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觅宝寻藏之秘境》 序曲源起 远在人类尚未出现文字的史前时代,在亚欧大陆的东土世界,一个巨大盆地西部边缘之地的崇山峻岭中,一群兽皮裹身、蓬头垢面的远古人类,在荫翳蔽日的原始森林中披荆斩棘,跋山涉水,艰难地向前行进着。 这是一群勇敢的远古人类冒险家,凭籍超乎常人的勇气与毅力,无所畏惧的他们在旷野之中四处闯荡,探索着诡秘莫测的未知世界。 最开始时,这些冒险家只是为了寻找一处飞禽走兽随处可见的狩猎之地,或者是一片适合放牧牛羊的肥美草原。再往后来,在一次又一次、越走越远的旅程中,他们发现了黄金、宝石、美玉,以及许许多多的,更珍贵、更神奇的东西。 在此后的数千年里,这个群体逐渐衍变为一个极其特别的存在,他们刻意地隐藏着自己的行踪,有关于自己的身份,从不轻易向外界透露哪怕是只言片语的信息。 这个秘密的群体将自己隐身于寻常百姓之中,从来没有人看出他们有什么与众不同。经历了无数次改朝换代的风云变幻,他们总是能明哲保身,置身世外,顽强地延续着自己的血脉,秘而不宣地继续着只有自己才能理解其中意义的使命。 元朝末年,面对以近乎种族灭绝般的残暴方式,来对东土进行征服和统治的蒙古帝国,不堪忍受任人宰割与奴役之苦的贫苦民众纷纷揭竿而起,点燃了反抗暴政的烽火。然而,这场轰轰烈烈、已成燎原之势的起义,却遭到了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蒙古帝国军队的残酷镇压。 虽然北方地区的反抗军前仆后继,奋力反击,但却未能抵挡住帝国军队的全力进攻,最终被一一剿灭。此时,面对以残暴嗜血著称,武力征服了亚欧大陆的辽阔土地,拥有着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版图的强大帝国,推翻暴政的唯一希望,寄托在硕果仅存的几只南方反抗军的身上。 已经平定了北方各路反抗军的帝国军队虎视眈眈,大军随时准备一举南下,发起最后的致命一击。南方反抗军的命运,已然岌岌可危。 但凡兵家之事,自古以来就奉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制敌取胜之策。然而,在宗族林立、豪强众多的古代中国,如何争取到宗族豪强们的支持,募集到更多的兵力与及维持庞大军队所需花销的粮饷,已然成为正在励兵秣马,准备一决胜负的各路义军首领的燃眉之急。 换言之,究竟是哪一支反抗军的首领能够获得最终胜利,以王者之姿问鼎中原,除了尽人事而顺天命之外,胜败之事,归根结底,不过取决于各个首领所拥有财富的多寡与否罢了。 某个月黑风高之夜,一个义军首领眉头紧锁,烦躁不安地在军营大帐内来回踱步。此时,各自为阵、形同散沙的南方各路反抗军正忙于相互兼并,彼此内斗不止。面对这样的严峻形势,这个名叫朱重八的义军首领不禁忧心仲仲,彻夜难眠。而更让他感到焦虑不安的是,他所统率的这只实力并不出众的军队,正面临着兵源不足、物资匮乏的艰难处境。 夜已经很深了,雄心勃勃但却愁容满面的义军首领还在冥思苦想,思忖着究竟该怎样去合纵联横,一统各路反抗军于麾下,以期能够与强大的蒙古帝国军队相抗衡。 正当这个义军首领殚思竭虑、绞尽脑汗,依然无计可施之际,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老人,竟然在帐前贴身侍卫丝毫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然出现在这个一筹莫展的义军首领面前。 这是一个身着一袭暗蓝色长袍的古稀老叟,他只身一人,手无寸铁,显然不是其他义军首领派来的刺客,也不像是会有什么恶意。惊诧不已的义军首领看到这个举止从容、仙风道骨的古稀老叟,顿时惊为天人。是夜,这个不请自来、精神矍铄的老人与义军首领在军营大帐中彻夜秘谈,直至第二日拂晓时分,方才翩然离去,不见踪影。 不日之后,两个气度不凡的青衣人,策马来到这个义军首领所统率的反抗军大营之中。在拱手拜别义军首领之后,两个青衣人带领一只早已经准备好的骑兵精锐,在反抗军士兵迷惑不解的目光中冲出军营,穿过马蹄扬起的漫天黄沙,往西北方向一路疾驰,绝尘而去。 后来,在已经消失了的古蜀国西部某处人迹罕至之地,为掩人耳目乔装打扮成当地土著模样的这队人马,出现在一座巨大而深邃的山谷之中。在青衣人的带领下,这只全副武装、疲惫不堪的队伍隐秘地游走于险山恶水之间,似乎在苦苦寻觅着什么。 数年以后,这个已经正式更名为朱元璋的义军首领,如有神助般地成为了南方各路反抗军的统帅并挥师北伐,最终推翻暴政,登极称帝,国号大明。自此伊始,在这位勤勉的开国皇帝励精图治之下,始创了洪武之治,建立起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强大王朝。 这个神秘老叟和他身后的这群青衣人,以及他们曾经带领这支人马去了哪里,做了何事,从未出现在任何历史典籍的记述里。在这个新的王朝建立之后,这些昙花一现的匆匆过客,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他们的身影,再一次湮没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之中。 对于这个讳莫如深、特立独行的神秘人群,世人几平是一无所知。在这些人南来北往时常去投宿的某些客栈中,偶尔会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堂倌儿不经意地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从这些人酒后茶余的闲谈中,在他们不慎泄露的零星片段里,才让世人得以捕捉到一些有关于他们的蛛丝马迹。 在客栈店家与主顾之间的私下议论和猜测里,悄悄流传着这些人是如何寻找某处隐世秘藏的种种迭事,在各式各样的离奇传闻中,对这些人的描述,用得最多的几个字眼是:觅宝人。 古蜀国中心川西平原以西以北地区,是一片辽阔的高原山地。在这片被造物主无意间揉碎了的大地之上,雪岭逶迤、瘴谷蜿蜒,东西千里之地内,道路崎岖难行,几乎与世隔绝。 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第一次出使西域归来的张骞,激动不已地向汉武帝禀报了他在大夏国的奇特发现。 这位以为自己是首次踏入西亚地界的东方人,竟然在这个遥远的国度里,惊讶地看见了产自蜀地的蜀布、邛竹杖等物品。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东方特产竟然是从一条名为“蜀身毒道”的商道运过去贩卖的货物。 蜀身毒道是一条极其古老的商道,以古蜀国都为起点,向西进入印度,再从印度翻山越岭抵达中亚,直至地中海沿岸。一直以中原自居的大汉帝国这才知道,在丝绸之路尚末建立的先秦时代,往来于蜀身毒道中的商贾,早就已经开始了东西方之间的贸易往来。 数千年来,即便这片土地曾数度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之内,也鲜有汉人敢于涉入其中。以传播上帝福音为毕生所愿的西方传教士,纵有舍生取义之志,最终也只能失落地徘徊在这片土地的边缘地带,望而兴叹,黯然神伤。 直到清朝中期,迫于巩固统治的需要,才开始有内地官民踏入这片被遗忘了土地,但其活动范围,也仅限于通往雪域圣城的官道沿途。 这片风景壮美,民风奇异的不毛之地,深深地吸引了一个名叫约瑟夫?F?洛克的美籍奥地利人。为了寻找一种抗病毒的神奇树木,这个植物猎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冒着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危险,进入了这片不为世人所知的蛮荒世界。 这个西方探险家拍摄的照片及其所见所闻,将全世界的目光从广阔的非洲大草原和茂密的南美热带从林中吸引了过来。被称为世界之脊的山脉、因为误测而被誉为世界第一高峰的万米雪山、消失了的十二支犹太部落、大山深处的蓝色眼睛种族、西夏后裔最后的容身之所、古蜀王国遗民的回归乐土、穷山恶水中的食人部落…… 无数的历史谜团和奇特的自然风光,引起了全世界人的关注,在东亚细亚的隐秘角落里,这片鲜为人知的偏远之地,已然成为探险家、传教士们最向往,也是最忌惮的神密地带。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就到了民国。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之小人物的出现,随着他无意中踏上这片传奇土地而引发的故事,这个鲜为人知、行踪诡异的秘密群体,才再一次浮出水面。 第一章绝壁 民国中期,汉州城外川西坝子尽头,龙门山脉的崇山峻岭中。 一座浓雾迷漫的险峻山谷里,在一面壁立千仞的陡峭悬崖上,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小心翼翼、缓慢而艰难地向上攀爬着。 这个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的攀登者,如同猿猴般紧贴在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壁上,远远望去,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孤寂。 深灰色的悬崖在飘忽不定的迷雾中若隐若现,平滑的岩体不断向四周延伸,最后隐没于厚厚的云雾之中。这座悬崖是如此的高大宽广,看起来如同没有尽头一样,不由得让人心生敬畏,由衷地感叹这天地之间的造化神奇。 在云雾的遮掩下,谁也无法看清楚这座悬崖的顶端在哪里,而这个攀登者要去地方,更不知道究竟还有多高、多远。 面对如此险恶的环境,攀登者似乎并不感到畏惧,他探头四下搜索,仔细观察着崖壁上的每一个细微之处。一个突起的岩角、一条狭小的裂隙、一道浅浅的凹槽……每一个可供借力的小细节,都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支点。正是这些虽然为数不多,但却至关重要的着力点,让这个攀登者得已将自己牢牢地紧贴在岩石上面,一路向绝壁上面攀去。 经过一段有惊无险的攀爬之后,攀登者来到了这片光滑崖壁的边缘,在他前面不远处,是身下这片光滑崖壁与一片粗糙悬崖过渡的转角。只要他完成最后这一小段距离,就可以横向越过这个障碍,平安到达对面那片支点众多,如同梯子般易于攀爬的悬崖。 到那时,从梯子悬崖开始向绝壁顶端攀登,相比眼前这片光滑的石壁,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然而,阻隔在他和梯子悬崖之间的这最后一段距离,却像是山神故意在考验他的意志和勇气一般,给他出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这是一处陡立如墙般的险恶绝壁,除了两三处勉强可以容纳脚尖的立足处,光滑的岩石表面上,几乎没有双手可以攀附的着力点。乍看之下,前面似乎已经无路可去,若是要想通过这里,除非拥有一双雄鹰般的翅膀。 摆在这个攀登者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回头另觅他路,要么,就只有铤而走险! 梯子般的悬崖已经近在咫尺,如同甜美花蜜之于蜜蜂那样,诱惑着这个好不容易才攀爬到这里的攀登者。 攀登者迟疑了片刻,最终选择了后者。 孤注一掷的攀登者稳住心神,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崖壁,开始构思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思索再三之后,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渐成形。 攀登者用手扶着崖壁,慢慢俯身蹲了下去,他先是用双手稳稳勾住落脚处的石阶,随后身形一沉,整个人挂在了石壁上面。接下来,他抠住那几处勉强可以容纳脚尖的岩点,双手前后交互移动,好似荡秋千一般,往两片崖壁过渡的转角处攀援过去。 不足丈余的距离,却是攀登者所经历过的最艰难的一段危途,那险象环生的攀援情景,让人不由得屏气敛息,胆战心惊。 经过一段短暂却让人紧张得几乎快要窒息的攀爬之后,这个不惜以性命相搏的攀登者,终于到达了转角。在一个勉强可以单脚站立的岩块处,攀登者停了下来,准备喘口气休息片刻,等体力有所恢复,再完成这至关重要的最后一步。 自信满满的攀登者仰头望了望悬崖的最高处,随风飘荡的云雾间隙中,隐隐现出绝壁顶端的一角。 成功在望!一种即将登顶的喜悦顿时油然而生,这个攀登者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渐渐松驰了下来。 也许是过于放松的神经蒙蔽了他的眼睛,疏忽大意的攀登者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细节,由于对落脚点的牢固与否未能做出准确的判断,攀登者的一支脚,不慎踩在了一块风化破裂的岩石上面。 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下一个手部着力点位置的攀登者,对于即将到来的这场危险浑然不觉。 气息稍定,攀登者再次启程。