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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豹》
第一章 溺
她醒了过来,在幽黑中眨了眨眼,打个哈欠,用鼻子呼吸。她又眨了眨眼,感觉泪珠滚落面颊,溶解了先前的泪水所留下的盐分。唾液不再流入她的咽喉,使得口腔干燥而僵硬。她的脸颊内侧受到挤压,以至于向外突出。口中的异物仿佛要炸开她的脑袋。但那异物是什.99lib.么?究竟是什么?她醒来后,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想回去,回到原本包裹她的深沉黑暗与温暖中。男子给她注射了药剂,药效尚未完全退去,但她知道痛楚即将来临,痛楚正乘着沉滞的脉搏和脑部血流的抽动,缓缓接近。男子是不是就站在后方?她屏住呼吸,侧耳聆听,虽然什么都没听见,却感觉有人存在。那人犹如一只豹。曾有人说,豹的动作无声无息,可以在黑暗中悄悄接近猎物,豹也懂得调节呼吸,让呼吸频率跟猎物一致。她很确定自己感觉到了他的体温。他在等待什么?她把憋住的气呼了出来。那一刻,她的脖子感觉到了男子的气息。她旋转身体,奋力一击,却只触及空气。她弓起了背,想让自己缩小,试图躲藏,却徒劳无功。
她昏迷了多久?药效退去。痛楚闪现片刻,却足以让她尝到些许滋味,些许注定来临的剧痛滋味。
异物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大小如同一颗台球,由发亮的金属制成,表面钻有许多小孔,还刻有图案及符号。其中一个小孔中伸出一条红线,红线末端是个线圈,令她联想到七天后,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她父母家要装饰的圣诞树。圣诞树上会挂满闪亮小球、圣诞小精灵、心形吊饰、蜡烛和挪威国旗。再过八天,他们将一同唱起圣诞歌曲,她将看见侄子和侄女打开礼物,眼睛闪99lib?闪发光。她想到有很多事其实可以换个方式来做,有很多时光其实可以尽情去活,不去逃避,充满快乐、生命、爱。她想到她曾匆匆一游之处和计划探访之地,想到她遇过的男人和尚未遇见的男人,想到她十七岁时打掉的胎儿和未来的宝宝。她想到过去浪费的时光,只因她认为未来还有很多日子可以挥霍。
接着她什么都不想,只注意到面前挥动的刀子,以及耳边那个温柔的声音。那声音叫她把金属球放进嘴巴。她照做了。她当然照做了。她的心脏剧烈跳动。她打开嘴巴,尽量张大,好把金属球塞进嘴里,让红线圈垂挂在外。金属球尝起来有苦味和咸味,宛如泪水的滋味。接着她的头就被往后扯,刀子平平地贴上喉咙,钢质刀身烧灼她的肌肤。墙边角落的一盏落地灯照亮天花板和整个房间,四壁是光秃秃的灰色水泥。房内除了落地灯,还有一张白色塑料野餐桌、两张椅子、两个空啤酒罐、两个人——一男一女。一根手指轻轻拉了拉垂挂在她嘴外的红线圈,她闻到皮手套的气味,接着便觉得自己的头几乎要爆裂开来。
那颗金属球扩张了,压迫着她的口腔。她就算把嘴巴张得再大,也感受得到持续的压迫感。男子聚精会神地观察她,表情十分认真,宛如牙医正在检查牙套是否固定在正确位置。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似乎感到满意。
她的舌头感觉到金属球的小孔周围突起许多环脊,就是那些环脊压迫她的味蕾、舌头的柔软组织、牙齿及悬雍垂。她试着说话,男子耐心聆听她口中发出的咿呀之声。最后她放弃了,男子点了点头,拿出一根注射器,针头泌出一滴液体,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男子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要碰那条线。”
接着男子将药剂注射到她脖子里,她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她聆听自己惊恐的呼吸声,对着黑暗猛眨眼睛。她得做些什么才行。
她将手掌按在椅垫上,椅垫湿湿黏黏九九藏书,沾满她的汗水。她双掌一撑,站了起来。没有人阻拦她。
她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直到碰上墙壁。她伸出双手沿墙壁摸索,不久便碰到冰冷平滑的表面。那是一扇金属门。她拉动门闩,但门闩纹丝不动。门锁住了。当然锁住了。她怎么这么傻?她听见的是笑声吗?抑或那只是她想象出来的?男子在哪里?为什么要这样玩弄她?
不能坐以待毙,快想想办法。她的脑子如果要清楚地思考,就得先把那个金属球拿出来才行,剧痛已经快把她逼疯了。她将拇指和食指伸进嘴角,触碰环脊,试着将手指伸到环脊下方,却不成功。她突然一阵咳嗽,同时觉得难以呼吸,不由得惊慌失措。她发现环脊导致她气管周围的组织肿胀,再过不久,她就会有窒息的危险。她用脚猛踢金属门,试图尖叫,但金属球闷住了她的声音。她再度放弃,倚在墙边,侧耳听去。她是不是听见男子小心翼翼的移步声?男子是不是在房里走动?是不是在跟她玩蒙眼捉迷藏?或者她听见的声音只是血液流过耳朵所产生的震动?她镇定下来,忍受痛楚,用力合上嘴巴。环脊被压回去的幅度很小,立刻又弹了回来,将她的嘴巴撑开。那颗金属球似乎开始搏动,仿佛成了一颗金属心脏,成了她的一部分。
不能坐以待毙,快想想办法。弹簧。环脊是由弹簧推动的。
男子一拉那条红线,弹簧就弹了开来。
“不要碰那条线。”男子如此说过。
为什么不要碰?碰了会发生什么事?
她滑下墙壁,坐倒在地。冰冷的湿气从水泥地面透了上来。她想再次尖叫,却叫不出声。寂静。无声。
她应该对她所爱的人说些真心话,而不是和无关紧要的人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填补沉默。
这里没有出路,只有她和这难以置信的痛楚。她的头正在爆裂。
“不要碰那条线。”
如果她拉那条线,环脊也许会缩回球内,减轻痛.99lib.
楚。
她脑子里旋绕着同样的念头:她在这里多久了?是两小时,八小时,还是二十分钟?
如果拉了那条线就没事了,那她为什么还不拉?就因为那个变态给了警告吗?或者这是游戏的一部分?只是为了要骗她对抗诱惑,不去停止这不必要的痛楚?或者这场游戏是要她反抗不要去拉那条线的警告,导致……导致某种可怕的后果发生?但到底会有什?99lib?么后果?那颗金属球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的,这是一场游戏,一场残忍的游戏。她必须玩这场游戏。剧痛令她难以忍受,她喉咙肿胀,不久之后,她就会窒息。
她再度试图尖叫,却变成了呜咽。她不断眨眼,却再没有眼泪流下。
她的手指摸到垂挂在唇边的线圈,犹豫地拉起,直到红线绷紧。
当然了,很多事她都后悔自己没去做。倘若自我否定的生活方式可以让她去到别的任何地方,而不会来到此地,她一定会选择那种生活方式。她只是想活下去,过任何一种生活都无所谓,就这么简单。
她将红线向外一拉。
环脊内部射出细针,每根七厘米长,四根从双颊穿透而出,三根射入鼻窦,两根射入鼻腔,两根射穿下巴,两根刺穿气管,一根穿出右眼,一根刺出左眼。几根细针射穿上颚后方,到达脑部,但这并不是造成她死亡的直接原因。由于金属球阻碍了她口部的活动,所以她无法将伤口渗出的血液吐出来。血液流入气管,进入肺脏,使得血管吸收不到氧气,进而导致心跳停止。病理医生会在报告上写下组织缺氧,也就是脑部缺乏氧气。换句话说,博格妮·史丹密拉是溺死的。
第二章 启迪人心的黑暗
十二月十八日
白昼甚短,外头天色仍亮,但我的剪报室永远是黑暗的。台灯照亮墙上的照片,照片中的人物快乐得令人恼火,脸上的表情对人生充满期望,没有一丝怀疑,仿佛理所当然地认为未来的人生将如同风平浪?99lib?静的大海,平静无波。我做剪报,剪下家属得知消息如何震惊莫名的悲惨故事,以及尸体如何被发现的详细报道。我看见一名家属或朋友在记者锲而不舍的拜访下,给了一张她最好看的照片,照片中她微笑得像是永远不会死,令我感到满足。
目前警方所知不多,但不久之后,他们会有更多线索可以调查。
究竟是什么因素使一个人成为杀人者?这个因素是天生的,基因造成的,来自遗传,因此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或者这个因素是由需求塑造而成,因此发展成一种对抗心态、一种生存策略、一种求生存的病态行为、一种理性的疯狂?就如同疾病是对身体的暴烈轰炸,疯狂则是退缩到某个地方,挖掘壕沟保护自己。99lib.
就我而言,我认为杀人能力是任何一个健康人类的基本能力。一个人必须战斗才能有所获得,无法杀死邻居的人没有权利生存。杀人只是加速无可避免的死亡而已,没有人逃得过死亡,这样很好,因为生命充满痛苦。从这个角度来看,每一种杀人行为都是慈悲的,只不过当阳光温暖你的99lib?肌肤,当水滋润你的嘴唇时,你不会如此认为罢了。而且你会发现,你的每一下心跳都充满了对生命的愚蠢渴望,你愿意用你在人生中累积的所有东西来换取一丁点儿活着的时间,这些东西包括尊严、地位、原则。这时你必须深入内心,远离困惑刺眼的光亮,进入启迪人心的冰冷黑暗,了解其中的核心,也就是真相。这藏书网是我必须发现的,也是我已然发现的,让一个人成为杀人者的因素。
至于我的人生呢?我也认为人生是永远风平浪静的大海吗?
我一点儿也不这样认为。再过不久,我也会躺在死亡的垃圾堆上,和这出小戏码的其他演员躺在一起。但无论我的尸体有多?99lib?腐朽,即使只剩一堆白骨,我的嘴边仍会留有一抹微笑。这是目前我所赖以存活的支撑,是我存在的权利,是我被净化的机会,可以洗去所有的耻辱。
但这只是开始而已。现在我要关上台灯,走进所剩无多的白昼亮光中。
第三章 香港
清晨,雨没停,稍晚,雨仍旧没停。事实上,雨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一连几周,天气都是这样温和潮湿。地面吸饱雨水,欧洲的公路塌陷,移栖鸟类停止迁移,新闻报道说北方气候区出现前所未见的昆虫。月历显示现在是冬季,但奥斯陆的公园不仅看不见雪,甚至连枯黄的植物都看不见。公园一片绿意,向人们招手,就跟松格区球场的人造草坪一样绿。热衷于维持身材的人们穿着挪威越野滑雪好手比约恩·戴利(Bj?rn D?hlie)爱穿的紧身衣来球场慢跑,只因他们一直在等结冰的松恩湖可以溜冰,却苦等不到。除夕夜当晚起了浓雾,奥斯陆市中心燃放盛大烟火所发出的隆隆声响虽然传到近郊的亚斯克市,但天空却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就算你在自家后院燃放烟火,也还是看不清楚。然而消费者调查显示,当晚挪威每家的烟火爆竹支出为六百克朗,这也表示,如愿在泰国白色沙滩上度过白色圣诞的人数在过去三年增加了两倍。在东南亚,气候似乎也变得乱无章法,台风季节才会在天气图上出现的符号,如今却成排地出现在南海上。香港的二月通常是一年当中最干燥的月份,但现在天空却下起滂沱大雨,能见度极低,因此国泰航空从伦敦飞往香港的七三一班机,只能继续在香港国际机场上空盘旋。
“你应该庆幸我们不用降落在旧机场,”卡雅·索尼斯旁边那个有着华人五官的男性乘客如此说道,卡雅紧抓扶手,指节泛白,“旧机场在市中心,像这种天气飞机一定会直接冲进摩天大楼。”
飞机已经飞行了十二小时,这时男子才开口对卡雅说话,卡雅正好趁机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飞机暂时遭遇乱流的事。
“谢谢你这样说,让我安心了点儿。你是英国人吗?”
男子脸色一变,仿佛被人掴了巴掌。卡雅随即省悟,明白自己踩到对方痛处。“呃……还是中国人?”
男子望着她:“我是中国香港人。你呢,小姐?”
卡雅犹豫片刻,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答“挪威霍克松人”,但还是精简地说:“我是挪威人。”男子沉思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说:“啊哈!”又补上一句:“北欧人。”接着问她来香港有什么事。
“我来找一个男人。”卡雅说,望着下方的蓝灰色云层,希望陆地很快就会从云层之间出现。
“啊哈!”男子又说了一次,“小姐,你很漂亮。请你千万不要相信中国人只跟中国人结婚的说法。”
卡雅疲惫地挤出微笑:“你是说中国香港人?”
“尤其是中国香港人,”男子热切地点了点头,扬起没戴戒指的手,“我是做微芯片生意的,我们家族在中国和韩国都有工厂。你今天晚上要做什么呢?”
“我希望可以睡觉。”卡雅打了个哈欠。
“那明天晚上呢?”
“我希望明天晚上已经找到那个男人,这样就可以回家了。”
男子蹙起眉头:“小姐,你这么急啊?”
卡雅婉拒了男子让她搭便车的提议,自行搭乘双层巴士前往市中心。一小时后,她独自站在九龙皇悦酒店的走廊上,深深吸了口气。她已来到柜台分配给她的客房门口,将房卡插进门锁,接下来只要把门打开就行了。她压下门把,猛力推开门,朝内望去。
里头空无一人。当然空无一人。
她走了进去,将行李拖到床边,站在窗前向外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七层楼底下的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接着看到的是摩天楼群,这些摩天楼跟它们在曼哈顿、吉隆坡或东京的姐妹完全不同,它们的姐妹就算不够优雅,至少也够壮观,但这些摩天楼看起来却有如白蚁冢,令人看了就觉得既恐怖又震撼。香港的摩天楼宛如一种怪诞的见证,证明人类适应力之高,足以在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替七百万人找到栖身之所。疲惫席卷而来,卡雅踢掉鞋子,倒在床上。虽然这间客房是双人房,饭店又是四星级的,但一百二十厘米宽的双人床几乎占据了房内所有的地板面积。这让她突然想到,她必须在这些蚁冢之中找出一个男人,而证据显示,这个男人一点儿都不希望被人找到。
她犹疑不决,在两种选择间徘徊。是要闭上双眼,还是要开始行动?她打起精神站了起来,脱下衣服走进浴室。冲完澡后,她站在镜子前,毫无一丝自满地确认那名中国香港人所言不虚:她很美。这并不是她主观的看法,而是以客观角度来审视,她的美丽是个事实。她颧骨高耸,两道娟丽黑眉挂在一对有如孩童般的圆眼之上,绿色眼眸闪耀着年轻女子的成熟光芒。头发是蜂蜜色,嘴巴稍大,两片丰唇仿佛正在亲吻彼此。脖子细长,身材同样纤瘦,精巧的胸部犹如两个小土墩,浮在完美无瑕的白皙肌肤上。臀部曲线柔和,一双长腿还曾吸引过两家奥斯陆模特经纪公司派人前往她在霍克松市就读的学校拜访,结果却只是换来她的拒绝,让他们摇头惋惜。最令她高兴的是,其中一人离开前说:“好吧,可是亲爱的,请你记住,你的美并不是完美的,你的牙齿又小又尖,不应该太常开口笑。”
在那之后,她笑得更自在了。
卡雅穿上卡其色长裤和防水薄夹克,无声无息地走下楼,仿佛毫无重量似的来到饭店柜台前。
“重庆大厦?”接待员说,情不自禁地挑起一道眉毛,伸手一指,“沿着金巴利道走到弥敦道,然后左转。”
国际刑警组织会员境内的旅馆和饭店,依法必须登记所有外籍房客。卡雅打电话给挪威大使馆的秘书,查询她要找的那名男子的最后登记住处,秘书告诉她说,重庆大厦既不是饭店,也不是公寓,更不是豪宅。重庆大厦是一栋混合型大厦,里头有商店、外卖餐馆、餐厅,还有超过一百家的合法与非法旅馆,有的旅馆只有两个房间,有的有二十个房间,分散在重庆大厦的五栋大楼里。出租的房间可能简单、干净、舒适,也可能狭小肮脏,只是一星级的单人小房间。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如果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很低,那么睡觉、吃饭、生活、工作、繁殖,可以全部都在重庆大厦内解决,无须离开这座蚁冢。
卡雅在弥敦道上找到重庆大厦的入口。弥敦道是一条繁忙的购物大街,贩卖各类品牌商品,随处可见光鲜亮丽的商店门面和高大的展示橱窗。她走进重庆大厦,扑面而来的是快餐店排风口的厨房热气、补鞋匠的敲打声、穆斯林祷告会的电台广播、二手商店里疲惫的脸孔。她对一名满脸困惑的背包客微微一笑,那名背包客手中拿着《孤独星球》(Lonely Pla)的旅游指南,因为误判天气而只穿迷彩短裤,短裤底下是两条苍白、冻僵了的腿。
制服警卫看了看卡雅递来的纸条,说:“C电梯。”伸手朝走廊指了指。
电梯前大排长龙,她等到第三轮才挤上电梯。电梯十分狭小,吱吱作响,振动不已,乘客挤在里头,令卡雅想到吉卜赛人都将死者垂直下葬。
旅馆老板是个缠头巾的穆斯林男子,他一见到卡雅,就热情地带她去看一个有如箱子般的小房间,里头不可思议地在床尾的墙壁上腾出空间装设电视,床头上方则是一台咯咯作响的空调。卡雅打断旅馆老板流利的推销话术,拿出一张男子的照片,按照男子护照上的姓名把它拼出来,问他在哪里。旅馆老板的热情立刻减退。
卡雅看见旅馆老板脸上的神情,赶紧说明自己是男子的妻子。先前大使馆秘书特地交代卡雅说,在重庆大厦亮出警察证,据说会招致反效果。为了安全起见,卡雅又补充道,她替照片上的男人生了五个小孩。旅馆老板听了,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名异教徒女子这么年轻就给世界带来这么多孩子,实在值得尊敬。旅馆老板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以哀悼的语气断断续续地用英文说:“可怜啊,可怜啊,小姐。他们来拿走了他的护照。”
“他们是谁?”
“谁?当然是三合会的人,小姐,不然还有谁?”
卡雅曾耳闻三合会这个黑社会帮派组织,但她以为三合会只存在于卡通或功夫电影中。
“小姐,请坐。”旅馆老板迅速找来一张椅子,卡雅在椅子上瘫坐下来,“三合会的人来找他,可是他出去了,所以他们就把他的护照拿走了。”
“护照?为什么?”旅馆老板欲言又止。
“求求你告诉我,我必须知道原因。”
“很遗憾,你丈夫赌马。”
“马?”
“跑马地。赛马场。这种事很讨厌的。”
“他欠钱吗?他欠三合会钱?”
旅馆老板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证实这项事实,同时又遗憾不已。
“所以他们就拿走他的护照?”
“如果他想离开香港,就得把债还清。”
“可是他只要去挪威大使馆申请,不就可以拿到一本新护照吗?”
缠头巾的旅馆老板左摇右摆:“哎呀,你在重庆大厦只要付八十美元就能买到假护照,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香港是一座岛。你是怎么来的?”
“搭飞机来的。”
“那你要怎么离开?”
“搭飞机离开。”
“香港只有一座机场,搭飞机要买机票,每个乘客的名字都会出现在计算机上,还有很多关卡。机场有很多工作人员都被三合会买通,专门在计算机上找人,明白了吗?”
卡雅缓缓点了点头:“很难逃出他们的手掌心。”
旅馆老板粗声大笑,摇了摇头:“你这话就不对了,小姐,是根本不可能逃得出他们的手掌心。不过你可以躲在香港,这里有七百万人口,要藏起来倒是很容易。”
卡雅缺乏睡眠,这时疲惫突然来袭,于是闭上眼睛。旅馆老板误会了她这个举动,将手搭在她肩膀上,表示安慰,喃喃地说:“别难过,别难过。”
旅馆老板犹豫片刻,倾身向前,低声说:“小姐,我想他还在这里。”
“我知道他还在这里。”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他还在重庆大厦里,我见过他。”
卡雅抬起了头。
“我见过他两次,”旅馆老板说,“在李元餐馆,他在那里吃饭,那里价钱便宜。别说是我说的。你丈夫是个好人,只是惹了麻烦,”他翻个白眼,眼珠几乎翻到了头巾里,“惹了很多很多麻烦。”
李元餐馆有一张柜台式长桌和四张塑料餐桌,老板李元对卡雅露出殷勤的微笑。六小时后,卡雅已点了两份炒饭、三杯咖啡、两升水。李元摇了摇她,她惊醒过来,从油腻腻的餐桌上抬起头,看着李元。
“累了吗?”他笑道,露出残缺不全的门牙。
卡雅打个哈欠,点了第四杯咖啡,继续等候。这时两名中国男子走进餐馆,在长桌前坐下,一语不发,也不点菜,连看都没看卡雅一眼,令她感到高兴。她在飞机上坐了很久,以至于身体僵硬,这时无论怎么变换坐姿,身体都疼痛不已。她左右伸展颈部,促进血液循环,接着脖子后仰,发出咔啦一声。她凝视了一会儿天花板上白中带蓝的日光灯管,然后才低下头来。就在此时,她看见一张苍白烦忧的男子脸孔。男子在走廊上的紧闭铁卷门前停下脚步,扫视李元餐馆内的窄小空间,目光在长桌前的两名中国男子身上稍做停留,随即快步离去。
卡雅站了起来,一只脚却麻痹酸软,差点儿站不稳。她抓起包,一跛一跛地追了上去。
“欢迎再度光临。”她听见李元在后头叫道。
那名男子十分消瘦。她要找的男子在照片中高大健壮,在脱口秀电视节目中更是让他坐的那张椅子看起来像是专门为侏儒定制的。但卡雅知道男子就是她要找的人,绝无一丝怀疑。他留着平头,头发理得凹凸不平,鼻梁挺拔,眼珠布满蜘蛛网般的血丝,双眼露出酗酒者的呆滞目光,眼眸是浅蓝色的,下巴线条坚毅,嘴巴却温柔且近乎美丽。
卡雅蹒跚地踏上弥敦道,在闪烁的霓虹灯光下,看见男子身上的皮夹克在路人之间十分显眼。他走得并不快,但卡雅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跟上。男子从人车繁杂的购物大街转上路人较少的小街,因此她拉开跟踪距离。她看见路牌上写着“棉登径”。她很想走上前去自我介绍,把事情了结,但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行事,找出男子的住处。雨停了,云朵突然让到一旁,露出后方犹如黑丝绒般的高阔夜空和点点星光。
男子步行二十分钟后,突然在一处转角停下脚步,卡雅担心自己暴露了行迹,但男子并未转身,只是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样东西。卡雅惊讶地瞪着那东西,竟然是个奶瓶。
男子消失在转角处。
卡雅跟了上去,来到一个开放的大型广场,广场上人潮拥挤,多半都是年轻人。广场另一端,就在宽广的玻璃门上方,设有一个大型广告牌,上面写着英文和中文。卡雅认得那是刚上档、她还没看过的电影的名称。她的视线找到男子的皮夹克,看见男子将奶瓶放在一个铜像的低矮基座上,那是个绞刑台的铜像,上面有一条空的绞索。男子继续往前走,经过两张坐了人的长椅,到了第三张长椅才坐下,拿起一份报纸。大约二十秒后,男子站起来,回到铜像前,拿起奶瓶放进口袋,沿原路走回去。
卡雅看着男子走进重庆大厦时,天空又开始飘下细雨。她开始准备打算说的话。电梯前已没有排队人潮,但男子还是爬上楼梯,右转穿过弹簧门。她赶紧跟了上去,却发现自己来到无人的破败楼梯间,里头弥漫着猫尿和潮湿水泥的气味。她屏住气息,却只听见滴水声。正当她决定往上爬时,却听见楼下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她冲下楼梯,发现唯一可能九九藏书发出关门声的是一扇凹陷的金属门。她握住门把,感觉自己不禁开始发抖。她闭上双眼,咒骂自己。接着她打开金属门,踏进黑暗。
有个物体从她的脚上奔越过去,但她没尖叫,也没移动。
起初她以为自己进入了电梯井,一抬头却看见发黑的砖墙,墙前堆放着杂乱的水管、电线、扭曲的金属块,以及倒塌生锈的铁质鹰架。她来到的是一处天井,也就是两栋大楼之间相隔只有几平方米的空间,唯一的亮光来自上方高处一小片夜空里的星星光芒。
天空不见云朵,却有水滴不断洒落在柏油路面和她的脸上,她知道这是大楼外生锈的冷气机排放出的凝结水珠。她后退一步,倚上铁门。
她静静等待。过了一会儿,她在黑暗中听见有人说:“你想干吗?”
她不曾听过男子的声音,虽然她在脱口秀节目上听过男子讨论连环杀手,但在现实中听见他的声音却又十分不同。男子的声音有点儿沙哑,让他听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卡雅知道男子刚满四十岁,但男子的声音中带有一种镇定且自信的冷静,深沉而温暖,和她在李元餐馆外见到的烦忧面孔迥然不同。
“我是挪威人。”卡雅说。
男子没有回应。卡雅吞了口口水。她知道自己说的第一段话最为重要。
“我的名字叫卡雅·索尼斯,我奉命来这里找你,派我来的人是甘纳·哈根。”
男子对犯罪特警队长官的名字没有反应。他是不是走了?
“我的职位是警探,负责替哈根侦办命案。”卡雅在黑暗中说。
“恭喜。”
“一点儿都不用恭喜,如果你这几个月看过挪威报纸就知道了。”她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她是不是试图展现幽默?一定是缺乏睡眠的缘故,不然就是因为紧张。
“我是恭喜你达九九藏书成任务,”那声音说,“你找到我了,现在可以回去了。”
“等一等!”卡雅大喊,“你不想听听我要跟你说什么吗?”
“我宁愿不听。”
她将事先打好草稿也练习过的一番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两名女子遭到杀害,刑事鉴识证据显示犯人是同一个,除此之外,我们什么线索也没有。警方透露给媒体的信息很少,但媒体一直在喊又有一个连环杀手逍遥法外,有些评论家还说这个杀手可能受到雪人的启发。我们已经请求国际刑警组织的专家提供协助,但目前为止案情没有任何进展。媒体和政府当局的压力……”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想听。”那声音说。
一扇门砰地甩上。
“哈啰?哈啰?你还在吗?”
卡雅摸索着前进,找到了一扇门。她打开门,恐惧袭上心头。她踏入了另一个黑暗的楼梯间。她瞥了一眼楼上的光线,一步爬上三级台阶。光线是从一扇弹簧门的玻璃内透出来的。她推开弹簧门,走进一条光秃秃的走廊,墙上灰泥斑驳剥落,显然已放弃修补,湿气从墙壁散发出来,仿佛口臭般难闻。墙边倚着两名男子,嘴角叼着烟,一股甜甜的恶臭朝卡雅飘来。两名男子用迟钝的眼神打量她,她希望他们连行动都过于迟钝。她分析身形较小的男子是非裔黑人,块头较大的男子是白人,额头有个金字塔形的疤痕,犹如三角警告标志。她在《警察》杂志上读过,香港的街道有将近三万名警察,因此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大都会,但安全的范围仅止于街道。
“小姐,你找哈希什吗?”
卡雅摇了摇头,试着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也试着表现出她去学校演讲时建议年轻女孩在这种状况下应该采取的反应:让自己看起来很清楚要去哪里,而不是像是走失了,犹如猎物似的。
两名男子回以微笑。走廊另一端的出口已被砖块封住。他们把手抽出口袋,夹起口中的烟。
“那你是来找乐子的喽?”
“我只是走错了而已。”卡雅说,转过身,打算出去。一只手抓上她的手腕。她口中分泌出来的恐惧,尝起来宛如锡箔纸的味道。理论上,她知道如何摆脱这种情况,她曾在灯光明亮的体育馆中,在教练和同事的围绕下,在橡胶垫上做过练习。
“你走对了,小姐,走对了,乐子就在这里。”朝她脸上喷来的口气夹杂着鱼、洋葱和大麻的臭味。她在体育馆所练习的情境,对付的只有一名歹徒。
“不了,谢谢。”她说,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
黑人男子悄悄靠近,抓住她另一边手腕,用真假音夹杂的声音说:“我们带你去找乐子。”
“这里没什么乐子好找的吧,是不是?”
三人同时朝门口望去。
她知道那名男子的护照里写着身高一米九二,但他站在香港尺寸的门口,看起来起码有两米一,而且看起来比一小时前魁梧两倍,两只手臂垂落身侧,稍微离开身体。男子不移动、不瞪视、不咆哮,只是冷静地看着那名白人,又说了一次:“是不是?有嘢?”
卡雅感觉白人男子的手指在她手腕上收紧又放松,她也注意到黑人男子不断变换站姿。
“唔该。”门口那名男子说。卡雅感觉两人的手犹豫地放了开来。九九藏书
“走吧。”门口的男子99lib?说,轻轻抓住她的手臂。
两人走出了门,卡雅觉得自己的双颊因为紧张和羞愧而发热。她之所以羞愧,是因为松了一大口气,因为她的脑袋在刚刚那种情况下反应得非常缓慢,因为她非常愿意让男子打发那两个无害的、只是稍微打扰到她的毒贩。
男子陪她爬上两层楼,穿过一扇弹簧门,带她到电梯前按下下楼键,站在她身旁盯着电梯门上方的发亮面板,上头显示着“11”。“他们是外籍劳工,”男子说,“只是孤单又无聊而已。”
“我知道。”卡雅倔强地说。
“按G就可以到一楼,出了电梯门右转,然后直走,就可以到弥敦道。”
“请你听我说,犯罪特警队只有你具备追缉连环杀手的专业能力,毕竟逮捕雪人的警察就是你。”
“的确。”男子说。卡雅看见男子眼神微变,手指滑过右耳下方的下巴。“然后我就辞职了。”
“辞职?你是说休假吧?”
“辞职,也就是结束的意思。”
这时卡雅才注意到男子的右侧颔骨不自然地突出。
“甘纳·哈根说你离开奥斯陆的时候,他同意让你休假,等候通知。”
男子微微一笑。卡雅看见这个微笑完全改变了男子的面容。
“那是因为哈根搞不懂我的意思……”男子顿了顿,微笑消失,双眼盯着电梯上方的面板,现在面板显示的是“5”,“反正我已经不替警方工作了。”
“我们需要你……”卡雅吸了口气,知道自己如履薄冰,说话必须小心谨慎,但她也必须采取行动,以免男子再度从她眼前消失,“你也需要我们。”
男子的目光回到她身上。“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你欠三合会钱,在街上用奶瓶买毒品,你住在……”卡雅做个鬼脸,“……这里,而且你身上没有护照。”
“我在这里逍遥得很,干吗要护照?”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电梯门开启,咯吱作响,里头乘客的体臭味飘了出来。
“我不走!”卡雅说,声音大得出乎她意料。她看见电梯乘客的目光朝她射来,脸上混杂着不耐烦与好奇。
“你要走。”男子说,伸手抵住卡雅的背中间,轻轻但坚定地将她推进电梯。她立刻被电梯乘客紧紧包围,无法动弹,连转身都有困难。她转过了头,却只看见电梯门关上。
“哈利!”她高声大喊,但是,男子已消失在她视线之外。
第四章 性手枪
上了年纪的旅馆老板将手指按在头巾下方的额头上,陷入沉思,双眼用力盯着卡雅,看了好一阵子,然后拿起电话,拨打一组号码,用阿拉伯语讲了几句话,挂上电话。“要等一等,”他说,“也许行得通,也许行不通。”
卡雅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狭长的柜台桌子两侧,看着彼此。
电话响起。旅馆老板接了起来,仔细聆听,一语未发,挂上电话。
“十五万。”他说。
“十五万美金?”卡雅不可置信地说。
“是港币,小姐。”
卡雅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十五万港币相当于十三万挪威克朗,大约是她被授权可动用金额的两倍。
午夜过后,卡雅找到男子时,已将近四十小时没有合眼。她在H区徘徊了三小时,经过一个个旅馆、咖啡厅、小吃店、按摩店、祷告室,并画出地图。最后她来到一家最便宜的廉价旅馆,住在这里的是来自非洲和巴基斯坦的外籍劳工,里面没有房间,只有一个个小隔间,没有门、没有电视、没有空调设备、没有隐私。大夜班杂务工让卡雅进来,看着她递来的照片,看了很久,又看着她手上拿着的一百元钞票,看了更久,然后才朝其中一个隔间指了指。
哈利·霍勒,她心想,找到你了。
哈利平躺在床垫上,呼吸几近无声,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眉纹。他正在睡觉,右耳下方突出的颔骨显得更为明显。卡雅听见其他隔间传来男人的咳嗽声和鼾声。天花板在滴水,水珠滴落到砖地上,发出不悦的叹息声。接待处的霓虹灯发出冰冷的蓝色亮光,透过隔间入口射出长形光线。卡雅看见窗前有个衣柜,床垫旁有张椅子和一个装了水的塑料瓶。隔间里有股又苦又甜的气味,犹如烧焦的橡胶味道。奶瓶放在地上,旁边是个烟灰缸,上头有根烟屁股依然冒着烟。她在椅子上坐下,看见哈利手中拿着某样东西。那是一团油腻腻的黄褐色物体。卡雅在担任巡逻警员的时期见过很多哈希什,因此知道那样东西并不是哈希什。
将近两点时,哈利醒了过来。
卡雅听见他的呼吸节奏出现些许改变,接着他的眼白就在黑暗中闪烁。
“萝凯?”哈利低声说,旋即又沉沉睡去。
半小时后,哈利睁大双眼,吃了一惊,环视四周,立刻伸手往床垫底下摸去。
“是我,”卡雅轻声说,“卡雅·索尼斯。”
躺在她脚边的哈利停止动作,倒回床垫。
“你来这里干吗?”他呻吟一声,声音浓重,充满睡意。
“来接你。”卡雅说。
哈利哈哈一笑,闭着双眼:“接我?还不死心啊?”
卡雅拿出一个信封,倾身向前,递到哈利面前。哈利睁开眼睛。
“这是机票,”她说,“飞往奥斯陆的机票。”
哈利又闭上双眼:“谢了,我要留在这里。”
“既然我找得到你,他们迟早也找得到你。”
哈利并未回应。卡雅等待着,聆听哈利的呼吸声和水珠滴落的叹息声。哈利又张开眼睛,揉揉右耳下方,以双肘撑起身体。
“你有烟吗?”
卡雅摇了摇头。哈利掀开薄被,站起来走向衣柜。他住在亚热带地区,肌肤却相当苍白,身体瘦到连肋骨都清晰可见,就算从背后也看得出来。他的体形显示他曾经是运动型身材,如今肌肉都已萎缩,只剩苍白肌肤下的鲜明黑影。他打开衣柜。卡雅看见他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甚是讶异。他穿上T恤和牛仔裤——昨天他穿的就是这身衣服——接着勉强从口袋里拉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哈利穿上夹脚拖鞋,从卡雅身旁走过,打火机发出叮的一声。
“走吧,”他经过卡雅身旁时轻声说道,“去吃晚饭。”
时间将近凌晨三点,重庆大厦里的商店和餐厅都已拉下灰色铁卷门,只有李元餐馆还开着。
“你怎么会跑来香港?”卡雅问道,看着哈利。哈利正用一种不优雅但有效率的方式,将闪闪发亮的冬粉从白色汤碗塞进口中。
“搭飞机来的。你冷吗?”
卡雅下意识地将双手从大腿底下抽了出来。“可是为什么要选择香港?”
“我本来要去马尼拉,香港只是过境而已。”
“你去菲律宾要干吗?”
“跳进火山口。”
“哪一座火山?”
“呃,你能说出哪座火山的名字?”
“一座都说不出来,但我最近读过,菲律宾有很多火山,有些是在……呃,吕宋岛?”
“不错嘛。菲律宾一共有十八座火山,其中三座在吕宋岛。我想爬的是马荣火山,它的高度有两千五百米,是一座复式火山。”
“复式火山十分陡峭,是由喷发的熔岩不断堆积形成的。”
哈利停止咀嚼,看着卡雅:“马荣火山近代有喷发记录吗?”
“有很多次。有没有到三十次?”
“根据记录,一六一六年以来,它已经喷发过四十七次,最后一次喷发是在二〇〇六年。总共夺走至少三千条人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累积的压力爆发了。”
“我是说你。”
“我是在说我啊。”卡雅觉得自己似乎在哈利脸上看见一丝微笑,“我爆发了,在飞机上开始喝酒,所以在香港被请下飞机。”
“香港有很多飞往马尼拉的班机。”
“我发现马尼拉有的香港都有,只是少了火山而已。”
“比如说?”
“比如说距离挪威很远。”
卡雅点了点头。她读过雪人案的报告。
“最重要的是,”哈利用筷子指了指,“香港有李元冬粉。尝尝看,这冬粉好吃到会让你想申请移民。”
“冬粉和鸦片?”
如此开门见山并不是卡雅的风格,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咽下她天生的害羞个性。为了完成此行目的,她必须孤注一掷。
哈利耸了耸肩,专心吃冬粉。
“你会定时抽鸦片?”
“不定时。”
“为什么要抽?”
哈利开口回答,嘴里还有食物:“这样我才不会喝酒。我是个酒鬼。这是香港胜过马尼拉的另一个优点,这里的吸毒刑责比较低,监狱也比较干净。”
“我知道你有酒瘾,可是你也有毒瘾?”
“请定义毒瘾。”
“你必须吸毒吗?”
“不是必须,而是我想。”
“为什么?”
“为了麻木我的感官。我怎么好像在应征一份我不想做的工作,索尼斯?你有没有抽过鸦片?”
卡雅摇了摇头。她去南美洲自助旅行当背包客时,抽过几次大麻,但并不特别喜欢。
“但中国人抽过。两百年前,英国人为了平衡贸易逆差,从印度进口鸦片到中国,轻而易举就把半数中国人变成毒虫。”哈利用空着的手弹了一下手指,“中国当局十分理智,禁止鸦片输入,于是英国人发动战争,只为了把中国人全都变成毒虫,好让他们乖乖归顺英国。这就好像美国人在海关没收了一些可卡因,于是哥伦比亚人跑去轰炸纽约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认为身为欧洲人,我有责任抽一点儿我们曾经进口到这个国家的害人毒品。”
卡雅听见自己发出哈哈的笑声。她真的需要睡上一觉。
“你去买鸦片的时候,我正好在跟踪你。”她说,“我看见了你交易的过程,你把钱放进奶瓶,再把奶瓶放在路边,回去拿的时候,里面装的是鸦片。是不是这样?”
“嗯,”哈利说,满口都是冬粉,“你以前在缉毒组待过吗?”
卡雅摇了摇头:“为什么要用奶瓶?”
哈利伸展双臂,高举过头,面前的汤碗已碗底朝天。“因为鸦片会发出恶臭,如果把鸦片球放在口袋里或包在锡箔纸里,缉毒犬就算在拥挤的人群中也闻得出来。放回来的奶瓶里没有钱,这样就不会有小孩或醉鬼在交易期间把奶瓶拿走,以前有过这种事。”
卡雅缓缓点头。她看见哈利开始放松下来,因此只要再继续努力就行了。一个人若是很久没用母语说话,一碰到同胞就会说个不停,这是人的本性。她继续往下聊。
“你喜欢马?”
哈利咬着筷子:“不怎么喜欢,它们很情绪化。”
“可是你喜欢赌马?”
“我喜欢,但我的恶习并不包括赌博成瘾。”
哈利微微一笑。卡雅再度觉得哈利的微笑让他变了个人,变得有人味、容易靠近、充满孩子气,令她联想到先前在棉登径瞥见的云层之外的天空。
“长期来说,赌博是一种胜算很低的策略,但如果你没什么可以输,它就是唯一的策略。我把我所有的钱和一些不属于我的钱,全都赌在一场赛事上。”
“你把你的一切全都赌在一匹马上?”
“是两匹。我买的是‘连赢’,也就是选出两匹马,赌它们跑第一和第二,随便哪一匹是第一或第二都可以。”
“你去跟三合会借钱?”
这是卡雅头一次在哈利眼中看见惊讶的神色。
“为什么规模庞大的中国帮派组织要借钱给一个没什么可以输,又会抽?99lib?鸦片的外国人?”
“这个嘛,”哈利说,抽出一根烟,“外国人入境香港,护照上盖了通关印章之后三个礼拜,可以进入跑马地的贵宾包厢。”他点燃香烟,朝天花板的风扇呼出一口烟。风扇转得很慢,许多苍蝇停在上面兜风。“进贵宾包厢有服装限制,所以我去做了套西装。我才去两个礼拜,就尝到了赌马的乐趣。我认识了一个名叫贺曼·克鲁伊的南非人,他在非洲经营矿产生意,发了大财。就是他教我怎样优雅地输掉一大笔钱,我非常喜欢这个概念。第三个礼拜的赛马日前一天晚上,他邀请我去吃晚餐,席间他为了娱乐宾客,拿出他从刚果的戈马市收集来的非洲刑具,展示给我们看。我就是在宴席上,从克鲁伊的司机那里得到小道消息,说某场赛事最被看好的一匹马受伤了,但这件事却被保密藏书网,因为无论如何那匹马一定得上场。重点是那匹马很明显将会获胜,这使得彩金变少,也就是说,赌那匹马赢几乎赚不到什么钱。但如果你赌其他几匹马赢,就可能有钱赚。比如说,赌连赢。当然了,要赚钱,就得有很多赌本。由于我长得一脸老实相,又穿了一套专门供人打量的西装,所以克鲁伊借钱给我。”哈利看着香烟的火光露出微笑,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结果呢?”卡雅问道。
“结果那匹最被看好的马,以六个马身赢得比赛。”哈利耸了耸肩,“当我跟克鲁伊说其实我一文不名,他看起来真的替我感到遗憾,然后他很礼貌地解释说,他是个生意人,必须遵守做生意的原则。他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动用刚果刑具,只是会把债权打折卖给三合会而已,但他也承认,这样做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为了优待我,他愿意等三十六小时才卖出债权,好让我离开香港。”
“可是你没离开?”
“有时我的理解力不太好。”
“后来呢?”
哈利双手一摊:“后来我就搬来重庆大厦了。”
“未来有什么计划?”
哈利耸了耸肩。卡雅想起艾文给她看过性手枪乐队的一张专辑封面,上头有贝斯手席德·维瑟斯的照片,背景音乐放的是“没有未来,没有未来”。
哈利将香烟按熄:“你已经知道你需要知道的事了,卡雅·索尼斯。”
“需要?”卡雅蹙起眉头,“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吗?”哈利站了起来,“你以为我说了一大堆鸦片和债务的事,是因为我是个寂寞的挪威人碰见祖国同胞吗?”
卡雅默然不语。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你们需要的人,这样你就可以好好回国,不用觉得自己没有完成任务,而且你也不会在楼梯间碰上麻烦,我也可以回去安安稳稳地睡觉,用不着在那里猜想你会不会把我的债主引来找我。”
卡雅看着哈利,见他露出宛如苦行僧的严厉神情。矛盾的是,他的双眼却跃动着一种游戏的眼神,似乎在说,何必那么认真地看待一切,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儿: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等一等,”卡雅打开包,拿出一本红色小册子,递给哈利,同时观察他的反应。只见他翻看小册子,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见鬼了,这看起来像是我的护照。”
“的确是。”
“犯罪特警队应该没有这种预算吧。”
“你的债权贬值了,”卡雅说了谎,“他们打折卖给我的。”
“我希望你别在意,因为我不打算回奥斯陆。”
卡雅瞪着哈利好一会儿,内心惴惴不安。现下她别无他法,只能祭出最后一张王牌。甘纳·哈根说她必须等到最后,倘若那个浑蛋冥顽不灵,怎样都无动于衷,才能打出这张王牌。
“还有一件事。”卡雅说,做好了心理准备。
哈利挑起一道眉毛,也许他在卡雅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
“这件事跟你父亲有关,哈利。”卡雅听见自己顺从直觉,直接称呼哈利的名字,她确信自己这样叫他是为了表示诚恳,而不是为了做出效果。
“我父亲?”哈利的口气颇为惊讶,似乎忘了自己还有父亲。
“对。我们联络过他,想问他知不知道你住在哪里。简而言之,他生病了。”
卡雅低头看着餐桌。
她听见哈利吐出一口气。“他病得很重?”哈利的语气又出现了困倦之意。
“对,很遗憾要由我来告诉你这件事。”
卡雅羞愧不已,依然不敢抬起头来。她等待着,聆听李元餐馆柜台后方的电视传来卡通片的机关枪声响。她吞了口口水,继续等待。再过不久,她就得去睡一觉了。
“飞机什么时候起飞?”
“八点,”卡雅说,“三小时后,我到重庆大厦外面接你。”
“我自己去机场就好,我得先去办几件事。”
哈利伸出手,卡雅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我需要我的护照。还有,你应该吃点儿东西,长点儿肉。”
卡雅犹豫片刻,才将护照和机票交给哈利。
“我信任你。”她说。哈利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香港国际机场C4登机门上方的时钟显示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卡雅决定放弃。哈利当然不会来。动物和人类受伤时,本能反应就是躲起来,而哈利·霍勒绝对受了伤。雪人案的报告对凶手所杀害的女子做了详细说明,但哈根补充了没有写在报告里的事,那就是哈利的前女友萝凯,以及萝凯的儿子欧雷克,最后也成为疯狂凶手的下手目标。雪人案宣告侦破之后,萝凯就带着儿子飞离挪威,哈利也递出辞呈,接着就失去音信。哈利受伤的程度,远比卡雅想得严重。
卡雅递出登机证,朝空桥走去,开始思索该如何撰写报告,说明这场失败的任务。就在此时,她看见哈利穿过斜斜射入航站楼的一道道阳光小跑过来,肩上背着素色旅行袋,手里提着免税商店的袋子,嘴里叼着香烟,一口接一口地喷。哈利在登机门前停下脚步,却不将登机证交给航空公司人员,只是放下袋子,用绝望的眼神看了卡雅一眼。
卡雅走回登机门。
“有问题吗?”她问道。
“抱歉,”哈利说,“我不能去了。”
“为什么?”
哈利指了指免税商店的袋子。“我忽然想到挪威海关规定一人只能带一条烟,我买了两条,除非……”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直视卡雅。
卡雅翻了个白眼,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拿一条给我吧。”
“真是谢谢你。”哈利说,打开提袋。卡雅注意到提袋里没有酒。哈利拿出一条已开封的骆驼牌香烟,里头少了一包烟。
卡雅走在哈利前方,进入机舱,正好不让哈利看见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泛起微笑。
卡雅只保持清醒到飞机起飞后不久。香港消失在飞机下方,哈利的眼睛瞪着缓缓接近的餐车,耳中听着餐车不时发出酒瓶相碰的欢乐声响。他闭上眼睛,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回答空服员说:“不用,谢谢。”
卡雅不禁纳闷,哈根的判断真的正确吗?坐在她身旁的这名男子真的是他们需要的人吗?
接着她便沉沉睡去,梦见自己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耳中听见森林传来孤单凝滞的鸟叫声,听起来颇为怪异,因为太阳高挂天空,放射光芒。她把门打开……
她醒来时,头倚在哈利肩膀上,嘴角残留着干了的唾液。扩音器传出机长的声音,说飞机即将降落在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跑道上。
第五章 公园
梅莉·欧森喜欢在山上滑雪,但讨厌慢跑。她厌恶自己才跑一百米就气喘吁吁,厌恶双脚踏上地面时产生的震动,厌恶路人看见她时脸上浮现的困惑神情。她在路人眼中看见自己:颤动的下巴,松弛的赘肉在宽松的运动服下晃来晃去,嘴巴张开,露出鱼儿上岸后的那种无助表情,这种表情她在其他肥胖人士运动时也看得见。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周三次去维格兰雕塑公园慢跑,时间都在晚上十点,因为这个时候公园里空无一人。维格兰雕塑.99lib.
公园是奥斯陆最大的公园,里面的小径纵横交错,路灯间隔甚远,因此当她气喘如牛地在黑夜中慢跑时,不太会有人看见,而看见她的人,更不太会认出她是芬马克郡的社会党国会议员。其实应该不能用“认出”这两个字,因为很少人见过梅莉·欧森。她说话时,不会像她那些比较上相的同事那样容易引起注意。通常她说话都是替家乡地区发言。此外,她在担任挪威议会代表期间,参加过两场会议,会中她既没发言,也没什么不妥的举止,至少她是如此看待自己。《芬马克日报》主编说她是“轻量级政治人物”,这句话包含了恶毒的言外之意,影射她的身材是重量级。然而这位主编并未排除有一天梅莉成为社会党政府一员的可能性,因为她符合最重要的条件:教育程度低、不是男人、不是奥斯陆人。
这位主编的一个观点可能是正确的,那就是梅莉的力量并非凭空而来,她平易近人,十分亲民,了解寻常百姓的想法.99lib. ,可以在自私自利的大都会投票者中代表他们。梅莉心直口快,这是她真正具备的从政条件,也是让她爬到现在这个位子的原因。她曾被允许参加几场辩论会,都获得成功,只因她口才好,又富机智,南部人称之为“北部人那一套”或“骁勇善战”。人们会注意到她是迟早的事,只要她甩掉几公斤体重就行了。调查显示,民众对肥胖过重的政治人物比较缺乏信心,因为大家都下意识地认为肥胖人士缺乏自我控制的能力。
她跑到上坡路段,咬紧牙关,放慢脚步。如果她诚实的话,会承认这时她其实比较像在走路,或是健走。是的,她正全力朝权力走去。她的体重正在下降,从政的条件正在上升。
她听见背后传来碎石的嘎吱声,背脊立刻挺起,心跳也加快了些。三天前她慢跑时听过这个声音,两天前也听过。那两次都有人跟在她后头跑步,跟了将近两分钟,那声音才消失。上次梅莉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人身穿黑色运动服,头上罩着黑色兜帽,有如跟在她后头训练她的突击队员。只不过任何人都不可能有理由跑得像梅莉这么慢,更别说是突击队员了。
当然了,她无法确定是同一个人再度出现,但那脚步声告诉她说,这是同一个人。再跑一小段上坡道路,就会抵达生命之柱,接着便是轻松的下坡,可以一路跑回家,跑回斯科延区,家里有丈夫等着她,还有一头不讨人喜欢、吃得太肥的罗威纳犬,给她带来安慰。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个时候,晚上十点的无人公园就显得不那么美好。世界上有几件事会让梅莉感到害怕,但她最害怕的是外国人。是的,她知道这是排外心态,而且违反党内政策,然而恐外情绪其实包含合乎情理的生存策略。这时她希望自己曾对社会党推动的移民友善法案投下反对票,也希望自己曾发挥她恶名昭彰的个人特色,心直口快地表达过更多意见。
她的身体移动得太慢,大腿肌肉酸痛,肺脏拼命地想吸进更多空气。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无法再移动。她的大脑试着对抗恐惧,试着告诉自己说,她并不是强暴案被害人的理想人选。
恐惧让她支撑到了坡顶,她看见了山坡下的景物,马瑟卢大道映入眼帘。一辆车子正在倒车,开出公园大门。她办得到,只剩不到一百米。梅莉踏上滑溜的青草,沿着下坡跑去,双腿只是勉力支撑。她已听不见背后的脚步声,所有声音都淹没在她自己的喘息声中。那辆车子已经倒到马路上,驾驶者换挡,从倒车挡打到前进挡,车子发出咔咔声。梅莉即将抵达下坡尽头,距离马路只剩几米,马路上的路灯放射出祝福的光芒。她的过重体重在下坡开始时给了她助跑的动力,但这时却无情地推着她往前跑,让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她头部往前,朝路面栽了下去,扑倒在灯光之下。她的腹部撞击着柏油地面,汗湿运动服的聚酯纤维在地面上滑动,九九藏书让她半滑半滚地向前滑去。最后梅莉趴在路上,嘴里尽是路上尘沙的苦味,双掌因为和路面碎石摩擦而受伤刺痛。
有人来到她身旁,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翻了过来。她呻吟一声,双臂举到面前防卫。那人不是突击队员,而是一位戴帽子的老先生,老先生后方的车子开着车门。
“小姐,你没事吧?”老先生问道。
“你说呢?”梅莉说,一肚子火。
“等一等!我见过你。”
“呃,真没想到啊。”梅莉说,拨开老先生帮助她的手,挣扎着站了起来,口中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你是不是演喜剧的?”
“你……”梅莉说,双眼望向寂静黑暗的公园,发挥她那恶名昭彰、心直口快的个性,“……关你屁事啊,死老头。”
第六章 回家
一辆沃尔沃亚马逊轿车开到奥斯陆加勒穆恩机场入境航站楼旁的人行道前,停了下来。这辆亚马逊属于沃尔沃车厂在一九七〇年生产的最后一批亚马逊轿车。
一群排成纵列慢步行进的托儿所幼儿,从亚马逊前方走过,身上穿的雨衣窸窣作响。有些幼儿好奇地望了这辆老爷车一眼,只见车子引擎盖上画着赛车条纹,挡风玻璃后方坐着两名男子,雨刷嗖嗖转动,刷去早晨落下的雨水。
乘客座上的男子是督察长甘纳·哈根。以往哈根看见一群儿童手牵手过马路时,脸上都会露出微笑,脑子里联想到团结一致、为他人着想、社会里人人彼此照应。但这时他联想到的却是搜索人员正在找寻一个可能身亡的被害人。坐上犯罪特警队队长的位子,就是会对你产生这种影响,不然你就会像某个风趣的同事在哈利·霍勒的办公室门上用英文写的那句话一样:我看得见死人。
“这些托儿所小朋友跑来机场干吗啊?”驾驶座上的男子说。男子名叫毕尔·侯勒姆,这辆亚马逊是他最珍爱的宝贝,车内嘈杂却又极有效率的暖气装置、吸收过许多汗水的人造皮、积了灰尘的后置物板,都给他的内心带来平静。尤其是当引擎到达特定转速——大约是时速八十公里——行驶在平地上,录音带播放器放着美国乡村歌手汉克·威廉姆斯的歌曲时,最能给他带来平静。侯勒姆供职于布尔区的刑事鉴识中心,老家在史盖亚村,从小生长在山岳地带,脚上穿的是蛇皮靴子,有一张满月般的浑圆脸蛋和突出的双眼,这双眼睛让他时时刻刻都带着惊讶的表情。侯勒姆的这张脸曾让不止一位刑案调查指挥官跌破眼镜,因为他是继辉煌一时的韦伯之后,最有才干的犯罪现场鉴识员。侯勒姆身穿麂皮流苏软夹克,头戴牙买加毛线帽,帽子下方是茂盛的红色鬓角。哈根在北海这一片地区,没见过有人的胡子长得比侯勒姆更茂盛,他的大胡子几乎盖住了双颊。
侯勒姆将亚马逊开到临时停车场,车子喘了口气,停下来。两人开门下车。哈根翻起外套领子,但领子无法阻挡大雨轰炸他闪亮亮的头顶。他头顶周围的头发长得十分浓密茂盛,因此曾经有人怀疑哈根的发量其实完全正常,只是找了个古怪的发型设计师而已。
“告诉我,那件夹克真的防水吗?”哈根问道。两人朝航站楼入口大步走去。
“不防水。”侯勒姆说。
刚才他们在车上接到卡雅打来的电话,说北欧航空的班机提早十分钟降落,而且她失去了哈利。
他们走进弹簧门,哈根环视四周,看见卡雅在出租车柜台旁,坐在行李箱上。哈根对卡雅微一点头,便朝通往海关大厅的出境大门走去。他和侯勒姆趁几位旅客走出来、出境大门开启时,闪身而入。一名警卫立刻上前拦阻,哈根亮出证件,简洁地说了声:“警察。”警卫点点头,几乎是鞠了个躬。
哈根朝右走去,穿过海关人员、警犬、金属柜台,走进后方的小房间。那些金属柜台令他联想到病理研究所的推车。
哈根猛然停步,使得跟在他后面的侯勒姆差点儿撞了上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之间传来。“嘿,长官,现在我没办法立正敬礼,非常抱歉。”
侯勒姆越过哈根的肩头往前看去。
眼前这幅景象将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多年。
只见一名男子扶着椅背,弯腰抬臀。这名男子对奥斯陆警察总署及全挪威的警局而言,无论是好是坏,都是个活生生的传奇人物。侯勒姆曾和这位传奇人物紧密合作,但无论再怎么紧密合作,都不像眼前那名海关人员跟他那样紧密。海关人员的一只手戴着乳胶手套,手的一部分隐没在传奇人物的苍白双臀之间。
“他是我的人,”哈根对海关人员说,亮出证件,“放了他。”
海关人员看着哈根,似乎不愿意让男子离开。这时一名年长的官员走进来,肩章上有一条金黄色条纹,他闭上双眼,微微点头。那名海关人员将手旋转最后一圈,抽了出来。传奇人物大声呻吟。
“把裤子穿上,哈利。”哈根说,别过头去。
哈利拉上裤子,对正在脱下乳胶手套的海关人员说:“你也觉得很爽吗?”
卡雅从行李箱上站了起来,看见三位同事走出出境大门。侯勒姆去开车,哈根去小商店买饮料。
“你经常被检查吗?”卡雅问道。
“每次都会。”
“我好像从来没被海关拦下来过。”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会观察上千种小迹象,这些迹象你一个都没有,我至少有一半。”
“你认为海关有偏见吗?”
“呃,你有没有偷偷挟带过任何东西?”
“没有。”卡雅大笑几声,“好吧,我有。但既然他们这么厉害,应该看得出你也是警察,让你通过啊。”
“他们是看出来了。”
“少来了,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电影里吧。”
“他们是看出来了,他们看出我是个堕落的警察。”
“是吗?”卡雅说。
哈利从口袋里翻出一包香烟。“你悄悄往出租车柜台那边看,那里有个眼睛细小、眼角有点儿下垂的男人,有没有看见?”
卡雅点了点头。
“我们出来以后,他拉了腰带两次,好像腰间挂了重物,可能是手铐或警棍之类的。一个警察如果当巡逻警察或是在拘留所工作了几年,就会养成这种习惯。”
“我也当过巡逻警察,可是我从来没.99lib?有……”
“他现在是缉毒组的,负责监视走出海关大厅的旅客,看有没有人通过海关后看起来松了一大口气,或是直接往厕所走去,因为毒品没办法再留在直肠里。或是看看有没有旅客把行李交给别人,因为走私客找了个天真好心的白痴旅客,帮忙带一箱装有毒品的行李通关。”
卡雅侧过头,眯眼看着哈利,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或者他只是个平民百姓,只不过裤头一直滑下来而九九藏书已,他正在等他妈妈,而你看走眼了。”
“当然可能,”哈利说,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墙上的钟,“我总是看走眼。墙上那个时间是正确的吗?”
亚马逊驶上高速公路,路灯洒下光芒。
前座的侯勒姆和卡雅聊得正起劲。美国民谣创作歌手汤斯·范·赞特通过录音带播放器,唱出抑郁的哭腔。后座的哈根在大腿上放了一个公文包,双手抚摸公文包柔滑的猪皮料子。
“我希望我可以说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哈根低声说。
“我有时差,长官。”哈利说,他更像是躺在椅子上而不是坐着。
“你的下巴怎么了?”
“说来话长又无聊。”
“反正呢,欢迎你回来。很抱歉在这种状况下把你叫回来。”
“我以为我已经递出辞呈了。”
“你以前也递过辞呈。”
“那你到底希望我递几次呢?”
哈根看着这位前任警监部下,沉下双眉,声音也更低沉了:“我说过了,很抱歉在这种状况下把你叫回来。同时我也很感谢你为上次那件案子贡献了很多心力,还让你和你心爱的人被卷了进去……呃,我想任何人碰上这种事,都会希望自己过的是别种生活。但这是你的工作,哈利,这是你最拿手的。”
哈利吸了吸鼻子,仿佛已染上典型的返乡感冒。
“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两起命案了,哈利。我们连凶手用的是什么手法都不知道,只知道两件谋杀案是相似的。有了上次的宝贵经验,我们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哈根顿了顿。
“把它说出来又不会怎么样,长官。”
“我可不这么确定。”
哈利看着窗外倒退的褐色乡间景致,却看不见白雪的踪迹。“过去也有人喊过几次狼来了,事实证明连环杀手这种泯灭良心的禽兽非常少见。”
“我知道,”哈根点了点头,“雪人是在我任内、全国出现的唯一案例。但这次我们非常确定,因为被害人彼此之间毫无关联,血液里发现的镇静剂又是同一种。”
“很棒的发现,祝你们好运。”
“哈利……”
“长官,请你去找个够资格的人来办这件案子。”
“你就很够资格。”
“我已经破碎了。”
哈根深深吸了口气:“那我们就把你拼回来。”
“已经拼不99lib?回来了。”哈利说。
“全挪威只有你一个人具备追缉连环杀手的技能和经验。”
“你们可以飞去美国找人。”
“你很清楚事情不能这样处理。”
“那我爱莫能助。”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目前已经死了两个人,哈利,都是年轻女子……”
哈根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个褐色档案夹。哈利挥了挥手打发他。
“我是说真的,长官。谢谢你替我买回护照,帮了我的忙,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去看那些充满血腥的照片和报告了。”
哈根露出受伤的表情,但还是将档案放在哈利的大腿上。
“我只请你读一读这份报告,还有别告诉任何人我们在办这件案子。”
“哦?为什么?”
“事情很复杂,反正不要告诉别人就是了,好吗?”
前座两人的对话沉寂下来,哈利注视着卡雅的后脑勺。侯勒姆的这辆亚马逊是在“甩鞭损伤”这个名词被发明之前生产的,因此座椅没有头枕。卡雅的头发别了起来,哈利可以直接看见她的细长脖子和苍白肌肤。他心想,她是那么脆弱,事情的变化是那么快速,几秒之内可以被摧毁的东西是那么多。生命就是如此,就是藏书网
一连串毁坏的过程,从最初的完美状态开始一路崩坏。唯一无法确定的是,我们究竟是会突然消亡,还是逐渐衰亡。这是个悲观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车子穿过易普森隧道。这条毫无特色可言的灰色隧道是首都交通网的一部分,世界上任何城市都可能有这样一条隧道。然而就在此时,他心中浮现出一种感觉,一种莫大的、纯粹的喜悦,只因他在此地,他回到了奥斯陆,回到了家。这份喜悦充满全身,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回来的原因。
亚马逊在哈利身后驶离他的视线。他看着苏菲街五号的公寓,公寓墙上的涂鸦比他离开时多出许多,但底下的蓝色油漆依然如昔。
所以说,他拒绝了接下命案调查工作,他的父亲躺在医院病床上,这是他之所以回来这里的唯一理由。他并未告诉他们,倘若他可以选择要不要知道父亲生病的事,他会选择不要。因为他并不是为了爱而回来,他是出于羞愧而回来的。
他抬头看着二楼两扇黑沉沉的窗户,那是他家的窗户。
他打开栅门,走进后院。垃圾箱依然立在老位置。他答应哈根说会看一看命案档案,而这不过是为了顾及长官的颜面,毕竟犯罪特警队出了不少钱替他赎回护照。他推开箱盖,将档案丢了进去,垃圾箱里有破了的垃圾袋,咖啡渣、尿布、腐烂的水果和马铃薯皮全都跑了出来。他吸了口气,心想这垃圾的气味还真国际化。
他的两房公寓里,所有物品都在原位,却有哪里不太相同。屋子里有一种粉灰色的色调,仿佛虽然有人离开,却留下结霜的气息。他走进卧室,放下包,拿出一包未开封的香烟。这里一切如旧,跟死了两天的尸体肌肤是同样的灰色。他躺上床铺,闭上眼睛,迎接熟悉的声响。比如说,屋顶排水槽的破洞渗出水滴,滴在闪闪发光的窗户铅框上。它发出的并不是香港重庆大厦天花板那种缓慢而抚慰人心的滴水声,而是热烈的敲击声,介于滴水和流水之间,仿佛在提醒他,时间正一点一滴、一分一秒地流逝,数字线的尽头正在接近。这让他想到意大利卡通人物“线条先生”,每次在四分钟的卡通短片结束时,线条先生总是会掉到漫画家的线条之外,被人遗忘。
哈利知道水槽底下的柜子里有一瓶半满的占边威士忌,是他离开公寓前喝剩的,他可以继续再喝。该死,数个月前他跳上出租车前往机场时,就已喝得烂醉,难怪他飞不到马尼拉。
他可以直接走进厨房,把剩下的威士忌倒进水槽。他呻吟一声。
他的脑子一直在思索她像谁,这简直毫无意义。他知道她像谁。她像萝凯。她们全都像萝凯。
第七章 绞刑台
“可是我害怕啊,拉瑟穆斯,”梅莉·欧森说,“我就是害怕啊!”
“我知道。”拉瑟穆斯·欧森用温润的声音说,这声音已伴随他的妻子二十五年,陪伴她渡过政治抉择、驾照路考、愤怒风暴和古怪的恐慌发作。“这是当然的,”他说,伸出手臂环抱梅莉,“你工作得很辛苦,必须思考很多事情,你的脑子没有力气将那种念头挡在外头。”
“那种念头?”梅莉说,转头看着沙发上的丈夫,她早就已经对他们正在看的《真爱至上》DVD没兴趣了,“那种念头,那种垃圾,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他说,指尖相触,“重要的是……”
“……你怎么想。”梅莉模仿他的语气说,“天哪,拉瑟穆斯,你不要再看费尔医生脱口秀了。”
他发出柔和的呵呵笑声:“我只是想说,你是挪威议会的议员,如果你觉得受到威胁,随时都可以申请保镖来保护你,不过这是你要的吗?”
“嗯……”梅莉发出满足的声音,拉瑟穆斯的手指开始按摩她最爱的部位,“你说‘你要的’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看,这样会发生什么事呢?”
梅莉想了想,闭上眼睛,感觉丈夫的手指将平静与和谐按进她的身体。她是在芬马克郡阿尔塔市的挪威就业服务中心工作时认识拉瑟穆斯的。当时她获选为NTL干事,NTL是公务员工会,因此她被送去南部的索玛卡会议中心接受训练。99lib.第一天晚上,有个清瘦男子过来认识她,男子有一双炯炯有神的蓝色眼睛和快速后退的发际线,他的说话方式令她想起阿尔塔市青年俱乐部那些受到救赎而快乐无比的基督徒,只不过他口中说的是政治。他担任社会党秘书,协助议员处理实际的行政工作、旅行事宜、媒体公关,有时甚至还要替议员写演讲稿。
拉瑟穆斯请梅莉喝啤酒,问她想不想跳舞。他们跳了四首越来越慢的经典老歌,身体有越来越多的接触,这时他问梅莉要不要加入,不是指要不要去他房间,而是指要不要加入社会党。
梅莉回家之后,开始参加阿尔塔市的社会党聚会,晚上就和拉瑟穆斯在电话上长谈,聊那天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梅莉从未大声说出心里话:有时她觉得,他们共度的最美好时光,是分隔两千公里的那段99lib?时间。后来任命委员会打电话来,将她放上候选人名单,接着就像变魔术似的,她被选为阿尔塔市的市民代表。两年后,她成为阿尔塔市社会党副主任委员,来年,她坐上了郡议会的位子,就在此时,她又接到一通电话,这次是挪威议会的任命委员会打来的。
如今她在挪威议会有个小办公室,有个伙伴帮她准备演讲,规划未来政治之路的蓝图。她总是避免自己捅出大娄子。
“他们会派一个警察来照99lib?顾我,”梅莉说,“媒体会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议员,需要花纳税人的钱请保镖陪她跑来跑去,一旦记者发现原来是因为这位女议员怀疑有人在公园跟踪她,他们一定会说,既然如此,奥斯陆的每位女性都可以用这种理由来花国家的钱,请警察保护。我不想申请保镖,别再说了。”
拉瑟穆斯静静一笑,手指继续按摩表示赞同。
风吹过维格兰雕塑公园的光秃树木,发出呼啸之声。一只鸭把头深深藏进羽毛,从黑漆漆的湖面上漂过。维格兰露天游泳池空荡荡的,里头只有成堆的腐烂树叶。这个地方似乎被永远遗弃,宛如失落的世界。风在深邃的游泳池里卷成旋风,在十米高空跳台下唱着单调的哀叹之歌。跳台矗立在夜空中,宛如一座绞刑台。
第八章 雪警
下午三点,哈利醒来。他打开包,放进一套干净衣服,又在衣柜里找了一件羊毛外套,出门而去。天空飘落的毛毛细雨唤醒了他,让他看起来颇为清醒。他走进施罗德酒馆烟雾弥漫的褐色空间,看见常坐的那张桌子有人,于是走到角落的电视下方。
他举目四顾,看见各桌的啤酒杯前有几张生面孔,除此之外,这里一如往昔。莉塔走了过来,将一个白色马克杯和一壶咖啡放在他面前。
“哈利。”莉塔说,不太像是欢迎的口气,比较倾向于想要确认是不是他。
哈利点了点头:“嘿,莉塔。有旧报纸吗?”
莉塔快步走到里头的房间,搬了一沓发黄的旧报纸出来。哈利一直不知道施罗德酒馆为什么会保留旧报纸,但他曾多次因此受惠。
“好久没见到你。”莉塔说,随即离去。哈利想起他为什么喜欢来施罗德酒馆,除了这里是距离他家最近的酒馆之外,更因为这里的服务生不会多话,懂得尊重客人的隐私,他们会注意到你再度上门光顾,但不会要求解释。
哈利喝下两杯咖啡,觉得意外地难喝,同时快速翻阅报纸,大致了解过去这几个月挪威王国发生了什么事。一如往常,没发生什么大事,这也是他最喜欢挪威的地方。
某人赢了“挪威偶像”选秀节目;某位名人在舞蹈比赛中被刷了下来;某位丙级足球选手被逮到吸食可卡因;船运大亨安德斯·高桐的女儿莲娜·高桐提早继承数百万家业,并和一名长相俊俏却不那么富裕的投资客订婚,未婚夫名叫东尼。《自由杂志》主编亚菲·史德普写到,挪威非常希望成为社会民主国家的典范,却现在才记起自己其实仍保持君主政体,同时感到羞愧。看来一切如故。
哈利在十二月的报纸头条上,看见命案的报道。他辨认出卡雅所做的犯罪现场描述:命案发生在尼德兰区一处兴建中的复合办公大楼,死者死因不明,警方怀疑99lib?是他杀。
哈利翻过报纸,宁愿阅读某位政客的新闻,这位政客大吹大擂说他打算辞去职务,多花时间陪伴家人。
施罗德酒馆保存的报纸并不完整,但几周后的报纸出现了第二起命案的报道。
女性死者在马里达伦谷多夏湖旁的树林边被人发现,尸体躺在一辆废弃的达特桑轿车后方。警方并未排除这起事件涉及“犯罪行为”,但也未详细交代死因。
哈利浏览着这篇报道,判断警方保持沉默的原因很寻常:警方手上没有线索,一条也没有,仿佛雷达扫过空旷地带,屏幕上空无一物。
一共发生了两起命案,哈根却似乎很确定这两起命案是同一名连环杀手所为。那么其中的关联是什么?报纸没有报道的消息是什么?哈利发觉自己的脑子开始依循过去的模式,对案情抽丝剥茧。他咒骂自己竟然没有能力克制自己,将报纸翻到下一页。
把咖啡壶里的咖啡喝完之后,哈利在桌上留下一张皱巴巴的钞票,踏上街道。他将外套裹紧了些,眯起眼睛,望向灰色天际。
他朝一辆空出租车招手,车在人行道旁停下。司机倚过身子,打开后车门。现在很少看见出租车司机提供这种开门服务。哈利决定赏司机小费,并不仅仅是因为如此一来他可以直接坐上车,更因为车窗映照出他背后停着一辆车,车内方向盘的后方浮现出一张脸孔。
“国立医院。”哈利说,挪动身体,坐到后座中央。
“好。”
出租车驶离人行道,哈利看着后视镜。“哦,可以请你先去苏菲街五号吗?”
出租车来到苏菲街,靠边停靠,柴油引擎隆隆作响。哈利迈开大步,爬上楼梯,脑中评估着各种可能。三合会?贺曼·克鲁伊?还是他原有的妄想症?他的装备放在他飞往香港前存放的地方,也就是橱柜的工具箱中。装备包括过期的老证件、附有弹簧臂可用来快速上铐的两副海亚特快速手铐、史密斯威森点三八警用左轮手枪。
他踏上街道,并未左右查看,直接跳上出租车。
“要去国立医院了吗?”司机问道。
“往那方向开就行了。”哈利答道,望着后视镜。出租车转上史登柏街,再开上伍立弗路。他在后视镜里什么也没看见,这代表两种可能:第一,他原有的妄想症发作了;第二,那家伙是个行家。
哈利犹豫片刻,最后终于说:“我们去国立医院。”
出租车经过维斯雅克教堂和伍立弗医院,哈利的双眼紧盯后视镜。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把歹徒引到他最脆弱的地方,也就是他的家人所在之处,那正是歹徒最想下手的地方。
全挪威规模最大的医院就坐落在奥斯陆的山坡上。
哈利付了车钱,司机拿到小费连声道谢,又施展相同技巧,帮他开了后车门。
医院建筑物矗立在哈利面前,天上云层压得甚低,似乎要掀开屋顶。
他深深吸了口气。
欧拉夫·霍勒躺在床上,露出温柔又脆弱的微笑,看得哈利吞了口口水。“我去了一趟香港,”哈利说,“去那里想想事情。”
“想通了吗?”
哈利耸了耸肩:“医生怎么说?”
“医生尽量什么都不说,这不是个好兆头,但我发现我更喜欢这样。你也知道,我们家的人都不太懂得如何去面对生命的真相。”
哈利心想,不知道他和父亲会不会聊到母亲的事?希望不会。
“你现在有工作吗?”
哈利摇了摇头。欧拉夫的白发垂落额前,相当整齐,令哈利觉得那不是父亲的头发,而是睡衣和拖鞋的随附配件。
“什么工作都没有?”欧拉夫说。
“警察学院要找我去教书。”
这句话十分接近事实。雪人案结束后,哈根给了哈利去警察学院教书的机会,同时让他休假。
“你要去当老师?”欧拉夫咯咯笑了几声,十分克制,仿佛笑得再大声就会要了他的命,“我以为你的处世原则是绝对不做我做过的事。”
“才不是呢。”
“嗯,你总是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像是跑去当警察……呃,我想我应该心存感激,幸好你没做我做过的事,我不是个好榜样。你知道,你妈过世以后……”
哈利才在这间白色病房坐了二十分钟,就已急着想离开。
“你妈过世以后,我努力想理出头绪,躲进自己的壳里,不论跟谁在一起都不快乐,好像感觉孤单会让我更靠近她,至少我是这么想。但这么做是不对的,哈利。”欧拉夫露出温柔的微笑,仿佛天使的笑容,“我知道失去萝凯对你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但你不可以像我这样。你不能躲起来,哈利。你不能把门锁起来,把钥匙丢掉。”
哈利低头看着双手,点了点头,觉得似乎全身爬满蚂蚁。他需要一些东西,什么东西都可以。
一名男护士走进病房,自我介绍说他姓阿尔特曼。阿尔特曼举起一根注射器,要给欧拉夫注射助眠药剂。阿尔特曼说话有点儿咬舌音。哈利很想问,他可不可以也来一点儿。
欧拉夫在床上侧过身子,脸上的肌肤松垮下来,看起来比平躺时老了许多。他用空洞沉重的眼睛看着哈利。
哈利突然站了起来,椅脚摩擦地面,发出巨大声响。
“你要去哪里?”欧拉夫问道。
“我出去抽根烟,”哈利说,“很快就回来。”
哈利在矮砖墙上坐了下来,点燃一根骆驼牌香烟。坐在这里可以看见停车场。高速公路的另一侧是奥斯陆大学的校舍,欧拉夫曾在那里念书。哈利听过有人断言说,儿子总是会走上父亲的路,只不过换个形式、披上伪装,所谓脱离父亲的影响充其量只是幻觉罢了,儿子总是会回到父亲走过的路上,血亲的引力不仅强过你的意志力,它就是你的意志力本身。哈利总认为自己证明了这番言论的谬误,但为什么当他看着父亲枕在枕头上的那张赤裸荒芜的脸孔时,就仿佛是在照镜子似的?为什么当他聆听父亲说话时,就仿佛是在聆听自己说话?他听着父亲的想法和言语……那感觉就像是牙医精准地对着他的神经钻下去。因为他就是他父亲的翻版。可恶!他的目光在停车场里搜索到一辆白色丰田卡罗拉轿车。
总是白色,最没有特色的颜色。停在施罗德酒馆外的那辆卡罗拉就是白色的,而方向盘后方的那张脸孔,就是不到二十四小时前曾经看着他的那张脸孔,脸上有一对细小的眼睛,眼角下垂。
哈利抛掉香烟,快步走回医院。他踏上通往父亲病房的走廊,放慢脚步,转了个弯,来到开放的等候区,假装翻寻桌上的一沓杂志,同时用眼角扫描等候区里坐着的人。
男子将自己藏在一本《自由杂志》后头。
哈利挑了一本《视听杂志》——封面是莲娜·高桐和未婚夫的照片——转身离开。
欧拉夫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哈利弯下腰,将耳朵附在父亲的嘴巴上。欧拉夫的呼吸声非常微弱,哈利感觉脸颊旁有空气流动。
哈利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凝视着父亲,脑子里杂乱无章地冒出童年回忆,属于不同的人、事、物,全都是他清楚记得的回忆。
接着他将椅子放在门边,将门打开一道缝隙,然后等待。
半小时后,他看见那名男子离开等候区,踏进走廊。男子矮矮壮壮,哈利注意到他有一双少见的弓形腿,走起路来仿佛双膝之间夹着一颗海滩球。男子走进贴有国际通用男厕标志的门,拉了拉腰带,仿佛腰际系有重物。
哈利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哈利在厕所门口停下脚步,吸了口气。他已有一段时间没做这种事了。接着他悄悄推门而入。
这间厕所仿佛是整个医院的缩影:干净、整洁、新颖、过大。沿着主墙壁设有六个隔间,门锁都没出现红色方块。较短的一侧墙壁设有四个洗手槽,另一侧较长的墙壁设有四个陶瓷小便斗,位于臀部高度。男子站在一个小便斗前,背对哈利,上方墙壁有一条水平通过的水管,看起来相当坚固。哈利掏出左轮手枪和手铐。男人在公厕避免互看是国际礼仪,即便是无意的眼神接触都可能招来杀机,因此男子并未转头朝哈利看来,即使当哈利极为小心地锁上厕所的门,缓缓走到男子背后,用枪管抵住男子头颈之间那圈肥肉,轻声说了一句话后,男子也没转头。哈利有位同事曾经说过,在担任警察的职业生涯中,有句话至少应该拿出来说一次:“不许动。”
男子乖乖听话,动也不动。哈利看见男子的身体变得僵硬,那圈肥肉冒出鸡皮九九藏书疙瘩。
“举起手来。”
男子将短而有力的双臂举到头上。哈利倾身向前,立刻发现这举动失算了。男子的动作迅速无比。哈利在徒手格斗技巧方面下过很大功夫,深知发动攻击和承受攻击同样重要,其中的诀窍在于放松肌肉,了解冲击无法避免,只能降低。因此当男子倏然旋转,抬起膝盖,身形柔软犹似舞者时,哈利的反应只是顺着对方的攻击,身体随着对方踢来这脚的方向移动。男子的脚踢到哈利的臀部上方,哈利失去平衡,侧身着地,倒落在瓷砖地面,滑出对方的攻击范围。他躺在地上,并不移动,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拿出一包香烟,在嘴里插了一根。
“快速上铐,”哈利说,“我去芝加哥上FBI课程学来的。那时我住在卡比尼格林国民住宅,那地方烂透了,白人晚上什么事都不能做,除非你想出去被人洗劫。所以我只有坐在屋子里,练习两件事。第一是在黑暗中练习快速装弹退弹,第二是用桌脚练习快速上铐。”
哈利用双肘撑起身体。男子依然站立,双手高举过头,两个手腕被铐在水管两侧,面无表情,瞪着哈利。
“是克鲁伊先生派你来的?”哈利用英文问道。
男子瞪着哈利,眼睛眨也不眨。
“还是三合会?我已经把钱还清了,你没听说吗?”哈利细看男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男子的面孔也许属于亚洲人,但他的五官或肤色并不属于中国人。说不定他是蒙古人?“你找我干吗?”
没有回应。这可不妙,因为男子可能不是来要东西的,而是来进行某项任务。
哈利站起来,绕个半圆,从侧边接近男子,拿枪指着男子的太阳穴,伸出左手,搜索男子的西装外套。他的手碰触到冰冷的金属武器,接着找到皮夹,抽了出来。
哈利后退三步。
“我看看……尤西·科卡。”哈利拿出一张美国运通信用卡,凑到光线底下,“你是芬兰人?那我想你应该会说一点儿挪威语吧?”
没有回应。
“你当过警察对不对?我在加勒穆恩机场入境大厅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缉毒组的便衣刑警。你怎么知道我搭那班飞机,尤西?我可以叫你尤西吧?用名字称呼命根子挂在裤子外面的男人,感觉好像比较自然。”
突然咳的一声,一口口水沿着轴心旋转飞越空中,落在哈利胸部。
哈利低头看着自己的T恤,只见混有口含烟的黑色口水正好落在字母O上头,拉成对角线,使得雪警乐团的英文Snow Patrol,变成了Snow Patr?l。
“看来你懂挪威文啰,”哈利说,“你替谁工作,尤西?你找我干吗?”
尤西脸上连一条肌肉都没动。有人在外头摇晃门把,咒骂几声,然后离开。
哈利叹了口气,举起手枪,对准芬兰人的额头,将击锤扳到待发位置。
“尤西,你应该认为我是个神智正常、头脑清楚的人吧,呃,我的头脑是很清楚,所以我知道,我父亲无助地躺在外面的病床上,这件事被你发现了,这样我就有了麻烦,而且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解决这个麻烦。幸好你带了枪,我可以跟警方说我是出于自卫才开枪的。”
哈利又将击锤往后扳了一些,一股熟悉的恶心感涌现。
“克里波。”
哈利扳动击锤的手指停了下来。“再说一次。”
“我是克里波的人。”尤西用瑞典语低声说,声调中带有芬兰腔。挪威婚礼的致辞人最爱用这种腔调讲话。
哈利凝视着尤西。他一点儿也不怀疑尤西在说谎,但这让他完全无法理解。
“皮夹里有证件。”尤西吼道,强抑着怒气。
哈利打开皮夹查看,抽出一张过塑证件。证件上的个人资料不多,但货真价实。眼前这名男子的确是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警员。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简称克里波,是位于奥斯陆的犯罪调查中心,负责协助或主导调查全国性的谋杀案件。
“克里波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去问贝尔曼。”
“谁是贝尔曼?”
尤西发出短促的声音,难以听出那是咳嗽声还是笑声:“贝尔曼督察长,我的长官,你这可悲的家伙。好了,放开我,帅哥。”
“操!”哈利说,又看了看尤西的证件,“妈的,操!”他将皮夹扔在地上,朝门口走去。
“嘿!嘿!”
厕所门在哈利背后关上,尤西的喊叫声随之消失。哈利踏上走廊,朝医院出口走去,刚去过他父亲病房的男护士正好从另一头走来。两人靠近时,他对哈利点头微笑,哈利将手铐的小钥匙抛给他。
“阿尔特曼,男厕有个暴露狂。”
男护士出于反射动作,用双手接住钥匙。哈利感觉到阿尔特曼张口结舌,在背后看着他走出大门。
第九章 坠落
晚九九藏书上十点四十五分,气温九摄氏度。梅莉记得天气预报说明天气温会回升。维格兰雕塑公园不见人影。露天游泳池令她联想到入坞修理的船只、风吹屋墙的荒废渔村、季节未到的集市场地。她脑子里浮现童年回忆的片段,像是在特隆贺门村游荡的溺毙渔夫,夜里他们会从海里出现,头发缠结着海草,嘴巴和鼻孔塞着鱼。这些亡者不用呼吸,但会发出有如海鸥般冰冷嘶哑的叫声。他们四肢肿胀,肌肤碰到树枝会劈啪破裂,却无法阻止他们朝特隆贺门村的孤立房舍前进。梅莉的爷爷奶奶住在特隆贺门村,而她躺在爷爷奶奶家的儿童房里,全身颤抖。梅莉吐气,继续吐气。
地面上沉静无风,但在十米高的跳水高台上,她感觉到空气不停流动。她觉得太阳穴、喉咙、胯间的血管不住跳动,血液蹿流四肢,新鲜而充满生命力。活着是美好的,只要活着就好。攀上高台之后,她几乎喘不过气,感觉忠心耿耿的心脏肌肉在疯狂跳动。她低头看着下方的空荡游泳池,只见月光洒在泳池内,闪耀着不自然的蓝色光芒。她看见泳池尽头的一端有个大时钟,指针停在十点零五分。时间凝止。她听得见城市的声音,看得见基克凡路的车辆灯光,那么近,又那么远,远到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声音。
她正在呼吸,却又和死亡无异。她的颈部环绕着一条粗得有如系船索的绳子,她耳中听见藏书网海鸥的叫声,那是亡者的叫声,而她即将加入亡者的行列。但她脑中想的不是死,而是生,她非常希望继续活下去。她想着那些她还想去做的小事和大事。她想去不曾去过的国家旅行,想看着侄子和侄女成长,想看着世界恢复理智。
一把刀的刀身映射着街灯的灯光,闪闪发亮。这把刀抵着她的喉咙。据说恐惧可以释放能量,但这种说法套用在她身上却不正确。恐惧偷走了她所有的能量,让她无力行动。一想到这把钢刀.99lib.切进她肉里的滋味,她就无助地颤抖。因此当那人命令她翻越栅栏时她却爬不过去,泪水滑落双颊,犹如一袋豆子似的跌落在地上。她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命运。她会尽一切努力不被刀子切入,但知道最后终将无可避免。她非常渴望继续活下去,再多活几年、几分钟。人人心中都有这种对于生存的盲目疯狂驱动力。
她开始解释说她爬不过去,忘了那人曾叫她闭上嘴巴。刀子宛如蛇一般钻进她口中,划破她的嘴巴,旋转搅动,碰撞她的牙齿,咯吱作响,接着刀子抽出。鲜血立即涌出。面具底下传出低微的说话声,她被推了一把,沿着栅栏往前走,最后来到一处树丛,从栅栏缺口被推了进去。
梅莉吞下口中不断冒出的鲜血,望着脚下的壮丽风景。这片风景同样沐浴在蓝色月光中,空空荡荡,宛如一个只有法官的法庭,没有观众或陪审团;或一个只有刽子手的刑场,没有暴民。这是她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却无人观看。她忽然想到,自己生前就少有露面机会,没想到临死之前连这个机会也没有,而且现在她连话都没办法说了。
“跳下去。”
她看见这座公园即使在冬天也非常美丽。她希望泳池尽头那个时钟正常运作,这样她就可以看见自己苟延残喘的每一秒钟。
“跳下去。”那声音又说了一次。那人一定是取下了面具,因为他的声音变了。梅莉认出了他的声音。她转过头,大为震惊,瞪大眼睛,同时感觉一只脚踩上她的背部。她尖声大叫,刹那间地面在她脚下消失。在这惊异恐怖的片刻,她变得毫无重量,但地面正拉引着她,让她的身体坠落得越来越快。她看见泳池的蓝白色瓷砖快速朝她接近,准备将她撞个粉碎。
坠落到泳池底部上方三米处,环绕她颈部的绳子猛然收紧。那是一条老式绳索,由椴树和榆树纤维制成,毫无弹性。梅莉的肥胖身躯无法止住落势,立刻跟头部分离,撞上泳池底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她的头颈依然留在绳套上,并未流出太多鲜血。接着她的头颅向前倾斜,滑脱绳套,掉落在蓝色运动衣上,又咕 咚咕咚地滚落到瓷砖上。
藏书网露天游泳池再度恢复沉寂。
第十章 通知
凌晨三点,哈利不再试图入睡,起身下床。他打开厨房水龙头,将玻璃杯凑到下方,直到水满溢出来,流过手腕。水是冰的。他下巴发疼。他的视线被钉在厨房料理台上的两张照片吸引过去。
其中一张照片皱巴巴的,照片中的萝凯身穿淡蓝色夏季洋装,但背景的季节不是夏天,她背后的叶子显示当时是秋天。她的深褐色头发散落在赤裸肩膀上,双眼似乎正在搜索镜头后方的人,也许是在搜索拍照者。这张照片是他拍的吗?奇怪,他竟然记不起来。
另一张是欧雷克的照片,是哈利用手机拍的,地点是荷芬谷体育场,时间是去年冬天,欧雷克正在上溜冰课。当时欧雷克是个瘦弱的小男生,但如果他继续接受训练,就能撑得起那件红色运动衣。现在他还好吗?他在哪里?萝凯是否能替他们母子在某处建立一个家,比他们在奥斯陆的家更为安全?萝凯是否认识了新朋友?当欧雷克疲惫或不专心时,是否还会称呼哈利为“爸爸”?
哈利关上水龙头,膝盖抵着水槽下的柜子,他知道这个柜子里有一瓶占边威士忌正在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他穿上裤子和T恤,走进客厅,播放美国爵士小号手迈尔斯·戴维斯的《泛蓝调调》(Kind of Blue)专辑。这张是原始录音,声音并未经过调整,当时录音室的盘带转得稍微有点儿慢,因此整张专辑都出现些微失真,但要非常仔细才听得出来。
他听了一会儿,便调大音量,淹没厨房传来的轻声呼唤。他闭上双眼。克里波。贝尔曼。
他从未听过贝尔曼这个名字。他大可打电话去问哈根,但他懒得问,因为他大约猜到这是怎么回事,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让熟睡的狗儿继续沉睡。
哈利听到专辑最后一首曲子《佛朗明戈素描》(Flamenco Sketches),终于决定放弃,站起来离开客厅,往厨房走去。他来到玄关时左转,穿上马丁靴出门。
他在一个裂开的垃圾袋底下找到档案夹,档案夹表面附着一层物体,看起来像是干了的豆子汤。
他回到客厅,在绿色扶手椅上坐下,开始阅读,读得不寒而栗。
第一名被害女子名叫博格妮·史丹密拉,三十三岁,出生于挪威北部的莱旺厄尔市,单身,没有子女,住在奥斯陆市萨吉纳区。她是美发师,交游广阔,朋友多半为美发师、摄影师或时尚媒体圈的从业人员。她经常光顾奥斯陆的数家餐厅,其中几家非常时髦。此外,她还热衷户外活动,喜欢在山中小屋间走路或滑雪。
“她人可以离开莱旺厄尔,心却永远离不开莱旺厄尔。”这是警方询问时,同事对博格妮的普遍看法。哈利认为,说出这些评语的同事,应该都成功抹去了他们出身乡下的特质。
“我们都喜欢她。她是这个行业里少数不做作的人。”
“太难以置信了,怎么会有人要杀害她?”
“她人很好,以至于她爱上的男人不久之后都会开始剥削她,让她变成他们的玩具。她眼光太高,这就是问题所在。”
档案里有一张博格妮生前的照片,哈利细看这张照片。她有一头金发,也许不是天生的,长相普通,并不特别美丽,但打扮入时,身穿军式夹克,头戴牙买加帽。打扮入时,人又太好,这两者可以并存吗?
她在七点到八点之间,前往莫诺餐厅参加《谢尼斯》时尚杂志的每月发表会和预展,并对一名同事兼朋友说,她会回家准备隔天的拍照事宜,这次摄影师想呈现的风格是“丛林遇见朋克与八十年代”。
他们认为博格妮应该会去附近的出租车搭乘站搭车,但那段时间经过附近的出租车司机(档案附有挪威出租车队和奥斯陆出租车队的计算机列表)都表示没见过照片中的博格妮,也并未搭载乘客前往萨吉纳区。简而言之,博格妮离开莫诺餐厅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直到两名波兰籍泥水匠去工地上班,发现地下室铁门的挂锁被人撬开,入内查看,才发现博格妮倒卧在地面中央,身形扭曲,衣着完好。
哈利检视现场照片。博格妮身穿同一件军式夹克,脸上似乎擦了白色粉底,相机闪光灯在地下室的墙壁上投射出清晰的影子,拍照技术颇为利落。
病理医生分析博格妮死于晚间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她的血液中验出了克达诺玛,这是一种强效麻醉剂,采用肌内注射之后可以快速发挥药效。但她的直接死因是溺毙,由口中伤口冒出的血液灌入肺部所导致。接下来就是最令警方头疼的地方。病理医生在博格妮口中发现二十四个穿刺伤口,呈对称排列,伤口深度同样都是七厘米,未穿透皮肤。警方对于何种武器或工具能造成这种伤口毫无头绪,他们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现场并未发现任何刑事鉴识证据,没有指纹,没有DNA,连鞋印或靴印都没有,这是因为前一天为了铺设加热管线和地板,专门清扫过水泥地面。鉴识员基姆·艾瑞克·罗克尔所整理的报告中附有一张照片,拍的是地上的两块灰黑色小石头,这两块小石头并非来自命案现场的周遭地区。基姆应该是哈利离开后才上任的鉴识员,他指出这类小石头经常卡在靴底的深沟纹中,待人踏上如水泥地之类的坚硬地面后才掉落。此外,这两块小石头相当独特,倘若后来在调查过程中发现类似的石头,比如说在某条小石径上发现类似碎石,应该可以比对成功。报告经过签名并注明日期之后,又加上一条补充项目:死者的两颗臼齿发现微量的铁和钶钽金属。
哈利猜出了结论是什么,于是快速翻阅档案。
另一名被害女子名叫夏绿蒂·罗勒斯,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挪威人,居住在奥斯陆市兰巴赛迪区,二十九岁。她是合格律师,独居但有男友,男友名叫艾瑞克·弗克斯德。警方讯问艾瑞克之后,就排除了他的嫌疑,因为案发当时,他正在美国怀俄明州的黄石国家公园参加地质学研讨会。夏绿蒂原本计划和艾瑞克一同前往美国,但认为工作优先,留下来处理一件重大地产纠纷案。
同事最后一次在公司看见夏绿蒂,是在周一晚上大约九点。她的尸体在马里达伦谷树林边的废弃轿车后方被人发现时,旁边就躺着她的公文包。除此之外,警.99lib?方已排除地产纠纷案双方当事人的嫌疑。验尸报告指出,夏绿蒂的指甲底下发现少许涂料和铁锈,这符合犯罪现场报告的描述,即在那辆废弃轿车的后车厢锁头上发现许多刮痕,似乎夏绿蒂曾试图打开后车厢。警方详细检查后发现,锁头曾不止一次被撬过,但不太可能是夏绿蒂做的。哈利的脑海中逐渐构成影像,夏绿蒂被链条拴在某个东西上,这个东西又锁在后车厢里。哈利推测,这就是夏绿蒂试图逃脱的原因。而这样东西,凶手在行凶之后就带走了。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它的作用是什么?凶手为什么要使用这个东西?
警方讯问夏绿蒂工作的律师事务所中的一名女同事,她说:“夏绿蒂很有企图心,经常工作到很晚,可是她的工作效率有多高,我就不知道了。她总是表现得很和善,但其实并不像她的笑容和地中海长相那样外向。基本上她很注重隐私,比如说她从不谈论男朋友的事,可是老板很喜欢她。”
哈利想象这位女同事跟夏绿蒂分享一件又一件关于自己男友的事,夏绿蒂却只是报以微笑。哈利擅于调查分析的头脑启动自动导航功能:也许夏绿蒂不喜欢黏腻的姐妹淘关系,也许夏绿蒂想隐藏一些事情,也许……
哈利细看照片。夏绿蒂轮廓分明,颇有姿色,眼眸是深色的,看上去有点儿像……可恶!他闭上眼睛,旋即张开,翻阅病理医生的报告,浏览相关文件。
他核对档案上的名字,看看是不是夏绿蒂,确定自己不是重复看了博格妮的档案。麻醉剂。口中有二十四处伤口。没有外伤。没有性侵害的迹象。唯一不同之处是死亡时间在晚上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不过夏绿蒂的档案也有一条加注项目,牙齿上发现了铁和钶钽金属。也许鉴识中心后来才发现这项发现与案情相关,因为两名被害人的牙齿上都发现相同的物质:钶钽金属。阿诺演的终结者就是用钶钽金属制造的,不是吗?
哈利发现自己的头脑无比清醒,臀部坐到了椅子边缘。他感觉内心兴奋激荡,同时又感到恶心,就如同他喝下第一口酒,胃立刻开始翻搅,身体拼命想抵制酒精,但很快地,他就会渴求更多酒精。更多,更多,直到酒精将他摧毁,也摧毁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酒精和犯罪档案所带来的后果似乎相同。哈利倏地跃起,速度快得令他头晕。他抓起档案,明知档案太厚,还是设法将它撕成两半。
他捡起纸张,拿到楼下的垃圾箱,将文件从垃圾箱侧边丢下,再抬起垃圾袋,让文件滑落到垃圾箱底部。垃圾车应该明天或后天会来,他心中如此希望。
哈利回到绿色扶手椅前,坐了下来。
黑沉沉的夜色逐渐化为灰色,他听见城市发出苏醒的声音。除了彼斯德拉街第一波高峰车潮所发出的嗡嗡声之外,他还听见远处传来细微的警笛声,呜咿呜咿回荡起伏。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件。他听见另一个警笛声响起。任何事件都有可能。接着又听见第三个警笛声。不对,这可不是寻常事件。室内电话响起。
哈利接了起来。
“我是哈根,我们接到混乱的……”
哈利挂上电话。
电话又响了起来。哈利望向窗外。他还没打电话给小妹。为什么还没打?因为小妹是他最忠实热情的仰慕者99lib.,他不想让小妹看见他这一面。小妹罹患了她口中所谓的“一点点唐氏症”,对于人生,小妹调适得比他好太多了。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不想令她失望,那就是小妹。
电话铃声停止,随即又响了起来。
哈利抓起电话:“不,长官,答案是不要,我不想接这份工作。”
对方沉默了一秒钟,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这里是奥斯陆能源公司,你是哈利·霍勒吗?”
哈利暗暗咒骂自己一声:“我是。”
“我们寄去的电费账单你都没按时交,你也没响应我们的最后要求,所以我现在打电话来通知你,今天午夜,我们就会切断苏菲街五号的电力供应。”
哈利没有回应。
“我们收到积欠电费之后,就会恢复供电。”
“一共是多少?”
“积欠电费加上催缴和断电费用,再加上利息,一共是一万四千四百六十三克朗。”
一阵沉默。
“哈啰?”
“我还在,现在我手头有点儿紧。”
“积欠费用将交由账款催收公司收取。看来我们只好希望温度不会掉到零度以下啰,是不是?”
“是。”哈利同意道,挂上电话。
外头的警笛声此起彼落。
哈利回房躺下,闭上眼睛躺了十五分钟,最后放弃,再度换上衣服离开公寓,搭上前往国立医院的电车。
第十一章 印刷
今早醒来,我知道我又去了梦中那个地方。梦中的情境总是如此:我们躺在地上,血正在流,我往旁边看去九九藏书,发现她正看着我们。她用哀伤的眼神看我,仿佛一直到现在才发现我是谁,一直到现在才摘去我的面具,发现我其实不是她要的男人。
早餐非常美好。电视文字广播上写着:“女议员陈尸维格兰露天跳水池。”新闻网站刊登大量相关新闻。报纸印刷,咔嚓、咔嚓,剪下。
不久之后,有些网站就会登出姓名。目前为止,警方的侦查行动只是一场闹剧,令人烦躁,而非兴奋。但这次他们将九九藏书会投入所有资源,不会像调查博格妮和夏绿蒂的案子那样随便,毕竟梅莉·欧森是议员。这场闹剧到此为止,因为我已经指定了下一个被害人。
第十二章 犯罪现场
哈利在国立医院入口外抽烟,只见头上的天空是浅蓝色的,脚下的城市躺在低矮的绿色山脊之间,为雾气所笼罩。这幅景象让他想起他在奥普索乡度过的童年,他和爱斯坦逃第一节课,跑去诺斯特朗市的德军碉堡游玩,并从那里遥望被浓雾笼罩的奥斯陆市中心。然而多年来,晨雾已随着工业与木材燃烧地点的转移,逐渐远离奥斯陆。
哈利用鞋跟踩熄香烟。
欧拉夫看起来气色好多了,也可能只是病房光线比较好。欧拉夫问哈利为什么微笑,还问他下巴到底怎么了。
哈利答说因为他笨手笨脚,心中却想不知道小孩是从几岁开始转变,变得开始保护父母,不让父母知道真相。最后他推断,应该是从十岁开始。
“小妹来过。”欧拉夫说。
“她最近怎么样?”
“她很好。她一听说你回来了,就说她会照顾你,因为现在她大了,你小了。”
“嗯,聪明。你今天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我想我差不多该出院了。”
欧拉夫露出微笑,哈利回以微笑。
“医生怎么说?”
欧拉夫依然微笑:“他说得太多了。我们要不要聊点儿别的?”
“好啊,你想聊什么?”
欧拉夫沉思片刻:“我想谈谈她的事。”
哈利点了点头,坐着聆听父亲述说他和哈利的母亲如何相识、结婚,又说起哈利小时候母亲生病的事。
“英格丽总是帮我,始终都在帮我,她很少需要我的帮助,直到她生病。有时我觉得她的病其实是个祝福。”
哈利心中一凛。
“她生病让我有机会报答她,你明白吗?我也真的报答她了,她要求我做什么我都答应。”欧拉夫直视着儿子,“几乎什么都答应,哈利。”
哈利点了点头。
欧拉夫继续往下说,说起小妹和哈利,说小妹非常温柔,哈利则拥有惊人的意志力。欧拉夫说一直以来他都很害怕,但没说出来,因为他和英格丽曾在哈利房门外聆听,听见哈利哭泣和咒骂一个个看不见的怪物。他们知道不能进门安慰哈利,让他安心,因为他会大发雷霆,对他们大吼大叫,说他们毁了一切,叫他们出去。
“你总是想一个人打败怪物,你也真的打败了,哈利。”
欧拉夫还说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说哈利小时候直到五岁才会说话。有一天,哈利口中突然缓慢地、热切地冒出一整串句子,说的是大人的用字,他们都不知道这些字哈利是从哪里学来的。
“但你妹妹说得对,”欧拉夫微笑着说,“现在你又是个小男孩了,你不说话。”
“嗯,你要我说话吗?”
欧拉夫摇了摇头:“你得听我说,但今天我说够了,你改天再来。”
哈利用右手捏了捏父亲的左手,站了起来:“我可以去奥普索乡住几天吗?”
“谢谢你的提议,我不想麻烦你,可是那个房子需要有人照顾。”
哈利原本想告诉父亲他的公寓将被断电,但是作罢。
欧拉夫按了铃,一名面带微笑的年轻女护士走了进来,用天真且调情的口吻称呼欧拉夫的名字。哈利注意到父亲用低沉的声音对女护士说哈利要拿手提箱里的钥匙。哈利看见这个生病卧床的男人在年轻护士面前,如公鸟吸引母鸟般抖松羽毛。不知何故,哈利并不觉得可悲,只觉得事情本该如此。
哈利离开时,欧拉夫又说了一次:“她要求我做什么我都答应。”接着低声说,“只有一件事除外。”
女护士领着哈利前往置物室,并说医生想跟他说几句话。哈利找到手提箱里的钥匙,依照女护士的指示,敲了敲医生的门。
医生朝椅子点了点头,在旋转椅上倾身向前,五指相对:“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你。”
“我知道。”
“癌细胞扩散了。”
哈利点了点头。曾有人对他说,癌细胞的功能之一,就是扩散。
医生详细端详哈利,仿佛正在思索接下来该怎么说。
“没关系。”哈利说。
“没关系?”
“没关系,我准备听其他的了。”
“通常我们不会说患者还剩下多少时间,因为这样会伴随着判断错误的风险和强大的心理压力。不过以你父亲的例子来说,我想我应该可以告诉你,你父亲已经活得比我们预期的还要久了。”
哈利点点头,凝望窗外,只见山下雾气依然很浓。
“你有手机吗?有事我们可以跟你联络。”
哈利摇了摇头。先前他听见的警笛声是不是被浓雾吞没了?
“有人可以帮你传达消息吗?”
哈利又摇了摇头:“这不是问题,我每天都会打电话来,也会来看他,这样可以吗?”
医生点点头,看着哈利站起身来,大步离去。
哈利抵达维格兰露天游泳池时,已是早上九点。维格兰雕塑公园占地五十公顷,但公共露天游泳池只占整个公园的一小部分,且四周设有栅栏,因此警方只要沿栅栏拉起一圈封锁线,在售票亭派警卫看守,就能轻轻松松封锁犯罪现场。犯罪记者仿佛秃鹰般飞扑而至,在栅门外絮絮叨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接近尸体。天哪,这次死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女议员,难道社会大众没有权利一睹这位卓越人士的尸体照片吗?
哈利在“咖啡女孩”买了一杯美式咖啡,这家咖啡馆每到二月都会在人行道摆设桌椅。哈利找了张椅子坐下,点燃香烟,看着聚集在售票亭前方的人群。
一名男子在哈利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不是哈利·霍勒吗?你跑哪里去了?”
哈利抬头看去,是《晚邮报》的犯罪线记者罗杰·钱登。罗杰点了根烟,朝维格兰雕塑公园指了指。“梅莉·欧森终于得偿所愿,到了今天晚上八点,她就会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选择在跳台上吊自杀?真是事业大跃进。”他转头望向哈利,做了个怪脸,“你的下巴是怎么了?你的脸色看起来糟透了。”
哈利没.99lib.有回答,只是啜饮咖啡,缓和静默的尴尬,希望这位记者能够识相,知道自己不想要他的陪伴,但希望渺茫。浓雾上方传来螺旋桨的轰鸣声。罗杰抬头望去。
“一定是《世界之路报》的记者,八卦报最喜欢雇直升机了,希望雾不会散掉才好。”
“嗯,没人拍到照片,总比他们拍到独家照片来得好?”
“没错。你对这案子有什么了解?”
“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少,”哈利说,“夜间警卫在黎明的时候发现尸体,立刻报警。你呢?”
“头给绞断了。她好像是脖子套着绳索,从跳台顶端跳下来。她还蛮重的,你知道吧,体重超过一百公斤。
“另外,警方在一处栅栏发现线头,可能来自她的运动服,她应该就是从那里进去的。警方并未发现其他线索,所以分析她可能是一个人来的。”
哈利吸了口烟。头给绞断了。这些记者说话的方式跟他们写文章的方式一样,用的是倒金字塔法则,也就是最重要的信息最先呈现。
“应该是清晨的时候发生的吧?”哈利试探地问。
“或是晚上。根据梅莉·欧森丈夫的说法,她昨天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出门慢跑。”
“这个时间去慢跑有点儿晚。”
“她应该都是这个时间去慢跑,喜欢觉得整座公园都是她的。”
“嗯。”
“对了,我去找过发现尸体的夜间警卫。”
“为什么?”
罗杰讶异地看了哈利一眼:“当然是为了得到第一手数据啊。”
“当然。”哈利说,吸了口烟。
“可是他好像躲起来了,不在这里,也不在家里,一定是被吓到了,可怜的家伙。”
“呃,这又不是他第一次在游泳池里发现尸体。我想指挥调查工作的警探一定会让记者找不到他。”
“不是第一次,什么意思?”
哈利耸了耸肩:“我接过两三次这里的报案,有一次是几个年轻人晚上偷溜进去,有一次是自杀案件,还有一次是意外。四个喝醉酒的朋友离开派对要回家,却玩心大起,比赛看谁敢站在跳水板最边缘的地方。赢得比赛的少年只有十九岁,年纪最大的是他哥哥。”
“我的老天。”罗杰非常配合地说。
哈利看了看表,仿佛赶时间似的。
“那条绳索一定很坚韧,”罗杰说,“头给绞断了,你听说过这种事吗?”
“汤姆·凯琛(Tom Ketchum)。”哈利说,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站了起来。
“开车?”
“是‘凯琛’。墙洞帮的成员。一九〇一年在新墨西哥被处以绞刑,用的是标准绞刑台,只不过绳子太长。”
“哦,多长?”
“两米出头。”
“我还以为更长,那他一定很胖。”
“没有很胖。这件事告诉我们,头要被绞断是多么简单的事,不是吗?”
罗杰在哈利背后高喊几句话,哈利没听清楚。哈利穿过露天游泳池北边的停车场,继续越过草地,左转过桥,朝公园大门走去。沿路的栅栏高度都超过两米五。体重超过一百公斤。如果没人帮忙,梅莉再怎么试,都不可能翻越露天游泳池的栅栏。
哈利来到桥的另一头,左转前行,从另一边接近露天游泳池。他跨越警方拉起的橘色封锁线,来到山坡顶,在一处树丛旁停下脚步。近年来,哈利的记忆力退化得很快,但此地发生过的案件却清楚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还记得跳水台上那四个少年的名字。年纪最长的哥哥回答哈利的讯问时,眼神冷淡,声调平板,伸手指向他们进入露天游泳池的地方。
哈利小心地踏出步伐,不希望破坏任何可能的线索,将树丛压到一旁。奥斯陆公园的维修计划似乎做得不够完善,栅栏破裂处仍在。
哈利蹲伏下来,查看破裂处的锯齿状裂口,便发现深色线头。梅莉并非偷偷溜进去,而是被人推进去的。哈利寻找其他线索,发现上方裂口挂着一片长长的黑色羊毛布料,裂口的位置很高,此人必定是站立着才有可能碰得到,而且是头部才碰得到。羊毛很合理,来自羊毛帽子。梅莉是否戴了羊毛帽?根据罗杰所说,昨晚九点四十五分梅莉离开家,来公园慢跑。哈利推测,这应该是她的日常行程。
哈利试着将这一幕化为影像。他想象在一个气候反常温和的夜晚,公园里有个满身大汗的胖女人正在慢跑。他并未看见羊毛帽,也看不见其他人戴羊毛帽。戴羊毛帽并不是因为天气寒冷,可能是为了不被看见或认出。黑色羊毛。说不定是全罩式头套。
哈利小心翼翼地踏出树丛。他并未听见他们靠近。
一名男子举起手枪,指着哈利,那把枪可能是奥地利斯泰尔公司生产的半自动手枪。握枪男子留着一头金发,下巴强而有力,向前突出,口中发出呼噜笑声。哈利想起了握枪男子的外号。男子名叫楚斯·班森,隶藏书网属克里波,外号叫瘪四,就是美国卡通《瘪四与大头蛋》里的瘪四。
第二名男子身材甚矮,有一双少见的弓形腿,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哈利知道这名男子的外套内藏有枪和证件,证件上的名字听起来像芬兰名字。但吸引哈利注意的是第三名男子,这名男子身穿优雅的灰色军用风衣,站在前两名男子的另一侧。但从持枪男子和芬兰男子的肢体语言看来,他们似乎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哈利身上,另一部分注意力放在风衣男子身上,仿佛他们是风衣男子的延伸,而握枪的其实是风衣男子。但是最令哈利惊讶的,并不是风衣男子的脸蛋美得像女人;不是他的上下睫毛清楚浓密,令人怀疑他是否化妆;不是他的鼻子、下巴和脸颊的美丽线条;不是他的深灰色浓密头发剪了优雅发型,而且留得比警界的标准还要长;不是他晒成古铜色的肌肤上有许多无色的小伤疤,看起来仿佛接触过酸雨。这些都不是哈利惊讶的原因。令哈利惊讶的是风衣男子的恨意。他眼中放射出来的恨意似乎深深钻入哈利,猛烈到令哈利在身体上也感受到这股恨意的白炽与坚硬。
风衣男子正在用牙签剔牙,他的声音比哈利想象中还要高而轻柔:“你闯进了警方查案的封锁区,霍勒。”
“这倒是真的,我无可辩驳。”哈利说,环视四周。
“为什么你要闯进来?”
哈利看着风衣男子,默默地在心中否决了一个又一个答案,最后他发现自己没有答案。
“看来你很清楚我是谁,”哈利说,“不知道我有荣幸知道阁下是哪位吗?”
“我想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可能都没有什么荣幸可言,霍勒。所以我建议你马上离开,再也不要出现在克里波的犯罪现场,明白吗?”
“呃,我听见了,但我不是完全明白。如果我能协助警方,提供线索,关于梅莉·欧森如何……”
“你替警方带来的帮助,”风衣男子的温柔话声打断哈利,“就只是败坏警方的名声而已。霍勒,在我看来,你是酒鬼、犯法者、害虫。所以我的建议是,爬回你原来的石头底下,免得有人用鞋跟把你踩扁。”
哈利看着风衣男子,他的九九藏书直觉和头脑一致同意:接受提议,撤退。你没有弹药可以反击。放聪明点儿。
他非常希望自己够聪明,这样他会很感激自己拥有的这种品格。他拿出一包烟。
“而这个人就是你,是不是,贝尔曼?你就是贝尔曼对不对?你就是派那只爱洗芬兰蒸汽浴的猩猩来跟踪我的天才,是不是?”哈利朝芬兰男子点了点头,“从这个行为来看,我怀疑你有能力踩扁……呃……呃……”哈利努力思索可以拿来比拟的东西,脑袋却一片空白。该死的时差。
督察长贝尔曼插口说:“快滚吧,霍勒。”他伸出拇指往背后比了比:“快点,滚开。”
“我……”哈利开口说。
“好,”贝尔曼说,脸上露出大大的微笑,“你被捕了,霍勒。”
“什么?”
“我已经说了三次,要你离开犯罪现场,你却不听。双手放到背后。”
“听着!”哈利咆哮着,心中浮现出一种复杂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一只被人摸透的老鼠,被困在实验室的迷宫里,“我只是要……”
楚斯,也就是瘪四,扬起手臂,将哈利口中的香烟打到潮湿的地面上。哈利弯腰去捡,尤西的靴子踢上他的臀部,令他扑倒在地。哈利的头撞上地面,口中尝到泥土和胆汁的味道。他听见贝尔曼的轻柔话声在耳边响起。
“想拒捕吗,哈利?我已经叫你把手放在背后了,不是吗?我叫你把手放在这里……”
贝尔曼将手轻轻放在哈利的屁股上。哈利用鼻子呼吸,动也不动。他非常清楚贝尔曼的用意。贝尔曼想在现场有两名目击证人的状况下,引诱他袭警。根据第一百二十七条规定,袭警可判处五年徒刑。游戏结束。哈利虽然清楚知道贝尔曼的意图,但他也知道这样下去,贝尔曼很快就会达到目的。因此他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东西上面,想驱散瘪四的呼噜笑声和贝尔曼的古龙水香味。他想着她,想着萝凯。哈利把手放在背后,放在贝尔曼的手上,转过头。风吹散上空的雾气,哈利在灰色天空中看见跳水台的轮廓,又看见某样东西悬垂在跳水台上,也许是绳索。
手铐咔嚓一声,轻巧地扣了起来。
贝尔曼站在密戴敦街的停车场上,看着他们驾车离去,风轻轻吹动他的长风衣。
拘留所警员正在看报纸,他注意到柜台前来了三名男子。
“嘿,托尔,”哈利说,“我要一个非吸烟区、有景观的房间。”
“嘿,哈利,好久不见。”托尔从背后的柜子拿出一把钥匙,交给哈利,“这间是蜜月套房。”
瘪四倾身向前,抢走钥匙,咆哮说:“他才是犯人,你这个老饭桶。”哈利在托尔脸上看见不解的神色。
哈利对托尔做个鬼脸,表示抱歉。尤西给哈利搜身,搜出几把钥匙和一个皮夹。
“托尔,你可以打电话给甘纳·哈根吗?他……”
尤西抓住手铐,手铐嵌入哈利的肌肤。哈利磕磕绊绊地跟在那两名克里波警员身后,朝拘留室走去。藏书网
他们将哈利关进长两米五、宽一米五的拘留室,尤西回到托尔面前,签了文件,瘪四则站在铁栏杆外,看着哈利。哈利看得出瘪四胸口似乎有东西要爆发,于是等待着。瘪四压抑的怒气终于爆发,话声发颤。
“感觉怎么样啊?你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逮到两个连环杀手,还上电视?现在你却在这里,从铁栏杆里往外看,感觉怎么样啊?”
“你在气什么,瘪四?”哈利柔声问道,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自己身体肿胀,像是长途航行后回到岸上。
“我没生气,不过对于开枪射击那些好警察的人,我有一肚子怒火。”
“你这句话有三个错误,”哈利说着,在拘留室的床上躺了下来,“第一,你所谓的那些警察只有‘一个’。第二,汤姆·沃勒警监不是好警察。第三,我没对他开枪,我只是把他的手臂扯下来而已。就是这里,从肩膀这里扯下来。”哈利用手比了比。
瘪四的嘴巴张开又合上,未发一语。哈利再度闭上双眼。
第十三章 办公室
哈利再睁开双眼时,已在拘留室里躺了两小时。甘纳·哈根站在铁栏杆外,拿着钥匙试着把门打开。
“抱歉,哈利,我刚刚在开会。”
“对我来说刚刚好,长官。”哈利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我被释放了吗?”
