相救,决定千里送赵京娘回家。一路上,赵匡胤对京娘体贴关怀。为同行方便,二人结为兄妹。途经武安门道川,京娘晨起,临渊梳妆,向赵匡胤诉说爱慕之情。是时,一轮朝阳喷薄欲出,赵匡胤踌躇满志,婉言回绝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千里相送,今若就私情,与那个响马何异?况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遂作《咏初日》诗题于壁。后来京娘与赵匡胤言情的地方,变成一座美丽的湖泊,人们将其称为“京娘湖”。
此番郑芝虎来松江,亦是千里护送林雪,颇有古人仗义风范。唯一不同的是,二人未结为兄妹。
林雪却似未听出弦外之音,只道:“我还是最爱唐诗人张()之《登单于台》,‘白日地中出,黄河天外来’,堪称唐诗壮浑之冠。不过却是塞外之景,与郑公子所见海上日出又大不相同了。”
郑芝虎笑道:“我是个粗人,不像娘子这么博学多识。不过将来有机会,娘子一定要去海上看看。”林雪道:“那是自然。”
林雪原是福建人,但沦落风尘后在杭州扬名,其西湖居处名“听雪轩”,堂匾为当世书画大家董其昌所题。张岱长年寓居杭州,曾在富商汪汝谦的不系园上见过林雪几次,对其美貌风姿颇为倾心,只是听说汪汝谦亦爱她入骨,遂未努力追求。此时见她立于船头,衣带飘飘,天姿灵秀,意气高洁,大有姑射仙子冰雪风韵,不由得怦然心动。不过碍于她正注视日出景致,身边又有郑芝虎这等朝廷红人陪伴,不便招呼。转过头来时,见柳如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面色一红,自我解嘲道:“我是个有名的风流公子,隐娘是知道的。”
柳如是道:“嗯,林雪林天素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这等嫦娥仙子一般的女子,任谁也会心动。不过我听说她倾心于富商汪汝谦,可是真事?”
张岱道:“林雪在西湖的住所听雪轩一直由汪汝谦出钱供养,这是真事。汪汝谦对她倾心爱慕,这也是真事。但林雪到底属意于谁,没有人知道。”又叹道:“女人心,海底针啊。”
柳如是道:“林雪应该是心性清高傲气的那种。”
张岱道:“你没见到眼下她正和郑芝虎一起观赏日出吗?据我所知,郑芝龙虽然娶了位日本夫人,郑芝虎可还是未曾娶妻生子呢。论权势,他纵横海上无敌手,从东洋到西洋。财富呢,也不在汪汝谦之下。”
柳如是道:“怎么什么事到了你们男人眼中,就变得那么俗气?你怎么知道林雪是为了谁的钱、谁的势?她不过是想找一个相知相许的知心爱人罢了。”
张岱笑道:“不俗气,她愿意嫁给街边卖字画的商贩吗?知心爱人,你觉得郑芝虎能和她相知相许吗?”
林雪既是美女,亦是才女,工书善画,画笔秀绝,临摹古画能以假乱真。传闻其所仿的董其昌画册,连董其昌本人也不能分辨,足见其绘画功力之深。而郑芝虎虽然成了大明将军,究竟还是海盗出身,除了同是闽人之外,与林雪共通之处极少。确实如张岱所示,这二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成为知音的。
张岱又道:“她也俗,我也俗,人人都俗。你瞧张溥如何了得,真正的人中之杰,还不是为了权势不择手段,不惜与锦衣卫这等臭名昭著的势力结交。人生到世上,就是俗的。眉公称‘白日不落,红尘更深’,其实就是这个道理。”一时说得兴起,又问道:“那么隐娘的心思到底如何呢?现在看起来,李待问、徐来、宋征舆三人都对你有意。不过按照隐娘新定的择偶标准,李待问、徐来均已娶妻,自行出局,便只剩下宋征舆一人了。”
柳如是默然不语。不知怎的,她又回想起前晚与陈子龙一道在清微亭赏月的情景。在经历了那么多可怕骇人的事件后,她于耿耿难寐中遇见了他。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带给她一种细密厚实的情愫,那是她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勇夫忽扶着楼梯上来,叫道:“娘子,怪事。”
柳如是皱眉道:“又出了什么事?”勇夫道:“面叔他们人都还在呢。”
张岱道:“咦?确实是怪事。隐娘应该已经暗示过白面,我们已经发现是他杀了一线绿,他如何没有连夜逃走?”
柳如是起初也觉奇怪,但转念又想道:“白大叔前晚当场阻止了一线绿继续害人,微姊姊就是证人,就算真是他杀了一线绿,他也可以说是为民除害。只要没有指证他收受一线绿贿赂的证据,他应该能免于被官府追究。大概他心中有底,所以决定留下来。”
想到此节,不免心中又有了疑点。一线绿先后杀了陈府仆人和施绍莘,正要对王微下毒手时,为白面所阻止。有了这个前提,就算白面杀了一线绿,他也有正当理由,完全可以当场正大光明地承认,为什么前晚被柳如是、张岱意外撞见时,要矢口否认是他杀了一线绿呢?
张岱道:“对于普通人而言,取人性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大概也是白面的第一次,他不愿意承认、不愿意面对,也算是人之常情。”又道:“我们简单吃点东西,这就动身出发吧。”
柳如是道:“去哪里?”张岱道:“那卷 href='2205/im'>《金瓶梅》的事不是还没了结吗?该归还给原主人了。”
柳如是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张公子,那卷 href='2205/im'>《金瓶梅》被我弄丢了。”
张岱惊道:“丢了?什么时候的事?”柳如是道:“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昨晚临睡前脱衣才发现的。”
张岱道:“是你自己不小心弄丢了,还是被人偷了?”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被人偷走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张公子该知道的,我大部分时间都跟你在一起,并没有陌生人靠近过我。”
张岱沉吟道:“这就不好办了。”
柳如是道:“但不管怎样,还是要给眉公一个交代,总不能不了了之。”
二人遂吃了些粥菜,往东佘山居而来。正好在山门之处遇到管家管勋。
管勋道:“二位来得正好,我正要派人去寻你们呢。方知府留了话,要劳烦二位去一趟松江府衙,做一下笔录。不过不急,可以午后再去。”
张岱道:“命案的事怎样了?”管勋道:“你们走后,我跟罗吉甫商议了一下,即将东佘山居发生五起命案之事告知了方知府。方知府惊讶极了,但也嘱咐我等不可声张,只暗中派心腹下山调集人手,命差役悄悄封锁了宝颜堂和西佘山居。旁人不知道究竟,以为差役上山只是来保护知府等地方官员。本来我还想请罗兄去寻二位来帮忙,但很快又发生了乞丐闹堂事件。送走宾客后,方知府留了下来,亲自坐镇指挥勘验,仵作负责验尸,书吏负责记录现场情况,一直忙到后半夜,才抬了尸首回府衙去了,应该是天快亮时进城的。”
张岱道:“那闹堂的乞丐呢?”管勋道:“方知府审问后认为他只是书生意气,加上眉公求情,就将他放走了。”
原来佘山大会被一名乞丐搅散后,陈继儒拂袖去了后堂,乞丐则被松江知府方岳贡下令扣住。因不知道乞丐到底是什么来头,方岳贡也不敢太无礼,只好言问他姓名来历。
乞丐倒也坦率,自称姓陈名申,是黄州生员,本是慕名松江人文昌盛,名宦辈出,来此游览向学。然而到本地后,发现云间民风浮华奢靡,国家危机深重,这里却人人奢靡,醉生梦死,只知享乐。而名门公子,不是忙着宴游酬唱,就是声色犬马,不由得大失所望。刚好他住宿的客栈的厨子因烧得一手好菜,被临时请去东佘山居为陈继儒寿筵筹备菜肴,他本就对陈继儒以山人自居、却与权贵交往不满,遂一怒之下装扮成乞丐,上山捣乱。
方岳贡原跟众人想法一样,以为陈申是受某别有用心者指派,有意来佘山胡搅蛮缠的。陈继儒虽然名声巨大,然其与世无争,不会跟人有利益冲突,但其寿筵上名流如云,尤其是东林、复社,更是借寿筵之机在佘山集会。如果陈申是针对他们而来,那么背后指使者多半是当权者。
当方岳贡听说陈申只是一时愤慨而为之时,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正好陈继儒派人来为陈申说情,便已无追究之意。但还是有意问道:“你指责宴会上人多是不关心国家、不关心苍生之辈,你自己还不是只知逞口舌之利,对国家、对百姓,又有什么作为呢?”
陈申慨然道:“学生不仅能以口舌警世,且能以之退敌。”方岳贡微微一笑,遂放他离去。
后陈申果然意图以口才报效朝廷,在实力最强的义军李自成和罗汝才之间游说离间,企图“以口舌令二贼相图,可并灭也”。陈申先去投奔李自成,告知道:“罗汝才必将谋变。”李自成不信。于是陈申又去投奔罗汝才,劝其将军马按照良劣烙印,方便识别调遣。罗汝才同意,任命陈申主办这件事。陈申先挑选了一群马,烙上“左”字,又赶去告诉李自成说:“罗汝才与明将左良玉暗通,马用左字为号。”李自成派人侦察,得知确有马烙“左”字之事,勃然大怒,派军袭杀了罗汝才。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张岱听了,嗤笑道:“这陈申就是个口舌之徒。指责旁人错处何其容易,真要自己设身处地去做,又何其难也。”
柳如是不见罗吉甫,问道:“罗公子人呢?”管勋道:“他接连忙了两个晚上,好友又被杀,身心俱疲,我安排他在山房歇息。怕是还没起身。二位不妨先坐一坐,我派人去看他醒了没有。”
柳如是忙道:“不必了。其实我们是来找眉公的。”当即说了 href='2205/im'>《金瓶梅》书卷一事。
管勋皱眉道:“这件事,二位得当面问眉公才好。”遂引着二人进来。
陈继儒人在顽仙庐中,虽则江南士林瞩目已久的佘山大会一时风流云散,但似是对这位刚过完七十五岁生辰的老人影响不大。管勋引着张岱、柳如是进来时,他正与老友汪汝谦说话,时闻欢声笑语,足见其人通明豁达。
汪汝谦,字然明,号松溪道人,原是歙县富商,后因慕杭州西湖之美景,遂迁居于此。其人“贾而好儒”,在西湖建造了许多别墅和画舫,以西湖主人自居,与往来西湖之上的众多名流雅士结交,天下名士如钱谦益、陈继儒、董其昌等均与其交游酬唱。他还为一些名媛才姝提供居处,如名妓杨慧林、林雪等,由此得了“黄衫豪客”的雅号。
柳如是久闻汪氏大名,今日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其本人,虽然年纪已然不轻,却因保养得体,看起来还是中年人模样,风度翩翩,没有商贾者的丝毫俗气。
汪汝谦一见柳如是等人进来,便起身笑道:“张岱小友,你身边的这位佳丽是谁?”
张岱忙为二人引见。汪汝谦道:“啊,原来是隐娘。”
陈继儒道:“汪公可别小看这位隐娘,她的才气,可称绝伦。”汪汝谦道:“隐娘这么小年纪,连眉公都亲口夸赞,了不得,了不得。”
他见管勋神色,料想张、柳二人有事来访,便起身告辞,又殷殷邀请道:“隐娘一定要到杭州来,好让汪某有机会一尽地主之谊。”
柳如是对汪汝谦印象很好,当即点头应允。汪汝谦这才拱手辞了出去。
管勋又命厅中侍奉的仆人退下,自己也跟着退了出去,掩好大门,只留张岱、柳如是在房中。
陈继儒虽然好奇,但还是颇为平静,呵呵笑道:“小管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如此阵仗,想来二位要谈的事不简单。”
柳如是便大致说了书卷 href='2205/im'>《金瓶梅》之事,又道:“徐三公子称他府中的原本完好无缺,另一套已毁于大火,却不知道如何多出了这一卷原本来。我既已弄丢了书卷,本不该再来叨扰眉公,但若不能给一个交代,又觉内心有愧。”
陈继儒道:“昨晚管勋已对老夫说了 href='2205/im'>《金瓶梅》之事,我还以为是窃贼盗自徐府。想不到会再起波澜。正如管勋所言,当年的手抄本有两套,一套给了董其昌董兄,一套送给了徐府。别无三套。”
他既然再次间接否认拥有 href='2205/im'>《金瓶梅》原本,以他的人品,足以取信天下人。
柳如是道:“如此,我便明白了。多谢眉公。”
陈继儒叹道:“你们本是老夫的贵客,却在这里遭遇了那么多可怕的事,实在是对不住。古语有云:‘是非不到钓鱼处,荣辱常随骑马人。’但似乎老夫这方钓鱼处也不能置身于是非之外。”
柳如是见对方面露极深的倦色,料想他昨夜未眠,今早又起来会客,略略安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出来顽仙庐,柳如是道:“这件事越来越奇怪了。”
张岱道:“没什么奇怪的。眉公既然亲口说当年只有两套手抄原本,那么便真的只有两套。徐来家中的那套就不说了,另一套据称是毁在万历末年的民抄董宦事件中。如果那套原本并没有完全毁于大火,而是有几卷被什么人趁乱得到了呢?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一线绿身上会掉出一卷原本 href='2205/im'>《金瓶梅》来。”
柳如是道:“这点我也有想过,有可能是董其昌那套原本还有几卷留在世上。但张公子不觉得奇怪吗?一线绿本是受雇去徐府盗书的,未能得手也就罢了,他到宝颜堂行窃时,身上反而掉出一卷 href='2205/im'>《金瓶梅》原本来。”
张岱道:“原来隐娘说的奇怪是指这件事。不错,太奇怪了,完全不合情理。”
柳如是道:“我有个想法。那一线绿原是个江湖卖艺的,应该不识字,对吧?阮大铖雇请他去徐府盗书,就算给他描述了 href='2205/im'>《金瓶梅》的样子,但徐三公子说,水西园中藏的几套书除了刻本之外,还有后来仿抄原本的赝本,一线绿又如何能分出真本和赝品呢?”
张岱道:“隐娘的意思是,有可能是阮大铖给了一线绿一卷 href='2205/im'>《金瓶梅》原本作比照?呀,还真有这个可能。”
柳如是道:“一定是阮大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董其昌宅子中流传出来的 href='2205/im'>《金瓶梅》,但残缺不全,所以雇请一线绿去徐府盗取所缺的书卷,还给了他一本原本做比照。”
张岱道:“这么解释,倒是通了。”但还是觉得不妥,又道:“一线绿被隐娘的艄公白面抓住后,并没有从他身上搜出赃物,大约是事先藏在了什么地方。但他逃走后,去西佘山居找阮大铖时,就该将这卷 href='2205/im'>《金瓶梅》归还才对啊。以阮大胡子的为人,怎么可能不当场收回如此珍贵的书卷呢?”
柳如是蓦然得到了提示,道:“不错不错,这是一处重大破绽。如果 href='2205/im'>《金瓶梅》是在一线绿身上,那么他早该在西佘山居时就归还给阮大铖。他是在见过阮大铖之后才来东佘山居,那时候身上应该已经没有了书卷。”
张岱道:“也就是说,书卷不是一线绿身上掉出来的。在我们赶到之前,另外有人到过晚香堂。而这个人跟阮大铖和一线绿都毫无干系。”
柳如是道:“书卷是掉在微姊姊身边,似乎应该是这人在俯身查看她伤势落下的。”
张岱道:“从微娘受伤后晕倒,到我们赶到宝颜堂,中间隔了一段时间。也许是某位溜进宝颜堂观赏碑刻的宾客,他听到动静,进去中院查看,发现死了一人、伤了一人,骇异之下,生怕惹事,所以大致看了一眼就赶快走了。如此,要找到这人可就难了。”
柳如是道:“也许不难。这么珍贵的书卷丢了,这人不急着回来找吗?”张岱道:“啊,还真是。这人一定回来过宝颜堂。”
柳如是道:“但从前晚到寿筵开始,绝大多数人都在晚香堂,进过宝颜堂的人寥寥无几。昨日宝颜堂又被差役当作命案现场封锁,他更是不可能再进去了。难道失落书卷的人就是这寥寥几人中的一个?”
张岱道:“除了下人外,就只有我,隐娘你,微娘,李待问,罗吉甫,管勋,徐来,还有一个徐望。你觉得谁的可能最大?”
柳如是沉吟道:“我和张公子,还有微姊姊可以直接排除。徐来当晚不在东佘山居。我们在山坡竹林边撞见白大叔时,李待问几乎是前后脚赶到,也不可能。管勋身为山居管家,寿筵在即,事务繁琐,无论如何是没有闲暇到宝颜堂观摩碑刻的。那么就只有罗吉甫和徐望了。这两个人中,我选……”
忽见到一名仆人引着荷衣过来,忙迎上去,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荷衣道:“娘子快些回去,出了大事了。面叔他们和旁边大船上的人打起来了。”
柳如是吃了一惊,忙请仆人向管勋交代一声,说晚些会去松江府衙,自己则和张岱赶下山去。
路上,荷衣大致说了经过:原来是白面大徒弟狮峰挑的头。隔壁大船上有人过来借东西,他打听到船主是郑芝虎后,立即发了疯一般,将来人推入河中。随即操起鱼叉闯上大船,见人就打。很快被人制住绑了起来。白面一看徒弟被打得头破血流,火冒三丈,带领剩下的三名徒弟,操起家伙就过去救人。王微努力叫喊也无法阻止,见大事不妙,忙叫荷衣来东佘山居叫柳如是和张岱回去。
张岱忙问道:“我船上有那么多人,他们没赶过去帮忙吗?”荷衣道:“公子船上的人也都赶过来了,但只是劝阻喊叫,没上前动手。”
张岱道:“这帮吃白食的。”似是对自己手下没加入战团极为不满。
三人回来青浦渡口时,混战已经结束。白面师徒浑身是血,被反缚住手脚,高吊在大船上。五人口中都被破麻布塞住,喊也喊不出来,只能徒然扭动着身子,情景极是凄惨。
郑芝虎手下侍从各执兵器,剑拔弩张,守在船边,不准人上船。岸边不独有巡检司兵卒,还有李待问、宋征舆、许誉卿几人。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张岱一见便道:“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郑芝虎这只过江龙,可是把地头蛇的风光全压下去了。”
柳如是毕竟还是稚嫩,不觉有些彷徨无计起来,问道:“各位公子认为该如何处置才好?”
许誉卿道:“郑芝龙、郑芝虎兄弟目下是朝廷眼中的大红人,风头无人能敌,隐娘可千万不要得罪他。除了赔罪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宋征舆很是不满,道:“不过是两个海寇罢了。朝廷对流寇、巨盗之类一贯主剿不主抚,真不知道为何当今圣上要对郑氏兄弟另眼看待。如今可好,人家都横行到松江来了。”
许誉卿道:“郑氏兄弟实力雄厚,远非高迎祥、李自成等流寇所能相比,海上势力范围遍及东洋、南洋。听说当年毛文龙守皮岛时,也曾派人与郑氏兄弟一道走私,后来毛文龙被袁崇焕袁公诛杀,私通海盗也是罪状之一。而今朝廷倾心笼络郑氏兄弟,不但需要靠他们平定南海,还希望能借助郑氏与日本的特殊关系,从东边制衡女真人,以补失毛文龙、孔有德、耿仲明等骁将之缺。”
宋征舆道:“就算如此,郑氏兄弟也不该利用朝廷的恩宠横行无忌,肆无忌惮。”
柳如是道:“荷衣,你先引各位公子到客舱歇息,我去求见郑公子,看他意下如何。”
张岱道:“我陪隐娘去。我与林雪相识,也许可以帮上忙。”
二人来到大船边。柳如是道:“我是旁边这艘画舫的主人,姓柳名隐,想求见郑公子。”
有侍从飞奔上船禀报,片刻后折返回来,道:“二将军有请娘子上船。”又挺刀挡住张岱,道:“二将军只见柳隐娘子一人。”
张岱忙道:“我是来见林雪的。”
侍从迟疑了下,道:“那么先有劳公子在这里候着,等小的问过林娘子再说。”
柳如是跟随侍从上船,进来客舱。郑芝虎左手放在案桌上,正有侍从在为他手背上的伤口上药。
柳如是一见便暗叫不妙,心道:“原来白大叔他们伤了郑芝虎,这下无论如何是难脱旋涡了。”
侍从道:“这位就是我家二将军。”
郑芝虎道:“原来是柳隐娘子。我对娘子有印象,是在东佘山居见过你,对不对?”
柳如是道:“不错。郑公子带人抬着蜜香树入大厅时,我人正好在那里。后来还跟郑公子和林雪娘子照过一回面。”
郑芝虎道:“噢,我记起来了。寿筵上人实在太多,我居然一时忘了。”
柳如是道:“郑公子是个豪爽性子,那么我也不兜圈子,外面被公子手下拿住的五名船夫,是我画舫的人。”
郑芝虎道:“娘子可知道是你手下人先挑的头?那个叫什么狮峰先疯子一般闯上船来伤人,接着是那四个人。那个年纪大的是他们的师傅,对吧?”柳如是道:“对,他叫白面。”
郑芝虎道:“就这个叫白面的,出手打伤了我好几名手下,还砍伤了我。”又道:“不过他武艺还真不错。当船夫实在可惜了。”
柳如是道:“那么郑公子打算如何处置他们五人?”郑芝虎道:“这个……我还没想好。”
按他以往的风格,当然会杀了白面师徒五人泄愤。所谓的国法,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即使他已是大明官员,也不大将法纪放在眼里。然而眼下有所不同的是,船上还有一位佳人。他此番来松江,本就是“千里送京娘”之义举,林雪尚在船上做客,贸然杀人实不大妥当。然也不能就此不了了之,所以才下令将五人打了一顿,吊在船头,让他们先吃点苦头再说。
柳如是道:“错在我方,我也不敢开口向公子求情。不过狮峰素来本分,是个老实孩子,他突然发疯,一定有什么缘故。公子何不听听他自己怎么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呢。”
郑芝虎道:“这个……其实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到大概。多半是这个叫狮峰的船夫有什么亲人被海盗所害,也许跟我们兄弟有些干系,所以他一听到我的名字就立即发狂伤人。他想杀了我,好为他家人报仇。”
柳如是很是惊讶,道:“郑公子如何能这般肯定?”
