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印加帝国2·库斯科黄金城》 序曲 外拉斯山脉,1533年4月5日 贾伯晔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将靴子小心地放在那些易碎的宝石上,走在队伍的前端,紧跟在两名扛帐篷的背夫身后。山路宽窄的程度正好足供他那匹红棕色的坐骑不慌不忙地尾随其后。 天刚破晓,他们随性沿着一道峭壁直行而上。晨雾浓密,上不见天,下不见河,只闻从远处山脚下传来的滚滚流水声。但是,突然间,好像有个巨大的嘴巴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晨雾倏地从陡峭的山脚下升起,朝四方扩散后,愈积愈密,直到撞上山石的尖角才分裂。这样的晨雾像极一道温柔甜蜜的呼吸,轻轻地吹过贾伯晔的脸庞。 他眨了眨眼,一手按着马背,驻足停观。剎那间,阳光刺眼,天空一片湛蓝。 不过,他发现他们才走到这条深不见底的峭壁中途而已。山路并不通往山谷,而是通往一座高山的石缝,缝口狭隘,仿若被巨斧从中剖开般。在阳光的照射下,爬满悬崖石壁的翠绿阔叶植物和苔藓,闪着晶莹的水珠。距离脚下约两百公尺的那条河流,因前几天雨量丰沛,河水暴涨,涡流不断,此刻正隆隆作响。河中因饱含从岸边冲刷而下的大量泥沙和石砾,所以呈暗红色,混浊的程度状似作为柴泥用的泥巴。河面上随处可见漂流的树干、树枝、整株野草,或是一堆堆的兰花和坎吐阿。 他朝后望一眼,仿若一条搁浅在绿色岩石上的五彩纸带,贾伯晔这才看清楚远落在他身后的那一长排队伍。上百位背夫弯身驮着黄金,之后是同样数量的骆马,全部和驴子一样辔上马鞍,然后是那些手执缰绳的西班牙人、插在艾南多·皮萨罗那顶镶银高顶头盔上的血红羽毛,最后,则是搭载了印加将军夏勒古齐马这位尊客的大轿椅。 五个星期前他们离开卡哈马尔,与到南方想尽办法搜括黄金的艾南多会合。现在他们正在回程的路上,不仅顺利地完成任务,收获甚至比预期的好。 艾南多使用独特的手段,软硬兼施,终于说服了被捕的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手下的首席将军跟随他们回去。因此,夏勒古齐马——传说中最骁勇善战的印加战士——正高坐在他的轿椅上,随着他们回卡哈马尔去晋见主子。随身的士兵连二十个都不到!尽管贾伯晔日渐不齿艾南多的行为举止,仍不免赞叹此行的收获。这种不流血即可逮捕印加将军的方式,或许可以安抚队员一路行来忐忑不安的心情。自从那些西班牙人私下称这场战争为十一月大战以来,没有一名士兵早上睁开眼时不担心自己被派往对抗阿塔瓦尔帕的军队——据说他们人数之众、威力之强,难以估计…… “喂!”希腊人贝多在贾伯晔的背后嘀咕,“大人是否允许我们继续前进,还是准备死盯着这片风景直到圣诞节?” 贾伯晔笑而不答。这个高个儿希腊人一大早便牢骚不断。和许多的队员一样,他觉得牵马比骑马累多了!或许他心情不佳的原因,是因为那位向来和他寸步不离的伙伴——黑人赛巴田——不在他身边,远远落在队伍后面。 他们重新谨慎地迈开步伐,用系在马匹上的缰绳扣住马嘴,免得它们张嘴惊叫。 他们平顺地往上走了一会儿,庆幸太阳暖烘烘地照在脸上。之后,倏地一个阴影,将他们全部遮蔽,像道黑线飞快地划过崖边。 贾伯藏书网晔抬起头:一只大鸟缓慢笔直地飞在峡谷的出口处,翅膀一动也不动。尽管它盘旋在高空上,体型还是很可观。 贾伯晔半天半天地倒数着日子,感觉时间过得真慢,安娜玛雅依旧远在天边。每爬过一座山头,他总是仔细观望,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希望这就是最后一座,之后便可下山到卡哈马尔了。 他想念她的一切,声音、嘴巴、脖子以及融合了甘草和辛香的芬芳体味。他真想亲吻她的肩膀和纤手,然而一张嘴所吸到的,尽是高山上冰冷的空气。夜里,他每每惊醒,仿若企盼能感觉到她那温柔的抚摸、轻声细语和蓝天般的眼神。他想念她带点儿野性的温柔,想念当他在她耳边轻语“我爱你”时,她低头、半眯着眼的神情。他笑着忆起当时他教她用西班牙文说这句话时她的娇羞模样。 他从床上爬起来,全身僵冷,身上裹着一条潮湿的毛毯,他在等待黎明的到来。穿过晨雾和细雨,从山巅到山谷,他四处寻找她的踪迹,她。所以他觉得,秘鲁,这个和高挂在天上的星辰一样奇怪的国家,美丽极了,因为这是她的国家,是她的。偶尔,在一整天冗长的行进中,他会仔细打量那些背夫忧郁害怕的眼神,企盼从他们的表情里觅得一些她的风采。 “喂!还在做梦啊!”贝多·德·甘地亚突然在他的背后叫嚷,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指着前方说,“你看前面是什么!” 前方大约三百步远,在一道稍微下垂的河湾处,有座吊桥,连接陡峭的峡谷两岸。桥身很长,状似一条挂在胸窝前的项链。 贾伯晔放慢脚步。贝多双颊苍白,胡髭浓密,气冲冲地跟上来: “我不喜欢这里。连马都比我讨厌这里!” 贾伯晔没听见他说什么,只轻声地吹着口哨,眼中充满赞叹。 “哦,圣雅各布神!他们怎么有本事盖这种东西!”他惊叹。 “这个问题我一点儿也没兴趣,伙伴!还不如想一想要怎样才能从上面通过,还有,它够坚固吗……?” “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的前面就行了,我想。”贾伯晔开玩笑地说:“你怕了吗,希腊人?” “我不是怕,是不喜欢。” “相信我,朋友,反正你别无选择,所以还是试着喜欢它吧!要不然只好把你的马变成一匹飞马……” 贝多不服气地撇了一下嘴。 于是他们重新沿着峭壁而上,发现路的尽头有几根粗大的木桩,上头系着吊桥的缆绳。缆绳由一绺绺草绳仔细编织而成,约大腿般粗。桥上的围栏部分也全是用绳索和结饰构成,高度比他们刚刚行经的路面还宽。 贾伯晔在惊叹之余,呆立了一会儿。印加工人和建筑师在缺乏任何铁器工具的情况下,不用锯子、凿刀和刨子,竟也能做出这种既美观又实用的吊桥。三条粗大的缆绳吊起用大树干仔细排列而成的桥面。为了减少光滑度和危险性,这些树干上还铺了密密麻麻的细树枝,和桥面一样平整。 “圣母玛利亚保佑,”贝多低声抱怨。“你看!……你看,贾伯晔,桥在动!快掉下去了……” 真的,贾伯晔也注意到了。这座大桥很重,简直就是一道向下倾斜的斜坡,直冲山脚下那条隆隆作响的大河,甚至还随着风微弱地左右摇晃。 “我告诉你,它绝对承受不了马匹的重量!”贝多坚称。 “喂,希腊人,我本以为你很英勇!看清楚那些缆绳和树干的粗细程度,很坚固的。” 桥的另一头有几位印第安哨兵。其余的队员开始慢慢地跟进,背夫们无精打采地等着,麻木的外表下潜藏着好奇心,那些外国人和他们的马首先迈开步伐。 贾伯晔取下那条和安娜玛雅的眼珠一样湛蓝,至今从未离开过他脖子的长围巾,围住他那匹红棕色马的眼睛。 “跟着我做,贝多,”他命令,“遮住马的眼睛,不要让它往下看或看见那条河流……” 贾伯晔小心翼翼地抓住那匹红棕色马的缰绳顶端,对它喃喃了几句话安抚其情绪后,便朝那些木桩走去。才走了几步,便已站在桥上了。愈往前走,河流的怒吼声愈凶猛,简直像是来自深渊的狗叫声,无止无尽。 他从桥上的绳索间往下瞟了一眼,看见整个队伍、印加将军的大轿子,以及艾南多头盔上那绺羽毛出现在桥边。众人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他大叫: “跟上来,贝多,没问题!” “我已经在你后面了!”贝多以其男高音大吼回应,“别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独称英雄!” 贾伯晔莞尔一笑,加快脚步。红棕色的马紧跟其后,在他的带领下安步当车。他们从容地迈向桥中的最低点,但是反而感觉桥面往上升。贾伯晔得将肩膀往后仰,每跨出一步,靴子的鞋跟就像掉进泥泞的坑洞里般,反倒不像走在铺满树枝的桥面上。他伸出左手抓着粗糙的绳索,此时马蹄往前移动,搜寻着桥面上的树干。 河水的怒吼声几近震耳欲聋,甚至可见河中翻滚的泥沙,汹涌的波涛撞上石块后爆破成点点泡沫,数量之多,就像从峡谷的这一端升起的阵阵细雨。 之后传来一声巨响,一声尖叫。他的红马撞上他的肩膀,不安地喘着气。贾伯晔转身看了一会儿,听见贝多又吼又叫: “什么鬼桥!” 贾伯晔几乎要放声大笑。希腊人滑了一跤,跌坐在地上,一只靴子掉进河里。但是他的手上依旧紧抓着缰绳,而他的坐骑则弯着脖子,上半身往前倾,拉着它的主人。 贝多倒向侧边,抓住一条绳索,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双膝着地。头盔上的那绺红色羽毛折断了,滑落后,慢慢地转着圆圈,朝桥下飘去。得经过很久才会被凶猛的河水吞没。 “你还好吗?”贾伯晔问。 “为什么不好?”贝多怒言相对。 桥头边,就在桥的入口处,贾伯晔看见艾南多,身边围着他的党羽,面露微笑。尽管距离很远,尽管他脸上满是胡楂,贾伯晔依旧猜得出这样的微笑里包含的是憎恨和鄙视。 “继续往前走!”他对自己吼叫。 这场小事故改变了桥面的平衡,但似乎也意外地把桥变活了。除了左右晃动之外,现在又加上了一种奇怪的波动,整座桥面好似突然间被一个长浪往前推动。他们愈往前走,桥面晃动得愈厉害。每个波峰点和每次的摇晃都让马匹犹豫不前。贾伯晔虽然手拉缰绳,实则感觉恶心到了极点。不一会儿工夫,他的内衣和上衣的两侧已沁满汗水。 之后,一切的晃动戛然而止。因为已经够靠近河的另一端了,所以桥上的绳索整个被拉直。印第安哨兵冲着他们微笑。由于整个肠胃翻滚恶心,心脏也快从嘴边跳出来了,贾伯晔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走完桥。他不自觉地大叫一声,仿若被人捅了一刀。那几名印第安哨兵收起笑容,一溜烟地躲进一幢有护城墙保护的建筑物里。 希腊人紧跟着踏上那个位于桥尾的宽大平台,他们拥抱,放声大笑,相互拍打对方的肩头。 差不多花了一个钟头,骆马和印第安背夫轻易地便过了桥。抬着印加将军坐轿的轿夫,灵敏的身段真让人瞠目结舌。他们看似完全贴着绳索走,丝毫不受前后晃动的桥面所影响。轿子本身则从头到尾静止不动,呈水平状,除了几片帷幕微微飘动。 至于西班牙骑兵和步兵团的灵敏度则参差不齐。他们胡乱大叫,相互较量胆识,举手投足间完全欠缺印第安人的规律和精准。有几位甚至在桥上便吐了一身,大部分在抵达桥端后都面色惨白。 赛巴田轻轻松松地便过了桥,来到两位好友的身边,向他们眨了个眼问好。 马上就是正午了。一阵微风吹散最后几片停顿在山谷西侧的乌云。在烈阳的照射下,绿色的灌木丛铺上一层翠绿的外衣。万里无云的蓝天上出现一道道线条,不只一只兀鹰,而是两只、三只、十只……绕着圆圈飞舞,景象壮观。贾伯晔忍不住观望起来,很高兴看见它们愈飞愈近。他猜想它们有长长的脖子和如土耳其弯刀般的大嘴巴。不过,更特别的是它们有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翅膀。全然的乌黑,在阳光的反射下像极了一片片大马士革钢刀,在空中嗖藏书网嗖作响。依贾伯晔判断,这些大兀鹰的体积应该远超过一匹马的身长。 不知不觉中,它们加快绕行的速度。将躯体弯成最大的弧度后,俯身冲向河流的上游。之后倏地转身飞回,低空掠过,尽管水流淙淙,依旧可听见从空中传来一种摩擦声。 此时最后几位背夫正走在桥中央。 他们两人一组,肩上各担着一根长竹竿的一端,上头吊着几只西班牙人在欢庆喜宴上少不了的小骆马骨骸,几十位印第安人正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顺着桥面的波动频率,他们已经走过桥的大半了,唯有落后的那一组似乎还无法保持平衡。 突然间,前面的几位背夫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空,眼神惴惴不安。终于,贾伯晔明白了。其中一只兀鹰在低空中徘徊,紧贴在最后两位背夫的头上,眼见就要撞上他们了。惊吓之余,两位印第安人高举双臂,做防卫状。骆马的骨骸晃动了一下,翻滚几圈后掉落地面,第二只兀鹰随即出现,准备快速俯冲直下。 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形身影后,这只大鸟立刻飞回高空,既傲慢又专横,准备再次袭击桥面,看起来好似因为漏接了猎物而气愤不已。它的同伴们立即加入阵营。一只接着一只,展翅向前,脖子缩回洁白无瑕的颈项里,猛烈啄刺那几位吓得趴在地上大叫的背夫。 贾伯晔终于听见他们的喊叫声: “兀鹰!兀鹰!” 所有站在岸边的人全惊吓地望着他们,这两名印第安人站在桥上,高高地挥舞着骆马的骨骸。 最后一只兀鹰,姿态优美地来到他们身边,它飞得极慢,让人以为它会停顿下来。它张开大如人类指掌的尖爪,一把抓住猎物后,扬长而去,飞向天际。 贾伯晔倒吸了一口气,等那些大鸟飞走后,听见印第安人嘴里低声抱怨说: “兀鹰!兀鹰!……” “天啊,他们到底是怎么了?”希腊人贝多问,继续瞪大双眼。 “对他们而言,兀鹰是一种圣鸟,”贾伯晔解释,“印加人认为,兀鹰是太阳神的信使……” 他话未说完,一声怒吼传来,迫使他不得不转过身去。 艾南多站在桥尾,怒声斥骂那些刚跑上岸的背夫。 “一群笨蛋!连鸟都怕!谁准你们把那些骆马扔掉?” 几位背夫惊魂未定,停在总督的哥哥跟前。艾南多猛地抓住菲力比洛的肩膀,后者是从他们在通贝斯港下船后即一路跟随他们的翻译官。 “告诉这几只猴孙子,不准任何人糟蹋食物!”他命令。 菲力比洛嘟哝了几个字。最年长的那位印第安人低着头,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说: “据说兀鹰肚子饿时就应该喂它,否则太阳神将大发雷霆!” “去他的这些野蛮人!”艾南多大声嚷嚷,“喂鸟吃东西,还有呢?我才不管呢!什么太阳神大发雷霆!我现在在生气,才是你们该认清的事实……” 往前迈了几步,艾南多跨过桥头的石柱,一把抓住那位老背夫的髋部,像伐木工人一样,嗨哟一声,将他从地上抓起,在吊桥上晃啊晃。 贾伯晔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众人神色惊慌,而那位背夫手掌张开,从空中翻落,张着嘴还来不及叫喊,之后,整个人像个手舞足蹈的布偶,撞上岩石的尖角后,像堆软面团被抛入河里。他就此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静默中,艾南多转身面对西班牙人,咧嘴微笑。 “哼,一个不会飞的人。”他面露阴险笑容说。 印第安人吓得不敢乱动,甚至不敢看河流一眼。赛巴田忍不住吓得打嗝,成天挂在脸上的笑容变成了一副小丑脸;这个黑奴面色铁灰,无助地直打哆嗦。贾伯晔怒火中烧,走向艾南多。他直挺挺地站在总督的哥哥面前,近得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脸颊上。 “艾南多先生,您真是他妈的差劲!” 艾南多没答腔。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从中射出怨恨。深深的恨,永无止境的恨。他压低声音,终于说: “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臭私生子。” “您的存在搞得全天下乌烟瘴气,艾南多先生。您是人,不是神,您根本不配叫这个名字。您的血脏如污泥,您的脑浆早就腐烂了!” “以天父之名!” 艾南多拔出剑。贾伯晔赶紧将肩膀一闪,脖子差点儿就被刀锋扫过。 “啊哈!” 艾南多大叫一声,将剑在空中一挥,跪倒在地,然而,贾伯晔再次超前,一个箭步跳开之后,伸长手臂,舞动一番。 “等您死的那一天,艾南多先生,”贾伯晔的语调较前平缓,几乎带着取笑的意味说,“恐怕连兀鹰都不想吃您!” “动手吧!”艾南多边怒吼边扯下头盔,以便大展身手。“那么,拿起你的剑,你这个笨猪私生子!” 四周的人群个个往后退。当贾伯晔轻松地把剑抽出时,闪闪发亮的柔软刀刃发出嗖嗖的声音。双刀互击,铿锵作响。突然间,两人似乎放慢了脚步,仿佛彼此之间有个看不见、无法超越的方块。 之后,艾南多往前攻击,刀锋划过贾伯晔的;后者躲开之后,九九藏书屈膝后仰,将剑高举过肩头。两人身体猛烈互撞了一下。贾伯晔推开艾南多,转身后退,唇边挂着微笑。总督的哥哥体态笨重,气得大口喘气,暴躁得连脑袋都迟钝了。他像条乱摇尾巴的狗,胡乱朝空中挥剑。贾伯晔轻松以对。他看见艾南多的眼中充满疯狂的怒火,于是纵身跳到他面前,侧着上半身,刀面滑过艾南多的长剑,轻轻地绕转起来。之后贾伯晔使出所有的臂力,将重心放在两把剑上,然后手腕用力一扭,将对方的剑往右甩开。 丁当一声,艾南多的长剑飘向贝多的脚边,他忍不住露出微笑。 剑心指着敌方的短上衣,贾伯晔一把将他推开,迫使他往后退。艾南多扭曲着嘴巴,双眼流露出贾伯晔从未见过的眼神。“他也有害怕的时候。”他得意地想着。 “您忘了痛苦有两种表情,艾南多先生,”他喘着气说,“看见别人眼里出现畏惧的眼神,您觉得很刺激,但是现在被人吓得心惊胆战的滋味,您觉得如何呢?我只需再用点儿力,您便可感觉鞋子的新重量……” 就在说话的同时,贾伯晔将艾南多强逼退到岸边,逼他抛下那名可怜背夫的地点。 “别怕,我不会杀您。但是,我确定法兰西斯科先生一定会制裁您的罪行。虽然您将带着大把黄金和一位此地的大将军回卡哈马尔,但是依然无法完全替您脱罪。” “想威胁我,门都没有!我们走着瞧,看最后倒霉的是谁。” 尽管艾南多面露冷笑,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心里并不服气;因为他刚才受到太大的侮辱了。 “和解吧,大人们,大家都得了教训!”希腊人贝多插嘴说,一手按着贾伯晔的手臂,“愿上帝替我作证:为了征服大业着想,你们两位征服者不能不顾尊严无故地互殴!艾南多先生,这是您的剑。请上路吧!” 艾南多和贾伯晔互瞅一眼。贾伯晔垂下手中的长剑,艾南多则垂下眼睑。 在他们背后,夏勒古齐马将军坐轿的门帘再度无声地放下。 等整个队伍重新上路之后,赛巴田抓住贾伯晔的胳臂,和他一起沉默地走了几步之后,靠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谢谢。” 第一章 卡哈马尔,1533年4月14日,黎明时分 “我爱你!”安娜玛雅对着卡哈马尔灰白的晨曦低语。黑夜尚未离去,但是茅草屋顶上飘着的袅袅炊烟已然染为蓝色。 安娜玛雅独自一人。 她放轻脚步,离开囚禁阿塔瓦尔帕的宫殿。她渐行渐远,活像个黑影子,走进蜿蜒在广场上方那块斜坡顶里的羊肠小径。很快地,她便抵达了河边和那条通往皇家大道的小路。 “我爱你!”她又用贾伯晔教她的西班牙文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她轻易地便学会那些西班牙人说的语言,不管是统治者或印第安人,众人皆为此惊讶不已!然而在安娜玛雅的族人眼中,此举却引起大家对她过往的怀疑。大家再次在她背后议论纷纷。 无所谓! 她顺着民舍半躲半跑,贴着黑暗的墙垣,闪躲那些监视阿塔瓦尔帕宫殿和那间堆满无数金银珠宝的赎金房的警卫。 光看这些珍贵的宝藏,似乎便足以让那些打赢卡哈马尔战役的人陶醉不已,甚至敢出手逮捕阿塔瓦尔帕君王。仿佛黄金可以赐给他们不曾拥有的力量! 对安娜玛雅而言,这样的掠夺行为只会在她心里留下深沉无言的伤痛。 但是他们贪得无厌。为了将那间偌大的赎金房填满,艾南多·皮萨罗先生甚至搜括了位于远方,远在南海边的帕夏卡马克神庙。因为他迟迟未归,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便派遣贾伯晔和几位亲信出发搜寻他哥哥的足迹。 贾伯晔……她任凭他的名字在心里回荡,回音如此奇特和温柔……她想起这位外国人的脸孔。他的发丝柔亮如光,他的肌肤十分白皙,肩头有个状如美洲狮子的印记,这个印记联系两人的关系,终有一天她将告诉他这层神秘的关系。 贾伯晔并不贪图黄金。她不止一次看见他对眼前的金子无动于衷,甚至厌恶同伴们触摸金箔片时的狂喜表情。 贾伯晔无法忍受同伴为了芝麻小事便胡乱殴打印第安人,或将他们捆绑杀害。 贾伯晔曾从刀口下救出唯一的君王。 安娜玛雅忆起阿塔瓦尔帕仍拥有唯一君王威权时说过的话。大战役的前夕,当他首次看见那些外国人时,他喃喃自语:“我喜欢他们的头发,但是他们的为人,我并不清楚。” 她也可以像他那样说:“我喜欢他们之中的一位,那位为我越洋而来的人。但是他们的为人,我并不清楚。” 她先越过卡哈马尔的高墙,再爬上皇家大道的前几道斜坡后,便放慢脚步。那些土墙的屋舍断断续续地出现。此时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在丘陵的斜坡上,唤醒了玉米田和小麦田,在清晨的微风下轻轻摇动。其间偶尔可见农人的身影,身上早已背满农作物,清晰地映在逐渐发白的旭日下。安娜玛雅的心中充满不舍的温柔。她几近冲动地想冲向那个人身边,分担他背上的重物。她想着她的族人所承受的痛苦。 她的族人!现在,那个长久以来拥有蓝眼珠的奇怪小孩,那个太高太瘦的小女孩,终于明白所有住在印加王国里的百姓都是她的“族人”。他们操不同的语言,穿着迥异,表面上信仰相同的神祇。他们经常互斗,身上仍具有作战的斗志。然而,在她的心里,安娜玛雅依然把他们当作血缘相同的兄弟。 等她爬上山头,太阳早已高挂天空。日光反射在沼泽上,慢慢移向一望无际的草原,然后爬上隐藏着那条通往库斯科小路的丘陵地。 每次回到此地,安娜玛雅总忍不住想起成串的回忆。当时——还不算太久以前——整片草原上搭满阿塔瓦尔帕那支所向无敌军队的白色帐篷。这位唯一的君王,打败了他那位惨无人道的哥哥,人称库斯科疯子的瓦斯卡尔。 那边,在她所处的斜坡对面,飘着温泉热气。这座温泉,她曾经歇息其间、长期守斋感谢天父安帝。安娜玛雅呼吸急促,内心揪成一团,回忆起——仿若这些回忆自始至终停驻在她的肌肤里——那段宣告外国人即将抵达的看不见尽头的时光。那几天里众人嘲笑她,那几天里她的担忧害怕与日俱增。然后,那个黄昏他出现了,毫无预警地,他,贾伯晔。英俊,迷人得令人难以相信! 其他的事,她不愿多想。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现在只像个幽灵影子,被囚禁在自己的皇宫里,至于所有的神庙皆已被摧毁殆尽。 这就是太阳神的旨意。 这就是印加万亚·卡帕克先王的可怕遗言,他化身为小孩的模样,前来与她会面: 老者将被摧毁,大者将被击破,强者不再为强——这就是帕沙沽提。……有些人会死去,有些人会壮大。你别为自己担心……你应该成为你自己。不要害怕,在往后的岁月里,美洲狮子一定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就这样,从冥世,老印加国王向她同时宣示了阿塔瓦尔帕的灭亡和贾伯晔的到来! 事实上,自从安娜玛雅吻过贾伯晔的唇之后,自从她吻过他肩上那个奇特的印记之后,便有许多事情令她百思不解。诸多的感觉、诸多的感动此刻在她的体内流窜!尽管奋力挣扎,一切依然令人伤痛,一如有只活生生的美洲狮子正张着利爪撕裂着她的心。 例如“我爱你”所代表的意思;贾伯晔坚持要教会她说这句话,甚至大发雷霆,因为她总是仔细聆听,微笑以对,而拒绝跟着他复诵! 还有这个秘密:这些外国人当中的一位,一个敌人,怎么可能是那只将永远陪在她身边的美洲狮子呢? 安娜玛雅缓慢地走向山顶上辽阔的高原尽头。站在平稳的斜坡上,她用披风裹着身子后,平躺在依旧湿漉漉的草地上。她转动眼珠望着东方几座高山的山峰,凝视着旭日的光芒。 安娜玛雅合上双眼,任凭阳光轻抚她的眼睑,拭去流出的泪水。正当太阳晒烫了她的脸颊,眼睑在强光刺激下所看见的竟是贾伯晔,那位十分俊美的外国人,眼神如火,带着孩童般的笑容和温柔的举止。 她的唇边依旧说着那几个字。她在他的耳边轻语,仿佛一对蜂鸟,可以同时离地高飞:“我爱你!” 接近卡哈马尔时,贾伯晔忍不住全力冲刺,拼命用马刺刺马。他快马加鞭,赶在队伍的最前端。他的心里热血沸腾。自从和艾南多发生争执之后,他三夜不曾合眼。他望着星辰看了三个夜晚,或和坚守营区或中途驿站的哨兵一起熬夜。但是今天,这一切终将结束。 他将与她会合。 待会儿,他便可以站在她那湛蓝如天的双眼前,可以轻触她那甜美、柔润得足以将他融化,忘了所有世间纷扰的双唇。还有八公里,他便可以看见她那在印第安女人之中独一无二、高大清瘦的背影。一想到这一切他便异常兴奋。 他同时希望在他出缺的这段时间里,她能够平安无事。当他离开卡哈马尔时,传说法兰西斯科先生的旧搭档亚勒马格罗即将前来,身边还带着马匹和随从…… 他高兴地打哆嗦,然而,假如他再大胆一点儿的话,他会大吼一声,驱赶心中的恐惧。 他从那些印第安人挑着的担架前经过,上头摆着一些最重的东西,包括大型的黄金花瓶、黄金雕像、黄金打造的椅子,以及用黄金堆砌的神庙墙垣。金子,金子!触目所及都是黄金,柳藤篮里、动物皮袋里和以毛毯包裹的驮鞍里!所有的背夫都被背上的重物压成两截,骆马也被这些金银财宝压得不见身影。整支队伍越走越慢,仿佛从豪哈开始,所有的团队便被秘鲁的金子和银子压得死气沉沉…… 有人说这些只算其中的一些选样:传闻这些宝藏和那些即将从库斯科运回的相较,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总督早派遣了三个人,包括无恶不作的裴铎·马丁·德·孟格,前往该地执行一项勘查任务。 无时无刻,这些西班牙骑兵总是虎视眈眈。他们神色紧张,张大黑色眼珠,尽管印第安人唯命是从,他们依旧不放过任何一点儿骚动。贾伯晔和他们相识不深,因为他们都是艾南多的党羽。他和总督哥哥之间的仇视早是不争的事实……彼此的对立将他锁在冰冷的仇恨里。这位头插红羽毛的总督哥哥,利用心机多于智慧,处心积虑想将贾伯晔一脚踢开。 走到帕夏卡马克神庙两位大祭司的坐轿前时,艾南多自认完全控制了他们,有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说: “很急吗,大人?” 贾伯晔立刻拉紧缰绳。乖顺地、优雅地回转了一圈,他的马匹靠到赛巴田的身边。这名高大的黑人,从他们共创伟大事迹的那一刻开始,便成为他仅有并且值得信任的朋友。已经步行二十天了,马匹不仅成了稀世珍品,特别是艾南多还禁止他将坐骑借给一名病入膏肓、在他们离开帕夏卡马克的两天前才过世的印第安人。 辱骂声继续传入这对好友的耳中:“喂,黑鬼!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难道你忘了只有佩剑的大爷们有资格骑马吗?别以为踢了印第安的屁股,你就有权自认升格为人了!” 贾伯晔跪倒在马匹的颈项前,握着赛巴田向他伸出的暖烘烘掌心。这名黑巨人虽无马可骑,但他拥有一件全新的皮外衣,柔软得如同他的第二层肌肤。他的靴子钉满从西班牙到卡哈马尔的各类布料,式样则是卡斯提尔最新的款式:鼓胀的皮面有着绿色、红色、黄色或淡蓝的大裂痕,丝绒的布面和缎子一样多,紧紧捆着鞋面的鞋带上甚至还夹杂着一点儿蕾丝。 “你跑这么快要去哪里?”赛巴田问。 “这里臭死了,”贾伯晔大骂,朝艾南多的侍卫望了一眼。“我需要呼吸点新鲜的空气。” 黑巨人对他狡黠地莞尔一笑: “噢……我还以为你有……更重要的理由,所以那么急!” 贾伯晔面露微笑。 “事实上,除了想赶紧将任务的结果转告给总督知道之外,还有什么?” “其实,我也不觉有什么别的。” 赛巴田点一点头,闭上嘴巴,不再说笑。贾伯晔的眼光落在围绕着卡哈马尔四周的高山顶。几个月前,这片陌生的景色处处蕴藏杀机。现在,反倒变得亲切,甚至友善。当然里面还珍藏了世上最美的誓言。 突然间,贾伯晔脱掉右脚的马铠,敏捷地跳下地。他单手领着马,另一只手环着赛巴田的肩膀,俯身对他说:“你说得对,”他压低声音,双眼炯炯有神,“我是很急,但和那个下流胚子艾南多没有关系……” “那么?” 贾伯晔含糊地做了个拥抱群山的手势。 “她说她不能够嫁给我。她属于族里古老宗教的一种女祭司,所以不能够结婚,连印第安人也不行。但是……” “但是?” “……但是我爱她。真是他妈的,赛巴田。只要一想到她,我的整颗心就像炸弹般要爆炸了,仿如我从未知道爱是什么滋味。” 赛巴田放声大笑。 “学我,朋友,同时爱几个人。这里一个,那里一个,而且永远有个人真心爱你。和一个在这里温柔共眠,和另一个在那里火热拥吻……那么,你就会懂什么叫做爱了!” 贾伯晔边笑边指责地重新坐上马。 “有时候,伙伴,我真希望你能够少开点儿玩笑。” 赛巴田微微一笑,然而眼神和皮肤一样黝黑忧郁。 “我也是,有时候我也这么希望。但是之后……” “之后怎样?” 整支队伍越走越慢,越拖越长,之后完全停止,此时他们已经接近卡哈马尔城门上方的最后一座山口,皇家之路霍地变窄。 “之后怎样?”贾伯晔不死心地问。 赛巴田摇一摇头。他做了个手势,请贾伯晔快快往前骑。 “等你以后不那么匆忙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让安娜玛雅从梦中惊醒的那阵如打铁般节奏分明的声音,并不是她自己的心跳。她听到的是男人和马匹踏在地上?的脚步声。她半坐起身,赶紧躲进皇家大道附近那片洋槐和龙舌兰的篱笆后。 一群骆马安静地在靠近她附近的草原上吃草,之后急躁地奔向山口的另一侧草坡。西班牙人的铁制武器的特殊丁当声回荡在温热潮湿的空气中。嘈杂声越演越烈,还夹杂了笑声、话语和木鞋敲击石板的咚咚声。 她猜想他们来自斜坡下的小树丛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骑兵团的长矛和头上五彩缤纷的羽毛,之后是藏在头盔下一张张长满胡楂的阴沉面孔、印第安背夫,以及缓慢步行其后的西班牙人,一整条由总督哥哥所率领的长队伍出现了。 安娜玛雅急促地大口喘着气。她用眼神搜寻他。 可惜她平白苦寻了骑兵团的面孔、服饰和头盔,因为贾伯晔似乎不在那些爬上山口的人群当中。她没找到他的黑色上衣和他那匹臀部上有个长形白斑点的红棕色马。她也没看到那条他一直戴在颈子上,以便“将她双眼的颜色留在身上”——他是这么说的——让她得以像往常一样从远方便可辨识他的蓝色围巾。 安娜玛雅的指尖不自主地颤抖。她心跳急速。她为心中的恐惧深感羞愧,但依然拔掉一丛低矮的杂草,甘心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以便看清楚些。 终于出现那条蓝围巾的影子,一闪而过,在一座轿子的后面。她同时瞥见那匹红棕色的马。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之后微笑僵在嘴边。 她的眼神并没有追随贾伯晔,而是停留在那顶轿子的帘布上。她认得上头那些图案和颜色,那些构成血红、金色和天蓝色的长方形及三角形的对角线。 那是阿塔瓦尔帕的战士里最英勇的夏勒古齐马将军的坐轿。 这些外国人终于说服他前来探望唯一君王的囚禁之所!他们到底设下了什么样的陷阱、什么样的背叛手段?……现在,阿塔瓦尔帕所有党羽里的大将军都将成为他们的阶下囚。 安娜玛雅看见贾伯晔从轿子前经过,一副保护轿子的模样。她的内心不再因为高兴看见了他而心跳加速。她的欢喜蒙上了一些忧伤。 她知道事情将如何发展。她知道,比任何人都清楚,唯一的君王将有什么下场。 一声尖叫迫使她转过头去。山口的另一头,有一小群骑兵正努力攀爬上一道陡峭的斜坡。第一位西班牙人,也就是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走在最前端,一身黑色的打扮,灰白的胡子搁在一块满是破洞的奇怪白布上。紧随其后的是瘦小、骑着一匹对他而言过于高大的牡马的亚勒马格罗。他的脸孔看起来很吓人:一只眼睛上蒙着一块绿色的布条;脸上的皮肤满是伤疤,龟裂不匀,到处可见血红的斑痕,光靠淡色的胡髭根本掩饰不了;嘴唇丰厚,牙齿稀少。然而,当他说话时,有时他的声音却十分温柔,几近哀怨。 空中又传来一声响亮的尖叫,之后惊叫连连,笑声迭起,大家举起长矛,相互撞击。当队伍里的骑兵团抵达距离他只剩一个石头的射程时,法兰西斯科先生敏捷地跳下马,敞开双手,迎向他的哥哥。 甚至不等他们相互拥抱,安娜玛雅早已爬上高草堆,沿着陡峭的牧羊小路奔回城里。 山口上的斜坡对马匹而言越来越艰险难行。贾伯晔将缰绳紧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领着他的坐骑。地上的石砖滑不溜丢,背夫们个个走得东倒西歪。只要他一接近他们,谈话声便中止:那些印第安人知道他会说一点儿他们的语言。 队伍前端传来一阵阵呼喊和尖叫。贾伯晔策马前进,离开印加将军的轿子。前面,就在山口的平台上,他看见艾南多·皮萨罗和他的弟弟法兰西斯科相会的场面。 贾伯晔忍不住露出讽刺的微笑。法兰西斯科先生穿戴了最华丽的行头前来迎接他的哥哥。卡地兹的花边领结,一定花了他不少金子才弄到脖子上,将仔细修剪的胡子衬托得更出色。但是不管总督多么努力,还是他的哥哥艾南多身材较高大,对自身的体力和高贵的血统较有信心,样子反倒像一名真正的王子。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位兄弟做了个感情十足的拥抱。稍微往后退,总督的另外两位弟弟——俊美的巩萨洛戴着深色的耳环,而胡安脖子上挂着漂亮的炼珠——定眼看着两人相拥,手上拿着礼帽,唇边带着微笑。 贾伯晔知道这几张表情的代价有多少。但是吸引他眼光的却是一个娇小的身躯、一张阴沉的脸和一个足以吓跑小孩的丑八怪。尽管他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当时是几年前,在他们前往秘鲁的前夕。然而贾伯晔一眼便认出了他。 所以,在他出缺的这段时间里,狄克·德·亚勒马格罗真的从巴拿马来了!那个十年来倾尽所有人力和物力支持法兰西斯科先生疯狂行动的人,那个梦想在从今以后升格为总督的老伙伴身边,过着边境官般生活的人,那个仅被查理五世任命为通贝斯广场的中尉,只领着一份微薄薪水和一个贵族头衔的人,现在前来索取他该得的回报了! 背夫们重新朝前迈开缓慢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在阶面依旧打滑、往下通向城前几条道路的大石阶上。传译菲力比洛的嘴唇细薄紧密,眼神不定,难以捉摸,寸步不离那辆最尊贵、最豪华——夏勒古齐马乘坐——的轿子。 当整支队伍接近广场时,总督、他的两位弟弟和狄克·德·亚勒马格罗早已步入其中,轿子的门帘半掩半开,贾伯晔看见一只巨掌,大得足以掐住骆马的颈部。 菲力比洛连忙跑过来,恭敬地弯着腰,在贾伯晔的耳边喃喃了几个字,后者不知所云。 挺直上半身之后,菲力比洛大喝一声。所有的背夫停下脚步,双眼朝下。原本覆盖在轿子上的帘布掀起,完完全全地打开。 夏勒古齐马将军穿着一件棉毛混织的漂亮羊毛衫,衣服上面缀满金色的亮片,紫色腰带满是精细的多卡普图腾。他的头发浓厚,长及肩膀,盖住了半个耳环。它们全是用金子打造的,比贾伯晔见过的贵族耳环还小一点儿。然而,夏勒古齐马的表情充满庄严。很难猜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纪,他威严得像尊不可触犯、仿若用高山上的圣石整块打造而成的雕像。 他移动身子往前,快速地看了一眼贾伯晔,轻轻说着几个字: “我要见我的 4e3b." >主人。” 这几个字如诉如怨。贾伯晔不确定自己耳中所听到的,但是菲力比洛早已连忙走近轿子。这位印加将军举起一只手,甚至没碰触他的身体便一把推开他。 之后,他走向一位背夫,替他卸下背上的重物。那位印第安人浑身发抖,空着手,双眼盯着地上。 夏勒古齐马背起偌大的篮筐,任凭重物将身体压弯,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进城内。 “现在,”阿塔瓦尔帕语带坚定缓慢地说,“他们终将还我自由。” 唯一的君王坐在那张三脚的皇家宝椅上,肩上披着一件细羊毛披肩。他的嗓音浑厚,恰巧足以驱逐寂静。 室内宽敞,终日昏天暗地。日光和空气一样进不了屋内,炉里的烟火熏黑了墙上的石块、紫色壁毯的顶端和檐上的梁柱。许多神龛或空无一物,或只摆了一些装盛祭拜啤酒的精美木雕圣杯。大部分的金瓮以及所有的银杯和小神像,早就囤积在这间赎金房里。 每当安娜玛雅来访,唯一的君王必定命令所有的仆人、妻妾和妃子退下。两人亲密独处片刻,是他们所唯一剩下的传统自由。 阳光至多只照到面对宫廷内院的入口处,在石砖地板上留下一个长方形的浅黄色光影。 黑暗中勉强可见阿塔瓦尔帕的背影。安娜玛雅忍不住打着哆99lib.嗦想起那个全身闪着金色阳光、缓慢步入地狱世界的印加国王。 他的额头上依旧绑着那条玻尔拉头巾,上头插着黑白双色的羽毛,象征唯一君王至高无上的威权。安娜玛雅发现他的金耳环不见了。左边的耳垂像块大如戒指的死肉,直垂到他的肩上。他的妻妾们则用纤细的骆马毛为他织了条发带捆绑头发,以便遮掩另一边被撕裂的耳垂。 安娜玛雅避开眼神,不去看这些代表威权逐渐逝去的可怜迹象。她觉得阿塔瓦尔帕的灵魂日渐空虚。圣女团依旧继续编织他每日的新衣。仆人依旧以无人有权使用的器皿为他奉上餐饮。家中所有的人,无论男女,以及几名和他同被囚禁在卡哈马尔皇宫里的王子,全和以前一样对他唯命是从。那些外国人和他讲话前,必定屈膝行礼,连那位西班牙总督都对他礼敬三分,以君王之礼相待。然而,安娜玛雅忍不住地想,这一切都将只是一场逐渐减温的虚情表演。唯一的君王背渐驼,脸色越见消瘦,眼里的血丝转为暗沉。他的唇形不似往日俊美和威严。他太常闷闷不乐地静止不动。他的整个躯体好似奇怪地变小了。 在他身上再也见不到征服者,伟大的万亚·卡帕克君王之子的光彩。阿塔瓦尔帕永远是住在卡哈马尔皇宫里的唯一君王,但他再也不是那位孔武有力的太阳之子,曾经打败驻军在库斯科的疯狂哥哥。现在他只是名未被扣上手铐,却幻想重获自由的阶下囚。 安娜玛雅很想告诉他,她刚才在山口边的路上所见到的一切。告诉他夏勒古齐马来了,坐在轿子里,像块令那些外国人积极运送的上等黄金。但是她不敢,因为阿塔瓦尔帕反复地说着: “现在,金子够多了,他们终将还我自由。” “我不知道。”安娜玛雅避开眼神回答说。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她重复。 阿塔瓦尔帕生气地指着赎金房的外边。 “我选择了皇宫里最大的一间厢房,我在墙上画了条线,指出只要赎金累积到这个高度便该还我自由。现在已经超过那个高度了。” “我记得,唯一的君王,”安娜玛雅温柔地表示赞同,“当时那些外国人个个哈哈大笑,他们以为你疯了。” “我还向他们说明了我们秘藏金子和银子的地点。我说除了先父房间里的以外,所有屋子里的宝藏任凭他们处置。” “我知道,唯一的君王。” 阿塔瓦尔帕的眼里射出一抹微笑。 “我忘了我正在和我父亲的双胞兄弟神的妻子说话……” 安娜玛雅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又说: “唯一的君王,那些前往帕夏卡马克神庙的人今天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安娜玛雅不答腔。她不想露出自己的缺点。 “他们带回了许多金子。” 印加王的脸上闪过一个微笑。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就要自由了。” “唯一的君王,”她以小得几近听不见的声音说,“那间大厢房将塞满金子和我们所有的圣物,从最古老的到金银匠们新近完成的,无所不包。但是那些外国人不会就此离开你的宫殿,他们甚至要一路攻到圣城。等他们把大厢房塞满金子后,他们要继续夺取库斯科的黄金。尽管他们曾经以他们的天父和国王之名向你保证,绝不碰触属于你父亲万亚·卡帕克的宝藏,但是只要一见到黄金,他们便忘了所有的誓言。你明知道的,唯一的君王……” 阿塔瓦尔帕垂下眼睑。 安娜玛雅再也不想保持缄默。她轻声地重拾话题: “又有一批外国人进入了你的宫殿,唯一的君王。他们身上带着马匹和武器,也想取得黄金。” “知道了,”阿塔瓦尔帕喃喃自语,“我不喜欢那位只有一个眼睛的丑八怪……” 阿塔瓦尔帕嘴里胡乱说着一些话,状似个不知所措的小孩。 “他的名字是亚勒马格罗。” “我不喜欢他,”印加王重复说,“他的眼睛会说谎!他和那些同他前来的人,未经过我的允许便胡乱奸淫妇女。当我禁止他们时,他们还哈哈大笑。他自称是皮萨罗的朋友,但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那不是真的……” “为什么这些人会来这里,唯一的君王,除了夺取更多更多的金子外,别无其他的理由了?” “皮萨罗的哥哥会保护我,”阿塔瓦尔帕肯定地说,“他力气很大。” “艾南多?对不起,唯一的君王,千万别相信他,他是个骗子。” 阿塔瓦尔帕摇摇头。 “不!他力气很大,所有的人都怕他。” “你会这样说只因他外表强壮,眼神傲慢,注重穿着,不像其他的人,对此毫不在乎,和他们带来的牲畜一样邋遢,弄脏了我们的街道。他所戴的头盔上的羽毛虽然是红色的,可他的心是黑色的。” 阿塔瓦尔帕的脸上蒙上一层羞愧的期望。 “他,他承诺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假如他不那样做的话……” 他的声音略微变小,招手要安娜玛雅走上前来。阳光照进他那对闪着纯真兴奋的眼眸。 “假如他不那样做的话,我手下几名忠心耿耿的将军们将会号召几万名战士前来营救我。夏勒古齐马在豪哈,他已经准备好了,他会告诉其他的人……” 安娜玛雅惊叫一声。 “噢,唯一的君王!” 但是,就在她犹豫不决时,内院传来一阵阵尖叫声。一位仆人弯腰站在厢房门槛前。安娜玛雅知道他要说什么,全身的血几乎冻僵了。 “唯一的君王……夏勒古齐马将军到了,他问你是否愿意接见他。” 刚开始时,阿塔瓦尔帕一动也不动。之后他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整张脸失去了血色。 “我死定了。”他呼着气说。 “他可以进来吗?”仆从没听见他说什么,于是又问了一次。 “我死定了。”阿塔瓦尔帕重复。 站在皇宫的入口处,夏勒古齐马并没有卸下背上的重物。贾伯晔直盯着他,他弯成两截,像个背负十字圣架的信徒。 亚勒马格罗大声咆哮: “别再胡闹了!这只猴孙子该告诉我们的是,他把其他的金子都藏到哪里去了。” 法兰西斯科先生举起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 “忍耐点儿,狄克,忍耐点儿……” 守卫在内院门口的战士们一看见夏勒古齐马,全都恭敬地往后退。内院的中央,有个低矮的喷泉,水柱从水孔和一条石蛇的尾巴中喷出。水池四周开满坎吐阿的火红花冠。有位仆人专门站在那里负责捡拾凋谢的花瓣。 正当夏勒古齐马双膝着地爬到庭院中央时,阿塔瓦尔帕跨出他的厢房。贾伯晔勉强看见了他。站在印加王身后,半边身子隐藏在阴影里,他看见了安娜玛雅。 阿塔瓦尔帕缓慢地坐在一张他惯常席坐的红板凳上。几名妇女走上前去,准备服侍他。 夏勒古齐马终于卸下背上的重物,交给那位一进城即尾随其后的背夫手中。他脱下鞋子,双手举高,掌心朝天,朝向躲藏在云端里的太阳。 他粗糙的脸上爬满泪水。 他嘴里不自主地念念有词,贾伯晔只隐约听见他感谢安帝,对着印加王结结巴巴地诉说着思慕之情。 之后,夏勒古齐马走近他主人的身边。他不断地哭泣,将他的脸、手和脚压低。 阿塔瓦尔帕依旧静止不动,像被鬼魂吓着了般。他的双眼迷失在远方。贾伯晔经常看见印加王,但他就是无法理解他的反应和脸上的表情。 “欢迎光临,夏勒古齐马。”印加王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单调,缺乏热情。 夏勒古齐马直起身,再度将手掌朝向天际。 “假如我当时在场的话,”他颤抖地说,“一定不会有事。这些外国人绝不敢动你一根汗毛。” 阿塔瓦尔帕终于转身面对他。正当贾伯晔搜寻安娜玛雅的眼神时,法兰西斯科先生抓着他的肩膀,有点儿感动,低声地问: “他们在说什么?” “一些欢迎词。” “真奇怪的迎宾礼。”总督喃喃地说。 夏勒古齐马再度直起身。他的脸庞重现尊贵和高不可攀的表情。 “我过去一直在等待你的命令,唯一的君王,”他小声地说,“每天,只要我们的太阳天父升起,我都希望能够前来营救你。但是,你知道,没有你的命令,我不能贸然而为。我一直没有等到那位传送你命令的传讯官。噢,唯一的君王陛下,为何当时你不下令让我杀了这批外国人?” 阿塔瓦尔帕没有答腔。 印加将军一语不发,继续等待,哪帕只是个简单的回答或一句窝心的话。但就是等不到,永远也等不到。 法兰西斯科先生又问: “那现在,他又在说些什么?” 贾伯晔感觉安娜玛雅那双逼视他的美丽蓝色大眼睛正对他诉说着什么,他恍然大悟。让阿塔瓦尔帕不动如山,让他保持如此可怕沉默的理由,原来是他在生气。 “将军后悔没有善尽保护印加王之职,”他喃喃地说,“他后悔让他成为阶下囚……” 夏勒古齐马倒退了两步。 “我过去一直在等待你的命令,唯一的君王,我们孤军奋斗。你的将军们,季之济子、古亚帕上尉和其他的人也都是孤军奋斗。假如你不下达命令,他们永远也不会前来营救你。” 于是他转身背对这位曾经身为他主人的人,慢步地走出内院,弓着背,仿若背负着比刚才进来时还沉重的担子。 黑暗中,贾伯晔小心地从袋子、篮筐和瓮罐间穿过,往前走去。 整条通道甚至穿过皇宫,直达一间小厢房的尽头,里头收藏了一些供印加人祭祀用的珍贵宝物,以及粉红色的贝壳。 大战役结束不久后,安娜玛雅曾带他来此。他必须保守这个秘密。他还记得当时曾开玩笑说:“你要我把总督带到这里来吗?” 当时,两人尚听不懂彼此说的话,手势取代了话语,唯有他们自己知道在表达什么和分享对方的爱意。他们无法随心所欲躲到温泉旁的小茅屋里,那个他们一起度过初夜的地方。于是这条通道成了他们约会的场所。 穿过小厢房时,贾伯晔将手伸进那些装满贝壳的瓮子里,感受到一股奇特和舒适的海洋味道。屋内的四面墙上都是梯形的神龛,现在他对这些里面曾经摆满黄金饰物和覆盖棉布门帘,但在西班牙人占领初期却被洗劫一空的洞穴早已习以为常。他掀起其中一座的门帘,心跳不止。 整个通道凿成一座微微上扬的斜坡。岩石上铺着一层细薄、早已踏硬了的泥土。安娜玛雅曾解释给他听,很早以前,这条通道贯穿了整座山,经过圣女殿后,直达那座蜗牛型的堡垒——那座西班牙征服者抵达后极力销毁的城堡。 整条通道十分干燥洁净,他甚至每走几步便可发现一些凹洞和箱子,应该是些谷仓或衣柜。地下穿来一阵阵怒吼:那是流经高山的地下河川的声音。 他的眼睛尚无法适应洞里的黑暗,因此当有只手像蝴蝶般轻盈地抓住他的手时,他不自主地尖叫了起来。 “安娜玛雅!” 那只少女的手倏地移到他面前,合上他张着的嘴后,开始抚摸他那长满胡髭的脸颊、他的眼睑和前额。他试着搂住她,抱紧她,但是她在他身边转圆圈,每次都适时地躲过他。他们轻声地笑着。 就在他停止抓她的同时,她也停止了躲避。他听见她的呼吸声就在耳边,猜想她将脸贴上来了。在安详的黑暗中,他们向对方微笑,但却看不见对方的脸。 “你在那里!”她终于悄悄地说。 从她的声音,他嗅出一股害羞的气息,一种让他魂牵梦萦、来自内心深处的腼腆。贾伯晔张开双臂抱住她,感觉她的乳房抵着他的胸膛,双腿紧贴着他的。他们猛地缠绵在一起,被情欲熏得晕头转向,腹部和腰部发疼发痛。 他们使出全身的力气,这一阵子所累积的等待,就在他们彼此温柔爱抚、无限激动的那一刻,一股脑儿全都宣泄而出。 贾伯晔只想尽情地现出他的柔情蜜意。他将手伸进安娜玛雅浓密的秀发里,两人静止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彼此的心跳得如此的快,好似要撞在一起了。 是她将嘴唇压在他的唇上,是她先抚摸他、找到他,一点一点地将他往后推,迫使他跪倒在地,然后慢慢地平躺在地上。 贾伯晔感觉背上石块的冰度。 他感觉安娜玛雅的双唇不住地吻了又停,停了又吻,在他的脸上、颈部和胸部游移,很快地便吹起一阵热浪。 于是他大胆地伸出双手,用力贴着她那双纤细结实、藏在细羊毛长袍下的大腿。她静止不动,任凭他抚摸,而他似乎听见一阵混杂了流水的耳语,一些喃喃细语,一种新的呻吟。 安娜玛雅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他虽听不懂,但感觉得出是些热情快乐的情话。 “她真轻盈!”当两人赤裸的胴体结合成一体,相互燃烧时,他心想。 之后,沉溺在爱抚中,他随着她飞扬起舞。 第二章 卡哈马尔,1533年4月14日 安娜玛雅在房内休息,双眼紧闭。这间小厢房完全笼罩在甜美的幽暗里。在印加王的皇宫里,卡玛肯柯雅有权享有自己的厢房。但是,和阿塔瓦尔帕的不同,室内所有的神龛里全都空无一物,壁毯也不见踪影。墙上的细小石雕群蛇像是仅有的装饰品,蜿蜒的身躯随着日光变换光影,有时看似真蛇。 安娜玛雅梦想有天能够整晚睡在贾伯晔身边,就像妻子睡在丈夫身旁一样。但是这样的梦想会实现吗?世上有这么多不可能的事。 她心中依然塞满两人的热情,躯体因爱情的滋润,感觉既沉重又轻盈。一阵温暖的微风吹过门帘,仿佛在情人的爱抚后,飘进最后一道温柔,流过她全身。 突然间,吹进一阵较强的风,让她倏地跳了起来。 “卡玛肯柯雅!” 一声窃窃低语,几乎听不见。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 “卡玛肯柯雅!” 黑暗中,安娜玛雅认出一个蜷缩隐藏的形体,像极了一只受到惊吓的动物。 “你是谁?”她很小声地问。 “卡玛肯柯雅,我需要你的帮忙……” “你是谁?”她又问了一次。 没有回答,她只感到一阵风快速流过,气氛诡异。她坐回草席上,向那个蜷曲的形体伸出双手。 “到我身边来……,不要怕。” 慢慢地,害羞地,那个形体站了起来。现出活生生、晦暗无光的双眼和凌乱的发丝。是个年轻的女孩,差不多还是小孩的模样,三角形的脸蛋,身穿一件沾满污泥的长袍,披着一条对她而言过大的披肩。她走上前去,弯着身体,仿若背着一个重物,然后停在草席边。她做出祈求的姿态,伸出一双小手,掌心朝上,颈部不停地颤抖。 “你在这里做什么?”安娜玛雅问。 一双黑色的眼珠直盯着她,但就是没答话。 安娜玛雅突然对这名陌生的小女孩产生无限的怜悯。她可以理解她的恐惧,她得先混进警卫群里,然后快速地奔过内院,才能找到她。 “假如你不告诉我,”她假装生气地说,“那我永远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我叫作殷琪,来自库斯科,”小女孩一口气说完,“我是曼科帝王的族人。” 曼科!安娜玛雅的喉咙一阵酸楚。 曼科,尽管经过几场战乱和种族仇恨,他依旧是位忠心耿耿的朋友!曼科,在大屠杀和阿塔瓦尔帕被捕后的那个恐怖夜晚,他听从她的建议,带着金身双胞兄弟神逃向卡哈马尔的山里! 曼科,先王万亚·卡帕克在最后一次从冥间来拜访她的时候,就是指定他为“未来的第一个绳结……”。 心中突生不安,她抓着殷琪的肩膀。 “他好吗?” “他要我来找你,”小女孩有点儿害怕地回答,“他对我说:‘去找卡玛肯柯雅,她会帮你在她身边找份工作。她就是看得见时间在我们眼前流转的那个人……’” 安娜玛雅叹了一口气。但愿只是如此!现在她该怎么告诉曼科呢?不,我再也无法走进冥间,况且自从有个外国人触动我的心弦,用双手抚摸过我——从没有男人对我如此做过——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便再也不来探望我了?一个与众不同,身上有个美洲狮子印记的外国人? 她浅笑一声,摸了一下小信差的肩膀。 “那么他一切平安?” 殷琪点一点头,终于可以放轻松了。 “他还告诉我,要你不必替他和双胞兄弟神担心。他们俩各自找到了安居之所。” 安娜玛雅合了一下眼睑,表示知道了后,接着问: “不要害怕,把你的身世告诉我……” “你知道,瓦斯卡尔,那个本想取代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成为印加王的人,在你们为外邦人征服后不久便过世了。但是,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从这里,从这个卡哈马尔皇宫所下达的、仇杀服从在瓦斯卡尔旗下的那些库斯科部落的命令,却十分可怕。我的家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杀死的。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的军队攻进城内,杀了所有的男人;用青铜狼牙棒敲碎他们的头,直到他们昏死为止。之后,当血水流入街道上的阴沟,直冲向圣水广场时,他们便把我们带走了。我们,就是一些小孩、少女和妇女……他们用长矛抵着我们。他们笑着用斧头的握柄敲打我们。他们说要把我们的血拿给美洲狮子喝,而兀鹰则将依据我们的肠胃占卜未来,他们……” 殷琪以平静腼腆的声音娓娓道来,一点儿也不害怕。此刻,她并没有弯着腰,只是蹲低了些,低得迫使安娜玛雅得俯身靠近她才听得到她说的话。 “他们从我妈妈的肚子里取出她所怀的婴儿。在杀她之前,将婴儿活生生地在她眼前斩成两半……” 安娜玛雅不说话。她再也看不清眼前的殷琪。因为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眼球不住地颤动。 眼前出现一幕遥远的景象,撕裂着她的心肺,唤起一段她本以为早已逝去了的痛苦记忆。她的心里满是温柔和蔼的母亲的脸。之后这张脸被印加军队掷出的投石器上的石头击中太阳穴,而扭曲变形!以令人难以忍受的精准和慢动作,她再次看见母亲倒向泥地,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剎那。她再度看见自己,站着,孤零零的,不知所措。 她痛苦得喘不过气来。她再也不存在了,那个卡玛肯柯雅,那个受到万亚·卡帕克帝王保护的女人,那个拯救阿塔瓦尔帕,那个预知帝国未来的人! 就在这几秒钟当中,安娜玛雅再度变成那个被突然攻入的战士吓呆了的小女孩,那个夜晚无法安眠的小女孩。此时她仿佛听见殷琪说: “有天晚上,那些军人喝起奇恰酒,感谢太阳神天父和雷公神伊拉帕协助他们打败了那些拥护瓦斯卡尔的部落。我因为不知道该去哪儿,所以又逃回了库斯科。曼科王子还活着,躲在他祖先的祠堂里。他的弟弟保禄当时刚逃出城外,躲到的的喀喀湖附近……既然我已经没有亲人、没有家可回,也没有兄弟姊妹,曼科王子于是告诉我,只要我能够找到你,你一定会帮我。” “我会帮你。”安娜玛雅喃喃地说。 她抓起小女孩的手,后者依然犹豫不决是否该张开僵直害怕的指头握住她的。终于,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俯身向前,将头靠在安娜玛雅的腹部。胸口传出阵阵的呜咽,断断续续地说: “我走了几天几夜……我以为永远也走不到。当我穿过豪哈山脉时,天上开始下起雪。我想我死定了……但是有一天我瞧见一支外国队伍……还有夏勒古齐马将军。我于是偷偷地混进背夫团里……大家都假装不知道!我每天只需驮着一件包满黄金酒杯的曼达就可以了……”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安娜玛雅边说边轻抚她的颈部,“结束了。” 殷琪直起身,神情骄傲,用瘦小的手腕背面搓揉着眼皮。 “在这里,我得小心那些外国军人,所以才没有办法早一点儿来找你。首先,我很怕他们。他们每次一见到我就笑,甚至想抓我。但是他们跑不快……” 两人再度保持缄默,回复了平静的心情。此刻北风加强。门槛上的门帘规律地加速晃荡起来。 安娜玛雅依旧握着殷琪的手,感觉她还在发抖。她点一点头,心平气和、非常小声地说: “大屠杀毁掉了过去的一切。古老的戒令已经不存在了。那些借口说还知道、或凭空猜想说出事情应该如何的人,就像以黑夜为白昼的瞎眼小孩。这里的人全都还不知道。世界已经改变了,强者变成弱者。明天只不过是夜空星辰里的一个点……太阳天父和月神圣母总是安静地看着我们,不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每个人各凭感觉行事,然而大部分的人都弄错了。那些外国人的心里只想着金子。而在那些侍奉阿塔瓦尔帕的仆人当中,许多人依然想向库斯科人报一剑之仇……从今以后你得三缄其口,殷琪,不要把你的身世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曼科王子警告过我:‘只能跟她说,只有她懂。’” “从今天起,”安娜玛雅接着说,“绝不能再哭了。你要保持笑容,表示很荣幸有机会服侍印加王。” “只要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什么都听你的,卡玛肯柯雅!”就在安娜玛雅站起来时,殷琪跳起来说。 “首先,我去帮你找些衣服来……” 殷琪崇拜地望着她。 “你真漂亮!曼科王子向我保证过,说你是四方帝国里最美丽的女人……我想他会这样说,只因他很想念你。你真的很漂亮,你的眼睛……” “不,别说了!”安娜玛雅有点儿生气地反驳。“还有别忘了:每当有旁人在时,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说话。” 为了缓和一下最后几句话的严肃性,安娜玛雅用双手捧起小女孩的脸,将它捧近眼前,贴近自己的脸颊。 “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没有姊妹,所以我得对外声称你是我的女仆。但是,在我的心里,你是曼科王子派遣给我的妹妹。” “我很不高兴,”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咆哮,双眼直盯着贾伯晔,“而且你知道为什么。” “告诉我,法兰西斯科先生,我要亲口听你说。” 皮萨罗大叹一声。他将这名青年拉出宫廷外,拉离广场,穿过那条沿着印加皇宫蜿蜒而上的小路,走向那座矗立着被>99lib?他们戏称为“碉堡”的奇怪建筑物的丘陵地上。从没有任何一位士兵或军队来过此地。 “你臭骂了我哥哥艾南多一顿后,竟还提议在众人面前和他单挑。” “原来,他告诉了你那个可恶的事件?” “我不准你那样说!” 尽管他语气严厉,但贾伯晔一点儿也不害怕。假如总督真的相信了艾南多所说的话,那么可不是邀请他绕城一周事情就能够解决,而是会直接闹上法庭。为了慎重起见,总督应该早向贝多打听过事件的来龙去脉。 “让我们省省事吧,法兰西斯科先生。告诉您的哥哥,您已经警告过我,再犯的话将以极刑处置。说我羞愧地认错了,并在您面前真心懊悔不已……” “假如这样就能解决事情的话!” 贾伯晔一脸惊讶,似乎总督有难隐之言。 “到底是怎么了,法兰西斯科先生?您的哥哥是否被圣灵感动了,后悔自己的罪行,威胁说要进入修道院,了结所有的罪过,死在神圣的馨香里?” “别再嬉皮笑脸了,小学生!自从带回了那名印加将军后,我哥哥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崇拜和畏惧他。所以他要求你向他道歉……” 贾伯晔放声大笑。 “您的哥哥真是对我认识不清。我还以为我的刀尖……” “住嘴!”皮萨罗捂着耳朵大叫,“我不想再听了。” “那么就别再问了,法兰西斯科先生。” 两个男人来到可以俯瞰覆盖整个卡哈马尔城的大片草原的山崖边。他们看见远处飘着印加浴池的温泉热气,阿塔瓦尔帕正在该处等待他们。 “我了解,”皮萨罗嘀咕着,嗓音低沉,“假如我是你的话,或许我会拒绝。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求你……” 贾伯晔对皮萨罗突然转换语气深感不妙,他停下脚步,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需要我的哥哥。我知道他犯下的每桩罪行。但我需要他的不择手段、天生的威严……还有,我需要他的钱。” “宝物不早已堆积如山了?” “你当真毫不知情!当征服只成了我脑袋中疯狂的梦想时,这些金子和我所欠下的大笔债务比起来算什么,和我那位亲爱的合伙人——独眼侠狄克——所期待的结果比起来算什么,还有和我答应大方分配宝藏的承诺比起来算什么……?假如艾南多弃我于不顾,那么我……” 皮萨罗话还没说完,便举手作势在脖子上划了一刀,此动作比长篇大论的解释更具说服力。他严肃的模样比提出威胁更让贾伯晔感到错愕。 “但是假如我不道歉的话呢?” “……公开……” “……公开。艾南多便会威胁说要撒手不管。” 皮萨罗附议。贾伯晔心跳急速,背上冷汗直流。 “我不知道,法兰西斯科先生,我真的不知道……” 皮萨罗点一点.99lib?头。 “随便你,孩子。” 贾伯晔虽然不说话,但是他打从心里知道自己已经答应了。一股混杂了放心和害怕的情绪,让bbr>99lib?他全身打起哆嗦。 他并没有看见皮萨罗的眼神里,一抹微笑如云掠过。 夏勒古齐马驻足在广场上,体态魁梧得像只狗熊般吓人。 “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咆哮。 几名随行的官员全都不敢吭声。他们睁着大眼望向前方。 从前那里矗立着一座优雅的金字塔巫旭努,现在只剩下一堆石块。那些外国人在这些满是尘埃的瓦砾上盖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建筑物,一大堆墙壁和屋顶,帝国内从未见过这种东西。那些墙又薄又弯,所有的石块均经过特殊的打造,随便风一吹或打个雷,便可以将它们全部化为污泥! 夏勒古齐马转身面对菲力比洛,继续叫嚷: “这个鬼东西是什么?” “是他们的天父的神殿。他们如此称呼那位允许他们攻打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的神祇。”传译格外服从地回答。 “是谁允许他们摧毁巫旭努,建造‘这个东西’?”夏勒古齐马再次嘟哝,气得脸色发黑。 菲力比洛不安的眼神在众官员的脸上来回搜求援助,但就是没人敢开口。 “没有人。” 夏勒古齐马做了个气愤的手势,然而就在此时,有位骑士从广场边的建筑物里冲出来。将军见状后驻足停观,大吃一惊。 “他一直和他的马住在太阳神庙里……”他喃喃自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的四周,所有官员和菲力比洛均低着头,不敢出声。夏勒古齐马紧紧盯着那位骑士,向他伸出一只手,大叫说: “他一直和他的马住在太阳神庙里!你可以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菲力比洛倾身向前。 “皮萨罗总督……嗯,他们的总督选择了这间神庙,将它改装成自己的住所和……” 菲力比洛停止翻译,因为踩在偌大广场上的马蹄声突然大得吓人。那位骑士硬将马往反方向骑,到了浴池的入口处时,猛地将它掉转一圈,然后用靴子上几个闪亮的马刺刺它,骑着马直往印加人群里冲过去。半蹲踞在马铠上,镶金的帽边盖住额头,他敦促马往前狂奔。菲力比洛和那几位官员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匹随风飘散的尾巴,它张大鼻孔呼气,双眼外凸。但是夏勒古齐马只是高傲地抿紧嘴唇。 马蹄声在他们的胸中回荡。当那匹马距离他们只有百步远时,所有的印加官员吓得惊叫,急忙让出跑道。一个箭步,菲力比洛躲到他们身后。马儿仰起白色的脸孔,翻开嘴唇露出斑黄的牙齿,气呼呼地高举前腿。现在它只距离夏勒古齐马五十步远,后者依旧不为所动。 他看着骑士,一个瘦小的男人,装腔作势地想坐稳在马鞍上。一个丑陋的外国人,独眼,脸上的皮肤满是伤疤。 当骑士和马蹄贴近他身边,直立在他面前时,夏勒古齐马反而突然挺起肩膀,好似想变得更威武些。他的嘴角出现仇恨和藐视的下垂唇线。现在他知道为何这些外国人敢摧毁巫旭努,另建一所奇怪的房子。他明白为何他们有能力办到。他了解是什么理由让唯一的君王变得如此软弱无助。此时,就在这一秒钟里,他听见身后传来那几位无能官员的惊叫声,他气得几近幻化成一颗石头。 就在他的上方,那位厚唇的骑士兴奋得全身颤抖。最后一刻,当马蹄将脚下的石粒踩得四处飞溅时,那名骑士伸出左手,拉紧缰绳。夏勒古齐马感觉左肩被马蹄撞了一下,鼻内灌入牲畜的汗臭酸味。马儿的尾巴划过他的上空。 夏勒古齐马文风不动,甚至目不转睛。那名外国骑士则一直面带微笑,骑着马在他的身边绕圈子,近得让马匹践踏在他的影子上。 夏勒古齐马继续留在原地,全身的血液冰冷。但是他对这些外国人的仇视和对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的愤恨——后者竟然接受此等的耻辱——依然活生生地记在心上。 马匹在他的身边转了又转。畜生的唾液、酸臭的汗水和地上的灰尘,弄脏了夏勒古齐马将军身上所穿的的羊驼毛长衫。但是,他就是听不到骑士的笑声。 一切都已不存在。 唯有安帝和琪拉、阿普和那些居住在丘陵上方、高山里和圣道上的石块是真实的。 乌云满布的天空射下一道阳光。 那名骑士恰巧骑到他的正前方。他膝盖用力往下压,拉起坐骑的前脚。马匹嘶喊一声,马蹄凶狠地在被困的将军头顶上空乱踢。 夏勒古齐马依然不为所动。 他举头望着太阳天父,露出微笑,整张脸缩成一团,仿若一座世界混沌初开时的高山。 现在,害怕的竟是那位独眼的外国人。 就在他的总督弟弟下榻的住处旁边,艾南多·皮萨罗先生所居住的那座宫殿,看似一座西班牙皇宫。不知何来的神奇力量,这位总督的哥哥竟能成功地扛起一个个大皮箱,整个屋内老是听见印第安工匠嗡嗡的讲话声,他们超高的手艺或多或少都因为西班牙人的严厉要求才得以锻炼出来。 那间为他改装成饭厅的房间,拥有查理五世皇宫的气派,里面有张刚雕刻好的大餐桌、几个枝型大烛台,和一套供他个人使用的金银餐具。连仆人的制服也与众不同——和他头盔上的羽毛一样鲜红。在艾南多先生手下做事可是马虎不得…… 当法兰西斯科总督和贾伯晔进入饭厅时,艾南多早和他的两位弟弟巩萨洛和胡安、苏拓以及几名重要的西班牙上尉端坐在餐桌旁,唯独缺少贝多。众人开心地笑着迎接他们。 “哥哥,哥哥,”害羞的胡安说,“艾南多先生正在向我们转述他如何将那个留胡子的人丢下水,命令他像小鸟一样飞起来。” 除了胡安的假笑声之外,旁人一概噤若寒蝉。所有的人转身看着贾伯晔。 “您的哥哥是否也说了后续的发展,胡安先生?据说很精彩。” “我不记得了,”艾南多反驳。“或许您可以清楚地告诉我们,先生?” “我对这些问题不甚了解,艾南多先生,我也想不起来您忘掉的那一部分。” 法兰西斯科先生直挺挺地站在贾伯晔身边,浑身紧张得不得了。 “先生,您总算放聪明点儿了。”艾南多狂怒不已地说。 “我只是小心点儿,大爷,或者说是懦弱。我不认为我忘了是因为变聪明了。” “事实上你还忘了一个细节——一件最重要的细节。” 贾伯晔朗朗大笑。 “我忘了许多细节,大爷,所以才不敢说。” “努力想一想。” “我试过了,但就是办不到。真是笨死了。” “笨,先生,噢,笨死了!”艾南多生气地盯着他弟弟的双眼,“笨得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 艾南多气得将痉挛的双手压在桌子上,终于再也受不了了。他站起来,将椅子一把翻倒,直接走向贾伯晔。 贾伯晔动作敏捷,一个半转身,走向门帘边。 他转身背对着艾南多,嘴里嘟哝: “我向您致歉,艾南多先生。” 之后他快速地离开,留下艾南多独自面对飘荡的门帘。他转身,火冒三丈地走回大桌旁。 “那只动物说了什么?” “他向您致歉,哥哥,”胡安尴尬地说,“您可以告诉我们原因吗?” 第三章 卡哈马尔,1533年6月 唯一君王阿塔瓦尔帕的宫廷里气氛诡异。 就在印加王宝座前方一块用灯心草仔细编成的草席上,女仆们摆了一些金器、银盘和陶碗,为他送上餐点。和那些外国人入侵前一样,里面装满上等的肉块和远从大洋捕捉来的鲜鱼。然而,如此美味幸福的食物却只能在众人无声的服侍下享用。 几步远之外,贾伯晔和安娜玛雅并排站在一道远离火炉的墙面阴影下。不完全面对面,也不是肩靠着肩。他们现在早已习惯,面对其他的人时,这样站着。两人静止不动,安分守己,虽然欲望轻轻掠过心头,然而他们依旧可以感觉得到那份属于两人、将他们紧紧维系在一起的奇特关系,连那份充斥在阿塔瓦尔帕宫殿里每个隐蔽角落的悲伤气息也一样。 小声地,贾伯晔开始叙述艾南多·皮萨罗如何利用谎言欺骗夏勒古齐马,对他说他的主子非见他不可。他描述将军面对总督哥哥强行索求金子和银子时,丝毫不为所动的表情。艾南多十分坚持,软硬兼施。当有传闻说孟格和他的伙伴已经抵达了库斯科,并且将从该地送回比他们先前所发现的更多的宝藏时,全队的人欣喜若狂。 “你真该看看他们疯狂的眼神……即使赐给他们永生的生命,他们或许还不至于如此兴奋。当金子运回的那个夜晚,我们看见他们全都舍不得上床睡觉……” “那间赎金房几乎要堆满了。”安娜玛雅喃喃地说。 “安娜玛雅,他们要的不只是一个塞满房间或宫殿的宝藏,而是整座城市的金子。就算他们拿到了也永远不会满足。” “你的那些兄弟们,都是些奇怪的人。我要一直观察他们,找出他们哪里和你不同,哪里和你相同……” 贾伯晔只能虚应以对。他望着低头的安娜玛雅。她总是垂下蓝色的眼睛,看着地上,但是,有时候,又会突然间望着贾伯晔快乐的脸庞。 “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永远也不会被释放。”她喃喃自语。 “法兰西斯科先生答应过会让他安安稳稳地统治北方——基多,那个他出生的地方。” “永远也不可能。”安娜玛雅轻轻摇着头说。 “总督答应过,”贾伯晔皱着眉头坚持地说,“每个人都应该遵守天理。在我们的国家人人如此,即使是那位高居在法兰西斯科总督头上的国王,也希望阿塔瓦尔帕能够永远成为你们唯一的君王。” “你是说金子是你们唯一的法律?” “是他们唯一的法律!”贾伯晔提起勇气接下去说:“你奢望他们会改变法律?” 贾伯晔再次闭口不言。安娜玛雅望着他。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轻飘飘的,几乎陷在这个强烈的、美得如同一潭鲜绿纯真的湖水般的眼神里动弹不得。无须言语,她就是有办法向他传达对事实的认知和肯定。每一次,贾伯晔都因这样的交换眼神震惊不已。每一次,他都似乎感觉到一股存在世上的力量,直到今日,从不曾怀疑过。 贾伯晔带点儿稚气,为了不愿就此认输,他再次反驳说: “假如他们要伤害他,我绝对不同意!” 他声音之大,把所有的女仆全吓了一跳。安娜玛雅转身面对她们,女仆们随即如一阵飞鸟消失不见。贾伯晔面红耳赤,之后小声地说: “从他被捕的那天开始,我便禁止任何人杀他,总督要我保护你们君王的性命安危。” 安娜玛雅拉紧披风,盖住纤细的脖子。 “你敌不过会发生的事情……” 因为她不继续说话,贾伯晔便以严词逼问: “会发生什么事情?” “时间会说明一切。有些力量任谁也挡不了,即使你很善良,也无能为力。” 这几句温柔的话让他感动不已,贾伯晔低下头。他没看见阿塔瓦尔帕走出大厅。唯一的君王身上裹着一条棕色的细羊毛披肩,胸前别着一根镶了宝石的黄金镀普。 有个女仆赶紧清扫他宝座前几公尺的地面。尽管只看见背部,安娜玛雅一眼便认出安蒂·潘拉丰满的背影。那位多次陷她于不义的假朋友真敌人。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段时间以来她们只交谈过两次。 安娜玛雅站起来,轻声地问贾伯晔是否可以让开些。 就在此时,有个回音从最远的丘陵边传过来,一声尖叫划破寂静。一声吼叫,或者说是辱骂,冷漠得吓人。一切戛然而止,之后抱怨声再度响起,沙哑得令人心肺撕裂。 “夏勒古齐马!”安娜玛雅小声地说,转身面对印加王。 贾伯晔感觉背脊发冷。 站在他们眼前,阿塔瓦尔帕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伸手想拿起一只金碗,安蒂·潘拉立刻弯身去取,送到他面前。当愤怒的吼叫声再度划过卡哈马尔的上空时,印加王正好将一小片羊驼肉送进嘴里。他的唇边挂着一点儿肉汁,一滴血水滴在他的长袍上。 安娜玛雅迫不及待,更不顾印加皇宫的规矩,和贾伯晔直往门口冲去。贾伯晔举着剑,但没有抽出,只是推开守卫在皇宫前的印加战士和西班牙士兵。 安蒂·潘拉手上依旧捧着那碗肉片,转眼望着门口,安娜玛雅和贾伯晔早已不见踪迹,阿塔瓦尔帕只稍微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嚼起玉米粒。之后,他离开座位,走回内宫,消失在黑暗里,脚步慢得像位操纵时空的人。 广场上,就在那间改装为法兰西斯科·皮萨罗住所的古太阳神庙前,挤满了人潮。那面用柴泥搭建的围墙依旧留着一道篱笆。贾伯晔和安娜玛雅悄悄地从印第安人群里穿过。就在入口处,贾伯晔看见希腊巨人贝多·德·甘地亚颀长的背影和鹰勾鼻。 “发生什么事了,贝多?” “苏拓恭敬地问他是否知道藏匿金子的地点,但他就是不肯透露。” 希腊人朝贾伯晔的身后瞥了一眼,看见安娜玛雅。他很有默契地莞尔一笑。 贾伯晔推开几个人,往前挤去,穿过一间摆了些西班牙风格家具的大厅后,进入内院。他听见身旁的安娜玛雅轻声叹着气。 内院里矗立着一根木桩,夏勒古齐马被紧紧地捆绑在其上,双脚踩在一堆干稻草和树枝上。尽管尚未点燃火苗,但是将军的长袍已经冒着烟,小腿也被烧黑了。在他的身后,站着几位手持火把的卡纳瑞印第安人。在他的面前,传译菲力比洛的旁边站着苏拓。这个上尉的上半身健壮,双腿奇短无比,不断地用他那双包了铁皮的靴子敲打地砖,仿若地面对他而言似乎永远太低了。然而他的双眼,平日总是透着温和与玩世不恭的神采,现在则冒着愤怒的火花。他用食指指着夏勒古齐马的胸部。 “听清楚!你是将军,你很英勇,你的脑袋僵硬,铁石心肠。可惜我只不过是个上尉,我要知道你把金子藏在哪里!”他大叫,“我还要知道你的族人都躲到哪里去了,你对你的上尉们下达了哪些命令。我全都要知道,而且我一定会知道,否则你就等着被烧成一只烤猪。” 菲力比洛俯身面对一束干稻草,仿若担心被一起推下并且烧死。他闭着双眼,在夏勒古齐马的耳边嘟哝了一些话。这位印加将军依然面无表情,但是脖子上的青筋跳个不停。 贾伯晔走近内院。 “苏拓!” 上尉转身面对他,现在他满眼愤怒。 “别插手,朋友。” “总督……” “法兰西斯科先生下令要我质问这个固执的家伙,现在我正在进行质问的工作。”苏拓咄咄逼人地回答。 贾伯晔和他十分熟悉,知道这个人从不会说谎。 此刻,夏勒古齐马的嘴里再度发出响亮的哀号声,这一声甚至连阿塔瓦尔帕的宫殿都听得到。贾伯晔猜想这样的惨叫里其实有话要说,可惜他无法理解。他转身面对安娜玛雅,现在所有在场的西班牙人全都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监视着她。她并不看他。她的蓝眼睛紧盯着夏勒古齐马。她的嘴唇随着将军的哀号嚅动。每动一下便代表一个字。这一次贾伯晔终于认出这个字。 “安帝!安帝!” 这位印加将军并非因痛苦或害怕而大叫。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大声喊叫,就像一把站在山顶上吹奏的喇叭。 “安帝!” 夏勒古齐马在呼喊太阳神!他毫不迟疑地把生命交给他,对他永怀信心。之后他的眼光落在安娜玛雅的身上,平静地加了一句: “卡玛肯柯雅,去请我的主人唯一的君王来。” “即使把他的肠子都烧了,”贾伯晔对苏拓大喊,“他什么也不会说。你吓不倒他的。他要求见他的国王,只有他能够令他开口说话。” 上尉盯着他的脸,气得简直要爆炸了。但是他终究眨了眨眼,轻轻地耸了一下肩,叹口气,表示同意。 内院里充斥着一股带杀气的宁静。安娜玛雅走了之后,空中浮荡着等待的气氛。所有的人全将眼光移开,唯有这位印加将军连眨都不眨一眼,挑衅地盯着苏拓。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贾伯晔和所有的人一样回头张望。总督步入内院,阿塔瓦尔帕出现在他身边。法兰西斯科先生的眼光从贾伯晔的身上移向苏拓,胡髭里露出一抹微笑。他伸出一只手指着印加王宣布说: “阿塔瓦尔帕同意和他的将军谈一谈,或许他可以完成你无法达成的说服任务,苏拓。” 贾伯晔看见安娜玛雅忐忑不安。她得克制自己别超前了印加王,后者逐步接近夏勒古齐马。 将军被绑在求刑的木桩上,打量着他的主人。当阿塔瓦尔帕走上前去,唯命是从和忠心耿耿的他看见时,也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皮,没有任何友善的动作。相反的,他的嘴形更往下弯,更紧闭和不屑。 阿塔瓦尔帕停在距离柴火几步远的地方,说话时声音虽小,但清楚得足以让贾伯晔全都听见了。 “他们只是威胁要烧死你,绝对不要相信。他们不会伤害你,他们想伤害的是我。他们还不至于那么凶狠。” 夏勒古齐马沉默了一会儿。他盯着印加王,随后把威严的眼光移向安娜玛雅,完全不看西班牙人一眼,仿若他们只是些影子。之后他问: “唯一的君王,你还记得太阳天父的遗志吗?你将永远是我们的印加王吗?” 阿塔瓦尔帕仿佛被打了一记耳光,全身打哆嗦。他挺一挺身,剎那间,西班牙人以为这位过去充满骄傲和威权的人将大发雷霆。 “你怎敢如此对我说话?”他对夏勒古齐马咆哮。 “我觉得你怕死,唯一的君王,”将军反驳,决心挑衅他,“是真的吗?” “你疯了,夏勒古齐马。在这些外国人面前,你最好给我闭嘴。你怕他们烧了你多于我怕死。没有人敢动安帝之子一根汗毛。” “他们不都已出手逮捕了你。” “不要看。不要听。” bbr>藏书网“为什么?”夏勒古齐马不客气地问。 贾伯晔感觉阿塔瓦尔帕尴尬不已。所有的西班牙人都不懂这句“为什么”指的是什么,但是夏勒古齐马和阿塔瓦尔帕,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闭嘴!”印加王说。 “为什么你不传唤我?当时我早有心理准备,为何你拒绝我以死换取你的自由?现在我来到你跟前,声泪俱下,为何你只是沉默以对?我注意到你在这些外国人面前全身发抖。他们只不过是一些抢劫神庙的盗匪和偷窃黄金的小偷。毁了四方帝国的人不是他们,阿塔瓦尔帕,而是你的畏惧心理!” 夏勒古齐马嘶吼一声,朝柴火吐了口痰。阿塔瓦尔帕转过身去,他眼中的红丝似乎渗到了眼球里。安娜玛雅弯.着脖子低下头。贾伯晔握紧拳头,真想走上前去拥抱她。但是他知道如此做只会使她更难过。 在苏拓的指示下,那几位卡纳瑞印第安人将火把摆在稻草堆上,炽热的火苗慢慢地开始延烧。 在陡然寂静的内院里,安娜玛雅听见火烧的声音。她仰着头,张着嘴,仿佛就要叫了出来。皮萨罗拉住贾伯晔的手臂,免得他轻举妄动。 “别担心,孩子,”法兰西斯科先生说,“印加王说得对,这只是个玩笑……” 稻草的火苗蹿进干树枝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劈啪声。火势凶猛,颜色暗红,在夏勒古齐马的四周跳动,他直盯着前方,嘴唇微张。 阿塔瓦尔帕再度面对他,而他沉着冷静地看着烧遍所有柴火表层的火苗。 火势越烧越大,树枝劈啪作响。安娜玛雅握紧手心,直到指骨都发白了。火苗的热度烧烫了贾伯晔的脸庞。于是,夏勒古齐马转头看着阿塔瓦尔帕,再次愤怒地叫嚣: “把那位君王从我的眼前带走!叫他滚!叫他走开!我在和你们说话,听见了吗?” 他一说完,菲力比洛马上尖着声音翻译。 “照他说的做,然后熄灭火苗。”法兰西斯科先生语气平静地说。 当卡纳瑞印第安人将一桶桶的水泼向树枝上时,士兵们小心翼翼地把阿塔瓦尔帕推出内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火苗变成一缕呛人的白烟。安娜玛雅的蓝眼睛终于找到了贾伯晔。卡玛肯柯雅美丽的脸庞既悲伤又安详。 贾伯晔宁愿转过身去,不去正视她的眼神。他所想象和看见的一切,令他难以接受。 夏勒古齐马全身覆满黑色的烟煤,毫无动静,只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有人替他解开绳索。从脚趾到膝盖的肌肉全烧成一块紧缩的肉片,底下鲜血直流,他的手掌和手臂满是烫伤的水泡。然而当众人急忙送上一张草席要他躺下时,却被这位老战士拒绝了。有人把他抬离柴火堆,但就在那里,他用手肘推开那几位卡纳瑞印第安人,脸上丝毫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见他的胸膛上下起伏,呼吸急促,他依旧站着,等着总督走向他。 现在苏拓像面对一个疯子般摇着头。 这位不服输的将军破口大骂,口出报复之语。 是的,有金子,很多,就在库斯科城里。是的,那边有许多宝藏。阿塔瓦尔帕不让人家碰触他父亲万亚·卡帕克的财产,那是因为他是有史以来最有权势和最富有的君王:他死于这个世界,但活在另一个世界。他又吃又喝,他的神庙满是黄金…… 还有,在唯一的君王要求下,他曾四度领军进入卡哈马尔。四次,印加王总在最后一刻才离开。四次,他从未下令攻打,而他,夏勒古齐马,只得满怀愤怒地撤军。 贾伯晔刚刚发现安娜玛雅离开了内院。柴火的烟雾呛得让人睁不开眼,空气中满是羞耻和烧焦的肉味。 夏勒古齐马说着总督和苏拓想听的话。但是这些无非都是报复之语,况且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那座冶金厂照亮卡哈马尔的夜空。分发战利品的时刻到了,冶金厂不分昼夜地赶工。现在那间矗立在皇宫中的赎金房,所有的宝藏全都直接运达此处,高度早超过了印加王画下的那道线。冶金炉散发着红光,金子顺势流出,像条河流,流出神奇的液体,闪闪发光。之后,等待冷却,变成金块,重得令人欢喜。金子堆积如山,放满了所有的袋子,篮子里也全都装着小金块。 头几天,所有的西班牙人趋之若鹜,脸色红如冶金炉上的火苗,双颊随着风箱一起吹气。他们甚至因为等不及想早些触摸那些幸福的小金块而烫伤了指头!只要双眼紧盯着那潭金汤,看着工人用烧铸勺一匙匙舀起,他们便忘了一切。忘了所有不愉快的回忆、恐惧、病痛、仇恨和友谊。金子流啊流,终于如日出般成了司空见惯的一件事情。 之后所有的士兵全都装腔作势拒绝到冶金厂当守卫,借口说在里面只会不小心烧了屁股或阴囊。但是,不分昼夜,当一些最奇怪的金饰,例如玉米粒、羊驼、水壶、项链、耳环、小神像或简单的盘子被丢进去熔化时,任何印第安人,即使是最忠心的一群,都不得接近冶金炉。 赛巴田注意到熔化炉前摆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本来都是些花瓶和餐具,现在则多了一些管子、打造得十分精美的喷泉、椅子,甚至一些金砂石。 所有的这些宝物全在月光和火苗的吞噬下发红发亮,照着他的脸庞。 贾伯晔在他的身边嘀咕: “这几个夜晚以来,我真高兴被剥夺了所有的战利品,一个也不剩。我最珍贵的宝物依旧是原来的那匹马!” “嘿!真是件宝物,依市价推算价值三千金比索!” “少做梦了,我不会卖的。” “别那么重感情嘛,你甚至还没给它取名字呢!” 贾伯晔深思了一会儿。 “不是不想,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我觉得所有的名字都不适合它。它是我的马,这就够了……” 赛巴田点一点头。 “对我而言,假如有人送我一匹马,我一定会很高兴。但是艾南多反对……” “那个无赖!” 厌恶至极,贾伯晔像吐痰般从嘴里发出一声尖叫。 “你大可破口大骂,朋友。说真的,那天你搔了他的脖子一下,可把我逗乐了……但是,还是无法改变我的生活条件:我还是奴隶一个,依旧穷困潦倒。” “只要随便捡一捡这里或那里掉下的熔金碎片,终有一天会变成有钱人。” 赛巴田因为憋住笑声,全身不住地打颤。他用拇指指着那些冶金厂里的工人。 “你找找看是否还有剩下的残渣?” “再忍耐一下,”贾伯晔再次嘀咕,“一定会有个好心人送你一块这种不幸的金子!” “喂,在这个不讲理的世界上,我就只有两个朋友,你和贝多。现在你不仅成了唯一一位得不到战利品的征服者,甚至还扬言不喜欢金子!真是个疯子,就只知道喜欢蓝眼睛的印第安女孩。” 贾伯晔打量着他的伙伴,准备大发雷霆,但是赛巴田却流露出一副温柔、好玩和羡慕的模样,于是他便跟着微笑起来。 “贝多喜欢你的程度和喜欢金子一样多。” “唉!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永远也当不了有钱人!” 贾伯晔叹口气,唇边依旧挂着微笑。 “天晓得,赛巴田,也许你会成为我们当中最有钱的人?” 这个黑巨人放声大笑,双手一摊。 “没马?没剑?” “会有的,这把剑:‘不是不来,是时候未到,和其他的东西一样……’” 贾伯晔没再说下去,望着一小群西班牙人紧紧地夹住两名印第安人从他眼前经过。他们抱着一尊黄金神像,体型大约有一个洋娃娃高。在他们身后,四周簇拥着几名亲信,狄克·德·亚勒马格罗抿着嘴唇。 “不久后狄克先生一定受不了看着这些金子从他的鼻尖前消失,”赛巴田说,“自从到了这里以后,他就有点儿精神失常!” 那几名印第安人小心翼翼地将神像放在地上,好似那是个脆弱的小孩。 “那可不合今天的法律,”贾伯晔低声说,“卡哈马尔的金子,将只分给那些参加过大战役和逮捕印加王过程的人!” “法律本来就是让人修改用的,”赛巴田说,“只要成为最有权势的人就有办法。” “这话怎么说?” “不久后狄克先生定会想办法改善他的生活条件。” “他会向总督开战?” 赛巴田耸了耸肩。 “他们全都是为了金子而来,所以最好每个人都有份。” 贾伯晔看见亚勒马格罗站在那里,站在神像前兴奋不已。他蹲下身,抚摸那尊小神像,露出笑容,剩下的单眼闪着光芒。 “你真的救过他的性命?”贾伯晔用下巴指着狄克先生问赛巴田。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直到现在,我享有的义务反倒比权利多。” “他可以让你富有。” 赛巴田放声大笑。 “才不呢!他或许可以放我自由!我归他所管,他只是把我借给总督的党羽。唯有他拥有金子时,我才有自由!” 贾伯晔边走在充满叫声和嘈杂声的阴暗小路上边想,从前,住在这个城市的人只关心生存的问题和他们所敬畏的神明;现在,我们来了,像厄运的鸟儿,自以为是,只在乎黄金和战绩!偶尔,在街道的转角处,还可见到五十几位骑士当中的一位手持火把,夜晚时分还在街上游荡。最后抵达的那一批人,也就是亚勒马格罗的部下,全都是些凶猛暴躁的家伙,因为他们最穷,既没钱也没女人,甚至连喝水都成了问题。 “马上!马上,你们也会有的……”卡哈马尔的那些人对他们说,他们正用金条付款买大蒜。 抵达广场后,贾伯晔步上通往皮萨罗皇宫的道路。之后,他看见,就在广场的另一边,在那座正在兴建的教堂后面,有一群人站在那幢他们称为嘉朗家,现在则被艾南多指定为住所的最大的建筑物前。 今晚,夏勒古齐马将下榻于那里;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烧焦了,筋骨全露了出来。 几名警卫守在门口,神色紧张,然而所有的印第安群众则态度从容。大家小声地交谈着,很难捉摸他们那黑色的眼神。 有人按住他的肩头。他吓了一跳,一手早已压在剑柄上。 “别怕……” “安娜玛雅!” 他们一起笑他惊吓的模样。她身穿一袭白色阿娜蔻,腰上系着一条紫色的腰带。她真是美极了,像颗掉到地上的星星。她紧紧地挨着他,但没有碰他。 “他们在等什么?”贾伯晔指着那些印第安人问。 “他们想服侍夏勒古齐马。” “为什么?” 她转身面对他,面无表情,话里带着一丝温柔的取笑。 “他们失去了印加王,所以需要一名新主人。” “可是印加王还活着啊!” “他的太阳天父再也不会为他升起了。” “你是说他将为这一位升起?”贾伯晔指着皇宫的门说。 “不是。我只是说他们有服侍的意愿。” “服侍谁?除了印加王之外还有谁?” 安娜玛雅不讲话。她的眼神迷失在丘陵里,望着月亮、高山和永不融化的皑皑白雪。 等她回过头重新望着贾伯晔时,便轻轻地将身子靠上前去。 “来。”她悄悄地说。 他们忘了印第安人的悲伤和西班牙人的陶醉,沿着广场的墙垣,走进通往印加浴池的那一条路。秋天时,阿塔瓦尔帕的浩荡军队就是从这里进入的,一天之内便得知自己的战绩和结果。那个晚上,他们便是从那里溜出去,发现了两人共同的命运。 他们越往暗处走,谈话声中便掺进越多的水流声。不久后,他们便在黑夜中融为一体。 第四章 卡哈马尔,1533年7月25日,黎明 在曙光乍现的阴蓝天色下,贾伯晔骑马走进那条俯瞰哈屯马优河岸的碎石小路。浓密的树林替他挡去一阵阵晨风,他猜想远方的山顶上正笼罩着旭日的微弱金光。天高气爽。夜晚的湿气一点一点地从树叶上退去。 他慢慢地朝卡哈马尔的山顶上骑去,心情也越来越轻松。迷人的山风,醉人的微风……好似他大脚一踢,终于得以躲避探险队员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总督的哥哥艾南多再度前往西班牙。在几位贵族的陪伴下,他准备回去传报在卡哈马尔所取得的光荣战绩,他的身边还带着证物:国王搭乘的轻木筏,载满黄金。 他的离去对贾伯晔而言也没什么好开心的。说到背叛和无耻,总督的两个弟弟比起艾南多来尤有过之。城内在“那些拥有的人”和“那些什么也没有的人”之间笼罩着一股紧张的气氛:金子,说来说去就是金子,越是拥有,越是贪婪:那些已经致富的人希望拥有更多,那些只捡了些黄金残屑的人则随时准备杀人谋财。据说亚勒马格罗和皮萨罗这两位在巴拿马结识的朋友间的争执,已经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之后又有一些令人不安的传闻。据说在夏勒古齐马的秘密指挥下——他依旧被囚禁在艾南多·皮萨罗的皇宫里——印第安人群聚在环城的山顶上。传译菲力比洛形容这批印加军队为数众多,他的将军们甚至得将他们分成三四个军团,以方便管理。 夏勒古齐马再度被提问。然而这一次,他依旧三缄其口,法兰西斯科先生于是派遣苏拓带领一队人马前往卡加斯探查实情。 每天,总有几名骑士在环城的大道上来回搜寻,企图找出印加先锋队的足迹,为空穴来风的攻击做准备。 渐渐地,阴森地,恐惧越积越深。 他们所畏惧的并不是当时发现强大帝国时的那种秋天天气,也不是大战役的那个夜晚,当他们得知必须以一抗百时的无助恐惧。而是一种沉重的不安,让人轻忽不得。夜晚时,这种恐惧会消失、回来、躲藏在风声里,或者在矮树林里践踏牲畜…… 突然间,一阵快马狂奔,令端坐在马鞍上的贾伯晔有点儿措手不及。 “贾伯晔先生!贾伯晔先生!” 贾伯晔认得对方身上的墨绿色丝绒外套、那匹有斑点的白马和镶了银钉子的缰绳。培德罗·卡达诺总是一派优雅,他是少数不让贾伯晔感到厌恶的西班牙同伴之一。他们的年纪相仿,而且差一点儿就成了大学的同班同学。卡达诺是这趟探险中少数懂得读书识字的人之一。此外,他花了很多时间在书写上,看起来他似乎很喜欢自己写的故事。他也是少数的好人之一,在十一月的大战役中行为举止最值得尊敬的人之一,他从未对印加王口出秽言。他的态度和黝黑的肤色以及突出的颧骨,几乎让人误以为他是印第安人,所以被昵称为小印第安。 “喂,培德罗!干吗骑那么快?有坏消息吗?” 卡达诺摇一摇头,唇边露着微笑,呼吸有点儿喘。 “才不是呢!我看见您离开后,便跟过来了。” “我不确定是否需要一名同伴。”他不温不火地说。 “贾伯晔,”卡达诺从容地回答,“我想军中规定不准在山林中独行……” “啊,规定!”贾伯晔无奈地叹息抱怨。 慢慢地,以平常走路的速度,这两个男人终于抵达第一座山巅。河川平静地流过他们的脚下。天已大亮,阵阵微风吹散了上升的热气流。实在叫人难以相信,竟会有几千名手持斧头和投石器的人躲在如此优美的风光里。 卡达诺策马赶上贾伯晔。两个男人肩并肩,一起欣赏炊烟袅袅的城市美景。 “什么鬼传言,”贾伯晔终于开口骂。“我以我没有得到的全部金子和你打赌,方圆几公里内绝对没有任何一名印加士兵!” 卡达诺莞尔一笑。 “又是个信口开河的人!” “根本是一派胡言,培德罗!而且我们知道为什么,不是吗?” 卡达诺轻轻地抿了一下嘴。他腼腆谨慎的作风里夹杂着似乎无人能挡的勇气。有时他的谈话更是直言不讳: “您的意思是说亚勒马格罗的手下想摆脱印加王阿塔瓦尔帕?他们因为急着赶往库斯科,所以赶紧冶炼了那些违法取得的金子?” “阿塔瓦尔帕的赎金房被掏空了一部分,甚至更多,”贾伯晔说,“那些新来的人和他们的狄克队长先生再也等不及了。阿塔瓦尔帕的出现和害怕夏勒古齐马的士兵,为了解救阿塔瓦尔帕而展开攻击的说法,让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事实上,我们也不想埋尸于此,不是吗?” 卡达诺犹豫了一会儿。 “法兰西斯科先生不会让他们那样做。我的意思是:杀了印加王。” 贾伯晔亲切地抚摸他那匹红棕马的颈部。现在每当有人在他面前赞美总督时,他总是忍不住再度想起,站在夏勒古齐马的柴火边所闻到的那股烧焦的人肉味。 “相信我,但愿事实如此。” “他知道那只是个威胁而已吗?” “法兰西斯科先生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里的情况。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他多少有点儿欺骗了狄克先生。十年来,他们一起出发探险,共同抵抗狂风骇浪,他们曾经是手牵手的好伙伴。但是现在一个十分富有,而且当上了总督,另一个则花光了积蓄,还仍只是名上尉!” 沉默地听完这几句话之后,他们继续欣赏了一会儿草原的美丽风光。之后,卡达诺点一点头,露出无奈的笑容。 “现在我知道了为何总督的哥哥那么讨厌你,贾伯晔先生。在这之前,我只知道他嫉妒你和他弟弟间的友谊。原来是你的眼太尖了。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贾伯晔淡淡一笑,友善地看着他。 “您等着看好了,看看您的眼睛将来是否也会变尖,培德罗。别以为这样过好的眼力不会恶意地吸引您。” 培德罗盯着他没有回答,然而那抹充满感激的浅笑早已说明了他所做出的决定。 简单道别之后,贾伯晔用马刺狠狠地刺马,往城里奔去。 穿上草鞋时,安娜玛雅发现腰带上有只美丽的大蜘蛛,腿毛又长又亮。拍打了一下之后,蜘蛛掉到赤裸的大腿上,在膝盖间绕了一圈之后,往下爬去,溜到石板地上,活像个黑影子,钻进草席底下。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欢清晨了。最近她经常醒来时汗流浃背,心中老是害怕预感到什么事情,担心被谎言欺骗,受不了皇宫方院里凝重的严肃气氛。举凡仆人死亡、逃跑或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不让印加王知道。大家在他的四周画了一个无形的圆圈,圈子的范围越缩越小。圆圈内,他依然是至高无上的主人。圆圈外,则是一片混沌、王权衰弱、乱无章法…… 这真是个奇怪的生命,贾伯晔的爱情不但无法替她带来安定,反而越搅越乱。 “你在做梦吗,安娜玛雅?” 殷琪依旧和往常一样,敏捷地溜进她的房里。她就是如此获救的,也如此逛遍皇宫的各个角落。混乱中,鲜少有人会问这个女仆是从哪里冒出的,因为到处都缺人手。 “我试着在白天的时候醒来。”安娜玛雅露着微笑。 “我可以和你讲话吗?” 殷琪同时拥有调皮和严肃的一面,让安娜玛雅感觉自己好似一个母亲。 “你和我一样听到了有关安蒂·潘拉的传闻了吗?” “我对安蒂·潘拉没兴趣。” 尽管面对的是她,安娜玛雅依旧忍不住透出不快的语气。对这位曾经美如天仙的公主的仇恨,至今令她难忘。殷琪望着她,大吃一惊。 “对不起,”安娜玛雅温柔地牵起殷琪的手。“嗯,什么传闻?” “据说那位替西班牙人做传译的人,把安蒂·潘拉迷住了。” “菲力比洛?” 殷琪点点头。 “安蒂·潘拉……和菲力比洛一起睡过觉?” “你都不知道?” 安娜玛雅不屑地耸一耸肩。 “不可能。安蒂·潘拉是阿塔瓦尔帕的女人!她怎么敢?” 殷琪一脸固执,她抓着安娜玛雅的手腕,肯定地说: “没错!我看见他们。那一晚我没有睡觉,到方院来之前,我先在神庙躲了一阵子。恰巧他们……” “他们……” “菲力比洛伸手摸她,她高兴极了。” 安娜玛雅心里想起一些过去和这个狡猾的公主生活在一起时的不快乐经验。她不高兴地问道:“他们看见你了吗?” “我想没有。” “我告诉过你要小心点儿,殷琪!” “卡玛肯柯雅!我听见他们谈到阿塔瓦尔帕的名字,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很好……谢谢你。别忘了小心点儿。现在,去吧,小女孩。” 殷琪继续盯着安娜玛雅看了一会儿,之后才依依不舍地乖乖听话离开。 安娜玛雅直挺挺地站着。她感觉有股疼痛爬满了全身,羞耻、害怕和失望,像毒药一般侵入她的体内。她应该像从前一样跑去和印加王谈一谈,警告他有危险逼近。 但是这一次,她却感觉痛苦万分,亟须独处一下。 “笨蛋!蠢货!” 从墙缝里,贾伯晔听见有人在骂人。他跳下马,将缰绳交给一位驻守在方院前的印第安人后,走进后院。有个西班牙人正用他长剑上的球饰,用力地敲打着一位印第安人的头、耳朵和脖子。那个人血流满面,惨叫连连。 “发生什么事了?”贾伯晔问。 那个西班牙人回头,乱七八糟的棕色鬈发下仍是一张鼓胀稚气的脸,状似天使的模样。光看背后,贾伯晔并没有立刻认出他就是总督的弟弟巩萨洛·皮萨罗。他是到卡哈马尔来的人当中最俊美的一位。可惜他的英俊只是个假面具,其实他心恶如魔。 巩萨洛佯装友善地笑了一笑,用剑端指着一张桌脚插着一把横口斧的桌子。 “我们以高价委托这个畜生做一张桌子。一张桌子,你懂吗?不是一条祭廊或什么伟大的祭台,而是一张桌子!” 巩萨洛往桌子一靠,桌面极轻微地摇了一下。 “然后呢?”贾伯晔问,和巩萨洛一样勉强挤出一丝自然的笑容。 “然后呢?桌子摇摇晃晃。” 贾伯晔走近桌子的另一端,将手放在桌子上。 “不会晃啊!”他平静地说。 “我说会晃。” 贾伯晔弯身取出那把横口斧,将他交给那名眼中充满惊吓的印第安人。 “拿着,”他用奎楚亚方言说,“别怕。” 那个人犹豫不决,边小心地接下那个工具,边害怕地看着巩萨洛。 “我觉得它很稳,”贾伯晔开玩笑地说,故意引起巩萨洛的注意。“但是,就算它不稳,你的总督哥哥也不会同意为了这种事就赔掉一条可怜虫的小命。” 巩萨洛伸出痉挛的手按着剑柄。听见总督哥哥的名字,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下。 “你给我小心点。”他最后说。 “大爷,”贾伯晔继续嬉皮笑脸,“我会日夜保持警惕。” 这样的讽刺让巩萨洛涨红了脸。 “你别以为我会像艾南多一样放你一马。”他哼着气说。 “我听到了,巩萨洛。我真想念你哥哥和他的那根红羽毛。我猜你也怕你哥哥。你没看到我在发抖了吗?” 贾伯晔转身走出庭院后,偷偷地将一颗果子塞给那位好心用拇指帮他钩住马的印第安人。 巩萨洛推了一把那位工匠,后者一直垂着头看着地面。 “重做一张,死猴子!”他大骂,“不准再摇摇晃晃。” 之后,他转身看着贾伯晔离去的那个出口,握紧拳头对着那个门。 “你给我小心点!”他自言自语地重复。 之后,面露微笑。 端坐在那张帝王椅上,唯一的君王合着眼,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仿若一尊木乃伊。 当他张开眼时,瞳孔就像两颗迷失在血红鸢尾花海里的小黑点。 安娜玛雅沉默不语。以往的感觉再度浮现,比对阿塔瓦尔帕的愤怒还深,比伤心或苦涩更让人难过。 是温柔。 但是突然间,仿佛看出了这份感情,唯一的君王意外地做了个手势。他将板凳滑向铺着原驼皮和羊驼毛毯的地面。他将手伸向安娜玛雅,呼吸中夹杂着喃喃自语:“卡玛肯柯雅!” 于是她跪着往前爬去,将手放在太阳之子的手上,掌心贴着掌心。 唯一的君王打起哆嗦,全身颤抖不停,嘴唇、双手、胸膛,全身随着世界颤抖,甚至连牙齿也打颤。颤抖的情形就像神庙里那些经过千百次琢磨的多角碎石,在土地婆潘夏嬷嬷翻身时,转动个不停。 于是印加王用手臂环着安娜玛雅,将她拉近自己。他抓着她不放,就像当年他的父亲万亚·卡帕克在过世前夕紧紧抓住她一样。他紧紧地将她抱在胸前,就像从前,当她接受彗星的指示,为他指出胜利和光荣的命运时一样。 内院的地板上响起一阵马靴的声音。