“我问过警方的律师,他说没问题。拘留只是暂时扣留,不是刑罚。我听说是克里波的人带你进来的,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希望你告诉我呢。”
“我能告诉你?”
“我一到奥斯陆,就被克里波跟踪了。”
“克里波?”
哈利坐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头上有如刷子般的短发:“他们跟踪我到国立医院,还通过正式手续逮捕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长官?”
哈根抬起下巴,搓揉喉头的肌肤:“该死,我早该料到这些才对。”
“料到什么?”
“我们全力追查你的下落,这件事一定会泄露出去,贝尔曼一定会设法阻止。”
“你可以提示一下主要原因吗?”
“我跟你说过了,这事很复杂,跟警界的创伤和合理化思考有关,也跟管辖权有关。老战争了,犯罪特警队对上克里波,以及挪威这个小国家是否能提供足够的资源给两个具备平行专业的部门。自从克里波由新上任的副部长掌管之后,相关的讨论就沸沸扬扬,这个新任副部长就是米凯·贝尔曼。”
“告诉我他的事。”
“你是说贝尔曼?他从警察学院毕业,在挪威服务一小段时间后,就申请前往海牙的欧洲刑警组织,后来回到克里波任职,被认为是金童,前途看好,但自从他想任用欧洲刑警组织的一名外籍前同事之后,就风波不断。”
“不会是那个芬兰人吧?”
哈根点了点头:“尤西·科卡。这个人在芬兰受过警察训练,但不符合挪威警方的正式任用标准。后来工会发飙了,最后的解决办法就是让科卡以交流名义,暂时被克里波雇用。贝尔曼的下一步棋,就是清楚地定出规矩,凡是遇上重大命案,必须由克里波决定案子要交由克里波还是警方来调查,不能由警方决定。”
“然后呢?”
“不用说,我们当然无法接受。警署编有全国规模最大的重案组,应该由我们来决定我们要侦办奥斯陆警区的哪件案子,我们需要什么帮助,是不是要请克里波接手。克里波之所以成立,是为了提供专业知识给负责侦办命案的警区,但贝尔曼一上任就用皇帝般的姿态,赋予克里波这些权力。后来司法部也被拖了进来,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进行长久以来警方一直避免发生的事,也就是把命案集中调查,形成一个专门的命案调查中心。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提出的关于标准化和闭门造车所带来的危险,以及当地知识的重要性、命案的扩散、人才招募和……”
“谢谢,我认为这些考虑是对的,你不用再对我宣扬。”
哈根扬起一只手:“好,可是现在司法部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司法部说他们要从务实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一切都在于如何用最符合成本效益的方式来利用稀少的资源,如果克里波可以证明他们能在没有警方的妨碍下,达到最好的成果……”
“那么所有的权力都会集中到布尔区的克里波总部,”哈利说,“贝尔曼会有一间大办公室,犯罪特警队再见。”
哈根耸起肩膀:“差不多是这样。夏绿蒂·罗勒斯被发现陈尸在达特桑轿车后方之后,我们发现她的案子跟新大楼地下室的女子命案有许多相似之处,于是正面冲突就发生了。克里波说虽然这两具尸体是在奥斯陆发现的,但双重命案属于99lib.克里波的管辖范围,不属于奥斯陆警区,接着就开始进行独立调查。他们知道司法部是否支持他们,就看这件案子了。”
“所以重点在于我们要在克里波之前抢先侦破命案?”
“我说过了,这件事很复杂。克里波拒绝跟我们分享信息,尽管他们一点儿进展也没有,他们还转而寻求司法部的支持。警察署署长接到了司法部打来的一通电话,说他们想看看克里波如何侦办这件案子,直到他们做出决定,如何分配未来的地区权责。”
哈利缓缓摇头:“我开始明白了,所以你们狗急跳墙……”
“我不会这样说。”
“狗急跳墙到要去把以前那个猎捕连环杀手的霍勒给挖出来,霍勒已经是局外人,不在警方的发薪名单中,但可以暗中帮忙调查。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跟别人提起这件事的原因。”
哈根叹了口气:“反正,很显然这件事已经被贝尔曼发现,他还开始监视你。”
“他想看看你是不是服从司法部的要求,看看可不可以当场逮到我阅读旧档案或讯问旧证人。”
“或是采取更有效率的方式:让你失去资格,把你从游戏中除名。贝尔曼知道你只要犯下一个错误,就足以让你停职,比如说你在执勤时喝一杯啤酒,或违反规定。”
“嗯,或是拒捕。他想得可更远呢,那个王八蛋。”
“我会跟他说你不想接这件案子,这样恶搞警察同袍毫无意义可言。”哈根看了看表,“我还得忙,先放你出去吧。”
两人走出拘留所,穿过停车场,在警署门口停下脚步。警署是一栋由钢筋水泥建造而成的大型建筑,坐落在公园后方,旁边矗立着波特森监狱的灰色老围墙。波特森监狱是奥斯陆地区监狱,通过地下通道与警察总署相连。警察总署所在的山坡下方是格兰区,一路延伸到峡湾和港口。山下楼房的外表呈现出苍白的冬季颜色,甚是肮脏,仿佛天空降下灰烬,落于其上。港边的起重机伫立在天空下,宛如绞刑台。
“不是很美对不对?”
“对。”哈利说,吸了口气。
“不过这座城市具有某种特质。”
哈利点了点头:“的确。”
两人站立了一会儿,双手插在口袋中,为这座城市感到惊奇。
“有点儿冷。”哈利说。
“不会啊。”
“应该是不会,但我体内的温度调节装置还设定在香港的气温。”
“原来如此。”
“楼上有咖啡在等你对不对?”哈利朝六楼望去,“还是有工作在等你?梅莉·欧森的案子?”
哈根默然不答。
“嗯,”哈利说,“梅莉·欧森的案子也被贝尔曼和克里波抢走了。”
哈利穿过六楼红区的走廊,受到众人的点头示意与惊奇注目。他在警署大楼也许是个传奇人物,但从不是个受欢迎的人物。
他们经过一间办公室的门,门上贴着一张A4白纸,上面写着“我看得见死人”。
哈根清了清喉咙:“我必须把你的办公室让给麦努斯·史卡勒,其他地方都快挤爆了。”
“没关系。”哈利说。
他们去小厨房各自拿了一个纸杯,斟了声名狼藉的过滤咖啡。
哈利走进哈根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那张椅子他坐过无数次。
“这个你还留着。”哈利说,用下巴比了比桌上的纪念品。那东西乍看之下像是个白色的惊叹号,但其实是经过防腐填充的小指。哈利知道那根小指属于“二战”时的一名日军大队长,这名大队长在日军撤退时,在军中弟兄面前割下小指,对于无法回去捡取弟兄尸体表达歉意。哈根过去在学校教中级管理领导学时,很喜欢拿这则故事来当例子。
“你也还是老样子。”哈根朝哈利的手点了点头,哈利拿纸杯的那只手依然少了根中指。
哈利表示同意,喝口咖啡。咖啡依然是老味道,喝起来宛如液态柏油。
哈利皱眉蹙额:“我需要一个三人小组。”
哈根缓缓啜饮咖啡,放下纸杯:“不用更多人?”
“你老是问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不跟一大群警探工作的。”
“既然如此,我不会再抱怨,越少人参与,被克里波和司法部听见风声,发现我们在调查双重命案的概率就越低。”
“是三重命案。”
“等一等,我们还不知道梅莉·欧森……”
“女子夜晚独自出门,遭到挟持,以非传统手法杀害。这是凶手第三次在奥斯陆犯案。相信我,这是三重命案。不管参与的调查人员有几个,我都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会非常小心,不和克里波出现交集。”
“好,”哈根说,“这我99lib.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们的调查行动曝光,跟犯罪特警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哈利闭上双眼。哈根继续往下说。
“当然了,对于犯罪特警队人员涉入这件案子,我们会表示遗憾,但我们也会清楚说明,这是特立独行出了名的哈利·霍勒的个人行为,犯罪特警队队长毫不知情,而你会证实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哈利睁开双眼,凝视哈根。
两人目光相接。“有问题吗?”
“有。”
“说吧。”
“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
“你是说?”
“谁会把消息透露给贝尔曼知道?”
哈根耸了耸肩:“据我所知,贝尔曼对于犯罪特警队的内部情报,应该没有一套有系统的取得方式,他可能是从许多地方嗅出你重返岗位的迹象。”
“我知道麦努斯·史卡勒习惯到处乱说话。”
“别再问我问题了,哈利。”
“好。那我们要在哪里开张?”
“对,对。”哈根连连点头,仿佛这件事他们已经讨论过了,“至于办公室嘛……”
“是?”
“我说过了,这里已经快挤爆了,所以我们得在外面找个地方,可是又不能太远。”
“好,哪里?”
哈根望向窗外,目光射向波特森监狱的灰色围墙。
“你是开玩笑吧?”哈利说。
第十四章 招兵买马
毕尔·侯勒姆走进位于奥斯陆99lib?布尔区的鉴识中心。阳光不再投射于屋舍上,让整座城市陷入午后的阴郁。停车场停满了车,克里波入口对面的马路上,停着一辆白色巴士,车顶装有碟形天线,车身漆有挪威广播公司的标志。
办公室只有一人,也就是侯勒姆的上司贝雅特·隆恩。贝雅特是个异常苍白、身材娇小、举止文静的女子。不认识贝雅特的人,会认为她难以领导一群鉴识员,因为这群人经验老到、十分专业、性情古怪、九九藏书颇为自我、无惧冲突。认识贝雅特的人,会明白只有她才能制得住这群鉴识员。贝雅特先后失去两名警察亲人,先失去父亲,再失去她孩子的父亲,但她仍屹立不倒,骄傲自重,因此这群鉴识员相当尊敬她。此外,她在鉴识团队中是最优秀的人物,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无可挑剔、正直诚实的光辉。每当她垂下目光,脸颊泛红,低声下达命令,手下就会立即开始行动。因此侯勒姆一接到通知,就立刻来到鉴识中心。
贝雅特坐在椅子上,椅子拉得十分靠近电视屏幕。
“电视正在直播记者会,”贝雅特说,并未转头,“找地方坐。”
侯勒姆立刻认出屏幕上的人物,心头浮现出一种奇特感觉。他正在观看的画面信号,是从地面传送到数千千米高的人造卫星再传送回来的,只为了让他看见对街正在发生的事。
贝雅特调高电视音量。
“你的理解没错,”米凯·贝尔曼倾身向前,对着面前桌上的麦克风说,“目前我们还没掌握到线索或嫌犯。我要重申一次:我们尚未排除自杀的可能。”
“可是你刚才说……”记者席上的一名女记者开口说。
米凯打断女记者的话:“我说我们认为死因可疑。我想你应该对这个术语很熟悉吧,如果不熟悉的话,那你可能……”他并未把话说完,让这句话余音缭绕。他指了指摄影机后方的一名记者。
“我是《斯塔万格晚报》记者,”一个操罗加兰郡方言的声音细缓地响起,“警方是否发现了这名死者和另外两名死者之间的关联?”
“没有!如果你仔细听,就会听见我说,我们并不排除其中有所关联。”
“我听见了,”那声音缓慢而沉着地用方言继续说,“但我们对你的想法比较有兴趣,对你并不排除的事比较没兴趣。”
侯勒姆看见米凯用恶毒的眼光瞪了那名记者一眼,嘴角因为不耐烦而紧绷。米凯身旁的一名便衣女警官伸手遮住麦克风,倾身99lib?
向前,在米凯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督察长米凯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米凯·贝尔曼正在接受如何应付媒体的速成训练,”侯勒姆说,“第一课,安抚记者,尤其是地方报社的记者。”
“他才新官上任,”贝雅特说,“不过他学得会的。”
“你这样认为?”
“对啊,贝尔曼是个懂得学习的人。”
“我听说谦逊很难学。”
“真正的谦逊很难学,这倒是真的,但是在恰当的时候屈服,是基本的现代沟通原则,这就是妮妮正在教他的。贝尔曼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分辨。”
画面中的贝尔曼咳了一声,逼自己露出孩子气的微笑,倾身对着麦克风:“如果我说话有点儿鲁莽,我在这里道歉。对我们大家来说,今天都是漫长的一天,希望各位能够了解,我们只是急着回去继续调查这起不幸事件而已,所以这场记者会必须到此结束。各位如果还有其他疑问,请把问题交给妮妮,我保证今天稍晚、在截稿期限之前一定会回答。这样好吗?”
“我说吧?”贝雅特发出胜利的笑声。
“一个明星诞生了。”侯勒姆说。
屏幕上的画面收缩成一个光点,贝雅特转过头来:“哈利打过电话来,他希望我把你外借给他。”
“我?”侯勒姆说,“要干吗?”
“你很清楚要干吗,我听说哈利抵达机场的时候,是你跟甘纳·哈根去接的他。”
“哎呀。”侯勒姆堆起笑容,露出上下两排牙齿。
“我猜哈根是希望你能在‘说服行动’中派上用场,他知道你是少数哈利喜欢共事的人。”
“连说服都说不上,哈利直接就拒绝了这份工作。”
“但现在他似乎改变心意了。”
“嗯哼?他怎么会改变心意?”
“他没说,他只说外借这件事应该经过我同意。”
“当然,你是鉴识中心主任。”
“哈利不会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我很了解他,你也知道。”
侯勒姆点了点头。他的确知道。他认识杰克·哈福森,贝雅特的伴侣,当时杰克是贝雅特即将出世的孩子的父亲,在替哈利工作期间遇刺身亡。那是个寒冷的冬日,地点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基努拉卡区,杰克胸部中刀。事发之后不久,侯勒姆抵达现场,看见温热的鲜血渗入蓝色冰雪。一名警察因公殉职。没有人责怪哈利,只有哈利责怪自己。
侯勒姆抓了抓络腮胡:“所以你怎么回答?”
贝雅特深吸一口气,看着记者和摄影师匆匆走出克里波大楼:“我的回答就跟现在我要和你说的一样。司法部已经公布,克里波拥有这件案子的优先调查权,因此针对这件案子,我只能把鉴识员外借给贝尔曼。”
“但是呢?”
贝雅特手中拿着一支比克牌原子笔敲打桌面,甚是用力:“但是除了这次的双重命案之外,还有其他案子需要调查。”
“是三重命案。”侯勒姆说,他看见贝雅特投来锐利的目光,又补上一句,“相信我。”
“我不知道霍勒警监到底在调查哪件案子,但绝对不是这几件命案,他跟我完全同意这一点。”贝雅特说,“因此你被外借去调查一件案子或多件案子,而我并不知道究竟是哪些,时间是两个星期。五个工作日之后,不管你调查的是什么案子,都必须把第一份报告的复本交到我桌上来,明白吗?”
卡雅·索尼斯的内心像太阳般放射着光芒,心头浮现出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想在旋转椅上转几圈。
“只要哈根同意,我就加入。”她说,尽量掩饰亢奋的心情,耳中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欢喜无比。
“哈根已经同意了,”男子高举一只手,撑在门框上,在卡雅的办公室门口形成一条对角线,“所以这个小组只有你、我,还有侯勒姆,而且我们要办的案子必须保密。明天就开始工作,早上七点来我办公室集合。”
“呃……七点?”
“Sieben。七。七点整。”
“了解,哪一间办公室?”
男子露齿而笑,回答了这个问题。
卡雅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看着男子:“我们在监狱里有办公室?”
门口那条对角线放松下来:“去那里集合。一切都准备好了。有问题吗?”
卡雅心中有好几个疑问,但哈利已然离去。
如今梦境在白天也会出现,远远地我就能听见乐团正在演奏《爱太伤人》(Love Hurts)。我看见有几个男孩站在我们旁边,但他们并未靠近。很好。至于我呢,我正看着她。看你做了什么好事,我试着说。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你还要他吗?我的天,我是多么恨她,我多么想把刀子从我嘴里扯出来,插在她身上,在她身上捅出洞来,看着里头的东西流出来:鲜血、内脏、谎言、愚笨、自以为是的愚昧。总得有人让她看看,她的内在多么丑陋。
我看见电视播出记者会。真是一群无能的笨蛋!没有线索!没有嫌犯!案发后的黄金四十八小时就要过去了,沙漏里的沙就快流光了,快点儿,快点儿。你们到底要我怎样?用鲜血在墙上写字吗?
是你们让杀戮继续进行的。
信写好了。快点儿。
第十五章 闪光灯
丝迪娜看着刚刚对她说话的男孩,男孩留着胡子,一头金发,头戴羊毛帽。他们在室内,但男孩头上那顶帽子并不适合室内,那是一顶厚毛帽,可让耳朵保持温暖。男孩是不是爱玩滑雪板?可是当她再仔细一看,却发现他不是男孩,而是男人,年过三十。无论他几岁,他的褐色肌肤都已长出皱纹。
“怎样?”丝迪娜高声说,盖过克拉柏餐厅音响系统所发出的隆隆乐声。克拉柏餐厅才新开业,号称是斯塔万格市的年轻前卫音乐家、制片家和作家的新聚集地。斯塔万格市是个商业导向、金钱至上的钻油都市,但仍有为数不少的文艺人士,然而这些人尚未决定克拉柏餐厅是否值得他们喜爱。同样的,丝迪娜也尚未决定这个男孩——男人——是.99lib.否值得她喜爱。
“我只是认为你应该听听我的故事而已。”男子说,露出自信的微笑,看着丝迪娜。男子的蓝色眼珠对丝迪娜来说颜色太浅。会不会是这里的灯光造成的?还是闪光灯?那双眼睛很酷吗?时间会告诉她。男子转动手中的啤酒杯,背靠在吧台上,使得丝迪娜必须倾身向前,才能听见他说话,但她不想落入这种诡计。男子身穿厚羽绒外套,头戴荒谬的羊毛帽,脸上却不见一颗汗珠。这种装扮很酷吗?
“很藏书网少人能骑单车穿越缅甸的三角洲地区,还完整地活着回来说故事。”男子说。
完整地活着回来。男子显然很会说话。目前为止,丝迪娜对他的印象都很好。男子看起来很像某人,某个八十年代美国老电影或电视剧中的动作英雄。
“我答应自己,如果可以回到斯塔万格市,一定要出门,买杯啤酒,认识眼前最有魅力的女人,跟她说我现在要说的话。”男子伸展双臂,露出白色的牙齿和大大的微笑,“我想你就是在蓝色宝塔旁的女人。”
“什么?”
“鲁德亚德·吉卜林的作品,小姐。你就是在蓝色的毛淡棉老宝塔旁,等待英国士兵的女人。你说呢?你愿意跟我一起光脚走在仰光大金寺的大理石上,去勃固市吃眼镜蛇,在仰光市睡到穆斯林的礼拜钟声响起,在曼德勒市的佛教徒周围醒来吗?”.99lib.
男子吸了口气。丝迪娜倾身向前:“所以我是这里最有魅力的女人,你是这个意思吗?”
男子环视四周:“不是,但你的胸部最大。你长得蛮好看,不过要在这里所有女人之中成为最美的,对你来说竞争很激烈。我们可以走了吗?”
丝迪娜哈哈大笑,摇了摇头,不知道男子究竟是幽默还是疯狂。
“我是跟几个女朋友一起来的。你可以去骗骗其他女人。”
“艾里亚斯。”
“什么?”
“你刚刚问过我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们会再见面,所以我跟你说,我的名字叫艾里亚斯。艾里亚斯·史果克。你会忘记我姓什么,但你会记住艾里亚斯这个名字。我们会再见面的,快得超乎你的想象。”
丝迪娜侧过了头:“哦,是吗?”
男子喝光杯子里的啤酒,放在吧台上,对丝迪娜微微一笑,然后离去。
“那个人是谁啊?”
说话的是玛希妲。
“不知道,”丝迪娜说,“他人不错,只是有点儿怪,说的话像是东挪威人会说的。”
“有点儿怪?”
“他的眼睛有点儿怪,牙齿也是。这里有闪光灯吗?”
“闪光灯?”
丝迪娜大笑:“不是闪光灯,是那种牙膏色的日晒机灯光,会把人的脸照得好像僵尸一样。”
玛希妲摇了摇头:“你需要喝一杯,走吧。”
丝迪娜跟了上去,又回头朝门口望去。她似乎在窗玻璃上看见一张脸,但窗外并没有人。
第十六章 速度之王
晚上九点,哈利步行穿过奥斯陆市中心。他花了一整个早上将桌椅搬到新办公室,下午前往国立医院,但医生正在帮他父亲做检查,于是他原路返回办公室,复印报告,打几通电话,订了飞往卑尔根市的机票,去商店跑一趟,购买一张大小有如烟头的SIM卡。
哈利迈开步伐。他喜欢从这座密集都市的东区走到西区,观看路上的行人、衣着、种族、建筑、商店、咖啡馆和酒吧,看它们慢慢出现显而易见的差异。他走进麦当劳,买了一个汉堡,在外套口袋里塞了三根吸管,再继续往前走。
他在有如贫民窟的巴基斯坦格兰区走了半小时之后,发现自己来到整齐清洁,有点儿像是消过毒,很有白人风格的西区。卡雅·索尼斯的家位于李德沙根街,是一栋很大的老木屋。这种老木屋鲜少出售,一旦出现在市场上,就会吸引一大票奥斯陆居民前来。这些人并不是来购屋的,因为买不起,他们只是来参观,做做白日梦,确认法格博区真的99lib?和传说中一样:这一区的有钱人不是太有钱,钱不是最近赚来的,每一户人家都没有游泳池或电动车库门或其他通用现代发明。对法格博区的优良市民而言,他们只是过着日常生活。到了夏天,他们会来到大庭院的苹果树下,坐在庭院家具上乘凉。庭院家具十分老旧,尺寸大得很不实用,上头沾有黑渍,就跟老木屋一样。等到庭院家具被搬进老木屋,白昼变短,含铅玻璃窗内就会点起蜡烛。十月到三月,整条李德沙根街都弥漫着圣诞季节的氛围。
栅门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吱声,哈利希望这使得屋主无须再养看门狗。碎石在他靴子底下咯咯作响。他在衣柜里找到这双靴子时,像个孩子般快乐地跟它重逢,但现在整双靴子都湿透了。
他踏上门廊台阶,按下没有名牌的门铃。
门前放着一双漂亮的女鞋和一双男鞋,哈利目测那双男鞋应该是四十六号,这表示卡雅的丈夫是个大块头。卡雅当然有丈夫,哈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为她未婚,但他原本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反正这事无关紧要。门打了开来。
“哈利?”卡雅身穿过大的无扣羊毛外套和褪色牛仔裤,脚踩一双老旧毛拖鞋,哈利可以发誓那双毛拖鞋老到都已浮现肝斑。卡雅脂粉未施,脸上只有惊讶的微笑,然而她却似乎期待哈利的到来,期待哈利看见她这个模样。当然了,哈利在香港,就已在卡雅眼中看见女人对有名男人的那种迷恋眼神,无论男人的名气是好是坏。他并未仔细分析每一个引他来到这扇门前的念头,但这下子正好省省力气,因为地上摆着一双四十六号或四十六号半的男鞋。
“哈根给我你的地址,”哈利说,“这里离我家很近,走路就到了,所以我想直接来找你,不用打电话。”
卡雅嘻嘻一笑:“你根本没手机。”
“不对,”哈利从口袋拿出一部红色手机,“这是哈根给我的,可是我已经忘记个人标识号了。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没有。”卡雅将门拉得更开,哈利踏进门内。
刚刚哈利在等卡雅来应门时,心跳加快了一点儿,有点儿可悲。若是在十五年前,这种事会令他困扰,但他已认命,接受这平庸的事实,女人的美貌总是可以对他产生些许影响。
“我正在泡咖啡,要不要来一杯?”
两人走进客厅。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墙前书架放着无数书本,哈利怀疑这些书卡雅能否读完。客厅散发着明显的阳刚特质,里头有方形大家具、地球仪、水烟筒、摆放黑胶唱片的书架、地图,墙上挂着覆雪高山的照片。哈利分析卡雅的丈夫比她年长许多。电视开着,但切换到静音模式。
“梅莉·欧森的新闻占据了各个新闻频道的主要时段,”卡雅说,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两名反对党领袖站了出来,要求警方迅速给个交代,他们说政府一直在有计划地解散警力。接下来这几天,克里波一定不得安宁。”
“好啊,来一杯。”哈利说。卡雅快步走进厨房。
哈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本美国小说家约翰·芬提(John Fante)的书面朝下打开搁在咖啡桌上,旁边是一副女用眼镜,再旁边是维格兰露天游泳池的照片。照片拍的不是犯罪现场,而是封锁线外引颈围观的群众。哈利发出满意的呼噜声,不仅是因为卡雅把工作带回家,也因为犯罪现场的警员仍继续在拍摄群众的照片。坚决表示一定要拍摄围观群众照片的人,正是哈利。这是他去上FBI连环杀手课程学到的,杀人犯会回到犯罪现场这件事,完全不是虚构。圣安东尼奥市的.99lib.金氏兄弟和凯马特百货公司杀人犯,都是因为无法克制自己,返回犯罪现场欣赏自己的作品,看自己引起多少骚动,感觉自己所向无敌,才被警方逮到。鉴识中心的摄影师称之为“霍勒第六诫”。是的,除了第六诫之外,另外还有九诫。哈利翻看着照片。
“你喝咖啡不加牛奶,对不对?”卡雅在厨房里高声问道。
“对。”
“是吗?可是那时候在希思罗机场……”
“我说对,意思就是你说得没错,我喝咖啡不加牛奶。”
“啊哈,你习惯了粤语的语法。”
“什么?”
“你不再用双重否定的语法。粤语比较合乎逻辑,你喜欢逻辑。”
“粤语是这样的吗?”
“我也不知道,”卡雅在厨房里大笑,“我只是想说一些让自己显得很聪明的话而已。”
哈利看得出摄影师在拍摄时十分谨慎,镜头从臀部高度拍摄,没用闪光灯。围观民众的注意力都放在跳水台上,眼神呆滞,嘴巴半开,仿佛等得百无聊赖。他们等着要看一眼可怕的景象,等着要拍几张照片回去放进相簿,可以用来把邻居吓得半死。一名男子高举手机,显然是在拍照。哈利拿起放置在一沓报告上的放大镜,仔细查看围观者的脸孔,一个一个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脑袋一片空白。这是最好的搜索方式,如此才不会错过潜在线索。
“你看到什么了吗?”卡雅站到哈利坐的沙发后方,弯下腰,凑过来看。哈利闻到薰衣草肥皂的香味,跟卡雅在飞机上靠在他肩膀上睡着时散发的香味一样。
“嗯,你认为这些照片有什么值得查看的吗?”哈利问道,接过咖啡杯。
“我认为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照片带回家?”
“因为警方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工作都浪费在搜查错误的地方。”
卡雅引用了哈利的第三诫。
“你必须享受那百分之九十五,不然你会发疯。”
这是第四诫。
“那99lib?报告呢?”哈利问道。
“我们手上只有博格妮和夏绿蒂的命案报告,里头什么线索都没有。没有刑事鉴识的线索,也没有不寻常活动的描述。没有线报指出她们有恶毒的仇敌、嫉妒的情人、贪心的继承人、危险的跟踪者、不耐烦的毒贩或其他可能嫌犯。简而言之……”
“没有线索,没有明显动机,没有凶器。我想开始讯问梅莉命案的相关人员,但你也知道,我们并不是正式在调查这件案子。”
卡雅微微一笑:“当然不是。对了,我跟《世界之路报》的政治线记者聊过,他说跑挪威议会的记者没人知道梅莉罹患忧郁症,有个人危机或自杀倾向,也不知道她在公、私领域有什么敌人。”
“嗯。”
哈利扫视成排围观者的脸。一名女子睡眼惺忪,怀里抱着孩子。
“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这些人后方有一名男子离去的背影,男子身穿羽绒外套,头戴羊毛帽,“他们是不是想被震惊、撼动、娱乐、净化……”
“难以置信。”
“嗯。所以你在读约翰·芬提的书。你是不是喜欢老东西?”哈利朝客厅和整栋房子点了点头。他表面上指的是这间客厅和这栋房子,但心里认为卡雅应该会提起丈夫的事,倘若一如他所猜测,卡雅的丈夫比她年长许多。
卡雅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哈利:“你看芬提的书吗?”
“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很迷恋查尔斯·布可夫斯基(Charles Bukowski),那时我买过一本芬提的书来看,书名我忘了,我之所以买是因为查尔斯·布可夫斯基是芬提的大粉丝。”哈利刻意看了看表,“哎呀,我该回家了。”
卡雅讶异地看着哈利,又看了看那杯一口都没喝的咖99lib?啡。
“我有时差,”哈利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明天开会再谈吧。”
“好。”
哈利拍了拍裤子口袋:“对了,我的烟抽完了,你帮我带出海关的那条免税骆驼牌香烟……”
“等一下。”卡雅露出微笑。
她拿着那条香烟走回来时,哈利已站在玄关,穿好夹克和鞋子。
“谢谢。”哈利说,拿出一包烟,打开。
哈利踏上门外台阶,卡雅倚在门框上。
“也许我不该说,但我觉得这是某种测验。”
“测验?”哈利说,点燃香烟。
“我不会问这是什么测验,但是我通过了吗?”
哈利咯咯一笑:“我只是为了这个来的。”他走下台阶,挥了挥手中那条香烟:“七点整见啰。”
哈利回到家,按下电灯开关,确认电力已被切断。他脱下外套,走进客厅,播放英国深紫色乐团(Deep Purple)的专辑。深紫色乐团被哈利归类为“忍不住搞笑但仍然很棒”的乐团,而且是这个类别的第一名。喇叭传出《速度王》(Speed King)这首歌,鼓手伊恩·佩斯(Ian Paice)的鼓声响了起来。哈利在沙发上坐下,将手指按在额头上。他体内的狗儿正在拉扯狗链,发出嗥叫、吠叫、咆哮,用牙齿撕扯他的内脏。他只要一松开狗链,就没有回头的余地。这次绝不能松开狗链。过去他有充分理由停止喝酒,例如萝凯、欧雷克、工作,甚至是他父亲。现在他一个理由都没有。这件事绝不能发生。绝不能让酒精赢得胜利。因此他必须寻求另一种麻醉剂。麻醉剂他控制得了。谢谢你,卡雅。他感到羞愧吗?他当然感到羞愧,但自尊对他而言是难以负担的奢侈品。
他撕开烟盒的塑料包装,拿出最底下的一包烟。很难看出这包烟的包装曾打开过。卡雅这类型的女子,通过海关绝不会被检查。他打开烟,拉出里头的锡箔纸,打开来,看着里头的褐色小球,吸入甜丝丝的气味。
哈利见过所有抽鸦片的方式,也见过鸦片馆里各类仪式性的复杂吸食步骤。中国人抽鸦片就跟喝茶一样讲究,使用的烟管类型不一而足,从简单到复杂一应俱全。先点燃鸦片球,将烟管放在鸦片球上,再大口吸入,鸦片球里的“好东西”就这么随着鸦片烟被吸入体内。无论用的是什么方式,原则一律相同,就是要让这些物质进入血管,包括吗啡、蒂巴因、可待因,以及一长串其他的化学成分。哈利的吸食方式直截了当,他将汤匙粘在桌缘,拿一小颗不大于火柴头的鸦片球放在汤匙上,用打火机加热。鸦片球开始燃烧之后,他就拿一个普通的玻璃杯罩在上方,收集鸦片烟,接着将有活动关节的吸管插进杯子,开始吸食。哈利注意到他的手指并未出现颤抖迹象。他在香港经常检查自己的上瘾程度。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是最自律的吸毒者。他不管喝得再醉,都可以预先判定酒精摄取量,然后停止。他在香港曾戒断鸦片一两个星期,只吃止痛剂,虽然止痛剂无法避免戒断症状的发生,但也许能产生心理作用,因为他知道止痛剂含有微量吗啡。他并未上瘾。以广义的麻醉品来说,他有瘾,但以鸦片来说,他没上瘾,这当然要以比例来衡量,因为当他把汤匙粘好时,就感觉到体内的狗儿安静下来。狗儿知道,很快就有食物吃了。
它们将保持安静,等待下一轮发作。
打火机渐热渐烫,烧灼着哈利的手指。桌上摆着麦当劳的吸管。
一分钟后,他拿起第一根吸管。
鸦片烟立即发挥效果。痛苦不见了,连那些他没发现自己有的痛苦也消失了。想象和影像出现了。今晚他可以好好睡一觉。
毕尔·侯勒姆睡不着。
他试过阅读美国作家科林·埃斯科特( Escott)写的《汉克·威廉姆斯传记》(Hank Williams:The Biography),这本书叙述美国乡村传奇歌手汉克·威廉姆斯短暂的一生和陨落。他还听了美国民谣摇滚歌手露辛达·威廉姆斯的奥斯汀市演唱会CD,并在心中数算得州长角牛,但都未能奏效。
这的确是个困境,是个无解的难题。刑事鉴识员侯勒姆痛恨这种难题。
他在稍嫌太短的沙发床上蜷曲着身体。这张沙发床是他从老家史盖亚村搬来的,此外他还搬来了他收藏的猫王、性手枪乐团、杰森与飙车客(Jason&the Scorchers)乐团的黑胶唱片,以及纳什维尔市出品的三套手工西装、一本美国圣经、侯勒姆家族祖传三代的餐厅家具。但他难以集中注意力。
他之所以遇上这个困境,是因为他在检视那条吊死或绞断梅莉的绳子时,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个发现并不是可为案情带来进展的线索,但是对他来说却依然构成困境。那就是,他该把这个发现告诉克里波还是哈利?他在替克里波进行鉴识工作时,发现绳子上有细小贝壳,当时他还跟奥斯陆大学生物研究所的淡水生物学家针对此事加以讨论,但他还来不及写成报告,就被贝雅特转派给哈利的调查小组。现在这些数据放在计算机旁边,等着他明天写成报告,而明天他却得去找哈利报到。
好吧,理论上这也许并不足以构成困境,因为这个发现应该属于克里波,把这个发现交给别人会被视为玩忽职守。再说,他亏欠过哈利什么吗?除了纷扰,哈利什么都没给过他。哈利在工作上古怪多变,从不考虑别人,喝了酒又绝对危险。但是当哈利清醒时,你可以信赖他一定会出现,事情绝不会搞得一塌糊涂,而且他绝对不会说“这是你欠我的”之类的话。哈利是个令人恼恨的敌人,却也是个好朋友、好人、非常好的人。事实上,哈利有点儿像汉克·威廉姆斯。
侯勒姆呻吟一声,翻了个身,面对墙壁。
丝迪娜在睡梦中惊醒。
她在黑暗中听见振动的声音,翻了个身。来自床边地上的微弱灯光映射在天花板上。现在几点?是不是凌晨三点?她伸手到床下,捡起手机。
“喂?”她的声音带有浓重睡意。
“穿过三角洲之后,我对蛇和蚊子感到厌烦,就骑着摩托车,沿着缅甸海岸往北一直骑到若开邦。”
她立刻认出对方的声音。
“我到了塞昌岛,”他说,“那里有个活跃的泥火山,听说它很快就会爆发。我在那里住到第三个晚上,泥火山就喷发了,我以为它只会喷出泥巴,但你知道吗?它也会喷出传统的岩浆。浓稠的岩浆缓缓流动,穿过小镇,我们可以轻松地从它旁边走过。”
“现在是半夜。”丝迪娜打个哈欠。
“可是岩浆不会停止流动。这种非常浓稠的岩浆被称为冷岩浆,它会吞没路上的一切,让树木和绿叶燃烧个四秒,像圣诞树一样发亮,然后化为灰烬,消失无踪。有些缅甸人匆匆忙忙地把家当搬上车子,打算开车逃跑,可是却花了太多时间打包。岩浆流动得虽然慢,但也没有那么慢!他们把电视机搬出来的时候,岩浆已经流到墙边。他们只好跳上车子,可是高热让轮胎爆胎,接着汽油也着了火,他们爬出车子,每个人都像是人体火把一样。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听着,艾里亚斯……”
“我就说你会记得。”
“我得睡觉,明天还要上课。”
“我就像泥火山爆发一样,丝迪娜。我是冷岩浆,我缓缓流动,可是无可阻挡。我要去你家。”
丝迪娜回想自己是否把名字告诉过他。她下意识地望向窗户。窗户开着,外头有风微微吹过,平静安详。
艾里亚斯压低声音,轻声说:“我看见一只狗被缠在有刺的铁丝网里,试图挣脱,它正好就在岩浆的流动路线上。这时岩浆转而向左流动,看起来只会经过它旁边,我心想仁慈的上帝还是存在的。但岩浆扫过它旁边的时候,它有一半立刻消失,就这么蒸发了,接着其他部分也烧成灰烬,一切都烧成灰烬。”
“呃,我要挂电话了。”
“往外看,快看,我已经快到你家了。”
“别闹了!”
“放轻松,我是逗你的。”艾里亚斯轰然大笑,刺痛丝迪娜的耳膜。
丝迪娜打个冷战。艾里亚斯一定是喝醉了,不然就是疯了,再不然就是两者兼具。
“好好睡吧,丝迪娜,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艾里亚斯挂断电话。丝迪娜瞪着手机,关闭手机电源,扔在床边,咒骂了一声。她知道今晚已无法安眠。
第十七章 纤维
早上六点五十八分,哈利、卡雅和侯勒姆穿过地下通道。这是一条三百米长的隐秘通道,连接警察总署和奥斯陆地区监狱,这条通道有时被用来押送犯人前往警察总署接受讯问,冬天会被用来举行训练课,在过去的黑暗年代还会被用来非法殴打特别棘手的犯人。
天花板渗水,水滴滴落水泥地面,发出温柔的亲吻声响,在灯光幽暗的通道里回荡。
“这里。”哈利说。他们来到地下通道的尽头。
“这里?”侯勒姆说。
他们低头穿过通往牢房的楼梯下方。哈利将钥匙插进门锁,打开一道铁门。带有霉味的温热空气扑鼻而来。
哈利打开电灯,日光灯的蓝色冰冷灯光照亮方形水泥空间,只见地上铺着灰蓝色油地毯,墙上什么都没有。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没有电暖器,什么接口设备都没有,完全称不上是一个可供三人工作的办公空间。
房内只有三组桌椅,桌上各有一台电脑,地上有一台沾有褐色污渍的咖啡机和一台饮水机。
“为整个监狱提供热源的锅炉就在隔壁房间,”哈利说,“所以这里才会这么热。”
“基本上这里非常不舒适。”卡雅说,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对,有点儿像地狱。”侯勒姆说,脱下麂皮夹克,解开衬衫纽扣,“这里收得到手机信号吗?”
“还应付得过去,”哈利说,“也连得上网络。所有我们需要的都有了。”
“除了咖啡杯以外。”侯勒姆说。
哈利摇了摇头,从外套口袋拿出三个白色杯子,分别放在三张桌子上。接着他从外套内袋拿出一包咖啡,走到咖啡机前。
“这个杯子是从员工餐厅拿来的,”侯勒姆说,将哈利放在他面前的杯子拿起来端详,“汉克·威廉姆斯?”
“那是用签字笔写的,小心不要擦掉。”哈利说,用牙齿撕开那包咖啡。
“约翰·芬提?”卡雅读出写在她杯子上的字,“你有什么发现?”
“目前暂时没有。”哈利说。
“为什么没有?”
“因为我们要找的是目前的主嫌犯。”
卡雅和侯勒姆不发一语。咖啡机吐出液体。
“咖啡煮好之后,我要在桌子上看见三个名字。”哈利说。
他们喝到第二杯咖啡,开始讨论第六种可能性,这时哈利打断讨论。
“好,以上是暖身,只是让脑部的灰白质动九九藏书起来。”
刚才卡雅提出凶手的驱动力是性,而且是前科犯,有过类似前科记录,他知道警方握有他的DNA,所以离开犯罪现场前自慰时会将精液射在袋子或容器里,不让精液洒在地上。因此,卡雅说,他们应该开始检视犯罪记录,询问性犯罪小组的99lib.同人。
“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已经有眉目了吗?”她说。
“我什么都不认为,”哈利答道,“我正在让头脑保持清晰,接受各种可能性。”
“但你一定有些想法吧?”
“对,我有。我认为这三起命案是由同一个人或同一伙人干的,只要找到其中的关联,就能引导我们找到动机,如果我们非常非常幸运,这个动机说不定就可以引导我们找到一个或多个犯人。”
“‘非常非常幸运’,你的口气好像概率很低似的。”
“这个嘛,”哈利靠上椅背,双手抱在脑后,“讨论连环杀手特质的专门书籍叠起来,可以有好几米高。电影里的警察会去找心理学家,心理学家读了几份报告之后,就会给出一份侧写,而且这份侧写总是符合犯人的特征。大家都认为《亨利:连环杀手的肖像》这部电影所描述的是连环杀手的一般特质,但是很遗憾,连环杀手的特质各不相同,他们只有一点跟其他罪犯不一样。”
“这一点是?”
“他们不会被抓到。”
侯勒姆哈哈大笑,随即发现笑的不是时候,于是闭上嘴巴。
“这不是真的吧?”卡雅说,“那……”
“你想到的是出现模式、最后被警方逮到的案子。可是别忘了,很多悬案到目前为止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找不到任何关联,这类案件数以千计。”
卡雅看了侯勒姆一眼,侯勒姆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你相信关联性?”她说。
“对,”哈利说,“我们必须在不询问别人的情况下找出关联性,否则我们的行动就会曝光。”
“所以呢?”
“过去我们在密勤局预测潜在风险时,其他什么事都不做,只是找寻可能的关联性,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在还没有人听过雅虎或谷歌之前,我们已经配备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建立的搜索引擎,利用这个搜索引擎,我们什么地方都能偷溜进去,只要是联上互联网的一切信息,我们都能查看。这就是我们必须在这里做的事。”哈利看了看表,“这也是为什么一个半小时之后,我要搭上飞往卑尔根的班机,再过三小时,我会跟一名失业同事谈话,希望她能提供帮助。所以我们先在这里做个总结,好吗?卡雅和我都说了很多,侯勒姆,你有什么看法?”
侯勒姆坐在椅子上抽动了一下,像是刚从睡梦中惊醒似的。
“我?呃……我恐怕没什么看法。”
哈利缓缓揉搓下巴:“你掌握到了线索。”
“没有。侦办这件案子的鉴识员或警探,目前为止掌握到的只有一堆苍蝇屎而已,无论是梅莉·欧森案或另外两件命案都一样。”
“你已经调查了两个月,”哈利说,“少来了。”
“我可以跟你做个简要报告,”侯勒姆说,“这两个月以来,我们做过分析,拍过X光照片,痴痴地瞪着照片、血液样本、发丝、指甲等物品。我们讨论过二十四种可能性,猜测犯人为什么要在前两名被害人口中刺穿二十四个洞,而且所有伤口都朝同一个中心点聚集。但我们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梅莉·欧森的口中也有伤口,却是刀子造成的,手法随便而残暴。简而言之:毫无线索。”
“那博格妮陈尸的地下室所发现的小石头呢?”
“分析过了,含有铁和镁,还有一点儿铝和硅,我们称之为玄武岩,黑色多孔。你们有别的想法吗?”
“博格妮和夏绿蒂的臼齿里都发现了铁和钶钽金属,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她们是被同一种该死的工具杀死的,但知道这一点,并没有让我们更清楚这种工具是什么。”
一阵静默。哈利咳了一声:“好吧,毕尔,说出来吧。”
“说什么?”
“我们来到这里以后,你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把它说出来。”
鉴识员抓了抓络腮胡,一双眼珠直瞪着哈利,咳了一声,又咳一声。他瞥了卡雅一眼,仿佛乞求帮助,张开嘴巴然后又闭上。
“好吧,”哈利说,“我们继续……”
“那条绳子。”
哈利和卡雅望向侯勒姆。
“我在上面发现贝壳。”
“哦,是吗?”哈利说。
“可是没发现盐。”
他们依然望着他。
“贝壳出现在淡水里,”侯勒姆继续往下说,“很不寻常。”
“所以呢?”
“所以我跑去问淡水生物学家,发现这种软体动物名叫日德兰贻贝,是池贻贝中最小的品种,挪威只有两个湖有这种贻贝。”
“这两个湖是?”
“厄耶伦湖和利瑟伦湖。”
“这两个湖都位于奥斯佛郡,相隔不远,面积都很大。”
“而且都在人口稠密的地区。”哈利说。
“抱歉。”侯勒姆说。
“嗯。绳子上有任何标志可以告诉我们是在哪里买的吗?”
“没有,这就是重点所在,”侯勒姆说,“绳子上没有任何标志,而且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绳子。它的纤维是百分之百有机纤维,里头没有掺入尼龙或其他合成材质。”
“大麻。”哈利说。
“什么?”侯勒姆说。
“大麻。绳子和哈希什是用同一种原料做成的。如果你想吸一管大麻烟,只要走到港口,点燃丹麦渡轮的系船索就行了。”
“它不是大麻,”侯勒姆说,话声混杂在卡雅的笑声中,“它的纤维是由榆树和椴树纤维构成的,大部分是榆树。”
“这种绳子是家庭制的挪威绳索,”卡雅说,“很久以前农场上的人会自己制作绳子。”
“农场?”哈利问道。
卡雅点了点头:“依照惯例,每个村庄至少都会有一个制绳匠。制绳的方式是把木头泡在水里一个月,撕下外层的树皮,只使用内层的韧皮纤维,绞缠在一起,制成绳索。”
哈利和侯勒姆转过头去,直视卡雅的脸庞。
“怎么了?”卡雅语带犹疑。
“呃,”哈利说,“这是一般人会有的常识吗?”
“哦,原来如此,”卡雅说,“我爷爷是制绳匠。”
“啊哈,制作绳索需要用到榆树和椴树吗?”
“原则上,使用任何树木的韧皮纤维都可以。”
“那材质呢?”
卡雅耸了耸肩:“我不是专家,但我认为用不同树木来制造同一条绳索并不常见。我记得我大哥艾文说,爷爷以前只用椴树制绳,因为椴树纤维不太会吸收水分,这样他就不必在绳子上涂沥青。”
“嗯。你认为呢,毕尔?”
“材质不常见的话,当然比较容易追踪来源。”
哈利站了起来,来回踱步,橡胶鞋底每次离开油地毯,都发出沉重的叹息声。“那我们就可以假设这种绳索的生产数量不多,只在当地贩卖。你认为这个假设合理吗,卡雅?”.99lib?
“我想应该合理。”
“我们也可以假设,这种绳索的制造中心跟它的使用地点相当接近。这些家庭制绳索不太可能被拿到太远的地方。”
“听起来还是合理,可是……”
“我们就用这个作为调查起点,你们开始调查厄耶伦湖和利瑟伦湖附近哪里有制绳匠。”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人在做这种绳子了。”卡雅抗议说。
“尽力找就好,”哈利说,看了看表,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朝门口走去,“查出这条绳子是在哪里制造的。我想贝尔曼应该还不知道日德兰贻贝的事吧,是不是,毕尔?”
侯勒姆挤出微笑,作为回答。
“我可以对性驱动杀人犯的理论做进一步调查吗?”卡雅问道,“我认识性犯罪小组的人,可以去问问看。”
“不行,”哈利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能把我们正在进行调查的事泄露出去,尤其不能让警署的同事知道。警署和克里波之间似乎有走漏消息的迹象,所以我们唯一能说话的人只有甘纳·哈根。”
卡雅张口欲言,侯勒姆瞥了她一眼,她又把嘴合上。
“但你们可以.99lib.做的,”哈利说,“是去找火山专家,把小石头的化验结果寄过去。”
侯勒姆的金色眉毛高高扬起。
“多孔、黑色石头、玄武岩,”哈利说,“我想可能是火山岩。我四点会从卑尔根回来。”
“替我跟卑——卑尔根警署说哈啰。”侯勒姆模仿绵羊的咩咩声,举起咖啡杯。
“我不会去警署。”哈利说。
“哦?那你要去哪里?”
“颂维根医院。”
“颂……”
门在哈利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卡雅朝侯勒姆看去,只见他瞪着关上的门,露出惊愕的表情。
“他去那里干吗?”卡雅问道,“去找病理医生吗?”
侯勒姆摇了摇头:“颂维根医院是一家精神病院。”
“真的?那他是去找专门研究连环99lib?杀手的精神科医生啰?”
“我就知道应该拒绝这项任务的,”侯勒姆低声说,依然瞪着门板:“他疯了。”
“谁疯了?”
“我们的工作地点是监狱,”侯勒姆说,“我们在干的事如果被上级长官发现,饭碗就会不保,而且卑尔根的那个同事……”
“怎么样?”
“她疯得很厉害。”
“你是说她……”
“她的脑袋坏掉了。”
第十八章 患者
高大警察每踏出一步,夏丝迪·罗斯摩就得跨出两步,尽管如此,她走在颂维根医院的走廊上,也只能勉强跟上高大警察。大雨拍打着高耸细长的玻璃窗,窗户面对峡湾,峡湾的树木青葱翠绿,让人以为春天比冬天还早来临。
前天夏丝迪一听声音,就认出了高大警察,仿佛她一直在等他打电话来,提出这项请求:跟那位患者说话。那位患者之所以只被称呼为“患者”,是为了给她最大程度的匿名空间,因为她担任警探时追查过一名杀人犯,使得她承受过大压力。如今她又回到了原点:精神科病房。之前她恢复藏书网得非常快,也已出院回家,但尽管雪人案早已侦结,媒体仍歇斯底里地追踪报道,完全不肯放过她。几个月前的一天晚上,这位患者打电话给夏丝迪,问可不可以回医院。
“所以她身体状况良好吗?”高大警察问道,“在服药吗?”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良好,”夏丝迪说,“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必须保密。”事实上这位患者的状况十分良好,无须服药,也不用继续住院,但夏丝迪仍不确定是否该让高大警察探望这位患者,因为他同样侦办过雪人案,可能会勾起患者过往的记忆。夏丝迪担任精神科医师以来,越来越相信压抑、封锁、遗忘,但这些在精神科已经是不流行的观点。另一方面,夏丝迪又觉得让这位患者见见过去一起侦办雪人案的同事,也藏书网许是个不错的试验,看看这位患者是否已经够强健了。
“你有半小时,”夏丝迪说,打开休息室的门,“别忘了头脑是很脆弱的。”哈利已不记得上次见到卡翠娜·布莱特是什么时候了,他只记得这位留着一头深色头发、肌肤透亮、目光炯炯的美丽年轻女子,后来完全变了个人,令他联想到干枯的花朵:毫无生气、虚弱不堪、面无血色。仿佛用力一捏就会粉碎。
因此当哈利见到卡翠娜现在的模样时,不由得松了口气。她看起来老了一些,或许她只是累了。但是当她露出微笑,站起身来时,过去的炯炯目光又回到了她的眼神之中。
“哈利·H,”卡翠娜说,抱了抱哈利,“你好吗?”
“还过得去,”哈利说,“你呢?”
“糟透了,”她说,“不过现在好多了。”
她哈哈大笑,哈利便知道过去的她回来了,或是绝大部分的她回来了。
99lib?“你的下巴是怎么搞的?会痛吗?”
“只有说话和吃东西的时候会痛,”哈利说,“还有醒着的时候会痛。”
“听起来很熟悉。你长得比我记忆中丑,但还是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
“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很高兴见到我,但是并不觉得我有变丑吧?”
哈利微微一笑:“当然。”他环视四周,看见病房内的其他患者都坐着,不是看着窗外,就是看着大腿或墙壁,似乎没有人对他或卡翠娜感兴趣。
哈利对卡翠娜述说他们最后一次碰面之后发生的事,包括萝凯和欧雷克搬到了国外不知名的地方,香港,父亲生病,现在他承办的案子。他说她绝对不能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她又笑了。
“那你呢?”哈利问道。
“院方其实希望我出院,他们认为我已经恢复健康,在这里只是占位子而已。可是我喜欢这里。这里的客房服务虽然烂透了,但是很安全。我有电视可以看,而且来去自如。说不定再过一两个月,我就会搬回家,谁知道呢?”“有谁知道你在这里?”
“没有人知道。我的疯狂是间歇性的。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你希望我来找你有什么事?”
卡翠娜用力凝视哈利好一会儿,才回答说:“我想你热烈地干我,也希望你能让我派上用场。”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目的。”
“你想干我?”
“我想让你派上用场。”
“可恶。呃,好吧,是什么事?”
“你这里有计算机可以上网吗?”
“休闲厅有一台公用计算机,可是没联上网,院方不敢冒这个风险,那台计算机只是用来玩接龙而已。我房间里有一台自己的计算机。”
“你用那台公用计算机就好,”哈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无线网卡,丢过桌子,“店员说这叫行动办公室,只要把它插进……”
“USB槽,”卡翠娜说,接过无线网卡,放进口袋,“上网费谁付?”
“我付,也就是哈根付。”
“耶,那我今天晚上可以好好上网了,最近有什么新的好看的色情网站吗?”
“应该有吧,”哈利将一个档案推过桌面,“报告在这里。三起命案,三个被害人。我希望你发挥你在雪人案展现过的能力,找出我们没发现的关联性。你知道这件案子吗?”
“知道,”卡翠娜说,看都没看档案,“被害人是女人,这就是关联。”
“你会看报纸……”
“很少。为什么你藏书网认为她们不是被随机挑上的被害人?”
“我什么都不认为,我还在寻找。”
“但你不知道你在寻找什么?”
“没错。”
“你确定杀害梅莉·欧森的凶手跟另外两起命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据我所知,杀人手法完全不同。”
哈利微微一笑,心中觉得好笑,只因卡翠娜其实仔细阅读了报纸上报道的所有细节,却还企图隐藏:“不对,卡翠娜,我并不确定,但我听得出你跟我做出了同样的结论。”
“当然,我们是灵魂伴侣,记得吗?”
她哈哈大笑,这一瞬间,她又恢复为卡翠娜,而不是在一切崩塌之前,哈利所认识的那个有如骷髅般、优秀而古怪的警探。哈利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喉头居然一阵哽咽。这时差真是他妈的见鬼了。
“你认为你能帮忙吗?”
“帮你找出克里波花了两个月都找不出来的线索?只用精神病院休闲厅的老旧计算机?我连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帮忙都不知道,警署里比我更精通计算机的大有人在。”
“我知道,但我有一些他们没有的东西,而且也不能给他们。”
“通往地底的密码。”
卡翠娜用不解的目光看着哈利,哈利查看附近是否有人听得见他们说话。
“我替POT密勤局工作、侦办知更鸟案的时候,进入了他们用来追踪恐怖分子的搜索引擎。他们利用网络上的秘密后门,比如美国军方的网络MIL,它是美国政府在八十年代前通过阿帕网释出网络作为商业用途之前建立的。你也知道,后来阿帕网变成了互联网,但后门依然存在。这些搜索引擎利用木马程序来更新密码和程序代码,在登入点进行升级。利用这些搜索引擎可以看到很多数据,像是机票订位、饭店订房、公路收费、网上银行。”
“我听过这些搜索引擎的传言,但我以为它们并不存在。”卡翠娜说。“它们确实存在。它们是在一九八四年设立的,奥威尔式噩梦成真了。更棒的是,我的密码还可以用,我检查过了。”
“那你还需要我干吗?你可以自己来,不是吗?”
“只有密勤局人员才能使用这个系统,而且必须是在紧急状况下。使用这个系统就跟使用谷歌搜索一样,每一次的搜索都可以追踪到使用者。如果我或任何警署同人被发现使用这个搜索引擎,就可能会有牢狱之灾。但如果搜索是来自精神病院的公用计算机……”
卡翠娜大笑,这次发出的是另一种笑声,邪恶巫婆的笑声。“我明白了,你看上的并不是优秀的警探卡翠娜·布莱特,而是……”她举起双手,“患者卡翠娜·布莱特,因为她心智不健全,所以不能被起诉。”
“没错,”哈利露出微笑,“而且你是我信任的少数几个口风很紧的人。就算你不是天才,也绝对比一般警探来得聪明。”
“少来。”
“没有人会发现我们在进行的事,但我向你保证,我们就跟电影《福禄双霸天》里的兄弟一样。”
“执行上帝指派的任务?”卡翠娜引用电影中的台词。
“我把密码写在无线网卡里的SIM卡背面。”
“你怎么会认为我知道如何使用那些搜索引擎?”
“就好像使用谷歌的搜索引擎一样,就连我在密勤局工作时都搞得懂,”哈利歪嘴笑了笑,“毕竟那些引擎是建立给警察用的。”
卡翠娜深深叹了口气。
“谢谢你。”哈利说。
“我什么都没说啊。”
“你认为什么时候有线索可以给我?”
“去你妈的!”卡翠娜用手砰的一声拍打桌子。哈利注意到有个护士朝他们望来。哈利直视卡翠娜的凶狠目光,等待着。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这样说好了,我不认为我应该在光天化日之下,坐在休闲厅里使用非法的搜索引擎。”
哈利站了起来:“好吧,三天后我跟你联络。”
“你是不是有件事忘了告诉我?”
“什么事?”
“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个嘛,”哈利说,扣上纽扣,“既然你都已经跟我说你想要什么了。”
“我想要什……”卡翠娜顿时明白哈利的话中之意,脸上露出惊诧无比的神情。她对着哈利的背影大吼,哈利已朝门口走去。“你这个卑鄙无耻的王八蛋!不要脸的下三烂!”
哈利坐上出租车,说了声:“机场。”他拿出手机,看见两通未接来电。他在这部手机里只储存了两组号码,这两通未接来电就来自这两组号码的其中一组。很好,这表示他们找到线索了。
哈利回电。
“利瑟伦湖,”卡雅说,“那里的制绳厂制造过这种绳子,但十五年前就歇业了。负责易雷恩巴村的郡警可以带我们去看那家制绳厂。他手上有几个该地区的惯犯,不过那些人犯下的都是小案子,比如闯空门或偷车,还有一个是因为打老婆而入狱。他传来一份惯犯清单,我可以开始比对犯罪记录。”
“很好。你们顺路来加勒穆恩机场接我,然后再去利瑟伦湖。”
“加勒穆恩机场不顺路。”
“没错,不过还是来接我。”
第十九章 白色新娘
侯勒姆的那辆亚马逊穿梭在奥斯佛郡的草地和原野小路之间,虽然低速行驶,但仍发出高频的嗡嗡声响。
哈利在后座呼呼大睡。
“所以说利瑟伦湖周围没有性侵犯?”侯勒姆问道。
“没有被逮到过的,”卡雅纠正说,“你没看到《世界之路报》所做的调查吗?每二十个男人之中就有一个承认,说他们曾做出可能被界定为性侵害的行为。”
“真的会有人诚实回答这种问卷吗?如果我强迫女人,我想事后我的大脑一定会把事情合理化。”
“你都是这样做的吗?”
“我?”侯勒姆操纵着方向盘,超过一辆牵引机,“才没有呢,我是那十九个男人的其中之一。易雷恩巴村,我的老天,有个喜剧演员是这里出身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戴龟裂眼镜、骑机器脚踏车的。他长得一脸就是易雷恩巴村民的样子,可笑极了。”
卡雅耸了耸?99lib?肩。侯勒姆看了后视镜一眼,却只看见哈利张开的嘴巴。
易雷恩巴村的郡警依约站在沃严坦雅半岛的处理场旁,等待他们。侯勒姆停好车子。郡警自我介绍说他叫史凯伊。史凯伊正好也是一个人造皮革品牌的挪威名称,侯勒姆对这品牌评价甚高。史凯伊带着他们三人前往一个码头,那里有许多船只在平静湖水里上下晃动。
“这个时候在湖里驾船会不会太早了点儿?”卡雅说。
“今年到目前为止,湖面都没结冰,接下来也不会结冰了,”史凯伊说,“我出生到现在头一次碰到这种事。”
他们踏进一艘宽阔的平底船,侯勒姆比其他人更小心翼翼。
“这里的植物很绿。”卡雅说。史凯伊用船篙将船撑离码头。
“对啊,”史凯伊说,凝视湖面,拉起绳索,发动引擎,“制绳厂就在那边深处,那里有一条小路,可是地形陡峭,所以还是搭船去比较好。”他将引擎旁边的一支把手往前推。一只不知名的鸟从光秃秃的森林里振翅飞起,发出尖声警告。
“我讨厌海。”侯勒姆对哈利说。马达发出巨大的轧轧声响,哈利只能勉强听见侯勒姆的声音。平底船穿过灰蒙蒙的午后光线,滑行在两米高的灯芯草丛之间的水道上,经过一堆小树枝,哈利判断那些小树枝应该曾是河狸的窝,接着平底船从一片看似红树林的植物之间穿过。
“这只是湖,”哈利说,“又不是海。”
“还不都一样,”侯勒姆说,朝座椅中央挪动一些,“我要内陆、牛粪、岩石构成的山脉。”
水道蓦地变宽,利瑟伦湖呈现在他们眼前。平底船轧轧作响,经过岛屿和小岛,上头有许多冬季无人小屋,黑洞洞的窗户似乎正用警惕的目光凝视着他们。
“基本款小屋,”史凯伊说,“住在这里不用像住黄金海岸般压力那么大,必须一直跟邻居比较谁的船更大,谁的小屋加盖更美。”他朝水里吐了口口水。
“有个易雷恩巴村出身的电视喜剧演员叫什么名字?”侯勒姆大吼,盖过引擎的轰轰声响,“就是戴龟裂眼镜、骑机器脚踏车的那个?”
史凯伊茫然地看了侯勒姆一眼,缓缓地摇摇头。
“制绳厂就在那边。”他说。
哈利在船首前方的湖边看见一栋长方形木造老屋,孤单地伫立在陡坡坡底,两旁都是浓密森林。老木屋旁边设有钢质栏杆,栏杆沿着山坡往下延伸,消失在黑色湖水中。屋墙的红色油漆已然斑驳,墙上的空洞原本是窗户和门。哈利眯起双眼。朦胧光线中,只见一扇窗户里似乎有个白衣人影正在凝望他们。
“天哪,这简直是终极鬼屋嘛。”侯勒姆笑道。
“大家都这样说。”郡警史凯伊关上引擎。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侯勒姆的笑声从对面传了回来,湖的另一端传来孤单的羊铃声。
卡雅拿起绳索,跳上岸边。她向来爱好航海。她将绳索绑在突出于荷花之间的绿色腐烂木柱上,打个半结。
其他人陆续下船,踏上充当码头的大岩石。他们走进门口,来到一个荒废的长方形狭长空间,里头弥漫着沥青味和尿臊味。这栋老木屋从外观难以辨识大小,因为屋子的一部分被浓密森林遮住,但这个狭长空间虽然只有将近两米宽,却大约有六十米长。
“工人会站在屋子两端,把绳子绞起来。”哈利还没问,卡雅就如此解释。
屋子一角躺着三个空瓶子和几个点火标志。墙面的几块松脱木板上挂着一张网子。
“没有人想从西蒙森手中接下这家制绳厂,”史凯伊说,环顾四周,“所以后来这里就荒废了。”
“屋子旁边的栏杆是做什么用的?”哈利问道。
“有两个功用,第一是用来抬起和放下西蒙森用来收集木材的船,第二是用来固定木材,让木材浸泡在水中。西蒙森把木材绑在铁台车上,台车应该还在船屋里;接着他把台车吊进水中,几星期之后再吊起来,这样木材就能用了。西蒙森是个务实的家伙。”
外头森林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吓了他们一跳。
“那是羊,”史凯伊说,“或鹿。”
他们跟着史凯伊爬上狭窄的木阶梯,来到二楼。二楼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长桌,周围被包裹在黑暗中。窗框四周仍嵌有破玻璃,风从窗外吹入,发出细微的呜呜声,也将新娘的面纱吹得飘动不已。新娘站在窗前,望着大湖,头部以下的身躯是骨骼,也就是黑色铁支架,下方是轮子。
“西蒙森把她拿来当作稻草人。”史凯伊说,朝模型假人点了点头。
“真叫人毛骨悚然。”卡雅说,站在史凯伊身旁,身体在外套底下打了个冷战。
史凯伊朝卡雅瞥了一眼,歪嘴一笑:“这附近的小孩怕死她了。大人则说满月的时候,她会在这附近走来走去,追逐婚礼当天抛弃她的男人。她接近的时候,可以听见生锈轮胎的声音。我是在后面的贺加村长大的,所以知道这些事。”
“是吗?”卡雅说。哈利抑制住想笑的冲动。
“对啊。”史凯伊说,“对了,这个新娘是西蒙森一生中唯一的女人,他这个人有点儿离群索居,但很会做绳子。”
侯勒姆在他们后方拿下挂在钉子上的一卷绳子。
“我说过你们能碰这里的东西吗?”史凯伊说,头也没回。
侯勒姆赶紧把绳子挂回去。
“好吧,长官,”哈利说,对史凯伊微微一笑,“我们能碰这里的东西吗?”
史凯伊打量着哈利:“你还没跟我说你们来查什么案子。”
“这是机密,”哈利说,“抱歉。稽查处的案子都这样,你也知道。”
“是吗?你应该是哈利·霍勒吧,我记得你是重案组的。”
“呃,”哈利说,“现在我负责侦办内线交易、逃漏税和诈骗案。人总是要往高处爬的。”
史凯伊用力闭起双眼。一只鸟尖声鸣叫起来。
“你说得对,史凯伊,”卡雅叹了口气说,“但我负责应付警局事务律师对搜索令设置的繁文缛节。你也知道,我们人手不足,所以如果你可以……这样会节省我们很多时间。”她微微一笑,露出细小牙齿,朝那卷绳子指了指。
史凯伊看着卡雅,橡胶鞋底前后摆动几次,最后点了点头。
“我在船上等你们。”他说。
侯勒姆立刻开始工作,将那卷绳子放在长桌上,打开随身携带的小背包,按亮手电筒。手电筒连接在一根细绳上,细绳另一端是鱼钩。他将细绳固定在两块木板之间的天花板上,拿出笔记本电脑和状似槌子的可携式显微镜,将显微镜接上笔记本电脑的USB槽,检视显微镜是否将影像传到电脑屏幕,然后点击传输的影像。
哈利站在新娘旁边,俯视利瑟伦湖,看见船上飘浮着香烟火光。他看着延伸到水中的栏杆,以及水中深处的栏杆尽头。他向来不喜欢在淡水里游泳,尤其是那次和爱斯坦一起逃课,跑去厄斯马卡区的赫肯湖,从恶魔崖跳下来之后。据说恶魔崖有十二米高。哈利在落水前几秒,目睹下方的湖水深处有毒蛇游过,接着他就被深绿色的冰冷湖水所包覆,惊慌不已,吞下大量湖水,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天光,呼吸不到空气。
哈利闻到一股幽香,知道卡雅来到他的背后。
“中奖了。”他听见侯勒姆低声说。
哈利转过身去:“同一种绳子?”
“绝无疑问,”侯勒姆说,将显微镜对准绳子,按下高画质画面的按键,“由椴树和榆树制成,采用同样长短粗细的纤维。但我说‘中奖了’指的是最近才切割的绳子断面。”
“什么?”
侯勒姆指着画面:“左方的照片是我带来的,这是维格兰露天游泳池的那条绳子,放大二十五倍。这两条绳子的切面在比对之下,完全……”
哈利知道侯勒姆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闭上眼睛,品尝这句话的滋味。
“……符合。”
哈利继续闭着眼睛。吊死梅莉的绳子不只是在这里制造的,还是从他们眼前这卷绳子上切下来的,而且切痕是新的。不久之前,凶手就站在他们现在所站立的位置。哈利嗅闻着这里的空气气味。
漫无边际的黑暗降临大地。他们离开时,哈利几乎看不见窗口的白色人影。
登船之后,卡雅坐在哈利前方,她必须靠近哈利,才能在隆隆引擎声中让哈利听见她的声音。
“来拿绳子的人一定很熟悉这附近的环境,而且这个人跟凶手一定很接近……”
“我认为这个人就是凶手,”哈利说,“因为切痕很新,而且绳子不太有什么易手的可能。”
“他了解本地环境,可能住在附近或在这里有栋小屋,”卡雅大声地将想法说出来,“或者他是在这里长大的。”
“但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这里切下几米废弃绳索?”哈利问道,“去店里买一条长绳要花多少钱?几百克朗?”
“说不定他正好在附近,而且知道那里有一卷绳子?”
“好吧,可是‘正好在附近’表示他一定住在附近的小屋。对外地人来说,还要搭船才能到达这里。你不是正在制作……”
“对,我正在制作这附近的住户清单。还有,我找到一个你要的火山专家,他叫费利斯·罗斯99lib.特,是地质研究所的书呆子,他观察过很多火山,常去世界各地勘查火山和火山爆发之类的。”
“你跟他说过话了吗?”
“只跟他妹妹说过话,他妹妹和他住在一起。她要我写电子邮件或发短信给他,说他只用这种方式沟通。反正呢,他出去下西洋棋了,我把小石头和相关信息寄给他了。”
平底船以龟速在浅水道上航行,朝浮桥驶去。侯勒姆举着手电筒,当作提灯,照亮水面上的薄雾。史凯伊关闭了引擎。
“你看!”卡雅低声说,朝哈利靠得更近了些。哈利顺着卡雅的食指望去,鼻中闻到她的香气。一只孤单的白色大天鹅从码头后方的灯芯草丛游了出来,穿过薄雾,进入手电筒的光线范围。
“它真……美。”卡雅低声说,陶醉地看着大天鹅,然后大笑几声,轻轻捏了捏哈利的手。
史凯伊陪着他们前往处理场。他们坐上亚马逊,正要离开,这时侯勒姆摇下车窗,朝史凯伊大喊:“弗利尤夫!”
史凯伊停下脚步,缓缓转身,街灯光线落在他面无表情的沉重脸孔上。
“那个电视喜剧演员,”侯勒姆叫道,“是出生于易雷恩巴村的弗利尤夫。”
“弗利尤夫?”史凯伊说,吐了口口水,“从来没听过。”
二十五分钟后,亚马逊在葛鲁莫区的焚化炉旁驶上欧洲高速公路,哈利做出决定。
“我们必须把这条线索泄露给克里波知道。”他说。
“什么?”侯勒姆和卡雅同声大喊。
“我会跟贝雅特说,请她把这条线索告诉克里波,如此一来,这条线索会像是鉴识中心发现的,而不是我们。”
“为什么?”卡雅问道。
“如果凶手住在利瑟伦地区,就必须挨家挨户进行搜查,我们没有办法也没有人力来做这件事。”
侯勒姆在方向盘上重重拍了一掌。
“我知道你的心情,”哈利说,“但重点在于逮到凶手,而不是谁逮到的。”
亚马逊继续往前驶去,车内一片静默,听起来不是滋味的话语在空气中萦绕不去。
第二十章 爱斯坦
断电了。哈利站在黑漆漆的玄关,把电灯开关开来开去,然后走进客厅,重复同样的动作。
他在扶手椅上坐下来,瞪着黑色虚空。坐了一会儿之后,99lib?手机响起。
“我是霍勒。”
“费利斯·罗斯特。”
“你是?”哈利说。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是个纤瘦娇小的女子。
“我是费利斯·罗斯特的妹妹,芙莉妲·拉森。我哥要我打给你,说你们发现的石头属于铁镁质,是玄武岩火山石,这样可以吗?”
“等一下,铁镁质是什么意思?”
“这种火山石属于热熔岩,超过一千摄氏度,黏度低,所以比较稀,火山喷发时会流得比较广。”99lib.
“这种火山石是来自奥斯陆吗?”
“不是。”
“为什么?奥斯陆就是建立在火山岩上面的。”
“奥斯陆建立在老火山岩上,这种火山石是最近形成的。”
“时间有多近?”
哈利听见芙莉妲用手捂住话筒说话,但听不见其他说话声。芙莉妲很快就回到电话上,显然已得到答案。
“我哥说五到五十年。但如果你想找出这种火山石来自哪一座火山,那就有的找了,目前全世界的活火山超过一千五百座,而且还只是已知的活火山。如果你还有其他问题,可以用电子邮件联络费利斯,你的助理有他的信箱。”
“可是……”
芙莉妲已挂上电话。
哈利想打回去,但改变心意,拨打另一组电话号码。
“奥斯陆出租车队。”
“嘿,爱斯坦,我是哈利·H。”
“你在开玩笑吧,哈利·H已经死了。”
“还没死透。”
“好吧,那一定是我已经死了。”
“你可以来苏菲街载我去我小时候的家吗?”
“不行,但我过会儿会去载你,有客人还是得跑。”爱斯坦大笑,笑声转变成咳嗽声,“哈利·H!我的老天……我藏书网到了打给你。”
哈利挂上电话,走进卧房,就着窗外街灯的光线将衣物装进包,再用手机光线在客厅挑了几张CD,又带了几条烟、手铐和警用手枪。
他坐在扶手椅上,利用黑暗进行左轮手枪的练习,启动腕表的计时功能,甩出史密斯威森手枪的弹膛,卸下子弹,又将子弹装填回去。四出四进,不使用快速装弹器,只利用灵活的手指。甩入弹膛,让第一发子弹位于第一发射位置。停。九点六六秒。超过记录将近三秒。他打开弹膛,发现自己出了错,位于第一发射位置的是两个空弹室的其中之一。他阵亡了。他再练习一次。九点五五秒,再度阵亡。二十分钟后,爱斯坦打来电话,这时哈利已将装填速度压到八秒,总共阵亡六次。
“我马上下楼。”哈利说。
他走进厨房,看了看水槽下方的柜子,踌躇难决。他取下萝凯和欧雷克的照片,放进外套内袋。
“香港?”爱斯坦·艾克 兰吸了吸鼻子,转过他那张浮肿的酒鬼脸庞,脸上有个大鼻子和颓丧的胡子。他看着乘客座上的哈利:“你跑去那里干吗?”
“你了解我的啊。”哈利说。爱斯坦在瑞迪森饭店外的红灯前停下车。
“我才不懂呢,”爱斯坦说,将烟草撒进卷烟纸中,“我怎么会懂?”
“呃,我们一起长大,你还记得吧?”
“那又怎样?妈的那个时候你就很难懂了,哈利。”
一名身穿雨衣的男子打开出租车后门,坐了上来:“我要去车站搭机场快线,快点儿。”
“车子有客人了。”爱斯坦头也不回地说。
“胡说,车顶的灯还亮着。”
“香港听起来挺时髦的,那你为什么回来?”
“你说什么?”后座的男子说。
爱斯坦在嘴里塞进卷烟,然后点燃:“崔斯可打电话邀请我今天晚上去参加朋友聚会。”
“崔斯可又没朋友。”哈利说。
“对啊,所以我问他说:‘你的朋友是谁?’‘就是你啊。’他说。然后他问我:‘那你的朋友是谁?’‘你啊。’我回答。‘所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啰。’我们已经完全把你给忘了呀,哈利,谁叫你要跑去……”爱斯坦嘟起嘴巴,一个字一个字说,“香——港!”
“嘿!”后座男子高声说,“你们讲完了没,我们要不要……”
信号灯转为绿灯,爱斯坦踩下油门。
“你要不要去?就在崔斯可他家。”
“他脚趾会放屁,臭死了,爱斯坦。”
“他家冰箱满满的都是酒哟。”
“抱歉,我没有开派对的心情。”
“开派对的心情?”爱斯坦哼了一声,拍了方向盘一掌,“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开派对的心情,哈利,你总是不参加派对。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买了啤酒,打算去诺斯特朗市的一个时髦场所,那里有好多女人,结果你建议我们和崔斯可去碉堡自个儿喝酒。”
“嘿,这不是去机场快线的路!”后座男子抱怨说。
车子遇上红灯,爱斯坦再度踩下刹车,把稀疏的齐肩长发甩到一旁,对后座男子说:“结果我们喝得烂醉,这家伙开始唱起《绝不投降》(No Surrender),唱到崔斯可用空酒瓶丢他。”
“我的老天爷!”后座男子语带哭腔,食指敲打着豪雅腕表的玻璃镜面,“我得赶上飞往斯德哥尔摩的末班飞机才行。”
“碉堡很棒啊,”哈利说,“那里的景观是全奥斯陆最棒的。”
“对,”爱斯坦说,“盟军如果攻击那个地方,德军一定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对啊。”哈利露齿而笑。
“你知道,我们跟崔斯可有个长期协议,”爱斯坦说,但后座的西装男子正急切地在雨中找寻空出租车,“如果该死的盟军来了,我们会把他们身上的肉都给射光,只剩骨架。就像这样。”爱斯坦比出手势,假装握着机关枪,朝西装男子嗒嗒嗒地发射子弹。西装男子一脸惊恐地望着这个疯狂司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嘴角冒出白色唾沫,喷溅在他刚熨好的深色西装裤上。他抓住出租车停下的小空当,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地奔入雨中。
爱斯坦粗声大笑。
“你想家了,”爱斯坦说,“你想再去艾克柏餐厅跟杀手皇后跳舞。”
哈利咯咯轻笑,摇了摇头。他在车侧后视镜中看见西装男子疯狂地冲向国家剧院站。“是因为我爸,他生病了,快死了。”
“哦,烂透了,”爱斯坦踩下油门,“他是个好人。”
“谢谢,我想你可能会想知道这件事。”
“妈的我当然想知道,我得跟我家人说。”
“到了。”爱斯坦说,将车子停在奥普索乡一栋黄色小木屋的车库前。
“嗯。”哈利说。
爱斯坦猛力吸了口烟,吸得香烟几乎着火,接着他屏住气息,把烟锁在肺脏,再呼出一口长气,把烟呼出来,呼得气管咻咻作响。爱斯坦微微侧头,将烟灰弹进烟灰缸。哈利心中感到一股甜蜜的酸楚,他见过无数次爱斯坦做这个动作,侧过了头,仿佛香烟极为沉重 ,几乎让他失去平衡。爱斯坦曾如此将烟灰弹到学校抽烟小屋的地上,弹进他们擅自闯入的派对的空啤酒瓶里,弹到冰冷潮湿的碉堡水泥地上。
“妈的人生真是太不公平了,”爱斯坦说,“你爸不喝酒,星期日去散步,还是老师。我爸会喝酒,在达柯工厂上班,那里每个员工都罹患气喘,身上长出怪异的疹子,他回家一坐上沙发就丝毫不动,可现在身体还是好得很。”
哈利记得达柯工厂,它的名称正好和知名品牌“柯达”相反。工厂老板来自桑莫拉区,他看到书上说柯达创办人伊士曼之所以将相机工厂取名为柯达,是因为这个名字在世界各地都可以念得出并且记得住。但最后达柯工厂被人遗忘,几年前结束营业。
“什么都会过去。”哈利说。
爱斯坦点点头,仿佛知道哈利想到了什么。
“有什么需要再打电话给我,哈利。”
“好。”
哈利站在原地,等待身后传来轮胎压上碎石路面发出的吱吱声。出租车离去之后,他才打开门锁,开门而入。他打开电灯,站立不动。大门关上,咔嗒一声锁了起来。气味、寂静、洒落在衣柜上的光线,屋里的一切都在跟他低诉,让他沉落到记忆的池底。这些记忆拥抱他,温暖他,令他哽咽。他脱下外套,踢掉鞋子,踏出脚步,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一年又一年。走过母亲和父亲的房间,小妹的房间,他的房间——过去那个小男孩的房间。墙上贴着英国冲击乐团的海报,海报中吉他正要被砸烂。他在床上躺下,吸入床垫的气味,眼中涌出泪水。
第二十一章 白雪公主
晚上七点五十八分,米凯·贝尔曼走在高雅整洁的卡尔约翰街上,这里是挪威王国的中心,也是轴线的中心点,左边是大学与知识,右边是国家剧院与文化,后方是皇宫花园,皇宫高高矗立,正前方是权力。三百步之后,正好八点整,他踏上通往挪威议会正门的石阶。这栋议会建筑就和奥斯陆大部分地区一样,并不特别雄伟或华丽,安全措施也非常少,通往入口的斜坡两侧只有两尊吉洛德花岗岩雕成的狮子看守。
米凯走到门前,尚未伸手推门,门就无声无息地开了。他走到接待柜台前,站立原地,举目四顾。一名警卫来到他面前,友善但坚定地朝吉拉多尼X光机点了点头。十秒钟后,X光机显示米凯并未携带武器,只有皮带扣头是金属制品。
拉瑟穆斯·欧森倚着接待柜台,正在等候米凯。梅莉·欧森身后遗留下来的这位瘦削鳏夫和米凯握了握手,当先领路,下意识地用导览的语气开始介绍。
“挪威议会共有三百八十名员工、一百六十九名议员。这栋建筑物建于一八六六年,由建筑师艾米尔·维特·朗列(Emil Victor La)设计。顺带一提,他是瑞典人。这个厅是德拉普厅。由石头拼成的马赛克壁画叫《社会》(Society),是艾尔瑟·哈根(Else Hagen)在一九五〇年的作品。国王的肖像是……”
他们来到凡德厅,米凯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厅。几张不熟悉的脸孔匆匆经过。拉瑟穆斯解释说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委员会,但米凯没注意听拉瑟穆斯说些什么,他脑中正在思索,这是一条权力的走廊,而他感到失望。这里用了金色和红色是很好,但缺少庄严华丽的气势,这样要如何让脚下的人民感到敬畏呢?这种谦卑朴素的精神真是要命,像个弱点,这个弱点让北欧连不久以前建立的小小的、可怜的民主政体都甩不掉。然而他还是回到了这个国家,既然他无法在欧洲刑警组织那批虎豹豺狼中成功,那么他在这里一定可以成功,一定可以赢过这里的侏儒和二流角色。
“这个房间在大战期间是德国特派99lib?员约瑟夫·泰伯文(Josef Terboven)的办公室,现在没有人有这么大的办公室。”
“你的婚姻状况如何?”
“你说什么?”
“你跟梅莉会吵架吗?”
“呃……不会。”拉瑟穆斯看起来正在发抖,脚步也变快了,仿佛想将米凯抛在后头,或至少移动到旁人的听力范围外。他们走进秘书团办公室,关上门之后,拉瑟穆斯才颤抖地吐了口气:“我们之间当然有起有落。你结婚了吗,贝尔曼?”
米凯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她有过外遇吗?”
“没有,这点我可以确定。”
因为她很胖吗?米凯想这样问,但打消念头。他已经得到他要的:拉瑟穆斯犹豫的神情、眼角的跳动、瞳孔的细微收缩。
“那你呢,欧森,你有过外遇吗?”
相同的反应,外加后退的发际线下的额头发红。拉瑟穆斯的回答简短确定:“没有,我没有外遇。”
米凯侧过了头。他并不怀疑拉瑟穆斯,那为什么还要用这种问题来折磨这男人?这个问题的答案既简单又令人恼怒:因为他没有其他人可以讯问,没有其他线索可以追查。他只是把自己的挫败发泄在这个可怜的男人身上而已。
“那你呢?”
“我怎样?”米凯说,抑制住打哈欠的冲动。
“你有过外遇吗?”
“我老婆太美了,”米凯微微一笑,“再说,我们有两个小孩。你跟梅莉没有小孩,这会鼓励你们去享受一点儿……乐趣。有消息来源说你跟梅莉前一阵子婚姻有问题。”
“我想你的消息来源是隔壁邻居吧,梅莉常跟她聊天。几个月前发生了一起吃醋事件,我在一堂工会代表课上招募了一个年轻女子,当初我跟梅莉就是这样认识的,所以她……”
拉瑟穆斯的声音越来越小,米凯看见他眼中泛起泪光。
“那根本没什么,梅莉跑去山上几天,把事情想通了,后来就没事了。”
米凯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接了起来,用简慢的语气说:“什么事?”他聆听对方的声音,同时感觉心跳加速,怒火中烧。
“绳子?”他重复对方的话,“利瑟伦?那是在……易雷恩巴村?谢谢。”
他将手机塞回外套口袋:“我得走了,欧森,谢谢你抽空见我。”
他离开时,在纳粹德国特派员泰伯文的办公室稍做停留,环视整个房间。
凌晨一点,哈利坐在客厅,聆听美国民谣摇滚歌手马莎·温莱特(Martha Wainwright)唱着《遥远》(藏书网Far Away)这首歌:“……无论剩下什么都有待发掘。”
他精疲力竭,面前咖啡桌上放着手机、打火机、银色锡箔纸包着的褐色小球。他还没碰那个小球。但他很快就得去睡觉、找到韵律、休息一会儿。他手中拿着萝凯的照片。蓝色洋装。他闭上眼睛,嗅闻她的气味,聆听她的声音。“你看!”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他。他们周围的水既黑且深,她漂浮在水面上,苍白、无声、没有重量。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底下的白色羽毛。细长的脖子形成一个问号。这是哪里?她踏上岸边。她是黑色铁架,底下有吱吱作响的轮子。她进入屋子,消失在视线之外,又在二楼出现。她的颈部绕着一个绳套,旁边站着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西装翻领别着一朵白花。他们前方站着一位神父,神父面向他们,身上披着白色斗篷,正缓缓诵读。神父转过身来,脸庞和双手都是白色的,由白雪构成。
哈利惊醒过来。
黑暗之中出现闪光,此外还有声响,但不是马莎·温莱特的歌声。哈利抓起咖啡桌上发光振动的手机。
“什么事?”他用萎靡的声音问。
“我找到了。”
他坐直身子:“找到什么?”
“关联性。而且死者不是三个人,是四个人。”
第二十二章 搜索引擎
“首先呢,我输入你给我的三个名字,”卡翠娜说,“博格妮·史丹密拉、夏绿蒂·罗勒斯、梅莉·欧森,但搜索结果毫无关联。所以我把过去十二个月挪威的失踪人口也输入进去,结果找到值得深入追查的线索。”
“等一下,”哈利说,他已完全清醒,“失踪人口名单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奥斯陆警区失踪组的内部网络,不然呢?”
哈利呻吟一声,卡翠娜继续往下说。
“有一个名字99lib?跟这三名被害人都有关联,你准备好了吗?”
“呃……”
“这个失踪女子名叫奥黛蕾·费列森,二十三岁,住在德拉门市。她的伴侣在十一月报案说她失踪。挪威国家铁路售票系统显示出一个关联性。十一月七号那天,奥黛蕾·费列森在网上订了一张从德拉门市到沃斯道瑟村的火车票,同一天,博格妮·史丹密拉也买了一张从孔斯贝格镇到沃斯道瑟村的火车票。”
“沃斯道瑟村是个偏远的地方。”哈利说。
“沃斯道瑟村根本称不上是个地方,那里只有一大堆山。卑尔根市的家庭会用祖传财产在那里的山上盖小屋,观光协会在那里的山顶也盖了小屋,这样才能保存挪威极地探险家亚孟森和内森的优良传统:踏着滑雪板,从一个小屋辛苦跋涉到另一个小屋,肩上背着二十五公斤重物,品尝内陆所带来的致命恐惧,替生活增添一点儿刺激,这你很清楚。”
“听起来你去过那里。”
“我前夫的家族在那边山上有栋小屋,他们非常有钱,也非常敬畏大自然,所以小屋里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只有那些想跻身上流社会的人,小屋里才有桑拿和按摩浴缸。”
“其他关联呢?”
“铁路售票系统没出现梅莉·欧森的名字,但是前一天,这班火车的餐车自动提款机有她的交易记录,时间是下午两点十三分。根据火车时刻表,这个时间火车应该行驶在奥尔市和耶卢市之间,也就是在沃斯道瑟村之前。”
“这没什么说服力,”哈利说,“这列火车也会经过卑尔根,她说不定是要去卑尔根。”
“你真的以为……”卡翠娜开口说,顿了一顿,等候片刻,才又压低声音说,“你真的以为我这么笨吗?沃斯道瑟村的旅馆有拉瑟穆斯·欧森的订房记录,订的是一个晚上的双人房。根据公民注册系统,拉瑟穆斯·欧森跟梅莉·欧森登记的是同一个住址,所以我推测……”
“对,拉瑟穆斯是梅莉的丈夫。你为什么说话这么小声?”
“因为夜间门房刚刚经过,好吗?听好了,我们发现两名被害人和一个失踪女子在同一天都去过沃斯道瑟村,你认为呢?”
“呃,这是个值得注意的巧合,但我们也不能排除这只是碰巧的可能性。”
“我同意。还有,我搜索夏绿蒂·罗勒斯加上沃斯道瑟村,但找不到藏书网相关结果,所以我开始搜索另外三人都在沃斯道瑟村的那一天,夏绿蒂·罗勒斯去了什么地方,结果我发现两天前夏绿蒂在赫讷福斯市的加油站付钱加过柴油。”
“赫讷福斯市离沃斯道瑟村很远。”
“可是从奥斯陆前往赫讷福斯市的方向,正好也是前往沃斯道瑟村的方向。所以我搜索她名下或她的伴侣名下的车辆登记数据,如果他们使用自动缴费卡,而且经过几个收费站,就可以画出动作路径。”
“嗯。”
“问题是她没车,也没有同居人,至少没有正式的伴侣。”
“她有男朋友。”
“可能有,但搜索引擎在耶卢市的欧洲停车场,发现一辆车的停车费付款人是伊丝卡·贝勒。”
“耶卢市距离沃斯道瑟村只有几公里远,可是……呃,谁是伊丝卡·贝勒?”
“根据信用卡个人资料,她是澳大利?99lib?亚悉尼市布里斯托尔区的居民。重点是她和夏绿蒂的‘关系型搜索’分数很高。”
“关系型搜索?”
“是这样的,它会根据过去几年在同一家餐厅、同一个时间用信用卡付账的人名来做搜索,因为这表示他们可能一起用餐,各自付费。或根据同一家健身中心同一天加入的会员,或飞机座位在隔壁超过一次的人名来做搜索。这样你懂了吧。”
“我懂了,”哈利说,模仿卡翠娜的卑尔根腔,“我想你一定查过那辆车是不是用……”
“对,我查过了,它用的是柴油,”卡翠娜清楚地说道,“你到底还想不想再听下去?”
“请继续说。”
“观光协会的自助小屋不能订床位,你到小屋的时候,如果床位满了,就只能睡地上的床垫,或自己在地上铺个垫子,睡在睡袋里。一个晚上只要一百七十克朗,可以把现金丢进小屋的箱子里,或写一张同意由银行账户支付款项的授权书,放在信封里留下。”
“换句话说,看不出谁在什么时候去过小屋啰?”
“付现金的话看不出来,但如果是留下授权书,之后就能查出银行账户和观光协会有过交易,上面会注明这是某个日期使用小屋的费用。”
“我记得搜索银行交易记录很辛苦。”
“只要脑子够灵光,给搜索引擎正确的搜索范围就不会。”
“我想你的脑子够灵光吧?”
“没错。伊丝卡·贝勒的账户在十一月二十号被观光协会的四栋小屋分别收取两个床位的费用,每一栋小屋间隔一天的路程。”
“四天的滑雪行程。”
“对。十一月七号那天,她们住在最后一栋小屋,也就是荷伐斯小屋,那里距离沃斯道瑟村只有半天路程。”
“有意思。”
“真正有意思的是十一月七号那天,另外有两个人的银行账户也支付了荷伐斯小屋的过夜费用,你要不要猜猜看是谁的账户?”
“呃,应该不会是梅莉·欧森或博格妮·史丹密拉,不然克里波应该会发现这两名被害人最近曾在同一个地方过夜。所以应该是那个失踪女子,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奥黛蕾·费列森。你判断得很正99lib?t>确,她付了两个人的费用,但无从得知另一个人是谁。”
“另一个用授权书付费的人是谁?”
“这可就没那么有意思了。这个人来自斯塔万格市。”
哈利还是拿起了笔,抄下此人的姓名住址,以及悉尼的伊丝卡·贝勒的住址:“看来你使用搜索引擎还挺上手的。”
“对啊,”卡翠娜说,“就像开老式轰炸机一样,虽然有点儿生锈,飞得有点儿慢,可是一旦飞上天空……我的老天。你觉得这些搜索结果怎么样?”
哈利沉思片刻。
“你所做的搜索,”他说,“都集中在一名失踪女子和一名可能和命案无关的女子身上,只不过她们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价值,但你的搜索结果似乎指向其中一位被害人夏绿蒂跟她在一起。还有,你查出另外两名被害人博格妮和梅莉,也都在沃斯道瑟村附近。所以……”
“所以?”
“所以,恭喜你,你信守了承诺,至于我嘛……”
“你省省吧,把你脸上的笑容收起来,我没那个意思,那时候我脑袋不清楚,明白吗?”
卡翠娜挂上电话。
第二十三章 乘客
公交车上只有她一名乘客。丝迪娜将额头靠在窗户上,这样她就看不见自己的映影。她望着空荡漆黑的公交车站,心中希望有人会上公交车,却又希望没人会上公交车。
他坐在克拉柏餐厅的窗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眼睛盯着她瞧,动也不动。羊毛帽、金发、狂野的蓝色眼珠。他的眼睛露出笑意,眼神锐利,同时带着恳求之意,呼唤着她的名字。丝迪娜对玛希妲说她想回家,但玛希妲才刚开始跟一名美国老先生聊天,想再多待一会儿,于是丝迪娜拿起外套,从克拉柏餐厅跑到车站,坐上开往弗兰区的公交车。
她看着司机头上的数字时钟所显示的红色数字,盼望车门关上,公交车开始前进。距离开车还剩一分钟。
她没抬头。即使当她听见奔跑的脚步声,前方传来跟司机买票的喘息说话声,甚至当他在她旁边坐下时,她都没抬头。
“嘿,丝迪娜,你好像在躲我。”
“哦,嘿,艾里亚斯。”丝迪娜说,眼睛依然望着被雨打湿的柏油路面。她为什么要坐在公交车尾端,距离司机那么远?
“你知道吗?你晚上不应该一个人单独在外面。”
“不应该吗?”丝迪娜喃喃地说,希望有人会上公交车,任何人都行。
“你有没有看报纸?奥斯陆有两个女人遇害,前几天又多了一个议员,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不知道。”丝迪娜撒了个谎,心跳加速。
“梅莉·欧森,”艾里亚斯说,“她是社会党议员。另外两个女人是博格妮和夏绿蒂。你没听说过这几个人吗,丝迪娜?”
“我不看报纸的。”丝迪娜说。快再上来几个乘客。
“她们三个都是好女人。”艾里亚斯说。
“当然啦,你认识她们对不对?”丝迪娜立刻后悔自己用讽刺的口气说这句话,她之所以用这种口气说话是由于恐惧。
“不怎么认识,”艾里亚斯说,“但第一印象很好。你知道,我很重视第一印象。”
丝迪娜看着艾里亚斯谨慎地将手放在她的膝盖上。
“你……”她说。她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却还是能在自己的声音里听见讨饶的口气。
“什么事,丝迪娜?”
丝迪娜抬眼看着艾里亚斯,只见他的面容宛如孩童般毫无防卫,眼中浮现着真诚的好奇目光。丝迪娜想跳起来尖叫,这时却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和司机高声说话的声音。一名乘客上了公交车,是个男子。男子往车尾走来,丝迪娜试着和他目光相对,希望他能会意,但男子的帽缘盖住半张脸,又忙着数零钱,将车票放进皮夹。男子在他们后方的座位坐了下来,丝迪娜的呼吸轻松了些。
“警方竟然还没发现她们之间的关联,真是不可思议,”艾里亚斯说,“应该没有那么困难才对啊。警方应该知道她们三个人都喜欢去山上玩越野滑雪,而且在同一天晚上下榻荷伐斯小屋。你觉得我应该告诉警方吗?”
“也许吧。”丝迪娜低声说。她如果动作快,也许可以从艾里亚斯前方挤出去,跳下公交车。但她还没想清楚,就听见液压系统发出咝咝声,车门关了起来,公交车开始行进。她闭上双眼。
“我只是不想涉入这些命案而已,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丝迪娜。”
丝迪娜缓缓点头,眼睛依然闭着。
“很好,那我就能告诉你另外一个也在那栋小屋过夜的人,我想这个人你一定听过。”
第二十四章 斯塔万格市
“这味道闻起来……”卡雅说。
“是大便的味道,”哈利说,“牛粪的味道。欢迎来到雅伦区。”
曙光从云层缝隙流泻而下,照在春天的绿草地上,牛儿在石墙后方静静看着他们搭乘的出租车。他们正在从索拉机场前往斯塔万格市中心的路上。
哈利倾身于前座之间:“司机先生,你可以开快一点儿吗?”哈利亮出警察证。出租车司机面露喜色,催动油门,在高速公路上加速前进。
“你是不是怕我们来得太迟?”卡雅问道。哈利靠回后座。
“没接电话,也没去上班。”哈利说,并不需要把他的推论说完。
昨晚哈利跟卡翠娜通完电话之后,浏览自己所做的笔记。他写下了十一月那天可能和三名被害人一起下榻小屋的另外两人的姓名电话,这两人应该还活着。哈利看了看表,推算这时悉尼应该是清晨,于是拨打伊丝卡·贝勒的电话号码。伊丝卡接起电话,听见哈利提及荷伐斯小屋,感到非常惊讶。关于那天晚上的事,伊丝卡没有太多可以说,因为那天她发高烧,整晚都待在卧室。她之所以发高烧,可能是因为把汗湿的衣服穿在身上太久,也可能是因为从一个小屋滑雪到另一个小屋的行程对她这种经验不足的越野滑雪者来说,宛如火的洗礼。又或者纯粹是因为感冒病毒随机挑中她来攻击。无论如何,她设法拖着病体抵达荷伐斯小屋,她的同伴夏绿蒂·罗勒斯立刻叫她上床休息。伊丝卡躺在床上昏睡,不断做梦,身体轮流受到酸痛、发汗和发冷的袭99lib?击。她和夏绿蒂是首先抵达小屋的人,因此她完全不知道当晚住在小屋的其他房客是谁,也不知道房客之间发生过什么事。隔天她依然卧病在床,直到夏绿蒂设法联络到一名当地警察。这名警察驾驶着雪地摩托前来,把她们载回他家,告知她们说当地唯一一家旅馆已经客满,同时邀请她们留下过夜。她们接受邀请,但当晚又改变主意,搭上前往耶卢市的晚班列车,在耶卢市的旅馆过夜。夏绿蒂并未对伊丝卡特别提及那天晚上荷伐斯小屋发生过什么,显然平静无事。
滑雪旅程结束后五天,伊丝卡离开奥斯陆,返回悉尼,身体依然发烧,但仍和夏绿蒂保持电子邮件往来,并未发现任何不寻常的迹象,直到接到令她震惊无比的消息:她的朋友夏绿蒂被发现陈尸在奥斯陆郊区多夏湖畔树林边的废弃车辆后方。
哈利对伊丝卡说明,措辞谨慎,但不拐弯抹角。他说他们担心十一月七日那晚在小屋过夜的人有生命危险,因此他挂上电话之后,立刻会通知悉尼南警区的犯罪特警队队长尼尔·麦考梅。过去哈利曾和尼尔合作过。哈利还说,尼尔会需要她说明一些案情,尽管澳大利亚离奥斯陆很远,尼尔还是会为她提供保护,并等候进一步通知。伊丝卡似乎很镇定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接着哈利拨打卡翠娜给他的第二组号码,这是斯塔万格市的手机号码。哈利打了四次都没人接听。他知道这并不代表什么,不是每个人睡觉时都开着手机,但显然卡雅·索尼斯是这种人,手机响了两声,她就接起来。哈利说他们要搭乘第一班飞机前往斯塔万格市,因此她必须搭上六点五分的机场快线。卡雅只说了一个字:“好。”
凌晨六点半,两人来到奥斯陆的加勒穆恩机场。哈利又打了一次电话,对方依然没接。一小时后,他们降落在索拉机场,哈利再打一次电话,仍旧无人接听。他们前往出租车搭乘站时,卡雅联络到那人的雇主,雇主说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没去上班。卡雅如此告诉哈利,哈利只是用手轻轻护着卡雅的背部,坚定地带她越过等候出租车的队伍,坐上出租车,并面对大声抗议的排队群众说:“谢谢各位,祝你们有美好的一天。”
早晨八点十六分,他们抵达那人的住处,位于弗兰区的一栋白色木屋。哈利让卡雅付钱,先行下车,并未关上车门。他观察木屋外观,什么都没发现,于是吸了一口潮湿、新鲜、依然暖和的西岸空气,做好心理准备。他已知道结果。当然了,他有可能判断错误,但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就像他知道卡雅收到出租车司机递来的收据之后,一定会说声“谢谢”一样。
“谢谢。”车门关上。
大门旁边有三个门铃,那人的名字写在中央门铃的旁边。
哈利按下门铃,听见屋内某处传出铃声。
一分钟后,他已按了三次门铃,于是他按下最下方的门铃。
哈利注意到卡雅凭直觉知道应该由谁来负责说话。“你好,我的名字是卡雅·索尼斯,我们是警察。你楼上那一户没人应门,请问你知道楼上有人在家吗?”
“应该有吧,不过今天早上很安静。”一楼出来应门的妇人说,她看见哈利扬起双眉,又犹豫地补充,“这里什么声音都听得见,昨天晚上我就听见有人发出声音。既然房子是我租出去的,我总该留意里头的动静吧。”
“留意里头的动静?”哈利问道。
“对,可是我不会一直……”妇人的双颊泛起红晕,“应该没什么事吧?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从来没发生什么问题……”
“我们还不清楚。”.99lib.哈利说。
“最好的办法是上去查看,”卡雅说,“如果你有钥匙的话……”哈利知道这时卡雅的脑袋里有很多不同说法正在打转,因此兴味盎然地等着听她继续往下说。“……我们想协助你确定一切都安然无恙。”
卡雅是个聪明女子。倘若房东太太同意这个提议,而他们有了发现,那么报告上会说是房东太太请他们进去查看,如此一来,就不会产生他们在没有搜索令的状况下强行进入屋内搜索的问题。
房东太太迟疑难决。
“不过你也可以在我们离开之后才进去,”卡雅露出微笑,“然后再报警,或叫救护车,或……”
“我想你们最好跟我一起上去,”房东太太说,眉头深蹙,忧心忡忡,“请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拿钥匙。”
一分钟后,他们进入二楼屋内。屋子里整齐清洁,几乎没有家具。哈利立刻察觉寂静挟带着强大的存在感及压迫感,出现在早晨的这间空荡屋子里,耳中隐约听见外头传来一天工作即将开始的繁忙声响。他也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胶水的气味。他看见一双鞋子,但没看见外出的衣服。
小厨房的水槽里有个大茶杯,架上锡罐装着哈利不认得的茶叶:乌龙茶和安吉白茶。他们.99lib.继续往屋内走去。客厅墙上挂着一张照片,哈利心想照片中应该是K2峰,喜马拉雅山脉人气最高的杀人机器。
“你查看那个房间好吗?”哈利朝一扇贴了心形图案的房门点了点头,自己朝他推测应该是卧室的房门走过去。他深吸一口气,按下门把,推开房门。
床是铺好的,里头很整齐,窗户微开,没有胶水的气味,空气清新得有如孩童的气息。哈利听见房东太太走到他背后的房门口,停下脚步。
“奇怪,”她说,“昨天晚上我明明听见他们的声音,可是我只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们?”哈利说,“你确定不止一个人?”
“对,我听见说话的声音。”
“几个人?”
“应该是三个人。”
哈利打开衣柜看了看:“男人还是女人?”
“我没办法听得那么清楚。”
衣柜里有衣服、一个睡袋、一个背包,以及很多衣服。
“为什么你会认为有三个人?”
“因为其中一个人离开以后,我听见楼上还有声音。”
“什么声音?”
房东太太的脸颊再度泛红:“撞击声,就好像……呃,你知道的。”
“可是没有说话声?”
房东太太想了想:“没有,没有说话声。”
哈利走出卧房,惊讶地发现卡雅依然站在浴室门前的走廊上,站立的方式犹如面对强烈逆风。
“怎么了?”
“没什么。”卡雅立刻轻快地说,语气太轻快了。
哈利走上前去,站到她身旁。
“怎么回事?”他低声问道。
“我……我对紧闭的门有点儿小问题。”
“没关系。”哈利说。
“我……我就是会这样。”
哈利点了点头,就在此时,他听见一种声音,那是期限已到的声音,电话时间用完的声音,秒数消失的声音。那声音是快速的咚咚水声,既不像水流声,也不像水滴声。那是门内的水龙头传出的声音,于是哈利知道自己没有判断错误。
“在这里等着。”哈利说,把门推开。
哈利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浴室里的胶水味更为浓烈。
第二件事是地上散落着夹克、牛仔裤、内裤、T恤、黑袜子、帽子、薄套头羊毛衣。
第三件事是水龙头流出涓涓细水,注入浴缸,浴缸的水非常满,因此水从内侧的溢水孔流了出去。
第四件事是浴缸里的水是红色的,他分析那应该是血的颜色。
第五件事是一双呆滞的眼睛,那双眼睛位于被胶带封住的嘴巴上方,嘴巴属于一个赤裸苍白有如尸体的人体,这具人体躺在浴缸底部,面对浴缸侧边,仿佛想看一看盲点里的东西,看一看他没预料到的东西。
第六件事是看不见任何暴力迹象,没有任何外伤可以说明血是从哪里来的。
哈利清了清喉咙,心想该如何用最周到的方式,请房东太太过来看看这是不是她的房客。
结果不必哈利麻烦,房东太太已来到浴室门口。
“我的天哪!”房东太太发出呻吟,接着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而沉重地说,“我的老天爷!”最后带着哭音,语气更为加重:“我的老天爷啊……”
“这是……”哈利开口说。
“对,”房东太太哭着说,“他就是我的房客艾里亚斯。艾里亚斯·史果克。”
第二十五章 地盘
房东太太双手紧握,举到嘴巴前方,透过手指喃喃地说:“亲爱的艾里亚斯,你做了什么事?割腕吗?”
“我不确定他做了什么事,”哈利说,带着房东太太走到前门,“可以请你打电话给斯塔万格市警局,请他们派刑事鉴识人员过来吗?告诉他们这里有个犯罪现场。”
“犯罪现场?”房东太太黑眼圆睁,震惊无比。
“对,就这样说。你也可以打紧急报案电话一一二,好吗?”
“好……好的。”
他们听见房东太太踏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家中。
“在他们抵达之前,我们大概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哈利说。他们脱下鞋子,放在走廊,脚上只穿袜子,踏进浴室。哈利环视四周。浴缸里到处是金色长发,长椅上有一根被挤得扁平的软管。
“看起来像牙膏。”哈利说,俯身在软管上方查看,尽量不去碰触。
卡雅靠近了些。“是三秒胶,”她说,“而且是市面上威力最强的三秒胶。”
“手指绝对不能碰到这玩意儿对不对?”
“立刻见效。手指如果碰触在一起太久,就会粘住,这样一来,除了割开,就只能用力拉扯,连皮肤一起扯下来。”
哈利看了看卡雅,又看了看浴缸里的尸体。
“该死,”他缓缓地说,“不会吧……”
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心存疑虑,这也许是他来警署任职后所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也就是违背司法部的命令,建立一个小组来调查命案。这可能会给他惹上麻烦,而指派哈利·霍勒来领导这个小组,更是自找麻烦。这会儿麻烦就来敲他的门,走进他的办公室,站在他面前,以米凯·贝尔曼的形态呈现。哈根聆听他说话时,注意到督察长的脸闪闪发光,比平常更苍白,仿佛被体内某个炽红物体照亮,有如核子反应炉发生的冷核裂变,具有爆炸的潜在危险,但暂时受到控制。
“我确定哈利·霍勒和他的两个同事,去利瑟伦湖调查过梅莉·欧森命案。鉴识中心的贝雅特·隆恩请我们去当地每一栋小屋搜索,寻找一家老制绳厂,据说她手下的一名鉴识员发现吊死梅莉的绳子就是在那里制造的。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米凯·贝尔曼露出惊讶的表情,身上依然穿着那件几乎及地的长风衣,并未脱下。哈根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接下来的话,但米凯说话慢条斯理,语气透出困惑之意九九藏书,令哈根十分煎熬。
“可是我们去找易雷恩巴99lib?村的警官询问时,他竟然告诉我们说那个大英雄哈利·霍勒和另外两名警员已经去调查过了。所以说,你手下的人插手了这件案子,哈根。”
哈根默不作声。
“我想你应该知道,违背司法部的命令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吧,哈根。”
哈根依然不发一语,只是直视米凯的灼灼目光。
“你听着,”米凯说,解开一颗风衣扣子,终于坐了下来,“我喜欢你,哈根。我认为你是个好警察,而我需要优秀人手。”
“你是说当克里波掌握所有权力的时候吗?”
“没错。把你安插在重要职位,对我很有帮助。你有军事学院的背景,明白战略思考的重要性,懂得回避赢不了的战斗,知道撤退是取得胜利的最佳方法……”
哈根缓缓点了点头。
“很好,”米凯说,站了起来,“那我们可以说,哈利·霍勒在非常巧合的情况下,去了利瑟伦湖,跟梅莉命案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而且这种巧合很可能不会再度发生。这点我们可以同意吗……甘纳?”
哈根听见米凯叫他的名字,不由得心头一惊,正如他也曾以名字称呼前任犯罪特警队队长,试图在缺乏快乐的基础上创造快乐的氛围。哈根并不多做响应,因为他知道这就是米凯口中所说的战斗,况且他知道自己将在这场战役中败北,届时米凯提出的归降条件可能更糟、更苛刻。
“我会跟哈利谈一谈。”哈根说,握了握米凯伸出的手。跟他握手就跟握大理石一样,感觉坚硬冰冷,毫无生命。
哈利喝下一大口咖啡,放开钩在透明咖啡杯把手上的食指,这个咖啡杯是房东太太端来的。
“所以你是奥斯陆警区的哈利·霍勒警监,”坐在房东太太家咖啡桌对面的男子说。男子自我介绍说他是柯比森警监,名字的首字母是C。柯比森复述哈利的职位、姓名和所属单位,语气强调“奥斯陆”三个字。“是什么风把奥斯陆的警监给吹来斯塔万格市,霍勒先生?”
“还不就是那些啊,”哈利说,“新鲜空气、美丽山脉。”
“是吗?”
“还有峡湾。有时间的话,我们会去圣坛峭壁玩定点跳伞。”
“所以说奥斯陆派了个小丑过来,是不是?为什么我们没有接到通知,你可以给我一个好理由吗?”
柯比森警监的微笑跟他的胡子颜色一样淡,他手里玩着一顶滑稽的小帽子,只有老派男人和自我意识超级强的时髦人士才会戴这种帽子。哈利联想到电影《法国贩毒网》中的刑警道尔。他猜想柯比森吸吮棒棒糖应该不会害羞,以及他出门前会突然停步说:“哦,还有一件事。”
“我想你们警局的收件箱底部应该找得到一张传真。”哈利说,抬头看着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走进来。男子是鉴识员,他脱下白色兜帽,身上的连身工作服窸窣作响,重重坐在椅子上,双眼直视柯比森,用当地方言喃喃地咒骂一声。
“怎么样?”柯比森问道。
“他说得没错,”鉴识员用下巴朝哈利比了比,没瞧哈利一眼,“那家伙被人用三秒胶粘在了浴缸底部。”
“‘被人用’?”柯比森说,看着手下的鉴识员,眉毛挤成疑问的弧度,“你现在就排除艾里亚斯·史果克自己用三秒胶把自己粘住的可能性,会不会太早了点儿?”
“然后再打开水龙头,用最缓慢、最痛苦的方式淹死自己?”哈利耸了耸肩,“还用胶带封住自己嘴巴,不让自己尖叫?”
柯比森对哈利露出薄得有如剃刀的微笑:“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插嘴,奥斯陆警监。”
“他从头到脚都被紧紧粘住,”鉴识员继续说,“后脑的头发被刮掉,涂上三秒胶,肩膀和背部也是,还有双臂、双腿,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哈利说,“凶手涂完三秒胶之后,艾里亚斯已经在浴缸里躺了一阵子,三秒胶已经开始硬化。接着凶手稍微打开水龙头,慢慢让艾里亚斯淹死,于是艾里亚斯开始跟时间与死神搏斗。水位慢99lib?慢上升,但他越来越没有力气,直到死亡的恐惧占满全身,给了他力量,做最后的垂死搏斗,从浴缸里挣脱。他不断挣扎,四肢当中最有力的右脚终于从浴缸底部挣脱,但也把皮肤给整片扯了下来,浴缸底部还粘着他的皮肤。艾里亚斯用右脚撞击浴缸,想吵醒楼下的房东太太,使得鲜血渗入水中,房东太太也确实听见了撞击声。”
哈利朝厨房点了点头。卡雅正在厨房安慰上了年纪的房东太太,让她冷静下来。他们都听见房东太太难过的啜泣声。
“但是房东太太误会了,她以为她的房客正在跟带回家的女人上床。”
哈利看着柯比森。柯比森脸色发白,不再有想插话的意图。
“这期间,艾里亚斯因为右腿整片皮.99lib.肤都被扯了下来,所以不断失血,流失了大量血液。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疲倦。最后他的意志力开始减弱,所以他放弃了。也许当水淹到他的鼻孔时,他已经失去意识,”哈利牢牢盯着柯比森,“但也可能他还很清醒。”
柯比森的喉结不断上下移动。
哈利看着咖啡杯里残留的少许咖啡:“我想现在索尼斯警探和我应该谢谢你们的招待,回奥斯陆去了。如果你们有其他问题,可以打电话跟我联络。”哈利在报纸边角写下号码,撕了下来,越过咖啡桌递出去,站起身来。
“可是……”柯比森说,也站了起来,哈利的身高比柯比森高出二十厘米,“你来找艾里亚斯·史果克有什么事?”
“我想来救他。”哈利说,扣上外套扣子。
“救?他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等一等,霍勒,我们得把事情说清楚才行。”柯比森用的虽然是命令式口吻,但已失去权威感。
“我想你们斯塔万格市的警察一定有能力自己厘清案情,”哈利说,走到厨房门口,向卡雅表示他们该走了,“如果不行,我建议你们去找克里波,有必要的话,替我向米凯·贝尔曼问好。”
“你为什么说要来救他?”
“因为我不希望他遭受这种厄运,结果还是来不及。”哈利说。
搭乘出租车前往索拉机场的路上,哈利凝望着窗外大雨打在绿得不自然的草地上。卡雅未发一语,为此哈利心存感谢。
第二十六章 注射针
哈利和卡雅踏进潮湿闷热的办公室,甘纳·哈根正坐在哈利的椅子上等候他们。
侯勒姆坐在哈根后方,耸了耸肩,又做了个手势,表示他不知道犯罪特警队队长来找他们有什么事。
“我听说斯塔万格市的事了。”哈根说,站了起来。
“对。”哈利说,“不用站起来,长官。”
“这是你的椅子,我马上就要走了。”
“嗯哼?”
哈利推测哈根带来的是坏消息,而且是具有一定分量的坏消息。上级长官不会没事特地下来波特森监狱的地下走道,通知说你报的出差收据全对不上。
哈根依然站着,因此侯勒姆是办公室里唯一坐着的人。
“我得通知你,克里波已经发现你们在调查命案,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终止这项调查工作。”
哈利在接下来的静默中,听见隔壁的锅炉发出轰轰声响。哈根逐一看了看房里的人,最后目光停在哈利身上:“而且我没办法说你们是光荣卸下任务。我很明确地指示过,调查工作必须保持低调。”
“好吧,”哈利说,“是我请贝雅特·隆恩把绳子的线索透露给克里波的,但她答应过我,会让克里波认为这条线索是鉴识中心发现的。”
“我相信她确实这样做了,”哈根说,“让你们泄底的人是易雷恩巴村的郡警。”
哈利翻了个白眼,低低咒骂一声。
哈根双手一拍,干涩的拍掌声回荡在砖墙之间:“所以很遗憾,我必须命令你们停.99lib.止所有调查工作,这项命令立即生效。你们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清空这间办公室,ごめんなさい(抱歉)。”
铁门关上,哈根匆促的脚步声在地下通道内渐去渐远。哈利、卡雅、侯勒姆,三人面面相觑。
“四十八小时,”侯勒姆开口说,“有人想来杯新鲜咖啡吗?”