当他将手够向不远处那条唯一可以利用的水平向岩缝,而不得不把身体的全部重心转移到脚下这个支点上面时,这块已经风化裂开的岩石,终于承受不住他的重量,非常突然的从石壁上剥落下来,急速地向深谷中坠落下去! 攀登者脚下一空,缺乏支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这个出乎意外的变故,让原本胸有成竹的攀登者大吃一惊,就在他即将坠落深谷的瞬间,这个攀登者伸长手臂,本能地奋力一跃,将手指插入了岩缝!紧接着,他的另一只手迅速跟了上去,以同样方式,插进这道狭窄的水平向缝隙之中。 攀登者紧紧抠住这道狭窄的岩缝,双手一起发力,硬生生地阻止了自己的下坠之势,这才没有随着崩落的岩石一起坠入深谷。 许久之后,才从峡谷深处传来那些碎石落到谷底时发出的声音。一声声悠远的回响渐行渐远,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不敢想象,绝壁下面是何等的深不可测。 惊惶失措的攀登者像只长臂猿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陡峭崖壁的半空。在峡谷气流的作用下,瘦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摆来摆去,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坠入身下的无底深渊。 这一幕怵目惊心的场景,让人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出于求生本能的渴望,即使悬吊在绝壁半空,已然命悬一线的攀登者也不愿就此放弃,他挣扎片刻之后便停了下来,竭力让自己恢复应有的镇定,寻找重新挽回的机会。 攀登者低头往身下望去,悬空吊着的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无法看清脚下的状况。无奈之下,他只得伸出双脚在崖壁上四处摸索,试图找到一个可供立足的支点,以便将自己重新附着在光滑的崖壁上。 不知道是因为太紧张,还是由于石壁过于光滑,无论这个攀登者付出怎样的努力,最终还是一无所获。这一番徒劳无益的尝试,无情地吞噬着他那瘦弱身躯里的每一分力气,渐渐变得酸软无力的双手,开始一点一点地缓缓滑向石缝的边缘…… 指尖滑过岩石表面时传来的阵阵奇痒,让攀登者头皮发麻,毛发尽竖。已经筋疲力竭的攀登者左顾右盼,如同幼小无助的孩子在寻找自己的救星。 “啊——”伴随着一声骇人的惊叫,他那双紧张得不停颤栗的双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那道赖以保命的石缝中滑脱开来,攀登者身形一仰,全身悬空,眼看着就要坠入深谷!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斜刺里伸出一只大手,闪电般抓住他的手腕!这个已然陷入绝望境地的攀登者,在即将坠入深渊的生死关头,险险地被人拉了回来。 紧紧抓住攀登者手腕的,是一个强壮汉子才可能拥有的大手。这只青筋暴突、结实有力的臂膀,就好像手里拎着的是一只兔子似的,只是轻轻一提,就毫不费力地将攀登者拽了起来,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越过那道致命的转角,稳稳地将他送到那道梯子般的悬崖上面。 没想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然会有人从天而降,及时出手相救!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命不该绝,这个行事鲁莽的攀登者,总算是逃过了一劫,侥幸捡回了自己的性命。 死里逃生的攀登者紧紧抱住一块突出的岩石,趴在悬崖上不敢动弹。喘息片刻之后,一张满是汗水和污泥的脸庞缓缓转了过来,这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稚气未脱的清瘦少年。 清瘦少年急促地大口喘着粗气,吓得煞白的面孔上,却挂着一副不服输的倔强眼神。他抬头看向把他救了回来的这个人,心有余悸地辩解道:“川叔,刚才是我不小心踩滑了。” 一个面容刚毅、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一只手抠住一道石缝,将身体斜斜地挂在山崖上,另一支手紧紧地抓住这个看起来文弱不堪的清瘦少年,以防他再次从崖壁上滑落。 被清瘦少年称做川叔的魁梧汉子,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面色凝重地告诫道:“记倒起,爬岩子的时候,一定要提前选好落脚的地方,千万不要踩在不稳当的石头上!” “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小心的。”清瘦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憋了片刻,随后猛然吐了出来。就在这一吸一呼之间,脸上的表情已然复旧如初,如释重负。 清瘦少年的这番表现,颇让魁梧汉子感到有些意外。他紧盯着清瘦少年的眼睛,用平静得有点不可思议的淡淡口吻再次强调道:如果你是一个人的话,这样的失误,永远不会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 假如这个清瘦少年真是独自一人的话,后果已是不言自明,根本无需费神去想象最终会是怎样的结局。假设,永远都只能是假设,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个清瘦少年确实非常的幸运。 魁梧汉子说话的语气生硬中透着冷漠,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然而,他说的话却很在理,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有的时候,人生中所犯的某些错误,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魁梧汉子面无表情,看上去淡定而平静,没有丝毫的惊慌,刚才那生死系于一瞬的场景,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似的。 就在这时,伴随着几声脆响,几块拳头大小的山石从高处滚落下来,擦着两人的头皮向山谷深处坠落下去。 伴随着悉悉嗦嗦的一阵声响,一根拇指粗细的麻绳从二人头顶悬崖的上方放了下来。清瘦少年仰头往上看去,高高的悬崖上面,一张模糊不清的娃娃脸露了出来。 娃娃脸一口稚气未脱的川西口音,焦急万分地呼喊了起来:“爹,小哥,你们在下头莫得事嘛?刚才是啥子东西掉下切了?那声音好骇人呵!” “啷个会没得事嘛,脑壳都差点被你砸了个洞洞!你在上头把细点,不要再把石头给弄下来咯。”刚从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回来,又险些被石块砸中脑袋的清瘦少年,急得操起一口夹杂着四川方言的怪腔怪调的国语,忙不迭地朝崖顶放声大叫。 魁梧汉子迅速扫视了一眼周围的地形,只需短短一瞬,他就已经作出判断并想好接下来的步骤。不难看出,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跑山人。 这个处事干练的魁梧汉子用双脚撑住突出的岩石,一只手抓住石壁稳住身形,另一只手将麻绳绕过清瘦少年的腰间,单手打了一个防松脱的绳结,然后用牙齿咬住麻绳末端,用力拉紧。 魁梧汉子拉了两下绳子,向娃娃脸发出收绳的信号。不料等了半晌,悬崖上依然豪无动静,于是只得喊话提醒道:“帮你小哥使点力气,注意抓紧绳子站稳了,更不要让石头磨到绳子。” 面对这一道很容易攀爬的梯子悬崖,加上麻绳的保障与及伙伴的帮助,清瘦少年如鱼得水一般,手脚并用地往梯子悬崖高处攀去。 天光渐亮,空旷的山谷一片静寂,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轻脆的鸟鸣声,才让这个荒芜的世界有了一点生气。不知不觉中,笼罩在绝壁上的迷雾开始有了变化,位于上方的浓雾如同轻烟般渐渐消散,而下部的浓雾则聚集沉淀下来,变得越来越浓。 绝壁顶端,一只满是伤痕的手从悬崖下面猛地伸了上来,紧紧抓住岩石的边缘。紧接着,一张疲惫不堪,但却异常兴奋的脸庞从悬崖下面徐徐冒了出来。 “小哥,我来帮你!”看到即将脱离困境的清瘦少年,娃娃脸满是汗珠的脸上,顿时露出开心的笑容。 娃娃脸用力挽紧麻绳,腾出一只手抓住了清瘦少年。接着,这个已经累得汗流浃背的小胖子身体往后一仰,一张胖呼呼的小脸憋得通红,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把清瘦少年拉到了悬崖上面。 经过这一路的攀援,清瘦少年终于爬到了这道绝壁的顶端,他一屁股跌坐在又硬又冷的岩石地面上,胸口剧烈起伏,兀自喘个不停。 高强度攀爬带来的疲劳,加之高度紧张之后的突然放松,清瘦少年快要虚脱了似的,差一点晕了过去。 “看嘛,我就说有时候抄近路不见得最快,你还不相信。这一哈晓得了噻,还是我这个绕远路哩,比你要快一些,对啵?”娃娃脸仰面倒在地上,得意洋洋地炫耀。 清瘦少年没有争辩,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抄近路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惯例,由不得他自己做出选择。好在他还能乐在其中,这种明明感到害怕,却又想要试上一试的奇怪感觉,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已经长出浅浅茸毛般胡须的嘴角,不经意的流露出一丝成功之后的喜悦,不过就在片刻之后,这一丝难得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不见。 疲惫不堪的清瘦少年感到全身无力,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苔痕斑驳的岩石上面。浓密的剑眉下面,一双明亮的眼睛,出神地看向启明星还依稀可见的,黎明时分那深蓝色的纯净天空。 直到魁梧汉子翻上悬崖,这个清瘦少年才勉强平复了呼吸,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他走向悬崖的边缘,弓着身子,探头望向刚才爬上来的深谷。 深不见底的悬崖绝壁下面,迷雾笼罩,烟云变幻,一片幽深混沌的渗人景象。 见此情景,这个清瘦少年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惊出一身冷汗。回想刚才在绝壁上的惊险一幕,清瘦少年心中禁不住一阵阵的后怕。如果不是魁梧汉子及时出手相救的话,此时的谷底,将会是怎样一番恐怖血腥的景象! 清瘦少年站在悬崖边缘,看向迷雾笼罩的幽深峡谷,忽然感到两脚有些发软。恍惚之中,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幅让人心惊肉跳的画面,仿佛看到自己那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尸体,正躺在悬崖下的嶙峋乱石之间。 想到这里,清瘦少年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天朗气清,景色渐明。清瘦少年放眼向四周望去,没想到原本觉得已经高不可攀的崖顶之上,仍然是一片云雾升腾、飘渺高远的连绵群山。 还好,这里已经不再是直上直下、壁立万仞的陡峭绝壁了。清瘦少年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心情一下轻松了不少。 在黎明时分的朦胧光线中,悬崖下面不断翻涌的云海,像一片堆满白色棉花糖的海洋,铺向一望无边的辽阔天际。不一会儿,在遥远的天际线尽头,一轮朝阳缓缓升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射在三人身后的远山峰顶上,散发出一片金色的光芒。 清瘦少年站在绝壁顶端,沐浴在温暖的清晨阳光里,陶醉地欣赏着眼前这一幕令人震撼不已的壮观景象。 置身于如此动人的美景之中,这个长相俊秀的清瘦少年,嘴角漾起一丝浅浅的微笑,紧皱着的眉头,终于慢慢的舒展开来。他面向东方静静伫立,面容平和,心神俱静,仿佛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已是过眼烟云。 “小哥,你看岩子下头像不像铺了一床又白又大的棉絮?要是能盖到身上的话,肯定巴适得板!”娃娃脸走了过来,并肩站在清瘦少年身旁,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看着悬崖下面的云海,笑着打趣道。 无论是多么雅致的风景,只要从这胖小子的嘴里形容出来,一下变得味同嚼蜡一般,真是大煞风景。 “巴适你个大鬼头啊,你要是想去享受一下,来来来,我成全你好了!”说着,清瘦少年抓住娃娃脸的胳膊,把他往悬崖边推了过去。 “不,不要——”娃娃脸双脚撑向地面,拼命想往后退。无奈人小力弱,再怎么反抗,仍旧被清瘦少年一步步推向悬崖边缘。 娃娃脸面色煞白,只得转头大声向魁梧汉子求救:“小哥要杀人啦!