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灰袍奇石录》 沙洲上1 至正三十五年,九月初七晌午,一艘大船走在鄱阳湖南,风向和天气都极好,五帆鼓风,无须划桨,速行无碍。 朱元璋高耸的眉头紧锁,眼窝越发深邃,看着湖面出了神。 正是秋意深浓的日子,天地高远,远远印着些缥缈的白云,这一片水域不是主要战场,还算祥和清澈,不像其他地方尽是巨大飘尸汇聚成岛,一片腐臭。 部下知道朱元璋一向相信风水周易,每次打完一仗不会在战场做片刻停留,怕血光晦气,可是这次不知怎么的,朱元璋在湖上已经逗留好几天了,徐达常遇春都劝他回洪都城休息,可他执意要在这湖上闲游几日,让大部队先行。 鄱阳湖一战已平,九江大局已定,陈友谅五十万大军溃散,数千条战船灭顶,自己也已身首异处,少了这个最大的对手,只剩下张士诚独守浙江战战兢兢,大业可待也。 可他神色却比往常更凝重。常人说他深沉难测便是如此——大胜之后阴沉脸,大难之时笑开颜。 他嘴上又轻声自语,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否决一会儿赞同,不知在思索什么大事,嗫嚅好一阵,最后大叹一口气,清晰吐出两个字 “好风” 常遇春妻弟蓝玉从前舱里走了上来,他年纪很轻,身形高大魁伟得多,衣服只穿一半,露出强健精壮的左胳膊,上面绑着布头,渗出血迹。 他是怀着轻松的心情,含着不知名的曲调走上甲板的,像他这样的年纪,仍难以抑制欣喜的外露。而人世间的任何快乐,都比不上一场血战后,胜的是你,活的也是你。待他快要走上甲板,看到朱元璋在阳光中的黑色背影,就紧张起来,踌躇着停下脚步,接着就打算退回去。 朱元彰似乎没有看就知道了他的到来。 “蓝玉”他语气亲切“过来” 蓝玉大步走去,行了个蹩脚的礼。 “元帅在这呢” “是啊,这里景色实在好” 又是一阵强劲好风,朱元璋惠风沐阳,神情松弛了一些。 “听你姐夫说,再过两日是你生辰吧” 蓝玉吃了一惊,自己位卑无功,没想到上位会记得。 “是的,再过几日,是末将二十岁生辰” 他拍了拍蓝玉宽厚的肩膀,笑脸盈盈望着年轻人。 “我等从戎,倚刀过佳节,舔血过生辰,实在没有享福的时候。但等我们平了四方,享了富贵,你就可以在自家府邸,张灯结彩,大摆宴席,给自家孩子过好年年生辰,到时候就快意了。” 蓝玉欣然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元帅和蔼,想找些话头和上位聊起,比如说说姐夫常遇春的伤情,脑子里正想着言语,可朱元璋转了半身,端正得看着他。 “此战我虽一直在前线,但难免观察不周,你倒是说说看,鄱阳湖这场大仗,我们胜在哪儿” “末将见识短浅,只会冲杀,怎可。。。” “你只管说吧” 朱元璋捧起双臂,一副要洗耳恭听的样子。 “此战元帅亲临战场,指挥得当,众将士奋勇。。。” “不不”朱元璋立刻摆了摆手“不说这样的场面话” 蓝玉又一思索,将姐夫的话背了出来 “此战,陈友谅船大,我们船小,他虽然坚实,但我们灵巧,更何况船大难掉头,最后徐达将军火攻冲袭,出奇制胜,陈友谅尾大难掉,想逃也难,就有如当初赤壁,曹操的败笔” “陈友谅船大是用来运兵的,他根本没想到最后会与我水上决战,一开始我们仰攻他的大船,何尝不是吃尽苦头,所以两方各有优劣,也并不算他的失误。再来,和赤壁也实属两码事情” 蓝玉红了脸,再就说不出话来,见年轻人犯窘,朱元璋一笑,拍了四下桅,一下蹦出一个字 “洪,都,之,守” 年轻人一想,连连点头 “陈友谅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五十万大军,两个月多攻不下两万守军的洪都城,上下皆疲,士气大乱。首功该归于大都督。” “可。。。”朱元璋皱起了眉头,眼神深邃起来“可我倒是奇怪,他是怎么守住的呢” 蓝玉见元帅言语和神情稍有些严肃起来,便不再言语。这样好一会儿过去,船往前行驶,面前迎来了一个较大的沙洲,其上有一座山,虽不大,但树荫绿盖,百树葱茏。山顶很平,几乎像个屋顶,显得略有特别。此刻,舵手因为怕在滩涂搁浅,已经向左转向。 “这个沙洲有名字吗”朱元璋指着问。“从昨日我就一直在远远观察,这山顶平的像个案子,十分奇特” 蓝玉叫来当地的一个船工。憨实的胖子第一次见到元帅,扑通跪在地上,朱元璋一把把他扶起来,亲切地捶了他一下肩。 “小人是本地采石矶人,自小便在这湖上打鱼渡人讨生活,要说这地方,还真有点来头,早在隋朝就有记载,有通体乌黑的浑圆奇石从天上而降,一块落在岸上,成了一片湖,叫落星湖,另一块就落在这沙洲上,所以就叫奇石洲” 听到天外奇石,朱元璋微微一笑,起了兴致 “怪不得山顶好似有灵光乍现” 船工摇摇头 “可我多次上过这地方,从未见过什么奇石,可能历代想要修仙的方士早就挖光敲碎了吧” 元帅想了片刻,不用蓝玉传达,直接朝后方掌舵的人大喊,“靠岸。。。我们上沙洲看看” 胖船工扑通又跪了下来 “不可啊,大船无法近处停泊,到上面去只能划小船,怕是。。怕是有危险” 朱元璋微微笑了 “怕什么,前几日天能火攻得胜也因为我们船小,今天再划个小船也定交好运” 说罢,他又把大将徐达传来 “传令下去,留两艘马船,一艘战船在此。徐达,蓝玉,带十个好汉,和我去沙洲上玩上一玩,常遇春要是愿意,也一起来吧” 随即,元帅把宝剑一放,戎甲一脱,换上轻便服装,已然和颜悦色。 蓝玉嘴边随即跑出一首打油诗来。 血战乱战决死战 大舟小舟登沙洲 一瞬艋冲成碎木 千年奇石化沙土 十个护卫摇着船驶进浅滩,在仍到大腿水深的地方,朱元璋突然叫大家下船。大家以为前方有何危险,护卫噌一下就拔出了刀,但却只见元帅卷起了裤脚,突然喝道。 “跑啊!” 随后他奔了起来,几人相觑,立即随主公奔跑起来。泥滩泥泞,几个男人只好连跑带跳,又光着大腿,好似田鸡。一开始几个兵极为严肃,神情冷峻,端着架子像是行军。可是他们看见元帅一边灵动得跃过石头,越跳越高,一边豪迈得喘笑起来,才意识到原来是一番玩闹。 除了徐达和常遇春以外,其他几个人都不过二十,没过多久几个小年轻高兴玩闹起来,跑到岸上是已经互相泼得都是水,握着膝盖大笑不止。几个人都脱了上衣扔在石头上晒,粗一看像是几个农夫,但一想便知道,如今的农夫哪有如此强健的身子,爽朗的神态。 蓝玉心情极好,又爱走快路,一会儿就把别人甩在身后,尽是一副外出游猎的散漫样子 常遇春笑道 “果然还只是个小子” 走了一会儿,蓝玉在前头老远得喊,好像有什么事情 “来啊,快来,来” 后面几个人走近一看,只见一片不小的空地上,大大小小三十余个土包,上面还插着木牌,大多写着无名氏三字,只有几人留有姓名,毫无疑问是坟包。 徐达捏起一把土 “是新葬的” 他又把土碾碎,嗅了一下 “土不是这的,土是山上的,葬的日子不超过三天” 常遇春抓起一个木牌 “字写的倒是不错” 蓝玉拿起刀把就开始挖,想瞧瞧埋的是什么人,也并没人劝他,如今活人都朝饥夕死,没有那么多规矩礼数。 可这时,只听突然传来一声 “官爷” 大家吓了一跳,因为有半里方圆的滩涂都空旷无人,可是这声音却十分响亮,好像在耳边说的,但同时语调又平静温和,压根不是叫喊。 保险起见,护卫即刻拔出了刀 “官爷” 又来一声 “何人”常遇春大喊 “老道葬他们不容易,您就别挖了” 虽然仍旧不见其人,但大家稍稍放了心,一来他自称老道,是个道士,二来还挺礼貌。 “道长可否显圣”朱元璋带着敬意说。 “是位高人,在太虚之处传出声来。”常遇春小心翼翼对蓝玉说,但只听噗吐一声,一个人从面前土堆里坐了起来,像蚯蚓破开了土。 是个黑瘦老叟。 沙洲上2 原来他刚刚把自己埋在了土里。老叟抖了抖脸上的土,向一干人等投来了笑意。他看上去很难辨别年纪,可能五十,也可能七十,模样绝非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就是一干瘦黝黑的老农样子,脸长的像驴,颧骨凸起,脸颊瘪凹,也留着驴一样的胡子,倒是一双眉眼还有些神采,吊着的丹凤眼,有点像画像里的关公。 “你,你是活人嘛”蓝玉问他 老叟嘿嘿得讪笑 “活的,活的” 朱元璋觉得他藏在土里有些滑稽 “耽误道长修炼遁地之术了” 道长抖掉身上的土,但人还是坐在地上,挥了挥手,意思无碍 “请问这里的人都是你埋的吗” “是” “这埋的都是什么人”朱元璋问 道长低下来头,没有回答 “问你埋的是谁,道士”蓝玉有些不客气 “埋的,当然是死人咯”道士倒眉一笑“死人还需要知道他是谁吗” 蓝玉急了,狠狠瞪了道士一眼,抡起刀把就要挖旁边一个坟包来看,可还没插进土里,道士不知道啥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根细长藤条,只听啪一声甩了过来,将蓝玉手里的刀打落。 旁人都知道蓝玉手腕子力气有多大,这道士使的劲得要多么轻巧准确,同时没有伤到他的手。 由于久战的习惯,几个年轻的兵噌一下拔出了刀,蓝玉也猛得冲过去,抓住道士的络腮胡子,一把要提溜起来,同时另一只手按着刀戒备,怕老道是武功高强的人,但想不到老家伙手都没有回,顺从得随他站了起来。 这一站把众人吓了一跳,这老叟身形出奇高大,足足六尺有余,堪称异人。 蓝玉本来是想提着他的胡子,因为他身长五尺七寸,当今世道上难有的魁伟,但凡冒犯他都是鸟瞰垂目,单手提溜,可如今他向上扯着他的胡子,像是孙子在爷爷面前调皮。 徐达一把握住蓝玉的手臂,呵斥道 “蓝玉,休得无礼” 蓝玉松了手,那道士点点头算是谢过,又眯着好似没有眼白的细眼,打量了朱元璋一番,朱元璋并不回避,直直和他对视。 “扰道长清修,得罪,我等耳闻此沙洲是一宝地,曾有天外奇石降落,特地前来膜拜。不知道长是否知道奇石在哪” 道长使劲摇头 “天下每块石头形态各异,都是奇石,这山上不知成千上万块石头,可不知道军爷说的哪一块” “你这老狗,你可知道在对谁说话” 蓝玉见道士似笑非笑,倨傲不恭,又要上去推搡,被徐达喝止。 “道长可否指条上山的路” “前头,前头”道士往前一指,自顾走向岸边。 众人按道士所指,沿着那条小路拾级而上。这条路虽然窄,仅容一人行,但好在是石阶,看来的确常有人到山顶去。 可走了足足一个时辰,眼前尽是林子,前头的常遇春停下脚步来。 “这里走过”他往旁边一指,其上有个标记 “不可能,这山不高,这点时间够打一来回了” 朱元璋笑了 “今天看来要遇奇人,遇奇事了” “肯定是老道施法作祟”蓝玉怒道“看我下山给他两刀” 几人只好返下山去,可没走几步,只听林中悉悉索索,瞬时脚步声,剑甲声,响成一片,几十个人影穿梭林间。 蓝玉先发制人,已经冲了上去。刹那间,几尺外几十个甲士从林中跳了出来。 虽然是被偷袭,但蓝玉反应倒是比对方还快,一把唐刀出鞘,一个冲步,一挡一砍,已经伤了其中一人皮肉,紧接背后有人使剑刺他,他小小得一转身,一屈膝,整个人坐下去,躲掉那往他脖子去的一击刺,同时往那人脚踝那砍去,只听一声叫,那人断了右腿。 “好一招生莲”常遇春说道。 “都是陈友谅的残部陆军,并且身上无伤,衣饰整洁,不是刚溃败的”徐达分析道“他们的刀不错,架势也好,其中有几人还着的锁子甲,应该是军中的精锐,甚至可能是陈友谅身边的卫军” “可这些卫军大战不打,如今陈友谅身死,在此又何为呢,难道算准我们会来?” 林后人头一个个冒了出来,粗算总共三十多人。带头的是个络腮胡子的汉子,望着他们冷笑,好像是认出朱元璋来了。 除了大伤初愈的常遇春和徐达站在元帅身边护着,其余六个护卫都加入厮杀,但看的出来,这些人真不是一般货色,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心气很足,武力虽然算不上特别高强,但都不差,持有刀矛盾戟弹弓各类兵器,近远配合,一牵一制。在见识到蓝玉几人的厉害后,脸上毫无惧色,且战且避,把他们引到半山腰的一处空地上,慢慢得从后包抄,合围起来。 只听啊一声惨叫,一个卫士中了绳镖倒地不起,又被另一人持斧横劈,顿时脖颈喷血三尺,从悬崖上滚下。 “可否有冲天烟火”徐达又问 几人都摇了摇头 众人稍稍一退,调整阵势,把朱元璋护在中间,蓝玉冲在最前面,准备冲下山去。只见他反手一击撩,对手踉跄,又搏命闪到近身,左手掏出匕首刺死一个枪兵。 魁伟的身躯居然有如此的灵活,对面看他不好对付,使起了阴招。 两三个人慢慢上前,手里使的是七节流星,舞的顺畅,一圈接着一圈,顿时上下难守,风声赫赫,蓝玉一闪一跳,躲过两次,第三轮却脚下踉跄,重重摔倒在地上。 “快躲!” 常遇春大喊一声,冲出去要援,可对方杀招紧接,立马一个重斧兵上前,从上而下砸了下来,蓝玉脚下沉重不能闪避,只好用快刀去硬挡。 铿锵一声,电光石火。蓝玉刀从手落,斧刃重重砸在他的胸甲上。这一击尚且没要着他命,可不给他片刻喘息,眼看又上来一人要提剑要刺他的喉。 这一下他也无力闪躲,生死一线之际,众人眼见蓝玉就要血溅,却听见一声刺响。 一般声响哪会儿哪里阻止得了他们厮杀,可这声音极端尖锐刺耳,好似锈铁摩擦,又如一尺外的炸雷。所有人都忍不住要捂住耳朵,有几个离声源近的敌兵头晕难忍,皮上发毛,无法持地,纷纷跪倒下来。众人皆短暂失聪,身上说不尽得难受。 不是世间之物所能发出的声音。 刺耳骤起骤停,却见山下那道士不知何时已经走来,黑条条精精瘦的身躯上现在挂了一件灰袍。 “老头果然有妖术”看蓝玉脱险,常遇春喜道 道士摆了摆手里秃毛的拂子,示意大家听他说话 “各位壮士,可否停手,移驾别处?别叫血污了我这小地方的灵气” 朱元璋和徐达心里都为之一振,本以为今日拼杀凶多吉少,但要是有异人相助,尚有希望。 可这时对面领头的把总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得朝道士行了个礼,又指着朱元璋大骂起来 “先生,本来已经兵败,杀他们几个也于事无补,可是我刚刚听见,这群人要下山砍你,实在凶恶之极,也佐证这朱重八果然是奸恶之贼,走卒贼僧,新仇旧恨,今日一定要清算”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位军爷的业障不如让老天清算,今日看着老道的面上,不如?” 那人吭一下把剑竖地 “你自然对我有恩,但今天我非替天行道不可” 蓝玉乘着这时机,已经解开了脚上的铁链,噌一下站了起来,挥剑指着敌方 “来啊,打啊,莫要废话” 那把总不知是被蓝玉得勇猛震到了,还是纠结于道士对他有什么恩情,或者刚刚见到了道士的妖术有所顾虑,想了一下说道 “尔等都是为这奸徒卖命的,这样,看在道长的面儿上,放你们走,只要这朱重八的命” 没等其他人说话,道士马上答应下来 “好好,容我们商量一下” “什么好!哪轮得到你这老狗说话” 蓝玉大叫,几人又要动手厮杀,却被朱元璋喝住。 “困兽之斗无益,依道长所言,我们商量一番” 几人只好收剑回鞘,围在一起交头接耳,而那些流寇毫不放松,将他们团团围住,剑锋指对,严阵以待。 “他们也怕我们,所以才松了口,只管冲杀下去。我们只需冲到滩涂,自然大船上有人闻声相救”常遇春说道 “你有伤未愈,刚刚又折了一人,恐怕撑不到那时候” 蓝玉又出一计 “我有一火石,我们假装答应,然后乘其不备,我冲出去到那山崖那将野草堆点燃,让船上见到火来援,如何” 还没等其他人发表意见,道士大手一把拍在蓝玉背脊上,吓了他一跳,他哭丧着脸说 “官爷不可啊,这里的树都是几百年的老树,繁茂至今,与我也甚有交情” 蓝玉一下子气憋到了嗓子口,要不是刚刚道士救了他性命,他定一刀送他。 徐达摇了摇头 “船上来救恐怕也来不及,况且看这风势,山上着了火,不消一会儿,就蔓到山脚去,恐怕我们倒是被火困住” 朱元璋一把握住道士的手臂,低声说道 “恳请道长相救,事后一定谢以厚礼” 道士嘿嘿一笑,露出似阴似阳,难以琢磨的神情。 “救各位军爷,当然可以,只是有一个条件” “请说” “日落月升之前,一切都要按我所说行事,不可偏离分毫,否则我怕是也不能保住诸位。。。” 朱元璋郑重点头,握住老道的大臂算是起了个誓。 商量罢,道士起身,对着那些流寇笑喊道 “这位朱军爷就任凭你们处置啦” 沙洲上3 (三) 道士笑呵呵得问那伙残寇 “朱军爷是能交与你,可你这样决断,可否就是你们那位受伤将军的意思呢?” 这话让那把总皱了一下眉 “什么将军” “你前些日子问贫道讨要大青叶,火麻仁,没药,想必你们之中必有人受了烧伤而患脓疮,你袖子上还有脓血痕迹,伤者是你亲自照顾的吧” 徐达抢过话来说 “你只是个把总,却持鲛革鞘的将军剑。