哈利朝桌旁箱子踢了一脚,箱子砰的一声撞上墙壁,里头掉出少许物品,朝他滚来。
“我去国立医院。”哈利说,大步朝门口走去。
哈利将硬木椅子挪到窗边,一边聆听父亲规律的呼吸声,一边翻看报纸。报纸版面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则新闻,一则是婚礼,一则是丧礼。报纸左侧是梅莉的丧礼,照片中有带着怜悯及严肃面容的挪威首相,身穿黑色西装的社会党同志,脸上戴着不相称大墨镜的丈夫拉瑟穆斯。报纸右侧是船运大亨之女莲娜的喜讯,她将和东尼在春天完婚,报上还登出了重要贵宾的照片,这些宾客将飞到法国圣特罗佩镇参加婚礼。报纸下一页说今天奥斯陆的太阳将在十六点五十八分整落下。哈利看了看表。太阳正在沉落,隐没在低低的云层之后,那些云层既不会下雨,也不会下雪。他遥望沿着山脊一侧矗立的住宅亮起了灯,那座山原本是火山。从某方面来说,只要想到有一天火山可能会在那些住宅底下张开大口,将它们完全吞没,抹去那里曾有个安于现状、管理良好、有点儿悲凉的小镇,他就产生解脱的感觉。
四十八小时。为什么要花四十八小时?清空那间所谓的办公室不到两小时就能完成。
哈利闭上眼睛,思索命案,为他的个人资料库在心中写下最后一份报告。
两名女子以相同方式遭到杀害,同样都被自己的血给淹死,而且血液当中同样含有克达诺玛麻醉剂。一名女子在跳水台上被绳子吊死,绳子出自一家老制绳厂。一名男子淹死在自家浴缸里。这四名被害人可能同时住过荷伐斯小屋。警方还不知道谁去过荷伐斯小屋,不知道凶手的行凶动机是什么,不知道那个白天或晚上荷伐斯小屋发生过什么事。警方只知后果,不知起因。全案终结。
“哈利……”
哈利并未听见父亲醒来,转过头去。
欧拉夫·霍勒看起来恢复了元气,但也许只是脸颊泛红,双眼因为发99lib.烧而发亮。哈利站了起来,将椅子移到父亲床边。
“你来多久了?”
“十分钟。”哈利说谎。
“我睡得真好,”欧拉夫说,“做了几个好梦。”
“看得出来,你像是可以下床出院了。”
哈利将欧拉夫的枕头拍松,欧拉夫由他这么做,尽管两人都知道这是不必要的举动。
“房子怎么样了?”
“很好,”哈利说,“它会永远屹立不摇。”
“很好。哈利,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
“你现在是大人了,你可以看着我自然离去,这是人生必经的道路。但是你母亲过世的时候,你处在发疯边缘。”
“是吗?”哈利说,把枕头套拉平。
“你把你的房间砸得稀烂,你想杀了医生,杀了把病传染给你母亲的人,甚至还想杀我。因为我……呃,可能因为我没有早点儿发现吧。你是如此满怀爱意。”
“你应该是说满怀恨意吧?”
“不,是满怀爱意。爱与恨是一个铜板的两面,一切都始于爱,恨只是铜板的另一面。我总认为你之所以酗酒,是因为你母亲的死,或因为你对母亲的爱。”
“《爱是杀手》(Love Is A Killer)。”哈利喃喃地说。
“什么?”
“以前有人这样跟我说过。”
“你妈生前要求我什么,我都照做,只有一件事除外。她要求我在时间到了的时候帮她解脱。”
哈利觉得仿佛有人将冰水注入他的胸口。
“可是我做不到。你知道吗,哈利?这件事让我不断做噩梦。我每天都在想,我没能99lib.替我在这世界上最爱的女人完成她最后的愿望。”
哈利跳了起来,单薄的木椅发出吱的一声。他走到窗前,听见父亲呼吸好几口气,声音沉重颤抖。接着父亲把话说了出来。
“我知道这样做是把沉重的负担加在你身上,孩子。但我也知道你跟我一样,如果你没做这件事的话,会一辈子都把它挂在心上,所以让我来跟你解释你要怎么……”
“爸……”哈利说。
“你有没有看见这根注射针?”
“爸!别说了!”
哈利背后陷入一片寂静,耳中只听见自己焦躁刺耳的呼吸声,眼前是窗外有如黑白电影般的城市风景,上方是犹似一张张脸孔的铅灰色乌云,低沉地压着楼房屋顶。
“我想埋葬在翁达斯涅镇。”欧拉夫说。
埋葬。这两个字犹如某年复活节的回声。那年父母带着他和小妹前往莱沙市,欧拉夫极为认真地对哈利和小妹说明,倘若他们被雪崩埋葬,又出现缩窄性心包炎的症状,该如何应对。缩窄性心包炎是指心包膜增生大量的坚硬纤维组织,限制心脏舒张,使得心脏像是穿上一层盔甲。当时他们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与和缓的山坡,父亲的话有点儿像是内蒙古当地班机的空服员解释救生背心该如何使用,虽然荒谬,却给予乘客一99lib?
种安全感,只要乘客依照正确步骤去做,似乎就可以得救。但如今父亲却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哈利咳了一声:“翁达斯涅镇……跟妈在一起……?”
他沉默下来。
“我也想躺在老乡的旁边。”
“你又不认识他们。”
“这个嘛,我们到底认识谁呢?至少他们跟我是同乡。也许到头来,一切都跟族类相关,我们只想跟自己的族类在一起。”
“是吗?”
“是啊。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这件事,心中的确如此渴望。”
一名护士走进来,名牌上写着阿尔特曼。阿尔特曼对哈利微微一笑,轻叩手上腕表。
哈利走下楼梯,碰见两名制服警员正要上楼。哈利依照习惯,对他们点了点头,两名警员沉默地看着他,只当他是陌生人。
哈利通常渴望独处,享受独处带来的好处,例如平和、平静、自由,但这时他站在电车站,突然不知自己该去何方、该做什么。他只知道,现在他难以忍受一个人待在奥普索乡的老屋里。
他拨打爱斯坦的手机号码。
爱斯坦正在去法格内斯镇的长途驾驶路上,但他提议午夜时分约在隆帕酒馆,庆祝他度过人生中相当满意的一天。哈利提醒爱斯坦说自己是个酒鬼,爱斯坦回道:“就算是酒鬼也该偶尔饮酒作乐一下,不是吗?”
哈利祝爱斯坦一路顺风,结束通话。他看了看表,心头再度浮现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四十八小时?
一辆电车在他面前停下来,车门砰的一声打开。哈利看了看温暖明亮的舒适车厢,转过身,朝市区走去。
第二十七章 善良、灵巧、吝啬
“我刚好在附近,”哈利说,“你是不是正要出门?”
“没有啊,”卡雅微笑着说,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我正好坐在露台上。请进,那里有拖鞋可以穿。”
哈利脱下鞋子,跟着卡雅穿过客厅,来到架有棚子的露台上,在巨大的木椅上坐下来。李德沙根街安静无人,只停了一辆车。哈利看见对街一栋房子的二楼亮着灯,窗户透出一名男子的身形轮廓。
“那是葛雷格,”卡雅说,“他已经八十岁了,好像从大战后就一直那样坐着,看着街上发生的一切。我喜欢相信他正在照看我。”
“对,我们都需要照看,”哈利说,拿出一包香烟,“我们都需要相信有人正在照看我们。”
“你也有个葛雷格吗?”
“没有。”哈利说。
“可以给我九九藏书一根烟吗?”
“你抽烟?”
卡雅笑了几声:“我有时会抽烟,我觉得抽烟会让我……冷静一点儿吧。”
“嗯。你想过你要做什么吗?我是说四十八小时以后。”
卡雅摇了摇头:“回犯罪特警队,把脚搁在桌子上,等待一件小命案发生,小到连克里波都懒得从我们手中抢走。”
哈利拍了拍烟盒,拍出两根香烟,凑到嘴中点燃,再递一根给卡雅。
“《扬帆》(Now, Voyager),”卡雅说,“亨……亨……这部电影的男主角叫什么名字来着?”
“亨里德,”哈利说,“保罗·亨里德。”
“他替她点烟的那个女主角呢?”
“贝蒂·戴维斯。”
“这部电影超好看。要不要我拿件厚一点儿的外套给你?”
“不用,谢谢。对了,为什么你要坐在露台上?这又不是热带夜晚。”
卡雅拿起一本书说:“我的脑袋在冷空气里比较清醒。”
哈利看了看那本书的封面:“《物质一元论》。嗯,让我想起一些哲学课的片段。”
“是啊。唯物主义认为万物都是物质和能量,一切发生的事都属于更大的算式和一连串的效应,全都是已发生之事所造成的结果。”
“而自由意志是虚假的?”
“没错。我们的行为由脑子里的化学成分所决定,化学成分由谁选择和谁生小孩而决定,而他们的选择由脑子里的化学成分所决定,以此类推。比如说,万物都可以回溯到宇宙起源的大爆炸,甚至在大爆炸之前,包括这本书之所以写成,以及你现在脑子里的思绪。”
“这些我还记得,”哈利点了点头,将一口烟呼到冬夜之中,“这让我想起一位气象学家说过,只要给他所有的相关变量,他就能预测未来所有天气。”
“而且我们也可以在命案发生前加以制止。”
“并预测一位女警坐在露台上讨了根烟,手里拿着昂贵的哲学书。”
卡雅大笑:“这本书不是我买的,是我在屋子里的书架上发现的。”她噘起嘴,吸了口烟。烟雾迷蒙了她的双眼。“我从来不买书,我只借书,或偷书。”
“我不觉得你像小偷。”
“没有人觉得我像小偷,所以我从来没被逮到过。”她说,将烟搁在烟灰缸上。
哈利咳了几声:“那你为什么要偷东西?”
“我只偷手头宽裕的熟人的东西,我.99lib.偷他们的东西不是因为我贪心,而是因为我手头有点儿紧,我念书的时候还偷过大学厕所里的卷筒卫生纸。对了,约翰·芬提写的那本很好看的小说,你记起书名了吗?”
“还没。”
“你记起来的时候发短信给我。”
哈利轻笑:“抱歉,我不发短信的。”
“为什么?”
哈利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不喜欢发短信这个概念吧,就像有些土著不喜欢被拍照一样,认为一被拍照,灵魂就会被偷走一点点。”
“我懂!”卡雅亢奋地说,“你不想留下痕迹和踪迹,不想留下可以证明你是谁的无可反驳的证据。你希望确定自己可以完全地、彻底地消失。”
“你说的真是一针见血,”哈利淡淡地说,吸了口烟,“你想进屋里去了吗?”他朝卡雅的双手点了点头。卡雅已经把双手塞在大腿和椅子之间。
“还没,我只是觉得手很冰而已,”她微微一笑,“可是我的心很暖和。那你呢?”
哈利的目光穿过院子栏杆,朝马路望去,落在停在路边的那辆车子上:“我?”
“你跟我一样吗?我善良、灵巧、吝啬。”
“不一样。我邪恶、诚实、吝啬。你丈夫呢?”
哈利没想到自己的口气竟如此严厉,仿佛他想让卡雅知道她应该谨守分际,因为她……因为她怎么样呢?因为她坐在这里?因为她十分美丽?因为她跟他兴趣相投,还借了一双男人的拖鞋给他穿,而她却假装这个男人不存在?
“我丈夫怎样?”卡雅问道,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呃,他有一双大脚。”哈利听自己如此说道,恨不得拿头去撞桌子。
卡雅哈哈大笑,颤动的笑声朝宁静的法格博区传去,这片宁静铺盖着这一区的屋舍、庭院和车库。车库。这一区家家户户都有车库。街上只停了一辆车。当然了,那辆车之所以停在那里,可能有上千个原因。
“我没有丈夫。”她说。
“所以……”
“所以你脚上穿的那双拖鞋是我哥哥的。”
“那台阶上的鞋子……”
“也是我哥哥的。那双鞋子会放在那里,是因为我认为它们可以吓阻邪恶的男人和他们邪恶的念头。”
卡雅意味深长地看了哈利一眼,哈利选择相信她是刻意说话模棱两可。
“所以你哥哥也住这里?”
卡雅摇了摇头:“他十年前过世了。这是我爸的房子。艾文在世的最后几年在奥斯陆大学念书,他跟我爸住在这里。”
“那你爸呢?”
“艾文过世之后不久,我爸也走了。那时候我已经住在这里,所以就接收了这栋房子。”
卡雅曲起双腿,将头搁在膝盖上。哈利看着她细瘦的脖子,她的头发在脑后紧紧夹起,几根头发垂落在肌肤上。
“你常想起他们吗?”哈利问道。
卡雅从膝盖上抬起头来。
“我想的多半是艾文,”她说,“我爸在我们小时候就搬出去了,我妈又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所以艾文对我来说有点儿像是父亲兼母亲。他照顾我,鼓励我,抚养我长大,他是我的榜样。在我眼中,他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和艾文非常亲密,这种亲密感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会。”
哈利点了点头。
卡雅犹豫地咳了一声:“你父亲怎么样了?”
哈利看着香烟火光。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说,“哈根给了我们四十八小时,可是我们清空办公室只要两小时就可以了。”
“听你这样说,倒是有点儿奇怪。”
“说不定他认为我们可以好好利用最后这两天的时间。”
卡雅看着哈利。
“当然不是去调查现在的命案.99lib.,这必须交给克里波去办,不过我听说失踪组需要帮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据我所知,奥黛蕾·费列森跟任何命案都没有关联。”
“你认为我们应该……”
“我认为我们应该明天早上七点集合,”哈利说,“看我们能不能好好利用这两天的时间。”
卡雅又吸了口烟。哈利摁熄香烟。
“我该走了,”哈利说,“你已经牙齿打战了。”
哈利离开时,试图辨识停在路旁的那辆车子里是否有人,但除非靠得更近,否则看不出来,于是他选择不要靠近。
回到奥普索乡,老屋正等着他。老屋大而空荡,充满回声。
他走进小时候的房间,躺上床铺,闭上眼睛。
他梦见他经常梦到的梦境。他站在悉尼的小艇码头上,小艇码头拉着一条铁链,海面浮起一只有毒水母,但其实浮在海面的并不是水母,而是红色头发漂浮在白色脸庞周围。接着是第二个梦境,新的梦境,他身体平躺,眼睛看着一根钉子穿透墙壁,刺穿一张脸,那是一张敏锐易感的脸,留着修剪整齐的胡子。梦中他口里含有东西,那东西似乎要让他头部爆炸,碎成片片。那东西是什么?究竟是什么?那是个承诺。哈利身体抽九九藏书动了三下,沉沉睡去。
第二十八章 德拉门市
“原来报案说奥黛蕾·费列森失踪的人是你。”卡雅确认说。
“咖啡与人”咖啡馆内,坐在卡雅对面的男子说:“对,我们住在一起,她没回家,所以我觉得我得做些什么才行。”
“当然,”卡雅说,瞥了哈利一眼。这时是早上八点半,他们花了三十分钟从奥斯陆开车来到德拉门市。他们先在办公室开了三人的早晨会议,最后哈利解除侯勒姆的职务。侯勒姆一语不发,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咖啡杯清洗干净,驾车返回布尔区的鉴识中心,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
“你们有奥黛蕾的消息吗?”男子说,看了看卡雅,又看了看哈利。
“没有,”哈利说,“你有吗?”
男子摇了摇头,转头越过肩膀朝柜台看去,确认柜台前没有客人等候。他们坐在吧台高脚椅上,面对窗户,窗外是德拉门市的许多广场之一,广场的开放空间被用来当作停车场。“咖啡与人”贩卖咖啡与蛋糕,定的价格跟机场一样高,试图给人一种属于美国连锁咖啡馆的感觉,也许它们真的是吧。和奥黛蕾·费列森住在一起的男子名叫盖尔·布隆,年约三十,时时一脸苍白,鼻头冒汗发亮,一双蓝眼睛总是露出困惑的神色。他的职位是“咖啡师”。九十年代咖啡馆首度登陆奥斯陆时,咖啡师藏书网这个头衔令无数人艳羡。这个头衔跟煮咖啡有关,而煮咖啡是一种艺术形式。哈利认为,煮咖啡的艺术主要在于避开明显易犯的失误。哈利身为警察,善用人们的声调、措辞、用语和语法错误来判断对方的身份。盖尔的穿着、发型和行为,看起来都不像同性恋,但他一开口说话,就无法让人觉得他不是同性恋。他说话时,元音的发音特别圆润,经常使用有点儿累赘的装饰词语,说话发音又稍嫌做作。哈利知道盖尔有可能是绝对的异性恋者,也注意到卡雅已太早下定论,因为她说奥黛蕾和盖尔是“住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因为经济因素,而在市中心同住一套公寓。
“我有,”盖尔回答哈利的问题,“我记得今年秋天她去过山间小屋,”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像是他觉得这种行为对他而言非常陌生,“但那不是她失踪的地方。”
“我们知道,”卡雅说,“她有没有跟谁一起去?如果有的话,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我跟她不会聊这种事。我们共享一间浴室就已经够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她有她的私生活,我有我的。如果要我说的话,我会觉得她不太可能一个人跑去荒山野地。”
“哦?”
“奥黛蕾很少自己做什.99lib.么事,所以我觉得一定会有男人跟她一起去小屋,但要我说出是谁简直不可能。坦白说,她跟男人的关系有点儿乱,她没有女性朋友,男性朋友倒是很多,但是她不会让这些男性朋友彼此碰面。她就算不是过着多重生活,也是过着双面生活,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她不诚实啰?”
“也不尽然,我记得她给过我用诚实方式分手的建议。她说有一次她趁某个男人从后面干她的时候,用手机越过肩膀朝后面拍照,打上她男友的名字,发出照片,然后删除收件人,一气呵成。”盖尔面无表情地说。
“厉害,”哈利说,“我们知道她在山间小屋替两个人付了钱,你能给我们她某位男性友人的名字吗?好让我们从这位男性友人开始查起。”
“恐怕没办法,”盖尔说,“可是我报案说她失踪的时候,有个警察查过她前几周跟谁通过电话。”
“是哪位警察查过?”
“我不记得名字了,九九藏书只知道他是本地警察。”
“好吧。我们在警局还有会要开。”哈利说,看了看表,站了起来。
“哦?”卡雅说,坐在椅子上并未移动,“警方停止调查这件案子了吗?我不记得在报纸上看过这件事。”
“你们不知道吗?”盖尔说,向柜台前两名推着婴儿车的女子打个手势,表示他马上过去,“她寄了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哈利说。
“对,从卢旺达寄来的,远在非洲的那个国家。”
“她写了什么?”
“很简短,说她遇见了梦中情人,还说我必须自己付房租,直到三月她回来为止。那个贱人。”
咖啡馆到警局只要走路就到了。一名警监在烟雾弥漫的办公室里接待他们,这名警监的头宛如南瓜,名字哈利听了转眼即忘。南瓜警监替他们端来用塑料杯装的咖啡,他们的手指碰到塑料杯时差点儿被烫到。此外,南瓜警监只要发现卡雅没在看他,立刻就会盯着卡雅。
南瓜警监开始给他们上课,说挪威随时都有五百到一千人失踪,这些人迟早都会出现,倘若每次出现疑似犯罪的行为或意外,都要去调查失踪人口,那么警方就没时间去做别的工作。哈利想打哈欠,但硬生生吞了回去。
以奥黛蕾·费列森的案子来说,警方甚至收到过她还活着的证据,而且放在某个地方。南瓜警监将他的南瓜头探进未侦破案件的档案抽屉里,找了半天终于拿出一张明信片,放在哈利和卡雅面前。明信片上是一座圆锥形高山,山顶云雾缭绕,但没有文字说明这是哪座山,位于何处。明信片上的字迹潦草而丑陋,哈利只认得出奥黛蕾的签名。上头贴的邮票有卢旺达的国名,邮戳写着“基加利”,哈利只依稀记得基加利市99lib?是卢旺达首都。
“奥黛蕾的母亲确认这是她女儿的笔迹。”南瓜警监说,还说本地警方在她母亲的坚持要求下,查出十一月二十五日经由乌干达恩德培市飞往基加利市的布鲁塞尔航空班机,乘客名单上有奥黛蕾的名字。此外,他们通过国际刑警去当地旅馆搜查过,并在基加利市的一家饭店发现奥黛蕾曾在那里过夜,时间就在班机抵达的那天晚上。南瓜警监念出他写的笔记,说奥黛蕾下榻的是大猩猩饭店!奥黛蕾之所以还在失踪人口名单上,是因为警方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而海外寄来的一张明信片实际上并不足以改变她的失踪状态。
“再说,我们现在说的可不是什么文明国家,”南瓜警监扬起双臂,“那里有胡图族和图西族什么的,他们光是拿大刀互砍就死了近百万人,懂我的意思吗?”
哈利看见卡雅闭上眼睛,南瓜警监用校长的口吻和胡乱穿插的独立句子,说明人命在非洲多不值钱,当地的人口买卖是人人皆知的现象,奥黛蕾有可能被绑架,被迫写下明信片,只因黑人在金发挪威女子身上可以赚到的钱,等于他们一年的薪水。
哈利检视明信片,试着隔绝南瓜警监的说话声。一座圆锥形高山,山顶云雾缭绕。他抬眼看去,只见名字已被他遗忘的南瓜警监清了清喉咙。
“对吧,你们偶尔也可以了解的,对不对?”南瓜警监对哈利露出狡狯的微笑。
哈利站了起来,说奥斯陆还有工作等着他们,不知道德拉门市警方能否将明信片扫描下来,替他们用电子邮件寄出去。
“要寄去给笔迹专家看吗?”南瓜警监问道,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仔细看了看卡雅写下的电邮地址。
“是火山专家,”哈利说,“我想请你把照片寄给他,看他能不能认出这座山。”
“认出这座山?”
“他是专家,走遍世界各地观察火山。”
南瓜警监耸耸肩,但仍点了点头,送他们走到大门。哈利问本地警方是否查过奥黛蕾离开后的手机通话记录。
“我们知道自己的分内工作,霍勒。”南瓜警监说,“我们没查到拨出的电话,但你可以想象卢旺达那种国家的手机电信网络……”
“我没办法想象,”哈利说,“我没去过那里。”
“明信片!”卡雅呻吟一声。他们站在一辆没有标志的警车旁,这辆警车是他们从警署开来的公务车。“飞往卢旺达的机票和饭店记录!你那个在卑尔根的计算机怪咖朋友怎么会查不到这些?害我们来这该死的德拉门市浪费半天时间!”
“我还以为你会心情好呢,”哈利说,打开车门,“你交了一个新朋友,而且奥黛蕾说不定根本没死。”
“那你心情好吗?”卡雅问道。
哈利看了看车钥匙:“想开车吗?”
“想!”
二十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奥斯陆。说也奇怪,一路上居然没有一台测速照相机发出闪光。
他们一致同意先把较轻的物品、办公用品和抽屉搬回警署,隔天再搬重物。他们将物品放上推车,哈利当初就是用这台推车把办公用具推来的。
“你有办公室了吗?”卡雅问道。他们走在地下通道中,她的声音产生了萦绕不去的回声。
哈利摇了摇头:“先把东西放进你的办公室。”
“你申请办公室了吗?”卡雅问道,停下脚步。
哈利继续往前走。
“哈利!”
哈利停下脚步。
“你问过我父亲的事。”他说。
“我不是有意要……”
“不是,当然不是,可是他活不久了,等他过世以后,我就会再离开挪威。我只是想……”
“想怎样?”
“你有没有听过已故警察俱乐部?”
“那是什么?”
“已故警察俱乐部的成员都曾在犯罪特警队服务,他们都是我关心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欠他们什么,不过他们是我的族类。”
“什么?”
“虽然不算什么,但他们是我仅有的,卡雅。只有他们能让我保持忠诚。”
“那是一个警察单位吗?”
哈利踏出步伐:“我知道,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地球会继续运行,世界总是不断重新建构。故事都写在墙壁上,现在墙壁倒塌了,新的故事要由你和你的同事来写,卡雅。”
“你喝醉了吗?”
哈利大笑:“我只是被打败了。一切都结束了。不过没关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哈利的手机响起,是侯勒姆打来的。
“我把汉克的传记留在办公桌上了。”侯勒姆说。
“我帮你拿了。”哈利说。
“那是什么声音?你在教堂吗?”
“我在地下通道。”
“天哪,那里也收得到信号啊?”
“看来这里的手机网络比卢旺达还要好。我会把书留在柜台。”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见卢旺达和手机同时出现了。告诉他们我明天会去拿书好吗?”
“你听见卢旺达的什么事?”
“是贝雅特说了一些关于钶钽金属的事,就是嘴里有穿刺伤口的两名被害人牙齿上发现的那种微量金属。”
“终结者。”
“什么?”
“没什么。钶钽金属跟卢旺达有什么关系?”
“钶钽金属是一种稀有金属,用在手机里,这种金属几乎全部产自刚果民主共和国。麻烦的是钶钽金属的产地正好位于战争地区,没人监视,所以有些狡狯的商人就趁乱偷取钶钽金属,经过卢旺达运送出来。”
“嗯。”
“回头见啰。”
哈利正要把手机放回口袋,却发现有一则未读短信。他打开信息。
尼拉贡戈火山,上次喷发时间是二〇〇二年,它是少数火山口有熔岩湖的火山,位于刚果民主共和国戈马市。费利斯。
戈马市。哈利站立在原地,看着水滴从天花板的一根水管滴落。贺曼·克鲁伊的刑具就是从戈马市收集来的。
“怎么了?”卡雅问道。
“沃斯道瑟村,”哈利说:“还有刚果。”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哈利说,“但我个.99lib.人并不相信巧合。”他抓住推车,掉过头。
“你要干吗?”卡雅问道。
“扭转局势,”哈利说,“我们还有超过二十四小时的时间。”
第二十九章 克鲁伊
今天香港的夜晚分外暖和,摩天楼将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太平山上,有几道影子十分接近贺曼·克鲁伊所坐的阳台。贺曼一手拿着血红色的新加坡司令调酒,另一手拿着电话。他一边聆听,一边看着下方等待红绿灯的车阵,车阵弯曲扭动,看上去仿佛是萤火虫。
贺曼喜欢哈利这个人,他第一次看见这个高大健壮、一脸酒鬼相的挪威男子踏进跑马地,将剩余的钱赌在不会赢的赛马上,就喜欢上了他这个人。哈利带有侵略性的神情、傲慢的态度、警觉的肢体语言,这些都令贺曼想起年轻时在非洲当佣兵的自己。贺曼曾在非洲各地为雇主服务,替各国作战,包括安哥拉、赞比亚、津巴布韦、塞拉利昂、利比里亚。这些国家都有黑暗的过去,未来甚至更为黑暗,但最黑暗的国家要算是哈利询问的这个:刚果。
他们最后就是在刚果找到财库,财库可能是以钻矿、钴矿、钶钽矿的形式出现。刚果当地的村长属于马伊马伊民兵组织,认为水让他们刀枪不入,除此之外,他是个理智的男子。在非洲,只要有钞票,什么事都能搞定,紧急时,拿出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也能搞定。一年之后,贺曼就成了有钱人。过了三年,他累积的财富远超过任何人所能99lib.想象。他一个月前往附近的戈马市一次,睡在床上而不是睡在丛林地上,丛林里每天晚上有一大群神秘的吸血苍蝇从洞里飞出,让你醒来时活像是被吃掉一半的死尸。戈马市。戈马市有黑熔岩、黑钱、黑美人、黑暗之罪。丛林里有一半的男人染上疟疾,其他疾病白人医生没见过,因此一律归入“丛林热”。
贺曼一直为丛林热所苦,虽然这病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复发,但他从未完全痊愈。他所知唯一可以治疗丛林热的就是新加坡司令调酒,这种调酒是戈马市一个比利时人介绍给他的,这个比利时人拥有一栋豪宅,据说是由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所建造。当时刚果被称为刚果自由邦,是利奥波德二世的私人游戏场和藏宝箱。豪宅位于基伍湖畔,那里的女人和日落美丽无比,可以让人暂时忘却丛林、马伊马伊民兵组织和吸血苍蝇。
那个比利时人让贺曼进入利奥波德二世在地窖里的小宝库参观,利奥波德二世的收藏无奇不有,包括世界上最先进的时钟、罕见的武器、超乎想象的刑具、金块、未抛光的钻石、防腐的人头。贺曼就是在那里首次看见所谓的“利奥波德苹果”。据说这种刑具是由利奥波德二世的比利时工程师开发的,用来对付冥顽不灵、不肯说出钻矿位置的部落酋长。最早的逼问方式是利用水牛。他们在酋长身上涂抹蜂蜜,绑在树上,然后放出一头森林水牛,水牛便会开始舔食酋长身上的蜂蜜。这么做是因为水牛的舌头非常粗糙,不仅会舔去蜂蜜,还会连同人的皮肉一起舔去。但捕捉水牛很花时间,而且水牛一旦开始舔食蜂蜜,几乎停不下来,于是利奥波德苹果便派上了用场。从拷问者的角度来说,利奥波德苹果并不特别有效,毕竟它会让俘虏无法说话,但它对于在旁观看的当地人极为有效。拷问者二度拉动线圈之后所发生的事,具有杀鸡儆猴之效,下一个接受讯问的人立刻什么都招了。
贺曼朝菲律宾籍女佣点了点头,示意她收走空杯。
“你记得没错,哈利。”贺曼说,“它还在我的壁炉架上,幸好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被用过。它是个纪念品,提醒我黑暗深处有些什么,而且效果很好。没有,我从来没见过或听过它被用在别的地方。它是个结构复杂的工艺品,里头有很多弹簧和尖针,需要使用特别的合金来打造。是钶钽金属没错,非常稀有。卖我这颗苹果的埃迪·范布斯特说,世界上只有二十四个利奥波德苹果,他有二十二个,其中一个是用二十四K金打造而成。没错,里头也有二十四根针。你怎么知道?这个数字跟那名工程师的妹妹有关,至于是跟什么事有关我不记得了,范布斯特说这则故事只是用来抬高价钱,他的确是个地地道道的比利时人,对吧?”
贺曼的笑声转变为咳嗽声。该死的丛林热。
“不过他应该知道那些苹果在什么地方。他住在戈马市的北基伏区,就在卢旺达边界附近。地址?”贺曼又咳了几声,“戈马市每天都有新的街道出现,有时熔岩还会覆盖半座城市,所以没有地址,哈利。不过邮局有一张清单,列出所有白人居住的地方。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住在戈马市,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刚果人的平均寿命是三十多岁,白人也一样。再说,戈马市处于被围攻的状态。没错。你当然没听说过这场战争,没有人听说过。”
甘纳·哈根目瞪口呆,看着哈利,俯身撑着办公桌。
“你想去卢旺达?”甘纳说。
“只是短暂拜访,”哈利说,“只去两天,包含搭飞机的时间。”
“你要去调查什么?”
“我说过了,一件失踪人口案,失踪者名叫奥黛蕾·费列森。卡雅会去沃斯道瑟村调查奥黛蕾失踪前是跟什么人去滑雪。”
“打电话请人去查一查房客登记簿不就行了?”99lib?
“荷伐斯的小屋是自助式的,”卡雅说,她就坐在哈利旁边,“但是下榻观光协会小屋的人都必须在房客登记簿上签名,注明目的地。这个动作是强制性的,这样一来,如果有人在山上失踪,搜索队就知道要集中搜索什么地方。我希望奥黛蕾和她的同伴留下了全名和地址。”
哈根伸出双手,抓了抓他的地中海发型:“这些都跟其他命案无关?”哈利嘟起下唇:“据我们所知没有,长官。你认为呢?”
“嗯。为什么我要在你这趟行程上花费这么多的差旅预算?”
“因为人口贩卖是首要调查工作,”卡雅说,“司法部这个星期稍早才这样对媒体表示过。”
“反正呢,”哈利说,伸展双臂,双手抱在脑后,“这趟行程有可能发现其他线索99lib.,帮助我们侦破其他案件。”
哈根凝视着哈利,陷入沉思。
“长官。”哈利补?99lib.t>上一句。
第三十章 房客登记簿
黄色的车站建筑十分简朴,车站上的标志显示他们已抵达沃斯道瑟村。卡雅看了看时间,十点四十四分,火车准时到站。她朝窗外看去。阳光照耀在覆雪平原及白得有如瓷器的山脉上。沃斯道瑟村除了几栋屋舍和一家两层楼旅馆之外,尽是光秃秃的岩石,真要说的话,就是这里还有几栋小屋零星散布,以及几丛无所适从的小灌99lib?木,但基本上这里仍是一片荒野。车站旁孤零零地停着一辆休旅车,车子几乎停到了月台上,引擎打到空挡。从车厢内向外看去,外头似乎连一丝微风也没有,但卡雅一下火车,就感觉冰寒空气穿透她的衣服,穿透她身上特别保暖的内衣、防寒外套和雪靴。
一个人跳下休旅车,朝她走来,低垂的冬日阳光从那人身后射来。卡雅眯起双眼。那人踏着轻快自信的脚步,脸上挂着聪颖的微笑,伸出一只手。卡雅全身僵硬。那人宛然便是艾文。
“我叫亚斯拉克·克隆利,”男子说,坚定地握了握卡雅的手,“我是郡警。”
“我叫卡雅·索尼斯。”
“这里跟低地不一样,很冷对不对?”
“没错。”卡雅说,报以微笑。
“我今天没办法跟你去小屋,因为发生了雪崩事故,一条隧道封闭,车辆必须绕道。”克隆利问也不问,就拿起卡雅的滑雪板甩到肩上,朝休旅车走去,“不过我已经请山间小屋的管理员欧特·于默载你过去,这样可以吗?”
“可以。”卡雅说,觉得再高兴不过,因为这表示她可以跳过一大堆问题,比如奥斯陆警方为什么突然对德拉门市的人口失踪案感兴趣。
克隆利送卡雅到大约五百米外的一家旅馆。旅馆门口的雪地里停着一辆黄色雪地摩托,车旁站着一名男子,身穿红色滑雪服,头戴附有耳罩的皮帽,围巾围到嘴巴处,脸上戴着一副大防风镜。
男子推高防风镜,含糊地报上姓名。卡雅看见男子的一只眼睛覆盖着透明的白色薄膜,仿佛眼珠上洒了牛奶。男子的另一只眼睛大剌剌地将卡雅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他站得抬头挺胸,姿态仿佛年轻人,容貌却颇为苍老。
“我叫卡雅,谢谢你临时接到通知赶来。”她说。
“我领了薪水。”欧特·于默说,看了看表,拉下围巾,吐了口口水。卡雅看见于默沾有烟垢的牙齿上戴了矫正牙套,闪闪发光。他吐出来的那口烟草在冰面上形成一个黑色星星。
“希望你吃过也尿过了。”
卡雅笑了几声,于默已骑上雪地摩托,背对着她。
她朝克隆利望去,见他已经把她的滑雪板和滑雪杖牢牢绑在雪地摩托上,让它们与车身平行,和于默的滑雪板和一捆物品绑在一起,那捆物品看起来是一根根红色炸药和一把配备望远瞄准器的步枪。
克隆利耸了耸肩,再度露出孩子气的微笑:“祝你好运,希望你能找到……”
他的声音淹没在引擎的怒吼声中。卡雅赶紧爬上雪地摩托。她看见摩托车设有把手,不禁松了口气,这样她就可以抓住把手,不必抱住白眼老人的身体。雪地摩托排放出来的废气包围他们,接着他们的身体就开始颠簸摇晃。
于默利用膝盖站立,把膝盖当作吸震器,并运用身体来平衡雪地摩托。他驾驶雪地摩托经过旅馆和雪堆,进入较为柔软的雪地,斜斜地爬上第一座缓坡。雪地摩托来到坡顶,北边的风景一览无遗,卡雅看见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地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于默转过身来点头以示询问。卡雅也对他点了点头,表示没问题。于默加快速度,卡雅看见房屋在摩托车履带喷起的白雪之间逐渐消失。
卡雅常听说雪地平原会让人联想到沙漠,但这片雪地只令她想起她和艾文在赛船上共度的日夜。
雪地摩托穿越偌大的空旷雪地。雪和风抹去、擦去、抚平了地形轮廓,直到整个地表化为一片广大汪洋。哈灵山高高耸立,宛如一道凶猛险恶的大海浪。雪地摩托不会突然晃动,车身的重量和柔软的雪地让行进有了缓冲,行驶之际十分轻柔平顺。卡雅小心地揉了揉鼻子和脸颊,促进血液循环,她见过小冻疮对脸部造成严重影响的例子。引擎的单调吼声和令人安心的单调地形令卡雅昏昏欲睡,直到引擎停止运转,雪地摩托停止前进。卡雅醒过来,看了看表。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引擎熄火了,他们距离文明世界至少四十五分钟车程。这个距离滑雪要花多长时间?三小时,还是五小时?她毫无头绪。于默跳下车,松开雪地摩托上 的滑雪板。
“是不是出了问题?”卡雅开口说道,又闭上嘴,看见于默站起来,朝他们前方的小山谷伸手指了指。
“荷伐斯小屋。”于默说。
卡雅眯起双眼,透过太阳眼镜向前望去。的确,山脚下有一栋黑色小屋。
“为什么我们不直接.99lib.……”
“因为人们很愚蠢,所以我们得悄悄地靠近小屋。”
“悄悄地?”卡雅说,赶紧跟着于默扣上滑雪板。
于默扬起滑雪杖,指向山的一侧:“如果我们把雪地摩托骑进这么狭小的山谷,引擎声就会在山谷里来回反射,松动刚落地不久的雪……”
“造成雪崩。”卡雅说。她记得有一次父亲去阿尔卑斯山旅行回来之后告诉她,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有超过六千名军人死于雪崩,而大部分的雪崩是由大炮的声波引起的。
于默停下片刻,面对卡雅:“那些来自城市的大自然爱好者自以为聪明,把小屋建在有山遮蔽的地方,所以这栋小屋迟早也会被雪覆盖。”
“‘也’?”
“荷伐斯小屋建造至今才不过三年,今年是它面对可能造成雪崩的积雪的第一个冬天,很快就会有更多危险积雪出现。”
于默朝西边指去。卡雅以手遮眉,在覆雪的地平线上看见他所指之物。灰白色的层积云在蔚蓝色的背景前方层叠堆起,状如蘑菇。
“那些云会下一整个礼拜的雪。”于默说,解开雪地摩托上的步枪,扛在肩上,“如果我是你,会动作快,而且不会大叫。”
他们静静地进入山谷。一进入阴影地带,卡雅就觉得气温骤降,洼地里充满冰冷空气。
他们来到黑色木屋旁,脱下滑雪板放在墙边。于默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插入门锁。
“来这里过夜的房客要怎么进去?”卡雅问道。
“他们会买万能钥匙,万能钥匙可以用于观光协会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四百五十栋小屋。”于默转动钥匙,压下门把,推动大门,门却动也不动。他低低咒99lib?骂一声,用肩膀抵住大门,用力一推。门板离开门框,发出尖锐的声响。
“小屋在寒冷天气会收缩。”于默喃喃地说。
里头漆黑一片,弥漫着石蜡和柴火炉子的气味。卡雅观察小屋,她知道住宿步骤十分简单,滑雪客进来,在房客登记簿上填写数据,找一张床,如果人太多就找一张床垫,去厨房点燃柴火,用炉子和厨具自行烹煮食物。滑雪客如果食用柜子里的食物,就自行在锡罐里放钱。住宿费可以放进锡罐,或填妥银行授权单。所有费用的支付都基于滑雪客的良知和道德品行。
小屋有四间面朝北方的客房,每间客房有四个铺位,起居室面向南方,以传统方式装潢,里头摆设着坚实的松木家具。起居室有个开放式大壁炉,创造出家庭的温馨感,燃烧木柴的火炉可以提高加热效率。卡雅算了算,餐桌可坐十二到十五人,滑雪客若挤一挤,睡在地上和床垫上,那么可容睡觉的人数是这个数字的两倍。她想象烛光和炉火的闪烁亮光照耀在熟悉和陌生的脸庞上,滑雪客一边喝啤酒或葡萄酒,一边聊着白天的滑雪经验和隔天的滑雪计划。艾文脸色红润,对她微笑,在一个阴暗角落向她举杯致敬。
“房客登记簿在厨房。”于默说,指了指其中一扇门,依然戴着帽子和手套站在大门口,看起来相当九九藏书不耐烦。卡雅握住门把,正要压下,这时一个影像闪现脑海,那是郡警克隆利的影像,他看起来神似艾文。她知道这个念头会再度出现,只是不知何时。
“你可以帮我开门吗?”卡雅说。
“啊?”
“门卡住了,”卡雅说,“因为天气冷。”
她闭上眼睛,聆听于默走上前来,吱的一声推开了门,感觉他惊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张开眼睛,走进厨房。
厨房有一股微微的腐臭油脂气味。卡雅的视线扫过房内和橱柜时心跳加快了,她看见窗户下方的料理台上放着一本用黑色皮革装订的簿子,用尼龙绳绑在墙上。
卡雅吸了口气,朝簿子走去,翻开来。
簿子里是滑雪客留下的一页又一页签名,他们多半遵照规则,在上头注明下一个目的地。
“其实我本来打算这个周末来这里替你们查看房客登记簿,”卡雅听见于默在她背后说,“但显然警方等不及了,对不对?”
“对。”卡雅说,寻找日期,翻动簿页。十一月。十一月六日。十一月八日。她翻回前一页,又翻回前一页。没有。十一月七日不见了。她将房客登记簿平摊在料理台上。锯齿状的撕痕直直立起。有人把那一页撕掉了。
第三十一章 基加利市
卢旺达首都基加利市的机场虽然小,却十分现代化,而且管理良好,相当出人意料。但哈利的经验告诉他,通过国际机场,通常只能看出这个国家的一点儿端倪,甚至完全看不出来。比如说,印度孟买的机场平静有效率,纽约的肯尼迪国际机场偏执而混乱。通关队伍稍微往前移动,哈利跟着前进。室内温度相当宜人,他却感觉汗水从棉质薄衬衫底下的肩胛骨之间流下。他回想在阿姆斯特丹的史基浦机场看见的人影。他在奥斯陆搭乘的班机降落史基浦机场时误点,他只好在机场走道上流汗奔跑,奔过一扇扇登机门,赶搭飞往乌干达首都坎帕拉市的班机。登机门依照字母和数字排列,数字越来越大。他奔越走道时,眼角余光扫过一个人影,那人影有点儿熟悉。他处在背光位置,人影又太过遥远,因此他并未看清脸孔。他赶上了飞机,成为最后一名登机的旅客。登机之后,他做出结论:很显然,那人影并不是她。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有多高?那人影身旁的男孩不可能是欧雷克,欧雷克不可能长那么快。
“下一位。”
哈利走到窗前,递出护照、入境卡、从网上打印下来的签证申请表和签证申请费六十美元。
“公务吗?”海关人员问道,哈利和海关人员目光相触。那是一名男性海关人员,身材高瘦,肤色黑得可以反射灯光。可能是图西族人,哈利心想。如今图西族控制了卢旺达国界。
“对。”
“要去哪里?”
“刚果。”哈利说,接着用当地名称说明他要去的国家。
“是刚果·金。”海关人员纠正说。99lib.
海关人员又指了指哈利在飞机上填写的入境卡:“这上面说你要住在基加利市的大猩猩饭店。”
“只有今天晚上,”哈利说,“明天我就要去刚果,在戈马市住一个晚上,然后再经过这里回家,从戈马市来这里的车程比金沙萨市短。”
“祝你旅途愉快,大忙人。”身穿制服的海关人员露出热诚的微笑,在哈利的护照上啪的一声盖了章,交还给他。
半小时后,哈利填妥大猩猩饭店的住宿登记表,签了名,拿到房间钥匙,钥匙上挂着一只木质大猩猩。哈利躺上客房床铺,这时距离他离开奥普索乡的家已过了十八小时。他凝视床尾呼呼作响的电风扇,电风扇虽然旋转得歇斯底里,却似乎没吹出什么空气。他知道今晚是睡不着了。
司机请哈利叫他乔就可以了。乔是刚果人,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却十分蹩脚,他是戈马市挪威救援组织的联络人替哈利雇来的。
“八十万。”乔说,他驾着路虎越野车,开上坑坑洼洼却仍能完全发挥功用的柏油路面,曲曲折折地行驶在绿色草地和山坡之间,山坡从上到下都种满作物。有时乔会大发善心,踩下刹车,避免撞到在马路上行走、骑单车、搬货物的人,通常这些路人都会在车子即将撞上他们的最后一刻跃开,保住性命。
“胡图族在一九九四年只花了四星期就杀了八十万人,他们只因为对方是图西族人,就攻击自己的同胞和老邻居,用大砍刀乱砍乱杀。电台宣传说,如果你的丈夫是图西族人,那么你身为胡图族人,就有责任杀了他。好多人沿着这条路逃跑……”乔朝车窗外指了指,“尸体成堆,有些地方根本无法通行,秃鹰高兴得不得了。”
路虎继续行驶,车内一片静默。
车子经过两名男子,他们抬着一根杆子,杆子上绑着一头大型猫科动物,孩童跟在后头跳舞欢呼,用棍子戳刺那头死了的大猫。它身上的毛皮已被太阳晒干,出现一块块黯淡色斑。
“他们是猎人?”哈利问道。
乔摇摇头,瞥了后视镜一眼,夹杂着英法语回答说:“被车撞死的,je crois(应该没错),那只大猫几乎不可能被猎杀,它很罕见,活动地域很广,只在晚上猎食,白天躲起来,融入环境。我想它是非常寂寞的动物,哈利。”
哈利看着男男女女在农地里工作,有时路上会出现重型机具,或有工人正在修路。车子驶进山谷,哈利看见一条正在兴建中的高速公路。身穿蓝色学校制服的孩童在野地里踢足球,准备射门。
“卢旺达是个好国家。”乔说。
两个半小时后,乔往挡风玻璃外伸手指去:“那是基伍湖,很美,很深。”
偌大的湖面似乎映照着上千个太阳,湖的另一头就是刚果民主共和国,四周有山脉耸立,一朵白云缭绕在山峰间。
“云不是很多,”乔说,仿佛知道哈利的思绪,“那座是杀人山,也就是尼拉贡戈火山。”
哈利点了点头。
一小时后,他们越过边界,朝戈马市九九藏书前进。路旁坐着一名男子,身穿破烂外套,用急切渴盼的目光凝视着前方。乔转动方向盘,小心地在泥泞路的坑洞之间行驶。他们前方是一辆吉普车,负责操作机关枪的军人坐在车上,左摇右晃,用冰冷疲倦的眼神看着他们,飞机引擎的怒吼声从他们上空传来。
“联合国部队,”乔说,“带来更多枪支和手榴弹。刚果金武装部队的恩孔达将军逼近戈马市,来势汹汹,很多人都逃走了,变成难民,说不定范布斯特先生也逃走了,我很久没看见他了。”
“你认识他?”
“每个人都认识范布斯特先生,但他身体里有巴马古亚。”
“巴什么?”
“Un mauvais ésprit(恶灵),恶魔。他会让你渴求酒精,带走你的情感。”
空调装置喷出冷气。汗水从哈利的肩胛骨之间流下。
车子停在两排棚屋之间,哈利发现原来这里是戈马市的市中心。人们在几乎难以通行的小路上,在商店之间匆匆来去。黑色大圆石沿着棚屋周围堆叠,作为地基。地面看起来有如坚硬的黑色冰层,灰色尘埃在空气中旋绕,弥漫着腐臭的鱼腥味。
“Là(那里)。”乔说,指了指棚屋之间唯一一栋砖房的大门,“我在车上等你。”
哈利下车时,注意到街上有几个男子停下脚步,对他隐隐投来危险的目光,不带任何警告意味。那些男子知道攻击行为在缺乏警告之下比较有效。哈利直接朝大门走去,并未左顾右盼,表示他知道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也知道要去哪里。他敲了敲门。一次、两次、三次。该死!大老远跑来这里却……
大门打开一条缝隙。
缝隙间浮现出一张爬满皱纹的白色脸庞,对哈利投以询问的目光。
“埃迪·范布斯特?”哈利问道。
“Il est mort(他死了)。”男子说,声音粗哑,听起来仿佛是死前发出的咯咯声。
哈利还记得学校教的一些法文,听得懂男子说埃迪已经死了。哈利试着用英文说:“我叫哈利·霍勒,是香港的贺曼·克鲁伊介绍我来找范布斯特的,我对利奥波德苹果有兴趣。”
男子的眼睛眨了两下,将头探出门外,左右查看,又把门打开了些。“Entrez(进来)。”他说,示意哈利入内。
哈利低头进入低矮门框,及时弯曲膝盖,因为里头的地面比外头低了二十厘米。
屋内除了有焚香的气味,还有一种熟悉的气味,那是老人喝了好几天酒所发出的甜腻臭味。
哈利的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发现那个矮小虚弱的老人身穿优雅的酒红色丝质睡袍。
“你说的是北欧口音,”范布斯特用英语说,口音很像比利时侦探赫尔克里·波洛。他将一根香烟插进双唇之间夹着的黄色烟嘴:“让我猜猜看,你绝对不是丹麦人,可能是瑞典人,但我想你是挪威人,对不对?”
一只蟑螂从埃迪背后的墙壁缝隙之间探出触角。
“嗯。你是口音专家?”
“只是消遣而已,”范布斯特说,觉得受宠若惊,开心不已,“像比利时人这种小国的国民,必须学着以外在而不是内在来判断。贺曼最近如何?”
“他很好。”哈利说,朝右望去,看见两双百无聊赖的眼睛正看着他,一双眼睛来自裱框的肖像,肖像人物留着灰色长须,鼻子坚挺有力,头发甚短,衣服上有肩章、链条和佩剑。除非哈利看走了眼,否则那应该就是利奥波德国王。另一双眼睛属于床上侧躺的女子,只在臀部盖着一张毯子,上方的窗户光线落在她娇小柔软的年轻乳房上。她露出一丝微笑,响应哈利的点头示意,同时露出一颗大金牙,在白色牙齿之间十分显眼。女子绝对不可能超过二十岁。哈利在女子细腰后方的墙上看见一根被敲进龟裂灰泥的螺栓,螺栓上垂挂着一条粉红色手帕。
“这是我太太,”矮小的比利时人说,“呃,其中一个太太。”
“范布斯特太太?”
“差不多。你想买苹果?你有钱吗?”
“我想先看货。”哈利说。
范布斯特走到大门前,吱的一声打开,朝外窥去,然后关上并锁紧:“只有司机跟你来?”
“对。”
范布斯特呼出一口烟,眯起的双眼在皮肤皱褶之间打量哈利。
他走到屋子角落,踢开地毯,弯下腰,拉动一个铁环。一道活板门应声打开。比利时人对哈利招了招手,示意他先进地窖再说。哈利根据经验,分析对方此举只是为了小心起见,于是照做。一道楼梯向下延伸到漆黑之中。哈利走下七个台阶,踏上坚实地面。电灯亮起。
哈利环视四周,看见地窖的天花板为正常高度,地面是平整的水泥地,三面墙壁前摆满架子和柜子,架上放着先进武器:常见的葛拉克手枪、他也有的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一盒盒子弹、一把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哈利从未拿过这种正式名称叫作AK-47的著名自动步枪,他伸手抚摸步枪的木质枪托。
“它属于一九四七年生产的第一批步枪。”范布斯特说。
“看来这里每个人都有一把这种步枪,”哈利说,“听说这是非洲最常见的死因。”
范布斯特点了点头:“这有两个简单原因。第一,冷战结束后,共产国家开始在这里出口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和平时期一把步枪只值一只肥鸡,战争时期也不超过一百美元。第二99lib.,不管你怎么对待它,它都会正常运作,这一点在非洲很重要。莫桑比克人非常喜欢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甚至把它画在国旗上。”
哈利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黑色盒子上,盒子表面慎重地印着几个字。
“那玩意儿跟我想的一样吗?”哈利问道。
“马克林步枪,”埃迪说,“一种罕见的步枪,生产数量非常少,因为它是个设计上的失败,枪身太重,口径太大,只能用来猎杀大象。”
“还有人类。”哈利轻声说。
“你知道这种步枪?”
“它配备全世界最优秀的望远瞄准器,不一定要用来射杀一百米外的大象,作为暗杀武器非常理想。”哈利的手指抚摸着枪盒,往日回忆涌现脑海,“对,我知道这种步枪。”
“可以便宜卖给你,三万欧元。”
“这次我不是来找步枪的。”哈利转身面对地窖中央的架子,架上的古怪白色面具对他做出怪脸。
“那是马伊马伊组织的圣灵面具,”范布斯特说,“他们认为身体只要泡过圣水,就不怕敌人的子弹,因为子弹会化为水。马伊马伊游击队队员会带弓箭上战场对抗政府军队,头戴浴帽,身上挂着浴缸塞当作护身符。我不是说笑,先生。当然了,他们被扫杀殆尽,但马伊马伊游击队队员喜欢水和白色面具,也喜欢敌人的心脏和肾脏,稍微拿来烤一下,搭配玉米泥吃下肚。”
“嗯,”哈利说,“我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栋房子居然有完整的地窖。”
范布斯特咯咯轻笑:“地窖?这是一楼,原本的一楼,三年前的火山爆发前是一楼。”
哈利恍然大悟。黑色卵石,黑色冰层,一楼地面比街道低。
“熔岩。”哈利说。
埃迪点了点头:“熔岩直接穿过市中心,烧毁了我在基伍湖畔的房子。这里所有的木造房子都被烧成灰烬,这栋砖房是唯一屹立不摇的屋子,但有一半被埋在熔岩里。”他指了指墙壁:“三年前这里是大门,外面是街道。后来我买下这栋房子,在你进来的地方装上新的大门。”
哈利点了点头:“幸好熔岩没有烧毁大门,流进屋里。”
“你可以看见,窗户和门口都设在背对尼拉贡戈火山的方向。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喷发了,那座该死的火山每隔十年或二十年,就会对这座城市喷发熔岩。”
哈利扬起一道眉毛:“那人们还回来这里居住?”
范布斯特耸耸肩:“欢迎来到非洲。不过呢,如果你想把麻烦的尸体处理掉,火山就非常有用,这在戈马99lib?市是非常常见的问题,当然你也可以把尸体沉入基伏河,不过尸体还是会留在河里。要是利用尼拉贡戈火山的话……大家都以为每一座火山都有炙热冒泡的红色岩浆湖,其实不然,只有尼拉贡戈火山才有。那里的岩浆湖高达一千摄氏度,东西丢下去只会发出咝的一声就没了,完全挥发成气体。这是戈马人唯一能上天堂的机会。”他发出短促的大笑声,“我就目睹过一个太过激动的钶钽金属猎人,用铁链把一个酋长的女儿绑起来,垂入火山口,因为那个酋长不肯在文件上签字,让出土地上的采矿权。酋长女儿被垂降到岩浆湖上方二十米时,头发开始着火。到上方十米时,身体开始像蜡烛一样烧起来。再下去五米,就开始滴落。我说得一点儿也不夸张,她的皮肤、肌肉,纷纷从骨头上脱落……你有兴趣的是这个吗?”范布斯特打开柜子,拿出一个金属球。金属球闪闪发光,上头凿有小孔,体积小于网球,一条线圈从一个较大的开口垂落下来。这个刑具跟哈利在贺曼家见过的一模一样。
“它还能用吗?”哈利问道。
范布斯特叹了口气,用小指钩住线圈,往外一拉。砰的一声巨响,金属球跳进了比利时人手中。哈利看得目不转睛,只见小孔内弹出了状似天线的物体。
“可以给我看看吗?”哈利问道,伸出手。范布斯特将金属球递给哈利,十分警觉地看着哈利数算天线。
哈利点了点头。“二十四根。”他说。
“就跟苹果的制造数量一样,”范布斯特说,“这个数字对设计制造这种苹果的工程师具有象征意义,因为这是他妹妹自杀的年纪。”
“你柜子里有几颗苹果?”
“只有八颗,包括这颗黄金特别版。”范布斯特拿出另一颗金属球,那颗球在灯光下闪着金色雾面光芒,他随即把球放回柜子,“但这颗是非卖品,你得杀了我才能拿到它。”
“所以说自从克鲁伊买了他的那颗之后,你卖掉了十三颗?”
“而且每一颗的价钱都越来越高。这是稳赚不赔的投资,霍勒先生。古代刑具有一群忠实爱好者,他们花钱毫不手软,croyez-moi(相信我)。”
“我相信你。”哈利说,试着压下其中一根天线。
“它是由弹簧驱动的,”范布斯特说,“线圈一旦拉出,受害者就没办法从嘴里把苹果拿出来,其他人也拿不出来。如果你想让环脊缩回去,就不要执行第二步骤,请不要再拉动线圈。”
“第二步骤?”
“给我。”
哈利将金属球交还给范布斯特。他小心地用一支原子笔穿过线圈,水平拿着原子笔,高度跟金属球一样,然后把球放开。线圈一被拉紧,金属球立刻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利奥波德苹果在原子笔下方十五厘米处不住地颤动,每根天线都射出一根尖刺,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 faen(我操)!”哈利用挪威语咒骂一声。
范布斯特露出微笑:“马伊马伊组织称它为‘太阳之血’。这美妙的玩意儿有好几个名字。”他将利奥波德苹果放在桌上,再把原子笔插入线圈出口,用力按压。砰的一声,尖刺和天线缩了回去,那颗皇家苹果回复了原本的圆滑外观。
“很厉害,”哈利说,“这要卖多少钱?”
“六千美金,”范布斯特说,“通常我每卖出一颗,都会往上调整价钱,但你可以用我上次出售的价钱买到。”
“为什么?”哈利问道,食指抚摸着平滑的金属表面。
“因为你大老远跑来这里,”范布斯特说,朝地窖里呼出一口烟,“还有我喜欢你的口音。”
“嗯。谁是上一个买主?”
范布斯特咯咯一笑:“我不会告诉你的,就好像不会有人知道你来过这里一样,我绝对不会把你的事告诉其他买家。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呃……这位先生?你看,我已经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
哈利点了点头。“六百。”他说。
“你说什么?”
“六百美金。”
范布斯特发出同样短促的咯咯笑声:“太荒唐了,但这个价钱正好可以去参加三小时的导游行程,参观大猩猩自然保护区。你是不是比较想去参加这种行程呢?霍勒先生?”
“皇家苹果你可以留着,”哈利说,从背包里拿出薄薄一沓二十元美钞,“我给你六百美金,换取苹果买主的资料。”
哈利将那沓美钞放在范布斯特面前的桌上,再放上警察证。
“我是挪威警察,”哈利说,“目前至少有两名挪威女子死在你独家贩卖的这种刑具下。”
范布斯特俯身查看那沓钞票和警察证,并未触碰。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真的很抱歉,”范布斯特说,声音听起来似乎更为粗哑,“相信我,我的个人机密资料可不只值六百美金。如果我把来这里买过东西的人都说出来,那我的寿命……”
“你应该担心你在刚果监狱里会剩下多少寿命才对。”哈利说。
范布斯特又发出大笑:“得了吧,霍勒。戈马市警察局局长正好是我的朋友,再说呢……”他挥舞着双手,“我又没犯什么法。”
“你有没有犯什么法无关紧要,”哈利说着,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张照片,“挪威是刚果最重要的援助国家,只要挪威当局打电话去金沙萨,指名道姓说你不肯合作,不愿意提供有关一起挪威双重命案的凶器资料,你想会发生什么事?”
范布斯特笑不出来了。
“你不会被误判任何罪名,哎呀,绝对不会。”哈利说,“你只是会被羁押,这可不能跟刑责搞错。当命案正在调查中时,羁押关系人是明智而审慎的决定,因为证据可能遭到破坏。但你同样会被关进监狱,而且这次的调查可能会花很长一段时间。你有没有看过刚果监狱里长什么样子,范布斯特?应该没有吧,没有多少白人看过。”
范布斯特将睡袍裹紧了些,眼睛盯着哈利,口中咬着烟嘴。“好,”他说,“一千美金。”
“五百。”哈利说。
“五百?可是你……”
“四百。”哈利说。
“成交!”他大吼,双臂高高扬起:“你想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想知道。”哈利说,背倚墙壁,掏出一包香烟。
半小时后,哈利走出范布斯特的砖房,坐上乔的路虎越野车,这时夜已降临。
“去饭店。”哈利说。
饭店就在湖畔。乔警告哈利,不可以下水游泳,原因之一是湖里有几内亚寄生虫,进入体内很难察觉,直到有一天小虫在肌肤底下钻来钻去。原因之二是湖底会冒出沼气,形成大型泡泡,吸入之后会导致昏迷,使人溺毙。
哈利坐在阳台上,往下看着两只长腿动物行走在被灯光照亮的草地上,姿态宛如长脚鹬,看上去仿佛是披着孔雀外衣的红鹤。被泛光灯照亮的网球场上,两名黑人少年正在打网球,打的是两颗非常破烂的网球,看起来仿佛两卷袜子,在破了一半的网子之间飞来飞去。饭店屋顶的上空不时有飞机轰然飞过。
哈利听见饭店酒吧传来酒瓶的叮叮声响,酒吧距离他所坐的阳台正好六十八步,他进来时数过。他拿出手机,拨打卡雅的号码。
卡雅听见他的声音似乎很高兴,反正就是高兴。
“我被大雪困在沃斯道瑟村,”卡雅说,“这里下的不只是大雪,是超级大雪,但至少有人邀请我共进晚餐,而且房客登记簿很有意思。”
“哦,是吗?”
“我们想找的那一天,整页都不见了。”
“果然。你有没有查看……”
“有,我查过上面有没有指纹,或字迹是不是印到了下一页。”卡雅咯咯笑道,哈利猜想她应该喝了好几杯葡萄酒。
“嗯,我想问的是……”
“有,我查过前一天和后一天的记录,可是小屋那么简陋,几乎没有人会住超过一个晚上,除非被大雪困住,况且十一月七日那天天气晴朗。不过这里的警官答应我,会替我去查附近小屋在十一月七日前后的房客记录,看看那天滑雪到荷伐斯小屋下榻的滑雪客可能有谁。”
“很好,看来我们已经开始有眉目了。”
“也许吧,你那边呢?”
“我这边恐怕没什么发现。我找到了范布斯特,但是跟他交易的十四名买主都不是北欧人,这一点他十分确定。我拿到了六个姓名和地址,这些人都是众所周知的收藏家,仅此而已。至于另外那两颗苹果,范布斯特正好知道它们都还在加拉加斯市一名收藏家的手中。你查过奥黛蕾和她的签证吗?”
“我打电话问过瑞典的卢旺达领事馆。我必须承认,原本我以为他们做事一团乱,结果一切都井然有序。”
“卢旺达可是刚果的小大哥。”
“他们有一份奥黛蕾的签证申请表复印件,日期也符合。签证的有效期已经过了,但他们当然不知道奥黛蕾现在在哪里。他们要我联络基加利市的移民单位,也给了我电话。我打去问,结果像人球一样被各个办公室丢来丢去,最后电话转到一个会说英文、了解情况的人手中,他说卢旺达在这方面没和挪威签订合作协议,所以他感到很遗憾,必须婉拒我的要求,还礼貌地祝我和我的家人长命百岁、幸福美满。所以你也没什么收获啰?”
“没有。我把奥黛蕾的照片拿给范布斯特看,他说唯一一个跟他买过东西的女人有一头赭红色鬈发,说话有东德口音。”
“东德口音?有这种口音吗?”
“我不知道,卡雅。那个男人穿着睡袍走来走去,抽烟用烟嘴,是个酒鬼,还是个口音专家。我尽量把注意力放在案子上,然后离开。”
卡雅大笑。哈利敢打包票,卡雅喝的一定是白酒,喝红酒不会那么爱笑。
“不过我有个想法,”哈利说,“入境卡。”
“怎样?”
“旅客必须在入境卡上填写第一天晚上的过夜地点,如果基加利市的海关单位保存了入境卡,而且上头有其他信息,例如转递地址,说不定就可以查出奥黛蕾去了哪里。这可能会是一条线索。据我们所知,她可能是唯一知道荷伐斯小屋那晚住了哪些人,而且现在仍然活着的人。”
“祝你好运,哈利。”
“也祝你好运。”
哈利挂上电话。当然了,他可以问卡雅她要和谁共进晚餐,但对方如果跟调查工作有关,她应该会主动说明。
哈利坐在阳台上,直到酒吧打烊,酒瓶的叮叮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楼上开着的窗户传出的做爱声,那是嘶哑单调的喊叫,令他想起翁达斯涅镇的海鸥叫声。他和爷爷在翁达斯涅镇总是天一亮就起床,准备去钓鱼。他父亲从不跟他们一起去钓鱼,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为什么他不曾凭直觉知道父亲在渔船上感到不自在?当时五岁的他,是否了解父亲选择受教育,离开农场,就是为了不必坐在渔船上?无论如何,父亲想返回翁达斯涅镇,在那里长眠安息。生命是奇妙的,至少死亡是奇妙的。
哈利点燃香烟。夜空无星,除了尼拉贡戈火山口烧着的红色火光之外,这里的夜晚漆黑一片。一只昆虫螫了他一口,令他感到刺痛。疟疾。沼气。基伍湖在远处闪闪发光,很美,很深。
山间传出轰隆声,越过湖面传送而来。那是火山喷发还是打雷?哈利抬头仰望。又是轰隆一声,回荡山间。另一个回声从远处传来,同时抵达哈利耳中。
很深。
他睁大眼睛,看入黑暗,几乎没察觉天空打开,大雨倾盆而下,淹没了海鸥的叫声。
第三十二章 警察
“幸好你在这场大雪来临之前离开了荷伐斯小屋,”郡警克隆利说,“不然你可能会被困在那里好几天。”他朝饭店餐厅的大观景窗点了点头:“不过下大雪很漂亮,你说对吗?”
卡雅望向窗外飘飞的大雪。艾文也是如此,无论天气对他有利或不利,他总是对大自然的力量感到兴奋不已。
“希望明天我要搭的火车可以顺利穿过大雪,抵达这里。”她说。
“对,当然。”克隆利说,他用手指抚摸酒杯的姿态,说明他并不常这样和别人喝酒用餐,“我们会让火车顺利抵达,并查看其他小屋的房客登记簿。”
“谢谢你。”卡雅说。
克隆利伸手拨了拨乱糟糟的头发,露出苦涩的微笑。爱尔兰诗人歌手克利斯·迪博夫(Chris de Burgh)所唱的《红衣女子》(Lady in Red),犹如蜜糖般从音响喇叭流泻而出。
餐厅只有另外两名用餐的客人,都是三十开外的男子,各自坐在铺有白色桌布的餐桌前,面前放着一杯啤酒。他们凝望窗外大雪,等待不会发生的事到来。
“这里会不会让人觉得寂寞?”卡雅问道。
“看情况,”这名乡下警察说,顺着卡雅的视线看去,“如果你没有老婆或家人,就会常来这类餐厅跟大家聚一聚。”
“大家一起寂寞。”卡雅说。
“没错,”克隆利说,又往杯子里倒了些酒,“但我想奥斯陆也是一样吧?”
“对。”卡雅说,“你有家人吗?”
克隆利耸了耸肩:“我原本跟某人住在一起,但她觉得这里的生活太单调,所以就搬去了你住的地方。我理解她的想法,住在这里必须有一份有趣的工作才行。”
“你的工作很有趣吗?”
“我是这么觉得。这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他们也都认识我。我们会彼此帮助。我需要他们,而他们……呃……”他转动酒杯。
“他们也需要你。”卡雅说。
“我想是的,对。”
“这很重要。”
“对,的确。”克隆利坚定地说,抬眼看着卡雅。他的眼睛宛若艾文,里头有欢笑的余烬,仿佛刚发生过什么有趣或快乐的事,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尤其是当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更是如此。
“那欧特·于默呢?”卡雅说。
“他怎样?”
“他放我下车之后就离开了。在这种夜晚,他都做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现在不是跟老婆小孩坐在家里?”
“我不是没见过遁世者,克隆利警官……”
“叫我亚斯拉克就好,”他笑着说,倾斜酒杯,“看得出来你是个货真价实的警探。以前于默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
“在他儿子失踪之前,他是很亲切的。没错,他有时很亲切,但我想他总是藏着暴躁的脾气吧。”
“我以为于默那样的男人是孤家寡人。”
“想想他长得那么丑,就觉得他会娶到一个漂亮老婆。你有没有看见他的牙齿?”
“我看见他戴矫正牙套。”
“他说这样他的牙齿才不会变歪,”克隆利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笑意,声音却并非如此,“而且那是让他的牙齿不掉出来的唯一办法。”
“告诉我,他的雪地摩托上绑的是真的炸药吗?”
“是你看见的,”克隆利说,“我可没看见。”
“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有很多居民无法体会在山间湖畔坐上好几个小时,用鱼竿垂钓的浪漫情怀,不过他们认为那些鱼是他们自己的,可以在餐桌上享用。”
“他们把炸药丢进湖里?”
“等冰融化以后。”
“这样做不是违法的吗?”
克隆利扬起双手表示抗辩:“我说过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对,你什么都没看见,你只是住在这里而已。你不会也有炸药吧。”
“只用来建车库,我打算建一个车库。”
“好吧。那于默的枪呢?看起来很先进,还配备望远瞄准器什么的。”
“是很先进。于默是猎熊高手,直到他半盲为止。”
“我看见他的眼睛了,发生了什么事?”
“显然他的儿子朝他泼了一杯强酸。”
“显然?”
克隆利耸了耸肩:“只有于默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儿子在十五岁那年失踪,不久之后,他老婆也跟着失踪。但这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搬来这里。从那时起,于默就一个人住在山区,他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甚至不看报纸。”
“他们是怎么失踪的?”
“你说呢?于默的农地周围有很多悬崖,可能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了。而且还有大雪。他儿子的鞋子在一场雪崩之后被人发现,但那年雪融之后,并没有发现他儿子的尸体。像那样在雪地里掉了一只鞋子是很怪异的事。有人认为他儿子遇到了熊,可是据我所知,十八年前这里没有熊。另外也有人认为是于默干的。”
“哦?为什么?”
“这个嘛……”克隆利说,尾音拖得老长,“他儿子的胸部有一条丑恶的疤痕,大家都认为是于默造成的。这跟他老婆凯伦有关。”
“怎么说?”
“他们父子俩都想争夺凯伦。”
克隆利看着卡雅询问的眼神,摇了摇头:“这些都是在我搬来之前发生的事。罗伊·史迪勒是这里最资深的警官,事发之后他前往于默家,但欧特和凯伦都在家,而且说法一致。他们说儿子去打猎,却没回来,但那时是四月。”
“四月不是打猎季节?”
克隆利摇了摇头:“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他儿子。第二年凯伦就失踪了。大家认为凯伦悲恸欲绝,所以跳下悬崖,一了百了。”
卡雅察觉到克隆利的声音中带有些微颤抖,但判断应该是葡萄酒的作用。
“你怎么认为呢?”她问道。
“我认为那是真的,于默的儿子死于雪崩,在雪堆下窒息而死。雪融之后,他的尸体流进湖里,希望是跟他母亲一起长眠于湖底。”
“听起来是比遇到熊的说法好多了。”
“呃,正好相反。”
卡雅抬眼望着克隆利,只见他眼中毫无笑意。
“被雪崩活埋,”他说,目光漫游到窗外,望着纷飞的大雪,“那种黑暗,那种孤独。身体动也不能动,冰雪就好像铁钳一样钳制住你,嘲笑你想挣脱的努力。你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一旦无法呼吸,你会惊慌无比,怕得要命。这是最恐怖的一种死法。”
卡雅喝下一大口酒,放下酒杯。“你在雪里躺了多久?”她问道。
“我觉得应该是三小时,也许是四小时。”他说,“他们把我挖出来的时候,说我被困在里头十五分钟,再多困五分钟就会一命呜呼。”
服务生走到桌前,问他们是否还要点别的东西,再过十分钟就是最后点餐时间。卡雅说不用了,服务生将账单放在克隆利面前。
“于默为什么要带枪?”卡雅问道,“据我观察,现在并不是打猎季节。”
“他说是为了自卫,以免碰到掠食的猛兽。”
“这里有吗?有狼?”
“他没跟我说他指的是什么猛兽。对了,据说到了晚上,他儿子的鬼魂会在平原上徘徊。如果你看见他,就要小心,因为这表示附近可能有悬崖,或可能发生雪崩。”
卡雅把酒喝完。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多坐一会儿,再喝一点儿。”
“谢了,亚斯拉克,我明天得早起。”
“哦,”他说,眼带笑意,搔了搔头发,“这样听起来好像我……”他顿了顿。
“什么?”卡雅说。
“没什么。我想你在奥斯陆应该有丈夫或男朋友吧。”
卡雅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克隆利凝视着桌面,静静地说:“呃,看吧,乡下警察不胜酒力,开始胡言乱语了。”
“没关系,”卡雅说,“我没有男朋友,而且我喜欢你,你让我想到我哥哥。”
“可是?”
“可是什么?”
“别忘了,我也是货真价实的警探,我看得出你不是遁世者。你有心上人,对不对?”
卡雅大笑。通常她对这种问题不会多做回应,但也许因为她喝了酒,也许因为她喜欢亚斯拉克·克隆利,也许因为自从艾文死了以后,就没有人可以让她说说心里话。再说他是个陌生人,奥斯陆又远在天边,他不会跑去跟她生活圈里的人说这种事。
“我恋爱了,”卡雅听见自己说,“我爱上了一个警官。”她将水杯凑到嘴边,掩饰因心生困惑而产生的狼狈感。奇怪的是,她在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才认知到这是事实。
克隆利对她举起酒杯:“敬那个幸运的家伙,也希望你受幸运之神眷顾。”
卡雅摇了摇头:“没什么好敬酒的。现在还不到时候。说不定永远都不是时候。我的天,你听我说……”
“我们没别的事好做,不是吗?多说一点儿吧。”
“这件事很复杂。他很复杂。而且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事实上,这点非常明确。”
“让我猜猜看,他身边有人,而且无法放手。”
卡雅叹了口气:“也许吧。我真的不知道。亚斯拉克,谢谢你的帮忙,可是我……”
“要上床睡觉了。”克隆利拉高嗓门,“希望你跟那位朋友没戏唱,想远离破碎的心和奥斯陆,这样你就可以考虑考虑这个。”他将一张A4大小的纸张递给卡雅,纸上印有霍尔区警察局的信头。
卡雅看了看那张纸,高声大笑:“乡下的职缺?”
“罗伊·史迪勒做到秋天就退休了,好警官很难找。”克隆利说,“这是我们的征才广告,上星期公布的。我们的办公室位于耶卢市中心,每隔一个周末休假,看牙医免费。”
卡雅上床时,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声响。雷声和下雪很少同时发生。
她打电话给哈利,却进入语音信箱,于是她在信箱里留言,说了一个简短的鬼故事。故事主角是当地向导,一口烂牙且戴着牙套的欧特·于默,以及他更为丑陋的儿子,因为他儿子已化为鬼魂,在当地徘徊了十八年。她呵呵大笑,知道自己醉了,道了晚安。
这晚她梦见了雪崩。
早上七点,哈利和乔离开戈马市,越过边境进入卢旺达,没碰到任何麻烦。早上十一点,哈利站在基加利机场航站楼二层的办公室里,两名身穿制服的海关人员粗略地打量着他。他们不带恶意,只是想查看哈利真的如他所说,是一名挪威警察。哈利将警察证收回外套口袋,摸到口袋里咖啡色信封的平滑纸面。问题在于这里有两位海关,该如何同时贿赂两名公仆才好?是不是请他们分享信封里的东西,然后礼貌地请他们不要打彼此的小报告?
其中一人是两天前检查哈利护照的那位海关,他将贝雷帽戴回头上:“你想要谁的入境卡复印件?可以再说一次日期和姓名吗?”
“奥黛蕾·费列森,我们知道她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抵达这座机场。我愿意付介绍费。”
两名海关交换眼神,其中一人在另一人的暗示之下,离开办公室。留下的那名海关走到窗前,望着跑道。一架DH8小型客机已经降落,再过十五分钟,它就会载着哈利踏上返回挪威的第一段航程。
“介绍费,”那海关静静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贿赂公仆是违法的吧,霍勒先生。但你可能想说:管他的,这里是非洲。”
那海关的皮肤相当黑,仿佛漆了一层亮光漆。
哈利觉得衬衫粘在背上,这件衬衫和两天前他穿的是同一件。也许内罗毕机场有卖衬衫,但前提是他必须飞得到那里。
“没错。”哈利说。
那海关大笑,转过身来:“强悍的家伙!你很强悍是不是,霍勒?那天你入境我就知道你是警察。”
“哦?”
“你观察我就好像我观察你一样,十分谨慎。”
哈利耸了耸肩。
门打开来,另一名海关跟一名秘书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女子脚下的高跟鞋踩得咔咔作响,鼻尖架着一副眼镜。
“抱歉,”女子用无懈可击的英语说,令哈利大感讶异,“我查过这个日期,可是那班飞机没有奥黛蕾·费列森这名乘客。”
“嗯,会不会是搞错了?”
“不太可能,入境卡是依照日期归档的。你说的那班飞机是从恩德培市起飞的三十七人座DH8小型客机,不用花多少时间就能查完。”
“嗯。既然如此,我可不可以请你再帮我查别的东西?”
“当然可以,要查什么?”
“你可以查查看那班飞机上有没有其他外国女子吗?”
“为什么要查这个?”
“奥黛蕾·费列森订了那班飞机的机票,所以一种可能是她在这里用假护照入境……”
“不太可能,”那海关说,“我们会非常仔细地检查护照照片,然后再用机器扫描护照号码,比对国际民航组织的登记数据。”
“另一种可能是别人用奥黛蕾·费列森的名字搭飞机,再用自己的真护照在这里通关。这种可能性很高,因为旅客登机前并不会检查护照号码。”
“的确,”海关头子说,拉了拉他的贝雷帽,“机场人员只会确定姓名跟照片是否相符,这就是为什么世界各地只要花五十美元就能买到假护照,因为只有当旅客抵达目的地,通过海关时才会检查护照号码,这时假护照才会被检查出来。但问题还是一样:为什么我们要帮你呢,霍勒先生?你是来执行正式任务的吗?有文件可以证明吗?”
“我的正式任务是在刚果执行的,”哈利撒了谎,“但我在那里什么也没发现。奥黛蕾·费列森失踪了,我们担心她可能已经被一名连环杀手杀害了,目前为止凶手已经杀了三个女人,其中一人是国会议员,名叫梅莉·欧森。你可以上网查证。我知道正当程序是我先回国,再通过正式管道请求协助,但这样得多花好几天,除了会让凶手占得先机,也会给他再度行凶的时间。”
哈利看见他说的这番话起了作用。女子和海关头子商谈一会儿之后,走出办公室。
他们在静默中等待。哈利看了看表。他还没办理报到手续。六分钟后,他们听见高跟鞋发出的咔咔声逐渐接近。
“伊娃·罗森伯格、朱莉安娜·凡尼、薇若妮卡·莱尔·葛诺、克莱儿·霍布斯。”女子报出这几个姓名,推了推眼镜,将四张入境卡放在哈利面前的桌上。门在她身后关上。“会来这里的欧洲女性不是很多。”她说。
哈利浏览那四张入境卡,只见她们都写下基加利市的饭店作为地址,但没有人写大猩猩饭店。哈利查看她们的家庭地址,发现伊娃·罗森伯格写的是斯德哥尔摩的地址。
“谢谢。”哈利说,从外套口袋里找出一张出租车收据,在背面抄下这四名女子的姓名、地址和护照号码。
“很遗憾我们无法提供更多协助。”女子说,又推了推眼镜。
“没有的事,”哈利说,“你们帮了很大的忙,真的。”
“好了,警察先生。”那名瘦高的海关头子说,露出微笑,照亮他黑如夜色的脸庞。
“是?”哈利说,早有预料,准备拿出咖啡色信封。
“现在我们得让你去办理报到手续,准备飞往内罗毕了。”
“嗯,”哈利说,看了看表。“我可能得搭下一班飞机。”
“下一班飞机?”
“我得再去大猩猩饭店一趟。”
卡雅坐在挪威火车的所谓“舒适座”上,这种座位提供免费报纸、两杯免费咖啡和笔记本电脑插座,但旅客坐在这种座位上就好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而经济区的座位却几乎没人坐。手机响起,她一看是哈利打来的,赶紧接起来。
“你在哪里?”哈利问道。
“我在火车上,正经过孔斯贝格镇。你呢?”
“我在基加利市的大猩猩饭店,正在看奥黛蕾·费列森的住宿登记表。我会在这里再待一阵子,下午才有班机,不过我明天一早就会回到挪威。你可以打电话给你在德拉门市警局的南瓜头朋友,看能不能借到奥黛蕾写的那张明信片吗?你可以请他把明信片带去火车站,你搭的那班火车会停靠德拉门市对不对?”
“这得碰碰运气,不过我还是会试试看。我们拿那张明信片要干吗?”
“比对笔迹。克里波以前有个笔迹专家叫金·休,现在他退休了,你请他明天早上七点到办公室。”
“这么早?你想他会……”
“你说得对。我会把奥黛蕾的住宿登记表扫描下来,用电子邮件发给你,这样你今天晚上就可以把两样东西一起拿去他家。”
“今天晚上?”
“他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如果你今天晚上有其他计划,现在都必须取消。”
“真是太好了。对了,抱歉昨天那么晚还打给你。”
“没关系,故事很有趣。”
“我喝得有点儿醉。”
“我想也是。”
哈利挂上电话。
“谢谢你的帮忙。”他说。
柜台服务员回以微笑。
咖啡色信封终于找到了新主人。
夏丝迪·罗斯摩走进休息室,来到一名女子身旁。女子正望着窗外雨水落在颂维根区的木造房屋上,她面前是一片还没吃的蛋糕,上头插着一根小蜡烛。
“这部手机是在你房间里找到的,卡翠娜。”夏丝迪柔声说,“是护士拿来给我的,你应该知道这里禁止使用手机吧?”
卡翠娜点了点头。
“反正呢,”夏丝迪说,递出手机,“有人打电话给你。”
卡翠娜接过正在振动的手机,按下接听键。
“是我,”对方说,“我这里有四个女子的姓名,我想知道她们之中谁没有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搭乘飞往基加利市的RA101班机,也请你确认这个人的名字在当天晚上没出现在卢旺达任何一家饭店的订房系统中。”
“我很好,谢谢你,阿姨。”
对方沉默一秒钟。
“了解,方便的时候打给我。”
卡翠娜将手机还给夏丝迪:“我阿姨祝我幸福快乐。”
夏丝迪摇了摇头:“规定是说禁止使用手机,所以你可以拥有手机,只要不使用就好。别给护士看见好吗?”
卡翠娜点了点头,夏丝迪便离开了。
卡翠娜坐着凝望窗外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朝休闲厅走去。她正要踏进休闲厅,护士的声音传来。
“你要做什么,卡翠娜?”
卡翠娜头也没回:“玩接龙。”
第三十三章 莱比锡市
甘纳·哈根搭电梯下降到地下室。下降。颓丧。压迫。缩减编制。他踏出电梯,走进地下通道。
米凯说到做到,并非随便说说,他打算拉哈根一把,在扩编的新克里波给哈根一个高级管理职位。哈利的报告简单扼要:没有结果。连白痴都知道,现在应该游向救生圈了。
哈根并未敲门,直接打开地下通道尽头的那扇门。
卡雅露出甜美的微笑,哈利坐在计算机屏幕前,耳朵听着电话,头也没回,只是高喊道九九藏书:“长官请坐,要喝难喝的咖啡吗?”仿佛早已收到犯罪特警队队长传来的心电感应,知道他即将到来。
哈根在门口停下脚步:“我收到你们找不到奥黛蕾·费列森的消息。该清空这个房间了,时限早就过了,有其他案子需要你们去处理,至少需要你去处理,卡雅·索尼斯。”
“Dankes(谢谢你),耿萨。”哈利对话筒说,挂上电话,转过身来。
“Dankes?”哈根说。
“我在跟莱比锡市的警察通电话。”哈利说,“对了,卡翠娜·布莱特向你问好,长官,还记得她吗?”
哈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哈利:“布莱特不是在精神疗养院吗?”
“对啊,”哈利说,站了起来,朝咖啡机走去,“但她是网络搜索的天才。说到搜索,长官……”
“搜索?”
“你有办法给我们无上限的经费,进行一项搜索工作吗?”
哈根的眼睛瞪得老大,接着爆出大笑:“你真是他妈的不可思议,哈利,真的。你才跑了一趟刚果,花掉我们一半的差旅预算,最后无功而返,现在又要进行搜索工作?这项调查工作已经中止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哈利说,倒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哈根,“明白多了。很快你也会明白,长官。找张椅子坐,我说给你听。”
哈根看了看哈利,又看了看卡雅,再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手中那杯咖啡,坐了下来:“给你两分钟。”
“事情很简单。”哈利说,“根据布鲁塞尔航空公司的旅客名单,奥黛蕾·费列森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搭机前往基加利市,但根据基加利市海关的资料,那天并没有奥黛蕾·费列森这个人入境。事实上是有个女人持奥黛蕾·费列森这个名字的假护照,从奥斯陆出境。这本假护照可以一路发挥功用,直到她抵达目的地基加利市为止,因为那里的海关会用计算机比对护照号码是否吻合,所以这个女人一定得用她自己的护照通关,也就是真正的护照。海关人员并不会要求旅客出示机票,因此不会发现护照和机票上的名字不同,除非有人特别去查。”
“你去查了?”
“没错。”
“会不会是行政疏忽?他们忘了登记奥黛蕾的入境资料?”
“有可能,但还有一张明信片……”
哈利对卡雅点点头,卡雅拿出明信片,哈根看见明信片上的图片似乎是一座冒烟的火山。
“奥黛蕾应该抵达基加利市的那天,这张明信片被寄了出去,”哈利说,“但是呢,第一,这张明信片的图片是尼拉贡戈火山,这座火山位于刚果,而不是卢旺达。第二,我们请金·休比对这张明信片上和应该是奥黛蕾的人在大猩猩饭店住宿登记表上填写的笔迹。”
“他很确定笔迹不属于同一个人,”卡雅说,“而且就连我都看得出来。”
“好好好,”哈根说,“可是你们查出这些事,代表什么意思?”
“代表有人大费周章,要让大家误以为奥黛蕾去了非洲,”哈利说,“我猜奥黛蕾还在挪威,而且被迫写下这张明信片。带这张明信片去非洲寄回来的另有其人,为的是让大家以为奥黛蕾去了非洲,还写明信片回家,说她找到了梦中情人,三月才会回来。”
“知道这个假装奥黛蕾的人是谁吗?”
“知道。”
“知道?”
“基加利机场的海关人员找到一张由朱莉安娜·凡尼填写的入境卡,但我们在卑尔根市的精神病患好友说,当天朱莉安娜·凡尼这个名字并未出现在飞往卢旺达的班机旅客名单上,也并未出现在任何一家配备现代电子订房系统的饭店里,但是三天后,朱莉安娜·凡尼却出现在基加利市起飞的班机旅客名单中。”
“我是不是需要知道这些数据你们是从哪里取得的?”
“不需要,长官。不过你会想知道朱莉安娜·凡尼究竟是什么人。”
“她是什么人?”
哈利看了看表:“根据入境卡上填写的资料,她住在德国莱比锡市。你去过莱比锡吗,长官?”
“没去过。”
“我也没去过。但我知道莱比锡很有名,因为它是歌德、巴赫,还有一位圆舞曲之王生活过的地方,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有什么关联?”
“呃,是这样的,莱比锡也因为当地设有史塔西大型数据馆而闻名,史塔西就是前东德的秘密警察机构,而莱比锡就位于前东德境内。你知道吗?四十多年来,前东德的德语人口有了不同发展,因此耳朵灵敏的人只要一听,就分得出东德和西德口音。”
“哈利……”
“抱歉,长官。重点是十一月底的时候,有一名操东德口音的女子去过刚果的戈马市,戈马市距离基加利市只有三小时车程。我很确定,这名女子去戈马市买下了杀害博格妮和夏绿蒂的凶器。”
“警方对于每一本政府核发的护照,都会保留一份护照申请表,我们拿到了申请表的复印件。”卡雅说,递了一张纸给哈根。
“朱莉安娜·凡尼有一头赭红色鬈发,”哈利说,“符合范布斯特对买家的描述。”
“砖红色。”卡雅说。
“什么?”哈根说。
卡雅指着那张复印件:“她持有的是旧式护照,上面注明头发颜色,德国人称之为‘砖红色’。德国人办事很仔细,你知道的。”
“我已经请莱比锡的警察扣押她的护照,确认里面是否盖有十一月二十五日的基加利市入境查验章。”
哈根呆呆地盯着那张复印件瞧,显然正在努力消化哈利和卡雅说的话。最后他抬起头来,扬起双眉:“你们是在告诉我……是在告诉我说……你们可能找到了……”犯罪特警队队长吞了口口水,努力想找个不那么直接的说法,来说出他想说的话,生怕这话一旦直接大声说出来,那么这个奇迹、这个海市蜃楼,就会从他眼前消失,最后他还是放弃了,“……我们要缉捕的连环杀手?”
“我只是陈述目前发现的事实,”哈利说,“莱比锡的警察同人正在查看凡尼小姐的个人资料和犯罪记录,很快我们就会对她有更多认识。”
“但这个消息太棒了。”哈根说,双眼发光,看了看哈利和卡雅,又对哈利点点头,表示鼓励。
“不过呢……”哈利说,啜饮一口咖啡,“这对奥黛蕾·费列森的家人而言可不是好消息。”
哈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这倒是真的。你认为她还有希望活着吗?”
哈利摇了摇头:“她死了,长官。”
“可是……”
这时电话响起,哈利接了起来。
“Ja(对),耿萨!”他露出不自然的微笑,又补上一句,“Ja(对),我就是下流的哈利。Genau(没错)。”
哈利静静聆听电话,哈根和卡雅眼望着他。哈利说了声:“Danke(谢谢)。”结束通话,挂上电话,清了清喉咙。
“她死了。”
“对,你说过了。”哈根说。
“不是,是朱莉安娜·凡尼死了,她的尸体十二月二日在黑鹊河被人发现。”
哈根低低咒骂一声。
“死因是什么?”卡雅问道。
哈利凝视着远方:“溺毙。”
“可能出了意外。”
哈利缓缓摇头:“她不是被水溺死的。”
一阵静默。三人听着隔壁锅炉室传来的轰轰声响。
“是嘴巴里的伤口造成的?”卡雅问道。
哈利点了点头:“一共二十四个伤口。她被自己去非洲购买的刑具杀死。”
第三十四章 媒体
“所以说,朱莉安娜从基加利市飞回家三天后,被人发现陈尸在莱比锡市。”卡雅说,“她用奥黛蕾的假身份前往基加利市,还用奥黛蕾的名字下榻大猩猩饭店,并寄出奥黛蕾可能是在被逼之下亲笔所写的明信片。”
“大概是这样。”哈利说,又煮了一壶咖啡。
“你认为朱莉安娜去做这件事,是跟某人共谋,”哈根说,“而这个某人为了消灭线索把她杀了。”
“对。”哈利说。
“所以重点就在于找出她跟这个人之间的关联,这应该不会太困难,既然他们一起犯下这种罪行,一定很亲近。”
“呃,其实我认为很困难。”
“为什么?”
“因为……”哈利说着,啪的一声盖上咖啡机的盖子,按下开关,“朱莉安娜有案底:吸毒、卖淫、居无定所。简而言之,她是那种很容易被雇来做这种事的人,只要价钱令她满意就行了。目前为止,一切迹象都指出在幕后操控一切的人,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线索,他事前都已仔细地从各个角度盘算过。卡翠娜发现朱莉安娜从莱比锡飞到奥斯陆,再用奥黛蕾的名字飞到基加利,但卡翠娜并未发现朱莉安娜跟挪威之间有任何电话往来。这个幕后黑手行事十分周密。”
哈根沮丧地摇摇头:“就差那么一点点……”
哈利在桌上坐了下来:“我们还得解决另一个难题:那天晚上在荷伐斯小屋过夜的滑雪客。”
“他们怎么了?”
“我们不能排除房客登记簿被撕下来的那一页是杀人名单的可能性,我们必须警告那一页上面的每一个人。”
“怎么警告?我们又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通过媒体可以办到,就算这表示我们得让凶手知道我们掌握了他的踪迹。”
哈根缓缓摇头:“杀人名单。你到现在才得出这个结论?”
“我知道,长官。”哈利直视他的双眼,“如果我们一发现荷伐斯小屋的事,就立刻通过媒体发出警告,也许可以救艾里亚斯·史果克一命。”
房内一片静默。
“我们不能去找媒体。”哈根说。
“为什么不行?”
“如果有人响应媒体的警告,说不定我们就能查出那天有谁住过小屋,以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卡雅说。
“我们不能去找媒体,”哈根说,站了起来,“我们是在调查失踪人口案的过程中,发现了一起命案的线索,而这起命案的调查权在克里波手中。我们必须把这个消息告知克里波,让他们进行后续事宜。我去打电话给贝尔曼。”
“等一等!”哈利说,“我们查出这些事,都要让他抢去功劳吗?”
“我不确定是不是有功劳可以抢,有吗?”哈根说,朝门口走去,“你们可以开始清空这个房间了。”
“这样会不会太过仓促?”卡雅问道。
另外两人朝她看去。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手上还有一件失踪人口案要办,是不是应该先找到奥黛蕾,再清空这个房间?”
“你们打算怎么找?”哈根问道。
“就像哈利刚刚说的,进行搜索工作。”
“你们根本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找起。”
“哈利知道。”
哈根和卡雅朝哈利望去,他一手拿起咖啡机的玻璃壶,另一手拿着咖啡杯,将泥褐色液体倒入杯中。
“你知道吗?”过了一会儿,哈根说。
“我知道。”哈利说。
“哪里?”
“这样你会被拖下水的。”哈利说。
“闭嘴,快说。”哈根说,并未发觉自己说的话相互矛盾,因为他的脑子正在思索:又来了,我怎么又干起同样的事了?这个高大的金发警察究竟有什么魔力,总是可以在他奋不顾身往下跳的时候,拉着周围的人跟他一起跳?
欧拉夫·霍勒抬头看着哈利和他身旁的女子。
女子自我介绍时行了个屈膝礼,哈利注意到父亲喜欢这个动作,父亲总是抱怨现在的女人都不行屈膝礼了。
“所以说你是哈利的同事,”欧拉夫说,“他行为检点吗?”
“我们正要去安排一场行动,”哈利说,“顺便来看看你。”
欧拉夫露出疲倦的微笑,耸了耸肩,示意哈利靠近一些。哈利倾身向前,仔细聆听,心头一惊。
“你不会有事的,”哈利突然用沙哑的声音说,站直身子,“我晚上就回来,好吗?”
他们来到走廊,哈利拦下阿尔特曼,示意卡雅先走。
“听着,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大忙,”哈利等卡雅走远之后说,“我父亲刚刚跟我说他很痛,可是他绝对不会跟你这样承认,因为他害怕你会给他更多止痛剂,而且,呃,他有一种病态恐惧,不想依赖……药物。我们家族有点儿这种历史,你了解吗?”
“了解。”阿尔特曼说话带有咬舌音,哈利一时听不懂他说什么,直到他又说了一次“了解”,“问题是现在我被分配到不同病房了。”
“我想请你私下帮这个忙。”
阿尔特曼的一只眼睛在眼镜底下眯了起来,目光落在两人之间,陷入沉思:“我想想办法好了。”
“谢谢你。”
卡雅开车,哈利和毕斯克比消防站的任务指挥官通话。
“你父亲看起来人很好。”卡雅在哈利结束通话之后说。
哈利认同这句话。“是我妈把他变好的,”他说,“我妈在世的时候他很好,是我妈激发了他好的一面。”
“听起来好像你自己也有过这种经验。”
“什么?”
“曾经有人激发你好的一面。”
哈利望向窗外,点了点头。
“是萝凯?”
“萝凯和欧雷克。”哈利说。
“抱歉,我不是有意……”
“没关系。”
“只不过我加入犯罪特警队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讨论雪人案,说凶手企图杀害萝凯和欧雷克,还有你。可是你没有让凶手得逞,不是吗?”
“从某个角度来看,可以这样说。”哈利说。
“你还有跟他们联络吗?”
哈利摇了摇头:“我们必须努力把那件案子抛在脑后,协助欧雷克忘记那些事,欧雷克还很小,还可以忘记。”
“不尽然。”卡雅说,露出讥讽的微笑。
哈利瞥了她一眼:“是谁曾经激发你好的一面?”
“艾文。”卡雅毫不迟疑地答道。
“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
卡雅摇了摇头:“没有轰轰烈烈的,只有几个小火花,还有一段还像样的恋情。”
“现在你心有所属了?”
卡雅咯咯轻笑:“心有所属?”
哈利微微一笑:“我的词汇在这方面比较老派。”
卡雅犹豫片刻:“我想我的心有点儿牵挂在一个家伙身上。”
“成功概率呢?”
“很低。”
“让我猜猜看,”哈利说,摇下车窗,点燃香烟,“他已婚,跟你说他会为了你而离开老婆孩子,可是却永远做不到?”
卡雅哈哈大笑:“让我猜猜看,你是不是自以为擅长读出别人的心思,因为你只记得你说中的那几次?”
“他要你给他一点儿时间?”
“又错了,”卡雅说,“他什么都没说。”
哈利点了点头,正想再多问几个问题,脑际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不想知道。
第三十五章 潜水
白雾飘过利瑟伦湖的黑色晶亮的湖面,湖畔树木欠身弯腰,犹如阴郁沉默的目击者。湖面的宁静氛围被呼喝的命令声、无线电的通话声和橡胶小艇后退行驶的水花喷溅声给打破。搜索人员从制绳厂附近的湖岸开始搜索,各搜索小队的队长派出潜水员,呈扇形队伍分散搜索,队长们站在岸边,将地图上已搜索过的方格区块划掉。每当他们要指示潜水员停止或返回时,就会通过拉动救生索来下达命令。尤勒·安德森等专业潜水员的救生索上附有电线,连接到全罩式潜水面罩上,让他们可以和岸上保持通话。
尤勒加入搜救队伍才六个月,执行潜水任务时依然会心跳加速,而心跳加速代表消耗较多氧气。毕斯克比消防站的资深队员都叫他“浮筒”,因为他经常得浮上水面,更换氧气瓶。
尤勒知道水面上天色仍亮,但水底下却墨黑如夜。他努力维持在湖床上方一米半之处,却仍激起污泥,污泥会反射手电筒光线,遮蔽部分视线。虽然他知道左右两侧几米处就有其他潜水员,但他依然感到孤单。孤单和冰冷渗入骨髓。他可能还得再潜水好几个小时,心下知道自己的剩余空气量比其他队员要少,不禁咒骂自99lib.己。他不在意自己是第一个上岸更换氧气瓶的消防站潜水员,但他害怕自己会比潜水俱乐部的志愿潜水员还早上岸。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前方,屏住呼吸。他并非故意屏住呼吸来降低空气消耗量,而是因为他的手电筒光束照到了某样东西。陆地附近的泥床生长着左右摆荡的水草,他在水草丛中看见一个物体悬浮漂动。那物体不属于水底世界,在此地无法存活,和这里并不兼容,但这也正是那物体看起来既迷人又恐怖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手电筒的亮光将那对深色眼珠照得有如活生生一般。
“一切都正常吧,尤勒?”
队长的声音响了起来。队长的工作之一是聆听潜水员的呼吸声,这样做不仅是要确定潜水员仍在呼吸,也是要辨别潜水员是否产生焦虑,或过度冷静。人脑在水下二十米会开始储存大量的氮,而产生所谓的“深海晕眩”,这是因为氮会麻痹大脑,让人失忆,即使是简单的工作也变得困难。若潜到更深之处,“深海晕眩”可能造成眩晕及视野狭窄,并令潜水员做出完全非理性的行为。尤勒不知道传言是否夸大不实,但他听说曾有潜水员在五十米水底脱下面罩,脸上挂着微笑。目前为止,他所体验过的麻痹经验是周六深夜跟朋友去喝价格不菲的红酒,享受它带来的宁静感。
“正常。”尤勒说,再度开始呼吸,吸入氧气和氮气的混合气体,再听着一串串气泡经过耳边,争先恐后地朝水面浮去。
那物体是一头大公鹿,上下颠倒地漂浮着,偌大的鹿角显然被卡在岩石表.99lib.面上。它可能是在湖畔喝水,却不慎跌入水中,或受到某物或某人的追逐,掉入水中。否则它怎么可能在这里?它可能是在奔跑时被睡莲的长茎给绊住了,试着挣脱,却被坚韧的绿色触须缠得越来越紧。接着它可能摔入水中,不断挣扎,直到溺毙。尸体沉入湖底,躺在那里,直到细菌和肉体的化学作用在尸体内注满空气,使得尸体往水面浮去,但鹿角却被湖底生长的格状绿色植物给钩住。再过几天,尸体就会排光气体,再度下沉,就和溺毙的人类尸体一样。他们正在寻找的人也可能产生相同状况,这就是为什么尸体一直没被人发现,因为它从未浮上水面。倘若如此,尸体可能躺在湖底某处,上头可能覆盖一层泥巴。潜水员接近时,泥巴必然会旋浮起来,这表示即使搜索工作将搜索区块划分得那么小,尸体依然可能为泥巴所埋藏,直到永远。
尤勒拿出大型潜水刀,游到大公鹿的尸体旁,切断卡住鹿角的长茎。他心里略微有数,长官不会喜欢他这个举动,但他无法忍受这么一头美丽的动物被困在水底。大公鹿的尸体浮起半米,又卡在其他长茎上。尤勒小心翼翼,不让救生索缠在芦苇中,快速地划了几刀。这时他感觉救生索被拉了一下,力道甚大,令他不禁恼怒,潜水刀也从手中滑落。他拿手电筒向下照去,在潜水刀被泥巴掩盖前瞥见它一眼。他小心地游了过去,将手用力插进犹如灰烬般朝他扑面而来的泥巴中,在湖底摸索。他摸到石头、树枝、滑溜腐烂的绿色物体。接着他摸到某种坚硬的东西。那是铁链,可能是船只的铁链。他又摸到更多铁链,还摸到另一种东西,那东西是固体。接着他摸到某种物体的轮廓,那是一个洞,一个开口的轮廓。他的大脑尚未形成念头,耳朵就已听见大量气泡突然产生所发出的咝咝声响。他的脑部已接收到他内心产生恐惧的信息。?99lib.
“一切都正常吧,尤勒?尤勒?”
不,一切都不正常。即使透过厚厚的手套,.99lib.即使他的大脑似乎吸收不到足够的氧气,他也非常确定自己的手摸到了什么。他摸到的是人类尸体张开的嘴巴。
第三十六章 直升机
米凯·贝尔曼搭乘直升机来到湖边。直升机的旋转翼咻咻转动,白雾受到搅动,犹如棉花糖。米凯离开乘客座,弯下腰向前急奔,越过空地朝制绳厂奔去。尤西和瘪四连走带跑,跟在后头。这时对面走来四名男子,手里抬着担架。米凯拦下他们,掀开盖布。四名男子纷纷别过头去。米凯俯身向前,仔细检视担架上那具赤裸肿胀的尸体。
“谢谢。”米凯说,让他们继续将担架抬上直升机。
米凯爬到坡顶,停下脚步,往下朝站在制绳厂和湖畔之间的众人望去。除了正在脱下装备和潜水衣的潜水员之外,他还看见了贝雅特和卡雅,再远处是哈利。哈利正在和一名男子说话,米凯猜想那名男子应该是当地郡警史凯伊。
米凯朝瘪四和尤西做个手势,要他们在此等候,随即踏着灵活轻盈的脚步,滑下山坡。
“哈啰,史凯伊,”米凯说,用手刷下粘在长风衣上的小树枝。“我是克里波的米凯·贝尔曼,我们电话联络过。”
“是的,”史凯伊说,“那天晚上他的人在这里发现了一些绳子。”他用大拇指往后指了指哈利。
“现在他又来了,”米凯说,“问题是,他在我的犯罪现场干什么?”
“这个嘛,”哈利说,清了清喉咙,“第一,这里几乎称不上是犯罪现场。第二,我正在找寻失踪人口,而我们似乎找到了要找的人。你们的三重命案办得怎么样?有没有查到什么线索?你收到我们查到的关于荷伐斯小屋的线索了吧?”
郡警被米凯瞥了一眼,默默转身离去。
米凯遥视湖面,食指抚摸下唇,仿佛正在涂抹软膏:“好吧,霍勒,你应该知道你已经让自己和上司甘纳·哈根丢了饭碗,而且被指控玩忽职守吧?”
“嗯,因为我们恪尽职责吗?”
“我想司法部会要求你们提出详细说明,为什么你们会在生产用来杀害梅莉·欧森的绳子的制绳厂外,搜索失踪人口。我给过你们犯罪特警队一次机会,不会再给第二次。游戏结束了,霍勒。”
“我们自然会向司法部提出详细说明,贝尔曼,包括我们如何查出那条绳子来自何处,如何查出艾里亚斯·史果克的行踪和荷伐斯小屋的事,如何查出第四名受害人奥黛蕾·费列森,以及今天我们如何在这里发现她的尸体。这些事情,克里波花了两个多月,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全都没查到。这样可以吧,贝尔曼?”
米凯默不作声。
“你是不是担心如此一来,会影响司法部做出谁最适合侦办全国命案的决定?”
“你别高估了手上的牌,霍勒。我轻而易举就能摧毁你,就像这样。”米凯轻弹手指。
“好吧,”哈利说,“我们手上都没握有必胜的牌,但如果我愿意把赌金让给你,你意下如何?”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得到一切,我们所查到的一切,九九藏书我们不会居功。”
米凯对哈利侧目而视:“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很简单,”哈利说,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根香烟,“因为我领了薪水,必须帮忙逮到凶手,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米凯露出轻蔑神情,头部和肩膀不住地抖动,似乎在笑,却一丝声音也没发出:“少来了,霍勒,你到底要什么?”
哈利点燃香烟:“我不希望甘纳·哈根、卡雅·索尼斯或毕尔·侯勒姆因为这件事而受到责难,这样你在警界的前途也不会受到影响。”
米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下唇:“我会考虑。”
“而且我要参与这件案子,我要取得你们所有的调查资料和资源。”
“够了!”米凯说,扬起一只手,“你重听吗,霍勒?我已经叫你别碰这件案子了。”
“我们可以逮到这个凶手,贝尔曼。妈的这不是应该比以后谁掌权来得更重要吗?”
“你别!”米凯吼道,却立刻住口,只因他看见许多人转头朝他望来,“你别说得好像我是白痴一样,霍勒。”
风将哈利手中香烟所冒出的烟吹到米凯脸上,米凯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哈利耸了耸肩。
“你知道吗,贝尔曼?我想这件事根本无关权力或政治,你只是个小男孩,想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就这么简单,而你害怕我会毁了你的英雄大业。有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拉下拉链,比赛看谁尿得最远,看谁可以尿到潜水员的小艇上,你说如何?”
这回米凯是真笑,不只身体抖动,口中也发出笑声:“你应该读一读警告标语才对,哈利。”
米凯的右手倏地挥出,速度快到哈利来不及反应。哈利双唇之间的香烟被打落,落入水中,发出咝的一声。
“吸烟危害健康。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哈利耳中听着直升机起飞的声音,眼睛看着他的最后一根香烟漂浮在水面上。湿了的烟纸是灰色的,熄了的烟头是黑色的。
夜色降临,搜索队的小艇停靠在停车场旁的岸边,让哈利、卡雅和贝雅特下船。树林里突然出现动静,接着相机闪光灯就闪了起来。哈利下意识地举起手臂,耳中听见罗杰·钱登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哈利·霍勒,现在传言满天飞,说你找到了一具年轻女尸,她叫什么名字?这件案子和其他命案有关吗?你有几分把握?”
“不予置评。”哈利说,寻路向前,眼睛给镁光灯闪得几乎看不见,“目前这是一起失踪人口案,唯一能说的只有这名女子可能就是我们在找的失踪女子。至于你口中说的命案,我想你应该去问克里波才对。”
“女子叫什么名字?”
“我们必须先确认身份,通知家属。”
“可是你并不排除……”
“一如往常,我什么都不排除,钱登。我们会再开记者会。”
哈利坐上车子,卡雅已发动引擎,贝雅特坐上后座。车子艰难地开上大马路,将相机闪光灯抛在后头。
“好了,”贝雅特说,倾身向前,靠向前座,“你还没跟我说明,你们寻找奥黛蕾·费列森,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这叫作演绎逻辑,纯粹而简单。”哈利说。
“还用你说。”贝雅特叹了口气。
“事实上我觉得丢脸,居然没有早点儿想到。”哈利说,“我一直在想,凶手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跑到一家废弃的制绳厂,只为了拿一条绳子,尤其是这条绳子不是随便一家商店就能买到的,因此可以让我们追踪到这里来。当然了,现在答案非常明显。不过呢,我是在看着深邃的非洲湖泊时想到这点的。凶手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绳子,他一定是在这里用绳子做一件事,那条绳子只不过正好放在那里而已。后来他把绳子带回去,顺便用来杀害梅莉·欧森。凶手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他手上已经有一具尸体需要丢弃,也就是奥黛蕾·费列森。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本地警官史凯伊就跟我们说明过,那个地区是利瑟伦湖最深的地方。凶手在奥黛蕾的裤子里装满石头,用绳子将裤腰和裤脚绑起来,再把她从船上丢下去。”
“你怎么知道她来这里的时候已经死了?说不定是凶手把她淹死的。”
“她的颈部有一条很大的割痕,我敢打赌,验尸报告一定会说她的肺脏里没发现水。”
“而且她的血液含有克达诺玛麻醉剂,就跟夏绿蒂和博格妮一样。”贝雅特说。
“据说克达诺玛是一种速效麻醉剂,”哈利说,“真奇怪,我竟然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药。”
“也不算奇怪,”贝雅特说,“它以前是克太拉麻醉剂的廉价版药品。克太拉用来麻醉患者有个好处,就是患者依然可以自行呼吸。欧盟和挪威在九十年代因为克达诺玛的副作用而将它禁用,所以现在大概只能在不发达国家看见它的踪影。有一阵子克里波把克达诺玛视为重要线索,可是却什么都没查到。”
四十分钟后,他们在布尔区的鉴识中心让贝雅特下车。哈利请卡雅稍等,也下了车。
“有件事我想问你。”哈利说。
“哦?”贝雅特说,摩擦双掌,全身发抖。
“为什么你会去一个潜在的犯罪现场?毕尔为什么没去?”
“因为贝尔曼指派了一个特别任务给他。”
“这是什么意思?派他去洗厕所吗?”
“不是,派他负责协调鉴识中心和策略规划。”
“什么?”哈利扬起双眉,“妈的这不是晋升吗?”
贝雅特耸了耸肩:“毕尔很行,而且不算是升得太早。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拜。”
“拜。哦,对了,等一下。之前我请你告诉贝尔曼说我们找到了绳子的来源,你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我记得你是晚上打电话给我的,所以我等到早上才告诉他。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哈利说,“没事。”
哈利回到车上,卡雅迅速将手机放回口袋。
“发现尸体的新闻已经上了《晚邮报》的网站。”卡雅说。
“是吗?”
“他们说网站上登了一张你的大照片,写上你的全名,说你‘主导这项调查工作’,还把这件案子跟其他命案联结在一起,真是不出所料。”
“原来那些记者就是为了跑这条新闻。嗯。你饿了吗?”
“挺饿的。”
“你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请你吃饭。”
“太好了,要去哪里吃?”
“艾克柏餐厅。”
“哇,高级餐厅,你选这家餐厅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呃,我跟朋友聊到一些往事的时候提起这家餐厅。”
“说来听听。”
“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一些青春期的……”
“青春期?快说!”
哈利轻声一笑。车子逐渐接近市中心,艾克柏山顶飘下雪花。哈利述说杀手皇后和艾克柏餐厅在他心中的记忆。这餐厅曾是奥斯陆最引人注目的功能主义建筑,如今经过翻修,重新开张,再度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
“可是在八十年代,艾克柏餐厅没落了,大家都觉得它无可救药。它变成了买醉的跳舞餐厅,你去那里找张桌子,寻欢畅饮,尽量不要打翻杯子,最后拖着醉醺醺的脚步,彼此搀扶着离开餐厅。”
“原来如此。”
“爱斯坦、崔斯可和我以前会去诺斯特朗海滩的德国碉堡屋顶喝啤酒,等待青春期过去。我们十七岁的时候,跑去艾克柏餐厅探险,谎报年龄进去。其实也不用说什么谎,那个地方很需要现金。演奏舞曲的乐团烂极了,但至少他们演奏了《白丝缎之夜》(Nights in White Satin)。他们有个明星主唱,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她在唱,我们都叫她杀手皇后,是个军舰级女歌手。”
“军舰级?”卡雅笑道:“她让你心有所属?”
“没错,”哈利说,“她就像一艘张满帆的大帆船朝你驶来,凶狠、性感、非常吓人,身上行头可比露天马戏团,曲线有如云霄飞车。”
卡雅笑得更大声了:“连本地马戏团都比得过?”
“可以这样说,”哈利说,“不过我想她去艾克柏餐厅唱歌,主要是想被人看和受人崇拜,并让过气舞王买酒请她喝。没有人见过杀手皇后跟他们任何一个人回家,也许就是这点让我们为她着迷。她这样的女人比她的崇拜者高了好几个层次,可是她依然很有格调。”
“后来呢?”
“爱斯坦和崔斯可说,如果我敢邀她跳舞,就买威士忌请我喝?99lib?。”
车子越过电车铁轨,开上陡坡,朝艾克柏餐厅驶去。
“然后呢?”卡雅说。
“我敢。”
“后来呢?”
“我们一起跳舞,最后她说她的脚被人踩得烦了,想出去走一走。她走在前头。那时候是八月,天气很热,而且你可以看见,这附近都是森林,枝叶茂密,有很多小路可以通往隐秘的地方。我喝醉了,但还是很兴奋,我知道只要一开口说话,她一定听得出我声音颤抖,所以我一句话也没说,而且没关系,因为话都是她在说,从头说到尾。最后她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家。”
卡雅哧哧窃笑:“哇,那回家以后呢?”
“吃饭的时候再说吧,我们已经到了。”
车子停进停车场。两人开门下车,走上台阶,步入餐厅。领班在用餐区入口迎接他们,询问大名。哈利说他们没订位。
领班强自忍耐翻白眼的冲动。
“接下来两个月都客满!”哈利不屑地说。他们只在吧台买包烟就离开了,“我想我比较喜欢以前它里面漏水,上厕所可以听见后面有老鼠吱吱叫的时代,至少我们还进得去。”
“我们去抽根烟吧。”卡雅提议道。
两人走到矮砖墙前,墙外是一大片森林,沿着斜坡向下延伸至奥斯陆市。西边的云朵染上了橘色和红色,高速公路的车流仿佛闪着磷光,穿过黑沉沉的都市。哈利心想,这座城市似乎躺在那里等待着、监视着,犹如一头用保护色将自己隐藏起来的食肉猛兽。他从烟盒拍出两根烟,点燃之后,递了一根给卡雅。
“后来怎么样?”卡雅问道,吸了口烟。
“讲到哪里了?”
“杀手皇后带你回家。”
“不对,她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家,我很礼貌地婉拒了。”
“婉拒?你骗人。为什么要婉拒?”
“我回餐厅后,爱斯坦和崔斯可也这样问我,我回答说餐厅里还有两个朋友和免费的威士忌在等我,我不能就这样离开。”
卡雅大笑,朝远处的城市风景呼了口烟。
“这当然不是事实,”哈利说,“我的反应跟忠诚度无关,当男人受到强烈诱惑时,友谊根本不算什么。事实上是我不敢,杀手皇后对我来说高不可攀,太可怕了。”
两人坐在矮墙上,静默不语,聆听城市发99lib.出的嗡嗡声,看着蓝烟缭绕,袅袅上升。
“你在想事情。”卡雅说。
“嗯,我在想贝尔曼的事,他的消息非常灵通,不仅知道我要回挪威,还知道我要搭哪一班飞机。”
“说不定他在警署有联络人。”
“嗯,而且今天在利瑟伦湖的时候,史凯伊说上次我们去制绳厂的那天晚上,贝尔曼就打电话问他绳子的事。”
“真的?”
“可是贝雅特说我们去制绳厂之后,隔天早上她才把绳子的事告诉贝尔曼,”哈利将烟头弹向山坡,视线跟着火光画出一道弧线,“她还说毕尔升官了,现在他负责协调鉴识人员和策略规划。”
卡雅看着哈利,眼中充满讶异之色:“不可能吧,哈利。”
哈利默然不答。
“毕尔·侯勒姆!难道他一直在跟贝尔曼报告我们进行的调查工作?你们两个人一起工作这么久了,你们是……朋友啊!”
哈利耸了耸肩。“就像我刚刚说的……”他将烟屁股丢在地上,用鞋跟旋转踩熄,“当男人受到强烈诱惑时,友谊根本不算什么。你敢跟我去施罗德酒馆吃今日特餐吗?”