爹你快救我!” 对于娃娃脸的求救,魁梧汉子充耳不闻,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继续埋头收拾地上乱成一团的麻绳。 “你小子叫谁都没用!你说这么厚的一床棉絮,摔到上面会不会痛?”清瘦小子不由分说,把娃娃脸推到了悬崖边缘。 “爹,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娃娃脸的脚尖就快要滑到绝壁的边缘,不由骇极大叫。 “哼哼~你就别做白日梦了,川叔有事要忙,懒得理你。”清瘦少年抓紧娃娃脸的胳膊,冷哼道。 见那魁梧汉子依旧不为所动,娃娃脸只得回头向清瘦小子陪了个笑脸,可怜兮兮地求饶道:“小哥,这下面的棉絮归你好了,我再也不做白日梦了,还是回家用自己的旧棉絮稳当些。” “你们俩兄弟不要闹了,成天只晓得憨费,过来说正事了。”魁梧汉子收拾完地上的麻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招手让两个毛头小子过去。 这两个毛头小子听罢立即停下打闹,老老实实地走到魁梧汉子的面前,垂手而立。魁梧汉子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山形地势,看向还在你拉我扯不停嘻闹的兄弟二人,沉思了片刻。 “我说你们两个,今天得自己去找吃的哈。” 魁梧汉子抬手指了指远方的山岭,向两个毛头小子说道。 两人一齐掉头望了过去,远处乱石密布的坡岭上,隐约可见一片长满高大云杉的茂密森林,云杉林的上面,是一片虚无飘渺的险峻群峰。 第二章山中狩猎 两个毛头小子面露难色,相互对视了一眼,一脸的不乐意。 “爹,我和小哥从来没有自己打过猎,肯定啥子吃的都弄不到的嘛。再说咯,你就不怕我们两个遇到豹子老熊之类,白送给它们当点心打了牙祭嗦?”娃娃脸找出各种理由,试图游说魁梧汉子放弃他的想法。 “咹,你们两个瞎胆大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平时不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嘛,啷个哩,就这闻声就躲的大野猫,见人就跑的黑瞎子,就把你们给黑倒起了蛮?” 魁梧汉子身体微微前倾,炯炯有神的双眼逼视着两人。言外之意,不知道是在责备这两个毛头小子胆小怕事,还是想用激将法怂恿他们去大胆尝试一番。 “它们又不是哈儿,看倒猎人来了肯定要跑噻。但要是看倒起的是我们两个,那可就不一定喽。”娃娃脸不敢直接顶撞父亲,转头望向清瘦少年,小声咕哝了一句。 “你说撒子喃?弄不到吃的也莫来头,反正到时候只有各人挨饿,我是不得管你们的哈。” 魁梧汉子说话的态度非常坚决,丝毫不留商量的余地。 “那我们就吃昨天剩的兔子肉就可以了噶,小哥?”娃娃脸仍不死心,不放过任何可以让自己置身于事外的理由。 “那半只兔子是我少午饭的下酒菜,你们俩个就不要再惦记了!”魁梧汉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语气突然严厉了起来:“你们俩个在山里头摸爬滚打了啷个多年,要咋个才能在莫得人烟的山里头活下来,今天是不是该亲自切告一哈了喃,对不对?” “但是——”娃娃脸还想申辩,魁梧汉子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 “再说咯,自己的路自己走,总会有我不在你们身边的时候。以后你们会遇到很多事,到时候还不是只有靠各人去解决,是不是嘛?”魁梧汉子继续谆谆善诱,根本不给这两个懵懂少年留后路。 两个毛头小子闷闷不乐,低头沉默不语。 魁梧汉子将双手搭在两人的肩膀上,和颜悦色地鼓励道:“这几年我教给你们的东西,一定能够帮你们解决今天可能会遇到的问题。不就是打打猎,找点吃的嘛,以你们俩个的本事,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听到这里,两个毛头小子心下明白,无论接下来再继续说些什么,都将于事无补。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各自背起背包,从魁梧汉子手里接过当作早餐的面馍,一边吃一边往远处的山岭走去。 “记倒起哈,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赶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们两个。”魁梧汉子看着两个毛头小子渐行渐远的背影,不放心地大声叮嘱道。 深山荒野,终于云开雾散。沉睡了一夜的大地渐渐苏醒了过来,山中鸟啾虫鸣、蜂飞蝶舞,一派生机勃勃的动人景象。 毕竟还只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少年,须臾之前还愁眉不展,转瞬之后却已是笑逐颜开。两人肆无忌惮地不停嬉戏打闹,似乎并没有把魁梧汉子的话放在心上。 眼看着太阳已经高高地升到了头顶,他们还在山野中你追我赶、东躲西藏,玩得不亦乐乎。顽皮任性的他们,早已经将此行的目的抛之于脑后,丝毫没有寻找食物的打算和举动。 整整一个上午的时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溜走。这一胖一瘦、一大一小的两个毛头小子,已经完全陶醉在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荒野世界里。 直到正午时分,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才让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强烈地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 夏至时节的灼热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此时的龙门山里,又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两个毛头小子虽然贪玩好耍,但一直在烈日的暴晒中上窜下跳,此时已是汗流如注,疲惫不堪,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藏起来。 “小哥,你说这山里头是不是有啥子古怪?要不然咋个晚上冷得跟冬天一样,第二天中午又好像是到了三伏天,热得人遭不住!”娃娃脸浑身汗湿,蜷缩着身体躲在一丛映山红的阴影下,满脸困惑地望向清瘦少年。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再这么下去,我都快晒成咸鱼干了!”清瘦少年又热又累,说话有气无力。 仲夏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脸上,被晒得通红的皮肤一阵阵地生疼。清瘦少年抬起头来,望了望远处坡岭上的茂密森林,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他拍了拍娃娃脸的肩膀,兴奋地说道:“走,先找个凉快的地方避一下再说。” 两个毛头小子穿过乱石密布的坡地,走进了密林深处。这是一片长满了古老云杉的茂密森林,云杉高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将炙热的阳光挡在了森林外面,空气因而变得凉爽起来。两人终于摆脱了酷热,忍不住齐呼过瘾,交口称赞。 幽暗的森林里出奇地安静,周遭的景物影影绰绰,笼罩在一片阴森可怖的氛围中。一束束流沙般的光线穿过树叶的间隙,洒落在青苔遍布的林中空地上,投下一道道光怪陆离的幻影。眼前的景象,几乎快让两人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自己不小心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阵微风轻轻拂过,让人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两个毛头小子东倒西歪地躺在软绵绵的青苔上,在浓荫下的清凉中昏昏欲睡。 忽然,静谧的密林深处,隐约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 生性警觉的娃娃脸支起身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密林中一片寂静,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娃娃脸淡淡地舒了一口气,正当他回转身准备继续打盹儿时,突然从远处的密林中传来一声树枝断裂发出的轻响。 娃娃脸心头一紧,神情顿时大变,他一个骨碌爬起身来,半跪在地上引颈张望。 “小哥,快起来,好像有啥子东西朝我们过来了!”娃娃脸敏锐地察觉到森林中的异样,似乎感知到有一种未知的危险,正在悄无声息地向他们逼进。 正准备美美睡上一觉的清瘦少年闻言一惊,睡意顿时被吓得无影无踪。他爬起来躲在一块长满厚厚苔藓的大石头后面,探头向娃娃脸手指的方向望去。 数丈开外的一片矮生榛木无风自动,不明原因地开始左摇右晃。不待两人看清其中究竟为何物,眨眼之间,一大一小两团黑呼呼的东西,蓦地从树丛中钻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个毛头小子有些猝不及防,差点被吓得叫出声来。两人凝神一看,这不请自来的,竟是头一人多高的黑瞎子,领着一头东张西望的黑熊幼崽,大摇大摆地朝他们藏身的方向走了过来。 两人的反应出奇的迅速,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连爬带滚地躲到了一棵高大粗壮的云杉后面。 进山这么多次,这还是头一回遇到传说中会吃人的黑瞎子,对于两个热衷于冒险的毛头小子来说,不知道是幸运呢,还是意味着不幸。 由于事发突然,这两个毛头小子与黑熊母子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过接近,根本不给他们转身落荒而逃的机会。两人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藏在树后不知所措。 还是年纪稍长的清瘦少年更为镇定,他分别指了指黑熊母子和自己的鼻子,接着又指向地面,然后五指摊开,用手掌在脸上做了一个绕圈的手势。娃娃脸先是一愣,接着很快就明白过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这两个脑子还算正常的毛头小子,忽然间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竟然用手从地上抠起一团发黑的污泥捧在手里,死死地盯着,不知道想干什么。 这难道是他们突发异想,准备将手里的这团泥块丢出去,用来吓跑或者引开黑瞎子?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两个毛头小子竟然抓起这团腥臭难闻的污泥,皱起眉头就往脸上抹去…… 伴随着踩在枯枝上嘎吱嘎吱作响的脚步声,黑瞎子一家越走越近。当它们来到这两个毛头小子藏身的大树旁时,母熊意外地停了下来,或许是空气中飘来的陌生味道,让它觉察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异样。 为了掩盖踪迹,自作聪明的娃娃脸一直屏着气不敢呼吸。原本以为黑熊母子很快就会过去,可没想到母熊竟然停下来不走,直把娃娃脸憋得头晕脑胀,最后实在是屏气不住,不由自主地猛抽了一口气。 母熊陡然立起身来,像人一样双腿直立着,站在树旁烦燥不安地四下张望。 这头感受到危险的黑瞎子龇牙咧嘴、凶相毕露,鼻孔紧张地一张一合,使劲抽吸着空气四处嗅闻,寻找异样气息飘来的方向。 就在与两个毛头小子一树之隔的云杉后面,母熊那呼哧作响的浓重鼻息清晰可闻。两人是又惊又吓,屏住呼吸藏在树后,宛如城隍庙中的泥塑般一动不动,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直到走在前面的小黑熊着急地嗷嗷叫唤起来,这才引开了母熊的注意力,它中止了对两个毛头小子的搜索,一路小跑着朝黑熊幼崽追了过去。 估摸着黑熊母子已经走得远了,这两个第一次与黑瞎子亲密接触的毛头小子,方才怯怯地从那棵藏身的苍老云杉后面现出身来。两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黑熊母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如获大赦般长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仅凭身上抹的这几把又腥又臭的污泥,就能遮盖住自己的气味,即便是这头以嗅觉灵敏著称的黑瞎子,竟然也被两人给蒙了过去。两个毛头小子面面相觑,得意之下,禁不住相顾乍舌,暗自偷笑。 眼看着黑熊母子的身影越走越远,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清瘦少年朝娃娃脸递了个眼色,两人踮着脚尖慢慢后退,蹑手蹑脚地往相反方向走出很远,这才加快脚步往森林外面逃去。 