陈友谅对部下的尊卑十分看重,什么的地位只能佩与之相衬的剑。所以你们那位负伤的至少是一个将军,而这位将军与你关系很近,垂危之际将这把剑托付给你。你若是杀了元帅,可以,但大军前来,你们插翅难逃,而你这位将军在毫不知情中,就被你置于死地。你所作所为是否忠义呢” 那人愣了一下,就这样一下,朱元璋知道事情有了转机。他立刻卸下自己的佩刀和胸甲,走上前去,举起双手待缚,满脸诚恳。 “这位兄弟。你放心,要是你家将军要我死,朱某马上脖子伸长给你砍,但他们以及船上的人如何报复,我无法保证;但若是愿放我一条活路,我发誓保证诸位平安无虞” 这一举抓住了他的命脉。他左望右望手下几人,举棋不定。 鼓着一口气,替天行道杀了朱贼,哪怕最后就义,这些人都愿意。但一旦出现一个理由,能让他们又有忠义之名,又有机会活下去,每个人心里的想法又不一定了。那把总不是莽夫,他从手下的脸色就能看出,这些人已经作了选择,大军已亡,这些人能不溃逃已经实属不易,如若不从,恐有哗变,毕竟虽然刀架在朱元璋头上,但弱的那方是他们。 “那我这就去向将军请示”他恶狠狠得咬着牙说“尔等在此不得轻举妄动,不然格杀勿论” 道士又甩了甩袖子,摇头道。 “贫道是局外人,但得说个问题,你派人去询问尊将军,可是等报信回来,谁知道是不是将军真意,他们还不是你的板上鱼肉?” 那把总冷笑 “哼,我要杀他们,何必如此费事” “不如这样吧,你扣着朱军爷去问将军,等回来,再依照将军之意当面处决,这样他们不会怀疑,而朱军爷在你手里,他们也不敢妄动” “那要是朱贼回来,我手下说将军要他死,而他自个儿说将军放他生呢” 朱元璋一声大笑 “要是这样说辞不一,那就杀了我完事,我朱元璋也认了” 那人点头,派遣了平日里最为忠厚的四个卫士押解朱元璋前去。 道士给他们指了一条树林间不成道,崎岖而陡直的小路,从山顶翻过去到山阴,说是近路,一行人半爬半攀起来。前面一人开路,后面三人拿着剑压这朱元璋,万分谨慎。朱元璋在鄱阳湖上火战时吸了太多烟伤了肺,一劳累就气不顺,看他们紧张的样子,喘着笑起来 “各位,各位不必如临大敌,我。。。我四肢无力,气竭,心脾又。。。又弱,废人一个” 前面那人不知是嘲笑还是敬畏,轻声说了一句 “一个废人能灭六十万大军,杀汉王” “我就是,运气,运气好,每次都”朱元璋边笑边喘“。。。都化险为夷。不知今日如何,说不定,你那些兄弟,这会儿,已经降了我们呢” 前面卫士听了这话,气往头上涌,举剑往朱元璋的脖子上指,让他闭嘴。 在这押解的三个卫士中,最年轻的是十六岁的蒋淳。 他几乎还是个孩子,被选入卫队是因为身形六尺,臂力惊人,有一手霸王举鼎的本事,其实大战没打过几次,生性也一点都不刚猛,和大部分从戎的人相比,还有些不知世事。就在这会儿里,他都对鄱阳湖战事不甚明了,对自己和别人的生死前景糊里糊涂,过一日便算是一日。 他心里觉得朱元璋和他以前想的不一样。以前在军中,上至陈友谅,下至挑夫走卒都会形容,朱元璋面如弦月,眼冒火星,额头长肉角,盗明教秘术,蛊惑人心,乃魔王之人间走狗。 可今日一看,朱元璋虽不貌高,但长得还算气派,谈吐亲和温雅,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仍旧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他反复悦色问着他们姓甚名啥,啥时候入伍起义,打过哪些仗,见其余两人一搭不理,面无神色,他就着重问起蒋淳来,还夸他小小年纪就入了陈友谅身边的卫军,当问到家里是否还有人的时候,蒋淳忍不住开了口。 “我有一个弟弟还活着,我妹妹开春时候饿死了” 蒋淳如此说道,是有感而发,因为他们正好踏上了一片草地,草地上开满了黄白毛茛,秋风拂面,花香满溢,当时他就是在一模一样的情景中,看见他妹妹腐烂为巨人的尸首,在花香中他头脑恍惚,依稀感觉回到了那日。旁边一人白了蒋淳一眼,示意他别再搭话,话多生变。 这次不知怎么的,到山顶的路十分得好走,片刻他们已经到了。 如朱元璋船上看到的,山顶是一片平地,而且与山腰里大树苍莽,野草丛生不同的时,这里草很浅,既没有大树也没有山岩,开阔的简直像人工平过,并且阳光直射,要温暖许多,地上开满各色小花,野蜂飞舞,远眺四周,湖上也渐染了夕霞,景色宜人。 但是,没走几步,众人一惊,在山顶的中央位置,居然有一个空洞。 洞大约十尺,极为平整,几乎是一个周圆。 五个人走过去的时候,都感到一股阴冷气息,并且恍惚间都有一种错觉:好像这黑洞周围的光在逐渐暗淡,或者说光在被往深洞里吸,黑暗如涨潮一般在一点点扩大,蔓延。里头不是空无一物,而是某种全然黑暗的液体。 诡谲的是,此圆洞极深,里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半点光照不进去,连浅处的岩壁居然都看不见 “点个火折扔进去会如何” 一个卫士说,但他并没有去做,走开了两步 胆小的蒋淳看了不但害怕,还觉得冷,一连打了几个哆嗦,就连这秋阳高照的白昼,他仍然觉得这深洞里有东西在看着自己,便走快了两步,眼不转弯不去望,只求快速通过。他总感觉这洞里冒出黯淡的冥火,几百双黑眼在盯着他。 朱元璋刚开始也略有些惊愕,但马上又是一副欣然好奇的样子,时不时伸出脖子去望洞底,又踢了一块大石头进去,可不闻碰撞声响 “这是天地造化?可是哪能造化得如此工整。那是人力所为?”朱元璋又疑又惊“是谁挖如此一个深洞,莫非是那块天石砸出来的洞?你们说这得多深,” 他又睁大眼睛望了三人一眼“要是杀个人扔下去,连一点点痕迹都没有啊” 朱元璋这一句无意提及杀人的话,仿佛一粒石子投静湖,激起了大浪。 蒋淳不明所以走在前头,听朱元璋话音刚落,“吭”便是剑出鞘的声音,接着又是另一把剑随之出鞘,相差不过一瞬,可见两人杀心皆起,乒乓只过两招,又是唰一声剑锋刺入了胸腔,肋骨碎裂。蒋淳正心里怕着,刹那间以为深坑里钻出来的妖魔,逃命似的往前跑了十几步才回头看,只见那三个护卫有一个已经倒在了血泊里,其余两人还在互相厮杀,由于两人离得太近,也不过一挡一刺的刹那,一个人马上被割了喉,鲜血飘洒,临死之际死死搭住对面肩膀,用尽力气把另外一人推入深坑,自己才倒下奄奄一息。于是三人互残,最后只剩下朱元璋站在原处。 秋花飘扬,残阳似血。巨大的黑谭旁,只有尸体和朱元彰明灭的侧影。 蒋淳看到这肃杀的一幕,心咚咚咚得跳着,偌大的山顶平地,雅雀无声,只有他一步步靠近朱元璋的脚步声。 他第一想到的是,这黑谭藏着鬼魅,扰人心智,可一想不对:定是这朱元璋捣的鬼,使得什么妖术! 他总算走到朱元璋正面,可看到和刚刚一样,他头上既没有长角,脸也没有变形。倒是眸子里印着残阳,的确有如火炭。 “你是魔是鬼” 朱元璋还是一笑 “不是魔也不是鬼,我说了,不过运气好些,看来今天也是” 说罢,他连退三步,仰面跳进黑谭,脸上毫无惧色。 沙洲上4 快一个时辰过去,天上只剩一半天光,两边人都等的焦急起来。 最为胆战的是那把总,心噼里啪啦得跳着,因为他同时担心着手下人哗变,或是朱元璋被赦,他心里一琢磨 “不再等了,不如把这些人杀了作鸟兽散吧” 便故作愤怒的样子吼起来 “不是说半个时辰就能来回,怕是朱元璋使妖,说不定将军已经招致不测了!” 常遇春机敏,知道这人是想找个借口,马上对吼 “哼,我们使诈?你们四个人压着我主,怕是已经遭了你们的毒手啦” 蓝玉把剑一横朝向道士 “老道,你跟这些人狼狈为奸,说是可以助元帅脱身,我看是个计中计,他们这下兵不血刃得就把元帅给办了” 道士这一个时辰一直举着葫芦啜饮,已经微微醉了,站起来疯疯癫癫得说 “好计啊好计,我这个计真够好的,好的你们两边都觉得是诈。看着吧,今夜,爽了汉子美婆娘——两全其美” 两方人举剑对峙,眼看又要动起手来,只听山底下好像有人呼喊。 两拨人互视一眼,一众奔到露岩上去看,只见朱元璋站在滩涂上朝众人挥手,然后大摇大摆的走了。那把总又气又惊,带着人冲下山去,可刚冲下山已经被自己就被手下一脚踹倒,反扣双手绑了起来,扔在了滩涂上,一嘴的沙泥。 常遇春等人毕恭毕敬得朝道士行了个礼。 “道长真是有大本事” 蓝玉脸上赫然,想要跪谢其救命之恩,但又抹不开面子,支支吾吾。常遇春见状就一脚踢在他的膝盖窝,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蓝玉,道长救了我等,你刚刚却如此不尊,快给道长磕头认错,真是一副莽夫样子!何成大事?” 老叟依旧醉醺醺的样子,众人的拜服,好像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随口说着一些胡话。 “军爷叫蓝玉啊,早上你们不是要找奇石吗,你不就是块稀奇石头吗。蓝玉炫目璀璨,又是天下极刚之物,所以还是别跪了” 蓝玉跪是跪着,但如孩子一样不服气,嘟囔着 “说的你好像见过似的,连个像样道袍都穿不上的穷道士” 道士蹲下来对蓝玉打了一口酒嗝。 “蓝玉,我见过啊”他那手指比划了个鸽蛋状“这样大,那颜色可不是一般的蓝,那是深海的靛蓝。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没见过海” 道士朝他一笑 “总有一天你会见到的” 一炷香功夫后,百余艘三四丈的小船载着兵卒纷纷划来,悉数登岸,约莫上万兵卒把小岛团团围住。那些流寇没等大军到来,已经脱的精光扔了武器跪在地上受降。只有那把总倒是硬气,被人捆缚着,在地上翻滚着,大喊着求死。 朱元璋换了一身紫绸豪服,一点都无受惊的样子,又回岛上来,威风凛凛站在他面前,蹲下来皱着眉头看着他 “你真求死?” “但求一死” “我看未必” 那人惊愕得看着朱元璋。 “你叫什么名字” “陈荣” “陈荣,你看吧,你刚刚在山上要杀了我们便一股作气得杀了,却被道士一番话给变了心思,这是为何” “道长给药于我将军,我听他一言。他说的也不错,这样也算尽忠” “我看不是你心里话。我估摸着,是因为道士一番话给了你手下台阶下,一条可能的活路走。你怕断了他们的活路,他们要么就不反你,一反你,便准会将你杀了来降我。你这人吧,愿意堂堂正正得力战不敌死去,却不想被自己人暗算了死去。” 陈荣头一甩 “何须多言,杀了我便是” 朱元璋两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双臂,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 “我平日里最不喜欢你这样的人,想杀了我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却不见得有那本事。但今日听道士的话不能杀人,那你就留在我军中,好好再思考一下为将的道理” 陈荣目瞪口呆得看着朱元璋离去,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句“求死”到了嗓子口又没底气得憋了回去。 今晚是个薄雾的夜。 天上云也很多,云过月明,云留月隐。偌大的鄱阳湖几乎一片寂静,只有此处有点点星火和稀稀人声。 八千个军士严正以待,每隔二尺而立,将沙洲围住,眼望着与长空而连的黑暗湖面,白日清晰可见的楼船战船与那连绵不尽的船骸残木,一并消失。这一站便是大半夜,他们看月亮如石刻,看月亮高升空,看月亮渐走远。一切平和,只有潮声,天地高远,身在其中。恍惚间他们醒着生梦,怀疑多日前这湖上骇世大战的真实性,以及之前许许多多战役的真实性,又开始怀疑自己仍旧活着的真实性。 在他们之中,明教教徒,白莲教徒,回教徒,在这思绪沉寂而幽玄的时刻,他们默念起教义。而那些不信从任何教义的,也几乎没有任何家人,便悄悄侧过脸去望着远处篝火,那个正在大笑的男人。 “好啊,这一个个兵站的都想树一样直,列队行事都端庄有纪,军爷平日里治军甚严” 道士说道 “我把他们都视为兄弟儿子,所以对他们严而公允” “朱军爷能做到这点,怪不得有如今威风” 朱元璋大笑几声,兴致更盛起来。 “道长,我想拜你做我孩子朱标的老师,如何” 老头放下一杆烤鱼,摇了摇头。 “我满口粗话,不懂礼乐,怎么能教呢?” “到我帐下做将军” “朽木一棵,见了刀剑火器就害怕,酒鬼一个,见了酒便走不了道,没酒又是断断续不上老命的,我怎领的了他们这些好后生?” “道长有大能也,何不愿意行天道,济苍生呢” “就让贫道守在这沙洲上,为元帅和诸位祈福积德吧” “说的我们罪孽深重似的”常遇春嗤笑 “好吧好吧,那就不谈了,不谈了” 朱元璋两手一摆,拿起了一串肉啃了起来 徐达奇怪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朱元璋想要用一人,却那么快那么简单得就放弃的。 “今日啊”徐达说“幸亏依了道长的奇门遁甲之术,否则后果不知如何呢。所谓,险境遇奇士也” “贫道说了,依着我的话,就能保诸位平安。这有人不依着我的话,最后诸位也得了平安,所以,都是你们自己的造化” “哦?我等可都是按您的话行事,分毫不差” 道士一双细眼瞅向了朱元璋 “是这样吗,朱军爷” “我一切都按你所言,到那山顶去,见那黑谭,就寻机会从黑谭正西方跳下,一眨眼,便就站在滩涂上了。刚刚又照你吩咐,赦了那些残寇,愿留就留,愿走就走,为首的陈荣,我还封了他个小官“ “可那押解你的四人呢?” 朱元璋噗嗤一笑,仿佛觉得这事是个笑话 “那四人啊,三人互残,一人吓跑了。千真万确。” “他们的确是互残,可否有你鼓捣的份呢,你说了啥话,又使了啥劲呢” 道士说这话的时候依旧嬉皮笑脸,但有质问之意,可常遇春皱起了眉头 “道长说话请注意,上位礼贤下士,可勿要自恃功高,不知尊卑” 这提醒实则好心,朱元璋对僭越之举有时敏感,为此动过不少刑。 朱元璋倒是不在意 “不瞒你,的确和他们随便聊了会儿天,但和他们互残而死,我看不出有何因果关系。估计是他们都想降我,但都怕对方不是这么想,所以干脆动手了” 道士看着篝火叹了口气 “唉,这坏劲使得是不明也不暗的。昨日的小小一因,能让重八变元彰,而今日这小小一因,能让今日元彰变。。。” 众人听到“重八”二字一惊,身边卫士刷一下把刀拔了出来,指着道士,紧接一石激起千层浪,八千军士的刀出鞘声响彻天野,脚步声蹭蹭如潮,呈包围状靠拢过来,飞沙走石,声势惊人,弹指间,千人立定戒备,举剑指向道士,又瞬时鸦雀无声。 朱元璋在万人注视下将肉咬碎,咽下,不紧不慢,然后大喊 “都收起来!道长在给我们开示,因果的大道,你们要干嘛?”他把吃的往地上一扔“他妈的,这些人没规矩” 道士毫无受惊样子,神色依旧嬉笑 “嘿嘿,敢问朱军爷,要是您不说那番话,请问他们是生是死“ “对,我这劲的确使的不明不暗,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如此恰到好处,可见这四个贼寇,本来就心地不善。我尊从道长所言,依你所行,但要我不做一事,将自己的命交予他人之手,也是不可能的。。。说几句话还不行吗?现在不是很好吗,那四个人根本无足轻重,他们的生死会有什么果呢?不见得吧” 朱元璋看到道士仍旧摇头,突然站起来,迅猛得指着黑暗的湖面 “这鄱阳湖死了十六万八千人,其中有汉王,有将军,有平章,有参政,我为其原因,何况今日这四个小贼,我还只是了使了个不明不暗的劲呢!” “上苍有好生。。” 朱元璋立马摇头 “不,上苍没有” 两人沉默好一会儿,又同时大笑起来。道士仰天喝干了酒,起身便就要回山上去,高大的身躯渐渐隐入了黑暗中 朱元璋静静看着道士走远,神色逐渐严峻起来,手有力的一挥,众兵将这才收起兵器。 “不问问道长那山顶黑洞究竟有什么玄机?” 徐达问道,朱元璋摇了摇头 “让道长歇息,我们别再叨扰,这就回驻地吧”又指了指蓝玉,却望向常遇春“你家小子武艺不错,今日可受伤了吗” “小伤而已,何足挂齿” 蓝玉高声回答,常遇春质问得看了他一眼。 “气短脸红的,别是内伤” 蓝玉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大哥放心,身子好的很,恢复几日,就能冲锋陷阵” 朱元璋点点头 “不错,和你姐夫一样,是个先锋将军的好材料,以后自然会有机会让你驰骋”他抹了抹脸,眼睛还是盯着那黑洞洞的上山路“不过现在有个太平点的事情让你去做” 他往山上一指 “这是个风水宝地,又有如此的高人在此,怎能没有一座像样的道观呢。