郑芝虎道:“实不瞒娘子,这种事,我和我大哥遇到的多了。时不时地会有那么几个不自量力的刺客来找我们兄弟报仇。不过目下我已是朝廷官员,狮峰意图行刺,可是死罪。这样吧,看在隐娘的面子上,我也不照老规矩办了。但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就将他们交给本地官府,如何?至于官府如何处置,那就是本地官员的事了。”
柳如是料想难以从郑芝虎手中救人,况且白面身上还牵连命案,无论如何都难以脱身,只得道:“那只好如此了。就请公子先派人将他们几个放下来吧。”
郑芝虎招手叫过一名侍从,道:“放他们五个下来,直接押去松江府。”转头见到舱外林雪正与一名陌生男子说话,忙起身赶了出去。
林雪见郑芝虎出来,忙为他引见,道:“这位是张岱公子,一向寓居杭州,我们算得上是邻居。”
张岱名满江南,郑芝虎竟是从未听过,但见他风度潇洒,与林雪甚是亲昵,心中很是不喜,只是不好发作,只道:“张公子既是客,何不进舱坐上一坐。”
张岱见郑氏侍从正放白面几人下来,又见柳如是出来客舱,以为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便笑道:“不了,我只是听说雪娘在此,顺道过来看看。隐娘,咱们走吧。”
侍从虽将白面等人从桅杆上放下来,却并不解开双手绑缚,押解着下了船。
泖桥巡检司巡检丁慧生已闻讯赶至,侍从遂要将白面等转交给他,称这五人意图行刺郑芝虎,被当场拿下。丁慧生一时不及仔细盘问,只命兵卒先将人押回巡检司官衙,自己却上来柳如是画舫。
宋征舆见丁慧生不去郑芝虎船上了解案情,却径直赶来找柳如是,以为他要将画舫主人一并带走,忙道:“隐娘跟这件事毫无干系,事情发生时,她人根本不在这里。”
丁慧生道:“我有点事要跟柳娘子私下谈,其余各位请暂时回避一下。”又道:“这位就是张岱张公子吗?也请你留下来。”
巡检司和锦衣卫一样,独立于司法之外,有抓捕犯人、审讯、判刑的权力,即使是地方官员如松江知府、华亭县令等,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们。宋征舆等人见丁慧生表情严肃,绝无通融之色,只得下船,却不肯就此离去,只在岸边徘徊。勇夫和荷衣则扶了王微上楼歇息。
丁慧生命兵卒四下把守入口,亲自掩了舱门,这才问道:“二位应该知道徐望昨日被杀一事了吧?”
前晚徐望曾陪张岱、杨文骢一道去找阮大铖,回来经过泖桥巡检司时,他特意停下来,跟巡检丁慧生说了几句话。当时杨文骢还觉得好奇,说徐望是常熟人氏,怎么会跟本地巡检熟识。不过后来既然得知徐望是锦衣卫密探,便不足为奇——巡检司算是锦衣卫的分支机构,他有差事要办,肯定是找巡检司,而不是找地方官府。
此时张岱见丁慧生直闯上船,指名道姓地只留下自己和柳如是,料想事情必定跟徐望有关。想来徐望由“一捧雪”起了疑心,回去的途中对丁慧生说了什么,话中提及自己和柳如是的名字。而今徐望被杀,丁慧生首先找上门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柳如是道:“不错,我们昨日人在东佘山居,算是最早知道这件事的人。丁巡检是为此而来吗?”
丁慧生道:“那么二位可知道徐望的真实身份?我瞧柳娘子神色,应该是知道的。”
柳如是料想否认无益,便道:“是的,徐公子昨日来宝颜堂,主动向我和张公子表明了身份。”
丁慧生道:“那么徐望可有说他为什么而来?”柳如是道:“他……”
张岱心道:“徐望受圣上钦命寻找藏宝,这是重大机密。他不惜向我和隐娘表露锦衣卫密探的身份,实是因为立功心切。丁慧生只是个巡检,不可能知悉这等朝中大事,顶多只是受命跑腿罢了。也许只是徐望对他提了我和隐娘的名字,命他派人暗中监视我们的行踪。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忙打断柳如是道:“其实也没什么。丁巡检该已知道东佘山居出了五起命案,正好我和隐娘在场,徐兄只是来了解情况。他之所以表露锦衣卫的身份,是希望我和隐娘能够完全吐实,将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他。”
丁慧生听了不免半信半疑,道:“徐望是锦衣卫百户,哪会关心地方上的命案?”张岱道:“这也是我们觉得奇怪的地方,也许死者中有值得锦衣卫关注的人。”
丁慧生微微蹙眉,道:“总不可能是施绍莘。难道是那名绰号一线绿的飞贼?”虽仍有疑惑,显然已经相信了张岱的话。
张岱道:“这应该是朝廷机密大事,我们也不敢多问。”
丁慧生道:“那么你们觉得是谁杀了徐望?会不会是参加佘山大会的宾客?”
张岱道:“听说方知府已派得力人手勘验过现场,应该有不少案情的线索。我和隐娘也正要去松江府衙录取口供。丁巡检何不去跟我们一道前往,询问案情进展?”
丁慧生摇头道:“方知府目下尚不知道徐望是锦衣卫的人。”又道:“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我其实并不认识徐望,当晚他路过泖桥,向我出示了腰牌,我才知道他是锦衣卫。但方知府手下并没有从他的尸体上搜到腰牌。”
张岱心道:“罗吉甫果然取走了徐望身上的腰牌。”
丁慧生道:“所以我在想,应该是杀死徐望的凶手取走了腰牌,想暂时掩饰他的真实身份。张公子,你不介意我搜一下你身上吧?”
张岱大吃一惊,道:“什么,丁巡检怀疑是我杀了徐望?”
丁慧生道:“当晚徐望特意交代我,要我尽快派出得力人手监视你们两个的一举一动,想不到我还没有来得及安排,他人就死了。张公子、柳娘子,你们自己说说,是不是你们两个杀人嫌疑最大?”
柳如是道:“可我们为何要杀徐望?况且他已经表露他的锦衣卫身份,我们怎么敢招惹他?”
丁慧生道:“徐望为什么盯上你们两个,他知道,你们两个也知道,但我不知道。他头天晚上盯上了你们,第二天他人就死了,在我看来,你们两个就是首要嫌疑犯。张公子,请你自觉脱下外衣,不然我可要下令用强了。外面还有那么多人,面子上也不好看。”
张岱无可奈何,料想不能拒绝,只得伸手去解衣衫。
丁慧生道:“柳娘子,也请你……”
忽有兵卒拉门而入,道:“丁巡检……”
丁慧生不悦地道:“你没听见我说不准任何人进来吗?”
那兵卒忙道:“是小的唐突。不过有重大发现。”抢上前来,双手奉上一块牌子。
柳如是惊道:“这不就是徐望的锦衣卫腰牌吗?”
心中登时一沉——也许当真是红娘子杀了徐望,又取走他身上腰牌,再在昨晚潜入画舫时丢在角落之处,为的就是要嫁祸给她。
丁慧生夺过腰牌一看,果见上面刻有徐望的名字,登时欣喜若狂,忙问道:“这是从船上搜到的吗?”一时得意之极,不等兵卒回答,即哈哈笑道:“我早知你们两个难脱干系,果然如此。你们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张岱与柳如是面面相觑,浑然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兵卒忙道:“不是在船上搜到的,是刚刚在路上捡到的。”
丁慧生道:“捡的?在哪里的路上捡的?”
兵卒道:“小的奉命押送犯人回衙,途中一名犯人使劲挣扎,似是有话要说。小的就取出他口中的麻布,他说他怀中有锦衣卫的腰牌。小的当然不信,只用刀背打他,催他快走,结果他摔倒在地,怀中掉出这块腰牌来,小的就捡到了。”
柳如是道:“你说的犯人可是白大叔他们?”兵卒道:“对。身上有这块腰牌的人,自称叫景大。”
丁慧生哈哈一笑,道:“原来还是画舫的人。柳娘子,这下你无论如何都难脱干系,这就请跟我走一趟吧。张公子,也烦请你移步巡检司,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看在眉公的面子上,就暂时不给二位上绑了。不过二位若是想半途逃走,可休怪我下手无情。”
张岱和柳如是只得跟随丁慧生出来。李待问、宋征舆、许誉卿都还在岸边,见状忙围上来。
柳如是道:“没事,只是因为白大叔他们的事,必须得去一趟衙门。”又道:“许公子,劳烦你多照顾微姊姊。”
她不嘱托别人,只选许誉卿,自是因为王微与他更谈得来了。
许誉卿道:“这是当然。”
宋征舆关切问道:“当真没别的事?”柳如是见他情意殷殷,颇为感动,道:“没有。外面冷,宋公子请先回吧。”
巡检司相当于关卡,均设在要害之处。泖桥是松江东西向的最关键的通道,泖桥巡检司便建在泖桥边上。
柳如是等人进来衙门时,白面等人已被收监。丁慧生命人将景大带到堂前跪下,先打二十棍。这是巡检司审案的作风,问案前先对犯人用刑,叫作杀威。
景大开始尚且强忍疼痛,数棍之后便开始惨叫。柳如是于心不忍,几次想要出声,却被张岱阻止。
用刑完毕,丁慧生这才喝问景大身上的锦衣卫腰牌是从哪里得来的。满以为对方会说出是在画舫上捡到的话来,不料景大却道:“是小的打架时从那个二将军郑芝虎身上掏出来的。”
丁慧生先是一愣,随即脸色一沉,喝令再打犯人二十棍。
景大慌忙伏地求饶,道:“小的句句都是真话,真的是到大船上打架时从郑芝虎身上摸到的。”
丁慧生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从郑芝虎身上摸到腰牌的?”
景大道:“当时船上一片混乱,小的从后面抱住郑芝虎腰间,师傅趁机一刀斩中他左手,他痛得大叫一声,使劲一挣,将小的甩开,小的就是那时候从他怀中摸到腰牌。一看是锦衣卫的腰牌,还觉得奇怪呢,这郑芝虎不是海盗吗,怎么又成锦衣卫了?只是不及细想,先收了起来。后来小的被郑芝虎手下擒住,他大概没发现丢失了东西,也没搜小的身上。求官人开恩,不要再打小的了。”
丁慧生见他苦苦哀告,且描述的经过极为详细,不似作伪,又问道:“你一个小小船夫,居然认得出是锦衣卫的腰牌?”
景大道:“小人师徒跟随柳娘子之前,也是在吴江一带专为官宦富贵人家划船,些许认得些字。”
丁慧生便命人带景大下去监禁,问道:“郑芝虎昨日也在东佘山居吗?”柳如是道:“是的,郑芝虎是前晚和林雪一道抵达的,当晚应该就歇宿在山房里。”
丁慧生道:“这可奇怪了,他一个受朝廷招安的海盗,跟眉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跑来松江做什么?”又问道:“你们二位认为是郑芝虎杀了徐望吗?”
张岱笑道:“我和隐娘都是以杀害徐望疑犯的身份被强行带来这里,丁巡检怎么反倒询问起我们的意见了?”
丁慧生忙笑道:“之前有所误会,丁某也是职责所在,张公子不要介意。”
张岱道:“好说。郑芝虎应该是陪西湖名妓林雪来为眉公拜寿的,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要杀死徐望。”
丁慧生道:“但这郑芝虎是有名的勇悍狠绝,他的行事为人,适才大家都在渡口亲眼见识过了。会不会是徐望无意中得罪了他,又或者得罪了他爱慕的女人,所以他狠下杀手?”
张岱道:“这个……我可说不好。丁巡检既然怀疑郑芝虎,何不亲自去问他本人?”
丁慧生心中其实颇为矛盾。目下松江府、华亭县两级地方官府均不知道徐望的真实身份,倘若他能找出真凶,上报锦衣卫后就是大功一件,升官晋爵不在话下。然而郑芝虎既与这件事有关,事情就另当别论了。就算真是他杀了徐望,在目前局势下,朝廷大概也不会拿他如何。又何必去触这个明知道结局的霉头呢?于是道:“张公子是知道的,郑芝虎这个人可不好惹。如果真是他杀了徐望,那么还是将难题交给方知府吧。”
柳如是道:“那么白大叔几人跟郑芝虎手下人打架……”
丁慧生道:“这件案子也不属于巡检司的职权范围,一并转去松江府。”想了想,收了那面锦衣卫腰牌,只命人将白面五人作为行刺郑芝虎的凶犯转押去松江府。
张岱奇道:“难道丁巡检不打算将徐望的锦衣卫身份告知松江府?”话一出口,便自己明白了过来,若是松江知府方岳贡知道徐望是锦衣卫的密探,必然不敢接手,又会推回给巡检司。
丁慧生道:“是否要公开徐望的真实身份,我不能做主,得先上报,等京师锦衣卫的指示。张公子就不必关心这些事了,还是关心你自己能否顺利脱身吧。”
张岱道:“我又没犯法,为什么不能脱身?”
丁慧生道:“虽然有证据证明二位跟徐望之死无关,但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徐望要让我派人监视二位。柳娘子,你是女流之辈,却能引得锦衣卫百户的瞩目,想来必有过人之处。你来说说看,到底为什么。”
张岱道:“丁巡检这是……”
丁慧生道:“哎,张公子可不要替柳娘子回答,不然我可就要下令将你二人分开讯问了。”
柳如是道:“锦衣卫素以刺探著名,上至宰相,下至庶民,任何人都在它监视之下。我和张公子被徐望点名,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
丁慧生哈哈一笑,道:“柳娘子好一张利口。看来不用些手段,二位无论如何是不肯吐实的。来人……”
正好这时有兵卒进来禀报道:“堂外有个叫罗吉甫的人求见,自称是死者徐望的同乡兼好友。”
丁慧生便命人放他进来,问道:“你有什么事?”
罗吉甫道:“我其实是来找张兄和隐娘的。我去了渡口,想约二位一道去松江府衙录口供,结果船上的人说二位被巡检司带走了。”
丁慧生见罗吉甫与张岱、柳如是颇为熟稔,心念一动,问道:“罗公子既与徐望是好友,可知道他其实是锦衣卫的密探?”
罗吉甫意外之极,道:“什么,徐望加入了锦衣卫?那他怎么又会投在钱谦益钱先生门下?”
这其实也是丁慧生想知道的,他猜测徐望以锦衣卫百户的身份潜伏在江南,必然怀有重大使命,而这使命说不定跟张岱和柳如是有关系。料想逼问这二人也不能得到实情,不如干脆利用罗吉甫来试探他们的反应。
罗吉甫完全不能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转头问道:“张兄和隐娘早知道了,对不对?”柳如是道:“是的,昨日徐望来找我和张公子,主动亮出锦衣卫腰牌,表露了身份。但他不久后即被人杀死在清微亭,却是我们始料不及的事。”
罗吉甫道:“所以你们昨日才单独留下我在清微亭,是想让我自己发现徐望身上的锦衣卫腰牌,然后藏起来?”
柳如是道:“这是我的意思,罗公子要怪的话,就怪我。”
罗吉甫道:“我不怪隐娘,我知道你也是好意。只是徐望他……他为何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丁慧生道:“徐望对自己的锦衣卫身份只字不提,当然是有苦衷的。罗公子可有想过,他为什么将自己的锦衣卫身份透露给张岱和柳隐,而不肯告诉你这位同乡兼好友?”
罗吉甫道:“正如丁巡检所言,徐望这么做,一定也是有苦衷的。”
这话回答得极为巧妙,丁慧生一时竟无以对答,半晌才道:“前天晚上,徐望路过泖桥巡检司,向我出示腰牌表明身份,命我秘密派人监视张岱和柳如是二位,这应该跟苦衷无干了。”
罗吉甫惊奇地看了柳如是一眼,问道:“那么请教丁巡检,与苦衷无干,又与什么有干?”丁慧生道:“这正是我今日要问清楚的。”
忽有几名便服男子大踏步闯进.99lib?堂来。丁慧生勃然大怒,喝道:“什么人敢闯巡检司大堂?”
一名年轻男子抢上来,亮出牙牌,居然也是一块锦衣卫腰牌。又指着后面的中年男子道:“这位是我们锦衣卫吴同知。”
那男子点点头,森然道:“本官是锦衣卫同知吴孟明。”
丁慧生“啊”了一声,急忙上前拜见,又道:“不知吴同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下官失职。”
吴孟明道:“我是微服至此,怪不得你。”将头一转,问道:“这三位是……”
丁慧生连忙介绍了三人姓名,又特意强调道:“罗吉甫是徐百户的同乡兼好友。张岱和柳如是是重要嫌犯。之前徐百户曾指令我派人手监视他二人的一举一动,下官还没有来得及派出人手,徐百户就遇害了。”
吴孟明点点头,挥手命道:“将罗吉甫抓起来。”
第九章 相望盈盈,何繇披沥
那女音唱道:“惊回一枕当年梦,渔唱起南津。画屏云嶂,池塘春草,无限销魂。旧家应在,梧桐覆井,杨柳藏门。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只觉得“孤篷听雨,灯火江村”一句,仿若自己的写照——她曾不止一次地独伫船篷,倾听风雨之声,于深夜中怅望灯火明灭的江村。
枝头残雪余寒透,人影花阴瘦。红妆悄立暗消魂,镇日相看无语又黄昏。
香云黯淡疏更歇,惯伴纤纤月。冰心寂寞恐难禁,早被晓风零乱又春深。
——陈子龙《虞美人·梅花》
锦衣卫同知吴孟明忽然闯进巡检司大堂,并下令将罗吉甫抓起来。
丁慧生不由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道:“这一男一女,张岱和柳如是才是嫌犯。”
吴孟明道:“本官要抓的就是罗吉甫。”
两名锦衣卫侍从上前,各抓住罗吉甫一只手臂,反拧到背后,扯到堂中。丁慧生一时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又不敢多问,只得命兵卒去取刑具,束缚住犯人手脚。
罗吉甫大声抗辩道:“吴同知,你虽是来江南公干,然而没有驾帖,不能拿人。”
锦衣卫虽直接听命于皇帝,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并有权进行不公开的审讯,然祖宗制度,抓人之前,有驾帖发下,必须先经过刑科给事中佥签,方能行事。如果刑科从中遏止,即使是皇帝,也无可奈何。时缇骑权倾天下,然从不敢违此制度。万历年间,明神宗怠政,天下官员有缺不补,以至驾帖发出,因刑科无官,无人佥签,锦衣卫亦不敢率尔抓人。刑科佥签的驾帖,还只限于京城左近。若是缇骑至外地拿人,则需各衙门会签,以防假冒。
吴孟明道:“想不到你颇通典章制度。不错,锦衣卫到外地那人,需要有会签驾帖。然本地巡检司捉拿罪犯,则不需要这一套了。丁巡检,你说是也不是?”
丁慧生道:“吴同知说的极是。来人,快将罗吉甫拿下了。”又恭请吴孟明坐堂审案。
吴孟明道:“不需要这么隆重。丁巡检,请你备一间静室,本官有话要问张岱和柳如是。”
丁慧生道:“是,是,下官这就安排。那么罗吉甫……”吴孟明道:“罗吉甫就先交给丁巡检拷问。”
丁慧生满腹狐疑,小心翼翼地问道:“下官该问什么?”吴孟明道:“就问他为什么到松江来,又做过哪些不法勾当。”
罗吉甫气极,怒道:“你们这不是无中生有、诬良为盗吗?”
丁慧生却不容他再叫喊,忙命人将他押下去。又亲自引着吴孟明等人来到一间厅堂,道:“这是下官平日休息的地方,最清静不过。”
吴孟明道:“甚好。你也出去办事吧,务必要将犯人审问个清楚明白。”竟是不欲丁慧生听到后面的谈话。
丁慧生只得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吴孟明这才对张岱和柳如是做了个手势,道:“二位请坐。”
张岱道:“不敢。吴同知到底有什么话,要单独同我二人说?”
吴孟明道:“既然徐望向二位亮明了锦衣卫的身份,想来你们已经知道他潜伏在江南的目的。他既然派人跟踪二位,想来二位该与他要找的东西大有干系,是也不是?”见对方有惊疑之色,便道:“昨日二位到过谷阳酒楼,当时我正和张溥在商议事情,虽未能当场晤面,但也算有缘。二位不必害怕,只要将事情交代清楚,我担保锦衣卫、巡检司和地方官府都不会再打扰二位。”
张岱和柳如是与沈氏藏宝本无任何干系,之前之所以向徐望隐瞒真相,不过是不想因为“一捧雪”牵扯出来吴江故相周道登来。然而谁也料不到徐望曾交代巡检司丁慧生监视一事,令他二人深涉其中。刚才吴孟明无缘无故地扣押罗吉甫拷问,其实是场杀鸡骇猴戏,是做给他和柳如是看的。
张岱料想这次锦衣卫同知亲自出马,他和柳如是无论如何都难以轻易脱身,便道:“好,吴同知爽快,我和隐娘也不能不识抬举。吴同知适才所言,说反了这两件事的顺序,其实徐望交代丁巡检监视一事在先,他又来宝颜堂向我和隐娘表明身份在后。”
这本是一句与问题毫不相干的话,吴孟明却立即会意了过来,道:“张公子的意思是,起初徐望是有所误会,所以才交代丁巡检派人监视你们二位?”张岱道:“不错,吴同知当真是个明白人。”
吴孟明道:“那么,到底是什么事让徐望对你们二位有所误会呢?”张岱道:“其实整件事情缘起于‘一捧雪’。”
“一捧雪”玉杯是沈万三藏宝之一,徐望知道,吴孟明当然也知道。而《一捧雪》的戏已在东佘山居上演了几日,即使徐望死了,吴孟明还是早晚会知道,隐瞒无益。
吴孟明果然剑眉一挑,深为动容,问道:“你们二位知道‘一捧雪’玉杯的事?”张岱道:“仅是略知一二。事实上,隐娘还是这盏玉杯的受害者。”
柳如是道:“张公子……”
张岱道:“隐娘,抱歉,这件事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了。况且你我本与‘一捧雪’没有任何干系,犯不着为它承担风险和锦衣卫的猜忌。这件事就由我来说,你依然不算违背诺言。”
当即说了“一捧雪”玉杯原为吴江故相周道登所藏,后莫名失窃,正好赶上周府群妾诬陷柳如是与琴师王澜私通及王澜潜逃事件,周道登遂认定是柳如是与王澜合谋盗走了“一捧雪”。她虽劫后余生,但被周府重新卖入青楼,大受折辱,所以有意找到失踪的王澜,查明“一捧雪”失窃真相。此次佘山大会,晚香堂居然上演了一出名为《一捧雪》的戏曲,柳如是一见之下大为震撼,遂有后来一系列的事件。
吴孟明听完经过,一时不语,凝思了好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如此,什么一线绿、红娘子之类飞贼出现在东佘山居都只是巧合,他们跟沈氏藏宝没有任何干系,周府原本就是知情者,周家的儿子才是杀害徐望的首要嫌犯。”
张岱道:“我们发现周朴仙站在徐望尸首边时,起初也是这么想。可他的样子,不像杀过人,手上、衣服上没有血迹,而且也没有搜到凶器。”
吴孟明道:“徐望被杀的地方不是叫清微亭吗?亭边就是悬崖,周朴仙大可以杀人后脱下外衣,与凶器一道扔下山去。”
张岱道:“这应该不大可能,周朴仙始终都穿着那件灰毛领大衣。况且丁巡检已经发现了证据,证明杀害徐望的另有其人。”
吴孟明道:“噢,是谁?”张岱道:“是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人,郑芝虎。”
吴孟明讶然道:“郑芝虎?是郑芝龙的弟弟吗?他不在福建做他的海霸王,跑来松江做什么?”
张岱道:“郑芝虎是护送西湖名妓林雪回江南,顺道来为眉公贺寿的。”说了之前艄公白面等人跟郑芝虎一方打架,景大从郑芝虎身上摸到锦衣卫腰牌的经过。
吴孟明沉吟许久,叫道:“来人,去叫丁慧生来,将那个姓罗的犯人也一并带来。”
柳如是沉默许久,再也忍耐不住,道:“前晚东佘山居变故连连,全靠罗公子一人力挽狂澜。他没有任何不是,即被吴同知下令扣押。一个无辜的人,没有罪名,怎能妄称犯人?”