密密匝匝的原始森林中,两个毛头小子静悄悄地猫着腰一路疾行。娃娃脸神色慌张地紧跟在清瘦小子身后,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边不时回头向后张望,生怕这头正处于带崽的敏感时期、随时都有可能狂性大发的母熊,会跟在他们身后追将上来。 看似平淡无奇的森林中竟然危机四伏,两人这一次算是亲身领教了其中的厉害,哪里还敢继续逗留。这两个如同惊弓之鸟般仓皇逃窜的毛头小子,一口气跑到密林的边缘,这才停下脚步,靠在树上喘个不停。 娃娃脸抹了把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水,不无庆幸地自嘲道:“格老子哩,差点没有跑脱!要不是小哥你机灵,今天憋憋要遭老熊婆给弄翘根儿咯。” “我——我说你这乌鸦嘴,大清早的就在那念叨什么黑瞎子!我怎么总感觉——它们这一家子,好像是应你的邀请过来作客一样?”清瘦少年边说边喘,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娃娃脸心有余悸,忍不住朝林子里瞟了一眼,这才放心地回头笑道:“嘿嘿~小哥,我真要有这本事就好咯,到时候想吃啥子就念啥子,哪还用得着辛辛苦苦的到处找!” 正当这两个毛头小子转头看向对方,准备继续理论一番时,突然一下子全都愣住了。此刻,他们各自眼中所看到的,是一张涂满黑色污泥的大花脸,身上还乱七八糟地挂满了松萝和蛛网之类的东西,愰眼看上去,简直就跟传说中的野人一个样。 “你——”两个毛头小子用手指着对方,异口同声地叫出声来。 “哈哈~~”看着对方的这副狼狈相,两个毛头小子忍俊不禁,不由自主地一起开怀大笑。 光阴苦短,时间易逝。眼看着日头西斜,山里的气温已经开始慢慢转凉,然而,这两个毛头小子仍然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两人休息了半晌,站起身来认真打量着他们所处的环境。刚才慌不择路地逃出黑瞎子的熊掌之后,现在已经穿过了那片高大的云杉森林,来到一片灌木丛生的低洼地带。 眼看着一天就快要过去了,仅靠清晨吃的那两块面馍,两个毛头小子这才勉强撑到了现在,此刻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直恨不得吞下一整只香喷喷的烤兔子。这会儿,两人满脑子想的都是各种各样美味的食物,即便是再怎么新奇好玩的东西,都已经很难再引起他们的兴趣。 幸运的他们发现,在洼地中生长着一丛丛树莓,树莓的枝头上密密麻麻地结满了深紫色的浆果。但凡人在饥饿至极之时,往往都会饥不择食,更何况眼前看到的,可是两人打小就百吃不厌的野外点心。 可口诱人的树莓近在眼前,饥渴难耐的两个毛头小子不由得大喜过望,两人争先恐后地冲了过去,围着一丛丛树莓开始你争我抢。 虽然树莓又香又甜,但毕竟数量有限,很难填饱两人那干瘪瘪的肚皮。清瘦少年连吃了好几把树莓,总算是勉强压住了那一阵阵让人难以忍受的饥饿感。 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岩石突兀于灌木丛之上,清瘦少年撇下正在大快朵颐的娃娃脸,独自一人爬了上去。他双腿悬空坐在巨石的边缘,茫然地看向远方,陷入沉思。 娃娃脸手里捧着一把树莓走了过来,一边美滋滋地抓起树莓细细品尝,一边自言自语道:“巴适,真哩是太巴适咯!可惜就是刺儿多了点,戳得人遭不住。” “小哥,这黑泡儿恁个好吃,你咋个不吃了喃?”面对如此美味,清瘦少年居然能无动于衷,这种反常的现象,不禁让娃娃脸感到有些意外。 清瘦少年眉头紧锁,面带愁容,对娃娃脸的问话充耳不闻。 沉思许久之后,清瘦少年转头望向娃娃脸,迷惑不解地问道:“你说是不是因为夜里天气太冷,所以那些猎物都到山下避寒去了?要不然,除了那惹不起的黑瞎子一家,今天怎么会连只兔子都没见着?” “这个我就搞不醒豁咯,莫不是我们没有找对地方蛮?”娃娃脸将手里剩余的树莓一口吞下,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回答道。 “噫~你看,下面是不是有个水塘?”清瘦少年站了起来,手指洼地中央的位置。午后阳光斜斜地照向洼地,反射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光芒。 娃娃脸爬上巨石,抬手挡住刺目的阳光,眯着眼睛往洼地中央看了看,顿时一下就激动了起来:“硬是的嘛,还是小哥你眼神好。走,我们这盘整个大的,敞开肚皮吃安逸!” 说着,娃娃脸跳下巨石,提起背包就准备往洼地中央走去。 “慌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去早了点,还没到它们喝下午茶的时候。”清瘦少年有些少年老成,坐在巨石之上,岿然不动。 “咹?喝水就喝水嘛,山里头的野兽,还喝哪门子的下午茶哦!小哥你才切成都念了两年书,就整得个洋歪歪哩,一副要不完的样子!”娃娃脸面露不屑,出语讥讽道。 “咋滴,你不服气蛮?土包子!哪天来成都我带你切开开眼,尝一下英式下午茶、咖啡之类,洋盘一哈。”清瘦少年见娃娃脸说话带刺儿,忍不住操起四川方言国语腔,反唇相讥道。 “算咯,不要整得个穿西装戴瓜皮帽儿,到土不洋哩,让人笑话。”娃娃故作推让谦虚之辞,实则隐含暗讽之意。 清瘦少年俯下身一把揪住娃娃脸的耳朵,模仿着娃娃脸的四川腔调,一字一顿地教训起来:“哟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嗦?居然敢洗你小哥脑壳!是不是皮子紧了,要不要我给你松一哈?” “唉哟~小哥快松手,这耳朵是肉长的,会疼——”娃娃脸缩着个脖子,向清瘦少年服软求饶。 “这还差不多,看你还敢不敢没大没小的!”清瘦少年放开娃娃脸,回头望向远山呆呆出神。 “还说我莫大莫小的,你就只晓得欺负我。”娃娃脸小声嘟哝了一句,随后赌气地躺在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娃娃脸翻来覆去折腾了一阵,坐起来叹了口气,自语道:“唉,小哥,我咋个觉得再等下切有点悬火喃?” “不得行,切晚了多半就莫搞头了!你在里等我一哈,我切下两个套子就回来。”娃娃脸最终还是抵挡不住猎物的诱惑,也不管清瘦少年同意与否,站起身提起装有绳索等物的背包,一溜烟儿地往水塘方向跑去。 山中的时光过得飞快,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又徐徐划过天空,渐渐开始西沉。时光如沙,一天的光景,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 天色渐晚,飞鸟归巢,虫声嘶竭,喧闹的洼地慢慢陷入沉寂,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一丝风声都没有。 黄昏时分的森林边缘,一头短角麂子无声无息地在灌木丛中悄然行进。它警惕地四下打量,竖起耳朵聆听着一切可能预示着危险的声响。 穿过它眼前的这片灌木,不远处是一个水质清冽的水塘。每天傍晚时分,像麂子之类的小型林兽,都会来到这里饮水解渴。 在水塘相距较远的下风处,娃娃脸藏在灌木从后面,时不时地探出头来,朝水塘的方向远远张望。 距离水塘不远处的灌木丛轻轻摇晃了一下,娃娃脸见状,心想这次应该有戏,回过头激动地小声喊道:“小哥,你快看!有东西过来了!” “真的?”嘴角叨着一根野草,正无精打采地看着天空发呆的清瘦少年,听到娃娃脸这句话,激动得就地一滚翻过身来,趴在娃娃脸的身边望向水塘。 娃娃脸面露喜色,压低嗓音乐呵呵地说道:“嘿嘿,今晚上的宵夜就要到手喽!” 清瘦少年半信半疑,伸长脖子往水塘的方向盯了半晌,并未发现有什么动静。他转过头瞪着娃娃脸,满脸狐疑的问道:“你确定?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你个闷墩儿,是不是又想骗我?” “儿豁你嘛,你不信等哈儿看!这回我是看下细了的哈,它们的必经之路上,我可是下了好几个套子喔。我敢打包票,这一次绝对靠得实!”娃娃脸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口中信誓旦旦,一脸的自信。 “嘘——这么大声,别说猎物,就是有个山鬼,估计也得被你吓跑了!”清瘦少年侧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警告忘乎所以的娃娃脸。 清瘦少年心有不甘地再次探起身来,仔细地往水塘方向凝视了片刻,依然没看出有什么异样之处。他转头看向娃娃脸,坏笑着幽幽说道:“哼哼~今天要是打不到东西的话,那就只有吃你了喔!看你这白白胖胖的——啧啧~我想味道应该不会比兔子肉差吧?” 娃娃脸堆着一副苦瓜般的表情,尴尬地傻笑了一下,回头继续监视着水塘方向的灌木丛。 “有了!”没过不久,娃娃脸突然毫无征兆地跳将起来,没命似的往水塘方向撒腿狂奔。 “等我——看你猴急狗跳的,又没人跟你抢。”嘴里的话还未讲完,娃娃脸早已消失在灌木丛深处。清瘦少年摇了摇头,起身收拾起两人的背包,不慌不忙地朝娃娃脸追了过去。 水塘不远处,一丛半人来高的灌木不停地前后晃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困在了里面。 就在这时,一道敏捷的身影忽然闪了过来,飞速钻入浓密的灌木丛中。转瞬间,这丛灌木开始变本加厉地剧烈摇晃起来,并且还隐隐传出一阵含糊不明的打斗声。 不一会儿,灌木丛中的响动渐渐平息了下来,暄闹的洼地再次重归于一片宁静之中。 俄顷之后,娃娃脸那张满是汗水和污痕的脸,从东倒西歪的树丛中露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哈哈大笑道:“你个龟儿哩,硬是以为老子今天收拾不了你哇!” 清瘦少年这时才追了上来,激动不已地问道:“怎么样,到手没?” 娃娃脸从灌木丛里拎起一头麂子的角,炫耀般地朝清瘦少年晃了晃,得意洋洋地说道:“老虎不发飚,当我是病猫!我没豁你嘛,小哥?” “看把你得意的!”清瘦少年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里却很是服气,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称赞道:“不过,今天还真得夸你一句,好样的!今晚的第一口麂子肉就归你了!” “走喽——有肉嘎嘎吃咯!”娃娃脸兴奋地放声大喊,仿佛在向整个世界宣告他的胜利。 不觉间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柔和的光线照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身体勾勒出一道华丽的金边。 两个毛头小子一左一右,吃力地抬着今天收获的猎物,在满天彩霞间隙中洒下的落日余晖里,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第三章往事 是日晚,夜色如墨,新月如钩。在满天星光的映衬下,远山若隐若现的轮廓,好似一幅水墨山水画卷,静静地躺在月色下的清晖中,如此的静谧、安宁。 高耸的悬崖下面,有一个向内凹陷的浅浅洞穴,靠近洞口的地上燃着一堆熊熊的篝火,魁梧汉子和两个毛头小子围着火堆席地而坐。经过一天的奔波,三人又累又饿,一时间竟无话可说,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两人捕获的那头麂子,早已被魁梧汉子开膛破肚,收拾得干干净净,此时被一根长长的木棍贯穿头尾,正架在火堆上来回不断地翻烤着。又肥又嫩的麂子肉在火中滋滋作响、香味四溢,不禁让人垂涎欲滴,胃口大开。 两个毛头小子眼巴巴的盯着烤麂子肉,扑鼻而来的肉香强烈地诱惑着味蕾,馋得两人直咽口水。终于,魁梧汉子停止了翻烤,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割下两大块透着焦香的烤肉,递给这两个早已饿得眼冒金星的少年。两人接过烤肉,开始狼吞虎咽。 “这麂子肉安逸不嘛,小哥?”娃娃脸嘴里塞满了烤肉,烫得不住地呵气,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嗯嗯,这肉真香啊,实在是太好吃了!”清瘦少年头也不回地答道。话刚说完,随口又补充了一句:“看不出你打猎的本事有长进了啊,要不,明天弄只野鸡换换口味?” “野鸡算啥子哦,我明天逮只凤凰给你尝哈鲜,要不要得嘛,小哥。”娃娃脸被清瘦少年这么一夸,有些飘飘然了起来。 “唷,山鸡也能变凤凰?狗掀帘子全凭一张嘴!下次吹牛,记得先打个草稿。”清瘦少年嗤之以鼻,言语间充满讽刺的意味。 娃娃脸无言以对,尴尬地嘿嘿一笑,低头继续大口吃肉。 魁梧汉子看着两个吃得津津有味的少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今天这两个毛头小子的表现,特别是遭遇到黑瞎子一家时,两人临危不惧、沉着应对的那一幕,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让他备感欣慰。 