你和遇春就在此养伤吧,顺带的,修个道观,一来报恩,二来也算超度这鄱阳湖里十万亡魂。打仗,不急” 沙洲上5 正如常遇春所说,蓝玉受的那记钝伤不轻,但事实却比众人想的更严峻。 第一晚看上去还算无事,第二天早上他开始呼吸急促,隐隐作痛,过了一个时辰居然开始口吐血痰,中午众人早上找不到他,进屋发现他已经在草席上昏死过去,怎么摇他都不醒。 道士给他把了脉,拿温水敷上,施了几针稍加通引,说 “坏血淤塞,肺经不通,要利尿补气” 常遇春焦急起来 “何药可治” 道士叹了口气 “需人参,鹿茸,黄芪,升气补阳之物,可这类东西这里没有” “洪都城里肯定有吧,我这就快船快马去洪都取来” 说完,常遇春就往门口走去,老道士一拍他的肩膀苦笑道 “将军先别急。你看,洪都刚刚经历殊死一战,城内一片凋敝,别说人参鹿茸这种贵重玩意儿,恐怕连一碗粥汤你都找不到,地龙叫饥民吃完了吧” 常遇春垂头丧气得坐在地上,眼角湿润 “蓝玉就这样命绝了吗” 道士思虑了一下 “我听闻,南宋快亡得时候,洪都的寺庙道观,都会藏匿金银宝物在地下,也有将上好的人参灵芝也埋起来的。你去那儿,寻朝北的树,将树下土挖开,说不定能够找到” “那我这不还是得上洪都找” “不过你们要一同前去,一来划船快,二来挖土快,这小子恐怕活不过五六天” 说罢,几人换上轻甲,火速离去,只留下道士和蓝玉。 常遇春带着二十几人,鱼贯而下,三阶并两阶,跑到山下,气喘吁吁。突然其中有一军士,和蓝玉平时交好,挡在了常遇春面前。 “将军,我思来想去不对,这地下埋着人参鹿茸,还是南宋的事情,怎么想都觉得虚无缥缈,没个准,何况这洪都城大,庙宇道观多,我们找到回来,怕是蓝玉也已经耗不住了” 常遇春收起刚刚焦急的神色,反而笑了。 “你说的没错,不过不是耗不住,是根本拖不过今晚。” “那道士还让我们去洪都作甚!” 几个军士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道长应该是不忍让我们亲眼看到他死,而没有作为” “我看这道士压根就是医术不精,以为蓝玉还能活上几日” 常遇春一摆手,大家静下来 “蓝玉这样的钝器之伤,我见过很多,伤的不止肺叶,还有心脉,没有能活过一昼夜的,我刚刚也奇怪,难道老道看不出来吗,何须把脉,一摸胸膛,二看气息就知道了。我先没声响,看老道便施起了针,灸法我略懂一二,一看就知道他的灸法极好,针针准确,可是唯独没有扎心俞穴来强心,他到底是医术高明还是一无所知呢。可他跟我说一番话,还指名要我们一起去洪都,我算明白了,他想支开我们” “支开我们?” “定是有不寻常的医术可以治他吧,可又不可外传” “不可外传我们就不看他,何必支开我们那么远,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仙术” 常遇春看了一眼山顶,摇了摇头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元帅听他话保了平安,我们姑且就顺从他,就去洪都,一来寻些人参给蓝玉补补身子,二来带些匠人过来修这个破庙” 灰袍道士站在山上远远看着众人划船而走,才转身回去。推出一辆双轮板车来,将蓝玉合抱轻放,由于他年老而力薄,蓝玉又是人高马大,就这样一使劲,已经要瘫倒在地。 “重八救天下易,老道救一人难” 他咕哝着,开始推起车往山顶去,由于土路抖,他几乎是一步一停,双手都握着推手使劲,不能拨开身边树枝和带刺的藤条,没一会儿,两条又瘦又干的胳膊上就划了血痕,汗从额头低下,掉到手臂上与血水混在一起。 往常一炷香能走完的上山路,他走了足足一个时辰还没爬完,每每遇到有山岩凸起的地方,便把板车卡停,歇息片刻。 老头实在使不上劲了。 可这一耽误,加上中午太阳直照,气血上涌,蓝玉的呼吸越加急促起来,几乎喘不上起来,口边像鱼似的不停涌着带血丝的泡沫,脸色也已经开始煞白,情况加速恶化。 道士大叹一口气。 “你是要我老命” 老头连站着都不稳,只能奋力支撑,咬着牙站起来继续推车。眼见就要到山顶,老道觉得自己快要力竭不支,加紧了步伐,想一鼓作气冲上去,殊不知脚下空虚,一脚踩在一个小小的土疙瘩,这便是一绊,他唔的一声,高瘦的身子有如一片长叶子,就往后连摔带滚了好几尺,人幸在没事,但那车一少推力,就慢慢滑了下去。 老头作何动作都已经来不及了,车一下子滑下几尺,侧碰到一棵树上改变了方向,又往崖边滑去,马上就要重重一摔,砸在半山腰的大岩石上。 蓝玉两天三劫,这一次连道士都毫无办法了,不见之前的能耐,既没能施展定身术停住那车,也没能呼一阵风卷住蓝玉。 而是站在原地,一脸惶恐相,举起双手,仿佛在求天似的大喊 “道友,快显圣!” 沙洲上6 洪都城往东南二十里开外,于武阳不远,有两个大县,一个叫刘县,一个称南田。 常遇春一行去洪都,先路过这里 最早,远在北宋,刘县不过是个驿站,之后蒙古人把它改为了一个小马场,凡是洪都城里的大户商人,和远近拥有上百匹马的马主都要捐马交到这里以备军用,久之,这里成了西南一大马匹牛羊交易的市场,来来往往的马夫和贩子,马粪牛粪铺了一路。 而南田村的历史更加久远些,但是,由于刘县的官马,它成了其辅佐之用,负责官马饲料的仓储。 江西不比北方有无垠的天然草场,依据天时地利放牧便可。这里的马吃的是草秆,再好些的马要佐以野麦米糠,甚至豆饼。这些东西都是要人手去种去摘。 刘县和南田两边的人关系不好。 在富庶和平的时候,南田人过的好。因这里储着其他地方来的粮食。 这是有油水的生机,每一石干糠掺进几斗潮的,或每一石好豆子掺那么一两斗次的,掺的手法十分高超,根本难以分辨。一般来说,这么一点也不会对官马有任何影响,只不过有时候刘县人盯得松了,南田人掺的太狠,会有脾胃弱的马饿的无力,或拉了肚子,上头只会过来责罚刘县人养的不好,因我他们看着马粮觉得毫无问题。因此刘县人称南田人,为南鼠,每日都要做悉悉索索的贼事,却又偷的不多。这事情不大,但历年下来,足以让两县人生了间隙。 而一旦和平过去,战乱一起,相比下,刘县人要过的好多了。哪都没有粮食,大家都知道南田有马粮,便有流民来偷,挖,甚至杀了人来抢吃。而这马草一旦亏空,便要他们自己补上,这是极大的负担。自从元末大乱,南田人三个人里头便有一个人饿死的。而刘县就好些,一来他们没那么大的负担,多数为马户,赋的是养马的劳役。二来流年无人来管,他们能偷偷杀些马吃。 可是,常遇春这次路过这儿,却听见那么一件事情。就在陈友谅猛攻洪都期间,刘县全县人,约一千多马户农民被屠杀。 上前来了两骑,常遇春认出其中那个较为年轻的是曹震,是蓝玉打小的兄弟。 但他认出来的时候,又吓了一跳,曹震怎么如此模样,骨瘦嶙峋,双颊深凹,连牵着马绳都有气无力,好像随时要从鞍上掉下来,简直像得了痨病。从前那俊逸英俊的姿态全然不见。 但就算如此,常遇春还是高兴了一番,这小子总算没在洪都守城战里身亡。 两个人见到常遇春,略有惊慌得下马行了个礼。 “曹震拜见将军,这位是提按司的佥事陈振德” 常遇春打量了一眼这位佥事,觉得这人嬉笑油滑,但气色甚佳,可贵的是在这年头还发了点福,和曹震有如天壤之别。 “将军此去到洪都吗” 曹震问 “是啊,去洪都” “是上位托付了什么大事吗” “并无大事托付于我”常遇春看他们的神情,心里有了点数“你们说吧,是洪都城里有事吗?” “洪都城里太平,可这刘县,南田两县却。。。”曹震说话很轻,不知是无力还是心有顾虑,话讲到嘴边他双唇却开始打颤,一旁的陈佥事接上了话 “刘县一县一千多人都死了,南田也死伤一百多人”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尸首皆成白骨,得有三四个月了” “正是洪都坚守鏖战的时候,是陈友谅大军屠了村吗” 曹震摇了摇头 “陈友谅大军直指洪都,对周边村县都宽大处之” 旁边的郎中令却冷笑一声,质问曹震 “老弟,你怎能断定陈友谅有这般作风,我们可是一直守在城内啊,你亲眼看见了?” 曹震一下子脸色又差了几分,低头不再言语 “那是谁干的” 曹震又一拜 “不知,所以卑职此次受命前来彻查此事。