总督法兰西斯科·皮萨罗走到门槛时,他们就是这样紧紧地相拥着。 皮萨罗在门槛边犹豫了一会儿,尴尬不已。在他身后,菲力比洛一向狡猾不定的眼神里因眼前所见大吃一惊。总督迟疑了几秒钟后,既然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便轻声恭敬地叫了声: “阿塔瓦尔帕君王!” 印加王松开手臂,安娜玛雅不疾不徐地站起来。她走到阿塔瓦尔帕身后,他则重新坐回帝王椅上。她盯着菲力比洛,这位传译不安地赶紧将头转开。她再度想起殷琪说过的那番话,但是从总督口中说出的那四个字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你自由了!” 她不确定自己耳中所听到的。 总督定眼望着阿塔瓦尔帕的脸庞。 “你自由了,”他重复一次,“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 菲力比洛边翻译边抬头望着安娜玛雅。 “什么意思?”印加王问,“总督怎么说?” 安娜玛雅跟着重复了一遍,她望着总督,但就是看不透他的心思。 “我听到了一些传闻,阿塔瓦尔帕君王!”皮萨罗的语气较前轻松,“我不把它们当一回事,但是传闻持续不断……在我的皇宫里,几乎每天都有酋长前来告诉我,你下令全国各省结集军队准备对抗我们。你的将军夏勒古齐马在此,和我们在一起,但是你却下令给其他几位上尉,季之济子和胡密纳维。因为我很喜欢你,所以我不相信他们告诉我的这些话。然而,我还是想问你:‘我不相信他们是对的吗?’” 阿塔瓦尔帕的脸上顿时神采奕奕。 “你说得对!都是些无稽之谈。” 总督听完了菲力比洛紧张兮兮的翻译后,点一点头。 “太好了!那么,一如我过去对你的承诺,在我的保护下,你可以立刻返回那个位于北方的帝国,平静地治理,以彰显查理五世大帝和天主的光荣。此外……” 阿塔瓦尔帕仔细地听着、等着。但是皮萨罗却在同时突然住嘴,一点儿也不急躁。 “我快死了。”阿塔瓦尔帕终于说。 “怎么会?死?”总督惊讶地说。 “我马上要去见我的天父了。” 皮萨罗不否认,不反驳…… 透过门帘,安娜玛雅突然瞥见贾伯晔的身影,他偷偷地溜到总督的身边。 “对不起,法兰西斯科先生!”他在他耳边说,气喘吁吁。“我没有早一点儿来。” 皮萨罗并没有转头看他。他继续盯着印加王。 “别这样说,朋友,”他温柔地说,“你不会死的。假如你遇到了敌人,还有那些不了解你的基督徒,我们会保护你免受敌人的侵害!我很重视你我之间的友谊。” “我累了。”印加王以同样的语气反驳。 “休息吧。请放心,祝你有愉快的99lib?一天。” 皮萨罗把干的身体弯成两截深深地一鞠躬后,便走出去了,后面跟着菲力比洛和贾伯晔。 “他们在哪里?”总督站在内院问。 两名士兵走上前来。大吃一惊,贾伯晔发现赛巴田,他一脸严肃,手上拿着粗如小孩手腕的铁链。 “你拿这个要做什么?”他问。 赛巴田没有回答。贾伯晔转身面对总督。 “法兰西斯科先生,请您解释给我听!” “过来,”皮萨罗示意要那两名士兵进入印加王的房内之后,对贾伯晔说,“我们谈一谈。” 安娜玛雅站在阿塔瓦尔帕身后。当她看见门帘再度被掀起,两个西班牙人手中拿着铁链时,不禁往后退。 “别担心,”阿塔瓦尔帕说,“没事的。” 赛巴田走近静止不动的印加王身边。他的眼光躲躲闪闪,看了一会儿安娜玛雅那对湛蓝的眼珠之?后,又赶紧躲开。 “叫他们动手做该做的事情。”阿塔瓦尔帕平静地说。 那个黑巨人将一条铁链戴在印加王的脖子上,特别留心不要系得太紧。铁链上连着另一条小链子,用扣锁锁在一根最矮的屋梁上。 阿塔瓦尔帕从头到尾不为所动,眼中透着一抹惨淡的微笑,表情十分轻松。 “你看,”他对安娜玛雅说,“我自由了!” 第五章 卡哈马尔,1533年7月25日,傍晚 日复一日,太阳神庙里最大的大厅,用各种现成的材料,改装成一间带有西班牙风味的豪华皇宫。另外还打造了一些粗糙的家具、桌子和高背椅——通常总是摇摇晃晃的。墙上则挂着几张深色图案的布帘,地上随处堆着一些箱子。神龛里,皮萨罗总督珍藏的、抱着天主圣婴的圣母玛丽亚,取代了美洲狮子的面具、已遭熔化的金银羊驼铸像和破碎不全的陶器。 装饰着滴着蜡油的枝型大烛台的大桌子上,摆了四套餐具。目前,只到了三位客人。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坐在贾伯晔对面,皮萨罗则站着。 今晚,狄克先生的麻脸上并没有戴着眼罩。贾伯晔不知道到底该盯着他的哪一只眼看。那只被印第安人的长矛刺瞎了的眼睛,在他畸形的脸上特别显眼;那只健全的眼睛里,偶尔似乎有个黑色的硬块随着眼睛转动。在野蛮又粗鲁的外表下,据说狄克先生英勇如枭,十分狡猾而且懂得掩饰缺点、张扬优点。 “我见过他了,”他说,依旧带着马夏地方的口音,没有更改。“我去过他的监狱,要他冷静点儿。” “您在说什么,狄克先生?”贾bbr>伯晔问。 “培德罗·卡达诺!好像是您的朋友——” “他刚才在会议上透露了一件丑闻,”法兰西斯科插嘴说,“据说您和您的朋友曾阴谋杀害印加王失败!他妈的,他还大言不惭地说愿意为他牺牲生命,不是吗?难道他是他那一千两百个儿子当中的一个?尽管光看他的肤色,我们不禁会问……” 法兰西斯科先生莞尔一笑。贾伯晔脸色苍白,他必须咬紧牙关以免对那个独眼的家伙破口大骂。 “总督叫人把他关在监狱里,要他冷静点儿。”狄克先生笑着说,“他还做了什么?” “别把他关起来,”贾伯晔大叫,“叫他闭嘴就行了!” “冷静点,先生们!”法兰西斯科先生插嘴,同时退去手套,搓揉着双手。“我邀请您的朋友培德罗共进晚餐。这个主意不错吧,狄克先生?” 亚勒马格罗边转动着眼珠,边举高双手。 “我知道您的良善美意,法兰西斯科先生。良善美意——假如你允许我这样说的话——很危险。” 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脸上豁然开朗。不管他们敌对的理由为何,仇视多深,亚勒马格罗就是少数有办法让他破涕为笑的人之一。 “可否烦请各位大爷不吝向我解释一下?”贾伯晔带着讥讽的语气问,同时担心自己将听到的结果。 “在战事会议上,你的朋友培德罗突然闯入,事实上,当时我们正在讨论印加王的命运。魏胜德修士和我都认为他是个平凡的人,或许可以让他成为一名基督徒,但是其他的人……” 枝型烛台闪动不停的亮光,在亚勒马格罗的脸上映着恐怖的阴影。 “其他的人认为有危险,”亚勒马格罗尖着声音说,手上玩弄装着烈酒的酒杯。“其他的人认为不可能再将他送回帝国的首都。孟格和白艾诺已经通知我们,他们要从库斯科回来了。他们在那里找到的金子比我们目前所见到的多出太多了。我的意思是说包括你们,法兰西斯科先生的随从、我的朋友总督所囤积的、熔化掉的或小心收藏在口袋里的……” “总之,我们每个人都认为,”总督面无表情地说,“当这些成果送抵查理五世面前时,他应该会很高兴。” “国王的命令很清楚,”贾伯晔说,“他要求我们尽量不要伤害印第安王子、国王和官员的性命。” “尽量不要,所以也不能背叛。”亚勒马格罗叫嚣。 “背叛什么?”贾伯晔提高嗓音问。 “不,不准背叛,”总督慢慢地说,并走到桌边。“或许有可能,狄克!但只是或许;在缺少印加王背叛的证据下,我们就得保护他的生命……直到苏拓回来。” “我们握有证据!”亚勒马格罗敲着杯子恼怒地说。 “什么样的?”贾伯晔问。 “对方的证人!” “少废话,狄克先生!您明知道他们之间互用阴谋,相互报复。” “你才少废话,小子!你想知道实情吗?随便告诉你一个吧:我们不能把这个头插羽毛的畜生挂在马屁股上,一路拖到库斯科,因为全世界的印第安人会一举扑上来!” “您怎么知道?他只要说句话,便可以叫他们全部退下!我见到他这样做过。” “你什么也没见过,先生!我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是我看得很清楚!四十年来我早摸清了这个败类会做什么事情。法兰西斯科先生和我一样清楚,不是吗?” “我喜欢凡事依法而行,狄克先生。” “笑话!那么下令吧,总督!赶快决定前往库斯科的日子,而且别带着那个头插羽毛的人!” “真下流!”贾伯晔站起来大叫。“你们不可以……” 法兰西斯科先生示意他冷静点儿,然后转身面对圣母玛丽亚。 “印加王归我所管。假如他犯了法,就该由法院定罪,和在西班牙境内一样。” 亚勒马格罗摇着他那颗畸形的大头,气得咬下一小口玉米面包, 7136." >然后大叫一声。 “狄克,你怎么了?” “为了这种芝麻小事,”亚勒马格罗气得喃喃自语,“我竟然咬掉了一颗牙。别管你的圣母玛丽亚了,叫人端肉上来,法兰西斯科,我饿死了!” 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将那颗牙齿吐向满是灰尘的地上。 阿塔瓦尔帕的皇宫里一片漆黑。唯一的君王下令不准点灯。他婉拒所有的餐点,并且回绝了所有首领的探访和嫔妃妻妾们的关心。 他只准安娜玛雅陪在他身边。 当日光照在那个供奉黄金美洲狮子神像的神龛时,他依旧一言不发。直到夜晚降临,他才开口说: “我是只再也跳不动的野兽。” 他的语气既不痛苦也不悲伤:这是事实。他摸着颈上的铁链,摇一摇锁在墙上的那条小链子。 “到我身边来,卡玛肯柯雅,用手抱住我……” 安娜玛雅伸出手抱住唯一的君王。在柔软的衣服下,她碰触到的是一个枯萎的躯体,已经没有体温了。一个自愿死去的男人。一个早已属于地狱世界的男人。 “现在,我全知道了。”阿塔瓦尔帕平静地说,“已经来不及了,我也不后悔,因为想得知事实便得付出我自身的生命。我知道我父亲在临死前对你说的话,因为我现在就是活在那个夜晚,而且马上就要去见他了。现在跟你说话的声音并不是我的而是他的。..你听……你听:我们的天父在我们身后!我的声音比我还老,而且会持续到我们死后。卡玛肯柯雅,蓝眼睛的温柔小女孩,永远别忘了保留安帝的后裔的声音!” “几bbr>藏书网天以前我就知道你要离去了,唯一的君王,”安娜玛雅喃喃地说,“但是,现在,时候到了,我却十分害怕。” “我不怕。留在我身边,一如当初你留在我父亲身边一样。” 安娜玛雅的呼吸声中混杂了印加王的,整个晚上两者融为一体。 “再也没有库斯科部落了,”阿塔瓦尔帕小声地说,“我像个喝醉酒、邪恶不正、怒火攻心的人一样,采取了报复的行动。永远也没有兄弟,也没有敌人了……如今帝国内的孩子们都和我一样戴着铁链。因我的过错,害他们哭泣和受苦。” 他弯曲膝盖,安娜玛雅试着扶起他,铁链掐着印加王的咽喉。一声痛苦哀号在他的胸中回荡。 “因我的过错,害北方和南方沦陷,太阳之血也因我染遍了大地。夏勒古齐马说得对:那些外国人是有备而来的!”他再度哑着声音说,“他们就像猛禽怪兽,等着猎物自己乖乖就范。我,阿塔瓦尔帕,安帝和伟大的万亚·卡帕克的后裔,我毁了四方帝国,让那批外国人乘虚而入。但是他们完全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力量。他们用尘土在一座火山上搭盖建筑物,这座火山终有一天会醒过来,将他们烧成灰烬,随风四散,最后让海洋来承载。” 他的声音再也不是来自胸腔,沙哑得像是吹自大地的风声。那是自天地初开以来,所有组成他家族成员的祖先、先父和后裔永不歇息的声音。 “长久以来,我一直排拒我的哥哥曼科。现在我看见了你早看见但却不敢告诉我的事情:他是未来的第一个绳结。” “那只美洲狮子呢?” 安娜玛雅脱口问了这个问题。在阿塔瓦尔帕的回答中,丝毫听不出错愕的语气: “那只美洲狮子不再跟着我了,但是你要对它有信心。按照我父亲的嘱咐做,听从他的建议。” 心情放松了之后,安娜玛雅知道本来掐着她咽喉的那条沉默铁链总算断裂了。终于,唯一的君王亲自看到,并且了解她长久以来看见与了解的事情。他终于再次接触到另一个世界的祖先。是的,他的躯体已经步向终点了。 长久以来,在夜里,闭着双眼,放松心情,唯一的君王和卡玛肯柯雅共享彼此的欢乐。两人之间,无论是清醒或梦境,日或夜,肉体或非肉体已无界线。像两只透明的鸟儿,他们展翅翱翔在幸福的高山和平原上,在过去和未来里,在原生的湖泊和天上的圣河里,在银色的月光和金色的日照里。 虽被囚禁,他们实则自由无比! 培德罗·卡达诺蹒跚地走进总督住处的饭厅时,大伙儿已经开始剥水果皮了。他脸上的线条写满了愤怒和害怕。法兰西斯科先生站起来搂住他的肩膀.99lib?,贾伯晔对这个动作很熟悉,他总是透过这个动作同时表达他的善意和要求对方服从。 “冷静点儿,培德罗!坐下来,吃饭吧!” 卡达诺被推坐在一张椅子上,直盯着对面的亚勒马格罗,随口念出一篇考虑已久的长篇大论: “各位先生,总督,感谢你们还给阿塔瓦尔帕君王应得的公平待遇。” 亚勒马格罗格格地笑,齿间黏着一块芒果肉,而总督仿佛没听见似的,问道: “要不要玩一局纸牌?” “纸牌!” 贾伯晔不相信自己耳中所听到的。 “我们高贵的贾伯晔先生是否觉得玩纸牌太简单了?”狄克先生取笑道。 “太好了,”法兰西斯科对印第安女佣们做了个手势。“狄克,你和我们的朋友培德罗一组,但是先让他把鸡肉吃完。” 亚勒马格罗一听到玩纸牌,显出一副既没兴趣又不得不服从的样子,至于卡达诺则将脸埋进锡制的碗盆里。 此时,内院里传来一阵嘈杂声,越吵越大声,甚至转成了怒吼。贾伯晔走到门槛边,看见两名西班牙士兵架着一个从尼加拉瓜来的印第安奴隶,试着冲破警卫的阻挡。贾伯晔认出他就是北铎·德·亚纳德,一个胡子稀疏的矮个子,总是满身大汗,知道见风转舵,何时该效忠亚勒马格罗。 “嗯,亚纳德,”贾伯晔叫他,“发生什么事了?” “这些人不让我进去,”亚纳德指着几名警卫大骂。“我现在非见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不可。” “现在?去啊!狄克先生正在和总督玩牌。” 亚纳德面露喜色。 “那个小耶稣会士也是我的兄弟,贾伯晔先生。我也想见总督。”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亚纳德指着那名奴隶。 “我想,”他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再不把这名证人带来的话,大爷们会要了我的命。” “证人?” 亚纳德用一根指头按住嘴唇。 “很抱歉,贾伯晔先生,因为事关紧要,除非见到了总督和狄克先生,我不准这个人说话。” 亚纳德的脸上仿佛燃着一股邪恶之火。贾伯晔愣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表情像极了燃烧尸首的柴火。他面对警卫做了个手势。 “让他们进去。”他命令。 “大爷们,”亚纳德一进入饭厅便夸张地说,“有件非常重要的事——” “长话短说!”总督打断他的话。 亚纳德不知所措,看了一眼桌子,又是菜肴又是纸牌,他仿佛找到了一条达到目的的快捷方式。他最后斥责一路被他拉进来的那名印第安人说: “说啊,你……” 那个印第安人不说话,转动着眼睛害怕地朝四周张望。他的嘴唇微微启动,但就是不敢说话。亚纳德额头发亮,终于发飙: “这个人说他看见,在距离卡哈马尔三公里远的地方,有大批的印第安人朝城里走来。” “就我耳中所闻,这个人什么话也没说。”总督冷漠地指出。 “慢慢来,法兰西斯科!”亚勒马格罗丢下纸牌,从椅子上跳起来。“以圣雅各布之名,威胁已经逼近了,你说话的语气好像我们还在塞维尔城的法庭上!” “这个人到底要不要说话?我要亲耳听他说。” “说吧,”贾伯晔客气地说,“告诉我们你看见的一切,我们将感激不尽。” 这名奴隶提起精神。每一句话都很短,而且断断续续: “我看见了那些战士。很多,很多……他们从北方来……我当时躲在乡下。他们砍掉了一片玉米田。他们唱歌。他们说明天晚上要攻进城里……” 贾伯晔皱紧眉头,抿着双唇,那名印第安人则低着头,继续描述。每听完一句话,总督便点一下头。 “怎样?”亚纳德最后问,神情十分满意。 大家沉默不语。 亚勒马格罗压抑自己的声音,挖苦地说: “大爷难道希望为了保护卡达诺而牺牲了大家?” 总督打量着他,大声咆哮: “废话少说,狄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戴着手套,握紧拳头,一口气说完,完全不看贾伯晔一眼。亚勒马格罗早已站起来,跟着他走出去,亚纳德和那名奴隶随后。尽管灯光强烈,黄皮肤的卡达诺那张棕色脸上毫无血色。 “完了,”他喃喃地说,“他们会杀了阿塔瓦尔帕。我们输了,不是吗?” 贾伯晔轻轻摇着头。 “培德罗,”他小声地说,“今天早上我们的确在一起。” 卡达诺痛苦地点一点头。 “你和我一样都看见了,田地、空气、沉默。卡哈马尔附近根本没有军队的影子。” “但是这个人……” “这个人说谎!”贾伯晔愤愤不平地说。 第六章 卡哈马尔,1533年7月26日,清晨 “证明他说谎给我看!”总督大叫。 “根本不需要证据,我亲眼看见田野和高山里完全没有军队的影子!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说过:这个人说谎!去他的,法兰西斯科先生,难道我说的话还比不上一名奴隶的?”贾伯晔生气地说。 他推门走进总督的卧室时,他正在穿衣整装。法兰西斯科先生小心翼翼地将洁白的领饰戴在颈子上。帽上的几根彩色羽毛,bbr>是他一成不变的黑色礼服上唯一令人见了开心的装饰。 “法兰西斯科先生,”他接着说,“至少也得等苏拓回来吧!事情将会明朗些。从这里到卡加斯,他和他的骑兵团们一定会仔细搜索每一个山谷。假如真有超过三名携枪带械的印第安人,他们一定会见到,不然至少也会听到。” 他的语气坚决,目露凶光。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冷静点儿,理智点儿。他知道总督不喜欢人家催他。此外,总督轻蔑地扬了一下眉毛,推翻他的建议。 “等?那我今天早上要怎么对委员会说,小子?我要怎么对亚勒马格罗和那些皇家官员说呢?” “大人,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离开塞维尔时,您完全没有跟我们提起过这些皇家官员,也没有提过什么委员会和狄克先生!您希望依照自己的方法办事,希望每件事情依序发生而不是提前爆发……” 总督狡猾的眼珠里闪过一抹慧黠的光芒。他喜欢人家提醒他这个“小过错”。然而,他摇一摇头。? “从前是从前,小子!从今以后,这个城市、你和你的同伴们全归我所管。我是本省的总督,这个省将依西班牙的法律管理。” “原来如此!”贾伯晔尖酸地说,“假如国.王知道阿塔瓦尔帕君王死得不明不白的话……” 总督抖着指尖抓着帽檐。他愤怒地扯着嗓门,铿锵有力地说: “你到底要我说几次?你一直无法证明狄克先生手下的那名印第安人说谎,也无法证明阿塔瓦尔帕并非胡言乱语,想随便敷衍我们!” “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会找出证据,证明给你看。” “够了!” 第一次,总督提高嗓音,高举戴着黑手套的手指着贾伯晔。 “够了!别说了,贾伯晔·孟德鲁卡·伊·佛罗瑞斯!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和该尽的义务吧!你还记得对我承诺过的事情吧!” 贾伯晔全身僵直,一听见自己的私生子身份和这个他所讨厌的名字,他的脸色突然发白。至于其他的一切,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但是总督早已轻咬着嘴唇,一副尴尬的样子,接着说: “你从哪里来,你知道我并不在乎,我和你一样。但是别忘了其他的……你承诺过将永远听从我的指挥。在这样的条件下,没错,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总督的声音停在这个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秘密和模糊不清的感情表达上。“这条老狗……”贾伯晔想,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情感。 “我需要你的信任,贾伯晔,”法兰西斯科先生抓着他的手臂说,“千万别相信那个印第安女人,那个阿塔瓦尔帕身边的女巫师。那样对你没有好处。” “此事与您无关,法兰西斯科先生!” “我不知道……” 他们彼此打量了一会儿,四目相交。最后,像赶走苍蝇般,总督挥一挥手。 “呵,女人,没什么重要!我会这样说,是因为我的弟弟们看见你和那个奇怪的女孩在一起都很担心。” 说到重点了,贾伯晔几近好玩地想着。这只老猴子说了老半天,原来是要说这个,他还以为我懦弱。 “您知道我对您弟弟的看法,法兰西斯科先生。我对那些被他们玩弄过和随意抛弃……的印第安女人不予置评。” 贾伯晔几乎笃定,在总督的那张老脸上看见一抹讪笑。他乘机补上一句: “我们谈的事都是真的,大人。” “没错……你说得对。那么听好。要我听命国王,只统治这里,我是绝对不会满足的。你很清楚我的野心不只于此。我的责任心和正义感比任何人都强。任何人,你听见了吗?” “我知道,法兰西斯科先生。” “你以为我每晚闲着没事干才祈祷,白费唇舌说些废话吗?或者你以为我在听圣母玛丽亚讲话吗?” “我知道。”贾伯晔重复。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金子,贾伯晔,也不是为了土地和几千名奴隶。我愿意把这些都让给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和其他的人。我来这里,是为了替主耶稣基督和查理五世写下一篇光荣的传奇。” “那么,就别让这篇传奇沾染了鲜血。” 法兰西斯科先生将帽子往前额一压,双眼望着自己的影子,然后用力扣紧肩带,将手放在长剑的黄金球饰上,就像在为某位画家充当模特儿。 “你还是坚持亚纳德和他的奴隶说谎?” “是的。” “拿出证据给我看。” “然后呢?” “然后,不怎么样。替我把那个该死的证据找出来就够了。” 尽管才一大早,贾伯晔很惊讶地看见卡哈马尔的广场上已热闹非凡。几群印第安人小声地交谈着,西班牙人则来回巡视,目露凶光。 警卫比以前多了两倍。整个晚上,约有百名骑士穿梭在卡哈马尔城周边的大街小巷里。所有的西班牙人全都带着武器入睡。黎明时,魏胜德修士在那间还没盖好的教堂里主持弥撒时,面对冷热不一的脸孔,总不忘提醒老卡哈马尔居民别忘了十一月大战役的事情。 “贾伯晔!” 这一叫把他吓了一跳。赛巴田走近他身边,露出惯常的笑容,其牙齿洁白和坚固的程度令所有的征服者嫉妒不已。 “过来一下好吗?” 他们肩并肩,绕着教堂走。教堂中殿的墙面只砌到人的高度,石面的祭坛上方挂着一个简单的木头十字架。整个场景看起来很奇怪,几根石柱指着安第斯山脉上的蓝天。 “为什么是你替印加王铐上铁链?”贾伯晔不客气地问。 “因为他们命令我。”赛巴田简单地回答。 “他们?” “亚勒马格罗和总督。” “但是,为什么是你?” 赛巴田露出邪恶的冷笑,声音里充满尖酸刻薄: “朋友,这么简单的道理还得说两次你才会懂吗?因为,我是狄克的人。因为,我的肤色是黑色的,况且没有任何一位西班牙人愿意在一个国王的颈上铐上铁链弄脏自己的手,即使面对的是头插羽毛的秘鲁国王!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是白人、西班牙人或其他什么东西!但是我知道:昨天和今天拉的屎没什么两样!” 贾伯晔低下眼。他朋友的语气充满痛苦,每一个字就像一个拳头一样击中他的腹部。此时,他觉得这间尚未盖好的教堂就像一间会说谎的小教堂,丑恶无比。 “我提的问题笨死了,对不起,朋友。” “你我之间隔着一片海洋,贾伯晔先生,”赛巴田尖着声音说,“光靠友谊并没有办法让人从此岸航到彼岸……” “我是说,我知道,而且我向你道歉。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你不成?”贾伯晔不快地说,“去他的,好吧!会叫你去其中必有原因,只是搞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让我觉得很烦。我觉得昨天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比平常更黑暗、更让人看不清楚!” 赛巴田唇边再度露出微笑。 “或许我可以帮你搞清楚那件事情,那个昨天出来指证的印第安人。” “是亚纳德的人?” “没错。是印第安人,还是个奴隶。他连那个家伙是谁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和他一起痛快地喝了几杯他们自己酿造的甜啤酒,他马上便泄了底。喝完第三杯后,他就不太确定看见的是携枪带械的印第安人或羊驼群。第四杯后,不确定是否真的去山口边的田间散过步。第五杯后,他拿出一只黄金别针,说是亚纳德大方送给他的,要他瞎掰那个故事!” “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赛巴田!他现在在哪里?” “但愿我能够告诉你。” “什么?” “酒醒后他吓死了,从此再也找不到他。” “该死!” “没错!假如你没办法叫他在总督面前招供,那么我将成了说谎的犹大!他们指名要我逮捕印加王。” 贾伯晔盯着他的朋友。十分钟前他本想大发雷霆,而现在,他感觉掉进了无底的痛苦深渊。他的心中只存着一丝最后的希望。 “你不问我为什么?”赛巴田尖声问。 “别说了,我求你!” 赛巴田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张大黑色的眼珠死盯着他,他则突然大叫,声音比锯子锯过老铁棍更尖更细: “假如我掐断了印加王的颈子,狄克先生将把他的长剑送给我,艾南多·皮萨罗先生也不会再反对我把尊贵的屁股摆在马背上,而孟格将称我赛巴田先生!这样的交易很值得,你觉得呢?” 贾伯晔再度将卡在喉头的怒气压下。他抓着下巴,以免口出秽言。 赛巴田说得对,这样的交易很值得。 安娜玛雅冷漠 5730." >地望着那群外国人走进印加王的房内。每一个人她都认识。总督带头,之后是独眼侠亚勒马格罗、手拿圣经的魏胜德修士和一些官员。还有传译菲力比洛和总督的两个弟弟,貌似潘安的巩萨洛和既骄傲又害羞的胡安。 她整晚都守在阿塔瓦尔帕身边。 在总督的指挥下,有个士兵解开他的铁链。阿塔瓦尔帕犹豫要不要低下头。他厌恶、不屑和不在乎地一个个打量这些外国人,之后转身望着总督。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朋友?” 法兰西斯科先生没有回答。他用力踢了一下那条躺在地上的铁链,仿佛希望将它踢开印加王身边,湮灭它的存在。 “你是来下棋的,不是吗?” 在进行翻译时,西班牙人彼此窃窃私语。安娜玛雅试着露出微笑。阿塔瓦尔帕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十分自然……昨天整个晚上,唯一君王的心中都很平静。 手一挥,有个侍者送上一张用灯芯草编成的桌子,之后在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身边摆了张椅子和棋盘。囚禁期间,阿塔瓦尔帕爱上了下棋。就在皇宫旁,在现在早已人去楼空的织布坊附近,有人替他用他精心挑选的材料和指定的规格缝制了几张棋盘。 “你用白棋,”唯一的君王说,“我用黑的。这是规矩。” 即使紧张万分,总督依然不动声色。他脱下右手的黑色手套。安娜玛雅发现他的手又小又干,紧张地挪动着棋子。 唯一的君王依旧站着,一件件脱下身上象征王权的装饰品,将它们交给安娜玛雅:用前所未见的精细粉红色和红色贝壳所串成的项链、彩色头巾和遮掩他那只撕裂耳朵的围巾。屋内寂静无声。所有的西班牙人全盯着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他越是不戴装饰品,越像印加王。 当身上脱得只剩下长袍时,他平静地对总督说: “下吧!” 他身边的随从、妻妾和官员全挤在室内尽头的神龛里。所有的西班牙人则纷纷走出,进入内院,将两位下棋者独留在室内。菲力比洛一直谨慎地站在总督身后,偶尔害怕地瞄一眼安娜玛雅。 从内院透进的光线里,还有个西班牙人不断地看着她。是总督的一个弟弟。是巩萨洛或胡安呢?每一次她都以为看见了这两位兄弟当中的一位而吓了一跳,但她只看到一个侧脸的微笑,仿佛他们有意嘲弄她。 那边,在外面,西班牙人在秘密交谈。声音此起彼落,越说越吵。 阿塔瓦尔帕完全不在乎,平静肯定地下着他的棋子。总督的棋子移动得较不规律和欠缺思考。不久后,亚勒马格罗进入屋内,他紧靠在总督身边,近得长剑的球饰都触到了总督的肩膀。 “法兰西斯科先生,我不是来下棋的。” 内院里响起一阵同意声。安娜玛雅注意到总督已经输了阿塔瓦尔帕许多步棋。 “法兰西斯科先生!”亚勒马格罗坚持。 皮萨罗轻轻转过头去。 “什么事,狄克先生?” “他妈的,法兰西斯科!怎么了,大爷?我们不是来下棋的,而是来告诉印加王他所犯下的罪行。” 菲力比洛停止翻译。安娜玛雅在印加王受伤的耳边小声地翻译。一听见“罪行”这个字,他马上直起身子,点一点头。 “那么说吧,朋友,说啊!”总督大叫。 亚勒马格罗生气地摇着头转身面对那些皇家官员,总督则盯着棋盘上百思不解的棋局。他的手不经意地碰到仅剩的几颗棋子当中他预备移动的那一颗,但依旧犹豫不决。 当总督终于抬起眼望着印加王时,安娜玛雅很惊讶地看见他的眼神充满迷惑。她觉得总督有事求助于唯一的君王。 但是那名最年轻的官员终究走进了屋内,他展开一卷纸轴后,便开始朗读,每念完一句必停下来喘口气。菲力比洛竟也奇怪地跟着做。唯一的君王暗示他停止,然而这名西班牙人依旧絮絮叨叨地继续念。安娜玛雅跪在印加王的身边,只传译了那些最严厉的字眼:口是心非……谎言……背叛……暗杀……武装部队…… 每听完一个字,阿塔瓦尔帕便越笑越大声。 等那名官员念完了之后,印加王对总督说: “您想杀我的原因就是这些。” 这不是问题所在。总督不知所措,松手掉了那只原本打算下的棋子。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弯身将它拾起,交到他手中后,他慢慢地合起指尖。 他笑得美极了,温柔得连眼中的红丝都不见了。 “您确定不想要金子了?不要那些美丽的餐具、美丽的雕像、美丽的喷水池……” 其余的西班牙人进入大厅中央。他们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室内寂静得令人惴惴不安,充满暴戾之气。 唯一的君王走完最后一步棋。总督的棋子早被吃光了,印加王的则几乎原封不动。 “您太缺少练习了,哥哥。”胡安强装笑脸说。 阿?塔瓦尔帕抓起他的“国王”,高举在棋盘上,之后将它放在指间玩弄,仿佛从未见过这个东西似的。 “这是个伟大的国王,”他说,“拥有强大的军队,可惜他犯下了大错……” 他把棋子按在棋盘边缘,用力一压,折断它。国王的头像个骰子般滚落在地上。没有人敢将它捡起来。 室内再度陷入寂静。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抓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套,抖着手戴上。 “一个伟大的国王,但下错了棋,”他叹息说,“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确定?”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回音,而且永远也得不到了。 所有的西班牙人紧张地闭起眼睛。当印加王搜寻安娜玛雅的手时,部分的人往后退。众人盯着那只肤色黝黑、握紧的拳头,看似要折断了卡玛肯柯雅的小手。 他们不知道这个手势的意义。他们以为印加王害怕了,亟须一个女人的支持。 等唯一的君王放手之后,安娜玛雅直挺挺走到那个摔破的棋子前,将那枚国王的头捡起来。她把双手合十并拢。阿塔瓦尔帕微笑地轻点了一下头。 “走吧,”他说,“带我去该去的地方吧,皮萨罗好友。” 第七章 卡哈马尔,1533年7月26日,黄昏 赛巴田和贾伯晔发觉亚纳德的住处大门深锁。有个老奴隶嘴唇发抖,坐在一张靠墙且摇晃不稳的椅子上,只听见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嚅嗫着一些句子。他们两人在城里跑了一整天,搜遍了所有的巷道、每一个宫殿和各个贫富不一的方院。 他们终于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庭院里找到了他,里面养了一些印第安肉猪正在啃食枯叶,身边围绕着一群赤裸的小孩。四名奴隶痛苦地推动着一个齿轮石磨。几名印第安仆人拿着玉米粉袋等在方院外面。赛巴田>.99lib?指着一位坐在矮凳上的男人说: “终于找到他了!” 贾伯晔睁着忐忑不安的双眼看着他,认出就是他没错。 “对,就是他。”他说。 他们一股劲儿冲向那个家伙,以免他做出任何脱逃的准备。混乱中,那些印第安猪尖叫着四处逃窜,小孩们也开始号啕大哭。为了安全起见,那几名印第安人赶紧放下石磨,躲到一间阴暗的破房间里。 “我不会杀你。”贾伯晔将那个男人推出屋外。 站在他们面前的整排仆役也全逃到巷尾躲了起来。 “我先走一步,”赛巴田说,“他们在等我。动作快一点儿。” 黑巨人快跑离去,贾伯晔将那名奴隶按在土墙上。 “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一整天所累积的沮丧和被误解的恐惧让他气到了极点。贾伯晔伸出手背,仿如长剑的刀面般,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他的鼻子和嘴角立刻渗出血来。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是吗?他们给了你几根黄金别针要你忘了你知道的一切,和记得别说你看见了什么?几根?” 在对方的眼神中,他再度看见今天早上在赛巴田眼中所见到的讽刺神情:“你我之间隔着一片海洋……”突如其来的无名火、羞愧和疲惫让他停了手,放了那个全身缩成一团,脸上血汗交织的人。 “你的名字?” 他怀疑地抬起双眼,眼中充满畏惧。贾伯晔弯下身,异常温柔地抓着这名奴隶的肩膀。 “别怕,我不会再打你了。” 他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样坐在满是垃圾的地上,无所谓地任凭一头印第安猪舔食他靴子的鞋尖。从门缝里,他看见两名蹲着的妇女背影。远处,随着风声送来一阵阵不祥的喇叭声。 “说,”他继续逼问,“你的主人叫你做了什么事情?” “我什么也不能说。”男人小声地喃喃自语。 “我知道。但是早晚还是得说啊!” “那个外国大爷说,假如我不按照他的意思说的话,我们都会被杀死。他说如此一来您的主人会很高兴,我们就可以得救了。他给了我一根黄金别针。” “所以你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士兵,没有看见印加军队。” 男人的双脚在地上磨蹭,没有答话。他抓起一只印第安猪,又小心地将它放掉。最后他摇一摇头。 “你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你抓到总督面前?” “假如我将实情告诉你,等你一走,他们会杀了我。” “不会的,”贾伯晔边站起来边拍去身上的尘土,肯定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肯说实话,绝对不会死的。” 在阿塔瓦尔帕和那根矗立在广场中央准备执行死刑的梁柱之间,有一排士兵穿过人群围成一道藩篱。当唯一的君王身上戴着铁链、光着头出现时,所有的印第安人匍匐在地,又喊又叫,仿若喝醉了酒般。广场四周站满了警卫,他们身穿盔甲,手持长剑。 阿塔瓦尔帕的身边围着魏胜德修士、传译菲力比洛和一名西班牙上尉。安娜玛雅走在他后面,相隔几步远。印加王转身对她说: “陪在我身边,直到我见到我的父亲为止。” 她点一点头,喉头发酸,无法言语。 “问问他们,”阿塔瓦尔帕平静地对菲力比洛说,“为什么要把我处死?” 传译错愕不已。他以极小、不希望被安娜玛雅听到的声音对上尉和神父说: “印加王问,假如他再多拿出些金子来,是否就可以不被处死。” 传译故意曲解唯一君王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正当安娜玛雅想提出抗议时,阿塔瓦尔帕却毫不在意对方的回答,以让四周的人群都听得见的嗓音大声地说: “自从你们以暴力逮捕我之后,你们这些外国人,我除了给你们金子,大量的金子、银子和宝石之外,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妻妾、仆人和孩子,除了侍奉和乖乖地听从你们之外,他们做错了什么?你们说我的军队将攻击你们,把那些军队叫出来给我看……你们把我囚禁起来,用铁链铐住我,甚至对夏勒古齐马王子动用极刑。这里的一切哪一项不是依你们的旨意而做?现在,你们觉得我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就想要杀了我。杀吧!你们杀掉的只是我在世上的生命。我是四方帝国唯一的君王,没有人可以阻挡我前往另一个世界。多年以前,我的太阳天父在我出生前将黄金的种子撒在这些山头上,我的月亮圣母将她的银奶水直接送入我的嘴中,好让我长得又强又壮。我终于得以快乐平静地回到安帝身边了。” 等他说完后,一阵痛苦的大哀鸣传遍整个广场。大家的面颊上流着闪亮的泪水,连那些抱怨印加王铁石心肠和食古不化的人也痛苦地跪倒在地。今天,就像太阳终于穿越了云层,他的勇气和痛苦成了众人的勇气和痛苦。大家和他一起迎战生为四方帝国的男女百姓的无助,和他一起忍受由这批外国人所掀起的摧毁狂风。 两个人抓着他的手臂,将他紧紧地绑在火刑的木桩上。安娜玛雅认出其中那个黑皮肤的人,他是贾伯晔的朋友,昨晚,他才将铁链挂在阿塔瓦尔帕的脖子上。她试着寻找他的眼神,但只看到永无止境的顺从。 “我的朋友皮萨罗总督在哪里?”阿塔瓦尔帕问,“我要和他谈一谈。” 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做了个手势,轻叹一声,请上尉去把法兰西斯科先生找来。 此时突然传来几声尖叫,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回过头,安娜玛雅看见贾伯晔推开整排的士兵,身后拖着一名印第安人。 “总督在哪里?”他大叫。“我有他要的证据!我找到了他想要的证据!亚纳德手下的那名奴隶说谎,您听见了吗?根本就没有印第安军队,印加王是无辜的!” 愣了一会儿之后,魏胜德修士生气地回答说: “您找总督有什么事?” “魏胜德修士,印加王是无辜的!” “因什么事情无辜?违反上帝的旨意,当然没有!朋友,假如您想帮他的话,藏书网与其像个疯子般大喊大叫,不如为他祈祷。” 贾伯晔指着身边这名吓得全身发抖的人大叫说: “魏胜德修士,您难道还需要我提醒,您想杀掉印加王并非因为上帝的旨意,他暗中指挥军队想歼灭我们这件事,只是你的借口而已。但是这个人在亚纳德的命令下公然说谎,方圆五十公里内连个印第安军人也没有,您觉得这件事无所谓吗?” 这位道明会士沉默不语。 “借基督之血,魏胜德修士,回答我!” 可惜魏胜德修士并没有回答。一声尖叫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大爷们!大爷们!全找过了,就是找不到法兰西斯科先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您看,”魏胜德修士喃喃地说,“无须把事情复杂化。” 贾伯晔目瞪口呆,转身面对菲力比洛,他继续对印加王翻译。剎那间,他看见安娜玛雅的嘴唇也嗫嗫微动。阿塔瓦尔帕带点儿惊讶地搜寻贾伯晔的眼神。什么事也没再发生。他用手一挥,叫菲力比洛住嘴,直接对着他说: “请告诉总督我永远是他的朋友,我将我的孩子托付给他照顾。” 贾伯晔还来不及反应,魏胜德修士便高举十字架,走到他们中间。 “忘了你的孩子,印加王!”他说,“忘了你的妻妾!想着上主,想着上主的脸,死在基督怀里。” “我的孩子尚小,为数众多且年幼。”阿塔瓦尔帕继续透过神父的肩膀寻找贾伯晔的眼神。 “因为你在这个世上犯了太多的过错,上帝准备将你处死。你得忏悔所做的一切,上帝就会原谅你。” “我的孩子都很脆弱,他们需要有人保护……” 贾伯晔尚且听得见阿塔瓦尔帕的声音,但是神父高举的双手遮住了他的脸。突然间,安娜玛雅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她眼神停在他身上的感觉,一如将她的双手放在他胸前一样。于是,他用奎楚亚方言压过魏胜德修士的祝祷,大声地说:“别担心,唯一的君王,我会将你孩子的事情告诉总督。” 魏胜德修士突然转身,气得脸颊发红,拿着十字架威胁说: “够了!闭嘴!” 在他身后,阿塔瓦尔帕的脸上几乎挂着微笑。 “可不可以不要用火刑?”他轻声地问。 “这是你应有的惩罚,”魏胜德修士叹着气大叫,“除非你死前愿意接受全.99lib?能上帝的旨意。” “为什么?” “因为上帝将原谅你,宽恕你。” 阿塔瓦尔帕不再盯着魏胜德修士看。他看了群众好一会儿,好似希望将每张脸孔记在脑海里。之后,他突然大声说: “四方帝国的子民们,我就要死去了!” 群众里响起一阵喧哗,一种比喇叭更深沉的哀鸣,比锣鼓更嘈杂的叫嚣。 “我要离开你们去找我的父亲了!我将从地狱世界开始我的这趟长途旅行。我会再回到你们身边,一如过去我曾经以蛇体的模样回来一样。那些外国人说假如我愿意和他们一样成为基督教徒的话,就不烧我了。他们希望我能够服从他们所信仰的全能上帝。” 群众沉默不语。尽管被铁链铐住,阿塔瓦尔帕的胸部依旧高高地鼓起。 “四方帝国的子民们,我的躯体不可以被烧成灰,否则我就见不到我的父亲了。所以我会按照他们的话做。但是请你们记住:我是安帝的儿子!” 最后几个字的语气里突然充满了骄傲,群众开始大声欢呼: “对,唯一的君王!” “我是太阳之子!” “对,唯一的君王!” 因此,以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处在狂喊、叫骂、泪水和呼唤之间,阿塔瓦尔帕任凭魏胜德修士替他举行领洗仪式。 安娜玛雅闭上双眼,想起以前的事情。她想起那天她帮唯一的君王脱困后,所有的警卫发现监狱里只剩下一副蛇皮时的惊讶表情。她还想起大屠杀的那个清晨,他对着群众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夜晚的阴影早已笼罩大山谷,山顶上却依旧火红亮丽,到处可见火把的踪影。贾伯晔想往前挤,用手抱住安娜玛雅的身体。那名被他推到此地的印第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向他做了个手势,要他躲进人群里。当他再度抬起头时,却和赛巴田四目交接。尽管他不知道该手势代表什么意思,但他依然点头同意。 赛巴田以极轻的力量将一条皮带套在印加王的脖子上,再将两端插进钥匙孔里。那是个木螺钉,就像那种用来敲碎核桃的螺栓。他在阿塔瓦尔帕的手腕上转了一圈,皮带立刻贴紧在他的皮肤上。 群众的叫喊声震耳欲聋,终和苍穹合为一气。 用力一扭,赛巴田又转了一圈。唯一君王的棕色皮肤在勒紧的皮带下全变白了。他的喉头在跳动,沉默地张着嘴巴,明显的唇线痛苦地拉开。 安娜玛雅张开眼帘,定眼望着阿塔瓦尔帕充满红丝的双眼,好似希望融入他最后的一瞥。群众继续吶喊,魏胜德修士单调地朗诵着经文,她仿佛瞥见贾伯晔在下达命令。 “用力一点,赛巴田,快一点!” 那个高大的黑人,这一次似乎使出全身的力量转动钥匙。一道爆破声终止了众人的喊叫。唯一君王的脊椎骨被折断了。他的瞳孔晃动着望向没人看得见的远方。 贾伯晔知道安娜玛雅此刻就在他身边,两人的肩膀和髋骨碰在一起。他感觉她正用手抚摸他的背部。她小声地说: “谁都敌不过该发生的事情,连你也一样。” 妇女的哀号飘向越来越暗沉的天边。男人们抓破衣服,扯着胸膛。火把上的火焰红得发紫。安娜玛雅缩紧拳头。 “一切都很好。”她说。 赛巴田坐在柴火边。他的双颊被烫干了,但是双肩却抖个不停,仿若随着火苗飘走了般。 第八章 卡哈马尔,1533年7月26日,夜晚 这是个没有琪拉月光的夜晚。唯一君王阿塔瓦尔帕的皇宫笼罩在黑不见底的深渊里。 到处,无论是大小厢房、庭院或储藏室,黑夜中发出阵阵的呻吟。就在昨天,某些妻妾、嫔妃和女仆还梦想着要伺候外国人。众人对印加王抱怨连连,说他铁石心肠,对人冷漠……现在,一切转变为痛苦,就算流再多的血也止不了伤痛。 安娜玛雅感觉浑身发烫,她停在内院的喷水池前,将手泡在清澈的水里。水滴流过她的脸颊,却没有一丝凉意。 殷琪走向她,一言不发地缩在她的怀里。 安娜玛雅随她怎么做,甚至安慰起她来。她也是,这个来自库斯科的小女孩,受曼科保护的人,竟为那位下令残杀她的母亲和兄弟的人哭泣。 之后,慢慢轻轻地,安娜玛雅离她远去。她在暗处观察了她一会儿,她那张小巧如鸟儿的脸颊上挂满了泪水。 “你走吧,现在,”她轻轻地呢喃,“我有事要办……” 殷琪躲入黑夜里。 安娜玛雅溜进阿塔瓦尔帕的大卧室内。只见屋内的尽头点着一支火把,不仅不亮,反倒让整个房内充斥着一股慢慢沉向另一个世界的气氛。 她的脚踢到一个东西,发出铁器的声音:是刚才还铐着印加王的铁项圈。渐渐地,她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又看见印加王生前所用的东西,上头还留有他触摸过的余温,以及失落的权力象征:那张红木椅帝安纳、那张用灯心草编成的矮几、那个被打翻的棋盘…… “你也是,你也来了!” 一阵强光射向她,吓了她一大跳。 “安蒂·潘拉!” 这名少妇的阴影从黑暗中浮现。安娜玛雅往后倒退一步,跌坐在印加王的座椅上。 “别怕……” 这不就是她的老朋友安蒂·潘拉的声音,那个安娜玛雅从前信任,但却被她窝藏嫉妒的甜言蜜语所欺骗的人的声音。 “握着我的手,我求你。” 安蒂·潘拉几近哀求,然而她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来自一个遥远的世界。迟疑了一会儿,安娜玛雅抓住那只伸出的手。尽管夜晚温和潮湿,她依然全身发冷。 “每到夜晚我便内疚不已。无论是熟睡或清醒,我的心灵恍恍惚惚,无所遁逃。我的内疚就像一条吉普,上面的结多得数不清……” 安蒂·潘拉微笑着走开,之后微笑转变为一阵咳嗽,震动着她的胸膛。 “我虽一无是处,但却得以和印加王同床共眠。当我们还一起住在基多的圣女殿时,这便是我唯一的愿望。我 5f97." >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背叛比唯一的君王更常到我的梦中来,报复与欺瞒随着背叛而来……” 之后公主走近安娜玛雅身边,用手臂和肩膀碰她。她的肌肤异常干涩粗糙,好似安蒂·潘拉的整个身体正准备走向另一个世界。 “你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这些背叛行为。我一直担心你会揭发我,担心像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一样,被丢给士兵们共享。我,如此娇嫩的我!” 笑声再起。毫无喜色。 “我的内疚,你知道,并非说谎,也不是背叛阿塔瓦尔帕,偷偷地和菲力比洛燕好……我所遗憾的,就是你,有蓝眼睛的少女。我比任何人都喜欢你,羡慕你。” 安娜玛雅再度吓得跳了起来,抓住她的手。安蒂·潘拉却紧紧地攫着她,直到长长的指甲深入她的掌心里。 “你不相信我,不是吗?你非常怀疑我?你从不相信从我口中说出的话!” “我相信你,安蒂·潘拉……” “但愿如此!安娜玛雅,自从你抵达圣女殿的那一天开始,我的一生便无时无刻不想起那段记忆。那天当你首次定眼望着我时,你那双奇特的眼睛,如此美丽,如此深邃,当下我的心便被嫉妒撕裂。你拥有我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终于明白你的眼神里,事实上,满是友谊和忠诚。终生的友谊。但是我的骄傲和担心让我顿时否定了一切。终生……现在,我就要过世了。就在今晚,我要带着这份深藏内心的愧疚死去。” “你是我的朋友。”安娜玛雅喃喃地说。 她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跳。这些并非谎言,而是来自很久很远以前的一种感情,是此刻她可以送给这位迷失的公主的一些话。 安蒂·潘拉的手僵直不动。她感觉她似乎比较不冷了。 “你看,真奇怪,”安蒂·潘拉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比先前更小声,“现在我不再害怕了。” 两位年轻的女孩在这间已成了监狱的房内相互拥抱。安娜玛雅觉得安蒂·潘拉的呼吸平顺多了,身体重新放松和变得有力。 “我想请你帮忙,现在。”这位曾经美貌一时的公主问。 “好!”安娜玛雅说。 皮萨罗光着头,黑色礼服的手臂上绑着一条黑带子,他高99lib?举银酒杯对着刚进门的贾伯晔说: “你知道我在喝什么吗?” 贾伯晔没有答腔。在安娜玛雅身边时,他早已怒气全消,但是此刻每接近总督一步,他便越来越火大。 “谢谢,我不渴。”他冷淡地说。 “尝尝看,孩子。” 总督的口气不容拒绝。贾伯晔接过别人递给他的杯子,用双唇舔了舔,但马上将汁液吐掉。法兰西斯科表情冷淡,再度拿起杯子表示: “是醋!我喝了一个星期了,那个独眼侠亚勒马格罗和其他的人也都喝过了!” “法兰西斯科先生,假如您认为这个可以……苏拓!” 苏拓大步地走进来,头上还戴着帽子,后面跟着几个人。上尉的脸色因几天没睡而乌黑暗沉。他双眼疲惫,胡子和衣服上的灰尘一样多,长得满脸都是。他还没有开口,贾伯晔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法兰西斯科先生!