我常做梦。梦中是夏天,我爱她。我好年轻,认为只要很想要一样东西,它就会属于你。
奥黛蕾,你有她的笑容、她的头发、她不忠的心。《晚邮报》说他们找到你了,我希望你的外在跟内在一样腐烂。
《晚邮报》还说他们让哈利·霍勒负责侦办这件案子,抓到雪人的就是他。也许这个世界还有希望,也许警方还能拯救人命。
我从《世界之路报》的网站印出一张奥黛蕾的照片,钉在墙上,就钉在我从荷伐斯小屋房客登记簿撕下来的那一页旁边。现在连同我在内,那一页只剩下三个名字。
第三十七章 侧写
施罗德酒馆的今日特餐是卷心菜煮马铃薯,搭配煎蛋和生洋葱。
“不难吃嘛。”卡雅说。
“厨师今天一定很清醒,”哈利同意道,接着伸手一指,“你看。”
卡雅转过身,抬头往哈利所指的电视看去。
“呃,是他!”她说。
米凯·贝尔曼的脸塞满整个屏幕。哈利对莉塔做了个手势,请她调高电视音量。哈利凝视着米凯的嘴部动作、偏女性化的脸部柔软线条、优雅眉毛之下散发炯炯目光的褐色眼睛。米凯的脸上有些白斑,犹如肌肤上的雨雪,那些白斑并未令他变得难看,正好相反,让他看起来很有意思,仿佛一只珍奇动物。他的手机号码倘若公开登记在电话簿上,这段访问播完之后,他一定会收到很多投怀送抱的短信。接着声音出现了。
“……十一月七日晚上的荷伐斯小屋。我们呼吁那天下榻在荷伐斯小屋的民众,尽快跟警方联络。”
电视画面切换到新闻主播,继续播报下一则新闻。
哈利推开餐盘,挥了挥手,示意送上咖啡:“现在我们找到奥黛蕾了,我想听听你对这个凶手的看法,给我这个凶手的侧写。”
“为什么?”卡雅问道,从杯子里啜饮一口水,“明天我们就要去办其他案子了。”
“只是好玩而已。”
“给连环杀手.99lib.做侧写,对你来说好玩?”
哈利吸吮着牙签:“我知道这个问题应该有个很好的答案,可是我想不到。”
“你有病。”
“所以说,他是谁?”
“首先,凶手依然是男性,也依然是连环杀手,但我不太认为奥黛蕾是第一个遇害的女子。”
“为什么?”
“因为凶手的手法这么完美,下手的时候头脑一定很清醒,如果是第一次杀人,头脑不可能这么清醒。再说,他把奥黛蕾藏得那么好,我们可以找到她的概率其实非常非常低,这也表示可能有很多失踪人口都是他干的好事。”
“很好,再继续说。”
“呃……”
“说啊。你刚刚说他把奥黛蕾藏得很好,奥黛蕾是目前我们所知的第一个被害人,那其他被害人呢?”
“他的手法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有自信,不再把尸体藏起来。夏绿蒂是在森林的车子后方被发现的,博格妮是在市中心办公大楼的地下室被发现的。”
“梅莉·欧森呢?”
卡雅陷入深思:“这次就太夸张了,他失去控制,放松了自制力。”
“或者说……”哈利说,“他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他想让大家知道他有多聪明,所以开始展示被害人。在维格兰露天游泳池杀害梅莉代表他高声呐喊,希望得到注意,但几乎没有迹象显示他失去了对处决式杀人手法的控制力。他用那条绳子顶多也只是一时疏忽而已,除此之外,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你不同意吗?”
卡雅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再来是艾里亚斯·史果克,”哈利说,“这次有什么不同吗?”
“他用缓慢的死法折磨被害人,”卡雅说,“显露出残暴的本性。”
“利奥波德苹果也是用来折磨人的刑具,”哈利说,“但我同意你的说法,这是99lib?第一次在他的手法中看见残暴的成分。但同时这也是他清醒的选择,他选择显露自己的本性,没有受到别人逼迫。他对显露的方式依然很谨慎,依然掌控住一切。”
服务生将咖啡壶和咖啡杯重重地放在他们面前。
“可是……”卡雅说。
“什么?”
“这里有点儿怪,一个残暴的凶手怎么会提早离开现场,没有目睹被害人受苦死亡?根据房东太太的说法,她是在客人离开之后,才听见浴室传来撞击声。凶手先走了……这不是有点儿怪吗?”
“有道理。所以他是什么?一个假装残暴的凶手?他为什么要假装?”
“因为他知道我们会对他进行侧写,就像我们现在做的这样,”卡雅热切地说,“这样我们就会朝错误的方向寻找。”
“嗯,也许吧。如果是这样,他是个心思细腻的凶手。”
“你认为呢,大智者?”
哈利倒了咖啡:“如果他真的是连环杀手,那我认为做案地点分布得很广。”
卡雅倾身越过桌面,压低声音,尖细的牙齿闪闪发光:“你认为他可能不是连环杀手?”
“呃,他少了一个特征。连环杀手通常会被一些特殊因素所激发,然后才犯下命案,因此有些因素会不断出现。但在这些命案中我们看不出凶手在犯案时曾经性侵被害人,而且做案手法也不尽相同,除了博格妮和夏绿蒂都是死于利奥波德苹果。这些命案的犯罪现场非常不同,被害人也非常不同。被害人有男有女,年龄不同,背景不同,身形不同。”
“但凶手并不是随机选择被害人,被害人都曾经在同一栋小屋过夜。”
“确实如此,所以我才不那么确定我们所面对的是典型的连环杀手,或者说,凶手并不具有典型的杀人动机。对连环杀手来说,通常杀人本身就足以构成动机。比如说,被害人都是妓女。他们并不在乎被害人是不是有罪,只要是容易得手的猎物就行了。我只知道有一个连环杀手对于选择被害人有一定的标准。”
“雪人。”
“我不认为连环杀手会随便用山间小屋房客登记簿的一页来选择被害人,而且如果在荷伐斯小屋发生过任何事,足以构成凶手的杀人动机,那他就不是典型的连环杀手。另外,对一般的连环杀手来说,这个显露自己的举动来得太快了。”
“你的意思是?”
“他派一名女子去卢旺达和刚果,掩饰他犯下的案子,同时购买下次做案要用的凶器,事后他又杀了这名女子。换句话说,他费尽心思隐藏他犯下的一起命案,可是几星期后他再度犯案,这次却毫不隐藏,再下一次犯案也是一样,就像斗牛士挥舞华丽的斗篷,往我们脸上节节进逼。这简直是快速的人格切换,毫无道理可言。”
“你认为凶手不止一个?每个凶手的手法都不同?”
哈利摇了摇头:“这些命案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连环杀手已经很稀有了,不留下任何线索的连环杀手更是像白鲸一样罕见。这些命案都是同一个人干的。”
“好,所以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卡雅扬起双臂,“一个有多重人格障碍的连环杀手?”
“一只长了翅膀的白鲸,”哈利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无关紧要,我们只是觉得好玩而已,现在这是克里波的案子了。”哈利喝完咖啡:“我要搭出租车去医院。”
“我可以送你去。”
“谢谢,可是不用了,你回家吧,准备迎接有趣的新案子。”
卡雅疲倦地叹了一声:“毕尔的事……”
“你谁都别提。”哈利接口说,“好好睡一觉吧。”
哈利抵达国立医院时,阿尔特曼正好走出欧拉夫的病房。
“他睡了,”阿尔特曼说,“我替他注射了十毫克的吗啡。你可以进去坐,没有问题,可是他会沉睡好几个小时。”
“谢谢你。”哈利说。
“不用客气。以前我母亲……呃……就必须忍受很多不必要的痛苦。”
“嗯。你抽烟吗,阿尔特曼?”
哈利看见阿尔特曼脸上浮现出罪恶感,便知道他抽,于是邀请他到外面抽根烟。两人一同吞云吐雾时,阿尔特曼——他的名字叫席古——说,他之所以选择麻醉科就是因为母亲。
“所以你刚刚替我父亲打针……”
“就算是天底下做儿子的互相帮忙吧,”阿尔特曼露出微笑,“可是我征求过医生的同意,我还想保住饭碗。”
“聪明,”哈利说,“要是我有这么聪明就好了。”
两人抽完烟,阿尔特曼正要离去,哈利问道:“既然你是麻醉专家,你可以告诉我克达诺玛要怎么取得吗?”
“哦,天哪,”阿尔特曼说,“我好像不应该回答这种问题。”
“不是你想的那样,”哈利说着,歪嘴而笑,“这有关我正在侦办的命案。”
“啊哈。呃,除非你的工作跟麻醉有关,否则克达诺玛在挪威很难取得。它的效果跟子弹一样快,真的,患者一下子就躺平了。可是它的副作用是溃疡,很糟糕。另外,克达诺玛使用过量而导致心跳停止的概率也很高,所以它曾经被用来自杀,但是现在不行了,几年前欧盟和挪威禁用了这种药。”
“这我知道,可是哪里可以取得克达诺玛?”
“呃,前苏联国家,或非洲。”
“比如说,刚果?”
“绝对可以。欧盟禁用克达诺玛之后,药厂用倾销价格销售,所以克达诺玛就流入了贫穷国家,这种事很常见。”
哈利坐在父亲床边,看着父亲穿着睡衣的虚弱胸部起起伏伏。一小时后,哈利起身离开。
哈利决定迟一点儿再打电话,他打开家门,拿出父亲收藏的一张艾灵顿公爵的唱片,播放《你就别再出现啊》(Don't Get A藏书网round Muy More)这首歌,并拿出褐色小球。他看见哈根在他手机信箱留了言,但不想听,因为他大概知道哈根要说什么。米凯一定会再去找哈根麻烦,说从今以后,无论他们的借口有多好,都不准再碰命案。而哈利如果还想在警界继续服务,就只能执行一般勤务。呃,也许他不想继续在警界服务,旅行的时候到了,今晚、此时此刻就出发。他一手拿出打火机,另一手打开他收到的两则短信。第一则短信是爱斯坦传来的,提议最近应该举办“绅士之夜”,还邀请了崔斯可,崔斯可可能是他们三人之中手头最宽裕的。第二则短信的来电号码哈利并不认得。他打开短信。
我在《晚邮报》的网站上看见你负责侦办这起命案。我可以帮上忙。
艾里亚斯·史果克被粘在浴缸之前,有人跟他说过话。C。
哈利手中的打火机掉了下来,落在玻璃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感到心跳加速。警方侦办命案时,经常会有大量民众打电话来提供线报、建议和假设,这些人发誓他们见到、听到或听说各种各样的事,不明白警方为何不肯花点儿时间听他们说明。通常打电话来的都是一些熟悉的声音,但有时也会混杂一些新出现的、脑子不清楚的饶舌鬼。然而哈利很确定发出这则短信的人不属于上述这些。报上写了很多关于命案的事,读者可以得知大量信息,但他们并不知道艾里亚斯被粘在浴缸上,也不知道哈利没有登记在电话簿上的手机号码。
第三十八章 永久伤痕
哈利调低艾灵顿公爵的钢琴声,拿着手机坐了下来。这个人知道三秒胶的事,而且有他的手机号码。他是不是应该查出这人的姓名住址,甚至直接逮捕,因为他有可能吓跑这人?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个人不管是谁,都期待得到回复。
哈利按下回拨键。
铃声响了两声,哈利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喂?”
“我是哈利·霍勒。”
“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霍勒。”
“嗯,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话?”
“你不记得了吗?在艾里亚斯·史果克的家。三秒胶。”
哈利觉得颈动脉剧烈跳动,压缩着喉咙的空间。
“我是去过那里。请问你是哪位?你去那里做什么?”
对方沉默了一秒钟,哈利立刻断定?99lib.对方已经挂上电话,但对方的声音再度传来,说话声拖得颇长:“哦,抱歉,我在短信上的署名只有C,对不对?”
“对。”
“这是我的习惯,我是斯塔万格市的柯比森警监,你还记得你给过我手机号码吧?”
哈利暗暗咒骂一声,发现自己仍屏住呼吸,于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还在吗?”
“嗯哼,”哈利说,拿起桌上的茶匙,刮下一点儿鸦片,“你说你有线索可以给我?”
“对,我有,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条线索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贝尔曼那个王八蛋跑来这里,自以为他是上帝赐给世人的礼物,专门来进行刑事调查工作。他跟那个他妈的克里波竟然想垄断全挪威的命案调查权,我个人认为他可以去死了。问题在于我的顶头上司,他们不让我碰这桩该死的命案。”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只是个地方出身的小角色,霍勒,可是我在《晚邮报》一看见你负责侦办这件案子,就知道你会怎么做。我知道你跟我一样,绝对不会坐以待毙,对吧?”
“呃……”哈利说,看着面前的鸦片。
“所以说,如果你可以利用这条线索,打败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让他建立邪恶帝国的计划触礁,那么请接受我的祝福。我会压到后九九藏书天才把报告寄给贝尔曼,所以你有一天的时间。”
“你有什么线索?”
“我查访过艾里亚斯的朋友,他的人际圈很小,而且他是个怪咖,拥有不寻常的热情,自己一个人在世界各地旅行。他的人际圈一共就那么两个人,一个是房东太太,另一个女子是我在他的手机里查到的,艾里亚斯在遇害前几天打过电话给她。女子名叫丝迪娜·奥尔贝里,她说她在艾里亚斯遇害那天跟他说过话,他们一起搭公交车离开市中心,艾里亚斯说他跟报纸上那些遇害的女人一起住过荷伐斯小屋,而且他觉得很奇怪,居然没有人发现她们都住过同一栋小屋,还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警方。可是最后他说他不愿意告诉警方,因为他不想涉入这些命案。这我可以理解。他跟警方有过不愉快的经验。警方曾经两度接获报案,说他跟踪别人。客观来说,他其实没有做出什么违法的事,就像我说过的,他只是热情了一点儿。丝迪娜说她一直很怕艾里亚斯,可是那天晚上正好相反,害怕的人似乎是艾里亚斯。”
“有意思。”
“丝迪娜假装不知道那三个被害人是谁,然后艾里亚斯说他要告诉她另一个那天晚上也住在荷伐斯小屋的人,而且她一定听说过这个人。最有意思的部分来了,这个男人很有名,至少是二线名人。”
“哦?”
“根据艾里亚斯所说,那天晚上东尼·莱克也住在荷伐斯小屋。”
“东尼·莱克?我应该知道这个人吗?”
“他跟船运大亨安德斯·高桐的女儿同居。”
哈利的脑海闪过几则报上的头条新闻。
“东尼·莱克是所谓的投资客,也就是说他变成了有钱人,却没有人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来的,只是清楚地知道他的钱不是靠辛勤工作赚来的。不仅如此,他是个俊美的男人,但绝对不是好好先生,这就是重点所在,这家伙有底。”
“底?”哈利问道,假装听不懂,借此暗示他对柯比森讲美式用语的看法。
“就是案底。东尼·莱克曾经被判暴力伤害的罪名。”
“嗯,你查过对他的指控是什么吗?”
“多年前的八月七日晚上十一点二十分到十一点四十五分之间,东尼将一个名叫欧雷·S·汉森的人打成永久伤残。事情发生在一家舞厅外面,东尼和他外祖父就住在那附近。当时东尼十八岁,欧雷十七岁,起因当然是女生。”
“嗯,争风吃醋的少年酒后打架是常有的事。你刚刚说他被判暴力伤害的罪名?”
“对,重点是不止打架。东尼把欧雷打倒在地后,还坐在欧雷身上,用刀子割伤那可怜小子的脸,留下永久伤痕,报告还说如果东尼没被拉开,结果可能会更惨。”
“可是他只被判这一条罪?”
“大家都知道东尼脾气不好,时常和人打架。有一名证人出庭做证时,说他因为说了东尼的父亲一些不好听的话,就被东尼在学校用皮带勒住脖子。”
“看来应该有人去跟东尼好好聊一聊。你知道他住哪里吗?”
“他住在你们的辖区。霍门路……等一等……一七二号。”
“嗯,西区,好,谢谢你,柯比森。”
“不客气。呃,还有一件事。艾里亚斯上了公交车之后,还有一名男子也上了车,而且跟艾里亚斯同一站下车。丝迪娜说她看见那名男子跟在艾里亚斯后头,但她无法描述男子的长相,因为男子的脸都被帽子遮住了。我也不知道这件事重不重要。”
“了解。”
“全靠你了,霍勒。”
“靠我什么?”
“靠你做出正确的事。”
“嗯。”
“晚安。”
哈利坐了下来,聆听艾灵顿公爵的演奏。接着他拿起手机,找出卡雅的电话,正要按下拨号键,却又心生犹豫。又来了,他又想把别人拖下水了。他将手机扔到一旁。眼前他有两个选择,第一是聪明的选择:打电话给米凯。第二是愚蠢的选择:单枪匹马去进行这件事。
他叹了口气。他究竟想骗谁?其实他根本别无选择。他将打火机塞进口袋,将鸦片球用铝箔纸包起来,放进饮料柜,然后脱下衣服,将闹钟设定为六点,上床睡觉。别无选择。一个被自己的行为模式所囚禁的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强迫性行为。
他脑子里想着这件事,沉沉睡去,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夜晚十分宁静,充满祝福,它可以治愈你的视力,让你头脑清晰。新接手的老警察,霍勒,我将会告诉他这一点。我不会告诉他一切,只会让他足以了解,然后他就能加以阻止。这么一来,我就不必做我必须做的事。我不停地吐出口中的液体,但鲜血不断不断地溢满我的嘴。
第三十九章 关系型搜索
早上六点四十五分,哈利来到警署。大厅除了柜台警卫之外,厚重大门内别无他人。
哈利对警卫点了点头,拿出卡片,刷过栅门旁的读卡机,搭电梯到地下室。他大步通过地下通道,打开办公室的门,点燃今天的第一根香烟,然后利用计算机开机的时间拨打电话。卡翠娜·布莱特的声音听起来睡意浓重。
“我需要你执行关系型搜索,”哈利说,“搜寻东尼·莱克和每一位命案被害人的关系,包括莱比锡市的朱莉安娜·凡尼。”
“休闲厅要八点半才能进去,”卡翠娜说,“我现在就准备过去,还有事吗?”
哈利迟疑片刻:“你可以帮我查一查尤西·科卡这个人吗?他是警察。”
“这个人有什么要查?”
“这就是重点所在,”哈利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要查。”
哈利放下电话,面对计算机准备工作。
东尼·莱克有一项前科,这点正确无误。根据记录,他的另外两次犯罪记录正如柯比森所述,都和肢体暴力有关。其中一次的指控被撤销,另一次的案子不成立。
哈利利用谷歌搜索东尼·莱克,得到许多结果,多半是小报对他的报道,而且几乎都跟他的未婚妻莲娜·高桐有关。另外还有一些金融报纸的报道,文中称呼他为“投资客”“投机者”和“无知的绵羊”。《资本报》之所以称呼东尼为“无知的绵羊”,是因为该报认为东尼属于一群只会模仿领头羊所作所为的绵羊,而它们的领头羊是心理学家艾纳·金格兰(Einar Kringlen)。这群绵羊什么都模仿,从股票、山间小屋和车辆的购买,再到餐厅、酒品、女人、办公室、房屋和度假地点的选择。
哈利浏览搜索结果,最后找到一篇金融报纸的报道。
“找到了。”他喃喃地说。
很显然,东尼的确有办法在社会上站稳脚跟,或者说,站稳采矿靴的脚跟。无论如何,《财经日报》报道了东尼的采矿计划,并称呼他为有干劲的企业家。报上登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东尼和两名头发中分的年轻同事,他们身上穿的并不是标准的设计师西装,而是连身服和工作衣。他们坐在直升机前方的一堆木材上,面露微笑。东尼脸上的微笑最大。他肩宽膀阔、四肢修长,肤色和藏书网
发色都深,还有一个十分突出的鹰钩鼻。他的肤色和鹰钩鼻加起来,让哈利觉得他应该有一点儿阿拉伯血统。但是差点儿令哈利按捺不住的是这篇报道的标题:刚果之王?
哈利继续浏览其他搜索结果。
八卦报对即将到来的婚礼和莲娜·高桐的宾客名单比较有兴趣。
哈利看了看表。七点五分。他打电话给值班警官。
“我需要你们去霍门路逮捕一个人。”
“拘留吗?”
哈利知道他掌握的证据,不足以让警局事务律师发出逮捕令。
“带回审讯。”哈利说。
“你刚刚不是说逮捕吗?如果只是审讯为什么需要帮忙?”
“你可以在五分钟内派两个人和一辆车到车库外面待命吗?”
哈利听见那名警官哼了一声作为回应,哈利解读那应该是代表“好”。
他抽了两口烟,摁熄香烟,站起身来锁上房门,离开办公室。他在地下通道走了十米,就听见背后传来细微声响,他知道那是室内电话的铃声。
他踏出电梯,朝大门走去,这时有人大喊他的名字。他转过头去,看见警卫正在对他挥手,又看见柜台前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穿芥末色羊毛外套,背对着他。
“这位先生找你。”警卫说。
身穿羊毛外套的男子转过身来。那类外套的质料看起来通常很像克什米尔羊毛,有时确实也是,但以男子身上穿的那件来说,哈利断定应该是货真价实的克什米尔羊毛,这是因为男子肩宽膀阔、四肢修长,肤色和发色都深,可能有一点儿阿拉伯血统。
“你本人比照片高。”东尼·莱克说,露出一排瓷白色的整齐牙齿,伸出一只手。
“咖啡很好喝。”东尼说,仿佛说的是肺腑之言。哈利看着东尼拿着咖啡杯的细长扭曲手指。先前东尼伸出手时,便解释说这不会传染,只是很常见的关节炎,来自家族遗传,好处是他可以精准地预测天气。“可是坦白说,我以为警署分给警监的办公室会好一点儿。这里是不是太温暖了点儿?”
“因为监狱锅炉的关系。”哈利说,啜饮一口咖啡,“所以你今天早上看到了《晚邮报》有关这件案子的报道?”
“对,我正在吃早餐,老实说差点呛到。”
“为什么?”
东尼的身体在椅子上摇晃着,犹如准备出发的一级方程式赛车手坐在桶型座椅上。“我在这里说的话应该只有我们知道吧?”
“我们指的是谁?”
“警方跟我,最好是你跟我。”
哈利希望自己声音平静,并未露出兴奋之情:“原因是?”
东尼深深吸了口气:“我不希望让我跟梅莉·欧森议员同住过荷伐斯小屋的事情曝光。我因为快要结婚的关系,目前是媒体追逐的对象,如果很不幸地,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命案牵扯在一起,媒体很可能会深入挖掘,进而……把我已经埋藏的过去给挖出来。”
“原来如此,”哈利说,仿佛毫不知情,“可是我必须衡量许多因素,无法对你做出任何保证。不过这不是讯问,只是谈话,通常我不会把这种谈话泄露给媒体知道。”
“也不会让我……最亲密的人知道?”
“除非有充分理由。既然你害怕被人知道你来警署,那你为什么还来?”
“你们请当晚住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出面说明,所以我必须来尽我的公民义务不是吗?”东尼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哈利,绷紧了脸,“天哪,我觉得害怕,好吗?我一读到那天晚上住过荷伐斯小屋的人就是接下来会被杀害的人,就赶快跳上车,直接冲到这里。”
“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令你担心的事?”
“没有,”东尼若有所思地吸了几口气,“除了前几天我家地下室被人侵入之外。天哪,我是不是应该装个警报器?”
“你有没有向警方报案?”
“没有,他们只偷走一辆自行车。”
“你认为连环杀手会兼差偷自行车?”
东尼露出微笑,摇了摇头。哈利心想,东尼脸上的微笑并不是觉得自己说了件蠢事而露出的怯懦微笑,而是卸下武装的迷人微笑,意思是说:“被你抓到语病了,老兄。”这可是他这种对胜利习以为常的人所给出的华丽祝贺。
“你为什么指名找我?”
“报上说你是案子的负责人,所以我当然直接找你。反正呢,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希望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我想直接找最高负责人。”
“我不是最高负责人,莱克。”
“不是吗?《晚邮报》让我这样认为。”
哈利抚摸着突出的下巴。他尚未判定东尼是个什么样的人。东尼把自己的外表打理得十分整齐,身上流露出一种坏男孩的魅力,让哈利联想到他在内裤广告上见过的冰上曲棍球选手。东尼似乎想表现出一种圆融镇定、老于世故的态度,同时却又呈现出真诚的一面,有着藏不住的情感。或者恰好相反,也许世故才是真的,情感是假装的。
“你去荷伐斯小屋做什么,莱克?”
“当然是去滑雪。”
“自己一个人去?”
“对。我一连几天工作压力都很大,所以需要休假。我常去沃斯道瑟村和哈灵山,睡在小屋里。那里可以说是我的地盘。”
“那你为什么在那里没有自己的小屋?”
“我想盖小屋的地方拿不到执照,国家公园的规定不允许。”
“你的未婚妻怎么没跟你去?她不滑雪吗?”
“莲娜?她……”东尼啜饮一口咖啡。哈利突然想到,通常做出这种话说到一半喝咖啡的举动,是因为需要时间思考。“她在家。我……我们……”东尼看着哈利,脸上露出些许绝望的神情,仿佛是在求救。哈利并未回应。
“可恶。不必有压力,对吧?”
哈利默然不答。
“好吧,”东尼说,仿佛哈利给了肯定的回应,“因为我需要喘口气,离开一下,好好思考,订婚、结婚……这些都是非同小可的事。我需要自己一个人,去山上的白雪高原想一想。”
“结果有用吗?”
东尼再度露出那排瓷白色牙齿:“有。”
“你还记得住在小屋的其他人吗?”
“我说过了,我记得梅莉·欧森,我们一起喝了杯红酒。我是听她说了之后,才知道她是议员。”
“你还记得别人吗?”
“小屋里还坐了几个人,我只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而已。可是我很晚才到,有些人已经上床睡觉了。”
“哦?”
“那天外面放着六双滑雪板,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把它们移到走廊上,以免有雪崩。我记得当时心想,这些人对山间滑雪可能不是很有经验。如果小屋被埋在三米深的冰雪中,没有滑雪板就会被困在小屋里。早上我是最早起床的,通常我都最早起,其他人还没起床我就离开了。”
“你说你很晚才到,所以你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滑雪啰?”
“我有头灯、地图和指南针。我是临时决定要去的,所以晚上才搭乘前往沃斯道瑟村的火车。不过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对那里的环境很熟悉,我很习惯在黑暗的冰天雪地里找路,而且那天天气很好,白雪会反射月光,我完全不需要地图或灯光。”
“你能跟我说你在小屋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啊。梅莉·欧森跟我聊起红酒,然后又聊到要维持现代的情感关系有多不容易,也就是说,我觉得她的感情观比我还跟得上时代。”
“99lib?她没提到小屋的事?”
“没有。”
“那其他人呢?”
“他们坐在火炉旁,一边聊滑雪的事,一边喝饮料,可能是喝啤酒,或某种运动饮料。两女一男,我猜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五岁。”
“名字呢?”
“我只跟他们点了个头,说声哈啰而已。就像我刚刚说的,我是去那里一个人静一静,不是去交朋友的。”
“他们的长相呢?”
“那种小屋晚上都很昏暗,如果我说一个人是金发,一个人是深色发,可能会有点儿偏离实际情况。就像我刚刚说的,我连小屋里有几个人都不记得。”
“口音呢?”
“其中一个女的说话好像有西岸口音。”
“斯塔万格?卑尔根?桑莫拉?”
“抱歉,我对口音不是很在行,可能是西岸口音,也可能是南部口音。”
“好。你想一个人静一静,却跟梅莉聊起感情的事。”
“那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她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她可不是壁花型的女人,非常健谈,又胖又活泼。”东尼说,仿佛“胖”和“活泼”的组合再自然不过。哈利突然想到,他看过莲娜·高桐的照片,以目前挪威人的平均体重来看,莲娜是个非常瘦的女人。
“所以说除了梅莉之外,你没办法告诉我们任何关于其他滑雪客的事?就算我把目前已知下榻小屋的人的照片拿给你看,你也说不出来?”
“哦,”东尼说,露出微笑,“这样我应该办得到。”
“嗯哼?”
“我去一个房间找铺位睡的时候,把灯打开过,看看哪个铺位是空的,那时我看见两个人在睡觉,一男一女。”
“你可以描述这两个人的长相吗?”
“没办法说得很详细,但我有把握可以认出他们。”
“哦?”
“我会记得自己曾经看过这张脸。”
哈利知道东尼此言不虚。证人对长相的描述往往跟事实相距甚远,但如果摆出一排照片给证人指认,通常不会出错。
哈利走到档案柜前,那个档案柜是他们拖回办公室的。他打开各个被害人的档案,拿出五张照片,递给东尼,东尼很快地浏览一遍。
“这是梅莉·欧森,没有问题。”东尼说,将照片递给哈利,“我想这是坐在火炉旁边的那两个女人,可是我不太确定。”他将博格妮和夏绿蒂的照片递给哈利。“这可能是火炉旁边的男人。”他递出艾里亚斯的照片。“这些都不是睡在房间里的那两个人,我很确定。这个人我不认得。”他说,递回奥黛蕾的照片。
“所以你不确定跟你在同一个房间待上很久的人,却很确定那些你只看过几秒的人?”
东尼点了点头:“他们在睡觉不是吗?”
“要认出睡觉的人比较容易吗?”
“不会,可是他们不会看回来,这样你就可以盯着他们看,却不被发现。”
“嗯,可以盯着看好几秒钟。”
“说不定更久。”
哈利将照片放回调查档案。
“你手上有姓名吗?”东尼问道。
“姓名?”
“对。就像我刚刚说的,我第一个起床,去厨房吃了几片面包。房客登记簿就在厨房,我还没签,所以我吃面包的时候就把簿子打开,仔细看了看前一晚签在上面的名字。”
“为什么?”
“为什么?”东尼耸了耸肩,“会上山滑雪的差不多都是那几个人,我想看看有没有熟人。”
“结果有吗?”
“没有。但如果你给我一些那晚可能住过小屋的人名,说不定我会记起来在房客登记簿里看过。”
“听起来很合理,但我手上没有姓名,也没有住址。”
“这样啊,”东尼说,扣起羊毛外套的扣子,“那我可能就帮不上什么忙了,除了你可以把我的名字画掉之外。”
“嗯,”哈利说,“既然你来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如果你还有时间的话。”
“好啊,反正我自己是老板,”东尼说,“至少目前是这样。”
“好。你说你有过不堪的过往,可以大概告诉我吗?”
“我曾经企图杀死一个人。”东尼说,毫不修饰。
“原来如此,”哈利说,靠上椅背,“为什么?”
“因为他攻击我。他坚持说我要抢他女友。事实上,她根本不是也不想当他女友,而且我是不抢人家女友的,我根本不必抢。”
“嗯。他撞见你们两个人在一起,然后打了她,是不是这样?”
“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了解到底是什么情境让你想杀死他,如果你口中说的‘杀死他’真的就是想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他打我,所以我才奋力要用刀子杀死他。我正要得手的时候,被几个朋友拖开了。我被判加重暴行罪,这对杀人未遂来说,算是判得很轻。”
“你知道你现在说的这些话,会让你成为这件案子的头号嫌犯吗?”
“这件案子?”东尼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哈利,“你是开玩笑的吧?你们干警察的应该眼光更精准才对吧?”
“如果你想再开杀戒……”
“我已经想再开杀戒好几次了,我想可能还成功过吧。”
“可能?”
“夜晚的丛林里不太容易看见黑人,只能乱开枪。”
“你这样做过?”
“对,那是在我颓废的青春时期做的事。我出狱以后,加入军队,直接被送到南非,担任佣兵。”
“嗯。所以你以前在南非当佣兵?”
“前后三年。南非只是我从军的地方,战斗发生在周围国家。那里永远都有战争,永远都有专业军人的市场,尤其是白人。黑人现在还是认为我们比较聪明,你知道的。比起他们自己的同胞,他们比较相信白人军官。”
“你不会也去过刚果吧?”
东尼挑起右眉,形成黑色人字纹:“怎么说?”
“我前阵子去过刚果,想说你会不会也去过。”
“当时刚果叫作扎伊尔,但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在哪个该死的国家。那里全都是绿色,不然就都是黑色,直到太阳再度升起。我给一家所谓的保安公司在钻石矿场工作,我就是在那里学会用头灯读地图和指南针的。指南针在那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因为那边的山脉藏有太多金属。”
东尼靠上椅背,哈利看见他十分放松,并不害怕。
“说到金属,”哈利说,“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你在那里有个采矿生意。”
“没错。”
“是哪种金属?”
“听说过钶钽金属吗?”
哈利缓缓点头:“用在手机里。”
“对,还有游戏主机。九十年代手机制造业起飞的时候,我们的部队正在刚果东北部执行任务。有些法国人和当地人在那里经营矿场,雇用童工用尖锄和铲子挖掘钶钽金属。它看起来就跟一般石头没两样,但可以用来炼出钽,一种非常贵重的元素。我知道如果有人肯资助我,我一定可以打造出一座正派又现代的矿场,让自己和同伴发大财。”
“后来成功了?”
东尼大笑:“并没有。我想办法借了些钱,却被靠不住的合伙人搞砸,失去了一切。后来我又借了些钱,又搞砸,又借了钱,然后才赚回来一点儿。”
“一点儿?”
“几百万吧,用来偿付债务。但我人脉广,又上了些头条,当然也许我乐观得太早,但这些足以让我打进富豪的圈子。要成为富豪圈的一员,你的财富必须有好几个零才算数,是正数还是负数都不打紧。”东尼再次大笑,尽情发出响亮的笑声,哈利必须强自忍耐,才不至于露出微笑。
“那现在呢?”
“现在我们正在等待一举成功的来临,因为是时候采收钶钽金属了。的确,这句话我很早以前就说过了,但这次是真的。我必须卖掉我在开发案的股份,换取认购权,用来偿债。现在一切都很顺利,我只要拿到钱,赎回我的股份,就可以再度成为正式合伙人。”
“嗯,那钱从哪里来?”
“总有人会有好眼光,就算我股份很少,还是会借我钱,因为回收利益庞大,风险很小,而且所有的大投资都已经完成,包括当地的贿赂工作。我们甚至在丛林里开出一条跑道,准备将货物直接装上货机,经由乌干达运送出去。你很有钱吗,哈利?我可以帮你看看有没有机会分一杯羹。”
哈利摇了摇头:“你最近去过斯塔万格市吗,莱克?”
“嗯,夏天去过。”
“后来就没再去过?”
东尼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你不敢完全确定?”哈利问道。
“我正在对潜在投资者报告我的计划,这表示我得四处旅行。我今年应该去过斯坦万格市三四次,但我想夏天以后应该没去过。”
“那莱比锡市呢?”
“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请律师来,哈利?”
“我只是想尽快排除你在这件案子里的嫌疑,这样我们才能专注在更重要的工作上。”哈利的食指滑过鼻梁,“如果你不想让媒体得到风声,我想你应该不会想找律师,或是召开正式讯问之类的吧?”
东尼缓缓点头:“你说得对,谢谢你的建议,哈利。”
“莱比锡市?”
“抱歉,”东尼说,脸上和话中流露出真诚的歉意,“我从来没去过。我应该去过吗?”
“嗯。我还得知道你在某几个特定的日子,人在哪里,做了什么事。”
“说吧。”
哈利说出四个日期,东尼在鼹鼠皮笔记本上记了下来。
“我一进办公室就查,”东尼说,“对了,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他递给哈利一张名片,上头写的是:东尼·C·莱克,企业家。
“C代表什么?”
“你说呢?”东尼说,站了起来,“东尼当然是安东尼的简称,所以我想我应该需要一个首字母,这样我的名字才会有点分量,你说是吗?外国人都喜欢这一套。”
他们没走地下通道。哈利陪东尼爬上楼梯,来到监狱,敲了敲玻璃窗。警卫前来开门,让他们进去。
“我觉得好像在参加剧集《奥森三人帮》(Olsen Gang)的演出。”东尼说。他们站在老波特森监狱宏伟高墙外的碎石路上。
“走这里比较隐秘,”哈利说,“越来越多人认识你的脸孔,警署现在正好是早上上班时间。”
“说到脸孔,有人打断了你的下巴。”
“可能是跌倒撞到的吧。”
东尼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我知道下巴断掉是怎么回事,你这个是打架造成的,看得出你只是想让它自己长回来。你应该去看个医生,不花什么工夫的。”
“谢谢你的建议。”
“你欠他们很多钱吗?”
“你连这个也知道?”
“对啊!”东尼高声说,睁大双眼,“很不幸地,我知道。”
“嗯。最后一件事,莱克……”
“叫我东尼吧,或东尼·C。”东尼露出他口中光亮洁白的咀嚼工具。哈利心想,他这个表情仿佛世界上没什么事好忧虑似的。
“东尼,你去过利瑟伦湖吗?就是在奥斯……”
“当然去过,你疯了吗!”东尼大笑,“莱克农庄就在卢斯塔区,我每年夏天都去我外祖父家,还在那边住过几年。那里很棒对不对?你为什么这样问?”他的笑容突然消失。“哦,该死,你们就是在那里发现那具女尸的!有点儿巧合,对吧?”
“呃,”哈利说,“也不尽然,利瑟伦湖是一个很大的湖。”
“这倒是真的。再次谢谢你啦,哈利。”东尼伸出手,“如果你发现任何跟荷伐斯小屋有关的人名,或有人出面说明,打电话给我吧,看我记不记得。我完全合作,哈利。”
哈利看着自己跟他刚刚判定在过去三个月杀了六个人的男子握手。
东尼离去十五分钟后,卡翠娜打来电话。
“喂?”
“其中四个人搜索不到结果。”卡翠娜说。
“第五个人呢?”
“搜索到一个结果,在数字信息最深处的肠道之内。”
“真有诗意。”
“你一定会喜欢这个结果。二月十六日那天,艾里亚斯·史果克接到一通电话,来电者的号码并未登记在任何人名下,换句话说,这是个秘密号码,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奥斯陆……”
“是斯塔万格市。”
“警方没找到其中的关联,但是在数字信息最深处的肠道……”
“你的意思是说挪威电信内部受到高度保护的登记数据吧?”
“差不多。这个秘密号码的用户数据上出现的名字是东尼·莱克,地址是霍门路一七二号。”
“太棒了!”哈利喊道,“你是天使。”
“这个比喻不是很恰当吧,你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我刚判了一个人无期徒刑。”
“先这样啰。”
“等一下!你不想听尤西·科卡的事吗?”
“我几乎把他忘了。说吧。”
卡翠娜娓娓道来。
第四十章 提议
哈利在犯罪特警队六楼红区找到卡雅,卡雅看见哈利出现在她门口,精神为之一振。
“你的门总是开着?”哈利问道。
“对啊,你呢?”
“总是关着。你把访客椅搬出去了,聪明之举,这里的同事都很爱嚼舌根。”
卡雅大笑:“有什么新鲜刺激的事吗?”
“可以这样说。”哈利说,走了进来,倚在墙边。
卡雅伸出双手,撑住办公桌桌沿,用力一推,椅子便滑过地板,来到档案柜前。她打开一格抽屉,拿出一封信,递给哈利:“我想你应该会想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雪人的律师基于健康理由,申请将他从乌勒斯莫监狱转送到一般医院。”
哈利在桌沿坐下,阅读那封信:“嗯,硬皮病,恶化得很快。希望不会太快,他不值得那么快。”
哈利一抬头,就看见卡雅一脸震惊。
“我姑婆死于硬皮病,”卡雅说,“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病。”
“而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哈利说,“顺带一提,我非常同意一种说法,那就是原谅的能力是人类的一项重要品质。我在这方面分数很低。”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我承诺下辈子我会更好,”哈利说,垂下双眼,搓揉脖子,“如果印度教说得没错,那我来世可能会是树皮甲虫,但我会是一只亲切的树皮甲虫。”
他这种举动,萝凯称之为“该死的孩子气魅力”。他抬起双眼,看见这个举动发挥了效果。“听着,卡雅,我来找你是想给你一个提议。”
“哦?”
“对,”哈利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严肃。发出这种声音的男人,缺乏原谅的能力,无法为人着想,完全不考虑其他的事,只在乎自己的目标。他准备运用反向劝说技巧,通常他使出这招都很管用:“可是我会建议你拒绝这个提议,是这样的,我有一种倾向,凡是跟我有牵连的人,人生都会被搞得一团糟。”
他看见卡雅满脸通红,非常讶异。
“可是我想这件事应该跟你一起进行才对,”他继续说,“尤其现在我们这么接近。”
“接近……什么?”卡雅脸上的红晕消失了。
“接近逮捕犯人。我正要去找警局事务律师,请他发出逮捕令。”
“哦……当然。”
“当然?”
“我是说,要逮捕谁?”卡雅把自己拉回桌前,“为什么要逮捕?”
“逮捕我们的凶手,卡雅。”
“真的?”哈利看见卡雅瞳孔扩大,缓缓闪动,便知道她内心发生了什么事。那是猎杀野生动物前的脑部充血。逮捕。这将在履历上留下一笔辉煌记录,她如何能够拒绝?
哈利点了点头:“他的名字叫东尼·莱克。”
红晕回到了卡雅脸上。“很熟的名字。”
“他就要结婚了,跟……”
“哦,对,他跟高桐的女儿订婚了。”卡雅蹙起眉头?99lib.,“你是说你手上握有证据?”
“间接证据,还有巧合。”
哈利看见卡雅的瞳孔再度收缩。
“我确定他就是凶手,卡雅。”
“说服我。”卡雅说。哈利在她的声音中听见饥渴,那九九藏书种想将一切生吞活剥的渴望,渴望找到借口,来做出她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疯狂的决定。而哈利无意保护她不被她自己所吞噬,因为他需要她,她是面对媒体的完美人选:年轻,聪颖,是女性,有企图心,具备动人的脸孔和亮眼的记录。简而言之,她有的一切哈利全都没有。她是司法部不会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圣女贞德。
哈利吸了口气,将他和东尼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将先前他们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重述。他的同事总是认为他这个能力十分惊人。
“荷伐斯小屋、刚果、利瑟伦湖,”卡雅听完之后说,“这些地方他都去过。”
“对,而且他曾因暴力行为被判刑,还承认他有杀戮的欲望。”
“很棒,可是……”
“真的很棒的是这个,他曾经打电话给艾里亚斯·史果克,就在艾里亚斯被杀害的前两天。”
卡雅的瞳孔犹如黑亮的太阳。
“我们逮到他了。”她轻声说。
“你口中的‘我们’跟我想的意思一样吗?”
“对。”
哈利叹了口气:“你明白和我做这件事的风险吗?就算莱克真如我所料,的确是凶手,也不能保证逮捕他和成功起诉他之后,哈根就能获得足以和贝尔曼抗衡的权力,而且你会陷入窘境。”
“那你呢?”卡雅俯身越过桌面,细小的虎牙闪闪发亮,“为什么你认为值得冒这个险?”
“卡雅,我是个彻底失败的警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对我来说,这是背水一战。缉毒组或性犯罪小组我待不下去,克里波又绝对不可能用我。可是对你个人来说,这是个很糟糕的决定。”
“我的决定通常都很糟糕。”卡雅说,口气严肃。
“很好,”哈利说,站了起来,“我去找律师,你可别跑。”
“我会在这里,哈利。”
哈利一转身,就和一名男子直接面对面。男子显然已经在门口站了一段时间。
“抱歉,”男子说,露出大大的微笑,“我只是想借用这位小姐一下。”
男子朝卡雅点了点头,眼里跃动着笑意。
“请便。”哈利说,对男子微微一笑,踏进走廊。
“亚斯拉克·克隆利,”卡雅说,“是什么风把乡下男孩吹来了这个万恶的大都市?”
“还不就是那些。”来自沃斯道瑟村的警官说。
“刺激、霓虹夜晚、喧闹人群?”
克隆利微微一笑:“工作,还有女人。我可以请你去喝杯咖啡吗?”
“现在不行,”卡雅说,“现在我们有事,我得守在这里。不过我很乐意去员工餐厅买杯咖啡请你喝。餐厅在顶楼,你可以先去,让我有时间打个电话。”
他竖起大拇指,转身离去。
卡雅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喉头颤抖。
警局事务律师的办公室位于六楼,哈利不必走太远。那位律师是个年轻女子,哈利放长假期间才来警署任职。哈利踏进办公室,她透过眼镜朝哈利望去。
“我需要一张蓝单。”哈利说。
“你是?”
“哈利·霍勒警监。”
哈利在事务律师的眼中看见激动的反应,知道她听过他的事,但还是拿出了警察证。他可以想象她到底听过些什么事,便决定不要让话题往那个方向延伸。她在搜索及逮捕令上写下哈利的姓名,夸张地眯起双眼,细看他的警察证,仿佛哈利的姓名拼法极为复杂。
“两条线?”她问道。
“好。”哈利说。
她在“逮捕”和“搜索”下方各画一条横线,靠上椅背,摆出某种姿态。哈利敢打赌,她这个姿态一定是从资深律师那里学来的,表达的意思是,你有三十秒时间让我信服。
哈利根据经验得知,第一个论点最为重要,律师聆听第一个论点时就已做出决定。因此哈利从东尼曾在艾里亚斯遇害前两天打电话给他开始说起,接着又说东尼表示他不认识艾里亚斯,在小屋也没跟艾里亚斯说过话。第二个论点是东尼亲口承认说他以前被判加重暴行罪,其实应该是杀人未遂。哈利可以看见蓝单已经在他包里了。接着他又再加点儿料,说很凑巧,东尼也去过刚果和利瑟伦湖,但没有说明得太详细。
警局事务律师摘下眼镜。
“基本上,我赞同你的看法,”她说,“不过我想再想一下。”
哈利在心里咒骂一声。换作资深律师,当场就会开逮捕令给哈利,但这位太嫩了,她不敢直接开,必须先去请教其他律师。她应该在门口挂个“训练中”的牌子才对,这样哈利就会去找其他律师,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这件事很紧急。”哈利说。
“为什么?”
这问题可把哈利难倒了。他凭空比个手势,这手势似乎什么都说了,却又什么都没说。
“午餐后我会做出决定……”她垂眼望向那张单子,“霍勒。如果批准的话,我会把蓝单放在你的信箱里。”
哈利咬紧牙根,不让自己轻率地说出任何话,因为他知道这位事务律师的行为非常恰当。当然了,她因为自己年纪轻、资历浅,又在男性主导的世界里打滚,所以过度小心,但她坚定地表现出需要被尊重的态度,而且打从一开始,她的态度就说明强硬手段对她没有用。干得好。哈利很想抓起她的眼镜,砸个稀巴烂。
“你决定以后,可不可以打内线电话给我?”哈利说,“目前我的办公室离信箱很远。”
“好的。”她亲切地说。
哈利走进地下通道,来到距离办公室大约五十米处,这时办公室的门打了开来,走出一个人。那人匆忙地锁上门,转过身子,急匆匆地往前走,一看见哈利,全身都僵住了。
“我吓到你了吗,毕尔?”哈利柔声问道。
两人距离仍远,超过二十米,但哈利的声音在四壁里回荡,朝毕尔·侯勒姆传了过去。
“有一点儿,”来自托腾区的男人说,他调整了一下头上那顶彩色的牙买加毛线帽,盖住红发,“你一声不响地冒了出来。”
“嗯,那你呢?”
“我怎样?”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以为克里波的工作就够你忙了,听说你得到了很棒的新职位。”哈利走到侯勒姆面前两米处,他显然大吃一惊。
“我不确定有那么棒,”侯勒姆说,“我没办法做我最喜欢的工作。”
“你最喜欢的工作是?”
“刑事鉴识工作,你知道的。”
“是吗?”
“啊?”侯勒姆蹙起眉头,“协调鉴识人员和策略规划,你以为这是要做什么?还不就是传递信息、召集会议、发送报告。”
“这可是升职啊,”哈利说,“是通往光明前途的开始,你不认为吗?”
侯勒姆哼了一声:“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想贝尔曼把我安排到这个职位,是为了把我支开,不让我拿到第一手数据,因为他不确定一旦我得到第一手数据,会让他比你更早知道。”
“可是他想错了。”哈利说,站在侯勒姆前方,和他面对面。
侯勒姆的眼睛眨了两下:“妈的现在是怎样,哈利?”
“对,妈的现在是怎样?”哈利听见自己因怒气而紧绷、刺耳的声音,“你进办公室做什么,毕尔?你的东藏书网西不是全都搬走了吗?”
“做什么?”侯勒姆说,“拿这个啊。”他举起右手,手上拿着一本书。“你不是说你会放在柜台吗?你还记得吗?”
那本书是《汉克·威廉姆斯传记》。
哈利感到羞愧,涨红了脸。
“嗯。”
“嗯。”侯勒姆模仿哈利说。
“我们搬出来的时候我带了这本书,”哈利说,“可是我们走到一半又回头,把东西搬回去,后来我就忘了。”
“好吧,我可以走了吗?”
哈利让到一旁,聆听侯勒姆重重地踏出脚步,边走边咒骂。
哈利打开办公室的门。
瘫坐在椅子上。
环视四周。
笔记本。哈利翻了翻笔记本。他并未记下他和东尼的对话,没有什么记录指向东尼是嫌犯。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查看有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里头的东西看起来没人碰过。他会不会料错了?他是不是希望侯勒姆并未泄露情报给米凯?
哈利看了看表,希望那位新进的警局事务律师吃快一点儿。他随便按了键盘上的一个键,屏幕亮起来,画面仍停在谷歌网站的最后一个搜索页面上,搜索字段显示的是:东尼·莱克。
第四十一章 蓝单
“那个……”克隆利边说边转动咖啡杯。卡雅觉得咖啡杯拿在他手中,好似装鸡蛋的小杯子。她坐在克隆利对面,桌子靠窗。警署员工餐厅位于顶楼,装潢采用典型的挪威设计,淡雅整洁,但不会过于舒适,让员工坐得过久。餐厅的一大特色是面对城市景观,但克隆利似乎对这片景观不感兴趣。
“我查过附近其他自助小屋的房客登记簿,”克隆利继续说,“写下隔天晚上要前往荷伐斯小屋的滑雪客,只有夏绿蒂·罗勒斯和伊丝卡·贝勒,她们前一晚住在敦维小屋。”
“她们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卡雅说。
“对,所以我这边其实只有两件事你可能会有兴趣。”
“哪两件事?”
“我和那天晚上跟夏绿蒂和伊丝卡同住敦维小屋的一对老夫妇通过电话,他们说那天晚上有个男人进了小屋,吃了点儿东西,换了衬衫,然后又不顾外头依然漆黑,出门朝西南方前进,而西南方只有荷伐斯小屋。”
“那这个人……”
“他们几乎没看见他长什么样子,好像这个人也不希望被人看见。他没取下全罩式头套,也没拿下老式滑雪护目镜,就连换衬衫的时候也没拿下来。那个老太太说她觉得那个男人可能脸部受过严重创伤。”
“为什么?”
“她说她只记得自己这样觉得,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呢,那个男人也可能在远离他们视线范围之后,转换方向,滑向另一栋小屋。”
“有可能。”卡雅说,看了看表。
“对了,有人看了你们发出的警告而出面说明吗?”
“没有。”卡雅说。
“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说‘有’。”
卡雅看了克隆利一眼,目光锐利。他举起双手:“我只是个进城的乡下人!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事。”卡雅说。
两人的眼睛盯着咖啡杯。
“你说我可能会对两件事有兴趣,”卡雅说,“第二件是什么?”
“这件事如果说了,我一定会后悔。”克隆利说,安静的笑意又回到他眼中。
卡雅立刻猜到他们的话题会转往什么方向,也知道克隆利说得对:他会后悔。
“我住广场饭店,今天晚上你想跟我一起吃晚餐吗?”
卡雅从克隆利的表情上,看得出她脸上的神色应该不难解读。
“在这里我不认识其他人,”他说,露出扭曲的苦笑,这个笑容原本是用来缓和尴尬的,“除了我的前任,可是我不敢打电话给她。”
“跟你吃晚餐应该会很棒……”卡雅说,顿了一顿。她用的是假设语气。她看见克隆利脸上已露出后悔提出邀约的神情。“可是我晚上有事。”
“没关系,太临时了,”他微微一笑,拨了拨凌乱的鬈发,“那明天呢?”
“我……呃,我这几天都很忙,亚斯拉克。”
克隆利点了点头,显然是对自己点头:“当然当然,你很忙。刚刚在你办公室的那个男人,可能就是原因吧?”
“不是,他是我现在的新长官。”
“我说的不是长官这件事。”
“哦?”
“你说过你爱上一个警察,在我看来,这个人要追你应该没什么困难,至少没有我困难。”
“不是,不是他!你疯了吗?我……呃,我那天晚上一定喝多了。”卡雅听见自己发出愚蠢的笑声,感觉血液冲上脖子。
“哦,呃,”克隆利说,喝完咖啡,“我应该去逛逛这个寒冷的大都市了,这里应该有博物馆和酒馆可以去吧。”
“对啊,你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才对。”
他扬起一道眉毛,眼角流出泪水,大笑几声。就跟艾文最后的神情一样。
卡雅送他走出警署大门。克隆利跟她握手时,她忍不住说:“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太孤单,可以打电话给我,我看看能不能溜出去。”
克隆利露出微笑。卡雅的解读是,那是感谢的微笑,感谢她给他机会拒绝她,或至少让他决定要不要打给她。
卡雅搭电梯上六楼,想起克隆利刚刚说的话:“……要追你应该没什么困难。”他到底站在门口偷听了多久?
下午一点,卡雅面前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哈利打来的:“我终于拿到蓝单了,准备好了吗?”
卡雅感觉心跳加速:“好了。”
“背心呢?”
“99lib?背心和武器都准备好了。”
“武器让戴尔塔小队负责,他们已经在车库外面的车子上待命,我们只要下去就好。你顺便帮我去信箱拿蓝单好吗?”
“好。”
十分钟后,他们坐上戴尔塔小队的十二人座蓝色厢型车,朝西前进,穿过市中心。卡雅聆听哈利说他半小时前打过电话去东尼租的办公室,对方说东尼今天不会进公司,于是他又打电话去东尼在霍门路的住处,东尼接了起来,他立刻挂上电话。哈利特别指定找米兰诺来领导这次的行动。米兰诺是个肤色甚深、身材矮胖的男子,脸上挂着两道浓眉,他的姓氏虽然是米兰诺,身上却一点儿意大利血统也没有。
车子穿过易普森隧道,方形的折射灯光落在八名精英队员的头盔和护面上,他们似乎都处在深深的冥想中。
卡雅和哈利坐在最后一排。哈利身穿黑色夹克,前后都有黄色大字写着“警察”,他拿出他的警用左轮手枪,检查是不是所有弹膛都上了子弹。
“八名戴尔塔小队队员和果汁机,”卡雅说,她口中的“果汁机”指的是在多功能厢型车车顶上旋转的蓝色警示灯,“这样会不会有点儿太夸张?”
“一定要这么夸张,”哈利说,“我们有机会进行这次逮捕是媒体促成的,如果我们要吸引他们的注意,一定得搞得比平常还热闹。”
“你想把消息泄露给媒体知道?”
哈利看着卡雅。
“我是说如果你想吸引注意力的话,”卡雅说,“你想想看,名人莱克因为涉嫌杀害梅莉·欧森而被逮捕,记者绝对会为了这条新闻而放弃公主生日的报道。”
“如果他的未婚妻也在场呢?”哈利说,“或是他母亲?她们是不是也会上报,或上现场节目?”他抖动左轮手枪,旋转弹膛发出咔嗒一声,回到原位。
“我们搞得这么热闹到底是要做什么?”
“媒体晚点儿才会上场,”哈利说,“记者会访问邻居、路人,还有我们。他们会发现这是多么华丽的一场大秀。他们会报道我。反正不会牵扯到无辜的人,我们也会得到我们要的头版新闻。”
卡雅瞥了哈利一眼。下一条隧道的阴影投射在他们身上。车子穿过麦佑斯登区,驶上史兰冬街,经过芬伦区。卡雅看见哈利盯着窗99lib?外的电车站,脸上露出赤裸裸的苦恼神情。她心中涌出一股冲动,想将手放在哈利手上,说几句话,什么话都行,只要能消除他脸上那个神情就好。她看着哈利的手,只见哈利的手紧紧握着左轮手枪,仿佛那是他仅有的一切。这种状况不可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一定会有事爆发,或已然爆发。
车子爬得越来越高,城市横在他们下方。车子穿越电车轨道,警示灯在他们后方开始闪烁,栅栏放了下来。
他们来到了霍门路。
“米兰诺,谁要跟我到门边?”哈利朝前方的乘客座大吼。
“戴尔塔三号和四号。”米兰诺吼回来,转过头,朝一名体形魁梧的队员指了指,那名队员身穿战斗装,前胸后背都用粉笔写着大大的数字3。
“好,”哈利说,“其他人呢?”
“房子两侧各有一个人,戴克步骤一—四—五。”
卡雅知道这是队形代号,从美式足球借来的用法,用来快速沟通,同时让外人听不懂,以免戴尔塔小队的无线电频道遭人窃听。车子来到距离东尼家前几户的地方,停了下来。六名队员检查他们的MP5冲锋枪,跳下车。卡雅看着他们穿过邻居的大庭院,院子里有褐色枯草、光秃苹果树、高篱笆,是典型的西奥斯陆庭院。卡雅看了看表。四十秒后,米兰诺的无线电发出吱喳声。“全员就位。”
驾驶员放开离合器,车子缓缓朝东尼家前进。东尼最近购入的这栋住宅是一层楼的黄色建筑,占地十分辽阔,但建筑物本身和这个黄金地段比较起来逊色很多。在卡雅看来,那栋屋子介于功能主义建筑和木箱之间。
多功能厢型车停在单一车道尽头的两扇车库门前,车道通往大门。多年前戴尔塔小队在西福尔郡发生的一起人质挟持事件中包围了一间屋子,不料歹徒却带着人质经由小路逃进屋子的车库,发动屋主的车子扬长而去,留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重装警察。
“跟上来,待在我后面。”哈利对卡雅说,“之后换你。”
他们下车,哈利立刻朝屋子走去,两名队员在他身后及身侧保持一步距离,形成三角队形。卡雅除了从哈利的话声听得出他心跳加速,也从肢体语言看得出来,只见他脖子紧绷,动作过于敏捷。
他们步上阶梯,哈利按下门铃,两名队员分别站在大门两侧,背贴墙壁。
卡雅在心中读秒。哈利在车上跟她说过,FBI手册指示探员必须按门铃或敲门,大喊“警察”和“请开门”重复并等待十秒才能进门。挪威警方没有这么详细的指示,但不代表没有准则。
然而这天下午在霍门路上,显然没有人依照准则来办事。
门砰的一声打开。卡雅看见门口出现一顶牙买加帽,本能地后退一步,接着就看见哈利旋动肩膀,并听见拳头打中皮肉的声音。
第四十二章 瘪四
哈利的反应出自本能,无法事先预防。
当刑事鉴识员毕尔·侯勒姆的月亮脸出现在东尼家门口,而他身后有大批警察时,哈利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脑袋一片空白。
他只是感觉拳头击中目标的力道沿着手臂传到肩膀,接着指节就传来疼痛感。他张开双眼,看见侯勒姆蹲在玄关,鲜血从鼻子流到嘴巴,再流到下巴。
两名戴尔塔小队队员跳上前去,用枪指着侯勒姆,却对眼前景象感到困惑不已。他们可能见过他那顶牙买加帽,并认出眼前这名身穿白衣的男子是犯罪现场鉴识员。
“回报说所有情况都在控制中,”哈利对胸前写着数字3的队员说,“嫌犯已被米凯·贝尔曼逮捕。”
哈利瘫坐在椅子上,双脚伸长到哈根的办公桌前。
“事情很简单,长官。贝尔曼得知我们即将逮捕东尼·莱克。我的老天,检察官办公室跟鉴识中心在同一栋大楼,而且就在克里波对面。米凯只要从容.99lib.地过个马路,找律师要一张蓝单就好了。他可能两分钟就办好了这件事,我却他妈的等了两个小时!”
“你用不着大吼。”哈根说。
“你不需要大吼,可是我需要!”哈利吼道,猛打扶手,“可恶、可恶、可恶!”
“侯勒姆没打算投诉你,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你到底为什么要打他?是他泄露消息的吗?”
“你还有什么事吗,长官?”
哈根看着他的警监,摇了摇头:“去休几天假吧,哈利。”
楚斯·班森小时候有很多绰号,现在他多半都已经忘了,但九十年代初期,他从学校毕业之后被取了一个绰号,这个绰号一直到现在都还跟着他,那就是“瘪四”。瘪四是MTV频道动画里的白痴,金发,戽斗,笑起来会发出呼噜声。好吧,也许楚斯笑起来真的也会发出呼噜声。他上小学以后就这样笑,尤其是看见有人被打的时候,尤其是他自己被打的时候。他在漫画里读过,《瘪四与大头蛋》的创造者姓贾治,名字他忘了。但无论如何,这个贾治说在他的想象中,瘪四的父亲是个会打孩子的醉鬼。楚斯记得他只是把那本漫画丢在地上,离开商店,发出呼噜笑声。
楚斯有两个舅舅在警界服务,因此他在两封推荐函的助力之下,勉强通过警察学院的入学标准,入学考则在隔壁考生的帮助下勉强通过。隔壁考生是楚斯从小到大的好友,至少可以帮他这个忙。说他们是好友,其实有点儿勉强,老实说,自从他们十二岁那年起,米凯·贝尔曼就是楚斯的主人。他们是在曼格鲁区一处经过爆破的大型建筑工地认识的,米凯发现楚斯企图放火烧一只死老鼠,于是示范给他看,让他知道,把一根炸药塞进老鼠喉咙要好玩多了。楚斯甚至得到米凯的准许,得以点燃炸药。从那天起,米凯去哪里,楚斯只要得到准许,就跟着去。米凯什么事都懂得怎么应付,楚斯却不懂,比如念书、健身和得体的谈话,懂这些人家才不会瞧不起你。米凯甚至有许多女性朋友,其中一人比他年长,两个乳头让他爱摸多久就摸多久。楚斯只有一件事比米凯行,那就是挨打。每次个头大的男孩受不了米凯的爱现和牙尖嘴利,捏紧拳头朝他走去,他都会后退,把楚斯推到前面,让楚斯代他挨打。楚斯在家里受过很多挨打的训练。那些男孩会痛殴楚斯,直到他鲜血长流,而楚斯仍会站在那里,发出呼噜笑声,甚至笑得更狂野。但他无法遏止自己,他就是得笑。他知道事后米凯会拍拍他的肩膀,如果是星期日,米凯可能会说朱勒和TV又要飙车了。于是他们会站在瑞恩区十字路口的桥上,闻着阳光炙烤柏九九藏书油路面的气味,聆听一千CC川崎重机车的引擎加速转动,啦啦队队长又喊又叫。接着朱勒和TV的重型机车会飙上周日无车的高速公路,从他们下方经过,进入瑞恩区的隧道。之后,如果米凯心情好,楚斯的母亲又去阿克尔医院值班,他们就会去跟贝尔曼夫人共进周日午餐。
有一天米凯去楚斯家按门铃,楚斯的父亲高喊说耶稣来接门徒了。
米凯和楚斯从未吵过架,也就是说,就算米凯心情恶劣,把气出在楚斯身上,他也从不反击。就连那次在派对上,米凯叫楚斯瘪四,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而楚斯直觉地知道这个绰号未来将甩也甩不掉,他也没反击。他只有一次试图反击。那次米凯说楚斯的父亲是达柯工厂的酒鬼,楚斯扬起拳头,朝米凯走去。米凯蜷缩起身体,伸出一只手臂护住头部,叫楚斯放轻松,呵呵一笑,说他只是开玩笑,然后道歉。后来道歉的人变成楚斯。
一天,米凯和楚斯走进一家加油站,他们知道朱勒和TV在那里偷了汽油。朱勒和TV使用自助加油机,注满川崎重型机车的油缸,他们的女朋友坐在后头,牛仔夹克随性地绑在腰间,遮住车牌。加完油后,朱勒和TV直接跳上车,全速驶离。
米凯将朱勒、TV、其中一名女子(TV的女友)的姓名住址告诉加油站老板。加油站老板一脸狐疑,心想自己是不是在监控摄像的画面上见过楚斯的脸。无论如何,楚斯长得很像偷了四方形油罐的小子,而油罐失窃后不久,无人的工人宿舍就起火了。米凯说他不要求任何回报,只希望犯罪的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他认为加油站老板应该明白他肩负的社会责任才对。身为成人的加油站老板点了点头,微露讶异之色。米凯就是对人有这种影响力。他们离开加油站后,米凯说他毕业后要去报考警察学院,并叫瘪四也考虑报考,何况他的家族还有人在警界服务。
米凯和乌拉交往后,就比较少和楚斯碰面。警察学院毕业后,他们都受到史多夫纳区警局的任用。史多夫纳区位于奥斯陆市最东边的郊区,经常发生帮派犯罪、盗窃,甚至是古怪的谋杀案。一年后,米凯迎娶乌拉,并获得晋升。楚斯是米凯的下属,他上班大概第三天就被叫成瘪四。楚斯前途看好,米凯的前途一片光明,直到人事部一名脑筋迟钝的临时雇员指控米凯在圣诞夜晚餐后打断他的下巴。这名雇员没有证据,而楚斯很确定这件事不是米凯干的。但在一片闲言闲语声中,米凯申请转调,受欧洲刑警组织任用。米凯前往海牙的欧洲刑警组织总部上班,在那里也成了明星。
米凯返回挪威,加入克里波之后,第二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楚斯,问道:“瘪四,你准备再炸一次老鼠吗?”
米凯做的第一件事,是任用尤西。
尤西·科卡精通六七种武术,这些武术的名字还?99lib. 没念完,你可能就已经忘了。他在欧洲刑警组织任职过四年,在那之前,他是赫尔辛基市的警察。尤西被迫辞去欧洲刑警组织的工作,是因为他在调查南欧专挑少女下手的一连串强暴案件时,逾越了界限。据说尤西殴打一名强暴犯,下手凶猛,把那名强暴犯打得甚至连被害人都认不出来。那名强暴犯受伤虽重,但仍有力气威胁欧洲刑警组织说要上告。楚斯曾要尤西把血淋淋的事发经过告诉他,但尤西只是凝望远方,不发一语。很公平,楚斯也不是健谈的人。尤西发现,话说得越少,人们低估你的机会就越高,这并不总是坏事。然而,今晚他们有理由庆祝。米凯、尤西和克里波赢了。米凯不在,于是他们自行庆祝。
“闭嘴!”楚斯吼道,指着电视,电视固定在悠思提森餐馆吧台上方的墙壁上。众人听他的话,全都闭上嘴,楚斯听见自己发出紧张的呼噜笑声。餐桌和吧台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盯着画面中的新闻主播看。主播看着摄像机,宣布众所期待的消息。
“今天克里波逮捕了涉嫌杀害梅莉·欧森和其他五人的嫌疑犯。”
餐馆爆出一阵欢呼,啤酒杯互碰,淹没了主播的声音。一个带着芬兰瑞典腔的低沉声音大吼道:“闭九九藏书嘴!”
克里波警员乖乖听话,将注意力放在电视上的米凯·贝尔曼身上。米凯站在布尔区的克里波大楼外,麦克风被不客气地塞到他面前。
“此人是嫌犯,将由克里波讯问,随后出庭受审。”米凯说。
“请问这表示你认为警方破案了吗?”
“寻找歹徒和让歹徒认罪是两回事,”米凯说,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不过克里波的调查工作发现大量间接证据和巧合之处,因此我们认为应该立刻逮捕嫌犯,以免命案再度发生,同时防止嫌犯毁灭证据。”
“你们逮捕的男性大约三十岁,可以多给我们一些关于他的数据吗?”
“他有暴力前科,目前我只能透露这点。”
“网络上有大量流言,说这个人是知名投资客,而且跟著名的船运大亨之女订婚了。你能确认这些流言的真实性吗,贝尔曼?”
“我想我不必确认或否认任何事,我只能说,克里波有信心很快就会破案。”
记者转过身,面对摄像机做最后说明,声音被餐馆内响起的拍手声淹没。
楚斯又叫了一轮啤酒。一名警探站到椅子上,高声说犯罪特警队可以来跪求他,而且如果他们好好恳求,至少可以舔一舔脚尖。笑声回荡在拥挤、汗湿、闷臭的餐馆里。
这时餐馆大门打开,楚斯在镜子里看见门口出现一条人影。
他一看见那人的身影,心头就涌出一股奇特的兴奋感,很确定将有好戏可看,而且有人会挂彩。
那人是哈利·霍勒。
哈利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脸颊瘦削,眼睛布满血丝。他只是站在门口。即便没有人大吼闭嘴,众人也纷纷闭上嘴巴,餐馆由前到后都安静了下来,最后还传出一声嘘声,要两名碎嘴的鉴识员闭嘴。众人都安静下来后,哈利说话了。
“你们是不是正在庆祝克里波成功地从我们这里偷走调查结果?”
哈利话声低沉,近乎低语,但每个字都清楚地传遍整间餐馆。
“你们正在庆祝克里波有个准备践踏死尸的长官,那些死尸已经堆在外面,而且将会从警署六楼一个一个抬出来,好让他成为布尔区的太阳帝王。来吧,这里有一百克朗。”
楚斯看见哈利挥动一张钞票。
“这张钞票你们不必偷,来,拿去买啤酒,买宽恕,买一根假阳具给贝尔曼三人帮使用……”哈利将钞票卷起来,丢在地上。他的眼角看见尤西已经有了动作。“或是再去买另一个密告。”
哈利歪倒在一旁,又找回平衡。楚斯这才发现哈利这家伙虽然口齿流利得有如神父,其实已经喝得烂醉。
接着哈利的身子急转半圈。尤西的右勾拳打中他的下巴,左勾拳结结实实地击中他的胃部,拳头深深陷进他的肚子。楚斯猜想再过几秒,等哈利喘过气来,一定会把胃里的东西给喷出来,洒在餐馆里。尤西显然也想到此节,这人绝不能留在餐馆。众人看着矮矮胖胖、几乎像一段圆木的芬兰人尤西,高高抬起一只腿,柔软度可比芭蕾名伶,简直就像目睹奇迹一般。尤西的脚踩在哈利的肩膀上,轻轻地将这名摇摇欲坠的警监向后一推。哈利左摇右摆,从他进来的大门退了出去。
餐馆里烂醉如泥也最年轻的警探捧腹狂笑,楚斯发出的是呼噜笑声。几名老警探大声喊叫,一人喊说尤西应该安分一点,但没有人做出实际行动。楚斯知道原因。这里的每个人都还记得那件事。哈利践踏他们,在他们的地盘上撒野,杀了他们一位精英弟兄。
尤西走向吧台,面无表情,好像刚去丢了一袋垃圾回来。楚斯发出嘶声和呼噜声。他永远无法了解芬兰人或北欧原住民萨米人或爱斯基摩人,管他们叫什么名称。
餐馆后方有一名男子站了起来,朝大门走去。楚斯在克里波从未见过他,那人的深色鬈发下有一双属于警察的谨慎眼睛。
“如果你需要我帮忙搞定他就说一声,长官。”有人在餐桌上喊道。
三分钟后,加拿大歌手席琳·迪翁的歌声音量被调高,餐馆内的闲聊声也恢复正常。楚斯大胆地走上前去,踩住那张一百克朗钞票,将它拿到吧台。
哈利喘了口气,随即呕吐,吐了一次、两次,之后便瘫倒在地上。柏油路面十分冰冷,穿透衬衫,刺痛肋骨,而且非常沉重,仿佛是他在支撑路面,而不是路面在支撑他。血红色的圆点和扭动的黑色虫子在他眼前舞动。
“霍勒?”
哈利听见有人叫他,但他知道如果他表现出还有意识的样子,等于欢迎大家来踢,因此他依旧双眼紧闭。“霍勒?”那声音靠得近了些,哈利感觉一只手放上他的肩膀。
哈利知道酒精会降低他的速度、准确度和判断距离的能力,但他还是出手了。他睁开眼睛,转过身来,瞄准喉头挥拳而出,接着又倒了下来。
他没打中,差了半米。
“我帮你叫出租车。”那声音说。
“去你妈的,”哈利呻吟说,“滚开,浑蛋。”
“我不是克里波的人,”那声音说,“我姓克隆利,是沃斯道瑟村的郡警。”
哈利转过头,眯眼看着那人。
“我只是有点儿火大而已,”哈利说,声音嘶哑,尽量冷静呼吸,不让疼痛再度把胃里的东西给逼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也有点儿火大,”克隆利微微一笑,伸出手臂,环抱住哈利的肩膀,“老实说,我不知道哪里叫得到出租车。你能站起来吗?”
哈利撑起一只脚,接着是另一只脚,眼睛眨了几下,判断自己再度直立在地上,半拥着这名来自沃斯道瑟村的警官。
“你今晚要睡哪里?”克隆利问道。
哈利斜眼看着克隆利:“睡家里,最好是睡我床上,如果你认为可行的话。”
这时一辆警车停在他们前方,车窗降下。哈利听见笑声的尾音,接着是一个镇静的声音。
“犯罪特警队的哈利·霍勒吗?”
“我是。”哈利叹了口气。
“我们接到克里波警探打来的电话,要我们安全地载你回家。”
“那就开门!”
哈利坐上后座,靠着头枕,闭上眼睛,感觉全世界都在旋转,但他宁愿觉得天旋地转,也不愿看着前座的两名警察挤眉弄眼地看着他。哈利听见克隆利请那两名警察在哈利“安全”到家之后,打个电话给他。那家伙怎么会认为他是他的朋友?哈利听见车窗嗡嗡升起,接着前座传来愉悦的说话声。
“你住哪里,霍勒?”
“直走,”哈利说,“我要去看一个人。”
哈利感觉警车向前行驶,他睁开双眼,转过头去,看见克隆利依然站在莫勒街的人行道上。
第四十三章 家庭访问
卡雅侧躺在床上,凝视着卧室的黑暗处。她听见栅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屋外的碎石小径传来脚步声。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待。门铃响起。她起身下床,穿上睡袍,走到窗前。门铃声再度响起。她将窗帘打开一条缝隙,叹了口气。
“喝醉的警官。”她在屋内高声说道。
她穿上拖鞋,拖着.99lib.脚步穿过玄关,朝大门走去。她打开大门,站在门口,双臂交叠。
“哈啰,点心。”那警官口齿不清,把甜心说成了点心。卡雅心想,这家伙是要99lib?表演醉鬼喜剧,还是可悲的原创闹剧?
“这么晚了,是什么风把你吹来这里?”卡雅问道。
“你啊。我可以进去吗?”
“不行。”
“你不是说如果我觉得一个人太孤单的话,可以来找你。我觉得孤单啊。”
“亚斯拉克·克隆利,”卡雅说,“我已经睡了,你回饭店去吧,明天早上我们再一起喝咖啡。”
“我现在就需要喝咖啡。十分钟就好,然后我们就打电话叫出租车,好吗?我们可以聊聊谋杀案和连环杀手,消磨时间。你说呢?”
“抱歉,”卡雅说,“我家有人。”
克隆利立刻站直身子,这动作让卡雅怀疑也许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醉。“真的?他在这里?就是你说你迷恋的那个警察?”
“也许吧。”
“这是他的吗?”克隆利拉长声音,将一双大鞋子踢到门垫旁。
卡雅不发一语。克隆利的声音里似乎有种东西,不对,是他的声音背后似乎有种东西,之前她在他的声音里不曾听过,那东西像是一种低频、几乎听不见的号叫声。
“还是你只是把鞋子放在这里,吓唬不速之客?”克隆利眼中浮现出笑意,“你家没有别人对不对,卡雅?”
“听着,亚斯拉克……”
“你说的那个警察,哈利·霍勒,不久之前摔了一大跤。他跑去悠思提森餐馆,喝得烂醉,挑衅别人,打了一架。一辆警车经过载他回家了,所以你今天晚上一定没事,对吧?”
卡雅心跳加速,再也不觉得只穿睡袍很冷。
九九藏书“说不定他们把他载来这里了呢?”她说,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不同。
“不对,他们打电话给我,说他们把他载到山上去找一个人。他们发现他要去国立医院,就强烈反对,结果他趁红灯的时候跳车。我要喝浓一点儿的咖啡,可以吗?”
克隆利眼中放射出强烈的光芒,以前艾文情况不好的时候也会这样。
“亚斯拉克,你走吧,基克凡路可以叫到出租车。”
他的手倏地伸出,卡雅还来不及反应,手臂就被他抓住,接着被推进门内。卡雅试着挣脱,但克隆利的手臂紧紧环抱住她。
“你想跟她一样吗?”克隆利的声音在她耳中咝咝作响,“忙着逃走吗?就跟你该死的同类一样……”
卡雅呻吟一声,扭动身体,但他力气很大。
“卡雅!”
这声音从打开的卧室房门内传来,是个坚定而蛮横的男人声音。换作在其他情况下,克隆利一定认得出这个声音,因为他一小时前才在悠思提森餐馆听过这个声音。
“怎么回事,卡雅?”
克隆利已放开卡雅,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没什么,”卡雅说,不让克隆利离开她的视线,“只是个沃斯道瑟村来的土包子,喝醉酒了,正要回家。”
克隆利不发一语,退出大门,甩上门悄悄离去。卡雅走上前把门锁上,再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木门上。她想哭。不是出于恐惧或震惊,而是出于绝望。她周围的一切正在崩塌。原本她认为干净、正确的一切,终于露出了本色。这其实已经发生一段时间了,只是她不愿意看见。艾文说得没错:没有人是表里一致的,人生除了善意的背叛,就是谎言与欺瞒。当我们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就是我们不想再活下去的时候。
“你要回来吗,卡雅?”
“要。”
卡雅的身体离开门板。她非常想打开那扇门,逃离这一切。她回到卧室。月光从窗帘之间洒了进来,洒在床上,洒在他带来庆祝的香槟上,洒在他赤裸的运动型身材上,洒在她曾经认为是地球上最英俊的脸庞上。那张脸庞上的白斑犹如荧光漆般闪烁微光,仿佛他的体内在发亮。
第四十四章 根植
卡雅站在门口,望着他。他就是米凯·贝尔曼。从外人眼中看来,米凯是能干有野心的督察长,是育有三个孩子的快乐已婚男人,是新克里波巨兽的领导人,即将掌握全挪威的命案调查权。从卡雅·索尼斯的眼中看来,米凯是她第一次见面就爱上的对象,他用他所有称得上是艺术的诱惑手法来勾引她,再加上一些小把戏。她很容易就上钩了,但这并不是米凯的错,总体来说,这是她的错。哈利说过什么来着?“他已婚,跟你说他会为了你而离开老婆孩子,可是却永远99lib?做不到?”
当然,哈利说得一针见血。我们就是如此平庸。我们之所以相信,是因为我们愿意相信。我们相信神,因为这样可以模糊对死亡的恐惧。我们相信爱情,因为这样可以强化人生的意义。我们相信已婚男人说的话,因为已婚男人就只会说这些。
卡雅知道米凯会说什么,米凯也说出了这句话。
“我得走了,不然她会起疑。”
“我知道,”卡雅叹了口气。一如往常,她没把问题问出口。每当米凯说:为什么不让她停止疑神疑鬼?她就想问:那你为什么不履行你说了这么久的事?这时她心头浮上一个新的疑问:为什么我不再确定我想要他履行这件事?
哈利扶着栏杆,朝国立医院的血液科走去。他被汗水湿透,全身冰冷,牙齿如二冲程引擎般打战。而且他醉了,因为喝了占边威士忌而醉,烂醉又什么都看不顺眼,目中无人,满口屁话。他蹒跚地走在走廊上,看见父亲病房就在走廊尽头。
一名女护士从值班室探出头来,看了看他,又缩回去。哈利距离病房还剩五十米,这时女护士和一名光头男护士踏入走廊,拦住他。
“这间病房没放药。”光头男护士说。
“你这句话不仅是下流的谎言,”九九藏书
哈利说,试着保持平衡,不让牙齿打战,“更是严重的侮辱。我不是毒虫,我只是个想来探望父亲的儿子,所以请你们让开。”
“抱歉,”女护士说,她听见哈利口齿伶俐,放下了一颗心,“可是你闻起来像啤酒厂,我们不能让……”
“啤酒厂是酿啤酒的,”哈利说,“占边是威士忌,所以你应该说我闻起来像威士忌厂,小姐。这……”
“无论如何……”男护士说,抓住哈利的手肘,又立刻放手,因为他被哈利反折手臂,呻吟一声,因吃痛而皱起了脸。哈利放开男护士,站直身子,瞪视着他。
“去打电话叫警察,葛德。”女护士低声说,不让哈利离开视线。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让我来处理就好。”一个带着咬舌音的声音说。原来是席古·阿尔特曼,他手里抱着档案,脸上挂着友善的微笑。“你可以跟我去保存药品的地方吗,哈利?”
哈利前后晃了两下,看着那个脸戴圆框眼镜的瘦小男子,点了点头。
“这边走。”阿尔特曼说,继续往前走去。
严格来说,阿尔特曼的办公室是储藏室,里头没有窗户,没有看得见的空调设备,但有一张桌子、一台计算机、一张行军床。他说那张行军床是值夜班用的,他睡在上面,有事就会被叫醒。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可上锁的柜子,哈利猜想柜子里应该放了各式各样的化学兴奋剂和镇静剂。
“阿尔特曼,”哈利说,在床沿坐下来,大声咂了咂嘴,仿佛嘴里附着一层胶水似的,“很少见的姓氏,我只听过一个人有这个姓氏。”
“罗伯特·阿尔特曼,”他说,在房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下,“在我长大的小村庄里,我很不喜欢自己,所以我一离开就申请更改姓氏,我本来的姓氏是很常见的‘××森’。我在申请书上写了个正当理由,说罗伯特·阿尔特曼是我最喜欢的导演,这也是事实。主管人员那天一定是宿醉,因为我的申请居然通过了。每个人偶尔都可以让自己重生一下。”
“《大玩家》。”哈利说。
“《高斯福德庄园》。”阿尔特曼说。
“《银色·性·男女》。”
“哈,经典之作。”
“很好看,可是被高估了。主题太多,导演和剪接方式又让剧情变得不必要地复杂。”
“人生是复杂的。人是复杂的。你可以再看一次,哈利。”
“嗯。”
“你最近如何?梅莉·欧森的命案有什么进展?”
“进展,”哈利说,“凶手今天被逮捕了。”
“天哪,呃,怪不得你在庆祝,”阿尔特曼压低下巴,透过眼镜看着哈利,“我得承认,我希望可以告诉子孙说,因为我提供了关于克达诺玛的信息,所以让警方破了案。”
“你当然可以这样说,不过凶手是因为打了一通电话给被害人,所以让他身份曝光。”
“真可怜。”
“你说谁可怜?”.99lib.t>
“我想他们都很可怜。为什么你急着想今晚见到你父亲?”
哈利用手捂住嘴,打了个无声的嗝。
“一定有个理由。”阿尔特曼说,“无论你喝得多醉,都一定有个理由。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理由不关我的事,所以我不应该多问……”
“你有没有被人要求过执行安乐死?”
阿尔特曼耸了耸肩:“有过几次。我是麻醉科护士,自然会有人来找我。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父亲要求我做这件事。”
阿尔特曼缓缓点头:“这是加在别人身上的沉重负担。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想把这件事解决?”
哈利的目光开始在屋内游移,想找酒来喝,这时他的目光又转了一圈:“我是来请求他原谅的,我没办法为他做到这件事。”
“你不需要原谅吧。一个人不能要求别人夺走生命,对自己的儿子更不可以。”
哈利用双手撑住头,觉得自己的头又硬又重,犹如一颗保龄球。
“之前也有过一次。”他说。
阿尔特曼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讶异而不是震惊:“你是说执行安乐死?”
“不是,”哈利说,“是拒绝执行安乐死。对象是我最大的敌人。他患有不治之症,而且非常痛苦,慢慢被自己萎缩的皮肤掐死。”
“硬皮症。”阿尔特曼说。
“我逮捕他的时候,他试图激我对他开枪。我们站在高塔顶层,上头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杀了不知道几个人,并伤害我和我爱的人,而且是造成永久伤害。我拿枪指着他,高塔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大可以说我是基于自卫而开枪,但我想尽办法避免射杀他。”
“你想让他受苦,”阿尔特曼说,“那样死就太便宜他了。”
“对。”
“现在你觉得你也在对父亲做同样的事,你正在让他受苦,而不是容许他解脱。”
哈利揉揉脖子:“我不坚信生命是神圣的这类鬼话,我只是懦弱,只是胆小,就这么简单。天哪,你这里没有酒可以喝吗,阿尔特曼?”
阿尔特曼摇了摇头。哈利不知道阿尔特曼摇头是回应他问的问题,还是回应他之前说的话。也许两者皆是。
“你不能这样漠视自己的感受,哈利。你就跟其他人一样,试着想跳过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都被对错的概念所支配。你的心智也许不全然同意这些概念,但这些都深深地根植在你心里。这些对错的概念也许是小时候你父母告诉你的,也许是你祖母念给你听的童话故事里所挟带的道德观念,或者是你在学校受到不公平对待时你花时间思考出来的。这些概念就是你几乎忘记的东西所组合起来的。”阿尔特曼倾身向前,“‘深深根植于你’是非常贴切的形容。这告诉你,也许你看不见它的根有多深,但你一定感觉得到你无法脱离它,你只能在它周围飘游,它就是你的家。试着接受这点吧,哈利,接受你的根。”?99lib.
哈利垂眼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他所承受的痛苦……”
“身体的痛楚不是人类所要面对的最可怕的事,”阿尔特曼说,“相信我,这种事每天都在我眼前上演。也不是死亡,甚至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那最可怕的是什么?”
“羞辱。被夺走荣誉感和自尊。被剥光衣服,被人群所放逐。这才是最可怕的惩罚,它跟活埋很相似。唯一的安慰是这个人很快就会死去。”
“嗯,”哈利直视阿尔特曼的双眼,“你柜子里有酒可以让气氛轻松一点儿吗?”
第四十五章 讯问
米凯再度梦见自由坠落。梦中他独自在丘罗峡谷攀岩,手指一个没抓牢,山壁立刻在他眼前急速向上移动,地面朝他加速逼近。最后一刻,闹钟响起。他擦去嘴边的蛋黄,抬头看着乌拉。乌拉站在他身后,拿着咖啡壶正将咖啡倒进他的杯子里。乌拉早已学会辨认米凯什么时候要进食,什么时候要喝咖啡,早一秒都不行,咖啡必须是滚烫的,倒进蓝色咖啡杯中。这是米凯感谢乌拉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乌拉将身材保持得非常好,在宴会上依然可以吸引艳羡的眼光,而他们受邀参加宴会的机会越来越多。毕竟,他们交往时,乌拉就是曼格鲁区名副其实的选美皇后,当时米凯十八岁,乌拉十九岁。第三个原因是乌拉二话不说,就把继续升学的梦想摆到一旁,协助米凯冲刺事业。而那三个最重要的原因,正围坐桌前,吵着谁可以拥有玉米片包装盒里的塑料玩偶,以及今天妈妈载他们上学时谁可以坐前座。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共三个值得感谢乌拉的完美原因,而且乌拉的基因跟他非常协调。
“你今天晚上会晚回家吗?”乌拉问道,偷偷抚摸米凯的头发。米凯知道乌拉爱他的头发。
“审讯的时间可能会很长,”米凯说,“我们今天要开始讯问嫌犯。”他知道今天报纸会登出大家早已知道的事实:警方逮捕了东尼·莱克。但他自己定出原则,绝不要在家谈论机密公事,这也让他经常用“这我不能说,亲爱的”来解释他加班的原因。
“为什么你们昨天没讯问他?”乌拉问道,一边替孩子的面包涂上奶油,包起来当作午餐。
“我们必须收集更多事实,把他家搜索过一遍。”
“有什么发现吗?”
“我不能说得这么详细,亲爱的。”米凯说,露出“这是机密”的遗憾表情,却也正好不必坦承事实,那就是乌拉说中了他们的尴尬之处。毕尔·侯勒姆和犯罪现场鉴识员在搜索过程中,并未发现可以把东尼和任何一起命案联结在一起的证据。幸好现在这件事的重要性并不高。
“把他关在拘留所一个晚上,挫挫他的锐气也无妨,”米凯说,“这样开始侦讯的时候他比较能够听进我们说的话。第一阶段的侦讯是最关键的。”
“是吗?”乌拉问道。米凯听得出她只是刻意说得好像感兴趣似的。
“我得走了。”米凯站起来,吻了吻乌拉的脸颊。是的,他的确感谢她。要他抛弃乌拉和孩子,以及抛弃支持他在警界里晋升、在社会阶层里向上迈进的基础和架构,当然是荒谬的想法。跟随自己的心,为爱或任何东西抛弃一切,只不过是可以想一想和说一说的空想和梦想,而聆听这番话的人就是卡雅。但如果要做梦的话,米凯喜欢做比这更辉煌的梦。
他对着玄关镜子检视牙齿,检查丝质领带是否笔直。媒体记者一定会围在克里波的大楼外。
他还能把卡雅留在身边多久?昨晚他察觉到卡雅起了疑虑,做爱也缺少热情。但他也知道,只要他继续朝金字塔顶端迈进,一如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他就能控制卡雅。这无关卡雅是不是捞金女,是不是有清楚的目标,认为米凯大权在握之后将有助于她的事业。这也无关聪明才智。这是纯粹的生物学。女人可以尽可能变得现代化,但在臣服于至尊男性这件事上,女人仍处于原始阶段。藏书网然而,如果卡雅之所以产生疑惑,是因为她觉得他永远都不会为了她抛妻弃子,那么也许是时候给她一点儿鼓励了。毕竟他还需要卡雅提供犯罪特警队的内部情报,直到一切了结,直到这场战争落幕,直到他赢得最后的胜利。
他一边扣上外套纽扣,一边走到窗前。他继承自父母的这栋房子位于曼格鲁区,如果去问西区人士,他们会说这一区不是奥斯陆最好的地区,但在这一区土生土长的人,多半会选择留在这里。这有关灵魂的归属。这里是他的归属。这里可以将整个奥斯陆尽收眼底。这座城市很快就会属于他。
“他们要来了。”站在克里波新侦讯室门口的制服警察说。
“好。”米凯说。
有些讯问者喜欢让被讯问者先进侦讯室等候,清楚地表示在这里谁是老大。如此一来,讯问者可以享受大摇大摆走进侦讯室的滋味,以雷霆万钧之势,在被讯问者心防最重也最脆弱的时刻,将他们一举攻破。米凯则喜欢先在侦讯室里坐好,看着嫌犯被带进来,此举等同于标示这里是他的地盘,宣布这间侦讯室是他的。他依然可以翻看文件,让嫌犯等待,感觉房内的紧张气氛越来越浓,等时机成熟,再抬起头来,开始出招。这些都是精细的讯问技巧,他很乐意跟其他优秀的主管级讯问者讨论。他再度查看显示录音中的红灯是否亮起。嫌犯进来之后再调整器材,会破坏建立好的地位。
米凯透过窗户,看见瘪四和尤西走进隔壁办公室,两人中间是他们从警署拘留所带过来的东尼·莱克。
米凯深深吸了口气。是的,现在他的心跳有点儿快,混合了攻击性和紧张。东尼拒绝行使让律师陪同讯问的权利,当然这让克里波占有优势,享有更大的回旋空间,但这同时也表示东尼有恃无恐。可怜的家伙,他不知道米凯握有他曾在艾里亚斯遇害前打电话给他的证据,这家伙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
米凯低头看着文件,听见东尼进入侦讯室。瘪四依照之前收到的指示,关上房门。
“请坐。”米凯说,头也没抬。
他听见东尼依言坐下。
他随便翻到一页,停了下来,用食指抚摸下唇,心中开始数数,从一慢慢数起。寂静颤抖地降临在这个小小的密闭空间。一、二、三。米凯和同事都收到上级指示,必须采用名为“调查性检视”的新侦讯方法。依照毫无根据的学者所述,这种新方法着重于开放、对话和信任。四、五、六。米凯只是闭上嘴,聆听上级指示,毕竟这个侦讯方法可是最高层亲自选择的,但高层究竟认为克里波讯问的都是什么样的人?难道都是一些敏感又和善的人,为了换取一个可以哭泣的肩膀,什么事都愿意说出来?他们坚称迄今警方所使用的美国FBI传统九大步骤模式缺乏人性、操控性强,逼使清白之人供认不曾犯过的罪,因而招致反效果。
七、八、九。好吧,就算传统模式逼人入罪,难道让人渣大摇大摆地离开,嘲笑所谓的“开放、对话和信任”就比较好吗?
十。米凯十指相触,抬起头来。
“我们知道你在奥斯陆打电话给艾里亚斯·史果克,两天后你去过斯塔万格市。我们知道你杀了他。这些是我们掌握的事实,但我想知道为什么,或是你有什么杀害他的动机,莱克?”
这是FBI探员英博、里德及巴克利所制定的九大步骤之一:“对质”,运用冲击效果,直接给予压倒性的一击,宣告警方已掌握一切,否认犯罪是没用的。这个步骤只有一个目标:要嫌犯招供。米凯结合了第一步骤和其他侦讯技巧:联结一个事实和一个或多个非事实。此例中,米凯联结无可置疑的电话通话日期和东尼去过斯塔万格市及他是凶手的论点。东藏书网尼听见第一句话的陈述,会自动判定警方也拥有其他陈述的确切证据,而且这些事实是那么简单且无可辩驳,以至于警方会直接跳到唯一需要回答的问题上:犯案动机是什么?
米凯看见东尼吞了口口水,看见他露出亮白的贝齿,试着微笑,看见他眼中露出困惑的神色。米凯知道他们已经赢了。
“我没打电话给艾里亚斯·史果克。”东尼说。
米凯叹了口气:“你要我把挪威电信的通话记录拿给你看吗?”
东尼耸了耸肩:“我没打给他。不久之前,我掉了一部手机,会不会有人用那部手机打给他?”
“别耍小聪明,莱克。我们说的是室内电话。”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打给他。”
“我听见了。根据正式记录,你一个人住。”
“对。那是……”
“你的未婚妻有时会去过夜。有时你比她早起去上班,她依然在你家?”
“有时是这样,但多半都是我去她家。”
“呃,这位高桐家的女继承人,家里比你家还豪华,是不是,莱克?”
“也许吧,反正比较舒适。”
米凯交叠双臂,微微一笑:“既然你没从你家打电话给史果克,那一定是她打的啰。我给你五秒钟时间,好好说明白,莱克。五秒之后,奥斯陆街上一辆警车就会接到命令,打开警报器发出刺耳的声音,前往她舒适的家,给她戴上手铐,把她载来这里,让她打电话给父亲说你指控她打电话给史果克。如此一来,安德斯·高桐就会替女儿请来挪威最精悍的律师,而你就会树立一个可怕的敌人。四秒、三秒。”
东尼耸了耸肩:“如果你认为这样就可以对一个毫无犯罪记录的年轻女子发出逮捕令,那请便。我怀疑这样做,树立可怕敌人的不会是我。”
米凯观察着东尼。他是不是低估了东尼?东尼变得有点儿难以捉摸。无论如何,第一步骤结束了。嫌犯没有招供。好,接下来还有八个步骤。九大步骤的第二步骤是用正常化来同情嫌犯,但前提是米凯知道犯案动机或有个可以让他正常化的东西。杀害刚好下榻同一栋滑雪小屋的滑雪客的动机,并非不证自明,而且大家都知道,连环杀手的杀人.99lib.动机隐藏在内心深处,多半不肯透露。因此米凯在做讯问准备时,决定轻轻带过同情步骤,直接跳入动机步骤:给嫌犯一个认罪的理由。
“莱克,在我看来,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只是想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什么会惹你生气。你显然是个有能力、有头脑的人,看看你成就的事业就知道了。我总是很欣赏那些不管他人如何看待,坚定实践目标的人,这种人和愚昧平庸的一般人截然不同。我甚至可以说,我觉得自己也属于这种人。说不定我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你,东尼。”
米凯甚至叫一名警探打电话去问东尼的股票贸易伙伴,看东尼喜欢人家怎么叫他,是“东东”“东尼”,还是“小东”。答案是“东尼”。米凯字正腔圆地叫出东尼的名字,和他目光相触,直视他的双眼。
“现在我要说几句我可能不该说的话,东尼。由于我们内部有很多事要处理,所以没办法花很多时间在这件案子上,因此我需要你认罪。通常在警方掌握这么多不利嫌犯的证据之下,我们不会开出条件,但这样做可以加速整个流程。只要你认罪,我们就不必证明你有罪,因此我愿意开给你减刑的条件,而且我们会慎重考虑减刑的程度。我受到法律限制,无法给你一个精准的数字,但我可以跟你说,我们一定会慎重考虑。这样可以吗,东尼?这是个承诺,而且有录音为证。”米凯指了指他们之间桌子上亮着的红灯。
东尼若有所思地凝视了米凯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带我来的那两个人说你姓贝尔曼。”
“叫我米凯就好了,东尼。”
“他们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很强悍,可是很值得信赖。”
“是的,你会发现这些话非常禁得起检验。”
“你说你们会慎重考虑,是吗?”
“我跟你保证。”米凯说,感觉心跳加速。
“好。”东尼说。
“很好,”米凯轻声说,食指和拇指轻触下唇,“我们从一开始说起好吗?”
“好,”东尼说,从后口袋拿出一张纸,显然楚斯和尤西没搜到这张纸,“哈利·霍勒给了我日期和时间,所以很快就能说完。博格妮·史丹密拉死于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地点是奥斯陆。”
“正确。”米凯说,感觉内心开始一阵狂喜。
“我查过日程表,那个时间我在希恩市易卜生之家的皮尔金厅,说明我的钶钽金属计划,负责订下皮尔金厅的人员和现场大概一百二十个潜在投资者可以证明。我想你应该知道从奥斯陆开车到希恩市大概要两小时。接下来是夏绿蒂·罗勒斯,她遇害的时间是……我看看……上面写的是一月三日晚上十一点到午夜。这个时间我在哈马尔镇跟几个小投资者吃晚餐,从奥斯陆开车到哈马尔镇要两小时。对了,我是搭火车去的,我找过车票,可惜找不到。”
东尼对米凯露出抱歉的微笑,米凯已停止呼吸。东尼第二次露出一口贝齿,做出结语:“那天晚上和我一起吃晚餐的大概有十二个人,我希望他们之中有些人的证词对警方来说有可信度。”
“然后他说他有可能被指控杀害梅莉·欧森,因为当天晚上他虽然跟未婚妻在家,可是他跑去索克达山谷的泛光灯滑雪道,滑雪两小时。”
米凯摇了摇头,双手深深插入外套口袋,眼睛看着挪威表现主义画家爱德华·蒙克所绘的《生病小孩》(The Sick Child)。
“正好是梅莉遇害的时间?”卡雅问道,侧过头,看着生命可能来到尽头的女孩的苍白嘴唇。每次他们在蒙克博物馆碰面,卡雅的视线都会集中在画作上的一样东西,可能是眼睛、背景的景物、太阳,或只是爱德华·蒙克的签名。
“他说他或那个姓高桐的女人……”
“她叫莲娜。”卡雅指正说。
“都不记得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去滑雪的,但时间应该很晚。他通常都很晚去滑雪,因为他喜欢享受独占滑雪道。”
“所以东尼·莱克有可能去维格兰雕塑公园。既然他是去索克达山谷,来回一定得经过收费站两次,如果他车子上的挡风玻璃贴有电子缴费芯片,那时间就会被自动记录下来,然后……”
卡雅转过头,倏地停步,因为她看见米凯冷冷的目光。
“当然你们都已经查过了。”她说。
“我们不必去查,”米凯说,“他没有办自动缴费卡,他停车付现金,所以那趟车程没有记录。”
卡雅点了点头。他们漫步到下一幅画作前,站在几个日本观光客背后,那些日本观光客正叽叽喳喳地指来指去,做出手势。工作日相约在蒙克博物馆见面有两个好处,第一是它位于布尔区的克里波和格兰区的警署之间,第二是它是观光景点,绝对不会碰到同事、邻居或熟人。
“莱克对艾里亚斯命案和斯塔万格市的事怎么说?”卡雅问道。
米凯又摇了摇头:“他说他也可能被指控杀害艾里亚斯,因为那天晚上他一个人睡觉,没有不在场证明。我问他隔天有没有去上班,他答说不记得,但他99lib.t>说他可能跟平常一样七点进公司。他还说如果我认为这件事很重要,可以去问分租办公室的接待员。我去问过了,对方说那天早上九点十五分,莱克订了一间会议室,并和几个像是投资者的人在办公室交谈。我发现其中两个人跟莱克一起去开会。如果他在凌晨三点离开艾里亚斯的住处,那他一定得搭飞机才赶得及,而他的名字不在旅客名单上。”
“这不代表什么,他可能用假姓名和假证件搭飞机。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掌握他打过电话给艾里亚斯的证据,这件事他是怎么解释的?”
“他连试着解释都没有,直接否认。”米凯哼了一声,“为什么大家都说蒙克的《生命之舞》(The Dance of Life)画得真好?里头的人连一张正常的脸都没有,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他们看起来像僵尸。”
卡雅细看画中跳舞的人。“也许他们真的是僵尸。”她说。
“僵尸?”米凯咯咯笑道,“你真的这样认为?”
“人们可以跳舞,内心却一片死寂、荒芜、腐烂,毫无疑问。”
“很有意思的想法,索尼斯。”
卡雅讨厌米凯叫她姓氏。每当米凯生气,或觉得应该提醒她说他比较聪明,就会叫她姓氏。卡雅也让他这样叫,因为这对他来说显然很重要,而且他也许真的比较聪明。她之所以爱上他,有一部分原因不就是他那引人注目的聪明才智吗?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得回去工作了。”卡雅说。
“做什么工作?”米凯问道,看着站在展览厅远处栏索后方的警卫正在打哈欠,“清算档案,等犯罪特警队吹熄灯号吗?你知道莱克的这件事,你给我惹了一个大麻烦吧?”
“我有吗?”她冲口而出,觉得不可置信。
“小声点儿,亲爱的。是你给我情报,说哈利查出莱克的事,还说他就要逮捕莱克。我相信你。我是那么相信你,以至于我根据你的情报逮捕莱克,还对媒体说破案指日可待。现在这团臭屎就在我面前爆炸。这家伙至少在两起命案上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我们今天就得放了他。他的岳父高桐无疑正在考虑找顶尖律师来告我们,司法部会想知道我们怎么会捅出这种娄子,而且倒霉的是我又不是你,也不是霍勒或哈根,而是我,索尼斯,你明白吗?倒霉的只有我。我们得采取行动。你得采取行动。”
“采取什么行动?”
“只是个小行动,其他的事就好解决。我要你今天晚上把哈利带出去。”
“带出去?我?”
“他喜欢你。”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不是跟你说我看见你们两个人在露台上抽烟吗?”
卡雅面色发白:“那天你很晚才到,可是你没说你看见我们。”
“你们只注意彼此,所以没听见车辆接近。我把车停下来,看着你们。他喜欢你,亲爱的。我要你带他去外面,只要几小时就好。”
“为什么?”
米凯露出微笑:“他花太多时间坐在家里,或躺在家里。哈根不应该让他放假的,霍勒根本不知道假期要干吗,我们也不希望他在奥普索乡喝酒喝到死吧?你带他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喝个啤酒,只要让他八点到十点之间不在家就好。还有小心点儿,我不知道他是机警还是偏执,那天晚上他离开你家以后,仔细查看了我的车子。小心点儿好吗?”
卡雅没有回话。米凯因为工作或家庭义务而无法跟她碰面的无数时光,她所思所想的尽是他的微笑,可是为什么现在他的微笑却令她胃部翻搅?
“你……你是想……”
“我只是想做我该做的事。”米凯说,看了看表。
“什么事?”
他耸了耸肩:“你说呢?不就是把倒霉的人换一换。”
“别要我去做这件事,米凯。”
“我不是要你去做,亲爱的,我是命令你去做。”
卡雅的声音细若蚊鸣:“如……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不只会毁了霍勒,也会毁了你。”
天花板的灯光照着米凯脸上的细小白斑。真英俊,卡雅心想,应该有人来替他画一幅画才对。
傀儡木偶都乖乖地跳起了舞。哈利·霍勒发现我打电话给艾里亚斯·史果克。我喜欢这个家伙。如果我们在小时候或青少年的时候认识,应该会成为朋友。我们有许多相同之处,比如说聪明才智。他是唯一一个似乎可以看穿面纱的警探。当然这也表示我得小心这个人。我带着孩子般的欢喜心情,期待事情的发展。
第四十六章 红甲虫
哈利睁开双眼,看见两个空酒瓶之间有一只又大又方的红甲虫朝他爬来,同时发出如猫一般的低频颤动声。红甲虫停止发出声音,接着又再度发出颤动声,轻叩玻璃桌面,朝他爬行五厘米,在烟灰中留下一条细小痕迹。哈利伸手抓住它,放到耳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好像被碾碎的石头在摩擦:“别再打给我了,爱斯坦。”
“哈利……”
“你是谁?”
“我是卡雅,你在做什么?”
哈利看了看来电显示,确定对方说的是实话。
“我在休息。”他感觉胃部准备再度清空里头的东西。
“在哪里休息?”
“在沙发上。我要挂电话了,除非你有重要的事。”
“你是说你在奥普索乡的家里吗?”
“哦,我看看,壁纸看起来应该是。卡雅,我得挂了。”
哈利将手机丢到沙发另一端,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屈身找到平衡,蹒跚地向前走,把头部当作导航装置和撞锤。他的头引导他走进厨房,并未撞到任何东西。他把双手放在水槽两侧,一张口便将胃里的东西如喷泉般射出来。
他再度睁开眼睛,看见餐盘架还在水槽里,稀薄的黄绿色呕吐物沿着一个直立放置的盘子流下。他打开水龙头。作为再开酒戒的酒鬼有个好处,那就是到了第二天,你的呕吐物就不会再堵住排水口。
哈利喝了点儿自来水。不多。作为资深酒鬼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知道你的胃有多少耐受力。
他回到客厅,交叉双腿,仿佛刚尿裤子。事实上他并未检查自己有没有尿裤子。他在沙发上躺下来,听见另一端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一个小人儿正在用小小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他在双脚之间摸索,再度把手机放到耳边。
“什么事?”
他不知道该拿如同岩浆般灼烧他喉咙的胆汁怎么办,是该咳出来,还是吞下去?还是让他的喉咙被灼烧,只因他活该。
他聆听卡雅说她想见他,问可不可以去艾克柏餐厅跟她碰面。现在,或是一小时后。
哈利看着咖啡桌上的两个占边威士忌空瓶,又看看表。七点。酒品专卖店已经打烊了,但餐厅酒吧有卖酒。
“现在。”他说。
他按下结束键,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查看来电显示,按下接听键:“嘿,爱斯坦。”
“你终于接电话了!妈的哈利,我都快以为你像吉米·亨德里克斯那样嗝屁了。”
“你可以载我去艾克柏餐厅吗?”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见鬼的出租车司机吗?”
十八分钟后,爱斯坦的出租车停在欧拉夫家的台阶外,朝打开的窗户里叫喊,露齿而笑:“你需要人帮你锁门吗,醉鬼?”
“晚餐?”爱斯坦高声叫道。车子经过诺斯特朗市,向前驶去。“你是要去上她还是你已经上过她了?”
“冷静点儿,我们是一起工作的同事。”
“对,就像我前妻说的:‘你觊觎你每天看到的事物。’这句话她一定是从那些虚华的杂志上看来的。只不过她指的不是我,而是她办公室的那个浑蛋。”
“你又没结过婚,爱斯坦。”
“我本可能结婚的啊。那家伙穿挪威毛衣,打领带,说一口新挪威语。他说的不是方言,而是他妈的充满民族浪漫主义、伊瓦尔·奥森式的新挪威语。我不骗你。你能想象吗?一个人躺在床上,心想现在你的老婆候选人正忙着在办公桌上跟别人做爱,眼前还浮现出彩色毛衣和白色屁股的画面,那个白痴用力冲撞,最后停下来,双臀紧缩,用新挪威语大喊:EG KJEM!(我射了!)”
爱斯坦瞥了哈利一眼,只见哈利什么反应都没有。
“天哪,哈利,你不觉得很幽默吗?难道你有那么生气吗?”
卡雅坐在窗边,侧头沉思,看着整座城市。一声轻咳令她转过头来。原来是餐厅领班,领班脸上露出“菜单上有但厨房说没有”的抱歉神情,低低弯下腰,用非常低沉的声音说话,卡雅几乎听不见他说什么。
“很遗憾您的同伴来了,”领班脸上一红,赶紧更正说,“我是说,很遗憾我们不能让他进来,他……他的精力太旺盛了,我们餐厅的政策是……”
“好,”卡雅说,站了起来,“他在哪里?”
“他在外面等你。他进来的时候在酒吧买了一杯酒,带出去了。不知道可不可以麻烦你把酒杯拿回来。你知道,我们可能会因为这种事丢了饭碗。”
“好,可以请你帮我把外套拿来吗?”卡雅说,快步穿过餐厅,领班紧张地跟在后头。
卡雅走出餐厅,看见哈利。哈利摇摇晃晃地站在斜坡旁的矮墙边,就在上次他们站的地方。
卡雅走到哈利身旁,看见矮墙上放着一个空杯。
“看来我们注定没办法在这家餐厅用餐,”她说,“有什么提议吗?”
哈利耸耸肩,从扁酒壶里喝了口酒:“可以去萨沃伊饭店的酒吧,如果你不是很饿的话。”
卡雅用外套紧紧裹住身体:“我不是很饿。还是带我四处看看吧,这里是你的地盘,我开车来的。你可以带我去看你以前常去的碉堡。”
“那里又冷又丑,”哈利说,“到处都是尿臊味和湿嗒嗒的烟灰。”
“我们可以抽烟,”卡雅说,“欣赏风景。你有更好的提议吗?”
一艘宛如圣诞树般点着辉煌灯火的游轮缓缓穿过黑暗,在山下的峡湾里无声无息地朝城市前进。哈利和卡雅坐在碉堡顶端的潮湿水泥上,都不觉得有寒意钻入体内。卡雅接过哈利递来的小酒瓶,喝了口酒。
“用扁酒壶装红酒?”她说。
“我爸的酒柜只剩红酒,反正只是拿来应应急。你最喜欢的男演员是谁?”
“该你先说了。”卡雅说,喝了一大口。
“罗伯特·德尼罗。”
卡雅做个鬼脸:“《老大靠边闪》?《拜见岳父大人》?”
“我永远拥戴 href='/article/1017.htm'>《出租车司机》和《猎鹿人》。我是死忠影迷。那你呢?”
“约翰·马尔科维奇。”
“嗯,很好。为什么?”
卡雅想了想:“我觉得是那份后天培养出来的邪恶气质,那不是我喜欢的人类特质,可是我喜欢他把它表现出来。”
“而且他有一张女性化的嘴唇。”
“那样好吗?”
“对,每一个优秀的演员都有女性化的嘴唇,或者有尖细的女性化声音,像是凯文·史派西、菲利普·塞默·霍夫曼。”哈利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递给卡雅。
“你先帮我点烟吧,”卡雅说,“这些人都不是太阳刚。”
“米基·洛克,他有女性化的声音,女性化的嘴巴。詹姆斯·伍兹的嘴唇像淫荡的玫瑰,让人看了就想亲。”
“可是他的声音不尖。”
“他的声音像母羊一样咩咩叫。”
卡雅大笑,接过点燃的香烟:“别这样,电影里的阳刚男人还是有低沉沙哑的嗓音,布鲁斯·威利斯就是个好例子。”
“对,布鲁斯·威利斯,他的声音可以说是沙哑,可是要说低沉?恐怕没有吧。”哈利眯起双眼,面对城市,用假音嘶声说,“看来在这么高的地方,什么屁都没办法掌控。”
卡雅爆出大笑,香烟从她嘴里喷出,弹跳着落下墙壁,没入矮树丛中,发出点点火光。
“模仿得很烂?”
“简直烂透了,”卡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该死,你害我忘了我要说的那个外形阳刚可是声音女性化的男演员是谁。”
哈利耸耸肩:“你会想起来的。”
“以前艾文和我也有个像这样的地方,”卡雅说,接过另一根香烟,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仿佛它是一根待锤的钉子。“一个我们觉得没有人会知道的地方,我们可以躲在那里,把秘密说给对方听。”
“想跟我说一说吗?”
“说什么?”
“你哥哥,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死了。”
“我知道,我以为你会跟我说其他的事。”
“什么其他的事?”
“呃,比方说,为什么你把他看得好像圣人一样?”
“我有吗?”
“你没有吗?”
卡雅的搜寻目光在哈利身上游移。“酒。”她说。
哈利将小酒壶递给她,她贪婪地喝了一大口。
“他留了一张字条,”卡雅说,“艾文非常敏感又脆弱,有时他满脸都是笑意,充满笑声,他一出现就好像把阳光带了进来。如果你有问题,只要他出现,问题似乎就蒸发了,就好像……呃,就好像朝露碰到阳光一样。可是在他黑暗的时期正好相反,他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寂静,空气中似乎悬荡着一出徘徊不去的悲剧,你可以在他的沉默里听见这出悲剧。音乐都是小调,美丽却又可怕,你明白吗?可是有些阳光好像储存在他眼睛里,因为他的眼睛还继续在笑,非常怪异。”
卡雅打个冷战。
“那时候是暑假,阳光普照,是那种艾文才能带来的好天气。我们全家去彻默岛的避暑别墅,那天我起床后直接去商店买草莓,回来的时候早餐已经煮好了,妈妈朝二楼大喊,要艾文赶快下来,但是他没回答。我们想他应该还在睡觉,有时他会睡很久的懒觉。我上楼去我房间拿东西,经过他的房间时,我敲了敲门,大声说:‘有草莓哟。’我打开我的房门,耳朵还是留意他有没有回应。当你走进自己的房间,你不会东看西看,只会直接去找你要的,比如说摆在床头柜上的书、窗台或装鱼饵的盒子。我没有立刻看见他,只注意到光线好像不太一样,接着我看了旁边一眼,起初只看见他的赤脚。他的脚每一寸我都熟悉。以前他会付我一克朗去搔他的脚,他好喜欢那种感觉。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在飞,他终于学会飞了。我的视线继续往上移。他穿着我织给他的浅蓝色毛衣,用延长线在电灯上上吊。他一定是等我出去以后,才进我的房间。我想跑,但却无法移动,我的脚好像在地上生了根,所以我只好站在那里看着他,他距离我是那么近。我想叫妈妈,用尽力气想喊出来,可是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卡雅垂下头,轻弹烟灰,抽了好大一口。
“接下来的事我只记得片段。他们给我吃药,让我镇静下来。三天后,我复原了,可是他们已经埋葬了他。他们说我没去参加丧礼也好,因为压力太大。我听了立刻生病,整个夏天都在发烧。我总认为他的丧礼办得太快,好像他的死法让人觉得丢脸似的,你不觉得吗?”
“嗯。你说他留了一张字条?”
卡雅望向峡湾:“字条放在我的床头柜上,上头写说他爱上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女孩,他不想活了,要我们原谅他让我们承受这么多痛苦,还说他知道我们爱他。”
“嗯。”
“我非常讶异,艾文从没说过他爱上一个女孩,他几乎什么事都会告诉我。如果是罗尔……”
“罗尔?”
“对,那年夏天我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他人很好,又有耐心,我生病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来看我,听我说艾文的事。”
“听你说艾文是个多么棒的人。”
“一点儿也没错。”
哈利耸耸肩:“我母亲过世以后我也是这样,可是爱斯坦不像罗尔那么有耐心,他直接问我是不是要创立一个新的宗教。”
卡雅咯咯轻笑,抽了口烟:“我想最后罗尔觉得艾文的回忆让一切都透不过气,包括他自己。那是个短暂的恋情。”
“嗯,但艾文还在。”
卡雅点了点头:“就在我打开的每一扇门后头。”
“这就是原因,对不对?”
卡雅又点了点头:“那年夏天我出院回家,走到我的房间门口,却没办法把门打开,我就是没办法。因为我知道只要一打开门,就会看见他吊在那里,而且都是我的错。”
“总是我们的错,对不对?”
“总是这样。”
“没有人可以说服我们相信那不是我们的错,连我们自己都办不到。”哈利在黑暗中摁熄香烟,又点了一根。
山下的游轮已驶进码头。
一阵风吹过碉堡的枪眼,发出空洞阴沉的呜呜声响。
“你为什么哭?”哈利柔声问道。
“因为都是我的错,”卡雅低声说,泪珠滚落脸庞。“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哈利吸了口烟,把烟拿开嘴边,朝烟头火光呼出烟:“也不是‘一直’都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东尼家门口看见毕尔·侯勒姆的表情那一刻知道的。他是个优秀的鉴识员,但他不是罗伯特·德尼罗,他脸上的惊讶表情不是演出来的。”
“就这样?”
“这样就够了。我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不知道我会去东尼家,因此他并没有去偷看我计算机上的数据,也没有把消息泄露给贝尔曼。既然毕尔不是间谍,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卡雅点了点头,擦去眼泪:“你为什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不狠狠责备我?”
“这样有什么意义?我想你这样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卡雅摇了摇头,让泪水流下。
“我不知道他对你承诺过什么,”哈利说,“我猜可能是威霸天下的新克里波的高级职位吧,而且我说的没错,你心有所属的那个家伙已婚,跟你说他会为藏书网了你离开老婆小孩,可是却永远做不到。”
卡雅静静啜泣,弯下脖子,仿佛头部过于沉重。像是一朵洒满雨水的花,哈利心想。
“我不明白的是,今天晚上你为什么要跟我碰面,”哈利说,对着他的香烟露出不满的表情,也许他该换个牌子了,“起初我以为你要跟我说你是间谍,但我很快就发现不是。我们在等谁吗?是不是有什么事会发生?我是说,我已经被推到界外了,还能对他们造成什么伤害?”