吴孟明先是一愣,随即道:“隐娘指责得极是。罗吉甫确实没有过错,至少我没发现。我下令扣下他,不过是想给两位一个下马威。抱歉了。”
等一会儿,只听见镣铐声响,丁慧生引着兵卒带了罗吉甫进来。
之前丁慧生命人将罗吉甫带到刑堂后,按照吴孟明的嘱托讯问。罗吉甫只说是陪伴朋友来佘山探访陈继儒,至于不法勾当,从未做过一件。丁慧生见他强硬,便下令用刑。因为不知道吴孟明心意究竟如何,没敢动用大刑,只上了水刑,将罗吉甫倒吊在一口水缸上,不断将其上半身浸入水中,逼他交代承认罪行。时值寒冬,半身入水,便如入寒冰。虽然未见鲜血淋漓,但这种反复窒息所造成的巨大痛苦亦不亚于杖刑、鞭打等酷刑。罗吉甫被拖进来的时候,人已十分虚弱,嘴唇冻得发青,大口喘着气,站也站不直,跪也跪不起。兵卒只得将他扶坐到一张椅子上。
柳如是见状大忿,怒道:“这就是吴同知所谓的下马威吗?”
随意拷问逮进公堂的犯人在锦衣卫不过是家常便饭,被世人指责滥用刑罚、残害无辜忠良更是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吴孟明也不如何在意柳如是的无礼,只命道:“松了罗公子手脚上的刑具。取一套干净衣衫来,为罗公子换上。”
丁慧生愈发觉得锦衣卫高深莫测,又不敢多问,只得命人开了镣铐。又取了一件兵卒的棉衣,为罗吉甫披上。
吴孟明走到面前,道:“罗公子,抱歉了,全是一场误会。”
罗吉甫莫名其妙遭了一场大罪,心中恼怒,也不应声,只瞪了对方一眼,便将头扭转开去。
吴孟明道:“适才张公子称他和隐娘还有周朴仙离开清微亭时,只留了你一人在命案现场,可有这回事?”罗吉甫道:“不错。”
吴孟明道:“那么你有会意隐娘的暗示,搜过徐望身上?”
罗吉甫道:“如果吴同知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在徐望身上找到证明他身份的锦衣卫腰牌,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没有。我刚才进来巡检司大堂,方才知道他原来已经加入了锦衣卫。”
吴孟明道:“嗯,是这样,本官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当日你和你的朋友已一道离开佘山,为何你又独自返回,还凑巧出现在宝颜堂命案现场?罗公子,请不要告诉本官你是为了观摩碑刻。据本官观察,你这个人处事冷静,经验老到,有大将风度,绝不是感情冲动之人,绝不是为了学习书法才临时折返回去。”
罗吉甫转头看了一眼柳如是,见她正注视着自己,目光大有关怀之意,心中一暖,长叹一声,道:“好吧,我愿意说出实话。”
原来当日罗吉甫陪旅行家朋友徐弘祖来佘山拜访陈继儒。徐弘祖求到陈继儒的推荐书信后即决定离去,罗吉甫遂与他一道下山。途中遇到一名身材矮小的猥琐男子,即是后来所知的一线绿。罗吉甫见一线绿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大异常人,显然是个轻身功夫高妙的会家子。然一线绿又不断左右张望,神情仓皇,显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他虽起了疑心,但毕竟事不关己,也没有在意。不久后,又遇上一名高大威猛的男子,行色匆匆,还向二人打听有无见过一名小个子男子经过。
听到这里,柳如是忙道:“这一定是白面白大叔。”
罗吉甫点点头,续道:“白面步伐刚劲有力,说话中气十足,显然也是练武之人。须臾之间,便遇到两名异人,且都是往佘山方向而去,我不免疑心更重,便对弘祖兄说了。弘祖兄担心这二人要对眉公不利,便请我回去照看,务必要保东佘山居周全。我坚持将他送上路后,这才折返佘山。”
虽然一线绿只是一晃而过,然罗吉甫见其身手迅捷如风,推测当是飞贼一类的人物,飞贼光顾东佘山居,多是为其中所藏的书法字画,遂直接赶来宝颜堂。进来时只见到施绍莘横尸太湖石下,而王微身上覆着棉衣,倚树而坐,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便过去查看,探得王微还有鼻息,正要设法营救,忽听到门外有人语声,一时不及思虑,担心卷入命案无法脱身,遂匆忙奔出中庭,站到前庭碑刻之下,假意观摩书法。
柳如是“啊”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卷 href='2205/im'>《金瓶梅》是从罗吉甫怀中掉出来的。今日她和张岱还议过此事,认为罗吉甫和徐望最有可能是书卷的主人。张岱要她从两人中选出一人,她原本要说一定是徐望的,却料不到竟然是罗吉甫。
张岱也没料到居然是罗吉甫失落了书卷,惊讶之极,问道:“罗兄后来与我们共同进退,帮了东佘山居许多大忙,你为何不主动说出此事?”
罗吉甫道:“因为我一直怀疑一个人。隐娘,抱歉,我始终没有提及这件事,是因为我怀疑你画舫上的艄公白面。”
白面在山坡竹林边被张岱和柳如是撞见后,自称来此是为了找柳如是。罗吉甫却亲眼看到他一路追踪一线绿,他刻意说谎,分明是要掩饰什么。如果不是被柳如是撞破行踪,他大概就此溜下佘山,声都不会吭一声,对同船的勇夫、荷衣只说没有追上一线绿就了结了。
柳如是道:“这件事上,白大叔确实对我撒了谎,后来我也从勇夫口中得到证实了。”
罗吉甫道:“我原想查明真相后再说,哪知之后变故连连,竟始终没有半点闲暇。”
张岱道:“罗兄你还不知道,昨晚红娘子又大闹隐娘的画舫。幸亏徐三公子徐来及时发现,出声示警。我们推测应该是白面杀了一线绿,红娘子是来找他报仇的。”
罗吉甫道:“即使是白面杀了一线绿,他也有诸多理由为自己辩护,何须刻意隐瞒?”
吴孟明道:“人命官司非同小可,能少一事则少一事,这也是人之常情罢了。”又问道:“这个叫白面的艄公人在哪里?”
丁慧生忙道:“郑芝虎控告他们师徒刺杀朝廷命官,下官已经派人将他转押去松江府了。”
吴孟明道:“这件事大不简单。丁巡检,你亲自带人去松江府衙,将白面这干人都带回来。”
丁慧生道:“是。不过如果方知府问起,下官该怎么说?”吴孟明道:“你就直接告诉他,徐望是我们锦衣卫的人,所有相关的案子,都由巡检司接手。”
丁慧生应了一声,匆忙去了。
吴孟明道:“罗公子受东佘山居管家托付,前夜一直在山居巡视,应该对诸多情形了然于目。你觉得郑芝虎为什么要杀死徐望?”
罗吉甫有些惊讶,但也不是特别意外,只道:“原来是他。”想了想,又问道:“可是因为郑芝虎身上有徐望的锦衣卫腰牌?”
吴孟明道:“罗公子果然聪明绝顶,一点即透。不错,有人在郑芝虎身上发现了徐望的腰牌。我们所有人在知道郑芝虎是凶手后都意外之极,为何独独你如此平静?”
罗吉甫道:“实是因为郑芝虎在东佘山居时,也有一些怪异之处。”
红娘子装扮成婢女,一直潜在东佘山居中,柳如是、张岱、罗吉甫、徐望都见过她,跟她面对面地打过交道,居然没有一人对她起疑心,足见此人伪装得极好。而她的身份开始败露,则是起源于郑芝虎,是他告知管家管勋说红娘子形迹极为可疑,并主动和罗吉甫一道四下寻找搜捕。而认为红娘子很可能盘桓在厨房,伺机往食物中下毒,也是郑芝虎的推测。后来罗吉甫果然在厨房撞见红娘子,却被她趁乱逃走。他将这件事告知郑芝虎后,对方的反应极为古怪,好像既在庆幸红娘子投毒未能成功,又欣慰她终于及时逃掉。
吴孟明道:“罗公子是在暗示郑芝虎其实是认得红娘子的?”
罗吉甫道:“我没有这么暗示。我只是说,郑芝虎是海盗出身,以前干的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无本买卖,靠的是真刀实枪强抢来往商船,而不是下毒暗夺之类的勾当,他怎么能立即想到红娘子会到厨房投毒呢?当然,疑虑只是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也没有多想,毕竟郑芝虎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跟所有宾客都没有半分利益关系。”
张岱道:“也许郑芝虎认识红娘子,一个是海盗,一个是飞贼,多少有些共通之处。他无意中看到红娘子人在东佘山居,知道她有所图谋,警告无果后,心中难安,遂向管勋示警。甚至协助罗兄破了红娘子的投毒计划。”
罗吉甫道:“这么解释倒也合情合理。但郑芝虎为什么要杀徐望呢?”
张岱道:“先前我们以为是徐望无意中得罪了郑芝虎或是他的心上人林雪,由此引来杀身之祸。现在看来,也许是徐望看到过郑芝虎和红娘子交谈,后来确认红娘子的身份后,以为二人有勾结,想找郑芝虎确认,结果被对方杀人灭口。”
吴孟明道:“嗯,有道理。”
柳如是却不大相信,道:“徐望当时从周公子那里探得一些口风,急忙赶来宝颜堂,应该是找我和张公子对质的。他心中只有他自己的事,哪还有心思去管什么郑芝虎、红娘子呢?郑芝虎根本就没有机会杀他。”
吴孟明道:“那么又如何解释徐望的腰牌在郑芝虎身上呢?”柳如是摇头道:“我不能解释。”
张岱道:“不管怎样,腰牌算是郑芝虎杀人的铁证。吴同知何不派人将郑芝虎请来,听听他自己怎么解释。”
吴孟明一时踌躇不语。即使以他锦衣卫同知的身份,没有真凭实据,也不敢对郑芝虎下手。甚至就算有了铁证,也不敢轻易如何,只能先上报朝廷,等圣上批示。
他想了想,又问道:“郑芝虎当真是送杭州名妓林雪回江南才来到松江吗?”
张岱道:“应该是这样。我亲眼看到他二人在船上赏日出,郑芝虎流露出来的那份真情,是做不得假的。”
吴孟明立即招手叫道:“来人,去将林雪接来。不过别让郑芝虎知道是官府的人接走了她。”
侍从问道:“林雪跟郑芝虎同在一艘船上,要如何才能不让郑芝虎知道?”吴孟明道:“嗯,就说张岱张公子请林雪娘子到城中一游。”
张岱道:“呀,这可是件遭人怨恨的事,吴同知千万不能借我的名头。我的游船和郑芝虎的大船同停靠在青浦码头,而且郑氏手下亲眼看到我被巡检司的人带走,他们哪会上这个当呢?”
吴孟明想了想,又问道:“松江年轻公子中谁最有名?”侍从答道:“云间绣虎陈子龙。”
吴孟明道:“那好,就用陈子龙的名义下张帖子,请林雪到谷阳酒楼赴宴,途中将她悄悄带来这里。”
柳如是忙道:“吴同知,你是锦衣卫首领人物,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请郑芝虎和林雪来衙门问案,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手段?”
吴孟明冷笑道:“我们锦衣卫办案,从来是只求目的,不求手段。郑芝虎杀了我们锦衣卫的人,想就此置身事外,那是白日做梦。别说林雪只是一名青楼女子,就是郑氏正室夫人在此,我也一样要弄来作为人质。”又喝道:“还不快去办事!”
侍从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应命去了。
罗吉甫起身道:“既然吴同知已经查明凶案真相,这里再没我什么事,我也该告辞了。”
吴孟明决然道:“不行,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你们三位都不能离开巡检司半步。来人,看住他们三个。”起身拂袖自去了,只留下柳如是、张岱、罗吉甫三人在室中。又往门前加派了四名兵卒做看守。
柳如是走到罗吉甫面前,款款施了一礼,歉然道:“罗公子,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罗吉甫忙道:“隐娘何须客气?经历了东佘山居那么多事,你我也算是共过患难,有话不妨直说。”
柳如是道:“我……我弄丢了罗公子落在微姊姊身边的那 5377." >卷 href='2205/im'>《金瓶梅》。抱歉,我不知道是罗公子遗落的,要不然早该归还给你。”
罗吉甫先是一愣,半晌才回过味来,也不否认自己就是 href='2205/im'>《金瓶梅》书卷的主人,只摇了摇头,道:“该说抱歉的是我。我如果早些说明真相,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柳如是道:“如果真要怪,就该怪我。如果当日我让徐三公子好好搜一遍画舫,捉住一线绿送官,后面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张岱道:“你们两个也别争相揽过上头了,这都是命数。如果一线绿被徐来当场捉住带走,就不会有罗兄折返佘山一事,他也不会有机会破获红娘子的阴谋诡计,还不知道要死多少无辜的人呢。这是命中注定,还是安之若命吧。”
三人各有愧疚惆怅之意,一时无话。
也不知闷坐了多久,吴孟明忽带着丁慧生进来,道:“事情又出了变故。”
张岱皱眉道:“又是谁被杀了吗?”吴孟明道:“不是谁被杀了,是白面师徒失踪了。”
原来白面师徒五人刚被巡检司兵卒押到松江府衙,办了移交手续,郑芝虎便派了手下赶来,称之前与白面等人的斗殴是场误会,不会再指控五人行刺命官。按照大明律法,既无告主,便没有案子。松江知府方岳贡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留下白面为东佘山居命案录取口供,狮峰等人则被当堂释放。而白面交代了当晚遇到一线绿行凶杀人的经过后,也被释放,只是被告知不得官府允准,暂时不得离开松江。
丁慧生到府衙时,白面刚刚离开,他急忙派出人手往青浦渡口方向追捕,一直赶到渡口画舫,都没有发现白面师徒的人影。
柳如是道:“我今日到大船上拜访郑芝虎,他意志十分坚决,要将白大叔五人治罪,求情的话,我都没敢张口。他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取消控告了呢?”
张岱叹道:“对郑芝虎而言,摆脱凶案嫌疑,当然比控告所谓的行刺要重要得多。”
丁慧生也道:“张公子说得极是,这一切都是郑芝虎在搞鬼。他大概发现从徐百户身上取来的那块锦衣卫腰牌丢了,猜到是在打斗中被白面一方取去,先用手段让松江府放了他们,然后将他们师徒五人绑了或是杀了灭口。这样,锦衣卫腰牌的事就无从对证。能证明他和徐百户被杀有关的只有腰牌和证人,如今没了证人,无论怎样都拿他没办法了。”
柳如是道:“白大叔师徒五人失踪,会不会他们自己藏了起来?松江府应该还不知道白大叔是杀死一线绿的人。而根据之前种种行径来看,他很可能是受了一线绿贿赂,才暗中放人。也许他担心事情最终会败露,又担心红娘子报复,所以带着徒弟暗中逃走了?”
丁慧生道:“隐娘想错了!白面在供状上画押时按了手模,我亲自拿它比照了一线绿颈中的伤痕,指印并不吻合,白面的手指要粗壮得多。也就是说,不是白面杀了一线绿。”
柳如是“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误会白大叔了。难怪当晚我提醒他之后,他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连夜逃走,原来根本不是他杀人。唉,微姊姊与白大叔相处不过数日,却远比我要了解他为人。”一时颇为懊悔。
张岱道:“奇怪,一线绿这起案子反复好几次了,起初我们以为是红娘子杀他,后来又以为是徐望杀他,再后来以为是白面杀他,结果到头来,一个都不是。到底是谁杀了一线绿?我可是越来越好奇了。”
罗吉甫忽道:“是我杀了一线绿。”
众人大吃一惊。柳如是结结巴巴地道:“罗公子,你说什么?我……我全然糊涂了。”
罗吉甫道:“的确是我杀了一线绿。”
原来罗吉甫折返东佘山居后,并不是直接来了宝颜堂。当时他看到一条黑影跌跌撞撞地往山坡奔去,遂赶过去,在竹林边堵住了黑影,认出对方正是不久前在途中见过的小个子男子一线绿。一线绿一见有人,便弯腰去拔匕首。罗吉甫遂上前扼住他脖颈,问他是什么人,来东佘山居做什么。一线绿竭力挣扎,罗吉甫手上些微加力,又喝问了一遍,不料一线绿身子慢慢软了下去,竟是窒息而死。他失手杀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又听到有人朝山坡奔来,遂匆忙离开竹林。赶来宝颜堂,这才有后面的事。
吴孟明听了经过,命道:“将刚从松江府取来的卷宗拿来。”又命人印了罗吉甫手模,比照一线绿颈中伤痕的图样,果然分毫不差。
柳如是犹自难以相信,道:“竟然是罗公子你?你……你怎么不早说?”
罗吉甫道:“当晚在宝颜堂时,我几次想要说出真相,但均被你们拿话头打断。我心中本有所犹豫,担心你们知道我杀了人后会另眼看我。又见隐娘和张兄几位坚持认为凶手另有其人,遂干脆不提,想等次日官府来人后再说。后来变故接连不断,竟是再也顾不上这件事。”
柳如是一时默然,虽然罗吉甫这么做没什么错,误杀的一线绿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她心中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吴孟明道:“一线绿是个杀人行凶的飞贼,罗公子出面阻止,算得上见义勇为,又肯主动坦白杀人一事,不算有错,这件案子就这么结了。丁巡检,你先带罗公子下去录取口供。”
丁慧生应了一声,引了罗吉甫去了。
张岱道:“我和隐娘所知道的事都已经如实吐出,吴同知还要继续扣押我们吗?”
吴孟明道:“你们二位暂时留在这里,不算扣押,算是帮本官的一个小忙。”
张岱道:“吴同知想要我们做什么?”吴孟明道:“本官想听听二位的建议,该如何对付郑芝虎?”
张岱道:“吴同知不是已经派人去诱捕林雪了吗?”吴孟明道:“那只是权宜之计。”
张岱道:“吴同知其实也相当清楚,以目下局势而论,无论有无证人、证据,最终都不能拿郑芝虎怎么样。只不过吴同知咽不下这口气,对吧?”
吴孟明道:“不错,郑芝虎杀了我最得力的手下,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张岱道:“那么吴同知到底想怎样呢?将郑芝虎绳之以法,杀了他?果真如此的话,郑芝虎是郑芝龙最宠爱的弟弟,郑氏又岂肯甘休?这件事,只能这么算了。”
锦衣卫校尉王福禄急奔进来,禀报道:“同知,恕属下无能,未能接到林雪的人。”
吴孟明登时面色一沉,道:“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怎么,你是被郑芝虎识破了?”
王福禄道:“是,不过也不是属下的过错。属下按照同知的嘱咐,打扮成仆人模样,用了松江陈子龙的帖子,递到郑芝虎船上。不一会儿,就下来几名侍从,举刀将属下制住,绑了起来,押上船去见郑芝虎。”
吴孟明大为意外,道:“你跟着本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没见到真佛就被识破了身份?”
王福禄道:“这实在怨不得属下。听说不久前已经有人持陈子龙的帖子请走了林雪。”
原来就在王福禄赶到青浦渡口之前,有人拿着松江名士陈子龙的帖子到渡口请林雪赴宴。林雪在佘山大会时曾与陈子龙交谈几句,对其印象极佳,又见对方礼数周全,连车马都雇好了,遂应约而去。
等到王福禄再持帖子到来时,郑芝虎立即意识到不妙——两名所谓的陈子龙家仆中,至少有一个是假冒的,而前面那人假冒的可能性还更大些,遂一边派人去追马车,一边命人绑了王福禄,带上船审问。
王福禄听说林雪已被陈子龙派人接走后,目瞪口呆。郑芝虎见其神色,便已明白他也是假冒的,遂令招认真实身份。王福禄本想随意编个身份,却被搜出了身上的锦衣卫腰牌。
郑芝虎诧异之极,问道:“你们锦衣卫找林雪做什么?”王福禄道:“有一件极重要的案子需要林雪娘子从旁协助,她是证人。”
郑芝虎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冒用别人的名义?”王福禄道:“因为我们锦衣卫这次江南之行,是重大机密,不能随意泄露。”
郑芝虎虽然半信半疑,但也不愿意就此招惹锦衣卫,命人松了绑缚,放王福禄离开。
张岱听了经过,道:“看来真的是陈子龙请了林雪赴宴,吴同知派人冒用他的名头,实在是不巧了。”
柳如是却道:“一定不是陈子龙请了林雪,那第一个人也是假冒的。”
张岱道:“隐娘怎么会知道?”柳如是道:“我……我就是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看得出他目光中的情愫,如果他要请人赴宴,那人一定是她,而不会是林雪。但这个理由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张岱道:“既然隐娘这么说,那么一定就不是陈子龙了。吴同知,你快些派人……”
一语未毕,便有兵卒进来禀报道:“郑芝虎在门外指名要见锦衣卫的头领。”
吴孟明冷笑道:“居然找上门来了。放他进来,不过只准他一人进来。”
片刻后,郑芝虎昂然进来,见张岱、柳如是也在场,先是一愣,随即问道:“谁是首领?”
王福禄忙介绍道:“这位是我们锦衣卫吴同知。”吴孟明道:“郑将军,幸会。”
郑芝虎便抱了抱拳,算是见礼,随即道:“我的朋友林雪被人劫走了。”
吴孟明转头看了柳如是一眼,问道:“郑将军如何能确定林雪是被人劫走了?”
郑芝虎道:“我手下人在山脚边发现了之前来接林雪的马车,里面是空的,车夫和林雪都不见了。”
吴孟明道:“郑将军是想让本官派人帮你找人?”
郑芝虎道:“找人就不必了,我自己有人手。我来见同知,是想知道你下属之前提及的到底是什么案子。”
他人虽然粗豪,却也知道无名氏和锦衣卫先后打着松江巨子陈子龙的名号来诓骗林雪一事不简单。锦衣卫既称林雪是一件重要案子的证人,那么前面的无名氏多半也是为了这件案子而绑架林雪,如果能了解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林雪作证对哪些人不利,寻起来就方便多了。
林雪是证人之事不过是王福禄信口胡诌,哪知道郑芝虎不但当了真,而且寻上来门打听案情,王福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望着长官,等他示下。
吴孟明道:“这个……本来这是机密案件,不该对外泄露。不过既然郑将军亲自登门,本官也不能不给你一个面子。这件案子,涉及我一名手下被杀。”
郑芝虎不解地道:“这跟林雪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她上堂作证,对什么人最不利?”吴孟明道:“这个……”
一旁柳如是再也忍不住,道:“林雪被人绑架,命在旦夕,吴同知还有闲工夫随口敷衍吗?郑公子,根本没有什么案子需要林雪作证。她被人绑架,多半是你仇家所为。”
郑芝虎愈发糊涂,问道:“那么之前锦衣卫为什么派人来找林雪,说她牵涉一件重要案子?”
柳如是道:“那是因为你杀了锦衣卫的人,他们想要对付你,又不敢轻易动你,所以想先拘住林雪,让你有所顾忌。就比如这次林雪被人诓走,对方想要对付的也一定是你。”
郑芝虎困惑之极,问道:“我什么时候杀了锦衣卫的人?”
张岱道:“徐望不是你杀的吗?”