其实,在他们这一整天的出猎过程里,魁梧汉子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藏在暗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黑熊母子的突然出现,即便这个浑身是胆的魁梧汉子,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跑山人,带着幼崽的黑熊究竟有多危险,他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直到那头母熊转身离去,这个魁梧汉子紧张不安的食指,才从扳机上放了下来。这把威力非常有限的老式猎枪,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用为好。 两个毛头小子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对魁梧汉子的良苦用心全然不知。不过,对这两个野孩子来说,即便魁梧汉子真的对他们漠不关心,他们也不会因此感到难过,这么多年来,一切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魁梧汉子用刀割下一块麂子肉,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细细品尝。这是两个毛头小子生平第一次、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捕获到的猎物,此时吃在嘴里,心头却别有一番滋味。他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烈酒,一股火辣辣的热流从喉头直奔肚腑,让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暖。 这壶酒,是魁梧汉子义结金兰的异姓兄弟,也就是清瘦少年的父亲特意为他准备的。每次进山之时,都会灌上一壶窖藏多年的好酒,让他得以在荒凉的山野中暖身驱寒。 今天真险!要是我这大侄子出了什么事情,叫我如何跟义兄一家交待!回想起清晨在绝壁上时,清瘦少年那险些坠落深谷的一幕,魁梧汉子心中后悔不迭,暗暗自责。 在清晨的绝壁之旅中,当魁梧汉子中途将清瘦少年留下,独自往前寻路时,不料他竟然自作主张偷偷跟了上来。更让魁梧汉子没有想到的是,清瘦少年走错了方向,错误地选择了另一条攀爬路线。要不是循着他踩落岩石发出的声响及时赶了过去,在最后一刻抓住清瘦少年,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清瘦少年今天在绝壁上慌而不乱,惧而不怕的表现,与及遭遇黑瞎子时那种处变不惊,从容面对的勇气,即使是这个坚毅果敢的跑山人,也不由得深受触动,心中暗自惊叹。 魁梧汉子转过脸看向清瘦少年,这个完全不记得自己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少年,此时正神态自若地和娃娃脸有说有笑。看着两人之间那份情同手足的兄弟情谊,魁梧汉子既感到由衷的高兴,又隐隐觉得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忧虑。 多年之前,如果不是清瘦少年的父亲在危难之际出手相救,自己的性命丢了倒不足惜,只怕是看不到眼前这番其乐融融的景象。也罢,既然天意如此,这两兄弟今后的命运如何,就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 魁梧汉子心中一直不明白,他这个高深莫测、行踪诡秘的结义兄弟,为何总是让自己带着清瘦少年,经年累月地在荒野之中磨砺淬炼。是什么样原因,让一个父亲不惜将自己的亲生骨肉,置身于这种与毒虫野兽为伍、随时都有性命之忧的荒野生活中来?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魁梧汉子也不便追根究底,但是心中的疑惑,却如同野草般在心中疯长,压抑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魁梧汉子仰头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颓然地靠在石壁上,眼神迷离,若有所思地望向星空。 人到中年之时,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容易感怀往事,有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就能将一个人的思绪,带回到遥远的过去。神思恍惚中,当初与结义兄弟相识之时,那段记忆犹新的难忘情景,再次浮现在魁梧汉子的脑海里…… 时光倒流,十年前,夜半时分的汉州街头,星光暗淡,阴云蔽月。 街道两旁的商铺住家早已关门闭户,偌大的汉州城内,一片黑灯瞎火的寂寥景象。 宁静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声。远远的街道尽头,几道人影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他们一边气喘吁吁地往前奔跑,一边频频地回头看向身后。 一轮明月从厚实的阴云中钻了出来,冷冷清清的衔道上刹时洒满了一片银色的月光。 清冷的月光下,几个身着军服、全副武装的士兵越跑越近。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用手紧紧捂着腹部,跑得跌跌撞撞,渐渐地落在了后面。跑在前面的几个士兵发现了军官的异样,纷纷停下了脚步,端着枪警惕地向后面张望。 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士兵毫不迟疑地回转身去,跑到军官身旁,操着一口四川口音焦急地问道:“川哥,你咋个挂彩了?遭得凶不凶?” “呯——”还没来得及等军官回答,便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划过汉州城宁静的夜空,街坊巷弄中随即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狗吠声。片晌之后,从街道的尽头潮水般涌出许多人影,气势汹汹地朝这几个士兵追了过来。 这几个士兵听到枪声,迅速折返到军官的身后,排成一道人墙,挡在受伤军官与追兵之间。他们或蹲或跪,朝着街道尽头的敌人开枪还击,掩护受伤军官撤退。 瘦削的年轻士兵用力架起军官,拖着他步履蹒跚地向前奔跑。由于血流过多,体力不支的受伤军官突然脚下一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川哥,我背你走!”瘦削的年轻士兵吃力地想把军官背起来,无奈身体瘦弱,加之军官身材高大,实在是有心无力。一个身体强壮的士兵见状扑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准备将军官扶起来背在身上。 受伤军官一把推开强壮士兵,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举起手中的盒子炮,瞄准街道那头的人堆开了一枪,远远的一个人影应声倒在了地上,痛苦地不停**起来。 密集的枪声戛然而止,交战双方停了下来,各据街道一端陷入对峙。一个又矮又胖的军官躲在远处街角后面,探头朝着这几个士兵喊道:“几位哥老倌,你我都是袍哥人家,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不过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的难兄难弟,何必自相残杀喃!不如——” “你既然说不要自相残杀,那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各走各路,互不挡道,咋样?”受伤军官顺坡下驴,打断了矮胖军官的游说。 “嘿嘿,这个嘛——”矮胖军官顿了一下,继续巧言令色道:“只要你投到我家龙头大爷门下,就是自家兄弟。到时候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少格老子虚情假意!你我两家码头一直河水不犯井水,没想到你几爷子不落教,深更半夜的摸到我们堂口下黑手!”受伤军官怒气冲冲,甩手就是一枪,险险地打在对面喊话军官脸侧的墙壁上。 矮胖军官吓得魂飞魄散,缩着脖子再也不敢露脸。他躲在墙角后面大喊:“大川兄弟,我敬佩你是条重情重义的汉子,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别不识好歹!” 受伤军官越来越虚弱,但仍然强撑着怒道:“你们抢我地盘,杀我兄弟,这笔帐迟早要算!想让老子反水,除非太阳西升,河水倒流!” “大川兄弟,我也不想跟你结梁子。只不过枪子儿不认人,你各人想清楚哈,不要在这里绷劲仗,白白丢了手下兄弟伙的性命。”矮胖军官仍不死心,继续威逼利诱。 “尽管放马过来,老子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不信你们就告一哈看!”受伤军官不久前刚遭到敌方偷袭,差点全军覆没,好不容易才带着几个弟兄从驻地逃了出来,此时满腔怒火,直恨得咬牙切齿,又岂会有投降变节的道理。 “既然你非要走你的独木桥,那就不要怪兄弟我手下不留情面了!”矮胖军官听到这句话,知道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不无遗憾地喊了一句。 受伤军官往街道两侧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各自散开寻找掩护,自己也隐到了街角,准备放手一搏。 矮胖军官终于失去了耐性,他恼羞成怒地向前摆了摆手,指挥手下向这几个士兵摸了过去。一时间,街道尽头处人影攒动,气势咄咄逼人。很显然,这队人马无论人数还是火力,均远在这几个士兵之上。 看见敌人朝自己攻了过来,受伤军官一方纷纷举枪射击。追兵也不甘示弱,双方在黑暗中举枪对射,大街上顿时流弹横飞,枪声大作。 月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在夜色的掩护下,明显处于弱势的受伤军官一方顽强抵抗,勉强算是抵挡住了敌人的攻势。但必竟对方人多势众,火力充足,只得边打边退,看来就快坚持不了多久。 “再这样硬拼下去,怕是一个都活不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分头走,能跑脱一个算一个。”受伤军官靠在墙角,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转头扫了这几个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一眼,毅然决然地说道。 “不行,你都伤成这样子了,咋个跑嘛。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要走一起走!”一直扶着受伤军官的年轻士兵一听此言,顿时急了起来。 “喊你们走就赶紧走,我自己会想办法。再啰嗦,信不信老子亲自送你们上路!”受伤军官用枪指着这几个士兵,狠下心威胁道。 见手下众人不为所动,受伤军官语气坚决地命令道:“就恁么定了!我找个地方躲倒起,等你们几个先冲出城引开他们,我再想办法逃出来。” 形势紧迫,如果再不撤退的话,恐怕这几个士兵唯有落得一个弹药耗尽,暴尸街头的最终结局。然而,不管受伤军官如何的软硬兼施,这几个士兵并没有起身离去,而是借着夜色和各种障碍物的掩护,继续向敌人还击。 “小武,你带他们往城门方向跑!出城后换身衣服,先回老家避避风头。”受伤军官心意已决,他擦去嘴角流出来的鲜血,撑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兄弟们,当哥的就先走一步了,保重!”受伤军官默默扫视了几人一眼,咬紧牙关,忍住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踉踉跄跄地往一条黑呼呼的小巷子里钻了进去。 几个士兵眼含热泪,默默注视着受伤军官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去。当那道熟悉的身影消失在小巷之中时,瘦削的年青士兵不禁悲从中来,痛苦地埋下了头。 这几个士兵心里很清楚,受伤军官是不想拖累他们,才选择了独自离去。深知军官秉性的几个士兵并没有跟上去,而是选择留在原地,不断举枪射击,以延缓敌人行进的速度,尽可能为军官多争取一点时间撤离。 漆黑的小巷内,与这几个士兵相距不远的地方,受伤军官一手捂着腹部的伤口,一手撑着墙壁,艰难地往巷子深处挪动着。 由于伤势太重,受伤军官终于支持不住,重重地倒在了一道院门外面。他咬牙撑起身靠在门上,回头望向小巷外面那几张被枪火照亮的面孔。 直到打完身上的最后一发子弹,年青士兵最后看了小巷深处一眼,这才打了个唿哨,带着几个士兵往城门的方向疾步跑去。不消片刻功夫,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看到年青士兵带着其余众人转身离去,受伤军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渐渐的,他感到头越来越重,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惨白的月光再次从云隙钻了出来,照在这个面容刚毅的军官脸上,他缓缓闭上眼睛,眼角隐隐地变得湿润了起来。 “川叔,你怎么了?”一声亲切而又熟悉的呼唤,打断了魁梧汉子的回忆,将他的思绪从遥远的往事中拉回现实。 魁梧汉子精神恍惚,如在梦中。他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终于让自己稍稍清醒了一些,蓦然之间,发生在汉州城中那一幕感人肺腑的情景,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得事,莫得事,呵呵~你川叔我今晚上高兴,一不小心就喝麻喽——”魁梧汉子极不自然地笑了笑,说着扬手挥了挥火堆里飘起的柴灰,假装眼里进了烟尘,不露声色地拉起衣角,悄悄擦掉了眼角的那片潮湿。 “爹,你咋个不吃肉喃?这可是我和小哥第一次打到的麂子哦,你要多吃点。”娃娃脸凑了过来,将手中的麂子肉递向他父亲,稚嫩的语调充满温情。 魁梧汉子听到儿子的呼唤,顿时如梦初醒。他摇摇头微微一笑,抬手推开娃娃脸递过来的麂子肉。 看着身旁的两个少年,魁梧汉子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别看这两个毛头小子在一起时总是你争我抢、互不相让,但其重情重义之处,又岂是多少八拜之交,金兰之好的江湖兄弟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想到这里,魁梧汉子不禁回想起两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一年,刚放暑假回到乡下的清瘦少年,一回家就兴冲冲地来到魁梧汉子的家里,要找久未见面的兄弟一起玩耍。不料,当清瘦少年在河边找到娃娃脸时,却发现自己的兄弟正被七八个小混混围在中间,推推搡搡,百般羞辱。 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年,情急之下捡起一根木棒冲进人堆里,不由分说挥棒就打。此时的清瘦少年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宛如荒野中一头孤狼,咆哮着与几个小混混斗成一团。 等魁梧汉子闻讯赶了过来,那几个小混混见势不妙,这才一哄而散。而这个平日里文质彬彬的读书郎两眼发红、目露凶光,虽然被打得全身青紫,却死死护住身材矮小的兄弟,不逃不躲,拼命反抗。 此刻,这自小就形影不离的两兄弟,并排坐在篝火旁边吃边聊,有说有笑,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这孩子我一定不会看错的,经历了太多风风雨雨的魁梧汉子,心底早已有了定论。 转念之间,魁梧汉子不禁又想起了清瘦少年的父亲,这个让他既钦佩,又有些敬畏的结义兄弟,自从带着马帮进入龙门山后,突然平白无故地神秘失踪,至今仍然杳无音信,生死不明。 魁梧汉子忧心仲仲,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义兄他现在哪里,可还安好?这个疑问在魁梧汉子的心中反复纠缠,不由得让他心乱如麻,郁郁寡欢。 两个毛头小子并没有听见魁梧汉子的这声叹息,兄弟俩一边美滋滋的吃着烤肉,一边饶有余味地闲聊着白天狩猎时的种种遭遇。最后两人终于填饱了肚子,似乎也聊累了,无精打采地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地望着火苗发呆。 这个夜晚出奇的安静,除了柴火燃烧时偶尔发出几声噼里啪啦的轻响,空旷的山野中万籁俱寂,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囌噜——”远处高大浓密的黑暗森林中,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 娃娃脸妈呀一声惊呼,紧紧抱住了身旁的父亲,恨不得想要钻进魁梧汉子的怀里。 清瘦少年被吓得打了寒战,他紧张地僵直着身体,瞪大眼睛望向怪声传来的方位,脸上一片惊恐之色。无所依恃的清瘦少年,紧张地在身旁四下摸索,最后从地上摸到一杆老式猎枪,紧紧地拽在手里。 “呜~咯~咯咯咯——”又一阵阴森恐怖的怪声远远传了过来! 在夜色如墨的无人荒野中,这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啥子东西?好黑人呃!”娃娃脸从魁梧汉子身后伸出脑袋,怯怯地问道。 “太吓人了,怎么听起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难不成这老林子里面,真的有什么树精狐妖之类的东西?”别看清瘦少年白天时胆大如斗,但若是联想到鬼魅之物,顿时感到后背猛地一阵发寒,心里不由得恐慌起来。 “莫要打胡乱说,哪有啥子树精狐妖嘛,那都是瞎编出来吓唬你们这些沸头子娃娃的。这是夜猫子在叫,晓不晓得?”魁梧汉子拍了拍清瘦少年的肩膀,顺手把老式猎枪拿了过来,放在伸手可拿的石壁上。 “川叔,什么是夜猫子?”清瘦少年闻言舒了一口气,开始好奇地追问。 “一种吃肉的大鸟,白天躲在暗处,晚上才出来找食吃。”魁梧汉子简洁明了地答道。 魁梧汉子丝毫不把怪笑声放在心上,他镇定自若的表现,让两个毛头小子的心里总算有了依靠,不再像先前时那么害怕,紧张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月亮越升越高,渐渐隐没到头顶上的悬崖后面。随着月光的消失,那种怪笑声终于停了下来,黑暗的森林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有我在,莫害怕!你们两个早点睡,我们明天一早出山。”魁梧汉子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示意两个毛头小子该睡觉去了。 娃娃脸睡意朦胧,揉着眼睛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经过一天的辛苦狩猎和刚才这番惊吓,两个毛头小子早已疲倦得不行,一个个困得眼皮打架,全靠内心的恐惧才勉强坚持到现在。 听到魁梧汉子的吩咐,两个毛头小子对视了一眼,转身爬到洞穴里侧的简易地铺上,扯过棉被蒙头就睡。不一会儿,洞穴里便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夜猫子笑,阎王叫!发出怪笑声的,是一种在古书中名叫魑魂,在民间被称为报丧鸟、夜猫子的大型肉食性猛禽。因为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发出宛如鬼哭神嚎的怪叫声,而被视为大凶之兆,人人尽皆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惹祸上身。 这只幽灵般的魑魂,在黑夜里发出一声声阴惨惨的古怪笑声,难道真的是在预示着什么恶兆么?想到这里,魁梧汉子不由得眉头紧锁,心绪不宁。 关于魑魂的这些民间信仰究竟起于何时,其中又有什么典故,魁梧汉子不得而知。但是,当他听到魑魂发出这种阴森凄凉、极其诡异的笑声时,再强大的内心,也仍然为之一紧。 魁梧汉子起身踱出洞外,站在繁星点缀的夜空之下,怅然若失地望向远方,陷入了沉思之中。 良久之后,魁梧汉子才喃喃的自语了一句:“难道,他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吗?” 第四章山里山外 这个在悬崖上差点失手坠入深渊的清瘦少年,就是我——张墨,一个成长在汉州地界乡下的愣头小子。 那个胖乎乎的娃娃脸,是我最要好的兄弟李铮,非正式场合我们都只叫他的小名——二宝,是自打从穿开裆裤的孩提时代起,就跟我一起玩泥巴长大的死党。 身材高大魁梧,一身肌肉疙瘩的川叔,本名叫李大川,汉州本地乡下人。听我母亲说,他是跟我父亲拜过关二爷的把兄弟,年轻的时候是嗨袍哥的,曾经在一个军阀手下当过小官。 在我的印象里,这个不苟言笑的四川汉子,既是在家里和父亲把酒言欢的兄弟,又是我和二宝在荒野里无处不在的保护神。这次绝壁上险些坠落深渊,幸好有他及时出手相救,要不然,啧啧,我这会儿估计早就已经凉透了。 川叔是个练家子,身手不凡,会得一手好拳脚。记得小时候,有几个地头蛇到我家的山货铺子耍横讹钱,被闻讯赶来的川叔揪住就是一顿好打,打完之后,被他直接提起来丢到店门外的大街上。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到我家铺子里找茬生事。 在龙门山深处这次为期数日的旅行结束之后,我们三个人从深山老林里面走了出来。花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沿着白水河走出山区,来到一片被当地人称为川西坝子的山前平原上。 当落日余辉映红西天晚霞的时候,一行三人总算到了汉州城外一个名叫月亮湾的地方。小溪对岸有三个长满野草的高大土堆,矗立在傍晚时分的川西坝子上,格外的醒目。 路过这三个土堆之后,我们终于看到那片无比熟悉的竹林。郁郁葱葱的竹林上空,飘着一缕袅袅的炊烟,呈现出一派祥和安宁的川西乡村景象。见此情景,又累又饿的二宝和我,那原本又酸又痛、像灌了铅似的脚步,一下子变得轻快了起来。 饭桌上香喷喷的回锅肉,没准儿还有我娘亲自下厨炖的老鸭汤,最不济,香肠、火腿总该有的吧?一想到这些好吃的,我的口水忍不住都快要流了出来。二宝这小子是个急性子,干脆一溜烟地撒腿就跑,我紧跟在他的后面,穿过那片茂密的竹林,来到一座青瓦粉墙的宅院外。 这是一幢三合院式的川西乡村院落,三正两耳,居中三间正房,左右六间厢房,有前后两进院子,掩映在一片青翠的竹林里。 二宝一把推开虚掩的院门,穿过前院,快步走向堂屋,扯开嗓门儿大叫了起来:“婶娘,婶娘,我们回来咯,有啥子好吃的没,肚子好饿!” 我跟着二宝进了院子,正好看见赵妈端着饭甑子,从东厢房的灶屋里迈出门来,笑咪咪地说道:“唉呀,是二宝和小墨啊,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晚饭马上就做好了,去洗把脸准备吃饭吧。” “赵妈,我娘呢?”我一边迈进堂屋的门槛,一边转头问赵妈。话音刚落,就看见母亲掀起侧屋的门帘笑着走出来。 “婶娘,好想吃你做的连山回锅肉哦。你不晓得,我和小哥这几天好造孽哟,饭都没有吃饱过。”只要二宝一离开他那总是板着脸的父亲,马上就会变成一个话唠,开始大倒苦水。 “二宝,就你的嗓门儿最大!饿坏了是吧,婶娘知道你们今天要回来,特意为你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母亲慈爱地抚摸了一下二宝的脑袋,说话时那种疼爱的语气,简直让人心生妒嫉。 二宝这小子,那张嘴从小就甜得跟吃了蜂蜜一样,在母亲面前最会卖乖。比起我这个脾气犟还不听话的儿子,这小子可要受宠多了,所以我不得不经常揪一下他的耳朵,时不时地提醒一下这个不识趣的家伙,她可是我亲娘耶,可别喧宾夺主了你。 安慰完二宝那小子,母亲这才顾得上答理起我来。她微笑着转过头,就在她看到我的那一瞬间,突然神情大变,一把将我拉了过去,抚摸着脸上的伤口诧异地问:“小墨,你这是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啊?” “没什么,小伤口而已,娘你就别大惊小怪的了,赶紧让赵妈摆饭吧,我都快饿死了!”说完,我故作轻松地向母亲挤出一丝笑容,不料刚咧嘴一笑,便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痛得我忍不住嘶的一声,猛抽了一口气。 “呸、呸~说什么话呢!以后再敢提到一个死字,看我不打烂你这张的臭嘴!”母亲抬了抬手,作势要打。 “娘,你刚才不也提到死字了吗?那是不是也应该——” 话音未落,母亲一个巴掌就拍了下来:“翅膀硬了啊,还敢顶嘴!” 我一缩脑袋,轻而易举地躲过母亲的这个假动作,转身藏到了正朝着我嘿嘿坏笑、一脸幸灾乐祸表情的二宝身后,回头朝母亲扮了一个鬼脸。 正在这时,川叔也到了。他将背包放在堂屋门口,大步迈进堂屋,望向母亲点头致意。 “大川兄弟你回来了,这几天还顺利吧?”母亲不再理会我,转身向川叔询问近况。 川叔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这才回答道:“让嫂子挂念了,路上一切都好。” 在母亲一边为川叔泡茶,一边询问山中一行的情况时,赵妈已经张罗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过来叫我们去吃饭。 我和二宝胡乱洗了把脸,忙不迭地来到饭桌边,抓起几片回锅肉放在嘴里,偷偷品尝了起来。 天色渐渐黑了,借着煤油灯发出的昏黄光线,母亲和我,与及川叔、二宝,还有赵妈,五个人围着一桌子还算丰盛的饭菜,热热闹闹的吃了起来。 晚饭过后,川叔担心他们家里的情况,便起身向我母亲辞行,叫上二宝回自己家去了。赵妈收拾完碗筷,回到厨房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堂屋里就剩下母亲和我两个人。 也许是吃了太多咸味香肠的缘故,我一口接一口的不停喝茶解渴。本想吃完晚饭好好睡上一觉,补一下这几天亏欠的瞌睡,没想到这会儿却越喝越精神,哪里还有一丝半点的睡意。 母亲跟我闲聊了一会儿,丢下我回房去了,留下我独自一人坐在堂屋里,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我刚出生没多久,父亲就带着母亲和我从外地来到汉州,在城西十多里地的鸭子河畔买了十多亩地,从此定居了下来。 