卡雅看看表,吸了吸鼻涕:“我们可以回你家吗,哈利?”
“为什么?是不是有人在那里等我们?”
卡雅点了点头。
哈利喝完小酒壶里的酒。
门被撬开,地上的裂片显示门是被撬棒撬开的。手法不精巧,一点儿也不低调,这是警方的侵入手法。
哈利在台阶上回头,看见卡雅下了车,双臂交叠,站立原地。他走进屋内。
客厅十分昏暗,唯一的光线来自开着的酒柜,但这幽微灯光足以让他辨认出坐在窗边的人影。
“贝尔曼,”哈利说,“你坐的是我父亲的扶手椅。”
“我得找别的地方坐,”米凯说,“沙发有怪味,连狗闻到都避开。”
“你想喝点儿什么吗?”哈利朝酒柜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还是你已经找到你想喝的了?”
哈利辨认出米凯摇了摇头:“不是我找到的,是狗找到的。”
“嗯,我想你应该有搜索令吧,但我怀疑是根据什么理由。”
“我们接到匿名线报,说你通过无知的第三者将违禁品走私到国内,而且可能藏在这里。”
“你说的是?”
“嗅探犬找到了某样东西,一个黄褐色小球,包在铝箔纸里,看起来不像国内常见的违禁品,所以目前我们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不过我们正考虑要拿去分析。”
“正考虑?”
“那可能是鸦片,也可能是一团橡皮泥或黏土,视情况而定。”
“视什么情况?”
“视你的情况,哈利,还有我的情况。”
“是吗?”
“如果你同意帮我们一个忙,我就可能视它为橡皮泥,不送去检验。身为主管就是得分配资源使用的优先级,不是吗?”
“你是老大,你说了算。要我帮什么忙?”
“你是个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霍勒,所以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要你当代罪羔羊。”
哈利看见桌上那瓶占边威士忌的瓶底有一圈褐色液体,只能忍住冲动,不把酒瓶抓过来凑上嘴巴。
“我们必须释放东尼·莱克,他在至少两起命案上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我们掌握的证据只有他打给一名被害人的电话而已。我们在媒体上把话讲得太强硬,莱克和他未来的丈人可能会来为难我们。今晚我们会向媒体发出一篇声明稿,说明我们之所以逮捕莱克,完全是根据饱受争议的哈利·霍勒警监对一名可怜的警署女事务律师花言巧语骗来的蓝单,而且这次的逮捕行动是你一个人策划的,因此你将负起全责。克里波在莱克被逮捕之后发现事有蹊跷,因此加以干预,并在跟莱克谈话之后澄清事实,立刻释放他。你必须同意我们的说法,签署这份声明稿,而且不能再对调查工作发表声明,一个字都不能,明白吗?”
哈利第二次看着瓶底余酒,陷入沉思:“嗯,相当棘手。你认为在你站在摄影机前方,高举双手,宣布凶手被逮捕,揽下功劳之后,媒体还会轻易相信这个说法吗?”
“声明稿上会说,是我一肩扛起责任,我认为掩护这次的逮捕行动是我们的责任,尽管我们对你可能捅出娄子感到不安,但是当你坚持要领导逮捕行动的时候,我并未阻止,因为你是资深警监,况且你又不隶属于克里波。”
“而我之所以签名,是因为如果我不签,就会被.控走私和持有毒品?”
米凯十指指尖互触,靠上椅背。
“正确。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立刻将你拘押,等候审判,这样就太遗憾了,因为我知道你想去医院陪你父亲,据我所知,他活不长久了,真是令人难过。”
哈利靠上沙发。他知道他应该发飙,过去那个年轻的哈利一定会发飙,但现在这个哈利只想把自己埋在沾了汗水和呕吐物的沙发里,闭上眼睛,希望这些人离开,走得干干净净,包括米凯、卡雅和窗边的人影。但他的大脑仍继续自动进行后天养成的推理习惯。
“除了我之外,”哈利听见自己说,“莱克为什么要接受这个说法?他知道逮捕他的是克里波,侦讯他的也是克里波。”
米凯还没说话,哈利就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因为莱克知道被逮捕过的人会留下不愉快的阴影,尤其对他这种人更是如此,何况他正努力要赢得投资人的信心。为了摆脱这个阴影,最好的办法是认可我们的声明稿。这份声明稿指出,这次的逮捕行动是由警界一名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警察不分青红皂白执行的,非常不专业。你同意吗?”
哈利点了点头。
“反正呢,对警方而言……”
“我担下所有罪状,是在保护整个警界的名声。”
米凯微微一笑:“我总认为你是个相当聪明的人,霍勒。这是不是代表我们达成共识了呢?”
哈利想了想。倘若米凯现在离开,他就可以去看看瓶底是不是真的还剩下几滴威士忌。他点点头。
“这是声明稿,我要你在这里签名。”米凯将纸、笔推过咖啡桌。灯光太暗,看不见内容,但是无所谓。哈利签了名。
“很好,”米凯说,拿起那张纸,站起来。屋外街灯的光线落在米凯脸上,看上去仿佛化了彩妆,闪闪发光。“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是最好的,好好想想吧,哈利,去休息一下。”
访客的仁慈关怀,哈利心想。他闭上双眼,感觉睡神欢迎他投入怀抱,接着又睁开双眼,挣扎着站起来,跟着米凯走下台阶。卡雅依然双臂交抱,站在她的车子旁边。
哈利看见米凯对卡雅点头示意,卡雅耸了耸肩。哈利看着米凯穿越马路,坐上车,发动引擎,驾车离去。卡雅走到台阶前,说话声依然带着哭腔。
“你为什么要打毕尔·侯勒姆?”
哈利转身打算进屋,但卡雅的动作更快,一步踏上两级阶梯,挡在哈利和门之间,呼吸急促,温热的气息喷在哈利脸上。
“你知道他是清白的,为什么还打他?”
“你走吧,卡雅。”
“我不走!”
哈利看着她,知道这件事无法对她解释。他明白原来卡雅才是间谍的那一刻,十分心痛且惊讶,痛到让他一拳挥出,打中侯勒姆那张讶异、无辜的月亮脸。侯勒姆脸上的表情,正好反映出哈利自己竟然这么轻易就相信了别人。
“你想知道什么?”哈利问道,听见自己刺耳的声音中蕴含怒火,“我真的相信了你,卡雅,所以我应该恭喜你,恭喜你把工作干得这么好。现在你可以离开了吗?”
哈利看见卡雅的眼眶中再度盈满泪水,她让到一旁。哈利蹒跚地走进屋内,甩上门。砰的一声之后,他站在无声的玄关里,站在寂静里,站在美好的虚空里。
第四十七章 怕黑
欧拉夫·霍勒朝黑暗眨了眨眼。
“是你吗,哈利?”
“对,是我。”
“现在是晚上对不对?”
“对,是晚上。”
“你好吗?”
“还活着。”
“我把灯打开。”
“不用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认得这语气,我不确定我想不想听。”
“反正明天你也会在报纸上看到。”
“你有不同的版本要告诉我?”
“不是,我只是想让你第一个知道。”
“你喝酒了吗,哈利?”
“你想听吗?”
“你爷爷也会喝酒,我爱他,不管他酒醉还是清醒。没有多少人可以对酒鬼父亲说出这种话。不,我不想听。”
“嗯。”
“我也可以对你说出这种话。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不管你酒醉还是清醒。你其实不难相处,虽然你总是爱跟人争论。你几乎对每个人宣战,尤其是对你自己。可是哈利?99lib?
,爱你是我做过最简单的事。”
“爸……”
“没时间说那些琐事了,哈利。我不知道有没有告诉过你,哈>99lib.利,我觉得我说过了,但有时候一件事想过太多次,就会以为自己已经大声说过了。我一直都以你为荣,哈利,我对你说过够多次吗?”
“我……”
“嗯?”欧拉夫在黑暗中聆听,“你在哭吗,儿子?没关系的。你知道你最让我骄傲的是哪件事吗?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你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老师打电话给我们,说你又在操场跟同学打架,对方是两个高年级的学生,这次你的战绩不怎么好,被送到医院,嘴唇缝了几针,牙齿也掉了一颗。为了这件事,我停止给你零用钱,你还记得吗?反正呢,后来爱斯坦告诉我说,你之所以99lib.跟他们打架,是因为他们把学校喷泉的水注入崔斯可的背包,所以你就扑了上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根本没那么喜欢崔斯可那个人。爱斯坦说,你受伤那么严重,是因为你不肯放弃,一再地爬起来,最后你流了太多血,那些大男孩见苗头不对,就跑掉了。”
欧拉夫静静发出笑声:“当时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这样只会让你更常跟人打架,可是我觉得好骄傲,甚至还流了眼泪。你很勇敢,哈利。你怕黑,但黑暗并不会让你却步。我是世界上最骄傲的爸爸,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哈利?哈利?你还在吗?”
自由了。香槟在墙上砸个粉碎,泡沫从壁纸上流下,仿佛沸腾的脑组织,流过照片,流过剪报,流过网络上打印下来的新闻,上面说哈利·霍勒负起全责。自由了。不必受到惩罚。世界将再度被送进地狱。我踩 8e0f." >踏碎玻璃,将它们踩进地板,听它们咯吱作响。我赤脚。我踩在自己的鲜血中,差点儿滑倒。我不停地笑,笑到发出号叫声。自由了。自由了!
第四十八章 假设
悉尼南区犯罪特警队队长尼尔·麦考梅用手顺过稀薄蓬乱的头发,仔细观察坐在侦讯室桌子对面戴眼镜的女子。伊丝卡·贝勒直接从她任职的出版社来到警局,身穿朴素发皱的套装,但她身上散发的某种气质,让尼尔认为她身上的套装价格不菲,只不过这身套装并不是设计来吸引像他这种简单的人。然而伊丝卡的住址显示她并不特别富有,布里斯托尔区并不是悉尼最时尚的地区。伊丝卡看起来成熟理性,绝不是那种夸张、戏剧化、喜欢博得注意力的人。再者,是悉尼警方打电话叫她来的,不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尼尔看了看表。今天下午他要跟儿子驾船出海,约好在船只停泊的华生湾碰面,因此他希望这件事不会拖太久。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最后伊丝卡说了一件事。
“贝勒小姐,”尼尔说,靠上椅背,双手交叠在显眼的大肚腩上,“为什么这件事你没跟别人提过?”
伊丝卡耸起肩膀:“为什么要提?又没有人问,而且我不认为这跟夏绿蒂的命案有关。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问得这么详细,我以为你关心的只是小屋里发生的事,而不是……后来才发生的事。这不过是个小事件,很快就结束了,我们也就忘了。像他这种白痴到处都有,我们总不能每碰到一个这种讨厌鬼,就跟警方报案吧?”
尼尔吼了一声。伊丝卡说的当然没错,而且尼尔并不想追踪这件事。每当问题人物的头衔是以“警察”为开头或结束,就会带来很多麻烦和不愉快,还会带来大量工作。尼尔望向窗外。太阳正在杰克逊港的海面上方闪耀光芒,曼力区那头仍有烟雾升起,尽管本季的第一场野火已被扑灭。烟雾往南飘去。温暖宜人的北风阵阵吹来。这是个出海的好天气。尼尔喜欢霍利这个人,他是叫霍勒还是霍利?反正他都叫他挪威仔。之前那起小丑命案,挪威仔表现出色,帮了他们很大的忙,但那个高大的金发挪威仔在电话里听起来身心疲惫,尼尔衷心希望霍利可不要又昏倒了。
“我们从头开始说起,好吗,贝勒小姐?”
米凯走进奥丁会议室,听见里头的说话声立刻停止。他大步走向主席座,放下笔记,将笔记本电脑接上USB槽,沉稳地站在房间中央。调查团队共有三十六名成员,是一般命案的三倍。调查工作已经进行了很久,却没有斩获,因此需要多次振奋士气,但整体而言,这群调查人员像英雄一样奋力不懈。这就是为什么米凯允许自己和小组成员稍微享受逮捕东尼·莱克这个乌龙大胜利所带来的欢欣鼓舞。
“你们今天都会看到报纸。”米凯说出开场白,环视众人。
他省去不必要的遮掩。挪威三大报的其中两家,在头版登出相同场景的照片:东尼在警署外坐上车子。第三家报纸登出哈利的资料照片,照片中的他在脱口秀节目上,正在讨论雪人案。
“你们都会看到,霍勒警监负起了全责,这是正确且适当的。”
他的声音从四壁反射回来。他看见保持沉默的警察同人露出倦怠的晨间目光。或许这是另一种倦怠?倘若如此,就必须将它除去才行,因为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克里波部长今天来过,说司法部打电话来问了一些问题。沙漏里的沙已经快流光了。
“我们已经没有主嫌犯了,”米凯说,“但好消息是我们有了新线索,而且这些新线索都将我们从荷伐斯小屋带到了沃斯道瑟村。”
他走到笔记本电脑前,按下一个键,他所准备的Power Point报告页面出现在画面上。
半小时里,他详细说明了克里波掌握到的事实,包括姓名、时间和可能路径。
“问题是,”他说,关上电脑,“我们面对的是哪种杀人犯?我想我们可以排除型的连环杀手,因为凶手并不是在特定人口群组中任意挑选被害人,这些被害人都和特定的时间地点有关。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凶手有一个特定动机,而且这个动机是理性的。倘若如此,我们的工作就简单多了,只要找出动机,就能找到凶手。”
米凯看见几名警探点了点头。
“问题是没有目击证人可以跟我们说明,目前所知另一个还活着的伊丝卡·贝勒,当时单独在房间里睡觉,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还没出面说明。比如说,我们知道奥黛蕾·费列森是跟一名最近才认识的男子一起去的,但她的朋友之中没有人知道这个男子是谁,所以我们可以假设这是逢场作戏的关系。我们正在调查她用手机或网络联络过的男人,可是这要花很多时间过滤。由于缺乏证人,所以我们必须自己找个调查起点。我们需要凶手犯案动机的假设。凶手杀害至少四个人的动机是什么?”
“妒忌或听命于人。”后排有人回答。
“这是依据我们的经验。”
“同意。谁会执行去杀人的命令?”
“有精神病史的人。”一个语调平板的芬兰腔声音说。
“以及没有精神病史的人。”另一人说。
“很好。谁可能妒忌?”
“小屋里某个人的伴侣或配偶。”
“那会是谁?”
“可是我们查过被害人伴侣的不在场证明和潜在动机,”又一人说,“这是我们最先调查的事,但被害人不是没有伴侣,就是其伴侣在侦讯之后排除嫌疑。”
米凯很清楚他们只是在绕了好一阵子的老路上继续绕圈子,还用脚踩下油门,但现在的重点正是要踩下油门,他确信.99lib?荷伐斯小屋是一块跳板,可以让他们脱离老路线。
“我们并未排除所有被害人的伴侣和配偶的嫌疑,”米凯说,摇动脚跟,“我们只是不认为每个人都是嫌犯。谁在老婆遇害时没有不在场证明?”
“拉瑟穆斯·欧森!”
“没错。我去挪威议会找拉瑟穆斯谈话时,他承认几个月前曾经发生过他所谓的小小‘吃醋事件’——他跟一个女人调情,才导致梅莉跑去荷伐斯小屋整理心情。这在日期上是吻合的。也许梅莉不只是整理心情而已,也许她还进行了报复。从这里衍生出一个想法:当天晚上,所有被害人都在荷伐斯小屋的时候,拉瑟穆斯不在奥斯陆,他住进沃斯道瑟村的一家旅馆。既然他老婆在荷伐斯小屋,那么他在那附近干吗?他当晚是在旅馆,还是去长途滑雪?”
米凯面前的许多眼睛,眼皮不再沉重或疲倦,正好相反,他在这些眼睛里点燃了火花。他等待回答。要让这么大的调查团队进行头脑风暴,通常不是高效率的做法,但这件案子他们查了这么久,每个人提出的看法、直觉和古怪的假设都曾经被反对过,使得他们自我受挫。
一名年轻警探试着提出假设:“他可能在晚上突然抵达小屋,正好看见梅莉进行的报复行动,于是他悄悄离开,计划这整起事件作为消遣。”
“有可能,”米凯说,走向主席座,拿起笔记,“第一个支持这个假设的论点是,我刚刚收到挪威电信提供的数据,上面显示那天早上,拉瑟穆斯和他老婆梅莉通过电话,所以我们可以假设他知道梅莉要去哪一栋小屋。第二个支持这个假设的论点是:天气报告指出当天晚上出现月亮,整个晚上的天气都很晴朗,所以拉瑟穆斯可以跟东尼一样,轻轻松松就滑雪到荷伐斯小屋。第 4e00." >一个反对这个假设的论点是:为什么他要杀害他妻子和可能的通奸对象以外的人?”
“说不定她的通奸对象不只一人。”一名女警探高声吼道。那女警探矮小丰满,米凯判断她是女“同志”,因此想过如果找一天晚上邀请她来加入他和卡雅,不知会是何种光景?当然这不过是想想而已,“说不定当天晚上荷伐斯小屋发生的是大杂交。”
众人的笑声回荡在会议室里。很好,气氛轻松了点儿。
“说不定他没看见梅莉跟谁上床,也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只知道有人跟梅莉一起窝在棉被底下。”另一个声音说,“所以他一个也不放过。”
更多笑声响起。
“够了,别再浪费时间在这里胡扯了。”埃斯基尔森说。他是资深警探,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干了多久。会议室安静下来。“你们这些小伙子有谁记得几年前犯罪特警队侦破的一件案子?当时每个人都认为有个连环杀手在外犯案。”埃斯基尔森继续说,“他们查出凶手是谁之后,才发现凶手其实只想杀第三名被害人,但他知道如果被害人只有一个,自己一定会被怀疑,所以他才杀了其他人,施放烟幕弹,让警方以为凶手是在乱杀人。”
“天哪,”一名年轻警官高声说,“犯罪特警队真的破过案子?一定是被他们蒙到的。”
这名年轻警官环视四周,露齿而笑,脸却越来越红,因为现场没有一个人回应。有点儿调查经验的人都记得这件案子。这件案子现已被编入全北欧警察学院的课程大纲。这件案子是个传奇,破案之人也是个传奇。
“我是哈利·霍勒。”
“早安,霍勒老兄,我是尼尔·麦考梅。你好吗?你在哪里?”
尼尔似乎听见哈利说“我在昏睡”,但认为哈利说的应该是挪威某个城市的名字。
“我跟伊丝卡·贝勒谈过了,当晚在小屋的事她没什么可说的,但是隔天晚上……”
“嗯?”
“一名警察载她和夏绿蒂离开小屋,回到他的住处,而且当贝勒小姐因为感冒而在睡觉的时候,那名警察和夏绿蒂在客厅喝了一杯掺水烈酒,然后他试图勾引夏绿蒂,结果起了肢体冲突,严重到夏绿蒂大喊救命。贝勒小姐醒过来,冲进客厅,看见那名警察已经把夏绿蒂的滑雪裤拉到膝盖。那名警察立刻停手,贝勒小姐和夏绿蒂则决定去车站搭车,最后住进一家饭店,那家饭店的所在城市我不知道要怎么发音……”
“耶卢市。”
“谢了。”
“你说‘试图勾引’,尼尔,但你的意思应该是指‘强暴’吧?”
“不是,我不得不请贝勒小姐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最后才归纳出最正确的描述。她说夏绿蒂的说法是,那名警察违反她的意愿,拉下她的裤子,可是却没有碰触她的私处。”
“可是……”
“我们或许可以假设那名警察的意图是什么,但实际上我们并不真的知道。重点是当时并没有发生任何法律可以加以处罚的事,贝勒小姐也同意这个说法。毕竟她们根本没去报警,只是仓皇离去。那名警察甚至还找了村子里的怪人载他们三个人去车站,协助她们搭上火车。据贝勒小姐所说,那名警察看起来似乎一点儿都没因为发生那件事而烦心,他更想拿到夏绿蒂的电话,而不是道歉,仿佛这是当男人碰上女人会发生的再正常不过的事。”
“嗯。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哈利,只有我们已经依照你的建议,派警察保护贝勒小姐,二十四小时轮班服务,食物和日用品都为她送上门,她只要在那里享受阳光就好,如果布里斯托尔区有阳光的话。”
“谢谢你,尼尔,如果还有事情……”
“突然发生的话,我会打电话给你,你也一样。”
“当然。保重。”
这可是你说的,尼尔心想,挂上电话,望向窗外的午后蓝天。现在是夏季,白昼较长,他还是可以趁天黑之前,出海游玩一个半小时。
哈利下床冲澡,动也不动地站在莲蓬头底下二十分钟,让热烫的自来水冲刷他的身体。他踏出淋浴间,擦干发红的敏感肌肤,穿上衣服。他看了看手机,..发现他睡觉这段时间有十八通未接来电。看来那些记者设法查出了他的电话。他认得头几个号码来自挪威三大报和两大电视频道,因为他们的电话号码前几个数字都是固定的。其他电话号码则比较多变,可能是渴望得到消息的新闻工作者打来的。但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组号码上,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因为他的大脑里有某个地方很喜欢记忆数字,或是因为区号告诉他这通电话是从斯塔万格市打来的。他浏览过去的来电记录,发现两天前也接到过这个号码打来电话。这是柯比森的电话号码。
哈利按下回拨键,用脸颊和肩膀夹住手机,用双手绑靴子的鞋带,却发现他该买一双新靴子了。靴底的铁片松了,因为有这铁片,他才可以安心地踩在钉子上。
“我的老天,哈利,他们今天在报纸上把你吊起来烤干了,简直跟虐杀没两样嘛。你的长官怎么说?”
柯比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虚弱,可能是纵欲造成的,或只是单纯的虚弱。
“我不知道,”哈利说,“我还没跟他说上话。”
“犯罪特警队没事,是你个人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是你的长官要你为团队扛起责任吗?”
“不是。”
电话那头静默许久,才又说话:“不会……不会是贝尔曼吧?”
“你有什么事,柯比森?”
“妈的哈利,我跟你一样,进行了一些违法的单独调查,所以首先呢,我必须知道我们是不是还属于同一条战线?”
“我没有战线,柯比森。”
“太好了,我听得出你还是跟我们站在同一条战线:失败者战线。”
“我正要出门。”
“好。我又跟丝迪娜·奥尔贝里谈了一下,也就是艾里亚斯·史果克很喜欢的那个女人。”
“怎么样?”
“原来艾里亚斯告诉过她更多那天晚上在小屋发生的事,比我第一次讯问她的时候还要多。”
“我开始觉得第二次讯问比较管用了。”哈利说。
“什么?”
“没什么。好了,快说。”
第四十九章 孟买花园
孟买花园是那种不知道为什么可以一直经营下去的餐厅,存在了一年又一年,不像那些比较时髦的餐厅开了又关。它位于奥斯陆东区的一条小巷里,地点甚糟,就在木材仓库和一家由废弃工厂改建而成的戏院之间。它曾违反规定无数次,因此贩酒执照时有时无,贩卖食物的执照也一样。有一次卫生检查员在孟买花园餐厅的厨房里发现一只无法辨识的啮齿类动物,只能宣布说这只动物和褐鼠有某些相似之处。卫生检查员在报告的备注栏里尽情发挥,说孟买花园的厨房简直是“犯罪现场”,在这里,“毫无疑问曾发生过最令人发指的命案”。餐厅墙边的老虎机赚进不少钱,却经常被破坏和劫掠。不过这家餐厅的越南裔老板并未用这个地方来漂白贩毒的钱,不像许多人怀疑的那样。孟买花园餐厅之所以能经营至今,原因就在餐厅后头两扇紧闭的门扉中,那里面藏着一家所谓的私人俱乐部,必须加入会员才能进入,这表示你必须去餐厅吧台签一份申请表,支付一百克朗年费,这样当场就可以取得会籍。完成申请手续后,会有人领着你走进门内,在你身后把门锁上。
于是你站在一个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因为限烟法并不适用于私人俱乐部,而你眼前有个四米长、两米宽的椭圆形迷你赛马场。赛马场共有七条跑道,上面铺有绿毡,跑道上有七只扁平金属马,每一只都连接在插梢上,抖动地前进。每只马的速度都由桌子底下发出嗡嗡声响的计算机所控制,每个人都确定这台计算机的运作完全随机且合法,也就是说,这台计算机的程序让某些马跑得快的概率比较高,而这会反映在投注赔率以及最后分派的彩金上。赛马场周围坐着俱乐部会员,有些是常客,有些是新面孔,他们坐在舒适的旋转皮椅上抽烟,喝着会员价的餐厅啤酒,给他们下注的马匹或组合加油。
由于这家俱乐部游走在博彩法的灰色地带,因此规定俱乐部内如有十二名以上的会员在场,每位会员的每场赛事赌金不得超过一百克朗。倘若会员人数少于十二人,那么根据俱乐部规定,这属于少数会员的聚会,而在小型的私人聚会中,你不能阻止成人做出私人赌注,至于他们要赌多少钱,依个人而定。因此,孟买花园密室里的会员人数正好是十一人的频率有多高,不难想见,而餐厅本身和此事有何牵连,无人知晓。
下午两点十分,俱乐部的一名新会员走了进来,目前为止,这名男子成为会员的时间一共四十秒。男子很快就发现俱乐部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名会员坐在旋转椅上,背对着他,另外还有一名应该是越南裔的男子负责管理赌赛和赌注,至少他身上穿的是赌场经理人的背心。
坐在旋转椅上的那人背部宽阔,撑起了法兰绒衬衫,黑色鬈发垂落在领子上。
“赢钱了吗,克隆利?”哈利问道,在男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男子转过头来。“哈利!”男子高声说,声音和表情都充满真诚的愉快之情,“你怎么找到我的?”
“为什么你认为我在找你?说不定我是这里的常客。”
克隆利大笑,看着马儿抖动地在直线跑道上前进,每匹马的背上都有一个锡质骑师。“你才不是常客。我每次来奥斯陆都会来这里,可是从来没见过你。”
“好吧,有人跟我说也许可以在这里找到你。”
“该死,难道我在外面有这种名声了吗?警察来这种地方可能不太好,就算这里在法律上是站得住脚的。”
“说到在法律上站得住脚,”哈利说,对经理人摇了摇头,因为经理人扬起一道眉毛,指了指斟啤酒用的啤酒龙头。“有件事我想找你谈一谈。”
“说吧。”克隆利说,专注地看着跑道。目前外侧跑道的蓝马领先,但它正朝宽阔的外侧弯道奔去。
“你去荷伐斯小屋载过的澳大利亚籍女子伊丝卡·贝勒说,你抚摸过她的朋友夏绿蒂·罗勒斯的身体。”
哈利在克隆利的专注脸庞上并未看见一丝改变。他等待着,最后克隆利抬起头来。
“你要我回应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哈利说。
“我的解读是,你希望我回应。说抚摸是不对的,我跟她调情了一会儿,也接了吻,我想再进一步,但她只想到此为止。我继续采取积极行动,就好像女人总是希望男人做的那样,毕竟两性的角色扮演就是这样,但仅此而已。”
“这不符合夏绿蒂对伊丝卡·贝勒说的版本。你认为贝勒说谎吗?”
“我不认为。”
“不认为?”
“但我认为夏绿蒂说了一个跟事实有点儿出入的版本给她朋友听。天主教的女人都喜欢表现得比实际上更贞洁,不是吗?”
“她们在贝勒生病的情况下,还是决定去耶卢市过夜,而不愿意在你家过夜。”
“是贝勒坚持要离开的。我不知道她们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女人之间的友情通常都很复杂,不是吗?我猜贝勒一定没有男朋友。”克隆利拿起面前的半满酒杯,“你问这件事要做什么,哈利?”
“卡雅·索尼斯去沃斯道瑟村的时候,你没告诉她说你见过夏绿蒂·罗勒斯,这有点儿怪。”
“你竟然还在办这件案子,这才有点儿怪。我以为这件案子是克里波负责侦办的,尤其是今天的报纸登出那样的头条新闻之后。”克隆利的心思回到赛马上。过弯之后,三号跑道的黄色赛马领先了一匹金属马的距离。
“对,”哈利说:“但是强暴案依然属于犯罪特警队的管辖。”
“强暴案?你清醒了吗,哈利?”
“呃,”哈利从裤子口袋拿出一包香烟。“我比你以前还清醒,克隆利,”他将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塞进双唇之间,“当你在沃斯道瑟村不断殴打和强暴你前妻的时候。”
克隆利缓缓转身,面对哈利,手肘打翻了啤酒杯。啤酒渗入绿毡,蔓延得有如德国国防军攻陷欧99lib?洲地图。
“我刚从她任职的学校过来,”哈利继续说,点燃香烟,“就是她跟我说在这里可能找得到你。她还告诉我说,她离开你和沃斯道瑟村时,更像是逃走,而不是搬离。你……”
哈利没能再说下去。克隆利的动作相当快,他双脚一撑,旋转椅子,在哈利还来不及反应时扑了上去。哈利感觉他的手被抓住,立刻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他们在警察学院一年级就练过克隆利使出的这个招式,也就是单手扼颈式。但他还是慢了一秒,醉了两天令他反应迟钝,这四十年来他又太过愚蠢。克隆利将哈利的手腕和手臂扭转到背后,并将他的太阳穴压到绿毡上。哈利受压的正好是下巴受伤的那一侧,他感到剧烈的疼痛,晕了一秒钟,接着痛楚再度出现,他猛力尝试挣脱。哈利一直都身强体壮,但他立刻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壮硕的克隆利将温热潮湿的气息喷在哈利脸上。
“你不应该这么做,哈利。你不应该去跟那个婊子说话。她随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随便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她有没有把她的×露出来给你看?有没有,哈利?”
克隆利增加压力,哈利的头颅内发出咯吱声。黄马和绿马一前一后撞上哈利的额头和鼻子。哈利抬起右脚,猛力跺下,克隆利随即大叫,接着哈利扭转身体脱离压制,然后转过身发动攻击。他并不是挥拳。他用愚蠢的拳头摧毁过无数骨头。他用的是手肘。他的手肘击中对方,正中他学过最有效果的位置,不是下巴尖端,而是下巴尖端稍微旁边之处。克隆利蹒跚后退,倒在一张低旋转椅上,又落在地上,双脚指向北方。哈利看见克隆利右脚穿的匡威帆布鞋扭曲且沾了血迹,因为它被哈利脚上那只绝对该被丢弃的靴子上的铁片给跺过。他还注意到自己的烟还叼在嘴唇上。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看见第一跑道的红马越过终点线,成了赢家。
哈利蹲下身子,抓住克隆利的领子,把他拉起来丢在椅子上。哈利深深吸了口烟,感觉香烟灼烧和温藏书网暖他的肺脏。
“我同意这件强暴案很难有下文,”哈利说,“至少夏绿蒂或你前妻都没举报你。所以我身为警探,必须试着再挖得深一点儿,不是吗?所以我才回到荷伐斯小屋。”
“你到底在说什么?”克隆利的声音像是得了重感冒。
“艾里亚斯·史果克遇害那个晚上,对斯塔万格市的一名女子透露了一件事。当时他们坐在公交车上,艾里亚斯告诉她说,那天晚上在荷伐斯小屋,他目睹了一件事,后来他认为那应该是强暴。”
“艾里亚斯?”
“艾里亚斯,对。我想他睡眠一定很浅。他被房间窗外的声音吵醒,所以往外看。外头月亮高挂,他在户外厕所的屋檐阴影下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面对他,男子在女子背后,藏住了脸。艾里亚斯觉得他们在性交,因为女子似乎在跳肚皮舞,男子捂住她的嘴,显然这样才不会吵到其他人。后来男子把女子拖进厕所,?艾里亚斯觉得很失望,没有看到整出精彩好戏,于是他回床上睡觉。他在报纸上读到命案消息之后,才开始怀疑,说不定那名女子之所以蠕动是想逃跑,男子用手捂住她的嘴是为了防止她求救。”哈利又吸了口烟,“那名男子是你吗,克隆利?你当时在现场吗?”
克隆利揉了揉下巴。
“有不在场证明吗?”哈利轻快地问道。
“我在家,在床上睡觉。艾里亚斯有没有说那个女人是谁?”
“没有,他也没说那个男人是谁,这我已经说过了。”
“那个男人不是我。你过的生活很危险,霍勒。”
“这句话我该当成是威胁还是赞美?”
克隆利没有回答,但他眼中闪着黄色光芒,十分冰冷。
哈利摁熄香烟,站了起来:“对了,你的前妻什么都没露给我看,我们在员工休息室说话。我觉得她害怕和男人单独共处一室,所以你还是有些成就呢,克隆利。”
“你最好小心点儿,霍勒。”
哈利转过了头。那名经理人对眼前上演的这一幕表现得若无其事,已经设立好马匹,准备下一场比赛。
“赌一把吗?”经理人用蹩脚的挪威语说,露出微笑。
哈利摇摇头:“抱歉,我没东西可以赌。”
“更赢更多。”经理人说。
哈利沉思着,判断这句话要不是语法错误,要不就是他的逻辑无法跟得上,再不然就又是一句糟糕的东方谚语。
第五十章 腐化
米凯·贝尔曼等待着。
等她开门的那段时间是最棒的时光,米凯带着兴奋的期待,同时又很确定,她将会超过他的期望。每次他看见她,都发现自己忘了她有多美。每次门一打开,他仿佛都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她的美丽,让这份确定沉入心底。确定她在众多追求者之中——这些追求者指的是眼光好的异性恋男子——选择了他。确定他是众人的领导者,是至尊男性,是拥有跟女性交配的第一选择权的男性。是的,这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陈腐和粗俗,但至尊男性不是你渴望就可以成为的,而是与生俱来的。对男人来说,这也许不是最容易且舒服的生活方式,但既然你受到召唤,就无法拒绝。
门打了开来。
她身穿白色高领毛线衣,头发束了起来,看起来颇为疲倦,眼神比平常少了几分光彩。但她依然优雅有格调,这是他老婆望尘莫及的。她说了声“嘿”,说她正坐在露台上,然后转过身,穿过屋子。米凯跟上去,从冰箱拿了罐啤酒,在露台上一张巨大沉重到荒谬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为什么坐在外面?”米凯吸了吸鼻子,“你会得肺炎的。”
“或肺癌。”她说,拿起烟灰缸上的半根香烟和她正在看的书。米凯看了看那本书的封面。《火腿黑面包》(Ham on Rye)。查尔斯……他眯起双眼……布可夫斯基?跟瑞典的布可夫斯基拍卖公司同名吗?
“我有个好消息,”米凯说,“我们不止避开了一场小灾难,而且把莱克事件翻转成对我们有利。今天司法部打电话来。”米凯把脚搁上桌子,细看啤酒罐上的标签。“他们感谢我当机立断,介入莱克被捕的事,并将他释放。他们非常担心如果克里波没有快刀斩乱麻,高桐和他的律师群不知道会采取什么行动。他们要我个人提出保证,我会亲自侦办这件案子,克里波以外的人都不能插手搞破坏。”
米凯将啤酒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再重重放在桌上:“你说呢,布可夫斯基?”
她放下书本,和他目光相接。
“你应该更感兴趣一点儿,”米凯说,“这件事也跟你有关,你知道吧。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看法,亲爱的?说说看,你可是命案调查员。”
“米凯……”
“东尼·莱克是个暴力罪犯,我们居然让自己被这点愚弄,因为我们知道暴力罪犯不可能改过迁善。不是每个人都有杀人的能力和渴望,它是与生俱来或后天形成的。但是当你心里住着一个杀手,要驱走他就难如登天。说不定这件案子的凶手知道我们清楚这点?他知道只要献上东尼,我们就会欣喜若狂,一致欢呼:‘嘿,这件案子侦破了,是那个有暴力倾向的家伙干的!’这就是为什么凶手侵入东尼的家,打电话给艾里亚斯的缘故,为了阻止我们继续搜寻当晚还有谁住在荷伐斯小屋。”
“那通电话的拨打时间,是在警方以外的人还不知道我们发现命案跟荷伐斯小屋有关联的时候。”
“那又怎样?凶手一定知道我们迟早会发现这件事。可恶,我们早该发现才对!”米凯又抓住啤酒罐。
“所以谁是凶手?”
“小屋里的第八名房客,”米凯说,“也就是奥黛蕾带去的男朋友,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谁。”
“没有人知道?”
“这件案子我派了三十多名警察在查,我们对奥黛蕾的住处做过地毯式搜寻,她写的文字里什么都没发现。没有日记、没有卡片、没有信件,甚至连电子邮件和短信都没有..。她的男性朋友当中,我们已经查出来的都已经接受过讯问,并排除嫌疑,连女性朋友也是。她的这些朋友都认为她换伴侣就跟换内裤一样频繁,而且她不会跟别人说。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奥黛蕾曾经跟一位女性友人说,这个陪她去小屋的男人有一些她所谓‘让她兴奋’和‘让她倒胃口’的地方。让她兴奋的是,他曾要她去一家无人工厂,打扮得像护士,上演一场夜间邂逅。”
“如果那是让她兴奋的事,那我难以想象让她倒胃口的是什么。”
“让她倒胃口的是,他说话会让奥黛蕾联想到她的室友。那个女性友人完全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她这个室友可不是男伴,”卡雅打个哈欠,“盖尔·布隆是男‘同志’。如果这第八名房客想把罪状栽赃到东尼身上,那他一定知道东尼有前科。”
“暴力前科是对大众公开的信息,地点也是,比如说发生地点是在易雷恩巴村。东尼快成长为杀人凶手时,就跟他外祖父住在利瑟伦湖附近。如果你想让警方怀疑东尼,会把奥黛蕾的尸体丢在哪里?当然是要丢在一个警方可以联想到东尼和他的前科的地方。这就是他选择利瑟伦湖的原因。”米凯顿了顿,“告诉我,我是不是让你觉得无聊。”
“没有。”
“你看起来很无聊。”
“我……我有很多事要想。”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反正呢,我想出了一个计划来找出第八名房客。”
卡雅望着他。
米凯叹了口气:“你不问我要怎么找吗?亲爱的?”
“要怎么找?”
“利用跟他一样的策略。”
“这个策略是?”
“把注意力放在清白的人身上。”
“这不是你一贯的策略吗?”
米凯抬起眼来,露出锐利的目光。他开始发觉一件事,这件事跟身为至尊男性有关。
他将计划说了出来,说明他打算如何把凶手引诱出来。说完之后,他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全身发抖。他不知道?99lib.哪个更让他生气,是卡雅完全没表示正面或负面意见,还是她只是坐在那里抽烟,丝毫没有展现出对这件案子感兴趣的样子。难道她不明白,在这关键的几天之内,他的事业和行动,对她的未来也有影响吗?就算她不能指望成为下一位贝尔曼太太,至少也可以在他的提拔之下升职,只要她表现忠诚,并且继续提供情报。或者令他生气的是卡雅提出的问题跟那个男人有关,跟另一个衰微的至尊男性有关。
卡雅问了关于鸦片的事。如果霍勒没有依照他的要求,承担逮捕东尼的责任,他是不是真的会用鸦片来控告霍勒?
“当然会,”米凯说,试着想看清楚卡雅的脸,但光线太暗了,“为什么不用?他可是走私毒品。”
“我想的不是他,我想的是你真的会揭发让警方名誉受损的事?”
米凯摇了摇头:“我们不能被这种想法腐化。”
卡雅的笑声遇上浓重的夜晚寒气,听起来十分苦涩:“你腐化了他,这是无可辩驳的。”
“他很容易被腐化,”米凯说,将啤酒一饮而尽,“这就是他跟我的不同。好了,卡雅,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卡雅张口,想把话说出来,也应该把话说出来,但这时米凯的手机响起。卡雅看着米凯伸手往口袋里掏,跟平常一样噘起嘴来。这并不是表示他想亲她,而是表示她应该闭上嘴巴,以免电话是他老婆、长官或其他不能知道他来这里的人打来的,他们不能知道他来这里上一位犯罪特警队警官,这位警官提供他需要的情报,让他运用计谋打败犯罪特警队,取得命案调查权。去他的米凯·贝尔曼。去他的卡雅·索尼斯。最重要的,去他的……
“他失踪了。”米凯说,把手机放回口袋。
“谁失踪了?”
“东尼·莱克。”
第五十一章 信
嘿,东尼:
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你一直在想我到底是谁,既然你想了这么久..,我想也许是我该现身?的时候了。那天晚上我也在荷伐斯小屋,可是你没看见我,没有人看见我,我是隐形的,就跟鬼魂一样。但你认识我,你知道我是谁,现在我要去找你了。如今>?99lib?唯一能阻止我的人就是你,其他人都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你跟我了,东尼。你的心跳是不是有..点儿快呢?你的手是不是在找刀子呢?你是不是盲目地在黑暗中挥舞刀子,因为恐惧而发晕,害怕你的性命将被夺走呢?
第五十二章 拜访
有什么吵醒了他。是声音。这里几乎没什么声音,至少没有他不熟悉的声音,吵醒他的不是这些声音。他起身下床,脚底踩上冰冷的地面,朝窗外看去。外面是他的土地。有人称之为荒地,但不管这代表什么意思,这里可一点儿也不荒芜,这里总是有些东西。就像现在。是不是一只动物?或者是他?或是鬼魂?外头有某样东西,这是可以确定的。他朝房门看去。房门从里面锁住,也上了门闩。步枪收在储藏室里。他打个冷战。他身穿红色的厚法兰绒衬衫,在这里他日夜都穿这件衣服。客厅空荡荡的。外头是如此空荡,这是多么空荡的世界一角,但绝不荒芜。他们两人都在此地,他们是剩下的最后两人。
哈利做了梦,梦见一台有牙齿的电梯,梦见一个女人的洋红色嘴唇之间夹着鸡尾酒棒,梦见一个小丑将微笑的头颅夹在手臂下,梦见一个女人身穿白纱跟雪人站在圣坛上,梦见一颗星星画在电视屏幕的尘埃上,梦见一个独臂女孩站在曼谷的跳水板上,梦见小便斗除臭剂的甜味,梦见一个人体轮廓在蓝色的塑料水床中,梦见一把压缩钻孔机,而鲜血喷在他脸上,温热且带有死亡的气息。酒精被用来代替十字架、大蒜和圣水,对抗鬼魂,但今晚是月圆之夜和处女血之夜。现在鬼魂从最黑暗的角落和最深邃的坟墓,朝他蜂拥而至,将他抛掷在他们的狂舞之间,他们舞得比以往更猛烈与狂野,随着凡人恐惧的心跳节奏起舞,随着永不停歇的、尖锐的地狱火警铃声起舞。接着是突然的寂静。完全的寂静。寂静再度降临,充满他的嘴巴,令他无法呼吸。又冷又黑,他无法移动,他……
哈利身体抽动,在黑暗中眨了眨眼,蒙眬恍惚。回声在四壁间回荡。那是什么声音的回声?他从床头柜上抓起他的左轮手枪,踏上冰冷的地板,走到楼下客厅。客厅空无一人,空了的酒柜依然亮着灯。酒柜里原本有一瓶马爹利干邑白兰地。父亲对酒类非常小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带着什么样的基因,而那瓶干邑是准备给客人喝的,但家里来的客人并不多。那瓶积了尘埃的半满干邑跟占边舰长及水手哈利·霍勒,一起消失在海啸中。哈利在扶手椅上坐下,手指插入腋窝,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倒了半杯酒。酒瓶发出深沉的咕嘟声,金褐色酒液闪烁光芒,散发香气,荡漾不已。他将酒杯凑到唇边,感觉身体惊慌抵抗。他将杯子里的酒液全倒进喉咙。
感觉像是太阳穴挨了一拳。
哈利圆睁双眼。四周再度恢复宁静。
但突然之间,那声音又出现了。
那声音经过他的耳道,传了进去。那是来自地狱的火警铃声,就跟吵醒他的铃声一样。那是门铃声。哈利看了看表,十二点半。
他走进玄关,打开外面的灯,透过波浪玻璃看见一个轮廓。他右手握枪,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抓住门把,猛然将门拉开。
月光下,他看见滑雪痕迹穿过车道。那些滑雪痕迹不是他留下来的,而鬼魂是不会留下痕迹的吧?
滑雪痕迹绕过屋子,去到屋后。
这时他突然想到卧室窗户是开着的,他应该……他屏住呼吸。似乎有人跟他一起呼吸。不对,不是人,而是某种物体,某种动物。
他转过身,张大了口,心脏停止跳动。它怎么可能移动得如此快速,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它怎么可能靠得……这么近?
卡雅凝视着他。
“我可以进去吗?”她问道。
她穿着一件过大的雨衣,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憔悴。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看看自己是不是仍在做梦。她看起来从没有这么美过。
哈利尽量小声呕吐。他已经一天以上没碰酒了,而他的胃对于习性非常敏感,会抵抗突然的大量饮酒或突然的戒酒。他冲了马桶,小心地喝了一杯水,回到厨房。水壶在炉子上发出呼噜声响,卡雅坐在一张餐椅上,抬头看着他。
“所以东尼·莱克失踪了。”哈利说。
卡雅点了点头:“米凯下令跟莱克联络,但没人找得到他,他不在家、不在办公室,也没留下任何信息。过去二十四小时,飞机或渡轮的旅客名单上也没有姓莱克的。后来有一名警探设法联络上莲娜·高桐,她认为莱克可能去山上思考了,显然他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如果是这样,他一定是搭火车去的,因为他的车还在车库里。”
“沃斯道瑟村,”哈利说,“他说那里是他的地盘。”
“反正呢,他肯定没去住旅馆。”
“嗯。”
“他们认为他有危险。”
“他们?”
“贝尔曼,克里波。”
“你不是应该说‘我们’吗?而且贝尔曼为什么想联络东尼?”
卡雅闭上眼睛:“米凯策划了一项计划,要引诱凶手出来。”
“嗯哼?”
“既然凶手想除去那天晚上住过荷伐斯小屋的人,米凯想说服莱克当圈套里的诱饵,要他去接受报纸采访,述说他经历的艰苦时光,并说他要去一个特别的地方放松一下,这些都会被报道出来。”
“然后克里波会在那个特别的地方设下圈套。”
“对。”
“现在计划碰上困难,所以你才来这里?”
卡雅凝视哈利,眼睛眨也不眨:“我们还有一个人可以拿来当诱饵。”
“伊丝卡·贝勒?她在澳大利亚。”
“贝尔曼知道她受到警方保护,而且你跟她联络过,还有一个姓麦考梅的。贝尔曼要你说服她来这里。”
“我为什么要同意?”
卡雅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你知道,跟上次的压制手法一样。”
“嗯。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烟盒里有鸦片的?”
“我把那条烟放到我卧室架子上的时候发现的。你说得没错,鸦片的味道很浓。我记得在你的旅馆房间闻过那个味道,所以我打开那条烟,发现最下面一包烟的封条被撕开,在里头找到一团东西。我把这件事告诉米凯,他要我还是把那条烟交给你。”
“也许这样会让你更容易背叛我,因为你知道我曾经利用过你。”
卡雅缓缓摇头:“不对,哈利,没有更容易。也许应该会吧,可是……”
“可是?”
卡雅耸了耸肩:“把这些话带到是我替米凯做的最后一件事。”
“.哦?”
“然后我会告诉他,我不会再见他了。”
水壶的呼噜声响停止了。
“我早就该这样做了,”卡雅说,“我无意要你原谅我做过的那些事,哈利,这样的要求太过分了。但我想我可以面对面跟你说我为什么那样做,这样你就可以明白。这就是我来见你的原因。我想告诉你,我做出那些事是出于爱,而且是愚蠢的爱。爱腐化了我,我本来认为我是不会被腐化的。”她用双手撑住头:“我骗了你,哈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只能说,这种欺骗自己的感觉更糟。”
“我们都是可以被腐化的,”哈利说,“只不过我们要求的价格不同,币种也不同。你要的是爱,我要的是麻醉剂。你知道吗……”
水壶再度开始唱歌,这次的声音高了八度。
“真要比起来,我想你是比较好的人。要喝咖啡吗?”
他转过身,直视那个物体。它就站在他前方,动也不动,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仿佛它是他的影子。它非常安静,他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接着他察觉到动静,某样东西在黑暗中被举起来,他听见空气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哨声,这时他的脑际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那个物体只是他自己的影子。他……
这个念头似乎摇晃了一下,时间错位,视觉连接中断了一秒钟。
他惊讶地看着前方,感觉一滴温热汗珠流过额头。他说了一句话,但说出来的话语是无意义的,他的脑和嘴之间的连接出现断层。他再度听见低低的呼哨声,接着声音就消失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自己的呼吸声都不见了。他发现自己跪了下来,电话就在旁边地上。前方有一道长条形月光洒在粗糙的地板上,但汗珠流到鼻梁,流进眼睛,让他看不见,使得月光也消失了。于是他明白那不是汗。
第三击的感觉犹如冰柱钻进他的头、喉咙和身体。一切都冻结住了。
我不想死,他心想,试着举起手臂,保护他的头,但他无法移动四肢,同时明白自己已然瘫痪。
他并未感觉到第四击,但是从木头的气味来分析,他已经面朝下躺在地板上。他的眼睛眨了几下,视觉恢复。他看见前方有一双滑雪靴。接着听觉慢慢恢复,他听见自己起伏的喘息声,以及对方冷静的呼吸声。鲜血从他的鼻子滴到地板上。对方只是低声细语,但每个字却像是对着他的耳朵吼叫:“现在我们分出胜负了。”
时针指着两点,他们还在厨房说话。
“第八名房客,”哈利说,又倒了咖啡,“闭上眼睛,他呈现出什么模样,快,不要思考。”
“他充满恨意,”卡雅说,“愤怒、不平衡、卑鄙。这种人奥黛蕾遇见并打量后就会拒绝。他家里有成堆的色情杂志和影片。”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我不知道,可能因为他要奥黛蕾穿护士制服去一家无人工厂。”
“继续说。”
“他没有男子气概。”
“怎么说?”
“呃,声音高。奥黛蕾说他一开口,就让她联想到她的男‘同志’室友。”卡雅将杯子拿到嘴边,微微一笑,“说不定他是演员,声音尖细,还会噘嘴。我还是想不起来那个外形阳刚、声音阴柔的男演员叫什么名字。”
哈利举起杯子,做个敬酒姿势:“我跟你说过,艾里亚斯·史果克说他深夜在小屋外看见的那个情景,你认为那两个人是谁?艾里亚斯看见的是不是强暴?”
“反正不是梅莉·欧森。”卡雅说。
“嗯,为什么不是?”
“因为她是小屋里唯一的胖女人,所以艾里亚斯一定认得出她,并且会用她的名字来描述整个情景。”
“跟我得出的结论一样。但你认为那是强暴吗?”
“听起来像。男子用手捂住女子的嘴,不让她叫出来,还把她拉进厕所,如果不是强暴的话是什么?”
“可是艾里亚斯为什么没有立刻认为那是强暴?”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姿势……他们站着的姿势,他们的肢体语言。”
“没错。潜意识比表意识的心智懂得更多。他非常确定那是在双方同意下进行的性交,所以他只是直接回床上睡觉,直到很久以后在报纸上看见命案的报道,才想起已经忘了一大半的那幕情景,于是脑子里才形成那说不定是强暴的想法。”
“一场游戏,”卡雅说,“一出强暴戏码的角色扮演。谁会这样做?绝对不会是刚在小屋里认识的一男一女偷溜出去熟识彼此,他们应该对彼此更熟悉才对。”
“所以这两个人曾经有过性关系,”哈利说,“就我们所知,他们可能是……”
“奥黛蕾和那个神秘男子,第八名房客。”
“如果不是这个神秘男子,就是某个当天晚上才出现的人。”哈利弹去烟灰。
“洗手间在哪里?”卡雅问道。
“走廊上左转。”
哈利看着香烟烟雾缭绕上升,飘到餐桌上方的灯罩上。他等待着,却没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于是站起来前去查看。
卡雅站在走廊上,瞪着厕所门。昏暗灯光下,哈利看见她大口吸气,湿润的尖细牙齿闪闪发光。哈利将手放在她的后背,即使透过衣服,也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你介意我把门打开吗?”
“你一定认为我有精神病。”她说。
“我们都有。我要打开门了,好吗?”
卡雅点了点头,哈利打开门。
卡雅回来时,哈利坐在餐桌前,她已穿上雨衣。
“我想我该回家了。”
哈利点点头,陪她走到大门,看着她弯腰拉起靴子。
“这只有在我累的时候才会发生,”卡雅说,“我是说门的事。”
“我知道,”哈利说,“我对电梯也有同样的反应。”
“哦?”
“是啊。”
“再多说一点儿。”
“改天吧,天知道,说不定我们还会碰面。”
卡雅沉默下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把靴子拉链拉起来。然后,突然之间,她站直身子,靠得离哈利非常近,哈利闻到她的气味随之飘来,犹如回声一般。
“现在就告诉我。”卡雅说,露出一种狂野的眼神,哈利无法解读那是什么眼神。
“呃,”哈利说,手指感到刺痛,仿佛本来很冷,现在又暖和起来,“小时候我的小妹留着一头长发,那天我们去医院探望我妈,要去搭电梯,我爸在楼下等我们,因为他受不了医院。小妹站得离砖墙很近,头发跑到电梯和墙壁之间。我亲眼看着她的头发被往上拉,吓得动也不敢动。”
“然后呢?”卡雅问道。
我们站得更近了,哈利心想。他们之间的距离已逼近私人界线的极限,而且两人都很清楚。他吸了口气。
“她失去了很多头发,后来长了回来。我……失去了某样东西,并没有长回来。”
“你觉得你让她失望了。”
“我的确让她失望了。”
“当时你几岁?”
“大到足以让她失望,”哈利微微一笑,“我想今天晚上的自怜已经够多了吧?我父亲喜欢你行屈膝礼。”
卡雅咯咯一笑:“晚安。”她行了个屈膝礼。
哈利替她打开大门:“晚安。”
卡雅踏上台阶,转过身来。
“哈利?”
“是?”
“你在香港的时候寂寞吗?”
“寂寞?”
“你睡觉的时候我看着你,你看起来好……寂寞。”
“是的,”哈利说,“那时候我寂寞。晚安。”
他们在原地多站了一秒,然后又多站了半秒,照理说接下来卡雅应该走下台阶,哈利应该返回厨房。
卡雅伸手钩住哈利的脖子,拉低他的头,同时挺身踮起脚尖。她的眼睛失去焦距,成为闪闪发光的海洋,接着她闭上双眼。她嘴唇微张,碰触他的嘴唇。她钩着他,他并未移动,只是感觉腹部仿佛被刺进一把甜蜜的匕首,犹如注射一剂吗啡。
她放开了他。
“祝你好梦,哈利。”
他点点头。
卡雅转身离去,哈利在身后静静把门关上。
他收拾杯子,清洗水壶,正把水壶收好,门铃响了起来。
他去应门。
“我忘了一件事。”卡雅说。
“什么事?”哈利问道。
她伸手抚摸他的眉毛:“忘了你长什么样子。”
他将她拉得靠近些。她的肌肤。她的气味。他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一个美妙晕眩的旋涡之中。
“我要你,”她低声说,“我想跟你做爱。”
“我也要你。”
他们放开手,看着彼此。突然之间,一种拘谨在两人之间形成,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她反悔了,而且他也反悔了。这样做不仅是逾越,也太快了。他们之间有太多牵扯、太多杂音、太多包袱、太多闪躲的理由。然而她还是牵起他的手,几乎是羞怯地,轻轻说了声:“走吧。”领着他走上楼梯。
卧室很冷,有着父母的气味。哈利打开电灯。
宽敞的双人床上有两条被子和两个枕头。
哈利帮她换床单。
“你父亲睡哪一边?”卡雅问道。
“这一边。”哈利指了指。
“她走了以后他还是继续睡这一边,”她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以防万一。”
他们脱去衣服,并未偷看彼此,然后爬进被子,在被窝里相会。
一开始他们靠近彼此躺卧,亲吻、探索,小心翼翼,以免造成对方不舒服,并熟悉对方的节奏。他们聆听彼此的呼吸声,以及偶尔车子经过的呼啸声。接着他们的吻变得更为贪婪,抚触变得更为大胆,他听见她在他耳边发出兴奋的咝咝声。
“你害怕吗?”他问道。
“不害怕。”她呻吟道,抓住他勃起的阳具,调整臀部的位置,引导他进入。但他移开她的手,自己进行。
他进入她时,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有一声喘息。他闭上眼睛,躺着不动,享受这种感觉。接着他开始缓缓地、小心地移动。他睁开眼睛,和她四目相交。她似乎快哭了。
“吻我。”她轻声说。
她的舌头卷上他的舌头,下方柔滑,上方粗糙。快一点儿、深一点儿,慢一点儿、深一点儿。她将他翻转过来,并未放开他的舌头,跨坐在他上方,每次下沉都压上他的腹部。她的舌头放开他的舌头,头向后仰,发出两声呻吟,接着一种深沉的动物性声音涌现,音调越来越高,她喘息不已,接着又安静下来。她的喉咙挤满了没有发出来的喊叫声。他举起手,将手指放在她颈部肌肤底下颤动的蓝色静脉上。
她发出叫喊,犹如痛苦、愤怒、解放。哈利感觉下身紧缩,达到高潮。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难以承受。他将手举到空中,用拳头击打后方的墙壁。接着她像是被注射了致命毒液似的,瘫倒在他身上。
他们维持这个姿势躺着,四肢随意瘫置,宛如死了一般。哈利感觉血液冲到耳朵,一股愉悦感穿透全身,同时伴随着幸福感,他可以发誓那是幸福的感觉。
他沉沉睡去,又被她爬回床上、蜷缩在他身旁的动作给吵醒。她穿上了欧拉夫的背心。她亲吻他,喃喃地说了句话,然后睡去,呼吸轻柔宁静。哈利看着天花板,任由思绪翻腾,知道没有必要抵抗。
这感觉太美好了。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这么美好了,自从……自从……
百叶窗并未拉下,到了五点半,经过车辆所发出?的一道道光束扫过天花板,奥斯陆开始醒来,拖沓地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又看了看她,随即闭目睡去。
第五十三章 脚跟钩住法
哈利醒来时是九点,卧室沐浴在晨光中,没有人躺在他身旁。他的手机里有四通留言。
第一通留言来自卡雅,她说她正要回家换衣服,准备上班,并谢谢他……他听不清楚是什么,只听见她尖锐的笑声,接着她就挂断了。
第二通留言来自甘纳·哈根,他说为什么哈利都不接他电话,还说媒体一直来找他麻烦,并询问他关于东尼·莱克的不当逮捕事件。
第三通留言来自耿萨,他不断重复“下流哈利”的俏皮话,并说莱比锡警方没找到朱莉安娜·凡尼的护照,因此无法确定上面是否盖有基加利市的入境查验章。
第四通留言来自米凯,他只是叫哈利两点去克里波,显然他认为卡雅已经把他的指示传达到了。
哈利起身下床,感觉很好,不只很好,而且可能是很美妙。他聆听自己的身体。好吧,很美妙可能过于夸张。
他走到一楼,拿出一包薄脆饼干,先打一通重要电话。
“我是瑟丝·霍勒。”瑟丝就是哈利的妹妹,哈利都叫她小妹。小妹的声音听起来好正式,让哈利不禁露出微笑。
“我是哈利·霍勒。”他说。
“哈利!”小妹又高喊了他的名字两次。
“嘿,小妹。”
“爸说你回来了!你怎么都没打电话来?”
“因为我还没准备好,小妹。现在我准备好了,你呢?”
“我随时都是准备好的,哈利,你知道啊。”
“对,我知道。过几天我们一起去探望爸,先去城里吃个午餐好吗?我请客。”
“好啊!你听起来很开心,哈利,是因为萝凯吗?你跟她说过话了吗?我昨天才跟她说过话。那是什么声音,哈利?”
“只是薄脆饼干从袋子里掉到地上的声音。她有什么事?”
“她打电话来问爸的事,她听说爸生病了。”
“就这样吗?”
“对。不对。她说欧雷克很好。”
哈利吞了口口水:“很好。我们下次再聊吧。”
“别忘了哟。我好高兴你回来了,哈利!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哈利把手机放在料理台上,弯腰捡拾薄脆饼干,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小妹最喜欢这样,挂上电话以后又想起还有什么要说的。他直起身子。
“还有什么事?”
手机另一端传来洪亮的清喉咙声,接着有个声音自我介绍说他叫阿贝尔。这名字很耳熟,哈利立刻在记忆里翻寻。他的记忆里有旧命案的档案,整理得非常整齐,里头的数据从不曾被删除过,包括姓名、脸孔、地址、日期、某人的声音、颜色、车子的年份。但他却可以突然忘记跟他在同一条街住了三年的邻居名字,或欧雷克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他..们称这种记忆为警探式记忆。
哈利没有打断阿贝尔说话,仔细聆听。
“了解,”最后哈利说,“谢谢你打电话来。”
他结束通话,键入新号码。
“这里是克里波,”一个接待员用疲惫的声音说,“你找米凯·贝尔曼?”
“对,我是犯罪特警队的霍勒,贝尔曼在哪里?”
接待员告知贝尔曼督察长的行踪。
“不意外。”哈利说。
“你说什么?”她打个哈欠。
“他从事这项活动不让人意外,不是吗?”
哈利将手机放进口袋,望向厨房窗外。他踏出脚步,薄脆饼干在脚下咯吱作响。
面对停车场的玻璃门上写着“斯科延攀岩俱乐部”。哈利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他进去时,必须先让一班兴奋的学生出来。他在楼梯底端的鞋架旁脱下靴子。大厅里有六个人正在攀爬十米高的墙壁,不过那些墙壁看起来比较像哈利和爱斯坦小时候在辛莱电影院看过的泰山电影中,人造的混凝纸浆山坡。只不过这些墙壁加上了彩色支撑点和桩子,上面钩着套环和登山用铁锁。哈利越过地上的蓝色地垫,地垫散发着淡淡的肥皂气味和流汗脚丫的味道。他来到一名蹲坐的弓形腿男子旁,停下脚步。男子正专注地看着上方,一根绳子从男子的安全吊带延伸到另一名男子身上,另一名男子正挂在上方八米处,一手拉着绳子,像钟摆一样摆荡。他摆到一端,伸出脚,把脚跟踩进一个粉红色的梨形支撑点下,将另一脚踩在一个结构体上,接着用攀岩索钩住最顶端的金属环,动作优雅,一气呵成。
“中了!”男子高声喊道,背倚绳索,将双腿贴在墙上。
“脚跟钩住法,使得漂亮,”哈利说,“但你的长官有?点儿做作,对不对?”
尤西既不回答,也不看哈利,只是拉下绳索制动器的控制杆。
“克里波的接待员说你们在这里。”哈利对那个逐渐被放下来的男子说。
“每周的固定行程,”米凯说,“当警察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在上班时间进行训练。你好吗,哈利?至少你的肌肉看起来很不错,每公斤体重的肌肉含量应该很高,非常适合攀岩。”
“可是企图心有限。”哈利说。
米凯双脚张开,与肩同宽,落回地面,跟着又多拉下一些绳索,松开8字形的绳结。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看不出爬那么高有什么意义。我有时会去爬一些峭壁。”
“爬峭壁,”米凯哼了一声,松开身上的安全吊带,站到旁边,“你应该知道,身上没绑安全索从两米高的地方掉下来,比身上绑有安全索从三十米高的地方掉下来,会造成更大伤害吧?”
“嗯,”哈利说,勉强笑了笑,“我知道。”
米凯在一张木长椅上坐下来,脱下宛如芭蕾舞鞋的攀岩鞋,按摩脚掌。尤西拉下绳索,将绳索盘绕收好。
“你收到我的口信了吗?”
“收到了。”
“那干吗这么急?我跟你约的是两点。”
“这就是我想跟你说清楚的事,贝尔曼。”
“说清楚?”
“在我们跟其他人碰面之前,你必须同意我的条件,让我加入调查团队。”
“调查团队?”米凯大笑,“你在说什么啊,哈利?”
“你真的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你根本不需要我打电话去澳大利亚劝一个女人来这里当诱饵,这件事你自己办就好了,根本不必这么麻烦,你只是想求救而已。”
“哈利!别闹了……”
“你看起来筋疲力尽,贝尔曼。你已经开始感觉到了,对不对?自从梅莉·欧森死后,你就感觉到压力急剧升高。”哈利在米凯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即便如此,他还是高出米凯十厘米。“媒体每天都在挖新闻,走过报摊或打开电视,很难不看见关于命案的报道。这是一件你还没侦破的案子,你的长官紧盯着这件案子的进度,几乎每天都要举行一场记者会,那些秃鹰般的记者争先恐后地大喊提问,现在你释放的那个男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秃鹰蜂拥而至,有些说的是瑞典语、丹麦语,甚至是英语。我也面对过这种情况,贝尔曼。很快地,他们说的会是他妈的法语。因为这是一件你必须侦破的案子,贝尔曼,而且这件案子已经陷入胶着。”
米凯没有回应,但他的下巴肌肉用力磨动。尤西已将绳子收进袋子,朝他们走来,但米凯挥了挥手,叫他走开。芬兰人转过身子,摇摇摆摆地朝出口走去,犹如一只听话的小狗。
“你想要什么,哈利?”
“我给你一个机会,一对一解决这件事,而不是在会议里解决。”
“你想要我请你帮忙?”
哈利看着米凯的脸越来越红。
“你以为你有什么立场来谈条件,哈利?”
“呃,我想我比以往都有立场。”
“你搞错了。”
“卡雅·索尼斯不想为你工作。毕尔·侯勒姆你已经升他职了,如果你把他送回去当犯罪现场鉴识员,他只会开心得不得了。现在你伤不了的人只有我,贝尔曼。”
“你忘了我可以把你关起来,让你在你父亲过世之前都没办法去探望他吗?”
哈利摇了摇头:“现在已经没有人需要我去探望了,贝尔曼。”
米凯扬起一道眉毛,露出惊讶神色。
“昨天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哈利说,“我父亲昨天晚上昏迷了,阿贝尔医生说他再也不会清醒过来。我跟我父亲之间还没说的话,永远都不能说了。”
第五十四章 郁金香
米凯沉默地看着哈利,也就是说,他那双棕鹿般的眼睛对着哈利,但视线却相反。哈利知道他脑袋里正在开会,这场会议似乎有很多抗议声浪。米凯缓缓松开挂在腰际的攀岩粉袋,仿佛想争取一些时间。
“如果——只是如果——我请你帮忙,却不用任何东西来对你施压,”米凯说,“为什么你要答应?”
“我不知道。”
米凯收拾东西的手停了下来,抬头望过来:“你不知道?”
“呃,绝对不会是出自对你的爱,贝尔曼。”哈利吸了口气,玩弄手中那包香烟,“这样说好了,就算那些认为自己没有家的人,有时候还是会发现自己有个家,有一天你会想葬在这个地方。你知道我想葬在哪里吗,贝尔曼?我想葬在警署前面的公园里,并不是因为我喜欢警察,或者我是‘团队精神’的信仰者,正好相反,我鄙视警察那份对警界的懦弱忠诚,那种有如近亲相奸的同志情谊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他们认为天有不测风云,难保自己有一天不会需要别人帮助。你的同事可以报仇,可以出庭做证,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对你的事视而不见。我痛恨这些事。”
哈利面对米凯。
“但警察工作是我仅有的,我属于警察,而我的职责是侦破命案,不管是为了克里波还是为了犯罪特警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贝尔曼?”
米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下唇。
哈利朝墙边走去:“你爬的是几级的路线,贝尔曼?七级以上?”
“至少是八级,事先不知道路线,一次攀完。”
“难度很高,但我想你可能认为这件案子的难度更高吧,不过没办法,事实就是如此。”
米凯清了清喉咙:“好吧,哈利。”他将背包的绳子拉紧,“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哈利将那包烟放回口袋,低下头:“当然愿意。”
“我得先问一下你的长官,看可不可以。”
“省点儿力气吧,”哈利说,站了起来,“我已经通知他说从现在起我替你们工作。两点见了。”
伊丝卡·贝勒站在两层楼砖房内朝窗外看去,看着对面那排一模一样的房子。这里看起来就跟英国小镇的街道没两样,但却是澳大利亚悉尼市布里斯托尔区的一个小地方。一阵凉爽南风吹了过来。太阳下山之后,午后的酷热就会消散。
她听见一只狗对着两条街外的高速公路拥挤车流吠叫。
对街那辆车子上的一男一女已经换班,现在车上坐的是两名男子,他们正慢条斯理地啜饮加盖纸杯中的咖啡,享受悠闲时光,因为没什么好急的,他们还要值八小时的班,却没什么事会发生。他们挂上空挡,降低新陈代谢的速度,仿效原住民:进入迟缓的休眠状态、生长间歇期。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维持这个状态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她试着想象这些慢条斯理啜饮咖啡的警察,在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是不是能派上用场。
“抱歉,”伊丝卡说,试着控制发颤的声音,她的声音之所以发颤,是因为她压抑着怒气,“我很想帮你们找出是谁杀了夏绿蒂,但你要求的事是不可能的。”她的怒气终究还是占了上风,“我不敢相信这种话你竟然说得出口!我在这里就已经像诱饵了,就算是十匹野马也没办法把我拖去挪威。你们是警察,你们领了薪水不就是有责任要抓到那只禽兽吗?为什么你们自己不去当诱饵?”
她挂掉电话,把手机一扔。手机撞上扶手椅的垫子,吓得她养的一只猫跳了起来,冲进厨房。她将脸埋进双手,让眼泪再度流下。亲爱的夏绿蒂。她最最亲爱的夏绿蒂。
她以前从不怕黑,现在她想到的尽是黑夜。很快地,太阳将会下山,黑夜将会来临,再一次无情地造访这片大地。
手机响起安东尼与杰克逊乐团的歌曲前奏,手机屏幕在椅垫上亮起。她走过去,看了一眼,感觉脖子上汗毛竖起。来电号码是四七开头,又是挪威打来的。
她将手机放到耳边。
“喂?”
“又是我。”
她松了口气,只是警察打来的。
“我在想,如果你不想亲自来挪威,那至少让我们用你的名字可以吗?”
卡雅细看一名男子被拥在一名红发女子的怀抱中,女子面对男子赤裸的颈部,低下了头。
“你看见什么?”米凯问道,声音在博物馆的四壁之间回绕。
“她在亲他,”卡雅说,后退一步,远离画作,“或是在安慰他。”
“她是在咬他,吸他的血。”米凯说。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是蒙克被称为‘吸血鬼’的原因之一。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
“对,我很快就会搭火车去沃斯道瑟村。”
“你为什么现在想来这里碰面?”
卡雅吸了口气:“我想跟你说,我们不能再继续见面了。”
米凯摇动脚跟:“《爱与痛》(Love and Pain)。”
“什么?”
“蒙克原本替这幅画取的这个名字。哈利详细跟你说过我们的计划了吗?”
“对。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谢谢你,索尼斯,我的听力好得很。除非我记错了,否则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好多次了。我建议你考虑一下。”
“我已经考虑过了,米凯。”
米凯抚摸领带上打的结:“你跟他上床了吗?”
卡雅吓了一跳:“谁?”
米凯咯咯轻笑。
卡雅并未转身,她的目光紧紧盯着画作中女子的脸。米凯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处。
光线透入灰色的钢质百叶窗,哈利握着白色咖啡杯,温暖双手,杯子上用蓝字写着“克里波”。这间会议室跟他曾经度过无数时光的犯罪特警队会议室十分相似,颜色淡雅,所费不赀,带有现代的斯巴达风,并非特意采用极简主义,却有点儿缺乏灵魂。这个房间要求效率,好让你能赶快离开。
会议室里的八个人是米凯公布的调查团队核心成员,哈利只认识其中两个人:毕尔·侯勒姆,以及一位不屈不挠、脚踏实地,却不太有想象力的女警探,她的外号叫鹈鹕,过去曾任职于犯罪特警队。米凯将哈利介绍给大家,包括亚尔达。亚尔达脸上戴着角质框眼镜,身穿褐色成衣西装,让人联想到东德。他坐在会议桌最远端,正在用瑞士军刀清理指甲。哈利推测亚尔达应该有宪兵背景。众人都做了报告,而且都支持哈利的论点:案情胶着。哈利注意到他们表现出防卫态度,尤其是在听取关于东尼·莱克的搜寻报告时。负责这项报告的警官说明哪些公司的旅客名单已经查过,但毫无所获,以及哪家电信公司的哪个单位回复说,他们的基地台没有收到东尼的手机信号。这位警官说明镇上的饭店都没有姓莱克的人入住,而且“上尉”(就连哈利都知道这位在布里斯托尔饭店工作、自封“上尉”且过度热心的警方网民兼接待员)打电话来说,他见过一个符合东尼外形的人。这位警官的报告巨细靡遗,却没注意到这些报告的背后所代表的结果是零,毫无结果可言。
米凯坐在会议桌的主席位上,跷起腿,裤子折痕犹如刀子般锋利。他谢过报告的警官,替哈利做了比较正式的介绍,快速念过哈利的简历:警察学院毕业,曾去芝加哥上过FBI连环杀手训练课程,悉尼的小丑命案,擢升为警监,雪人的调查工作。
“从今天起,哈利正式成为我们的成员,”米凯说,“他直接向我报告。”
“他也只听从你一个人的命令吗?”鹈鹕大声说。哈利记起她现在这个姿态,正是她得到这个外号的原因。只见她突出下巴,鼻子又长又尖有如嘴喙,细细的脖子伸得长长的,视线从眼镜上方射来,充满怀疑,同时又十分贪婪,像是在考虑要不要把你放在她的菜单上。
“他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米凯说,“他是团队里的自由分子。我们可以把霍勒警监视为顾问,是不是这样,哈利?”
“有何不可?”哈利说,“顾问就是个薪水过高、评价过高的家伙,以为他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会议桌上传来节制的哧哧笑声。哈利和侯勒姆交换眼神,侯勒姆对他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只不过他现在真的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米凯说,“你跟伊丝卡·贝勒通过电话了,哈利。”
“对,”哈利说,“但首先我想先多听听看你们计划如何将她当作诱饵。”
鹈鹕清了清喉咙:“我们还没有做出详细的计划,目前的打算是带她来挪威,公布给大众知道,让她住在一个可以让凶手接近的地方,使她成为容易到手的猎物,然后静观其变,希望凶手会出来吞下这个诱饵。”
“嗯,”哈利说,“很简单。”
“经验告诉我们,简单最有效果。”手拿瑞士军刀、身穿东德西装的亚尔达说,眼睛注视着食指指甲。
“同意,”哈利说,“但这次的诱饵不肯配合。”
会议桌上传来呻吟和绝望的叹息。
“所以我建议让计划更简单点儿,”哈利说,“伊丝卡·贝勒对我说,既然我们领了薪水,就有责任要抓到那只禽兽,为什么我们自己不去当诱饵。”
哈利环视会议桌,至少他得到了注意力,但要说服他们比较困难。
“是这样的,我们握有一项凶手没有的优势。我们可以假设,凶手撕下了荷伐斯小屋的房客登记簿,所以他有伊丝卡·贝勒的名字,但他并不知道伊丝卡长什么样子。凶手那天去了小屋,但伊丝卡和夏绿蒂比他先到,而伊丝卡因为生病,整个晚上都待在卧室里,那间卧室又只睡了她和夏绿蒂两个人。她一直睡在房里,直到隔天其他人离开,换句话说,我们可以玩一个小小的角色扮演游戏,用我们的人假扮伊丝卡,骗过凶手。”
哈利再度扫视会议桌,只见众人脸上堆着厚厚的怀疑神色。
“那你打算怎么让凶手进入这个圈套?”亚尔达问道,阖上瑞士军刀。
“利用克里波最擅长的事。”哈利说。
一阵静默。
“这件事是?”最后鹈鹕问道。
“开记者会。”哈利说。
会议室里的静默几乎触手可及,直到一阵大笑声打破静默。那是米凯的笑声。众人惊讶地看着上司,明白哈利的计划已被同意。
“所以……”哈利开口说。
会议结束后,哈利将侯勒姆拉到一旁。
“鼻子还痛吗?”哈利问道。
“你是要道歉吗?”
“没有。”
“我……呃,还好你没有打断我的鼻子,哈利。”
“我的技术应该再加强。”
“你到底要不要道歉啊?”
“抱歉,毕尔。”
“太好了,我想这表示你要我帮忙吧?”
“对。”
“帮什么忙?”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去德拉门市查过奥黛蕾衣服上的DNA,那个跟她一起去小屋的男人,应该和她碰过好几次面。”
“我们去查过她的衣柜,但问题是她的衣服都洗过、穿过,甚至后来还接触过很多其他人。”
“嗯。据我所知,她不常滑雪,你有没有查过她的滑雪装备?”
“她没有滑雪装备。”
“那护士制服呢?说不定那件制服只穿过一次,上面还沾有精液。”
“她也没有护士制服。”
“没有短得不像话的迷你裙,也没有印有红十字标志的帽子?”
“没有,只有一套浅蓝色的医院裤子和上衣,可是一点儿都没办法引人遐想。”
“嗯。说不定她找不到有迷你裙的护士制服,或者根本懒得去找。你能帮我检查那套医院衣服吗?”
侯勒姆叹了口气:“我说过了,我们查过衣柜里所有的衣服,发现可以洗的都洗过了,没有留下任何污渍,连一根头发也没有。”
“你可以把衣服带去化验室,重新再查一遍吗?”
“哈利……”
“谢了,毕尔。还有,我刚刚是开玩笑的,你的鼻子很棒,真的。”
下午四点,哈利去接小妹,开的是克里波的车。这辆车是米凯分配给他用的,直到另行通知。他们驾车前往国立医院,找阿贝尔医生谈话。哈利解释了一些小妹听不懂的部分,小妹流了些眼泪。接着他们去探望父亲,父亲已被移到另一间病房。小妹紧握父亲的手,轻轻呼唤父亲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像是要把他从睡梦中温柔地叫醒。
席古·阿尔特曼走了进来,将手搭在哈利肩膀上,没搭很久,他说了几句话,没说很多。
哈利将小妹载回松恩湖畔的小公寓后,驾车前往市中心,然后继续往前开,在单行道、道路施工处和死巷里左弯右拐,穿过购物区、毒品区,直到整座城市出现在下方,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要去德国碉堡。他打电话给爱斯坦。十分钟后,爱斯坦出现了,将出租车停在哈利的车子旁边,打开车门,调高音乐,走过来坐在哈利旁边的砖墙上。
“昏迷,”哈利说,“我想应该不算是最糟糕的事吧。有烟吗?”
他们坐着聆听快乐小分队的《传输》(Transmission)。主唱是伊恩·柯蒂斯(Ian Curtis)。爱斯坦总是喜欢早逝的歌手。
“可惜在他生病以后我没跟他说过话。”爱斯坦说,深深吸了口烟。
“他病得再久,你都不会去跟他说话的。”哈利说。
“对,这是我的慰藉。”
哈利大笑。爱斯坦斜斜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知道当父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可不可以大笑。
“你现在想做什么?”爱斯坦问道,“要狂欢吗?我可以打电话给崔斯可……”
“不行,”哈利说,摁熄香烟,“我得工作。”
“你宁愿选择死亡和堕落,也不愿意喝一两杯?”
“你知道,你可以趁他还有呼吸的时候,去说声再见。”
爱斯坦打个冷战:“医院让我起鸡皮疙瘩。反正他什么也听不见,不是吗?”
“我说的不是他,爱斯坦。”
爱斯坦迎着烟雾,眯起眼睛:“哈利,我小时候得到的一点儿养育,是来自你父亲,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爸连他妈的苍蝇屎都不配得到。我明天会去医院,真的。”
“很好。”
他看着上方那个男子,看见男子嘴巴开阖,听见字句说出,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什么差错,因为他无法将那些字句组合成有意义的话语。他只明白时候到了,复仇的时候到了99lib?,他必须付出代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个解脱。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一个大型的圆形木柴火炉,双臂被迫向后抵在火炉上,双手被两条滑雪带绑着。他不时呕吐,也许是因为脑震荡的关系。血已止住,他的身体也恢复知觉,但他的视线里有一团来来去去的雾。尽管如此,他毫无疑惑。那个声音,那是鬼魂的声音。
“你很快就要死了,”那声音轻声道,“就跟她一样。但你还有一件事情要做,你要选择你想怎么死,遗憾的是,你只有两个选择。利奥波德苹果……”
男子拿起一个金属球,上头有许多孔洞,其中一个洞伸出一个圈环。
“已经有三个女人尝过它的滋味,她们都不是很喜欢,但是没有痛苦,而且很快。你只需要回答这些问题:你想怎么死?还有谁知道?你跟谁合作过?相信我,苹果是比较好的选择。你是个聪明人,可能已经想到了……”
男子站了起来,用一种夸张的姿态挥动手臂来保持温暖,同时露出大大的微笑。打破寂静的只有他的轻声细语。
“这里有点儿冷对不对?”
接着他听见刮擦声,然后是低低的咝一声。他看着火柴,以及晃动的、宛如郁金香的黄色火光。
第五十五章 蓝绿色
夜晚降临,随之而来的是一大片星空和冰寒的空气。
哈利把车停在山丘上,就停在他拿到的沃克森库伦区地址外。这一条街矗立的都是豪宅,但这栋豪宅最为突出,看起来有点儿像童话故事中的皇宫,用黑色木材建成,入口立着巨大木柱,屋顶铺有草皮。院子里另外有两栋建筑,加上一个迪斯尼版本的挪威仓库,由柱子支撑。哈利心想,船运大亨安德斯·高桐应该不缺大冰箱才对。
哈利按下门铃,注意到高墙上有摄影机。一个女性声音传了出来,哈利报上自己的名字。他踏上由泛光灯照亮的碎石径,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碎石正在啃食他剩下的鞋底。
一名中年妇人在门口接待他,她有一双蓝绿色眼睛,身上穿着围裙。她领着哈利走进无人的客厅,姿态高雅,混合着自尊、优越感、专业的友善态度,即便在她问过哈利要喝咖啡还是茶之后,哈利还是不确定她究竟是高桐夫人还是仆人,抑或两者皆是。
外国的童话故事流传到挪威时,国王和贵族并不存在,因此在挪威版本的童话故事中,国王被身穿貂皮长袍的富裕农夫所取代。安德斯·高桐出现时,哈利见到的正是这类型的富裕农夫。安德斯身材肥胖,面带微笑,态度温和,身穿传统挪威毛衣,而且有点儿流汗。但握手之后,安德斯的微笑变成了担心,更适合现下这个时刻。他问了一句:“有没有新消息?”接着发出浓重的呼吸声。
“恐怕没有。”
“我从我女儿那里听说,东尼有搞失踪的习惯。”
哈利发觉安德斯有点儿不愿意叫这位未来女婿的名字。安德斯重重坐在哈利对面那张绘有玫瑰的椅子上。
“请问你……有没有什么推测,高桐先生?”
“推测?”安德斯摇了摇头,下巴垂肉跟着晃动。“我没那么了解他,没办法有什么推测。他可能去了山上,去了非洲,我怎么知道?”
“嗯。事实上,我是想来找你女儿谈一谈的……”
“莲娜马上就出来了,”高桐插口说,“我只是想先来问你而已。”
“问什么?”
“就是我刚刚问的,有没有新消息。还有……警方是不是确定那个男人是个正派的人。”
哈利注意到安德斯口中的“东尼”变成了“那个男人”,明白他的第一直觉正确无误:这位准岳父并不中意女儿的选择。
“你认为他正派吗,高桐?”
“我?我认为我对他展现出信任,毕竟我在他的刚果开发案上投资了一笔钱,非常大的一笔钱。”
“所以穷小子打动了公主的芳心,连带得到半个王国,就好像童话故事一样,是这样吗?”
客厅安静了两秒钟,高桐只是看着哈利。
“也许吧。”高桐说。
“也许你女儿施加了一些压力,要你投资。这个冒险事业非常仰赖资金,对不对?”
高桐张开双臂:“我是个船东,我以冒险为生。”
“并且肯为冒险而死。”
“这是一个铜板的两面。在冒险市场中,一个人的损失是其他人的获利,目前为止都是其他人损失,我希望这个趋势会延续下去。”
“其他人损失?”
“拥有船只是家族事业,如果莱 514b." >克要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员,我们就必须确保……”高桐停止说话,一扇门打了开来。莲娜身材甚高,一头金发,脸上有父亲的粗糙线条和母亲的蓝绿色眼睛,但没有父亲那种财大气粗、富裕农夫的气势,也没有母亲那种高贵的优越感。她走路有点儿驼背,像是要让身材矮一点儿,才不会显得太突出。她和哈利握手时,看着自己的鞋子而不是哈利,并自我介绍说她叫莲娜·加布丽埃勒·高桐。
莲娜没说太多话,更没问什么问题,每次她回答哈利的问题,似乎都在父亲的注视之下显得畏缩。哈利不禁怀疑,他认为莲娜逼父亲投资的这个推断可能是错的。
二十分钟后,哈利表达谢意,站了起来。那位有着蓝绿色眼珠的妇人正好在此时再度出现,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替哈利打开大门,冷风卷了进来,哈利停下扣扣子的手,望着她。
“你认为东尼·莱克在哪里,高桐夫人?”
..“我没有任何想法。”她说。
也许她回答得太快,也许她的眼角微一抽动,也许哈利急切地希望有所发现,任何发现都可以,但他认为她说的是实话。她说的第二句话则不容许任何怀疑的空间。
“而且我不是高桐夫人,高桐夫人在楼上。”
米凯调整面前的麦克风,扫视听众。下头传来低语声,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讲台上,生怕漏听任何一句话。米凯在挤得水泄不通的房间里,认出《斯塔万格晚报》的记者和《晚邮报》的记者罗杰·钱登。他听见妮妮的声音。一如往常,妮妮身穿刚熨好的制服。有人倒数读秒,这在现场直播的记者会上司空见惯。
“各位先生女士,欢迎大家,我们召开这场记者会是为了向各位报告最新的调查进度,各位有任何问题……”
四周传来咯咯笑声。
“最后将一并回答。现在我将现场交给负责指挥调查工作的米凯·贝尔曼督察长。”
米凯清了清喉咙。所有媒体全数到齐。警方允许电视台记者将他们的麦克风放在讲台上。
“谢谢。一开始我要先说些扫兴的话。我从你们的出席状况和脸上的表情发现,我们召开这场记者会,可能让你们的期望过高,所以我必须先说明,今天不是要宣布案子已经侦破。”米凯看见众人脸上的失望表情,听见零星的呻吟声,“我们之所以开记者会,是为了满足你们想掌握最新消息的渴望。如果你们今天原本有更重要的工作,我在此说声抱歉。”
米凯露出苦笑,听见几名记者发出笑声,明白自己已被原谅。
他说明目前调查工作的重点,也就是再度说明成功的突破,比如追踪绳子的产地到利瑟伦湖畔的制绳厂.t>,发现另一名被害人奥黛蕾·费列森,辨识出用于两起命案的凶器是利奥波德苹果。这些都是旧消息。他看见一名记者用手捂住嘴巴,打个哈欠。米凯低头看着面前的草稿,因为他们安排的剧情大纲全写在上头,每个字都经过仔细权衡,反复讨论。既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诱饵必须散发出气味,但不能是臭味。
“最后关于证人,”米凯开口说,记者群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各位都知道,我们曾经呼吁当晚和被害人一起住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出面向警方说明,现在有一位名叫伊丝卡·贝勒的女子出面了,她从悉尼搭乘飞机,预计今天晚上抵达奥斯陆,明天我们将派一位警探陪同她前往小屋,尽可能重建犯罪现场。”
通常警方不会对证人指名道姓,但是为了让他们的目标——也就是凶手明白,警方的确找到了房客登记簿上的一个人,指名道姓就显得非常重要。米凯提到他们将派出警探时,并未强调只有“一位”警探,但信息已准确传递。明天在远离人烟的小屋里,只会有两个人,一位是证人,一位是普通警探。
“当然我们希望贝勒小姐可以对我们描述当天晚上在小屋里的其他房客。”
他们对这番措辞进行过很长的讨论。他们希望播下种子,说证人可能会讲出凶手的样貌,同时哈利认为他们不能引起太多怀疑,为什么这位证人只会有一名警探陪同,因此简洁有力的引言“最后关于证人”和轻描淡写的结语“当然我们希望”,都表示警方不认99lib?t>为伊丝卡是一位重要证人,因此不需要受到高度保护。但他们希望凶手会认为伊丝卡十分重要。
“你们认为她可能看见过什么?你能把证人的姓名拼出来吗?”
这是罗加兰郡的记者提出的问题。妮妮倾身向前,提醒他们问题要等..最后才一并回答,但米凯摇了摇头。
“那要看看她到小屋以后记起什么。”米凯说,对着标示NRK挪威广播公司的麦克风伸长脖子。挪威广播公司是国营公共广播机构,节目在全国各地播放。“她会由我们最资深的警探陪同上山,在那里停留二十四小时。”
米凯望向站在后方的哈利,看见哈利缓缓点了点头。米凯精准地传递了信息。二十四小时。米凯让目光再往前游走,落到鹈鹕身上。鹈鹕是唯一一个反对这项行动的成员,她认为刻意放假消息给媒体是可耻的做法,米凯还为此休会五分钟,和鹈鹕私下谈话。最后鹈鹕同意多数人的看法。妮妮开放问答时间。记者们活跃了起来,但米凯已放松下来,准备说出模糊的回答、公式化的答案,以及万用的“目前在这个调查阶段,我们不宜对此多做评论”。
他双腿冻僵,僵到完全麻木,毫无感觉。这怎么可能?因为他身体的其他部位灼热无比。他大声喊叫,现下已叫哑嗓子,喉咙干涸不已,仿佛被撕裂开来,犹如一个开放伤口,鲜血烧焦成红色尘埃。空气中弥漫着头发和皮肉的焦臭味。炉子烧穿了他的法兰绒衬衫,贴上他的背,他不断喊叫,炉子和他的背融为一体。他如同锡质士兵般融化,感觉疼痛和高温开始啃食他的意识,最后他慢慢昏迷,又惊醒过来。男子在他身上浇下一桶冷水。这突来的解脱让他再度开始哭泣。接着他听见背部和炉子之间传来沸水的咝咝声。疼痛再度袭来,这次更为强烈。
“还要水吗?”
他抬头看去。男子拿着另一桶水,站在他前方。他眼前的白雾突然消失,在那几秒之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名男子。炉子内的火焰光芒穿过孔洞照射在男子脸上,闪动不定,让男子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光。
“很简单,我只要知道是谁就好,是不是警方的人?是那天晚上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吗?”
“哪天晚上?”
“你知道是哪天晚上。那些人现在几乎都已经死光了。快说。”
“我不知道。我跟这件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要相信我。水。求求你。求……”
“求?你这是在求我吗?”
气味。身体烧焦的气味。他结结巴巴说出来的话,只是嘶哑的低语。“只……只有我。”
温柔的笑声传来:“聪明。你装得好像愿意做任何事来避免痛苦,好让我相信你没办法说出共谋者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你可以忍耐的程度不止这样,你更为强悍。”
“夏绿蒂……”
男子挥动火钳。他甚至感觉不到这一击。这漫长的一秒之间,一切都陷入美好的黑暗之中。接着他又回到了地狱。
“她死了!”男子大吼,“你要编也编得像样一点儿。”
“我是说另一个,”他说,试着让脑袋运作。现在他记起来了,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为什么一直想不起来?他现在的状况有这么糟吗?“她是澳大利亚人……”
“你说谎!”
他感觉自己的眼神再度开始飘移。又是一桶水,带来片刻的清晰。
那声音说:“到底是谁?你们是怎么做的?”
“杀了我吧!求你大发慈悲!我……你知道我没有在保护任何人。我的老天,我要保护谁啊?”
“我不知道慈悲是什么。”
“那为什么不杀了我?我杀了她。你听见了吗?快杀了我吧。复仇是属于你的。”
男子放下水桶,倒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手肘靠在扶手上,下巴搁在双拳之上,缓缓回答,好像完全没听见对方说的话,只是在想别的事情。“你知道,这件事我已经梦想了好多年,可是现在,现在我们在这里……我一直希望这个滋味尝起来会比较甜美。”
男子又用火钳打了他一记,然后侧过头,仔细看着他。男子脸上露出乖戾的表情,将火钳有如钻探似的戳入他的肋骨之间。
“也许是我缺乏想象力,还是这个正义缺乏适当的调料?”
某样东西令男子转头,面对收音机。收音机的音量调得很低。男子走过去,调高音量。是新闻。大房间里的说话声。关于荷伐斯小屋。一名证人。现场重建。他僵在原地,双腿似乎不复存在。他闭上眼睛,再度向上帝祈求,并不是祈求从痛苦中获得解脱,而是一如一直以来他所祈求的,获得宽恕,让他的罪被耶稣的血洗净,让别人承担他所做过的事。他夺走过一条生命。是的,他曾经夺走过一条生命。他祈求他能够沐浴在宽恕的血之中,然后被允许死去。
第五十六章 诱饵
这里是由光线构成的地狱。即使戴上太阳眼镜,哈利的眼睛还是感到剧烈疼痛。阳光照射在白雪上,白雪将光线反射给太阳。看着白雪就仿佛望入一片疯狂闪烁光芒的钻石海面。哈利从窗边退开,尽管他知道从外面看过来,窗玻璃犹如一片黑色的、看不穿的镜子。他看了看表。他们于昨晚抵达荷伐斯小屋,尤西、哈利及卡雅一起进驻小屋,其他人在雪里掘洞躲藏,分成两组,一组四人,藏在山谷两侧,分隔大约三十公里。
选择在这里设下圈套有三个原因。第一,他们前往荷伐斯小屋合情合理。第二,他们希望凶手认为自己很熟悉这附近的环境,可以放心下手。第三,荷伐斯小屋是个设圈套的完美地点,小屋所在的凹处只能从东北方和南方进入,东边的山过于陡峭,西边有许多断崖及裂缝,必须非常熟悉地形才可能前进。
哈利拿起望远镜,希望看见其他组员,但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还有光线。他跟米凯通过话,米凯位于他们的南方,他也跟米兰诺通 8fc7." >过话,米兰诺位于他们的北方。他们通常使用手机,但是在这个杳无人迹的山间,唯一有信号覆盖的是挪威电信。这家前国营电话垄断企业拥有庞大的资金,能在每个强风峭壁上架设基站,但许多警员,包括哈利在内,加入的是其他电信公司,因此他们只能使用无线电对讲机。哈利离开前,在手机的语音信箱里留言说他收不到信号,并留下米兰诺的挪威电信手机号码,以免国立医院有事找他。
米凯说他们昨晚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因为他们用了睡袋、热反射地垫和石蜡火炉,效果好得不像话,他们还得脱去衣服,他们在山侧挖开的雪洞天花板,现在还有融化的雪水开始滴下来。
记者会被电视、广播电台和报纸强力播放到全国各地,除非你对这件案子漠不关心,否则一定会知道伊丝卡·贝勒和一名警察去了荷伐斯小屋。尤西和卡雅不时走到屋外,指着小屋、他们来的方向和户外的厕所。卡雅扮演伊丝卡,尤西扮演那名警探,协助她重建那个命运之夜所发生的事。哈利躲在客厅,他的滑雪板和滑雪杖也收在客厅,让外头雪中只插着一对滑雪板,好让人看见。
哈利顺着一阵风望去,那阵风吹过荒原里的滑雪痕迹,卷起昨晚才落在凹陷处的轻盈白雪。白雪被吹向山峰、峭壁、斜坡和地形的不规则处,形成冰冻的波浪和大雪堆,就跟小屋后方突出于山顶有如帽沿的雪堆相似。
哈利当然知道,他们想猎捕的对象不一定会出现。基于某种原因,伊丝卡可能不在杀人名单上,凶手可能不会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或者凶手对伊丝卡另有打算,又或者凶手可能嗅出事有蹊跷。凶手也可能基于其他的平常理由而不来,比如生病、去旅行……
如果哈利计算过直觉误导他的次数,这个数字会让他放弃把直觉当作行事方法和指引。但他并未计算过误导次数,反倒计算过直觉告诉他一些他不知道自己已然知道之事的次数。而现在他的直觉告诉他,凶手正在前来荷伐斯小屋的路上。
哈利又看了看表。凶手还有二十小时。大火炉的防火铁网内,云杉木发出爆裂声响,吞吐火舌。卡雅去一间卧室小睡,尤西坐在咖啡桌旁,给拆开的威勒P11手枪上油。哈利之所以认得那把德制手枪,是因为上面没有瞄准器。威勒手枪专为近身搏斗设计,可以迅速地从枪套、皮带或口袋里拿出来,被卡住的概率很低。反正在这种状况下,瞄准器是多余的,你只要对准目标射击就好,不必瞄准。尤西的备用枪支是席格索尔手枪,就放在威勒手枪旁边,已经组装完成,装上子弹。哈利感觉他的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枪套在摩擦他的肋骨。
他们昨晚搭乘直升机在纳道瓦湖畔降落,距离此处数公里远,然后再滑雪前来。换作其他情境,哈利可能会欣赏沐浴在月光下、被雪覆盖的美丽旷野,欣赏在天空中舞动的北极光,或欣赏卡雅满足的表情。他们滑雪穿过寂静的白色世界,犹如置身于童话故事中,四周寂静无比,让他觉得他们的滑雪声似乎会越过山脉高原,传到数公里外。但他有太多事必须顾虑,无法放松下来,把视线集中在工作和猎捕犯人以外的事上。
指派尤西担任那“一名警探”的人是哈利,这并不是因为他已经忘了悠思提森餐馆的事,而是因为如果发生意外,芬兰人尤西的搏击技巧就能派上用场。最理想的状况是,凶手在白天采取行动,并被躲在雪中的两组人马之一发现。但如果凶手晚上前来,没被发现而接近小屋,他们三人就得自己应付。
卡雅和尤西各睡一间,哈利睡在客厅。早上过去了,他们没有非必要的闲聊,连卡雅都十分安静专注。
哈利透过窗户映影,看着尤西组装手枪,瞄准他的头,练习地开了一枪。剩下二十小时。哈利希望凶手不会浪费时间。
侯勒姆从奥黛蕾的衣柜里拿出那套浅蓝色医院服装,感觉盖尔·布隆的视线从门口射向他背后。
“你怎么不干脆全都拿走?”盖尔说,“这样我就省得还要把它们拿去丢了。对了,你的同事哈利呢?”
“他去山里滑雪了。”侯勒姆耐着性子说,将衣服分别放进他带来的塑料套里。
“真的?有意思。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滑雪的人。他去哪里滑雪?”
“不知道。说到滑雪,奥黛蕾去荷伐斯小屋的时候穿什么衣服?这里没有滑雪装备。”
“她当然是跟我借的。”
“她跟你借滑雪装备?”
“你听起来很讶异。”
“因为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滑雪的人。”侯勒姆察觉到他无意间在话语中透露出的讽刺意味,不由得脖子发热。
盖尔咯咯一笑,在门口转了一圈:“对,我比较像是……追求时尚的人。”
侯勒姆清了清喉咙,不知道为什么,他压低了声音:“我可以看看吗?”
“噢,我的天哪,”盖尔用很像男“同志”的说话方式说,似乎因为侯勒姆的不自在而雀跃不已,“走吧,我拿我的东西给你看。”
“四点半。”卡雅说,第二次将一锅炖煮食物递给哈利。他们的手并未碰触,目光并未相接,也没有言语交流。他们在奥普索乡共度的那个夜晚,似乎已如两天前的睡梦那般遥远。“根据剧本,现在我应该站在南边抽烟。”
哈利点了点头,将锅子递给尤西,尤西挖出锅里的食物,塞进嘴里。
“好吧,”哈利说,“尤西,你可以去面西的那扇窗户吗?现在太阳已经西沉,去看看有没有望远镜发出的闪光。”
“等我吃完。”尤西用瑞典语带着强调语气缓缓答道,又叉了一大口食物塞进口中。
哈利扬起一道眉毛,看了卡雅一眼,示意她先行离去。
卡雅出去之后,哈利坐在窗边,仔细查看高原和山脊。“贝尔曼在没有人愿意雇用你的时候用了你,是不是这样?”哈利轻声说,小屋里的寂静是如此绝对,他只要低声说话就可以了。
几秒钟过去,尤西没有响应。哈利心想尤西应该正在思考怎么谈起了他的私事。
“我知道你被欧洲刑警组织踢出来之后,外面有许多关于你的传言,说你在侦讯的时候殴打一名前科犯,是这样吗?”
“不关你的事,”尤西说,将叉子上的食物送进嘴巴,“但他可能不太尊重我。”
“嗯,有趣的是,这则传言是欧洲刑警组织自己散播的,因为这样可以让他们好过一点儿,我想对你也是,当然对你讯问的那个女孩的父母和律师也是。”
哈利听见背后的咀嚼声停了下来。
“这样他们就可以静静地拿了赔偿金了事,不把你和欧洲刑警组织拖进法庭。那个女孩并不想坐上证人席,述说你去她房间问她朋友被强暴的事,结果你被她的回答搞得非常兴奋,开始触摸她的身体。欧洲刑警组织的内部档案说那个女孩才十五岁。”
哈利听见尤西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起来。
“假使贝尔曼也看过那些档案,”哈利继续说,“他跟我一样,通过联络人和走后门找到了那些档案,可是他等了一阵子才跟你联络,等你怒气消散,等风头过去,等你被逼到角落,满身伤痕,才去把你捡起来,给你一份工作,给你一些你失去的尊严。他知道你会用忠诚来回报他。他在你的市场行情触底的时候买进,尤西,他就是用这种手法来得到贴身保镖的。”
哈利转过头,看着尤西。芬兰人面色发白。
“你被收买了,价钱却少得可怜,尤西。像你这种奴隶不会得到尊重,你的主人贝尔曼不会尊重你,我也不会尊重你。天哪,你根本连一点儿自尊也没有,老弟。”
尤西的叉子掉到盘子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当啷声。他站起身来,将手伸进外套,拔出一把枪,大踏步朝哈利走来,俯身面对哈利。哈利动也不动,只是冷静地抬头看着尤西。
“所以你要怎样重新找回自尊呢,尤西?借由开枪射杀我吗?”芬兰人的瞳孔因为愤怒而颤动。
“或是借由工作到死?”哈利转过头去,再度看着窗外的白雪平原。他听见尤西的沉重呼吸声,等待着,听见尤西转身离开,走到面西的窗前坐了下来。
无线电对讲机发出吱喳声,哈利抓起麦克风。“是?”
“很快就要天黑了,”是米凯的声音,“他不会来了。”“继续警戒。”
“警戒什么?天空有云遮蔽,少了月光,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如果我们看不见,他也看不见,”哈利说,“继续警戒,看有没有头灯出现。”
男子关上头灯。他不需要头灯,他知道他跟随的滑雪痕迹通往观光协会的小屋,而且他的双眼会适应黑暗,在他抵达小屋之前,他会有一双对光线敏感的大瞳孔。装有黑色窗户的木墙就在前方。看起来好像屋里没人。男子奋力一踢,滑行最后几米,新落下的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声。他停了下来,聆听这片寂静几秒钟,然后静悄悄地解开滑雪板的扣环。他拿出一把又大又重的萨米刀,这把刀有着令人生畏的船形刀身,光亮平滑的黄色木柄。这把刀可以用来砍下树枝当柴烧,也可以用来切开驯鹿,或划开喉咙。
男子藏书网尽量安静地打开大门,进入玄关,站在客厅门前聆听。一片寂静。会不会太静了?他压下门把推开门,同时背贴在通往门口的墙壁上。为了尽量让自己目标缩小且难以捉摸,他蹲下来,将刀子拿在前方,冲入黑暗。男子瞥了一眼坐在地上濒死的男人,只见他头部下垂,双臂依然绑在炉子上。
男子将萨米刀收回刀鞘,打开沙发旁的灯。这时他才发现,那张沙发跟荷伐斯小屋的沙发一模一样,观光协会一定是拿到折扣,大量买进。但沙发套十分老旧,因为这栋小屋已关闭好几年,而且位于危险地带。此地发生过意外,曾有滑雪客为寻找这栋小屋而跌落悬崖。
火炉旁的垂死男人缓缓抬起头来。
“抱歉打扰到你。”他检查绑住垂死男人双手的铁链,见铁链仍在原位,依然铐在炉子上。
男子打开背包。刚才他压低帽子,亲自进出沃斯道瑟村的商店,购买饼干、面包和报纸,报上写着关于记者会以及荷伐斯小屋那名证人的详尽报道。
“伊丝卡·贝勒,”男子大声读了出来,“澳大利亚人。她在荷伐斯小屋。你说呢?她可不可能看见过什么?”
垂死男人的声带几乎无法振动空气,发出声音:“警察,警察在小屋里。”
“我知道,报上有写,有一名警探在那里。”
“他们在这里,警方租下了那栋小屋。”
“哦?”他看着垂死男子。警方是不是设下了圈套?而他面前的这个浑蛋是不是想帮他,让他不至于落入圈套?这个想法激怒了他。但这个女人肯定见到了什么,不然警方不会大老远把她从澳大利亚带来。男子抓起火钳。
“操,你好臭,是不是在裤子上拉屎了?”
垂死男人的头垂落胸部。他显然是住进了这里,抽屉里有一些个人物品,包括一封信、一些工具、几张全家福老照片、护照,像是他计划逃跑,打算在别的地方重起炉灶,却没料到竟会在这栋小屋的火炉旁,为了自己的罪愆而受尽折磨。男子已开始认为垂死男人并不是所有恶行的幕后黑手,一个人在说实话之前可以承受的痛苦是有限的。
他再度查看手机。没有信号,该死!
而且屋里臭死了。仓库。他必须把垂死男人挂在仓库晾干,熏肉都是这样制作的。
卡雅走进卧室,打算小睡一下,准备待会上哨。
尤西将过滤好的咖啡倒进自己的杯子,又倒进哈利的杯子。
“谢了。”哈利说,凝视着黑暗。
“木滑雪板。”尤西说,站在火炉旁,看着哈利的滑雪板。
“我父亲的。”哈利说,他在奥普索乡的地下室找到滑雪装备。滑雪杖是新的,由某种合金打造而成,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哈利曾有一度怀疑,滑雪杖的中空部分是不是注入了氦气?但地下室的滑雪板是老式的宽面滑雪板。
“小时候每年复活节我们都会去我爷爷在莱沙市的小屋,那里有座山,我爸总是想去爬,所以他告诉我妹妹和我说,山顶有个小摊子在卖我们最爱喝的百事可乐,如果我们可以爬上最后一道斜坡,那么……”
尤西点了点头,抚摸白色滑雪板的背面。哈利喝了一大口新鲜咖啡。
“小妹每年复活节都会忘记这是我爸的老把戏,而我总是希望自己可以向我爸看齐,但我很笨拙,记不住我爸灌输给我的每样东西,比如山脉代码,如何利用大自然作为指南针,碰到雪崩如何存活,挪威国王和皇后,中国的朝代和美国的总统。”
“这是很好的滑雪板。”尤西说。
“有点儿太短。”
尤西坐在屋子另一侧的窗边:“对,你认为它永远不会发生。你父亲的滑雪板对你来说太短。”
哈利耐心等待,接着尤西就说了出来。
“我觉得她非常美好,”尤西说,“我觉得她喜欢我。很奇怪。我只碰了她的胸部。她没有反抗。我想她应该吓坏了吧。”
哈利成功地控制住想离开客厅的冲动。
“你说得对,”尤西说,“你会对那些从垃圾堆里把你拉出来的人表示忠诚,即使你看得出他们是在利用你。不然你该怎么办?你必须选边站。”
哈利发现他和尤西之间的对话阀门已经关上,便站了起来,藏书网走进厨房,翻遍每一个柜子,找寻他明知这里不会有的东西。这个举动像是一种用来分散注意力的强迫行为,让他离开他脑袋里大喊的声音:“酒,一口就好!”
他有了一次机会。仅此一次。鬼魂解开他的链子,把他抬起来,同时因为屎臭味而咒骂一声,接着将他抬进浴室,丢在淋浴间的地上,打开水龙头。鬼魂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望着他,同时试着打电话,却因为信号不佳而咒骂。鬼魂走回客厅,他听见鬼魂再度试着打电话。
他想哭。他搬到山上躲起来,不想让人找到,带着所需物品住进放了樟脑丸的观光协会小屋。他以为躲到断崖绝壁间就安全了,不会被鬼魂找到。他没哭。因为当水渗入衣服,湿透了粘在背后的红色法兰绒衬衫,他突然想到,这是他求生的机会。他的手机在裤子口袋里,裤子折叠起来,放在水槽旁的椅子上。
他试着站起来,但双腿不听使唤。没关系,距离椅子只有几米而已。他用烧焦的双臂撑在地上,忍住疼痛,拖着身体前进,听见水疱破裂,闻到臭味,但只冲刺了两次就到了。他翻寻口袋,找到手机。他把那个警察的号码储存在手机里,如果那个警察打电话来,就会显示在屏幕上。
他按下拨号键。手机似乎在每个铃声之间的小空当换气,每个小空当都长得有如永恒。一次机会。莲蓬头的洒水声太大,男子听不见他说话。通了!他听见那个警察的声音。他用嘶哑的声音打断那个警察,但对方的声音还是不停地说,这才发现原来进入了语音信箱。他等语音结束,捏紧电话,感觉手掌肌肤似乎都要迸裂,但仍不肯放手。他不能放手。他必须留言关于……天哪,语音快点儿结束,快点儿,快“哔”!
他没听见男子进来,水声淹没了男子轻巧的脚步声。手机从他手上被夺走,他看见一双雪靴走了过来。
当他回过神来,男子已站在他上方,饶富兴味地看着他的手机。
“原来你有信号啊。”
男子离开浴室,拨打电话,水声淹没了一切,没过多久,男子就回来了。
“我们要踏上一段旅程,只有你跟我。”男子的心情似乎突然变得很好。男子一只手拿着护照,他的护照,另一只手握着从工具箱拿来的钳子。
“嘴巴张大。”
他吞了口口水。主耶稣啊,请大发慈悲。
“我说,嘴巴张大!”
“求你大发慈悲,我发誓我已经全都跟你说了……”他没再说话,因为有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吸不到空气。他挣扎了一会儿,最后眼泪流出来,他张开了嘴巴。
第五十七章 雷声
电灯的强烈光线下,侯勒姆和贝雅特站在化验室的钢桌前,看着他们面前的藏青色滑雪裤。
“那绝对是精液的痕迹。”贝雅特说。
“或是一条精液,”侯勒姆说,“你看那个形状。”
“对射精来说,量太少了。看起来像是勃起的湿润阴茎撞上这件滑雪裤的主人臀部。你不是说布隆是男‘同志’?”
“对,可是他说上次他把滑雪衣借给奥黛蕾之后,自己就没再穿过。”
“那我可以说,我们找到了强暴案中的典型精液痕迹。我们把它送去做DNA化验吧,毕尔。”
“同意。你对那个有什么看法?”侯勒姆指着一件浅蓝色医院裤子,裤子的两个后口袋都有摩擦的痕迹。
“那是什么?”
“反正是洗不掉的物质,一种名叫PSG的尼龙材质,在洗车用品上很常见。”
“显然她曾经坐在某个地方。”
“不只是坐,PSG深入了纤维。她曾经用力摩擦,就像这样。”侯勒姆前后扭动臀部。
“了解。你有任何推测吗?”
贝雅特戴上眼镜,看着侯勒姆。他的嘴巴不断扭动,想把意思表达出来,但脑子里想到的名词却又立刻被否决。
“隔衣摩擦式性行为?”
“对。”侯勒姆说,松了口气。
“了解。一个不在医院工作的女人,怎么会穿医院衣服在PSG上面进行隔衣摩擦式性行为?”
“很简单,”侯勒姆说,“废弃PSG工厂的夜间邂逅。”
云层分开,他们再度沐浴在神奇的蓝光之中。蓝光之下,所有的一切,甚至连阴影中的物体,似乎都闪耀磷光,凝冻静止,犹似一幅静物画。
尤西已上床睡觉,但哈利猜想他应该是躺在卧室里,眼睛睁开,所有感官都进入高度警戒状态。
卡雅坐在窗前,下巴搁在手上,往外看去。屋里开着电暖器,所以她身上只穿白色套头毛衣。他们一致同意使用电暖器,因为屋子里如果只有两个人,烟囱却不断冒烟就太可疑了。
“如果你怀念香港的星空,可以看看外面。”卡雅说。
“我不记得任何星空。”哈利说,点燃香烟。
“难道香港没有任何东西让你怀念吗?”
“李元餐馆的冬粉,”哈利说,“每天都怀念。”
“你爱上我了吗?”卡雅说这句话时只降低了一点点音量,她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哈利,同时用橡皮筋绑起头发。
哈利检查他的感觉:“现在没有。”
卡雅发出笑声,脸上露出惊讶表情:“现在没有?这是什么意思?”
“只要我们在这里,那部分的我就是关闭的。”
卡雅摇了摇头:“你是受损品,霍勒。”
“关于这点,”哈利歪嘴一笑,“还有待商榷。”
“那等这项任务结束以后呢,再过……”她看了看表,“十小时?”“那我就会再度爱上你,”哈利说,将手放在她置于桌上的手上,“或是在这之前。”
卡雅看着他们两人的手,看见哈利的手比她的大很多,她的手则比哈利的细致很多。哈利的手比较苍白,骨节也比较大,手背布满粗大扭曲的静脉。
“所以你可能在这项任务结束之..前爱上我喽?”她将手放在哈利的手上。
“我是说这项任务可能提早结束……”
卡雅抽回她的手。
哈利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我只是说……”
“你听!”
哈利屏住呼吸,侧耳凝听,但什么也没听见。
“那是什么?”
“听起来像是车子的声音,”卡雅说,向外看去,“你认为是什么?”
“我觉得不太可能,”哈利说,“这里距离冬季开放的马路超过十公里远。会不会是直升机?或雪地摩托?”
“或是我的想象力反应过度了?”卡雅叹了口气,“那个声音不见了。再仔细想想,说不定它根本没有存在过。抱歉,人在害怕的时候会变得有点儿过度敏感……”
“不对,”哈利说,站了起来,“你的害怕和敏感都很正常,说说看你听见什么。”哈利从枪套里拔出手枪,走到第二扇窗户前。
“都跟你说了,我没听见什么!”
哈利将窗户打开一条缝:“你的听力比我好,替我们两个人仔细听一听。”
他们在寂静之中聆听。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哈利?”
“嘘。”
“回来坐下。”
“他来了,”哈利压低声音说,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他已经来了。”
“哈利,是你过度敏……”
这时外面隐约传来隆隆声响,声音低沉,速度似乎有点儿慢,不是向前冲刺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远处的雷声。但哈利知道零下七摄氏度的晴朗天空很少打雷。
他屏住呼吸。
接着他听见另一种轰鸣声,跟隆隆声不同,频率很低,犹如重低音喇叭的声波,这种声波可以振动空气,连腹部都感觉得到。哈利以前只听过一次这种声音,但他知道这种声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雪崩!”哈利朝尤西的卧室大吼,那间卧室正好面对山边,“雪崩!”
卧室门打开,尤西出现在门口,十分清醒。他们感觉整个地面都在震动。这是个大雪崩。无论小屋有没有地下室,哈利知道他们都没办法来bbr>得及躲进去,因为尤西背后的窗户已被雪崩压境所带来的强烈气流给吹破,碎片四射。
“抓住我的手!”藏书网哈利大吼,盖过轰鸣声,伸出双手,一只手伸向卡雅,另一只手伸向尤西。他看见他们朝他奔来,这时空气被吸出屋外,仿佛雪崩先吹了口气,紧接着又吸了口气。哈利感觉尤西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并等待卡雅的手。就在此时,雪墙盖上小屋。
第五十八章 雪
四周是绝对的寂静和漆黑。哈利试着移动,但完全动不了,他的身体似乎被放进了铸模之中,四肢完全无法移动。是的,他按照父亲教过他的,把一只手放在脸前面,做出一个容纳空气的空间,但他不知道这个空间中是否有空气,因为他无法呼吸。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呼吸,原因是缩窄性心包炎。欧拉夫曾解释过,当胸部和横膈膜被雪紧紧压在一起,肺部会无法发挥功能,这表示你只剩下血液中的氧气可以使用,大约是一升,而人体的氧气正常消耗量是一分钟零点二五升,所以四分钟内你就会死亡。恐慌来袭:他需要空气,他需要呼吸!哈利绷紧身体,但冰雪如同大蟒蛇一般,只是把他压得更紧。他知道他必须对抗恐慌,必须让脑袋思考。现在就思考。外面的世界已不复存在。时间、重力、温度都不复存在。哈利不知道哪边是上,哪边是下,或者他被埋在雪里多久了。父亲的智慧再度浮现脑海。要判断方向和你所躺的姿势,只要让口水流出嘴巴,藏书网看口水往脸上哪个方向流动就能知道。他用舌头触碰上颚,知道是恐惧带来的肾上腺素使他口唇干燥。他张开嘴巴,用面前的手指刮下一些冰雪到嘴里咀嚼,然后再度张开嘴巴,让融化的雪水流出来。他立刻惊慌不已,扭动身体。他的鼻孔灌满了水。他闭上嘴巴,把水从鼻孔里喷出来,也把他肺脏里仅存的空气给喷了出来。他很快就要死了。
水告诉他,他头下脚上。身体的扭动告诉他,他连半分都无法移动。他试着再度扭动,绷紧身体,感觉冰雪让开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这一点点足以让他脱离缩窄性心包炎的束缚吗?他试着吸气,只吸到一 70b9." >点点空气,还不够。他的大脑已受到缺氧的影响,但他清楚地记得在莱沙市过复活节时,父亲告诉过他,当你碰上雪崩,无法呼吸的时候,并不会因为缺乏空气而死,而是因为血液中含有过多二氧化碳而死。他的另一只手碰到某种东西,某种坚硬却又感觉像是网眼的东西。欧拉夫说:“在雪中你就好像鲨鱼,如果不动就会死。就算雪很松,可以让一些空气进来,但你的呼吸和身体所散发的温度,很快就会让你周围形成一层冰,这表示空气会进不来,而你体内有毒的二氧化碳也出不去。你只是在创造出你自己的冰棺材,这样懂吗?”