连个印第安士兵的影子也没有,没有军队,没有军团。往南方圆一百里内,我告诉你:‘没有!’路上空无一人,就像我的手背一样光溜溜的,根本没有任何印加军队,我们一路上所见到的武器,唯有农人们所使用的石锹!结果是:‘没有!’根本是胡说八道!” 总督叹口气,垂下双眼,转动着杯里的醋。 “我弄错了!” 苏拓转身面对贾伯晔,疲惫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更艰涩: “发生什么事了?听说印加王死了?穿过城镇时,我听见到处都有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号声。” 贾伯晔浑身发抖。他感觉全身的肌肉疼痛,好像是他自己骑了几天的马似的。 “绞死。”他喃喃地说。 “绞死?不经审判?” “有审判。” “但是我当时还在路上啊!” 上尉的嘴唇发抖。他不再说话。他完全懂了。 “所以,亚勒马格罗是罪魁祸首。” 他低下头,停了一会儿后,摇着头好似想摆脱一只讨厌的苍蝇。 “总督,”他再度开口,语气缓慢严肃,“印加王的存在,的确有碍我们前往库斯科探险,但是除了将他绞死之外,应该还有其他解决的办法吧?我对印第安国王的死感到很遗憾,这样做对您和对我们都很不智。” “还有些事情你没看到。”贾伯晔心想,那条铁链的影像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皮萨罗和苏拓的眼光对峙了一会儿后,再度在杯里倒满醋。他用嘴唇舔了一舔,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 “我也同感遗憾,苏拓先生。” 总督的声音带着庄严和悲伤,令人肃然起敬。苏拓静静地看着他,寻找他的眼神,等待他再度开口。但是他没再发一语。于是他便重新戴上帽子,自他的随从面前离开。 “告诉我,”法兰西斯科先生问贾伯晔,“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她们走到后宫的一间小厢房里,四周堆满了各式各样织法奇特、材质特殊和颜色罕见的“文顾”。这些都是历代唯一君王所穿过的服饰。 储藏室里并没有龙舌兰绳索,于是安蒂·潘拉便偷了一条西班牙人用来系马的皮缰绳。她笑着将它递给安娜玛雅: “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也是死在这样的绳索下。” 安娜玛雅的双手绕过安蒂·潘拉的脖子,然后灵巧地在绳索上打了一个坚固的死结。在她那令男人们垂涎三尺、如蜂蜜般深棕色的细腻肌肤上,这条绳索看起来就像一条漂亮的项链。 她看着公主。安蒂·潘拉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假如绳索断了,”她说,“我将跌进印加王的衣服堆里,那么我就可以幻想我就是那位和他共度最后一晚的妃子。” 她将两张椅子叠放在一起后,小心地爬上这座摇晃不定的小山。她灵敏地将绳索挂在支撑茅草屋顶的精细横梁的主干上。 “现在让我独处吧。” 安娜玛雅头也不回地离开。 当她走到内院时,听见一声木头椅子翻落的巨大声响。 这是安蒂·潘拉在前往地狱世界途中所制造的唯一声音。 安娜玛雅并没有放慢脚步,她走到水声潺潺的池边喝了一点儿清水。 这一夜,在阿塔瓦尔帕的皇宫里,在卡哈马尔的各个方院里,在圣女殿,几十名妇女就这样跟随印加王的脚步自杀了。 依据惩罚的规则,他们还是点燃了一小把柴火。几支火苗舔过早已断了气的印加王的衣角,烧焦他的肌肤和头发,以便稍后人们可以说他是被烧死的。 当贾伯晔离开总督的住处时,卡哈马尔的空气中依旧飘着这场象征性火刑的臭味。山谷里的气味已经够呛人了,偏偏还有令人窒息的哀号和呻吟。 广场中央依然矗立着那根施行绞刑的木桩。被扒光衣服的阿塔瓦尔帕就像位印第安耶稣,夜晚时在全族人的呜咽中壮烈地牺牲了。因他的死亡所造成的痛苦并没有停止。这样的痛苦就像一把慢速度前进的飞箭,射进人们的心灵最深处,将他们射伤,将他们射死。 贾伯晔收起下巴,穿过人群,所见到的脸孔几乎都是面无表情,挂满泪水。有几次,在夜里,西班牙人被逼疯了便试着清理广场,但是根本办不到。因为无论男女,所有的印第安人全像死尸般躺在灰尘滚滚的地上,甘心忍受靴子的踢撞和长矛的戳刺,抛开所有的害怕和痛苦,有些人甚至任凭他们践踏,任凭马蹄踩过头部。 远处,从城边四周的山丘上,甚至更远,从更远更高的山上,从四方帝国那颗跳动不停的心脏处,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喇叭、锣鼓、湍流和暴风雨的雷响声。天空里,星群在永恒的星河里缓慢地移动。 印加神祇的痛苦穿过黑夜而来。 走到柴火前,贾伯晔做出直到目前为止尚未对任何人做过的举动。他双膝着地,双手合十,静默地跪在阿塔瓦尔帕的尸体前。被关在宗教法庭时,他本已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祈祷了,此刻竟轻易地便找到祈祷的字句,虔诚的程度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就知道你会来……” 并非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他马上认出这个声音和语调,但没有回头。他心跳加速,合上双眼,猜想他心爱的人来了。 “我用尽各种方法,希望他们不要杀他。”他喃喃地说。 臭味飘远了,他重新嗅到她的体香。她站得很近,用双手抱住他,一只手轻轻地按着他的嘴巴。 “我知道。” “我有证据。苏拓回来了……现在总督终于相信了。但是已经没有用了,太迟了。” 安娜玛雅温柔地搂着他,微颤的胸部贴着贾伯晔的手臂。 “不会。不早也不晚,来得正是时候。我告诉过你,一切都很好。唯一的君王此刻正待在他该去的地方。你已经尽力了。你就像我们族里的英雄,像个站在石头士兵间的战士……” “石头?” 她平静安详地点一点头。 他们整个晚上都待在一起,呼吸相通。恐惧围绕着他们,他有点儿局促不安,当安娜玛雅纤细灵活的指尖伸进他的衬衫里时,他感觉自己的肢体倏地紧绷起来。她的指头贴合在他肩上那只美洲狮子的轮廓上。 “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她在他的耳边轻语,“你肩上的这个印记,这个在初夜时我才清楚看到的……” 她的抚摸甜美极了,一股暖流流过他身体的各处。 “我记得……” “它的形体就像我家乡高山上的一种动物,我们所崇拜的一种强壮美丽的动物,因为它的身上带有我们祖先的力量和意志。” “美洲狮子?” “对,就是伟大的美洲狮子王。有天晚上,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只是个胆怯的小女孩,阿塔瓦尔帕的父亲,也就是印加·万亚·卡帕克,把我叫到他身边。他告诉了我一些有关帝国过去和未来的事情……” 安娜玛雅的声音极尽温柔,就像她的手和嘴巴一样柔软。贾伯晔任凭她诱惑,不慌不忙地倾听她诉说如何成为伟大国王的木乃伊双胞兄弟的妻子卡玛肯柯雅。说她如何陪伴他、失去他,之后又在神秘的石头迷宫华卡里重新找到他的经过。 “就是在那里,在黑暗恐怖中,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是那只眼睛发亮的美洲狮子,那只爪子尖锐、穿越山头的美洲狮子……当时我不知道你是否准备把我吃了……之后我听见万亚·卡帕克的声音,他对我说:要相信那只美洲狮子……” 贾伯晔不确定是否完全听懂了安娜玛雅所说的话。这些话就像一群夜间的鸟儿般,片刻不停地飞过他的脑际,之后又回到他的梦里。 “当你出现在我面前,当我看见了你肩上那只美洲狮子,我知道你来找我了。你从哪里来,便将回归到哪里……” 她抬眼望着阿塔瓦尔帕的尸体。 “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有一个生命,但是也有其他的生命,在别的地方,在几个不同的世界里……我们从这个世界旅行到地狱世界,再从地狱世界到最美丽最幸福的天堂世界……之后回到原点,不停地轮回……” “你也是?安娜玛雅,你也做了这样一趟……旅行?” 她没有回答。 她转动蓝色的眼珠望着他,微笑让她的双眼变大,她那湖色般的眼睛,她那蓝天般的眼睛,她那黑夜般的眼睛,他安心地往里纵身一跳,游向一段他早知无法回头的旅程。 第九章 外哈许山脉,1533年10月5日 “小心!” 叫声正好停在贾伯晔的头顶上。他出于本能地立刻缩头,拿起盾牌,抓紧缰绳,飞快地冲进岩壁里。岩石的碎片好似霰弹般掉入山谷,一声枪响过后,几块巨石跟着摇晃起来。碎石掉落地面和撞击在盾牌铁片上时所出的巨响,就像一记记的重拳,让他们吓得不敢出声。几块落石掉到马背上,马匹气得直喷气。过后,再也无任何动静。 几乎以同一个动作,贝多和赛巴田同时挺起他们高大的身影。和贾伯晔一样,他们放下盾牌,抬眼望着高处的斜坡。 落石坍塌的声音应该来自他们正上方那块挡住山口的岬角。贾伯晔忐忑不安地转身看着身后的几名背夫。所有的人早都吓得躲了起来,只见几个包袱被射破了。 “该死的炮弹!”希腊人大骂,“我早就料到了!” 贝多的双眼炯炯有神。这三个朋友想着同一件事情:这些落石究竟是意外,还是由季之济子和古亚帕手下的战士所刻意制造的? 说真的,从他们所处的位置来看,根本无从得知。 “从早到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赛巴田扮了个鬼脸,讽刺地强调,“假如这一次不是他们故意造成的话,那么就是他们有一位上帝专门替他们干这种事情!” 贝多嘟哝了句脏话,但没人听见。 “上路吧!”贾伯晔命令,同时用缰绳拍了一下他那匹红棕色马的背部,“没理由死待在这里。” 在他们身后,壮观的部队拖得很长,像条烟雾贴在整个山脊上,状似族群大迁徙。四百名西班牙人在总督、苏拓和狄克·德·亚勒马格罗的带领下,隐身在几千名印第安人里,其中包括奴隶、卡纳瑞的支持部队、海防战士,以及一些自愿与非自愿为这些慑服人的外国新力量效忠的地方官员的家仆。 气候严酷,天空低沉,又冷又湿。高山里只见峭壁和山口不断出现在眼前,就像许多致命的考验一样。群山看似一山高过一山,淹没在薄雾和冷冽的空气之后。咳嗽、呻吟、喊叫、咒骂声此起彼落,和间或传来的马蹄声相呼应。 差不多是在队伍的中间,距离那一小队簇拥在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先生身边的骑兵团稍后不远的地方,就是夏勒古齐马的轿子。远远地,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可凭借轿上所装饰的五彩羽毛认出它。从一早出发到晚间休息为止,一排西班牙步兵紧紧地环在它的四周,每五个小时轮班一次。尽管火刑损毁了这位印加将军的健康,但是有关他英勇的传闻却在印第安战士间越传越神勇。每天,总督和他的手下都担心有人会为了解救夏勒古齐马而攻击他们。 在崎岖湿滑的峭壁间,这条通往首都的皇家小路越行越窄。所有的骑兵早改用步行,好纾解坐骑的压力,它们正痛苦地大声喘着气。 随着看不见的风吹,云雾时而分散,时而聚积。有时候,就在接近山口处,往往因为看见了强烈的太阳光而让贾伯晔兴奋不已,同时湛蓝的天空也变得深邃如海。 他发现这个世界和从地面上看时很不一样。所有的峭壁历经风吹雨打后,圆滑得像一条条柔软赤裸的长浪。被冻僵了的、又短又黄的草坡上覆满落石的灰尘,连棵小灌木也没有,更遑论一般的植物或树木了。赭红的土地上只偶尔可见一些巨大的黑色石块,像极了一颗颗肿瘤。这个世界不属于人类——人们只能指望凭些运气平安地穿过。 在这里,几乎无法呼吸。每个步伐都变得很沉重,好似所有在卡哈马尔城被融化掉了的金子全都黏到鞋底去了! 昨夜,贾伯晔噩梦连连,惊醒不下二十次,他全身冻僵,冒着冷汗,张着大嘴,以为自己已经窒息了。二十次,他梦见自己走在一个没有空气的地方,直挺挺地站在棉被上,像只寿终正寝的牲畜般痛苦地哀鸣。二十次了,在他的四周,他听见同伴们也因遭受同样的恐惧而害怕呻吟。 醒来后,他几乎没有进食。午后,他严禁自己认为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并且自我限制不准在路边休息。他以百步为单位数着脚步,然后每十步,现在则是每走一步便数一次,他很惊讶自己竟还能够一步步往前迈进。 当他的红棕色马绊到路上的一块石砖时,连他也被缰绳拖住了,失去平衡。于是他用力抓住马鞍的前桥,最后总算才坐稳。 每使一次力,他便觉得又多累了那么一点儿。但是使力的同时可以逼迫他从麻木中清醒,因为后者就像毒品般时而控制着他。 尽管他用蓝色的围巾捂着嘴巴,脸颊却渐感冰冷,包裹在厚重皮手套下的指头完全失去了知觉。然而,一阵冷汗湿透了他的腰部。两边的太阳穴嗡嗡作响,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喉咙里像被撒了一些火辣的胡椒粉。 在仅剩的意识里,安娜玛雅的忠告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别停,别停,即使撑不住也别停,不可以松懈,否则会累得更快!感觉累的时候,”她搓着他的指头说,“就细细地咀嚼一些我现在要给你的东西……” 对,她给了他……他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 贾伯晔以极慢的动作,用他那早失去知觉的指头在身上搜了又搜后,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有她偷偷塞进他肩上皮带里的古柯叶袋。皮带上结满了霜。他抓出几片绿色叶子,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刚开始时没什么味道,之后感觉有点儿辛辣,他几乎想立刻吐掉。于是,他随便咬了几下;一股轻飘飘的感觉顿时侵入体内,头痛不治而愈。 某些地方,道路的一边是高达三十尺的山壁,石块以他从未见过的砌工方式往上堆,神奇万分。他的马再度犹豫不前,仿佛得知他的感受。因为这道悬崖突然看似危险地出现在眼前,贾伯晔忍不住破口大骂:“为何魔鬼偏要在这种地方盖这么一道墙呢?”然而,他却感到一阵快感,几乎不顾细雪纷飞的狂风扫过脸庞,准备迎战此般的大自然力量。 通过山壁之后,迎面而来的是一条羊肠曲径,尽头总算有个山口。贾伯晔转身走回勉强颠簸前行的队伍里。他看见马匹失蹄滑倒,背夫苦不堪言,冰冷的雨水穿透他们的衣服,湿透的感觉直钻到骨头里。整个队伍偶尔也会因为有人病倒了而暂停前进,路上经常有人累倒或恶心想吐。 “你看见了吗?” 贾伯晔看见赛巴田诡谲地笑了一笑。他又瞧了一眼山口。入口处是两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仿佛是由几名巨人打造出来的。他莞尔一笑表示知道了。每次上坡的路总是比前段下坡的还长,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希望这就是最后一道山口。 几个星期以来,就在他们离开卡哈马尔之后,总督的党羽和亚勒马格罗手下间的嫌隙便日益加深。总督坚持这位统帅就是那场连国王都会为之激动的违法囚刑之负责人;亚勒马格罗则咆哮对方违背所签订的合约,不断地窃取金子,而他和他的部下才是分金不公的受害者……在几乎连续攀升的高山里,面对悬崖、飞沙走石、令寸草不生的霜雪和一连串隐约的担忧,根本没有敌友之分、贫富之分——唯有一心试着求生存的人。 透过一线云缝的亮光,贾伯晔看见明亮的天空,奶白色的云层从中裂开,绽放出一道强烈祥和的蓝光。接着,在这道光线中央出现了一只黑色的鸟,巨大的翅膀尾端像极了人类的指头。这只兀鹰平稳地在空中盘旋,给人一种至高无上和自由无比的印象。它实在美极了,然而贾伯晔依旧忍不住忆起在外拉斯的吊桥上几名背夫遭受攻击,摔倒在地的情形,以及自己和艾南多的那场单挑。 一时之间,他全然忘了疲惫和寒冷。 之后,如同刚才突然放晴了一样,云层再度密合,刮起一阵寒风,所夹杂的雪花越来越厚。他只能飞快地张开一下眼睛,勉强瞥见眼前有个背影被风吹弯了腰。 在这全身的力量离他远去、孤独仿若永无止境的剎那间,他感觉有股无法言喻的信心侵入心底,温暖了他麻痹的四肢,赶走了他的恐惧。 他确定安娜玛雅就在那里,她来了,就在他身边。 山口边,暴风雨戛然而止,像风一样,天空慢慢地放晴。贾伯晔眯着眼睛,轻轻地吐着气,他的脸颊发烫,至于其他几位比他早到的西班牙人,则喝起了他们水壶里的水。 所有的印第安人卸下重物,和平常一样蹲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当中的一位抬起双眼望着贾伯晔,后者以微笑回报;这个人发现贾伯晔的牙齿绿绿的,便用指尖指着他,痴痴地偷笑起来。“古柯叶,”他得意洋洋地说,“古柯叶!” 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个亚勒马格罗的部下,贾伯晔甚至不知道他何名何姓,坐在一块石头边。他的脸色灰白,肿胀,大声地干咳了一阵后,呼吸困难,并且发出杂音。他时而转过头吐出一口淡红色泡沫状的东西,就像几朵红花落在白雪上。 “你怎么了,朋友?”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反复地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喘气声。 “你看见了什么?” 这个人并没有回答,他用双手抱着头,紧紧地抱着,仿若头突然剧痛起来,眼看他要将头盖骨压碎了。 “金子,”年轻人说,“很多金子,由那位手持武器的骑士守着……” 他的话被一阵阵咳嗽打断,贾伯晔突然十分同情起这位陌生的青年,他一定对探险和财富存有梦想,但是,或许,他即将葬送在这阴险神秘的山口了。 他在他身边跪下,将对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试着给他一点儿温暖。他的手像死尸一样冰冷。 于是贾伯晔用手臂环着他,将耳朵贴近他那湿漉外套下的胸膛。他仿佛听见一个怒吼的湖泊在他的身体里翻滚沸腾。有几次呼吸声突然停止,但是,体内这股波涛汹涌的声音从未间断。 他将脸从他身上移开,但继续搓揉他的身体。 “你从哪里来?”他试着以坚硬的口气问,“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闭上眼睛,整个躯体不自主地抖动。每当他吐痰时,全身便止不住颤抖。 所有抵达山口的人全离他远远的,唯有贾伯晔留在他身边。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突然睡着了,好似突然昏迷,一觉不醒了。然而,贾伯晔感觉他手腕的脉搏依旧继续跳动着。 “艾士特马杜拉族,”年轻人最后喃喃地说,声音小得连贾伯晔都得弯身靠近他才听得到,“玛利亚……” “我和你来自同一个国家,而且我母亲的名字也和你母亲的一样。不要害怕,我会陪在你身边。” 年轻人的手握拳,痉挛,表情扭曲,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拱起身体,仿若想从地上连根拔起。 “很热,”他说,“我快窒息了!把窗户打开!” “你将比我早再度看见我们的国土起火燃烧,朋友,你将像小时候一样看见母亲的脸就在你眼前。” 他最后抖动了一下便过世了。从此再也没有和平或战争。在他临死前,到底看见了他母亲或那位守卫黄金的骑士的脸?总之他过世了。 贾伯晔站了起来。生命对他而言是如此冷漠、如此火热并且如此值得同情。生命,就像一道令愤怒、惧怕、贪婪……无法跨越的疆界。 他蹒跚地走向对此不理不睬的人群里。 暴风雨远离后,当天际突然布满晚霞,他先看见一个黑点,接着出现第二个。兀鹰再度盘旋在山口的上空,既邪恶又壮观。 在通往山口的路上,有块巨大的黑色岩石,背面凿成一个状似教堂后殿的洞穴,在蓝黑色天际的衬托下清晰可见,贾伯晔的心怦然跳动:它的外形和遥远的那座山顶上白雪皑皑、染满落日金色余晖的山脉一模一样。贾伯晔走回那几位围绕在岩石四周的西班牙人身边;他们全都低着头,弓着肩膀,跟着神父念念有词。在满空的星辰下,在逐渐刺骨的寒风里,面对他们赶紧以毛毯捆绑、避免让印第安人瞧见的这具尸体,他们重新找回通往上帝的道路,那位他们不常向他祷告的上帝。 贾伯晔无法专心祈祷。那个年轻人谜样的眼神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感觉有只手在黑夜的那端拉扯着他。他不断地盯着那颗矗立在山脉前的岩石看;眼神逐一望过围绕在四周的石块的整齐线条后,回到那张用两块巨石拼凑、停放在正中央、神父站立其后的桌子。一张摆在群山万岭间的祭台…… 他向后转,踩在嘎吱作响的雪地上,往后走了几步。走出这座天然的岩石屏障之后,凛冽的微风再度迎面而来。除了苍穹里千万颗让人叹为观止的闪亮星星之外,不见其他的灯光;无论是在艾士特马杜拉族或卡斯提尔,在加利西亚或甚至在希腊,所有的探险队员都来自同一个苍穹之下。但是这一个不同,好似有位爱开玩笑的上帝故意在其上胡乱地撒了一些星星。是的,这是另一种世界。 在他的背后,他听见同伴们的祷告声和隐隐约约的对答。但是就在下方,从驻扎在山口下那片天然平台的印第安人大帐篷内,传来一种单调悲凄的嘈杂乐音。没有鼓声也没有号角——只听见印第安人低吟的嗓音,他们依族群分组,相互倾诉彼此的故事和赞美他们的天神。 就这样,虽然互不认识,互不了解,而且因战争而对立,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在面对死亡的威胁和对苍穹的敬仰畏惧下,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同类。 一旁,从一个矗立在一堆岩石和白雪后的帐篷里,贾伯晔听见了几句讲话声。他走上前去。帐篷下,三个男人气喘吁吁,相互吆喝打气,试着用一种显然是以青铜而非白铁制造的锄头,在雪地上挖洞,冰冻99lib?的地面把锄头都弄歪了。 “他妈的什么鬼工具!”赛巴田破口大骂。 他瞥了一眼他朋友那张渗满汗水的脸,也看了一眼迪戈·曼德之——他是亚勒马格罗的党羽之一,油头滑面,脸颊浮肿,双眼外突,其中一只眼睛甚至完全眯成一条缝。奇怪的邪恶高山,不分青红皂白地选择他要的人类,要他们接受考验,任凭他们自生自灭。 “过来和我们一起流汗吧!”赛巴田叫他。 贾伯晔一声不响地走入黑夜里。 印加人的帐篷结集在夏勒古齐马帐?篷的四周,依据纯白棉布上的几何线条和图形,十分容易辨认。 等他走近时,歌声不是变小就是停下,无论男女皆身裹毛毯,每当他看着他们,后者便赶紧把眼神转开。 “他们不怕你。” 贾伯晔转过身去。安娜玛雅披着一条灰黑相间的羊毛披肩,溜到他身边。贾伯晔在黑夜里暗自微笑。 “我到处找你……”,“我真替你担心。” 缺少灯火的照明,贾伯晔无法辨识安娜玛雅脸上的表情,但是他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温柔不安。他有股想将身体贴近她的身体的欲望,一阵冷颤传遍他的全身。他必须咬紧牙关才不至于迷失在渴望她的欲望里,冲上前吻她或抱她…… “季之济子的军队躲在高山里,”她说,“古亚帕也在里面。” “古亚帕?” 一听见这位印加王子的名字,他的眼前立刻浮现一个额头和鼻梁尖挺高傲、满眼仇恨的影子…… “现在他们认得你们了,”安娜玛雅说,“也知道你们会置人于死地……他们再也不像大屠杀时那般天真……现在你们进入?了他们的属地,你们的马失蹄滑倒,你们的剑难以施展,而他们的石块则将从四面飞出,痛击你们……” 贾伯晔沉默不语。几天来,他早有这种无力感和不安,其他的西班牙人也一样。 在他们的四周,印第安人慢慢地重拾话题。他感觉身处其中,所有的敌意皆已平息。此刻,在一个帐篷后,他似乎看见了有些火星,还有人影在晃动。他转身面对安娜玛雅。 “他们找到木柴了?” 她没有回答,他也不再逼问。她的沉默时而让他害羞退缩。之后,他们一起朝刚才神父做弥撒的那块岩石走去。 他们经过一小群西班牙人面前,后者围着一座用皮箱和袋子堆积而成的方形堡垒打诨说笑。他们将小铃铛挂在马辔上,以便夜晚有任何可疑动静时马上有所警觉。 “金子!”贾伯晔叹息说。 “他们对金子的保护比对自己还周密……” 贾伯晔无能为力地挥一挥手。因为他曾经脱队私会安娜玛雅,因此总督没收了他所有的奖赏;这样的屈辱反而带给了他另一种好处,他很高兴自己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 他们走近那颗黑色的岩石,此时岩石的阴影已完全没入黑夜里。 “你知道这个地方吗?”安娜玛雅问。 “不知道。” “对我们而言,高山就是神灵,一如太阳和月亮,泉水和微风,甚至连这些岩石也一样,其形体正诉说着神灵的存在……这些地方全经过我们祖先的亲手整理,提醒我们此地的重要性。从此以后,我们在这里举行祭神仪式,感谢他们的慷慨赐予,我们称这种地方为华卡。” 暗处传来一个声音…… 说话者的语调十分温柔,听起来不像是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愤世嫉俗的声音。本能地,贾伯晔马上站起来护着安娜玛雅。 “别怕,”那个人温柔地说,“我认识你……” 有个人影从黑暗的岩石后走出来,无声地走在被踏平了的雪地上,逐步逼近他们。这个人举起右手,面带微笑对着贾伯晔说: “现在,你知道我从哪里来了?” 贾伯晔不为所动,盯着这个人平滑的脸庞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珠,他看起来既年轻又老迈,一只手举过头顶,但没有威胁的意味,反倒像是祝福,手中两根指头——中指和无名指——并联在一起。模糊的记忆在他心中反复,直到他大叫一声: “我的天啊!” “你看你知道必要时得转而求助于他,我的伊拉斯谟派朋友。” “巴托罗缪修士!” “当我一想到,”巴托罗缪对安娜玛雅说,“我们曾经共处了两个月,但这个人却完全记不得了,除了一桩无意中发生的悲惨事件……” 贾伯晔一点一滴地感动起来。他已经有许久不曾想起那间监狱了,不曾想起那段担心被拷打的岁月,以及面对父亲时的愤怒和羞辱,也不再想起那位——几乎让他受尽耻辱的——方丝嘉夫人。 “那是另一种生活。”贾伯晔说。 “不过,一样是生活。” 两个男人站在夜里对望,直到同时伸手拥抱对方。 “您加入探险队多久了?” “她离开了几天之后,我便抵达了卡哈马尔。” “但是怎么到了今晚才让我遇见您呢?” “怎么,不应该吗?” “别对我传教了,巴托罗缪修士,照实回答问题吧。” “一个问题得不到答案,不如?99lib?问别的问题吧。或者干脆保持沉默……” “沉默……这是多年前您曾经建议过我的,但是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否办得到。” “我觉得你对很多事情都很有能力。”巴托罗缪兴高采烈地说,并且瞅一眼安娜玛雅。 两个男人和安娜玛雅走回赛巴田和他的同伴一起挖掘坟墓的帐篷边。 “我得替那个可怜虫念经祈祷。” “您来这里做什么,巴托罗缪修士?” 这名僧徒眼也不眨一下,眼睛连转动也没有。他就是不回答。 “执行上帝指派的任务。”他最后笑着说。 “有话不答。” “我不是已经回答了吗?” 巴托罗缪走进帐篷里。 贾伯晔看了一会儿夜空。之后安娜玛雅拉着他说:“这个人和其他的人不一样,不像你,也不像其他的人。” “我也觉得他很奇怪,你知道……” “他会杀了我们吗?” 贾伯晔望着满天闪亮的星星试着寻找解答,试着看穿鸟儿早已归巢的黑夜,试着阻挡寒冷…… “我想不会,”他最后说,“可惜我不知道。” 第十章 哈唐索沙,1533年10月11日 望着草原,站在灰白的黎明曙光里,所有的人全都闭口不语。人们在此慷慨播种的既非淡紫色甜润的小麦,也不是金色的玉米,而是死亡。 几个星期前,瓦斯卡尔和阿塔瓦尔帕的拥护者之间的战役便是在此发生,战士们的尸首依旧留在被杀死的地方,这个整颗头全埋在泥土里,那个双眼朝天。然而在这个永久的和平里,贾伯晔眼中所留下的却是惨不忍睹的印象:是尸首异处的恶臭味,是不断冒出的青草,是 4ee5." >以伤口果腹、到处钻动的寄生虫,是一批批啄食瞳孔的小鸟……总之,在盖满整片草原的四千具尸体里,土壤将逐步吸收这份奇特的肥料,不久后此地将又是一片新的青青草原。藏书网 天高气爽,但是却引人呕吐。 贾伯晔将眼神移开,试着望向翠绿的田野风光。走过了奸险的山口,走过雪地,度过寒冷,黎明似乎善良多了,像是温暖的祝福。 走在这支庞大探险队的最前端,似乎只有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一如他面对明媚的风光一样,对这片杀戮战场毫无感觉。他不断地命令印第安领队停下脚步,观察起伏不一的地面,并要求解释。他以盛情难却的友谊邀请一位城里的首领陪在他的身边,一位用一顶四根指头宽的王冠固定长发的堭卡族人。“我们会照顾你们,”他一再重复地说,“我们一定会还给你们印加人自由。”每次有人替他把话翻译过后,这个人总是眼神发亮,用力地点着头。 一如探险初期,法兰西斯科先生整个晚上都在祈祷。所有来自卡哈马尔的老战友心中全都惦记着家庭,家人既是他们的动力也是阻力。 “准备应战了。” 整片山坡面对哈唐索沙城。这是个美丽的印加城市,城内有太阳神庙、圣女殿、矗?立在大广场中央金字塔形的巫旭努、依墙建筑的方院、仓库、小巷弄……这座美丽的城市位于一座倚傍在大川旁的山谷底部。 这是个美丽的印加城市,可惜正惨遭祝融肆虐。 往高山上攀登了一会儿,总督发现夏勒古齐马的轿子颠颠簸簸。尽管这位将军从未露面,尽管因遭受火刑所引发的伤口让他不良于行,总督依旧相信他仍或多或少秘密地指挥着印加军队的行动。这就是为什么,在大屠杀前夕,他紧盯着他的原因。 为了约束他的弟弟胡安和亚勒马格罗的不安情绪,他命令苏拓带领骑兵团前往城内。很久以前,贾伯晔得千求万求才能加入前锋部队,现在则只要一个手势,总督便要他尾随苏拓。“一如往常,以防万一!”贾伯晔打趣地说。马刺一挥,他驾驭自己的那匹红棕色马,加入由十五个人左右所组成、两人并排而行的骑兵队。 入城前,苏拓高举一只手要他们暂停。对岸结集了大批的印第安军队。那些士兵们身穿五彩长袍,手持火把,正准备将火苗丢向几幢重要的建筑物,他们先从堆满粮食的谷仓下手。 “他们正在烧仓库。我们赶快去吧!”荻珂·德·亚格侯大叫。他是脾气最急躁的大爷之一。 “慢慢来。”苏拓反驳。 “您真谨慎,苏拓队长。”贾伯晔一脸惊讶。 苏拓莞尔一笑。 “我恪遵总督的命令:没有他的命令不准开战。” “全都将烧光了,苏拓。两个小时后,城内将烧得连一根玉米秆子和一片肉干都不剩。”一位大爷发飙。 “苏拓,”贾伯晔说,“请允许我和亚格侯、贝多前往视察一下……” “还有我。”一位站在他们身后的骑兵说。 “还有他,”贾伯晔头也不回地跟着说,“一位骑马高手可以吓退对方,免得他们将全城烧尽。” 苏拓考虑了一会儿。 “听好,由您负责!一定要撑下去,朋友们,直到救援队抵达为止。” “别担心,队长,我们会赶回来吃饭的,只是别把晚餐全吃光了!” 他们火速地越过涉水区。贾伯晔一路驰骋到那些排列成被截去一角的锥形小房子前,也就是皇家大道开始变窄的地方。屋舍间早弥漫着一层厚厚的赭红烟雾。就在广场的入口处,有个印第安人衣衫褴褛、脸颊被烟炭熏黑、高举着一只手。他不惊讶他们的出现,边跟着马匹跑边用奎楚亚方言大叫: “他们把整座城都烧了,快逃吧!” 堭卡族人是几个被印加王以武力强占的部落,但是他们从不接受对方的统治。贾伯晔转身面对他的三位同伴。 “他们将把我们视为解放者!”他大声叫骂。 “那么就赶快解放他们吧,”贝多指着广场上最大的一群建筑物,一排嘉朗家,印加军队正准备放火燃烧。“否则一切都将烧焦了,包括我们在内!” 贾伯晔两眼被烟熏红,抽出长剑,用力拍打被酸辣的热气呛得眼珠翻白的坐骑。那边,从嘉朗家冲出的士兵个个手拿斧头、长矛或投石器。有个军官面对他们吆喝了一声命令。之后一阵号角声吹过广场,说时迟那时快,二十几名战士早朝着西班牙人直扑过来,甚至无惧眼前的马匹。 贝多鼓起胸膛狂叫一声,“圣雅各布神!”几近野兽的咆哮。于是四个人同受感动,一起半弯身贴近马匹的颈部,剑锋朝前,刀刃在乳白的光线下杀气腾腾。连马匹也奋勇往前冲刺,好似如此呼吸反倒顺畅些。 他们先将印第安士兵冲散。接着用长剑劈断对方的长矛,切断投石器上的皮带,再砍断握着棍棒和斧头的手腕。肩部皮开肉绽,第一个人痛苦地跌落在地。其他的则一哄而散,纷纷逃入小巷子里。贾伯晔紧追其后,贝多陪侍在旁。远方,浓密的烟雾里,亚格侯和他的同伴们朝河流的方向骑去。 “小心,小心!”贝多吶喊。 前面蜿蜒在屋舍间的通道过于狭窄,无法让两名骑士并肩进入。贾伯晔趴在马匹的颈子上,先行进入。等他走出通道后,有个男人跌跌撞撞地摔倒在马蹄之下。贾伯晔一脸不屑,知道自己踩着他的躯体前行。一块从投石器上投射出来的石块差点儿射中他马匹的耳朵,贾伯晔发现射手就躲藏在一间方院的入口处。当他走到那个人所处的位置时,将马匹骑近那人的身边,近得用刀锋划破他的胸膛。就在瞬间,他看见对方瞪大外突的双眼。几滴血从他所杀死的第一个人的脸颊和嘴边渗出。 现在眼前只剩下一名逃逸者,一个死命奔跑的人,是个头戴军官大盔甲、插蓝羽毛的长耳人。他每跑一步,一对挂在耳垂上的大金耳环便在肩上晃动。 贾伯晔用眼一瞄,知道他试着跑向岸边。河的对岸,大批印第安军队伫立不动,蓄势待发。他将马匹骑向路边,试图阻断这名军官的去路,但是等他赶上之后,军官突然停了下来。在灰尘和烟雾间,贾伯晔认出他的脸孔后不禁大吃一惊。充满傲气的眼神、尖挺如石脊的鼻梁,他永远也忘不了。 “古亚帕!”他大叫,“我知道你是谁!” “你会说我们的语言?”这个人生气地回答,“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时常想起你,古亚帕。”贾伯晔微笑说。 古亚帕面无表情,贾伯晔则犹豫不决。面对这个试图在卡哈马尔大屠杀时保护安娜玛雅的人,他感觉肩上异常地沉重,仿佛突然间他的刀柄重得让人握不住。 “你早该杀了我。”望着他犹豫的神情,古亚帕说。 贾伯晔紧紧地扣住马匹。河流上飘着一缕缕烟雾。河的另一边,战士们一见他们的首领被孤立了,便群集大叫。整座山谷充满叫嚣之音,但是他依然静止不动。古亚帕似乎也开始犹豫,一动也不动。 就在距离他们二十步远的地方,在水声隆隆之间,有间茅草屋顶突然起火燃烧。贾伯晔转头望了一会儿窜入空中的浓烟。他假装没有看见古亚帕悄悄地躲开马匹逃走,跳进岸边斜坡上的高草丛里,脱下所有的金饰,将它们丢进涡流里。 “你本该杀了我,因为,现在,我要杀了你!”在他跳入河水前,大叫道。 所经之处,贾伯晔总可见到一群群男女老少,不管是从屋舍或嘉朗家走出来,必定噙着泪水并高喊谢天谢地。他感觉极不舒服,以至于粗暴地将他们全部推开。 有几个人成功地将他拉向一个方院,里面窝着一名印第安士兵,他的一只脚断了,手上握着斧头,身边围着一群堭卡族青年,对他又叫又骂,但就是不敢接近他。有个小孩抓着他的剑鞘。 “我没空!”他大叫。 他骑着马快步奔过广场,完全找不到亚格侯和贝多的踪迹。他直接走向桥墩,脑中飞过安娜玛雅的影子,但他把她甩开了,甩得远远的,远到那个不流血的国度。 河的对岸集结了超过两百名的印第安士兵,背后另有约十五名护卫,他们企图烧了整片野草和桥上的吊绳。亚格侯和贝多试着从大批人群当中辟出一条通道前去阻止他们,可惜功败垂成。 亚格侯奋勇抵抗,大力挥刀,灵巧地运用马匹闪避石块和棍棒的追击;贝多的动作则收敛多了,但一样有效。然而,当贾伯晔和两位同伴会合后,最令他惊讶和震慑的是,他们所面对的这些印第安人和卡哈马尔的一模一样,他们早准备安静平顺地面对死亡,好让他们的同伴将吊桥烧掉,阻挠西班牙人的进攻。 仿佛是为了自我鼓舞,同时挥去不安,他扯着喉咙大叫,然后骑着马加入混战。贝多放声大笑,笑声嚣张但振奋人心。 “干吗等这么久才出手!”这个希腊巨人喘着气说。 贾伯晔用力挥刀,截断敌人的手臂,刺穿他们的胸膛,划破他们的脸颊,整个人被死亡逼疯了。所有的印加传统护身法全抵挡不了铁器的砍杀。他们十个、二十个接连地倒下,几无招架之力。某些人甚至是被从上方压下来的士兵尸体闷死,另一些人则带着伤口或残肢一路拖到河边,然后淹死。但是他们的同胞起而代之,举着斧头大力挥舞,眼中露出凶光。 混战中,贾伯晔被一名较魁梧的战士给吸引住了。他比任何人还高还壮,外表高雅,看似从不退缩,并且不断地对同伴加油打气。曾有几次,刀刃和马蹄和他擦身而过,但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躲过死亡的威胁。之后,一个干净利落的动作,他跳上贝多的马背,一手抓着希腊人的肩膀,一手正准备掏出斧头砍断骑士的肋骨。 贾伯晔一把抓紧他那匹红棕色马,紧跟在他们后面。他的手臂如一把弓箭般快速射出,感觉手中的刀剑咻地划过对方的五彩衣和肌肤。 那位印加战士挺直身子大叫一声后,整个人倒在他的剑上。剎那间,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个印第安人依然双脚紧夹坐骑,贾伯晔认为是他用剑勉强支撑着他。之后,如此的相扶持随即分开,前者摇摇晃晃地滚落马蹄下。 “他妈的,”贝多一手搓揉着肋骨破口大骂,“你来得正是时候,贾伯晔先生!” “那座桥完蛋了,马上就会化为灰烬。”贾伯晔指着窜升的火苗回应。 此外,所有的印第安人纷纷撤退,弃死者和伤员于不顾。这场战争就如魔术般结束了。亚格侯和他的同伴赶了上来,眼神里惊魂未定,靴子和鞋子全沾满了鲜血。他们跳下马,脱掉头盔,脸上沁满汗水和血渍,双颊和嘴唇仍因害怕过度而僵硬。 “先生们,”贝多咕哝,“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那就是:我们还活着!” 苏拓和骑兵团与他们会合后,近午时分,总督和纵队里其他的成员也跟了上来。整个城里充满欢呼声,但是西班牙人并不耽于庆贺或享用对方所提供的礼物。 总督走到岸边,他的两个弟弟巩萨洛和胡安、苏拓上尉和亚勒马格罗陪侍在旁。 “这里是哪里,贾伯晔?” 贾伯晔指着河的对岸,约有六百名印加士兵对他们虎视眈眈。 “我们尾随过他们,法兰西斯科先生,如您所见,我们击退了他们当中的几个,可惜还是让他们把桥给毁了。” “无能!懦夫!” 巩萨洛冲口而出这么一句轻蔑的谩骂?99lib?。 “我们早就知道你的应战策略了,懦夫,你甚至故意放走他们的首领……” 贾伯晔一脸错愕。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对方指的是古亚帕。 “够了,巩萨洛!”总督喝止。 总督粗暴的语气不容两人反驳。巩萨洛和贾伯晔对立了一会儿,脸上各自写满傲慢和愤恨。 法兰西斯科先生冷漠地看了那些死者支离破碎的尸首后,又看了看那条又深又快的河流将他们从陆上冲走,此处正是部落军队逃遁的地点。他头也不回地询问有哪些自愿者愿意出额外的任务。 “得好好教训一下他们,”他说,“不要让他们以为可以就此轻易地脱逃了。” 为何贾伯晔是首先几位自愿加入者之一?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愤恨让他热血沸腾。他几乎听不见其他人说的话。 “我也要!”胡安说。 “我也是!”苏拓说。 “还有我!”亚勒马格罗嘀咕,仿若刚从沉睡中苏醒。 总督莞尔一笑。这四名骑士身后跟着几名士兵,一起步下草坡,朝河流走去。所有的堭卡族青年,因报复心切,跟着他们跳入冰冷的河中,一边称赞将鼻头升出涡流上的马匹。 水流湍急。他们得先将水流拨开成一个个圆弧形,以免坐骑耗尽体力。幸好对面的河岸斜坡不高,容易攀爬。一抵达陆地后,亚勒马格罗和他的手下立刻登上山顶,准备从背面反攻,胡安和另一小群人马留守在河边。苏拓和贾伯晔则将长驱直入,紧追在印第安战士之后,将他们逼向岸边。 贾伯晔再也不觉得疲累。巩萨洛的辱骂像个螺旋阶梯般不断地在他的脑中旋转。他的大腿紧贴着红棕色马,一只手按着压在右腿上的长剑柄,仿佛世界的存在与否就靠它了。 第一队战士在他们面前张牙舞爪。挥拳的样子简直乱无章法。但是就在苏拓高喊“小心!”的那一剎那,一阵由投石器掷出的石子从四面八方射向他们。那匹红棕色马被击中了肩部,一时失足,跳向一旁。印第安战士眼看无法集体行动后,早就各自带开了。 而且,就在百步远的地方,另一批投石器射手早已各就各位,这一次,他们那如滂沱大雨的石块将瞄准胡安·皮萨罗的分队,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于是贾伯晔突生一个疯狂的想法。他策马往前冲,至于其他的战士则整齐地排列成行,备好投石器。他大吼一声,笔直地冲向对方,速度之快仿若一道闪光,看得所有印第安士兵目眩神迷,驻足停观。接着,他大叫道: “圣雅各布神!圣雅各布神!” 死亡的意愿在他的血管里奔流,他的心里唯有愤怒的火花。当他看见最先迎来的几张脸孔、和张大的嘴巴时,任凭他们从他的马鞍边溜过,只顾着左手紧抓剑柄。一把青铜斧头从他的头顶划过,但他却没看见,因为他的眼中只有对方战士们的喉咙,他的腰间只感觉到这匹红棕马晃动的旋律。他的右手臂比马缰还厉害,手半弯,他抽出刀剑倾身向后,冲向他们。 “圣雅各布神!” 长剑刺入喉内。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如风驰电掣,贾伯晔用刀锋割断他们的气管,十二条生命甚至来不及发出哀鸣。 他腰杆子一撑,直起身,将马掉转一圈后,看见一打人应声倒下,手脚奇怪地抖动,湮没在血丛里。 他觉得山谷间顿时安静了下来。一抹白光让他分了神,他必须紧抓住马背上的鬃毛以免摔下马鞍。那边,在他的左侧,所有的印第安人惊慌失措,赶紧逃进灌木丛里。 “无能的懦夫。”他喃喃自语,仿若不懂自己口中在说些什么。 从他身后传来几句尖叫声,亚勒马格罗和堭卡族人奔向前去追赶逃逸者。贾伯晔抬起手擦了一下脸。 苏拓赶上他。他们彼此打量着对方。上尉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贾伯晔猜想这是害.99lib.怕的意思。两人同时反扣缰绳,好似早已精疲力竭。 一个小时之后,岸边横陈了超过六百具尸体。在古亚帕的战区里,只剩下几个试着匍匐在泥沼里脱逃的影子,但通常是白费工夫。 第十一章 哈唐索沙,1533年10月15日 黄昏时分,哈唐索沙的房舍屋顶和屋架全染成鲜红色。 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和血腥味。整个山谷充斥着胜利的叫嚣和欢呼声。有几次,甚至是小孩和妇女的嬉笑声,其间穿插着一种奇怪的乐音,一阵低沉的笛音夹杂着少女们刺耳的歌唱和无止境的鼓声。 贾伯晔尚无勇气重新越过河流,加入欢庆的场面。河岸边,他那匹红棕色的马低着头,在完全溃败的印加人尸首间吃草。 偶尔,他的同伴会从彼岸呼唤他。连苏拓本人都故意大喊几句,想引起他的注意。为何他不去和他们同欢呢?难道他受伤了吗? 没有,他的血管没有渗出任何一滴血。但是他仿佛中了杀戮战场的毒瘤,在逐渐加深的黑夜里,他看见自己的刀锋插入对方的肌肤里,又砍又钻又杀。 没有,他没有受伤。但是他的胸中膨胀着一股无法平息的痛苦。他想念安娜玛雅。他真希望她那温柔的嘴唇能够紧贴在自己的脸上,热情地吻着他的双眼。他真希望用因奋力杀敌而疼痛不已的双臂搂着她。他真希望听见她对他呢喃一些宽恕的言词和甜言蜜语。 然而,他知道此刻自己甚至不敢说出她的名字。他根本无法承受她的眼神和抚摸。 入夜之后,贾伯晔终于轻唤他的马匹,双双涉水过河。脚边滚滚流动的冰水让他倍感舒服。抵达对岸后,他骑马小跑起来。他避开所有人的眼光,无视来自四面八方的热情呼唤和战胜的疯狂嘶喊。 当他抵达城内的大广场时,亚勒马格罗的部属,以及总督本人和哈唐索沙的酋长,正从那幢依然冒着黑烟的嘉朗家中一样样地取出宝物。 和往常一样,一打打的盘子、杯子、面具、黄金小雕像堆积如山。尽管覆满了灰烬,所有的东西在火把照射下依旧闪闪发亮。西班牙人的眼神比以前更亮了。他们狂笑,用剑柄的底端顶着被火熔化而变了型,和被奴隶们从大火中抢救出来的金盘子,将它们抛向空中。当地的印第安人远远地望着他们,错愕不已。 法兰西斯科先生脸上的表情依旧沉着冷静。他望着成堆的金子仿佛视若无睹。在修剪得无懈可击的胡髭下,他的嘴唇似乎呢喃着什么。贾伯晔根本毋须听见他在说什么,便知道他正在向圣母祈祷。在任何情况下,法兰西斯科先生从未放弃他的这些老方法。他将鲜血、死者、痛苦和取得金子的快乐,全都献给圣母,以便洗清自己的罪过。贾伯晔还真地羡慕了他几秒钟。 法兰西斯科先生总算回过头来,发现贾伯晔就站在他身边,双脚着地,僵直的手上还握着马匹的缰绳。 “啊!你来了……”眼中透出一丝温柔。 他从头到脚仔.99lib.细打量了贾伯晔一番,看了又看他那双湿漉漉且破损不堪的鞋子,以及右边撕裂了的袖子,还有沾着浓浊的血渍、半湿半干的污秽上衣。等他看见他那张青一块紫一块、抓痕累累的疲惫脸庞以及迟钝的眼神时,总督的热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玩笑般的眯眯眼。 “你陷入了一场苦战,孩子!但从一个懦夫的角度来看,你表现得还不赖……” 贾伯晔没有反驳他的恭维,也没有反驳巩萨洛那番讽刺话语中所暗喻的否定。浑身冰冷疲惫,他转身望着那些人将成堆黄金装进由印第安妇女带来的柳条大篮筐里。 之后,突然间,手一挥,总督对着号手阿勒巩契尔下达了一个手势。 “吹奏集合令!”他平静地说。 阿勒巩契尔吹起他的号角。村落里的印第安人全吓了一跳,纷纷倒退。那些从卡哈马尔一路跟到这里的西班牙人则相互打趣说,哪来的哀鸣声,越吹越响,甚至弥漫在整个空气中,震动了整座山谷。 “发生什么事了,法兰西斯科先生?”贾伯晔问。 “被你们碎尸万段的那些人只不过是一个支队而已。他们的军队总共有一万五千名战士,全聚集在距离此地六公里的南方。现在所有的士兵和马匹一律上床休息,还有,我要五十名骑士前去跟踪他们。” 贾伯晔不为所动。 “我指的不是你,孩子。现在,你该好好休息。你的白天结束了,好好玩乐一下吧,乘机享受我们的新朋友所提供的佳肴和女人……” 总督伸出双手紧紧地搂着他。 背后响起一阵尖酸的冷笑,他们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好一幅可笑的画面!” 上半身异常英挺,上衣的前襟开着,露出肮脏破损的衬衫,满嘴酒气冲天,巩萨洛·皮萨罗继续他的讪笑,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故意行了个大礼。 “可不是吗,哥哥,你怀中所抱的可是位真英雄!” “不过你也是啊,巩萨洛!”总督夸张地张开手臂反驳。“假如总督给你一个拥抱可以让你开心的话,我乐意为之!” 不理会对方已经伸出的双手,巩萨洛转身走向骑兵团,后者将他团团围住,他继续取笑: “先生们,请脱帽致敬!因为终于砍杀了一票印第安人,贾伯晔先生得以跻身我们的行列了。欢迎加入,小杂种!” 总督一听这句辱骂脸都绿了,脸上的线条僵硬,仿佛此话是冲着他而来。他伸出左手抓起贾伯晔的手腕,用力拉住他,同时略张开嘴吐出一些字: “巩萨洛,终有一天你会被自己的毒药毒死。等那一天到来,我不确定是否会为你哀悼!” 巩萨洛自命不凡的笑容顿时消失。他惊讶地望着法兰西斯科先生。他原本张着大嘴准备反驳却停了下来,因为贾伯晔挣开总督的掌心,走上前去正面打量着他。 “你说得对,巩萨洛先生,这里的确有些人是小杂种,但是从没有任何人像您一样如此喜欢口出秽言。” 当他转身离去时,贾伯晔不再听见讪笑声,唯有齐步走的下令口号。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语气再度恢复平静,仿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穿过广场时,他蓄意将脚步放轻松,但是身体仍因下午用力过猛而疼痛万分。直到稍后,当他准备走回村外的帐篷时,才瞥见夏勒古齐马的轿子,四周围了几名士兵。轿子后约有六名老官员,面色凝重地围着安娜玛雅。 考虑了一会儿,贾伯晔冲入一条充斥着死水腐臭味的小巷子里。无论如何他不希望让她看见自己,因为他的鞋子、他的心、他的眼神,依旧沾着今天所砍杀的所有印第安人的血渍。 矗立在巫旭努阶梯下的那几支火把,让金字塔的线条看起来摇曳生姿却又朦朦胧胧。夏勒古齐马眼睑用力闭合,命令轿夫走向那些灌满油脂的火把长竿。 悄悄地,甚至听不见凉鞋滑过地板的声音,十二名左右的年轻男孩快速前进。因为最近的几道墙上都没有石环,于是他们便纷纷停下脚步,围着手上紧握火把的王子们。 现在安娜玛雅可以清楚看到他们的脸了。 就着一个燃烧古柯叶的火炉围成一圈,他们一共有九个人。四名.99lib?饱受旅途困顿的老者、两名库斯科王子、一位经阿塔瓦尔帕任命的总督、夏勒古齐马和她——卡玛肯柯雅。 夏勒古齐马将军最令人敬佩。在他脸上没有任何一条皱纹透露出这几个星期以来所受的痛苦。他既不能行走也无法进食,四肢的末端在卡哈马尔被残酷的火刑烧伤,竟然还有感觉。照顾他的侍女每天早晚替他在伤口涂上药膏,更换覆盖伤处的纱布,但是过深的伤口依然 4e0d." >不断地流出脓来,而且溃烂的程度日益加重,好似要把这位强壮将军的整个身体吞噬掉。 尽管端坐在草席上,背靠着一张以干草编成的椅子,全身覆盖在一条大曼达下,只露出脸部,安娜玛雅却觉得他比在座的任何一位看起来都强健威武。是他要求大家来开会,此时那些外国人正在城内一些逃过火噬的围篱内大摆筵席,又吃又喝,庆祝他们的胜利,取笑漂流在河里的那些尸体。 夏勒古齐马的眼神轮流扫过一张张严肃沉默的脸孔。之后,他犀利地盯着安娜玛雅。在火把的照明下,他眼中的眼白部分充满红色血丝。剎那间,她以为再度面对了阿塔瓦尔帕的双眼。但是夏勒古齐马转动眼珠,扯高嗓门说: “我们像一群被遮住眼睛的小孩般胡乱地往前冲,既无勇气,也分不清方向。