虽然自己家的田产不多,但由于要在城里经营山货生意的缘故,所以我们家从不自己耕种,每年的收种都是出钱雇请附近的乡邻来帮忙。夏春两季粮食成熟时,只管收成就是。严格来讲,就这点田产,连个小地主都算不上。 自打我记事起,父亲就经常不见踪影,后来懂事了一些,才知道父亲在外面跑买卖。 这种买卖,其实就是从县城里买些洋火洋布之类的货物,运到偏远的山中村寨以物易物,换些城里人稀罕的貂皮麝香之类,再运回汉州城里,放在我们家开的山货铺里贩卖,从中赚取一些银钱。 时不时的父亲会叫上川叔,跟他一起进山下村,或者在我家城里的山货铺里,帮忙打点货物之类的事情。但就在去年开春的那次进山,不知为何,川叔并没有与父亲一同前往。没想到,父亲这一去就杳无踪迹,如同消失了一样。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从此母亲便独自一人操持起一家老小的生计。 父亲对我非常严厉,很难有点好脸色。在不忙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约上川叔,带上我和二宝,在坝子西边的大山里爬山攀岩,溯溪探洞。一行四人,像野人一样,风餐露宿,挨冻受饿,四处游走。 刚从大山里回来的这次行程,其实是在父亲失踪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的,每隔一段时期,铁定要进山一次的例行修炼。 至于是要修习什么,父亲他们从未明说个中缘由。我只知道,无论野果野菜,鸟兽习性,还是石纹土色,山形地势之类的知识,倒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游历中学到了不少。特别是攀爬悬崖,探索洞穴之类,如果可以称之为本事的话,更是长进了许多。 我不明白父亲他们为什么非要带我和二宝进山,一路吃苦受罪。但我总感觉父亲带着我进山四处闲逛,并不仅仅是游山玩水那么单纯,甚至我曾以为,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刻意地在训练我和二宝。至于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敢问,自然也就无从知晓。 但在其中的某一次闲逛中,发生了一件趣事,让我隐隐看出了其中的一丝端倪。 在流经汉州城外的鸭子河上游某条支流中,有一个名叫白鹿场的小镇,小镇中有一座由法国人修建的天主教修道院。这座名为圣母领报修院的宏伟建筑,据说是西方天主教华西地区培养神职人员的最高学府。 这座规模不菲的修道院,是我见过的最壮观,也是最好看的一处西洋建筑。虽然我对什么天主教、基督教之类的宗教,从来没有什么兴趣,但是那座高大的白色教堂,仍然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修道院后面的白鹿山,是一片奇形怪状,宛如覆钟般的峰群。传说古时候有一个樵夫,为了追逐一头非常罕见的白鹿,只身穿过一道幽深的峡谷,这才发现了这片奇特的山峰,因而得名白鹿山。 白鹿山方圆数十里范围之内,分布着许多大小不等,深浅不一的溶蚀洞穴,洞穴中遍布各种石笋石柱之物。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洞中情景之时,还以为进了神仙洞府一般,直看得我和二宝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据父亲所讲,战国时期秦国伐蜀,古蜀国为秦军所败。蜀王战死之后,古蜀王室及族人四散而逃。而古蜀国王子带领余部潜入白鹿山里,建都邑于山中,等待着有朝一日能再次复国。后来,这个王子见复国无望,无奈之下只得率众离开,最后不知所踪,去向成秘,一度繁荣强盛的古蜀国最终消亡。 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带着我和二宝在白鹿山中的这番“闲逛”,看上去只是不经意的瞎转悠,但是我总觉得他在寻找什么,或者说,他这是想教会我寻找什么。 因为我发现,沿途一旦遇到某些细微的异样之处,他就会把我叫停下来,不厌其烦地跟我分析其后隐藏着的各种可能。比如说一处垒石断壁喻示一处古老的遗址,一堆篝火残留下来的灰烬代表着曾经的人迹,几道细微刻痕背后隐藏的目的…… 直到有一次,我和二宝循着一处痕迹,在其中一个迷宫般的地下溶洞深处,寻找到一处不知是何人所埋的窖藏。在那个隐秘的石穴里,埋着一些银锭,还有许多成串的铜钱与及家用瓷器之物,看起来像是某户人家为了躲避兵匪,将家中值钱的财物秘密埋藏在这里,等有朝一日再来取回去。 据父亲所讲,从这些铸有天启通宝字样的铜钱来看,应该是明朝时期的古人所藏。至于这户人家为何没有回来将这些财物取走,究竟是因为被战祸夺去了性命,还是自己遗忘了埋藏的位置,这就不得而知了。 我和二宝发现的这些财物,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菲的收获。而且,这些东西既不偷,又不抢,更不挖坟掘墓毁人祖坟,也算是取之有道,并非不义之财。但若是没有父亲所教的方法和技巧,以我和二宝的阅历,断然是不可能找到这处窖藏的。这时我才觉得,父亲这样做的用意,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我也曾尝试着推想过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意义,又或者是出于什么目的,但始终毫无头绪。但是,只要有二宝这跟屁虫的陪伴,不管去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管这些地方有多么的凶险,倒也不觉得无聊寂寞。山里山外,水中洞底,两个野孩子不仅不觉得害怕,反倒是乐在其中,以致不思归途。 汉州城的西边,是高耸入云的龙门山脉。从一马平川的川西平原,一下变成险峰入云的巍峨群山。这种地形变化的反差如此之大,在我的眼里,觉得特别的不可思议。站在川西坝子上仰望这座山脉,无形中像是一道巨大高墙似的,把山里、山外隔绝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老人们常说,在龙门山的后面,是只有茹毛饮血的蛮族才能生存下来的荒芜之地。据说,一旦有人误入其中,便有去无回,性命难保。坝子上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们,将这个地方视为禁地,从来不敢轻易踏入半步。 民国时期四川的乡下,左邻右舍在茶余饭后时,总喜欢聚在村头场坝,围在一起“冲壳子”。一大堆人围着老一辈的长者,听他们摆龙门阵,以此来打发无聊而漫长的夜晚。 所谓摆龙门阵,并不是摆什么迷魂阵法,降妖除魔之类的东西,不过就是我们常说的讲故事罢了。在这些阅历多、见识广的老一辈们“摆”出来的“龙门阵”里,不乏各种我们最喜欢听的诡异故事。 吓得人晚上睡不着觉的鬼火,专偷别人家小孩儿的老变婆,戴着面具跳大神的端公,会勾人魂魄的狐仙儿……许许多多的故事,真真假假的情节,直听得我和二宝这样的懵懂少年心惊肉跳,夜不能寐。 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从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嘴里讲出来的故事。这个被乡邻们尊称为康老爷子的老人,年轻时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特别是对于川西群山里面那片不为人知的世界,更是有讲不完的故事。奇怪的是,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心怀忌惮,把生活在深山里的那些蛮族称为老蛮子,而是非常尊重地称呼他们为冉駹人。 在村东头那棵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下,曾经有位老者以戏谑的口吻问康老先生:“你当年在山那边的老相好,有没有给你留下一男半女的种啊?” 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对于此人的无礼取闹,康老爷子丝毫不予理会,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独自走到空旷之外,默默地望着西边的群山,伫立良久。 最后,他喃喃地自语道:“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第五章浮城旧梦 康老爷子感慨万千的这句话,在当时听起来有些深奥难懂,但我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就记了下来,还时不时地在他的面前,有模有样地念念有词,惹得老先生哈哈大笑,指着我连声夸道:“濡子可教,濡子可教也!” 但是无论我如何的死缠着他不放,想让他告诉这句话的来由,以及发生在龙门山这道高墙背后的故事,他却总是摇头不语,从未向我透露过只言片语。他越是拒绝,反倒越是勾起了我的好奇,但是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我最终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企图,彻底打消了揭开康老爷子心中秘密的念头。 自从去成都念中学之后,我渐渐明白了这句古语的意思,但是并没有产生太多的感触。只是在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忍不住会私下猜测,在龙门山后面的那个神秘所在,曾经有过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至今仍然住在这个沧桑老人心中的那片大千世界里。 我就是生活在龙门山外,这样一个充满了传说和故事的小乡村里。自小耳濡目染,深受影响,所以总是期待着有朝一日,走到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外,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于是乎,矗立在川西坝子尽头,那座高墙般大山后面的世界,在我的心里,便成了世间最神秘的所在。 由于父亲的离奇失踪,龙门山对我来说,就像是一道遭受了诅咒的高墙,既心怀厌恶,又神秘向往。但对于山外的某些人而言,这里却有着更为特别的意义。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是龙门山下的许多百姓人家,从祖辈时起就一直沿习下来的谋生方式。每逢农闲之时,便会有一些乡民来到龙门山里,寻找深山中的特产之物,拿到山外市集上换取一些银钱贴补家用。其中一些居住在山脚下土地贫瘠之地的乡民,更是终年四季混迹于山野之中,靠打猎、采药为生。由于这些人为了生计在山中四处奔走,所以人们形象地称他们为——跑山人。 龙门山这片险峻的山地,慷慨地赐予人们各种各样的丰富物产。千百年以来,这里一直是跑山人赖以为生的天然狩猎场、名贵中药圃。而这样的地方,似乎就是特意为川叔这样的人准备的。 川叔家里也有几亩田产,在照看庄稼之余,会有许多空闲时间。每到农闲的时候,二宝就会跟着川叔一起去跑山。虫草、灵芝、川贝、大黄、羌活……各种记不清名字的药材,与及许多鲜美的野味、名贵的皮毛之物,成了川叔一家随时可取的钱罐子。 一年前,父亲带着两个伙计,吆喝着驮着茶叶、布匹等货物的马帮,消失在龙门山脉的崇山峻岭中。父亲前往的地方,正是那道高墙后面,老一辈故事里常常提到的,那个令人闻之色变的蛮族世界。 而这一去,父亲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在我的生活中彻底失去了他的身影。虽然父亲一贯的严厉,使得我和他并不亲近,但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又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来。 不知不觉中已近深夜,我仍旧一个人枯坐在椅子上,茫然地望着门外地面上的月光出神。 “小墨,你还不困么?这大半夜的,怎么还不回房休息?”安静的堂屋里忽然传来一句迷惑不解的问语。 “吓我一跳!”母亲不知道何时坐到了身旁的椅子上,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吃惊之下,不禁反问母亲道:“还说我呢,娘你怎么还不睡?” “唉~”母亲带着淡淡的忧伤神情,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并没有回答,而是接着问我道:“不知道你爹现在怎么样,都过去一年多了,他为什么还不回家?” “也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吧。娘,你不用担心我爹,他一定会没事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母亲,只好随口敷衍了一句。 母亲的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哀愁,回过头不再言语。