“懂,可是爸,你要不要放轻松一点儿?这里是莱沙,不是喜马拉雅山。”
妈妈的笑声从厨房传来。
哈利知道小屋里塞满了雪,他上方是屋顶,屋顶上方可能有更多的雪。他无处可逃。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的生命将在这里结束。
他祈求自己再也藏书网不会醒来,下次他再昏迷会是最后一次。他被倒吊着,头部血管不断鼓动,仿佛快要爆炸。血液一定都流到了头部。
吵醒他的是雪地摩托的声音。
他试着移动。一开始他试过扭动,绷紧身体,想挣脱束缚,但很快就放弃了。他之所以放弃不是因为肉钩穿过他的小腿,他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他之所以放弃是因为声音,那是皮肉、肌腱和肌肉撕裂的声音,他只要一扭动,就会听见这种断裂的声音,也使得连接在仓库屋顶的铁链铿铿作响。
他看着一头雄鹿呆滞的眼珠。那头雄鹿的后腿被吊挂着,看来像是正在跳水,鹿角朝下。那头雄鹿是他盗猎时射杀的,用的正是他射杀她的那把步枪。
他听见雪地里传来哀愁的、吱吱作响的脚步声。门打开,月光流泻而入。男子又出现了,鬼魂又出现了。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当他从下往上看着男子,他才确定。
“真的是你,”他低声说,少了门齿,说话感觉非常奇怪,“真的是你,对不对?”
男子走到他背后,解开绑住他双手的绳子。
“你……你可以原谅我吗,孩子?”
“你准备好踏上旅程了吗?”
“你把他们全都杀了,对不对?”
“对,”男子说,“走吧。”
哈利用右手朝左手挖掘,他的左手抓着某种他无法辨认的网眼。他的大脑有一部分告诉他,他被困住了,这是一场跟时间比赛的无望赛跑,他每吸一口气,距离死亡就越近。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延长痛苦,拖迟不可避免之事发生罢了。他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则说,他宁愿死于积极求生,也不愿意死于漠然。
他的右手挖掘到了左手处,并将右手放到网眼上,两只手紧紧压住网眼,然后用力推,但网眼动也不动。他发觉自己的呼吸已变得更沉重,冰雪变得越来越平滑。他的棺材正裹上一层冰。他突然一阵晕眩,虽然为时只有一秒,但他知道这是第一个警告,他正在吸入有毒空气。很快昏沉就会来到,脑部会开始关闭,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关闭,就像淡季将近的饭店一样。就在此时,哈利感受到一种他不曾体验过的感觉,就连他在重庆大厦度过那些最糟的夜晚时,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排山倒海的孤寂感。突然之间,淹没他所有求生意志的并不是他对死期将至的确信,而是他将死在这里,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他爱的人,没有他父亲、小妹、欧雷克、萝凯……
昏沉来临。哈利停止挖掘,尽管他知道这意味着死亡。迷人且诱人的死亡将他拥入怀中。何必反对?何必抵抗?何必在可以屈从时选择痛苦?他总是朝向死亡,何必选择另一条路?哈利闭上眼睛。
等一等。网眼。
那一定是火炉的防火铁网。火。烟囱。石头。倘若有一样东西承受得了雪崩,倘若有一个地方无法让大量的冰雪侵入,那一定是烟囱。
哈利再次推动铁网,但铁网纹丝不动。他的手指钩住网眼,无力且认命。
这是命中注定的。他的生命将终结于此。他受到二氧化碳影响的脑部判断说这是合乎逻辑的,只不过他不确定这是何种逻辑,但他还是接受了它。他让甜蜜温暖的睡意包裹他。平静。自由。
他的手指沿着铁网抚摸,摸到某样坚硬固体。那是滑雪板的尖端。那是父亲的滑雪板。他的脑际浮现一个念头,他对这个念头一点儿也不抵抗,这样比较不那么孤寂。他的手放在父亲的滑雪板上,两人一同一步步地迈向死亡的国度,走下最后的陡峭斜坡。
米凯看着他眼前的东西,或者说,是看着他面前不复存在的东西,因为那东西已经不见了,小屋已经不见了。在远处传来的轰隆声响吵醒他之前,从雪洞望去,小屋原本像是白色大画布上的一丁点儿图画。等他拿起望远镜时,一切已归于平静,只有回声缭绕在哈灵山脉之间。他透过望远镜往山坡的方向看去,却仿佛目盲一般,什么都没看见,就好像有人擦去了画布上的所有图画。没有图画,只有平静纯洁的白。太不可思议了。整栋小屋都被埋在雪里了?他们穿上滑雪板,急匆匆地前进,花了八分钟抵达雪崩现场。说得更精准一点儿,他们一共花了八分十八秒抵达现场。他是警察,留意了时间。
“天哪,雪崩范围是一平方公里。”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喊道,看着幽微的黄色头灯灯光扫射冰雪。
无线电对讲机发出吱喳声:“搜救队说直升机三十分钟后抵达。结束。”太久了,米凯心想。他在文章上读过什么?半小时后,在雪底下存活的概率是三分之一?等直升机抵达之后,妈的他们要干吗?把声波探测仪插进雪里,侦测小屋残骸吗?“谢谢。通话结束。”
亚尔达走到米凯旁边。“算我们走运!奥尔市有两头嗅探犬,他们正把嗅探犬带去沃斯道瑟村。沃斯道瑟村的郡警克隆利不在家,至少他没接电话,但旅馆有人有雪地摩托,可以把嗅探犬载来这里。”亚尔达挥动手臂,保持温暖。
米凯看着脚下的白雪,卡雅就在下方某处:“他们说这里发生雪崩的概率多高?”
“十年一次。”亚尔达说。
米凯摇动脚跟。米兰诺正在指挥其他人,众人正在冰雪中跋涉,用滑雪板和滑雪杖四处戳刺。
“嗅探犬?”米凯说。
“四十分钟后会到。”
米凯点了点头,知道嗅探犬来了也无济于事,等它们抵达,已经是雪崩发生后一小时了。
搜救工作尚未开始进行,生还概率就已低于百分之十。一个半小时后,无论怎么看,生还概率都近乎于零。
旅程开始了。他乘着雪地摩托,光与影似乎都朝他扑拥而来,仿佛钻石点缀的夜空打开来欢迎他。他知道那名男子、那个鬼魂站在他背后,用枪支瞄准器对准他布满水疱的烧焦背部。但现在什么子弹都射不到他,他自由了,他要沿着他一直追随的路线,前往他想去的地方,前往她去的地方,走上跟她一样的道路。他不再受到束缚,如果他可以移动手臂或双脚,他一定会站起来催动油门,向前驶得更快。他发出欢呼,朝星空飞去。
第五十九章 埋葬
哈利沉.99lib.入一层又一层的梦境、记忆、咀嚼到一半的念头。一切都好,除了有个声音一直吟咏着同样的句子,不断重复。那是父亲的声音。
“……最后你流了太多血,那些大男孩见苗头不对,就跑掉了。”
他试着保持一定距离,聆听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也是欧拉夫的声音。
“你怕黑,但黑暗并不会让你却步。”
妈的,操!
哈利张开眼睛,看着黑暗,在冰雪的钳制之下扭动挣扎,试着踢腿,开始在铁网前方挖掘,替自己多挖出一点儿空间。他的手指找到防火铁网的边缘。他不会死了。欧拉夫必须先走一步,先抛下儿子了!哈利的双手有了一些空间可以活动,如铲子般不断挖掘,两只手都伸到铁网内侧,用力将铁网往自己的方向拉。有了!铁网松动了。他又拉了一次,同时感觉到空气和浓重的灰烬臭味,但那绝对是空气。他将双手塞进去,手指摸到像是聚苯乙烯的物体,知道那是烧了一半的木头。铁网在雪崩中屹立不倒,因此火炉内没有雪。他继续挖。
几分钟,或几秒钟后,他蜷曲在大火炉里,大口呼吸空气,又因为吸到灰烬而咳嗽。
他明白到目前为止他想的只有一件事:他自己。
他在火炉角落移动手臂,朝父亲滑雪板放置的地方摸去,在冰雪里摸寻,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其中一支滑雪杖。他抓住滑雪杖固定环的一端,用力一拉,光滑、轻巧、坚实的金属杖就从雪中滑了出来。他将滑雪杖拿到火炉内,放在双脚间用两只靴子夹住,扯下固定环。现在他等于有了一支长一点五米的矛。
卡雅和尤西距离他原本躺卧的位置一定不会太远。他在脑海里画出网格,就像他们在犯罪现场那样,用来检视线索。然后他开始戳刺。他动作很快,尽量用力戳刺。他必须冒着无可避免的风险,最坏的状况是他刺到眼睛或喉咙,但最好的状况是他们仍在呼吸。他刺向他推测自己原本躺卧之处的左方,感觉尖端碰到阻碍。他收回滑雪杖,再度小心刺出,感觉滑雪杖再度被挡开。他想收回滑雪杖,却感觉到它卡住了。他放松紧握的手,发现滑雪杖被拉了过去。有人抓住滑雪杖尖端,来回拉动,表示还有生命迹象!哈利再度拉动滑雪杖,这次更用力,但对方却以极大的力气拉住。哈利需要滑雪杖,这样他才能开始挖掘。因此他把手伸进腕环中,用尽力气才抽回滑雪杖。
哈利躺在那里,心想自己为什么还没放下滑雪杖,开始挖掘。接着他就知道了原因。他迟疑了一秒,然后再度戳刺冰雪,这次是朝他原本躺卧之处的右方开始戳刺。戳到第四次时,滑雪杖碰到了东西,是同样有弹性的触感。会不会是腹部?他用手指握住滑雪杖,看能不能感觉到起伏或呼吸,但是完全没有动静。
这个决定应该很容易做。最好的方式是朝左方挖,因为那里有生命迹象,现下应该拯救可被拯救之人。哈利跪了下来,像个疯子般挖掘,却是朝右方挖去。
他的手指触碰到对方身体时已然麻木,他必须用手背感觉那里是不是有一件羊毛衣。是的,那是羊毛衣,白色的。他抓住对方肩膀,将更多的雪推到一旁,拉出手臂,然后将没有生命迹象的身体从冰雪中拉出来。她的头发横披在脸上,依然散发着卡雅的气味。他设法将她的头和上半身拉到炉床上,试着感觉她颈部的脉搏,但他的指尖就跟水泥一样僵硬。他把脸贴上卡雅的脸,却感觉不到一丝气息。他张开嘴巴,确定卡雅的舌头没有挡住呼吸道,吸了口气,将空气吹进她口中。他抬起头来吸进空气,忍住因为吸入灰烬粒子而想咳嗽的冲动,再度将空气吹入卡雅口中。第三次。他计算着:四、五、六、七。他的头开始晕眩。他觉得像是回到莱沙市的小屋壁炉旁,当时还是小男孩的他对着余烬吹气,希望它们再度燃起。父亲看他晕眩摇晃,差点儿昏倒,不由得哈哈大笑。但他必须继续,他知道她可以苏醒的机会一秒一秒减少。
他俯身在卡雅面前,第十二次吹气,这时他的脸感觉到一股温暖气息。他屏息等待,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股温暖气息消失了,接着又再度出现。她在呼吸了!就在此时,她的身体开始抽搐,也咳了起来。然后他听见她细弱的声音。
“是你吗,哈利?”
“对。”
“你在哪里……我看不见。”
“没关系,我们在火炉里。”
一阵静默。
“你在干吗?”
“把尤西挖出来。”
哈利将尤西的头放上火炉时,不知已过了多少时间,但是对尤西而言,已经没有时间了。哈利点燃一根火柴,在火熄灭之前,看了一眼尤西那双圆睁的眼睛。
“他死了。”哈利说。
“你不能做口对口……”
“不行。”哈利说。
“现在该怎么办?”卡雅用细弱疲惫的声音说。
“我们必须出去。”哈利说,找到卡雅的手,紧紧握住。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他们来发现我们吗?”
“不行。”哈利说。
“那根火柴。”她说。哈利并未回答。
“它立刻就熄了,”卡雅说,“这里也没有空气,整栋小屋都被埋在雪底下了。这就是为什么你没试着救活他,这里的空气不够我们两个人用。哈利……”
哈利站了起来,试着钻进烟囱,但烟囱太窄,他的肩膀卡住了。他再度蹲下,折断滑雪杖的两头,让它变成一根中空的金属管,将它伸进烟囱;他再次站了起来,这次将手臂高举过头。如此一来,烟囱正好容纳得下他的身体。这时他的幽闭恐惧症发作,却又随即消失,仿佛身体判断这种非理性的恐惧症现在是他无力负担的奢侈品。他将背部抵在烟囱一侧,利用双脚往上移动。他大腿肌肉发疼,喘息不已,晕眩感再度出现。但他继续往上爬,一脚上抬,往下踩去,另一脚上抬……他爬得越高,感觉越热,知道这表示上升的热空气无法逸出。他知道如果雪崩压落时火炉里燃着火,那他们早已死于二氧化碳中毒。这可以称为不幸中之大幸,只不过这里的不幸指的并非雪崩,他们听见的那个隆隆声……
金属管碰到了上方某样东西。他费劲地往上攀爬,用空着的那只手摸索。那是个铁护栅,置于烟囱顶端,防止松鼠和其他动物跑进来。他用手指在护栅边缘摸索,护栅是嵌在水泥里的。操!
卡雅的细弱声音传来:“我头晕,哈利。”
“深呼吸。”
他将金属管插进细网栅中,另一头没有雪!
他几乎没感觉到大腿产生的乳酸正如火般燃烧。他兴奋不已,将金属管再往上伸,不料却大感失望,因为金属管碰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那是烟囱帽。他应该记得小屋的烟囱顶端设有这种迷人的黑色金属帽才对,保护烟囱不受冰雪和雨水侵扰。他用金属管四处摸索,找到一个角度,将金属管从烟囱帽边缘探出,感觉到紧紧压缩的冰雪,比小屋里的雪还来得紧实。但这也可能是因为雪被推进了中空的金属管内。哈利将金属管一厘米一厘米地推进雪中,祈求他能突然感觉阻力减少,这表示他突破了冰雪地狱,可以将雪吹出金属管,吸入赋予生命力的新鲜空气。然后他就可以把卡雅推上来,吸食一剂对抗死亡的药剂。但突破并没有发生。他将金属管推出烟囱帽,什么事也没有。他继续尝试,对着金属管尽量用力吸,嘴里却只吸到冰冷的干雪,金属管依然是堵住的。他无法再承受身侧的压力,落了下来。他大声叫喊,伸直手臂和双脚,感觉双手皮肤被刮破,但继续往下滑落,双脚撞到底下的人。
“你还好吧?”哈利问道,再度爬进烟囱。
“还好,”卡雅说,深深呻吟了一声,“你呢?坏消息吗?”
“对。”哈利说,爬到卡雅身边。
“什么?你现在还是没爱上我?”
哈利咯咯一笑,将她抱过来:“噢,现在我爱上你了。”
他感觉她的面颊滑下热泪,听见她低声说:“那我们要结婚喽?”
“对,我们结婚。”哈利说,察觉到现在说话的是他脑子里的毒素。
卡雅大笑:“至死不渝。”
哈利感觉到她温暖的身体,还有某样坚硬的东西。那是她的佩枪和枪套。他放开她,朝尤西摸索而去。他可以想象尤西的冰冷脸庞已经开始变得像大理石一样。他摸到尤西脖子旁边的雪,然后往他胸部摸去。
“你在干吗?”卡雅虚弱无力地说。
“我在找尤西的枪。”
他听见卡雅屏息一秒,感觉她的手摸上他的背,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小动物。“不要,”她低声说,“不要这样……不要做这种事……我们只要睡着就好……艾文。”
一如哈利所料,尤西戴着肩带枪套上床。他解开固定手枪的枪套扣子,握住枪柄,从雪中把枪拉出来。他用手指抚摸枪管。没有瞄准器。这把是威勒手枪。他站了起来,站得太快,一阵头晕眼花,伸手寻找支撑,然后一切都陷入黑暗。
米凯站着向下凝视几乎四米深的洞,这时他听见一阵阵嗡嗡声传来。搜救直升机正在接近当中,犹如一根快速飞行的地毯掸子。他的手下用背包运送冰雪,再用互相连接的腰带把冰雪传送上来。
“窗户!”米凯听见洞里一名手下喊道。
“把它打破。”米兰诺喊了回去。
玻璃碎裂声传来。
“我的天哪……”米凯听见那名手下说,知道这代表坏消息。
“丢一根滑雪杖下来……”
米凯听见狗儿的吠叫声,心中计算要花多少小时才能清除小屋里的雪。不对,更正:要花多少天。
哈利的下巴剧烈疼痛,某种温热液体从额头流到双眼之间。他猜他跌倒的时候,头部和下巴断裂处一定撞到了石头,这才把他痛醒。奇怪的是他依然站着,双手依然握着手枪。他试着吸入几乎吸不到的空气,不知道这些空气是否足以让他进行最后一次尝试,但那又怎样?事情很简单:他没有别的事好做。因此他将手枪塞进口袋,吸了几口气,爬上烟囱,到达顶端后用双腿顶着烟囱侧边,在护栅前摸索,找到依然插在雪中的金属管末端。金属管稍微呈圆锥状,哈利这端的开口比较大。他将枪管插入开口。枪管的三分之二卡在金属管内,这表示两者正好呈一直线。金属管就仿佛一支消音器,只不过长达一点五米。子弹无法穿透一点五米的雪,但如果金属管距离雪面只有很短的距离呢?
他倚住手枪,让反作用力不至于震歪手枪,失去正确角度。然后他扣下扳机,开了一枪,又一枪,再一枪。在这个密闭空间里,他们觉得耳膜似乎都快爆破了。开了四枪后,他停下来,把嘴唇凑到金属管上,用力一吸。
他吸到了……空气。
他大感讶异,差点儿跌下去。他又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不让子弹在雪中开出的通道被破坏。零星的雪粒落到他的舌头底下。空气。尝起来的滋味犹如醇厚无比的加冰威士忌。
第六十章 小精灵和侏儒
罗杰·钱登奔越卡尔约翰街,这时店家正陆续开门。他来到伊格广场,抬头望向红色的弗蕾亚女神时钟,看见指针指着九点五十七分。他加快步伐。
他被班特·诺德贝紧急召唤。班特是已退休的报社传奇总编,现在是董事会成员,也是圣殿守护者。
罗杰右转,踏上奥克许街。在过去那个报纸为新闻之王的年代,报社都集中在这条街上。他左转朝法庭走去,走上阿波特克街,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史多布雷森酒馆。这家酒馆似乎无法决定它是要成为运动酒吧还是传统英式酒吧,也许两者兼具,因为它的目标是让所有新闻从业人员来到这里都有宾至如归的感受。墙上挂着新闻照片,秀出过去二十年来让挪威全国上下注目、震动、欢欣、恐慌的新闻。这些新闻多半关于体育、名人和天灾,再加上几则可归类为后两个类型的政治人物新闻。
由于史多布雷森酒馆从奥克许街现在仅存的两家报社——世界之路报社和每日新闻报社——走路就可抵达,因此它几乎变成了这两家报社的外部员工餐厅。但现在酒馆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吧台里的酒保,另一个是坐在酒馆深处桌前的男子,桌旁书架摆着居伦达尔出版社的经典书籍,还有一台老式收音机,显然是用来替这家酒馆增添特色。
书架下的男子就是班特·诺德贝,他有英国演员约翰·吉尔古德(John Gielgud)的优越神情,脸上戴着前英国首相约翰·梅杰的大眼镜,身穿美国访谈节目主持人拉里·金的吊带裤。班特正在阅读名副其实的报纸中的报纸。罗杰听说班特只看美国《纽约时报》,英国《金融时报》《卫报》,中国《中国日报》,德国《南德意志报》,西班牙《国家报》和法国《世界报》,而且每天都看。班特可能还会记得看俄罗斯《真理报》和《斯洛文尼亚日报》,但他坚持说“东欧的语言文字太伤眼睛”。
罗杰在桌前停下脚步,咳了一声。班特读完墨西哥移民在过去被诅咒的布朗克斯区兴起的报道最后一行,浏览剩下页面,确定没有感兴趣的其他新闻,然后摘下大眼镜,从花呢外套的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抬头看着站在他桌前、紧张且依然气喘吁吁的男子。
“我想你应该是罗杰·钱登吧。”
“对。”
班特折起报纸。罗杰还听说,当班特再度打开报纸时,就代表谈话结束。班特侧过了头,开始做起擦眼镜这种小事。
“你在犯罪线跑了很多年,认识很多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队的人对不对?”
“呃……对。”
“米凯·贝尔曼,你对他有什么了解?”
哈利眯起眼睛,看着洒入房间的阳光。他刚起床,花了几秒钟摆脱梦境,重新认识现实。
他们听见了枪声,而且第一铲就发现了那根滑雪杖。
后来他们告诉哈利说,他们往烟囱挖掘的时候,生怕被子弹射中。
他头痛欲裂,宛如一星期滴酒未沾。他双脚一晃,下了床铺,环视这间位于沃斯道瑟村山间旅馆的房间,房间是警方找给他住的。
卡雅和尤西已被直升机送往奥斯陆的国立医院。哈利拒绝加入他们,甚至睁眼说瞎话,说他一直吸到很多空气,绝对没事,他们才让他留下来。
哈利将头伸到浴室水龙头下喝水。“水一向不难喝,有时还很好喝。”这句话是谁说的?是萝凯在餐桌上希望欧雷克把水喝完时说的。他打开手机电源,自从他前往荷伐斯小屋之后,他的手机就一直关机。手机屏幕上显示,沃斯道瑟村这里收得到信号,上面还显示有一则留言。哈利播放留言,却只听见一秒钟的咳嗽声和笑声,接着电话就断了。哈利查看来电号码,那是一组手机号码,可能是任何人的。这组号码似乎有点儿眼熟,但绝对不是国立医院打来的。不管打电话的人是谁,如果有重要的事,一定会再打来。
早餐厅里,米凯一个人庄严地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杯咖啡,报纸已看完并折起。哈利不必看也知道报上说的事多半雷同,包括命案的报道、警方的无助、更多的压力。但今天的报纸消息一定还不够快,尚未报道尤西的死讯。
“卡雅没事。”米凯说。
“嗯,其他人呢?”
“他们搭早班列车回奥斯陆了。”
“可是你没回去?”
“我想我应该等你。你认为呢?”
“认为什么?”
“那场雪崩,它是自然发生的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雪崩发生前有没有听见隆隆声?”
“那可能是山顶的雪堆掉落,打中山坡,进而引发雪崩。”
“你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像这样吗?”
“我不知道它听起来像什么,可是噪声绝对会引发雪崩。”
米凯摇了摇头:“就算是老练的登山客也相信这个迷思,说声波会引发雪崩。我和一个雪崩专家去爬过阿尔卑斯山,他说那里的人依然相信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雪崩是由大炮所引发的,但事实上炮弹要引发雪崩,必须直接命中才行。”
“嗯,所以呢?”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米凯用拇指和食指拿起一小片闪亮的金属。
“不知道。”哈利说,朝正在清理自助早餐的服务生做个手势,表示他要咖啡。
米凯哼了一段挪威剧作家亨里克·韦格兰(Henrik Wergeland)的《小精灵和侏儒》(Pixies and Dwarfs),故事述说在山间进行建筑工程和炸碎岩石。
“还是 4e0d." >不知道。”
“你让我感到失望,哈利。嗯,好吧,可能我懂的比较多吧。七十年代我在曼格鲁区长大,当时的曼格鲁区是正在扩建的卫星小镇,四周都是建筑工地,我的童年配乐就是炸药爆炸声。建筑工人离开后,我去工地乱逛,时常会发现红色塑料线和炸药的纸张碎片。卡雅跟我说他们在这里有个特别的捕鱼方法,这里的炸药比私酒还要常见。你可别说你没这样想过。”
“好吧,”哈利说,“那是雷管的碎片,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在哪里?”
“昨天晚上你们被送走之后,我跟几个人去雪崩发生的地方搜索了一下。”
“有没有发现雪地摩托的痕迹?”哈利从服务生手中接过咖啡,道了声谢谢。
“没有,上面非常空旷,就算有雪地摩托的痕迹也被风吹平了。但卡雅说她好像听见过雪地摩托的声音。”
“似有若无的,而且跟雪崩发生间隔了一段时间。他可能先把雪地摩托停好再过去,以免被我们听见声音。”
“我也是这样想。”
“那现在呢?”哈利试了一口咖啡。
“要去找雪地摩托留下的痕迹。”
“这里的警官……”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我弄来了雪地摩托、地图、登山绳、冰斧、粮食。所以不要喝咖啡喝得太放松,天气预报说下午会下雪。”
旅馆经理是个丹麦人,他说要到达雪崩区的顶端,必须驾雪地摩托进入荷伐斯小屋西边的宽广弧形地带,但不用去到太靠西北边,就会进入一个叫作雪弗登的地区。雪弗登有“血盆大口”之意,当地人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那里到处都有尖齿状的岩石,而且高原上会突然出现裂缝和断崖,如果不熟悉地形,天气不好去那里乱走非常危险。
十二点左右,哈利和米凯从山上往山腰望去,清楚地看见山谷底下挖掘出来的小屋烟囱。
云层已从西边开始接近。哈利眯起双眼,朝西北方望去。少了阳光,地形的阴影和轮廓都消失了。
“他一定是从那边过来的,”哈利说,“不然我们一定会听见声音。”
“雪弗登。”米凯说。
两小时后,他们从南向北如螃蟹般横越雪地,却没发现任何雪地摩托的痕迹,于是停下休息,在座椅上并肩坐着。米凯带了保温瓶,他们饮用里头的咖啡。天空飘下细雪。
“以前我在曼格鲁区的工地里发现一根没用过的炸药,”米凯说,“那时我十五岁。在曼格鲁区,年轻人有三件事可以做:运动、读《圣经》或吸毒。这三件事我都没兴趣,当然我也不想坐在邮局窗台上,等着我的生命从吸食哈希什、海洛因、胶毒,再走进坟墓。我们班上有四个男生就是这样。”
哈利注意到曼格鲁方言出现在米凯说的挪威语中。
“我痛恨那些东西,”米凯说,“所以我迈向警务工作的第一步,就是把那根炸药拿到曼格鲁教堂后面,那些毒虫埋土烟斗的地方。”
“土烟斗?”
“他们会在地上挖个洞,把一个切去瓶口的啤酒瓶反过来放进去,瓶子里放了格子框,让哈希什在里头冒烟,而且很臭。他们在地下埋了塑料管,从那个洞通到半米外的好几个地方,然后躺在土烟斗周围的草地上,从管子里吸食哈希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那是为了让烟降温,”哈利咯咯轻笑,“这样哈希什用得比较少,陶醉感又比较强。这些毒虫挺有一套的嘛,显然我低估曼格鲁区了。”
“反正我把那些管子拉出来,放进那根炸药。”
“你把土烟斗给炸了?”
米凯点了点头,哈利哈哈大笑。
“泥土从空中撒下来,撒了三十秒。”米凯微微一笑。
一阵静默。疾风吹来,发出低沉刺耳的声音。
“其实我想跟你道谢,”米凯说,低头看着杯子,“谢谢你及时把卡雅救出来。”
哈利耸了耸肩。卡雅。米凯知道他晓得他们的事。米凯是怎么知道的?但这表示米凯也知道卡雅和他的事吗?
“反正我在底下也没别的事好做。”哈利说。
“对,没错。直升机把尤西载走之前,我看过他的尸体。”
哈利没有答话,只是眯起双眼,看着越下越大的雪花。
“尸体的脖子旁边有一道伤口,双掌也有许多伤口,可能是滑雪杖的尖端造成的。你先发现他的对不对?”
“也许吧。”哈利说。
“颈部的伤口有新鲜的血迹,他受伤的时候心脏一定还在跳,哈利,而且跳得很强劲。你应该可以把他活着挖出来,可是你却选择先挖卡雅,对不对?”
“呃,”哈利说,“我想有句话尤西说得很对。”他将沾了雪花的咖啡喝完。“你必须选边站。”他用瑞典语引用尤西说过的话。
他们在雪崩地点三点钟方向的一公里外,发现了雪地摩托的痕迹,痕迹位于两个大尖齿状岩石之间,那里吹不到风。
“看来他在这里停了一下,”哈利说,伸出手指,沿着橡胶履带留下的痕迹边缘指去,“让雪地摩托有时间沉入雪中。”他用手指抚摸左履带痕迹的中央,米凯扫开轻盈干燥的飘雪。
“没错,”米凯说,伸手一指,“他在这里转弯,朝西北方前进。”
“我们越来越接近断崖区了,雪又越下越大。”哈利说,抬头看着天空,拿出手机,“我们得打电话给旅馆,请他们派一个向导骑雪地摩托来。该死!”
“怎么了?”
“没有信号,我们得自己找路回旅馆。”
哈利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仍显示着那通未接来电,号码他似曾相识,而且对方在语音信箱里留下了声音。最后三个数字,他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它们?接着他的警探式记忆发挥了功用。这组号码曾经出现在“前嫌犯”档案里,而且以打凸的方式印在一张名片上。
名片上印着“东尼·C·莱克,企业家”。哈利慢慢抬起双眼,看着米凯。
“莱克还活着。”
“什么?”
“至少他的电话还是通的。我们在荷伐斯小屋的时候,他打了电话给我。”
米凯回望哈利,眼睛眨也不眨。雪花飘落在他的细长睫毛上,脸上白斑似乎闪闪发光。他用近乎低语的低沉嗓音说:“能见度佳。你说呢,哈利?而且空中没有雪。”
“能见度极佳,”哈利说,“空中一片雪花也没有。”
他迅速跳回雪地摩托座椅上。
他们在雪地里走走停停,一次前进一百米,找到对方雪地摩托的可能行进路线,用扫把清除痕迹,记下方向,再继续前进。对方的左履带痕迹有个凹痕,可能是意外造成的,这表示他们跟踪的是正确的雪地摩托痕迹。在一些地方,比如小洼地或寒风呼啸的坡顶,痕迹比较清晰,他们可以前进得比较快,但也不能太快。哈利两度大吼有断崖,雪地摩托惊险地从断崖边掠过。时间接近下午四点,米凯时而打开头灯,时而关上,视雪花落在他脸上的程度而定。哈利研究地图,他不太清楚他们所在的位置,只知道距离沃斯道瑟村越来越远。阳光越来越弱。哈利内心有一小部分开始担心该如何回去,其他部分却一点儿也不在乎。
下午四点半,他们跟丢了雪地摩托的痕迹。
雪下得很大,他们几乎看不见前方。
“这太疯狂了,”哈利在引擎轰隆声间大吼,“我们怎么不等明天再来?”
米凯回过头,对哈利微微一笑,作为回应。
下午五点,他们再度找到雪地摩托的痕迹。
他们停下来,起身下车。
“痕迹是往那边去,”米凯说,在雪中跋涉回车上,“走吧!”
“等一等。”哈利说。
“为什么?快走吧,就快天黑了。”
“你刚刚大喊的时候,有没有听见回声?”
“被你这样一说,”米凯停下脚步,“这附近有峭壁?”
“可是地图上没有峭壁。”哈利说,朝雪地摩托的痕迹所延伸的方向转头看去。
“深谷!”他大喊,并听见回声,而且回声来得很快。他转头朝米凯看去。
“我想留下这些痕迹的雪地摩托麻烦大了。”
“我对贝尔曼有什么了解?”罗杰复述,以争取时间,“据说他能力很好,非常专业。”传奇总编班特到底想问什么?“他总是做出正确的决定,”罗杰继续说,“他学得很快,现在可以应付我们这些媒体,有点儿像个神童,呃,也就是说,你知道……”
“我还知道神童的意思,”班特说,露出尖刻的微笑,拇指和食指拿着手帕猛烈地擦拭眼镜,“不过呢,基本上我对四处流散的传言比较感兴趣。”
“传言?”罗杰说,没察觉到自己又故态复萌,话说完之后嘴巴藏书网依然张开。
“我很希望你懂传言是什么意思,钱登,因为你和你的雇主就是靠传言维生的。怎么样?”
罗杰犹豫片刻:“传言有很多种。”
班特翻个白眼:“揣测、虚构、谎言。我不需要这些细微的区别,钱登。把八卦的袋子99lib?翻过来,将最恶毒的传言都说出来。”
“你是说负面的传言喽?”
班特重重地叹了一声:“钱登,亲爱的兄弟,你听过别人的传言是关于饮酒有节制、金钱上十分慷慨、伴侣非常忠贞和非变态式领导风格的吗?会不会传言的功能就是取悦我们,让我们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班特擦完一个镜片,接着再擦另一个镜片。
“有个非常无聊的传言,”罗杰说,加了些轻快的口吻,“我只是很确定地知道其他有相同声望的人一定不会这样。”
“身为前任总编,我建议你删除‘确定’或‘一定’,这只是同义词不必要的反复使用而已。”班特说,“一定不会怎样?”
“呃,嫉妒。”
“每个人不是都会嫉妒吗?”
“暴力的嫉妒。”
“他会打老婆?”
“不是,我不认为他打过老婆,也没有理由打老婆。不过呢,有些人仔细研究过他老婆……”
第六十一章 落下
哈利和米凯趴在雪地摩托痕迹的尽头边缘,往下望去,只见底下是陡峭的黑色峭壁,向下切入地面,消失在越来越密集的回旋雪花之中。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米凯问道。
“雪。”哈利答道,将望远镜递给米凯。
“雪地摩托一定在那里,”米凯爬起来,朝他们的车走去,“我们爬下去。”
“我们?”
“你。”
“我?我以为你才是攀岩高手,贝尔曼。”
“没错,”米凯说,已开始将登山绳绑在安全吊带上,“所以应该要由我来操作登山绳和绳索制动器.才合乎逻辑。这条登山绳的长度是七十米,我会把绳子放到底,好吗?”
六十分钟后,哈利站在断崖边,背对峡谷,脖子上挂着望远镜,嘴里叼着香烟。
“紧张吗?”米凯微微一笑。
“不紧张,”哈利说,“是吓坏了。”
米凯检查登山绳穿过了制动器,并未钩住,再将登山绳绕过他们后方的一根小树干,然后连接到哈利的安全吊带上。
哈利闭上眼睛,吸了口气,集中注意力向后倾倒,克服身体下意识发出的抗议,因为数百万年来的人类经验告诉他,踏出断崖不可能存活。
他的大脑险胜身体。
最初几米,哈利的双脚还能支撑在岩石上,但岩石内缩之后,他就只能悬在半空中。绳子放放停停。这种登山绳具有弹性,一松一紧地拉着绑在他背部和大腿上的安全吊带。绳子越放越顺,过了一会儿,崖顶就看不见了,只剩他独自一人盘旋在白色雪花和黑色崖壁之间。
他靠向一侧,往下看去。就在下方二十米处,他看见尖锐的黑色岩石突出于白雪之间,此外还有陡峭的岩屑堆。而在一片黑色和白色之间,他看见某种黄色物体。
“我看见雪地摩托了!”哈利大喊,回声弹射在岩壁之间。雪地摩托上下颠倒,滑雪板面向上方。由于他和绳子不受风吹的影响,因此他可以判断雪地摩托距离崖壁大约三米,但却坠落了超过七十米,可见雪地摩托坠落时,行驶速度一定非常慢。
绳子绷紧。
“再放!”哈利吼道。
米凯的回答以回声的形式从崖顶传下来,仿佛来自布道坛似的:“放到底了。”
哈利看着下方的雪地摩托,只见有个东西从机车左边突出来。那是一条赤裸的手臂,焦黑且浮肿,像是烤太久的香肠,苍白的手搁在黑色岩石上。哈利集中注意力,逼使眼睛看得更清楚。那是一只张开的手掌,是右手,手指扭曲变形。哈利的记忆开始倒带。东尼是怎么形容他的疾病的?不会传染,家族遗传,关节炎。
哈利看了看表。这是警探的反射动作。尸体在十七点五十四分被发现。黑暗盖上了岩屑堆四周的岩壁。
“上去!”哈利吼道。
没有回应。
“贝尔曼?”
没有回答。
一阵强风将吊在绳子上的哈利吹得团团转。黑色岩石。二十米。突然之间,毫无预警下,他感觉心跳猛然加速。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抓紧绳子,确定绳子还在。卡雅的事,贝尔曼知道了。
哈利深深吸了三口气,再度大吼。
“天快黑了,风越来越大,我冷死了,贝尔曼,该去找地方避一避了。”
依然没有回应。哈利闭上双眼。他是不是感到害怕?害怕一个看来十分理性的同事,竟会一时心血来潮,打算杀了他,只因这个情境正好具备所有恰当的杀人条件?他当然怕死了。因为这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米凯留下来跟哈利一起进入冰天雪地当然不是偶然。抑或真是偶然?哈利深深吸了口气。米凯可以轻易地将这一切布置得有如意外,之后再爬下来,解开安全吊带和绳子,说哈利在雪中失足。哈利喉头发干。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他好不容易从该死的雪崩下逃过一劫,可不是为了要在十二小时后 88ab." >被丢在深谷里,而且是被警察同事所害。妈的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这……
安全吊带的支撑力倏地消失。他如同自由落体般往下坠落,速度极快。
“据说贝尔曼对一名同事动粗,”罗杰说,“只因为那名同事在警局的圣诞派对上跟他老婆多跳了几支舞。那名同事想投诉说他被贝尔曼打断下巴、打裂头骨,可是没有证据,因为攻击他的人戴了头套。但每个人都知道是贝尔曼下的手。眼看麻烦上身,贝尔曼就申调到欧洲刑警组织,一走了之。”
“你相信这则传言吗,钱登?”
罗杰耸了耸肩:“看来贝尔曼似乎……呃,对这种违法行为有点儿偏好。荷伐斯小屋发生雪崩之后,我们查过尤西·科卡的背景,他曾经在讯问时殴打强暴犯。另外还有楚斯·班森,贝尔曼的跟班,这人也不是个乖宝宝。”“很好。我要你报道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队之间的争斗。我要你丢几个震撼弹,最好是关于变态式管理风格的,就这样,看看司法部有什么反应。”
班特没做出任何手势,也没示意道别,只是戴上擦亮的眼镜,打开报纸,继续阅读。
哈利没有时间思考,脑子里没有任何念头,没看见一生从眼前掠过,也没看见他应该说“我爱你”的一张张脸孔,或觉得被迫走向光。可能因为他只坠落了五米,所以并不会发生这一类事。安全吊带紧紧束着..他的胯间和背部,绳子的弹性缓冲了停止坠落的作用力。
接着他感觉自己又被拉了上去。风将雪花吹到他脸上。
“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哈利问道。十五分钟后,他站在断崖边,在风中摇摇晃晃,解开绑在安全吊带上的登山绳。
“刚刚吓到了吧?”米凯微微一笑。
哈利没放下登山绳,反而将绳子缠上右手,确定绳子可以提供足够的缓冲效果,让他朝米凯的下巴挥出一记上勾拳。手上缠了绳子意味着明天这只手仍然可以用,不会像上次他打了侯勒姆一拳之后,连续两天指节都非常疼痛。
哈利朝督察长米凯踏了一步,看见米凯发现他的拳头缠着绳索后,露出讶异神色,又看见米凯蹒跚后退,背朝下倒在雪地里。
“不要!我……我只是要在绳子末端绑一个结,这样绳子才不会滑过制动器……”
哈利继续朝米凯前进,米凯蜷缩在雪中,下意识地举起手臂,遮住脸部。
“哈利!刚刚……有一阵强风吹过来,我滑了一跤……”
哈利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米凯,继续从这位全身颤抖的督察长身边走过,脚步笨重地穿过雪地。
寒风穿透外衣、内衣、皮肤、肌肉,钻入骨头。哈利抓起一支绑在雪地摩托上的滑雪杖,环视四周,看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绑在顶端,但什么也没找到,又不可能脱下身上任何衣物。他把滑雪杖插.99lib.入雪中,标记这个地点。天知道他要花多久才能再找到这根滑雪杖。他按下电子发动钮,找到大灯开关,打开大灯。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大灯射出的圆锥形光束,照在被风水平吹过的白雪上,白雪形成了一道无法穿透的白色墙壁。他知道他们绝对无法穿过这座迷宫,返回沃斯道瑟村。
第六十二章 过境
基姆·艾瑞克·罗克尔是鉴识中心最年轻的鉴识员,因此经常被分配到无关鉴识的工作,例如开车去德拉门市。侯勒姆说盖尔是喜欢放电的男“同志”,但基姆只要交还衣服,然后离开就行了。
GPS导航的女性语音说:“已抵达目的地。”基姆发现他旁边是一排老公寓。他停好车子,走进没上锁的大门,来到三楼, 8d70." >走到一扇门前,那扇门上用两段胶带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盖尔·布隆/奥黛蕾·费列森”。
基姆按下门铃,一次、两次,便听见噔噔脚步声来到门口。
门打开,里头的男子腰际围着一条浴巾,脸色异常苍白,光滑的.99lib.头顶泌出汗水,闪闪发光。
“你是盖尔·布隆吗?希……希望没打扰到你。”基姆说,伸长手臂,递出一个塑料袋。
“不会,我只是在干炮而已。”男子用侯勒姆模仿.99lib.过的做作声音说,“这是什么?”
“我们跟你借的衣>藏书网服,但恐怕我们得暂时留下滑雪裤等候进一步通知。”
“真的?”
基姆听见盖尔背后打开一扇门,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声音传了出来:“什么事啊,亲爱的?”
“只是有人送东西来。”
一个人依偎到盖尔背后,那人甚至连浴巾都懒得围。基姆从娇小的身躯判断那人百分之百是女人。
“哈喽,你好,”女子从盖尔的肩膀探出头来,声音有如鸟儿啁啾,“如果你没事了,我想把他要回来。”她优雅地抬起一只脚,发足一踢。门重重关上,门上的玻璃咯咯震动良久。
哈利关上雪地摩托引擎,凝视着飘飞白雪。
方才白雪之中出现了某样东西。
米凯用双臂抱住哈利腰际,低头藏在哈利背后,躲避寒风。
哈利静静等待,凝神注视。
那东西又出现了。
那是一栋小屋,由木头交叠建成,还有一间仓库。
接着小屋又不见了,为白茫茫的 5927." >大雪所遮蔽,仿佛不曾?99lib.存在过,但哈利已看清楚它的所在位置。
既然如此,哈利为何不赶紧催动油门,朝小屋驶去,让肌肤少受一点儿冰雪折磨?为何还要犹疑不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在小屋出现的那几秒间,他觉得哪里不对劲。那栋小屋黑漆漆的窗户不对劲,让他觉得小屋废弃已久却有人住。因此他缓缓加速,利用风声把引擎声隐藏起来。
第六十三章 仓库
哈利将一段木柴放进火炉。
米凯坐在桌旁,牙齿打战,脸上白斑发出青光。先前他们猛捶大门,在呼啸寒风中放声大喊了好一阵子,最后才砸碎一间空卧室的窗户。那间卧室的床是乱的,还有一股味道,令哈利怀疑那张床最近有人睡过,他还差点儿把手放在床上,摸摸看是不是温的。虽然客厅应该比较温暖,但他们实在太冷了。哈利把手伸进火炉,感觉看看黑色灰烬下是否还有温暖的余烬,但并未感觉到。
米凯朝火炉靠近了些:“你在深谷下除了雪地摩托外还有没有看见什么?”
自从米凯追上哈利,求哈利不要抛弃他,把他丢在雪地摩托后头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一只手臂。”哈利说。
“谁的手臂?”
“我怎么知道?”
哈利站起来,走进浴室,查看里头的盥洗用具,包括肥皂和一支刮胡刀,但不见牙刷。这里住过一个人,而且是男人。此人如果不是不刷牙,就是已经离开,踏上旅程。地板是潮湿的,连踢脚线都是潮湿的,像是有人曾用水冲洗过。有个东西吸引了哈利的注意。他蹲下身去。一个深色物体半藏在踢脚线下。是不是小石头?他捡起来仔细观察。反正不是火山石。他将小石头放进口袋。
他在厨房抽屉里发现咖啡和面包,伸手按了按面包,还相当新鲜。冰箱里有两罐果酱,还有一些奶油和两罐啤酒。哈利饿得发慌,甚至出现幻觉,闻到不存在的烤猪肉香味。他在柜子里翻寻,却什么也没找到。可恶,难道那人只靠面包和果酱过日子吗?哈利在一摞盘子上发现一包饼干,盘子跟荷伐斯小屋的一样,屋里的家具款式也跟荷伐斯小屋的一样。难道这是观光协会的小屋?哈利停下脚步。那不是幻觉,他的确闻到了烤——更正:是烧焦猪肉的气味。
哈利回到客厅。
“你有没有闻到?”
“什么?”
“那个味道。”哈利在火炉旁蹲下来说道。铸铁制成的火炉门边有个公鹿浮纹,上面粘着三个烧焦的黑色不明物体,正在冒烟。
“你有没有找到食物?”米凯问道。
“要看你说的食物是指什么。”哈利郁郁不乐地说。
“院子另一边有仓库,说不定……”
“你与其在这里说‘说不定’,还不如过去看看。”
米凯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出门。
哈利走到桌前,看有没有东西可以用来把那些烧焦的玩意儿刮下来。他拉开最上层的抽屉,见里头是空的。他拉开其他抽屉,全是空的,除了最下层的抽屉里有一张纸。他拿起来,发现原来不是纸,而是一张正面朝下的照片。哈利的脑际首先闪过的念头是:真奇怪,观光协会的小屋怎么会有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是在夏天的农庄前拍摄的,一男一女坐在台阶上,中间是个小男孩。女子身穿蓝色洋装,头上绑着头巾,脸上露出疲倦的微笑。男子双唇紧闭,表情僵硬,神色严肃,像是个隐藏了阴暗秘密的困窘男人。但吸引哈利注意的是中间那个小男孩。小男孩长得像母亲,有母亲大方的微笑和温柔的眼睛。但小男孩看起来也像另一个人,有着白色大贝齿……
哈利回到火炉前,突然全身发冷。猪肉的焦臭味……他闭上眼睛,专注且平静地用鼻子深深吸了几口气,但仍觉得作呕。
这时米凯踏着沉重脚步回来,脸上带着大大的微笑:“希望你喜欢吃鹿肉。”
哈利醒了过来,心想是什么让他醒来的,是不是声音?或是少了什么声音?他发现房里异常宁静,显然外头的风已经停了。他掀开被子,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走到窗边往外看去。似乎有人挥舞魔杖,对这片野地施了魔法,因为六小时前那么严酷无情的荒野,如今在迷人的月光照射下,显得温柔、充满母性光辉,几乎可说是美丽 7684." >的。哈利发觉自己正在查看雪中的足迹。他听见了声音。可能是任何东西发出的声音,也许是一只鸟,或一只动物。他侧耳凝听,听见后方一间卧室传来轻微鼾声,所以那不是米凯下床发出的声音。他的目光跟着从小屋走向仓库的足迹,或是从仓库走向小屋的足迹?或两者皆是?足迹太多了。那些是六小时前米凯留下的吗?雪是什么时候停的??
哈利穿上靴子,走出门,朝厕所望去。那里没有足迹。他转过身,背对仓库,对着小屋墙壁小便。男人为什么总要对着某样东西小便?这是人类残存划分地盘的动物本能吗?或者……哈利察觉到重点不在于他对着什么小便,而在于他背对着什么小便。他背对的是仓库。他怀疑有人在仓库监视他。他扣上纽扣,转过身看着仓库,然后朝仓库走去,经过雪地摩托时顺手拿起一把铲子。他原本打算直接走进仓库,但却在矮门前的简朴石阶上停下脚步,侧耳凝听,然而什么也没听见。他到底是在干什么?99lib?
这里半个人也没有。他走上石阶,伸手抓住门把。门把动也不动。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心脏在胸腔内跳动得非常剧烈,几乎到了疼痛的地步,仿佛要爆出来似的。他全身冒汗,身体拒绝听从使唤。这时他逐渐明白,原来过去他听人描述的恐慌发作是这种感觉。拯救他的是愤怒。他大脚一踢,猛力将门踹开,冲入黑暗。门荡了回去,关上了。仓库里弥漫着脂肪、熏肉和风干血液的浓烈气味。某样东西在一道月光下倏然移动,一双眼睛闪烁光芒。哈利挥动铲子,打中一个物体,听见皮肉发出死气沉沉的声音,感觉它凹了下去。背后的门再度晃了开来,月光流泻而入。哈利看着眼前吊挂着的死鹿和其他动物的尸体,不由得放开铲子,跪了下来。接着某种情绪突然来袭,仿佛墙壁爆裂,冰雪将他活活吞噬。他惊慌得无法呼吸,在白炽的恐惧中长长喘息,跌落在黑色岩石上。他是如此孤寂。他们全都走了。他父亲陷入昏迷,正在过境途中。萝凯和欧雷克是机场灯光下的黑色轮廓,也在过境途藏书网中。哈利只想回去,回到那个滴水的房间,那里有坚实潮湿的墙壁,汗湿床垫和甜腻烟味可以将他运送到他们所在之处。过境。哈利弯下头,感觉热烫的泪水流下脸颊。
我从《每日新闻报》的网站打印出尤西·科卡的照片,钉在墙上,和其他人的照片钉在一起。新闻完全没提到哈利·霍勒和其他在场的警察,也没提到伊丝卡·贝勒。他们只是虚张声势吗?反正他们正在努力破案。现在有个警察死了,他们将会更努力。他们必须更努力。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霍勒?没听见?你应该听见的。我跟你如此靠近,可以在你耳边低语。
第六十四章 健康状况
欧拉夫·霍勒依然维持原状,阿贝尔医生如此说道。
哈利坐在医院病床旁,看着维持原状的父亲,心脏监测仪在一旁发出哔哔声,有时会划过几个心跳。席古·阿尔特曼走进病房,跟哈利打个招呼,在簿子里记下数字。
“其实我是来看卡雅·索尼斯的,”哈利说,站了起来,“可是我不知道她的病房是哪一间。你可以……”
“你是说那天晚上被直升机送来的警察?她在加护病房,在所有检验报告出来之前都会待在那里。她被埋在雪里好一阵子。他们提到荷伐斯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我在电台上听到警方说的从悉尼来的证人。”
“不要听见什么都相信,阿尔特曼。卡雅躺在冰雪中的时候,那位澳大利亚小姐还温暖安全地待在布里斯托尔,有警察保护她,还有全天候的客房服务。”
“等一等,”阿尔特曼打量着哈利,“你也被埋在雪中吗?”
“为什么这样说?”
“你刚刚脚步有点儿不稳,会不会头晕?”
哈利耸了耸肩。
“思绪混乱?”
“经常这样。”哈利说。
阿尔特曼微微一笑:“你体内的二氧化碳含量有点儿多。身体吸入氧气时会迅速排出二氧化碳,可是你应该去做个血液检验,看你体内的二氧化碳浓度有多少。”
“不了,谢谢,”哈利说,“他怎么样?”朝病床点了点头。
“医生是怎么说的?”
“维持原状,所以我才问你。”
“哈利,我不是医生。”
“那你就不用像医生那样回答,给我一个预估时间吧。”
“我不能……”
“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看着哈利,想说什么,却又改变心意,咬着下唇。“几天吧。”他说。
“连几星期都没有?”阿尔特曼并未回答。
“谢了,席古。”哈利说,朝门口走去。
卡雅枕在枕头上,面色苍白,容颜美丽。仿佛植物标本室的花,哈利心想。卡雅的手在他手中又小又冷。床边桌上放着今天的《晚邮报藏书网》,头条新闻是“雪崩掩埋荷伐斯小屋”。文中描述这场不幸意外的发生经过,还引述米凯说的话,他说尤西·科卡警官为了保护伊丝卡·贝勒而不幸丧生,是警界一大损失,但值得欣慰的是证人被救出,平安无事。
“所以雪崩是炸药引发的?”卡雅问道。
“对,毫无疑问。”哈利答道。
“你跟贝尔曼一起去山上搜索,是不是?”
“是,没错。”哈利转过头,捂住嘴巴,咳了一阵。
“听说你在深谷底下发现一辆雪地摩托,车子下面可能有具尸体。”
“对。贝尔曼留在沃斯道瑟村,准备跟当地郡警返回现场。”
“克隆利?”
“不是,克隆利不知道在哪里,是他的副手罗伊·史迪勒,这个人似乎还挺可靠的,不过这可不是件简单的差事。当时我们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后来下了更多雪,可能掩盖了一切,还有那里的地形……”哈利摇了摇头。
“你知道那是谁的尸体吗?”
哈利耸了耸肩:“如果不是东尼·莱克,我会非常惊讶。”
卡雅的头倏地转过来:“哦?”
“这事我还没跟别人提过,可是我看见了尸体的手指。”
“手指怎样?”
“手指是扭曲的。东尼有关节炎。”
“你认为是他引发雪崩的吗?后来才在黑暗中驶出断崖?”
哈利摇了摇头:“东尼跟我说过,那里的地形他非常熟悉,那是他的地盘。那天天气很好,而且雪地摩托的速度又不快,坠落地点距离崖边只有三米,再说他的手臂都烧焦了,不是炸药造成的,雪地摩托也没起火。”
“什么?”
“我想东尼被施以酷刑,最后惨遭杀害,跟雪地摩托一起被丢下山谷,好让我们找不到尸体。”
卡雅皱起了脸。
哈利揉了揉她的手指,不知道她的手指有没有冻伤。“你对这个克隆利有什么看法?”
“克隆利?”卡雅沉思片刻,“如果他真的对夏绿蒂·罗勒斯强暴未遂,那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当警察,不是吗?”
“他也会打老婆。”
“我一点儿也不讶异。”
“是吗?”
“对。”
哈利看着卡雅:“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跟我说?”
卡雅耸了耸肩:“他是个警察同事,而且我认为他只是喝醉了,没什么好多说的,但我的确看过他那一面。他来过我家,还非常坚持要跟我亲近。”
“可是?”
“米凯在我家。”
哈利感觉自己抽动了一下。
卡雅将自己撑着坐起来:“你不会真的认为克隆利可能是……”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引发雪崩的人对那里的地形非常熟悉。克隆利跟荷伐斯小屋的女子有过一些牵扯,此外,艾里亚斯在遇害前说他可能在荷伐斯小屋目睹过强暴案。亚斯拉克·克隆利听起来是可能行使暴力的人。”
“然后还有这次的雪崩。如果你想杀害一个女人,你知道这个女人单独跟一名警探在偏远的山间小屋里,你会怎么做?引发雪崩并不保证一定可以达到目的,那么为什么不采取简单又有效的方法,拿着你最心爱的凶器,直接进入小屋?因为他知道现场不只有伊丝卡·贝勒和一名警探,他知道我们正在等他,所以他偷偷溜到那里,用唯一一个事后可以逃跑的方式来进行攻击。我们现在在说的这个人知道内部消息,这个人知道我们对荷伐斯小屋的推断,99lib.
而且在记者会上听见我们说出证人姓名的时候,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沃斯道瑟村的当地郡警……”
“是耶卢市。”卡雅纠正说。
“当天晚上克隆利绝对接到过克里波请求准许在国家公园紧急降落一台警用直升机的电话,他一定知道详情。”
“那么他也应该知道伊丝卡·贝勒不在那里,我们不可能让证人去冒生命危险,”卡雅说,“而他竟然没有回避,这点很奇怪。”
哈利点了点头:“有道理,卡雅。我同意。我想克隆利应该知道伊丝卡不在小屋,我想那场雪崩只是延续他一直以来?99lib?在做的事而已。”
“什么事?”
“玩弄我们。”
“玩弄?”
“我们在小屋的时候,我的手机接到一通东尼·莱克的电话。东尼储存了我的号码,我很确定打电话给我的不是他,重点是打电话的人挂得不够快,语音信箱已经开始录音,在断线之前录到了一秒钟的声音。我不确定,可是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笑声。”
“笑声?”
“某人被逗乐的笑声,因为他听见我留言说接下来几天我都收不到信号。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也许克隆利证实了他的怀疑,知道我正在荷伐斯小屋等待凶手。”
哈利顿了顿,看着空中,陷入沉思。
“然后呢?”过了一会儿,卡雅说道。
“我只是想把这个假设说出来,看它听起来怎么样。”哈利说。
“结果呢?”
哈利站了起来。“其实听起来很差劲,不过我会去调查命案发生那几天克隆利的不在场证明。回头见了。”
“请问是楚斯·班森吗?”
“我是。”
“我是《晚邮报》记者罗杰·钱登。请问你有时间回答几个问题吗?”
“看状况。如果你想问我尤西的事,那应该去问……”
“这件事跟尤西·科卡无关,不过还是请你节哀顺变。”
“好。”
罗杰坐在晚邮报大楼的办公室里,双脚搁在办公桌上,看着底下的低矮建筑物,包括奥斯陆中央车站和即将完工的歌剧院。他跟班特·诺德贝在史多布雷森酒馆谈话完毕后,就花了一整天和半个晚上的时间,用放大镜检视米凯·贝尔曼。除了史多夫纳区警局的临时雇员被殴打的传言之外,他并未发现很多事实。然而罗杰身为犯罪线记者,多年来培养了许多可靠的网民,这些网民为了一瓶酒或一包烟,连自己的祖母都愿意出卖,而且其中三人住在曼格鲁区。罗杰打了几通电话之后,发现他们三人也都在曼格鲁区长大,这也许证实了他曾听过的一句话:曼格鲁区没人愿意搬离,也没人愿意迁入。
曼格鲁区的环境显然没有太多秘密可言,因为这三人都记得米凯这个人,其中一个原因是米凯曾是史多夫纳区的浑蛋警察,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米凯趁朱勒服刑时和朱勒的女人好上了。朱勒早期因为吸毒而被判十二个月缓刑,但有人密告说他在摩丹瑟陆区偷汽油,使他受到拘押。朱勒的女人就是乌拉·史瓦德,曼格鲁区最美的女人,而且比米凯大一岁。朱勒服完刑期出狱之后,对所有人发誓,他一定要好好修理米凯。结果朱勒回家开他那辆川崎重型机车时,车库已有两人等着他,那两人头戴头套,用撬棒将他打得鼻青脸肿,还撂下狠话,说如果他敢动米凯或乌拉一根寒毛,准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传言说米凯并不在那两人之中,但其中一人叫瘪四,是米凯的忠实仆人。罗杰打电话给楚斯·“瘪四”·班森时,手中只有这张牌,因此他更必须假装自己手上拿了四张A。
“我只是想请教,有人说你曾听从米凯·贝尔曼的指示,去殴打史丹尼瑟夫·海斯,这件事是真的吗?海斯当时是史多夫纳区警局人事部的临时雇员。”
对方的沉默如雷鸣般响亮。
罗杰清了清喉咙:“怎么样?”
“根本就是胡说。”
“哪个部分是胡说?”
“我从来没接到米凯的指示去做这种事。每个人都看得出是那个波兰佬想上米凯的老婆,可能是任何人出手料理了这件事。”
罗杰倾向于相信第一句话,也就是关于“指示”的部分,但他不相信第二句话,也就是“任何人”的部分。罗杰找过米凯在史多夫纳区警局的其他同事谈话,他们没有一个直接说米凯的坏话,但很明显的是,他们没有一个喜欢米凯,因此也不可能有人会愿意替米凯料理什么事,只有一个人除外。
“谢谢你,没有别的事了。”罗杰说。
就在罗杰将手机放进口袋时,哈利翻寻夹克口袋,找出手机,凑到耳边。
“喂?”
“我是毕尔·侯勒姆。”
“我知道。”
“天哪,我还以为你连通讯簿都懒得设定呢。”
“我设定了,而且你应该感到骄傲,我的通讯簿里只有四个名字,你是其中之一。”
“你那里怎么那么吵?你到底在哪里啊?”
“那些赌客正在欢呼,他们觉得快赢了。我在赛马场。”
“什么?”
“孟买花园。”
“那里不是……他们肯让你进去?”
“我是会员。你有什么事?”
“我的老天,哈利,你在赌马吗?你在香港还没学乖吗?”
“放心,我是来这里调查亚斯拉克·克隆利的。根据他们办公室的记录,夏绿蒂和博格妮遇害的时候,他都来奥斯陆出差,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因为他常来奥斯陆,而且我刚刚才发现原因是什么。”
“孟买花园?”
“没错,克隆利的赌博问题可不小。重点是我用这里的计算机查了他的信用卡付款记录,上面有付款时间,什么数据都有。克隆利经常刷卡,刷卡时间给了他不在场证明,有点儿遗憾。”
“了解。可是计算机和赛马场是在同一个房间吗?”
“什么?现在到了最后冲刺,你得说大声一点儿。”
“他们……算了。我只是打电话来告诉你,我们在奥黛蕾穿去荷伐斯小屋的滑雪裤上,发现了精液的痕迹。”
“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吧?这表示……”
“我们可能很快就能取得第八名房客的DNA,如果那是他的精液的话,而唯一能确认的方法是排除当晚在荷伐斯小屋的其他男人。”
“我们需要其他男人的DNA。”
“对,”侯勒姆说,“艾里亚斯·史果克没问题,我们已经有他的DNA。东尼·莱克有点儿问题,当然我们可以去他家取得DNA,可是需要搜索令才行,不过经过上次的事件,要拿到搜索令会很困难。”
“这个交给我办。”哈利说,“我们也应该取得克隆利的基因图谱,虽然他没杀害夏绿蒂和博格妮,但他可能强暴了奥黛蕾。”
“好。我们要怎么取得?”
“他是警察,一定去过犯罪现场。”哈利说。他并不需要说明取得方式,而且侯勒姆已经点了点头。为了避免发生混淆和指认上的错误,所有去过犯罪现场的警察都必须定期提供指纹和DNA,以免他们污染现场。
“我去查数据库。”
“干得好,毕尔。”
“等一等,还有一件事。你要我们努力寻找护士制服,我们照办了。我们找到一件医院衣服上面沾有PSG,而且我查过了,奥斯陆的尼德兰区有一家废弃的PSG工厂。如果那家工厂是空的,而且第八名房客在那里跟奥黛蕾发生过性关系,那么我们也许还可以在那里找到精液。”
“嗯。在尼德兰强奸,去荷伐斯强暴,这个第八名房客干脆有洞就上好了。你刚刚说PSG,是指达柯工厂吗?”
“对,你怎么……”
“我朋友的父亲以前在那里工作。”
“我再说一遍,你那里吵死了。”
“赛马越过终点线了,回头见。”
哈利将手机放进外套口袋,转过椅子,如此一来就看不见绿毡跑道周围一个个输家的失望脸孔,也看不见经理人脸上露出的微笑:“恭喜你又赢了,‘蛤’利!”
哈利站起来,穿上外套,看着那名越南经理人递来一张纸钞,上头印的是爱德华·蒙克的肖像。那是一千克朗钞票。
“嗯,‘灰’常幸运,”哈利说,“帮我押下一场的绿马,我改天再来拿现金,老兄。”
莲娜·高桐坐在客厅,看着嵌有双层玻璃的窗户和双重映影。她的iPod正在播放美国歌手特蕾西·查普曼的《快车》(Fast Car)。这首歌她可以一听再听,百听不厌。歌中述说的是一名可怜女子想逃离一切,坐上情人的快车,脱离她原本的生活,比如超级市场的柜员工作、必须替酒鬼父亲负起责任等,想断绝所有退路。这种生活距离莲娜再遥远不过,但歌中述说的确实是她,是她可能过的生活、她真实的身份、双重映影中的一个、平凡的那个、灰色的那个。求学阶段的岁月里,她每天都害怕得全身僵硬,深怕教室门会突然打开,某人会突然走进来,指着她说,我们盯上你了,把你这身名贵的衣服都脱下来。他们会丢给她一些破烂衣衫,说现在每个人都可以看看真正的你,你这个私生女。她坐在那里,年复一年,躲躲藏藏,安静得像只老鼠,斜眼看着教室门口,只是等待。她聆听朋友说话,聆听各种可能泄露她身份的迹象。她的难堪、恐惧、防卫等情绪,在他人眼中看起来都成了高傲,她也知道她把富有、成功、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这个角色演得太过火了。她一点儿也不像朋友圈中其他女孩那样貌美如花,光芒四射,那些女孩只要露出自信的微笑,娇滴滴地说“我不知道呀”,用魅惑的方式表示她们所不知道的事不可能是重要的,而且除了美貌,世界绝对不会多要求她们什么。因此她必须假装,假装自己貌美如花,光芒四射,比任何一切都更优越。但她对此极为厌烦,她只想坐上东尼的车,叫东尼将一切抛在后头,把车子开到一个她可以真正做自己的地方,抛下这两个互相憎恨的虚假人格。就如这首歌所唱的,她和东尼可以一起找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
窗玻璃中的映影动了动。莲娜心头一惊,发现一张不属于她的脸。她完全没听见她进来。莲娜直起身子,拿下耳机。
“把咖啡盘放在那里,娜娜。”
女子迟疑片刻:“你应该把他忘了,莲娜。”
“别提了!”
“我只是说,他对你而言不是个好男人。”
“我已经说过,别提了!”
“嘘!”女子将咖啡盘放在桌上,发出当啷声响,一双蓝绿色眼眸闪烁光芒,“你得按照常理来想一想,莲娜。在这间房子里,只要情势所需,我们都得这样想。我只是说这是你……”
“我什么?”莲娜哼了一声,“看看你自己,你的建议对我会有什么用?”女子用双手顺过白色围裙,将一只手放在莲娜的脸颊上。莲娜挥手挡开女子的手。女子轻叹一声,听起来仿佛一滴水落入井里。女子转身出门,门关上时,莲娜身旁的黑色手机响了起来。她感觉心脏激烈跳动。自从东尼失踪后,她的手机就一直开着,并放在随手可得之处。她抓起手机。“我是莲娜·高桐。”
“我是哈利·霍勒,犯罪特警……我是说,我是克里波的警察。抱歉打扰你,但我需要请你帮个忙,是有关东尼的事。”
莲娜发觉自己回答时,话是从口中冲出来的,完全不受控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正在寻找一个人,我们怀疑这个人在沃斯道瑟村附近因坠落山谷而身亡。”
莲娜觉得头晕,地板仿佛浮了起来,天花板像是塌了下来。
“我们还没找到尸体,因为那里一直下雪,而且搜索范围很广,地形非常险恶。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听得见。”
那名警察继续用有点儿嘶哑的声音说:“尸体发现之后,我们会尽快辨认身份,但由于尸体有大面积的烧伤,所以我们需要疑似死者的DNA来进行确认,由于东尼是失踪人口……”
莲娜的心脏仿佛要蹿上喉咙,准备跳出嘴巴。对方的声音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想请问,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们的一位鉴识员进入东尼家,寻找可供采集DNA的东西。”
“比……比如什么?”
“比如梳子上的头发、牙刷上的唾液,他们知道需要什么。但重点是,身为东尼未婚妻的你,是不是愿意给我们许可,让我们用钥匙进入东尼家?”
“当然……可以。”
“非常谢谢你,我立刻派人去霍门路。”
莲娜结束通话,感觉泪水涌出,将iPod耳机再度塞入耳中。
特蕾西·查普曼唱着“搭乘快车,继续向前驶去”,接着歌曲就结束了。莲娜按下回放键。
第六十五章 达柯工厂
尼德兰区呈现出奥斯陆工业能力缩减的现状,尚未拆除的厂房如果还没变成名家设计的闪亮优雅玻璃帷幕钢骨办公大楼,就会被改装成电视摄影棚、餐厅、大型开放式红砖建筑,有着暴露于外的通风和配管系统。
后者经常出租给广告公司,这些广告公司希望树立他们的非传统形象,向世人说明,就算在便宜的工业建筑里,创意依然繁茂兴盛,不输给那些总部设于市中心的强大竞争对手。但现在尼德兰区的房价和奥斯陆市中心不相上下,因为所有的广告公司都用传统模式思考,亦即跟随流行,只要是流行的,就提高价钱弄到手。
然而达柯废工厂的所有权人并未加入这场赚取暴利的游戏。十四年前,在经历一连数年的亏损与中国的PSG倾销之后,达柯工厂终于结束营业。随着创始人的后代互相攻击,争夺产权,工厂逐渐荒废,被隔绝在奥克西瓦河西岸的围墙中。厂区里灌木丛生,落叶植物随处生长,最后已看不出工厂的原本样貌。哈利心中对这家工厂留着这样的印象,因此看见大门上的大挂锁相当新,觉得甚是奇怪。
“把锁剪断。”哈利对他身旁的警察说。
大剪钳的钢牙咬入金属,仿佛切入的是奶油。挂锁应声而断,快得就如同哈利拿到蓝单的速度一样。克里波事务律师的说话口气,听起来像是还有比核发搜索令更重要的事得做,因此哈利话还没说完,签填完成的蓝单就已来到他手中。他心想,犯罪特警队也应该有几个像这样压力过大、玩忽职守的事务律师才对。
低悬天际的午后太阳照射着砖墙高处呈锯齿状的破碎窗户,这种荒芜氛围只有在废弃工厂才见得到,工厂的一切都是为了高效紧凑的工作而设计,然而现在厂区却见不到半个人影。铁金属互相碰撞的回声,以及工人在机具之间呼喊咒骂笑闹的声音,依然在四壁间静静缭绕。风吹过沾上煤灰的破玻璃窗,让蜘蛛网和死昆虫壳微微颤动。
通往工厂大厅的门没锁,一行五人穿过长方形大厅,里头的回声效果有如教堂,让人觉得当初这里的工人是撤退,而不是工厂结束营业。工具依然摆在外头,一个集货架上放着许多白色桶子,上面写着“第三类PSG”,准备运送出厂,一件蓝色外套挂在椅背上。
他们走到大厅中央,停下脚步。大厅一角有个像是小亭子的建筑,外形如同灯塔,高于地面一米。那是领班的办公室,哈利心想。墙边有一条长廊,长廊一端通往夹层,那里有许多房间。哈利猜想那些房间应该是餐厅和行政办公室。
“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哈利问道。
“老地方,”侯勒姆说,举目四顾,“左上角。”
“我们要找什么?”
“沾有蓝色PSG的桌子或椅子。裤子后口袋有污渍的摩擦位置偏下方,这表示奥黛蕾一定是坐在某个东西上面,换句话说,她不是平躺着。”
“你从下面这里开始找,我跟这位警察带着大剪钳去楼上。”哈利说。
“哦?”
“我们去帮你们这些鉴识员开门,而且保证不会把精液喷得到处都是。”
“真幽默。别……”
“碰任何东西。”
哈利和那名警察踏上螺旋状阶梯,踩得铁质阶梯铿铿作响。哈利之所以称呼那名警察为“警察”,是因为他听过对方名字两秒后就忘了。他们看到的门都是开着的。一如哈利所料,这些房间都是办公室,里面的家具已被搬走。一间休息室里是一排排的铁质置物柜,还有一间大型公共淋浴间,但里面都没有蓝渍。
“你觉得那是什么?”哈利问道,站在餐厅里,指着后方一扇上了挂锁的窄门。
“餐具室。”警察说,已转过身,打算离去。
“等一下!”
哈利走到窄门前,用指甲刮了刮看来已经生锈的锁。确实是真的铁锈。他将锁头转过来,看了看锁孔,里头没有铁锈。
“把它剪开。”哈利说。
警察依言而行。哈利打开窄门。
警察发出啧啧声。
“是一扇密门。”哈利说。
窄门后头既不是餐具室,也不是房间,而是另一扇门,门上设有坚固门把。
警察的大剪钳派不上用场。
哈利环视四周,看到了可用之物,也就是一个大型的红色灭火器,非常显眼,挂在餐厅的墙壁中央。爱斯坦是不是曾经提过灭火器?他说他父亲工作的工厂是用可燃建材盖成的,所以工人都被要求去河边抽烟,抽完之后将烟屁股丢入河中。
哈利从墙上抬起灭火器,搬到门前,助跑两步,瞄准圆柱形的金属门把,把灭火器当作撞锤般砸出去。
门锁周围的门板出现裂缝,但门板仍嵌在门框中。
哈利故技重施,门板裂片四处飞溅。
“你们在干吗啊?”侯勒姆的声音从工厂一楼传来。
第三次撞击,门板发出绝望的尖叫声,荡了开来。他们看着门内黑魆魆的空间。
“手电筒可以借我吗?”哈利问警察,放下灭火器,擦去汗水,“谢谢,在这里等我。”
哈利踏进门内。房里有氨的气味。他用手电筒沿墙壁照射。这个房间约为三平方米大,没有窗户。光线扫过一张黑色折叠椅、一张放着台灯的桌子、一个戴尔牌计算机显示器。键盘相当新。原木桌子整理得很整齐,上面没有蓝渍。小垃圾桶里有长条状的纸张,仿佛曾有人剪下照片。没错,那是《每日新闻报》的头版,照片被剪了下来。哈利阅读少了照片的头条标题,知道他们来对地方。他们抵达了。就是这里。
雪崩造成一人死亡
哈利直觉地拿手电筒往上照,照向桌子上方的墙壁,扫过一些蓝渍,看见他们就在那里,每个受害者都在那里。
梅莉·欧森、夏绿蒂·罗勒斯、博格妮·史丹密拉、奥黛蕾·费列森、艾里亚斯·史果克、尤西·科卡,以及东尼·莱克。
哈利专注呼吸,让横膈膜运作,同时专注于将零碎的信息一个一个吸收进来。照片是从报上剪下来的,或是打印自网络上的新闻网站,只有奥黛蕾的照片除外。哈利的心脏跳动得犹如低音鼓,沉沉鼓动,仿佛努力想将更多血液送上脑部。那张照片印在相纸上,颗粒非常粗大,哈利猜测照片可能是用远距镜头拍的,然后再放大。照片上有一扇车窗,前座可以看见奥黛蕾的侧影,座椅包着的塑料套似乎尚未移除。有个东西似乎从奥黛蕾的颈部凸出来,那东西是一把大刀,有着闪亮的黄色刀柄。哈利逼迫他的眼睛继续往其他地方看。照片下方挂着一排信,都是计算机打印出来的。哈利约略看了看其中一封信的开头。
事情很简单,我知道你杀了谁。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是你知道我要什么。
我要钱。如果你不付钱,警察就会找上门。简单吧?
接着还有下文,但哈利的眼睛被信末所吸引。信末没有署名,也没有签名。警察依然站在门口,哈利听见他在墙上摸索,口中喃喃说道:“这里一定有电灯开关。”
哈利将手电筒往上照,照到了四根大日光灯管。
“一定有。”哈利说,照亮一些蓝渍上方的墙壁,最后手电筒光束照到一张纸,钉在那些照片的右方。他脑子里有个小警铃蓦然响起。那张纸的一侧有撕下的痕迹,上头有手绘的直线和横线.99lib.,字迹各不相同。
“在这里。”警察说。
基于某些原因,哈利突然想到那盏台灯、蓝色天花板、氨的气味,立刻明白他脑子里的警铃之所以响起,跟那张纸无关。
“不要……”哈利开口说。但已太迟了。
技术上来说,这场爆炸不符合爆炸的定义。隔天消防队长在他所签署的报告中写道,这是一场有如爆炸般的大火,起火原因是连接到一瓶氨气的电线产生火花,引燃了漆在整个天花板和洒在四面墙壁上的PSG。
哈利倒抽一口凉气。一瞬间,整个房间的氧气都被火焰吸走,一股高热从他头上直压下来。他本能地蹲伏下去,用手摸了摸头发,看头发有没有着火,接着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都冒出火焰。他想吸气,却强忍住吸气的反射动作,站了起来。他距离门口只有两米,但他必须……他伸长手臂去拿那张纸,那张纸就是荷伐斯小屋房客登记簿少了的那一页。
“让开!”警察出现在门口,手臂底下夹着灭火器,手中拿着软管。这一幕有如慢动作,哈利眼睁睁看着软管喷出黄褐色的液体,洒向墙壁。是黄褐色而不是白色,是液体而不是粉。哈利尚未看见黄褐色液体洒向之处,火焰仿佛长了利牙、生了双腿似的,站起来朝他狂吼;尚未闻到汽油的甜臭味钻进他的鼻孔;尚未看见火焰沿着喷射出来的汽油朝站在门口的警察席卷而去,而他的手依然压着灭火器的把手,一脸惊愕,这时哈利就已经知道为什么那个灭火器会挂在餐厅的墙壁中央,那么醒目,绝对不会被忽视,又红又新,高喊着用我用我。
哈利的肩膀猛力撞上那名警察的腰际,把他撞得身体一弯,向后飞进餐厅,哈利也跟着一起冲了出去。
他们撞飞好几张椅子,滑到一张桌子底下。警察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朝前方猛戳猛指,一张嘴开开合合宛如鲜鱼。哈利回过头去,只见红色灭火器裹着团团火焰,哐啷哐啷地朝他们滚来,软管喷出熔化的橡胶。哈利拉起警察,如箭一般朝餐厅门口疾射而去,脑中的秒表嘀嗒嘀嗒响个不停。他把警察推出餐厅,进入长廊,随即便将他按在地上,自己也跟着扑倒在地。接下来发生的事,消防队长在报告上写的是爆炸。这场爆炸炸碎了所有窗户,让整间餐厅陷入火海。
剪报室起火,上了新闻。你必须服务和保护,哈利·霍勒,而不是破坏和摧毁。你必须付出代价作为补偿,否则我将夺去你亲爱之人的性命,而且只要几秒工夫就能办到,你不知道那有多么容易。
第六十六章 大火过后
夜幕降临尼德兰区。哈利肩上裹着毛毯,手里拿着一个大纸杯,和侯勒姆并肩站立,看着消防队员进进出出,将最后几桶PSG永远运离达柯工厂。
“所以他把被害人的照片钉在墙上?”侯勒姆说。
“对,”哈利说,“除了莱比锡的妓女朱莉安娜·凡尼。”
“那张纸呢?你确定是从荷伐斯小屋的房客登记簿上撕下来的?”
“对。我去小屋的时候看过那本簿子,纸质是一样的。”
“所以你距离第八名房客的名字只有半米,可是你却没看见?”
哈利耸了耸肩:“说不 5b9a." >定我得配眼镜了。99lib?t>妈的事情发生得好快,毕尔。那个警察一开始喷汽油,我对那张纸立刻就没兴趣了。”
“当然,我不是说……”
“墙上贴了许多信,就我看..来,那些是勒索信,说不定已经有人识破他了。”
一名消防员朝他们走来,一边走身上衣服一边发出吱吱声和呻吟声。
“你们是克里波的人吧?”男子的声音十分洪亮,和身上的头盔和靴子很配,而他的肢体语言显示他是老大。
哈利迟疑片刻,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没错,只因没有必要让事情更加复杂。
“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希望最后你们可以告诉我们呢,”哈利说,“但大致上我想可以这么说,无论把那里当成免租金办公室的人是谁,他为了对付不速之客,想了一套非常周全的办法。”
“哦?”
“当我看见天花板的日光灯管,就应该知道才对。如果日光灯管可以用,这位房客就不需要台灯了。电灯开关应该是连到了别的东西,可能是某种引爆装置。”
“你这样认为?呃,好,明天早上我们会请专家来看。”
“里面看起来怎么样?”侯勒姆问道,“就是起火的那个房间。”
那名消防员上下打量侯勒姆:“墙壁和天花板都有PSG,小子,你认为里面会看起来怎样?”
哈利感到厌倦,厌倦总是处于被动、总是感到害怕、总是发现太迟。但现在他最厌倦的是那些总喜欢称王称霸却永远不感到厌倦的人。哈利低声说话,声音压得非常低,使得那名消防员必须倾身向前。
“除非你真的很有兴趣知道我的鉴识员对你刚刚派了无数消防员进入的那个房间有什么看法,否则我建议你简洁扼要地告诉我们里面的情形。有个家伙曾坐在那里面计划了六七起谋杀案,并且亲手执行,所以我们很有兴趣知道里面能不能找到任何线索,好帮我们阻止这个非常非常坏的家伙。你有办法讲得这么扼要吗?”
那名消防员直起身子,咳了一声:“PSG是非常……”
“听着,我们只想听结果,不是原因。”
那名消防员涨红了脸,却不是因为PSG燃烧的高热所导致:“烧毁了,全烧毁了。纸、家具、计算机,全都烧毁了。”
“谢谢你,老大。”哈利说。
哈利和侯勒姆看着那名消防员离去的背影。
“我的鉴识员?”侯勒姆复述,拉长了脸,仿佛刚刚吃了恶心的食物。
“我总得跟他一样摆出点儿老大的姿态吧。”
“当你被人用聪明打败的时候,你再用聪明去打败别人,感觉应该很爽吧?”
哈利点点头,将毯子裹紧了些:“他刚刚说全烧毁了,是不是?”
“对,烧毁了。感觉如何?”
哈利悲惨地看着浓烟仍不断地从工厂窗户冒出,飘过消防队的探照灯光。
“感觉好像在尼德兰区被人强暴一样。”哈利答道,喝完剩下的咖啡。
哈利驾车离开尼德兰区,车子还没开过乌蓝德街,侯勒姆就再度来电。
“鉴识人员对奥黛蕾滑雪裤上的精液做完检验了,我们取得了基因图谱。”
“这么快?”哈利高声说。
“只有部分,但足以让他们有百分之九十三的把握,认为已经找到比对符合的对象。”
哈利在座椅上坐直身子。
比对符合。多么美妙的词句。也许今天终究没有白白浪费。
“快说是谁!”哈利说。
“你得学一学如何品味戏剧化的停顿。”侯勒姆说。
哈利呻吟一声。
“好好好,基因图谱比对符合从东尼家的梳子上采集来的头发。”
哈利凝视远方。
东尼·莱克在小屋强暴了奥黛蕾·费列森。
哈利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东尼·莱克?哈利无法将强暴和东尼联想在一起。东尼的确是个有暴力倾向的罪犯,可是他会强暴一个和别的男人去小屋的女人吗?艾里亚斯说他看见那个男人捂住一个女人的嘴巴,并把她拖进厕所。也许在那个关键时刻,东尼的行为并不是强暴?
接着,就在一瞬间,一切都清晰了。
哈利看见了,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那不是强暴,而且有一样东西清楚浮现,那就是杀人动机。
后方车辆纷?纷按鸣喇叭。绿灯已亮。
第六十七章 白马王子
早上七点四十五分,白昼尚未转换色彩及对比度,灰色晨光洒在乡间,呈现出幽微的黑白色调。哈利将车子停在沃严坦雅湖畔唯一一辆车子旁,缓步走向防洪堤。郡警史凯伊站在湖边,手中拿着钓竿,嘴角叼着香烟。芦苇蹿出墨黑如油的光滑水面,一缕缕薄雾犹如棉絮般飘浮其间。
“霍勒,”史凯伊说,并未回头,“这么早就起来啦。”
“你老婆说你在这里。”
“我每天早上七点到八点都在这里,这是我唯一可以静下来想一想的时段,然后嘈杂忙碌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你钓到什么?”
“什么都没钓到,可是芦苇里有狗鱼。”
“听起来很耳熟的鱼。今天的嘈杂忙碌恐怕会早一点儿开始,我是为东尼·莱克来的。”
“东尼,嗯,他外祖父的农地在卢斯塔区,就在利瑟伦湖的东边。”
“你也记得他?”
“这是个小地方,霍勒。我父亲和老莱克是朋友,东尼每年夏天都会来。”
“你记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呃,他挺风趣的,很多人喜欢他,尤其是女人。他很容易跟女人亲密,有点儿像是猫王那种类型的人,而且会让自己被神秘的气氛所包围。据说他成长阶段只有母亲在身旁,他母亲是个不快乐的酒鬼,有一天突然叫他打包走人,因为他母亲那时候的男人不喜欢他。可是这里的女人很喜欢他,他也喜欢她们,有时这让他惹上麻烦。”
“比如说当他跟你女儿走得很近的时候吗?”
史凯伊身体一震,仿佛被咬到似的。
“我问过你老婆关于东尼的事,”哈利说,“是她告诉我的。那时候东尼就是为了你女儿跟本地男孩打架。”
郡警史凯伊摇了摇头:“那不是打架,那是屠杀,简单明了。可怜的欧雷,他一直以为自己跟米雅是一对,只因为他爱上了米雅,米雅又让他载她和朋友去跳舞。欧雷不是会打架的人,他是书生型的人,可是他却直接挑衅东尼。后来东尼把他打趴下,拿出一把刀,然后……场面搞得很血腥,我们这里不习惯发生这种事。”
“东尼做了什么?”
“东尼割下欧雷的半截舌头,放进口袋,然后离开。半小时后,我们在东尼的女朋友家逮捕他,叫他把那半截舌头交出来,送去手术房。东尼说他已经拿去喂乌鸦了。”
“我想问的是,你是否曾经怀疑东尼犯下强暴案,无论在当时或在其他时候。”
史凯伊转过头来。
“我这样说好了,霍勒,自从那次事件以后,米雅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当然了,她还是喜欢那个疯子,可是那个年纪的女孩不都这样?后来欧雷搬了家,那可怜的孩子每次在这里一开口说话,等于就是让他自己和其他人想起东尼对他做出的可怕羞辱。所以说,是的,我会说东尼·莱克是个暴力分子,但我并不认为他强暴过任何人,因为如果他是这种人,那么他早就强暴米雅了,我只能这样说。”
“她……?”
“他们一起去过舞厅后面的树林,米雅没有让东尼更进一步,东尼也就接受了。”
“你确定?抱歉我必须这样问,可是……”
鱼钩跃出水面,朝他们的方向跳来,第一道阳光水平射来,将鱼钩照得闪闪发光。
“没关系,霍勒,我也是警察,我知道你想厘清细节。米雅是个正派的女孩,不会说谎,就算上了证人席也不会说谎。如果你想知道细节,可以去看报告,我只是不希望让米雅受到二度伤害。”
“不会的,”哈利说,“谢谢你。”
哈利向集合在奥丁会议室的警探报告说,他在雪地摩托下面看见的那个人,跟东尼·莱克一样手指罹患关节炎。尽管他们已增派警力,但目前仍未寻获那辆雪地摩托。接着哈利说明自己的看法,然后靠上椅背,等候众人响应。
鹈鹕虽然透过眼镜看着哈利,态度却像是在对所有参加晨间会议的人说话。
“你说你认为奥黛蕾是自愿的,这是什么意思?她是想大声求救吧,我的老天!”
“那是艾里亚斯后来自己想象出来的,”哈利说,“他的第一印象是他看见两个人在双方同意之下发生性行为。”
“可是一个女人既然跟一个男人去小屋,就不可能三更半夜随便跟一个陌生人发生性关系!难道你一定要是女人才能明白这点吗?”鹈鹕啧了一声。她头上的长发绺越来越骇人,让哈利联想到愤怒的蛇发女妖。
坐在哈利旁边的警官开口回应:“你真的认为你的性别可以自动让你特别了解地球上半数人口的性偏好吗?”亚尔达顿了顿,眼睛看着刚清理干净的小指指甲,“我们不是已经清楚知道奥黛蕾换伴侣就跟换衣服一样频繁吗?她不是曾和一个不太认识的男人,半夜去废弃工厂进行性行为吗?”
亚尔达垂下手,开始清理无名指,口中喃喃自语,只有哈利听得见他说什么。“我干过的女人可比你多呢,你这只皮包骨的涉水禽鸟。”
“女人很容易被东尼吸引,东尼也容易被女人吸引,”哈利说,“东尼很晚才到小屋,奥黛蕾的男朋友却因为某事气恼,已经上床睡觉,于是东尼和奥黛蕾有机会调情而不受打扰。东尼对于婚事有点儿苦恼,奥黛蕾开始对一起去小屋的男人失去兴趣,因此他们开始对彼此产生幻想,但小屋里到处都是人,所以夜深之后,他们就偷溜出去,在厕所相会。他们亲吻、抚摸,东尼站在她后面,拉下自己的裤子,这时他已经非常兴奋,阴茎顶端分泌出性犯罪小组所谓的‘射精前分泌物’,而且沾到奥黛蕾的裤子上,接着他才拉下她的裤子,和她发生性关系。奥黛蕾欲仙欲死,叫得非常大声,吵醒了艾里亚斯,所以他才在窗外看见他们。我相信他们也吵醒了奥黛蕾的男朋友,而且他也在房间里看见了他们。我想奥黛蕾一点儿也不在乎,东尼则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既然她一点儿也不在乎,那他干吗在乎?”鹈鹕冲口而出,“毕竟做出这种放荡行为,女人只会得来淫贱的骂名,男人反而可以提高地位,而且请注意,这样的男人可以让其他男人刮目相看!”
“东尼之所以捂住奥黛蕾的嘴巴,至少有两个好理由,”哈利说,“第一,他订婚的消息登满八卦小报,他可不想让大家都知道他还在外面乱搞其他女人,更何况他未来的岳父大人打算花一大笔钱来拯救他在刚果的投资。第二,东尼是登山行家,熟知那附近的地形。”
“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一阵咯咯笑声传来,众人转头朝米凯·贝尔曼所坐的方向望去。
“雪崩,”米凯笑道,“东尼怕奥黛蕾叫得太大声,会引起雪崩。”
“东尼一定知道四分之三以上的致命雪崩都是人类引发的。”哈利说。
会议桌上一阵哄笑,连鹈鹕都不得不露出微笑。
“但你为什么认为奥黛蕾的男朋友看见了他们?”鹈鹕问道,“还说奥黛蕾并不在乎?说不定她浑然忘我,什么都忘记了。”
“因为,”哈利说,靠上椅背,“奥黛蕾以前就做过这种事。她曾经把她正在被其他男人干的照片传给她当时的男朋友,这么冷酷的举动绝对会让对方死心。她朋友说,她去荷伐斯小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男朋友。”
“有意思,”米凯说,“可是这些事让我们知道了什么?”
“让我们发现动机,”哈利说,“这是我们首度在这件案子里看见一个可能的‘为何’,凶手‘为何’行凶。”
“所以我们正在离开疯狂连环杀手的推论吗?”亚尔达问道。
“雪人也有动机,”贝雅特说,她刚走进会议室,在会议桌尽头找个位子坐下,“虽然很疯狂,但绝对构成动机。”
“这样就简单多了,”哈利说,“凶手行凶的动机是嫉妒,一种非常老掉牙的动机。挪威境内发生的命案,三件有两件的犯案动机来自于嫉妒,在大多数其他国家也是如此。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类的行为非常容易预料。”
“这也许可以解释奥黛蕾和东尼为什么遇害,”鹈鹕说,“可是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必须消灭,”哈利说,“他们都是潜在的目击证人,可能会跟警方说明小屋当晚发生过什么事,提供我们所欠缺的行凶动机。说不定更糟:他们目击到他遭受完全的羞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戴绿帽子。对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来说,这个动机已经非常足够。”
米凯拍了拍手:“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得到一些答案。我跟克隆利通过电话,他说搜索地区的天气好转了,现在可以派出警犬和直升机。你可以说说为什么之前没提过你怀疑那是东尼·莱克的尸体吗,哈利?”
哈利耸了耸肩:“当时我认为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尸体,所以我觉得没有理由把我的推测大声说出来,况且关节炎也不是那么罕见的疾病。”
米凯凝视哈利一会儿,才对众人说:“现在我们有一个嫌犯了,各位,谁想替他命名?”
“第八名房客。”亚尔达说。
“白马王子。”鹈鹕高声说。
众人完全静默了一阵子,仿佛某件事发生了,大家需要时间消化,才能继续。
“我不是战略家,”贝雅特开口说,她知道在座每一个人都知道,一件事除非她彻头彻尾研究过,否则她绝对不会发表意见,“可是这里不是有件事会让各位坐直身子,觉得满腹疑惑吗?莱克有三起命案的不在场证明,可是为什么所有线索全都指向他?那通从他家打到艾里亚斯家的电话呢?那个从刚果取得的凶器呢?再说刚果不正是他投资的地方吗?这是巧合吗?”
“不是,”哈利说,“打从第一天开始,白马王子就引导我们朝向东尼。付钱叫朱莉安娜去刚果的就是白马王子,因为他知道任何指向刚果的线索,都会指向东尼。至于打给艾里亚斯的电话,今天我去查了一件我们早该去查的事,这件事我们在非常接近破案的时候都会选择忽略,因为我们不想让证据出现任何动摇。就在有通电话从东尼家拨出,打给艾里亚斯的那段时间,东尼在阿克尔港的办公大楼也有三通直接外拨的电话。他不可能同时在两个地方打电话。我敢赌两百克朗,那时候他人在阿克尔港,有没有人要跟我对赌?”
众人不发一语,瞪大眼睛。
“你是说白马王子从东尼家打电话给艾里亚斯?”鹈鹕说,“怎么可能?”
“东尼来警署的时候跟我说过,几天前他家地下室被人入侵,正好符合打给艾里亚斯那通电话的时间。白马王子搬走了一台脚踏车,好让人以为那只是一般的盗窃案,没什么好查,我们最多只是做个笔记,如此而已。东尼知道警方不会去办这种案子,索性连报案都省了。于是白马王子就这样在东尼身上栽赃了一条他无可反驳的线索。”
“太狡猾了!”鹈鹕勃然怒道。
“我同意你说明的‘如何’,”贝雅特说,“可是‘为何’呢?为什么要布置线索指向东尼?”
“因为白马王子知道迟早我们都会把命案连接..到荷伐斯小屋,”哈利说,“如此一来,嫌犯就不出当晚在荷伐斯小屋的那几个人,而那些人都会被我们放大检视。他撕下房客登记簿有两个原因。第一,这样他就掌握了当晚入住小屋的房客姓名,可以找出他们、杀死他们,当作消遣;而我们没有名单,因此无法阻止他。第二,这一点更重要,那就是不让他的姓名曝光。”
“合乎逻辑,”亚尔达说,“为了确保我们不去追查他,他提供给我们一个明显的嫌犯,东尼·莱克。”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等到最后才杀死东尼的原因。”一名警探说。他留着如同极地探险家弗里乔夫·内森一般浓密的胡子,哈利只记得他的姓氏。
男警探旁边的年轻男子有着光亮的肌肤和眼睛,他的名字哈利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年轻男子插口说:“遗憾的是,三起命案的案发时间,东尼都有不在场证明,既然东尼当不成替罪羔羊,最后自然是要杀了这个头号敌人。”
会议室的温度似乎升高了,苍白犹豫的冬季阳光似乎为会议进展带来亮光。案情有了进展,紧绑的绳结终于松脱。哈利看见米凯在椅子上越坐越靠前。
“这些推论都很棒,”贝雅特说。哈利等待贝雅特说出“可是”这两个字,这时他突然明白贝雅特要问什么,也知道她想故意唱反调,因为她知道他有答案。“可是白马王子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因为人类本来就是复杂的,”哈利说,听见他曾听过并忘记的回声,“我们喜欢做出复杂纠结的事,好让我们觉得命运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我们是天地间的主宰。达柯工厂烧毁的那个房间,你们知道它令我想到什么吗?一间控制室。一个总部。说不定他根本没打算要夺走东尼的性命,说不定他只是想让我们逮捕东尼,将他定罪。”
寂静蔓延整间会议室,众人连外头的鸟叫声都听得见。
“为什么?”鹈鹕问道,“他大可以杀了东尼,或折磨东尼不是吗?”
“因为痛苦和死亡并不是降临在人类身上最大的悲剧,”哈利说,同时再度听见那个回声,“羞辱才是。他希望东尼受到羞辱,他希望东尼感受到自己拥有的一切都被夺走的那种羞辱、那种败落、那种耻辱。”
哈利看见贝雅特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也看见她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可是,”哈利继续说,“一如刚刚说过的,对凶手来说,很遗憾地东尼有不在场证明,因此只好让东尼接受次等的惩罚,那就是慢慢折磨他,最后让他惨?99lib?死谷底。”
接下来的静默中,哈利感觉到某种东西飘过。那是烤肉的气味。接着整间会议室的人似乎同时吸了口气。
“所以现在我们该怎么做?”鹈鹕问道。
哈利抬头望去,只见站在窗外树枝上啼叫的是一只苍头燕雀。苍头燕雀是候鸟,今年似乎太早飞来挪威,让人们以为春天将近,却在第一个霜降之夜冻得半死。
妈的,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哈利心想。妈的,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第六十八章 狗鱼
那天早上在克里波开的会议很长。
侯勒姆回报达柯工厂的鉴识调查结果。并未发现精液,也没发现任何犯罪的具体证据。凶手用过的房间被完全烧毁,计算机化为一团废铁,没有机会救回任何资料。
“他可能是用当地的不安全网络上网,那种网络尼德兰区到处都有。”
“他一定留下了某些电子踪迹。”亚尔达说,但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从别处借来的,他只能说出“一定怎样”的猜测,无法深入说明。
“我们是可以申请进入那里的上百个网络系统,找寻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侯勒姆说,“可是我不知道要花几个星期才能找到,或者能不能找到任何线索。”
“交给我吧,”哈利说,他已经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拨打手机,“我有人选。”
哈利让会议室的门微微开着,他等候对方接听时,听见有个警探说,他们查访过的人都没看见有人进出达柯工厂,但这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工厂藏在树木和草丛中,而且现在是冬天,天色都很阴暗。
哈利听见对方接起电话:“我是卡翠娜·布莱特的秘书。”
“哈喽?”
“布莱特小姐正在用午餐。”
“抱歉,卡翠娜,吃饭可能得等一等。听着…..
…”
卡翠娜聆听哈利说明他要什么。
“白马王子在墙上贴的照片可能是从新闻网站打印出来的,你用搜索引擎可以进入该地区的网络,查看服务器记录,看看谁看过命案的报道。一定有很多人……”
“不会像他那么频繁,”卡翠娜说,“我只要列出一张根据下载次数排列的清单就好了。”
“嗯,你学得很快。”
“跟家族血统有关。我叫卡翠娜·布莱特,布莱特就是陡峭的意思,陡峭的学习曲线,懂吗?”
哈利回到会议室。
他们正在播放哈利从东尼手机里收到的信息,这段信息被送到了特隆赫姆市的挪威科技大学进行语音分析。挪威科技大学曾利用银行抢劫案的录音取得了相当有用的成果,效果比监控摄像还好,因为声音就算被刻意扭曲也很难伪装。但挪威科技大学告诉侯勒姆说,难以辨认的声音、咳嗽或笑声等不良录音是无用的,因为无法用来做成声音侧写。
“可恶,”米凯说,用手拍击桌子,“有了声音侧写,我们就有了立足点,可以开始排除可能嫌犯。”
“哪儿来的可能嫌犯?”亚尔达咕哝说。
“基地台信号告诉我们,使用东尼手机的人,打电话时很靠近沃斯道瑟村的中心,”侯勒姆说,“后来信号就消失了,电信业者的网络只覆盖沃斯道瑟村附近的区域,不过单从信号消失这一点来看,就提高了白马王子拿着这部手机的可能性。”
“为什么?”
“手机就算不使用,基地台每隔两小时也都会收到手机信号,收不到任何信号的话就表示这部手机在通话前或通话后,都位于沃斯道瑟村周围的荒凉山区,可能凶手在引发雪崩、施以酷刑和进行其他活动时都带在身上。”
没有回应。哈利知道之前的兴奋心情已蒸发不见,他回到座位上。
“只有一个方式可能让我们取得贝尔曼所说的立足点。”哈利柔声说,知道他不用再努力赢取众人注意,“想象一下你来到东尼家,走了进去,并假设凶手侵入东尼家,打电话给艾里亚斯,也假设我们的白衣鉴识员在现场搜索得非常彻底。就好像当我抵达的时候,不小心……碰上了侯勒姆……”侯勒姆侧过头看了哈利一眼,意思是说别拿我开玩笑了,“我们不是应该已经在霍门路的东尼家采集到可能是……白马王子的指纹了吗?”
阳光再度照亮会议室。众人面面相觑,几乎感到羞愧。如此简单,如此明显,却没有人想到……
“这场会议开了很久,分享了很多新信息,”米凯说,“大家的脑子显然已经开始有点儿迟钝了,不过你对指纹的事有什么看法,侯勒姆?”
侯勒姆拍了额头一掌:“我们当然采集了现场所有指纹。我们把东尼当成凶手,把他家当成可能的犯罪现场来进行调查,希望能找到符合被害人的指纹。”
“你们手上有很多还没辨认出来的指纹吗?”米凯问道。
“这就是重点所在,”侯勒姆说,微微一笑,“东尼雇用了两个波兰清洁妇,每周打扫一次,六天前她们去打扫过,清洁工作做得非常彻底,所以我们只找到东尼、莲娜·高桐、两名波兰清洁妇和一组身份不明的指纹,这组指纹不符合任何被害人。东尼提出不在场证明并遭释放之后,我们就没再继续比对指纹,可是我已经不记得那些无名指纹是在哪里采集到的了。”
“我记得,”贝雅特说,“我有那份报告,里面有略图和照片。X1指纹是在一张很华丽又很丑的桌子上采集到的。就像这样。”她站起来,左手撑着桌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室内电话就摆在那张桌子上。就像这样。”她用右手比出打电话的国际手势,大拇指对着耳朵,小指对着嘴巴。
“各位先生女士,”米凯说,露出大大的笑容,同时摆动手臂,“如果这不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线索,就真的是见鬼了。继续比对,查出X1指纹是谁的,侯勒姆。答应我,不要比对出来结果指纹属于某个波兰清洁妇的老公,他只是一起去东尼家打长途电话而已。”
众人走出会议室,鹈鹕侧过身子,走到哈利旁边,甩了甩她新留的长发绺:“你可能比我原本想的还要厉害,哈利。不过当你说明你那些推论的时候,不妨在句子里多加一些‘我认为’。”她露出微笑,轻轻推了推哈利的臀部。
哈利收到鹈鹕的微笑,感到高兴,至于臀部受到轻推,那就……他的手机在口袋里发出振动。他拿出手机看了看,不是国立医院打来的。
“他称呼自己为纳什维尔。”卡翠娜在电话上说。
“就是那个美国城市的名字?”
“对。他上过各大报纸的网站,读遍所有关于命案的报道。坏消息是我只查到这样。‘纳什维尔’这个用户名称只在网络上用了几个月而已,他只搜索关于命案的消息,几乎像是这个纳什维尔就在那里等着被调查。”
“听起来像是我们要找的人。”哈利说。
“这个嘛,”卡翠娜说,“你得去找戴牛仔帽的男人。”
“什么?”
“纳什维尔是乡村音乐的圣地。”
一阵静默。
“哈喽?哈利?”
“我还在。我知道了,谢啦,卡翠娜。”
“不亲我一下?”
“亲遍你全身。”
“那就不必了,谢谢。”
两人结束通话。
哈利分到一间面对布尔区景观的办公室,正在观察当地一些不可爱的小地方,这时传来敲门声。
贝雅特站在门口。
“嗯,与敌人共枕有什么感觉?”
哈利耸了耸肩:“敌人的名字叫白马王子。”
“很好。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们已经把桌上的指纹跟数据库比对过了,他不在里头。”
“我没期望他会在里头。”
“你爸怎么样了?”
“只剩几天。”
“我感到很遗憾。”
“谢谢。”
两人彼此对望。突然间,哈利发现贝雅特的脸是一张会在丧礼上看到的脸。这张小脸他在其他丧礼上见过,脸上>.犹有泪痕,挂着一对悲伤大眼,像是专为丧礼打造的。
“你在想什么?”贝雅特问道。
“我只知道一个杀人犯用过这种方式杀人。”哈利说,转过身继续看着窗外景观。
“他让你想到雪人对不对?”
哈利缓缓点头。
贝雅特叹了口气:“我答应过绝对不会说的,萝凯打过电话来。”
哈利凝望赫斯菲区的公寓群。
“她问你好吗,我说你很好。我把这事告诉你是对的吗,哈利?”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当然对。”
贝雅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去。
她好吗?欧雷克好吗?他们在什么地方?夜色降临之后,他们都做些什么?谁会照顾他们、守护他们?哈利将头倚在双臂之中,用双手盖住耳朵。
只有一个人知道白马王子在想什么。
午后阴霾毫无预警地来到。自封为“上尉”的过度热心接待员打电话来,说有人去电询问《晚邮报》上的澳大利亚女子伊丝卡·贝勒是不是住在他们饭店。哈利回答说可能是记者吧,但上尉认为即使是最下流的媒体寄生虫都明白游戏规则,懂得报出姓名和服务单位。哈利跟上尉道谢,正要请他有其他消息再打电话来,却又想到他如果这样说,不知会招来什么麻烦。米凯打电话来说要举行记者会,问说如果哈利想参加,那么……
哈利加以婉拒,听见米凯松了口气。
哈利的手指在桌上轮敲着,拿起电话想打给卡雅,却又放了回去。
他再度拿起电话,打给市中心的几家饭店,对方都说不记得有人问过伊丝卡·贝勒的事。
哈利看了看表。他想喝酒。他想走进米凯的办公室,问米凯究竟把他的鸦片弄到哪里去了,然后扬起拳头,看着米凯蜷缩起来……
只有一个人知道。
哈利站起来,踢了椅子一脚,抓起羊毛外套,迈步离开办公室。
他驾车前往市中心,毫无顾忌地将车子违规停放在挪威剧院外头,穿越马路,走到布里斯托尔饭店的柜台前。
上尉是在布里斯托尔饭店担任门房时得到这个绰号的,原因可能来自他身上的红色俗丽制服,以及他不断对周遭所有人与事发出批评和命令。此外,他视自己为市中心一切重要事务的交叉路口,他的手指就搭在这座城市的脉搏上,他什么都知道。他是重要网民,是警方维护奥斯陆安全极为贵重的机器。
“就在我的脑袋后方,我听见一个非常特别的声音传来。”上尉说,非常满意自己的措辞,咂了咂嘴。哈利看见柜台内站在上尉旁边的同事翻了个白眼。
“感觉有点儿像男‘同志’。”上尉做出结论。
“你是说他声音很高吗?”哈利问道,想起奥黛蕾的朋友曾经提过她男朋友只要一开口说话,就让她想到她的男“同志”室友,令她倒尽胃口。
“不是,比较像是这样。”上尉摆出兰花手,猛眨睫毛,模仿高声说话的男“同志”皇后,“你真是把我气炸——了,瑟伦!”
上尉旁边那名同事的制服上别着名牌,上面写的正是“瑟伦”。瑟伦在一旁咯咯笑。
哈利向上尉道谢,差点儿又再说出“如果还想到什么事请跟我联络”之类的话。哈利走出饭店,点燃香烟,抬头朝饭店招牌看去,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在此时,他看见一辆交警的车停在他的车子后面,身穿全套制服的交通警察正在抄他的车牌号码。
哈利越过马路,拿出警察证:“我是警察,来查案。”
“没有差别,禁止停车就是禁止停车。”交警说,继续开单,“去申诉啊。”
“呃,”哈利说,“你知道我们也有权开交通罚单吧?”
交警抬起头来,露齿而笑:“如果你以为我会让你自己开罚单,你就错了,老兄。”
“我想的是那辆车。”哈利伸手一指。
“那是我的车,而且交警……”
“禁止停车就是禁止停车。”
交警愠怒地看着哈利。哈利耸了耸肩:“去申诉啊,老兄。”
交警重重阖上罚单簿,转动脚跟朝他的车子走回去。
哈利驾车驶上大学街,手机响起。是哈根打来的。哈利听见犯罪特警队队长的声音异常兴奋,却又异常克制。
“马上过来,哈利。”
“发生了什么事?”
“快来就是了,到地下通道来。”
哈利尚未走到水泥通道尽头,就听见说话声,并看见闪光。哈根和侯勒姆站在他的旧办公室门边,一名鉴识中心的女子正在刷拭门板和门把,采集指纹,另一名跟侯勒姆一样身穿鉴识员服装的人,正在角落拍摄半个靴印。
“那个靴印已经在那里很久了,”哈利说,“我们还没搬来之前就有了。发生了什么事?”
鉴识员询问侯勒姆,他点了点头,说这样就够了。
“一名警卫在门边的地上发现这个。”哈根说,扬起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个褐色信封。哈利透过透明的证物袋,看见贴在信封上的地址标签上印着他的名字。
“警卫说这个信封躺在这里最多只有几天,地下通道不是每天都有人走来走去。”
“我们正在测量纸张上的湿气,”侯勒姆说,“我们在这里放了一个类似的信封,看要花几天才会吸收到同样程度的湿气,然后再往回推算。”
“这种做法很有CSI的样子。”哈利说。藏书网
“不过就算知道是几天也帮不了什么忙,”哈根说,“我想他走的一定是没有监视器的地方,这条路线非常直接,走进繁忙的接待区,搭乘电梯来到这里,一路上门都没锁,要一直到上楼进监狱的门才有锁。”
“对啊,这里何必上锁?”哈利说,“有人反对我抽烟吗?”
无人响应,但他们的表情已说明一切。哈利耸了耸肩。
“我想差不多该有人告诉我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了吧?”哈利说。
侯勒姆拿起另一个证物袋。
此地灯光昏暗,不容易看清楚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因此哈利踏前一步。
“哦,该死。”他说,向后退了一步。
“是中指。”哈根说。
“这根中指看起来像是先被折断,”侯勒姆说,“伤口平滑干净,没有锯齿状的肌肤。它是被砍断的,用的可能是斧头或大型刀子。”
地下通道另一端传来跑步的回声。
哈利细看那根中指,只见它十分苍白,血已流干,指尖有一抹蓝绿色。
“那是什么?你们已经采集指纹了吗?”
“对,”侯勒姆说:“如果运气好的话,结果就快出来了。”
“我猜是右手。”哈利说。
“你说得没错,观察力很敏锐。”哈根说。
“信封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
“没有,现在你知道的跟我们一样多了。”
“也许吧,”哈利说,玩弄手中烟盒,“但我还知道这根手指的其他事情。”
“我们也想到了。”哈根说,和侯勒姆对看一眼。又重又响的跑步声越来越大。“右手中指,就跟雪人让你失去的手指一样。”
“我这里有个发现。”女鉴识员插口说。
其他人都转头朝她看去。
她蹲在地上,拇指和食指拿着一样东西,那是个灰黑色的物体:“这看起来像不像我们在博格妮的陈尸现场发现的小石头?”
哈利靠近了些:“对,火山石。”
从地下通道另一端跑来的是一名年轻男子,胸前的衬衫口袋挂着一张警察证。他跑到侯勒姆面前,停下脚步,双手撑在膝盖上,不住地喘气。
“怎么样,基姆·艾瑞克?”侯勒姆说。
“比对出来了。”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说。
“让我猜猜看。”哈利说,嘴唇夹着一根香烟。
众人都朝他望去。
“是东尼·莱克。”
基姆看起来非常沮丧:“你……你怎么……”
“我看见从雪地摩托下方突出来的那只手是左手,而且五指俱全,所以这只手一定是右手。”哈利朝证物袋点了点头,“这根手指没断,只是扭曲,罹患了常见的关节炎,来自家族遗传,不会传染。”
第六十九章 华丽字体
一名女子打开霍福瑟德区一栋公寓的大门,她的肩膀宽得有如摔跤选手,身高也和哈利相仿。她看着哈利,耐心等候,仿佛习惯给人必要的时间说明来意。
“有什么事吗?”
哈利曾和芙莉妲·拉森通过电话,认得出她的声音,但从她的声音听起来,哈利一直以为她是娇小纤瘦的女子。
“我是哈利·霍勒,”哈利说,“我在电话簿上找到你们的地址。请问费利斯在家吗?”
“他出去下棋了,”芙莉妲语调平板,似乎是制式回答,“你可以寄电子邮件给他。”
“我需要找他谈一谈。”
“谈什么?”芙莉妲挡住门口,她不只用宽阔的身躯,更用姿态表明不准向内窥探。
“我们在警署地下室发现一小颗火山石,我想知道这颗火山石是不是跟之前我们寄来的火山石来自同一座火山。”
哈利站在芙莉妲下方两个台阶,拿出一颗小石头,但芙莉妲并未离开门槛半步。
“那么小根本看不见,”芙莉妲说,“寄电子邮件给费利斯。”她作势准备关上大门。
“我想熔岩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吧,是不是?”哈利说。
芙莉妲迟疑片刻。根据经验,哈利知道专家总是无法抗拒纠正外行人的诱惑。
“每座火山的熔岩成分都很独特,”芙莉妲说,“可是每次喷发的熔岩也不尽相同,必须分析石头才知道,铁含量可以提供很多信息。”她面无表情,眼神冷漠。
“我其实是想了解这些经常前往世界各地研究火山的人,”哈利说,“这些人不可能太多,所以不知道费利斯是不是认识全挪威的火山研究专家?”
“我们的人数比你想象的还要多。”芙莉妲说。
“所以你是其中之一喽?”
芙莉妲耸了耸肩。
“你们上次登上的火山是哪一座?”
“坦桑尼亚的伦盖火山。我们没有登上去,只是在附近,因为它正在喷发,喷出的是钠碳酸盐岩浆,这种岩浆是黑色的,但是跟空气作用几小时之后,会完全变成白色,就像白雪一样。”
芙莉妲的声音和表情突然生动起来。
“他为什么不想说话?”哈利问道,“你哥哥是喑哑人士吗?”
芙莉妲的表情又变得僵硬,口气平板死沉:“寄电子邮件。”
门重重甩上,把沙子都喷进哈利的眼里。
卡雅把车停在马里达路,跃过防撞护栏,小心走下陡坡,陡坡之下就是达柯工厂所在的树林。她按亮手电筒,踩过矮树丛,掠过往她脸上刺来的光秃树枝。这里的植物生长茂密,黑影犹如无声的狼般四处跳跃,即使当她停下脚步观看聆听,也只看见树木的黑影落在树木上,让人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宛如镜子迷宫一般。但她并不害怕。她害怕紧闭的门,却不怕黑,真奇特。她聆听河水的吼声。她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她是不是听见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她继99lib?续往前走,低头穿过被风吹动的树枝,再度停下脚步。但另一个声音也跟着停住。卡雅深深吸了口气,心里的念头已经成形:好像有个不想被看见的人正在跟踪她。
她转过身,用手电筒照去。她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怕黑了。只见有些树枝在光线中晃来晃去,但那些树枝应该是被她撞过的吧?
她再度面对前方。
接着她高声尖叫。手电筒的光线照上一张死气沉沉、双目圆睁的苍白脸孔。手电筒掉落地上。她后退几步,但那个人影跟了上来,同时发出犹似笑声的呼噜声。黑暗中,卡雅看见那个人影弯下腰,又直起身子,接着手电筒的刺眼光线便朝她脸上射来。
她屏住气息。
呼噜笑声停止了。
“给你。”一个粗嘎的男性声音说。手电筒的光线跳动。
“给我?”
“你的手电筒。”那声音说。
卡雅接过手电筒,让光线射向男子身旁,如此她就可以看见对方,却不会令他眼睛难受。男子有一头金发和戽斗下巴。
“你是谁?”卡雅问道。
“楚斯·班森,我是米凯的属下。”
卡雅自然听过楚斯·班森的名字,他是米凯的影子。瘪四——米凯是不是都这样叫他?
“我是……”
“卡雅·索尼斯。”
“对,你怎么……”卡雅吞了口口水,重新组织她的问题,“你在这里做什么?”
“跟你一样。”楚斯用粗嘎的声音答道,语音单调。
“这样啊,那我在这里做什么?”
楚斯发出呼噜的笑声,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卡雅前方,双臂垂落身侧,离身体有点儿距离,一边眼皮不断地跳动,仿佛有只虫被困在里头。
卡雅叹了口气。“如果你跟我一样,那你就是来这里监视工厂,”她说,“以免他再度出现。”
“对,以免他再度出现。”瘪四用他的调调说,目光并未离开卡雅。
“这并非不可能对不对?”卡雅说,“说不定他不知道工厂已经烧了。”
“我父亲以前在这里工作,”瘪四说,“他以前常说他制造的是PSG,咳出来的是PSG,还变成了PSG。”
“这附近有很多克里波警员吗?是米凯命令你来这里的吗?”
“你不跟他交往了对不对?现在你跟哈利·霍勒交往。”
卡雅觉得腹部蹿上一股寒意。这个男人怎么知道这件事?难道米凯真的跟别人说过他们之间的事?