但是所带人手不多,怕是有变数,斗胆求大将军这百余人马驻守于此,助我们办案” 常遇春看到曹震祈求的眼神,点点头,便遣十几人回洪都寻补药,自己留下来驻守,虽然按道理,他是大将军,做这些战后纠察之事过于屈尊,但他现在一来赋闲养伤,二来这事情他觉得有些蹊跷,闻到其中意味深长。 首先,为何这事情要曹震来办,他依稀记得蓝玉提及,曹震不在前线,只是负责洪都城内火铳工坊的守卫工作,这种屠村之事,为何不派个御台来办呢? 其次,上千人被屠尽,又是官家的马场,这样的事情,为何两人只带了十几人来,万一是流寇大盗干的呢?自身都难保了。 第三,就是曹震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以前他为人性情豪迈,比蓝玉都要开朗几分。常遇春也见过他打仗的样子,勇猛过人,有断有谋。而如今他眉眼间的神采涣散,昔日那股昂扬斗志全然不见,木纳,阴沉,除公务外,一概支支吾吾。 难道洪都守战打的他魂飞魄散? 众人骑马走向刘县,还没入县,在百尺外的小丘上,他们不自觉就勒住了马,眼前尽是皑皑白骨,在栖霞下泛着腥光 常遇春有些惊惧。 要论尸体数目,他在衢州战场,鄱阳湖上,比这多的多。但让他怕的是,是这些白骨摆放的整齐。 近千具白骨摆放分为三个区域,堆在昔日的贩马集市的街头,街中,街尾。每一具都仰面为上平整放置,成排成列,井然有序,远远看上去,像是几百个人同时安睡在街道上,十分诡异。常遇春皱起了眉头,他宁愿看到尸体堆叠的战场 “佛祖过来也要作呕” “共是八百多具尸首,差不多整个村的人都在这了” “这像是集体自尽” 曹震颤抖着摇了摇头 他们怕其中有疫病,便不再走近。可这时有个兵惊恐万分得惊呼了一声 “那有个活人!” 众人随之也看见,远处的巷尾,有一个披着黑袍的人从一旁走了过来,此人是个魁梧的光头,黑袍宽大,轻轻触地,在尸体里缓缓穿行,在斜照的夕阳下,其黑色的硕大身躯连同长长的影子造出一大片的黑暗,如同一只长尾的秃鹫。 “魔,魔王”有几个兵忍不住想到明教里形容的魔王 这个“魔王”好像也没见到他们,一步一步走着,不急不缓,有时停下来低下头,有时侯还会跪下来。自若的样子仿佛不是在白骨中穿走,而是在花田中漫步 “他在吸死人的魂魄” “胡说”常遇春一点不怕“要是魔王这样,好像也并不十分骇人。你,去把他给我逮过来问话” 结果没有一个兵愿意上前,纷纷退后几步跪在了地上求饶。这时,魔王好像听到了这里的动静,缓缓迎面走了过来,步伐不快,但直径往他们而来。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常遇春笑道“魔王是用脚走路的,不是腾着黑云来的,你们能多活一会儿” 这下众人除了常遇春都跪了下来,一来,这些人手上都有至少几十条,上百条的血债,二来,其中有很多信教的人,常遇春特别注意了曹震,他看上去并不惧怕,但却流起泪来,面露忏悔之情。 “魔王”的模样逐渐明了,常遇春彻底大笑起来——双手合十,一个光头,那黑衣是一件破旧僧袍,不过是个中年的和尚。人长得还算慈眉善目,耳垂如坠,虽没头发,但两枚眉毛却异常黑浓,一双色母人似的大眼十分深邃,又显得他略有些鬼魅。 “我想你不是魔王吧” 常遇春问,一边又观察他 “不是,贫僧姚广孝,只是个游僧” “好一个游僧,胆子真大,在这露天乱坟散步,这些人可把你当成魔王了” “这里不过千具尸首,魔王怎会看得上” 众人这时才心定下来,站起来打量这个和尚,只见他举手间十分稳重谦卑,喜怒惊惧都不见其表,常遇春心里想,对如此令人作呕的地方不动眉毛的人,其心不是菩萨就是阎王。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叫姚广孝的僧人又举手合十,朝众人敬重得拜了一下,又转过身朝千具白骨一拜,常遇春看见他粗大的手上带着一个铜圈戒指,嵌一块圆溜光滑的黑色石头,看上去只是块鹅卵石,不值钱。 “贫僧本是去拜访老友,途经此地,正遇战事,便在洪都城内避难,今天受刘县百姓所托,过来为这些亡魂超度诵经” “你怎么能不怕呢” “贫僧不过持白骨观看这些亡者” “哦,什么白骨观” “看美女如见其百年后白骨之相,视白骨如见其年少华美之时” 常遇春一脸狐疑得看着姚僧,策马逼近了一步,马鼻呼出的热气喷在了僧人脸上 “人都已经死了,超度有何用呢,你们这些三教之人,总是虚行假义” 常遇春想起了昨天的道士 “搞出一副感于生死疾苦的样子” 姚僧再拜,愈加恭敬起来 “贫僧除了虚行假义,倒是也想做些实事” 他慢悠悠得从兜里掏出一条白骨,看样子是块肋骨,不过当中损了一大块,又端到常遇春眼前 “我出家前做过仵作,眼睛尖些,发现这些尸骨大多有此损伤,绝不平常”他指了指骨头的缺损“您瞧” 常遇春一看,马上就明白了,朝四周众人瞪了一圈,最后冷眼望着曹震 “这是火铳造的伤” 南田案1 向西走不到六里路,又到了南田县。 县口本来应该有个牌楼,如今只剩下秃秃的两根立柱。仿佛和刘县相衬似的,那里横着千具白骨,这里此时跪着三百个村民。 这些人几乎都衣不蔽体,羸弱干瘦。但半数人手边都放着农具,可见是安分守己的百姓。 常遇春见多了这种跪迎场面,下了马,慢行到这些村民面前。一个年过四十,依旧精壮有力的汉子跪行到他面前。 “恭迎将军大驾,在此等候多时了,终于得见大将军啊” 这汉子是此县甲长,刘县已经五年没有县官了,一向由他主事征粮。他对着常遇春说了一大通赞美话,说的结结巴巴,文法不通,常遇春微微点头,任他说下去,自己打量着四处环境。 这时,他注意到队伍里有个小女孩时常悄悄打量他。他记下了她的容貌。 “老丈有什么请求站起来快说吧,莫要再劳烦将军了”一旁的陈佥事说。 那甲长跪得太久了,使劲才站了起来,边站边开始流泪。 “现今战乱如此,诸位老爷保家卫国,我们这些草民就算死了几个,也哪能麻烦官府呢?可这事情还牵涉其他,草民愚驽,也知道这关乎军中大事呀,草民斗胆说出来,请将军勿要治我罪啊” “刘县死了千人,你们南田也死了百人,怎么是死了几个,这怎么叫麻烦官府。你只管讲吧,是战乱而死,还是流寇所杀”常遇春又看了一眼旁边众人“或是官府欺压逼迫呢” 那甲长呜咽起来 “话说那陈友谅奸贼攻洪都的时候,我们这些人留恋家乡,不愿流亡,幸在南田离洪都远些,又不是军事要地,所以没遭到屠虐,日子十分紧俏,常常有人饿死,但大多人靠着些存着的马粮得以苟活。却不料有一日从洪都方向,有五十余人前来,都是商贩的打扮,背着大包,持有刀剑,我看这些人不像是汉人,倒是和我以前见到的回回有些像。这些人刚开始就不客气,说自己是吴王的人。我说哪个吴王,现在的山大王可不少,他告诉我天下只有一个吴王就是张士诚” 常遇春皱了皱眉头 “你确定?他说他们是张士诚的人” “草民听的千真万确啊,就是张士诚,接着他们就要粮食,我们没办法,他们有刀有剑,我只好拿出豆饼给他们吃,他们吃了一口,就拔刀砍死了一个人,说这是给马吃的,有几人看不过去,反正他们拿完我们的粮食一样是饿死,就上去与他们搏斗,可哪是他们的对手,死了一个又一个,他们也杀的越来越兴起,一眨眼,就死了几百人啦,我家里也死了五口人,连我妻也死在他们手里啊” 老汉泣不成声,无法力支,一旁的佥事继续讲了下去 “之后,这些人又去了刘县,很显然,他们要粮也要马,想要回到张士诚的地盘去,可能刘县人更为悍勇吧,不愿意妥协,尽数被屠。” 甲长接话 “啊,对。我派一个小厮跟着他们去刘县,远远就听见火铳响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刘县人多,铁器也多些,他们用兵器不那么容易杀死啊,得用火器。可这火器实属官家才有,普通流寇哪会有呢。所以草民就觉得,这群歹人实属非常啊,才报了官府” 常遇春哦了一声,又走了一圈,望了望跪着的村民,摆摆手,让众人散了。 入夜,草堂点起两根烛火,几人在堂上开始议事。常遇春朝门外大喊一声,呼黑衣和尚进来。将军神色有些阴翳,也不言语,陈佥事便议了起来 “卑职觉得这老农说的没错,这群歹人来路非常。如若他们是张士诚的人,千里迢迢来我们属地做何事,又有何阴谋,是与陈友谅勾结商议两面夹击,还是想在洪都有什么不轨之图。