郑芝虎道:“徐望?徐望是谁?”张岱道:“就是你在东佘山居清微亭杀死的那名年轻男子。”
郑芝虎道:“什么清微亭,什么年轻男子,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又道:“我还要回去寻人,这就告辞了。吴同知,幸会。今日之事,我可是记下了。”
柳如是忙追了出去,叫道:“郑公子,请等一等。”
郑芝虎道:“多谢娘子主动告知事情经过,不然我可能还在这里跟这些人白费唇舌。娘子有什么事吗?”
柳如是道:“郑公子称没有杀死徐望,我相信你的话,但希望你能说清楚,因为这件事很可能跟林雪被绑有关。”
郑芝虎听说事涉林雪被绑,这才勉强折返回来,问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柳如是向吴孟明要过徐望的腰牌,问道:“郑公子可见过这块腰牌?”
郑芝虎道:“见过。”一指旁边王福禄道:“我手下从他身上搜到过一块这样的牌子,不过我又下令还给他了。”
柳如是道:“锦衣卫的腰牌上都刻着拥有者的名字,这块是百户徐望的腰牌。”
郑芝虎登时恼怒起来,道:“又是徐望,徐望,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张岱忙道:“郑将军别生气。你还记得今日在船上你跟白面师徒打斗的情形,是不是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你,白面趁机从正面斩伤了你?”
郑芝虎对这一幕印象极深,毫不迟疑地点头道:“是。”
张岱道:“那么就可以确认景大的话了。”郑芝虎道:“确认什么?”
柳如是道:“这块腰牌为什么会在郑公子身上?”郑芝虎道:“什么在我身上?腰牌不是好好的在娘子手中吗?”
柳如是道:“景大……就是我画舫上的船夫,他告诉巡检司丁巡检,说这腰牌是从郑公子身上取到的。”
郑芝虎道:“笑话,我要这腰牌做什么?娘子别嫌我说话难听,你那些船夫全是疯子,他们恨不得杀了我,随便拿个什么腰牌诬陷我,又有什么奇怪的。好笑的是,堂堂锦衣卫居然也信这种张口就来的谎话。”
张岱道:“景大只是个船夫,他又没有到过东佘山居,如果不是从郑将军身上取得,他又从哪里得来这腰牌?”
郑芝虎道:“我哪里知道?你们问完了吗?问完了我可要走了。”
柳如是却蓦然醒悟过来,道:“啊,我知道了,我知道景大是从哪里得到的腰牌。郑将军,请你再等一等,我已经知道是谁绑架了林雪娘子了。”
景大之前供称腰牌取自郑芝虎身上,郑芝虎却矢口否认,那么就是景大在说谎了。然确实如张岱所言,景大只是个船夫,他从未踏进东佘山居半步,不可能从徐望身上取得腰牌。而白面亦早在发现一线绿被杀后即连夜离开了佘山,再未返回。但他们师徒一共有五个人,之后还有一个人到过东佘山居,那就是狮峰。柳如是曾让白面带话给小厮勇夫和使女荷衣,让他们上山来照顾受伤的王微。结果勇夫莫名摔坏了脚,便由狮峰替代他而来。
后来王微提出要回去画舫,狮峰奉命下山去找肩舆,他离开宝颜堂的时间,正好大致吻合徐望被杀的时间。如果狮峰发现了异常,到清微亭查看,发现徐望被杀,忽然起了歹意,想从死人身上盗些财物,便在徐望身上摸索,得到了锦衣卫腰牌,那么就顺理成章了。
郑芝虎奇道:“娘子为什么要说是狮峰从尸体上偷了腰牌,不说是他杀了徐望呢?”
柳如是道:“因为我想不出狮峰有什么理由要杀徐望。而且,我已接连两月没有付白大叔师徒工钱,他大概手头拮据,临时起贪念也是正常的。”
吴孟明道:“我看过松江府转来的卷宗,上面登记有从徐望尸身上找到的物品,确实没有金钱银两。”又道:“不过这个叫狮峰的船夫之前不知道徐望身份,想偷死人身上的财物倒不足为奇,但他看到锦衣卫腰牌后,还敢拿走腰牌,不是不想活了吗?”
张岱道:“不错,这是一处重要疑点。狮峰只是一名船夫,别说惹锦衣卫,就是地方官府也惹不起,他偷走锦衣卫腰牌一事说不过去。除非是他杀了徐望,打算利用这块腰牌逃走。”
吴孟明道:“这道理还差不多。我们锦衣卫腰牌通行天下,旁人也不知道徐望长相,狮峰手里有这块腰牌,便可以随意招摇撞骗好一阵子了。”
柳如是道:“杀人总要有动机。狮峰仅在宝颜堂见过徐望一面,无冤无仇,为什么突然要杀死他呢?”
想象当时的情形,狮峰奉命去找人来抬王微,刚步上甬道,迎面遇上赶来宝颜堂的徐望。狮峰便将徐望带到清微亭,出其不意地杀死了他。这可能吗?徐望从周朴仙口中探得口风,猜想柳如是和张岱在“一捧雪”玉杯上撒了谎,遂急赶来找二人算账。他正心急如焚之时,为什么要听一个船夫的主意,跟去清微亭呢?
吴孟明沉吟道:“隐娘这么说也有道理。况且徐望武艺高强,一个小小船夫,怎么可能一刀就杀了他?”
郑芝虎道:“不错,我跟他们师徒五人交过手,只有师傅白面武艺还不错,五个徒弟都是脓包。”又问道:“隐娘刚才说你知道是谁绑走了林雪,到底是谁?”
柳如是道:“应该就是白大叔师徒五人。”
之前白面师徒五人失踪,巡检司遍寻不着,还以为是郑芝虎派人绑架或是杀了五人。而今既已确定郑芝虎没有杀徐望,跟锦衣卫腰牌毫无干系,那么他也不可能派人灭白面师徒五人的口了。狮峰曾不顾郑芝虎人多势众,不惜以性命相搏,应该跟郑氏有极大的私人恩怨。他既无力正面对抗,便来一手阴招,绑架了郑芝虎在意的女人,迫他就范。
郑芝虎恨恨道:“又是他们五个。其实要不是林雪娘子为他们求情,我才不会派人到衙门取消控告。早知道是这样,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吴孟明忙道:“来人,快派人知会松江府,画出白面师徒五人样貌,张榜通缉。”又安慰道:“郑将军不必烦恼,白面师徒逃不掉的。本官之前对将军有所误会……”
郑芝虎道:“算了,这也不是吴同知的错,全怪白面师徒太狡诈。”又问道:“白面是隐娘的艄公,隐娘可知道他们师徒会躲去哪里?”
柳如是摇了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是第一次来松江,白大叔他们也都不是本地人。郑公子,你还是赶紧回船上去吧。狮峰似乎与你有不解之仇,他绑架林雪,要对付的人是你,一定会给你送信提要求的。”
话音刚落,便有兵卒领着郑氏侍从进来。那侍从满头大汗,显是急奔而来,双手奉上一封信,禀告道:“二将军,有个小孩子往船上递了一封信,似乎是绑走林雪娘子的人要他送来的。”
郑芝虎粗通文墨,拆了信略略一读,即面色一变,问道:“送信的小孩呢?”侍从道:“属下暂时将他扣在船上了。”
郑芝虎点点头,收信入怀,似是生怕被旁人看到,也不向吴孟明等人招呼,拔脚就走。
吴孟明忙叫道:“郑将军,信是白面送来的吗?里面写了些什么,可是提了条件?”
郑芝虎匆匆道:“吴同知,抱歉了,我得立即回去船上。林雪这件事,就由我来处置,还请同知和松江府不要插手,请立即撤回通缉白面师徒的告示。出了事,由我郑某人一力承担。”
他答非所问,显是不愿意说出信中内容。然其身份特殊,吴孟明也不敢过分逼问,只得应道:“郑将军既然特别交代了,本官也只好遵从。来人,派人知会巡检司和松江府,撤回告示。”
郑芝虎道:“多谢。”走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指着柳如是道:“这位隐娘,也不知道她是真的这般聪明,还是她跟贼人暗中有勾结。”
吴孟明忙道:“郑将军放心,本官会将柳如是暂时拘禁在这里。”
郑芝虎道:“拘禁就不必了,不过吴同知得多对她留点神。”不及多说,拱手辞去。
吴孟明忙招手叫过王福禄,道:“派一些得力人手,暗中跟着郑芝虎。”
王福禄迟疑道:“郑芝虎想救回心上人,他手下能人甚多,又说了不要咱们插手,咱们何必多管这闲事。”
吴孟明道:“笨蛋!隐娘不是说了吗,狮峰一定跟郑芝虎有不解深仇,他绑架林雪,就是想要郑芝虎的命。郑芝虎要死在松江,你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王福禄打了个寒颤,忙应命去了。
正好丁慧生引着罗吉甫进来,吴孟明忙命丁慧生调派几队弓箭手暗中策应王福禄,又特意叮嘱道:“记住,本官只要力保郑芝虎活着,其他人是死是活无所谓。”言下之意,根本不在意林雪的生死,对白面等人也要格杀勿论了。
柳如是忙道:“既然郑芝虎说了由他本人处置,一定是有把握救人,他手下人也不会让主人涉险。何不先等一等看,也许郑公子有法子平安救出林雪,皆大欢喜。”
吴孟明道:“娘子也算是个有见识的人,该知道目下这场风波中谁的命最重要。你也该知道白面师徒铤而走险,再无回头路,绝不会轻易放过郑芝虎。”
柳如是道:“话虽如此,郑芝虎却未必肯为了林雪赴死,要不然他为什么说回船上去?”
张岱道:“呀,郑芝虎果真是说回船上。他对林雪这么上心,不赶去救人,还回船上做什么?”吴孟明道:“也许是取赎金。”
张岱道:“吴同知也说了,狮峰跟郑芝虎有不解深仇,他会要他的钱?他要的是他的命!不过郑芝虎一定很清楚这一点,他为什么又要请吴同知撤回缉拿白面等人的告示呢?”
吴孟明道:“也许是白面信中要求的。”
柳如是道:“我不觉得是这样。白大叔肯定知道官府撤回告示不过是暂时的,何必平白多此一举。况且这应该是狮峰的私仇,他为什么要将白大叔他们都扯下水?”
吴孟明道:“娘子心中总是认定白面是无辜的,对吧?难怪郑芝虎对你起疑,你一再好心提醒他,他反而怀疑你的清白,这难道不该对娘子有所警示吗?”
柳如是笑笑道:“只要吴同知相信我的清白,我又何必在意郑芝虎的看法?”
这句话拍得吴孟明颇为受用,当即挥手道:“好了,事情就暂时到此为止吧。你们几位可以离开了。不过三位都身涉命案,是重要证人,暂时不得离开松江。”
柳如是、张岱、罗吉甫三人出来巡检司,便往渡口赶去,途中却被巡检司兵卒拦住,称青浦渡口已经封锁,任何人不得通过。
柳如是忙道:“我和张公子的游船都停在青浦渡口。”兵卒决然道:“那也不行。”
三人无奈,只得折返回来,在泖桥附近找了家饮食店,进来选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点了些酒水食物。
罗吉甫已得知事情经过,沉吟道:“这里面有蹊跷。张兄和隐娘离开清微亭后,我搜过徐望身上,银两都还在,顺袋里还有几粒金珠,价值不菲。”
柳如是道:“可吴同知说卷宗上记录没有发现徐望尸身上有财物啊?”
张岱道:“这一定是松江府当差的发现财物后隐瞒不报,然后偷偷分了。他们又不知道徐望是锦衣卫密探,只以为他是个普通人,反正人也死了,卷宗又不会对外公开,没人能指证他们私分死人财物。”
既然有确实物证,那么柳如是之前称狮峰不过临时起意、想偷取死人身上财物便不能成立。其实无论从哪方面而言,狮峰的杀人嫌疑都要排在首位。无论是时间,还是行走路线,均与徐望命案高度吻合。但因为他没有杀人动机,徐望又武艺了得,不可能被人悄无声息地一刀杀死,有力地支持他摆脱嫌..疑。如此两相矛盾,实难以还原当时场景。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狮峰从徐望身上取走了锦衣卫腰牌。姑.且不论这么做的动机,他回船后,又将腰牌交给了景大,这样才能解释后来为什么腰牌在景大身上。锦衣卫淫威不亚于东厂,令人闻名色变,狮峰出于某种目的,取了徐望的锦衣卫腰牌,已是非常人之举,而景大居然对其处之泰然,可谓骇人听闻了。从后面发生的种种事件来看,白面和其他两名徒弟也应该知道此事,甚至在狮峰被郑芝虎手下捉住后想到用锦衣卫腰牌陷害郑氏的法子。而今进一步铤而走险,干脆绑架了林雪,以迫使郑芝虎就范。
到底是什么缘故,促使一向安分守己的白面师徒五人突然变得如此疯狂呢?如果说狮峰跟郑芝龙有血海深仇,那么他离开宝颜堂时,还不知道郑芝龙到了松江,郑氏大船停靠在青浦渡口也是后来之事,他为什么要取走徐望的锦衣卫腰牌呢?难道真的是他杀了徐望?他跟徐望,还有郑芝虎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恨?
一时千头万绪,总也理不清楚。
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婉声唱道:“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张岱本人精通音律,曾自比三国名将周瑜,一听便道:“这是元人倪瓒的小令,依《人月圆》曲调。”
罗吉甫道:“而今冬至在即,唱一曲《黄钟》,倒也应景。”
张岱道:“咦,罗兄原来也是个行家。”
罗吉甫道:“哪里,班门弄斧,倒是叫张兄见笑了。听说倪瓒浪迹九峰三泖二十年,他的散曲在云间极是流行。”
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子,无锡人氏,是元末明初著名奇士。他出身富贵,却因对现实世界悲观,主动放弃田园产业,不隐也不仕,长年过着漫游江湖的生活。曾画松江九峰,近景画的是天马山,山上有杂树数株,树下有几块顽石,山脚有草亭一座、茅屋二间。中景为一条溪流,细水潺潺;远景为佘山、辰山诸峰。近、远景之间留有大片空白,以示淼淼湖波、明朗天宇。画面静谧恬淡,境界旷远,此种幽淡格调,前所未有。唯画面阒无一人。有人不解地问道:“怎么画中无人?”倪瓒反问道:“如今世界上哪里有人?”足见其消极人生态度。
张岱道:“不错,倪瓒的许多散曲都是在云间创作。他在《竹枝词序》中说:‘余尝暮春登濒湖诸山而眺览,见其浦溆沿洄,云气出没,慨然有感于其中,欲托之音调以申其悲叹。’不过黄钟宫调缠绵悱恻,不适合这类怀古思乡的悲苦小令,该依商调才是。”
又听见那女音唱道:“惊回一枕当年梦,渔唱起南津。画屏云嶂,池塘春草,无限销魂。旧家应在,梧桐覆井,杨柳藏门。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却是另一支《人月圆》,亦是倪瓒所作。
张岱和罗吉甫议论着音律,柳如是却留意听两支曲子词,只觉得歌词沉郁悲壮、蕴藉风流、余味不尽。尤其是“孤篷听雨,灯火江村”一句,仿若自己的写照——她曾不止一次地独伫船篷,倾听风雨之声,于深夜中怅望灯火明灭的江村。不由得又有些惘然起来。
她满腹心事,举筷吃了一小碗饭,便觉得腹中鼓胀,遂起身来到后院茅厕。如厕出来,矮墙边忽窜出一人,将她抱住,拖到一边。还待惊叫,嘴唇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
张岱和罗吉甫在饮食店中饮酒进食,三巡酒毕,仍不见柳如是回来。罗吉甫起了疑心,起身往后院寻了一圈,回来告道:“隐娘人不见了。”
张岱立即起身。二人又前后寻了一遍,向店家及路人打听,然此处是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极多,竟没人见到柳如是经过。
罗吉甫道:“隐娘是个美貌的年轻女子,不可能没人留意到。饮食店边上就是渡口,她多半是乘船离开了。”
张岱道:“隐娘不会无缘无故地不辞而别,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顿了顿,又道:“该不会是白面师徒绑走了隐娘吧?”
罗吉甫道:“这应该不大可能。白面绑走林雪,想来是要用她要挟郑芝虎,好替他徒弟狮峰报仇,绑走隐娘做什么呢?”
张岱道:“这个我也说不好,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头。罗兄,你我二人力量太小,不如先去巡检司,将此事告知吴同知。如果事情当真跟白面有关,他必定会派人手全力寻找隐娘。”
罗吉甫也无丝毫头绪,道:“只好先如此。”
二人遂往巡检司而来。刚到大门前,便遇到巡检丁慧生领着一队兵卒出来。
张岱忙道:“丁巡检,你来得正好。刚才出了一件怪事,隐娘莫名失踪了。”
丁慧生道:“本官正要去寻二位,想不到你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来人,将他二人拿下了。”
兵卒应了一声,上前围住张岱、罗吉甫二人。
张岱愕然道:“丁巡检这是要做什么?”丁慧生道:“本官只是奉命行事,张公子有什么疑问,当面去问锦衣卫好了。”
进来厅中时,锦衣卫同知吴孟明正背着双手来回徘徊,显是内心焦躁不安。
张岱先开口问道:“吴同知为何要下令拿我们?”
吴孟明却不回答,只问道:“柳如是去了哪里?”张岱道:“这正是我们赶来巡检司的缘由,隐娘适才在饮食店失踪了。”
吴孟明道:“她失踪?笑话,丁巡检的手下亲眼看到她跟一名男子走了,那男子就是景二。”
张岱大吃一惊,道:“有这回事?隐娘是被胁迫的吗?”吴孟明道:“当然不是,柳如是还特意戴上了景二递给她的竹笠。”
罗吉甫道:“吴同知一直暗中派人跟踪我们?”吴孟明道:“本官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想不到还真被郑芝虎猜中了,柳如是果然与白面师徒勾结。”
张岱道:“那么隐娘去了哪里?”吴孟明道:“丁巡检的手下跟丢了人,这正是本官要问你们二位的问题。”
罗吉甫道:“我二人对此全不知情。我们也是刚刚发现隐娘不见了,遍寻不着,预备赶来巡检司报案的。”
张岱道:“不对,全然不对,隐娘怎么可能跟白面暗中勾结呢?一定是她想要查出林雪下落,所以敷衍景二,不惜孤身涉险。吴同知,请你赶快派人跟我们一道在饮食店一带巡查,隐娘机智聪明,一定会留下联络暗记的。”
吴孟明不及回答,便有兵卒飞奔进来禀报道:“刚刚郑芝虎的大船上放了许多小船下来,往各个方向去了。小的们一时调集不到足够的船只,也不知道郑芝虎到底在哪艘船上,怕是跟丢了。”
吴孟明问道:“王福禄人呢?”兵卒道:“王校尉乘船往南面追去了。”
张岱道:“难怪郑芝虎之前说要回船上,原来早料到官府会派人跟踪,想使一招鱼目混珠之计。”
吴孟明道:“这个狡猾的郑芝虎,到底是海盗出身。”
丁慧生道:“郑芝虎当真肯为了林雪,听白面师徒要挟吗?”
吴孟明道:“小船都出发了,还有什么可质疑的?眼下天色已然不早,再过一会儿就该黑天了,郑芝虎选这时候动身,一定是赴白面之约。”转头问道:“张公子当真认为柳如是是为了查明林雪下落才主动跟景二走的吗?”张岱道:“一定是的。”
吴孟明道:“那好,本官就再多信张公子一次。丁巡检,你带些人跟着张、罗二位,看看能不能找到柳如是留下的暗记。事情紧急,你们这就出发吧。”
张岱等人出来巡检司,径直回到饮食店,前前后后仔细寻了一遍,又将附近建筑搜了一遍,却并未找到任何线索。
天色逐渐昏暗了起来,暮色苍茫,即使点燃了灯火,要想寻找一处小小的暗记,无异于大海捞针。
张岱自己先气馁了起来,道:“隐娘那么聪明,不会留一个不容易寻到的暗记。”
丁慧生道:“那么到底有没有暗记呢?”张岱道:“我也说不好。”
丁慧生闻言大是气愤,道:“张公子,是你在吴同知面前坚称柳如是留下有暗记。我们这么多人劳师动众地找来找去,你又说不好了,是拿人开玩笑吗?”
张岱道:“当然不是开玩笑,我也想快些找到隐娘。”想了想,问道:“罗兄,之前你……”转过头去,才发现罗吉甫并不在身边,愣了一愣,问道:“罗兄人呢?”
丁慧生竟也没留意到罗吉甫什么时候不见了,忙派兵卒到附近找寻,却是一无所获。
丁慧生狐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岱一头雾水,双手一摊,道:“我也不知道啊。”
丁慧生道:“张公子和罗吉甫还有柳如是第一次到这饮食店中饮酒,柳如是不见了。然后张公子和罗吉甫第二次来饮食店,罗吉甫不见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张岱道:“确实奇怪。实话说,我生平没有遭遇过比这更奇怪的事了。”
丁慧生冷笑道:“只怕再过一会儿,张公子也要不见了。来人,立即送张公子回巡检司。”
张岱无以辩解,只能乖乖地跟在兵卒身后,重新返回官署。
到巡检司门前时,见到一名邋遢老汉在与兵卒纠缠不清。张岱一眼认出对方是谷阳门前摆摊算命的秦瞎子,柳如是曾找其测字算命,脑子中忽然灵光一闪,上前招呼道:“秦先生可还记得我?”
秦瞎子道:“记得记得,是张公子对吧?”
张岱道:“先生可有见过昨日跟我一道算命的女子?”话一出口,便意识到对方是瞎子,“见过”二字不妥,忙改口道:“先生可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秦瞎子道:“是那位柳娘子吗?没有。”
丁慧生不耐烦地问道:“你个瞎子不回家去,跑巡检司来做什么?”秦瞎子道:“我是替一位小娘子来送信的。”
丁慧生与张岱各自“啊”了一声,对视一眼,一个道:“莫非就是柳如是?”另一个则道:“难道是隐娘?”
第十章 良晤未几,离歌忽起
冬夜里的寒星,散发着针芒般的死光。时光悄悄地流动,不知何处又传来了乐声。每个人都逡巡于自己的命运,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出没于无常的浮光掠影中。原来他就是那个出其不意拨转了她命运轮的人。他于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份情感,怎样的一份羁绊?
青槐黼帐君来日,绿柳潮平我去时。
水国竟遮清曲里,家园无计锦帆吹。
轻篌弱月今谁度,长笛横秋止自知。
我爱羁怀如大阮,临风容易得相思。
——柳如是《怀人》
秦瞎子自称是来替一名妇人来送信的,丁慧生听了,慌忙请他进来,命他当着锦衣卫同知吴孟明的面讲述经过。
秦瞎子称之前有名年轻妇人先后找他两次,给了五钱银子,并不是算命,而是求他代写了两封信,并要求他在天黑后将第二封信送来巡检司。
张岱忙问道:“先生肯定来找你代写信的人不是柳娘子吗?”秦瞎子道:“决计不是。我记得柳娘子的声音,这位娘子年纪要大许多。”
吴孟明拆开信一看,里面只有两行字:“今晚午夜子时,城北二十里荷花村大柳树,不见不散。”似乎是约情人幽会的口吻。一时不明所以,问道:“那妇人可有说要你将信交给谁?”