那些外国人想进攻圣城,而我们竟还牵起他们的手领他们去!况且,他们想在那里做什么我们心知肚明。看看你们的四周:他们想夺取部落据点,抢劫神庙里的黄金。然而,各位王子,依我所看到你们脸上的表情和所听到的谈话,我觉得你们似乎毫不在意。整个帝国的命运似乎与你们无关!” 其中一位较年长的王子举手打断他的话,尖着嗓音说: “你的做法和想法皆以作战为依归,夏勒古齐马,你只知道一些武力的名词。当安帝的神力与你同在时,你有可能成功。但是今天,你身体孱弱,不得不服从那些外邦人,你口中说的,只是失败者的言论。请你看看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你手下几百名英勇的战士全葬送在外国人的手里,而他们只派出一小撮人马!这样的结果你满不满意?他们的马匹为他们的手臂所添加的力气,是你所办不到的……” “夏勒古齐马,你听一听哈唐索沙城民们的欢呼声!”另一名老者气得尖声高叫,“你听见他们唱歌跳舞的声音了吗?你要你的士兵们把这座山谷烧了,好让那些外邦人一路上只看见灰烬和烟雾!你听,现在整个城里的居民有多么兴高采烈,而那些外国人不仅搬空了印加王国所有的仓库,甚至掳掠妇女好似她们本来就该属于他们的!难道你希望四方帝国举目所见都是这种景象吗?” “够了!”那位来自库斯科、最具权威的王子以平静的口气下令。“光争吵是没有用的。” 沉默再度笼罩众人片刻之后,被一些从紧靠岸边、沿城驻扎的帐篷内传出的叫声和笑声打破。 这位库斯科王子体型丰满,颧骨外凸,肤色呈深棕色,所以整张脸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彩陶瓮子。在他的注视下,夏勒古齐马依旧不改初衷。他的黄金耳环直垂到肩膀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阵阵批评声下,他眼也没眨一下,此刻他的下颔部位看起来比猛兽的更庞大。 “夏勒古齐马说的有部分是事实,”这位库斯科王子接着说,“而我,帝索克·印加,我同意他所说的‘我们像一群被遮住眼睛的小孩般胡乱往前冲’。是该推举另一位唯一君王的时候了。安帝该从我们当中重新拣选一位儿子的时候到了。” 安娜玛雅看见所有的长者全低下头。夏勒古齐马则面露微笑,颇不以为然。 “我猜想,帝索克王子希望他部落里的一位兄弟能被看中!” “你不必急着发火,夏勒古齐马。那位被看中的人,必须得到太阳天父和冥世里所有祖先的支持,这才是我要求的重点。” “我倒很惊讶你心中竟然没有任何人选。”夏勒古齐马扮了个鬼脸。 “既没有祭司也没有神灵可以向我们指示安帝和琪拉的旨意,我们该如何推举唯一的君王呢?”一位长者问,直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保持缄默。“既然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在临终前没有将玻尔拉头巾交给他的任何一位儿子,我们又该如何挑选呢?” “根本不需要挑选,”夏勒古齐马粗暴地反驳,“谁都知道阿塔瓦尔帕最宠爱亚托克·左巴。是他该像他父亲一样,将那两根谷瑞金克鸟的羽毛插在额头上。” 夏勒古齐马的这番话再度让众人陷入沉思。但是这一次的沉默耐人寻味。有几个人转头看着安娜玛雅。她知道他们在等她开口,但是她宁愿等这些权贵之士全都表达了意见,并且针锋相对讨论过后,才说出她该说的话。 “亚托克·左巴还只是个孩子,”库斯科王子说,“况且,此刻他人在北方首都,距离此地和这些外邦人甚远。他该如何向我们下达他的命令?” “帝索克,你没听懂夏勒古齐马话中的含意!”一位长者嘲笑,“你说得对,阿塔瓦尔帕最宠爱的这个儿子的确还是个小孩。他住在遥远的北方,此地无人见过他。他从未到过库斯科。偏巧夏勒古齐马中意的就是这一点!” “假如我们任命他,”另一位加油添醋地说,“那么他将只是个任由夏勒古齐马摆布的无能傀儡。而他,他将成为帝国的真正主人,尽管他并非安帝的后裔!” 所有的脸全转向夏勒古齐马。面对这些指责,他的脸连抽动一下都没有。安娜玛雅忍不住景仰起他的这股勇气和沉着。气氛如此紧张,然而她看见浑身打哆嗦的,竟是那些老王子们。最年长的这一位,伸出关节都已弯曲变形的手,指着他继续说: “我听见夏勒古齐马透过那些会说对方语言的中间人,对那位外国人的总督所说的话。他擅自做主,根本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他说,假如让亚托克·左巴当上唯一君王的话,他愿意为他牺牲奉献。” “是真的吗,夏勒古齐马?” 在回答帝索克·印加的问题之前,这位老战士奇怪地转头看着安娜玛雅。他狠狠地望了她很久,好似要看穿她。之后,他重新挺直上身,笑着说: “是的。” 权贵之士们气愤地脱口埋怨。但是夏勒古齐马此刻似乎只针对帝索克·印加说: “各位,你们到底怎么了?难道你们都和阿塔瓦尔帕一样,以为这些外国人拿了他送给他们的金子后便会安分地转身离去?阿塔瓦尔帕已经作古了,我们之间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去和他的天父会合!” 众人再度从心中发出连连的抱怨。于是,夏勒古齐马猛地大手一挥,掀开那件覆盖在身上的披肩。所有的人盯着他伸直的双手。手上已经没有肉了,只见鲜血淋漓,一片焦黑。脚上和大腿的肌肤则是一块块烧焦的肉片,支离破碎,上面流满黄浊的脓液。 “为何你们会相信我接受了那一切?”夏勒古齐马咆哮地问,“我这一身焦味弄臭了四方帝国的空气!我的疼痛直达黑暗的天庭,好让安帝每天早上可以在他的道路上感受到它!他不希望我痊愈,以便让我们的每一位战士继续闻到我身上的恶臭,知道我永不向那些外国人妥协。帝索克,他们一点儿也不温柔善良!他们贪吃黄金,他们的肚子像个无底洞!帝索克·印加,你不明了一旦让他们抵达了库斯科之后,他们将抢夺所有的一切,绝不会有所回报?他们将强占你的屋舍、你的妻妾、你的孩子、你的仆人……掠夺,无止99lib?境地掠夺,因为他们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掠夺!我,夏勒古齐马,我告诉你们:我们应该趁他们的人数还不多的时候,把他们全数杀了。”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拥护一名未经世事的小孩?”一位老者叫嚣。 夏勒古齐马的笑容状似地狱之神的狰狞面目,安娜玛雅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因为那些外来客自以为可以成为唯一君王的主人。他们准备对他说:做这个,做那个!他们以为我们只会微笑以对,伸出双手奉上金子。到时候,我将被释放。之后,我便可以带领军队展开一场大战,将他们一举歼灭!” “像今天一样?”帝索克冷笑说。 “你们都是些懦夫!”夏勒古齐马挥舞受伤的双手大叫,“安帝将把你们化为灰烬!” “安帝听不见你说的话,夏勒古齐马!”帝索克粗暴地回嘴。“你忘了饥饿的人最终的结局不是饿死便是想办法吃饱。你的选择既不明智也不合法。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该指定谁继任为唯一的君王,那就是曼科,天庭里万族之王万亚·卡帕克的儿子。他是所有幸存者当中最聪明、最强壮的一个。由他统治,世界将会和平,帝国将统一……” 夏勒古齐马不屑的埋怨表情几近微笑。他转头看着安娜玛雅,眼珠子锐利得如投石器上的石子。 “你对这个抉择有意见吗,卡玛肯柯雅?你怎么这么安静!就我所知,你在阿塔瓦尔帕身边时还算多话!” “夏勒古齐马!”一位长者说道,“你竟敢嘲笑卡玛肯柯雅?” 夏勒古齐马的脸抽动了一下,因为手上的伤口碰到了衣角。他摇着头,低声地说: “没有!没有,老王子,我不是嘲笑她。我知道卡玛肯柯雅是何等人物……” “夏勒古齐马,”帝索克·印加以调解人的语气说,“这样的争吵毫无意义。时间不多了,赶紧挑选唯一的君王吧。此时既无神灵也无安帝的使者可以替我们占卜,正好卡玛肯柯雅可以。早在彗星划过基多的天空时,她便知道阿塔瓦尔帕将被任命为唯一的君王。你知道,他总是安心地将所有的决定告诉她。我们大家都知道,他还对她嘱咐了临终遗言,就像他的父亲万亚·卡帕克一样,在基多时……” “没错!”一位老者高声地赞同。“是应该这样做。” “接受吧,夏勒古齐马!让卡玛肯柯雅在曼科和亚托克·左巴之间拣选一位为唯一的君王吧!” 夏勒古齐马继续盯着安娜玛雅。这是第一次她从他的眼中看到惧怕、迟疑和一道几近友谊的光芒。突然间,他像个锻铁炉一样大口吐着气,之后合上双眼问: “那么,你的意见呢,万能的安娜玛雅?” 安娜玛雅不禁心跳加快,差点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即将说出的这番话的分量。她感觉全身的肌肉和骨头僵硬得像石块。但是那些话已挤在喉间,不听使唤地冲出她的嘴巴。虽然是由她自己亲口说出,但感觉就像出自他人之口。 “发生卡哈马尔大屠杀的前夕,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从冥间回来看我。他的样子像个小孩。他对我说:‘老者将被摧毁,大者将被击破,强者不再为强——这就是帕沙沽提。世界将再度统一,重新开始。一切都将改头换面……’” 四周传来一阵惊讶的喃喃声。没有人怀疑她所说的话:一切就像是伟大的万亚·卡帕克本人透过她的嘴对他们说话。她看见人人紧绷着脸,焦急地采摘着她话中的每一个字。她接着说: “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还说:‘请照顾我的儿子,你曾经从毒蛇手中救他一命的那一位,因为他是未来绳结的第一个结……’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时,曾经参加曼科王子的成人礼。那一天,他跑赢了赛跑。但是就在途中,一条毒蛇横在路中想攻击他,恰巧被我撞见了。我成功地把蛇赶走,曼科才得以存活。” 四下无声。此刻,草原上的嘈杂声业已停止,黑夜里再也听不见任何一句笑声或歌声。 “所以,卡玛肯柯雅,你所选的人是曼科。”夏勒古齐马喃喃地说。 “夏勒古齐马将军,”安娜玛雅大着胆子回答,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我选的。很久以前,冥世间的祖先们早就指定了曼科。请容我告诉你,他的为人高尚无私。他行事守法,绝非弱者,这一点你很清楚。他有办法统一帝国内的各个派系,而且不会像个小孩般随便听命于那些外国人。有关你希望开战一事,假如非此不可的话,首先应该取得和平。应该先消弭两位兄弟间因战争所引发的间隙,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为此失利了不少。是的,夏勒古齐马,你是位伟大的战士,但是,今日,战争的形式是和平。唯有和平可以让我们变强,终有一天,只要安帝和琪拉愿意……” “她说得对!说得好!”其中两位老者赞同道。 “夏勒古齐马,”帝索克接着说,“我们在座的各位全同意卡玛肯柯雅的说法。我们相信她。明天,天一亮,她便出发去找曼科,把我们的挑选结果告诉他。” 夏勒古齐马半眯着眼,注视了一会儿他的伤口后,再度抬头望着帝索克,苦涩地说: “假如我不同意卡玛肯柯雅的说法,会怎么样?”他问帝索克。 帝索克没答话。寂静中传来几位王子疲惫的呼吸声,现在他们全集中精神倾听这位女孩从双唇中所说出的回忆。安娜玛雅半景仰半惋惜地望着夏勒古齐马。 “会怎么样?”夏勒古齐马压低声音,语带威胁地问。 “不怎么样,夏勒古齐马将军。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明天就走。” 夏勒古齐马的双眼紧盯着她。这是第一次,她发现他的眼神里出现的不再是愤怒或反抗,而是——服从。 那是一种无止境的悲伤。 曙光穿过浓密的晨雾,照在阴湿的岩石和帐篷顶上。空气中依然闻得到余烬的味道。再也听不见任何嘈杂的声音,除了隆隆的水声和几句鸟鸣。 身披骑马时所穿的长斗篷,贾伯晔坐在一棵距离印加王子们的扎营区不远的树下。夜里,他经常从梦中惊醒,继续梦着昨晚那场仿若永无尽头的战斗。他心跳急速,十分渴望,甚至强烈地想直冲进安娜玛雅的帐篷。但他终究还是不敢。 除了他现在不敢去找她之外,其实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法兰西斯科先生早告知他:印加王子们已经挑选好了新国王。“经过我的同意,”总督没多做说明,便接着说:“他们的女祭司被指定前往通知入选者,我已经准许她离开队伍。”一听见“女祭司”这个字,总督的黑眼珠像道雷电刺穿贾伯晔的瞳孔,后者几近腼腆地赶紧转过头去。 此刻,在湿气凝重、万籁俱寂的破晓时分,几名印第安背夫忙着在河畔预备卡玛肯柯雅的轿子。不远处,在一位年轻军官的指挥下,由十几名士兵组成的护卫队正耐心地等候着。但是贾伯晔将眼光全集中于簇拥在王子帐篷间的一小群人士。 那边,站在那些恭敬地向她鞠躬行礼的老者前,安娜玛雅真是美极了。她的身上裹着一件缀满蓝、粉和鲜黄图案的羊驼披风,额头上戴着一顶黄金王冠,上头插着三根黄羽毛;手腕上戴着几个金手镯,手上还拿着一只黄金打造的玉米穗子。 贾伯晔从未见过她如此盛装打扮。事实上他觉得她看起来像个陌生人,像某个距离他遥远、无法亲近的国度里的公主,他感觉自己像头嫉妒的野兽。 “至少也去和她说声再见吧?”身边传来一个声音让他吓了一跳。 “巴托罗缪修士!” 巴托罗缪异常苍白的脸上笑嘻嘻的。他的灰色眼珠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他伸出指头相连的那只手,指着安娜玛雅的方向,此时那几位长老甚至向她下跪。 “我知道这个女人对你的重要性,贾伯晔老兄。我这个人心中藏不住秘密:队上大家都知道,都在窃窃私语。谎言在此绽放有如真理,但只需一小点儿强光便足以让花凋谢。” 贾伯晔犹豫了一会儿后才回答: “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否最好保持沉默,巴托罗缪修士。你觉得呢?” “这是我的私密,不是吗?随便你,朋友。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你嘴上不说,眼里却早已泄了答案。” 贾伯晔轻轻地点一点头,双眼盯着那边的景象。几名印第安士兵和三名王子陪侍在旁,身后还跟着一小群仆人,安娜玛雅步向轿子。贾伯晔知道她已经看见他了。 “据说这是位与众不同的公主。”巴托罗缪看着贾伯晔,故意强调。 贾伯晔首次面露笑容,但仅限于嘴边一小抹微笑。聪明以对总比恶言相向令人愉快。 “她有一些让印第安人又爱又怕的本领,”他回答,“万亚·卡帕克君王过世时对她透露了一些他们认为是国运所系的秘密。” 贾伯晔突然停了下来,神情犹豫。 “巴托罗缪修士,或许对你而言,这一切听起来就像是一场恶魔的谎言……” 修士莞尔一笑说: “我不觉得恶魔无处不在,贾伯晔。相反的,当美好的事物向我招手时,我绝对看得见。而美好的事物不就是上帝的杰作吗?” 贾伯晔真心高兴能够看见这位修士再度展现细腻友善的机智。仿若他的微笑引起了安娜玛雅的注意,此刻她距离轿子只有几公尺远,但却脚步蹒跚。她脚下的道路装饰得有如庆典时的迎宾大道。一位老王子用手势指挥轿子、轿夫、护卫队…… 巴托罗缪一手抓着贾伯晔的手臂。 “我再问你一次:为何你不前去祝福她一路顺风?” “昨天,”他闷声地回答,“昨天,我杀了许多人。许多印第安人。” “所以你担心她指责你?” “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直奇怪地记得,我就是想杀他们,我甚至……觉得很快乐……” 巴托罗缪微微一笑。 “这些话,你该对我说,不要对她说。” 巴托罗缪将他那双灰色的眼珠从贾伯晔的脸上移开,转身望着那支印第安队伍。他停了片刻不说话,专注地看着安娜玛雅坐上轿子。之后他再度开口说话,声音清楚洪亮: “昨天,贾伯晔·孟德鲁卡·伊·佛罗瑞斯,你做了你该做的事情。你已经成为同胞中的英雄,今天早上还有许多人称赞你呢。或许你根本瞧不起他们,因为你自视甚高,而且你觉得他们有点儿野蛮。总之,假如这一切都应该算在你头上的话,就把那些被你杀死的人想成因为你而被归还给了上帝。至于存在你心中的那份爱情,别误以为我会说它是一种罪恶。” 贾伯晔大吃一惊,转身寻求修士的眼神。 “是您曾经对我这样说过,巴托罗缪修士?这个女人没有受过洗!我是否该听从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 巴托罗缪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你是否可以听我说?罪恶不懂得爱情的力量。圣保禄宗徒和圣奥古斯汀也是这样认为。” “但是他们指的是对上帝的爱情!” “这是神学的观点,虔诚的信仰!你是想对我说你学到了上帝爱世人的力量?我告诉你——你的爱情里有那么一点儿对上帝的爱意……” 巴托罗缪所说的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出发队伍的青铜号角声给掩盖了。 “去吧!快一点儿!”巴托罗缪坚持。 贾伯晔仿佛摆脱了自昨夜以来束缚他的种种压力,他推开所有的士兵和王子,朝他心爱的人走去。 等贾伯晔靠近时,轿子已经来到了城门边。士兵们边开始挪动脚步,边有点儿惊讶地看着他。二话不说,安娜玛雅要轿夫们停下脚步。 当她步下轿子,朝他走过来时,贾伯晔的脊椎都凉了。他从未见过有人像她一样高贵甜美。是她将他带离现场。他注意到没有任何一位轿夫、士兵或仆人敢回头张望他们一眼。 “很高兴你来了。”安娜玛雅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接着说: “我本来担心你不会来。没就近再见你一面,我真不愿离开。” 她举起一只手,贴近他的双唇,仿佛想摸他。但是就在他做状想拥抱她的时候,她却向后退。然而,她的唇边一直挂着一抹微笑。 “不可以,”她温柔地说,“不可以在这里——现在也不行……” 贾伯晔喉头一酸,找不出字表达心中澎湃的感情,浑身打起哆嗦。他感觉自己似乎无法在分手前不和她肌肤相亲一下。 安娜玛雅往前跨了一步,两人近得身体几乎相触,但不相碰。当他再度张开眼睛,发现安娜玛雅的一双蓝眼珠直盯着他,直看进他的心坎里。 “我知道什么叫做战争,”她喃喃地说,“我们也是,我们会把敌人杀掉。” “我会想你,”贾伯晔终于说了。“我随时都会想你。” “和平即将来临。我们已经挑选了一名新的印加王。他就像我的兄弟一样,很明智。他会和你们的总督达成和平协议。” 一旁的队伍依旧静止不动。任何人,无论男女,动都没动一下。贾伯晔想起古亚帕,昨晚战斗中他曾和他对峙,并放走了他。 “和平尚未到来。小心为甚。” “是你,”她说,“该小心的人是你……” 她突然认真,而且几近担心地打量着他,让他浑身不自在。 “你越过千山万水才再度找到了我,我不能再失去你。你把一种缺点传染给我,一条裂缝现在成了一条沟壑,我为你担的心远胜于对我自己的担忧。” 她说出这番话时并没有看着他,尽管她的声音隐隐约约,铿锵有力,表情难以猜测,但却让他感动得几乎无法自己。 他无法言语。 他伸手向她,这一次她任凭他怎么做,甚至突然靠向他,两人的身体几乎撞在一起。她抓着他的手,把他都弄痛了,她用指尖抠他、撵他,在这唯一的缠绵里。或许连在两人做爱的时候,她都不曾如此大胆表达过。 从飘过眼前的薄雾里,他很惊讶地看见所有注视着他们的眼光,随后想起她刚才说过的话:“不可以在这里——现在也不行……”是他先放掉她的手,内心尽管火热,背脊却冰凉到底。 他们肩并肩站立了一会儿,脚下的土地犹真似幻。他们不想动也不想说话。空中传来一股花香,贾伯晔乘机躲避,合上双眼。 她先移动脚步走回队伍里。之后,停了下来,再度回头。 “请保重!”他说,声音哽咽。 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只能空望着她的朱唇和眼眸。 “我爱你……” 她跑着回队伍里,不让他有时间领会这是她第一次为他说出这几个字。 第十二章 阿布利马克河谷,1533年10月30日 这个人十分矮小。耳上垂着一对木耳环,身上穿着一件船坞督察的长衫。轿夫们的肩上还扛着轿子,他便早已跪在道路中央的砖块上,俯身行礼。护卫队的队长,手上握着大榔头,戒备地打量着他。 “欢迎光临阿布利马克河谷,卡玛肯柯雅。很荣幸能带你过河!” 安娜玛雅才微微一笑,对方却似乎被吓住了。自从离开哈唐索沙后,每天她都发现淳朴的村民对自己的名声和整支队伍景仰有加,以为是帝国的高官过境。 这名船坞督察的确有理由担心。因为就在他们脚下约两百步远的地方,阿布利马克河水奔流在巨大的岩石间,波涛汹涌。轰隆的水声响彻河谷,浩瀚地朝南方奔泻。而且就在看似应该垂吊着桥面缆绳的地方,竟只见一片深渊。 “起身,”安娜玛雅命令,“告诉我为什么桥不见了。” “卡玛肯柯雅,就在十天前,被一群军人烧了。我本想阻止,甚至命令哨兵将他们击退,但是我们总共才十个人,而季之济子将军的部队少说有百人以上!” “季之济子?”安娜玛雅大表惊讶。 “没错,卡玛肯柯雅,就是他们:唯一君王阿塔瓦尔帕旗下那位大将军的军队。” “他们说了为何要烧桥吗?” “为了阻止那些外国偷金贼到库斯科去。” 这名矮男子伸手指着河谷的南面,接着说: “据说那边的深山里到处都是军队,还一路绵延到库斯科。” “那么今后要怎么过桥呢?”安娜玛雅直截了当地问,快速打断她感觉对方即将展开的长篇大论。 她的问题似乎逗乐了这名矮男子。他再度恭敬地弯身鞠躬: “三天前有位传讯官前来传报你将大驾光临,卡玛肯柯雅,于是我们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们准备了几艘轻木筏。” “轻木筏?” “是的,卡玛肯柯雅。但不是这里,平常过桥的地方,水流太急太危险了。假如你同意让我带路的话,距离此地不远,有个地方比较安全。” “卡玛肯柯雅,”护卫队的年轻队长插嘴说,“离开皇家大道恐怕不安全。或许这是个陷阱!” “如你所见,军官,”安娜玛雅反驳,“河上的皇家大道已经不见了。而很不幸的,我得继续赶路。所以请继续保护我吧!” 他们差不多在一条时而倾斜难走的小径上步行了一个小时后,才抵达一处水流倏见平稳的涉水区。 从两片树林浓密的陡坡间飞溅而出,阿布利马克的水流在此倏地缓降规律,之后河身在田野间划出一长条弯道,再穿过一个小河谷。但是就在河谷尾端,水流撞上一块高耸的灰色岩壁,水花四溅,再度形成一段断断续续的湍流。 就在那边,整条河川豁然开朗。然而,只要走近岸边一瞧,便可了解水流几乎和下游一样危险。 “你们看,”船坞督察解释,“轻木筏必须从那边那个地方下水,然后顺着水流滑行,抵达对岸,停在那块大石块前。” “轻木筏在哪里?”安娜玛雅问。 “藏在那边的树林下,卡玛肯柯雅。在你来之前,我们可不想让对方的军队发现,然后把它们全毁了。” “您曾经渡过河吗?”护卫长脸色狐疑地问。 “已经一次了!”船坞督察大笑着回答,“来回一趟。” “那么,现在是第二次。”她平静地说。 这个矮小的男人刚吹嘘完自己有多勇敢,接下来的几分钟可是大大地忐忑不安。他的手下从林边拖出两艘重型的圆木轻木筏和几根撑篙。利用其他几根较细的圆木,他们轻而易举地将轻木筏运送过草原,送到阿布利马克河边,把它们放进最宽的河面上。 大约有十个男人用绳索拉着这艘轻木筏,另外六个将安娜玛雅的空坐轿放上去。当这顶轿子放稳了之后,船坞督察的手下们立刻匍匐在地,等卡玛肯柯雅坐进轻木筏后才敢起身。于是,手拿长撑篙,他们尽可能地保持船身的平衡。 水流湍急,安娜玛雅感觉轿子左摇右晃。船底的树干以弹性的方式捆绑在一起,大幅地摆动起来。 此时船夫们越来越难把轻木筏划向岸边,护卫队的队长和船坞督察之间突然爆发争吵。 “我最少得带着五名士兵一起保护卡玛肯柯雅。”军官嘟哝。 “不可能!轻木筏承受不了那些重量,军官,而且如此一来便无法安全驾驭了。最多两名。你们看,圆木都陷下去了……” “那是因为船做得不好!” “那是因为轿子比原本想象中的还重。况且,还有另一艘轻木筏。你的士兵们可以紧跟在卡玛肯柯雅之后……” “够了!”安娜玛雅介入。“队长,和船坞督察一起到这艘轻木筏上来。假如他的轻木筏做得不好的话,他将和我们一起遭殃。” 事实上,当小船一下水,安娜玛雅便看出了船夫们的烦恼,他们试着将船导入航道,但是船身除了越摇越晃之外,还以飞快的速度掉进河中央。河水的力道似乎在几秒钟内便凌驾了船夫的腕力,尽管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奋力将长篙插入河中。 突然间,其中有一位大叫。出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涡流,涡心十分深邃。六位船夫赶紧靠向船的同一边,将船往右推开。可惜一切来得太快了。突然的撞击将安娜玛雅从座位上弹起。船底的圆木上下跳动,甚至擦过隐没在水中的礁石。轿子再度被弹起,倒向一边。护卫队长纵身一跳,躺在担架上稳住它。安娜玛雅则紧抓着座椅前的踏板,然后弓起上半身,免得跟着摇晃。 之后,轿子重重地摔回原位,但是其中一只脚却突然扯断了一根早因方才那次擦撞而岌岌可危的绳索。船底正中央的那根圆木脱落,紧急地陷入水中,整条轻木筏随即自转起来。 刚才那边那块引起涡流的灰色礁石看似已经远离了,此刻却以超强的速度逼近。船坞督察吆喝一声,又一声。 63a5." >接着又一声。于是,众人合作无间,六名撑篙的船夫一起用力推。 此景像极了一场芭蕾舞表演。所有的撑篙被举起,然后插下、弯曲、滑行,之后再举起、插下和弯曲。众人的颈背闪着汗珠,而轻木筏业已恢复平稳。最好让它远离中央的水流。吆喝声持续不断,船篙弯曲的程度几近断裂。总算,尽管隆隆的急流声响彻云霄,犹如一声声追缉令,但是轻木筏早已安步当车,缓慢地移向岸边。 船坞督察面露微笑。他转身看着安娜玛雅,向她问好。所有的人都知道,在整趟危险的航.程中,卡玛肯柯雅没有说出或喊出半个害怕的字眼。 她也含蓄微笑,很惊讶圆木竟能和河面如此完美贴合。 当轿子被放回草地上之后,她打量着每一个人,边呼吸新鲜的空气,边回味方才那种依旧十分奇特的快感:所有注视着她的眼光全都充满了赞美和一种新生的景仰之情。 “到希马克·东宝还很远吗?”她问船坞督察。 “不到一天的脚程。今晚请你赏光,接受我们的招待……” 安娜玛雅未等他把话说完。 “感激不尽。我会向曼科王子报告你的工作绩效。可惜今晚我们一定得赶到希马克·东宝。” 淙淙的流水声听起来仿若一阵阵和风的声音。黄昏里,环绕着村落四周的高山峭壁就像一片片具有保护作用的花瓣。方院的正对面有座朝东的深窄河谷,每当夜晚来临,河谷里便笼罩着一层透明的薄雾,更显苍白。 今天,安娜玛雅知道这个河谷将通往何处:到那座所有人永不准道出其名的圣城去。比丘! 希马克·东宝一点儿也没有改变。这真是个奇怪的感觉。 多年以前,她也曾经站在那里,在一个完全相似的黄昏里。那几扇接缝完美、支撑神庙广场的壮丽墙面,直到今晚依旧保留相同的温和宁谧。紧邻河谷的高耸峭壁,状似一道道插在地上的三角形和长方形墙面,不禁令人想起那些由圣女殿里的处女们每天织出的几何形图案布匹。它们依旧拥有带点儿不安的相同魔力,唯有安娜玛雅早已今非昔比。她曾经是个焦躁不安的小女孩,多亏维拉·欧马智者处处小心提醒她,才让她对自己萌生信心。 也是在这里,在一个相似的黄昏里,出乎他们的惊喜,在这座深不可测的河谷里,出现了那颗指名要阿塔瓦尔帕登基为王的彗星。 安娜玛雅只要一合上眼,便可再度看见那颗彗星的样子。 那是颗淡黄色的火球,状似黑夜里的太阳。它飞向漆黑的夜空,扫过初升的星群,背后拖着一大把被冥间的阴风高高扬起的发丝。 她只要回顾记忆便可再度听见智者的声 97f3." >音:“别害怕,卡玛肯柯雅,放松心情。想一想你在那块古老岩石间的游历,别害怕……” 一阵猫头鹰的叫声让她浑身打起哆嗦,她倏地睁开双眼。 环顾四周,广场上一片荒凉。她感觉些许凉意,身上这件斗篷礼服根本不够暖和,抵御不了高山气候。然而这两天她却非穿着它不可,以便当唯一的君王曼科终于到来时,可以盛装迎接他。但是随着黑夜的加深,她的颈部和腰间打起一阵阵冰凉的哆嗦。 又闻猫头鹰叫声,这一次比较靠近河边。之后,又一声,来自驿站的后方。 黑夜来得很快,整座河谷突然显得更暗更阴森。倚傍在封锁河谷南侧的那片垂直峭壁右方的皇家大道,其上的石砖在灌木丛中清晰可见,构成一幅奇特的景象,仿若一道明亮、冷峻又坚硬的线条将高山裁成两段。 安娜玛雅浑身战栗,这一次心中忐忑不安的因素多于寒意浓烈的向阳黄昏。 几名希马克·东宝当地的农夫证实了那位船坞督察所言为实。附近的山区确实有几百名士兵穿梭其间,他们抢夺方院,蹂躏村庄。他们的将领拒绝服从王子们所提出的、和外国人和解的命令。其中有些人甚至扬言只愿听从夏勒古齐马将军的指挥,誓言绝不让那些外国人进入库斯科。因为曼科迟迟未到,安娜玛雅真担心听到他落入敌军手中的消息。 僵局将会持续下去吗?他们真的会违背先祖们的遗愿,在这多灾多难的时代,继续使用暴力、愤恨,继续兄弟阋墙吗? 事实上,这座外表看似平静的河谷,连土地都载满悲剧的记忆,因此显得处处是危机。安娜玛雅仍清楚地记得那几位替唯一君王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送行的长者,就是在此地惨遭杀害! 猫头鹰继续在漆黑的森林里鸣叫。在逐渐加深的黑夜里,滚滚的河水更显烦扰和神秘。安娜玛雅再度拉紧披肩,裹住冰冷的双肩,但她拒绝返回方院,仿佛她的耐心等待可以保护曼科一路平安,将他领到她面前。 黄昏后,她便不曾移动脚步。此刻夜已全黑。有人替她送上一个火盆,摆在她身边,好让她可以烘一烘双手和脸颊。时间过得真慢,她只好仰望逐渐升空的星辰。 漆黑的深山里偶尔传来几声呼号和尖叫。尽管她伸长了耳朵,最后依然只听见滑过草地的脚步声。但她还来不及回头,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便已捂住她的嘴巴,不准她出声。一个身体紧靠近她,将她像娃娃般抱起。 “曼科!” “啊!”曼科边将她放下,边喃喃地说,“你这么快就认出是我!” 他们面对面。她的眼中闪着感动。安娜玛雅竟然忘了见到他时应该向他正式请安。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显得一派强健和优雅。她表示非常高兴能够再度见到他,然后仔细打量自从他们在度门邦巴首度见面之后,岁月在他脸上所留下的痕迹。面对她似乎也让他觉得些许尴尬。于是他后退一步,以便好好端详她。 “差不多已经是深夜了,你却像颗星星般闪闪发光,我的好妹妹。”他温柔地说。 “很高兴见到你,曼科。也很高兴见到……” 她说了开头,但立刻住嘴。她很想告诉他,他变英俊了,拥有符合荣登唯一君王的仪表。告诉他,他的唇形和眼神透露着太阳之子才有的坚毅和自信。但是她不敢。她的脑中如雷闪过,敲醒自己对贾伯晔的浓情蜜意。帕沙沽提不仅搅翻了世界,也搅翻了她的心。她正处于神魂颠倒之际,不愿曼科会错意,误以为她说出那些话是为了勾引他。 “很高兴你能够平安抵达。”最后她说。 “的确,到处可见季之济子和古亚帕军队的踪迹。不过这些北方人对山区情势的了解比不上我!” 他带点儿不屑地莞尔一笑,接着温柔地说: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怕,而且能够那么快就认出是我?难道卡玛肯柯雅变得法力无边,连背后都长眼睛了?” “我已经等你等了几个小时了!我真替你担心。我边专心听着黑夜里所有的动静,边希望……” 她笑一笑,不再往下说,之后才又开口: “……你过去也曾像这样吓我一跳,同样的方法,同样的地点!” 他们一起放声大笑,感觉既好笑又尴尬。 “走,”曼科说,“进驿站去,比较方便说话,况且我也饿了。” 曼科王子的驾临在屋内掀起了一场欢迎盛会。几名随行的王子和安娜玛雅的护卫队长早端坐在大厅里。所有的女仆在各个房间内来回穿梭,忙着为火盆加炭、准备餐点、送上奇恰酒、摆齐餐具和火把。 当他们走进那间特地为曼科预备的房间时,门帘立刻放下,安娜玛雅自愿双膝着地,鞠了两次躬。 “安娜玛雅!”曼科说,表情窘困。 “唯一的君王曼科……” “安娜玛雅!为何如此称呼我?”曼科俯身向她,“我们情同兄妹……” 安娜玛雅猛摇头,但没有抬眼看他。 “我们马上就不是了。王储们聚会讨论,推举你为他们的唯一君王。.99lib?” 曼科重新站起,双唇的线条益见分明。 “是时候了。”安娜玛雅继续喃喃地说。 曼科打量了她片刻,之后抓着她的肩膀,执意要她起身。他直挺挺地看着她。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眼睛时的感觉。当时我们都还是小孩。那一天你这湛蓝的眼眸便已深深镶进我的心里,甚至连保禄,我最亲爱的弟弟,也忍不住有点儿嫉妒!” 安娜玛雅的心中再度涟漪波动,每次他总能说动她的感觉。她紧闭双唇,免得他越扯越远。曼科神情自若,看似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安。他带着梦幻般的微笑停顿了一会儿。 “我很想念保禄,”他轻轻地叹息,“他在的的喀喀湖畔已经待了几个月了。他只喜欢那里……” 曼科的眼神越显坚定。他重拾话题: “我也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安娜玛雅妹妹。卡哈马尔大屠杀那晚的恐怖景象连续留在我的脑海里几天几夜。” “曼科王子,那一夜,我早预知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即将结束他在这个世上的生命,而你即将接任他的位子。那一刻到来了。” “没错。我还记得你所说过的话。我没有忘记,一如我没有忘记,长久以来,你便为我准备好了通往先祖世界的道路了。” “不是我,”安娜玛雅反驳,“我只是替他们发言罢了。我是你父亲万亚·卡帕克的双胞兄弟之妻。是他选择了你。是他将四方帝国的未来交到你手里。” “我必须了解,安娜玛雅,我必须了解那一晚的经过情形……我听了许多种说法——听说那些外国人像神一样,听说他们会吐火,并且骑着怪兽到处砍杀……在库斯科,有人传说自从他们逮捕了我的哥哥阿塔瓦尔帕之后,太阳从此不再升起。” 安娜玛雅思忖着他的这番话。 “我不清楚这些传到帝国内的传闻在说些什么,曼科。你的父亲从此不曾再来找过我。我的梦境里总是一片寂静。但是我和那些外国人相处过几天几夜,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绝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只是普通人!一些嗜金如命的人。他们不会吐火,拥有的神力也不比我们强,只不过藏书网他们的武器比我们的厉害。” 曼科点一点头,放开安娜玛雅的肩膀,走到房间的尽头,坐在那张高高的床上。 “到我身边来。”他要求。 “唯一的君王……” “不!还不行。我还不是!过来,不要怕,我只是想感觉一下你在我身边的温暖,小妹,就像从前一样……” 安娜玛雅有点儿犹豫地走上前去。曼科举起手,要她把手指放在他的掌心里,然后轻轻地把手握起。 “多说一点儿那些外国人的情形,”他要求。“让我多了解他们一些。我们到底应该仇视所有的人,或者应该尊敬其中某些人,像喜爱我们世界里的人类一样爱他们呢?” 她尴尬万分,感觉自己心跳加快。他知道贾伯晔的事情吗?当然不知道。曼科的眼神透露的只是不安和好奇。 “他们对我们并不友善,”她严肃地说,“几乎所有的人……他们很奇怪,不容易了解。他们爱好自身的武力,仿佛那是位女神。他们说一套,做一套,几乎所有的人……” “你怕他们吗?” 安娜玛雅没有立刻回答。 “不怕,”她最后坦承。“不怕。但是他们,他们怕。因为害怕,所以他们变得残酷和狡猾。” “和他们握手言和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吧?” “我想目前有必要和他们握手言和。因为有太多人为此流血,太多人为此牺牲了。所有的部落和家庭惨遭巨变,而且没有人知道原因。在扑向下一个等待我们的战役前,我们应该先好好喘口气。” 曼科叹口气,点一点头。 “夏勒古齐马曾经反对我的提名。” 他不是想问,而是想证实。再一次,安娜玛雅景仰这位即将成为、已经成为印加王的男子,他的成熟风貌。 “是的。” “你怎么说服其他的人支持我?” “所有的库斯科王子,由帝索克领头,全都反对夏勒古齐马。我只是说出大屠杀前夕,你父亲前来看我时所说的那番话。就这样。” 曼科点一点头,表示赞同。 “据说我不再是唯一懂得欣赏你的法力的人,小女孩。可惜我们得提高警觉。我对夏勒古齐马没有信心,我知道他一直还领导着他的高山部队。他将想尽办法阻止我在额头上绑上玻尔拉。有几位传讯官还向我报告说,古亚帕随时准备攻打那些外国人。” 安娜玛雅脸色苍白,但不发一语。 曼科并没有看着她。他专心地望着黑夜,默思自身的前途。 “他们想要开战。那些库斯科人,他们想要和外国人以及我们开战。他们非常好战,完全不相信和平对帝国是一剂良药。安娜玛雅,由你负责将此威胁转告给那些外国人。假如夏勒古齐马胆敢以武力挑衅他们,就表示他是冲着我来的。他们希望惹火外国人,要他们攻击我们大家,然后再阻止我成为唯一的君王!” 安娜玛雅没有答腔。她知道曼科说得对。但是她也知道,可惜无法解释,不管是夏勒古齐马或古亚帕,都无法阻止曼科将玻尔拉头巾戴在前额上。 曼科仔细地打量着她,眼神如此集中,以至于让安娜玛雅感觉仿佛他真的触摸到了她的脸颊、双唇和印堂。曼科举起一只手,指尖滑过安娜玛雅的颈项。 “很高兴能够和你靠得这么近,”他喃喃地说,“很高兴能够闻到你身上的香味。我真想你,安娜玛雅妹妹。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一个女人,像你一样美丽又厉害。” 她莞尔一笑,客气地低下头。 “你也是,我很想你,曼科哥哥,但是我早就知道终有一天,我将当面向你磕头,尊称你为唯一的君王。那尊由黄金打造的双胞兄弟神像在哪里?”她刻意如此问,好避开他温柔的邀请。 “被仔细安顿在库斯科,卡玛肯柯雅!”曼科有点儿粗鲁地应付。 “我也很想念它,”安娜玛雅心平气和地说,“真希望能够看一看它。自从大屠杀发生以来,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便再也不曾带我到另一个世界去。” “从此之后,你是个完美的女人。”曼科忧郁地说,“或许你再也无法成为双胞兄弟的妻子了?假如你愿意的话,陪在我身边,我将赐予你一个崇高的地位。” 安娜玛雅深情地望着曼科,从中看到强烈的欲望和真情的温柔。她抓起这位年轻王子的手,贴在自己的唇上,小声地说: “曼科哥哥,你很清楚事情不该如此发展。明天,当你在黎明时分起驾时,你就是唯一的君王了。明天,唯有你可以阻止四方帝国四分五裂。没有人可以触摸你,也不可以看你,连我也一样,因为你的太阳天父不准。这是天命。你必须恪遵天命,帝国才能强大统一,你的太阳天父才会支持你。然而,你知道,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永远永远都可以依赖我。” 曼科细细品味起她的脸庞。在他的眼神里,或许夹杂着那么一点儿生气。然而,这次换他,他执起安娜玛雅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亲吻起她的纤纤玉指。 “告诉我,小妹。告诉我这几个月以来,你所见到的一切。告诉我阿塔瓦尔帕是如何过世的,那位外国的总督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停地说,直到你口干舌燥,直到我耳朵长茧,因为我希望,而且必须了解。” 第十三章 维尔卡空加,1533年11月8日 那名印第安人望着贾伯晔,嘴边带着一抹矜持的微笑,表情既好奇又害怕。他缓慢重复他的回答,好让这位外国人听得更清楚: “是的,三天前她来过。我见过她。” “卡玛肯柯雅?” “我只是个小人物,我不清楚那些印加公主的大名。” “那么,你怎么敢确定就是她?” “眼睛。你说她的眼珠是天蓝色的。我从没见过其他的公主有同样颜色的眼珠。” 贾伯晔同意地点一下头。他露出微笑,抑制自己别冲口跟着说出他也是,他也从未见过有同样眼眸的公主。 黎明时分。希马克·东宝村庄四周高山上的险峻峭壁先前蒙着一层薄雾,现已散开成一块块透明的碎片。峭壁和山脊融合成一幅美极了、状似花瓣的迷人景色。贾伯晔飞快地看了一眼,很失望此般的良辰美景竟然淹没在嘈杂的水流声中。或许安娜玛雅就在不远处,在森林里的某一个角落。前几天,当他和苏拓并肩骑乘在皇家大道时,一直企盼能够瞧见她坐在轿子上,完成使命,载誉归来。可惜空欢喜一场。他的落寞心情混杂着许多的担忧。会不会遇到了危险?或者一路直奔库斯科了?这么一来可在意料之外。 “她和一名库斯科王子在一起。”这名男子继续说,仿佛看穿了贾伯晔的心事。 “你知道她朝哪个方向去吗?” 男子还来不及回答,传来了个声音吓了他们一大跳: “好消息或坏消息?” 苏拓友善地莞尔一笑。贾伯晔注意到他在紧身上衣外还加了件棉的外套,按着剑柄的左手也戴着上战场时特别钟爱的、镶了铁片的厚重皮手套。 贾伯晔撅着嘴回答:“目前,以上皆非。” 他再度转身面对那名印第安人,指着环绕四周的群山问: “你知道是否有士兵埋伏在森林里?” 后者表情犹豫。一身军服的苏拓突然闯入让他错愕不已。贾伯晔继续问: “一些北方的军队,也就是那些抢夺和破坏你们的桥墩和村庄的士兵?” 印第安人不再犹豫。他伸出庄稼人的粗指头,指着朝南的几道峭壁说: “两天前,就在你们抵达之前,那边,曾出现许多火花。但是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无须贾伯晔的传译,苏拓光看表情便心领神会了。 “显然他们还在那里,”他喃喃地说,“在进军首都前,为了摧毁最后的几座桥,他们应该比我们早几天就到了。” 两个男人继续朝印第安人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在距离村庄不到一公里远的地方,皇家大道蜿蜒在一座他们从未领教过的悬崖峭壁间。路面上不再铺设地砖,整条路直线穿过森林的正中央,隐藏在逐渐飘起的薄雾背后,清晰的脉络看似一条垂直线。 “这座悬崖对我们而言已经够陡峭的了,更遑论马匹。”贾伯晔强调。“况且这几天它们连续赶路,几乎没有休息。或许最好等总督来了再说。” 苏拓面有愠色,摇一摇头。 “我不喜欢这个河谷。我不喜欢这条河,我不喜欢这些。”他说。 用那只没有戴手套的食指,苏拓指着那个朝东、又怪又窄、正对印加最重要的几幢建筑物的山口。那是个畸形的深邃山口。此时尽管别处的薄雾皆已散尽,隐约可见澄蓝的天空,但云雾却在山口边徘徊不去。浓密、静止、阴气森森,且其半透明的涡形轮廓从某些部位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活生生的怪兽。 “昨天一整天,”苏拓接着说,“山口边一直飘着浓雾。据说这个山口没有尽头,它直通地狱!” 贾伯晔忍不住取笑说: “我不知道您那么迷信,连大自然的景象也吓得要命,苏拓先生!” “可能……是气候的关系。你不要笑我,贾伯晔!仔细看一下这里的地理景观。这几天那些印第安人有可能就藏身在这座飘着薄雾的河谷里,等待我们最不留神的时候,将我们一网打尽。” “等我们一攀上悬崖,只得任他们宰割了。到时候马匹不仅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反而会拖累人。” “那么动作要快,等变天就惨了。你看天空,今天一整天应该都会是好天气,炎热但有益健康!” “是哦,”贾伯晔嘟哝,“我才管不了什么万里无云的天空,反正您是领队!” “喂,朋友!”苏拓大叫,边笑边抓起贾伯晔的手臂。“我所认识的你,面对冒险时比现在积极多了。难道你和我们亲爱的法兰西斯科先生一样,怀疑我想比其他的人早一步抵达库斯科?” “我是怀疑,没错,”贾伯晔以同样的语气反驳。“而且,这一次,我相信我的怀疑是对的。但是无所谓啦!倒是这座峭壁让我觉得很碍眼。” “而我呢,我觉得这座河谷才碍眼哩!” “那么我们当中必有一人错了。”贾伯晔笑着说。 “不对,朋友,应该祈祷我们两人都错了才好!” 之后他们便朝着那几幢西班牙人熙攘于前的建筑物走去,那名印第安人突然叫住贾伯晔。他指着北边河谷中一座隆起的高山说: “外国老爷,两天前,那位蓝眼睛的公主就是朝那座山走去。” 六十位骑兵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已辔好马鞍,穿上铺棉的护胸衣,其中有几位甚至穿着盔甲。事实上,天高气爽,应该不至于下雨。 三支火枪全装满了彻底晒干的药粉,捆在一起后,驮在一头没有骑士的马背上。所有手持盾牌的骑兵全将盾牌立在马辔上。小弓弩的弓弦前晚已上过油,一些弹性最差的也都换过新弦。其中某些弓弦早已拉紧,上好发条,小弓箭就插在马鞍上触手可及的箭桶里。 最费时的工作便是指定十二名左右的士兵守卫从希马克·东宝带出来的黄金,直到总督抵达为止。最后,既然没有自愿者,苏拓只好指派一小群不骑马的 6b65." >步兵和两名最年少的骑兵。他则带着贾伯晔和几名技术高超的骑兵,其中首推罗德利果·欧国磊,以及他们当中最骁勇的一位,也就是骄傲的海楠柁·德·托罗。 近午时分,他铁着一张愤怒失望的脸,下达出发的命令。太阳炽烈得像个火炉,晒得头盔闪闪发亮。 众人一踏上下坡的路,便忍不住心情愉快,加快脚步。一连两三次,苏拓要他的伙伴们放慢点儿,不要死命催赶坐骑。 大家很快地便明白原因。原来石砖路的尽头便是一片泥地,路面湿滑,依路况而言,不是太泥泞就是尘土飞扬,而且陡峭不堪!走在某些路段上,马匹似乎笨重得连自身都顾不得。有时候,它们甚至像山羊一样跳着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走过四分之一山坡之后,山路再度变窄,深入灌木丛里,而森林则豁然开朗。树阴少了,阳光越见毒辣。人和牲畜一样,热得张大嘴巴,舌头干黏,呼吸急促。苏拓下令分小组行动,每四人一组。 贾伯晔和其他三名同伴走在路肩上。他们的靴子在草地上打滑,不是绊到浓密的桑树枝,便是野生的绒毛小草,但是马匹则较之前自在,轻松多了。 大家陆陆续续地脱掉闷热的棉护胸甲,放松腰带,解开衬衫的扣子。阳光强得让人直眨眼,握着缰绳的手流满汗水。没有人说半句话,但是并非寂静无声。亮丽的空气里响着马靴的摩擦声、马蹄的碰撞声和短促的呼吸声。闷胀胸口的心跳声又沉又重。脖子和太阳穴上的血管变得明显粗大。热得痛苦不堪的脸孔上,众人咧着死尸般的大嘴,胡楂下隐约可见露出的牙龈和牙齿。 谁都顾不得那些印第安人了,现在所在意的是那一座座不断浮现在眼前、等待攀爬的高山公里数。 直到午后,他们才走到半山腰而已。 天气真是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天空万里无云。头盔下,每个人的脸上汗如雨下,粘满灰尘,痛苦得缩成一团。各个马鞍上早架好了弓弩,连马匹也累得受不了。它们的下唇和前胸滴满了唾液,把马鞍上的皮肚带弄得湿湿黑黑的。其中有几只拼命地转动眼珠,不停地嘶吼,好似每一口呼吸都将引爆肺叶。 峭壁陡直,足以鸟瞰全景。脚下狭窄的希马克·东宝河谷看起来并不比一块桌巾大。隆隆的水声依旧不绝于耳,要不是偶尔瞧见几处激荡着泡沫的涡流,还真让人以为这条灰蓝色的河流,像条冬眠中的蛇一般静止不动了。 从山脚下即一路领先的苏拓,总算下达了命令。所有人全仰起头,发现一处状似山肩的地方,长长的坡面长满青草,在半山腰处形成一个奇特的平台。 “休息半个小时。”上尉大声说。 “一个小时!”有个长了个像以黄瓜削成的大鼻子男子高喊,“不是只有马才需要休息。” “那么就请匹马替你在屁股上扇扇风吧,史瓦帝纳,保证让你走得更快些!”苏拓一口气说完。“半个小时,就这样。给马喝水,拿些一路运送上来的玉米给它们吃!与其叫它们扛在背上,不如让它们吞入肚子里!” 士兵们个个席地而坐,脱掉让人热得受不了的头盔。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他们先拿起水壶朝自己的头上淋下,再浇灌在马匹一张一合的鼻孔上。 贾伯晔继续站着,好让呼吸顺畅些。 尽管前胸痉挛,他的这匹红棕色马还是忍了下来。贾伯晔慢慢地喂它喝水,对它说些安抚的话。它竖着耳朵,痛苦得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清凉的水和贾伯晔的抚摸终究还是起了作用。 等他的马匹心情平静之后,贾伯晔不自觉地从那个安娜玛雅送给他、随身携带的布袋中取出一些古柯叶。当苏拓和海楠柁·德·托罗走上前来时,他的嘴角正渗出一些浓稠的暗色汁液。看见他嘴里咀嚼着一小团古柯叶,苏拓皱了一下眉头,带着疲惫的微笑说了句: “还要一个小时,我说得没错。最难走的那段路已经过去了。” 贾伯晔眯起眼睛看着悬崖的顶端。除了一条山路之外,只见乱石成堆,长满野草。 “我想还有一公里,”他说,“整整一公里的斜坡,陡峭的程度就好比想用雅各布的梯子搭上天堂一样难。” “比喻得真好。”苏拓叹口气嘟哝。 “马儿可不会走阶梯。”海楠柁·德·托罗说。 “这正是我的意思。”贾伯晔摸着他那匹红棕色马的颈部反驳。 苏拓快速指了一下斜坡。 “我担心的是,”他说,“现在我们必须走在路面上。假如我们继续让马走在路肩的话,它们的脚一定会被石头撞断。” “一定,”海楠柁·德·托罗附议。“可是如此一来正好也可以保护我们。没有人可以走过这样的悬崖而不摔得眼歪脖子斜!” 贾伯晔一语不发。他感觉这两个男人太会自我安慰了。之后,三个人一起盯着那道峭壁看了很长一会儿,仿佛一致希望它能够立刻从眼前消失。 “什么也没有,”苏拓嘟哝。