如今,武昌尚未平定,陈友谅之子,和其手下悍将尚在,洪都根基未稳,张士诚如果来犯。。。我认为此事重大” 常遇春眉头深陷 “与陈友谅商议夹击不可能,再说如今,九江之地大多平定,陈友谅已经身死,按张士诚的脾气,一定更加谨慎。可是你说他们在洪都城内有何不轨之图,倒是很有可能。记得一年前的叛乱吗”常遇春靠在背后的拳头一甩“一颗火星燃起来,一河水也灭不了” “将军所说极是。叛乱一起,张士诚便有机可乘。再者一点,将军可否注意。这些贼人持的火器,若是他们自己携带而来,定是进不了洪都城,这玩意儿可不轻巧,很容易便被守门军士查获。所以” 陈佥事话到嘴边缓了缓,似有似无得瞥了瞥周围 “你说啊”常遇春指了指他 “怕是我们城内有人接应,偷偷给予他们火器” 常遇春站了起来,踱步走了一圈又一圈,猛然间抬头望着曹震 “曹震,城中火器制所是你负责守卫的” 曹震低头不语 “你身为城内火铳工坊的守卫,是失职还是真做了奸细?” 责问间,年轻人惨白的脸上,瞬时大汗淋漓,一下子就跪了下来,嘴中嗫嚅了几句,最后又低下头来,颤巍巍得只吐出三个字 “我有罪” 陈佥事一副难为的样子 “曹震素有豪义恤民的名声,卑职十分敬佩。但事到如今,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开诚布公,就在洪都守城战前夕,曹震把手的火器工坊就失窃了,并且失窃的不是一般东西,是我们神武火铳的图纸以及**方子” 常遇春走到曹震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是这样吗” 他点了点头,常遇春顿时便怒不可遏,一脚踹在曹震的身上,年轻人身上毫无力气,马上被踹倒在地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受贼人蛊惑。。。犯下大罪” 说完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怎的如今如此软弱”常遇春冷笑“左右,把他给我绑起来看管着” 侍卫将他押了下去,陈佥事上前一步轻声说道 “曹震已经认罪,他不过小小百户侯,将军有权立即军法处置” 这番说辞让常遇春面露疑虑,于是他又接着解释 “若是回到洪都再审,惊动了上位,通外敌可是要受凌迟,罚三族的,将军仁慈,并且他是舍弟蓝玉的。。。” 常遇春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再言。 谁都没想到这案子查的如此容易,可这时,一旁眼见这场审查的黑衣和尚摇头大笑起来。 “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好像早知道曹震犯下大罪,带到此地认罪伏法” 南田案2 常遇春不耐烦得对姚广孝说道 “和尚不要充老练,你快说罢,此案还有何疑点” 黑衣和尚拜了一拜 “两位贵人所想都关乎军国大事,思虑都往内通外敌上去了,可我们现在不是在察两个县千条人命的案子吗” “可这两案牵连甚是紧密啊” 和尚又恭敬得一拜 “为何我们一开始便认定这些村民为那些色目人所杀,并且他们是张士诚派来的呢” 陈佥事一挥袖子,一副不可置否的样子 “嘿,你这蠢和尚,一有这南田数百村民做人证,二是你自己勘察的,刘县人皆为火器所伤,这不明摆着的吗,普通流寇哪来的火器呢?” 常遇春也点头 “对啊,人物证具在” “大人所说没错,案情似乎十分明了,只是贫僧有三大疑点。 和尚双手交叉放于身前,侃侃而谈 “首先,为何这些色目人要告诉这南田百姓自己是张士诚的人,他们一向在城中隐蔽作乱,为何在走的时候要招摇呢?第二,为何他们在南田只杀了百人,而在刘县却屠了全县呢,黔首百姓绝不会拼死抵抗,杀了百人其他人已经服帖。第三,也是最奇怪的,这些色目人要马是为了速速离开,可为何杀完村民,为何还要劳神把尸首摆放整齐,陈列在外呢。。。。疑窦丛生啊” 陈佥事一双细眼狠狠瞪着和尚,嗤笑了一下 “你一个和尚,哪里懂得查案,你所说的无非是过程中略有奇特,那说明你实在见的太少,我告诉你,杀人枉法之事,每件都是奇怪的。例如摆放尸体,这就是堂而皇之得在向我主示威” 常遇春朝和尚不耐烦得挥了挥手 “行了,你退下吧,你的确心细一些,不过不识大局,这事情很明了,曹震也认罪了,一些细节之处不足为异” 和尚听令,没有离开,反而前进一步 “贫僧愚钝,两位大人所言极是,这样的小案,细节的确不必深究,应该速速了案,平民心,识大体” “千条人命,怎是小案呢,你少给我说讥诮话!” 常遇呵斥得大声,和尚却一点不怕,收起刚刚恭敬的态度,挺直腰杆,说话大声了起来 “千条人命算什么,大将军武神下凡,勇猛无敌,这不过死了千人,还不及常将军一场仗刀下的多呢!” 常遇春大怒,一甩手,把桌上香坛掀翻,大怒道 “胆子太大!” 左右人立马上前,重重把他摁在地,脚又踩在他背上,他倒是顺从,也不言辞。陈佥事讥诮道 “未见过如此蠢笨的和尚,做人也不隐忍谦卑些,口无遮拦” 和尚被踩在脚下,费劲憋出一句 “为百姓冤,替亡者言,只好多舌了” 陈佥事又蹲下来使劲拍了拍他的秃瓢 “穿个黑袍,戴个黑戒指,你还不如去做个守墓的,对死人多话去吧” 子时,一个黑色人影迅速得移动,钻进了草堂里,堂上黑暗,依稀可见一个人坐着 “相谈子时,将军” “和尚,你很聪明” 常遇春听见轻轻的敲打声,哒哒哒三下,只见一小点惨白的幽光亮起,照亮了和尚的脸庞,而发光的就是他手指上的黑色石头。 “这还真是块宝石头” “只能发出微微光芒罢了,别无它用” “黑夜里有这点光,不错了” 和尚露出淡淡的笑意 “将军为何要私下找我” “刚刚有所不便” “有何不便,将军是在怀疑谁吗” 常遇春摇头 “不是我不信陈佥事,而是我信曹震不是这样的人,我熟识他,此人寡欲且有大义,我实在想不到他会为了什么去通外,再者,他为何就立马就认罪了呢,既然都冒了大险。。。” 常遇春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 “难道将军不觉得,这案子一切都如此正好,像是被人安排好的?只需等着将军前来一言,便马上将他正法” 常遇春想了片刻 “略有此感” “刚刚我在堂上说了三个疑点,其实还有两件奇怪事情,我没有说出” “什么” 和尚望了周围一眼,村子门前,火把明灭间,只有两个兵靠在木杆上,头一点一点,好像快要睡着。他放低了声音 “将军你没注意到,傍晚我们进入南田村的时候。跪迎我们的村民中,大多都还算年轻,老人占少数。” 常遇春点点头 “你想说的是,一个村子活着的人应大多都是老者。一来年轻人从军去了,二来相比之下老人反而更耐饥些,不易饿死。。。这一点是有些奇怪,但总有特例的” “可是”和尚打断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几乎每个年轻男人跪着的,手边都放着农具,镰刀也就算了,根本不是播种的时候,却还有好多把锄头放着” “要么是在收绿肥?” 和尚皱了皱眉头 “要是一个特例是特例,那两个,三个,就绝对不是了” 常遇春皱起眉头,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睁,嘴巴微张,说出了和尚想告诉他的猜测 “你是说这些村民手边放着农具是在防我们?随时准备起身相拼?” 和尚点了点头 “可能”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们认为我们也是张士诚的人,过来斩草除根”常遇春神情更加疑惑“又或是他们看到了我们之中的某人,觉得会加害他们?” “我可以肯定一点”和尚低声说“这些村民可能隐瞒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猜测的话,现在我还不想说” “为何不说” “会害人” “那现在怎么办” 姚广孝合十一拜 “我去验证” “如何验证” “将军下次见到我的时候,就知道了” 常遇春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和尚,直视着他的眼窝很深的大眼。 “我信你所说的一切,可我倒是很好奇,你又到底是哪尊佛呢,一个行脚僧,管这样凶险的事情” 昏暗的灰白光芒中,和尚坦率得笑了。 “这就是我的修行罢了” 说完又是哒哒哒三下,微微的光芒黯淡下去,好似被吸进了黑暗里,毫无残迹。 南田案3 曹震上着枷锁,一步一步走进城门,脖子上血汗已经淌了下来。 城内许多百姓都认识他,一来他的容貌出了名的英俊,二来他施舍过许多孤儿老人。众人看着他窃窃私语,终于有人胆大,高喊一声 “为什么绑他,他是好人” 于是,所有人都攒动起来,人声鼎沸,如潮水往上涌,甚至有几个胆大的想要围上来堵住路。 这时,一阵锣鼓,脚步踏踏,两列兵跑了过来,分立街道两边,几声喝止,刀光一亮,百姓已然散去。远远有一骑前来,紫袍白裤,身子在马上摇摇晃晃,一看就是骑艺生疏。常遇春见到,策马赶了几步,下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末将参见大都督” 这紫袍便是大都督朱文正,朱元璋视如己出的亲侄,今年不过二十有八。 在集庆时人们都称他“小杆子”“,因为他不拘小节,放纵不羁,说话有时少点分寸,人又长得矮壮,身长不足五尺。他不常骑马,左腿早年半残,下马有些不便,在旁边人的搀扶下,花了一些功夫,最后还是一踉跄,半跪在地上。 “哎哟”他啪一下打在下人的头上“这凳子咋不拿来” 常遇春微露笑意 “大都督城里时间呆长了,骑马生疏了吧” 朱文正卷起袖子,亲切地拍去他身上的尘土 “嘿嘿,我本来就不善骑马,怎么能比的上你们” “大都督就算不善骑马,也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洪都守战,震古烁今” 朱文正张开双臂,抬头望向天际 “嗨,这是上天助我叔父成大业!跟我没关系。。。” 他一把搂住常遇春肩膀,像是把自己挂在了他身上 “走着走着,别在这聊上了,听说你们前线从上到下都禁酒,违令者斩。。。许久未沾酒了吧,到我这就喝点,叔父离我们远着呢” 两人相伴而行。来到东二街正中的都督府,都督府不大,外头也看不出有多奢华,但常遇春迈步进去,顿时有如步入桃花源,满园花卉,石桥流水,雕琢得样样精湛,安排的处处巧妙。 众所周知,朱文正好酒色,善园艺,喜歌舞。 庭院不过百尺,但却有两个池子,两座小桥,桥虽都不过二十几尺,但都精致细巧,石雕华美,朱文正见常遇春留意,便得意地介绍起来 “将军,这进门第一座石桥叫黑桥” 常遇春一看,明明是上好白石所雕。 “为何,它明明不黑” “不是因为颜色,是因为给我造桥的人姓黑,他的太爷就是给元人在大都建宫殿的头头黑迭儿” “末将听说过” “你看这姓黑的,挺有本事,四凶兽雕得活灵活现,好不吓人啊” 常遇春一看,果然四大凶兽,张牙舞爪,活灵活现。 “好,再看这第二个桥,叫白桥” “嘿,这座玉桥也不算白,倒是有些黄,又有啥来头,是哪位大匠造的” “倒是没有姓白的工匠,只是这石材特别,能染水色,若是这桥下水极清,桥就会是纯白之色,若是水浊,桥就会泛黄。”他又对下人吩咐道 “这水好几日不换了,来人呀,换水!我要长留清白在人间!” 说完,两人笑着上楼,落座于竹子扎的瞻台上,几根竹子镂空而雕,合起来成一副凤求凰的画,颇有古越之风。 “大都督这一草一木,一台一楼都极尽精巧,特别是这两座桥,既有雅趣也有寓意,先是跨过了元这头荼毒中华的黑凶兽,再又来到清白人间啊” 朱文正小饮一口酒 “是这个意思没错,你说妙不妙,但这个主意不是我想的” “是都督手下哪位的高见啊” 朱文正笑了 “你绝对想不到,就是一行脚僧,叫什么,姚广,什么的” “姚广孝?!” “对对,就是他,整日穿个黑袍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怎的,将军也认识这和尚” “他在南田县助我们查案” 朱文正面露疑惑 “南田,南田有什么案” “南田,刘县两县总计一千多人被屠的案子” “哦,对对” 他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我派陈佥事去查那事,怎的,将军半路遇见他了” “是的” “那案子现在如何了” “案子。。。”常遇春迟疑了一下“案子已经结了,是张士诚的人抢马出逃的时候杀的,我们军中的细作也已经捉拿” 朱文正一愣 “我方还有细作,啊?” “是的”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嚷 “在我眼皮子底下?谁,那么大胆子” “是百户侯曹震” 朱文正刚才还怒火中烧,可听了这回答浑身好似打了个寒战,诧异得说不出话来,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圆睁盯着常遇春,向他再次确认。 常遇春郑重得点了点头。 他瞬时脸和脖子都红了,人居然摇摇晃晃倒了下来,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翻起了白眼。常遇春赶忙大喊来人,只听咚咚咚,一个美妇人带着婢女慌忙上了楼,来不及向常遇春行礼,赶忙将一颗药丸给朱文正服下。顷刻,他深呼一口气,大咳几声,缓缓张开了眼睛,又喝了端来的热茶,算是缓过来,指了指自己的心 “从小的病。。。很久,很久都没那么心急了。。。这药好使,也是那个姚广孝给的。。。他。。。大善人。。。”他又喘咳一阵“曹震一直。。。一直都在我麾下,视他为兄弟,想不到,想不到。。。不,我还是不信。。。不信” “是的,此事我一时也难相信” 两人沉默不响喝了几杯酒。 常遇春玩转着手里价比黄金的德化白瓷杯,揣摩着朱文正刚刚犯心病的原因:惜才是其一。又来朱文正如今功高,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众将之上,难免受到朱元璋猜忌,如今麾下又出了叛将,定会威胁自身。这“小杆子”自从鄱阳湖战后,日日饮宴,又花了大钱,造庭院,藏玉器,纳美妾,不就是在向上位表明:我胸无大志,只知玩乐。就像狸猫在人面前露出肚皮。可如今这事情,小则上位责怪几声,大则恐怕危及自身。 说起美妾,一旁而立的美妇人,引起了常遇春的注意,但他没有多问,朱文正明的暗的有很多漂亮女人,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可小杆子自己却直白得开了口,像平时一样,一点不在乎别人看法 “这个是杭州来的蔡姬,让她能从杭州到这,废我钱财人力甚多,但我一看到她,嘿!折十年寿都值了!可惜她妹妹半道里死了,唉” 常遇春这才好正式打量一番,这的确是个天下一等的美人,一双桃花眼像一泓泉水,一身的肌肤白地发亮,胜过身上锦缎。最难得的是,她脸如此细巧,腰身有如杨柳,但胸脯却丰满挺翘,呼之欲出,柔柔嫩嫩,酥得像雪,深的成沟。所谓该瘦则瘦,该满则满,没有男人看见了会不动念头。 只可惜是个冷美人,脸上不带一点笑,低着眉眼,看着地面,不会讨人喜欢,自朱文正恢复后,旁边一站,再也不望他一眼。 “大都督能从张士诚重军把守的的杭州,偷来如此美人” “将军可否知道,华亭陆琮” “是不是‘丛中鹿’陆琮,人称天下第一斥候” “对对,刺杀潜行,探听窃取,找他准没错,这次偷人他也给我办妥了” 朱文正边说笑,边摸着这美妾的白玉似的手,可是那女人依旧眼中无光,脸上无情。 “大都督手下英才济济” 朱文正大叹了一口气,用玉扳指敲了敲桌子 “本来我麾下,有两人最为看重,都是华亭县来的,一个有才,一个有德,外称华亭双璧。假以时日,都是当参政和将军的好材料,如今折了一个” 常遇春知道他是在说曹震。 “曹震着实可惜,舍弟蓝玉与他也素来情同手足,说他是当世义士。。。 “唉,算了算了”朱文正挥了挥手,看似心痛至极,不愿再提及“这事情就结了吧,我也不禀告叔父了,免他三族受剐” 常遇春有些踌躇,张闭了一下嘴,可朱文正马上察觉到了 “将军有何看法” “或许。。。此案还有隐情,说来,也是那个和尚的功劳。。。”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