秦瞎子道:“没指名说要给谁,只说交给巡检司的官人。”
张岱看了信,道:“难道这就是郑芝虎和白面约定见面的时辰和地点?”
丁慧生道:“怎么可能?如果这就是双方见面的地点,那妇人又是谁?她又怎么会知道?”
吴孟明也道:“秦瞎子都说了神秘妇人不是柳如是。再说柳如是不是号称才女吗,又不是不识字,何必另求秦瞎子代写书信?”
秦瞎子也不知道众人在争论什么,忙道:“这里面的时间和地点,第一封信中也提到过。”
张岱忙问道:“那第一封信写的是什么?”秦瞎子道:“只多八个字:‘带上一百金及陈锦,今晚午夜子时,城北二十里荷花村大柳树,不见不散。’”
除了记得两封信的内容及那妇人声音外,秦瞎子目不能视,也讲不出更多情况。吴孟明便派人将他暂时安置在巡检司,日后作为关键证人来辨认神秘妇人身份。又派人去找那送信的小孩子,好确认到底是谁托他带信。
本来已经能够肯定是白面师徒绑架了林雪,用她来要挟郑芝虎就范,然而秦瞎子送信及神秘妇人的出现,令迷雾再起——
表面看起来,神秘妇人的两封信中没有提及郑芝虎的名字,似是跟林雪一案并无联系。但林雪案是官府目下手上唯一的一起绑架勒索案,两封信恰好出现林雪被绑之后,很难相信这仅仅是巧合。况且秦瞎子提及为神秘妇人代写第一封信,刚好发生在郑芝虎收信之前,算上路途消耗,时间高度吻合。而信由一名小孩子代送到青浦渡口,一则表明神秘妇人深涉事中,她本人不便亲自露面;二则可见她尚不知道郑芝虎来了巡检司,甚至可能不知道之前有人假冒陈子龙诓走林雪一事已然败露。
张岱沉吟道:“秦瞎子代写的第一封信,很可能就是郑芝虎所收到的那封。”
吴孟明连连摇头,道:“这完全说不通。如果神秘妇人送出的第一封信就是郑芝虎收到的那封,信中分明是勒索的语气,说明她是白面一方的。那么她又何必让秦瞎子送第二封信来巡检司呢?第二封信,是有意将今晚郑芝虎将去赴约的位置知会给官府,这不是暴露了她自己人的行踪吗?”
丁慧生道:“这一定是白面等人的诡计,有意来扰乱官府视线,好让我们无从寻起。”
张岱道:“且不说白面是否有这样的心机,单从时间来说,便足以证明信的内容是真。白面若要扰乱视线,大可以说明日子时、后日子时,时间充裕,对他不是更有利吗?”
丁慧生道:“白面知道官府会派人监视郑芝虎,郑芝虎已经动身出发,他再送信说明日子时、后日子时,谁会相信呢?时间也许是对的,但地点一定是假的。”
吴孟明道:“也许这两封信根本跟白面绑架林雪一事无关。他们师徒想要的是郑芝虎的命,但信中提出的条件却是一百金及陈锦,这全然对不上。”
张岱道:“这确实是一处重大疑点。而且郑芝虎离开时,还特意要求吴同知撤回通缉白面师徒的告示,或许他已经从信中提出的条件猜到事情跟白面无关,真正的主谋是神秘妇人。”
除了勒索条件对不上之外,还有一点,就是神秘妇人的身份。白面师徒中有识字的,如果要向郑芝虎开条件,根本不需要一个不识字的妇人出面。除非真正操控一切的是神秘妇人。可如果要郑芝虎这样的人物就范,她手中必须有人质,也就是说,是神秘妇人绑架了林雪,她要的是金子和陈锦这个人,而不是郑芝虎的性命。
那么,她又为什么要将交易地点透过秦瞎子泄露给巡检司呢?这不是令她自己身陷险境吗?
张岱一时也难以想明白究竟,问道:“陈锦又是什么人?该不会是昔日袁崇焕手下的得力大将陈锦吧?听说大凌河失陷后,他已经投降了女真人。”
吴孟明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大凌河都司陈锦早已降敌。他人远在辽东,这信里提到的陈锦,断然不可能是他,应该只是同名同姓罢了。”蓦然“呀”了一声,失声道:“这个陈锦,还真有可能是那个投降敌虏的陈锦。”
张岱不解地问道:“陈锦人该在辽东,冒险来松江做什么?难道他有什么亲人在这里?”
吴孟明道:“陈锦的亲眷已被尽数处以极刑,中原之大,再无他的念想。但目下松江的确有一个人,值得他冒险走一趟。”
陈锦是锦州人氏,跟随袁崇焕之前,曾是毛文龙得力助手,做过不少违法走私的事。当年袁崇焕以尚方宝剑杀毛文龙,与海盗郑芝龙私通、走私军械物资便是罪状之一。陈锦为主帅求情,当众力陈通盗走私是他本人所为,与毛文龙无干。然袁崇焕深忌毛文龙,还是坚持杀了他,为了安定军心,声明不追究其部属所有过错,陈锦自认的罪名遂不了了之。此节故事,倒有另外一层含义——陈锦当年认识郑芝龙兄弟,私交应该不浅。或许他受女真人之命,南下福建,意图用旧情劝说郑氏兄弟背叛大明,甚至跟女真南北呼应,夹击中国。也就是说,陈锦来松江是为了见郑芝虎,他多半就藏身在其大船上。
张岱听了吴孟明分析,深觉有理,道:“如此就能解释郑芝虎为何坚持不让官府插手林雪一案,他担心的是暗通陈锦一事泄露出去。”又猜测道:“会不会神秘妇人是陈锦的仇家,她有意如此,目的想让官府捉到陈锦这个大叛贼?”
如此,就愈发证明白面师徒没有绑架林雪,也就能解释柳如是为什么肯主动跟景二离开,多半是她相信白面师徒清白无辜,又知道难以取信于他人,遂先赶去找白面当面求证。
吴孟明却是不信,道:“如果真是陈锦,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踏上江南,怎么可能正好有仇家认出了他,又设下如此圈套呢?事情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张岱难以辩驳,只得道:“眼下离子时不过几个时辰,吴同知总该派人去荷花村看看,万一是真的呢?如果当场捉住郑芝虎和陈锦私通,岂不是大功一件?”
吴孟明否认张岱的推测,其实自己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一会儿觉得白面师徒是祸首,一会儿觉得神秘妇人是主谋,凝思了一会儿,便道:“丁巡检,你立即动身出发,带人赶去荷花村埋伏。记住,一定要保住郑芝虎和陈锦性命,将他二人活着带回来见我。”
丁慧生道:“就凭秦瞎子送来的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就要深更半夜大老远跑这一趟?万一是调虎离山之计呢?”
吴孟明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捉住郑芝虎和陈锦私通,那可是大功一件,本官不会忘了丁巡检的功劳的。”
丁慧生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应了一声,道:“这次如果当场捉住郑芝虎私通女真奸细,可就是大功一件。看他还要如何得意!”喜滋滋地领人去了。
吴孟明问道:“罗吉甫是怕惹祸上身,自己开溜了吗?”
张岱道:“我与罗兄相交不深,但深知他决计不是临危而逃的人。不然的话,东佘山居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乱摊子呢。”
吴孟明道:“那他为什么悄悄离开?”张岱道:“我猜罗兄一定是发现了隐娘留下的线索,又怕官府大张旗鼓危害到她性命,所以自己去跟踪了。”
吴孟明道:“既是如此,不是正好证明事情跟白面师徒有关,岂不是与张公子之前的推测自相矛盾?”
张岱无言以对,心道:“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平白冒出个神秘妇人后,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太多。可惜我人被扣在巡检司,不能跟随丁慧生一道前往荷花村。”
吴孟明道:“张公子,你暂时不能离开巡检司。夜色已深,本官这就命人安排一间空房,好让你歇息。”
张岱道:“不必了,我就与吴同知一道在这里等消息。”吴孟明道:“张公子随便。”
过了半个多时辰,有兵卒领着一名八九岁的男孩进来,称他就是往青浦渡口送信的人。
吴孟明忙上前牵起小男孩的手,和颜悦色地问道:“是谁让你往渡口送信的?”
小男孩替人送信,不过是贪图几块糖果,送信后即被郑芝虎手下扣押在大船上,吵闹无果,好不容易被放了,又累又饿,正要摸黑回家,却又被兵卒拦住带来巡检司。他不知道吴孟明是锦衣卫大官,正满心不快时,便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嚷道:“你们怎么都问这个?我在船上已经说过好多遍了。”
吴孟明从怀中掏出一片薄薄的金叶子,问道:“你喜不喜欢这个?”
小男孩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好奇问道:“这是金子做的吗?”吴孟明道:“是真正的金子。你只要告诉我是谁让你送信去渡口,那人长着什么样,我就把这片金叶子送给你。你可以拿它去买好多好多的糖果。”
小男孩见他和蔼可亲,不似船上的那些人那般凶神恶煞,微一迟疑,即大着胆子伸手来抢,吴孟明便顺势给了他。
小男孩抚摸玩弄了一会儿,这才道:“叫我送信的人,是个跟我娘亲年纪差不多的女人。”
尽管之前张岱已断定神秘妇人就是写勒索信给郑芝虎的人,然终究没有实证,不能肯定,此刻方才得到了验证。看来绑架林雪一事果真与白面师徒无关,郑芝虎一定从信中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请孟明撤销通缉告示。他不肯明示信的内容,自然是因为陈锦的缘故——海盗虽然靠劫掠为生,却最讲江湖义气,即便他没有与女真人勾结、背叛大明的意图,也不愿意老朋友就此落入官府之手。
吴孟明忙问道:“那么你娘亲多大年纪,二三十岁?”小男孩道:“嗯,应该是吧。”
吴孟明道:“那女人长得什么样子?是胖,还是瘦?是美,还是丑?”小男孩道:“很瘦,一点也不胖。样子嘛,她戴着眼纱,我也看不出来是美是丑。”
眼纱又名眼罩,以一块长一尺左右、宽约一寸的棉纱带子蒙在眼睛上,既能遮挡烈日风沙,又显得有风度,是明人钟爱之物。王世贞有《眼罩》诗云:“短短一尺绢,占断长安色。如何眼底人,对面不相识。”袁宏道亦有《京洛篇》云:“罩眼一寸纱,茫茫遮人老。”极言眼纱的风行程度。
神秘妇人既戴了眼纱,明显是要遮掩真实面目了。正以为无望查出她身份之时,小男孩又道:“不过她穿着一身红衣服,很是醒目。”
张岱“啊”了一声,忙问道:“她是不是个子不高?”小男孩道:“好像是的,也不算个子不高,总比我高吧。”
张岱肃色道:“吴同知,我知道神秘妇人是谁了,她就是红娘子。”
吴孟明极是意外,道:“红娘子?就是你之前提到的杀死施府门仆、又预备在佘山大会寿筵上下毒的妇人吗?”
张岱道:“除了年纪、外貌、衣着相符外,红娘子本人也是不识字的,我有八成把握肯定是她。”
吴孟明皱眉道:“红娘子投毒不成,露了形容,不赶快逃走,还留在松江做什么?”
张岱道:“也许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吴同知若需要十成证据,大可叫一名画师来,画师根据我的描述画出红娘子样貌,再当面给这位小朋友辨认。虽然对方戴了眼纱,脸型轮廓总是可以辨出来的。大不了再在画像上加一副眼纱。”
小男孩却连连摇头道:“天早黑啦,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要回家去啦。”
吴孟明因是微服下江南,不好强留,便叫兵卒送小男孩回去。又道:“本官信得过张公子的判断。不过这一前一后两封信,摆明是想借官府之手来对付郑芝虎和陈锦。郑芝虎先是海上巨盗,而今是朝廷重将,陈锦先是边关大将,而今是女真人的牛录章京。红娘子也许会一身江湖功夫,但究竟只是个绳伎,如何能跟他二人结下仇怨?”
张岱道:“之前罗吉甫提过,红娘子在佘山大会投毒未能成功,全亏郑芝虎及时提醒。罗吉甫因此怀疑过郑芝虎,甚至认为郑氏极可能是认识红娘子的。也许红娘子的计划被郑芝虎破坏,她无法向雇主交代,拿不到酬金,因而怀恨在心,决意向郑芝虎报复。”
吴孟明道:“但这推测有个前提,红娘子必须得先了解陈锦的真实身份。张公子认为她区区一个江湖绳伎,能跟陈锦这样的人物扯上干系吗?”
张岱沉吟半晌,道:“的确不能。但我有一个更大胆地推测,能将陈锦和红娘子联系起来。”吴孟明道:“本官愿闻其详。”
张岱道:“陈锦和红娘子,二人同时在松江出现,也许不是巧合。红娘子这样的江湖人物,肯定是受雇到东佘山居下毒,意图破坏寿筵。如果她的雇主就是陈锦呢?”
吴孟明先是一愣,旋即连连摇头,道:“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佘山大会虽然轰动江南,但赴宴者多是书生,即使如许誉卿者曾在朝中任职,但目下已经致仕,没有一个掌权重臣。陈锦这样身份的人,哪会将这些人看在眼中?”
张岱道:“那好,我有一个问题请教吴同知,如果红娘子阴谋得逞,寿筵上的大多人中了毒,天下人首先会怀疑到谁呢?”
吴孟明道:“赴宴者绝大多数都是东林、复社人员,这些人中毒,当然以乌程……”旋即意识到他堂堂锦衣卫高官,不该与一名布衣议论内阁次辅,又改口道:“当然是阉党余孽嫌疑最大。”
张岱也不点破对方其实想说内阁大学士温体仁是首要嫌疑犯,点头道:“正是如此。之前有一名书生陈申假扮乞丐到寿筵上捣乱,本只是一时激愤,但旁人均猜测他是受雇于人,是有意来捣乱的。所针对的,也并不是眉公他老人家,而是在场的东林、复社人士。由此可见,天下人均知道某些人时时刻刻不忘针对东林、复社。也许陈锦正是想利用这一点,雇佣红娘子投毒,再将投毒事件嫁祸到某些人头上,由此挑起东林、复社与其争斗。东林、复社中多是名家子弟,如侯方域是兵部右侍郎侯恂之子,方以智是湖广巡抚方孔照之子。若是这些人被毒杀,他们的亲人势必出尽全力报复。如此,大明朝政必乱,祸起萧墙,女真便可乘虚而入。吴同知在朝中为官已久,该知道本朝自万历以来,最大的祸患其实不是宦官,不是女真,而是党争。若不是朝臣忙于争权夺势,互相攻讦,魏忠贤这样的奸佞人物又怎能有机可乘?女真人又怎能坐大一方?”
吴孟明沉思许久,才道:“张公子推测固然有理,但本官还是难以相信。陈锦只是一介武夫,怎能有这等才干和计谋?”
张岱道:“陈锦能想到南下福建联络郑芝龙兄弟夹击大明,可不仅仅是一介武夫。再说了,就算陈锦没有这等才智,他背后不是还有个范文程吗?”
范文程,字宪斗,号辉岳,自称是宋朝名臣范仲淹第十七世孙。其祖先明初时因犯罪自江西被发配至沈阳,遂成为沈阳人,后又迁居抚顺。这位所谓的名门之后,不能继承祖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风范,在努尔哈赤攻打抚顺时主动投效,并用劝降抚顺守将李永芳作为见面礼,是引导女真进攻大明的汉人中的首魁。范文程降敌后,成为女真人的主要谋士,传闻当年崇祯中反间计而冤杀袁崇焕即出自其谋划。
张岱又道:“女真人虽然猖獗,但终究人口稀少,国力难与我大明匹敌。听说范文程常思以奇计谋夺大明江山,或许这次陈锦南下,目的就是要执行他所谓的奇计。”
吴孟明道:“如果是陈锦收买了红娘子下毒,可揭破她真面目的恰好是郑芝虎呀,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张岱道:“这恰好说明郑芝虎并没有接受陈锦的条件。我记得隐娘提过,她初到东佘山居时,曾见到打扮成婢女模样的红娘子与一名商贩模样的人在晚香堂门前交谈,也许那商贩就是陈锦。”
也许陈锦已到过福建,提出各种诱人条件,郑氏兄弟由于正受明朝恩宠,又觉得女真人势力不及大明,并没有同意。但念在旧交情上,也没有将他捆送官府。陈锦返回辽东途中,得知佘山大会的消息,便想用投毒来挑拨大明内部争斗,以弥补未能完成诱降郑氏兄弟的损失。他花重金雇佣了心术不正、重利忘义的江湖绳伎红娘子来做这件事,料想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怀疑背后主使的真正身份。
但人算不如天算的是,郑芝虎千里送美,也跟随杭州名妓林雪来到了东佘山居。也许郑芝虎进晚香堂时,曾意外看到陈锦和婢女打扮的红娘子在一起密议。他认出了陈锦,心中的惊诧难以形容,也料想对方忽然出现在此,必有图谋。所以他后来有意寻到红娘子试探,果然发现她极为可疑,遂向管家管勋举报,并主动告知罗吉甫红娘子最有可能的阴谋是往厨房落毒。
陈锦得知郑芝虎也来到松江后,惊异之余,少不得要再做一番努力,遂登船拜访。而红娘子形容败露后即逃离了东佘山居,去联络雇主陈锦时,却意外发现他跟郑芝虎在一起,而郑氏正是识破她婢女伪装的罪魁祸首,她由此认定陈锦有心令她身陷险境,决意报复。陈锦本人武艺了得,身边应该还跟有侍从,她自知仅凭一人之力难以应付,遂绑架了林雪,通过要挟郑芝虎来达到目的。更有甚者,她可能根本不知道陈锦的真实身份。
吴孟明听了张岱的分析,道:“如果真是这样,红娘子想要的应该是金钱和陈锦的命,她为什么要将交易地点和时间通知官府呢?”
张岱道:“这也许是红娘子刻意为之。她知道郑芝虎势大,必定不会一人赴约,会多约帮手,她一人难以应付。如果有官府到场,局面会混乱得多,她躲在暗处,便可以渔翁得利。甚至,她还有可能设法将郑芝虎到荷花村的消息知会给白面师徒。夜幕之下敌我难辨,几方混战起来,她的胜算便大多了。”
吴孟明思忖片刻,忙命兵卒召来副巡检华夏,命他再带两队弓箭手前去荷花村支援丁慧生等人,叮嘱一番,打发他去了。又道:“希望当真如张公子所言,郑芝虎拒绝了女真人的邀约,没有与陈锦勾结。”
吴孟明是锦衣卫武官,常年亲近中枢,眼光自然要比常人远得很。他很清楚这件事的利害关系——郑芝龙、郑芝虎称霸东南沿海,通商范围广及东洋、南洋各地,手下有二十万兵力,包括汉人、日本人、朝鲜人、南岛语族、非洲黑人等各色人种,拥有超过三千艘的船队,是华东与华南海洋世界的唯一强权。如此雄厚实力,在当下而言,更是足以改变天下的局势。若非如此,当今皇帝何以会屈尊招安郑氏?若非如此,女真人何以会派陈锦南下?因而吴孟明并不像丁慧生那般急不可待地想要抓住郑芝虎的小辫子,以向朝廷立功,他是真心希望郑氏兄弟没有卷入其中,能继续效忠大明。笼络住郑氏,才是真正的大功一件。
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是一个难眠之夜。吴孟明来回徘徊,焦躁不安地等待来自荷花村的消息。张岱更是心急如焚,不断催促兵卒到青浦渡口查看柳如是有无回去。
不知道哪处画舫上又有乐声传来:“东风花外小红楼,南浦山横眉黛愁。春寒不管花枝瘦,无情水自流。檐间燕语娇柔,惊回幽梦,难寻旧游,落日帘钩。”
张岱喃喃道:“惊回幽梦,难寻旧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来。
子时过后,终于等到了消息。有兵卒自荷花村赶回报信,称不但捉住了郑芝虎和陈锦,还救回了林雪。丁慧生正将这些人押送回巡检司。然而挟持林雪的却不是预想中的红娘子,而是白面师徒。
吴孟明闻言吃了一惊,问道:“贼人中没有女子吗?”
兵卒道:“没有,就只有白面师徒五人。有三人被当场射死,另有两人跳水逃走了,仍在追捕中。”
原来丁慧生点齐兵卒后,即乘快船赶往荷花村。他久任巡检,捉人捕盗极有经验,距离村庄尚有数里,即下令众船只都灭了灯火,以免惊动旁人。到达荷花村时,尚不到子时,只远远见到郑芝虎与一名中年男子提灯站在大柳树下,似是在等待绑匪前来交接。那中年男子大约就是第一封信中所提及的陈锦了。
忽然白面和狮峰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狮峰手中持着明晃晃的兵刃,杀气腾腾。郑芝虎似是意识到不妙,丢了手中灯笼,黑暗中即有羽箭呼啸而至,先射倒了狮峰。白面大吼一声,徒手上前,与陈锦打了起来。
丁慧生见惊变忽起,料想郑芝虎暗中带了不少帮手,不至于落在下风,也不上前帮忙,只命人悄悄在附近水域游弋,只要发现有船便上去搜查,果然在荷花村北面几里处发现了一艘大货船,上面点有灯火,景大正站在船头,虽然一瘸一拐,行动不便,却是左右眺望,显然是在等消息。丁慧生遂令兵卒发羽箭射倒了他,随即带人围了上去。果然在底舱找到了林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被反吊在梁下,人早已昏迷了过去。正救人之时,又听到有人跳入水中。丁慧生料想是景二、景三兄弟逃走了,急忙分派人手追捕,自己则带着林雪赶来大柳树。
那边的打斗已几近结束。白面浑身是血,倚靠在树上,手中虽然还紧紧握着一柄单刀,却已被郑氏侍从团团围住,再无反抗之力。若不是郑芝虎正向他追问林雪下落,众人早一拥上前,将他砍为肉酱。白面却只是冷冷一笑,随即横刀朝自己颈中抹去。
郑芝虎阻止不及,未能得知林雪下落,不由得十分懊恼。正好丁慧生到来,告知已救出林雪,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丁慧生径直问道:“陈锦人呢?”
郑芝虎脸色陡变,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还是陈锦自己站了出来,道:“我就是陈锦。”
丁慧生也不管他受伤不轻,命人将他绑住,又下令将所有人、包括死人尽数带回巡检司,先派兵卒回官署报信。
吴孟明和张岱听了经过,一时面面相觑——之前明明是红娘子送勒索信给郑芝虎,却不知道前去荷花村交易的人又如何变成了白面师徒。好在陈锦、林雪等人均已找到,只等他们人到,便可问明究竟。
鸡鸣声起时,丁慧生一行终于到了。
吴孟明一眼便认出了陈锦,道:“当真是你。”
陈锦神情冷冷,一言不发。吴孟明遂命人带他下去监禁,又问道:“郑芝虎人呢?”丁慧生道:“林雪人还昏迷未醒,他亲自抱她去房间休息了。”
张岱早已等不及,抢上来问道:“隐娘之前是跟景二离开的,丁巡检有没有在货船上发现隐娘?”