“连个人头或他们所养的,那种难看死了的骆马的鬼影子也没有。” 海楠柁·德·托罗用手套揩去脸上的汗水。 “到了上头后还需更加小心。” “我先上去,”苏拓起而行。“每四人一组,各保持五个手肘的距离。你们两个,贾伯晔和你,海楠柁,你们殿后。” 依据苏拓的指示,他们重新往上爬。四个接着四个,徒步而上,与其说用缰绳牵着马,还不如说是拖着它们。每跨出一步,脚上的靴子便更显沉重。再也没有人穿铺棉的护胸甲了。 太阳逐渐西沉,在他们眼前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们看着路面上自己的身影,痛苦的黑影子东摇西晃。短暂休息后所取得的体力很快地便耗尽了。几分钟之后,他们又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就在此时,事情发生了。 嘈杂声响彻云霄,让人以为天空就要破裂了。 全队的人一起张眼望着悬崖的顶端。众人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吓得全身发软。 “他妈的!”海楠柁·德·托罗嘀咕。 山顶上站满了一个个并肩而立的印第安士兵。到底有多少人,根本难以估计。至少有两千人以上,贾伯晔猜想,喉咙紧得说不出话来。 超过两千名的战士又吼又叫,随着疯狂的战鼓,奋力敲击手上的盾牌。超过两千名的战士一起跺着脚,摇着手中的斧头和棍棒,转动投石器。超过两千名的战士在绿色山顶上一字 6392." >排开,形成一条五彩缤纷的流苏,像极了一道准备置他们于死地的毒液。 “他妈的!”海楠柁·德·托罗又骂了一次。 “排好,排好!”苏拓命令,手上早已握着剑。 “骑马!”另一个声音吆喝。 那边,他们继续吼叫,但是整齐的队伍已经散开。第一批战士跳下陡坡。和海楠柁·德·托罗的想法相反,这些人竟然有办法在鸟不生蛋的乱石堆里奔跑。 “注意飞石!注意飞石!”有个声音大叫。 贾伯晔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环顾四周,众人惊慌失措。士兵们再度穿上垫棉的护胸甲,利用一处狭窄的多石山肩,努力登上马鞍,他们拔出剑,试着从盾牌上取下头盔,将盾牌的皮带挂在手臂上,重新拉紧弓弩,装上小弓箭。但就是办不到。 “火枪!”有人大喊,“他妈的,火枪!” 可惜没有用,根本拿不到,因为它们被牢牢地绑在苏拓后面的一匹马背上,苏拓像个疯子般猛力鞭笞自己骑的那匹阉过的马。印第安人继续叫嚣,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疯狂。马匹惊吓不已,站不住脚,猛踩猛踢,让人根本无法驾驭。士兵们脚步踉跄,跪倒在地上,胸口气绝,眼中充满血丝。 “跳上马,他妈的蠢蛋,跳上马!”混乱中传来一阵叫骂声,贾伯晔听不出是谁。 但是那些骑上马的人也无法将马骑上陡坡。因为乱石堆里到处站满了印第安人,身手如野兽般矫捷,真是美得吓人。他们的人数如此众多,如此密集,五颜六色,看起来就像一大块从山顶上披挂下来的布料。 “注意飞石!注意飞石!” 和其他人一样,贾伯晔将盾牌立在马的颈背上,幸亏他这样做。在一阵震天价响的冲刺声中,几百颗飞石打向他们,连连射向盾牌、草地、护胸甲、大腿、马的前胸、颈部和脸颊。险象环生。整支队伍里尖叫声和呻吟声此起彼落。马匹吓得直喷气,逃进乱石堆里,疯狂似的直往山下冲。 “抓好它们!”贾伯晔和海楠柁·德·托罗一起大叫。 从眼角的余光,贾伯晔看见苏拓和欧尔帝斯,两人一马当先,早和印第安人打了起来,他们又砍又杀,铁片长剑和黄铜斧头擦出点点火花。 之后,经过长长的几分钟,战场上一片混乱。一波波上百名印第安战士涌向他们,围在他们的四周,继续边杀边叫,石块、标枪和弓箭齐飞,射伤了马匹和士兵。但他们尚不敢徒手相斗。印第安士兵在这些被他们手上的铁器团团围住的外国兵团和吓得发疯的马匹面前蹦蹦跳跳,接着,做起可怕的鬼脸,往前跳一步,挥舞几下狼牙棒或斧头、切断弓弩上的皮带、将圆盾劈成两半后,随即后退,避开飕飕开杀的长剑。之后再度大喊大叫! “往上退,往上退!”贾伯晔推着海楠柁·德·托罗小声地说。 但是有半数的人没有马骑。大家簇拥在同一条狭窄的山路上,你推我挤,根本无法做有效的抵抗。 突然间,混乱中传来一声可怕的马鸣,接着又一声。马奇纳的坐骑掉进了一个上头覆盖树枝、里面插满尖细长矛的坑洞里。矛头刺进它的颈部和肋骨,整条脊椎被扯成一片片血红色的肉块。马的眼球外突,露出痛苦的死亡眼神,它拼命地挣扎,大口地喘着气,血流如注。在史瓦帝纳的协助下,马奇纳毫发无伤地逃离那个坑洞,顺利地爬到路面上。可惜他们的动作还不够快,约有六名印第安战士早已蹿到他们面前。一把斧头直挺挺地插进这名步兵的背部,连鼻部也遭受重击而破裂,整张脸一下子变得血肉模糊,头骨全都碎了。 至于马奇纳,他还趴在地上,三名战士快速冲向他。他们同时出手,将他的脑袋一劈为二。西班牙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印第安人将死者的尸体拖向乱石堆,然后在那颗展示于石块中的头颅前快乐地欢呼。 空中飘荡着纷扰的嘈杂声,一如黑色大飞鸟振翅翱翔的声音。 “停!”安娜玛雅命令轿夫。 昨晚,和曼科分手之后,他们原路返回库斯科,沿着山脊的小路前进,好避开古亚帕和季之济子的军队。 嘈杂声持续不断.99lib?,又猛烈又可怕,几乎连树叶都被震动了。 护卫队长转身面对安娜玛雅,说: “是打仗的厮杀声。” 众人仔细聆听着,双手握拳。嘈杂声依旧不断。 安娜玛雅勉强地喘着气,腹部揪成一团,比石块还沉重。 “人数很多。”军官强调。 她无须合眼也想象得出来。 她本不该担心那些外国人受伤,但是她不仅担心而且害怕。 “他们在希马克·东宝。” “没错,”军官附议。“那些外国人必须翻过维尔卡空加山口。那是个埋伏的好地点,季之济子极偏好那个地方。” 本已逐渐消失的嘈杂声再度响起,比先前更尖锐,更凶猛。安娜玛雅想象着那些数不清的战士冲下乱石堆的情形,斜坡如此陡峭,连轿夫们有时都得借助于绳索才有办法翻越。 她真不愿想起他。然而,从第一刻起,她便不断地想起曼科的话,一股冷流流过全身。贾伯晔遇到了危险。 她感觉得到,她全身都感觉得到。她知道他正身陷那场战斗中。 她想恢复冷静,但是对他的爱变得沉重痛苦,拉扯着她的腰部,啃噬着她的胸膛。 叫嚣声持续回荡在森林和山脊上的冷空气间。 安娜玛雅全身打哆嗦,几乎不自觉地呢喃着一段祈祷文:“噢,安帝,噢,另一个世界的全能之王,噢,祖先们的太阳天父,噢,圣母琪拉,请别阻挠那头美洲狮子往前奔!噢,选择了我的唯一君王,请不要将我遗弃在你一路指引的道路上。噢,决定日出的你,噢,决定黑夜的你,请不要将他带往地狱世界,把我独自遗留在世上!” 经过努力的挣扎,她重新恢复冷静,发现身边所有的人,包括轿夫和士兵,全都惊讶地盯着她。但在她的对望之下,他们立刻低下头。 就在厮杀声盘旋天际之时,传来一声巨响。安娜玛雅知道那是那些外国人的火枪。另一声枪响吓醒了所有的轿夫。就在轰然四射的爆炸声响过后,战士们再度又喊又叫,更愤怒,更有力。 她语气不安地下令: “向后转。尽早下山,回到希马克·东宝。” 他们到底打了多久?贾伯晔早搞不清楚了。彼此的影子变长了,而且血迹斑斑。 厮杀声不断,印第安人的尖叫声仍持续,石头、棍棒和弓箭也从不停手。马背上闪着血光。他们才爬了半里路,便被卸下的弓弩在短距离内射杀了,有时还一次连射两名印第安人。但是印加战士不仅不退缩,反而更骁勇。他们懂得这种兵器的特性,知道需要时间拉弓,所以便呼啸着冲向那些跌下马的骑士。 骑马跳过那个布满长矛的坑洞之后,贾伯晔放开马,重重地拍打了它的臀部。马儿气得跳脚,边跑边四处乱咬,独自冲出一条通道,登上斜坡顶端。就在贾伯晔身边,有一群印第安人扯着一匹马的尾巴,拼命地拉,试着将骑士拖下马。贾伯晔恼怒地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奋力砍杀,一只手臂和马的尾巴应声而断。那名受伤的印第安人向后倒,痛得哇哇大叫。贾伯晔清楚地看见对方惊吓的眼神。他将手上的匕首和长剑交叉,挡掉斧头的攻击,然后一脚踢向攻击者的腹部,将他踢下峭壁。 海楠柁·德·托罗站在高处大叫: “苏拓在上面!他爬上去了!藏书网” 他本想多说些,但是一群印第安人攻向他,逼得他不得不提高警觉。 贾伯晔和他在那个布满长矛的坑洞旁另辟一条通路,方便后来的人顺利通过。他们左闪右躲,呼吸越来越急促,合力击退狼牙棒和斧头的攻击,但却无从反击。 海楠柁·德·托罗痛得大叫一声。贾伯晔见他脚步踉跄,一根标枪刺进他的臀部。他握着长剑,朝空中抡转,火速地奔向海楠柁,让他的同伴有时间将那根标枪从肉里拔掉。 “上去,”贾伯晔大叫,“上去,我掩护你!” 他的声音被一阵枪响盖过。总共射出了两发子弹。 但是那些被枪击中的只是几个距离苏拓约十步远的印第安人。整个峭壁四周尚有几百名,数目之多,拥挤得你推我挤,相互践踏。 好似火药将他们逼疯了。 整支队伍的后半段亦步亦趋地缓慢前进。尾端的几匹马早累垮了。海楠柁·德·托罗抓着岩石和灌木丛,趴在地上往上爬,贾伯晔则站在右侧的山坡上,和印第安战士保持相当的距离,努力地攻击他们的手臂和胸膛。他听见太阳穴里的血流嗡嗡作响,视线逐渐模糊。他开始觉得手上的长剑变得沉重不已,每次的出击,扑空的次数多于命中。一股不知名的疲惫虏获了他,就好像他也正以四肢在地上爬行。恶臭的恐惧和鲜血几乎让他窒息。此时他正好发现有名印第安人双脚紧贴,不偏不倚地跳上海楠柁·德·托罗的身上。 打斗历时极短。托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匕首射出的同时,一根星状的狼牙棒刺进他的脸颊,打烂了他的下颔。海楠柁·德·托罗瞪大眼睛,活生生地看着那名印第安战士举起手中的武器,朝他的前额挥下致命的一击。 贾伯晔毫不考虑,立刻转身,俯身向前冲。在扁平刀刃的刺杀下,大量鲜血洒向空中。那名印第安战士的脖子被刀锋砍下。但是因为用力过猛,长剑竟从他的手中掉落。 奇怪的是,他反而不怕了。时间似乎变慢了。 他真是精疲力竭,厌恶死了血腥味。 他慢慢地站起来,手上握着匕首。在混乱的打杀声中,他隐约看见四方帝国的战士们的眼神。那一张张脸孔不再像在卡哈马尔或哈唐索沙大屠杀时一般温驯,而是一批重新找回失去了的骄傲的勇士。 好似来自很远的地方,他听见苏拓大声地呼喊他。但是一颗从投石器上抛出的石块跑得比苏拓的声音还快。 他依稀听见石块撞上头盔的沉闷响声,之后便不省人事。 当安娜玛雅的轿子远远地望见希马克·东宝的山脉,天几乎已经黑了。 维尔卡空加峭壁的顶端依旧厮杀声不断,外加锣鼓喧天。受伤的士兵滚落至河边。其中有些伤势惨重,手臂被切断,前胸或后背到处伤痕累累,他们一个个昏倒在岸边,一掉进冰冷的河里便一命呜呼。 在安娜玛雅的要求下,护卫队长派了两名士兵前往探听战况。当这两个人跪在轿子前时,尽管天色已暗,安娜玛雅依旧可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事情的严重性。 “说!”她断然地命令。 “两千名季之济子将军的部下,受古亚帕的指挥,在山顶上准备擒拿那些外国人。他们故意等对方爬到山顶上,累得人仰马翻、再也无法像平常一样快速反击时才下手。” 两名士兵不再往下说,双眼低垂,佝偻着背。安娜玛雅猜想他们并没有说出最重要的部分。 “继续。” “有五名外国人被杀了,卡玛肯柯雅,受伤的不计其数。连其中两头最大的骆马也惨遭毒手。” 她得稍微掩饰,才不至于让人看出她的不安。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问: “现在呢?” “那些外国人目前还在山顶上。他们已经找到了一个避难处,安顿他们的马匹。古亚帕的部下也不再继续追杀了。但是明天天一亮,几名首领将下令发射火烧箭,主要是要吓退对方的马。” 悬崖上早已响起夜战的响亮鼓声和歌声。安娜玛雅想了一会儿古亚帕。他一定在那里,心中满怀怒气和疯狂的屠杀念头,一心只想完成战斗,杀光外国人。他一定是想阻挠对方的睡眠,让他们此夜不得安宁,然后等天一露白,便像玩游戏般前往宰杀贾伯晔及其同伴。 她和护卫队长四目交接。她读出对方心中的矛盾,轻易便猜出其中的缘由。因为这是四方帝国的战士第一次痛宰外国人,并且在一场真正的战争中首次高踞上风。他一定乐死了,但却不敢在她面前表示。 她步下轿子,手一挥,要这位年轻的军官到一旁来。就在山脚下,在希马克·东宝和河流之间,出现了点点灯火,可以看见一些农夫拿了吃的东西给受伤的士兵,他们继续成群结队从四方涌出。其中特别有许多人似乎是跌断了手..臂或腿,在乱石堆里跌跌撞撞。 “军官,”安娜玛雅说,“你知道我和唯一的君王曼科谈过了。” 仅此一个提醒,军官立刻低头并且鞠躬说: “我知道,卡玛肯柯雅。” “他希望全国各地和平无事,并且希望和外国人言和。那些在山顶上制造战争的人都悖逆了他的旨意。” 军官不说话。 “唯一的君王期望我们能够帮助那些外国人,让他们顺利抵达库斯科,他希望在那里迎接他们,向他们展示他的实力,”她清晰地表示。“必要的话,我们甚至得对抗那些叛徒!世上只有一位唯一的君王,人人都得听从他。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军官?” 军官继续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挺起身。 “听懂了,卡玛肯柯雅。我会按照你的命令做。” “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这件事情。” 军官的眼里透露着些微的悲伤。 “据说距离阿布利马克河谷另一侧山路上不远处,有支外国骑兵队。”他小声地说。 安娜玛雅得强作镇定才不至于露出狂喜的表情。 “那么派人去找他们!”她命令。“叫他们尽快过河!黎明前就得赶到这里。” 贾伯晔回复意识后,知道天真的黑了。他感觉头痛欲裂,一阵细雨温柔地打在脸上。 “打得真过分!打得实在太过分了!”苏拓边站起来边嘀咕,手上的血迹未干。 贾伯晔只能凭空感觉周遭的人群,无法真正地看清他们。连苏拓的脸上都遮着一块块晃动的黑影。 “不要动,贾伯晔老友,”又是苏拓的话,声音因嘶喊过度而沙哑。“有人会照顾你,我们马上就要一起离开这里了。” 贾伯晔半信半疑。他真想笑一笑,和苏拓谈一谈,至少也该了解死伤的人数,知道苏拓是否还有办法带着这些伤重的官兵,一起杀出重围,拯救落难的同伴。除了他之外,因为他感觉自己没救了。他竟然可以接受这样的想法,而且一点儿也不害怕。不,正好相反,想到死亡反而让他心情平静。 但是他连哼都没哼一声,要不就只是小声地骂了句话,连自己都听不清楚。还有,奇怪的是,他的头不再痛了,倒是左胳臂痛如刀割。 他不太记得海楠柁·德·托罗被杀之后的情形。他只记得当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有个印第安人正准备攻击他,还好有人从悬崖顶端将他拖下来。但是他的手臂很不幸地卡在岩石当中,差点儿就被拉断了。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手臂虽痛,大脑却已死亡。他血流过多,脸上还沾着一层黏糊糊的血膜。有人拿了条死去马匹的马甲帮他包扎了头部。可惜一切大脑的功能都已无法再正常运作,他动不了、看不清、听不到也无法言语。 他很清楚天黑了,但是他不知道黑夜降临世上,是否也意味着他自己人生的黑暗期的开始。 他自忖战争是否已经结束了。 他自忖印第安人是否继续狂呼吶喊。 他相信再度听见了一些叫声,仿佛是号角声。他想大概是自己踏进了死亡的禁地,自问是否就是上帝为他吹响的号角。他觉得自己像艘船,又薄又轻,随着潮流漂泊。但是号角声响彻云霄,震耳欲聋。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尽量远离黑暗,脱离?99lib.死亡。 之后,他感觉轻飘飘的,全身虚脱无力,再度陷入昏迷。 第十四章 维尔卡空加,1533年11月8日夜晚至11月9日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把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抛诸脑后,只想迅速赶回希马克·东宝,更顾不得天黑了,天气转坏了,衣服上沾着湿漉漉的水汽,黏在皮肤上。 逐步登上山时,安娜玛雅猛地想起那个恐怖的陷阱,多年以前,就在这个地方,葬送了几位老王子的性命,他们都是对万亚·卡帕克忠心耿耿的英勇仆人,却成了瓦斯卡尔疯狂举动下的牺牲者。她先是发现一些打斗的痕迹,之后是一堆破损的兵器、痛苦呻吟的伤员,和几个四肢断裂的尸体,她感觉从前那种残忍的景象似乎再度重演,前后呼应。 等他们走到那个插满长矛的坑洞时,洞前横陈着一匹躯体支离破碎的马儿和两位脸部被石块砸烂的白人尸首,她突然担心起那些外国人肯定会气得大叫,把愤恨转怒到她身上。但是亚勒马格罗早向他的部下呼吁过了,并且命令众人继续尾随她。 “反正我们帮不了这些人!还是尽快赶到山顶上吧,苏拓应该在上面等我们,那些该死的印第安混蛋或许还计划重新开战呢。” 接近山顶时,耳边传来一阵阵由战胜的古亚帕军队所发出的胜利欢呼、低吟、鼓乐和号角,声声震耳欲聋。安娜玛雅很清楚印加人无法在夜晚出兵作战。然而,在像古亚帕这种将领的带领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天晓得,陶醉在 9996." >首次交战便得胜的兴奋下,他难道不想展开一场大屠杀,挫挫外国人的士气?bbr> 在她身后,她听见西班牙士兵喘着气埋怨,他们表情痛苦,拉着坐骑,亦步亦趋走在陡峭的乱石堆里。 她偶尔也会合上眼,感受到身体逐渐往上升,仿佛被出现在山顶上的贾伯晔所牵引着,强烈地希望与他会合,触摸他,告诉自己他还好好地活着。 等他们到达山顶后,发现古亚帕的麾下早已停止击鼓奏乐。或许他们得知西班牙的援军抵达之后,便已遁逃无踪了。马匹累得连抬头朝那些早在山顶上等候的人看一眼都嫌懒,但是苏拓的士兵依旧尖声欢呼迎向它们。推开拥抱的人群,安娜玛雅猜想自己看见了一群肩靠着肩、聚集在山脊尽头、静止不动的人影。黑夜里的黑影子,他们看似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另一个世界。 为避免在黑夜里形成太明显的目标,苏拓上尉队伍里的残兵并没有生火。一匹马累倒了,两名原本躺在泥泞地面上的疲惫士兵坐了起来,艰难地试着从地上站起。再远一点儿,夜空里回荡着脆弱的呻吟声。亚勒马格罗飞快地奔向上尉。 “苏拓!” 苏拓勉强回过身去,张着嘴巴,轻轻地打了一下招呼。其盔甲的领口被撕破,紧身长裤上沾满血迹,在在证明了战斗之激烈。尤其是他的脸上甚至铁着一副愤怒和痛苦的表情。 “我方死了几个人?”亚勒99lib?马格罗问。 “据我所知,五个。”苏拓叹息说,“马奇纳、史瓦帝纳、海楠柁·德·托罗、鲁兹和罗达斯。第六个大概也活不过今夜。但愿他还活着……” “哪一个?” “贾伯晔。” “孟德鲁卡·伊·佛罗瑞斯?”亚勒马格罗露出笑脸说,“那个法兰西斯科的爱徒?” 正当苏拓应声答是的同时,安娜玛雅抓起他的手臂,吓了他一大跳。 “他在哪儿?” “你们挤在那里干什么?”苏拓边骂边推开人群。 “就是她的随从前来通知我们,你们被攻击了。”亚勒马格罗说。 “请问,”安娜玛雅坚持,“他在哪儿?” 苏拓扬起下巴,对她指着刚才她隐约瞥见的那一群黑影子。 “在那边,和一些伤兵在一起。” 她马上开跑。她的印第安护卫队大吃一惊,安娜玛雅笔直地、好似划破黑夜般,冲向那些躺在地上、不断呻吟的躯体。 当她推开众人,跪在贾伯晔跟前时,所有忙着替士兵包扎伤口的西班牙人全都不说话。他的身上从颈部以下直到脚踝盖着一条毛毯,用衬衫破布条包扎的头部则裹着另一条毛毯。他的脸色异常地苍白,但是脸颊旁那摊血渍看似更严重,更吓人。他双唇微张,吐着一口游丝般的气,眼睑红肿。当安娜玛雅的指尖拂过他的脸庞时,手上不禁冒出冷汗。 她大口地喘着气,试着叫自己放松心情,绝对不能害怕。然而,当一只手温柔地搭在她的肩上时,她还是忍不住吓得大叫了一声。 “让我来……” 早在与巴托罗缪灰色的眼珠对望之前,她便认出这个温柔的声音。 “让我照顾他。”他又说了一遍。 “您要怎么做?”她轻声地问。 “我的责任是帮助他以教徒的身份抵达另一个世界。” 安娜玛雅摇头望着他,然后举起手,推开他。 “假如只是这样的话,那么去忙别的?99lib?人吧,我自会照顾他!” 她的语气不是冷淡而是坚定,令巴托罗缪一时语塞。他看见她弯身看着贾伯晔的脸,然后倾身向前,紧紧地靠着他,在后者的耳边喃喃细语。他听见一些奇怪的呢喃,混杂了奎楚亚方言和卡斯提尔语。之后,她将手伸进伤者的毛毯里,按着他的胸膛,慢慢地,规律地,按摩着他心脏部位的胸廓。她头也不抬地用西班牙文说: “在他的四周各点燃一盆火,之后再拿些毛毯来……” 她不管所说的话有没有人听见或遵从。她再次以奎楚亚方言命令,一直站在一旁的护卫队士兵,和所有的西班牙人一样,怀疑地打量着她。 “照她的话做!”巴托罗缪命令。 稍后,当树枒间发出一些火光时,苏拓扯着嗓门跑过来: “你们都疯啦?我说过不准点火。” 安娜玛雅脱掉贾伯晔的上衣,正用细泥浆搓揉他的胸膛,边搓边回答: “战争已经结束了,苏拓长官。你们不会再遭受攻击,今晚不会,明天也不会。你没听见战鼓声已经停了吗?” 不等对方响应,她又以奎楚亚方言下令,之后便躺在贾伯晔的身上,就像裸体做爱般,和他缱绻在一起。印第安士兵跑着送来了几件曼达,盖在他们身上,直到盖满为止。 苏拓惊讶之余,连气都不生了。巴托罗缪高举那只指头异常的手说: “她说得对,苏拓上尉。让她做吧,拜托你们……” 他们身旁的两个大火盆立刻起火燃烧,将整个山肩陷入火海,黑暗里出现许多张惊愕且疲惫的脸庞。 毛毯下,安娜玛雅不断地按摩贾伯晔静止不动的躯体。她朝他赤裸的肌肤吹气,好似希望拨旺他生命里的火盆。她从皮带上取下那个装着古柯叶的袋子,快速地咀嚼,然后将汁液灌进心爱的人的双唇里。她持续不断地搓揉他的胸膛,非要叫他的..心脏跳动不可。终于,过了良久,当整个兵营早已不再喧嚣,她听见贾伯晔的喉咙发出一丝微弱的喘息。之后,腹部马上跟着蠕动起来。 再次,她将古柯叶的汁液强灌进他的嘴里。贾伯晔的呼吸声转强,较先前猛烈深沉。她那颗颤动的心紧贴着他胸膛上的肋骨。安娜玛雅先以双唇亲吻,后又靠上发烫的脸颊。一股腼腆和恐惧的欢喜充斥在她心里,就像他一样,好似她也重新获得了一个全新的生命。 第十五章 维尔卡空加,1533年11月10日 巴托罗缪修士站在帐篷前,裹足不前。透过掀起的布帘,他看见他们。 帐篷内,躺在一张用地毯堆成的床铺上,贾伯晔已经醒了,脸也洗过了,头上绑着一条男性的蓝色头巾。他张着大眼,亲吻着那位可爱女友的双手,一位年轻的印第安女孩,被视为对印加人极具影响力的公主。而且还是名女巫师哩! 迟疑了一秒钟,他犹豫着到底该走进去还是转身离开。既然他们都没有察觉他的出现,于是他便什么也不做,任凭自己跌进好奇心的罪恶深渊。 巴托罗缪修士的唇边浮现一抹微笑。女巫师,这个年轻的印第安女孩绝对是名女99lib.巫师!接连两个夜晚,他亲眼见她作法,若在西班牙,早将她送上火刑场了。 现在,这对情侣深情地相互亲吻。爱情像道光晕将他们紧紧地系在一起。巴托罗缪修士再度犹豫不决,但好奇心却有增无减。 他看见她,轻轻地推开他的亲吻。她将贾伯晔受伤的那只手臂轻放在一旁,微笑地抚摸起他的脸颊。在这一秒钟内,她和全世界正陷入热恋的少女没什么两样。 然而,接下来,等她起身之后,再度变回那位举止端庄的公主,严肃的神情几乎大大超越了她美丽的外表。之后,她看见他。 贾伯晔在捕捉情人眼光的同时,也发现了他。 巴托罗缪修士走上前去,神态自若地和他们打招呼。 “我觉得这里有位拉萨路苏醒了!”他讽刺地说。 他的笑声消失在空中。总之,年轻公主的眼神令他印象深刻。眼也不眨一下,她快速地向他点了点头。 “别怕。”他对她说。 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现在换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她有能力看透他,看到那些他宁愿永远忘了的曲折过去。终于,他以为在她高贵的蓝色眼眸里瞧见了一丝微笑的光芒,然而历时极短,连他都无法确定眼前所见。 公主以奎楚亚方言匆促地向贾伯晔说了几句话。之后,伸出手腕,拉紧肩上的丝质披肩,从容地走出帐篷,让人直以为见到了西班牙皇后。 巴托罗缪继续盯着她,听见身后传来贾伯晔低沉的声音: “您别误会了,巴托罗缪修士。安娜玛雅很欣赏您,可惜她对所有的西班牙人皆不信任。” “你别怪她!” “什么意思?” “你真该瞧一瞧当时她怎么把我推开……真的,和其他的人一样,我以为你死了,但她却认为你一定还活着。” 每次捉弄贾伯晔总让这位修士获得几许快感,但是贾伯晔无论心灵或肉体显然都尚未真正清醒。当修士继续滔滔不绝地谈论的同时,他的脸上露出无奈的微笑: “有件事是千真万确的。是她救了你的命,我可以作证。” 巴托罗缪看了一会儿贾伯晔紧闭的眼睑。 闭着眼睛,贾伯晔笑着问: “告诉我,巴托罗缪修士,因为她什么也不愿意说。而我,我什么也记不起来——除了很冷以外。” 一想起这唯一的回忆,他全身直打哆嗦。 “……之后,等我恢复了意识,只看到那双眼眸直盯着我。” “所有的人,除了上帝以外,都以为你死了。尤其是苏拓上尉!”巴托罗缪修士肯定地说。“你已失去知觉,而且听不见呼吸声。苏拓要我替你行临终前的敷油礼。当她走过来时,我正准备开始呢!” 贾伯晔想象当时的景象,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知道她怎么做吗?”巴托罗缪修士继续说,“直到清晨,她都紧紧地抱着你,好似把你放在一个火盆当中取暖。啊,我应该说您的身材真好,让人想忘都难……” 贾伯晔任凭自己胡乱想象,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重新张开眼睛,以嘲讽的语气掩饰腼腆的心情: “您就这样让她做?” 巴托罗缪修士默认。两只并连在一起的奇怪指头思索般地从太阳穴滑到下巴。 “没错。很不寻常,而且不合体统,这一点我承认。但是当时你的身边乱哄哄的,而且经过了一晚的折腾,这样的做法看似几乎……正常。然而,我的好友贾伯晔,总之还是不要让那些没有看见的人知道。你懂吧?” 贾伯晔没有回应。他感觉全身微微发烫,想起在生死关头时,安娜玛雅全心委身于他。“换句话说,我因为病痛,所以因祸得福……”一想到此,他露出个近似鬼脸的苦笑。 巴托罗缪修士摇一摇头,补充说: “隔天,当你被安置到这个帐篷内之后,公主用一种从岸边取得的黏土替你覆盖伤口。总之,她强迫你喝下大量由她亲自调制的药汤。” “就这样?”贾伯晔一脸惊讶。 “就这样。而且真的很多。” “您觉得呢?” “之后,你便痊愈了。” 巴托罗缪修士的语气突然令贾伯晔深感不自在。 “当然,”巴托罗缪接着说,“你乱喊乱叫了一会儿,但是高兴得不得了。我觉得,你把自己看成一头野兽。我实在无法理解,因为,真令人纳闷,你竟然说着你那位可爱女友的母语,而不是卡斯提尔语。你知道,我学过,但是只懂得皮毛……” “应该是痛苦的哀号吧,”贾伯晔说,“这里的印第安人很懂得配制药草,安娜玛雅……我是说公主,深谙个中秘密。这件事全国皆知。” “或许吧。但是最神奇的是,你知道吗,你头上的那道伤口竟然当场就不再化脓流血了。你自己可以摸摸看,已经结疤了。和你手臂的情形一样。” 巴托罗缪修士的语气带着一丝关切,令贾伯晔浑身颤抖。这样的关切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对话,想起耍阴谋前那种神职人员特有的阴险笑容。 “你到底有何目的?”他问。 “这位可爱的公主让我百思不解,”巴托罗缪严肃地说,“据说她不是具有某些能力,连那些最厉害的印加王子都佩服不已吗?” 贾伯晔坐了起来,一脸不悦,所有友善的表情一扫而空,心中再度升起旧有的疑虑。 “假如您认为我知道那是何种巫术,那么我这就告诉您,您搞错了,巴托罗缪修士。安娜玛雅并非由恶魔伪装的女人!” “我有这么说吗?” “希望您没这么想。” “你错怪我了,朋友。” 巴托罗缪修士看似真的吓了一大跳,连笑声都很率真。他用那只畸形的手搭着贾伯晔的肩膀。 “你的脑袋怎么了,贾伯晔?你以为我会害你的朋友?或者你责怪我,干吗在你心乱如麻时,还故意帮你把事情点破?” 贾伯晔撇了一下嘴角,不理会修士的嘲讽。 “我从未见过任何神职人员竟有办法长期承担他根本不懂的事务!” “不对!”巴托罗缪突然站起来抗议。“你才错了,而且对我认识不清,贾伯晔。我不是到这个国家来制造痛苦,而是来开创和平!假如办得到的话。你一定要相信我!” “再说吧。”贾伯晔边躺下边冷漠地反驳。 巴托罗缪修士打量了他一会儿。 “耶稣基督可以替我作证。朋友,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正是了解看似无法了解的事情。” 贾伯晔看着他走出帐篷。 他合上双眼,精疲力竭。尽管依旧对后者怀有敌意,但他还记得要不是因为这位热心得让人受不了的怪修士,他或许不可能前去和安娜玛雅道别,更不可能听到那句温柔的“我爱你”,直到目前,这句话仍萦绕在他心头,甚至救了他…… 已经来不及把他叫回来了。况且他也困了,嘴角挂着微笑。 第十六章 希马克·东宝,1533年11月13日 “讲和吧!”魏胜德修士说。 在驿站的空旷广场上,一些手持武器的士兵十分专注地望着弥撒,完全不似往日谈笑风生或抱怨连连——只闻一匹马在嘶鸣,以及山脚下潺潺的流水声。 尽管修士提出邀请,他们依旧不为所动。 广场的正中央,几具覆盖殓布的尸体摆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众人全将眼光集中在其上,好似不看都难。 贾伯晔因僵直的手臂上仍缠着布巾极不方便,所以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穿铠甲,但是他那件平日常穿的镶铁片棉质护胸,现在则沾满了他自己的血渍。 从黎明起,连那些对他们最忠心的印第安战友,凡和西班牙人擦身而过时,全都低头看着地面。至藏书网于那几位陪侍夏勒古齐马的大官员,则似乎从高山里消失了。连将军本人都没跨出他的肩舆一步。 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从一排排的队伍前经过,走到中央,站在那些尸体的正藏书网前方,旁边站着魏胜德修士。他全副武装,只露出黑鸟般的邪恶小脑袋。致词前,他望着他们,一个个地打量,大家也都抬头看着这位长官。一股某些人早已熟悉的亢奋再度在队伍间流窜,就好比在卡哈马尔大战前夕,当时彼此间早已不分步兵或骑兵,富有或贫穷…… “你们痛苦,”他斩钉截铁地说,“你们愤怒……” 他并没有转身看那些覆盖殓布的尸体,但他指着他们说: “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而且都是英勇的战士,我不希望你们忘了他们的名字。胡昂·亚隆索·德·罗达斯、卡斯巴·德·马奇纳、范思果·马丁·史瓦帝纳、米格·鲁兹、海楠柁·德·托罗……” 就像一一唱颂圣人的名字般,他铿锵有力地念着每个人的大名。 “他们来自巴斯克、塞维尔,还有我们挚爱的艾士特马杜拉……,他们的肤色或白皙或浅黄,某些人懂得书写,某些人只懂得战斗,有些人骑马,有些人步行……他们全是叛节下的牺牲者,壮烈成仁……” 贾伯晔看了一眼艾南多·德·苏拓的脸色。他无动于衷。 “我知道,”总督接着说,“你们当中一定有某些人自问为什么。让我告诉你们。” 他大手一挥,身上的武器发出碰撞声,总督指着维尔卡空加峭壁。他的手直挺挺地指着山顶和远方,仿佛在射杀天际般。 “我还记得,”他几乎笑着说,“质疑我们是否会找到黄金国度的那些人。我知道,孩子们,我知道……嗯,现在我们就站在那个黄金国度的首都门槛前。你们听见了吗?” 他的眼珠子像金块般发亮,众人的眼睛也跟着发亮。就在总督压低嗓音的同时,也将眼光垂向那几具逝去的尸体。 “但是你们以为,为了金子——为了黄金国度的首都里所有的金子!——我便可以暂时忘了是谁杀了这些人,这些来自西班牙国土的英勇人士吗?” “绝不!绝不!” 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贾伯晔猜想他们对复仇的渴望恐怕比河水的怒吼更猛烈。 “切记这段记忆,亲爱的孩子们,”总督激动地坚持。“要永远将它记在心中,而且你们得知道,终有一天,非用你们的刀刃让这段记忆闪闪发光不可!” 登上维尔卡空加丘陵的斜坡时,贾伯晔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那些幽灵好似还徘徊在灌木丛里、岩石后和河床上……他眼观八方,相信每一分钟皆可能看见几千名战士闯荡出来、听见部队集合的声音和马匹疯狂的叫声。尽管他放慢脚步,队伍的气氛也很祥和,但他却流了一身冷汗。 他坚持走在队伍的最前端,然而踩在松动石块上的脚步却是步履维艰,手臂上发出的阵阵刺痛更是难忍。 “大人,您累了吗?” “大人为了拯救你这个黑人的屁股,差点儿身体和脑袋就开花了……” 一个灵巧的动作,加上一声大笑,赛巴田便来到了他朋友的身边。 “我的主人正加紧脚步想赶上您,但是据说苏拓如此快马加鞭想赶往库斯科,那是因为他……” “这是什么?” 贾伯晔指着那把挂在赛巴田侧边、胡乱摇晃的长剑,后者的五彩长袍依旧十分醒目。 “你没看过剑吗,先生?” “从哪儿找来的?” “是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正式颁赠给我的,除了感谢我长久以来的贡献之外,也要求我保证从此服从上帝、国王和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本人。”赛巴田像个小学生般叙述。 贾伯晔圈起双唇吹着口哨。 “先后的秩序呢?” “谁先要求,我便先服务谁。”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知道你打算怎么服务?” “啊!这个嘛……” 赛巴田做了个无奈和无所谓的表情。尽管天空澄蓝,几近万里无云,天色却渐渐暗下来。他们穿过浓密的大树林,猜想树林的尽头应该就是小山丘的顶端了。 “我本以为你会教训我。”赛巴田有点儿腼腆地说。 贾伯晔神情迷惘地打量着他。 “你就是想被杀了算了,不是吗?” “我?你胡说八道,小学生,否则我也会听从我的刀剑指挥……” “你的刀剑说了些什么?” “我的贵夫人就是我的法律。” “真是美丽的誓言。” “你瞧,它并没有替它的前任剑主带来好运……” “那人是谁?” “米格·鲁兹。” 两个男人顿时陷入沉默。米格是贾伯晔在维尔卡空加遭到攻击时的战友之一。要说有人像垃圾的话,他就是,或许,还是个在地上睡死的垃圾。他是塞维尔市的一位绅士和女黑奴偷生的…… 走出了浓密的树林后,阳光照得两人头晕目眩,贾伯晔看见了丘陵顶端。 七个黑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上头。 整个早上,安娜玛雅守在夏勒古齐马的肩舆四周。她请殷琪坐上属.于她的轿子,自己则步行在这位印加将军身旁,尽管周遭弥漫着畏惧和死亡的气味,她依旧无顾来势汹汹的西班牙士兵,他们再度用脚镣铐住将军。 她俯身对着那块红底加上黑白相间格子图案的细羊驼布帘。 “夏勒古齐马?” “我听见了。” 她莞尔一笑。这位语气严厉僵硬的印加战士特别为她将嗓音软化了。 “今天早上我听见那些外国人在谈论,从他们的语气里听得出来对你怀恨颇深……他们把发生的一切全归罪在你的身上。” “别为我担心。” “假如你想脱逃的话,现在正是时候,” 布帘后传来一阵感伤的笑声。 “假如我想脱逃的话,我早就做了。” 由于路窄,安娜玛雅成功地甩掉西班牙士兵,他们被迫走在轿子的前后两端。 “他们根本没有证据,况且只有我有办法说服季之济子和古亚帕放下武器。” 安娜玛雅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 “你知道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而且既然是我任命了曼科,你不——” “他不是由你任命的,外国女孩,而是我们的父亲,伟大的万亚·卡帕克……今天,你们和外国人言和,明天呢?” 将军口中的最后几个字转成喃喃自语。路面再度变宽,西班牙士兵早已围了上来,气势蛮横。 “明天,印加人和所有的印第安人将和这些外国人展开一场决战,挑起祸端的便是你。” 一位西班牙士兵推了安娜玛雅一把。 “你们又在计划什么阴谋和叛乱?” 她轻蔑地盯着他,根本不想回答。在安娜玛雅的心中,她越抗拒夏勒古齐马,因他的话所引起的不安越是强烈。她仿佛看见了战争、赤焰和血泊。 忐忑不安中,她仿佛分别见到了贾伯晔和曼科的脸庞,如此地接近,几乎撞在一起,头碰头,嘴碰嘴,其中一位的金色鬈发和另一位的黑色长发交织在一起。 “是他啰?”乍见这位身穿鹅黄棉质外套的印加少年,贾伯晔自问。他比其他的人往前站出一步,表情既骄傲又腼腆。 随着时间的累积,贾伯晔学会了在第一时间内分辨这些对他而言看似雷同的面孔,情况有点儿像那几千尊一模一样、在卡哈马尔被熔掉的珍贵骆马雕像。 他忆起阿塔瓦尔帕那双充血的眼眸、古亚帕尖锐的眼神,和夏勒古齐马不动如山的表情。然而他在这位年轻人的脸上看到异于他们的神情。 他的脸上写着高贵、痛苦和权威——是个已活过千百次的年轻生命,在童稚的年龄里便已经历过死亡。 这一小群印加人打量着一个抵达山巅的西班牙人,表情一点儿也不畏缩——而且稳如泰山。贾伯晔不等总督和传译人员,率先走上前去。 “我是曼科·印加·卡帕克,”那位年轻的贵族坚决地说,“我是印加国王万亚·卡帕克的儿子,被所有的王子推举为四方帝国的印加王。” “我知道。”贾伯晔以奎楚亚方言回答。 曼科毫不感到惊讶。他仔细地打量起贾伯晔。 “您的总督,他不在这里吗?”他最后问。 “他马上就到了。” 贾伯晔双眼盯着山顶上的风景。越过阿布利马克河谷的陡峭山壁,山景豁然开阔,转为一片拥有几座圆顶山丘的广袤高原。远处,就在峭壁上,可看见哈基哈圭纳的聚落村庄,之后,又是一个山口。 最后一道山口。过了山口,便是黄金之城…… 他走回印加人身边。那个印加人直盯着逐渐占满山头的西班牙人和马匹。曼科身后站着五名年纪相仿的王子,耳上全都戴着金耳环。再往后一点儿,有位个子较矮小的印第安人,较其他的人年长,肤色也较黝黑,在长及肩膀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奇怪的方形帽子。异于其他的人,他不看着西班牙人,而是望着四周的高山。 法兰西斯科先生和他的两位弟弟同时抵达,之后是亚勒马格罗、苏拓、贝多和几名重要的西班牙领队。 总督握着曼科的手,向他致上热情的友谊。年轻印加王的脸上出现腼腆的笑容,他矜持地接受他们的欢迎。 “我和所有的库斯科人,我们都得忍受那些北方叛徒。他们违反我父亲万亚·卡帕克的旨意,企图统治我们、指责我们和报复我们。” “我非常清楚,”总督带着善良的语气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跋山涉水,前来支持你的原因……” “攻打您军队的同一批人并非我的部下。而我们,我们希望和平。”总督笑逐颜开。 “那么,我们是兄弟啰!因为我来不是为了向你宣战或夺取你的宝藏。” “我所谓的和平,”曼科瞧着前方说,“是统领本邦,以及和前来拜访我们的外国人士和平相处。” “我们对和平的解读一致。请安心,我一定会帮助你们,你和你的族人,平安返回首都,而且不会遭受北方叛徒的杀害。” 两个男人彼此对笑。 “我得提醒你,”曼科接着说,“季之济子将军和古亚帕上尉的军队,以及他们所拥有的战士,就埋伏在库斯科近郊,他们企图在那儿开战,好让你找不到任何一丝宝藏,找不到任何一丁点食物喂饱你的士兵。” “我们绝不会让他们得逞。我们一定会终止那位接受我们的款待,并被我们视为朋友的人所有的变节行为。他总是不断地发出机密信号和命令,打击我们——我会和夏勒古齐马这条狗谈一谈。” 总督的嘴里粗鲁地骂出“狗”这个字,就像飞箭一样呼啸而出。他停下话,打量着曼科,等待他的回应。 曼科沉默不语。 “你不觉得这条狗的死期到了?” 曼科依旧不回答。他将视线从总督身上移开,停驻在路口。安娜玛雅的轿子,由八位轿夫扛着,慢慢地走上前来,然后停下。安娜玛雅步下轿子。 “卡玛肯柯雅得和我们一起走,”曼科专制地宣布,“在抵达库斯科之前,她一步也不准离开。” 总督转头看着贾伯晔,之后大力地点了一下头。 “请放心,朋友,假如 4f60." >你真的希望如此,就这么办吧!” 贾伯晔屏气凝神。当安娜玛雅从他身>边走过时,他试着寻找她的目光。但是她好似故意装作不认识他,于是他只好看着曼科。从那双黑色的瞳孔里,他很惊讶地看到挑衅的眼神,但无疑也是一种尊重的表示。 第十七章 哈基哈圭纳,1533年11月13日晚 曼科坐在方院的中庭里,眼睛无神地望着几位年轻的印第安人送上来的火盆,他还不想上床休息。安娜玛雅陪侍在侧,旁边还有一位长发的印第安男子,现在她知道他的大名了:卡达理。她看得出曼科心浮气躁,他好似无法接受那些外国人所制造的噪音,包括高亢的嗓音、疯狂的笑声和叫声…… 潮湿的夜里,安娜玛雅紧裹着那件过于单薄的斗篷。她感觉自己的信心正一点一滴地逝去。她想起曼科和贾伯晔正面相对的情形,两人既远又近,尽管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却意外地在她的心里相逢。她短暂地自责为何没有将此事告诉贾伯晔?但是要告诉他什么呢?过去她对事情的看法总是清楚明确,但是现在她再也看不清楚了——而且必须闭起眼睛,继续朝前迈进。要相信那只美洲狮子。这些话虽早成过去式了,但其含意却再度深不可测。明天,将有战争,挑起祸端的便是你。毋须亲眼面对夏勒古齐马的脸孔,她早已感觉他似乎从地狱世界向她喊话。他所说过的话全都还记在她的心上,并且透过她得到力量。 她看着卡达理。 曼科简单地向她介绍,说他是科拉族里一位伟大战士的后裔,由舅舅扶养长大,在从事石雕之前,受过正统的传统宗教训练。就他记忆所及,曼科说卡达理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提醒他神祇的存在。 卡达理的脸形扁平,颧骨凸出,眼睛由两条细纹拉成了两道凹陷的缝隙,在黝黑的脸上划下两条清晰的线条。此外,长发自然垂肩。 “时候到了。”卡达理说99lib.,他并没有看着曼科。 年轻的印加王倏地跳起来,朝安娜玛雅做了个手势,吓了她一跳。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几位被指派监督夏勒古齐马的西班牙士兵还在执勤。这三个年轻人离开方院,悄悄地穿过几条蜿蜒于这座悬在山脊上的小城镇里的狭窄小路。 再过不久,黑夜里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在皎洁的月光下,独自面对满空的星辰。 卡达理走在最前端,脚步稳重。不久后,连最后几幢屋舍也被抛在脑后,他们抵达了一处由四块黑色岩石拼凑而成的天然广场。 曼科拉着安娜玛雅的手臂,故意撇开卡达理,落后他几步远。 这位科拉人脱下披风,坐在屁股下,就这样屏气凝神了片刻,头部轻微地朝右倾斜,隐没在黑夜和周遭的寂静里。 之后,他取出一块布,摊在面前,双手一边在布上来回移动,一边小心地在布料的四个边角捏出四周岩石的轮廓。 突然间,安娜玛雅仿佛看见一道闪电穿过夜空,群山的轮廓因而成形:在他们身后,萨尔坎太山的山顶就出现在那座禁城内,其上白雪皑皑,在月光的照射下,呈现银灰色的光芒。在他们正前方的山口上,在美洲狮子城的远方,就是巍峨壮丽的维尔卡诺塔。 静谧地,两座高山矗立在黑夜里:两位阿普守护着藏匿在山谷里、藏匿在距离他们眼前不远的这条直线中某处的库斯科。 众人一语不发,卡达理简单地拿起布块一指,三位印第安人却都深深体会到神灵的降临。 现在他拿出他的古柯叶袋,将袋中一半的古柯叶倒在布料的中央。他捡起三片最完整的叶子,将它们依扇状排列在手指上,然后摆在嘴巴前,转身对着所有的阿普神吹了一口气;他喃喃说了一些话,之后再将叶片放在布块的一个角上。 他为布块的每一个角重复一次这样的程序。 等他结束之后,曼科走上前去,换他挑选了三片叶子,对着其上吹气,每吹一次气便转身..面对阿普神的方向,然后把叶片放入嘴里咀嚼。 卡达理同时也跟着做。 两个男人均半眯着眼。无须言语,无须查看,两人的动作和神情一致。安娜玛雅驻足停观,在她的母亲月神玛玛·琪拉的辉映下,心中一片平静。她只求她不要消失。 之后曼科用双手捧起一把叶片,再用一只掌心抓着它们,停在布块上,然后如雨般扔下。卡达理俯身看着叶子,秘密地朝安娜玛雅做了个手势。 她盯着布块:最大的那一片叶子飘向她。 曼科拾起所有的叶子,重新再来一次。他总共用手捧了三次叶片,将叶片三次高举在布块上,再将它们如雨点般撒下三次。 接连三次,那片最大的叶子都比其他的叶子早落下,而且叶尖指着安娜玛雅。 这一晚空山灵雨,只闻指尖滑过古柯叶和布块的声音——偶尔夜空中也会传来大鸟击翅的响声。 安娜玛雅感觉全身轻飘飘的,无拘无束。今晚,她不再是那位必须看透预言、解读神谕的人,她单纯地成了那位经由古柯叶所指定的人,那位担负保护和引导的人。那位开启道路的人。 藏书网曼科从他的古柯叶袋中取出一颗黑色的玄武石,表面光滑,质地硬朗,有如投石器上的石块。他将它放进卡达理的一双大手里,后者合上掌心,做擦热石块的动作。 等他张开手心之后,安娜玛雅自问是否眼花了——那块石头比先前更亮,仿佛吸收了闪亮在天顶之上的月神所有的光华。 卡达理轻轻地举起双手,将祭献的石块捧在掌心中。当他的手臂举到脸部的高度时,石块自主地、笔直地往上升,然后停在空中。 时间静止不动。 就在这一刻,一声狮吼划破夜空。 激怒之余,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冲向广场中央。他在那块布前顿了一下之后,便用脚跺它,之后再用手将它卷成一团,丢向远方。 “邪教!”他龇牙咧嘴地骂,“偶像崇拜……” 两个年轻的男人站着不动。他们转身看着安娜玛雅,曼科惊讶地睁着圆杏大眼,卡达理则几乎闭上如猫般的眯眯眼。 她还来不及答话,便看见贾伯晔和那位两根指头并连的巴托罗缪一起前来。 “魏胜德修士。”巴托罗缪心平气和地说。 “占卜、供品……” “我没有听见小孩被人掐住脖子的尖叫声,”巴托罗缪面不改色地讽刺说,“魏胜德修士,我求您息怒。” 安娜玛雅感觉得出这位年轻人温柔语气里的威严,但她仍惊魂未定,先是闯入了这位道明会士,后又出现了贾伯晔。 “警示号角刚刚响过,”贾伯晔平淡地说,“却不见你们,于是总督下令搜寻你们。” “我们刚才……” 安娜玛雅停住话。还有一个故事她尚无法向他说明——还没有。阿普神、古柯叶、那个石块让时间停顿了下来,他们彼此之间沉默不语,那位年轻人的仓皇行径令她不安。不久的将来,终有一天…… 巴托罗缪走近卡达理身边。灰眼修士和长发年轻智者间的对比真令人惊叹。然而,尽管两人的外形对比强烈,他却也神态自若,一样闪亮耀眼。 “我们会学着了解你们的习俗,”巴托罗缪温柔地说,“我们也会引导你们认识全能的上帝——透过爱而不是剑……” 卡达理听着他说,完全不明就里,但仍微笑以对。巴托罗缪转身面对魏胜德修士。 “魏胜德修士,我了解您虔诚侍主,也请相信,我和您一样为真信仰努力不懈,但是……” “……但是你们太在意他们那些被你们标榜为习俗的东西!” “彻底了解是为了有效辅导,弟兄。” 魏胜德修士沉默不语,或许是因为突然间语出暴力令他尴尬不已。尽管夜里尖叫声四起,尽管士兵们逐步逼近,一切却恢复平静。 贾伯晔走向曼科,内心交战。 “为了您的安全,如此擅自离开绝非明智之举。” 虽然他以奎楚亚方言告之,但曼科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身面对安娜玛雅。 “告诉他有阿普保护我的安全就够了,我根本不需要外国士兵。” “但我相信,”贾伯晔不请自答,“你们需要我们帮忙驱逐季之济子和古亚帕。你们不是这样对我们的总督说过吗?” “告诉他,夜晚时我们拥有行动的自由。” 安娜玛雅察觉这两个男人句句针锋相对,出于本能,又猛又狠。就像两只相互挑衅的猫,两人皆年轻力壮,义愤填膺,对胜利有把握。 “回去吧,贾伯晔。我求你,告诉总督我们并不想制造暴动。但愿夜晚人人平安无事。” 贾伯晔看着她——那是一种充满祈求的无言眼神,令他心痛不已。之后,他脚步沉重地走回城内,把魏胜德修士、巴托罗缪和其他的士兵们甩在后头。 现在只剩下她、曼科和卡达理,又是一阵沉默。但是她却心神不宁——直到她望着齐平的山峰,直到卡达理放下手中的石块,最美的和平才算降临在她心里。 曼科打破了沉默:“他是谁?”他问。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十八章 哈基哈圭纳,1533年11月14日 自黎明起,西班牙人即接获命令,在城里的广场中央竖起一根木梁。这次无须鞭笞印第安奴隶,他们全主动地将执行焚刑所需的束薪送上来。 他们几乎全都对夏勒古齐马怀恨在心,认为他应该对北方军队的杀戮行动负责。他们早对这场演出兴趣盎然。搬木柴的工作变得轻而易举,甚至边堆柴火和稻草,边暗地里开着玩笑。他们望着天空,担心会下起大雨,把火浇熄了。 但是,晴朗的天际万里无云。 几位主要的西班牙将领,包括苏拓、亚勒马格罗、胡安和巩萨洛,围在法兰西斯科·皮萨罗身边,他们待在一间密室里,室内只点了一根火把。此地,据说是某位先人生前的皇宫——但他们触目所及,只是间悲惨昏暗的小屋,屋内的各个房间都凿有神龛,里面的宝物早不知去向,只剩一位老妪看守,她浑身打着哆嗦。 “曼科·印加怎么说?”苏拓问。 “他同意,是他向我们提出要求的。”亚勒马格罗肯定地说。 总督点一点头,表示同意独眼侠的说法。 “假如有人问起的话,我们有足够的证据:那些听他使唤的传讯官、那些他用来打通传送管道的珠宝,还有他们所使用的细短绳……” “吉普。”贾伯晔说。 总督打量着他。巩萨洛和胡安望着他,然后格格地笑起来。 “吉普,吉普,”巩萨洛唱将起来。“是印加王的朋友说的,大家得细听啊。” 总督举起孔武有力的手,指着他的两个弟弟。 “就是吉普吧,随他爱怎么说,弟弟们。我们还知道夏勒古齐马向他们透露,说我们的马匹有金刚不坏之身,连我们也一样,所以他们大部分的军团在没有看到我们之前,都说我们是神……假如夏勒古齐马不叛变的话,海楠柁·德·托罗和其他几位应该还与我们同在。” “但是曼科呢?”苏拓继续问。 “他打从心里恨他。只是碍于面子,他无法要求我们烧了他。再说,我们也别无选择了……” 总督的语气坚定不移,毫不犹豫,话题绕着阿塔瓦尔帕的死亡,偶尔,入夜后,当他在圣母前祈祷时,当然也会感到后悔。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贾伯晔,便对魏胜德修士说: “试着叫他皈依我们的宗教,但别花太多时间在上面!” “但是……” “快!我再说一遍,即使他承认我们的上帝,我还是要烧了他。看他把我们害得这么惨,魏胜德修士,我绝不会让这条狗有任何求饶的机会。而且我知道他们深信被活活烧死是人生中最凄惨的下场……我要他们知道,是我们亲手让他尝到凄惨的滋味。” 巴托罗缪消失不见,仿佛对今天早上即将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在哈唐索沙,当他将他推向安娜玛雅时,贾伯晔从未感觉两人间的友谊如此契合。他对他的同情隐约混杂了一种畏惧。 “走吧,先生们,”总督说,“只差这一小把火,库斯科的宝藏就到手了。我感觉得出你们急于履行生为西班牙人和天主教徒的义务。” 总督的语气里透露着一股悲伤的欢喜,其中的残酷讽刺让他们不敢放声大笑。“既然他对他们十分了解,”贾伯晔心想,“既然鼓励他们贪得无厌,却又瞧不起他们……”亚勒马格罗、苏拓、胡安、巩萨洛和其他人随着他走出屋外——这是城内唯一一间由石块搭建的大房子,他昨晚在此宿营。 等待期间,印第安群众慢慢地聚拢到广场上,西班牙人根本毋须取出长剑开道,一条直通那座巫旭努前的路自然形成。 就在他们抵达金字塔的台阶后,转身时恰巧看见戴着手镣脚铐的将军走上前来。总督不准他搭乘轿子,他要让所有的印第安人——不管是北方的印加人或是库斯科人,不管是敌是友——亲眼目睹将军的惨状和外国人对他的报复后果。 他走得异常缓慢,全身因疼痛而蜷缩,任谁都会打从心底替他发出呻吟。他将双手往前伸,露出灼伤的肌肉,连最有效的草药煎剂都无法治好或减轻他的伤口。 他的表情依旧严肃,眼神里透着永恒的骄傲。他的双唇紧闭成一条直线,显示出坚决的意志。 夏勒古齐马以拒绝的心态面对向他伸出手的死神。 总督一个字也没对他说,连瞧都没瞧他一眼;他也完全不理睬他们,就当他们不存在似的。 他得由人抱上台阶,抱到那根焚刑的木桩前,将他紧紧地绑在其上,以免因疲惫过度而滑落。 随后只有魏胜德修士登上台阶,压低嗓音说了些关于上帝、地狱和天堂的事情。夏勒古齐马只给了菲力比洛一小段的翻译时间。 “我诅咒你们,我瞧不起你们,你们和你们的宗教,我不信仰你们的外国上帝,我永远也不会信仰你们的上帝。” 他的大嗓门和孱弱的身体正好成反比。 “算了,魏胜德修士,”总督大叫,“把他解决了吧!” 当一根根火把伸向柴堆,几道刚点燃的火苗爬上将军的腿部和胸部时,他再度高声喊叫: “烧了我吧!反正您已经烧过我了,但是您杀不了我!您杀不了我们的神明,创造万物的维拉科查,以及宛纳柯瑞,您无法像烧了安帝般把我烧了!” 他几乎完全消失在劈啪作响的烟幕之后,但是他的声音似乎超越了肉体,脱离肉体,凌空高喊: “季之济子!古亚帕!所有的印加将军、上尉和士兵!快来替我报仇,把这些叛徒全都杀了,快来杀了这些腐败和贪心的外国人!” 在总督的指使下,奴隶们继续添加柴火,火焰蹿上云霄。因为风势强劲,这位造反的将军的声音终于被大火吞噬,再也听不见了。 几千名印第安人兴奋沉默的眼中闪着这把火光。不似阿塔瓦尔帕过世时的光景,现场并没有欢呼、哀鸣或呻吟——唯有惊讶,就像猝死般的眼神,望着这场可怕的天人交战。 当炭火转弱,火苗开始消失之后,柴火中传来最后一声惊叫,仿佛投石器上的一颗石子,划过天际,射进每个人的心中。 “不!” 等这最后一声抗拒的回音消失之后,火柱突然倒塌;只见这具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小腿上还留有几株小火苗,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双眼竟然还睁着,越过眼前这些刽子手、这群沉默的观众、这个城市和四周的山峰,活生生地盯着远 65b9." >方的一个点。>. 远方。 就在这位印加将军过世的那一刻,天空突然转阴,开始下起雨来。 之后,断断续续地下着雨。一场冷雨淋透了护胸甲和靴子,直冷进骨头里。灰暗的天空里,乌云持续累积,雨越下越大。 草原一片泥淖,印加人从中搭高一条小路,两侧加装了护栏。大队人马拉开了约一公里的距离..,来到了这座眺望库斯科的山口前最后一段陡坡。 攻击或焚山的谣传在印加人和西班牙人之间不胫而走——每个人的嘴边离不开季之济子和古亚帕这两个名字。连挑夫和身经百战的骑士也被恐惧吓破了胆,而这些骑士再也受不了一身笨重的装扮,甚至感觉昨晚才配上马鞍的战马也焦躁不安。 曼科的肩舆走在队伍的最前端。奇怪的是,这顶轿子是夏勒古齐马遗留给他的,却看不到曾经属于这位印加将军的任何印记。轿子的底部铺着一块黄色布料——和西班牙人身上的金黄色披风一样——布块在寒风的轻拂中,像面皇家小军旗般摇曳生姿。 皮萨罗兄弟档和几位重要的上尉紧随其后。贾伯晔骑马走在法.99lib?兰西斯科先生的身旁,他无神地望着周边的高山,搜寻敌人的踪影。 “我觉得你闷闷不乐,孩子。”总督突然开口说。 这不是询问,而是观察的结果。 “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吗?他们怎么称呼她?柯雅什么东西?” “卡玛肯柯雅。” “很漂亮的女孩子,真的……我了解,孩子!” 总督停了一会儿,这个面对人寰惨状面不改色的男人的直觉,再次让贾伯晔受宠若惊,他竟然有能力在瞬间深刻地察觉出他人的内心感情。 “是的,我了解。所以我不会像对其他队友一样对你说:这个得不到手,找个别的吧。” 贾伯晔全身僵直。 “慢慢来,贾伯晔,”法兰西斯科先生边打量着他,边轻声地说,“女人终归是女人,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女人。” 眼神一扫,他望着走在前面、距离他们几步远的曼科的轿子。 “你和我一样都听见了:前.99lib?面那一位要定了她。我真搞不懂原因,因为我一直以为她早嫁给了太阳、月亮或大兀鹰……但是他现在却如此宣称。而且宣称的人可是我们的一位朋友。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贾伯晔点一点头。很不幸,他太了解法兰西斯科先生了,他总是喜欢卖弄聪明。 “我需要他。我们需要他。这是个叛乱分子,而且是个吃过苦头的叛乱分子。我们必须停止战争,了解一下这个国家的实力,所以我们必须和这一位做朋友……越久越好。你一定了解吧?” 山路逐渐往上升,宽敞的阶梯通向山口。雨停了,但是乌云依旧在空中徘徊。尽管他们已经习惯高纬度的气候,但是每升高一步,依旧感觉得到呼吸加促。 “我不知道我是否听懂了,法兰西斯科先生,”贾伯晔终于抱怨。“您谈到了一个我不确定能够接受的主题。” “又是自尊心在作祟,当然!”法兰西斯科先生带着诡谲的笑容说。 “我欠她一次救命之恩,别忘了。我这第二条生命,尽管说了会让你大吃一惊,我想并非自尊心在作祟,而是爱……” 总督抬起尖形的胡子指着他,连珠炮似的说: “才不是,贾伯晔·孟德鲁卡·伊·佛罗瑞斯。不是她,也不是你。而是我。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以及欠我的人情。更别忘了我会仁慈地看着你把我在这个国家所建造的一切全毁了!” 贾伯晔闷不回应,受伤的肩膀突然一阵酸痛,他用力一踢,骑着那匹红棕色的马大步离开。他气得怒火中烧。他从未如此凶猛,一路赶马,穿过队伍,引起众人旁观,笔直地冲向山口。 抵达山口后,他心跳急速,眼前蒙着一片热气,他跳下马,脱掉头盔,将它甩在地上。于是当他望着这顶旋转个不停的帽子时,才意外地看见了河谷。 大惊之余,他以为看见了一个新世界。 他先是发觉天空一片湛蓝,碧落如洗,几近透明。 他发现所有的景观全都躺在宁静的山峦怀抱里。远处,有座白雪覆盖的巍峨高山。 他看见壮阔的河谷里耕田如织,层层梯田整齐划一。 之后,他看到了它,那座城市。 依据孟格和白艾诺的描述,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大堆金子。但是,阳光还来不及温热湿润的大地,所以整座城市看起来倒像是一艘以金银打造的大船,徜徉在谷心里。 光照之下,神殿、皇宫和民房的墙垣全都闪着迷人的虹彩,太阳穿梭其间,当空打造出一个稀世珍宝——一个色彩缤纷的瑰宝,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他还看见河谷尽头有两条碧绿的河水流过整座城市。 他的心无比欢畅,他真想击掌欢呼。他甚至没有听见队伍前端的几个人也一个个跟上来了,正和他一样欣赏着这幅美景。 “伟大的库斯科城,我向你致敬!现在,你终于看见了!”他的耳边传来一份温柔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但感觉有股温热的呼吸吹向他的颈部,比尚显凉意的山风更轻柔。 “你知道人们怎么称呼这个城市吗?” 他摇一摇头。 “美洲狮子城,”安娜玛雅说,“一座为美洲狮子诞生的城市——一座你我,我们必须在此找寻未来之路的城市。” 艳阳下,置身在微风的拥抱里,这几句甜言蜜语给了贾伯晔一种承诺,驱赶了他心中的疑虑、谜团和畏惧。 第十九章 库斯科,1533年11月15日 当西班牙人穿过青葱的玉米田时,他们发现左手边有座浑圆的山丘。但是,慢慢地,山丘转变成一座真碉堡。即使远距离观看,碉堡的护城墙依旧十分壮观,其垂直耸立的程度仿若一面天然的峭壁,令人目眩。在它的右侧、左侧和后方共有三座高塔——两座方形,一座圆形——比在卡斯提尔建造的那些尖塔都高。 特别的是,一股寂静的气氛感染了大家,队伍里只听得见清脆的武器撞击声、马蹄踩在地砖上的踢踏声和皮带的摩擦声。众人噤若寒蝉。马匹因斜坡陡峭而急躁不安,浑身颤抖,亟须骑士们的抚慰。 斜坡底端的正对面是几处经过仔细保养的露天平台,城里笔直画一的马路上挤满了男女老少,身上五彩缤纷的服饰在旭??日照耀下十分抢眼。在一座周边盖满无数庭院和亮丽方院建筑物的巨大广场上,聚集了一些驻足停观的群众。大家全将脸转向西班牙人的队伍。墙面上的黄金闪闪发光。王公贵族们衣服上的黄金也是闪闪发光,他们定眼望着西班牙人一步步地走上前来。河谷的较远处,一座石城的后头紧连着另一座由帐篷搭建的城市。在那边,也有几千只眼睛转而望着露天神坛,几位帝国的新主人正由其上方走下来。 总督走在最前端,一双黑眼珠四下溜转,打量着这个美丽的城市,仿若希望独自拥有它的每一个部分。他的弟弟、独眼侠亚勒马格罗和几位重要的上尉走在他的两侧,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广场上不见任何印第安士兵。 “贾伯晔!”总督喊道。 胡安和巩萨洛一起回头。无顾两位妒忌的眼神,贾伯晔用舌尖嗒了一声,催促他的那匹红棕色马走到总督的黑色坐骑旁。 “法兰西斯科先生?” “留在我身边。我要你尝一下肺中吸满胜利时的芬芳滋味。” 总督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轻蔑地瞟了一眼亚勒马格罗和他的随从。 “这帮人没去过通贝斯和卡哈马尔。他们来此的目的只为了夺取金子。而你不是。我知道你和我一样。留在我身边,孩子,好好享受这一天:它属于我们!” 现在路的两旁终于出现了房子。房子的地基以石块为主,墙面则由经过太阳曝晒的泥砖堆砌而成。骑在高高的马上,他们俯瞰着一个个覆盖茅草的斜面屋顶。 此时,约有十几个城里的印第安人围了上来。他们似乎来自四面八方,脸上毫无畏惧的表情。他们的长相和衣着各具特色,语言听起来也很不同,在在令贾伯晔惊讶不已。 总督下令休息。 “去找印加王,”他命令。“我要他替我们开道。” 贾伯晔小步地骑到西班牙前锋身边,完全不理会同伴们的惊讶提问。他远远地便感觉得到曼科紧迫盯人的眼神。他的肩舆豪华富丽:轿内镶满了以珠宝替代的星辰,还有一个黄金太阳和一个白银月亮。他坐的那张,以珍贵木头制造的宝座,妆点了几个靠垫,里面塞的全是从丛林边界捕捉回来的鹦鹉五彩羽毛。这位年轻的印加国王穿着一件宽松的鹅黄棉质外套,滚边以金线绣出一个个金字塔的图案。他将头撇向一边,假装没看到他。 紧跟其后的轿子内坐着安娜玛雅,她身穿纯白的大衣,配上红艳的腰带,朝他的方向笑了一笑。但是贾伯晔却觉得她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甚至怀疑自己曾经拥她入怀。于是,隐隐约约地,他再度陷入质疑当中。 他僵硬地向印加王行了个礼,以毫不友善的语气说: “印加君王,总督皮萨罗先生恭请您为我们的领队。” 曼科端详着贾伯晔,好似看透了他的灵魂。手一挥,他要安娜玛雅走上前去。他们交谈了几句话,又快又小声,贾伯晔根本没有听懂。然后她便乖顺地爬到印加王的脚踝边,此举再度引爆冻结在贾伯晔血管里的妒忌之火。 他火冒三丈,立刻将马掉头。手上紧握着缰绳,背脊尽可能地挺直,将君王的肩舆带到队伍前端。 然而,就在他们逐渐接近队伍时,队员认出了唯一的君王后,响起一片欢呼。突然间,整座城市和天空仿佛只听见一个声音,一个令人悸动的声音: “沙帕·印加·曼科!沙帕·印加·曼科!” 欢呼声犹如惊涛骇浪。尽管他们早已习以为常,但是所有西班牙人的手毛和胸毛仍忍不住感动地竖了起来。剎那间,整个河谷的气氛像块火烫的石头般激发了所有的人。 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莞尔一笑。从他消瘦脸庞的灰白胡髭间露出一个罕见的大笑容。他的双眼如着火般发光发亮,望着天边,他知道他那位永恒的善良女神,圣婴圣母,此刻正在天上凝视着他。兴奋之余,他站在马铠上,抓着贾伯晔的肩膀,后者回来后紧挨在他身边,近得连鞋跟都碰在一起。 “沙帕·印加·曼科!沙帕·印加·曼科!”群众继续欢呼。 为了让所有的西班牙人听清楚他说的话,法兰西斯科先生重新坐在马鞍上,转过身去,大声喊道: “请细听这个声音,先生们。他们在为他们的君王而欢呼,但是,其实他们是为我们而欢呼,只是不自知罢了!用你们的耳朵仔细聆听:这将让你们永生难忘!” 贾伯晔浑身发抖。在他的面前,安娜玛雅就站在曼科身边,几乎触手可及。她美丽的外表无与伦比,让他将周遭的欢呼声抛到九霄云外。当她转头搜寻他的视线时,他告诉自己,没错,总督说得对: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刻。 这位年轻印加王的四周围着几千几万个俯首弯腰的群众。从高高的轿子上,安娜玛雅望着这个奇特的景象。所有耕种祭品谷物的梯田、街道和广场,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个塞满躯体和人头的箱子。库斯科城,这条“世界的脐带”现在成了一块由男男女女拼凑成的布料,状似一块图案尚未缝制完成的长衫。从这块看不清任何一张脸或一双眼睛的人肉挂毯中,不断地发出震耳?99lib.欲聋的叫声: “沙帕·印加·曼科!沙帕·印加·曼科!” “他们呼喊我,是要我开战或维持和平?”曼科语气平淡地问。 “他们要你当他们的君王。” “你会帮我吗?” 安娜玛雅露出笑容。 “你不再是从前那个怕被孤立和怕蛇的小男孩了……” “我还是。你会帮我吗?” 安娜玛雅将眼光从人群里移开,惊讶地望着他。曼科说得对:他还拥有一张少男般的稚嫩脸庞,群众给他的欢呼,与其说让他面有喜色,还不如说他抿紧了双唇以免浑身发抖。 “你回到家了,曼科,回到库斯科城,回到这个在过去某段时间里只会让你想逃之夭夭并且感到害怕的城市。今天,你成了君王,难道你不高兴吗?” “我不知道,安娜玛雅。我的心想狂喊,我的心想哭泣。还有,我忘不了我的弟弟保禄离我那么远……” “你虽已脱离纷扰不安,君王,然而你的内心深处依旧有些不平静。” 曼科的眼神慢慢地恢复平静。 “我带你去参观一下库斯科,”他说,“去看看那些我祖先住过的皇宫。” “我住过那里。” 曼科大吃一惊。 “我以为你从未来过这里。” “对不起,君王,你说得对……但是因为首都的石块如此神圣,所以有几块被送到了度门邦巴,我在那里的一间圣女殿里长大,和我住在一起的女孩们曾向我提过这个帝国的脐带……就在那一晚,你的父亲万亚·卡帕克驾崩的那个夜晚,他带我走过他住过的皇宫……” “是我父亲把我带到你面前的,不是吗?” 曼科牵起安娜玛雅微颤的手。这名年轻的印加王因为有所感触,于是二话不说地又松了手。 他们进城的那条道路沿着河流而修筑,清澈河水从两岸打造完美的石墙间滚滚而下。尽管路面宽敞,但也只容得下两个人并行,他们从人群中穿过,欢呼声犹如几千个震天价响的锣鼓,顺着石砌皇宫一字排开。 所有的印第安人一见到印加王的轿子接近,全都高举双手,手心朝天,做出崇拜的手势。 慢慢地,贾伯晔不再畏惧,不再因无法亲近安娜玛雅而失意,也不再感觉与她形同陌路。或许他并不如天不怕地不怕的总督那样完全陷入疯狂陶醉,但毕竟还是被这份虔敬的气氛感动了,这种对新印加王的崇拜,连同其侍卫和保镖也都受到了尊敬。现在他们的四周约有几百个人,他们小心地前进以免碰撞到对方。大家一言不发,只听见几句嘀咕和轻微的 811a." >脚步声。? “你在做梦啊,朋友?” 巴托罗缪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走在他的坐骑旁边,手指畸形的那只手按在他的大腿上,抬起笑吟吟的双眼对着他说: “我觉得你走过了很长一段路。那座位于塞维尔城的监狱早远在八千里外了。” “您错了!在这里,它一向都近在眼前。” 每一次面对巴托罗缪和听他说话时,贾伯晔总有种复杂的奇特感受。一种强烈的亲密感将两人拉近,一股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想向他倾诉内心的苦闷,但是有个神秘的声音却叫他要小心为甚。 他们走到一处大广场,地面铺的不再是一般路面的石砖而是一种细沙,磨得马蹄嗒嗒作响。广场中央矗立着一个圆石筑成的优雅喷泉,喷出的小水柱顺势往下流到河川里,将广场一分为二。 河的一边——他们刚才穿过的那一边——几乎没有任何建筑物,勉强只见一道刚开始施工的墙垣。但是另一边却大剌剌地展露着皇宫的各个正门。在帝国之内,他们尚未见过可与之媲美的建筑物。其中一道正门是用一整块混杂了红、白和绿纹路的大理石雕刻成的;另有一个顶着锥形尖塔的圆柱形塔楼,遮住了一部分的大门,门上镶满银片和一些珍贵的宝石。 在造型完美的过梁下,有张镂刻精细的国王宝座,其上坐着一位年迈的君王,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由外地闯入的西班牙人。他的姿态尊贵,不可一世,吓退了众人。他的身边约有十位身穿白衣裳的女仆体贴地忙上忙下,来回穿梭有如一场优雅动人的舞蹈。其中两位手持亮丽的羽毛扇替他扇风,另外两位为他脚边的火盆加柴添火。 他在整幅画面上所显现的是一股傲世的威力,眼前的钢盔和马匹只不过是个小插曲,丝毫影响不了整个世界既有的秩序。 人群默默地穿过广场,站在广场四周,屏气凝神。 “我的天啊!” 贾伯晔听见巴托罗缪开口大叫,于是转过头去问他: “怎么了?” “你没看见吗?”巴托罗缪边说边伸手指向那张坐着老者的国王宝座。 豆大的汗珠从贾伯晔的前额滑下脸颊,模糊了他的视线。整个过程他都像是雾里看花。除了看见一位端坐其上、身边环侍着几名忠仆的君王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死了!”巴托罗缪说。 “死了?” “那是尊木乃伊。” 第二十章 库斯科,1533年11月15日 那是幢朴素的方院,位于南下通往寇拉苏育的道路内侧,在一处被人称普玛舒邦,意指美洲狮子尾巴的城镇里,听得见太阳神庙的晨钟暮鼓。举行祭祀典礼时,祭司的诵经声和号角、锣鼓、吟唱必可传到此地。 安娜玛雅胆怯地穿过一道以石块随意堆砌而成,且未经修饰的墙门后,进入关闭的中庭。方院四周的厢房寂静无声,笼罩在一片漆黑里。 然而,就是这里没错,她确定。 一声狮吼吓了她一跳,差点儿叫出声来。 她迎面撞见一头似龙舌兰绳捆绑在柱子上的美洲狮子。她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心中的狂乱,深情地望着它的双眼。 这只猫科动物来回踱了几步,视线并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 “怎么了,公主,”背后传来一个揶揄的声音,“连老朋友都忘啦?” 太阳神庙外墙上的石块上有道手掌般宽、指头般厚的鎏金钩线。胖子裴铎·马丁·德·孟格以占有者的身份骄傲地指给一小群观众看。 大约有六个人,伴随着总督、狄克·亚勒马格罗先生。他们全都翘着鼻头仔细地端详着上面的金子。 “怎么还不快叫人把这个东西送回卡哈马尔,孟格!” “这个国家里的黄金仿如从天而降,大人,连地上也会冒出黄金——我们才刚敲下这些墙上的黄金,竟然又发现了一整片!” 孟格和马汀·白艾诺早在几个月前便“发现”了库斯科,他们随即组织几支宝物运输队,将黄金从首都一路运送到阿塔瓦尔帕皇宫内的赎金房。今天,正当他带着游戏般的心情搬运大批宝藏,倍感光荣地引人参观时,墙垣边出现了一位身穿流苏长袍的印加祭司,手上抱着一尊系了条羊毛围巾的雕像。他的眼神犀利得令贾伯晔错愕。紧抿的细薄双唇沾着些绿色的古柯叶汁液,在他的身后有两名士兵,一名手持标枪,另一名的手上分别拿着大铁锤和斧头。两个穿黄制服的小男僮拿着一种扇形物走在队伍前端,忙着将地砖上的灰尘全部赶走,其实整个地面根本干净得一尘不染。 遇到了西班牙人,他们先是大吃一惊,之后才庄严地走进神庙里。 “什么事?”总督问。 “我们干扰了他们的祭典。”贾伯晔说。 背后传来一阵笑声。胡安和巩萨洛幸灾乐祸地打量着他。 “瞧他说了什么来着,”巩萨洛冷讽热嘲。“你们相信有人打扰过圣雅各布教堂里的复活节弥撒吗?” “孟格,你知道这间神庙的内部结构吗?”总督一本正经地问。 “知道,大人。” 总督微微一笑。 “那么,各位先生,让我们参观一下那些仪式是什么样子。” “我也要去。”有个温柔的声音说。 未经总督的允诺,巴托罗缪早快步走到他们面前。 他们发现那两位印加士兵站在梯形的大门后,标枪相互交叉,挡住入口。他们的武器其实一点儿也不危险,但是西班牙人还是在门前犹豫了片刻。 在这两名士兵的背后,贾伯晔隐约看见一间像内院的厅室。屋内的中央摆着一块凳子似的石头,还包了一层黄金外壳。那位祭司将神像摆在凳子上。 察觉他们的出现后,他望着他们。于是,脚步缓慢,慢得令人不安,他逐渐地走向这些人。 “每次见到太阳升起,我便又惊又喜,”小矮人说,“怎么我没有死。” 安娜玛雅笑个不停。 “我很想你,朋友。” “你呢,公主,你呢?你还记得那天那个可恶的祭司把我丢在山里的情景吗?” “你呜咽地喊着:‘公主!公主!’声音极其哀怨。” “我很有可能从此一命呜呼,你却一点儿也不在乎。” “少胡说八道!”安娜玛雅开玩笑地说,“从那天起,我想你想了千千万万次……” 她端详着这间他们曾经藏匿的房间。外表虽简陋,内部其实很舒适,有垫子、柔软的羽毛和羊毛被。墙上凿有数个神龛,整齐的排列着美洲狮子、兀鹰、蛇等精致的动物石雕。 “你过得满不错的嘛,对一个可怜的——” “美洲狮子的守卫而言,这是所有身强体健的印加人都不愿从事的行业,所以该得到回馈!” 小矮人穿了件红色长袍,长及脚踝,流苏拖曳在地上。他一刻也按捺不住,不停地在安娜玛雅身边踩着奇怪的舞步。 “你是怎么弄到这个高级职务的?” “从没有人告诉过你什么吗?” “有人说过你还活着。” “活着,这也算是一种说法。当我们陪着我的主子万亚·卡帕克的遗体进入城里时,为了驱逐心中的恐惧,我走在队伍的最前端,又叫又跳:‘我来了,我是辛布,万亚·卡帕克君王的儿子!让路!让路!’但是一点儿也不管用:当地的王子紧紧地靠着我,把我挤成一团。‘矮子!侏儒!’他们叫嚷,‘太阳神怎么可以夺走我们的君王和父亲,他如此疼爱我们,造福我们,却找来一个卑贱如你的人取代他……’于是他们开始辱骂我,朝我的身上吐痰,尽管我早已泪流满面,并且苦苦哀求,他们依旧打个不停。幸亏同队里的队友前来替>我解围,不过王子坚持要将我和其他的囚犯关在一起……” 想起这些事情,让小矮人的脸上顿失光彩。 “你去过尚卡的监狱吗?” “没有。” “简直就是地狱噩梦的翻版,而且还是个到处都是门和阴暗角落的地下迷宫,四周的墙上全是尖锐的燧石,尤其是……” “尤其?” “那个监狱没有狱卒——但是有老虎、狮子、熊和各式各样的毒蛇。他们把我们丢在那里三天。三天的惨叫和恐惧,三天的哭泣——三天里和死亡如此接近,仿佛我们早已身亡……但是我们却熬了过来。” “之后他们便把你们放了。” 小矮人点一点头。 “在这些恐怖的习俗里,这是唯一让我感到庆幸的一次。我这条命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但这一次比其他任何一次都珍贵……” 听着小矮人的描述,安娜玛雅一动也不动,甚为着迷,一路分享他的恐怖遭遇。之后,她喃喃地说: “然后呢?” “我成了曼科和保禄兄弟的随从,我帮过他们一些忙,就这样。” “帮忙?” “没错,”小矮人促狭地吹牛说,“帮忙。曼科在离开此城之前,甚至在我的帮忙下藏匿于此。我还冒了我这条小命的危险替他传话给狱中的保禄。” “保禄被关起来?” “不是因为他发动战争,我向你保证!而是因为他碰了一位瓦斯卡尔的爱妃,当北方的军队抵达后,他略施小计地向对方佯称因为他支持他们,所以遭受凌虐迫害。于是他们半信半疑地将他解救出来,但是他十分机警,趁对方还没反悔前,早隐遁到的的喀喀湖畔去了。” 安娜玛雅陷入沉思。她忆起在一次瓦拉戚谷的比赛中,她曾经帮助过的这两名少年。如今,一位成了沙帕·印加,另一位却流亡在外。 “曼科兴高采烈地和我谈起过你。是他告诉我,到你家的路怎么走。” “他也是,他让我觉得害怕。谁知道他现在竟会当上唯一的君王?” “别担心,朋友。你忘了我们说过要彼此照顾吗?” “一旦我忘了,公主,便有个大人物不断地以眼神提醒我。” “谁?” 小矮人走到安娜玛雅面前,抬起一双圆杏大眼望着她。 “别告诉我你忘了,公主。” 贾伯晔看着那个嘴角被染绿了的男人走到总督身边,近得好似就要碰到他了。 “我叫作维拉·欧马,是这间科里坎查庙宇,这间由我们的始祖曼科·卡帕克所建造的太阳神庙的大祭司。此处禁止任何外国人进入……” 贾伯晔传译。总督以柔和的手势回应: “告诉他,我们是来保护他们的——包括他和他的信徒,免受北方叛徒的侵袭。” “顺便告诉他,”巩萨洛补充说,“我们是来帮助他们寻找真正的上帝,叫他们立刻停止这些邪教仪式!” “这一点,朋友,留给上帝的使徒做吧。”巴托罗缪插嘴说。 贾伯晔边传译总督的话边忍住偷笑。 祭司无动于衷,他那消瘦颀长的躯体,张着双臂。如同一位印第安的耶稣,挡在路中央。 “你们胆敢擅自闯入?凡想进入者,首先必须守斋满一年,之后肩上扛着重物、脱掉鞋子才准进入。” 巩萨洛放声狂笑。 “告诉这个头上插毛的人,我们节食的期限远超过一年,我们肩上扛的东西也很重,非常的重!至于我们的靴子……” 当整队西班牙人笑得东倒西歪时,巩萨洛脱掉一只靴子,在对方的面前晃啊晃。 “您看,巴托罗缪修士,我们绝对尊重这些……” 一颗小石子从他的靴子里掉下来,他边搞笑边捡起来,再度引得旁观者哄堂大笑。 “……野蛮人的习俗。让我们分清楚,上帝的事情归替上帝做事的人处理,人的事情则……归人处理吧。” 手臂朝外一甩,他推开印加祭司,径自走进庙宇。 一小群西班牙人跟着走进内院。他们猜想一道道金光应该是从四周建筑物的门内反射出来的。内院的上方镶着一条镀金的边框,像戴了顶皇冠。 墙面上则凿了四个状似圣体柜的神龛,饰以极精细的线脚,内部还镀了层金子。神龛的各个角落镶嵌了一些宝石、翡翠和绿松石。总督转身面对维拉·欧马: “传闻您们的皇宫和神庙正遭受威胁,我们曾经在其他城市亲眼目睹过你们敌人的破坏力。所以,我们来此的目的纯为了和平。” 维拉·欧马祭司庄严地合了一下眼睑。 他默默地打量着他们,之后说的几个字重重地回荡在内院里: “我不相信。” 当贾伯晔传译祭司的这句话时,总督眼也不眨一下。 “告诉他,我们一定会赢得他的信任。在此之前,为了保护他和庙宇财产的安全,我们得先认识一下环境。” 亚勒马格罗仅有的单眼里,反照出保存在这围墙内所有宝藏的光彩。 “狄克先生,我把责任交给你,我相信你会和我一样细心,保留神庙里五分之一的宝物给查理大帝。” 亚勒马格罗没好气地应允。于是正当这一小群西班牙人朝着对面建筑物的大门走去时,维拉·欧马祭司站在他们身后,高举双手喊道: “噢!你,全能的太阳神,请以具体的方式,向众人显示你的神力吧!” 太阳神四周的各个宝座上,都坐着一位样子庄严肃穆的木乃伊,这些木乃伊和他们刚才在广场上所见到的那一位相仿。他们的身上全都穿着一件镶满金片宝石的细羊毛长衫,额头上戴着皇家流苏和五彩羽毛,耳上垂着黄金大耳环。其中一个独缺鼻头——此一奇特景象再度引起总督两位弟弟的讪笑。 他们就这样逛起内院,走过一间间的厢房,发现其中一间银光闪闪,专门祭奉月神,令孟格忍不住联想到维纳斯;之后,又有一个房间里,四面墙上全都镶满常见的镀金薄片,但是加了道彩虹图案,其缤纷的光影在墙缝间轮流变换。 他们开始带着一种刺激的兴奋心情浏览起一切,好似一帮年轻人出外饮酒寻欢。每一幢屋子里都静悄悄的,甚至有点儿沉闷。 当他们就这样逛完六间厅堂,再度回到内院时,那位大祭司和他的随从早已消失。孟格沉默不语,亚勒马格罗眼中透着莫名的痴想,总督的两位弟弟则暂时不表示任何意见。 内院的右边全部封死。他们发现这间神庙比想象中大多了。楼台和厢房连成一片,里面住着蒙了面的仆从,一见到他们,便赶紧将足以维持几个星期的粮食收藏起来。 看了这么多宝物,再反观同伴们的贪婪眼神,贾伯晔的心上好像压着一块石头…… “以前,”孟格突然说,“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怎么了?”总督不耐烦地问。 但是孟格没有回答,其他人也不想追问。 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了黄金花园。 小矮人继续以低沉规律的声音说: “自从听说有外国人来之后,曼科把我从之前住的地方调到此地。他的手下把我带到他身边,当我发现地下谷仓里只有我们两人和那位可恶的祭司时,我以为他们背着我早已沟通好了,正秘密计划一桩流血阴谋……” “曼科和维拉·欧马?”安娜玛雅大吃一惊。 “很奇怪,不是吗?我因为太担心自身的安危,一时没有会意过来时代已经改变了。幸亏,他们脑袋里想的是另一回事。” 小矮人的叙述里,隐约透露的情节,既恐怖又诙谐。安娜玛雅只能微笑以对。 “真希望能够听你继续讲下去。” “你真爱说笑,公主!”他叹口气,“他们要我照顾你那尊贵的夫婿,双胞兄弟神。” “你!” 安娜玛雅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 “我也是这样回答他们,但是他们听不进去。他们对我说,光看那些外国人贪婪的程度,铁定会将金子搜括一空。但是这一点他们倒不在乎,反正金子的数量多如大海,外国人再怎么搬也搬不完。但是他们绝不容许对方以不干不净的手,亵渎那尊放在科里坎查神庙里的双胞兄弟神像。” 安娜玛雅激动得全身颤抖,感觉四肢热一阵冷一阵。 “它在这里?” 小矮人严肃地望着她。 “难道你以为,尽管有只凶猛的美洲狮保护,我会粗心地把它留在我家?我们今晚就去。双胞兄弟神在等你。” 整座花园全部以黄金打造:不管是绿地或花朵,树木或动物,大的或小的,家畜或野生。黄金蜥蜴和黄金蛇在地上爬行,空中则以隐藏的丝线挂着黄金蝴蝶和黄金飞鸟。 另有一片仿制的玉米田,和一片被印第安人称为基努亚的麦田。其间散布着几只黄金骆马、几座涌出银色水柱的黄金水池。蔬菜、果树也是以黄金或白银打造,连柴捆都以黄金制作。 总督看得目瞪口呆。 “什么都不准碰!”他直截了当地说。 “事情是这样,”孟格终于说了,“这里有尊完全以金子打造的神像,样子就像我们刚才见过的那几尊木乃伊。比我们见过的任何一尊神像更美更大,而且不似大部分的雕像是中空的,而是塞满了上等的黄金。” “多大?”亚勒马格罗问。 “据说,约有一个人大小。” “重量呢?” “肯定有好几百磅。” 再也没有人敢嘲笑孟格。每个人在心中默默地以西班牙比索换算这尊传说中梦幻神像的价格,毫无疑问,它的体积将随着传闻越传越大。 “它在哪里?” 孟格做了个手势,表示不知情。 “一定要找到它。”巩萨洛说。 胡安眼神发亮,表示赞同。 “你的那尊雕像上有名字吗?”贾伯晔问。 “这一尊,我还记得,”孟格骄傲地说,“一个奇怪的名字,他们翻译为‘双胞兄弟’。” 巩萨洛用眼角瞄了一眼贾伯晔。 走出花园时,他们的同伴不管是眼里看的或心里想的,全是一个充满金子的世界,一个他们从未想过、唯有在最疯狂的童话故事里才读得到的世界,贾伯晔忆起安娜玛雅说过的一些话,他说服自己绝不能漏了口风。 她对他说过她是双胞兄弟神的妻子。 他的心里十分矛盾,不知道这对印加人有何意义。 但是,从今以后,他知道这对他的同胞而言代表了什么。 第二十一章 库斯科,1533年11月15日夜晚 库斯科城夜不眠,库斯科城永不夜眠。 帝国生活不可或缺的所有活动在此日夜周转——圣女殿里少女的编织生活;金银匠、雕刻师傅和祭司的生活;整个巴纳卡家族的生活,他们终其一生忙着祭祀先祖,为他们提供祭品,举行庆典仪式,记录先祖所说的话语。先祖的话语来自冥间,继续影响整个世界的运作。 萨克赛华曼神庙的各个方形塔台上,士兵日夜轮流守卫。圆形高塔则随时有人等候准备参拜印加王的遗容。 昨晚,不管在民舍或皇宫,众人窃窃私语,华塔奈的河水带来了一些令人生畏的秘密。 皇宫里,木乃伊们张着眼睛睡觉。 那些木乃伊们知道一些活人所不知道的秘密。 小矮人奔到安娜玛雅面前,带领她走过一条条狭窄的小路,路面因蒙蒙细雨而打滑,湿气穿透了她的阿娜蔻。 每有可疑的声音,他便停下脚步,或拖着她躲进墙面上的梯形通口。他带她走过华塔奈河上的一道桥面,进入几条暗无天日的羊肠小径,让她误以为闯进了华卡神庙的层层通道里。 一路上她便不断地想象自己走入了美洲狮子的身体。目前她只知道他们逐渐地往上爬,偶尔,她还可瞥见几道来自萨克赛华曼神庙高塔上方的亮光,表示他们正朝它的头部前进。 终于,在一道陡坡的尽头,她气喘吁吁地发现一块平台,覆满和奥凯帕塔广场一样的沙粒。平台的底端紧邻一座山丘,一道皇宫的墙垣上出现一排整齐的神龛。神龛的正前方灯火通明,照亮了整座城市,连山上的峭壁都点了火把和火盆。 “这是哪里?”她问小矮人。> “公主,这儿是科尔坎帕塔。” 光听这个字便让她心弦悸动。这是库斯城里最广袤的角落之一,位于萨克赛华曼神庙的正上方,此处是曼科·卡帕克的家族——秦马·巴纳卡,纪念印加王朝开朝之父的地方。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小矮人没有答腔。他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朝皇宫的墙面走去。神龛里空无一物——或许原本摆设在里头的黄金雕像,早已让那些外国人于初次造访时,搜括一空,当成战利品了。所有画上条形优雅镀金框缘的地方,只剩下一些凿空后的残破小洞。然而,在湿黑的夜晚,这个地方仍不失它原有的气势。倾斜的墙面予人壮丽的印象,完美的石砌轮廓清晰有力。 他们沿着墙面走,再转过墙角。皇宫看似从此处镶进小山里,缺少城里光线的照射,阴暗的部分突然增多。他们挨着墙垣,和黑色的石块融为一体,轻轻滑过每一道门。 到了第三道门,小矮人整个人贴在墙上,他使出浑身解数,于是墙面慢慢地、悄悄地开始转动。 安娜玛雅眼前的谜团倏地撕开来。 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站在大广场上下达命令,宣布他自己进驻位于北边、沿河而建的那座皇宫,里面的主会客室够宽敞,足以接待六十位客人;他的两个弟弟巩萨洛和胡安,住在隔壁的皇宫。广场的另一边有座皇宫,墙上装饰了石雕蛇纹,则留给苏拓。 “开始搭帐篷吧。”总督说。 贾伯晔看着他,一脸错愕地指着几幢建筑物。 “我要求每个人提高警觉,不准出错。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进入那几幢房子。我希望能够和那个年轻人和平相处。” “那个年轻人?” “曼科,那位印加王。我要他相信我们懂得安分守己。亚勒马格罗、苏拓和我的两个弟弟……他们终会得到想要的一切。可惜没有人了解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留下来,而此刻对我们而言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假如我们胡作非为,或者我任凭他们打家劫舍,那我们必死无疑。明天,我将去探望那位年轻人。我会和他一起商讨攻打北方军队的计划。” 总督的双眼炯炯有神,贾伯晔看得出他的内心既平静又兴奋,这是他在面对困境时的模样。他继续对几位上尉下达了一些命令,贾伯晔看见广场上很快地便冒出了一小丛森林般的帐篷。 “然后呢?”贾伯晔问。 总督揶揄地笑看着他。 “别问我,你不会想听我的答案。” 贾伯晔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总督伸出干的手臂环住他的肩膀,要他留步。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总督说。 通道够宽,即使在黑暗中行走亦无大碍。但是,走完一条大阶梯之后,就得步步为营了,免得在越来越漆黑,甚至黑得吓人的情况下双脚踩空。 据说杜帕克·印加·游庞吉要人从这座山里面挖了条隧道,直通到当时正在兴建的萨克赛华曼神庙。 小矮人的声音传到了被潮湿雾气堵住呼吸的安娜玛雅耳中,悬在空中的水汽把她的脸都沾湿了。 小路弯成一个弧度,就在不远处,她瞥见有道门帘后泛着一丝幽光。小矮人比安娜玛雅先跨进一步,但随即退到门边,改让她先行进入。 这是间圆形的厅室,不见任何神龛,墙上只有一个简陋的挂钩,插着一支火把。地上空无一物,没有草席也没有地毯。 屋内只有一把简单的凳子,木头的材料毫不起眼,也没有任何雕刻花纹。 双胞兄弟神像就坐在这把椅子上。 一股寒栗流遍她的全身,逼得她非得闭上眼睛,否则无法站稳。 她把手伸向它,但没有碰它,张着手臂,嘴里念念有词。 等她再度张开眼睛时,小矮人已不知去向,整个房间一片漆黑。 那是个毫不骇人的影子,其中心点的位置闪耀着双胞兄弟神像的金色躯体,仿若一颗夜间的太阳,既安详又永恒。 她觉得墙上好似出现了一些熟悉的影像……看似森林里的动物,也像一些剑拔弩张的武器、一些从投石器上闪电射出的石头,以及几支高举后往下劈的斧头。 之后,如此惴栗不安的景象逐渐消失,她的心跳随之缓和,一份甜美的平静闯进心里,压迫着她,将她推倒在地,不偏不倚地推在这位她在人世旅途中,应该一路追随和保护的人之前。 你来了。 是从天上传来的声音吗?还是从它口中说出的呢喃低语呢?无所谓——反正她终于听见了,她本以为被它抛弃了。 你比和平更安详,甚至比战争更激烈。你比印加王更古老,穿越沙漠和大洋来到我身边。你所拥有的一切皆来自黑夜。 寂静再度降临,她不再感觉忽冷忽热,忽湿忽干。她处在宇宙的中央点上,快活极了,与各个世界互通声息。 我的话永世不变。你万万不可忘记。 这个声音穿过石块,在空中回荡后轻轻地钻进她耳里,仿若海螺的旋音,音调忽高忽低。但是当它说出那几个她衷心期待却不敢开口承认的字句时,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呢喃。 要相信那只美洲狮子。 她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份让她振奋且全身舒畅的幸福,阳光便重新照了进来,令人眼花缭乱。 她又喊又叫。 “这一间好吗?”总督指着街上一间墙廓笔直的皇宫问贾伯晔。 “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帐篷。” 皮萨罗浅笑一声。 “孩子,你总是让我猜不透。上帝把你逐出西班牙,而你来此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金子……” “我想我要的东西和您一样,法兰西斯科先生。” “唯有天主和圣母知道我要什么。连我自己都还搞不清楚……” 他们的靴子重重地踩在地面上。夜里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一条涓细的水流迫使两人分开走。 “您有事要问我,法兰西斯科先生?” “有事?” 总督似乎陷入沉思。 “喔,没错,孩子,有事……有件重要的事……” 贾伯晔屏气凝神。 “你和那个蓝眼睛的女孩上过床,已经不是秘密了。我不会责怪你,听好,即使像我这样的一个老人,也会为那些印第安女孩儿着迷……” 贾伯晔心跳加速,突然唇干舌燥。总督假装没注意到他的惴惴不安。 “有件事我想不通,那个年轻人似乎很器重她。他到底想怎样,我实在想不通——娶她为妻、封她为妃,或者要她担任专替他举行祭典仪式的女祭司?你很清楚,我不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是,正如圣经训道篇中所言,事事有定时,总之……” 皮萨罗突然不说话,飞快地看了一眼贾伯晔,贾伯晔忍不住全身打战。 “总之,孩子,我觉得在众多女人当中,你选错人了。” “我就是爱她,法兰西斯科先生。” 贾伯晔冲口说出这几个字后,立刻后悔不已用了“爱”这个字眼……总督将对这个字作何感想呢? “是否因为你曾经爱过,所以随口便说出这个字?” “就是因为我不曾爱过,法兰西斯科先生,所以我到现在才明白其中的含意。” “那么这件事是真的啰?” 总督的语气毫无揶揄的意味,反倒带着一丝丝始料未及的哀伤。 “可惜你必须放弃,贾伯晔……或者,总之,千万要小心,别因为她而惹火了那个青年,替我添麻烦。你懂吗?” 贾伯晔没答腔。他感觉总督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肩膀,紧得令他发疼。 “你懂吗,孩子?” “我会尽力。” “最好尽全力。为了帮你忘却这个烦恼……” 贾伯晔冷笑说: “您替我另寻了个女人?” “比这个更精彩,孩子!是个任务。” “哪一种?” “帮我找到那尊神像,那尊他们特地打造的双胞兄弟神。我真想瞧一瞧。” 贾伯晔希望总督没有察觉他的脸色突然发白。 火把照亮曼科的脸。 他走近安娜玛雅后,默默地望着她。 安娜玛雅实在无法恢复平静。浇不熄的怒火,让她心痛不已。 “你父亲对我说话。”她简单地说。 “很抱歉。” 这句话里包含了无限的真诚和单纯,安娜玛雅感动不已。 “自从发生大战役的那个夜晚以来……在这段日子里它始终保持缄默。我觉得很孤单……” “你找到它了?” “它从未离开过我。我应该保护它。有时候,我觉得它对我说话,只为了再次提醒我一些它早已说过的话,我就像一个还在圣女殿听人训诲的小女孩。” “它向你提起过我吗?” 曼科的声音纯真得感人。他也还是个孩子,亟须他人抚慰。 “我曾告诉过你,它早就说过你是未来的第一个绳结。事情演变至今,完全不足为奇:一切正如你父亲所言,全在宇宙的天道里。你不要害怕,应该勇敢地往前走,就像当年参加瓦拉戚谷比赛时一样,听任你自身和太阳的力量带你前进。” “我就是忍不住要害怕。” “你心中的恐惧并不可怕,因为根本不是真的。你父亲从未说过你会胆怯,而我也没有向那些提名你的王子透露。你的父亲也曾经畏惧过吗?还有在他之前的杜帕克·印加·游庞吉帝王呢?或许……” “还有曼科·卡帕克呢?” 一听这个印加王朝创始者的大名,安娜玛雅立即闭嘴。她知道他对曼科的影响力。 “走吧!”他说。 离开前,她张开双掌祭拜双胞兄弟神。 “我该去找些奇恰酒、玉米、古柯叶来。” “小矮人总是定时供奉它吃的和喝的。而且你说得对,它需要你。” 他们快速地离开走道。曼科简单地将双手一放,便轻易地转开墙门。他们重新踏入比刚刚离开的那间密室更阴暗的黑夜里。 回到了科尔坎帕塔的广场上后,曼科拉着安娜玛雅的手臂。他一路把她直带到俯视整个城市和河谷的石护栏边。夜几乎全黑了,月光和星光偶尔破云而出,照亮巍峨山顶上的阿普神。 “我的先祖,曼科·卡帕克,带着玛玛·欧克罗到这座宛纳柯瑞山来。他们从原始世界的的的喀喀湖,即维拉科查天神让万物浮出海面的那个地方出发,跋山涉水才来到此地。他知道这个河谷鱼虾丰富、地势深邃、土壤肥沃……” 曼科不再说下去,转身看着安娜玛雅。 “你说得对,或许他也畏惧过,但是这并不重要。造成害怕的原因有多种:旅途疲惫、独自面对前途的不确定感、对自身的怀疑,这个可怕敌人腐蚀人心、让人在与之战斗前便已累垮。传奇里并没有提到曼科·卡帕克到底克服了多少恐惧考验才取得那把黄金砍柴刀达克拉,首次为人类劈开大地。传奇没有提到,但是有件事……” 乌云时而飘散,露出一小截明亮的星河。于是,在短暂的明亮下,天上的月照与地下的光晕合为一体,形成一个唯美的世界。之后寒风吹起,黑夜再度缩压,变得又冷又无情,令人忐忑不安。 “史上记载当时他和玛玛·欧克罗在一起。历史记载在一位女人的帮助下,他建立了属于他的帝国……” 突然间,终于,安娜玛雅听懂了曼科的言下之意。她自责反应迟钝。 “曼科,你很清楚,我过去一直尽可能地陪在你身边,今后我会继续努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想再娶一个妻子?不可能的,我没有皇家血统。你希望在床上多加一名妃子?你已经有几十名了,而且我不是您的最终选择。” “我知道,安娜玛雅,你已经说过了,而我也不想以甜言蜜语欺瞒你。然而,我想你应该不至于会这样说,要不是……” “要不是?” 安娜玛雅的语气充满挑战的意味。曼科压低音调,带着气音接受她的挑战。 “……要不是你的心早已给了另一个男人。” 寂静的黑夜笼罩着两个人。这个曾经受她保护的年轻人,现在成了唯一的君王。他话语中隐藏的暴怒在她心中激起恐惧。安娜玛雅慢慢地吐着气,试图驱走这份恐惧。 “没错,”她终于说,“我喜欢他们当中的一位。” “一个外国人?” “对。” 尽管曼科早就放开了她的手臂,但是,她却感觉仿佛在自己的呼吸里依旧闻得到他沉重的气息。他那如禽兽般的侧脸在黑夜里越显突出,随时准备跳出和扑击。 “你父亲早就对我说过他会来……” “啊!” 曼科从喉里发出愤怒的喊叫,一只手用力地捶着护栏。 “曼科!” 安娜玛雅气得声音发抖。 “你知道我不会说谎。你想我会为了掩饰这份羞耻的爱情,而大胆地亵渎你父亲万亚·卡帕克的大名吗?” “不!这一切只是……” 曼科的怒火如暴风雨般说停就停。现在徒留在他心中的是无限感伤和悲痛。 “你父亲要我等待美洲狮的出现。那个人就是那只美洲狮。” “那是个外国人。外国人不可能是美洲狮。” “我和你一样觉得奇怪,但事情就是如此。在我的心里,我想尽办法不做如是想。但是每当我不把它一回事的时候,你父亲的声音便会出现,叮咛我要相信那只美洲狮。” 曼科没有回应。 “曼科,他胸襟开阔,而且善解人意……你见过他,他已经会说我们的语言了,他和其他的人不一样,他不在意黄金……而且我还知道他真心想帮助我们,这一点,我可以作证。” 曼科默不作声,任凭寂静在湿气凝重的夜晚吸收这一长串叙说贾伯晔优点的证据。安娜玛雅自觉有些愚蠢,于是便闭了嘴。 “那么,现在呢?”曼科问。 “现在?” “没错,现在你不想与印加王结婚,却宁愿等待一头不知何时何地才会出现的美洲狮……” “你的火气可不比你的胆小好多少,曼科,或许更糟呢!” “我常和我的脾气对谈,你知道,感觉就像对着一位熟悉的敌人,我要求他别惹火我。像个小孩般,我以为当上了印加王就会改掉这脾气……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一点儿用也没有。” 他那毫无喜悦的笑声响亮在夜空里。 “他无法拥有你。”他说。 “我知道。” “你是双胞兄弟神的妻子,卡玛肯柯雅,你无法成为其他人的妻子,不管对方是美洲狮或兀鹰,外国人或印加人……” “我知道,曼科。我从来就只是接受命运的安排。” 尽管她如此表示,说出最后几个字时声音仍不免沙哑。她母亲的脸,那张往后仰的脸,那张再也无法诉说温柔、像过去一样温暖她心房的脸,剎那间来到了她眼前,勾起她的旧伤痛。但她马上恢复镇定。 “我一直陪在你父亲身边,也从未忘却阿塔瓦尔帕。我曾经从毒蛇手中将你救出,并且透过我的声音宣布你是未来的印加国王……还需要新的证据证明我对你的忠诚吗?” “我相信你,安娜玛雅,”曼科平静地说,“我从没怀疑过你,我知道你一路走来经历过的辛酸。我很感激你以及所有陪伴我的人。此外,往后我们还需要你……”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曼科的声音和安娜玛雅的相呼应,世界再度回复原有的秩序。他伸出手想重新搂住她的臂膀,就像他曾经做过了千百次一样,但是却停在半空中。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所以不该发生的便不该发生,而且不能发生——这真是残忍,也正是他的苦痛。 第二十二章 库斯科,1533年11月底 圣女殿唯一的出口正面对奥凯帕塔广场。广场上的建筑物介于哈同方院和阿玛湖方院皇宫之间。