“那天你没去荷伐斯小屋。”卡雅说,借以转换话题。
“我没去吗?”瘪四发出呼噜的笑声,“那天我应该休假,尤西去了。”
“对,”卡雅静静地说,“他去了。”
一阵风吹来,卡雅稍微别过头,避开扫上她脸颊的树枝。瘪四一直在跟踪bbr>?她吗?还是他本来就在这里了?
卡雅转过头想问他,却发现瘪四已不在原地。她用手电筒朝树林照去,瘪四已不知所踪。
凌晨两点,她在街边停好车,穿过栅门,踏上通往黄色屋子的台阶,按下门铃,门铃旁的漆花瓷砖上,用华丽的圆弧字体写着“霍勒家”。
门铃按到第三次,她忽然听见一声沉重的咳嗽声,转过头去,便看见哈利将警用手枪插回裤子。哈利一定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屋子角落。
“怎么了?”卡雅问道,心下害怕。
“我只是格外小心而已。你应该先打电话说你要过来。”
“我来得不……不是时候吗?”
哈利踏上台阶,经过卡雅面前,打开门锁。卡雅跟着哈利进屋,伸出双臂从后方抱住他,倚上他的背,用鞋跟把门踢上。哈利拉开她的手,转过身来,正要说些什么,嘴巴却被卡雅的吻给封住。这是个饥渴的吻,而且要求回应。她把冰冷的双手放在他的衬衫上,感受他刚下床的热烫肌肤,她拿开他裤子里的左轮手枪,砰的一声放在玄关桌子上。
“我要你。”她轻声说,啮咬他的耳朵,把手伸进他的裤子。
“卡雅……”
“我可以拥有你吗?”
卡雅察觉到一丝犹豫,一种不愿。她用手钩着他的脖子,直视他的双眼:“求求你……”
哈利微微一笑,肌肉放松下来,亲吻了她。这个吻很谨慎,比她想要的还来得谨慎。她发出沮丧的呻吟声,解开他的裤子纽 6263." >扣,紧紧抓住他的阳具,但不滑动,感觉它在手里膨胀。
“操。”他叹了一声,抱起她走上楼梯,踢开卧室的门,把她放上床铺,放在他母亲睡的那一边。她头向后仰,闭上眼睛,感觉衣服被迅速有效率地脱去,感受到他肌肤所散发的热度。他趴到她身上,分开她的双腿。对,她心想,干我。
她将脸颊和耳朵靠上他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
“当你躺在那里,知道自己就快死了,”她轻声说,“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着我会活下去。”哈利说。
“就这样?”
“就这样。”
“你不是想……就快见到你所爱的人了?”
“不是。”
“我是。很奇怪,原本我很害怕某种特殊的东西会粉碎,后来等恐惧过去,我心里却充满平静。我只是睡着,然后你就来了,叫醒了我,拯救了我。”
哈利递过他手中的烟,她吸了一口,然后哧哧窃笑。
“你是英雄,哈利,那种应该领取奖章的英雄,谁会想到你是个英雄呢?”
哈利摇了摇头:“相信我,亲爱的,我只有想到我自己而已,我是到了火炉里才想到你的。”
“也许你没想到我,可是你到火炉之后,那里的空气也很少,你知道拉我出来只会加速用光氧气。”
..“我能说什么呢?我是个慷慨的家伙。”
她拍了一下他的胸部,笑说:“是英雄!”
哈利用力吸了口气:“或者是求生本能击败了良知。”
“什么意思?”
“我第一个发现的人非常有力气,几乎可以拉住滑雪杖而不脱手,所以我猜那个人一定是尤西,而且他还活着。我知道在那种情况下,生死只在分秒之间,可是我没拉他出来,反而继续朝雪堆戳刺,想找到你。那时你动也不动,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所以呢?”
“所以说,搞不好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是,如果我先挖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那么那个还活着的人在这段时间可能会死,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独占所有的空气。一个人的行为究竟是被什么所操控,有时候很难说。”
卡雅沉默下来。外面响起摩托车的声音,随即又消失。竟然有人在三月天里骑摩托车,而且今天她还看见一只候鸟。世界已失去平衡。
“你经常这样沉思吗?”她问道。
“没有。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她蠕动身躯,更靠近他:“现在你在沉思什么?”
“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
她叹了口气:“那个凶手?”
“还有他为什么要玩弄我?他为什么要把东尼·莱克的一根手指寄给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你如何才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哈利在床边桌上摁熄香烟,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这就是重点所在,我只能用我的方式来思考,所以我必须去找他谈一谈。”
“他?白马王子?”
“某个像他的人。”
即将入睡之际,梦境来临。他抬头看着一根钉子,那根钉子从一名男子的头上穿出来,但今晚的那张脸有点儿眼熟,那是个眼熟的肖像,他看过很多次,而且最近才看过。哈利口中的异物爆了开来,他身体扭动,接着便沉沉睡去。
第七十章 盲点
哈利沿着医院走廊向前走去,旁边是身穿便服的监狱警卫,两步距离的对面是医生。医生已将那人的情况告诉哈利,并替那人做好和哈利会面的准备。
他们来到一扇门前,警卫将门打开。门内是一条走廊,延续了几米,走廊左侧的墙上有三扇门,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卫站在其中一扇门前。
“他醒着吗?”医生问道,警卫正在给哈利搜身。警卫点了点头,将哈利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医生对哈利做个手势,示意他先在这里等候,然后跟着警卫走进房间。医生不一会儿就出来了。
“最多十五分钟,”她说,“他的状况好多了,可是身体很虚弱。”
哈利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踏进门内。
他在门内止步,听见房门在他背后关上。房内窗帘紧闭,十分昏暗,只有床边亮着一盏台灯。光线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在床上半坐起来,靠着枕头,头部低垂,长发垂落两侧。
“过来一点儿,哈利。”他的声音变了,听起来像是没上油的铰链所发出的哀鸣声。但哈利依然认得那个声音,他体内的血液顿时冰凉。
哈利走到床边,在他们提供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男子抬起头,哈利不由得屏住呼吸。
男子看起来像是有人在他脸上倒了热蜡,热蜡凝固之后形成一张过于紧绷的面具,将额头和下巴往后拉,把嘴巴变成一个没有嘴唇的小开口,四周是凹凸不平的骨头组织。男子发出的笑声是两次短促的吹气声。
“不认得我了吗,哈利?”
“我认得你的眼睛,”哈利说,“这样就够了,是你没错。”
“有什么新消息吗,关于……”那个鲤鱼般的小嘴似乎形成一个微笑,“我们的萝凯?”
哈利已经为了这件事做好准备,仿佛拳击手做好承受疼痛的准备,然而他..一听见萝凯的名字从男子口中说出来,就忍不住握紧拳头。
“你同意跟我谈一个男人的事,我们认为这个男人很像你。”
“像我?我想他一定长得比我好看吧。”男子再度发出两次短促的吹气声,“很奇怪,哈利,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虚荣的人,我以为疼痛是这个疾病最可怕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吗?看见身体的恶化,看见镜中的自己,看见怪物逐渐成形,才是最可怕的。他们还是会让我自己上厕所,可是我都避免去看镜子。我以前是个英俊的男人,你知道的。”
“你看过我寄给你的资料吗?”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狄勒古医生说我不应该把自己弄得太累,不然很容易感染、发炎、发烧。她是真心为我的身体着想,哈利。很令人讶异吧,毕竟我曾经做过那些事,不是吗?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是死亡,所以我嫉妒那些我……可是这一切都被你挡了下来,不是吗,哈利?”
“死亡是过于仁慈的惩罚。”
重病男子的双眼中似乎燃起某种东西,从他脸上的裂缝中看来,>那似乎是一道冰冷的白光。
“至少我在人类历史上会留下名字,有个位置。人们会读到关于雪人的事。有人会继承我的衣钵,发扬我的理念。你有什么呢,哈利?什么都没有。正好相反,你失去了你仅有的一点点东西。”
“没错,”哈利说,“你赢了。”
“你想念你的中指吗?”
“呃,现在我想念它。”哈利抬起头来,和男子目光相接,直视他的双眼。鲤鱼小嘴张开,发出的笑声仿佛被消音器削弱的枪声。
“至少你没失去幽默感,哈利。你知道我一定会要求一些回报,对吧?”
“没有效果就没有回报,不过你可以说说看。”
男子朝床边桌困难地转过了头,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凑到唇边。哈利看着那只拿着杯子的手,觉得像是白鸟的爪子。男子喝完水之后,小心地将杯子放回原位,开口说话。哀鸣声变得比较微弱,宛如快没电的收音机。
“我想监狱手册一定提到了高自杀风险,反正呢,他们像老鹰一样监视我。他们在你进来之前搜过你的身对不对?他们怕你身上带着刀或尖利物品。可是我不希望看见自己的身体继续恶化下去,哈利。这样已经够了,你不认为吗?”
“不,”哈利说,“我不认为。谈谈别的事吧。”
“你起码可以撒个谎,说已经够了。”
“你宁愿我说谎吗?”
男子不屑地挥了挥手:“我想见见萝凯。”
哈利扬起一道眉毛:“为什么?”
“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说什么?”
“那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椅子发出刮擦声,哈利站了起来:“办不到。”
“等一下,先坐下。”
哈利坐了下来。
男子低下头,拉过被子:“别误会我,我对其他女人的事一点儿也不后悔,她们是荡妇。可是萝凯不一样。她……不一样。我只是想跟她这么说而已。”
哈利看着男子,哑然失声。
“所以说,你认为呢?”雪人说,“请你说好。如果有必要的话,请你说谎。”
“好。”哈利说了谎。
“你真不会说谎,哈利。我想先跟她说话,然后才帮你。”
“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因为你别无选择。因为在必要的时候,贼会相信贼。”
“是吗?”
哈利挤出一丝微笑:“我在香港买鸦片的时候,有一阵子用的是德辅道上置地广场购物中心里面的故障厕所。我先进去,掀开厕所贮水槽的盖子,把一个奶瓶放在水槽右上角,然后出去逛一圈,看看假表,回来的时候我的奶瓶依然会在那里,里面总是会有正确分量的鸦片。这就叫作盲目的信任。”
“你说你‘有一阵子’用那间厕所。”
哈利耸了耸肩:“有一天奶瓶不见了,也许是药头骗了我,或是有人发现我们的举动,拿走了钱或鸦片。这是一件没有保证的事。”
雪人陷入沉思,看着哈利。
哈利和医生走在走廊上,警卫走在前面。
“你们没花太久时间。”医生说。
“他讲得很扼要。”哈利说。
哈利经过接待区,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看着自己拿钥匙插进发动器的手簌簌发抖。他靠上椅背,感觉衬衫后背全被汗水浸湿。
雪人确实讲得很扼要。
“假设他像我好了,哈利。我能不能帮到你,这个假设是关键。最重要的是动机。动机是恨意,火红炽烈的恨意。这是生存的动能,是他体内让他保持温暖的岩浆。而且就跟岩浆一样,恨意是生命的先决条件,这样一切才不会结冻成冰。在此同时,内部高热所产生的压力无可避免地会导致喷发,释放出破坏性元素。岩浆越久没喷发,它就越暴力。现在它完全喷发了,而且充满暴力,这告诉我,你必须追溯到很久以前才能找到起因。只有恨意的起因才能替你解开谜团,而不是因为恨意而做出的行为。少了起因,这些行为看起来会完全不合情理。恨意需要时间累积,但起因非常简单。有件事发生了,一切都关于这件事。找出这件事,你就可以逮到他。”
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拿来比喻,怎么雪人会拿火山来做比喻?哈利驾车离开贝兰姆医院,驶下陡峭多风的道路。
“八起命案。现在他是国王了,高高在上。他打造了一个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一切都必须听命于他。他是个傀儡大师,他在玩弄你们每一个人,尤其是你,哈利。很难看出为什么他会选上你,可能纯粹是巧合吧。可是当他逐渐控制住他的傀儡,他会想寻求更多刺激。他会跟傀儡说话,靠近他们,跟那些被他打败的人在一起,在最能享受胜利的地方,享受他的胜利。可是他伪装得非常好,他不会像傀儡大师那样突出,甚至看起来可能是卑屈的,是个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人。他被每一个人低估,没有人想象得到他竟然可以导演出这么一出复杂的剧目。”
哈利经由E18高速公路返回市中心。路上堵车,他把车开上公交车道。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可是警察,而且这件事非常、非常、非常紧急。他口唇发干,肚子里的嗜酒犬高声吠叫。
“他非常靠近你,哈利,这一点我非常确定,他就是不能放手。但他是经由你的一个盲点来接近你。他悄悄进入你的生活,在某个时间点赢取你的信任,因为这时你的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或者这时你很脆弱。他在他所在的地方非常自在。他可能是你的邻居、朋友、同事,或某个只是存在在那里的人,可是他存在于一个对你来说非常明显的人的背后,他是个你甚至不会去多想的影子,你只会觉得他是前面那人的附属品。想想那些曾经出现在你眼前的人,因为他曾经出现在你眼前,你早就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了。他可能没跟你说过几句话,但如果他像我的话,一定无法克制自己,哈利。他已经跟你攀上交情了。”
哈利将车子停在萨沃伊饭店外,走到吧台。
“请问要点什么?”
哈利的目光徘徊在酒保后方玻璃架的各种酒瓶上。
必富达金酒、尊尼获加威士忌、布里斯托尔奶油雪莉酒、绝对伏特加、占边威士忌。
他在找的是一个有炽烈恨意的男子。这个人不泄露半点儿情绪。这个人的心包覆了一层盔甲。
哈利的搜寻目光倏然停住。他往后跳了一步,嘴巴大张。他的脑子里像是闪现一道灵光,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道灵光之中。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先生?不好意思,先生?”
“是。”
“决定了吗?”
哈利缓缓点头。
“对,”他说,“是的,我决定了。”
第七十一章 恩赐
甘纳·哈根的食指转着笔,眼睛看着哈利。哈利难得端坐在哈根的办公桌前,没有瘫坐在椅子上。
“技术上来说,你暂时受雇于克里波,属于贝尔曼的团队,”犯罪特警队队长说,“因此,你所进行的逮捕行动将等于是让贝尔曼的地主队获胜。”
“如果说——我现在只是假设——如果说我通知你消息,让你派犯罪特警队的人员,比如说卡雅·索尼斯或麦努斯·史卡勒,去逮捕某人呢?”
“我不得不拒绝这样的慷慨提议,就算是来自你也一样,哈利。我说过了,我受到协议的约束。”
“嗯,贝尔曼还控制着你?”
哈根叹了口气:“如果我要使出诡计,绕过贝尔曼,直接逮捕挪威最大命案的凶手,司法部一定立刻就会要求知道所有细节。如果我公然蔑视他们,把你调回这里调查这件案子,就会被视为违抗命令,这会让整个犯罪特警队都受到打击。抱歉,哈利,我不能这么做。”
哈利沉思片刻,目光落在两人中间:“好吧,长官。”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往门口走去。
“等一等!”
哈利停下脚步。
“为什么你现在来问我这件事,哈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我应该知道?”
哈利摇了摇头:“我只是在试验几个假设而已,长官,这不就是我们的工作吗?”
过了几小时,到了下午三点,哈利打了几通电话。最后一通是打给侯勒姆的,他立刻同意开车。
“我都还没告诉你要开车去哪里,还有原因是什么。”哈利说。
“不需要,”侯勒姆说,接着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加强重音,“我——相——信——你。”
双方都沉默片刻。
“我想我值得。”哈利说。
“对。”侯勒姆说。
“我觉得我好像跟你道过歉了,有吗?”
“还没。”
“还没吗?好吧。呃……呃……呃……天哪,这还真难。呃……呃……”
“你的发动机听起来好像有点儿迟钝啊,老哥。”侯勒姆说,但哈利听得出他露出笑容。
“抱歉,”哈利说,“我希望在我们出发之前,我有一些指纹可以给你拿去比对,如果比对不符合,你就不用开车了,懂我意思吗?”
“干吗这么神秘?”
“因为你信任我。”
下午三点半,哈利敲了敲国立医院小值班室的门。
席古·阿尔特曼打开了门。
“嘿,可以请你看看这个吗?”
哈利将一小沓照片递给护士。
“黏黏的啊。”阿尔特曼说。
“直接从暗房拿来的。”
“嗯。被截断的手指。这是怎么回事?”
“我怀疑这根手指的主人被注射了大量的克达诺玛麻醉剂,不知道你身为麻醉专家,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从这根手指能不能找到任何克达诺玛的痕迹?”
“当然可以,克达诺玛会随着血液在全身循环。”
阿尔特曼翻看照片:“这根手指看起来血都干了,但理论上只要一滴血就可以了。”
“第二个问题是,你今天晚上可以协助我们进行逮捕行动吗?”
“我?你们没有病理医生可以……”
“你比他们更了解克达诺玛,而且我需要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
阿尔特曼耸了耸肩,又看看表,将照片递回给哈利:“我再过两小时下班,所以……”
“太好了,我们会来接你。你将在挪威犯罪史上留下名字,阿尔特曼。”
阿尔特曼露出疲倦的微笑。
哈利前往鉴识中心的路上,bbr>99lib?米凯打来电话。
“你跑哪里去了,哈利?晨间会议你没来。”
“到处跑来跑去。”
“在哪里跑来跑去?”
“在我们这座美好的城市里啊。”哈利说,将一个A4信封放在基姆·艾瑞克·罗克尔面前的长椅上,伸出指尖比了比,表示他要比对信封里的指纹。
“你只要一整天都在雷达上不见踪影,我就会开始紧张。”
“你不信任我吗,米凯?怕我会跑去喝酒?”
电话那头一阵静默。
“你是我的下属,必须向我汇报,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工作状况而已。”
“现在我向你汇报,没什么可汇报的,长官。”
哈利结束通话,进去找侯勒姆。贝雅特已经坐在侯勒姆的办公室等候。
“你要告诉我们什么?”贝雅特问道。
“一个真正的警察与小偷的故事。”哈利说,坐了下来。
他的故事讲到一半,基姆从门外探进头来。
“我找到了这些。”基姆说,手中拿着一张透明指纹卡。
“谢谢。”侯勒姆说,他坐在计算机旁,接过指纹卡,放上扫描机,调出他们在东尼家发现的指纹,启动比对程序。
哈利知道指纹只要几秒就能比对完成,但他依然闭上眼睛,感觉心跳加速,即使他早已知道——那人知道,雪人知道。雪人只扼要地告诉哈利他所需要的信息,以言语阐明,并发出足以引发雪崩的声波。
事情非如此不可。比对只要几秒钟就能完成。哈利的心脏剧烈跳动。侯勒姆清了清喉咙,却不发一语。
“毕尔。”哈利说,依然紧闭双眼。
“是,哈利。”
“这就是你要我品味的戏剧化停顿吗?”
“是的。”
“比对结束了吗?你这他妈的浑小子。”
“对,比对符合。”
哈利张开双眼。阳光璀璨,溢满整间办公室,他们几乎可以在满室阳光里游泳。..这是恩赐,妈的来自上天的恩赐。
三人同时站了起来,看着彼此,张开嘴巴,形成无声的开心喊叫。接着他们相互拥抱,形成笨拙的团体拥抱,侯勒姆在外围,娇小的贝雅特被夹在中间。他们继续无声喊叫,小声击掌。最后侯勒姆秀了一段哈利认为远远超过汉克·威廉姆斯粉丝所必备的舞艺,一段完美无瑕的月球漫步。
第七十二章 四号
两名男子站在小草丘上,只不过小草丘上并没有草。这座小草丘位于曼格鲁教堂和高速公路之间。
“以前我们称之为土烟筒或土烟斗,”身穿骑士皮夹克的男子说,将稀薄长发拨到一旁,“夏天我们会躺在这里吸大麻,就在这个距离曼格鲁警局只有五十米的地方,”他嘻嘻一笑,“那时候有我、乌拉、TV和他的女人,以及其他朋友。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男子的目光看着正在记笔记的罗杰·钱登。
找寻朱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最后罗杰在亚纳布区的骑士俱乐部找到了朱勒。朱勒出狱后在亚纳布区吃饭、睡觉、生活,最远只去超级市场买口含烟草和面包。钱登见过这种状况,监狱使受刑人变得依赖熟悉的环境、惯例、安全感。然而奇怪的是,朱勒竟然同意谈起往事,只因罗杰说了一个关键人物的名字——贝尔曼。
“当时乌拉是我的女人,妈的爽死了,因为那时候整个曼格鲁区的人都喜欢乌拉。”朱勒点了点头,仿佛同意自己说的话,“但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嫉妒。”
“米凯·贝尔曼?”
朱勒摇了摇头:“是另一个家伙,那个影子,瘪四。”
“发生了什么事?”
朱勒张开双掌,罗杰看见他的手掌上有许多结痂,果然他是个移栖在监狱内和监狱外的毒品间的前科犯:“米凯·贝尔曼告密,说我偷汽油,我原本就因为持有大麻而被判缓刑,因为这件事,我必须入狱服刑。在监狱里我就听人说贝尔曼和乌拉在交往,反正呢,我出狱之后去找乌拉,结果等我的人却是瘪四,他还差点儿把我杀了。他说乌拉属于他和贝尔曼,反正就是不属于我,如果我敢再靠近她……”朱勒用食指在留有白色>胡楂的细瘦脖子上画一条线,“很疯狂,妈的恐怖极了。我那票朋友没有人相信瘪四那家伙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把我杀了,他只不过是贝尔曼的白痴跟班而已。”
“你还提到海洛因的事。”罗杰说。他采访毒品案时,总会先确定他使用的是正确名词,否则可能造成误会,因为俚语变化快速,在不同的地方会代表不同的东西。例如,白粉在霍福瑟德区指的可能是可卡因,在赫勒鲁区指的可能是海洛因,在阿比绍区指的可能是任何能让人亢奋的毒 54c1." >品。?
“我进监狱的那年,我、乌拉、TV和他的女人骑车环游欧洲,还从哥本哈根带了半公斤四号回来。像我和TV这种骑士,每次越过边境一定会被检查,所以我们叫那两个女人跟我们分开走。天哪,她们非常漂亮,身穿夏天洋装,眼珠是蓝色的,可是她们的屄却藏了零点二五公斤的四号。后来我们把四号几乎都卖给了提维塔区的药头。”
“你很坦白。”罗杰说,同时记下笔记,把“屄”这个字加上括号,之后修改措辞,并将“四号”加在一长串的海洛因俚语之中。
“现在已经过了追诉期,所以警方没办法根据我说的话来逮人,重点是提维塔区的那个药头后来被逮捕,警方跟他交换条件,要他供出供货者来换取减刑。他当然接受了,那个下三烂。”
“你怎么知道?”
“哈!后来我们一起在乌勒斯莫监狱服刑,他自己告诉我的。妈的他把我们四个人包括乌拉的姓名住址全都供了出来,什么都说了,只差我们的身份证号没说而已。可是我们很走运,后来这件案子被警方搁置。”
罗杰以飞快速度书写。
“你要不要猜猜看在史多夫纳警局里负责这件案子的人是谁?讯问那个药头的人是谁?建议这件案子应该注销、搁置或干脆丢掉的人是谁?还有这个救了乌拉的人是谁?”
“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朱勒。”
“我很乐意,就是那个浑蛋小偷,米凯·贝尔曼。”
“最后一个问题,”罗杰说,知道自己来到了关键点。这个说法可以被证实吗?消息来源可以被检查吗?“你有这个药头的名字吗?我是说,他绝对不会有风险,我们绝对不会提到他的名字。”
“你是问我会不会出卖他?”朱勒高声笑道,“我当然会出卖他。”
朱勒将药头的名字拼了出来,罗杰翻过一页,用大写字母写了下来,同时发觉自己的嘴角不断上扬,形成微笑。他努力克制自己,不露出任何表情,但他知道这个滋味将留存很久,独家新闻的甜蜜滋味将留存很久。
“谢谢你的帮忙。”罗杰说。
“是谢谢你,”朱勒说,“你只要弄垮贝尔曼,我们就扯平了。”
“哦,对了,我只是好奇,你认为那个药头为什么要告诉你说藏书网他出卖了你?”
“因为他很害怕。”
“害怕?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太多了。他想让其他人也知道这件事,以免那个警察实现他的威胁。”
“贝尔曼威胁过这个告密者?”
“不是贝尔曼,是贝尔曼的影子。他说如果那个药头敢再提到乌拉的名字,他就会在他身体里放个东西,让他永远闭嘴。”
第七十三章 逮捕
侯勒姆驾驶沃尔沃亚马逊转了个弯,进入国立医院,停在电车站对面。席古·阿尔特曼就站在那里等候,双手插在粗呢外套口袋里。哈利在后座对他打了个招呼,阿尔特曼和侯勒姆互道哈喽,接着车子开上铃环街,继续往东行驶,朝辛桑区的十字路口驶去。
哈利在后座之间倚身向前。
“这就好像我们在学校里做的化学实验,事实上你已经握有所有可以引发反应的成分,但你没有催化剂,一个外来因素、?99lib.一个必要的火花来引发它。我握有所有的信息,只需要某样东西来帮我把这些信息以对的方式组合起来。我的催化剂是一个重病男子,一个叫作雪人的杀人犯,还有酒吧架上的酒瓶。我可以抽根烟吗?”
一阵静默。
“了解,呃……”
车子穿过布尔区的隧道,朝瑞恩区十字路口和曼格鲁区驶去。
楚斯·班森站在一个未开发的老工地上,朝斜坡上方看去,看着米凯的家。
他在成长阶段经常在那栋房子里吃晚餐、玩耍、睡觉,但自从米凯和乌拉继承那栋房子之后,他就一次也没进去过,真是奇怪。
原因很明显:他没受到邀请。
有时他会站在这个地方,置身于午后的微暗天色中,抬头望着那栋房子,想看她一眼。她,无人可以触及,除了他之外,也就是王子米凯。有时楚斯不禁怀疑,米凯是不是知道?是不是就因为知道,所以才没邀请过他?或者知道的人是她?她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却明白地向米凯暗示,这个和米凯一起长大的瘪四不需要和他们有私底下的来往。现在米凯的事业终于起飞,因此打入对的交际圈,认识对的人,发出对的信号,显得更为重要。最好不要让过去的鬼魂游荡在身边,带着那些最好被遗忘的往事。
哦,这点他清楚地知道。他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明白一件事:他绝对不会伤害她。正好相反,这些年来,他不是一直在保护她和米凯吗?是的,他一直在这样做。他保持警戒,随侍在侧,替他们清除障碍,照料他们的幸福。这是他爱做的事。
今晚山坡上的窗户亮了起来。他们是不是在举行派对?他们是不是在享用美食,谈笑风生,饮用曼格鲁区酒品专卖店绝对不会卖的高级酒品,并用新的方式说话?她是不是在微笑,双眼是不是闪烁亮光?那双眼睛如此美丽,看着你的时候是不是会让你心痛?倘若他有钱,变成富豪,她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这是可能的吗?有这么简单吗?
他在山坡底下那个被炸得满目疮痍的工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侯勒姆的那辆亚马逊绕过瑞恩区的圆环,以庄严的姿态倾斜车身。
一个标志写着曼格鲁区出口。
“我们要去哪里?”阿尔特曼问道,倚着车门。
“我们要去雪人说我们应该去的地方,”哈利说,>藏书网“回溯到很久之前。”
车子经过出口。
“这里。”哈利说,侯勒姆将方向盘打向右边。
“E6高速公路?”
“对,我们要往东,去利瑟伦,那个地区你熟吗,阿尔特曼?”
“是很熟,可是……”
“那就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哈利说,“很多年前,在一家舞厅外,东尼·莱克——就是我给你看过的手指照片的主人——站在树林外,亲了米雅,也就是郡警史凯伊的女儿。爱上米雅的欧雷走出舞厅,找寻米雅,正好撞见他们。欧雷既震惊又愤怒,扑向这个第三者,这个风流潇洒的东尼。这时东尼隐藏的另一面显现出来,他的微笑消失了,大家都喜欢的调情魅力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猛兽。一如所有的动物,受到威胁就会攻击,东尼的狂怒与残暴,把欧雷、米雅和随后到来的旁观者都吓傻了。东尼把欧雷毒打一顿之后,拿出一把刀,割下欧雷的半截舌头,然后才被旁人拖开。尽管在这起事件中,欧雷是无辜的,但他深受羞愧的困扰,他因为在众人面前得不到心上人的爱而感到羞愧,他因为在挪威乡间的仪式性交配决斗中受挫而受到羞辱,而且他的口齿不清成为他挫败的永远证据。所以他逃走了,逃得远远的。目前为止这个故事你听得清楚吗?”
阿尔特曼点了点头。
“许多年过去了,欧雷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找了一份工作,在工作场所受到大家喜欢,而且因为工作能力而受到尊重。他有朋友,不是太多,但是足够。他们可以成为朋友,是因为其他人不知道他的过去。但他的生活中缺少女人。于是他通过约会网站、个人广告,有时还在餐厅认识一些女人,但这些女人很快就会离开他,不是因为他的舌头,而是因为他心里带着挫败的记忆,就好像一个装满粪便的背包一样。他带着根深蒂固的自我贬损式说话方式,预料自己会遭到拒绝,怀疑女人只是表现得好像她们真的要他一样,就是那些常见的模式。他的挫败记忆发出恶臭,每个女人闻到就想跑开。然后有一天,他遇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竟然奉陪到底,甚至还满足他的性幻想,去一家废弃工厂跟他发生性关系。于是他邀请这个女人上山滑雪,这也表示他是认真的。这个女人名叫奥黛蕾·费列森,她虽然有点儿不愿意,但还是去了。”
侯勒姆驾车在葛鲁莫区转了个弯,这里的垃圾焚化厂冒出黑烟,飘向空中。
“他们可能在山上滑雪,玩得很开心,但也可能奥黛蕾觉得无聊,因为她是个永远都需要新鲜刺激的女人。他们来到荷伐斯小屋,那时里面已经有五个人,包括梅莉·欧森、艾里亚斯·史果克、博格妮·史丹密拉、夏绿蒂·罗勒斯和生病的伊丝卡·贝勒。伊丝卡因为发烧,独自在房里睡觉。晚餐过后,他们点燃炉火,有人开了一瓶红酒,其他人如夏绿蒂则上床睡觉。欧雷躺在卧房的睡袋里等候他的奥黛蕾,但奥黛蕾却不想去睡,也许她终于开始闻到他的那股臭味。接着某件事发生了,有个男人很晚才来到小屋。小屋的墙壁很薄,欧雷听见客厅传来那名男子的声音,全身都僵住了。那个声音来自他最可怕的噩梦,也来自他最甜蜜的复仇之梦。但怎么可能是他,不可能是他。欧雷继续聆听。那个声音跟梅莉说话,两人聊了一会儿,然后那个声音又跟奥黛蕾说话。他听见奥黛蕾的笑声。但渐渐地,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听见其他人陆续去隔壁房间睡觉,但奥黛蕾没去,那个说话声音很熟悉的男人也没去。接着他什么都没听见,直到外头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他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往外看去,就看见了他们。他看见她热切的表情,听见她欢愉的呻吟声。他知道不可能之事正在发生,历史正在重演。他认出了站在奥黛蕾后面,那个正在上奥黛蕾的人就是他,东尼·莱克。”
侯勒姆把暖气开大一点儿。哈利靠回椅背。
“隔天早上大家起床的时候,东尼已经走了。欧雷表现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因为现在他比较强壮,多年累积的恨意让他更为冷酷。他知道其他房客都看见了奥黛蕾和东尼,都见证了对他的羞辱,就跟从前一样。但他很冷静。他知道该怎么做。也许他正盼望这个机会的来临,这最后的刺激和自由坠落。几天后,他已想好计划。他回到荷伐斯小屋,可能请人用雪地摩托载他上去,撕下那页写了他名字的房客登记簿。这一次,他将不会因为羞愧而逃离。这一次,受苦的将是旁观者,以及奥黛蕾,但最受苦的将会是东尼。东尼将背负欧雷所一直背负的羞愧,他的名字将被拖进污泥,他的生活将被摧毁,他将受到上天同样的不公平对待,上天竟然让一个可怜失恋人的舌头被割下一截。”
阿尔特曼稍微摇下车窗,细小的风啸声充满车内。
“欧雷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找一个房间、一个总部,他在那里可以不受打扰地工作,不必害怕被发现。还有什么地方比那座废弃工厂更合适呢?他曾在那座工厂经历了一生中最快乐的夜晚。他开始在那里收集被害人的资料,精心计划。当然了,他必须先杀了奥黛蕾,因为她?t>是当天在荷伐斯小屋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人。大家在小屋里互相交换的姓名很快就会被遗忘,而且房客登记簿也不会有副本。你们确定不能抽烟吗,两位?”
没有回应。哈利叹了口气。
“于是他安排再次和奥黛蕾见面,并开车去载她。他在车里铺了塑料垫。他们前往一个不会受到打扰的地方,可能是达柯工厂。到了那里,他拿出一把有黄色刀柄的大刀,逼奥黛蕾根据他口述的内容,写下一张明信片,寄给她在德拉门市的室友,然后就杀了她。毕尔?”
侯勒姆咳了一声,降一个挡:“验尸报告指出,他割断了奥黛蕾的颈动脉。”
“他下车,拍下一张奥黛蕾坐在乘客座上的照片,刀子穿过她的脖子。这张照片证明了他的复仇,他的胜利。这是他贴上达柯工厂墙壁的第一张照片。”
对向车道有一辆车子偏离车道,随即又回到原来车道,大鸣喇叭,从亚马逊旁边驶过。
“杀害奥黛蕾也许简单,也许不简单,无论如何,他知道奥黛蕾是最关键的被害人。他们不那么常碰面,但他不确定奥黛蕾对她朋友说过他多少事。他只知道如果奥黛蕾被发现遭人杀害,那么她的死就可能连接到他身上,一个被甩的情人会是警方的头号嫌犯。但前提是如果奥黛蕾被人发现。另一方面,如果奥黛蕾显然是失踪,比如说去非洲旅行时失踪,那么他就安全了。”
“于是欧雷把奥黛蕾的尸体沉到他熟悉的地方,那里的水很深,而且人们会避开那个地方,因为利瑟伦湖旁那家制绳厂的窗边有个遗弃新娘。然后他前往莱比锡市,付钱请一名妓女朱莉安娜·凡尼,带着奥黛蕾写的明信片,飞到卢旺达,用奥黛蕾的名字住宿,再把那张明信片寄回挪威。此外,朱莉安娜还从刚果带回了一样东西给欧雷,那就是凶器,利奥波德苹果。欧雷会选择这个特别的凶器当然不是没有理由,因为这个凶器跟刚果有关联,可以让警方怀疑常去刚果的东尼·莱克。朱莉安娜回到莱比锡市以后,欧雷付给她钱。也许就是当欧雷站在颤抖的朱莉安娜面前,看着她流着眼泪,张开嘴巴,吃进苹果,欧雷开始体验到一种快感,一种虐待狂式的狂喜,几乎接近于性欢愉,这种快感是多年来他做了无数孤独的复仇白日梦所带来的。事后他把朱莉安娜丢进河里,但她的尸体浮了起来,被人发现。”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这时亚马逊行驶的道路变得比较窄,两旁出现浓密的森林。
“接下来几个星期,他陆续杀害博格妮·史丹密拉和夏绿蒂·罗勒斯。和奥黛蕾不同的是,他并未藏起她们的尸体,正好相反,他让尸体暴露在外。然而警方的调查工作并未如同欧雷预期,把矛头指向东尼,所以他必须继续杀人,继续留下线索,逼迫警方。他杀了议员梅莉·欧森,把她展示在维格兰露天游泳池。如今警方必须找出这些女人之间的关联,必须找出那个拥有利奥波德苹果的男人。但事情并不如他预期般地发生,于是他知道他必须介入,推警方一把,冒个风险。他在霍门路上监视东尼家,等东尼出门,他就侵入地下室,爬上楼梯,进入客厅,用东尼家桌子上的电话,打电话给下一个被害人艾里亚斯·史果克。他离开的时候,偷了一台单车,让这起侵入民宅案看起来像是普通的盗窃案。他并不在乎在客厅留下指纹,因为大家都知道警方并不会去调查一件普通盗窃案。然后他前往斯塔万格市。这时他的虐待狂倾向已经完全成形。他把艾里亚斯粘在浴缸底,让水龙头的水开着,用这种方式来杀死他。嘿,是加油站!有人饿了吗?”
侯勒姆连车速都没放慢。
“好吧。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欧雷收到一封信,一封威胁信,对方说他知道欧雷杀了人,而且要钱,否则警方就会找上门。欧雷的第一个念头是,此人一定是知道他去过荷伐斯小屋的人,所以想必是剩下两个房客其中之一,不是伊丝卡·贝勒就是东尼·莱克。他立刻排除了伊丝卡,因为伊丝卡是澳大利亚人,已经回国,而且不太可能会写挪威文。那么就只剩下东尼·莱克,多么讽刺!他们在小屋并未碰面,但奥黛蕾可能在调情时对东尼提过欧雷的名字,或东尼可能在房客登记簿上看见了欧雷的名字,无论如何,东尼在报上看见命案新闻之后,一定猜到了其中的关联。东尼会寄出勒索函十分合理,因为金融报纸写过东尼在刚果的投资案亟需资金。于是欧雷做出决定,虽然他更希望东尼在羞愧中活下去,但他必须选择第二个选项,以免事情演变到失去控制。东尼必须死。欧雷跟踪东尼,跟着东尼上火车,前往东尼经常去的地方,沃斯道瑟村。接着欧雷跟踪东尼的雪地摩托痕迹,来到一栋上锁的观光协会小屋,这栋小屋坐落在断崖和裂缝之间。欧雷在这栋小屋中找到了东尼,东尼也认出了来自过去的幽魂,昔日舞厅外的那个男孩,舌头被割断一截的男孩,也明白了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欧雷终于报仇雪恨。他折磨东尼,烧炙东尼,说不定是为了要东尼说出可能的勒索同伴,也说不定只是为了享受快感。”
阿尔特曼用力摇上车窗。
“冷了。”他说。
“欧雷在折磨东尼时,听见新闻播报说伊丝卡·贝勒在荷伐斯小屋,他立刻发现这件事可以有个了结,但却嗅到圈套的气味。这时他想起小屋上方有个雪堆,当地人都说很危险。于是他做出决定,前往荷伐斯小屋,说不定还带着东尼作为向导,并用炸药引发雪崩。事后他驾驶雪地摩托回来,把东尼丢下断崖,这时东尼可能活着或死了,然后再让雪地摩托掉落断崖。东尼的尸体应该不会被人发现,就算被发现,看起来也会像是意外,像是有个烧伤自己的人,正要去求助。”
车子驶入宽广乡间,经过一座大湖,湖面映着清亮月光。
“欧雷得胜了,他赢了,他蒙骗过每一个人。现在他开始享受这场游戏,享受握有权力的感觉,每个人都必须服从他的命令。于是这位用一出大戏操控八人命运的大师,决定留给我们一个道别的手势,或是说,留给我一个道别的手势。”
亚马逊经过一群房子、一个加油站、一家购物中心,然后左转,离开圆环。
“欧雷割下东尼的右手中指。他手上有东尼的手机,他在沃斯道瑟村中心打给我的时候,用的就是这部手机。我的号码不在电话簿上,但东尼的手机里有我的号码。欧雷并未留言,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或是让我们困惑。”侯勒姆说。
“或是向我们表现他的优越地位,”哈利说,“就好像他把东尼的中指留在我的警署办公室门外,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像是对我们比中指一样。他是白马王子,他从羞愧中复原了,他复仇了,报复了所有那些嘲笑他的人以及他们的替身,包括旁观者、荡妇、色狼。接着某件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他在达柯工厂的总部被发现了。事实上警方依然尚未掌握任何证据可以直接指向欧雷,但他们已经非常接近,十分危险。所以欧雷跟他的主管说,他终于要去休假,把积假休完。他会离开一阵子。对了,他已经订了后天的班机。”
“晚上九点十五分的班机经由斯德哥尔摩飞往曼谷。”侯勒姆说。
“好吧,这个故事里的很多细节都是假设,不过已经很接近了。我们到了。”
侯勒姆驾车离开马路,开上一栋大型红木屋前方的碎石路,停车熄火。
木屋窗内毫无亮光,一楼墙上挂着广告,显示木屋角落以前曾是一家杂货店。广场另一端,五十米前方的街灯下,停着一辆绿色的切诺基吉普车。
那辆车凝止不动。声音凝止,时间凝止,风凝止。驾驶座的车窗上缘飘出香烟烟雾,在灯光下袅袅上升。
“这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哈利说,“那家舞厅。”
“那是谁?”阿尔特曼说,朝那辆切诺基点了点头。
“你不认得他吗?”哈利拿出一包香烟,将一根烟放在双唇之间,并未点燃,只是饥渴地看着那辆切诺基冒出的烟雾,“你很可能被街灯骗了,大部分的老街灯会发出黄光,让蓝色的车子看起来像绿色。”
“我看过那部片,”阿尔特曼说,“《决战以拉谷》。”
“嗯,一部好片,几乎有阿尔特曼的格调。”
“几乎。”
“席古·阿尔特曼的格调。”
阿尔特曼并未回应。
“所以说,”哈利说,“你高兴吗?这就是你筹划的杰作吗,席古?还是我应该叫你欧雷·席古?”
第七十四章 布里斯托尔奶油雪莉酒
“我比较喜欢人家叫我席古。”
“可惜改名字不像改姓氏那么简单,”哈利说,再度倚身到前座之间。“当你跟我说你把常见的‘××森’姓氏给改了,我一点儿都没想到欧雷·S·汉森这个名字里头的S,是席古(Sigurd)的首字母。不过这样有帮助吗,席古?新名 5b57." >字是不是让你成为一个不同的人,不再是在这片碎石地上失去一切的那个人?”?
阿尔特曼耸了耸肩:“我能逃多远就逃多远,我想新名字带我逃了一段距离。”
“嗯。今天我查了几件事。你搬来奥斯陆之后,开始念护士课程。为什么你不攻读医学系?毕竟你是学校成绩最优秀的学生。”
“我想避免在大众面前说话,”阿尔特曼说,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我想当护士就不需要这样。”
“今天我打电话问过语言治疗师,他说要视受损的是哪条肌肉而定,但理论上来说,即使只剩半根舌头,经过训练,还是可以再度恢复正常说话。”
“S的发音少了舌尖就很棘手,是不是因为这样才透露出我的身份?”
哈利摇下车窗,点燃香烟,用力吸了一口,吸得烟纸噼啪作响。
“这是其中之一。不过我们有一阵子曾找错方向。语言治疗师告诉我,人们常会把咬舌音跟男‘同志’联想在一起,英文把男‘同志’的特别说话方式称之为‘男同志发音’,但男‘同志’发音并不构成语言治疗中需要矫正的咬舌音,只不过是用不同方式来发S的音。男‘同志’可以随意使用或不使用这种特殊发音,他们把它当作一种密码,而这个密码相当有用。语言治疗师说,美国大学曾做过一项语言研究,看看人们能不能光从录音的说话声来判断一个人的性向,结果显示他们判断得相当正确,然而这也透露出人们对于男‘同志’发音的觉察力很强,使得其他属于异性恋者的语言信号都被掩盖过去。布里斯托尔饭店的接待员说他认为询问伊丝卡·贝勒的那个人是用娘娘腔的口气说话,这就是落入了刻板印象。当他表演那个人怎么说话时,我才发现他被咬舌音给骗了。”
“应该不止这样吧。”
“没错,还有布里斯托尔。布里斯托尔是澳大利亚悉尼的郊区,我看得出你明白为什么了。”
“等一等,”侯勒姆说,“我不明白。”
哈利将一口烟吐出车窗:“雪人告诉我说,凶手想接近我,他曾经出现在我的眼前,而且已经跟我攀上交情。所以当那瓶布里斯托尔奶油雪莉酒一进入我的视线,我就突然想通了。因为我想起我看过布里斯托尔这个名字,并跟某人说过一些话,而且这个人跟我攀上了交情,接着我就发现我说的话被误会了。我说伊丝卡·贝勒待在布里斯托尔,但这个人却以为我说的是奥斯陆的布里斯托尔饭店。这些话我是在医院跟你说的,席古,就在雪崩发生之后。”
“你记性很好。”
“我只对某些事记性很好。一旦我起了疑心,其他事就变得相当明显。例如,你说在挪威必须从事麻醉相关工作才能取得克达诺玛。例如,我有个朋友说,我们通常会对每天看见的东西产生渴望,这表示一个对身穿护士制服的女人有性幻想的男人,可能就在医院工作。例如,达柯工厂那台计算机的用户名称是纳什维尔,而《纳什维尔》是一部电影的名称,导演是……”
“罗伯特·阿尔特曼,一九七五年的电影,”阿尔特曼说,“一部被低估的杰作。”
“而总部的那张椅子不消说,也是一张导演椅,专为大师级导演席古·阿尔特曼所准备。”
阿尔特曼没有回应。
“但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动机是什么,”哈利继续说,“雪人跟我说,凶手是被恨意所驱动,而这股恨意是一起事件引发的,而且发生在很久以前。也许我已经有了预感。舌头。咬舌音。我在卑尔根的一个朋友对席古·阿尔特曼做了一些研究,她花了三十秒就发现你在国家登记处改过名字,并把你的原名联结到东尼·莱克的加重暴行罪判决。”
一根香烟从那辆切诺基的窗户里弹出,火光画出一道弧线。
“这样就只剩下时间线的问题,”哈利说,“我们查过国立医院的排班表,排班表似乎给了你两起命案的不在场证明。梅莉·欧森和博格妮·史丹密拉遇害时,你都在上班,但两起命案都发生在奥斯陆,而且医院里没有人可以确切记得在那个时段看到过你。由于你会在各个部门走动,所以消失几小时也没有人会多加留意。如果我说错的话,请你纠正我。我想你会说,大部分的自由时间,你都一个人待在室内。”
阿尔特曼耸了耸肩:“也许吧。”
“就这样。”哈利说,双手一拍。
“等一等,”阿尔特曼说,“你说的这个故事完全是虚构的,你连一点儿证据也没有。”
“哦,我忘了说,你记得今天稍早的时候我拿了一沓照片给你看吗?就是我请你翻看,你说黏黏的那沓照片。”
“那沓照片怎么样?”
“你在上面留下了清楚的指纹,你的指纹跟东尼家桌子上的指纹比对符合。”
阿尔特曼的表情随着恍然明白而出现改变:“你拿那沓照片给我看……只是为了要我把它们拿在手上?”阿尔特曼凝视哈利几秒,仿佛化为石像,接着他把脸埋在双手中,声音从指缝间传了出来。那是笑声。
“你几乎每个角度都设想到了,”哈利说,“但为什么你没有想到要替自己弄一个像样的不在场证明?”
“我没想到我会需要,”阿尔特曼拿开双手,“反正一切都会被你看穿,不是吗,哈利?”
透过席古的眼镜,可以看见他眼角含泪,但他并未露出绝望或放弃的眼神。哈利见过这种状况,凶手被逮到之后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卸下肩上重担。
“可能吧,”哈利说,“我是说,正式来说,我什么都没看穿,是坐在那边那辆车子上的人看穿的,那个人将会逮捕你。”
阿尔特曼摘下眼镜,擦去大笑所带来的眼泪:“所以你说你需要我说明克达诺玛的事,是骗我的?”
“对,但我说你的名字会留在挪威犯罪史上,并没有骗你。”
哈利对侯勒姆点点头,侯勒姆闪了闪车子大灯。
一名男子从他们面前那辆切诺基上跳了下来。
“那位是你的老相识,”哈利说,“至少他女儿跟你是老相识。”
男子缓步走来,他有点儿弓形腿,用腰带将裤子束在身上,看上去就是个老警察的模样。
“最后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哈利说,“雪人说你会悄悄进入我的生活,可能是趁我脆弱的时候。你是怎么办到的?”
阿尔特曼戴上眼镜:“患者住院都必须填写亲属姓名,你父亲一定是写了你的名字,因为有个护士在员工餐厅提到说,那个逮到雪人的哈利·霍勒的父亲,就住在她的病房里。我想你的名声这么响亮,这件案子一定会归你侦办。那时我被派到其他病房,可是我问病房主管可不可以用你父亲来写我的麻醉剂报告,说他正好符合我的测试组。我想如果我通过你父亲来认识你,就可以知道案子的进展。”
“你的意思是‘接近’吧,这样你就可以感受案子的脉动,确认你处于优越地位。”
“等你终于出现的时候,我必须小心不去直接询问有关调查工作的问题。”阿尔特曼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想让你起疑。我必须耐着性子,等待取得你的信任。”
“你成功了。”
阿尔特曼缓缓点头:“谢谢,我更希望认为是我激发了你的信任。对了,顺带一提,我把我在达柯工厂的办公室称为剪报室。当你闯进去的时候,我几乎快疯了,那是我的家,我非常生气,几乎就要拔下你父亲的人工呼吸器,哈利。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哈利没有回应。
“还有一件事,”阿尔特曼说,“你是怎么找到那栋上锁的观光协会小屋的?”
哈利耸了耸肩:“只是碰巧,因为我和一个同事必须留在那里过夜。小屋里看起来像是有人住过,而且火炉上粘了一些东西,我想可能是肉屑吧。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把它联结到雪地摩托下伸出的手臂,那只手臂看起来像是烤得太焦的香肠。郡警已经进入那栋小屋采集了一些肉块样本,送去做DNA化验,过几天报告就会出来。东尼在小屋里放了一些私人物品,比如说,我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东尼还很小。你离开前没有把现场清理干净,席古。”
那名警察来到驾驶座窗外,停下脚步,侯勒姆摇下车窗。他弯下腰,越过侯勒姆望向阿尔特曼。
“嘿,欧雷,”史凯伊说,“因为你杀害了一大堆人,所以我前来逮捕你,那些人的名字我应该背下来才对,不过就一步一步来吧。在我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之前,我要你把双手放在仪表板上,让我清楚看见。我会给你戴上手铐,你必须跟我前往一间刚用云杉木打造好的舒适拘留室。我老婆做了肉丸加碎芜菁,我记得你好像喜欢吃这道菜。这样可以吗,欧雷?”
第七十五章 汗流浃背
“妈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早上七点,克里波大楼开始活跃起来,哈利办公室门口站着怒气冲冲的米凯,他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拿着一份《晚邮报》。
“如果你是在说《晚邮报》……”
“对,我是在说这个!”米凯啪的一声将报纸重重甩在哈利面前。
头条新闻占据了半个头版版面。白马王子昨夜落网。他们在奥丁会议室给凶手取了这个绰号的同一天,记者就得到消息。“昨夜落网”说得不太正确,应该是傍晚才对,但史凯伊一直到将近午夜才发出媒体稿,就在电视台播完最后的新闻节目后,报社头条截稿时间前。时间很匆促,所以他没有详细说明时间或状况,只说在当地警方的努力调查下,白马王子终于在易雷恩巴村的老舞厅外被捕。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米凯又说了一次。
“我想它的意思是说,挪威最恶名昭彰的凶手被警方收押了。”哈利说,试着把躺下的高背办公椅调回垂直位置。
“警方?”米凯啧了一声,“当地警方是指……”他必须参考报上的信息,“易雷恩巴村的警方?”
“我想案子只要侦破就好,是谁侦破都没关系吧?”哈利说,摸索着办公椅旁边的操纵杆,“这玩意儿到底要怎么弄?”
米凯甩上了门:“听着,霍勒。”
“不再叫我哈利了?”
“你给我闭嘴,仔细听好。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去找哈根谈过,他说你不能让他和犯罪特警队逮捕凶手,那样风险太高。因为你不想让克里波获胜,所以你干脆让两队平手。你把功劳全都让给一个乡下警察,这家伙根本连命案调查工作做了什么都搞不清楚。”
“你觉得是我吗,长官?”哈利说,一双蓝色眼睛露出饱受委屈的眼神,“有一具尸体是在他们辖区里发现的,所以他当然会在当地进行调查,而且查出了东尼的背景故事。如果你问我,我会说当地警方表现得太出色了。”
米凯额头上的白斑似乎显现出彩虹的七种颜色。
“你知道99lib?司法部会怎么解读这件事吗?他们把调查工作交到我手上,我努力这么多星期都没有结果,这个该死的乡下警察却半路杀出,才几天就从内侧车道超我的车,抢先逮捕凶手。”
“嗯,”哈利抓住操纵杆,用力一拉,办公椅猛然弹回垂直位置,“被你这样一说,好像不太好听,长官。”
米凯的双掌压上办公桌,倾身向前,高声咆哮,朝哈利喷出细小的白色唾沫:“这些话当然不会太好听,霍勒。那团在你家发现的鸦片今天下午就会送进化验室,你玩儿完了,霍勒!”
“然后呢,长官?”哈利摇动操纵杆,椅子上下弹动。
米凯皱起眉头:“妈的你是什么意思?”
“当媒体和司法部看见你签发的搜索令上面的日期之后,你要怎么说呢?他们一定会问你,为什么你在这名警察家里发现鸦片的隔天,就在自己的调查团队里给他安插了非常重要的职位?有人可能会说,既然克里波是这样管理的,难怪一个乡下警察虽然只有一间拘留室和一个会煮菜的老婆,抓起杀人犯都比较厉害。”
米凯惊讶得下巴掉下来,不断眨眼。
“好了!”哈利靠上椅背,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办公椅已锁到定位。办公室的门被重重甩上,随之而来的猛烈气流令哈利眯起双眼。
太阳落下山脊,亚斯拉克·克隆利停下雪地摩托,下车走向罗伊·史迪勒,他站在一根插在雪里的滑雪杖旁。
“怎么样?”
“我想我们找到了,”罗伊说,“这一定是霍勒用来做记号的滑雪杖。”
这位即将退休的郡警在职场上从未有过步步高升的企图心,但藏书网他有一头浓密白发,眼神专注,话声冷静,因此人们一听见他说话,就会认为他的官阶比克隆利还高。
“哦?”克隆利说。
克隆利跟着罗伊走到断崖边,罗伊往下指了指。就在断崖之下,克隆利看见了一辆雪地摩托。他调整望远镜,聚焦在雪地摩托下伸出的那只赤裸烧焦手臂,大声地喃喃说道:“哦,该死,终于找到了。”
早餐客人开始离开史多布雷森酒馆,班特·诺德贝听见一声轻咳,从《纽约时报》中抬起头来,摘下眼镜,眯起双眼,勉强挤出一丝还算像样的微笑。
“甘纳。”
“班特。”
他们互道彼此名字的打招呼方式是过去养成的习惯,而且总是让甘纳·哈根觉得有如蚂蚁碰面,彼此交换气味。犯罪特警队队长坐了下来,但没脱下外套:“你在电话里说你有一些发现。”
“这是我手下的一个记者挖出来的,”班特将一个褐色信封推过桌子,“看来米凯·贝尔曼在一件毒品案中袒护妻子。这已经是老案子了,过了追诉期,无法再办,可是从媒体的角度来看……”
“永远可以报道。”哈根说,拿起信封。
“我想你可以将米凯·贝尔曼bbr>视为失去战斗力了。”
“至少达到了恐怖平衡。他也握有我的把柄,再说,我可能甚至不需要这个,他才刚被易雷恩巴村的一个警察羞辱。”
“我看到新闻了,我想司法部应该也看到了吧?”
“上面的人会看报纸,也会聆听地面的动静。不过还是谢谢你。”
“这是我的荣幸,我们互相帮助。”
“天知道,说不定有一天我会需要这个。”哈根将信封放进外套。
班特没有回应,他已开始继续阅读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作者以十分严肃的口吻说,一名年轻的非裔美国参议员贝拉克·奥巴马有一天可能成为美国总统。
克隆利抵达崖底后,向上喊说他已经到了,然后解开绳索。
那辆雪地摩托的品牌是北极猫,跟乘坐者一起躺在风中。克隆利拖着脚步走了三米,来到雪地摩托残骸旁,本能地对自己手脚的放置之处感到警觉,仿佛自己来到犯罪现场。他蹲下身来,看见一只手臂从雪地摩托下方伸了出来。他触碰车身,摩托车在两块岩石之间摇>晃。他深深吸一口气,将摩托车翻到一旁。
尸体面朝上躺着。克隆利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应该是个男人。尸体的头部和脸部被压碎在雪地摩托和岩石之间,看起来仿佛是螃蟹大餐的残羹。他不必伸手触摸被压碎的尸体,也知道触感像果冻,就像一块去骨嫩肉,躯体被压扁,臀部和膝盖粉碎了。若不是那件红色法兰绒衬衫,以及下颚残留的一颗腐烂且沾有褐色烟垢的牙齿,克隆利几乎难以辨识那具尸体的身份。
第七十六章 重新定义
“你说什么?”哈利高声说,将手机用力压向耳朵,仿佛错在手机离耳朵太远。
“我说雪地摩托下面的尸体不是东尼·莱克。”克隆利说。
“那是谁?”
“欧特·于默,本地的遁世者和向导。他总是穿同一件红色法兰绒衬衫,而且那台雪地摩托是他的。但最关键的是牙齿,一颗腐烂的残齿,天知道他其他的牙齿和矫正牙套跑哪儿去了。”
于默。矫正牙套。哈利记起卡雅说过有个向导载她去荷伐斯小屋。
“可是他的手指,”哈利说,“不是扭曲的吗?”
“对啊,于默有严重的关节炎,可怜的家伙。是贝尔曼要我直接通知你的,跟你期望的很不一样是不是,哈利?”
哈利将办公椅推离桌子:“至少跟我预料的很不一样。那是意外吗,克隆利?”
哈利尚未听见回答就已知道答案。当天从傍晚到夜晚都有月光,就算没开头灯,也不可能看不见断崖,更何况于默是当地向导,而且那台雪地摩托速度那么慢,垂直坠落七十米断崖后才距离崖边三米。
“算了,克隆利。跟我说他的烧伤状况吧。”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才有响应。
“两只手臂和背部有烧伤,皮肤和手臂都龟裂了,可以看见下面的红色肌肉。背部的一部分烧得焦黑,有个图案被烙印在肩胛骨之间……”
哈利闭上眼睛,看见小屋火炉上的图案,以及冒烟的肉屑。
“看起来像是公鹿。你还想知道什么,哈利?我们得开始移动……”
“没了,就这样,克隆利。谢谢。”
哈利结束通话,坐着沉思一会儿。雪地摩托下的尸体不是东尼·莱克。如此一来,细节当然会改变,但整体方向不变。于默可能是阿尔特曼复仇圣战中的受害者,可能对他构成了阻碍。警方手中握有东尼的中指,可是尸体的其他部分呢?哈利的脑际闪过一个念头。东尼真的死了吗?理论上,东尼可能被关在某个地方,一个只有阿尔特曼才知道的地方。
哈利键入史凯伊的电话号码。
“他一个字都不肯说,”史凯伊说,似乎正在咀嚼食物,“他只跟律师说话。”
“他的律师是?”
“尤汉·孔恩。你认识他吗?他看起来像个小男孩……”
“我很清楚尤汉·孔恩这个人。”
哈利打电话去孔恩的办公室,电话被转到他手上。孔恩的口气听起来欢迎与冷淡参半。专业辩护律师接到检方的电话,总是会有这种口气。他聆听哈利说话,然后回答。
“恐怕不行。除非你握有确切证据,足以排除所有疑虑,指出我的客户把某人关起来,或因为不透露某人的行踪而使某人暴露在危险中,否则目前我不能让阿尔特曼跟你说话,霍勒。你对他做出的这个指控很严重,我想我用不着告诉你,我的职责是尽量维护他的权益吧?”
“我知道,”哈利说,“你不用告诉我。”
两人结束通话。
哈利望向窗外,看着奥斯陆市中心。他的这张办公椅很棒,毋庸置疑,但他的眼睛发现格兰区一栋熟悉的玻璃建筑。
他拨打另一通电话。
卡翠娜快乐得像只云雀,说起话来也像云雀般啁啾啼鸣。
“我再过几天就要出院了。”她说。
“我以为你是自愿住院的。”
“我是啊,但我必须正式出院了。我很期待。病假结束后,警局有个文书工作在等我。”
“那很好。”
“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帮忙吗?”
哈利说明原委。
“所以你得在没有阿尔特曼的协助下,找到东尼·莱克?”
“对。”
“你知道我们可以从哪里开始吗?”
“只有一个地方。东尼失踪后,我们查过他没住在沃斯道瑟村附近。重点是,我又仔细查了一下这几年的记录,发现他几乎没在沃斯道瑟村的旅馆里住过,只住过几次观光协会的小屋而已。这很奇怪,因为他常去那里。”
“说不定他只是白住,没有登记,也没付钱。”
“他不是这种人,”哈利说,“我在想他会不会在那里有个小屋之类的,却没有人知道。”
“好。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对了,你看能不能查出欧特·于默过去这几年的活动。”
“你还是单身吗,哈利?”
“这是哪门子的问题?”
“你听起来不太像是单身。”
“是吗?”
“对,不过这样很适合你。”
“有吗?”
“既然你问了,答案是不适合。”
克隆利直起僵硬背脊,抬头朝断崖上望去。
发出叫喊的是搜索队的一名男性队员,他再度高喊,听起来很兴奋:“这里!”
克隆利低低咒骂一声。犯罪现场鉴识员已结束工作,雪地摩托和欧特·于默已被吊了上去。这是个复杂耗时的工程,而且通往断崖底的唯一方式是透过绳索,过程非常艰辛。
刚才午餐时,一名队员告诉他们,有个旅馆的女房务员很有把握地跟他耳语:拉瑟穆斯·欧森去住过他们旅馆,而且他退房后,房间床单上有血迹。拉瑟穆斯就是那位遇害女议员的丈夫。起初女房务员以为那是经血,但她听说拉瑟穆斯单独住房,他老婆又去了荷伐斯小屋。
克隆利回答说,他可能找了当地女人去他房间,或是早上他妻子抵达沃斯道瑟村,他们在床上做过爱。那名队员咕哝着说,又不确定那是经血。
“这里!”
真麻烦。克隆利只想回家、吃晚餐、喝咖啡、睡觉,把这件讨厌的案子抛在脑后。他在奥斯陆欠的钱已经还清。他再也不想去那座城市,再也不要深陷难以脱身的泥沼。这个承诺他这次一定会守住。
他们用嗅探犬在雪地里找寻于默的所有遗骸,现在那只嗅探犬跳上岩屑堆,站在一百米外吠叫。那是个颇为陡峭的百米斜坡。克隆利评估攀爬路线。
“是重要的东西吗?”克隆利大喊,引发交响乐般的回声。
他得到回应。十分钟后,他看着那只狗在雪中挖出来的东西。那样东西紧紧嵌在岩石中,从上方绝不可能看见。
“天哪,”克隆利说,“那会是谁?”
“反正绝对不是东尼·莱克。”搜索队员说,“在这么寒冷的岩屑堆里,骨头要被清得这么干净,得花很久的时间,应该要好几年。”
“十八年。”罗伊·史迪勒说,他跟在后头爬上来,气喘吁吁。
“她在这里十八年了。”罗伊说,蹲了下来。
“她?”克 9686." >隆利问道。
罗伊指着那副骸骨的臀部:“女性的骨盆比较大。她失踪的时候,我们一直找不到她。她是凯伦·于默。”
克隆利在罗伊的声音里听见他不曾听过的声音。那是颤抖的声音。罗伊因情绪激动、悲恸不已而发抖,但他坚毅的脸庞依然平静,没露出半点儿情绪。
“呃,真没想到,所以那件事是真的喽,”搜索队员说,“她出来找儿子,结果跌落谷底。”
“不是。”克隆利说。另外两人看着他。克隆利伸出小指,指着死者额头的一个圆形小孔。
“那是弹孔吗?”搜索队员问道。
“对,”罗伊说,摸了摸头骨的后脑部位,“而且没有射出伤口,所以子弹应该还留在头骨里。”
“我们要不要赌一把,赌那枚子弹符合于默的步枪?”克隆利说。
“呃,真没想到,”搜索队员又说一次,“你是说他射杀他的老婆?这怎么可能?竟然杀害一个你爱的人?就因为你以为她跟你儿子……这真像是踏进地狱。”
“十八年了,”罗伊说,呻吟着站了起来,“再过七年就过了命案追诉期。这就是人家所说的讽刺吧,你等啊等,害怕事情被人发现,时间一年一年过去,终于你快自由了,结果——砰!——你自己也死了,还死在同一座断崖底下。”
克隆利闭上眼睛,心想,是的,你有可能杀死你爱的人,非常可能,但你不可能自由,永远都不可能自由。他再也不想回到这里。
尤汉·孔恩享受自己成为注目焦点的感觉。成为全国人气最高的辩护律师,不可能不喜欢这种感觉。当他毫不迟疑地同意为白马王子席古·阿尔特曼辩护,他就知道自己将受到更多注目,而且将超过目前为止他的非凡事业所受到的注目。他已经达到目标,打败父亲,成为有史以来出席最高法庭最年轻的律师。他二十多岁担任辩护律师时,就已被誉为明日之星,这可能有点儿让他冲昏头,因为在学校时他并不会受到这么多注目。后来他成为讨人厌的优秀学生,在教室总是太热切地招手,总是太努力跟大家交际,却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周六派对在哪里举办,有时根本毫不知情。但现在当他称赞女助理或女柜员,或提议下班后共进晚餐,她们会咯咯娇笑,脸现红晕。此外,各方邀约如雪片般飞来,邀请他去演讲、上电台或电视参加辩论,甚至是他妻子高度重视的奇怪首映会。近几年来,这些活动可能占据了他太多精力。无论如何,他发现自己的胜诉案件、大媒体案件和新客户的数量,都有下滑趋势。这个下滑程度还不至于影响他的名声,但却足以让他察觉到他需要席古·阿尔特曼这件案子。他需要高知名度的案子来帮助他返回属于他的地方:顶峰。
这就..是为什么孔恩肯坐下来,静静聆听那个戴着圆眼镜的瘦削男子说话,聆听席古·阿尔特曼诉说他的故事。这则故事孔恩不仅没听过,而且也不相信。孔恩已经可以看见自己站在法庭上,是个闪亮的雄辩家、煽动者、操弄者,然而他从不会忘记司法正义,无论外行人或法官都喜欢他这一点。因此当阿尔特曼说出他所做的计划后,刚开始孔恩有点儿失望,然而他提醒自己,父亲曾不断告诫他说,律师的职责是帮助客户,而不是利用客户来帮助自己,于是他接下这件辩护案。因为孔恩并不是真正的坏人。
阿尔特曼已被押送到奥斯陆地区监狱。白天孔恩离开监狱时,他在这件案子当中看见新的可能,而且潜力无穷。他回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络米凯·贝尔曼。过去他和米凯曾在命案法庭上见过一次面,他只看一眼就知道米凯跟他是同路人。掠食者认得出另一个掠食者。因此当他在报上看见郡警逮捕阿尔特曼的消息时,很能体会米凯的心情。
“我是贝尔曼。”
“我是尤汉·孔恩,很高兴再度跟你说话。”
“下午好,孔恩。”米凯的口气听起来颇为正式,但并没有不友善。
“真的好吗?我想你应该觉得像是在终点前的直线跑道被人追上吧?”
一阵短暂的静默:“你有什么事,孔恩?”米凯咬牙切齿,愤怒不已。
孔恩知道他离优胜者的位置不远了。
哈利和小妹坐在国立医院的父亲病床旁。床边桌和病房内的其他桌子上摆着几瓶鲜花,这些鲜花这几天才出现,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哈利把每一束鲜花所附的卡片都看过一遍,其中一张卡片是写给“我最最亲爱的欧拉夫”,署名是“你的莉莎”。哈利从没听过莉莎这个人,他甚至没想过父亲除了母亲之外,可能还有别的女人。其他卡片是同事和邻居写的,他们一定听说父亲不久于人世,虽然他们知道欧拉夫无法读到这些卡片,但还是送来这些甜香四溢的鲜花,弥补他们没抽空来看他的遗憾。哈利觉得围绕病床的这些花,看起来仿佛是盘旋在一名垂死之人上空的秃鹰,沉重的头部垂挂在细长的脖子上,上头长着红色和黄色的嘴喙。
“这里不能带手机进来,哈利!”小妹轻声说,语气严厉。
哈利拿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抱歉,小妹,这通电话很重要。”
卡翠娜直接切入重点。“莱克绝对经常去沃斯道瑟村和附近地区,”她说,“近几年来,他零星地在网络上购买火车票,并在耶卢市的加油站用信用卡付钱加油。他同样也用信用卡购买粮食,大部分是在沃斯道瑟村。唯一比较不寻常的是一张建材的账单,同样也是来自耶卢市。”
“建材?”
“对。我看过收据清单,有木板、钉子、工具、钢索、陶粒砖、水泥。总共超过三万克朗,不过这已经是四年前的收据了。”
“你想的跟我一样吗?”
“他自己在山上加盖了一个小型别馆?”
“我们查过了,他并未登记拥有小屋,所以也没的加盖。但如果你要去住旅馆或观光协会的小屋,绝对不会囤积粮食。我想东尼在国家公园里违法盖了一个庇护所,他跟我说过那是他的梦想。他一定是盖在很隐秘的地方,绝对不会受到打扰。可是会在哪里?”哈利发现自己站了起来,在房里踱步。
“呃,你说呢?”卡翠娜说。
“等一等?他是在那年的什么时候购买的这些建材?”
“我看看……纸本收据上写着七月六日。”
“如果要盖在隐秘的地方,那一定会远离一般人常走的路径,位于一个没有路的地方。你刚刚说钢索是吗?”
“对,我猜得出来为什么要用钢索。六十年代卑尔根人在沃斯道瑟村风最大的地方盖小屋,就是用钢索来固定。”
“所以莱克的小屋会在某个风大、偏僻的地方,而且他必须把三万藏书网克朗的建材运到那里,这些东西至少有好几吨重。夏天没下雪,不能用雪地摩托,那要用什么工具来运送?”
“马?吉普车?”
“利用河川、沼泽地,或是吊上山?继续说。”
“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我看过照片。好,拜啦。”
“等等。”
“什么事?”
“你要我去查于默生前的活动,他在电子世界里没什么活动,可是他打了几通电话。他打的最后几通电话之一,是打给亚斯拉克·克隆利,但好像只进入了语音信箱。他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北欧航空,我去查过订位系统,他订了一张飞往哥本哈根的机票。”
“嗯,他不像是那种常旅行的人。”
“的确。他有一本护照,但却不曾出现在任何订位系统中,而且多年来从未出现过。”
“所以一个几乎不会离开家附近地区的人,突然要去哥本哈根。对了,他是打算什么时候出境?”
“昨天。”
“了解,谢谢。”
哈利结束通话,拿起外套,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看着她,看着他妹妹这位具有魅力的女子。他本来想问小妹说,如果他不在,她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但他硬生生将这个愚蠢的问题吞回肚里。就算他不在,小妹什么时候应付不来了?
“保重喽。”哈利说。
延斯·拉特来到共享办公室的接待区,外套衬里和衬衫的后背都被汗水浸湿,因为他接到公司打来的电话,说警察要来拜访他。几年前他曾被稽查处盯上,虽然后来案子被撤销,但他每次看见警车都会冒出一身冷汗。现在延斯感觉到他的全身毛孔大大张开。延斯个子矮小,他抬头看着那位正起身的警察,只见对方不断升高,最后足足高出他半米。那位警察仓促又坚定地跟他握了握手。
“我叫哈利·霍勒,犯罪特……我是克里波的警官。我是为了东尼·莱克的事情来的。”
“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们坐下好吗,拉特?”
他们在两张法国建筑师勒·柯布西耶设计的椅子上坐下来。延斯向接待处的芬卡打个手势,表示不用为他们泡咖>?99lib?啡,因为为访客泡咖啡是标准程序。
“我想请你跟我们说他的小屋在哪里。”哈利说。
“小屋?”
“我看见你没要咖啡,拉特,可是没关系,我跟你一样时间不多。我也知道你在稽查处那里有案底,虽然案子被撤销,但我只要打一通电话,就可以让案子重新开始调查。他们这次可能也查不到什么,但我向你保证,他们要你提交的数据……”
延斯闭上眼睛:“我的天哪……”
“会让你忙上很久,比你帮你的同事兼朋友兼伙伴东尼·莱克建造小屋所花的时间还久,好吗?”
延斯有个专长,那就是能够比其他人更快、更有效率地计算出值得冒的风险。因此,他花了大约一秒时间,计算哈利所提供的选项。
“好。”
“我们明天早上九点出发。”
“怎么去?”
“就跟你运送建材的方式一样,搭直升机。”哈利站了起来。
“我只有一个问题。东尼对小屋的事一直都非常保密,我想甚至连他的未婚妻应该都不知道,所以你怎么……”
“耶卢市的建材收据,再加上你们三个人坐在直升机前一堆木材上的照片。”
延斯很快点了点头:“那张照片,难怪。”
“对了,那张照片是谁拍的?”
“机师拍的,那时候我们还没离开耶卢市。公司创立时,把那张照片传给媒体刊登是安利亚的主意,他觉得穿工作服要比穿西装打领带还酷。东尼也同意用那张照片,因为那台直升机看起来好像是我们的。反正呢,金融报纸经常用那张照片。”
“东尼失踪的时候,你跟安利亚为什么没提到小屋的事?”
延斯耸了耸肩:“你别误会,我们跟你一样希望东尼平安无事地回来。如果他筹不到一千万资金,我们在刚果的投资案就完了。可是每次东尼离开,都是他自己想要离开,他可以照顾自己。别忘了,他当过佣兵。我猜现在东尼可能坐在某个地方,口里喝着烈酒,怀里抱着异国的野猫辣妹,露出笑容,因为他已经想出了解决办法。”
“嗯,”哈利说,“我想咬下他中指的应该也是母老虎吧。明早九点福尼布机场见。”
哈利回到国立医院,小妹依然坐在椅子上,正在翻看杂志,吃着苹果。哈利看了看99lib?那群秃鹰,只见鲜花又更多了。
“你看起来累坏了,哈利,”小妹说,“你应该回家休息。”
哈利轻笑:“你才应该回家休息,你已经一个人在这里坐很久了。”
“我不是一个人,”小妹说,露出淘气的微笑,“猜猜看谁来过?”
哈利叹了口气:“抱歉,小妹,我在工作上已经做了够多的猜猜看了。”
“是爱斯坦!”
“爱斯坦·艾克兰!”
“对!他带了一条牛奶巧克力来,不是给爸,是给我的。抱歉,我已经把巧克力全都吃完了。”小妹大笑,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
小妹起身出去散步,哈利查看手机。他有两通未接电话,是卡雅打来的。他将椅子推到墙边,靠着椅背和墙壁坐了下来。
第七十七章 指纹
上午十点十分,直升机降落在哈灵山西部的一座山脊上.99lib?。上午十一点,他们找到了小屋。
小屋非常隐秘,即便他们知道大概位置,要是没有延斯带路,势必得花好一番工夫才能找到。小屋建在高耸的岩石上,面朝东方,位于山坡背风处,因为所处地势高,所以没有被雪崩波及的隐忧。石材是从周围地区搬来的,用水泥固定在两块巨石上,构成侧墙和后墙。小屋没有引人注目的边角,窗户犹如枪孔,深深嵌入墙壁bbr>,因此不会形成阳光折射。
“这样的小屋才像话嘛。”侯勒姆说,他脱下滑雪板,双腿立刻陷入深及膝盖的积雪之中。
哈利对延斯说,他帮到这里就好,可以先回去跟机师在直升机上等候。
大门前的积雪没那么深。
“不久之前有人在这里铲过雪。”哈利说。
大门上设的简单金属片和挂锁,完全不敌侯勒姆手中的撬棒。
进门之前,他们脱下连指手套,换上乳胶手套,并在雪靴外包上塑料袋,然后才开门而入。
“哇。”侯勒姆低声惊呼。
小屋里就只有一个房间,大约五米长、三米宽,仿佛老式的指挥官营房,窗户有如枪眼,空间安排小巧简洁。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铺有粗糙原木板,上头刷了好几层白漆,妥善利用了窗外射入的少量光线。右侧短墙设有简单的料理台和水槽,下方是柜子。屋里摆着一张长沙发,显然可以充当床铺。房间中央是一张桌子和一张梳背椅,椅子溅到了油漆。一扇窗前放着一张经常使用的木质书桌,桌上刻有许多首字母和歌词。左侧长墙露出后方岩壁,那里摆着一个黑色火炉。为了充分利用暖气,暖气管通往岩壁左侧,然后垂直上升。木篮里装有桦木和报纸,用来点火。墙上挂着附近地区的地图,还有一张非洲地图。
侯勒姆从书桌上方的窗户望出去。
“这样的景观才像话嘛。天哪,从这里可以看见半个挪威呢。”
“快干活吧,”哈利说,“机师只给我们两小时,海岸的方向有云层接近。”
一如往常,米凯六点起床,去地下室的跑步机上慢跑,让自己清醒过来。他再度梦见卡雅。梦中卡雅坐在摩托车后座,双手抱着前座男子,男子头戴全罩式安全帽。她笑得非常开心,露出尖细牙齿,朝他挥手,摩托车渐去渐远。不过那辆摩托车是不是偷来的?那辆摩托车不是男子的吗?他不确定,因为卡雅的头发好长,在风中飘飞,挡住了车牌。
慢跑完之后,米凯冲了个澡,上楼吃早餐。
一如往常,乌拉在他的盘子旁边放了一份早报,他翻开报纸前先做好心理准备。
报上没登绰号白马王子的席古·阿尔特曼的照片,而是登了一张郡警史凯伊的照片。史凯伊站在警局外,双臂交抱,头戴绿色鸭舌帽,帽舌甚长,有如他妈的野熊猎人。头条标题是:白马王子落网?旁边是一台撞烂的黄色雪地摩托照片:沃斯道瑟村发现另一具尸体。
米凯浏览内文,看有没有出现“克里波”三个字,或者更糟的是出现他的名字。结果头版没有。很好。
他打开相关内页,赫然看见他的照片和报道:
克里波副部长米凯·贝尔曼发表简短声明,表示他在白马王子接受讯问之前不做任何评论。他对易雷恩巴村郡警逮捕嫌犯也并未表示意见。
“总的来说,警方的工作需要团队合作,我们克里波的警员不是太在乎谁接受英雄花冠。”
他不该说最后那句话。那是谎言,别人也看得出那是谎言,而且远远就闻得到失败者的臭味。
但是没关系,倘若辩护律师孔恩在电话里跟他说的是实话,那么米凯就握有导正一切的绝佳机会,而且不止如此,他可以自己接受英雄花冠。他知道孔恩要求的代价很高,但付出代价的不会是他,而是那个他妈的野熊猎人、哈利·霍勒和犯罪特警队。
一名警卫打开会客室的门,米凯让孔恩先行。孔恩强调这是一场谈话,不是正式讯问,最好是在中立的地点。由于白马王子不可能离开收押他的奥斯陆地区监狱,因此孔恩和米凯同意使用受刑人和家属私下会面的会客室。会客室里没有监视器,没有麦克风,只是一个寻常的无窗房间,里头有些营造活泼气氛的敷衍摆设,桌上铺着针织桌布,墙上挂着以挪威绣帷制成的拉铃索。情人和配偶可以在这里碰面。沙发上有精液痕迹,弹簧十分老旧,米凯眼睁睁看着孔恩一坐下去就陷到沙发里。
席古·阿尔特曼坐在桌子一侧的椅子上,米凯坐在另一侧,他和米凯几乎一般高。阿尔特曼相当瘦削,双眼凹陷,牙齿突出,让米凯联想到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瘦削犹太人,还有电影 href='/article/9159.htm'>《异形》中的怪物。
“这类谈话不照章行事,”米凯说,“因此我必须强调,没有人会记笔记,在这里说的话绝对不会传出去。”
“同时我们必须得到保证,检方一定会答应自白的条件。”孔恩说。
“我向你们保证。”米凯说。
“很感谢你,但除此之外,你还能提供什么?”
“还能提供什么?”米凯露出一丝微笑,“你还想要什么?一张签名同意书吗?”这个他妈的傲慢律师。
“那样最好。”孔恩说,在桌上递出一张纸。
米凯看了看那张纸,快速浏览内容,目光从一个句子跳到下一个句子。
“除非有必要,否则这张同意书绝对不会给别人看,”孔恩说,“一旦条件都满足了,这张同意书就会退回。还有这个……”他递了一支笔给米凯,“这是最高级的法国都彭钢笔。”
米凯接过钢笔,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如果故事够好,我就签名。”他说。
“如果这儿是犯罪现场,那么凶手把现场清理得很干净。”
侯勒姆双手叉腰,环视房间。他们各个大小角落、抽屉柜子都搜查过了,用手电筒找寻血迹,采集指纹。侯勒姆将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连接好大小如打火机的指纹扫描仪,它类似有些机场用来辨识旅客身份的扫描仪。所有指纹都符合本案一名关系人:东尼·莱克。
“继续找,”哈利说,蹲在水槽下,拆卸塑料水管,“一定在某个地方。”
“什么东西在某个地方?”
“我不知道,就是某个东西。”
“如果我们要继续找,就需要一点儿暖气。”
“那就点燃火炉吧。”
侯勒姆在火炉前蹲下,打开炉门,撕下木篮里的报纸,扭成条状。
“你给了史凯伊什么好处,让他加入你的小游戏?如果被发现实情的话,他会吃不了兜着走。”
“他没有承担任何风险,”哈利说,“他说的都是实话,你可以去看他发出的声明,是媒体自己妄下判断,得出错误的结论。而且警界没有规定说谁可以或谁不可以逮捕嫌犯。我不需要给他任何好处来让他帮我,他说他不喜欢我跟他不喜欢贝尔曼一样多,有这个理由就够了。”
“就这样?”
“嗯。他跟我说过他女儿米雅的事,米雅过得不是很好。在这种案例中,父母都会去寻找原因,找一个他们可以确切指出的理由。史凯伊认为那晚在舞厅外发生的事,在米雅的生命中留下烙印。当地八卦说米雅和欧雷出去约会过,而且欧雷在树林里发现米雅和东尼并不是只有单纯的接吻。在史凯伊眼中,欧雷和东尼之间会发生这种事,也是他女儿引起的。”
侯勒姆摇了摇头:“被害人,被害人,到处都是被害人。”
哈利走到侯勒姆旁边伸出手,他的手掌上有几个像是从栅栏上剪下来的铁丝。“这是在排水管下面发现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侯勒姆拿起一小段铁丝,仔细查看。
“嘿,”哈利冲口而出,“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报纸。你看,那是我们用伊丝卡·贝勒设下圈套的记者会。”
侯勒姆看着米凯的照片。他撕下了头版,所以露出了米凯的照片:“呃,该死……”
“这是几天前的报纸,有人最近来过这里。”
“呃,该死。”
“头版可能会有指纹……”哈利望向火炉,看着报纸头版刚烧起来。
“抱歉,”侯勒姆说,“我可以查看其他版面。”
“好。其实我想的是木材。”
“哦?”
“这附近方圆三里看不见一棵树。你查报纸,我去附近走走。”
米凯仔细打量阿尔特曼,他不喜欢这人冷漠的眼神、骨瘦如柴的身体、抵着嘴唇内侧的牙齿、不连贯的说话方式、蹩脚的咬舌音。但他不需要喜欢这个人,不需要把此人视为他的救星或恩人,因为阿尔特曼每说一句话,他就更靠近胜利。
“我想你已经读过哈利·霍勒的报告,说明案情经过。”阿尔特曼说。
“你是说史凯伊的报告?”米凯说,“史凯伊的说明?”
阿尔特曼露出讽刺的笑容:“随你怎么说。反正哈利说的故事惊人地准确,问题是这个故事只有一项确切证据,就是我在莱克家的指纹。呃,就说我去过他家好了,我去拜访他,聊了许多美好的往日时光。”
米凯耸了耸肩:“你认为陪审团会相信这种话吗?”
“我觉得我可以激发信任。可是……”阿尔特曼张开嘴唇,露出牙龈,“现在我不用面对陪审团了吧,对不对?”
哈利发现山坡凸出的一块岩石下方有张绿色防水布,防水布下有个柴堆。一把斧头弯立在木墩上,旁边是一把刀。哈利环视四周,踢了踢雪。这里没什么线索。他的靴子擦过某样东西,是个空的白色塑料袋。他蹲下身来。塑料袋上贴着内容标签。两米纱布。这个塑料袋怎么会在这里?
哈利转过头,细看了一会儿木墩,看着嵌在木头里的黑色刀身,看着那把刀,看着刀柄。刀柄是黄色的,十分光滑。为什么刀子会在木墩上?可能性当然有很多种,但是……
他将右手放在木墩上,使得中指残肢向上指,其他手指往下压。
他小心地用两根手指夹着刀柄末端,把刀子拿起来。只见刀刃锋利有如刮胡刀,上面有些残余物。他干这行经常看见这种残余物。他像麋鹿般迈开长腿,穿过深雪,奔回小屋。
侯勒姆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来,看着哈利冲进来:“更多东尼·莱克的残余物。”他叹了口气。
“刀子上有血迹,”哈利气喘吁吁地说,“查查看刀柄上的指纹。”
侯勒姆小心翼翼拿起刀子,在黄色亮面木质刀柄上撒了黑粉,再轻轻吹开。
“这里只有一组指纹,不过很有料,”他说,“说不定这里还有上皮组织。”
“太棒了!”哈利说。
“棒在哪里?”
“留下这组指纹的人,切下了东尼的手指。”
“哦?为什么你认为……”
“木墩上有血迹,他还准备了纱布包扎伤口,而且我依稀记得在奥黛蕾的那张模糊照片上看过这把刀。”
侯勒姆轻轻吹了声口哨,将透明胶带压上刀柄,粘上黑粉,再将透明胶带放上扫描仪。
“席古·阿尔特曼,也许你可以请个一流律师来解释,为什么你的指纹会在东尼的桌子上,”哈利低声说,看着侯勒姆按下搜寻键。两人的视线跟随一条蓝线间歇地朝横杠右端移动。“但是这把刀子上的指纹你可就没辙了。”
准备……搜寻到一个符合项目。
侯勒姆按下“显示”键,哈利看着屏幕上出现的名字。
“你还是认为这个指纹的主人切下了东尼的中指?”侯勒姆问道。
第七十八章 交换条件
“我看见奥黛蕾和东尼在厕所旁边干得跟狗一样,过去的记忆全都冒了出来。那一瞬间,我成功获得的一切全都被埋葬,心理医生跟我说过的话全都被抛在脑后。那感觉就像一只动物被铁链拴了起来,但却被喂得饱饱的,现在它长大了,比以前更为强壮,而且现在它自由了。哈利说得很对。我计划向东尼复仇,我要羞辱他,就像过去他羞辱我一样。”
席古·阿尔特曼低头看着双手,露出微笑。
“但接下来哈利就说错了,我并没有计划杀害奥黛蕾,我只是想在大众面前羞辱东尼,尤其是在他未来的亲家面前羞辱他,因为高桐家族将成为他的摇钱树,资助他在刚果的投资案,否则东尼何必要娶莲娜·高桐那个长得像田鼠的女人?”
“的确。”米凯露出微笑,表示他站在阿尔特曼那边。
“所以我假装是奥黛蕾,写了一封信给东尼,说我怀了他的孩子,而且我想生下来。可是未来我会成为单亲妈妈,还必须养育小孩,所以必须向他要求封口费,第一期他必须付我四十万克朗。我跟他约好两天后的午夜,在桑维卡市莱福多电器后面的停车场碰面。然后我假装成东尼,写信给奥黛蕾,请她在同样的时间地点跟我碰面约会。我知道这个安排很合奥黛蕾的胃口,我也认为他们应该没有交换姓名电话,你知道我的意思。当他们发现这是场骗局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我已经得到我要的。那天晚上十一点,我已经就位,坐在车上,准备好相机。我打算拍下他们碰面的状况,不管事情演变成吵架或性交都好,然后我会把照片寄给安德斯·高桐,附上说明。我的计划就是这样。”
阿尔特曼看着米凯,又说了一次:“就是这样。”
米凯点了点头,阿尔特曼继续往下说:“东尼提早抵达,他停好车,下车查看一圈,然后消失在河川旁的阴暗树林里。我躲在方向盘后面。接着奥黛蕾来了,我摇下窗户,准备拍照。奥黛蕾站在那边等待,左顾右盼,不停看表。我看见东尼从后面接近奥黛蕾,非常靠近,真难以相信奥黛蕾没听见他靠近。接着我看见东尼拿出一把大萨米刀,用手臂勒住奥黛蕾的脖子。奥黛蕾不断扭动踢腿,被东尼拖上车子。东尼将车门打开时,我看见他的车子座椅铺了塑料套。我没听见东尼对奥黛蕾说什么,但我用相机镜头放大,看见他把一支笔塞进奥黛蕾手中,显然是口述句子要她写在明信片上。”
“基加利市寄出的明信片,”米凯说,“他早就计划好了,要她失踪。”
“我拍下照片,没有多想,直到我看见东尼突然举起手,把刀子刺进奥黛蕾的脖子。鲜血喷溅在挡风玻璃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尔特曼和米凯都没发现孔恩喘息不已。
“东尼等了一会儿,把刀子留在奥黛蕾的脖子里,仿佛他想先让奥黛蕾把血流干。接着他把奥黛蕾抱起来,搬到车尾,丢进后备厢。他正要回到车上,却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在嗅闻空气。他站在街灯灯光下,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我看见同样的圆睁大眼,同样的龇牙咧嘴,那表情就跟那次他在舞厅外把我压制在地上,用刀子硬插进我嘴里的时候一模一样。后来东尼把奥黛蕾载走,我在车上待了很久,惊吓发呆,无法动弹。我知道我没办法写信给安德斯·高桐,也没办法写信给任何人,因为我已经成为谋杀共犯了。”
阿尔特曼拿起面前的杯子,拘谨地喝了一小口水,看了孔恩一眼,孔恩向他点点头。
米凯清了清喉咙:“技术上来说,你不是谋杀共犯,最糟的指控也只是勒索或欺诈。你可以就此打住。虽然对你来说很不好受,但你可以去报警,你还有照片可以证明你说的故事。”
“可是我一定会被控告,然后被判有罪。他们会坚持说我一定清楚知道东尼承受压力时会行使暴力,而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这都是我的预谋。”
“难道你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吗?”米凯问道,忽视孔恩的双眼射出告诫的眼神。
阿尔特曼微微一笑:“我们总是对自己的想法很难解释或记得,这是不是很奇怪?我真的想不起我对事情会如何演变是怎么预料的。”
那是因为你不想预料,米凯心想,但表面上他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附和,仿佛是在感谢阿尔特曼给了他关于人类灵魂的崭新洞见。
“我想了好几天,”阿尔特曼说,“然后我回到荷伐斯小屋,撕下房客登记簿上写了那晚所有房客姓名地址的那一页。接着我写信给东尼,说我知道他做了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在荷伐斯小屋看见他上奥黛蕾,而且我要钱,最后我签上博格妮·史丹密拉的名字。五天后,我在报纸上读到博格妮在地下室被杀的消息。事情应该到此为止才对。警方应该调查这件案子,逮到东尼才对。这是警方的责任,他们应该逮捕东尼才对。”
阿尔特曼拉高嗓音。米凯可以发誓他在圆框眼镜底下看见阿尔特曼热泪盈眶。
“可是你们毫无头绪,你们像是坠入五里雾中,所以我只好提供更多被害人给东尼,用房客名单上的新名字来威胁他。我从报纸上剪下被害人的照片,挂在达柯工厂剪报室的墙壁上,跟我冒用被害人名字所写的威胁信挂在一起。东尼只要杀了一个人,就会再接到一封信,说之前的信都是他们写的,现在他们知道他杀了两个、三个、四个人,而且封口费的价钱不断提高。”阿尔特曼倾身向前,声音听起来极度痛苦,“我这么做是为了给你们机会,让你们逮到他。杀人犯总是会犯错,不是吗?他杀越多人,被逮到的机会不是越高吗?”
“但是他的技术也会越来越纯熟,”米凯说,“你别忘了东尼·莱克可不是杀人的新手,他在非洲当了那么久的佣兵,双手不可能不染上鲜血,就跟你的双手一样。”
“我的双手染上鲜血?”阿尔特曼尖叫说,怒气猛然爆发,“我闯进东尼家,打电话给艾里亚斯·史果克,好让你们在挪威电信发现线索。是你们的双手染上鲜血!是奥黛蕾和米雅那种荡妇的双手染上鲜血!是东尼那种杀人魔的双手染上鲜血!如果不是……”
“先别说了,席古。”孔恩站了起来,“我们休息一下好吗?”
阿尔特曼闭上眼睛,扬起双手,摇了摇头:“我没事,我没事。先把这件事解决吧。”
孔恩看看阿尔特曼,又看看米凯,坐了下来。
阿尔特曼颤抖地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往下说:“大概杀了三个人之后,东尼当然知道下一封信不一定是署名的那个人写来的,但他还是继续杀人,手法越来越残暴,好像他想让我害怕,让我收手,并借此告诉我说,他可以杀了每一个人,毁了一切,最后也会杀了我。”
“或者他想杀了曾经看见他和奥黛蕾的潜在目击者,”米凯说,“他知道那天晚上荷伐斯小屋还住了七个人,他只是没办法知道这七个人是谁而已。”
阿尔特曼哈哈大笑:“你可以想象一下!我敢保证他一定去小屋翻过房客登记簿,却发现那一页被撕掉了。白痴东尼!”
“你继续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什么意思?”阿尔特曼问道,变得警觉。
“你早就可以匿名向警方通报,说不定你自己也想除掉所有的目击者吧?”
阿尔特曼侧过了头,耳朵几乎碰到肩膀。
“我说过了,你无法知道自己行为背后的所有原因,潜意识是由生存本能所控制,因此通常都比表意识来得理智。说不定我的潜意识认为,东尼除掉所有目击者,对我来说也比较安全,那么就不会有人说出我也在小屋,或有一天突然在..街上认出我来。可是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不是吗?”
火炉噼啪作响,喷出火焰。
“可是东尼·莱克为什么要切断自己的中指?”侯勒姆问道。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哈利在厨房抽屉里寻找急救药箱。药箱里有几卷绷带,还有一瓶止血软膏,可以促进血液凝固。止血软膏上的制造日期显示它才出厂两个月。
“是阿尔特曼逼他的,”哈利说,转动一个没贴标签的褐色小瓶子,“莱克必须被羞辱。”
“你听起来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这个说法。”
“妈的我相信。”哈利说,旋开瓶盖,闻了闻瓶里的东西。
“噢,这里的指纹全都是莱克的,每一根头发都是莱克的乌黑头发,每一个鞋印都是四十五号,莱克的尺寸。席古·阿尔特曼的头发是灰金色,鞋子尺寸是四十二号,哈利。”
“他事后的清理工作做得很好。记得提醒我拿这个去分析。”哈利将 90a3." >那个褐色小瓶放进外套口袋。
“清理工作做得很好?清理一个可能甚至不是犯罪现场的地方?这个人不是根本不在乎在莱克家的桌子上留下清楚的大指纹吗?是谁说他杀了于默之后没有把小屋清理得很好?我不这么认为,哈利,而且你也不这么认为。”
“操!”哈利吼道,“妈的,操!”他将额头抵在手上,凝视桌面。
侯勒姆拿起排水管下方的小铁丝,用指甲刮去金色镀层:“顺便一提,我知道这是什么。”
“噢!”哈利说,头也不抬。
“铁、铬、镍和钛。”
“什么?”
“小时候我戴过牙套,牙套的铁丝必须折弯,牢牢钳住。”
哈利突然抬起头来,看着那张非洲地图,看着如拼图般以线条区隔开来的国家,只有马达加斯加岛除外。马达加斯加岛和非洲大陆是分开的,宛如一块拼不上的拼图。
“牙医……”
“嘘!”哈利说,扬起一手。他想到了。某块拼图拼上了。屋内只听得见火炉声响和外头越来越靠近的风声。两块拼图原本距离很远,各自属于自己的图案。住在利瑟伦湖畔的外祖父。他母亲的父亲。小屋抽屉里的照片。全家福照片。那张照片不是东尼·莱克的,而是欧特·于默的。关节炎。东尼是怎么跟哈利说的?不会传染,家族遗传。那个露出大贝齿的小男孩。那个紧闭嘴唇的男人,仿佛隐藏着黑暗秘密,隐藏他的一口烂牙和牙套。
石头。他在小屋浴室地板上发现的深色小石头。哈利将手伸进口袋。小石头还在。他将小石头抛向侯勒姆。
“告诉我,”哈利说,吞了口口水,“这是我发现的,你想它可能会是牙齿吗?”
侯勒姆拿起小石头,对着光线用指甲刮了刮:“有可能。”
“我们回去吧,”哈利说,感觉脖子上寒毛竖起,“现在就走。杀害他们的凶手不是那个该死的阿尔特曼。”
“哦?”
“是东尼·莱克。”
“你一定在报纸上读到东尼·莱克被逮捕后又被释放了吧,”米凯说,“他有张美妙的小王牌叫不在场证明,他可以证明博格妮和夏绿蒂死亡的时候,他在别的地方。”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尔特曼说,双臂交抱,“我只知道我看见他把刀子插进奥黛蕾的脖子,而我寄出的信使得被冒名的人随即被杀。”
“你知道这至少足以让你成为谋杀共犯吧?”
孔恩咳了一声:“你也知道,你提出的交换条件,可以让真凶落网,不只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克里波,对吧?你所有的内部问题都可以解决,贝尔曼。功劳都是你一个人的,而且你还有个目击证人愿意出庭做证,说他亲眼看见东尼杀害奥黛蕾·费列森。至于其他细节,就只有你我知道而已。”
“而你的客户无罪释放?”
“这就是条件。”
“如果莱克保留了勒索信,而且勒索信出现在法庭上呢?”米凯说,“那我们不就麻烦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它们绝对不会出现,”孔恩微微一笑,“会吗?”
“那你拍到的奥黛蕾和东尼的照片呢?”
“都在达柯工厂大火里烧毁了。”阿尔特曼说,“那个浑蛋霍勒。”
米凯缓缓点头,拿起他的笔。法国都彭牌钢笔,以铅和钢制成,颇为沉重。笔尖触及纸面之后,仿佛那支钢笔自己完成了签名。
“谢了,”哈利说,“通话结束。”
他说完之后便听见刺耳的锉磨声,接着只听得见耳机外直升机引擎所发出的单调声响。他弯下麦克风,看出窗外。
太迟了。
刚才他通过无线电跟加勒穆恩机场塔台通话。塔台为了维护飞行安全,可以存取大部分数据,包括旅客名单。他们确认欧特·于默已在两天前持预订机票飞往哥本哈根。
乡间景致在直升机下方缓缓移动。
哈利想象东尼站在机场柜台前,手里拿着他凌虐并杀害的男子的护照。柜台服务员依照惯例比对护照姓名是否符合旅客名单,心想,这个牙套还真惊人——如果他们真的会看旅客照片的话——然后一抬头,就看见面前出现同样的牙套和可能刻意涂成褐色的牙齿。东尼可能得折弯和切断那副牙套,才能套得上他自己那些陶瓷般的贝齿。
直升机飞进暴风雨,雨水在树脂玻璃罩上炸开,弯弯曲曲地向两侧流去,最后消失。几秒钟后,暴风雨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中指。
东尼切下自己的中指,寄给哈利,作为转移注意力的最后工具,让警方认为他已经死了。此人可以被忘记、画掉、放到一边。东尼选择切下那根中指,让自己和哈利失去同一根手指,这纯粹是巧合吗?
可是他的不在场证明呢?他那滴水不漏的不在场证明呢?
哈利设想过一个可能性,但最后还是推翻,因为冷血杀人犯十分罕见,而且冷血杀人犯的真正意义指的是不正常、扭曲的灵魂。但会不会还有第二个冷血杀人犯?难道答案很简单,东尼跟一个副手联手犯案?
“操!”哈利大喊,使得敏感的麦克风将这个字的尾音传到直升机上另外三人的耳机里。他看见延斯朝他斜眼看来。也许终究还是给延斯说中了。也许东尼正坐在某地,口里喝着烈酒,怀里抱着异国的野猫辣妹,露出笑容,因为他已经想出了解决办法。
第七十九章 未接来电
下午两点十五分,直升机降落在福尼布机场,这是一座废弃机场,距离市中心只有十二分钟车程。哈利和侯勒姆走进克里波大楼的大门,哈利询问柜台接待员,为什么米凯或其他资深警探都不接电话,接待员说他们正在开会。
“为什么我们没接到通知?”哈利咕哝着说,大步踏进走廊,侯勒姆小跑跟在后面。
哈利直接把门推开,并未敲门。七张面孔同时朝他转来,第八张面孔是米凯,他不需要转头,因为他坐在长桌尽头,面对门口,而且那七人的视线原本都集中在他身上。
“斯坦和奥利喜剧二人组来了。”米凯咯咯笑道。哈利从这笑声中听出,他们不在的期间被当成了讨论对象。“你们跑哪里去了?”
“呃,当你们坐在这里玩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游戏时,我们去了东尼·莱克的小屋。”哈利说,在长桌另一端的空椅子上坐下,“我们有新消息。凶手不是阿尔特曼,我们逮错人了,凶手是东尼·莱克。”
哈利不知道自己期待他们有什么反应,但绝对不是这个:毫无反应。
督察长米凯靠上椅背,脸上挂着友善而揶揄的微笑。
“我们逮错人了?根据我的记忆,是史凯伊自己去逮捕阿尔特曼的吧?再说,这件事欠缺新闻价值。至于东尼·莱克,也许我们可以说一句,‘欢迎回来’。”
哈利的目光从亚尔达跳到鹈鹕,再回到米凯,他的脑子翻腾不已,最后做出唯一可能的结论。
“阿尔特曼,”哈利说,“是阿尔特曼说是莱克干的,他一直都知道是莱克干的。”
“他不只知道,”米凯说,“就如同莱克引发荷伐斯小屋的雪崩一样,是阿尔特曼引发了这一连串的命案,他自己却不知情。史凯伊逮捕了一个无辜的人,哈利。”
“无辜?”哈利摇了摇头,“我在达柯工厂看过那些照片,贝尔曼。阿尔特曼涉案,但我不知道他如何涉案。”
“但我们知道,”米凯说,“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把这件事交给我们这些……”哈利几乎听见“大人”这两个字要从米凯嘴巴里说出来,但结果他说的却是:“开明有见识的人,那么你可以加入我们,试着跟上速度,哈利。这 6837." >样好吗?毕尔也是。好,我们继续。我刚刚说到,我们不能排除莱克有同伙的可能性,这个人至少犯下两起命案,也就是莱克有不在场证明的那两起。我们知道博格妮和夏绿蒂死亡的时候,莱克正在开商业会议,现场有许多目击证人。”
“聪明的浑蛋,”亚尔达说,“莱克当然知道警方必须在所有命案之间找出关联性,所以如果他在其中一两件命案握有坚固的不在场证明,他就会自动被排除涉及其他命案的可能。”
“没错,”米凯说,“但这名共犯是谁?”
哈利听见各种意见、评论和疑问掠过他,在房间里穿梭来去。
“东尼·莱克杀害奥黛蕾·费列森的动机根本不在于被勒索四十万克朗,”鹈鹕说,“他怕他让其他女人怀孕的消息一传出去,莲娜·高桐就会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那高桐家族对刚果投资案的数百万克朗资助就再见了。所以我们应该问的问题是,谁有同样的利益。”
“刚果投资案的其他投资者,”那名脸面光滑的警探说,“他在办公室的其他金融界朋友?”
“对东尼来说,这是刚果投资案成败的关键,”米凯说,“但其他股东都不用杀害两个人来稳住百分之十的股份。那些人视赢钱和输钱为家常便饭。况且,莱克必须找一个公私之间他都能信任的人才行。请记住,杀害博格妮和夏绿蒂的凶器是一样的。你说它叫什么名字,哈利?”
“利奥波德苹果。”哈利以奇特的声调说,依然大惑不解。
“请说大声一点儿。”
“利奥波德苹果。”
“谢谢。它来自非洲,也就是莱克当过佣兵的地方,所以我们可以假设,莱克找的是他的前同袍。我想我们可以从这里开始调查。”
“如果他找一名佣兵来犯下第二和第三起命案,那为什么不干脆全都让佣兵下手就好了?”鹈鹕问道,“这样他就可以拥有所有命案的不在场证明。”
“而且价钱还可以打折,”留内森式胡子的警探说,“反正佣兵最多只能被判终身监禁。”.99lib?
“可能有些角度我们没想到,”米凯说,“也许原因很平常,像是没有时间,或莱克没钱,或是罪案最常见的理由: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桌前众人纷纷点头,连鹈鹕似乎也对这个解释感到满意。
“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那么我想借这个机会感谢哈利·霍勒到目前为止和我们一起工作。既然我们不再需要借重他的专长,他将返回犯罪特警队,即日起开始生效。体验侦办命案的不同方式,对我们很有激励作用,哈利。虽然你没有侦破这件案子,但是谁知道呢,说不定犯罪特警队在格兰区有其他有趣的案子等着你去办,即 4f7f." >使不是命案。所以再一次谢谢你。各位,现在我得去开记者会了。”
哈利看着米凯,不禁感到佩服,就好像你佩服那些你冲下马桶的蟑螂,它们就是会不断地再度出现,最后继承整个世界。
国立医院欧拉夫的病床边,时、分、秒单调地缓缓流逝。护士来了又去,小妹来了又去,鲜花以难以察觉的速度靠近。
哈利见过无数家属难以忍受挚爱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漫长等候,最后他们祈祷,请求死神赶快来临,好让他们解脱。他们指的是他们自己。但是对哈利而言正好相反。他从未觉得和父亲如此亲近,在这个无言的房间里,有的只是呼吸和下一个心跳。因为在生命和空无之间,在这个充满平静的存在里,看着欧拉夫就好像看着他自己。
克里波警探对案情已经看清很多,也了解很多,但他们并未看见明显的关联,这个关联让一切都更为明朗。那就是莱克农庄和沃斯道瑟村之间的关联;于默农庄的传说和失踪男孩的鬼魂,以及一个称荒地为他“地盘”的男人之间的关联;东尼·莱克和照片中那个与丑陋父亲及美丽母亲合照的男孩之间的关联。
哈利不时查看手机,看见未接来电显示,来电者有哈根、爱斯坦、卡雅,又是卡雅。他很快就得接她电话。他打给她。
“我今天晚上..可以去你家吗?”她问道。
第八十章 规律
大雨落在码头的木板上。哈利走到男子身后,男子站在码头边缘,面对另一侧。
“早安,史凯伊。”
“早安,霍勒。”史凯伊说,并未回头,他手中的钓鱼竿尖端朝钓鱼线的方向弯垂,钓鱼线隐没在对岸的芦苇中。
“有收获吗?”
“没有,”史凯伊说,“只钩到该死的芦苇。”
“真遗憾。你看过今天的报纸了吗?”
“报纸在乡下会晚一点儿才送来。”
哈利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还是点了点头。
“但我想报纸上一定说我是个乡下白痴,”史凯伊说,“要侦破这种复杂案件,一定得要克里波那种都市人才行。”
“就像我刚刚说的,我觉得很遗憾、很抱歉。”
史凯伊耸了耸肩:“我没什么好抱怨的。你把案子送到我这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其实挺好玩的,反正我们在这里也没什么事,你知道的。”
“嗯。记者没写到太多你的事,毕竟他们只对凶手是东尼·莱克感兴趣,而且引用贝尔曼说的话比较多。”
“他本来就是媒体宠儿。”
“很快地,他们也会查出谁是东尼的父亲。”
史凯伊转过头,看着哈利。
“我早就应该想到才对,尤其是在我们谈过改名字这件事以后。”
“这我就听不懂了,霍勒。”
“就是你跟我说的,史凯伊。东尼跟他的外祖父住在莱克农庄,外祖父是母亲的父亲,东尼用的是他母亲的姓氏。”
“这没什么特别。”
“也许是吧,可是以东尼的例子来说,他用母亲的姓氏是有原因的。东尼是躲在外祖父家,是他母亲把他送过去的。”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我有个同事告诉我一则故事,”哈利说,这一刹那,他的鼻子似乎闻到那天晚上她的气味,“她说是沃斯道瑟村的警官告诉她的,故事是说于默家的父亲和儿子彼此憎恨,恨意如此浓烈,最后几乎演变成谋杀案。”
“谋杀案?”
“我查过欧特·于默的数据,他跟他儿子一样,以脾气暴烈出名。他年轻时因为嫉妒而杀人,入狱服刑八年,出狱之后搬到乡下,娶了凯伦·莱克,两人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到了青春期就长得十分英俊,身材高大,又有魅力。他们两男一女住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其中一个男人又曾经因为妒意而杀人,看来凯伦为了要防止惨剧发生,所以偷偷把儿子送走,并在刚发生过雪崩的地方留下一只鞋子。”
“这些事我是头一次听到,霍勒。”
哈利缓缓点头:“我想她只是延缓惨剧发生而已。不久之前,她的尸体在断崖下被发现,头部射入一发子弹。几米外,射杀她的丈夫被压碎在雪地摩托底下。于默受到凌虐,背部和双臂几乎全部烧焦,牙齿也被扯下。你猜猜看是谁干的?”
“我的老天……”哈利将香烟放到唇边。
“你怎么找到其中关联的?”史凯伊问道。
“相似性。基因。”哈利点燃香烟,“父与子。你可以逃,但这些关联永远都在那里,就像诅咒一样。我想欧特·于默了解到荷伐斯小屋的命案代表他终究也会被追杀,他死去儿子的鬼魂会来追 6740." >杀他。所以他从农庄跑到隐藏在断崖之间的观光协会小屋,还带了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中的家庭是他亲手摧毁的。想想看,一个心怀恐惧、甚至懊悔不已的杀人犯,独自跟自己的念头在一起。”
“他已经受到惩罚了。”
“我发现了那张照片。东尼很幸运,遗传了母亲的长相。小男孩的他看不见长大后的影子,但他那时候已经有了白色大贝齿,而他的父亲却把自己的牙齿藏起来,这就是他们不同的地方。”
“你不是说是相似性让他们的关系曝光吗?”
哈利点了点头:“他们有同样的疾病。”
“他们都是杀人犯。”
哈利摇摇头:“疾病,也就是身体上的病痛,史凯伊。我说的是他们都罹患关节炎。他们的亲子关系今天早上被证实了,我们对火炉上的肉屑和东尼的头发进行DNA分析,证明他们是父子。”
史凯伊点了点头。
“呃,”哈利说,“我是来跟你道谢的,谢谢你的帮忙,同时也为事情变成这样而感到惋惜。毕尔·侯勒姆请我跟你太太问好,说你太太做的肉丸和芜菁泥是他吃过最好吃的。”
史凯伊的脸上闪过一丝?99lib?微笑:“大家都说好吃,连东尼也喜欢吃。”
“哦?”
史凯伊耸了耸肩,从腰带上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刀。
“我跟你说过米雅喜欢上东尼对不对?东尼割伤欧雷之后,有一天米雅把东尼带回家吃午餐,她知道我不会在家。我老婆看见他们来,什么都没说,但后来我听说那天的状况非比寻常。你也知道那个年纪的女孩坠入情网是什么样子,所以我试着跟米雅解释说,东尼是个暴力的人。那..时候的我真傻,我应该知道我把她的男朋友说得越坏,她就会越坚持要跟他在一起,变成像是两人要一起对抗世界似的。呃,你应该也看过有些女人会写情书给被判有罪的杀人犯吧。”
哈利点点头。
“米雅为了他,可以离家出走,追随他到天涯海角,而且这样说一点儿也不夸张。”史凯伊说,切断钓鱼线,把线卷回来。
哈利的目光跟随被收回来的垂荡钓鱼线移动:“嗯,天涯海角。”
“没错。”
“原来如此。”
史凯伊停止收线,看着哈利。“不是。”他斩钉截铁地说。
“不是什么?”
“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我认为什么?”
“你认为米雅和东尼后来曾再见面。后来东尼和她分手,从此以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少了东尼之后,米雅继续过她的人生。她跟这件案子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听见了吗?藏书网我跟你保证。她已经重新振作起来,所以请你不要……”
哈利点点头,拿出口中香烟,那根烟已被雨淋熄。
“我已经不负责这件案子了,”哈利说,“不过我相信你说的话。”
哈利驾车离开停车场,看了后视镜一眼,只见史凯伊正在收拾钓鱼器具。
国立医院。哈利置身于心跳监测器发出的规律声响中。时间并未被事件截断,犹如小溪般平缓流动。他想跟医院要一张床垫,如此一来,病房就有点儿像重庆大厦了。
第八十一章 光束
三天过去了。他还活着。每个人都还活着。
没有人知道东尼·莱克的下落,假欧特·于默的踪迹到哥本哈根就消失了。莲娜·高桐被拍到裹着头巾,戴着大型太阳眼镜,一身老牌美国女演员葛丽泰·嘉宝的装扮,她的照片上了一家报纸的头版,标题是:不予置评。目前为止已有两天没人看见莲娜,她躲了起来,显然是躲进她父亲在伦敦的房子里。好几家报纸登出东尼身穿工作服在直升机前拍的那张照片,其中一家报纸的标题是:白马王子失踪记。现在换成东尼被称作白马王子了,人们也如此接受,无论如何,这个绰号冠在东尼身上,总比阿尔特曼合适多了。奇怪的是,目前还没有记者把东尼跟于默农庄连接在一起,东尼的母亲和长大后的东尼显然把他们的行踪隐藏得很好。
米凯每天都举行记者会,还上谈话节目,示范他高超的办案技术,秀出迷人的微笑,说明案子如何侦破,当然他说的是他那个版本的案情,还把凶手并未落网说得像是一时疏忽,但最重要的是“白马王子”东尼·莱克的面具已被撕下,使得他难以再度犯案。
黑夜每天都迟几分钟降临。大家不是在期待春天,就是在期待霜降,但两者都没来。
光束扫过天花板。
哈利侧躺着,看着他的香烟冒出轻烟, 8426." >萦回缭绕,缓缓上升,呈现出复杂难料的样貌,飘向天花板。
“你好安静。”卡雅说,依偎在他背上。
“我在这里待到丧礼结束,”哈利说,“然后就要走了。”
他又吸了口烟。她没有回应。接着他非常讶异地感觉到肩胛骨上有种温暖湿润的感觉。他将香烟放在烟灰缸的边缘,转头朝她看去:“你在哭吗?”
“我试着不哭,”她笑说,吸了几下鼻涕,“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你要烟吗?”
她摇了摇头,拭去泪水:“米凯今天打电话给我,说要见面。”
“嗯。”
她将头倚在他的胸膛:“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回答吗?”
“你想告诉我就会告诉我。”
“我说不要,然后他说我一定会后悔,他说你会把我拖下去,这不是你第一次把别人拖下去了。”
“呃,他说得对。”
她抬起头来:“可是没关系,难道你不明白吗?你去哪里我都去,”泪珠又开始滚落,“就算..是坠落到谷底,我也愿意。”
“可是谷底不会有人,”哈利说,“连我也不在那里,我的魂已经飘走了。你看过我在重庆大厦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好像雪崩过后的小屋似的,孤独又被遗弃。”
“可是你找到了我,把我救出来,我也可以把你救出来。”
“如果我不想出来呢?这次我可没有垂死的父亲可以让你诱我出来了。”
“可是你爱我,哈利,我知道你爱我。这个理由就够好了,不是吗?我就是够好的理由了。”
哈利抚摸卡雅的头发、脸颊,用手指接下她的泪水,拿到唇边亲吻。
“对,”他说,露出悲伤的微笑,“你就是理由。”
她握起他的手,亲吻他亲过的地方。
“不要,”她轻声说,“不要这样说,不要说这就是你要离开的理由,因为你不想把我拖下去。我愿意跟随你到天涯海角,你明白吗?”
他将她拉到怀中,立刻感觉某样东西松懈下来,仿佛他有一条肌肉一直颤抖苦撑,而他自己却不知道。他放手、放弃,容许自己下坠。一直存在的痛苦融化了,化成一股暖流,随着血液流到全身,让痛苦软化,让痛苦得到平静。自由下坠带来非常大的解脱感,他的喉头一阵哽咽。他知道有一部分的他希望得到这份释放,当他悬吊在断崖岩屑堆上方的雪雾里时,他就如此希望。
“天涯海角我都去。”她轻声说,呼吸变得较为急促。
光束扫过天花板,一次又一次。
第八十二章 红
哈利坐在父亲病床旁。天色仍暗,一名护士走进房里,端着一杯咖啡,问他吃早餐了没,然后将光滑的马克杯放在他大腿上。
“你得转移一下注意力。”护士说,侧过了头,看起来像是想抚摸哈利的脸颊。
护士照顾欧拉夫时,哈利听从建议翻看杂志,但即使是名人新闻也无法转移他的注意力。杂志上登着莲娜·高桐驾驶新保时捷跑车离开首映会和宴会的照片。标题是:东尼下落不明。文中引述的意见并非来自莲娜本人,而是来自她的名人朋友。杂志上还登了伦敦高桐大宅的栅门照片,但伦敦也没有人见过莲娜,至少没有人认出她来。另外有一张远距离拍摄的模糊照片,拍的是苏黎世瑞士信贷银行前的一名红发女子,杂志声称这名女子就是莲娜,因为他们采访过莲娜的发型设计师。哈利推测这家杂志社一定付给这名发型设计师一笔可观数目。发型设计师说:“她要我把她的头发烫卷,再染成砖红色。”杂志将东尼称为“嫌犯”,但却以一般社会 4e11." >丑闻的方式来描绘他,而非将他视为挪威有史以来最凶残的命案嫌犯。
哈利站起来,踏进走廊,打电话给卡翠娜。现在还不到早上七点,但卡翠娜已经起床。她今天出院,过了周末就开始在卑尔根警局上班。
哈利希望卡翠娜重返工作岗位后可以慢慢来,但其实很难想象她做任何事可以慢慢来。
“最后一件工作。”哈利说。
“之后呢?”