丁慧生道:“没有发现柳如是,我特意下令反复搜查过,不过也不是全无线索。”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绣鞋来。
张岱夺过鞋子,“啊”了一声,道:“这……这是隐娘的鞋子。”
丁慧生道:“是我在发现林雪的底舱捡到的,只有这一只。柳如是肯定到过货船,但后来又离开了。”
张岱跌足道:“她穿着一只鞋,能离开吗?一定是被白面师徒杀死,抛尸河中了。”
丁慧生奇道:“柳如是不是白面师徒的雇主吗?一年相处下来,多少会有些感情。白面师徒为何要杀她?”
张岱一时答不上来,只望着手中绣鞋发呆。
正好兵卒引着郑芝虎进来,吴孟明忙迎上前问道:“林雪娘子人可还好?”郑芝虎摇了摇头,道:“不大好。”
他虽是海盗出身,却也知道利害关系,道:“陈锦一事,我须得当面向吴同知交代清楚。”当即大致说了事情经过。
果真如张岱所推测的那样,陈锦与郑芝龙兄弟原是旧识,这次他是奉女真人之命南下,想劝说郑芝龙背叛大明,自立为王。但郑芝龙连陈锦的面都没见,只让弟弟郑芝虎出来,送了他三两银子。“三”就是“散”的意思,言下之意,是叫陈锦回去。陈锦见郑氏兄弟意志坚决,便就此离去。
只是郑芝虎想不到的是,他这次护送林雪来江南,居然在东佘山居见到了陈锦。陈锦正与一名青衣婢女说话,一见到他,转身就走。当时天黑,他命人去追也没有追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料想陈锦出现在松江,必有重大图谋,遂刻意寻找那与陈锦说话的青衣婢女。后来果然再遇到过一次,却被她跑了。他为防止节外生枝,遂编了个谎言,将那青衣婢女的可疑之处告知了管家管勋,又协助罗吉甫搜寻那女子。幸亏他猜到青衣婢女多半是要往食水落毒,这才及时阻止了阴谋。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陈锦却又主动来大船上拜访,半句不提东佘山居之事,只谈昔日笑傲海上的风云岁月。郑芝虎遂暂时将他留在船上,想等事情平息后再说。
不料又出了林雪被绑一事。郑芝虎收到勒索信时,见信中只要财物和陈锦,便猜到事情与白面师徒无干,遂请吴孟明撤销通缉告示,自己则赶回渡口,找陈锦商议。
陈锦看信后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此次南下中原,从未露出过马脚,更不要说泄露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人要绑架林雪,利用郑芝虎来对付他呢?一时想不通其中究竟,然也不能撒手不管,遂慨然道:“事情既然是因我而起,我愿意用我自己换回林雪娘子。”
郑芝虎正是要等他这句话,当然也不能轻易放过绑架者,遂暗中做了安排。他也猜到官府会派人监视他的行动,遂命手下人穿了自己衣服乘船往南去,果然引得锦衣卫校尉王福禄追了过去。
提早到荷花村后,郑芝虎命侍从埋伏在暗处,引箭待发,自己则与陈锦携了财物,提灯站在大柳树下。然而当他看到出现的人竟然是白面和狮峰时,意识到不对劲儿,遂立即发出信号,令侍从射死了狮峰,围住白面。
郑芝虎讲完经过,道:“之后的事情,丁巡检应该比我更清楚。实话说,这次的事情,实在太出人意料,还要多谢吴同知派丁巡检相助,不然的话,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顿了顿,又问道:“吴同知是怎么知道我去了荷花村呢?”
吴孟明道:“是有人写信告诉本官的。这个人,就是写勒索信给郑将军的人。”
郑芝虎惊愕异常,一时也不明白究竟,便问道:“丁巡检有没有发现柳如是的踪迹?”丁慧生道:“没有。难道郑将军知道她的下落?”
郑芝虎摇了摇头,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刚才林雪醒过来了一会儿,说了一句‘箱子……他们把隐娘塞进了箱子……快……快去救她’。”
吴孟明道:“什么箱子?”郑芝虎道:“我也不知道,林雪说完这句话后就又晕过去了。”顿了顿,迟疑道:“不过,我猜柳如是应该是凶多吉少了吧。”
张岱蓦然从痴傻中惊醒了过来,问道:“你说什么?”
郑芝虎道:“通常将人塞进箱子,都是要沉尸水底,我们以前在海上……”忽想到自己已是大明官员,再提及昔日的海盗恶行不妥,便顿住话头,道:“吴同知,林雪受惊不小,我想带她回船上休养。不过我保证会配合吴同知调查,需要我时,派人来知会一声即可。”
吴孟明本就不敢动郑芝虎,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忙道:“当然可以。丁巡检,你亲自带人护送郑将军去码头。”送郑芝虎出去,见张岱还愣在原地,便过去安慰道:“张公子,你也不要太伤心,等天一亮,我就派人去打捞箱子,看能不能找回隐娘的尸首。”
张岱听了这话,愈发悲从心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耳边有人轻声叫道:“张公子!张公子!”
张岱呻吟了一声,问道:“是隐娘吗?”柳如是应道:“是我。”
张岱缓缓睁开了眼睛,却见阳光射窗而入,柳如是坐在光影中,看起来又忧伤又圣洁。
张岱道:“我……我死了吗?”柳如是道:“张公子活得好好的,怎么说起糊涂话来了?”
张岱道:“你……那你……”悚然而惊,坐了起来,吃惊地望着柳如是。
柳如是道:“张公子放心,我不是鬼,我没死。”
张岱忙抢过她的手握住,果然是温的,这才略略心定,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雪说看见你被塞进了箱子,我还以为……”
柳如是叹了口气,道:“我的确被塞进了一口箱子中,我也以为我这次死定了。”
原来她在饮食店后院被一男子制住后,那人随即轻声道:“柳娘子别声张,是我。”却是景氏三兄弟中的景二。
柳如是挣扎了几下,景二便主动松了手,退开一步,道:“适才冒犯了娘子。不过我不能露脸,只得如此。”
柳如是满腹狐疑,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景二道:“师傅派我来寻娘子,务必要请娘子去见他老人家,他有一件大事要告诉娘子。”
柳如是问起林雪,景二茫然不知林雪是谁,并对天发誓称没有绑架人质。
柳如是微一思索,即应景二恳求,随其来到府城谷阳门外一艘货船上。下来底舱,白面师徒果然都藏在此处。
柳如是道:“白大叔,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既然没有绑架林雪,为什么要逃走呢?”白面道:“不是俺们想逃走,是有人强迫俺们逃走。”
柳如是大为诧异,问道:“是谁?”白面道:“这个说来话长,稍后再说无妨。今日俺找柳娘子来,是因为之前柳娘子认定是俺杀了一线绿,俺想就这件事向娘子当面交代清楚。”
柳如是忙道:“我已经知道真相了。实在抱歉,之前一度对白大叔有所误会,还冷言冷语,颇多嘲讽,真是对不住。”
白面道:“娘子已经知道真相了?真正的凶手是谁?”
柳如是道:“是罗吉甫。”当即说了罗吉甫因路遇一线绿和白面而再上佘山之事,连他怀疑白面也未隐瞒,又诚恳地道:“这里面确实有一些不能解释之处,非但罗公子起疑,我也觉得白大叔师徒有诸多可疑之处,可否一并告诉我缘由吗?”
白面道:“当然,俺今日就向娘子一一解释清楚。不过在那之前,俺要先介绍一个人给娘子认识。”
拍了拍手,却见货堆后转出一人来,虽戴着笠帽和眼纱,看不清面孔,却穿着一身标志性的红衣,正是红娘子。
柳如是登时呆住,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白面道:“柳娘子不是想知道俺师傅离开衙门后为什么要藏起来吗?就是她强迫俺们逃走的。”
柳如是道:“为什么?”红娘子径直走过来,道:“柳娘子,多谢你告知杀害我师兄的真凶的名字。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我来告诉你真相。”
原来红娘子与一线绿是师兄妹,二人都是走江湖卖艺的,感情很好,后来因口角分手。这次红娘子亦是受雇于人,潜入东佘山居,有所图谋。但她并不知道师兄一线绿也来了松江,并在机缘巧合下潜入宝颜堂。
寿筵前夜,红娘子打扮成婢女模样,在晚香堂附近转悠,忽见到有人从西面山坡上下来,而那人背上负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她师兄一线绿,看样子,人已经死去。她这一惊非同小可,便跟着来到了宝颜堂,偷听到柳如是、罗吉甫等人的谈话,知道师兄之死跟这些人无关,而师兄曾到过施绍莘府上,遂立即赶去西佘山居找门仆。一见面便用飞索勒住施府门仆,将其制住,拖入门房拷问。门仆连一线绿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来找圆海先生的,跟圆海在门外说了一通话就自己走了。红娘子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收紧飞索,勒死门仆后离去。她在回去东佘山居的半途遇到了张岱,抢先躲进竹林中。张岱虽感觉到有人躲在暗处,但没有发现红娘子踪迹,还以为是自己害怕,也没有多在意。
至于削毁一线绿容貌,盗走他的兵器和飞索,当然也是红娘子所为。她之前曾和一线绿在京畿一带卖艺,走绳技艺高超,颇为有名。她担心有人认出一线绿,追查她自己及杂耍班,遂决意趁夜色湮灭证据。她在厨房取了酒具,来到宝颜堂,假称是送酒给柳如是等人。出厢房后即潜入藏书库,忍痛毁了师兄面容。完成后,她便离开宝颜堂,远远见到甬道上有人过来。她因手上有血,为了掩饰,急忙奔到梅林中躺下,哼哼唧唧,装出是被人袭击受伤的样子。
来者正是罗吉甫和徐望。罗吉甫发现红娘子后,一时未辨真伪,急忙托徐望送她去下人房中救治。而徐望另有关注,也只是将红娘子扶回房中便匆匆离去。这二人本都是精明之人,一则因为天黑,二则各有所思,竟无一人识穿红娘子假意受伤的破绽。
次日一早,红娘子按雇主托付,预备往厨房食物中下毒,哪知被罗吉甫和郑芝虎二人穷追不舍,她露了相貌,无法立足,只好逃离了东佘山居。
但她并未就此离开松江,还想找出杀害师兄一线绿的凶手。她仔细回顾柳如是等人的对话,推测应该是柳氏艄公白面杀了一线绿,遂一路跟踪柳如是,由此知道她的画舫停在青浦渡口,并在当晚潜入画舫,不想刚一上船即露了行踪,不得已,只好使出天女飞丝的绝技逃走。
不久巡检司即派兵卒在渡口一带巡逻,加上郑芝虎的大船亦停在了那里,她难寻机会,只好另想法子。
很快机会就来了。白面师徒因袭击郑芝虎被巡检司带走,又转押到松江府,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红娘子的眼睛。她本以为白面师徒被官府逮捕下狱,虽难以再有亲手复仇机会,但也算是间接报了仇。
不想事情再起风波,郑芝虎忽然改变了主意,派人到松江府撤销控诉,白面师徒被无罪释放。红娘子为人谨慎,一直未离开松江府衙门前,想等到白面等人被明确定罪后再说。见又起变故,便迎上先被释放的狮峰、景大四人,谎称是柳如是派来接他们的,将四人带到谷阳门外的货船上,突然将四人制住。四人虽是孔武有力的男子,然之前被郑芝虎捉住后已挨了一顿暴打,狮峰又受过重刑,根本无力抵挡,尽数被红娘子绑了起来,蒙住眼睛,堵了嘴巴,关押在货舱底舱中。
红娘子又回去府衙等候白面,见他出来,径直上前告知已捉了他四名徒弟。白面关心爱徒安危,不加反抗,自觉跟随红娘子来到货船上。红娘子绑住白面后,这才表露身份,说明情由,称杀人偿命,要杀了白面为一线绿报仇。
白面力辩没有杀死一线绿,只是宝颜堂中打了他一拳而已。又道:“娘子杀俺师徒容易,然而真凶逍遥在外,你师兄地下有知,死不瞑目。”
红娘子道:“不是你杀的,还能有谁?”
白面摇头道:“这俺可不说不好。不过柳娘子和她的朋友一直在追查这件案子,她是聪明之极的人,应该会知道真相。真的不是俺杀人。”
红娘子一时难以相信,但也没有就此杀了白面,只将他师徒五人手脚捆住,关在底舱中。
她出去与雇主联络时,意外偷听到对方与手下人的谈话,发现了另一件是极震撼她的事——原来雇主别有用心,一直对她隐瞒了真实姓名和身份,且早就有出卖她的意图——遂决意相信白面的话,回来货船,放开了白面师徒,道:“我亲眼看到你们师徒冲上船跟郑芝虎拼命,可是有什么过节?”
白面道:“郑芝虎还是海盗时,杀死了狮峰全家,这算不算血海深仇?”
红娘子道:“原来如此。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们其他人肯为了狮峰一个人去惹郑芝虎,足见义气,我很佩服。我有一个主意,能帮你们报仇,但条件是,你们要将柳如是带来这里交给我,就她一个人,且不能被旁人发现。”
白面道:“你要柳娘子做什么?”红娘子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雇主,我只想知道我师兄被害真相。你不是也说了吗,柳如是和她的朋友一直在追查案子,她肯定知道是谁杀了我师兄。”
白面尚在犹豫。景大道:“师傅还迟疑什么?柳娘子之前还称你是凶手,难道师傅不想知道谁是真凶吗?”
白面遂点头应允,道:“好,那我们一言为定。”与红娘子击掌为誓。
红娘子大致讲了经过,柳如是瞬间会意了过来,道:“原来绑架林雪的人是你。”红娘子笑道:“不错,柳娘子果然冰雪聪明。难怪白大叔也夸你聪明之极。”
柳如是道:“你绑架一个无辜的女子,最终就是为了知道杀死你师兄的人是谁?”
红娘子道:“其实就算没有白大叔他们想找郑芝虎报仇这件事,我也会绑林雪做人质,正好可以做个顺水人情呢,何乐而不为呢。”
白面道:“红娘子,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了。按照俺们之前的约定,林雪归俺所有,她人在哪里?”
红娘子道:“在我交出林雪之前,我还要加一个条件。”指着柳如是道:“我要带她走。”
白面先是一愣,随即道:“按俺们之前的约定,是用害死你师兄的人交换林雪,而今你已经知道杀你师兄的是罗吉甫,还要柳娘子做什么?你若是怕她泄密,不如暂时将她绑在这里,等事情完结后再放了她。”
红娘子道:“我要柳如是不是怕她泄密,另有用处,要用她交换我仇人的性命。”
柳如是惊道:“什么?你好歹毒。白大叔千万……”一语未毕,即被红娘子横腿扫倒在地。
柳如是仰面摔倒,重重落在船板上。她身上的棉衣甚厚,依然只觉骸骨俱散,臀背更是火辣辣地痛。还不及有所反应,红娘子已抢上来,粗暴地将她身子反转过来,双手拉到背后,用腰带绑住。又将双足并在一起捆紧,顺手从货堆中扯出一大片破渔网,塞入她口中。
白面站在一旁,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阻拦。师傅袖手旁观,徒弟自然也没有动作。
红娘子制住柳如是,这才起身,道:“白大叔放心,我要的是害我师兄的人的性命,不是柳如是的命。咱们是公平交易,之前约定用真相换林雪,我既然加了条件,也该多付出些代价,就将这艘货船送给白大叔作为补偿,如何?”
白面道:“这船是娘子本人的?”红娘子点点头,道:“这艘船是我的雇主买给我的,是方便我在松江有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白面道:“那么娘子保证不会伤害柳娘子?”红娘子笑道:“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江湖道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白面道:“那好,俺们一言为定。林雪人在哪里?”
红娘子道:“她就在这里。”
从船舱角落拖过来一只藤箱,打开一看——林雪口中塞了破布,手足被绑,蜷缩在箱子里面。只是双眼紧闭,气息微弱,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
红娘子道:“她吸了迷魂香烟,只是昏迷过去,再过一会儿就会醒来。我已经写信告诉郑芝虎,要他今晚午夜子时到城北二十里荷花村大柳树下会面,不然就等着给林雪收尸。白大叔要如何安排,就看你的了。”
白面道:“娘子肯定郑芝虎一定会来吗?”似不大相信堂堂海上霸王会为了一名年纪比他长许多的青楼女子赴汤蹈火。
红娘子笑道:“决计会来的。他二人在东佘山居时就背着人卿卿我我,说了许多肉麻的话。这女人水性杨花,可能对郑芝虎只是敷衍,但郑芝虎对她,绝对是死心塌地。”
白面便不再多言,和徒弟狮峰一道将林雪抬出藤箱,拖到柱子边,令其倚柱而坐,再用绳索绕过其胸几圈,牢牢固定在柱子上。景二和景三则过来抬起柳如是,欲塞入藤箱中,方便红娘子带走。
柳如是拼命挣扎,口中“呜呜”有声。
景二道:“柳娘子似乎有话要说。”
白面便命弟子放她下来,亲手掏出她口中的渔网。
柳如是道:“白大叔,你刚才亲口答应过我,今日要将所有事情解释清楚。”
白面微微一愣,道:“俺本是单指带你来见红娘子这件事。也罢,柳娘子,你我主仆一场,日后再见无期。俺也该给你一个交代。”又道:“红娘子,可否让俺们单独说几句话?”
红娘子道:“当然可以。这样,柳如是就暂时留在你这里。我出去办点事,天黑前回来接她。”
白面遂命狮峰送红娘子上岸,自己则扶了柳如是到货堆上坐下,道:“俺虽不大喜欢柳娘子,但这一年来,你对俺们师徒还算不错。俺知道娘子心中有很多疑问,你想问什么,尽管开口问。求恳俺放你走或是替你送信之类的话,就不必说了。”
柳如是道:“那好。当日是白大叔有意放走一线绿的吗?”白面道:“是的,但不是柳娘子所想的那样,不是俺心软,或是受了一线绿的钱财。”
柳如是道:“那到底是什么缘故?”白面道:“俺放走他,是想顺藤摸瓜,抓出他的同伙。”
柳如是道:“白大叔怎么能肯定一线绿还有同伙?而且捉拿盗贼是官府的事,白大叔初来松江,为什么要管这种闲事?”白面道:“这不是闲事,俺跟了娘子将近一年,为的就是这件事。”
柳如是吃了一惊,道:“难道白大叔……是官府的人?”白面道:“娘子这般聪明,竟然还猜不到吗?俺们师徒跟官府没有半点干系,俺受吴江周道登周阁老的嘱托,跟在娘子身边,为的是追查周府失窃财物的下落。”
原来一年前,吴江周府密室中失窃了几件最贵重的珍宝,周道登认定祸起萧墙,是侍妾柳如是与琴师忘澜为私奔而盗,忘澜先行携珍宝逃走,柳如是则被截获,受到家法拷问,但始终不肯招出忘澜及珍宝下落。周道登恼恨异常,预备将柳如是乱棍打死。周老夫人赶来,名为怜惜柳如是,为其求情,实则另有计谋——要着落在柳如是身上,追查失落珍宝下落。因为那其中的一件珍宝还不单是价值连城那么简单,内中蕴藏一个祖传的大秘密。柳如是被卖回归家院时,其养母徐佛被迫答应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要向周府报告柳如是的一举一动。
柳如是回到青楼后,过了一阵自暴自弃的生活,得养母徐佛转赠豪华画舫一艘后,遂收敛声色,开始了漫游江南、与名士结交的日子。但她不知道的是,她仍然没有逃脱周道登的掌控,艄公白面年轻时受过周府恩惠,被派来为柳如是掌船,监视她的行踪及交往对象。
这一年来,白面与柳如是同船而居,几乎日夜相处,开始对其为人有所了解。起初他极看不起柳如是,在他心中,她就是个淫荡势利的女子,一心奉迎有钱人家的公子,想攀上一棵高枝。然而慢慢地,他发现她刚烈坚定,豪爽大方,有须眉之气,并没有所预想的那么讨厌。她也贪财,从那些追逐她的狂蜂浪蝶身上榨取钱财。不过她究竟只是个娼妓,就是靠男人生活的。比起那些鱼肉百姓、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好多了。
至于周道登所交代的任务,白面竟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柳如是始终未与琴师忘澜见过面,也不见有大笔金钱进来,不然她也不会以卖笑为生。据他观察,她其实是厌恶这种生活的。他甚至开始认为,她也许跟珍宝失窃无关。然而,在这次抵达松江后,他的态度陡然发生了变化。
事情缘起于白面在底舱发现了藏身于此的一线绿。他也听到了小厮勇夫的一番话,别的方向都比渡口有优势,偏偏一线绿无船接应还逃到了画舫上。于是他开始怀疑这盗贼其实是柳如是相识的,也许正是当日与她内外勾结盗走珍宝的人。然而白面也不能就此质问柳如是,遂想了个法子,在绑住一线绿时有意松了绳索,没有捆紧,好纵他逃走。
一线绿果然伺机逃离了画舫。白面一直暗中监视,见状忙追了上去。后来见一线绿哪也不去,径直逃往佘山,愈发肯定他跟柳如是是同谋。
然而一线绿脚下实在太快,白面半途跟丢了不说,还一度在山中迷了路。不过也不要紧,既然一线绿跟柳如是是同伙,必然是往东佘山居而去。他辗转寻来晚香堂,打听到王微和柳如是可能去了宝颜堂,遂直接赶来,正好遇到一线绿要杀王微一幕,不及多想,冲上前阻止,打伤了一线绿,但还是被其使用飞索逃走。
白面心中疑惑太多,急忙赶来捉拿一线绿。他不熟悉地形,胡乱找了半天,到山坡竹林时,发现一线绿已死在那里。最奇的是,柳如是和张岱正好这时从竹林小道中出来。他遂谎称是来禀报一线绿在画舫上被捉又逃走的消息的。
白面暗中观察柳如是反应,她显然是认识一线绿的,虽称是不久前刚刚在西佘山居撞见,他并不大相信。不过东佘山居出了命案,他不便久留,否则只徒然惹人起疑,遂离开了佘山。正好柳如是要白面带话给小厮勇夫和使女荷衣,让他们上山照顾受伤的王微,他便暗中指使徒弟设法令勇夫摔了一跤,从而可以让狮峰顶替勇夫上山,其实也是为了就近监视柳如是。
柳如是听到这里,失声道:“原来真的是狮峰杀了徐望。”
她已恍然明白过来,白面师徒都是周道登的人,不但负有寻回失窃珍宝的重任,大概还有保护周府密室藏宝不得外泄的责任。徐望来宝颜堂找柳如是和张岱,表明了自己的锦衣卫身份,并反复追问“一捧雪”玉杯的下落。那时狮峰正站在门外,这些话被他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虽然柳如是、张岱二人用话语巧妙地搪塞了徐望,但狮峰还是担心徐望会因种种线索追查到恩公周道登身上。
再巧不过的是,狮峰离开宝颜堂时,正好在堂外甬道上遇到匆忙赶来的徐望。他见左右无人,杀机顿起,忙迎上前去,大概用知道“一捧雪”下落之类的话将徐望诓骗到清微亭,趁对方听得留神之际,突然从袖中出刀,杀死了徐望。他既已知道徐望的锦衣卫身份,当然要取走证明其身份的腰牌。一则锦衣卫被杀和普通平民被杀有天壤之别,官府暂时不知道徐望的真实身份,搜捕的罗网便不会收得那么紧;二来锦衣卫腰牌通行天下,也许将来用得上。
其实之前在巡检司,张岱已经认定狮峰是杀死徐望的凶手,只不过柳如是认为他没有杀人动机,全力为其辩护。而今既然知道他是周道登派来的人,那么为保住周府秘密而杀人,就是最好的杀人动机了。
猜到此节,柳如是不由得一阵惊恐。周道登始终派人潜在她身边,从他的立场来看,这么做固然没什么错,然而一想到她离开周府已近一年,竟然还是生活在他的掌控下,当真是不寒而栗。
倒是白面,听到柳如是立即猜出是狮峰杀了徐望,很有些惊讶,道:“看来娘子早就怀疑过狮峰。”
柳如是道:“如果不是景大称从郑芝虎身上取得腰牌,后来郑芝虎又亲口否认,绝对没有人会怀疑到狮峰头上。”
白面道:“狮峰本来将那块腰牌交给了俺。今日狮峰意外得知旁边大船的主人就是郑芝虎后,激动万分,立即冲上船要跟郑芝虎拼命。等俺听到动静出来时,他已被郑芝虎手下擒住暴打。俺们早知狮峰与郑氏有仇,不能就此撒手不管,然而对方人多,俺们去救人也只是去送死。景大忽然想到个主意,就是俺们冲上船去,趁机将锦衣卫腰牌栽赃到郑芝虎身上。”
白面师徒很清楚徐望被杀,锦衣卫绝不会轻易放过凶手,如果能栽赃到郑芝虎头上,不但可以洗脱了嫌疑,也许还可以顺带报狮峰之仇。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郑氏势力太大,就算锦衣卫真的相信是郑芝虎杀了徐望,也未敢轻举妄动。
白面又道:“俺也早知道这谎言迟早会被揭穿,只不过想借此拖延一些时间,好找机会逃走罢了。不过,俺要谢谢柳娘子。”
柳如是道:“谢我做什么?”白面道:“娘子在那锦衣卫百户的反复逼迫下,都没有说出周阁老的名字。俺听狮峰说了后,认定你与周府珍宝失窃无关。”
柳如是道:“所以白大叔才假借拖欠工钱为由,准备离去?”白面点点头,道:“工钱的事,俺从来没放在心上。着急离开,一来俺们要回吴江通知周阁老;二来狮峰杀了人,就算暂时没有人怀疑到他,也还是要避开风头才好。”
柳如是道:“那么后来白大叔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白面道:“因为当晚红娘子上船,令俺们再度对柳娘子起了疑心?”