堂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沉重,我不想再谈及父亲,于是岔开话题,问了一个在心中盘旋了许久的疑问。 “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讲起过,川叔和我爹是拜把子兄弟,这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原本正靠在椅背上端坐着,被我毫无来由的突然这么一问,陡地一下坐立起身来。也许是她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才好。 刚开始时母亲的表情有些严肃,不一会儿就放松了下来,缓缓靠回椅子上,陷入了对那段往事的回忆之中。 我很想知道,像川叔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汉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心甘情愿的遵照父亲的安排,不遗余力地带着我在山中磨炼。难道,仅凭那所谓的桃园结义之谊,就能让一个汉子如此轻易地服从于别人的意志? 母亲渐渐地从往事的追忆中回过神来,她侧身倚靠在太师椅上,神色迷茫地看了我一眼,娓娓道出了父亲与川叔相识的那段往事:“那一年,我和你爹从外地搬到汉州,在城里租了一所房子,刚刚安定下来不久……” 在母亲讲述的这段过去中,我大致明白了父亲结识川叔的经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讲得过于生动,还是我那天马行空般的想象丰富了故事本身,让人总感觉是那么的不真实。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在汉州城中一户宅院的屋子里,昏昏欲睡的母亲坐在床头,抱着昼夜颠倒、咿咿呀呀直哼哼的我,轻轻的拍着后背哄我入睡。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凌厉的枪响,把我吓得大哭了起来。母亲一边竭尽所能地安抚我的情绪,一边催促刚从熟睡中惊醒过来的父亲,让他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父亲神情紧张地匆忙回到家中,如临大敌一般紧闭院门,返身回到屋子里,一口吹灭了煤油灯。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怕黑的我被吓得止住了哭声,一别往常哭闹不停的习惯,出人意料地安静了下来。 “孩子他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不无忧虑地低声问父亲。 父亲压住心中的不安,故作镇定地轻描淡写道:“大街上两伙当兵的打起来了。” 母亲是个弱女子,对打仗之类的事情,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听到是军队在城里巷战,不禁心里一阵慌乱,惴惴不安地问父亲:“这些当兵的,不会闯进我们家来抢东西什么的吧?” “不用担心,这些当兵的大多都是袍哥出身,一般说来还是蛮守规矩的。这两队人马在争汉州的地盘,一会儿打完之后也就散了。” 父亲虽然刚到汉州,但对当地的民间习俗和社会状况还是比较了解,知道这些当兵的通常按江湖规矩行事,除了征税以充军饷之外,大多数情况下,并不会对普通老百姓胡来。 一家人就这样摸黑窝在屋子里,提心吊胆地倾听着外面一阵紧接一阵的枪声。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母亲抱紧我缩在父亲的身后,紧张地问道:“你听,大门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我出去看看,你和娃呆在屋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父亲不等母亲回话,便起身摸黑走出屋外,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潜到院门背后,凝神倾听门外的动静。 父亲屏息靠在门后,尽可能地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在纷乱的枪声中,门外隐约传来一个人急促的喘息声,偶尔还忍不住发出一两声痛苦的**。 没过多久,大街上的枪声渐渐稀疏了下来。门外这个人的呼吸也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失去了意识,歪倒在地上。 父亲听出此人已经昏迷了过去,也来不及回屋与母亲商量,便匆忙打开了院门。月光下,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积了一大滩血迹,看来伤得非常严重。父亲伸手一探,虽然脉搏还在,但是已经气息奄奄,命悬一线。 救?还是不救?一边是妻儿的安危,一边是陌生人的性命,自己该不该蹚这趟混水?一时间,父亲心烦意乱,左右为难,竟然愣在当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当父亲犹豫不决之际,小巷外面的大街上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好像有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追赶了过来。 此时正值兵荒马乱的年月,汉州城里人人自危,尽都害怕沾染是非,惹祸招灾。但父亲是一个不怕事的人,在他的心里,大丈夫顶天立地,即便是身处乱世,又岂能明哲保身。 情急之下,父亲咬了咬牙,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他伸手从腋下抱起这个身受重伤的军官,用力地将他往院子里拖了进去。 就在军官的双脚被拖进院门的瞬间,一队士兵高举着火把,已经冲到巷口。 父亲把受伤军官放在地上,然后迅速转身,轻轻掩上院门。如果父亲再迟一步,必然会让他们看到军官被拖进家门的情景。 “你,进去看看。”一个矮胖军官停了下来,探头往小巷里张望了片刻,命令一个手下进入小巷中查看。 一个士兵举着枪小心翼翼地摸进巷子里,月光下的小巷中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父亲背靠在院门上,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紧张得一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矮胖军官往巷子里打量了半晌,反复确认没有人的踪迹之后,这才带着手下继续往街道远处追去。 等到外面追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平静下来之后,父亲这才感到后怕不已!如果被这支人马发现父亲在帮助他们的敌人,这帮荷枪实弹,杀红了眼的士兵,不知道将会做出什么样事情来,等着这一家三口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 父亲插好门栓,回到屋子里简要地跟母亲讲述了刚才的经过。母亲听罢将我放在床上,来到院子里,和父亲一人抬手一个抬脚,费力地将这个魁梧军官搬进了屋子里。 趁着夜色,父亲提了几桶水走出院门,把小巷地面上的血迹冲洗干净。反复确认已经清除了受伤军官留下的痕迹之后,父亲才返身回到屋里,找出一卷干净的白布,撕成手掌宽窄的布条,把这个军官还在流血不止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说来也怪,我好像天生就能感知到危险一样,自打这场战事开始,我就不哭不闹,没有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这样一来,才没有引起那些追兵的注意。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就听见街道上有人敲锣打鼓,一片喧哗。刚占领汉州城的那队人马,带着城里一帮毫无实权的官绅,在街头一边张贴安民告示,一边提着个喇叭大声宣讲。大意是某某初来贵宝地,请大家不要害怕,该开门经商的开门,该外出访友的外出,一切照旧,如此云云。 这个军官虽然已经止住了流血,但已经是气若游丝,如果不及时将子弹取出,再这么耗下去,要不了几日,恐怕就没得救了。 处世之道,不外乎慎始善终四字,既然已经把这个受伤军官抬进了家门,又岂能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父亲与母亲商量一番之后,带着一个包裹悄悄出门,来到大街上。 街道上,到处都是背着步枪的士兵,以及一大帮围着看热闹的城中百姓。父亲挤出喧嚣的人群,穿过几条街道,走进汉州城中的一所医院。 他走进一间外科大夫的办公室,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大夫坐在桌子后面,抬头望了一眼,问道:“你有什么事?” 父亲俯身向胖大夫耳语道:“大夫,我的一个亲戚受了点伤,想请你过去看一下。” 在这个军阀混战的时代里,像这种不方便送到医院治疗的外伤病历并不鲜见。胖大夫从眼镜上面望着父亲的眼睛,低声问道:“枪伤?” 父亲默默地点了点头,把包裹摊在桌上打开,推到胖大夫面前,言词委婉地恳求道:“请大夫做做好事,救我亲戚一命。” 胖大夫扶了扶眼镜,从包裹里取出一块黄灿灿的东西在手上掂量了几下,放了回去,沉声道:“你在医院大门口等我,我收拾点东西就来。” “他活下来的希望不大,你确定要做这个手术么?”在检查了军官的伤情之后,胖大夫摇了摇头,双眼定定地看向父亲,等待着父亲的决定。 父亲低头看向脸色苍白的受伤军官,沉思了片刻,抬头道:“大夫,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你就尽力而为吧。” 就这样,在付出两根金条的酬劳之后,外科医生经过一番手术,取出了军官伤口里的子弹。 凭着这个大夫还算高超的医术,这个生命垂危的军官在我幼年时曾经住过的那间小院里,调养了一个多月,险险地捡回了一条性命。 这个军官,就是我父亲的拜把子兄弟,那个我一直尊称他为川叔的魁梧汉子。 川叔养好伤后,从他的手下兄弟那里得知,他一直追随的那位舵爷,已经在这次争夺地盘的枪战中丢了性命,原来的队伍也被取胜一方收编了过去。 在父亲的影响下,刚刚逃过一劫的川叔茅塞顿开,逐渐看清了军阀之间为了自身利益,四处盘剥乡邻,纷争不断的现实,顿时感到心灰意冷。最终,川叔毅然离开了军阀部队,隐藏了自己的袍哥身份,回到乡下耕田种地,从此不问世事。 对于父亲的救命之恩,一向性情豪爽、不拘小节的川叔,自然不会落入打恭作揖、千恩万谢的俗套中去。父亲与川叔原本都是性情中人,一来二往之后,日渐熟悉了对方的秉性脾气,彼此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不久之后,义气相投的父亲与川叔在关帝庙中供上三牲,焚香为誓,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自此之后,但凡父亲有事,就是川叔的事!川叔有难,就是父亲有难!反之,亦是如此。而我与二宝,也因此情同手足,自小便以兄弟相称,时常玩在一起,上天入地,形影不离。 在川叔的引荐下,父亲在城西月亮湾置下一些田产,建了一所宅院。此时此刻,我正端坐在这所宅院堂屋里的椅子上,认真倾听母亲讲述着,有关他们兄弟二人的前尘旧事。 讲完父亲与川叔结识的经过,母亲执着我的手正色说道:“你爹与你川叔因有过命之情而相识,因性情相投故而深交,最后才义结金兰,成为八拜之交。这份兄弟情义,绝不是寻常人口中的所谓江湖义气。” 母亲知道我性格叛逆,不服管教,做事喜欢我行我素,继而又语重心长地对我叮嘱道:“以后和你川叔出去行走,一定要听你川叔的话,做事不要任性胡来。” “我知道了,娘,您放心吧。”我虽然少不更事,但谁对我好,心中自有分寸。 一口气讲完这段往事,母亲有些疲倦,站起身来对我说道:“娘有些困了,你也早点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去成都呢。” “好的,娘您去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房休息。”我恭敬地答应了母亲,站起身来目送她走回屋去。 坐在安静的堂屋里,回味着刚才母亲所讲的父叔过往,感叹之余,不由得生出一种恍然如梦之感。 对我来说,这种长辈情义显得有些过于深沉,思来想去,不觉间气氛竟然变得凝重起来。 仲夏的川西坝子热得好似蒸笼一般,让人感觉有些胸闷气短,我决定出去透透气,于是起身来到了后院。 竹梢上的天空挂着一轮新月,清凉的月光下,空荡荡的院子一角,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石锁。 自打父亲离家进山之后,这些石锁就再也没人用过,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沉默不语地窝在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