“之后我就不会再来烦你。”
“没有人会想念你。”
“除了我之外。”
“我刚刚说的那句话接的是句号,亲爱的。”
“关于苏黎世的瑞士信贷银行,我想知道莲娜·高桐在那里有没有账户。她应该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瑞士的银行比较棘手,可能得花一点儿时间。”
“没关系,我已经上手了。”
“很好。另外我还想请你查看一名女子的活动。”
“莲娜·高桐?”
“不是。”
“不是?这头野兽的名字是?”
哈利将名字拼了出来。
八点十五分,哈利将车子停在沃克森库伦区的童话豪宅外,那里已经停了好几辆车,哈利在雨水之间看见许多疲倦脸孔和狗仔队的长镜头。他们似乎在那里扎营了一整夜。哈利在栅门边按下电铃,走了进去。
那名有着蓝绿色眼珠的女子站在门边等他。
“莲娜不在。”女子说。
“她在哪里?”
“某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女子说,比了比栅门外的车子,“而且你们警方信誓旦旦地说上次来访是最后一次,然后就不会再烦她,这句话说完才三小时而已。”
“我知道,”哈利说谎,“但我想找你谈。”
“我?”
“我可以进去吗?”
哈利跟着女子走进厨房,女子朝椅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转过身,用料理台上的咖啡机煮了一杯咖啡。
“所以你的故事是什么?”
“什么故事?”
“你是莲娜亲生母亲的故事。”
咖啡杯掉在地上,砸个粉碎。女子用手扶着料理台,哈利看见她的背起伏不定。哈利犹豫片刻,但仍深吸一口气,说出自己捏造的事。
“我们做过DNA分析。”
她转过身来,一脸怒容。“怎么会?你们又没有……”她猛然住口。
哈利和她的蓝绿色眼珠目光相接。她坠入了哈利虚张声势的圈套。哈利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安,也许是羞愧所引起的,但它很快就消融了。
“出去!”她嘶声说。
“出去找他们吗?”哈利问道,朝狗仔队点了点头,“我就快结束警察生涯了,准备要去旅行,需要一点儿旅费。如果发型设计师只是说莲娜把头发染成什么颜色,就能拿到两千克朗,你想如果我跟他们说莲娜的亲生母亲是谁,可以拿到多少钱?”
女子踏上一步,愤怒地扬起手,但泪水随即夺眶而出,眼中燃烧的火光熄灭,在餐椅上瘫坐下来,虚弱无力。哈利暗自咒骂自己,知道没必要这么残忍,但他时间不多,无法想出更周全的计策。
“抱歉,”哈利说,“但我正试着要救你女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需要你的协助,你明白吗?”
哈利将手放在女子手上,她将手抽走。
“他是个杀人犯,”哈利说,“但莲娜一点儿也不在乎,对不对?反正她还是会这样做。”
“做什么?”女子吸了吸鼻涕。
“跟随他到天涯海角。”
女子并未回应,只是摇了摇头,静静掉泪。
哈利等待着,然后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撕下一张厨房餐巾纸放在女子面前,坐下等待。他啜饮一口咖啡,继续等待。
“我说她不应该跟我一样,”女子吸了吸鼻涕,“她不应该爱上一个男人,只因为……那个男人让她觉得自己很漂亮,比真正的她还要漂亮。你以为当这种事降临在你身上时是个祝福,但它其实是个诅咒。”
哈利静静等待。
“当你曾有那么一次看见自己在他眼中变得美丽,然后……然后你就像是被蛊惑了,于是你一次又一次地中计,认为你还能够再看一次那个美丽的自己。”
哈利静静等待。
“小时候我是在大篷车里度过的,我们经常旅行,所以我没办法上学。我八岁的时候,负责儿童福利的人来找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开始在高桐的船运公司里做清洁工作。安德斯让我怀孕的时候,他已经订婚,当时他没钱,有钱的是他的未婚妻。他在股市投机,但油价下跌,他别无选择。于是他叫我打包走人,但却被他的未婚妻发现,是她决定让我留下小孩,在家里当清洁妇,我的女儿则被当作这个家的女儿扶养长大。她自己无法生育,所以他们从我手中夺走莲娜。他们问我说我可以给女儿什么样的成长环境,我是个单亲妈妈,没受过教育,又没有家人,难道我真的想剥夺女儿享受美好人生的机会吗?当时我好年轻,又很害怕,我认为他们说得对,这样对女儿是最好的安排。”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女子拿起餐巾纸,擦了擦鼻子:“奇怪的是人们只要想被骗,就非常容易受骗,即使他们没被骗,也会不动声色。反正对我来说没区别,我只是个子宫,替高桐家生下后代,那又怎样?”
“就只有这样吗?”
女子耸了耸肩:“不是。毕竟是我生下莲娜,照顾她,喂她,给她换尿片,睡在她旁边,教她说话,带她长大。但我知道这只是短期的,有一天我一定得放手。”
“你放手了吗?”
女子发出苦笑:“做母亲的可以放手吗?做女儿的倒是可以放手,莲娜鄙视我所做的事,鄙视我这个人。但我看着她,现在她做的事跟我当初一模一样。”
“跟随错的男人到天涯海角?”
女子又耸了耸肩。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不知道,只知道她跑去找他了。”
哈利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我知道天涯海角在哪里。”他说。
女子没有回应。
“我可以试试看,去把她带回到你身边。”
“她不想被带回来。”
“我可以试试看,在你的帮助之下,”哈利拿出一张纸,放在女子面前,“你说呢?”
女子读了那张纸,抬起头来。她脸上的妆从蓝绿色眼睛流到了凹陷的脸颊上。
“你发誓你会把我女儿平平安安地带回来,霍勒,你发誓。你只要发誓,我就同意。”
哈利专注地看着女子。
“我发誓。”他说。
哈利来到屋外,点燃香烟,想了想女子刚刚说的那句话:做母亲的可以放手吗?又想了想带着跟儿子一起拍的全家福照片的欧特·于默。做女儿的倒是可以放手。她可以放手吗?哈利呼出一口烟。他可以放手吗?
甘纳·哈根站在他最喜欢的巴基斯坦杂货店的鲜蔬柜台前,以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他手下的警监:“你要回刚果?去找莲娜·高桐?这跟命案调查没有关系?”
“就跟上次一样,”哈利说,拿起他不认得的蔬菜,“我们只是去寻找一名失踪人口。”
“据我所知,没有人报案说莲娜·高桐失踪,只有八卦报说她失踪。”
“现在她失踪了,”哈利从外套口袋拿出一张纸,把上面的签名指给哈根看,“是她的亲生母亲报案的。”
“原来如99lib?此。那我要怎么跟司法部解释说,我们为什么要去刚果进行这项寻人任务?”
“因为我们有一条线索。”
“这条线索是?”
“我在《视听杂志》上读到莲娜要设计师把她的头发染成砖红色,我甚至不知道我们在挪威是不是这样称呼这种颜色,这可能是我之所以会记得的原因。”
“记得什么?”
“莱比锡市的朱莉安娜·凡尼在护照上写的头发颜色也是这个颜色,当时我请耿萨查看她的护照上是不是盖了基加利市的查验章,可是他们没找到,因为她的护照不见了,我相信是东尼·莱克拿走了。”
“护照?然后呢?”
“现在那本护照在莲娜手中。”
哈根拿了几棵白菜放进购物篮,同时缓缓摇头:“你是根据八卦杂志上刊登的报道,所以要去刚果?”
“是根据我查到的——或者应该说卡翠娜·布莱特查到的——最近朱莉安娜·凡尼所进行的活动。”
哈根朝右侧墙壁的结账柜台走去,里面站着一名男性柜员:“凡尼已经死了,哈利。”
“死人会搭飞机吗?结果朱莉安娜·>凡尼——或者应该说有着一头砖红色鬈发的女子——买了一张从苏黎世飞到天涯海角的机票。”
“天涯海角?”
“也就是刚果的戈马市,明天一早的班机。”
“那他们会发现这个女子持有一名早已死亡两个月的女子的护照,而将她逮捕。”
“我问过国际民航组织,他们说已经过世的人的护照号码要花一年时间才会注销,也就是说,有人也可能用欧特·于默的护照飞往刚果。可是我们跟刚果方面没有合作协议,而且要买通关节离开刚果监狱并非不可能的事。”
哈根让柜员结账,同时按摩太阳穴,试图压下即将爆发的头痛:“那就去苏黎世找她,派瑞士警方去机场。”
“我们已经盯上莲娜·高桐了,她会带我们找到东尼·莱克,长官。”
“她会带我们到地狱,哈利。”哈根说,拿起他买的东西,走出商店,踏上风吹雨打的格兰斯莱达街。街上行人翻起衣领,压低脸庞,匆匆来去。
“你不明白,卡翠娜设法查出两天前莲娜把她在苏黎世银行账户里的钱提领一空,一共两百万欧元。这个数目也许不够令人咋舌,也绝对不足以资助整个采矿投资案,但却可以帮忙度过关键时期。”
“这是毫无根据的揣测。”
“那不然她要拿两百万欧元现金做什么?别这样,长官,这是我们仅有的机会。”哈利加快脚步,跟上哈根,“在刚果什么人都希望被资助,那该死的国家跟西欧一样大,绝大部分都是白人没见过的森林。放手一搏吧,不然莱克会去梦里骚扰你的,长官。”
“我不像你会做噩梦,哈利。”
“你有跟家人说你晚上睡得怎样吗,长官?”
哈根猛然止步。
“抱歉,长官,”哈利说,“攻击那个位置犯规。”
“没错。再说我不知道你干吗要来找我麻烦,要求我准许,你从来都不认为我的准许很重要。”
“我想这样可以让你感受一下当老大的滋味,长官。”
哈根用警告的眼神看了哈利一眼。哈利耸了耸肩:“让我去做吧,长官。之后你可以把我踢开,说我不服从命令,我会负起全责,没关系的。”
“没关系吗?”
“反正这件事情办完,我就要辞职了。”
哈根看着哈利。“好,”他说,“去吧。”接着又开始往前走。
哈利跟了上去。“好?”
“对,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同意了。”
“哦?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觉得感受一下当老大的滋味也不错。”
第八十三章 天涯海角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听见森林传来冰冷孤单的鸟鸣声,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古怪,因为阳光普照,天气炎热。她打开门……
她醒了过来,头倚在哈利肩膀上,干了的口水粘在嘴角,耳中听见机长的声音说飞机即将降落在戈马市。
她往窗外看去,看见东方一道灰色条纹预告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他们离开奥斯陆已经十二小时,再过几小时,旅客名单上有朱莉安娜·凡尼的苏黎世班机就会降落。
“我在想,为什么哈根认为我们这样跟踪莲娜没有问题。”哈利说。
“可能他很重视你令人信服的说明。”卡雅打个哈欠。
“嗯。他看起来有点儿太放松了,我想他袖子里一定藏了什么法宝,可以保证他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受到训斥。”
“说不定他握有司法部某人的把柄。”
“嗯,或是贝尔曼的把柄。说不定他知道了你跟贝尔曼的关系?”
“我不这么认为,”卡雅说,看入黑暗中,“这里几乎没什么光。”
“看起来像停电,”哈利说,“机场一定有自己的发电机。”
“那里有光,”卡雅说,指向城市北边的红色微光,“那是什么?”
“尼拉贡戈火山,”哈利说,“那是岩浆的亮光映照到天空上。”
“是吗?”卡雅说,将鼻子抵在窗户上。
哈利喝了口水:“我们要把计划再说一次吗?”
卡雅点了点头,直起椅背。
“你留在入境大厅,盯着班机降落时间,确定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在此同时我去购物,机场去市中心只要十五分钟,我回来之后,距离莲娜的飞机降落还有很多时间。你负责监视,看有没有人来接她,然后跟踪她。莲娜认得我的长相,所以我会在外面的出租车上等你。如果出了麻烦,你立刻打电话给我,好吗?”
“好。你确定她会在戈马市逗留?”
“我什么都不确定。戈马市只有两家饭店还在营业,根据卡翠娜的调查,没有人用凡尼或高桐的名字订房。但游击队控制了往西和往北的道路,前往南边最近的城市需要十三公里车程。”
“你真的认为东尼把莲娜带来这里,只是为了她的钱吗?”
“根据延斯·拉特的说法,他们的投资案已经到了关键时期,不然你觉得还有别的理由吗?”
卡雅耸了耸肩:“说不定就算是杀人犯也能够深爱一个人,说不定他只是想跟莲娜在一起,难道这是难以想象的吗?”
哈利点了点头,仿佛是说“是的,你说得有道理。”或“是的,这是难以想象的。”
飞机放下轮胎,发出嗡嗡声和咔嚓声,有如慢动作的相机拍照声。
卡雅望向窗外。
“我不喜欢购物的部分,为什么要买武器?”
“莱克是个暴力的人。”
“而且我不喜欢掩饰警察身份旅行。我知道我们不能私下带武器进入刚果,但难道我们不能请刚果警方协助我们进行逮捕吗?”
“我说过了,刚果和挪威没有引渡协议,而且莱?99lib.克是资本家,他在当地警方可能买通了人,会收到警告。”
“阴谋论。”
“没错,还有简单的算术,刚果警察的薪水不够养家糊口。放心,范布斯特的那家小五金行商品齐全,而且他很专业,懂得闭嘴。”
轮胎发出尖叫声,飞机降落在跑道上。
卡雅眯起双眼,望向窗外:“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士兵?”
“联合国派了增援部队,这几天游击队向前推进了。”
“什么游击队?”
“>.99lib?胡图族游击队、图西族游击队、马伊马伊游击队,谁知道?”
“哈利?”
“是。”
“我们赶快把事情办完,然后回家好吗?”
哈利点了点头。
哈利走在机场外的一排出租车司机旁,这时天已微亮。他跟每一位司机都讲几句话,最后找到一位英语流利的司机。这位司机的英语不止流利,而且是非常流利,他个头矮小,目光锐利,一头白发,太阳穴和光亮的地中海额头上爬着粗大血管。他说的英语很地道,一口矫揉造作的牛津腔加上口音颇重的刚果腔。哈利说他要雇一整天的车,两人很快就谈好价钱,握了握手,哈利预付三分之一的车钱,也跟司机交换了名字——一位是哈利,一位是杜加米博士。
“我是英国文学博士,”杜加米说,大大方方地数起钱来。“既然我们要相处一整天,你叫我索尔就好了。”
索尔打开现代汽车的后门,车身已有凹痕。哈利请索尔开车到那间被烧毁的教堂前面的路。
“看来你来过这里。”索尔说,驾车驶上柏油马路,这条马路和主干道交会之后,就变成了月球表面般的凹凸路面。
“来过一次。”
“那你应该小心,”索尔露出微笑,“海明威曾经写道,一旦你对非洲打开心门,哪里你都不想去。”
“海明威这样写过吗?”哈利抱持怀疑。
“对,他写过,但海明威总是写些浪漫的垃圾,像是他喝醉以后射杀狮子,然后在狮子的尸体上洒下甜腻的威士忌尿液。事实是,若非必要,没?有人会想再来刚果。”
“我是有必要,”哈利说,“听着,我联络过上次我雇用的司机,挪威救援组织帮我找来的乔,可是他的电话没人接。”
“乔已经走了。”索尔说。
“走了?”
“他带着全家一起走的,偷了一辆车,开去乌干达。戈马市受到游击队包围,他们会杀了每一个人。我很快也要走了。乔偷了一辆好车,说不定有办法开到乌干达。”
哈利认出尼拉贡戈火山岩浆所留下的教堂遗迹,一座尖塔伫立在遗迹中。出租车驶过坑洞时,哈利紧紧抓牢,车子底盘被狠狠刮过和撞过好几次。
“在这里等我,”哈利说,“我走过去,很快就回来。”
哈利开门下车,吸入灰色尘埃以及香料和腐鱼的气味。
他开始步行。一名醉汉的肩头朝他撞来,但被他避开了,醉汉摇摇晃晃地继续行走。他身后传来一些谩骂,但他继续往前走,走得不疾不徐,来到商店广场上唯一的砖砌房屋前。他走到门前,用力敲门,然后等待。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太过急促,不是范布斯特的。大门打开一条缝,里面浮现出一张黑脸和一只眼睛。
“范布斯特在家吗?”哈利问道。
“不在。”上排大金牙闪闪发光。
“我想买几把手枪,小姐,你能帮助我吗?”
女子摇了摇头:“对不起。再见。”
哈利将脚塞进门缝:“我付钱爽快。”
“没有枪。范布斯特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小姐?”
“我不知道。我现在没时间。”
“我在找挪威来的一个男人。东尼。他很高,长得很英俊。你有没有在附近见过他?”
女子摇了摇头。
“范布斯特今天晚上会回来吗?这件事很重要,小姐。”
女子看着哈利,将哈利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柔软的嘴唇张开,露出牙齿:“你是有钱人?”
哈利没有回答。女子疲困地眨了眨眼,雾黑色眼珠闪烁微光,接着她嘻嘻作笑:“三十分钟后回来。”
哈利回到出租车上,坐上前座,叫索尔把车开到银行,并打电话给卡雅。
“我还坐在入境大厅,”卡雅说,“机场没有公布什么消息,只说苏黎世班机准时。”
“我回范布斯特那边之前,会先办好住房手续,买好必需品。”
饭店位于市中心东区,再过去就是卢旺达边界。接待区前方是停车场,上面覆盖着冷却熔岩,被树木环绕。
“那些树是在上次火山爆发之后种的。”索尔说,仿佛读出哈利的心思。戈马市几乎看不到树。他们的双人房位于湖畔矮房的二楼,阳台可眺望湖水。哈利抽了根烟,看着湖面闪耀着早晨的阳光,以及远处闪闪发亮的钻油平台。他看了看表,返回停车场。
索尔的心智状态似乎融入了他们所处的缓慢车阵,他开车慢、说话慢、手的动作也慢。他将车子停在教堂墙边,距离埃迪·范布斯特的家有很长一段距离。他熄了火,转头望向哈利,礼貌但坚定地跟哈利要第二笔三分之一车费。
“你不信任我吗?”哈利问道,扬起双眉。
“我信任你有诚意付车费,”索尔说,“但是在戈马市,钱在我身上比在你身上要更安全,哈利先生。很遗憾,但这是事实。”
哈利认同索尔的理由,数了余款付给他,并问他车上是否有沉重小巧的物品,体积跟手枪差不多大,比如手电筒之类的。索尔噘起嘴唇,打开置物箱。哈利接过手电筒,塞进内袋,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二十二分钟。
哈利踏上街道,目光集中在前方,眼角余光看见许多男子朝他看来。那些人打量他的身高体重,看他脚步灵活,外套因为内袋放了重物而歪斜隆起,便打消了打劫的念头。
哈利走到门前,敲了敲门。相同的轻巧脚步声响起。
大门打开,女子看了哈利一眼,目光又越过哈利,朝街上望去。
“快,进来。”女子说,抓住哈利手臂,将他拉进门内。
哈利跨过门槛,站到昏暗的屋内。屋子里的窗帘都拉了下来,只有床边一扇窗户的窗帘是拉开的。哈利第一次来这里时,就看见女子半裸躺在那张床上。
“他还没到,”女子用简单但听得懂的英语说,“很快就到。”
哈利点了点头,看着那张床,试着想象女子躺在床上,臀部盖着被子,光线射落在她的肌肤上,但他想象不出来,因为有其他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有哪里不大对劲,可能少了某样东西,或某样东西不该在那里却多出来了。
“你一个人来?”女子问道,绕过哈利,坐在床上,一手放在床垫上,让洋装的一条肩带垂落。
哈利移开视线,找到了不对劲之处,那就是殖民地之王暨剥削者利奥波德国王的肖像。
“对,”他下意识地说,还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反应,“一个人。”
挂在床上的利奥波德国王肖像不见了。下一个念头接踵而至。范布斯特不会来了,他也走了。
哈利朝女子踏上半步。女子微微侧头,舔了舔丰满的红黑色嘴唇。哈利靠近了些,看见是什么取代了比利时利奥波德国王的肖像。原本挂着肖像的钉子上刺穿了一 5f20." >张钞票,而令那张钞票显得独特的是上面印着的一张敏锐的面孔,脸上留着修剪整齐的胡子。那是爱德华·蒙克的面孔。
哈利知道有事即将发生,正要转身,却又隐约知道已然太迟。他已按照安排,走到了舞台定位。
他虽未清楚看见,但却清楚感觉到背后的动静。他脖子上的刺痛并不明显,只觉得某人的气息喷在他的太阳穴上。他的脖子冻结成冰,麻痹感向下蔓延到背部,向上蔓延到头皮。他的双脚瘫软下来。药物的效力抵达大脑,意识消失。他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没想到克达诺玛的作用这么快。
第八十四章 重聚
卡雅咬着下唇。事情不对劲。她再打一次哈利的手机,又进入了语音信箱。
她已经在入境大厅坐了好几个小时。这个入境大厅也是出境大厅。塑料椅的接触面摩擦着她身体的各个部位。
她听见飞机的着陆声。入境大厅唯一的屏幕立刻显示来自苏黎世的KJ337号班机已经降落,屏幕挂在天花板上两条生锈电线之间的笨重箱子中。
她每隔一分钟就扫视一次聚集在大厅的人,确定东尼不在其中。
她又打一次电话,却发现自己只是为了想做点儿事,便按掉电话。重点不在于她打电话的行为,而在于她不知如何是好。
通往行李输送带的自动门打开,第一批只携带手提行李的旅客走了出来。卡雅站起来走到自动门边,这样才能看见塑料标牌上的名字和出租车司机朝入境旅客举起的纸张。她并未看见朱莉安娜·凡尼或莲娜·高桐的名字。
她回到椅子前的监视位置坐着,把手压在臀部下,感觉双手汗津津的。她该怎么做?她摘下太阳眼镜,盯着自动门。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什么事都没发生。
莲娜藏在一副紫色太阳镜底下,一名高大的黑人男子走在她前面。她留着一头红色鬈发,身穿牛仔夹克、卡其色裤子和坚实的越野靴,手里拖着一只定制的附轮行李箱,正好符合手提行李的尺寸上限。
什么事都没发生,却什么事都发生了。在这个过去和现在的时间交叉点上,卡雅知道机会终于来临,这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机会,这是做正确之事的机会。
卡雅并未直视莲娜,只是确定莲娜在她的右边视线中。莲娜走过去之后,卡雅冷静地站起来,拿起包跟上去,走进刺眼的阳光中。依然没人来跟莲娜接触。卡雅看见莲娜踏出快速坚定的脚步,判断东尼一定详细跟她说过下机后要如何行动。莲娜经过成排的候客出租车,穿越马路,坐上一辆深蓝色路虎揽胜休旅车的后座,一名身穿西装的黑人男子替她把门打开,等她上车后便把门关上,朝驾驶座走去。卡雅坐上第一辆候客出租车,倚身在前座之间,快速思索,判断这种情况基本上只有一种说法可以用:“跟着那辆车。”
卡雅和后视镜中的司机双眼目光相触,只见司机扬起?99lib?双眉。她指向前面那辆车,司机表示明白,点了点头,但引擎仍处在空挡。
“车费加倍。”卡雅说。司机头一晃,放开离合器。
卡雅打电话给哈利,依然无人接听。
他们沿着大街缓缓向西前进,街上满是卡车、货车和车顶绑着行李箱的轿车。马路一侧可以看见人们头上顶着一大堆衣服或物品,保持平衡地行走。有些路段的车阵动也不动。那司机显然明白卡雅的意思,一直在莲娜的路虎揽胜和他们之间隔着一辆车。
“这些人要去哪里?”卡雅问道。
司机露出微笑,摇了摇头,表示他听不懂。卡雅又用法文讲了一次,仍然无用。最后卡雅指了指经过出租车的人,露出询问的微笑。
“难——民。”司机说,“逃走。坏人来。”
卡雅做了个“啊哈”的嘴形。
卡雅再次发短信给哈利,试图缓解惊慌的情绪。
他们来到戈马市中心的岔路,那辆路虎揽胜开上左边那条马路,行驶许久之后左转,朝一个湖驶去。他们已经来到戈马市一个非常不同的地区,这里有相隔遥远的大宅,大宅有高墙环绕,周围是照料良好的花园,有树木可提供树荫,也可防止有心人士窥看。
“旧的,”司机说,“比利时,殖民地。”
这个住宅区没什么车,因此卡雅向司机示意将车子开得落后一些,尽管她并不认为东尼教过莲娜如何辨别是否有车跟踪。路虎揽胜在前方一百米处停下,卡雅示意司机跟着停车。
一名身穿灰色制服的男子打开铁栅门,路虎揽胜开了进去,铁栅门再度关起。
莲娜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自从她听见手机响起,又听见他的声音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心脏如此剧烈地跳动。他说他在非洲,又说她应该过来。他需要她。只有她能帮助他,帮助那个优良的投资案,这个投资案不仅是他的,将来也会是她的。这样他才能工作。男人需要工作,需要一个未来,需要一个安全的生活,需要一个让孩子平安长大的地方。
司机为她开门,莲娜下车。阳光并未如同她害怕的那样强烈,她眼前的房子宏伟而坚实,是一栋为了休闲而盖的房子,用砖头一块一块砌成,传承自上一代。要是他们自己盖的话,也会盖一栋这样的房子。东尼和莲娜认识时,对她家的家谱非常感兴趣。高桐家族是挪威贵族世家,也是极少数并非来自海外的世家,这件事东尼一再强调。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再拖延,没跟东尼说,她跟他一样,流着平凡的血液,都是岩屑堆里的灰色石头,都是攀龙附凤之人。
但现在他们将创造自己的贵族地位,他们将在岩屑堆里闪耀光芒,他们将茁壮成长。
司机走在莲娜前方,踏上砖砌台阶,走到大门前,一名身穿迷彩服的持枪男子为他们打开门。门厅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货真价实的水晶吊灯。莲娜的手紧抓着装有现金的金属行李箱,把手上满是汗水。她的心脏几乎要在胸腔内爆炸。她的头发是否整齐?脸上是否看得出长途旅行而缺乏睡眠的倦容?有人踏着宽广的楼梯,从二楼走下来。不对,下楼的是个黑人女子,可能是仆人。莲娜对那黑人女子露出友善但不夸张的欢迎微笑,黑人女子露出闪闪发光的金牙,回以冷酷且几乎无礼的微笑,从莲娜背后的门离开。
东尼就在那里。
他站在二楼栏杆旁,低头看着她。
他高大黝黑,身穿睡袍。莲娜看见富有魅力的粗疤痕在他晒黑的胸膛上闪着白色微光。接着他露出微笑。莲娜听见自己呼吸加速。那个微笑照亮了他的脸庞,也照亮了她的心,放射出来的光芒比任何水晶吊灯都要亮。
他缓缓走下楼梯。
莲娜将行李箱放在地上,朝他飞奔而去。他张开双臂迎接她,她扑进他怀中。她认得他的气味,这气味比以往更强烈,但还混合着另一种强烈的辛香味。这辛香味一定来自睡袍。这时她才看见那件优雅的丝质睡袍袖子太短,而且不是新的。他放开她时,她才发现自己还粘在他身上,于是也赶紧放手。
“亲爱的,你在哭。”东尼笑道,用手指抚摸她的脸颊。
“有吗?”她也笑了,拭去眼睛下方的泪水,希望脸上的妆没花。
“我有个惊喜要给你,”东尼说,牵起她的手,“跟我来。”
“可是……”莲娜说,转过头去,只见她的金属行李箱已被搬走。
他们走上楼梯,穿过一扇门,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卧房。长长的薄纱窗帘在露台门前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你在睡觉吗?”莲娜问道,指着凌乱的四柱床。
“没有,”东尼微微一笑,“在这里坐下,闭上眼睛。”
“可是……”
“照我的话做,莲娜。”
莲娜似乎听见东尼的口气中带有一丝不悦,便踌躇地照着他的话做。
“他们很快就会拿香槟来,然后我会问你一件事,但首先我要跟你说一则故事,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莲娜说,她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临了,她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她的下半辈子都会记住这一刻。
“我要跟你说的是关于我的故事。是这样的,关于我,有几件事在你回答问题之前,应该知道。”
“我明白。”香槟气泡仿佛已流入她的血管,她必须集中注意力才不会咯咯乱笑。
“我跟你说过我是外祖父带大的,我的父母已经死了,但我没说的是,我跟我父母一起生活到我十五岁。”
“我就知道!”莲娜高声说。
东尼扬起一道眉毛。形状多么精致、线条多么美丽的眉毛呀,她心想。
“我一直都知道你有秘密,东尼,”莲娜笑道,“可是我也有秘密。我希望我们知道彼此所有的事,所有的事!”
东尼歪嘴一笑:“让我继续说,不要打岔,亲爱的莲娜。我的母亲对于信仰非常虔诚,她是在小礼拜堂认识我父亲的。当时我父亲刚出狱,他因为妒火中烧而杀人,结果入狱服刑,在狱中他认识了耶稣。对我母亲来说,我父亲简直就是从《圣经》里走出来的悔改罪人,她可以帮助这个男人找到救赎和永恒的生命,同时也补赎自己的罪。她就是这样跟我解释说她为什么要嫁给那个浑蛋。”
“什么?”
“嘘!我父亲为了忏悔自己杀过人,把一切不是赞美上帝的事物都贴上有罪的标签,不准我做其他小孩做的事。如果我违背他,就会尝到皮带的滋味。他挑衅我,说太阳绕着地球转,还说这是《圣经》说的。如果我提出反对意见,他就打我。我十二岁的时候,跟母亲一起去外面的厕所,我们以前都一起去的。我一出厕所,他就用铲子打我,因为他认为这样是有罪的,说我长大了,不应该跟母亲一起去上厕所。他在我身上留下永远的伤痕。”
莲娜吃惊屏息,看着东尼抬起罹患关节炎的扭曲手指,抚摸胸部疤痕的上半部,接着她发现东尼少了一根手指。
“东尼!你怎么……”
“嘘!我父亲最后一次打我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他用皮带抽了我二十三分钟,完全没有停止。一共一千三百九十二秒。我数过。他像机器一样,每四秒抽我一下,不断抽打我。我越是不哭,他就越生气,一直抽打我。最后他的手臂酸了,不得不放弃。我一共挨了三百四十八下。那天晚上,我等到听见他打鼾,才溜进他们的卧室,把一滴盐酸倒进他的眼睛。他不断大叫,我抓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如果他再敢碰我,我就杀了他。我感觉他的身体在我的手臂里整个僵住,那时我知道他明白我比他强壮,他明白我体内也有这个部分。”
“也有什么部分,东尼?”
“他的部分。杀人犯的部分。”
莲娜的心脏停止跳动。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他说过命案不是他干的,他们误会了。
“那天之后,我们就像老鹰一样盯着彼此,我妈知道最后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有一天,我妈跟我说他去耶卢市买步枪子弹,还说我必须离开,她和我的外祖父已经做出决定。我外祖父是个鳏夫,住在利瑟伦湖畔,他知道他必须把我藏起来,不然我老爸一定会来找我麻烦。于是我离开了。我妈把事情布置得好像我死于雪崩。我老爸不跟社会接触,所以需要跟别人联络的事都是我妈在处理。他认为我妈已经报案说我失踪,但事实上她只通知了一个人她做了什么事以及原因。她和郡警罗伊·史迪勒,他们……呃,他们是很熟的朋友。史迪勒知道警方无法给我提供什么保护来防止我爸杀我,反之亦然,所以他就帮忙隐藏我们的行踪。我在外祖父家生活得很好,直到我听见我妈在山上失踪的消息。”
莲娜伸出手:“好可怜的东尼。”
“我说过了,闭上眼睛!”
莲娜听见东尼咆哮,缩回了手,紧闭双眼。
“外祖父说我不能去参加丧礼,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还活着。他回来之后,把神父在演讲中如何形容我母亲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神父说.99lib.了三句话,这三句话是用来形容这个世界上最强壮、最美丽的女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凯伦轻轻踏过这片土地’,其他则是关于耶稣和罪得以赦免。三句话和赦免她从未犯过的罪。”莲娜听见东尼呼吸浓重。
“轻轻踏过。那个浑蛋神父站在圣坛上说她什么脚印都没留下,她虽然活过,可是就这样消失,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接着神父又说了《圣经》的下一节。外祖父把这些话直接说给我听,一点儿也没有拐弯抹角。你知道吗,莲娜?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你明白吗?”
“呃……我不明白,东尼。”
“我知道他就坐在那里,那个杀了我妈的王八蛋就坐在那里。我发誓我一定要报仇。我会让他知道,我会让他们都知道。就在那天,我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要变得跟他或她一?样。三句话。不管是我还是坐在那里的王八蛋,都不需要赦免。我们都会在地狱里燃烧,不会跟上帝一起分享天堂。”他压低嗓音,“没有人可以挡我的路,你明白了吗?”
“明白,”莲娜露出微笑,“你值得,东尼。这一切你都值得,你工作得那么努力!”
“很高兴你明白,亲爱的。我还要再继续说,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莲娜说,拍了拍手。她看见母亲坐在家里,又嫉妒、又寂寞、又痛苦,羡慕女儿有机会体验爱情。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东尼说,莲娜感觉他的手放在她膝盖上。“你、你父亲的钱、非洲的投资案。我以为没有什么事情会出错,直到我在荷伐斯小屋干了那个淫荡的贱人。我接到她写信来说她怀孕而且要钱的时候,连她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她挡了我的路,莲娜。我计划得非常周详,我用塑料套把车子内部盖起来,从家里拿了一张刚果的空白明信片,逼她写下几行字,说明她失踪的原因,然后我用刀刺进她的脖子。鲜血滴在塑料套上的滴答声,莲娜……那个滴答声非常特别。”
第八十五章 爱德华·蒙克
莲娜觉得像是有人将冰柱敲进她的头盖骨似的,她逼自己再度睁开眼睛:“你……你……杀了她?一个……你在山上睡过的女人?”
“我的性欲比你强,莲娜,既然你做不到我要的,我就去找别人。”
“可是你……你要我……”泪水哽住了她的声带,“那太不自然了!”
东尼咯咯发笑:“她不介意啊,莲娜。朱莉安娜也觉得没什么啊,不过我付了她很多钱。”
“朱莉安娜?你在说什么,东尼?东尼?”莲娜像是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盲人。
“她是我在莱比锡常叫的妓女,以前她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做。”
莲娜感觉泪水滑落脸颊。东尼的声音很冷静,让这一切显得极不真实。
“你……你快说这些都不是真的,东尼,请你不要再说了。”
“嘘。后来我又收到另一封信,还附了照片。你可能无法想象,当我看见那张照片竟然是奥黛蕾坐在我的车上,脖子上插着刀,我有多么震惊。那封信的署名是博格妮·史丹密拉,她说她要钱,不然就去报案说我杀了奥黛蕾。当然了,我知道我得除掉这个女人,但我需要在她的死亡时间制造出不在场证明,这样警察才不会把她和勒索信跟我连接在一起。我原本的想法是,下次去非洲顺便把奥黛蕾写的小明信片寄出去,不过我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我联络朱莉安娜,叫她去戈马市。她用奥黛蕾的名字旅行,从基加利市寄出明信片,再去范布斯特那里买了一颗我想给博格妮吃的苹果。朱莉安娜回来之后,我们在莱比锡碰面,我让她先尝了苹果的滋味。”东尼轻笑道,“她还以为那是新上市的情趣用品,可怜的东西。”
“你……你也杀了她?”
“对,还有博格妮。我跟踪她,她回家开门的时候,我拿刀抵住她,带她去尼德兰区的一间地下室。我在那里布置好了一切,包括挂锁和苹果。我在她脖子上注射一剂克达诺玛,然后就去希恩市参加投资者大会,所有的证人都在那里等我。这就是我的不在场证明。我知道当我们举杯敬酒的时候,博格妮会自己动手。她们每个人最后都会自己动手。然后我回到奥斯陆,走进地下室,拿起挂锁,从她嘴里拿出苹果,再回家找你。那天我们做爱,你假装高潮,你还记得吗?”
莲娜摇了摇头,难以言语。
“闭上眼睛,我说过了。”
莲娜感觉东尼的手指滑过她的额头,阖上她的眼皮,犹如殡葬业者。她听见东尼的声音继续往下说,仿佛是说给他自己听似的。
“以前他喜欢打我,现在我了解了,他喜欢把痛苦加在别人身上时所感受到的权力感。他喜欢看人屈服,让他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
莲娜在东尼身上闻到一股气味,性的气味,另一名女子的性的气味。他的声音再度出现,出现在她的耳畔。“我杀死他们的时候,有件事情开始发生,就好像他们的血灌溉了一颗早已存在的种子。我开始了解那时候我在我爸眼中看见的是什么。我认出它了。那就好像他在我眼中看见他自己一样,我也开始在镜子里的自己眼中看见他。我喜欢那种权力感,以及那种无能感。我喜欢这种游戏、这种危险、这种同时存在的高峰和谷底。当你站在山顶,把头伸进云层,聆听天使在天堂歌唱,同时你也必须聆听地狱之火在你脚底所发出的咝咝声响,这样一切才有意义。这就是我爸所知道的,现在我也知道了。”
莲娜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见红星飞舞。
“我是一直到多年以后,和一个少女站在舞厅外的树林旁边,才明白自己的恨意有多么强烈。那时有个少年跑来攻 51fb." >击我,我在他眼中看见燃烧的妒意,就好像看见我父亲拿着铲子朝我和母亲走来。我把那个少年的舌头割了一截下来。他们逮捕了我,我被判刑,于是我才发现坐牢对一个人会产生什么影响,以及我爸为什么对坐牢的事只字未提。我被判的刑期不是很长,但我在监狱里就已经快发疯了。我服刑的时候发现我必须做一件事,那就是我必须让他因为谋杀我母亲入狱,而不是杀了他,我要让他受到监禁,活活埋葬在监狱里。但首先我得找到证据,我得找到我母亲的遗体。所以我在山上盖了一栋小屋,远离人群,不让人有机会认出那个在十五岁失踪的少年。每年我都在高原上找寻,每一平方公里都搜寻,雪一融化就开始,最好是在晚上,晚上没人会去断崖和雪崩区闲晃。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在观光协会的小屋过夜,住小屋的人都是来这里玩的过客,但一定还是有些当地人看见了我,反正呢,谣言开始四处流传,说于默家的男孩鬼魂在山里出没。”东尼咯咯轻笑。莲娜张开眼睛,但东尼并未发现,他正看着从睡袍口袋里拿出来的烟嘴。莲娜赶紧又闭上眼睛。
“我杀了博格妮之后,又收到另一封信,署名是‘夏绿蒂’,她说她才是前一封信的幕后主使者。这时我发现自己掉入了一场游戏,这封信可能又是一封唬人的信,可能是任何一个那天在荷伐斯小屋过夜的人写的。所以我上山去查房客登记簿,可是那一页已经被撕掉了。所以我就把夏绿蒂杀了,等待下一封信。信来了,我就杀了梅莉,再杀了艾里亚斯。然后事情平静了一阵子。接着我在报纸上看见,警方要求那晚跟被害人一起住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出面说明。我当然知道没有人猜得到我曾经在那里过夜,但如果我出面的话,就可能从警方那里得知还有谁也在那里过夜,找出盯上我的人到底是谁。所以我直接去找我认为最熟悉案情的人,也就是哈利·霍勒警监。我试着从他口中套出其他房客是谁,结果什么都没套出来,却没想到这个叫米凯·贝尔曼的突然跑出来逮捕我,说有人用我家电话打给艾里亚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这一切并不是为了钱,而是有人想让我被捕入狱。究竟是谁可以站在一旁冷眼观看这些人一个一个被杀,却还坚持……要对我进行这场圣战?究竟是谁这么恨我入骨?然后最后一封信寄来了,这次他没有表明身份,只是写说那天晚上他也在荷伐斯小屋,但是跟鬼魂一样是隐形的,还说我认识他,他一定会逮到我。这时我突然想通了,他终于找到我了,我爸终于找到我了。”
东尼顿一顿,喘口气。
“他计划对我做的,跟我计划对他做的一样。他要我被活活埋葬,被判终身监禁。但他是怎么办到的?我想他可能在监视荷伐斯小屋,这是不是他知道我还活着的原因?他是不是在远处跟踪我?我跟你订婚以后,八卦报纸开始刊登我的照片,说不定我爸偶尔也会翻翻那些杂志。但一定有人跟他合作,比如说,他不可能跑到奥斯陆侵入我家,他不可能拍下奥黛蕾脖子上插着刀子的照片,可能吗?我发现他离开过农庄,那个狡猾的王八蛋。但他不知道的是,在我寻找母亲这么多年之后,我对那里的地形已经比他还要熟悉。我在雪弗登的观光协会小屋发现他的行踪,我开心得像个小孩,但结果却让我非常扫兴。”
丝质睡袍传出窸窣声。
“折磨他并没有让我得到想要的乐趣,他甚至不认得我,那个瞎眼的白痴。但是无所谓,我想让他看看我,我完成了他办不到的事,我在社会上成功了。我要羞辱他。可是他却在我身上看见他自己,看见一个杀人魔。”东尼叹了口气,“然后我开始明白,没有人跟他合作,他也没有能力独自做出这些事,他太脆弱、太害怕、太懦弱了。我几乎是在惊慌的状态下,去荷伐斯引发雪崩,因为现在我知道了:主使者另有其人。他是个隐形的、没有声音的猎人,站在黑暗之中,呼吸节奏调整得跟我一样。我必须离开,离开挪威,跑到一个不会被找到的地方。所以我们现在才在这里,亲爱的,在这片面积跟西欧一样大的丛林里。”
莲娜不由自主地颤抖:“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东尼?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事?”
她感觉东尼的手抚摸她的脸颊。“因为你值得,亲爱的。因为你姓高桐,你死的时候会有人发表很长的纪念词。因为我认为在你回答之前,你应该了解我所有的事,这样才对。”
“回答什么?”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莲娜觉得天旋地转:“我愿……不愿……”
“张开眼睛,莲娜。”
“可是我……”
“我说,张开眼睛。”
莲娜张开眼睛。
“这是给你的。”东尼说。
莲娜·高桐倒抽一口气。
“这是黄金做的。”东尼说。那东西放在他们之间的咖啡桌上,下头压着一张纸,褐金色雾面金属受到阳光照射,闪闪发光。“我要你戴上它。”
“戴上它?”
“当然是在你签下结婚证书之后。”
莲娜不断眨眼,试着要从噩梦中醒来。那只有着扭曲手指的手越过桌上,放在她的手上。她低头看着东尼身上那件赭红色睡袍上的花纹。
“我知道你在想,”东尼说,“你带来的钱只够用一阵子,但我们结婚之后,你就给了我一定的继承权,可以在你死后继承财产。你在想,我是不是打算取你的性命,对不对?”
“是吗?”
东尼咯咯一笑,捏了捏莲娜的手:“你有挡我的路吗,莲娜?”
莲娜摇了摇头。她只想为了某个人而存在,为了他而存在。她像是进入恍惚状态,拿起东尼递来的笔,把手移到证书下方,签下名字,同时滴下眼泪。泪水洇开了墨水。东尼拿起证书。
“这样就可以了,”他说,朝签名处吹几口气,往咖啡桌上的东西比了比。“看看你戴起来是什么样子。”
“你是什么意思,东尼?那不是戒指。”
“我是说,嘴巴张大,莲娜。”
哈利眨了眨眼,只见一颗灯泡挂在天花板上。他平躺在床垫上,全身赤裸。这是他梦过的梦境,只不过他并不是在做梦。他上方的墙壁上钉着一根钉子,钉子刺穿爱德华·蒙克的脸孔。那是一张挪威钞票。他非常用力地打个哈欠,仿佛断了的下巴都要撕扯开来,但压力依然存在,几乎要让他的头部爆炸。他不是在做梦。克达诺玛的效力消退了,疼痛让他无法继续做梦。他在这里躺了多久?这种疼痛感再过多久会把他逼疯?他小心扭转头部,扫视周遭。他还在范布斯特家,房里没有别人。他没有被铐住,可以自由站立。
他的目光跟随连接在前门的钢丝,经过房间,来到他后方的墙壁。他小心翼翼地把头转向另一侧。钢丝穿过他头部正后方墙壁上的U形螺栓,再连接到他口中的利奥波德苹果。他被苹果固定在床上。大门是向外开的,只要有人把门打开,苹果就会射出尖针,从口中刺穿他的头部。倘若他移动太多,也会令尖针射出。
哈利将拇指和食指伸进嘴巴两侧,摸了摸环脊,想把手指伸到环脊下方,却不得其法。突然一阵剧烈咳嗽,他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挣扎着呼吸。他明白那些环脊导致他咽头周围的肌肉肿胀,可能造成窒息。连接在门把上的钢丝。割下的中指。这是巧合吗?还是东尼知道雪人的事,并试图要超越雪人?
哈利踢了踢墙壁,绷紧声带,但金属球抑制了他的叫声。他放弃喊叫,倚着墙壁,做好疼痛的心理准备,用力合上嘴巴。他读过人类的咬合力不输给白鲨,但他的下巴肌肉只把环脊压下一点,嘴巴就立刻又被撑开,仿佛口中有个会鼓动、活生生的铁质心脏。他伸手触碰悬在苹果上的钢丝。他的本能呼喊着要他拉扯钢丝,把苹果拉出去,但他看过范布斯特的示范,知道拉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也看过命案现场的照片。要是他没看过的话……
就在这一刻,哈利恍然明白。他不仅明白自己会怎么死、明白其他人怎么死,也明白了凶手的做案方法。他心头升起一股荒谬的冲动,想要大笑。原来这个方法简单极了,简单到只有穷凶极恶的恶魔才想得出这种法子。
东尼的不在场证明。他并没有共犯。也就是说,被害人自己成了共犯。博格妮和夏绿蒂因为克达诺玛的效力而晕了过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嘴里有什么东西。博格妮被锁在地下室。夏绿蒂在户外,但她嘴巴的钢丝连接到面前的废弃轿车的行李箱,不管如何使劲,或刮或拉,行李箱就是锁着,无法打开。她们逃出地狱的机会等于零。当疼痛难以承受,不难想象她们会怎么做。她们一定会去拉那条线。她们是否预料到拉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呢?剧痛是否使她们对希望屈服呢?她们是不是希望拉了那条线,神秘物体上的环脊就会缩回?当她们缓慢地经历这些煎熬,最后无可避免地拉动那条线,东尼正在数公里外的晚宴或说明会上,清楚知道她们将会自己执行最后的任务,而她们的死亡时间正好给了他最佳的不在场证明。严格说来,他并未真的杀害她们。
哈利转动头部,看看他在不拉扯钢丝的情况下,能移动的范围有多少。他必须做点儿努力,什么努力都好。他呻吟一声,觉得钢丝似乎被拉紧。他屏住呼吸,盯着大门,等待门被打开……
大门没有动静。
他努力回想范布斯特示范苹果的使用方法时,环脊在没有压力的状况下有多长。如果他能把嘴巴再张大一点儿,如果他的下巴……
哈利闭上眼睛。他突然觉得这个方法不可思议地正常和明显,而且并不觉得内心有什么反抗。正好相反,他觉得松了口气,愿意在自己身上施加更多痛苦。为了活下来,即使赌命一搏也在所不惜。这个方法符合逻辑且简单,怀疑的黑色虚空被光明清晰且疯狂的想法给抑制。哈利翻过身子,头部抵着U形螺栓,让钢丝绷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跪起身来,触碰下巴,找到那个点。那个点是一切的中心,是痛楚、下巴关节、肌肉结、神经丛的连接点。香港那起事件之后,这个点就勉强将他的下巴连接在一起。他的力道要够猛,就必须用上身体的重量。他用手指摸了摸钉子。钉子突出墙壁大约四厘米,是一般的标准钉子,有一个大而宽的钉头。如果力道够大,钉头可以穿透和它接触的物体。哈利瞄准位置,将下巴抵在钉子上作为演练,站起来计算他必须从哪个角度扑落,钉子会穿透多深,以及钉子不能穿透到多深。脖子,神经,瘫痪。他仔细计算,情绪并不冷静,但他还是逼迫自己计算。那钉头并非完全如同T字的顶端,它有点儿斜向钉身,因此不一定可以在下巴穿出时撕裂一切。最后他试着找出自己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考虑到,直到他发现这只是他的头脑想拖延此事的诡计罢了。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他的身体不听话,反抗、抗拒、不肯屈从。
“白痴!”哈利破口大骂,却只发出口哨般的声音。他感觉一道热泪滑落脸颊。
哭够了吧,他心想。该准备送掉半条命了。
他的头猛力向下敲去。
钉子发出深沉的叹息,迎接他的到来。
卡雅摸索着寻找手机。卡朋特乐队喊了三声“停!”主唱卡伦·卡朋特答道:“哦,等一等。”这是她的手机短信提示音。
车子外头,黑夜突然且猛烈地降临。卡雅发了三条短信给哈利,说明详细情况,以及她的出租车停在路旁,距离莲娜进入的屋子不远,正在等候他的进一步指示和生命迹象。
干得好。来教堂南侧街道唯一一栋砖房接我,直接进来,门没锁。哈利。
短信是用挪威文写的。卡雅将地址拿给出租车司机看,司机点了点头,打个哈欠,发动引擎藏书网。
卡雅用挪威文回复“立刻就去”。出租车沿着街灯照亮的道路往北驶去。火山点亮夜空,犹如白热灯火,抹去星星的踪迹,将一切染上淡淡的血红光泽。
十五分钟后,出租车来到一条犹如弹坑般的阴暗街道,一家商店外挂着油灯。这附近如果不是停电,就是没牵电线。
司机把车停下,往前一指。埃迪·范布斯特。当然了,那栋砖房就在那里。卡雅环视四周,在..前方街道看见两台路虎揽胜。两辆摩托车从旁经过,灯光摇曳,一扇门内狠狠传出沉重的非洲迪斯科音乐,四处可见香烟火光和白色眼珠。
“在这里等我。”卡雅说,将头发塞进鸭舌帽,不顾司机高喊危险,开门下车。
她快步朝砖房走去,心中并未天真地以为入夜后白人女子独自走在戈马市的街道上是安全的,但现下黑暗是她最好的盟友。
她在黑暗中看见那扇门的两侧都有大型火山石,知道自己必须加快脚步。她感觉有种情绪即将浮现,她必须先清空这种情绪。她差点儿绊倒,连忙向前疾冲,张嘴喘息。她已经来到门边,将手指放在门把上。太阳下山后气温骤降,但她的肩胛骨和胸前依然流下汗水。她逼自己压下门把,侧耳凝听。屋内安静得非常诡异,静得有如时间流逝那样无声……
泪水聚集喉咙,浓稠得有如水泥浆。
“别这样,”她低声说,“现在别又来了。”
她闭上眼睛,专注呼吸,清空脑子里的思绪,觉得镇定了一点儿,思绪也跑得慢了一点儿。删除,删除。就是这样。只剩下最后一点点思绪需要删除,然后就可以把门打开。
哈利苏醒过来,感觉有个东西拉扯嘴角。他张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他一定是晕了过去。接着就发现拉着苹果的钢丝依然在嘴里,他大吃一惊,心跳加速,怦怦乱跳。他将嘴巴顶在螺栓上,清楚知道如果有人把门打开,嘴巴顶着螺栓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一道光线从外面射进来,照在他上方的墙壁上。血迹闪闪发光。他的手指往嘴巴伸去,放在下颚的牙齿上,出力下压。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感觉下巴移动。他的下巴脱臼了!他用一手将下巴往下压,另一手将苹果往外拉。
他听见门外传来声响。妈的,操!他还没办法将苹果从牙齿之间拉出来。他将下巴再往下压。骨骼和肌肉组织的挤压和撕扯声响回荡不已,仿佛来自耳朵内。下巴只有一侧可以压得比较低,如此一来,苹果就必须从旁边出来,但这样又会被脸颊挡住。他看见门把移动。没时间了。时间用完了。这一刻,时间凝止。
最后一点点思绪。挪威文短信。Gaten、Kirken。街、教堂。哈利不会用这种字尾,他会用的是Gata和Kirka。卡雅张开眼睛。那次他们在露台上讨论约翰·芬提所写的一本书的书名,哈利说了什么?他说他从来不发短信,因为他不想失去灵魂,他不想在他消失后留下任何痕迹。她从未收过他发来的任何短信,直到现在。哈利一定会打电话。这则短信不符合哈利的行事风格。这不是她的头脑想找理由不开门,这是个陷阱。
卡雅轻轻放开门把,感觉一股温暖气息喷上脖子,仿佛有人靠在她身上呼吸。她去掉“仿佛”这两个字,转过身来。
共有两名男子,他们的脸庞与黑暗融为一体。
“找人吗,小姐?”
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卡雅答道:“只是找错地方了。”
这时她听见引擎发动声,转头就看见她那辆出租车的尾灯在街上晃动。
“别担心,小姐,”那声音道,“我们付他钱了。”
她回过头来,往下一看,就见到一把枪指着她。
“走吧。”
卡bbr>..雅思索她有什么其他选择,没有思索太久。她别无选择。
她走在两名男子前方,朝两辆路虎揽胜走去。他们接近时,后车门打开,她坐了上去。车上有辛香须后水和新皮革的气味。车门在她身后关上。他露出笑容,贝齿又大又白,声音温柔愉悦。
“嘿,卡雅。”
东尼·莱克身穿黄灰相间的战斗服,手中拿着一部红色手机,哈利的手机。
“你不是应该直接进去吗?怎么没进去?”
卡雅耸了耸肩。
“太棒了。”东尼说,侧过了头。
“什么很棒?”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
“我为什么要害怕。”
“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吗?”
卡雅喉头紧缩。虽然她有部分的头脑尖叫着说,这只是无聊的威胁,她是警察,东尼不可能冒这种险,但这些声音无法淹没另一部分头脑的声音,说东尼就坐在她面前,很清楚现下的情势:她和哈利就像两个神风特攻队的呆瓜,离家万里,没有授权、没有支持、没有备用计划、没有希望。
东尼按下按钮,车窗降下。
“去把他了结了,再把他带过来。”他对那两名男子说,升上车窗。
“刚刚如果你开门,至少可以增添一点儿古典的格调,”东尼说,“我想我们欠哈利一个诗意的死亡。好吧,现在我们要来个诗意的道别。”他倚身向前,望向天际。“很美丽的红色对不对?”现在卡雅可以在东尼脸上看见事实,也听见脑中的声音告诉她事实:她真的要死了。
第八十六章 口径
金宗吉指着范布斯特的砖房,叫欧德莱把路虎揽胜开到门前。他看见窗帘后方亮着灯光,记起东尼先生说他们离开时一定要在里头留盏灯,这样一来,那名白人男子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金宗吉开门下车,等待欧德莱将车钥匙放进口袋,跟过来。东尼先生的命令很简单:杀了那名男子,把他带过去。这在他心里并未激起一丝情绪。他不觉得恐惧或愉快,甚至不觉得紧张。这只是工作而已。
金宗吉今年十九岁,十一岁就加入军队。当年人民民主解放军(PDLA)洗劫他的村庄,用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枪托敲碎他哥哥的头,强暴他两个姐姐,还逼迫他父亲目睹一切。后来指挥官说,如果他父亲不在他们面前和他最小的姐姐表演交媾,他们就杀了他和他的小姐姐。指挥官还没把话说完,他的父亲就往他们手中的大砍刀冲去,自杀身亡。那些军人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军队离开前,金宗吉吃了数月以来最像样的一餐,指挥官给了他一顶贝雷帽,说那是他的制服。两个月后,他有了一把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杀了第一个人。那是一个村庄里的母亲,拒绝把毛毯交给军队,他十二岁时,就和其他军人一起排队强暴一名少女,地点就在他加入军队不远处。轮到他时,他突然想到少女有可能是他姐姐,因为年龄符合。但是当他仔细查看少女的面孔时,却发现他已不记得家人的长相,不记得母亲、父亲和两个姐姐的长相。他们都不见了,从他的记忆中被抹去。
四个月后,他和两名同志砍下指挥官的双臂,让他流血而死。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报仇雪恨,而是因为刚果自由阵线答应付给他们更多的钱。之后的五年,他以刚果自由阵线在北基伍丛林劫掠来的财物维生,但他们必须时时提防其他游击队,而且他们去过的村庄,几乎都被其他游击队洗劫多次,村民连自己都喂不饱。有一阵子刚果自由阵线和政府军谈判,只要给予他们特赦和工作,就同意解除武装,但最后因为薪资谈不拢而破局。
刚果自由阵线的成员饥饿不已,只好铤而走险,攻击采集钶钽金属的采矿公司,即使他们知道采矿公司的武器和军人都比他们优良。金宗吉从未幻想过自己会长命百岁或死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因此当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看着枪管,一个白人男子拿枪指着他,用异国语言对他说话时,他眼睛眨也不眨。金宗吉只是不断点头,蒙混过去。两个月后,他的伤痊愈了,采矿公司成了他的新雇主。
那个白人叫东尼先生。东尼先生付的薪水高,但如果他发现有人背叛也会毫不留情。是的,东尼先生会跟他们说话,而且是金宗吉遇过最好的长官,但如果出现更好的条件,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射杀东尼先生,然而到目前为止并未出现更好的条件。
“快点儿。”金宗吉对欧德莱说,给手枪装上子弹。他知道他们开门之后,金属苹果会在那名白人警察的嘴里爆开,还要花好一阵子那名警察才会死,因此他打算立刻射杀那名警察,把他带去尼拉贡戈火山,东尼先生和那个女人都在那里等他们。
隔壁商店外有一名男子坐在椅子上抽烟,男子站了起来,生气地喃喃自语,消失在黑暗中。
金宗吉凝视门把。他第一次来这里是为了接范布斯特,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埃玛。当时范布斯特把他所有的钱都花在新加坡司令调酒、寻求保护和埃玛身上,而供养埃玛并不便宜。范布斯特情急之下,犯下他人生中最后一个错误:勒索东尼先生,说他要去报警。他们来到时,比利时人看起来更像是认命,而非惊讶。范布斯特把酒喝完。后来他们将他切成适当大小,拿去喂难民营外胖得反常的猪群。埃玛则由东尼先生接收。埃玛有翘臀、金牙和一副懒洋洋的“操我”的神情,这让金宗吉多了在东尼先生头上开一枪的理由,倘若条件更好的话。
金宗吉压下门把,用力把门拉开。门开到一半就卡住了,因为门板内侧绑着一条细钢丝。门一卡住,屋里就发出一声巨大清晰的咔嗒声,以及金属摩擦金属的声响,犹如刺刀入鞘的声音。大门咯吱一声被整个拉开。
金宗吉踏进门内,把欧德莱拖了进来,关上大门。呕吐物的刺鼻味道钻入他们的鼻孔。
“打开手电筒。”
欧德莱乖乖照做。
金宗吉看着房间另一侧,只见墙上溅了鲜血,一张钞票挂在钉子上,钉子上有一条红色血痕延伸到地面。床上有一摊呕吐物,当中是一颗布满血迹的金属球,尖刺向外刺出,宛如太阳光线,然而四处不见那名白人警察的踪影。
大门。金宗吉陡然转身,举起手枪。门边没人。他蹲下身来查看床底。没人。欧德莱打开屋内唯一的柜子,里头是空的。
“他逃走了。”欧德莱对金宗吉说,后者正站在床边,用一根手指压着床垫。
“那是什么?”欧德莱说,走近了些。
“血。”金宗吉从欧德莱手中拿过手电筒照向地面,跟着血迹移动。血迹来到屋子中央,戛然而止,该处有一道活板门,上头有金属环。金宗吉走上前去,打开活板门,拿手电筒往黑暗的地下室照去。“去拿你的枪,欧德莱。”
欧德莱出门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把AK-47步枪。
“掩护我。”金宗吉说,走下楼梯。
他踏上地面,一手握着手枪,一手握着手电筒,缓缓转身。手电筒光束沿着墙壁扫过柜子和架子,再扫过伫立在中央的台子,上头的架子摆着一个风格怪异的白色面具。面具上的眉毛由铆钉钉成,栩栩如生的红色不对称嘴巴一边开到耳际,眼睛空洞,双颊都有矛形刺青。他用手电筒照向墙壁,突然停止动作,全身僵住。他看见各式各样的武器、枪支、子弹。头脑是一台惊人的计算机,一秒之内可以吸收无数资料,加以消化推理,并提供正确答案。因此当金宗吉将手电筒照回到面具上时,他的头脑已得出正确答案。光线射在嘴巴形状不对称的白色面具上,照亮臼齿和闪亮的鲜红色,那颜色跟墙壁钉子下方的血迹是同一个颜色。
金宗吉从未幻想过自己会长命百岁,或死在战场以外的地方。
他的头脑告诉他的手指,扣下手枪扳机。头脑是一台惊人的计算机。
在一百万分之一秒间,他扣紧手指,同时头脑已完成推理,得出答案,知道结果会是如何。
哈利知道只有一个解决办法,而且没有时间浪费,因此将头部猛力砸上钉子,这次瞄准较高的位置。钉子穿透他的脸颊并敲中里头的金属球时,他几乎没什么感觉。接着他在床上缓缓蹲下,逼迫头部抵着墙壁,然后用全身重量往后拉,同时试着紧缩脸颊肌肉。起初没什么事发生,接着作呕的感觉浮现,伴随的是惊慌。倘若他现在呕吐,而利奥波德苹果还在嘴里,他一定会窒息。但呕吐已无可避免,他已经感觉胃部收缩,将第一波食物推上食道。情急之下,哈利抬起头部和臀部,让自己重重落下,感觉脸颊皮肉撕扯开来,鲜血涌入口中,流入气管,引发咳嗽的反射动作,同时感觉钉子撞上他的门牙。哈利将手放进口中,但苹果的金属表面沾满鲜血,手指摸上去非常滑溜。他将一只手伸到苹果后方,用另一只手压下下巴,听见牙齿发出刮擦声。接着呕吐物一涌而出。
也许逼使金属苹果离开嘴巴的是他的呕吐物。哈利的头倚在墙上,看着那颗闪亮致命的金属球躺在U形螺栓下的床垫上,浸泡在他的呕吐物中。
他站起身来,全身赤裸,双脚发抖。他自由了。
他蹒跚地走向大门,这时他记起自己为什么来这间砖房。他试了三次,才把活板门打开。他踩在自己的鲜血上,脚底打滑,走下楼梯,陷入漆黑之中。他躺在水泥地上喘息,听见车子停在门口的声音,接着又听见说话声和车门甩上的声音。他挣扎站起,在黑暗中摸索,跨出两大步爬上楼梯,伸手拉住活板门,将它关上,同时听见大门打开,苹果发出凶恶的咔嗒声响。
哈利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直到脚底触碰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他闭上眼睛,努力回想之前他来这里见到的景象。左边是架子,上头依序放着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葛拉克手枪、史密斯威森手枪、马克林步枪的枪盒、子弹。他摸索前进,手指抚摸枪管,那是葛拉克手枪的平滑钢材。接着他认出史密斯威森点三八口径手枪的形状,这把手枪跟他的配枪是同一型的。他拿起手枪,朝子弹盒走去,感觉指尖摸到木盒。楼上传来愤怒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只要再打开盒盖就好了。他需要一点儿运气。他伸手入盒,拿出一个硬纸小包,用手指摸了摸弹匣的形状。操,太大!他打开下一个木盒的盖子,这时活板门打开。他赶紧抓了一个小包。这下只得碰运气,看是不是拿到正确口径的子弹。一条圆形光束穿透地下室的黑暗,仿佛一盏探照灯,照亮楼梯附近的地面,让哈利有足够光线看见小包上的标签写着七点六二毫米。操!哈利抬头往架上看去。点三八口径的木盒就在那里。光束从地面晃动到天花板。哈利看见活板门开口出现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的侧影,一名男子踏下楼梯。
头脑是一台惊人的计算机。
哈利打开盒盖,拿出一个硬纸小包。头脑已做完计算。一切都已太迟。
第八十七章 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
“如果我们没有经营采矿生意,这里根本不会有路。”东尼说。车子在狭小的货运道路上颠簸不已。“刚果这种国家的人民仰赖像我这样的企业家,他们站起来跟随我们,变得开化。如果我们放着他们不管,他们就会继续进行他们一藏书网直在做的事:自相残杀。这块大陆上的每个人都是猎人和被害人。别忘了,如果你看着饥饿非洲幼童恳求的眼睛,给了他们一点儿食物,那些眼睛很快就会来到自动武器后方,对你毫不留情。”
卡雅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乘客座的红发女子。莲娜没有动作,也不说话,只是直挺挺地坐着,肩膀后缩。
“非洲的一切都是循环,”东尼继续说,“雨季和干季、黑夜和白天、吃和被吃、活着和死亡。大自然的变化代表一切,无可改变,你只能随波逐流,尽可能活命,有什么拿什么,只能这样而已。祖先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你无法改变,发展是不可能的,这不是非洲的哲学,这里只有世代的经验。需要改变的是经验,经验会改变心态,没办法倒过来。”
“如果你的经验是白人剥削你呢?”卡雅说。
“剥削这个概念是白人带进来的,”东尼说,“但这个名词对非洲领导人来说却成了有用的工具,用它来瞄准共同的敌人,博得人民支持。六十年代殖民政府解散后,他们利用白人的罪恶感来取得权力,好让真正对人民的剥削可以开始。白人对殖民非洲的罪恶感非常可悲,其实最大的罪恶是对非洲撒手不管,让非洲陷于残杀和毁灭。相信我,卡雅,刚果人的生活绝对没有比以前被比利时人管理时更好。四处的起义毫无民意基础,只是基于个人对权力的贪婪而已。小派系扫荡了比利时人在基伍湖畔的房子,因为那些房子非常优雅,他们以为在里面可以找到他们想要的。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这里的房子都有两扇大门,前后各一扇,一扇让抢匪攻入,一扇让屋主逃跑。”
“这就是为什么你离开房子却没让我看见的原因吗?”
东尼大笑:“你真的以为是你在跟踪我们吗?自从你们两个人抵达以后,我就一直在监视你们。戈马市是个小城市,没什么钱,权力结构清楚。你跟哈利独自前来真是太天真了。”
“是谁天真了?”卡雅说,“你以为两名挪威警察在戈马市失踪,会带来什么后果?”
东尼耸了耸肩:“绑架案在戈马市司空见惯,如果不久之后本地警方收到一封勒索信,一名自由斗士利用你们两个人来要求过高的赎金,我一点儿都不会讶异,而且条件还要再加上释放卡比拉总统政权的知名政敌。谈判会延续好几天,但没有进展,刚果政府当然不可能满足绑匪的要求。于是再也不会有人看见你。这种事天天都在上演,卡雅。”
卡雅试着在后视镜中和莲娜目光相触,但莲娜的视线一直移动。
“那她呢?”卡雅说,“她知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吗,东尼?”
“现在她知道了,”东尼说,“而且她了解我。这是真爱,卡雅。所以莲娜和我今天晚上要结婚,你是来宾。”他哈哈大笑。“我们正要去教堂。我想我们宣誓对彼此永远忠贞的仪式会很有气氛,是不是啊,莲娜?”
这时莲娜在座椅上倾身向前,卡雅终于看见她肩膀后缩的原因了,原来她的双手被一副粉红色手铐铐在背后。东尼倚过身去,抓住莲娜的肩膀,粗暴地将她推回去。这时莲娜转过头来面对他们。卡雅大吃一惊,她几乎认不出莲娜,莲娜的脸已经哭花,一只眼睛肿了起来,嘴巴被迫张开成O字形,口中可以看见一颗以雾面黄金材质打造而成的金属球,金属球朝外的一侧悬垂着一个红色线圈。
东尼说的话在卡雅耳中听来,仿佛是求婚台词的回声,回荡在地府的大门前和冰雪的埋葬下:至死不渝。
人影走下楼梯,哈利躲到放置面具的架子后方。那人用手电筒四处照射。哈利无处可躲,只能倒数自己被发现的时间。他闭上眼睛,不让自己被光束照得目不视物,同时用左手打开子弹包装,拿出四枚子弹。他的手指精确地知道四枚子弹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他用左手甩开旋转弹膛,让反射动作接手。他曾孤单又无聊地坐在美国卡比尼格林国民住宅里,练习快速上膛。但在这里,他不够孤单,不够无聊,且手指颤抖。光束照到他脸上时,他看见红色的眼皮内侧。他做好心理准备,但子弹并未朝他射来。光束继续移动。他没死,他还没死。他的手指非常听话,将子弹推入六个空弹膛的其中四个,手指放松,动作迅速,单手完成所有动作。旋转弹膛回到原位。光束再度落在哈利脸上,他张开眼睛,光线刺目,他在目不视物的状况下,朝太阳般刺眼的手电筒亮光开枪射击。
光束一晃,朝天花板射去,随即又射向别处。枪声回荡在空气中,手电筒在地上滚动,发出辘辘声响,光束低低地射向墙壁,犹如灯塔光线般不断移动。
“金宗吉!金宗吉!”
手电筒碰到架子,停止不动。哈利冲上前去,抓住手电筒,翻过身来,背靠地面,伸长手臂,让手电筒尽量远离身体,同时双脚弯曲,抵住架子,再用力一顶,让身体朝楼梯滑去,直到活板门开口出现在 4ed6." >他的正上方。子弹咻咻射来,听起来宛如鞭击之声。子弹钻入手电筒旁边的地面,溅起水泥粉末,落在他的手臂和胸部。那人站在开口旁,身形被开枪的火光照亮。哈利举枪瞄准,扣动三次扳机。
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先掉下来,落在哈利头部旁边的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接着那人也跌了下来。哈利刚挪到一旁,那人就落下地面,毫无抗拒,只是一团沉重死肉。
四下安静片刻,接着哈利听见金宗吉——如果这就是那人的名字——发出低低呻吟。哈利站起身来,依然拿着手电筒,他看见一把葛拉克手枪躺在金宗吉附近的地上,便把手枪踢走,拿起那把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
哈利把另一名男子拖到墙边,尽量远离金宗吉,再用手电筒朝男子照去。果不其然,男子的反应跟哈利一样,在目不视物的情况下,只能朝亮光开枪。哈利训练有素的双眼看见男子的胯间沾满血迹,子弹一定射进了他的腹部,但并不足以致命。男子的肩膀也在流血,因此可能有一发子弹射中腋下,这说明了为什么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会先掉下来。哈利蹲了下来。但这些并不足以说明为什么男子会停止呼吸。
哈利将光束照向男子脸部。这名少年怎么会停止呼吸?
原来有一发子弹射入少年的下巴,从哈利射击的角度来看,子弹一定进入了少年的嘴巴,击穿上颚,再穿入脑部。哈利吸了口气。这名少年不过十六七岁,长得颇为英俊,真是可惜了这张俊俏脸庞。哈利站起来,用枪管指着死亡少年的头部,大声吼道:“他们在哪里?莱克先生、东尼,在哪里?”
哈利等待片刻。
“什么?大声一点儿,我听不见。哪里?给你三秒,一、二……”
哈利扣下扳机。那把步枪一定调到了完全自动的射击模式,因为当哈利松开手指时,步枪至少发射了四发子弹。子弹射中少年脸部时,哈利闭上眼睛,当他再张开眼睛,少年的俊俏脸庞已分崩离析。哈利注意到湿润的鲜血流下他赤裸的身体。
哈利走到金宗吉旁边,跨站在他上方,用手电筒照向他的脸,再用枪管指着他的额头,重复同样的问题。
“他们在哪里?莱克先生、东尼,在哪里?给你三秒……”
金宗吉张开眼睛,哈利看见他的眼白正在颤抖。怕死是求生不可或缺的条件,他必须如此,至少在戈马市是如此。
金宗吉缓慢而清楚地回答。
第八十八章 教堂
金宗吉动也不动地躺着,那名高大的白人男子将手电筒放在地上,让光线照亮天花板。金宗吉看着那名白人男子穿上欧德莱的衣服,并将T恤撕成条状,缠绕在下巴和头上,盖住裂开的下巴和撕裂到耳朵的伤口,打一个结,不让下巴垂向一旁。金宗吉看见鲜血湿透布条。
他回答了白人男子问的几个问题。他们在哪里?有几个人?拿什么武器?
这时白人男子走到架子旁,拉出一个黑色盒子,打开查看里头的东西。
金宗吉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年纪轻轻即横死。但也许现在不会,他今晚不会死。他腹部刺痛,仿佛有人在他身上倒了盐酸,但 662f." >是没关系。
白人男子拿着欧德莱的步枪,朝金宗吉走来,站在旁边,灯光从白人男子后方照来,将他照得犹如巨塔,他头上包着白布,如同他们替死者下葬前,用白布包住死者的下巴。如果金宗吉会被射杀,那就是现在。白人男子将他撕下的布条扔在金宗吉身上。
“自己来。”
金宗吉听见白人男子发出呻吟,爬上楼梯。
金宗吉闭上眼睛。他只要别等太久,就可以止住严重出血的地方,以免自己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倒。他可以起身,爬到对街,找人求救。也许他走运,碰见的人不是戈马秃鹰,那么他也许就可以去找埃玛,让埃玛成为他的人。埃玛现在没有男人,他没有雇主。他看见了那名高大白人男子拿走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哈利将路虎揽胜开到教堂矮墙前停下,那辆短胖的现代轿车依然停在原地。路虎揽胜的车头正对着那辆现代轿车的车头。
车里亮着香烟的火光。
哈利关上大灯,摇下车窗,探头出去。
“索尔!”
哈利看见香烟火光移动,司机开门下车。
“哈利,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
“事情有点儿出乎意料,我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为什么不在这里?你付了我一整天的钱。”索尔用手抚摸路虎揽胜的引擎盖,“好车,偷来的?”
“借来的。”
“借来的车,衣服也是借来的?”
“对。”
“沾上了红色血迹,是前任主人的血?”
“把你的车留在这里,索尔。”
“我会想踏上这段旅程吗,哈利?”
“可能不会。如果我说我是好人,会有帮助吗?”
“抱歉,在戈马市我们已经忘了好人是什么意思,哈利。”
“嗯。那一百美金会有帮助吗,索尔?”
“两百……”索尔说。
哈利点了点头。
“五。”
哈利下车,让索尔坐上驾驶座。
“你确定他们在那里?”索尔问道。路虎揽胜发出低颤声,开上马路。
“对,”哈利在后座说,“有人跟我说过,人们在戈马市要上天堂,那里是唯一的地方。”
“我不喜欢那个地方。”索尔说。
“哦?”哈利说,打开身旁的盒子。盒内是马克林步枪,组装方式贴在盒盖内侧。哈利开始组装步枪。
“恶灵。巴多耶。”
“你说你在牛津念过书?”雾面的润滑部件卡到定位。
“我想你对火恶魔一无所知。”
“对,但我知道这个,”哈利说,从枪盒的收纳空间里拿出弹匣,“我用这个来对付巴多耶。”
昏黄的车内灯光照射下,金黄色的弹匣闪烁微光,弹匣内的铅质子弹直径为十六毫米,是世界上口径最大的子弹。知更鸟案结束后,哈利在写报告时,一名弹道专家跟他说,马克林步枪的口径远超过合理限度,即使是用来射杀大象都太大,比较适合用来把树射倒。
哈利将望远瞄准器卡到定位:“开快点儿,索尔。”
哈利把枪管架在空乘客座上,测试扳 673a." >机。车子颠簸不已,因此他的眼睛和瞄准器保持一段距离。瞄准器需要调整、校准、仔细调校,但哈利没有时间进行这项工作。
他们到了。卡雅望出车窗,下方的点点灯火是戈马市,更远处的基伍湖上矗立着灯光闪耀的钻油平台,黑绿色的湖水映照着莹灿月光。最后一段路是一条泥路,绕行山顶,车子大灯扫过光秃的黑色月球表面,驶上了山顶高原。高原由一块平坦的碟形岩石构成,直径大约一百米。司机朝高原尽头驶去,穿过四处飘荡的白色烟雾,一旁的尼拉贡戈火山口将烟雾染红。
司机关闭引擎。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东尼说,“这件事我想了好几个礼拜。知道自己快死了到底是什么感觉?我说的不是身陷危机的那种恐惧感,那种感觉我自己也体验过好几次。我说的是那种就在此时此地,你非常确定你的生命将要结束的感觉。你能……说明这种感觉吗?”东尼稍微向前倚身,看着卡雅的眼睛,“慢慢来,找到适当的形容词。”
卡雅直视东尼双眼。她预料自己会惊慌,但惊慌的情绪并未出现,她的心情就跟周围的岩石一样冷硬。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她说。
“别这样,”东尼说,“其他人都吓到没办法回答,只能胡言乱语。夏绿蒂·罗勒斯呆若木鸡,像是过于震惊。艾里亚斯·史果克连话都说不清楚。我爸哭了。这种感觉只是混乱吗?还是含有一些反思在里头?你觉得悲伤吗?懊悔吗?还是松了口气,觉得不必再奋斗了?比如说,看看莲娜,她已经放弃了,像一头准备乖乖赴死的羔羊。你呢,卡雅?你有多么渴望交出控制权?”
卡雅在东尼眼中看见发自内心的好奇。
“那我问你好了,你有多么渴望掌握控制权,东尼?”卡雅说,舔了舔嘴唇,“你在幕后主使者的引导下,杀了一个又一个人,结果却发现这个主使者竟然是以前被你割下一截舌头的少年。你可以告诉我,当你知道这件事以后,你有多么渴望掌握控制权吗?”
东尼的目光落在两人中间,缓缓摇了摇头,仿佛是在回答另一个问题。
“我原本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才在网络上读到老史凯伊逮捕了一个我们村里的人,也就是欧雷。谁想得到他有那个胆子?”
“你是说恨意吧?”
东尼从口袋里拿出手枪,看了看表。
“哈利迟到了。”
“他会来的。”
东尼哈哈大笑:“可惜对你来说太迟了。对了,我喜欢哈利,真的,我跟他玩得很开心。他给了我他的手机号码,所以我从沃斯道瑟村打.99lib.电话给他,却听见语音信箱说他会在收讯范围外几天,让我大笑不已。他当然是在荷伐斯小屋,那个老滑头。”东尼将手枪放在一只手掌上,用另一只手抚摸黑色精钢,“我们在警署碰面那次,我在他眼中看见他跟我一样。”
“我很怀疑。”
“他当然跟我一样,他是个内心被驱迫的人,是个毒虫。他为了得到他想要的,可以不择手段,有必要的话就踏过别人的尸体,是不是这样?”
卡雅没有回答。
东尼又看了看表:“我想我们得自己先开始了。”
他会来的,卡雅心想,我得想办法拖延时间。
“所以>藏书网你是逃跑的对不对?”卡雅说,“用你父亲的护照和牙齿?”
东尼看着她。
她明白东尼知道她只是在拖延时间,但东尼也喜欢告诉她,他是怎么骗过大家的。杀人犯都喜欢这样。
“你知道吗,卡雅?我希望我爸现在可以在这里看着我,就在这座山的山顶。在我杀了他之前,我希望他看着我并了解我,就好像莲娜了解她一定会死,就好像我希望你也了解你一定会死,卡雅。”
卡雅感觉到了。她感觉到恐惧了。这感觉更像是身体疼痛,而不是会导致理性头脑爆裂的惊慌。她清楚看见、清楚听见、清楚判断。是的,比任何时刻都来得清楚,她心想。
“你之所以开始杀人,是为了掩饰你不忠的事实,”卡雅说,声音变得较为沙哑,“是为了保住高桐家的财富。但你骗莲娜带来这里的钱,足以拯救你的投资案吗?”
“我不知道,”东尼微微一笑,握住枪柄,“只能再看看。下车。”“这真的值得吗,东尼?真的值得你杀害这么多条人命吗?”
东尼将枪管戳进卡雅的肋骨间,卡雅倒抽一口凉气。东尼在她耳边轻声说话。
“看看你的四周,卡雅,这里是人类的摇篮,你看看人命在这里有什么价值?有些人死了,但有更多的人出生,就好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疯狂竞赛。一个生命并不比另一个生命更有意义,只有热情和狂热才是一切,有些白痴称之为赌瘾,它就像尼拉贡戈火山,不断吞噬,不断摧毁,但它却是所有生命的先决条件。如果火山里没有热情,没有意义,没有滚沸的岩浆,那么外面这一切都只是冰冷死寂的岩石。热情,卡雅,你有热情吗?或者你只是一座死火山,只是一堆人类灰烬,只是丧礼致辞的三句结语?”
卡雅猛然后退,离开枪管。东尼咯咯一笑,觉得十分有趣。
“你准备好参加婚礼了吗,卡雅?准备好熔解了吗?”
卡雅闻到硫黄的臭味。黑人司机打开车门,神色漠然地看着卡雅,拿着一把短管手枪指着她。车子虽然距离火山口边缘还有十米,但卡雅已经感觉到那股势不可挡的高热。她并未移动。那名黑人男子倚入车内,抓住她的手臂。她没有抵抗,任凭男子拉她,但却沉下身使男子失去平衡,接着再猛然跃出,让男子措手不及。男子意外地瘦小,可能比她矮一点儿。卡雅用手肘攻击,知道手肘比拳头更厉害,也知道脖子、太阳穴和鼻子是良好目标。她的手肘击中某个部位,发出嘎吱一声,男子倒了下去,手枪掉落。她抬起了脚。她学过要让躺在地上的人失去攻击力最有效的方式,是朝大腿部位用力跺下,结合全身重量的跺击和下方地面的压力,可立刻导致大腿肌肉大面积出血,使得对方无力追击。另一种方式是跺击胸部和颈部,但这种方式可能致命。她的双眼盯着对方暴露的颈部,这时月光照射在男子脸上。她迟疑片刻。男子不会比艾文年轻。
她觉得一双手臂从背后将她抱住,使得她的手臂夹在身侧,接着她的身体就被举起,肺脏的空气被逼了出来,她的双脚在空中无助地猛踢。东尼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听起来很开心。“很好,卡雅。热情。你想活下去。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扣他薪水。”
卡雅面前的少年爬了起来,拿起手枪,原本冷漠的表情消失了,双眼放出炽烈的怒意。
东尼将卡雅的双手扳到背后,她感觉细长的塑料束带紧紧绑住她的手腕。
“好啦,”东尼说,“我可以请你当莲娜的伴娘吗,索尼斯小姐?”
惊慌终于来袭,它清空卡雅脑袋里的一切,残忍且轻易地让脑子一片空白。她放声尖叫。
第八十九章 婚礼
卡雅站在火山口边,往下看去。上升的热烫空气扑向她的脸庞,犹如炙热的微风。有毒烟雾已开始令她头晕,但也许是颤抖的空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使得深坑下的岩浆随之颤动,亮着黄色和红色的光芒。一绺头发落在她的脸上,但她的双手被塑料束带绑在背后,无法拨开。卡雅和莲娜并肩站立,莲娜只是站在那里,像梦游似的盯着前方,卡雅心想莲娜一定是被下药了。莲娜犹如身穿白衣的活死人,白衣底下只有冰霜和荒地,如同制绳厂窗内那个身穿婚纱的模型假人。
东尼站在她们后面,卡雅感觉他的手抵住她的背中央。
“你是否愿意嫁给你身旁的男子,承诺爱他、荣耀他、尊重他,无论甘苦,无论贫富,无论病痛健康……”东尼轻声说。
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残忍,东尼解释说,而是为了现实考虑,因为这样她们什么都不会留下,连疑问也无法构成。刚果每天都有人失踪。
“我在此宣布你们结为夫妻。”
卡雅喃喃地祈祷起来。她以为自己是在祈祷,直到她听见自己说:“……因为我不可能跟我爱的女孩在一起。”
她说的是艾文的遗言。
就在此时,一辆车子的低挡引擎声隆隆传来,大灯光束扫过天际。一辆路虎揽胜出现在火山口的另一端。
“其他人来了,”东尼说,“挥手道别吧,乖女孩们。”
路虎揽胜驶上火山口旁的高原时,哈利并不知道迎接他们的会是何种情景。金宗吉说,除了两个女人之外,东尼先生只带了司机,但司机和东尼先生都有枪。
来到山顶之前,哈利对索尔说他可以先下车,但索尔拒绝。“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哈利。也许你说你跟天使是同一国,说的是实话,但反正你已经付了我一整天的钱。”
路虎揽胜紧急刹车。
大灯光束越过火山口,照亮站在火山口边缘的三个人,接着那三人就消失在一团云雾之中。不过哈利已看见他们,并对情势做出判断:一名男子藏书网拿着短管手枪站在三人后方,一辆路虎揽胜停在旁边,而且已经没时间了。云雾飘去,哈利看见东尼和男子以手遮眉,朝这辆路虎揽胜看来,仿佛在期待什么。
“熄火,”哈利在后座说,将马克林步枪架上前座,“大灯别关。”
索尔听从指示。身穿迷彩服的男子蹲了下来,举枪瞄准。
“闪几次大灯,”哈利说,眼睛对准瞄准器,“他们可能在等信号什么的。”
哈利紧闭左眼,摒除半个世界;摒除面无血色的脸孔;摒除卡雅在那里的事实;摒除双颊肿胀、双眼震惊空洞的莲娜;摒除每一秒都至为关键的事实;摒除他说“我发誓”时,那双盯着他看的蓝绿色眼珠;摒除对方的开枪声响,表示他们发出了错误信号;摒除对方的子弹射中车身,发出咚的一声,接着又是砰的一声;摒除挡风玻璃所造成的光线折射,以及火山口上方的颤动热气所产生的折射。云雾向右飘动,所以子弹可能也会往右偏。他知道现在他被一样东西所支持:肾上腺素。他知道这种天然刺激素的效果很短暂,随时都可能消失。但只要他的心脏仍然提供血液到脑部,每一秒的时间他都需要。因为头脑是一台惊人的计算机。东尼的头有一半被莲娜的头挡住,但他的头高出一点儿。
哈利瞄准卡雅的尖细牙齿,将光点移到莲娜的嘴唇之间,然后再往上移动一点儿。缺少精准调校,他只能冒险一试。下注吧,这是最后一场赌赛。
一团云雾从左方接近。
他们三人很快就会被云雾吞没。哈利似乎被赐予了一秒的清晰视线,他清楚看见,等那团云雾飘过,火山口就不会再有人了。他扣下扳机,看见卡雅在瞄准器的十字上方眨了眨眼睛。
我发誓。这次他可能无法实现诺言了。
巨大枪声在车内响起,仿佛连车子也要随之爆炸。哈利的肩膀几乎被后坐力给撞得脱臼。挡风玻璃出现一个霜白色小孔,血红色云雾遮蔽了火山口对面的一切。哈利颤抖地深深吸了口气,静静等待。
第九十章 马龙·白兰度
哈利平躺在水面上漂浮,越漂越远,渐渐沉入基伍湖。他和其他人的鲜血融入湖中,化为一体,消失在宇宙的深深沉睡之中,天上星星也逐一熄灭在冰冷的黑水之下。深水之下是平安、平静、空无。他随着一颗沼气浮上水面,犹如一具夜蓝色尸体,肉里爬着丝虫,在肌肤底下翻搅骚动。他必须离开基伍湖,继续活下去,继续等待。
他睁开眼睛,看见饭店露台在他上方。他翻过身,游了几米,来到岸边,离开水面。
黎明即将到来。再过不久,他就会坐在返回奥斯陆的班机上。再过不久,他就会坐在哈根的办公室里,告诉哈根说一切都已结束,他们都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任务失败了,所以他也会试着让自己消失。
哈利全身颤抖,用白色大浴巾将自己包裹起来,朝通往饭店房间的楼梯走去。
云雾飘去之后,火山口不见任何人影。
哈利的视线自动寻找刚刚开枪的男子,找到男子并准备开枪时,却发现他看见的是男子的背影。男子朝车子走去,接着路虎揽胜就发动引擎,经过他们,?99lib?
扬长而去。
他将视线拉回到先前看见卡雅、东尼和莲娜的地方,调整焦距,看见地上有三组鞋印。
他抛下步枪,跳下车子,朝火山口奔去,举着手枪指向前方,一边奔跑,一边祈祷。他脚底一滑,在他们身旁跪了下来。他在还没看清楚之前,就知道自己输了。
哈利打开饭店房间的门,走进浴室,取下缠在头上的浸湿绷带,换上从柜台拿来的新绷带。临时缝线将他的脸颊缝合起来,下巴则是另一回藏书网事。他的包已经收拾好,放在床边,搭飞机要穿的衣服挂在椅子上。下巴和脸颊传来冰冷迟钝的疼痛感。他看着外头闪烁银光的湖面,有生之年他将不会再见到这个湖。
她死了。直径一点五厘米的铅弹穿过她的右眼,摧毁她的右半侧头部,接着击中东尼的白色大贝齿,贯穿他的头颅,在后脑钻出一个大开口,将脑组织溅洒在一百平方米的火山岩上。
哈利吐了,在他们身上吐出绿色黏液,然后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
他从烟盒里甩出两根烟,放在唇间,感觉香烟在他打战的牙齿之间上下摆动。班机四小时后起飞,他已安排索尔驾车前往机场。哈利非常疲惫,眼皮几乎张不开,但他不想也不能睡觉。第一夜,鬼魂禁止入场。
“马龙·白兰度。”她说。
“什么?”哈利答道,点燃香烟,递给她。
“那个我一直想不起名字的阳刚男演员,他的声音是阳刚男演员中最女性化的,他也有女人的嘴巴。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也会发出咬舌音?只是不那么明显,但真的有,像一种耳朵不会认为那是声音的泛音,但脑部.还是会接收到。”
“我懂你的意思。”哈利说,吸了口烟,眼望着她。
当时她身上溅满鲜血、人体组织、骨骼碎片和脑组织。哈利花了好长时间才割断她手腕上的塑料束带,只因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塑料束带终于断了之后,她站了起来,哈利则四肢张开,躺在地上。
哈利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她抓起东尼的夹克领子和腰带,让尸体滚入火山口。哈利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只听见风的呢喃。他看着她低头往火山口内望去,直到她转过身来面对他。
他点了点头。她不需要解释,事情就是应该这么做。她看了看莲娜的尸体,以询问的眼神看了哈利一眼,哈利摇了摇头,在心中权衡现实和道德考虑,权衡外交后果和母亲有个坟墓可以探访,权衡真相和一个可以让生活容易一点儿的谎言。接着他站起来,抱起莲娜,却差点儿跌倒,几乎抱不动那名瘦弱的年轻女子。他站在火山口边缘,闭上眼睛,感受那份渴望,在风中摇晃一会儿,然后放手,让她离去。他张开眼睛,看着她下沉,变成一个黑点,被黑烟吞没。
“刚果每天都有人失踪。”卡雅说。索尔载他们离开火山,哈利坐在后座,抱着卡雅。
哈利知道报告会非常简短。毫无踪迹,人间蒸发,他们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哈利和卡雅被问到任何问题,回答都将会是:刚果每天都有人失踪。即使是那位有蓝绿色眼珠的母亲问起,听见的也会是这个答案。因为这样对他们来说最为简单。没有尸体,没有内部讯问;每 5f53." >当警员开枪射击,内部讯问是例行程序。没有尴尬的国际事件。案子没有被放弃,至少在正式层面是如此,但继续搜寻东..
尼会变成只是做做表面工夫。莲娜将被列为失踪人口。她没买机票,刚果移民局也没有她的入境登记。这样最好,哈根会如此说道。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无论如何,这些人才是最重要的。
莲娜的母亲会点头,接受这番说法,但如果她聆听哈利没说出口的话,就会明白真相。她可以选择,选择听见哈利说她女儿死了,因为他瞄准莲娜的双眼中央,而不是他猜想比较精确的稍微偏右一点儿的位置,但他不想让子弹偏移得太靠右方,击中和他一起侦办这起案件的女同事。莲娜的母亲可以选择聆听真相,或选择聆听谎言,谎言可以把声波推向前方,可以带来希望,而非死寂的坟墓。
他们在坎帕拉市..转机。
他们坐在登机门附近的坚硬塑料椅子上,看着飞机来来去去,直到卡雅睡着,头倚在哈利肩膀上。
某件事吵醒了她。她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察觉到某些东西不一样了,也许是室内温度,也许是哈利的心跳节奏,也许是哈利那张疲惫苍白脸孔上的线条。她看见哈利将手机放回外套口袋。
“你跟谁讲电话?”她问道。
“国立医院。”哈利说,眼神茫然,目光穿过她,穿过落地窗,射向水泥跑道尽头和炫目的浅蓝色天空。
“他死了。”
第九十一章 道别
欧拉夫·霍勒的丧礼那天下雨。出席人数一如哈利预料,不如母亲的丧礼那样多,但也不至于少到令人尴尬。
丧礼结束后,哈利和小妹站在教堂外接受吊唁,参加者有他们没听过名字的老亲戚、他们没见过的学校老同事、他们认得名字但不认得面孔的老邻居。参加者中,还没老到即将去见死神的是哈利的同事,包括哈根、贝雅特、卡雅和侯勒姆。爱斯坦看起来好像快撑不下去,最后他说他昨晚喝酒玩得太疯,先行离席。崔斯可说他不能前来,但致上慰问之意。哈利扫视教堂,寻找刚刚他在最后一排看见的两个人,但他们显然在棺材抬出之前就已离开。
哈利邀请大家前往施罗德酒馆吃肉丸喝啤酒,这场小聚会大家都在谈论天气,很少谈论欧拉夫。哈利喝完苹果汁,说他另外有事,感谢大家前来,便离开酒馆。
他叫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霍尔门科伦区的地址。
山上的院子里还有许多雪花。出租车开到黑木大宅前,哈利的心脏怦怦狂跳。他站在熟悉的大门前,按下门铃,听见脚步声接近,心脏跳得更加猛烈。那脚步声是熟悉的脚步声。
她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两样,深色头发,温柔的褐色眼眸,细长的脖子。可恶,她那么美,美得令他心痛。
“哈利。”她说。
“萝凯。”
“你的脸,我在教堂就看见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他们说会愈合得很好。”他说谎。
“请进来,我去泡咖啡。”
哈利摇了摇头:“出租车还在下面的路边等我,欧雷克在吗?”
“在他房间,你想见他吗?”
“改天好了,你们会待多久?”
“三天,也许四天,或五天,再看看。”
“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们两个人吗?这样可以吗?”
萝凯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我那样做对不对。”
哈利微微一笑:“呃,谁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是?说刚刚在教堂,我们先离开了……怕碍到你。你有别的事要处理。反正呢,我们是为了欧拉夫去的。你知道他和欧雷克……呃,他们相处得很好。他们两个人的个性都很含蓄,相处得好非常难得。”
哈利点了点头。
“欧雷克常常提起你,哈利。你对他来说,比你以为的还要重要。”她垂下双目,“可能也比我以为的还要重要。”
哈利清了清喉咙:“所以这里都没变,自从……”
萝凯很快地点了点头,让哈利不必把难以启齿的话说完:自从雪人想在这栋房子杀了他们之后。
哈利看着萝凯。他只是想看看她,听听她的声音,感觉她看着他。有些话他原本不想问的。他又清了清喉咙:“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我们可以去厨房一下吗?”
他们走进厨房。他来到餐桌前,在她对面坐下,慢慢地详细说明,她静静聆听,没有打岔。
“他希望你去医院看他,他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我为什么要答应?”
“这个问题你得自己回答,萝凯,不过他没剩多少时间了。”
“我读过罹患这个病可以活很久。”
“他没剩多少时间了,”哈利又说一次,“你考虑看看,不用现在回答。”
哈利静静等待,看着萝凯眨了眨眼,看着她眼眶泛红,听见她几乎无声地啜泣。她喘了口气。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哈利?”
“我会拒绝。不过我是个很坏的人。”
萝凯的笑声混着泪水。哈利心想,一个人可以多怀念一种声音、一种特殊的声波?一个人可以多渴望听见一种独特的笑声?
“我得走了。”哈利说。
“为什么?”
“我还剩下三场会面。”
“剩下?然后呢?”
“我明天打电话给你。”
哈利站了起来。他听见二楼传来音乐。超级杀手合唱团。活结乐团。
他坐上出租车,给司机下一个地址,想起萝凯问的问题。然后呢?然后他想结束一切,也许会获得自由。
路程很短。
“这次可能会久一点儿。”哈利说。
他吸了口气,打开栅门,走进童话故事般的皇宫。
他觉得他看见一双蓝绿色眼睛透过厨房窗户,跟随他移动。
第九十二章 自由坠落
米凯站在奥斯陆地区监狱的大门内,看着席古·阿尔特曼和一名狱警缓步走向柜台。
“退房吗?”柜台内的警员问道。
“对。”阿尔特曼说,递出一张表格。
“有没有用迷你酒吧的东西?”
另一名警员咯咯轻笑,这显然是囚犯出狱时他们惯用的玩笑话。
警员打开上锁的柜子,拿出个人物品,交还给阿尔特曼,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希望这次住房让你满意,阿尔特曼先生,欢迎再度光临。”
米凯替阿尔特曼开门,一同走下楼梯。
“监狱外面有媒体记者,”米凯说,“我们走地下通道,孔恩在警署后门的车上等你。”
“糊弄大师。”阿尔特曼说,露出讽刺的微笑。
米凯没问阿尔特曼这句话暗指什么,因为他有其他问题要问,这些是最后的问题,他有三百米的距离可以得到问题的答案。门锁吱的一声打开,他推开通往地下通道的门。“现在交换条件完成了,我想你应该可以告诉我几件事。”
“说吧,贝尔曼。”
“比如说,当你知道哈利即将逮捕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更正他的错误?”
阿尔特曼耸了耸肩:“我把哈利的误会视为宝贵的机会。我当然完全明白他误会了,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要去易雷恩巴村逮捕我?为什么他要选择那个地方?有些事情藏书网当你不明白的时候,最好把嘴巴闭紧。所以我什么都没说,直到我看见希望之光,看见整体情势。”
“整体情势告诉你什么?”
“它告诉我说,我处在一种跷跷板的处境里。”
“意思是?”
“我知道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队之间有冲突,我看见这个冲突给了我机会。处身在跷跷板处境里,代表你可以把体重加在任何一边。”
“但你为什么不跟哈利谈你跟我谈的条件?”
“在跷跷板处境里,你应该投向输的一方,因为那一方比较情急,更愿意付出你想要的代价。这只是简单的赌博策略而已。”
“你怎么那么确定哈利不是输的一方?”
“我不是很确定,但还有另外一个因素,我已经开始了解哈利,他跟你不一样,贝尔曼,你是个会妥协的人,而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个人名声,他只是想逮到坏人而已,而且是所有的坏人。他会这样来看事情:如果东尼是主角,而我是导演,那么我可不能被轻易放过。我想,像你这样一个重视事业成就的人,会用不同的角度来看事情。尤汉·孔恩也同意我的看法。你看见的是逮到凶手所获得的个人利益,你知道大众很想知道那些被害人到底是谁杀的,到底是谁亲手杀害了他们,而不是在后面动脑筋的人是谁。如果一部电影失败,导演会很庆幸他找了汤姆·克鲁斯当男主角,因为汤姆·克鲁斯会变成众矢之的。观众和媒体喜欢的是简单的结论,而我的.99lib.罪行是间接的、复杂的。毫无疑问,法院一定会判我终身监禁,但这件案子跟法院无关,而跟政治有关。只要媒体和大众开心,司法部就开心,那么每个人就或多或少都可以开心回家。我只是手心被打一下,或是被判缓刑,都算是便宜的代价。”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开心回家。”米凯说。
阿尔特曼大笑,回声淹没他的脚步声。“听听有识之士的建议,放手吧,不要让它把你吞噬。不公平就好像天气一样,如果你无法忍受,那就离开。不公平并不是体制机器的一部分,它就是机器本身。”
“我说的不是我,阿尔特曼,我可以忍受。”
“我也不是说你,贝尔曼,我说的是无法忍受的人。”
米凯点了点头。对他而言,他确实可以忍受目前的情况。司法部打过电话来,当然不是部长亲自打来,但他们释放的信息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们很开心,而且这个结果是正面的,不论对克里波或对他个人都是正面的。
他们走上楼梯,走进白昼。
孔恩踏出他的蓝色奥迪轿车,穿越马路,向阿尔特曼伸出了手。
米凯站在原地,看着出狱的阿尔特曼和他的律师坐上车子。那辆奥迪转了个弯,朝德扬区驶去,离开视线。
“你来看我们也不打声招呼吗,贝尔曼?”
米凯转过头去,见是甘纳·哈根。他站在对面人行道上,没穿外套,双臂交抱。
米凯走过去,跟哈根握了握手。
“有人在散播我的八卦吗?”米凯问道。
“在犯罪特警队,每件事都摊在阳光下。”哈根说,露出大大的微笑,全身簌簌发抖,双手搓揉取暖,“对了,我下个月底要跟司法部开会。”
“哦,对,”米凯漠不关心地说。他知道那场会议要讨论什么:改组、缩编、转移命案调查权。他不明白的是,哈根说每件事都摊在阳光下所指为何。
“不过你知道这场会议要讨论什么,对不对?”哈根说,“我们都被要求提出对未来命案调查机构的建议,期限就快到了。”
“我想他们不太可能只看重我们单方面的报告,”米凯说,看着哈根,想判断他说这些话究竟有何用意,“所以我们必须以包容的态度来给出意见。”
“除非我们都同意现行体制更适合把所有命案调查工作都集中..起来,由单一机构进行。”哈根说,牙齿打战。
米凯咯咯一笑:“你衣服穿得不够,哈根。”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也知道,如果这个新犯罪调查机构的领导人,曾在目击证人指证历历的情况下,运用职权来让他未来的老婆不因走私毒品而被捕,那么我心里会有什么想法。”
米凯停止呼吸,觉得手越来越抓不牢,身体被地心引力掌控。他头发直竖,胃部下沉。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魇,它在睡梦中刺激他的神经,在现实中残酷地袭击他。这是没有安全索的坠落,是独自攀岩者的坠落。
“看来你也觉得冷了,贝尔曼。”
“操你妈的,哈根。”
“我?”
“你想要什么?”
“想要?长期来说,我希望警界可以少一则丑闻,让警察同人的正直不会受到大众质疑。至于改组嘛……”哈根的头缩到肩膀之间,用力跺脚,“现在司法部可能希望把命案调查资源集中在一个地方,完全不理会领导者问题。如果他们要我领导这样一个单位,我当然会接受,但基本上我认为现在一切都运作得很好,总的来说,杀人犯都受到了惩罚,不是吗?所以如果我的对等机关主管也这样认为,那么我准备在布尔区和警署这两个地方继续侦办命案。你说呢,贝尔曼?”
米凯终究还是感觉到了绳索拉扯的感觉,他觉得安全带收紧,自己被扯成两半,背部因为无法承受压力而折断,疼痛和瘫痪交杂在一起。他垂挂在绳索末端,无助晕眩,摆荡在天堂和土地之间。但他依然活着。
“让我考虑一下,哈根。”
“尽量考虑,可是不要太久。期限就快到了,你知道的,我们得协调好才行。”
米凯站立原地,看着哈根奔进警署大门的背影,然后转过身子,望着格兰区的建筑物屋顶,望着这座城市,他的城市。
第九十三章 回答
手机响起时,哈利正站在客厅中央,举目四顾。
“我是萝凯,你在做什么?”
“查看人死后还留下什么。”哈利说。
“结果呢?”
“留下很多,却又不是太多。小妹已经说了她要什么。明天有个家伙会来买下全部的东西,他说他会付五万克朗,买下锁、储藏物、桶,全都买走,还会自己清理。这真是……呃……”哈利找不到适切的形容词藏书网。
“我懂,”萝凯说,“我爸过世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他的东西原本那么重要、那么无可取代,可是一下子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好像赋予那些东西价值的就只是他一个人。”
“或是我们这些被留下来的人,发现自己必须负责清理和销毁,重新开始。”哈利走进厨房,看着挂在厨房柜子下的照片。那张照片是从苏菲街拿来的,照片中是欧雷克和萝凯。
“希望你有好好道别,”萝凯说,“道别非常重要,尤其是对被留下的人来说。”
“我不知道,”哈利说,“他跟我从来没有好好地说过再见。我让他失望了。”
“怎么说?”
“他要我帮他安乐死,我拒绝了。”
手机那头安静下来。哈利聆听背景声音,那是机场的声音。
萝凯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认为你应该帮他安乐死吗?”
“对,”哈利说,“我应该,现在我认为我应该了。”
“别这样想,太迟了。”
“是吗?”
“对,哈利,已经太迟了。”
电话两头再度陷入静默。哈利听见一个鼻音播报飞往阿姆斯特丹的班机开始登机。
“所以你想见他吗?”
“我99lib?办不到,哈利。我想我也是个坏人。”
“那下次我们再试着做好人吧。”
哈利听见萝凯露出微笑:“可以这样吗?”
“永远不迟。替我跟欧雷克说哈喽。”
“哈利……”
“什么事?”
“没什么。”
萝凯挂断电话后,哈利站立原地,望着厨房窗外。
然后他爬上二楼,开始打包。
哈利走出洗手间,女医生在外头等他。他们继续踏上最后一段走廊,朝狱警走去。
“他情况稳定,”女医生说,“我们可能会把他送回监狱。这次你来是为了什么原因?”
“他帮我们侦破了一件案子,我想跟他道谢,同时也回复他上次提出的一个心愿。”
哈利脱下外套,拿给狱警,然后伸直手臂,让狱警搜身。
“五分钟,不能再多,可bbr>以吗?”
哈利点了点头。
“我跟你进去。”狱警说,目光无法离开哈利变形的脸颊。
哈利扬起一边眉毛。
“这是平民访客的规定,”狱警说,“听说你已经辞职了。”
哈利耸了耸肩。
雪人已下床,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我们找到他了,”哈利说,将一张椅子拉到雪人旁边,狱警站在门边,听得见所有对话,“谢谢你的协助。”
“我遵守了约定,”雪人说,“你呢?”
“萝凯不会来。”
雪人的脸部肌肉没有出现任何动作,他只是全身一缩,仿佛刮来一阵寒冷强风。
“我们在白马王子的小屋里发现一个盒子,里面有一瓶药,昨天我把一滴药送去分析。那是克达诺玛,就是他用在被害人身上的麻醉剂。你知道这种麻醉剂吗?大量使用可能会致命。”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最近我被注射了一些克达诺玛,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还满喜欢的,不过各种麻醉剂我都喜欢。你知道的,对不对?我跟你说过我在香港置地广场做过什么事。”
雪人看了看哈利,谨慎地看了看狱警,目光又回到哈利身上。
“哦,对,”雪人用平静的语气说,“就在厕所……”
“右边的最后一间,”哈利说,“呃,再跟你说一次谢谢。别照镜子哟。”
“你也一样。”雪人说,伸出苍白且骨瘦如柴的手。
哈利走到走廊尽头时,转过了身,看见雪人在狱警陪同下,蹒跚地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然后走进厕所。
第九十四章 冬粉
“嘿,霍勒。”卡雅对他露出微笑。
她坐在酒吧的矮凳上,臀部坐在双手上,眼神热切,嘴唇艳红,双颊发亮。哈利突然想到,他没见过卡雅化妆的样子。过去他曾天真地以为,女人化了妆并不会更漂亮。卡雅身穿黑色素雅洋装,脖子上戴着珍珠黄金短项链,白色珍珠栖息在锁骨上,她一呼吸,珍珠就放出柔亮光芒。
“等很久了吗?”哈利问道。
“没有,”卡雅说,在哈利还没坐下之前站了起来,将他拉过来,把头倚在他肩膀上,就这样抱着他,“我只是有点儿冷。”
她不在乎酒吧里的其他人朝她看来,也不放手,反而把双手伸进哈利的西装外套里,上下抚摸哈利穿着衬衫的背部,让双手暖和起来。哈利听见一声谨慎的轻咳声99lib?,抬头一看,便看见一名男子对他友善地点了点头,男子的肢体语言显示他是领班。
“我们的桌子准备好了。”卡雅说。
“桌子?我以为我们只是来喝杯东西。”
“我们还是得庆祝案子结束啊,不是吗?我已经先点餐了,点了非常特别的菜。”
领班带着他们穿过客满的餐厅,来到窗边一张桌子。一名服务生点亮蜡烛,在 676f." >杯子里倒了..苹果汁,将瓶子放进冰桶,然后离去。
卡雅举起杯子:“Sk?l(干杯)。”
“为什么干杯?”
“因为犯罪特警队可以跟过去一样继续运作,因为你和我逮到了坏人,而且现在可以一起坐在这里。”
两人喝下苹果汁。哈利将杯子放在桌布上,又移动杯子,杯底在桌布上留下湿痕:“卡雅……”
“我替你准备了一样东西,哈利。跟我说现在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听着,卡雅……”
“什么?”她说,屏息以待,倾身向前,热切聆听。
“我说过我会再去旅行,我明天就走。”
“明天?”她笑了几声。服务生替他们拉开又厚又白的餐巾,放在他们大腿上。她脸上的笑容褪去:“去哪里?”
“就是离开。”
卡雅垂眼看着餐桌,不发一语。哈利想将手放到她手上,又克制住自己。
“所以我不配吗?”她轻声道,“我们不配吗?”
哈利等到目光跟卡雅相对,才开口说话。“不配,”他说,“我们..t>不配。对你来说不配,对我来说也不配。”
“你又知道怎样才配了?”她语带哭音地说。
“我很清楚。”哈利说。
卡雅沉重地吸了口气,试着控制自己的声音:“是萝凯?”
“对,一直都是萝凯。”
“是你自己说她不要你的。”
“她不要现在这个样子的我,所以我必须修复自己,我必须好起来,你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两颗小泪珠挂在她的下睫毛上,摇曳颤动,“你已经好了啊,疤痕只是……”
“你很清楚我说的跟疤痕没有关系。”
“我会再见到你吗?”她问道,用指甲接住一滴眼泪。
她抓住他的手,用力紧握,指节泛白。哈利只是看着她。她放开了手。
“这次我不会去把你带回来了。”她说。
“我知道。”
“你应付不来的。”
“可能吧,”他微微一笑,“不过谁可以呢?”
卡雅侧过了头,展露笑容,露出尖细牙齿。
“我可以。”她说。
哈利坐在椅子上,直到听见轻柔的车门关门声从黑暗中传来,柴油引擎传出发动声。他低头看着桌布,正要起身,一个汤盘端到了他眼前。他听见领班的声音说:“这位小姐特别点了从香港空运来的李元冬粉。”
哈利瞪着汤盘。她还坐在椅子上,他心想。这家餐厅犹如一个肥皂泡,正在飞升,盘旋在城市上空,然后消失。厨房不停出菜,我们永不着陆。
他站起身来,正欲离开,又改变主意,坐了下来,拿起筷子。
第九十五章 盟友
哈利离开那家已不再是跳舞餐厅的餐厅,驾车驶下山坡,经过不再是水手学校的学校,继续往曾经保家卫国的碉堡驶去。下方是峡湾和城市,藏在薄雾之中。车子睁着黄色猫眼,小心前进。一列电车从雾中出现,宛如张着利齿的鬼魂。
一辆车子在哈利前方停下,哈利跳上前座。英国创作歌手凯蒂·玛露的歌声从喇叭里流泻而出,带着她惯有的那种仿佛要滴出蜜来的苦恼。哈利急切地寻找收音机的“关闭”键。
“我的老天,你怎么这副模样!”爱斯坦惊恐万分地说,“你那个医生的缝合科一定没及格?,不过你以后倒是可以省下买万圣节面具的钱。别笑了,不然你那张鬼脸会再裂开。”
“好好。”
“对了,”爱斯坦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噢,操。给你一根烟,免费的。”
“我正需要一根烟。”
“嗯。想要什么更大的礼物吗?”
“比如说?”
“世界和平。”
“等到世界和平那天,你已经不会醒来了,哈利,因为他们已经扔下了大炸弹。”
“好吧。没有个人愿望吗?”
“没有很多,可能想要一个新的良心吧。”
“新的良心?”
“因为旧的那个已经有点儿故障。你这套西装不错啊,我以为你只有一套西装。”
“?.t>这是我爸的西装。”
“我的天,你一定缩小了。”
“对啊,”哈利说,拉直领带,“我缩小了。”
“艾克柏餐厅怎么样?”
哈利闭上眼睛:“很好。”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偷溜进去那家漏水餐厅吗?那时候我们几岁?十六岁?”
“十七。”
“你是不是跟杀手皇后跳过一次舞?”
“可能吧。”
“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可怕,你年轻时候的那个徐娘现在已经进了老人院。”
“徐娘?”
爱斯坦叹了口气:“去查字典。”
“嗯。爱斯坦?”
“是?”
“你跟我为什么会变成好朋友?”
“应该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吧。”
“就这样吗?只是人口统计学上的巧合?没有精神上的契合?”
“据我所知没有,我只知道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是什么?”
“没人想跟我们成为好朋友。”
车子转过几个弯,车内一片静默。
“除了崔斯可之外。”哈利说。
爱斯坦哼了一声:“他脚趾会放屁,臭都臭死了,没有人坐在他旁边可以受得了。”
“对,”哈利说,“我们很能忍。”
“这我们很在行,”爱斯坦说,“可是我的天,他真是臭到爆。”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笑声温柔、轻快、哀伤。
爱斯坦把车停在褐色草地上,让车门开着。哈利爬到碉堡顶端,坐在边缘,双脚垂荡。车门内的喇叭中传出美国摇滚歌手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歌声,唱着某个暴风雨夜晚的拜把兄弟与必须遵守的誓言。
爱斯坦递了一瓶占边威士忌给哈利。城市传来一声孤单的警笛声,警笛声扬起又落下,最后疲软无力,消逝无踪。酒精刺激哈利的喉咙和胃,令他呕吐。第二口好多了。第三口非常滑顺。
美国鼓手马克斯·温伯格(Max Weinberg)的鼓声听起来像是要摧毁鼓皮。
“我总觉得我应该要有更多懊悔才对,”爱斯坦说,“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想自从我有意识以来,我就接受自己是个邋遢的人。你呢?”
哈利沉思片刻:“我有很多懊悔,可能是因为我对自己期许很高,事实上我想象自己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
“但是根本不可能。”
“当时不可能,可是下一次,爱斯坦,下一次可能。”
“这种事发生过吗,哈利?在他妈的人类史上发生过吗?”
“没发生过并不代表不可能发生。我不知道如果我放手的话,这个瓶子会落下。操,这是哪个哲学家说的?霍布斯?休谟?还是海德格尔?反正是一个首字母是H的疯子说的。”
“回答我。”
哈利耸了耸肩:“我想学习是可能的,问题是我们学习得真是他妈的太慢了,所以等你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比如说,你爱的人可能请你帮一个忙,请你出于爱帮他做一件事,比如帮他安乐死。你说不行,因为你还没学会,你还没有那个洞察力。等你终于看见光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哈利又喝了一大口酒,“所以你转而向别人做出爱的行为,而这个人说不定是你痛恨的人。”
爱斯坦接过酒瓶:“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可是听起来糟透了。”
“也不尽然,做好事总不嫌太迟。”
“你的意思是说总是太迟吧?”
“不是!我总是认为我们是因为恨得太多,以至于无法跟随其他冲动,但我父亲有另一番见解。他说恨与爱是一个铜板的两面,一切都始于爱,恨是铜板的另一面。”
“阿门。”
“但这表示你一定可以反过来走,从恨走到爱。恨一定是个好的学习起点,让人做些改变,下次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处理事情。”
“现在你乐观得让我想吐了,哈利。”
风琴进入副歌,发出哀鸣之声,宛如圆锯般切入人心。
爱斯坦侧过头,弹去烟灰。哈利情绪激动得几乎落泪,因为他看见过去的年月构成了他们的人生,成为他们,就好像爱斯坦弹烟灰那样。爱斯坦弹烟灰的姿态跟他一样,侧过头,仿佛香烟太过沉重。他将头侧到一边,仿佛从斜斜的角度看出去,这个世界会比较美好。烟灰弹在学校抽烟小屋的地上,弹在他们擅自闯入的派对的啤酒瓶中,弹在碉堡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反正呢,你开始变老了,哈利。”
“你为 4ec0." >什么这样说?”
“当男人开始引述父亲的话时,他们就已经老了。你已经开始迈向衰老了。”
就在此时,哈利想到了。卡雅问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想到答案了。他想要一颗穿了盔甲的心。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