柳如是道:“白大叔怀疑我跟红娘子勾结?”
白面道:“先是有一线绿,后又有红娘子,都是会使飞索的江湖高手。为什么偏偏盯上同一艘画舫,不由得人不怀疑柳娘子你。”叹了口气,道:“如今俺们已知道全是误会,俺误会了柳娘子,就像柳娘子误会了俺们一样。”
柳如是心中还有个疑问,问道:“我的那艘画舫,难道是周府送的?”
白面道:“不是。周阁老是听说娘子有了画舫后,才派人找到俺,让俺设法给娘子做艄公。”又道:“话到这里,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柳娘子,你多珍重。”拿起破渔网,重新塞入柳如是口中,叫道:“你们两个过来,把柳娘子装到箱子里面去,一会儿交给红娘子。”
景二和景三走过来,却只是站在柳如是面前,并不动手。
白面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景二迟疑了下,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道:“师傅,我们想要了她。”
白面道:“什么?”景三道:“反正柳娘子也是个娼妓,是专门陪男人睡觉的。她睡过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加上我们兄弟,也不算什么。”
白面怒气顿现,道:“到这个时候,你们还有心思想这种事!”
景二忙道:“师傅别生气。我们师徒长年在漂泊在水上,没有别的女人可以亲近。柳娘子有那些嫖客,荷衣则有勇夫,我们兄弟什么都没有,只有暗中流口水的份。柳娘子这等美貌,不瞒师傅,我们三兄弟想她都想得快疯了。”
白面转头一看,见柳如是正用惊恐求恳的眼神望着自己。然徒弟说得也在理,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长年累月不碰女人,谁能受得了。
景二见白面有松动之意,忙道:“难道师傅为一个青楼女子,也不怜惜自己的徒弟吗?”
白面道:“不是这个意思。柳娘子究竟曾经是周阁老的人,不能动她。你们实在憋不住,就找那妇人好了。”
景氏兄弟转头一看,林雪已经醒来,头发半散,越发楚楚动人,正茫然无措地看着众人。
白面道:“那妇人也是个娼女,虽然年纪大了些,但美貌不在柳娘子之下。况且她是郑芝虎的心上人,也可谓是俺们的仇人。”
景大因在巡检司受过刑,行动不便,一直闷坐在一旁,闻声霍然站起,道:“我第一个上。”走到林雪身边,扔掉手杖,勉强蹲下来,直接撸起林雪外衣,干脆地扒了她裤子下来。
林雪“呜呜”喊叫了两声,眼泪当即流了出来。
白面道:“林雪随你们处置,只要留个活口就行。先把柳娘子抬进箱子,俺上去替景大把风。”
景氏兄弟虽垂涎柳如是已久,然师傅发了话,也不敢违抗。二人便上前拉起柳如是,一个扶肩,一个抬脚,将她塞入藤箱中。景二又拿手往柳如是胸前摸了半天,这才恋恋不舍地合了盖子。景三早就急不可待脱了裤子,赶过去与景大一道凌辱林雪了。
箱子中昏黑一片,由于空间狭小,柳如是只能蜷缩着腿,半躺在里面,伸也伸不直,坐也坐不起,极为难受。这仅仅是身体的不适,外面的那些声音更令她痛苦。
又听见狮峰从楼梯上下来,兴奋地问道:“这妇人滋味如何?”
景三道:“还不错。”又催道:“快些解开绳子,脱光她衣服,抬到桌子上。我还想好好看看她那对奶子呢。”
景大道:“老三,你年纪最小,怎么就你最急?”景三道:“不是我急,是裤裆里的家伙急。”一干人都笑了起来。
只听见外面一片混乱,林雪开始尚能发出“呜呜”的喊声,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大概身心俱疲,又无力反抗,干脆放弃了挣扎。
柳如是亲耳听见林雪被四名男子施暴,并不觉得特别愤怒,只觉得异常悲哀。
其实在妓院里,妓女被嫖客以各种手段侮辱是家常便饭。就连柳如是在周府作妾时,也常常入房后被令脱光衣衫,赤身站在灯下,供周道登欣赏抚摸。周道登更有许多独特的“嗜好”。他少惑女色,每至冬寒时手冷,也不爱生火,唯喜于侍妾怀中揣其肌肤,称为“暖手”,甚至不避旁人,当众如此。柳如是得宠之时,没少充作暖手的人肉火炉。周道登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当时她尚不觉得羞耻,现在想来,在周氏眼中,她也就是一件玩偶,就跟林雪在景大等人眼中,仅是一具供发泄性欲的肉体。
生为女子,何其不幸。为什么女人生来下贱,不能被平等对待?为什么男人之间交往,互相称兄道弟,而女子则要自称贱妾?
一股红潮涌上了柳如是的脸,她觉得又烧又热,一心要挣出这狭小的天地,遂缩腿后使劲蹬出,发出“咚咚”之声。
片刻后,景二赶过来打开箱盖,精赤着下半身,笑道:“娘子是不是动了春心,也想来一回?”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握起那活儿,往柳如是脸上伸来。
柳如是避无可避,只能闭上眼睛。幸好此时白面引了红娘子下来,喝道:“做什么?”
景二脸色一红,无趣地合了箱盖,退到一边。
红娘子道:“怎么弄成这样子?”
难怪她吃惊,眼前的一幕实在匪夷所思——林雪光着身子,上半身躺在一张八仙桌上,双脚大张,用绳索悬挂在横梁上,私处一览无遗。
白面也想不到变成了这样的场面,虽觉难堪,少不得还是要护着自己的徒弟,忙道:“他们很久没碰过女人,红娘子别怪。”
红娘子笑道:“无所谓啦,反正不干我事。她是你们仇家的女人,折腾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喂,你们两个先将衣服穿上,帮我把箱子抬到小船上去。”
景二便穿了衣服,和狮峰一起抬了箱子出来。又从货船上放下一艘乌篷小船,将箱子抬到船上。
景二心中对柳如是很是不舍,问道:“红娘子要将柳娘子带去哪里?”
红娘子道:“怎么,你看上她了?”景二道:“哪有的事。”脚下却是不动,目光始终在箱子上流连。
红娘子道:“好了,你们师徒还是快些赶去荷花村,做好安排吧。我也要走了。”
景二只得和狮峰一道跳下小船。红娘子遂摇了小船,离开码头。松江水网交织,错综复杂。柳如是人在箱子里面,开始尚能辨别是往西北而行,后来连转几个弯后,就完全分不清方向。
行了小半个时辰,船终于停下来。红娘子过来打开箱子,拉了柳如是出来。天竟然已经黑了。
红娘子拔刀割掉柳如是脚上绑索,拖着她下了船,摸黑走了一段土路,来到一座园子外。园门只剩下半边,显然是座废园。
来到园中一处竹林边,红娘子将柳如是推倒在地,取绳索绑住她双足。又用另一根绳索套在她颈中,打成死结。
柳如是不知道红娘子带自己来这处废园意图何在,见脚上和颈间的绳索极长,料想对方是要布置什么机关,又是恐惧又是惊讶,忙“呜呜”叫喊。
红娘子便掏出她口中渔网,问道:“柳娘子想说什么?”柳如是道:..“红娘子是想用我来诱捕罗吉甫吗?我跟他没有任何交情,他怎肯为了我乖乖听娘子差遣?”
红娘子道:“这对我而言,不是亏本买卖。如果罗吉甫不来,柳娘子只好死在这里。如果他肯来,柳娘子就会知道这世上还是有男人愿意为你而死,难道不好吗?”
她还有许多事要安排,也不及多说,重新用渔网堵住柳如是嘴巴,拿绳索勒紧。起身后,即从袖中飞出飞索,搭在一根竹子的竹梢上,用力将它扯得弯曲,再甩出柳如是脚上的绳索,搭在竹身上。又飞出另一根飞索,搭住绳头,收尽一拉,登时将她倒吊了起来。
绑好双足绳索后,红娘子又如法炮制,将柳如是颈间绳索搭上另一根竹子。唯一不同的是,颈间绳索要长得多,甚至还有部分余绳松松垮垮地落在地上。红娘子又将余绳收紧,用楔子绕住,引到吊住柳如是双足的竹子上。
布置妥当,红娘子这才拍拍衣衫,道:“好了,我要离开去办事。柳娘子自己小心些,你现在是脚高头低,如果使劲挣扎,就会牵动机关,变成头高脚低。什么后果,娘子自己也知道。吊死鬼可是不好再投胎的哟。”笑笑去了。
柳如是独自留在园中。起初觉得气血倒冲,头晕脑胀,难过之极,然而慢慢也就习惯了。寒夜的寒气包裹了她的全身,令她肉体变得麻木,逐渐失去知觉,双脚被绳索拉扯的疼痛也由重到轻,再到浑然不觉。
时间过得极慢极慢,这是柳如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夜。好几次她神志模糊、快要睡过去,但她又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回想这次佘山之行,结识了那么多有趣可爱的人,经历了那么多不平凡的事,就算死在这里,也算不枉此生。虽然还会遗憾没有时间经历更多,但命已如此,无可奈何,便只能顺其自然。
自从红娘子出现,又经白面解答,她的疑问已经消除大半,唯有干系她自己的几处尚未理清:一是画舫到底来自何人之手;二是“一捧雪”玉杯到底是何人所盗,又流落何方;三是那卷 href='2205/im'>《金瓶梅》引发的她对儿时的记忆,到底是真是幻。可惜,没有机会再去查清楚这些事情了。
她真的会死在这里吗?应该是真的,因为她真的跟罗吉甫没有任何交情。如果换作张岱,换作李待问,换作宋征舆,甚至换作陈子龙,他们还有可能为了她而来。罗吉甫,恰恰是最不可能的一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红娘子终于折返回来。
柳如是见她单独一人,手里还提着灯笼,便知道罗吉甫没有来,心中有些莫名失望,虽然早猜到会如此,然而真的发生时,她还是有些郁郁满怀。
红娘子却没有闲下来,将灯挂在绳索上,重新检查了一遍机关,便闪身入了竹林。
柳如是心道:“难道红娘子已经见过罗吉甫,对方同意要来?还是她打算用灯笼烧断我双足间绳索,竹子弹起,牵动机关,我便会被活活吊死?”
一时惊疑不定,她当然是想活下去,也隐隐盼着罗吉甫能来救自己。然而以红娘子的行事作风,他若赴约,必死无疑。他为她而死的话,她一辈子就难以心安了。
忽有脚步声过来,有人问道:“那边是隐娘吗?”正是罗吉甫的声音。
柳如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应道:“是我。”她口中塞着渔网,发出来的只有“呜呜”两声。
罗吉甫刚要上前,红娘子便冒了出来,喝道:“站住。不然我发动机关,柳如是就会被活活吊死。”
罗吉甫果然不敢再动,道:“我人已经来了,娘子想要怎样?”
红娘子道:“就你一个人吗?”罗吉甫道:“就我一个人。我知道娘子在暗中监视,不敢玩弄诡计。”
红娘子道:“你带兵刃了吗?拿出来丢掉。”
罗吉甫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刀,抛到一旁。
红娘子道:“你走到柳如是左边五步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绳圈,你将它套在自己右脚上。”
罗吉甫知道一旦被绳索绑住,就再无任何反抗机会,不免有所犹豫。
红娘子当即收紧柳如是颈间绳索,道:“再不去,我可就要杀了她。”
罗吉甫道:“娘子该知道你武功不及我,你杀了隐娘,我一定会杀你报仇。”红娘子笑道:“我或许打不过你,但却跑得过你。柳如是因你而死,你这辈子也不会好受。”
罗吉甫无奈,只得道:“好,我照做便是。你快些松手。”
走到柳如是左边,捡起绳圈套,在自己脚上,还不及起身,身子便被一股大力拖倒,随即腾空而起,也如同柳如是一般被倒吊了起来。
罗吉甫道:“我已经遵照娘子吩咐做了,你为你师兄报仇,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但请你立即放了隐娘。”
红娘子道:“你爱这女子,愿意为了她舍却你自己的性命,对也不对?”罗吉甫道:“这个……不是娘子想的那样。请你遵守约定,放了隐娘。”
红娘子冷笑道:“我可没有答应你要放了柳如是,我只是答应带你来见她。况且就算我答应了,跟报仇相比,承诺在我眼中也不值什么。你杀了我师兄,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我要当着你的面杀了她。”
罗吉甫忙道:“我与隐娘相识不过数日,我对她没有任何情意。”
红娘子道:“没有任何情意,怎么会为她甘心赴死?你看她的眼神格外不同,我在东佘山居时亲眼所见。”又道:“不过你放心,我先杀她后杀你,等你亲眼看到她痛苦而死后,就立即送你上路。黄泉路上,你二人也好做伴。”走过去便要拔出楔子。
罗吉甫道:“等一等!等一等!我还有话要说。娘子潜入东佘山居下毒,应该受雇于人,是为了金钱才这么做。我知道一个藏宝的秘密,愿意用它来换隐娘的性命。”
一旁柳如是听见,大吃一惊,虽然罗吉甫未提及来历,但这个所谓的藏宝多半就是锦衣卫正在寻找的沈万三藏宝,却不知道他如何知道了这秘密,心道:“难道罗吉甫跟徐望一样,也是锦衣卫的密探?可这说不通啊,罗吉甫如果是锦衣卫,吴同知应该会知道,为什么白日还下令丁巡检拷问他?难道……难道……”
她心中隐隐开始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但却不敢多想,也不愿意去想。
红娘子却根本不相信罗吉甫的话,头也不回地冷笑道:“你这话骗骗小孩子还可以,休想骗过我红娘子。”
罗吉甫叫道:“沈万三!是沈万三藏宝!”
沈万三的名字有一股神奇的魔力,红娘子本已用手握住楔子,听了这话又回身走到罗吉甫面前,问道:“你说什么?”罗吉甫道:“沈万三留下一座藏宝库,我知道这个秘密。”
红娘子半信半疑,道:“沈万三死了几百年,当年就已经被朝廷榨干油水,哪有什么藏宝?”罗吉甫道:“真的有。”
他料想不说实话难以取信于红娘子,便原原本本地交代了经过——
原来罗吉甫生母姓高,是明初大诗人高启后人。高启是“吴中四杰”之一,比拟“初唐四杰”。他才华高逸,学问渊博,尤精于诗,在诗词上的才气与成就要比其他三杰杨基、张羽、徐贲要高出许多,为吴中四杰之首。
文人一旦有了名望,便难逃政治旋涡。高启因久居苏州,曾做过张士诚的幕僚。明初,明太祖朱元璋下诏征他修《元史》,授翰林院国史编修。洪武三年(1370年)擢升为户部侍郞。高启因与张士诚私交极好,耻于为其政敌效力,遂辞而不受,自陈年少不敢当重任。朱元璋知道高启不肯合作,但辞官的理由又合情合理, 53ea." >只好同意他辞归,还送了他二十四两银子做盘缠。于是高启回到吴淞江北的青丘,继续当他的诗人。
洪武初,朱元璋对曾是京畿重地的苏州一直很重视,因为张士诚曾在这里经营了十一年,树倒老根在,他始终担心余渣未净,遂派陈宁任苏州知府。陈宁为政苛猛,人称“陈烙铁”。苏州至今有“一烙铁烫平”的俗语,即出典于此。朱元璋对陈宁的狠辣很是欣赏,但也知道老用烙铁不利于这块富庶之乡的恢复,不久即改命老成持重的魏观出任苏州知府。
魏观上任后,一反陈宁苛政,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实事。朱元璋曾恨江南为张士诚出力,取沈万三家租簿定额,对江南一带格外加赋,每亩完粮七斗五升。经魏观为民请命,朱元璋同意将原定的高额田赋减去一半。魏观还聘用高启、王行、王彝、张羽等一批名士做幕僚,帮高启把家从青丘迁回苏州,安置在夏侯桥。由于治绩出色,魏观次年即升任四川省参政,因苏州绅民请求留任而未行。
洪武七年(1374年),魏观在张士诚宫址旧处建苏州府治治所,高启为之写《上梁文》。其中有“龙蟠虎踞”之语,被素来与魏观不合的苏州都指挥使蔡本检举。朱元璋获报后吃了一惊,但他不相信魏观会有称王的野心,所以就命御史张度前往调查。张度到苏州调查后发现,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魏观兴建了一处衙门而已。
不过张度也是个角色,善于察言观色,他知道朱元璋嫉恨死敌张士诚,不放心苏州,于是禀告说:魏观的作为是“兴灭王之基,开败国之河”。意思就是说蓄意要恢复张士诚时代的旧观。朱元璋本来对苏州就不大放心,生怕张士诚余部蠢蠢欲动,现在听说魏观如此行径,有成心为张士诚招魂的意思,不由得火冒三丈,杀机顿现。魏观问斩,高启这位才高八斗的诗人也被腰斩于南京,时年三十九岁。
魏观一案,高启处刑最重,唯独他一人被处以腰斩的酷刑。且不止拦腰一刀,而是八段腰斩酷刑,即从下肢开始,一段一段锯为八段,令受刑者备受煎熬,最后一段才是首级与上身分家,行刑情景惨不忍睹。
高启文名满天下,却落了个极为凄惨结局,难免令人疑惑。也有人说高启真正的死因是因为朱元璋早就对他不满。御史张尚礼有《宫怨》,朱元璋读了张尚礼的诗,以其能摹写宫闱心事,将他下蚕室致死。高启有《题宫女图》一诗:“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此诗与张尚礼的《宫怨》诗相类,主题颇为暧昧,影射了宫闱之密,惹恼了皇帝,这才引来杀身之祸。
其实,朱元璋本质上就不喜欢文人,只要不能为他所用,他就杀心大起。他曾经说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对待不肯出仕的文人,朱元璋基本上都采取了杀的方式,以绝后患。高启与杨基、张羽、徐贲四人并称“吴中四杰”。高启被腰斩后不久,杨基也很快因事被朱元璋罚去做苦力,一代名家,竟然被折磨死于工地上。过了几年,徐贲被下狱死;张羽被贬岭南,半路突被召回,他自知难免一死,遂投江自尽。苏州文人姚润、王谟不肯出仕,都被斩首抄家。
再谈沈万三与高启的关系。沈万三在世时,好笼络文人雅士,像高启这样的江南名士自然也是他倾心奉承的对象。高启本人曾多次受邀到周庄做客,与沈万三关系极为密切。而沈氏的塾师王行更是高启至交好友,二人年轻时曾同结北郭诗社,情若兄弟。传闻沈万三曾就如何在新朝廷立足的问题,不止一次地向高启和王行请教。
明代立国后,沈万三全力巴结朱元璋,不惜花费巨资为朝廷修筑南京城墙。但当时他已有极重的危机感,预料到沈家即将有大祸降临,遂将一批最心爱的珍宝秘密转移收藏。藏宝之事,他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而是交代给了实际负责沈家事务的孙女婿周篪。沈家因为家大业大,女儿都是招婿上门,所生儿子也随沈姓,唯独周篪一系姓周,并迁离周庄,与沈家脱离了关系。后来沈氏先后两次遭祸,都未牵连到周篪一系。一度富可敌国的沈氏家族灰飞烟灭后,周篪心痛万分,还特意为自己的孙子取名周思沈。
早在洪武一朝,朝廷便已知道有大批沈氏珍宝下落不明。彼时民间亦多有传言,称明太祖虽抄了沈氏的家,但最值钱的聚宝盆却没有找到。只要沈氏后人手中有那座聚宝盆,就能东山再起。
罗吉甫母亲高氏既为高启后人,多少从祖辈那里知悉一些流传下来的沈万三秘事,尤其高氏秘密收藏有当年高启与沈万三、王行等的大量通信,更为那些听起来子虚乌有的藏宝传说提供可靠旁证。高氏不愿意爱子卷入这些事,亦从未提及半字。罗吉甫仅知道母亲是高启后人,高启则是明代腰斩第一人。他自幼立誓,学文习武为天为地为苍生,但绝不忘先人之仇,今生今世不为明廷效力。后来母亲病故,他收拾遗物,将所有信札读过一遍,发现了沈万三藏宝的线索,遂开始了漫游江湖的生涯,表面是壮游山河美景,实则寻找藏宝线索。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终找到周篪后人,盗到了跟藏宝有关的聚宝盆,只要再找到另一条线索,便可以根据聚宝盆上刻画的地图找到藏宝。
柳如是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她已然明白过来——周道登便是周篪后人,而罗吉甫就是从周府密室盗走“一捧雪”等珍宝的人,他意在聚宝盆,为了遮掩真实目的才顺手取了“一捧雪”等物。而周道登之所以对被窃的珍宝如此紧张,不惜雇佣白面师徒来监视她,目的是要夺回那座指向藏宝地点的聚宝盆,而不是“一捧雪”之类。而当日潜入徐府水西园并站在窗下读书的飞贼,也正是罗吉甫。他所读的是王行的书,大概也是想从中寻到藏宝的线索。
红娘子则又是另外一种反应,她本来绝难相信罗吉甫会知道什么沈万三藏宝,但其讲出的故事有头有尾,不由得人不信,一时踌躇凝思。
罗吉甫见她心动,又道:“而今我和隐娘性命都在娘子掌握之中,我绝不敢说一句假话。娘子若是得到沈氏藏宝,那便是一夜之间富可敌国,再也不必做走绳卖艺、受雇于人的营当了。”
红娘子问道:“你手中已有传说中的聚宝盆?”罗吉甫道:“是的,我将它存放在老家常熟一处隐秘之处。只要娘子肯放过隐娘,我愿意将聚宝盆双手奉上。”
红娘子道:“你武功高强,我怎知道我一旦放开你,你不会趁机偷袭我?”
罗吉甫道:“我可以以我母亲及先人高启高公的名字起誓,只要红娘子肯放过隐娘,我愿为驱从,听从娘子使唤。就算娘子要杀我,我也绝不会反抗。娘子如若不信,请把那柄短刀递给我,我斩下自己的右手,从此再无法使用兵刃,娘子便可放心了。”
红娘子笑道:“这个法子好。”飞索一卷,轻轻一带,便将短刀送到罗吉甫手中。
罗吉甫拔出短刀,转头看了柳如是一眼,咬咬牙,举刀就朝右手砍去。不及触腕,红娘子挥出飞索,将短刀卷走,笑道:“好啦,我信了你了。我还需要你留着这只手帮我做事呢。”
罗吉甫道:“既然娘子相信我,何不放了隐娘?”
红娘子道:“你得先立个毒誓,不过要以柳如是的名义起誓,你若敢违背对我许下的誓言,将来你的隐娘不得好死。嗯,死于刀剑之下倒是便宜她了,就如同今日这般吊死吧,死后不得超生。”
罗吉甫只得按照吩咐说了一遍,红娘子这才割断绳索,放他下来。他一落地,便捡起短刀,奔过去割断柳如是颈中绳索,再割断双足绑绳,抱她下来,掏出她口中渔网。正要去解手上绑索,便听见红娘子喝道:“不准解开她的双手。”
罗吉甫道:“隐娘不过是个弱女子,不会对娘子造成威胁。”红娘子道:“你发誓愿意听我吩咐,我才第一句话,你就不听了吗?”
罗吉甫无奈,只得放下短刀。
柳如是双眼晶晶发亮,注视着他,问道:“罗公子,你是因为内疚才来救我的吗?”罗吉甫道:“隐娘都已经猜到了。”
柳如是道:“那么那艘画舫也是你送的?”罗吉甫道:“我……我实在不知道周府会将财物失窃之事算到隐娘头上。后来辗转听到你又被卖回归家院的消息,我觉得愧疚极了,所以买了一艘画舫,托朋友转送给你养母。只是想不到隐娘这次会来佘山,我……”
红娘子早已不耐烦,道:“罗公子,这些婆婆妈妈的往事都过去了,多说无益。你杀了我师兄,我不也放下大仇、饶过你性命了吗?咱们该上路了,这就走吧。”
罗吉甫只得道:“隐娘,你多珍重。”又从怀中掏出一册书卷,道:“这卷 href='2205/im'>《金瓶梅》,就留给娘子做个纪念。”轻轻将书卷放在柳如是身上,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柳如是坐在地上,凝视着罗吉甫和红娘子远去,一时陷入了沉思。
冬夜里的寒星,散发着针芒般的死光。时光悄悄地流动,不知何处又传来了丝竹乐声。每个人都逡巡于自己的命运,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出没于无常的浮光掠影中。原来罗吉甫就是那个出其不意拨转了她命运轮的人,他窃走聚宝盆,改变了她的人生。他又用他自己的一生,换取了她生存的机会。他于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份情感,怎样的一份羁绊?他能在红娘子手中活下来吗?她还能再见到他吗?
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要设法脱离险境,挣扎着捡起罗吉甫留下的短刀,摸索着割断了绳索,奔出废园,到河边寻船。直到天快亮时,才有一艘路过的小渔船发现了她,将她送来巡检司。
张岱听了经过,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红娘子在捣鬼。她以为陈锦和郑芝虎勾结出卖她,遂绑架了林雪,要逼迫他二人就范。得知白面不是杀死一线绿的凶手后,便利用白面师徒从你口中得知真相,再将林雪交给白面,引诱他们去对付郑芝虎和陈锦。再将交易时间地点知会给官府。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白面师徒杀了郑芝虎和陈锦,官府又杀了或捉了白面师徒。即使不能如意,她也没有任何损失。而且她事先已有意将陈锦真实姓名泄露给官府,他无论如何难以逃脱。如此深远心机,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当真可惊可怖。罗吉甫失踪,应该也是被红娘子诱走,他担心你的安危,不得不就范,只是他……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唯有长叹一声。
正好有仆人送来一只礼盒,说是徐府三公子徐来送到船上的。张岱打开略略一看,便令仆人转呈给柳如是,道:“这是三百两黄金,是我之前承诺为隐娘脱籍的赎金。”
柳如是却合上了盖子,令仆人先行退出,这才问道:“张公子,你之前曾说你有许多江湖朋友,是也不是?”张岱道:“不错。”
柳如是道:“我想请你的江湖朋友帮我打听罗吉甫.的下落,酬金就是这三百金,再加上我的那艘画舫。”
张岱道:“其实隐娘只要告诉锦衣卫红娘子手中有藏宝地图,他们一定会全力缉捕,即可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何须隐娘自己费心思呢?”
柳如是道:“如果我将实情告知锦衣卫,他们固然会对付红娘子,可是也一样会对付罗公子。我不希望他有事。”
张岱道:“他……他对隐娘很重要,是吗?”
柳如是道:“他用他的性命换回了我的性命,我要报答他。况且,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有机会与张公子相识。”
她转过头去,凝视着窗外的阳光,眼睛晶晶发亮。
尾声
崇祯五年是壬申年,为干支纪年中一循环之第九年。论阴阳五行,天干之壬属阳之水,地支之申属阳之金,是金生水相生。初唐奇人李淳风和袁天罡所著奇书《推背图》云:“第九象壬申:非白非黑,草头人出。借得一枝,满天飞血。”而明朝立国以来,每一个壬申年均是流年不利,与血光紧密相连。
佘山上发生多起命案一事最终还是慢慢泄露了出来。据称有好几个人在寿筵前夜死于离奇谋杀,包括有“浪仙”之称的施绍莘在内。有传闻是女真人奸细所为,内中详情不得而知。然既能惊动远在东北的女真人南下江南,陈继儒“山中宰相”的雅号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遗憾的是,一度轰动江南士林的佘山大会最终风流云散。它不但未能成为如天下人意料的华亭盛事,且始终没有成为当地的热门话题,人们似乎很快忘记了这场铺张的寿筵。反倒是前海盗郑芝虎来到松江的消息惊动了全城,无数人赶去看传说中的海盗大船。一向冷清的青浦渡口竟是比谷阳门外的市集还要热闹,以至原先停泊在这里的张岱、柳如是等人不得不主动离开,将船开往相对幽静的白龙潭。
郑芝虎的大海船虽没有动,人却随张、柳等人来到白龙潭。他当然是为了替林雪报仇而来,要向柳如是打听逃走的景二、景三的下落。
他满是杀气的眼神一度吓坏了柳如是,但她最终还是为对方的血气和痴情所感动,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并告知郑芝虎红娘子才?99lib.是那个该为林雪受辱一事真正负责的人。
她心中亦有许多许多的内疚,因为林雪的悲惨命运本该落在她身上,仅仅因为她曾是周道登的侍妾,才侥幸逃过一劫,而劫数则转移到了林雪身上。因而她也没有隐瞒景氏兄弟原是周道登的人,他们最有可能的去处,便是逃回了吴江。
郑芝虎前脚刚走,锦衣卫后脚便到了。他们紧追不舍,自然是为了沈万三藏宝,需要从柳如是口中套问出更多详情。毕竟周道登曾经是大明首辅,即使是嚣张跋扈的锦衣卫,在没有得到皇帝的指令前,也不敢就此公然找上门去。
为保护柳如是和周道登起见,张岱主动告知周府秘密收藏的聚宝盆已为罗吉甫所盗,而罗吉甫又为绳伎红娘子所挟持,二人已赶往常熟,预备取到聚宝盆后再寻找藏宝。锦衣卫这才放过柳如是,转而去追踪红娘子。
柳如是虽然有些不满张岱说出了罗吉甫是沈万三藏宝的知情者,但也没有怪他,毕竟他是为了她着想,令她摆脱了锦衣卫的逼问和纠缠。
张岱又道:“隐娘放心,我一定会设法劝说锦衣卫,请吴同知保罗吉甫周全。”
柳如是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担心的是红娘子。她的心机,张公子已经见识过了。罗公子落在她手里,能周全得了吗?”
张岱沉默许久,才道:“隐娘想听实话吗?以我所观察的罗吉甫的为人,他宁可死,也不会为红娘子那样的人所利用。所以……”
柳如是幽幽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罗公子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语气中流露出一种不能自已的悲哀来。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心相知。分别的时候终于还是到了。
这是一个有风的日子。九峰苍苍莽莽,泖水滔滔浪浪,天风苒苒荡荡,逸气浩然而出。
张岱将要返回杭州,王微也将与其同行。有“黄衫豪客”之称的富商汪汝谦力邀她到杭州定居,并主动提供了一处西湖边上的别墅。王微厌倦了四处漂泊的日子,她也确实需要一处居所静养,遂欣然接受了邀请,决意搭乘张岱的游船前往杭州。
张岱又恢复了一贯的神色,有意等王微走远,才笑道:“而今隐娘已然脱籍,成为了自由人,可有什么打算?”
柳如是道:“打算说不上,在寻到合适的船家前,我只能先留在松江。张公子,我知道你不在意,可临别之际,我还是要说一句,谢谢你。”
张岱道:“嗯,我喜欢隐娘,我知道隐娘并不讨厌我,可我非但妻妾成群,还风流成性,不是你心目中理想的男子。况且,你还是我朋友徐三公子中意的女子。我们有个约定,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永不相忘,但绝不再相见,绝不再提起对方的名字,如何?”
他坦然微笑着,平地里说出来这样一番话,柳如是起初有些愕然,但并不以为意,只笑应道:“好啊,一言为定。”顿了顿,又笑道:“那么万一有一天我与张公子在路上相遇,不得不相见,又该如何呢?”
张岱出神了半晌,才道:“如果真有那一刻,到时再说吧。”又叹道:“你这样的女子,真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有福分消受呢。”
他蹒跚着走开了,步子迟钝而缓慢。走上船板时,他停了下来,似乎想转过身来,但却还是下定决心,大步离开了画舫。
那一刻,她的心中陡然一紧,恍然明白了他的深意。然而从此他和她之间,关山万里,梦魂断续。
不知哪里又有歌声传来,却是一支《正宫·折桂令》:“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室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柳如是目送张岱游船远去,喃喃道:“世事固然难说,天地间当真不见一个英雄吗?”
荷衣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抿嘴笑道:“谁说没有英雄,看,娘子的英雄不是来了吗?”转头望去,宋征舆正急急朝渡口赶来。
柳如是心情萧索,没有心思应付,便叫道:“勇夫,收了船板。”
勇夫应了一声,上前干净利落地将船板抽了。
不多一会儿,宋征舆来到岸边。画舫离岸有两丈多远,没有船板无法通过,他情急之下,便大声呼叫。
勇夫出来笑道:“宋公子对隐娘真心实意的话,就该跳入水中,涉水上船。”
他本是随口一句玩笑话,不料宋征舆二话不说,便跳入了水中,游了几下,被一口水呛住,大声咳嗽起来。勇夫吃了一惊,生怕闹出人命,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拉上来。正值寒冬季节,湖风凛冽如刀,宋征舆冻得瑟瑟发抖,嘴唇乌青,一上来蹒跚几步,就瘫在船板上。
柳如是在窗边亲眼望见,感动由心底蔓延开来。不知怎的,又想起晏殊“不如怜取眼前人”的名句来。她已经错失了许多,不该再继续错过,急忙赶来船头,亲自将宋征舆接入房中,为他脱下湿衣服,再扶他上床躺好,随即也爬进被窝,用自己的体温为对方取暖。
二人年纪相当,均是花样年华的少男少女,这一搂一抱,便一发不可收拾,紧紧缠绵在一起……
崇祯五年是壬申年,为干支纪年中一循环之第九年。论阴阳五行,天干之壬属阳之水,地支之申属阳之金,是金生水相生。初唐奇人李淳风和袁天罡所著奇书《推背图》云:“第九象壬申:非白非黑,草头人出。借得一枝,满天飞血。”又有颂曰:“万人头上起英雄,血染河山日色红。一树李99lib?花都惨淡,可怜巢覆亦成空。”预言将有农民起义军首领黄巢作乱,导致唐朝覆灭。
而明朝立国以来,每一个壬申年均是流年不利,与血光紧密相连——
第一个壬申年为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这一年,太子朱标病故。次年,蓝玉案发,牵连被杀者多达数万人。
第二个壬申年为景泰三年(1452年),京师内外盗贼蜂起,明景帝不得不下诏:擒获者不分首从,俱处以死刑。次年,黄河先后三次决口,运河水流入盐河,漕船全部受阻。
第三个壬申年为正德七年(1512年),云南发生大地震,地裂后洪水涌出,田禾尽没,死伤不可计数。各地农民起义蜂起,江西有罗光权、陈福一、何积钦等率领山民起义,四川有绰岭寺僧、方四等发动农民起义,山西有李华、刘六、刘七等率众起义,广东亦有农民起义军三千余人,由广东攻入江西。官兵东奔西走,疲于应付。
第四个壬申年为隆庆六年(1572年),陕西发生大地震,城墙楼台官民房屋十倒八九,压死人畜不计其数。安庆军发生兵变,指挥张志学纵卒四百余人包围知府衙门。南方则有倭寇横行,所过焚劫杀掳。同年,明穆宗朱载垕病故,皇太子朱翊钧继位,是为导致大明国力急剧转衰的万历皇帝。
第五个壬申年,即是崇祯五年(1632年),黄河于孟津决口,死伤无数。山西、陕西赤地千里,民大饥,人相食。百姓无路可走,乃聚而造反。李自成等农民军不断击败官兵,攻城略镇,势力越来越大。而崇祯皇帝性情严峻,明将剿贼无果,生怕皇帝追究责任,多杀良冒功。中州诸郡,畏官兵甚于“贼”。南方则有海盗刘香连攻福建、广东沿海郡邑,广州都司许当辰战死,参政洪云蒸与副使康承祖、参将夏之本、张一杰等人俱被俘获。大明江山已到了千疮百孔的境地。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两位前宰相刘鸿训和周道登都死在了这个壬申年。二人均是崇祯皇帝即位后首批入阁的内阁大学士,先后出任过大明首辅。刘鸿训于岁首正月十二日死在了流放之所代州,周道登则在岁末十二月十一日病死在吴江的宅邸中。
柳如是得知前夫死讯时,刚好是除夕之夜。那一刻,她既无喜,亦无悲,周道登在她人生中的那一页,总算彻底揭过去了。
寒冬过后便是美好的春天,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即使东北边关吃紧,即使中原贼寇猖獗,即使南方海盗横行,战火却始终不及江南。松江人依旧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樽前酒底,歌舞升平。
柳如是终于开始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恋爱,与宋征舆如胶似漆,卿卿我我,情爱若蜜。宋征舆时时流连于画舫,为柳如是写下了大量香艳诗词,即李雯所云“春令之作,始于辕文”。这一对小情人还对着九峰三泖山盟海誓,要结为神仙眷属,共度人生。
然老天爷似乎总爱与柳如是开玩笑,她虽时不时地交上好运,却总是不能长久。春天还没有过去,噩运便悄然来临。
宋母知道儿子热恋上一名妓女后,暴跳如雷,决意棒打鸳鸯,不但将宋征舆禁锢在家中,不准出去,还亲自到松江府向知府方岳贡告发流妓柳如是勾引良家子的劣迹。
方岳贡早闻柳如是艳名,听说她是因行为不检而为吴江故相周道登所逐,来松江没几天就使尽手段,将宋家大公子迷得神魂颠倒,大有非她不娶的意思,果然是个淫荡无比的女子。加上柳如是之前卷入多起命案,方岳贡本要拘她到官府问案,却因为锦衣卫横加干涉而没有成行,心中极是不满。此刻既然有人来告发柳如是的流妓身份,遂欣然发出驱逐令,以有伤风化为由,责令她立即离开松江。
柳如是接到差役送来的公文后,忙请李待问设法从中周旋,接了宋征舆来商议对策。宋征舆自幼丧父,由母亲一手抚育成人,从不敢忤逆母亲半分。他既畏惧母亲,又不愿意失去情人,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柳如是倒是早有主意,道:“宋郎既然非我不娶,不如我们先私下结为夫妻。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宋家就不得不接纳我这个儿媳妇了。”
宋征舆吓了一跳,道:“这……这不太好吧。”
柳如是道:“那么宋郎就与我一道离开松江,我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宋征舆神情闪烁,目光飘浮,嘴唇翕合了半天,最终嗫嚅道:“我……我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思。隐娘不如暂时离开松江再说。”
柳如是听了这话,登时如冷水淋身,满脸的期盼转瞬化作了愤怒的红晕。原来在情郎的心中,她到底还是个流妓。微一思忖,即拔出壁板上的倭刀,指着案上的古琴道:“今日我与宋公子缘尽于此。”举刀砍下,古琴琴弦皆断。
宋征舆愕然不知所措,呆了一呆,即奔出船舱,惶惶离开了画舫。
柳如是余怒未消,撑开窗子,果断地将断琴抛进河中。古琴瞬息没入水中。无情则有恨,有情则无望。无情人伤人,有情人自伤。她的一颗心,也随之坠落,不停地坠落……
忽有差役登船,催促画舫必须得马上离开松江。
勇夫忙上前赔笑道:“劳烦官人通融一下,我们还没有找到艄公和船夫呢。”差役蛮横地道:“这我可管不着,方知府下了令,凡是流妓,均不准在松江停留。”
柳如是在船舱中听得一清二楚,“流妓”二字,再度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只听得有人道:“隐娘是一位才女,是我请来的贵客。”
却是复社大才子陈子龙到了,依旧是那圆润贯通、温润和善的气质。只是微微有些气喘,大约是赶路太急了些。
差役先是一愣,随即道:“可是方知府……”
陈子龙不紧不慢地打断了.99lib?他,道:“我已经知会过方知府,隐娘是我的客人,我正要来接她下船。”
对方是松江名头最响的青年才俊,又是中过举的举人,差役不敢招惹,只得道:“既然陈公子这么说,小的就先回衙门交差了。”
陈子龙来到舱门前,招手叫道:“隐娘,我来接你了。我已经为你在陆氏南园安排好了住处,咱们这就走吧。”
陆氏南园即陆树德南园,位于南门外阮家巷中,是松江复社诸子雅集之地。
一股暖意登时涌上柳如是心头,她鼻子一酸,再也把持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了下来。
离开画舫时,蓦然有白鹤引吭高歌,引来群鹤齐鸣。这是一群依恋九峰三泖山水的白鹤,舍不得飞离这块丰饶美丽的土地。
春光明媚,万物欢悦。鹤翔若舞,鹤鸣如歌。
她,终于听到了举世闻名的华亭鹤唳。
后记 浮生一梦,蝴蝶最迷离
柳如是是明末清初的传奇女子,容貌美艳,气质出众。时人称其人“闲情澹致,风度天然,尽洗铅华,独标素质。而又日侍骚雅钜公,扬讫古今,吐纳珠玉,宜其遗众独立,令粉黛无色尔尔”。兼以博闻多识,文思精妙。古人论其诗词文章才华云:“花非花,雾非雾,不足为其轻盈也。玉佩来美人,朱弦弹绿绮,不足为其和丽也。秋菊有佳色?99lib?,兰草自然香,不足为其芳韵也。楚江巫峡半云雨,枕簟疏帘看奕棋,不足为其清遥也。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霜清欲堕时,不足为其幽怨怡怅也。”可谓极尽赞誉之词。
柳如是幼年即坠入风尘,经历坎坷。她生前有“绝代诗人”“绝代佳人”的美名,倾倒众生,却最终带着“地老天荒未了情”的遗憾含恨自杀而死,谱写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沧桑故事。在她一生中,十五岁时的松江之行无疑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本书讲述的即是柳氏到松江为名儒陈继儒拜寿时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并通过主人公的视角对明朝党争及所面临的各种困境做了详细介绍,力求全面展现时代风云。
书中涉及极多的历史背景,目的在于深入探讨日后明朝灭亡的原因。.99lib.鲁迅先生曾说:“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柳如是的一生,固然极富传奇色彩,然而如果不是历史风云的激变,亦不能脱离才子佳人、浪漫奇情的俗套故事。当个人遭遇置放于破碎的山河中时,才愈显出动人心魄的魅力,才能更好地理解柳如是做出种种抉择的胆识和勇气。
要特别说明的是,书中所涉及的 href='2205/im'>《金瓶梅》作者谜案,只是为了引入一条贯穿柳如是一生的线索,并不是要从学术层面来考证 href='2205/im'>《金瓶梅》的真正作者到底是谁。寻亲寻根是人类的共同情感,文中多次提及的“华亭鹤唳”及“十鹿九回头”,即是这种寻求归属情愫的集中体现。对柳如是而言,她自幼被拐卖入青楼,孤苦无依,寻找双亲、弄清身世必然是她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愿望。
另外,明末社会动荡,变革疾遽,正酝酿着一场惊天大风暴。江南风气却是醉生梦死,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正如 href='2205/im'>《金瓶梅》小说中所叙述的那般,其实正是时人对国家前途命运消极悲观的体现。本书对此也做了细致描述。之所以引入 href='2205/im'>《金瓶梅》作者谜案作为串联线索,正是基于此书最栩栩如生地描绘了晚明豪奢享乐、纵欲玩世的世情风貌。
在后面的续集中,还会继续涉及柳如是寻亲的故事,进一步刻画她的这种微妙心理。
书中注释为正文的有效补充。为保持小说行文的流畅性,个别关节和隐线埋在注释处。
特别谢谢台湾好友简伊婕,为作者查阅宝岛相关论文提供了宝贵..的帮助。
《柳如是——柳色独秀》与之前出版的 href='9321/im'>《鱼玄机》、 href='8356/im'>《韩熙载夜宴》、 href='8513/im'>《孔雀胆》、 href='9094/im'>《大唐游侠》、 href='8954/im'>《璇玑图》、 href='8335/im'>《斧声烛影》、 href='8262/im'>《大汉公主》、 href='8361/im'>《和氏璧》、 href='8565/im'>《明宫奇案》、《包青天》和《宋慈洗冤录》共同组成了作者正在构思创作的“中国古代大案探奇录系列丛书”。感谢杨瑞雪女士,感谢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肖启明社长、刘海涛先生及所有的工作人员。感谢读者长久以来的支持。
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坚。苟两心之不移,虽万里而如贯。谨以《bbr>99lib?柳如是——柳色独秀》一书献给所有真心爱过、真正探寻过自我的人们。
吴蔚
2013年4月30日于北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