哈同方院现在为西班牙人的地盘,而阿玛湖方院皇宫则是由总督退让给苏拓。 一见到西班牙人,不知道是基于忠贞或无能,二十位圣女殿的守卫立刻逃逸无踪。最后只剩下一位:是个瞎子。安娜玛雅叫住他。 “你大可让我进去,老先生。我不是那种前来强暴女孩或太阳神嫔妃的野蛮人。” 老者抱怨道: “你不该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 “你一定会保护我们!” 他慵懒无助地做了个手势,转动一双白眼望着看不见的太阳。 安娜玛雅踏进小巷道里。在这条圣女殿的小路上沿途分布着各式不同的建筑物,首先进入眼帘的是几幢工坊,之后是仓库,里面摆满了储藏印加国王日常所需的巨型双耳瓮。绕过内院,此处每日清晨必举行祭拜太阳神的仪式,路边零星分散着几间仆役之家、几幢常见的房子,其中大部分的人都已回家和家人团聚了,路的尽头则是太阳神嫔妃的后宫,禁止外人进入,违者处死。 走在库斯科的圣女殿里,安娜玛雅好似一名皇后,连辜蕊·欧克罗——曼科的柯雅——也不敢挑战她的威信。院里所有的女人全都没走,这些为神灵祭典牺牲奉献的女祭司感觉备受威胁,因为广场周边的皇宫和神庙全为外国人占据。传闻凡是他们经过的城市,必遭受奸淫掳掠之祸,所以她们不由自主地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因为她那蓝色的眼神温和安详;因?为她总是语出安慰,对这些惊慌失措的女孩及其仆从体贴入微。 她自己的房间就位在这些太阳神的后宫佳丽的厢房前,未经邀请,任何人都不准进入——屋内空荡荡的,除了草席和一床羊毛毯子,墙上唯一的神龛内摆着一条石雕的毒蛇。 当她掀开帷幔后,听见一阵呜咽声。 “殷琪!” 小女孩蜷缩在草席边,连她走进屋内后依旧静止不动。安娜玛雅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 “殷琪,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她抬起悲伤的小脸看着她。 “我服从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跋山涉水,躲避士兵的强暴和砍杀,为的到底是什么?你为何要收留我?” “殷琪,假如你不..向我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好把你留在这个房间里独自伤心啰!” “他永远也不会让我接近他!” “曼科?” “他虽然答应,但从未实行。在他眼中,我比最不得宠的后妃更不如……” “你怎么会变得这么不理智?” “自从我们到了库斯科之后,他从未和我说过话……” “但是隔天他却和苏拓的骑兵队前往追缉那些北方叛军,那些残害你族人的叛徒!” “我想要,安娜玛雅,我很想要……” “听我说……” 安娜玛雅无法告诉殷琪,她曾经以他现在伤她的方式伤过曼科;但她可以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到处充满了奇怪的感情,我们从来无法预知爱与被爱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她向她谈起那只美洲狮,谈起贾伯晔,殷琪哭过的双眼里透露着惊讶和兴奋的神采。 “外国人!” 但是她这样说,并没有害怕或轻视的表情,反倒像是谈论一般的男人。她要她谈一谈身为女性的感觉,她问她对方的手温柔吗?嘴唇是什么味道?安娜玛雅甜蜜地娓娓道来,一述及贾伯晔的温柔体贴,眼中不禁泛着泪光,还说当她搂着他、和他亲热时,甚至必须将他掩掩藏藏。 “但是,我不该再和他见面了。”她突然冷漠地下结论。 “为什么?” “曼科的命令。他要我绝对效忠我的丈夫双胞兄弟神,以便拯救国家。” 殷琪保持沉默。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别多问印加人前途未卜的命运99lib?。 “我会向曼科提起你,”安娜玛雅最后说,“我不会置你于不顾,朋友。” 殷琪蜷缩在她的臂弯里。 “其他的人喜欢你,那是因为你看得见和听得到一些他们无法了解的事情。但是,我喜欢你是因为你人很好。” 安娜玛雅心不在焉地听着。谈论贾伯晔——总算可以无拘无束地和一个人分享心中的秘密了——真是甜蜜极了。才刚说过,她便又想重复一次,然而心中的酸楚却有增无减。服从曼科是日常生活中一项艰困的考验,而且是个无意义和无解的考验。 其实她真希望彼此之间无须言语,只要他出现在那里,带着痴情的眼神和微笑,以充满信心、权威和尊贵的态度无声地渴求着她、迎向她。 黎明时分,当巴托罗缪在空旷灰暗的库斯帕达广场挡下卡达理时,这名科拉族的年轻人吓了一大跳。他望着这名外国人,身穿黑袍,腰系白绳,顶上无毛,某只手的两根指头相连……之后,他瞪大黑眼珠对上这名修士的灰眼珠,一刻也不放松,直到对方的脸上露出笑容,一个毫无恶意、毫无暴气且毫不畏惧的笑容。一种竟然看起来和其他男性相似的笑容…… 卡达理甩一甩长发,用手指着前方那座萨克赛华曼神庙的高塔和墙垣。之后,他将手臂转向睡卧在草原和梯田怀抱里的整个城镇,轻拂周边山脉上的每道峭壁,直到旭日从东方、从远方看不见的那片海洋升起。 两个男人于是开始同进同出。 此后,两人几乎日日相见,一起散步,走遍城内每一处最隐秘的角落,或者登上库斯科城上方的山巅,那里有的是圣石、泉水和神祇…… 他们开始打破沉默,交谈了几个字,仿佛其中一个人的语言可以渗透进另一个人的语言里,即使相互听懂的程度还不及三分之一。卡达理经常惊讶地看着修士从袍子里取出同一种格式的纸,以及一种类似陶艺家在陶瓷作品上画图案时所使用的毛笔。但是他从未多问,只顾着深呼吸,任凭自己随风摆动。不同的是,他会指出那些下山的阶梯,那些深入地底下的阶梯给对方看,并且倾听着对方述说上帝的名号。 今天,一场出其不意的暴风雨提早把他们赶下山,于是巴托罗缪便将他带回自己位于康度帕达的朴素小屋里,这个小地方的每一朵鲜花皆开着大大的花瓣,比世上所有的黄金更触动他的心弦。 卡达理好奇地看着屋内的几件家具:一张桌子、四张椅子和几个书架,上头摆了几本书。他紧盯着十字架看。巴托罗缪什么话也没说,也没向他传教,只是拉开一张椅子,请他坐下。卡达理有点儿不安地看着他,于是巴托罗缪温柔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要他坐下。卡达理感觉整个人好似浮在地面上——不是躺着,不是蹲着,也不是站着……处在一种说不出来的姿势里…… 修士拿出一块白布,摆在他面前,又拿出毛笔,然后将笔在一个装了黑色汁液的小容器里蘸了一蘸,再甩掉一两滴水之后,才在白布上写了些符号。卡达理惊讶地看着他。最后巴托罗缪朝布上吹了吹气,笑着把布递给他。 “你看,”他说,“跟着我写一遍。” 他将笔交给卡达理,年轻人笨拙地在小瓶子里沾了又沾。他试着在布上画下那些符号,但就是画不好——滴滴答答的墨印引得巴托罗缪开怀大笑。他生气地瞪了修士一眼,但是修士却耐心地抓着他的手教他。 “很好!”最后他说。 卡达理看了看自己所画的线条,这样的图案对他而言其实毫无意义,要不就只是件抄袭巴托罗缪的蹩脚作品。他抬起疑问的眼光望着修士。 “Amigo!”修士指着那些字母说。 卡达理的眼神在巴托罗缪和画布间来回穿梭了好几回。 伸出两指相连的指尖,巴托罗缪一一指出每个字母,然后耐心地念: “A.M.I.G.O.Amigo!” 之后,带着微笑,他先将手按在自己的胸膛后,又按在卡达理的胸膛上。 “你和我:朋友!” 卡达理的表情倏地顿悟。 “Amigo!”他点着头重复。 第二十三章 库斯科,1533年12月4日深夜 小矮人一直等到有天夜里全城灯火全熄了之后,才敢走出街外。只要一听见嗒嗒的马蹄声,他便赶紧躲进门边或将整个人贴在墙上。他并没有沿着华塔奈河直接走到奥凯帕塔,而是改走一些羊肠小径,并且不时地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或倾听。 抵达广场后,他继续躲在阴暗的角落许久,盯着那片里头住着西班牙军队的帐篷村。为什么要答应安娜玛雅?为什么要再次冒生命的危险?他叹了口气,往前跨出几步。她告诉他就是那个最靠近阿玛湖方院的帐篷。“他会说奎楚亚方言,”她强调,“而且我告诉过他,我们之间的友谊。他一见到你,一定马上明了是我派你去的。” 和他擦身而过的士兵不是几乎没看见他,就是边瞧着他边相互碰撞手肘或放声大笑。越接近那个帐篷,他反而越感觉双脚无力。正当他准备穿过门帘时,有个人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于是他赶紧一溜烟地钻进帐篷里。 里面气氛诡异。男人们个个半裸,身上长满黑色或红棕色的毛发,全都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小矮人发现他们的武器竟然比他还高,金属盔甲让他们看起来刀枪不入。他简直无法言语——反正说了他们也听不懂。他转动眼珠一个个搜寻,并且尽量和他们保持最大的距离,期待他要找的那个人会奇迹式地出现。 但是那些外国人又喊又叫,指手画脚,逐步逼向他,他则紧张地挥舞双臂往后退。正当他急着冲出帐篷外时,竟被门帘半卷住了身体,摔倒在地,于是再度引来一阵哄堂笑声。他带点儿自嘲地想,这下子连伟大的万亚·卡帕克君王也救不了他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刚踏进门的这名外国人不经意地踢了他一脚。他的发色很淡,连眼珠子也是,动作也不像其他人一样粗暴如野兽……他将他从藏书网地上拉起,但并未刻意表示温柔。 “请问您的大名是……贾伯晔吗?” 贾伯晔正经地端详着他,随后眼睛一亮,对着那些还在嘲笑小矮人的人说了一些话。 他默默地跟着他走进帐篷堆里。当他走上那条通往科尔坎帕塔的小巷子时,终于忍不住抓着小矮人的衣领,在他的耳边嘟哝: “你可以告诉我要带我去哪里了吧?” “不可以,还不行……乖乖地跟着我就对了。” 贾伯晔发火地将他往前推,自己跟随在后,不理会那些跟在后头的阴影。 小矮人双手贴着峭壁,贾伯晔突然感觉自己十分孤独和粗心。他想,假如他被人设计了,他可是怀着愉快的心情,毫不思索地自陷囹圄。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下了这样的决心?就凭很久以前,在卡哈马尔,安娜玛雅向他叙述过自己和一位小矮人的友谊。他念他名字的方式真滑稽:贾——伯晔? 这条小巷子一路走下来漆黑无比,就算求救也没用;他转身想用双手触摸墙壁,但也摸不到。他开始头晕,过去的惊吓经验再度在脑海回现。强烈的心跳连太阳穴都感觉得到。 他摸索着往前进,双脚感觉地面并不平坦,但硬度和大广场上的沙质地面相当。他用双手紧紧抓着峭壁上坚硬的石块。尽管前进的速度没有加快多少,但是现在他已经不那么提心吊胆了。 突然间,他的双手扑了个空。他感觉高高的头顶上方似乎有道灰色的光线射进来,一道模模糊糊的光影。他驻足不动,但是整个身体竟然开始旋转,他感觉有个往下坠的力量,直将他拉进洞底。 之后有双手按着他的肩膀,他倏地往后退,差点儿摔跤。 “你来了。”是他爱人的甜美嗓音。 他用力地搂着她,力气之大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几乎和刚才受惊吓的程度不相上下。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身体,胸中不断地发出状似抱怨的声音,好似一头受了伤的野兽。想爱她的同时,却又想伤害她;想亲她的同时,却又想揍她几拳,让她痛得哇哇叫或哀号,这真是奇怪。 尽管他自认是主控者,却是她将他推倒在地,推向一张堆满酥软羊毛毯子的草席上,这份暖意激起他高度的欲望和无限的狂热。他以前所未有的力气渴望得到她,无耻得近乎可怕和不知节制。 他脱下她穿在肩上的长袍,感觉她放松而自然;她也是,不再矜持和拒绝,仿佛他们共同度过的这段分离的日子,将彼此之间所有的樊篱都卸除了。她的肌肤温润,扣人心弦,在每一个爱抚的动作下微微颤动。 她用一条毯子裹住两人,将头枕在他的颈子上。他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则像只小猫般,用舌头轻轻地舔着他的脸。他再度恢复平静,但是心中依然藏着许多无解的问题。 “我无意把你弄痛。”他说。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真想把你弄痛。” “我想要求你两件事情:不要让我痛,同时又让我痛。” “什么?” “你很清楚这两者的不同。” 他们放声大笑,几乎毫无忌惮。 “那是个奇怪的世界,”她说,“有道门如华卡中央裂开的细缝般开着,另有道深渊直通地心,天黑时会出现一丝幽光,让你头晕目眩。等你离开后,感觉像重新复活,经过改变和改造。有一天,我一定要带你去。” “这不就是你刚做的事情吗?” “你还是一无所知。” 他对着她的齿间吹气,再度惹得她开怀大笑。 “这里是哪里?” “难道你也和其他的外国人一样,受不了神秘的气氛,凡事非弄得水落石出不可,凡事非占为己有不可?” “听起来你似乎很了解.那些外国人。” “是你告诉我的。这里是现今库斯科城里唯一一处可以供我们见面,而且不被你的同胞和我的族人伤害的地方。” “是曼科吗?” “曼科不会伤害你。但是我得待在他身边,我不能违背我父亲的遗言。” “你父亲?我以为……” “我的父亲万亚·卡帕克。” “安娜玛雅,我不懂,我以为你嫁给了那位君王……” “嫁给 53cc." >双胞兄弟神,没错。”? “它在哪里?” 他感觉她全身僵硬,想挣脱他的怀抱。 “怎么了?” “为什么会想问我它在哪里?” “为了保护你不被我同胞的贪欲伤害。总督的两个弟弟——但愿上帝诅咒他们——听过这尊黄金神像,现在他们知道它是库斯科城里价值最高的战利品,或许是因为从未有人见过他……更过分的是,总督要我负责查出它的下落。” “万一让你找到了,你会怎么做?” “和其他的人一样:把它占为己有,然后熔成金条,那么我就发财了!你喜欢的不就是我的贪欲吗?” “说真的,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我会帮你藏好,不会让他们得逞。因为假如是我找到了它,他们也可能找得到。” 安娜玛雅挣脱他的怀抱,他伸出手想留住她,却扑了个空,任他如何呼喊也没用。 随后有支火把隐约地照亮了他们所处的房间。室内成圆弧形,像间小教堂,他的双眼先见到一些跳动的光点:屋内的正中央有个台子,上头有尊雕像,在火把的照耀下,其黄金身躯闪着红棕色的光芒。它就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和贾伯晔见过的那些木乃伊的姿势一模一样。它完美无瑕,真的,除了鼻子少了一小块鼻头之外。 贾伯晔全身打哆嗦。 “你的同胞和我的族人皆不愿服从既定的规则,这不是个很严重的错误吗?” “是的。但是当‘服从’被某些人拿来当做贪婪的借口时,那么连他们口中所称的背叛也都将成为优点。” “对一个简单的感觉,你的用字未免太过高贵了吧!” “是这种感觉本身让我觉得高贵。” “这样做很危险,贾伯晔。” “今晚,把这尊神像藏好。” “我们不该在一起了。你一定要相信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或是出现什么相反的情况,即使没见到我,你也一定要相信我,就算有时>候不合情理……” “什么意思?” “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贾伯晔,必要时,我一定会出现。现在闭上眼睛。” 他悉听尊命,全身缩紧,不理会流窜在体内的本性,更无视总督、曼科和那两位兄弟……她的声音像温柔的回音紧随在他身后: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等他终于张开眼睛之后,看到的是小矮人如牛蛙般的大眼珠。当他们走出通道时,他甚至没有回头看那尊用黄金打造的双胞兄弟神像。他感觉内心既空洞又虚弱。 走回黑夜之后,他独自前往科尔坎帕塔的露天平台。他望着星辰,寻找星河里的黑影子,在阿塔瓦尔帕过世后的一个夜晚,就在此处,她曾经指出那些隐藏在星光里的动物模样给他看——狗、骆马、兀鹰…… 突然间,在满天的繁星当中,他清楚地看见一只猫科动物伸着爪子,张大嘴巴,直盯着他瞧——美洲狮。 他无惧地走向大广场。 第二十四章 库斯科神庙,1533年12月20日 湿气凝重的薄雾和他们的背影玩起游戏,让安娜玛雅有时也难以分辨眼前这两个黑影子分属于谁。维拉·欧马和卡达理的影子,与本人相差十万八千里。雾气夸张地加高了智者瘦骨嶙峋的身材,但似乎反而压扁了这位科拉少年原就结实的大块头。 彼此一语不发。 他们距离库斯科只有一小段路程,但是因为气候恶劣,所以他们很可能就此迷失在群山里,迷失在这座最原始的山脉里。智者带头,领着他们穿过一条两旁时而出现矮墙的藏书网小路,前往那间曼科僻静的神庙。三天前他开始守礼斋,准备接受玛斯卡卑恰的加冕仪式。 回头一看,他们发觉所有的房子、整个城镇和整座河谷仿佛被薄雾吞噬了。然而,从上而下照?99lib.出的光影,在他们眼前映出一些岩石、动物和战士的影子,偶尔吹过的阵阵狂乱山风,发出各种不同的呼号。 维拉科查到底想干什么? 最后,整片柏克坎夏神庙总算出现在他们眼前了,偌大的广场和整齐的建筑物,其完美的程度近似科里坎查神庙。四周玉米梯田环绕,条形耕地的宽度恰巧和墙面的高度等同。 就在维拉·欧马忙着向庙墙边唯一入口的警卫自我介绍时,安娜玛雅转过身去,让自己为此处的安详所感染。雄伟壮观而且几近隐遁,属于这世界的形影、从未与另一个世界如此贴近…… 神庙内院也是雾气重重。薄雾仿佛来自地面,流窜在轻如蜂鸟羽毛的银片间,堵住水池规律的汩流声,池里从沟渠下喷出一道水柱。 曼科独自坐在卧室的门边。 明天,他将穿上印加王的王袍,一件由上百位圣女殿圣女所编织的长衫礼服,上面的每一条纤维皆闪着五彩金光;他还将戴上一条用几千颗霞琪哈斯所串成的项链,配上罗度和谷瑞金克鸟,以及沉甸的金耳环和金锁链……但是,目前他只穿了件简朴的白长衫和一双草鞋,坐在他的帝安纳小板凳上,双眼望着乳白色的天空。 安娜玛雅、卡达理和维拉·欧马悄悄地来到他跟前。他稍微低下头,双眼离开天空看着他们,尽管面露微笑,却终究无法摆脱脸上紧绷的线条。 “看起来太阳之子把自己藏在雾里。”卡达理说。 安娜玛雅吓了一跳,维拉·欧马则捏了把冷汗。静止了片刻之后,曼科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甚至咳嗽连连。卡达理面露轻松喜色,安娜玛雅这才跟着放松心情,但是智者那染着绿色汁液的双唇依旧紧闭,神情严肃,毫不茍同。 “太阳之子把自己藏在雾里……除了你,卡达理,我才可能饶了你所犯下的渎君之罪。不是吗,维拉·欧马智者?” 祭司没有响应,但是显然十分不同意。安娜玛雅发现他从未如此沉默和忧郁,仿佛心中正燃着一股熊熊的怒气。 “跟我来。”曼科说。 他把他们带到内院的一间厢房里。和许多神庙先前所经历的遭遇不同,这间厢房并没有掠夺的痕迹,不仅墙顶上支撑依楚茅草屋顶的细小屋梁,其下的黄金滚边完好如初,就连屋梁上用厚重镀金以单一线条凿划出的动物形象也还保留原貌。神龛里的情形也一样,所有的雕像都还健在,神像的双眼依旧镶着宝石——绿松石和翡翠——从屋内的各个角落瞅着他们。 特别是,里面还有几幅画作。 安娜玛雅简直快窒息了。所有的画作全裱上木框,挂在室内的各面墙上。虽然从未见过这些图画,但她一眼便看出都和印加国王的传奇故事有关:曼科·卡帕克在库斯科开疆辟土、巴夏居德克建造科里坎查神庙、尚卡斯战役……她为之着迷,根本无法单纯地将眼光停驻在某一幅图画上。一切皆栩栩如生,如此震撼人心,色彩如此鲜艳,里面的人物如此贴近现实,不禁让人想问,这些影像是否存在世上某处或者就隐藏在他们之间? 似乎连维拉·欧马都被此地的庄严气氛感动了。所有印加世界里的传奇故事全化为简洁有力的图像,其效力比语言还强,比狂风和武器的攻击更凶猛。突然间,她的胸腔好似挨了一拳。 在一幅画像上有张无法辨识的脸孔,龟裂得像块老树根,她一眼便看出就是伟大的万亚·卡帕克君王。他躺在一张草席上,身上盖着几条羊毛和羽毛毯子,以免受风寒。在他的身边,有张半明半暗的脸孔,是个瞧着前方的小女孩,蓝色的眼珠既腼腆又惊慌,老国王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曼科望着安娜玛雅,她的眼眶里涌着泪水。她无法不正视自己在万亚·卡帕克驾崩后于帝国内所扮演的角色,但是,从没有任何东西比这幅画更能让她感觉到此刻自己是如何走进传说里的。 “明天,”曼科缓慢地说,“将是印加子民的一个大日子……” 安娜玛雅的视线离开那幅画,停在这位朋友尊贵的脸上,看着他那鹰勾鼻的侧脸和那双闪着无限活力的深沉双眼。 “但是明天,”他以同样严肃的语气继续说,“将会藏书网出现重重的危险。守斋戒虽然替我赶走了不少烦恼,可惜依旧无法去除所有的杂念。我需要你们替我明辨是非。” 他的眼光先落在维拉·欧马的身上,后者眼都没眨一下;之后又看看卡达理,他露出一个闪电般的诡谲笑容。 最后他的眼神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安娜玛雅。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终于命令要大家收起广场上的帐篷,各自归队。贾伯晔和他同宿在加萨纳的皇宫里——而不是到广场的另一边,和大部分的士兵和在一起。他独自享有一间中等大小的卧室,拥有一份特别为他准备、绝无仅有的奢华:一扇对外开启的窗,一扇特经允许、没有糊上油纸的梯形明亮小窗,足供他随时欣赏街上的美景,欣赏华塔奈河畔沿途的缤纷人潮。 “贾伯晔?” 幽光下,他猜想应是巴托罗缪的背影,于是强忍下心中无由的担忧。 “怎么了?” 修士走向他,对着他微笑但没有说话,然后轻轻地抚摸他。之后他走到窗前,看着街上的活动。 “他们希望,”他语气轻松地说。 “他们希望什么?” “和一般人一样。和平、食物、女人的大腿……我们的人则希望得到金子、银子和所有这一类的东西。” “说得没错。总督承诺在加冕典礼之后立刻展开分赃的工作。” “你的语气里毫无喜悦之情。” “您明知道我对金子没兴趣,还有银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巴托罗缪好奇地打量着他。 “所以你到这里来的理由只有一个,嗯?” “哪一个?” “和我一样:彰显上帝的荣耀。” 巴托罗缪的眼里流露出某种东西,让两个男人不觉相视而笑。 “说真的,小老弟,打从我们碰面开始,我就觉得您心地善良,一定会相信我的宗教热忱。” “难道我错了吗?” 贾伯晔故作讽刺状,噘了一下嘴。 “您说呢?您来的目的是否要请我帮您准备弥撒圣事?” “不是,朋友。关于这一点,你知道魏胜德修士绝不会让旁人代劳的。他已经决定在那座他曾经赶走一些一见到他便哀号地逃之夭夭、不知叫何大名的魔鬼之后,总督便将皇宫分配给他,供他为圣母举行弥撒。” “那么会再为圣诞节盖一间教堂吗?” “可能不会。但唯一的理由是因为我们不再那么相信奇迹了。” “您不相信我有办法创造奇迹,不是吗?” “我要你停止怀疑我,贾伯晔,我要你相信我。你身陷烦恼,而我正好可以帮助你。来吧!” 于是两人穿过宽敞的内院,里面有武装士兵日夜来回巡视。就是这里,就在总督住的皇宫里,堆积着所有从其他皇宫和神庙掠夺而来的宝物,由一位财政官把守,等待将这些宝物熔化后,保留五分之一给陛下,其余的按比例分配给大家。 他们走到广场上,帐篷村不见了之后,此地恢复原貌,巴托罗缪将贾伯晔拖向中央水池。浓密的晨雾散开之后,天空开始放晴,暖烘烘的太阳照着他们。 “他们看见你了。”巴托罗缪说。 “您是否可以用卡斯提尔的方言说?我可以听得懂。” 巴托罗缪伸出相连的那两根指头,做了手势要贾伯晔别急。 “前几天,有天晚上你跟着他们的一个人到某个神庙里去。你——请恕我用词不当——‘消失在一道墙里’,几个小时后才又重新出现。” “那又怎样?”贾伯晔挑衅地说。 巴托罗缪不说话。 “随便你爱答不答,但是我想你该不会想用同样的语气回答总督吧。” 贾伯晔的脸色发白。 “我想我确定那一晚你去看谁了,但是请相信我,我不是要责备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 贾伯晔盯着修士光秃的前额和他那双灰色眼珠,想从中看出玄机。但是他只看到一些充满忧虑的真实皱纹。 “你的麻烦是,总督的两个弟弟并不这么想。还有,他们正试图说服总督相信他们所说都是真的。” “他们想怎样?那两条狗!” “他们认为你找到了那尊总督托你协寻的有名黄金雕像,并且把它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想占为己有。” 贾伯晔感觉脚下的地面正往下陷。巴托罗缪张着一双灰眼看着他。 “以天父之名,对你而言,现在,我的卡斯提尔语说得够不够好?” 讨论冗长、激烈又棘手。通常,总是曼科和维拉·欧马的意见相左,卡达理则在一旁观望。安娜玛雅盯着那块象征万亚·卡帕克亡灵的牌位,奇怪地陷入自我的回忆里。 “一定要开战,”维拉·欧马斩钉截铁地说,“不要重蹈你哥哥阿塔瓦尔帕的覆辙了。趁我们还有能力的时候,赶紧消灭他们吧!把各村庄的军队集合起来,然后召回你的弟弟保禄,或许他早已和季之济子以及古亚帕重修旧好了……” 曼科气得脸红。 “那几个人,必要的话,就算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一定会对他们穷追猛打……我早就打败他们了,并且将他们驱逐出境。” “是在外国人的协助下驱逐他们吧!你相信他们的伪善笑容和花言巧语吗?你真的相信他们所说的那些让你摇摇欲坠的美言,说你可以在他们的国王之下统治?让你的神祇们在他们的天父之下生存?你可以将他们视为奴隶使唤?” “维拉·欧马!” “你想得太多了,智者。”安娜玛雅插嘴。 “我不是责备曼科懦弱,”维拉·欧马叫嚷,“我只是说我们了解这些外国人。我们知道他们只想掠夺我们的财产,剥夺完了金子换银子,拿完了绿松石换翡翠,然后再摧毁所有的宗祠神庙……我们到底还在等什么?我们到底还要等多久才敢反抗呢?” “我们还没准备好,维拉·欧马智者,”安娜玛雅简单地说,同时对曼科做了个手势要他保持缄默,“就这么简单。” 智者端详着这位年轻的姑娘。很久以前,他曾教导过她有关印加世界里的宗教礼节。他那满布皱纹的灰色脸庞上出现一抹哀伤的笑容。 “你变了许多,安娜玛雅女孩。” “我细心聆听,我专心学习。我认识那些外国人——”说时,她刻意避开曼科的眼光,“而且我知道他们的企图。但是依据我们的父亲万亚·卡帕克的讯息,曼科应会执政。他的执政期开始时将有如毒蛇统治万物般,潜藏在石堆里,消失在落叶里,而不像兀鹰立刻驾驭万物,因为它是天空的主人。” 曼科转身问卡达理:“你觉得呢?” 年轻人晃动他的长发。 “安娜玛雅说得对。” “那你呢,维拉·欧马?” 智者没有回答,但轻轻地点一点头,自认暂时输了。 “双胞兄弟神像藏在安全的地方了吗?” 曼科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状似谴责。 “它已经离开科尔坎帕塔和库斯科,转往一处新的秘密基地。”安娜玛雅简单地说。 “那名外国人也知道那个地方吗?” 安娜玛雅心想他怎么知道?因感羞愧,不禁脸色发白。 “不知道。” 卡达理和维拉·欧马沉默不语。智者的眼神严肃、轻蔑,脸色难看。安娜玛雅感觉有股怒气逐渐从心中升起,但是卡达理抢在她之前发言: “你错了,曼科。” 年轻的印加王犹豫了一会儿。他绝对信任卡达理,但心中仍不免感到纷扰。 “卡玛肯柯雅一直替帝国费心尽力。”维拉·欧马说。智者以一贯生硬的语调说出这几个字,但安娜玛雅感觉得出他的好意。曼科悄悄地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需要你,安娜玛雅。四方帝国需要你。” 他的声音十分腼腆,安娜玛雅倏地感动不已。她再度看见那名在毒蛇前惊慌失措,非由她替他开道不可的少年。 “挑好人祭的人选了吗?” 安娜玛雅全身发冷,抬眼望着刚从绿色唇间发出这几个字的智者。 “不可能!”她大叫,转身看着曼科,后者静止不动。 “不可能?”智者冷笑。已经有许多来自帝国各地贵族家庭的小孩准备接受这项殊荣,为彰显太阳之子的荣耀而牺牲。 安娜玛雅直截了当地说: “那些外国人永远无法接受这种仪式!” “外国人?” 这次轮到维拉·欧马要求曼科作证。可惜年轻的印加王依旧不表示意见。 “那些外国人是谁?”维拉·欧马咆哮,“竟想改变自帝国建国以来,盛行在印加人之间的传统礼俗?他们是谁,竟想将他们的法律和上帝强加在我们身上?” 安娜玛雅望着智者,原本怒气冲冲却不知为何突然恢复冷静。 “你错了,智者。” 当年轻的女孩和祭司争吵时,卡达理和曼科一样,不插嘴也不为所动。但就在她说出最后这几个字的同时,卡达理悄悄地走到安娜玛雅身边,他的长发扫过卡玛肯柯雅的肩膀。 维拉·欧马不屑地吐了口痰。 “怎么样,曼科?” 尽管安娜玛雅尽全力地将语气软化,但仍忍不住全身发抖。许久以前,在神秘之城的高山上,被兀鹰拯救的那名小小女孩,她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 曼科转动眼珠子。 “是不该让那些外国人瞧见,”他说,“但是……” “但是?” “……但是我的登基典礼不能缺少人祭仪式。” 安娜玛雅没答腔。她试着和他对峙,但他坚持把眼光移开,于是她只好硬生生将已到嘴边的埋怨和狠话忍了下来。 “人祭”这两个字像回荡在山谷中的恐怖回音,萦绕在她的脑海里。 等他们离开神庙时,天空早已一片澄蓝,但这个回音依旧挥之不去。 加萨纳的皇宫大厅里挤满了人,包括全国的地方酋长,他们身穿五彩长袍,耳戴黄金耳环,几名士兵随侍在侧——其中某些人妄想从中获利或策划兵变,另一些人则试着询问有关智者和曼科的消息,更有些人两者皆想。贾伯晔从这些人的身上,剎那间仿佛重新看见了托雷多宫廷,那个野心与平凡的交点。人类啊! “怎么样,孩子?” 在胜利的前夕——虽是印加国王的加冕典礼,实则为总督的大胜利——总督似乎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不再全副武装,也没穿那件铠甲,而是在他一贯的黑礼服里面——意想不到的大胆!——加了件绯红色的背心。连白衬领都带着春天的气息,帽子上的翎饰生动活泼,好似真鸟般。 法兰西斯科先生推开围绕在他身边的一小堆人群后,贾伯晔随即发现迎面而来的是皮萨罗两兄弟的敌意眼光,以及苏拓和贝多·德·甘地亚的笑容。 “最近很少见到你。” “法兰西斯科先生,我有话要告诉您。” “我想也是。” 虽然他那亲切如父亲般的表情没有改变,但贾伯晔听得出语气中的些微愤怒。他在心中默默地感谢巴托罗缪的事先警告。总督拉起贾伯晔的胳臂,尽管有所迟疑,还是将他带往人群里。 “贾伯晔有话要说。”他以满足的语气说。 “我是说我有话要告诉您。” “要告诉我什么?莫非我弟弟们的耳朵真的太敏感了?而苏拓的则太大了吗?” 贾伯晔并没有搞错;此番话,在玩笑语气的掩饰下,暗藏着沉重的教训意味。苏拓平静地举起一只手,再鞠了个躬后,一语不发地退出,转身就离开。贝多原也想这样做,但是贾伯晔向他使了个眼色,恳求这位希腊巨人留在他身边。 “只有叛徒和窃贼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巩萨洛喝倒彩。 在他的辱骂声中,贾伯晔气得面红耳赤,一只手按着长剑的剑柄。 “闭嘴,巩萨洛。要不是因为你是总督的弟弟,我早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早看穿你了,小杂种!当时我哥哥艾南多向我提起你时,我就曾当着你的面说过要你小心点儿……” 贾伯晔斜眼看了一下法兰西斯科先生。他对小杂种这个字完全无动于衷,甚至露出等着看好戏的好奇表情。四周的人群停止交谈,全都围拢过来,张着嘴等着看两人吵架。贾伯晔看见赛巴田的脸上带着友谊和不安的表情盯着他。 “我终有一天会好好教训你,臭小子。对你,我绝不会像对胡安一样手下留情。” “你有几两重我很清楚,笨蛋。我会夺下你的剑和阴囊,再找出那尊被你占为己有的黄金神像。之后,我还要强占你的那位蓝眼睛情妇,叉开她的大腿,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西班牙大爷。” 不等话说完,贾伯晔早已扑向巩萨洛。他飞快地挥出一拳,击中他的眉梢,随即流出一道血丝。 “住手!” 尽管总督大声喝止,但是巩萨洛还是想大力还击,最后还劳驾了两三个人和他的弟弟胡安才阻止了他。总督转身看着贾伯晔,但眼中再也看不见春天的光彩。 贾伯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仿佛胸中有个大火炉。他挑衅地看着他的主人——总督先生。 “贾伯晔,可否请你不要再耍孩子气了?你拥有所有的幸福:我的友谊、我的信任和所有见识过你战斗之人的尊敬,为何你非得毁掉这一切不可呢?”总督嘟哝,“干吗和一个我不屑一顾的人争吵呢?即使这个人是我的弟弟也一样。你是故意给我没事找碴吗?” 出手利落的贾伯晔推开人群,打量着巩萨洛,后者拼命地擦着眉毛上的血渍。 “您说得对,大人,没必要废话连篇!跟我来,既然您坚持想知道我把宝藏藏到哪里去了。” 他才跨出一步,众人便全都转头观望。之后,他停下脚步,用指尖指着总督的两个弟弟: “不,不是你们!是法兰西斯科先生、贝多和赛巴田。其余一个都不准。” 他随即转身就走,不管后面的人反对或同意。总督毫无讶异之情。他顾不了两位弟弟愤怒的抗议,向贝多眨了一下眼后,赶紧追上贾伯晔的脚步。 天亮了。 走在通往科尔坎帕塔的路上,总督和贾伯晔完全没有交谈;之后,两人单独走进地道里。 赛巴田和贝多·德·甘地亚在广场上等待,他们也是几乎沉默不语。 “嗯?”希腊人说。 赛巴田先是没有响应,之后,说: “但愿。” 希腊人的齿间原本咬着一条灯心草的尾端,最后终于把它吐掉了。 当总督和贾伯晔走回地道的出口时,两个巨人——一黑一白——迎上前去,眼中充满疑惑。贾伯晔和皮萨罗的表情则让人猜不透。贝多终于捺不住性子,首先发难: “怎么样,贾伯晔?” 贾伯晔对他指一指总督。 “什么也没有,”总督说,“除了一些不可思议的阶梯,往下通到一条四面都是围墙的走廊外,只见几只老鼠和几条蛇。” “神像呢?” “没有神像。” 这两个朋友从胸中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 “你们先走吧。”皮萨罗说。 贝多和赛巴田走远后,总督和他的这名护卫还是没有打破沉默。贾伯晔失神地望着远方被夕阳染红的山峦。 “我不会怪你明明见到神像还瞒着我。”总督平静地说。 贾伯晔转身看着他,没有回应。 “或许我甚至不会怪你拿有关神像的事情来骗我。等我抓到那些窃贼后,我会处罚他们,但是我很清楚,假如我能够事先排除军队里的窃贼和骗子,我自会单独前往……” 他干笑一声,中断谈话。 “或许我不会亲自去。” 贾伯晔的脸上露出微笑。 “我一点儿也不会怪你。只是,我有点儿难过。这军队里的人,没有一个我喜欢,你很清楚。换句话说,我喜欢他们,但仅止于当我看见他们在一起时;当我向他们训话时;当他们上战场时;当我听见他们整齐的祈祷声时。但是,就士兵个别而言……” 他鄙视地从唇间叹了口气。 “偷窃、撒谎、虚伪、酗酒、无恶不作,全是或差不多全是,其中就属我的两个弟弟最嚣张。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贾伯晔摇一摇头。 “但是你,”皮萨罗有点儿激动地说,但没有对着他,“我了解你,所以我选择了你,所以我……收留你!” 这个字几乎把贾伯晔吓了一大跳,他自始至终未开口,但是在他的心底深处,纠结成团的敌意早已开始融化。 “而你对我撒谎,你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这让我……这让我……” 他举起纤细白嫩的手,仿佛想在空中写下那个他遍寻不着的字。 “您看,法兰西斯科先生!” 过了一会儿,总督才朝着贾伯晔手臂指的方向看过去。 “还有这里!还有那里!” 贾伯晔的手臂如罗盘的指针般疯狂地东指西指。这两个男人在黄昏里看见了几支完整的军队,同时从四面八方涌入,一起缓慢地朝库斯科前进,在广袤的群山壑岭间形成一阵阵由人组成的粉红色强风。 “那是什么?”总督惊讶地问,“军队?从未见过这种排场的军队。” “有狗、有骆马、有女人、有小孩……” “那么,那是什么?” 贾伯晔用肩膀碰了一下总督的肩膀。 “真不可思议,法兰西斯科先生。” 两个男人再度陷入沉默,最后总督终于打破僵局。 “你找到我要的那个字了,孩子,”他以低沉的嗓音说,“你有事瞒我,现在又添了一桩,而这一桩真是教人吃惊。” 第二十五章 库斯科,1533年12月25日 号角深沉的乐音充斥着整座河谷。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满山遍野里隐藏了一些号角手,或者只是一阵回音在山谷间不断地回荡。随着每一个高低起伏的音阶和轿夫们的摇摆晃动,安娜玛雅安逸地享受着庆典中悲喜参半的气氛。 离开科里坎查神庙时,维拉·欧马高兴得全身颤抖,因为曼科给了他一个贵宾席的位子,让他就坐在自己的正后方,而他的父亲——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就安放在座位旁的轿子中。 整个早上,安娜玛雅不断地对曼科灌输一个观念:他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和阿塔瓦尔帕的忠臣、大智者维拉·欧马的出现,全都是为了印证第十三任印加国王的加冕典礼并不代表一个族群优于另一个族群。 安娜玛雅几乎还记得当她发布这个想法时,维拉·欧马脸上揶揄的表情。转瞬间,智者的整张脸差点儿气歪了:怎么又来了?她怎敢如此讲?话?难不成她自认是帝国的统治者?之后,他恍然大悟,眼中带着气呼呼的敬意盯着她瞧。“卡玛肯柯雅说得对。”他再次让步,敷衍地承认,在这个地方尽管自己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连这个奇异女子的影子对圣旨的影响力,都比自己还大。 安娜玛雅依旧被安排在旧位子上,身旁的那个位子还是悬着:那个位子本该坐着双胞兄弟神,但是因为害怕外国人心浮气躁,缺乏耐心,阻止整个传统仪式顺利地进行;等加冕典礼一结束,或许他们便将抢走双胞兄弟神像,把它送往总督的皇宫里,再生把火熔了它。 一想到此,她的心便揪成一团。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感觉应该认真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从科里坎查神庙慢慢地往奥凯帕塔攀登的一路上,群众越聚越多,队伍只好渐行渐慢。她听见歌舞的声音,尤其当大众认出印加国王时,欢呼声一声强过一声。曼科?她的父亲?凭良心说,安娜玛雅第一次感到如此骄傲,长久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几乎所有的印第安族群,放弃成见,团结一致,朝共同的方向努力。 那场季之济子和古亚帕坚持在北方发动的战争,仿佛已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早成过往,且越来越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奇怪的是,古亚帕的脸孔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他总是盯着她,表情严肃,难以亲近,态度要挟挑衅,目露凶光;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轮廓变得越来越模糊,有时甚至像海水冲去沙滩上的留痕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娜玛雅感觉这样的鼓声温柔地在她的全身流窜,人群的移动仿若一波波在河谷里滚动的潮汐。 之后,突然间她的眼前一黑,痛苦的打击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逼得她非得闭上眼睛不可。 贾伯晔。 所有这些一层层保护她的五彩垂帘、羽毛枕头、这顶浮在空中由人海扛着的海螺轿子——此刻除了一股充满高度不安的骚动之外,她再也感觉不出它的美丽、安详,也看不出它有任何希望的形式。 贾伯晔。 她默念着他的名字,声音越说越高。 当游行队伍抵达奥凯帕塔时,嘈杂声四起,根本分不清是叫声、歌声、鼓声或号角声,她鼓胀胸腔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在整个弥撒的过程当中,贾伯晔目不转睛地盯着巴托罗缪,他站在魏胜德修士身边当辅祭。他替魏胜德修士翻圣经、递圣杯,尽管态度谨慎谦卑,一般人依旧不难看出,在他的举手投足间隐藏着一股威仪,和他灰色眼珠中所散发出的光芒一样慑人。 临时被妆点成教堂的加萨纳皇宫大厅,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静思和蠢动的气氛。弥撒准备前夕,贾伯晔看见几名士兵抬着两只黄金骆马进来:其上摆了片木板,然后遮遮掩掩地加上一条白桌巾,倒也成了一张像样的祭台。这位思想自由的法学院学生面带微笑,忍不住心想,连圣经里的那只金牛犊也环游起世界来了。 所有的西班牙人全到齐了,印第安人也为数众多——其中一部分是基于畏惧或投机心态,早已皈依对方宗教的人;另一些则是好奇心作祟,想就近窥视外国人欲强迫他们信仰的神祇,其面貌如何。 大厅的尽头,就在那张临时搭建的祭台后方,整齐地排列着库斯科城最早安装的几道门锁,以确保那间宝物储藏室的安全。除了金子,还有银子,更多的银子……墙面上,点着几十根火把,予人西班牙大教堂的明亮印象。祭台的右方,有一幅画在木板上的圣母像,是教堂内唯一一张宗教图腾,总督在卡哈马尔时便拥有这幅画了,还随身带着到处旅行。 每个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他们高唱圣歌,嘴里念念有词,其实一个字也不懂。他们还向唯一的天父虔诚地祈祷,求他分给他们大量、极大量长久以来从他们指缝间溜过的金银财宝,因为总督总是说“明天,明天”,但是,明天可不是从今天开始的嘛! 亚隆索心想,自己应该比迪艾科分得更多些,骑兵柯瑞斯托巴则认为他的份额应是步兵贝多的两倍……在火把焰光的照射下,贾伯晔一一审视他们的脸孔,他知道尽管他们如此贪金敛财,总督依旧会赞扬他们。他们或许野蛮粗俗,但却英勇无比、从不懈怠,并且保有赤子般的宗教信仰。 当魏胜德修士行最后的祝祷时,贾伯晔的眼光停留在总督身上。全场的人一致盯着修士,唯有法兰西斯科先生,失神地望着圣母像。即使没有看见他的双唇,贾伯晔也知道他又在祷告,感谢圣母的恩宠。 就在此刻,他发觉巴托罗缪的那双灰眼珠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心神大乱,仿若做了坏事被人逮到,幸亏大批人潮推挤着他的伙伴涌向教堂出口,成了他的挡箭牌。 总督领头,不管是西班牙人或印第安人,贵族绅士或平民百姓,富有或贫穷,全在混乱的欢乐气氛中步出皇宫。人数比恭迎印加王的人潮还多过十倍,甚至百倍。他们走向广场的中央。贾伯晔发现自己不自主地走在距离法兰西斯科先生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夹在贝多和赛巴田之间。 阳光宜人,天空一片湛蓝,又深又远。 众人眼中所看见,是身穿印加王袍的曼科,坐在他的那把帝安纳上,像位国君等待诸侯般,等着总督前来晋见;是各就其位的木乃伊,端坐在自己的黄金台座上;是维拉·欧马和他那颀长、严肃且不怀好意的身影;是刚点燃的火盆和装着奇恰酒的大酒瓮。 贾伯晔虽然望着这一切,但是迷蒙的眼光却情不自禁地跟着一只在典礼进行中四处飞舞的白蝴蝶转,它刚从王子们的头顶上飞过,然后钻进一团袅袅上升的烟雾里。 他四处搜寻安娜玛雅,可惜不见佳人踪影。 “你还记得吗,大人?” 他无须转头也认得出这个声音。无须回答,回忆便如泉涌出。他闻得到对方嘴里灌下一杯劣酒后的酸涩甜味,他看见“喝壶自由的酒”的招牌,和两位坐在桌边等待出发冒险的高个儿,没想到这场冒险把三个人推向了远比他们想象中更远的地方。 突然间,他感觉有只强有力的手伸向他,一把抓住他。原来,是赛巴田。他本想捕捉他的眼神,但是这位黑巨人坚持看着前方,盯着那群印加王子。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看见一个神秘的笑容,亲切热情,但是那只手却死命地握着他。 巴托罗缪眼神专注地瞧着印加贵族全体。曼科高坐在他那张用黄金打造的帝安纳御席上,背倚着靠垫,双脚轻松地踩在精美的地毯上;他也仔细观察那位长脸、坐在银矮凳上的祭司,以及所有越坐越低的各地酋长,他们依序坐在锡椅、木椅、竹椅和草编座椅上。 他忍不bbr>住为这个团体里的美丽秩序而动容,里面充满祥和的色彩和奇珍异石,此外也让这些尊贵和骄傲的脸孔所折服。 就在他的前方,总督着.99lib.一身黑丝绒礼服,礼刀斜挂,巴托罗缪觉得他简直粗俗得像个地方小官。过紧的服装逼得他耸肩缩颈,但是那条白色的花边颈圈偏又包不紧他那过细的脖子。 然而,当他向曼科致意时,语气可是毫不含糊: “伟大的君王,在真天主的带领下,我们前来与你为友……” 趁菲力比洛传译时,巴托罗缪在所有的印第安脸孔中搜寻他那位新近结交的朋友。他并没有找到他,对方的缺席让他的胃顿感不适。 “……既然这是我方的规定,现在请恭听圣旨。请告诉我们,你——你和你的国策顾问团大官员——是否了解和同意,之后,我们将成为永远的朋友,我们将保护你,对抗所有的敌人。” 曼科轻点一下头表示了解了,总督于是向贝德侯·桑丘·德·拉·何芝做了个手势。 贝德侯在西班牙人当中以其尖细无力的嗓音著称,但他可是总督的秘书,是唯一有能力朗读这类重要文宣的人选。他的语调比平常更酥软。是为了确定让人听清楚每个字吗?还是为了怕印第安人在朗诵未完前即一哄而散呢? 所有的句子全像祷告词般死气沉沉,一丝不茍,还好贝德侯的嗓音让它们听起来像一些逗趣滚动的小石子。 皇帝诏曰,查理国王偕珍娜母后,兼卡斯提尔、莱昂、阿拉贡、西西里两地、耶路撒冷、那瓦尔、格拉纳达、托雷多、巴伦西亚、加利西亚、马略卡岛等地之国王…… 每念到一个新的名字,贝德侯便试着扯高嗓音,想表达各省和各区的风格,可惜白费力气。 ……兼鲁西隆伯爵和塞尔达涅伯爵、奥里斯坦侯爵和高第侯爵、奥地利王子、勃艮第公爵和布拉邦特公爵、弗朗德勒伯爵和蒂罗尔伯爵。今寡人向汝,秘鲁国之蛮夷庶民,向汝,吾之百姓,昭告并竭尽全力让汝知悉,天地之创造乃吾之举世无双,永生永世之天父所为也。 贝德侯的音色不如菲力比落的真切庄严,听起来既刺耳又沙哑。 巴托罗缪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再也按捺不住的冲动。 他真想大笑。 ……盖五千年创世以来,历代子孙繁衍兴盛,故有人滞留近处,有人迁徙远处,各立门号,遂成千邦万省。察其万民,吾主天主拣选其一,名曰圣彼得,立他为世人之王…… 当巴托罗缪终于和卡达理四目相交时,他才发现这位印第安人唇边带着微笑,早已注意他多时了。他的眼神里没有揶揄,而是充满了疑问,一种询问的意味:“你告诉我,这些胡言乱语是什么意思?……” 故寡人尽心尽力,祈求并下令,汝务必了解刚才吾所道之言…… 这道圣旨越念越长,没完没了,当中有几个名词“天主教信仰”和“恶意拖延”、“君主”和上帝允诺协助等,在宫廷的墙垣间震荡,和喷泉的水柱一起奔流。 好几次,巴托罗缪几近羞愧地避开卡达理的眼神;但是只要再将眼神移回,便会发现这位印第安人继续望着他,表情虽友善但充满疑虑。 ……然而汝若敢违令,吾必在天父的协助下对汝迎面痛击,于各地掀起战端。吾必将汝降服,逼汝恪遵教会和君王;吾必掳掠汝之子民、妻妾和子孙,使其成为吾之奴役,将其贱卖;吾将夺取汝之财富,然后将汝蹂躏至死,摧毁殆尽,一如吾对待那些不愿遵从君王,与之抗争,与之对立之不肖诸侯国。吾特此宣告,今后一切的死亡与损失将是汝咎由自取,与君王、寡人暨随行之骑兵无关。 随着翻译的进行,巴托罗缪发现卡达理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甚至露出极度怀疑的表情。等他自己想亲切地响应他这位朋友刚才的善意举动,好平息这段话语里的残暴恶意时,却再也碰不着他朋友的视线。 总督走到曼科的身边,向他哈腰行礼,做拥抱状,可惜这位印加国王不动如山。 就在此刻,旌旗手大力挥舞了两次皇旗,号角声大作。 最后,曼科站了起来。 “她不在场。” 在整个典礼当中,贾伯晔自觉迷失在偌大的广场里,迷失在同胞的人阵里,也迷失在对面 4e00." >一张张猜不透的印第安人的脸孔里,耳边隆隆隆响着圣旨的内容。藏书网 她不在场,这正是他害怕想起、感觉、看到和听见的情形。 最后的那场缠绵仍像未熄灭的火苗烧着他,继续折磨着他,撩拨着他,他后悔没有再粗暴些,依她所求再粗暴些,让粗暴盖过心中的畏惧……粗暴?他突然惊醒,恢复平静。应该是温柔,无止境的温柔,再加上全身的爱抚和一些你侬我侬的字句,尽管无多大意义,但却最能表达爱情的甜美。 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晃动长袍的衣角、华丽的羽毛头饰和大扇子…… 偶尔,一声号角从河谷间传来…… 偶尔,一道阳光照在那尊太阳神像上,那尊由维拉·欧马祭司安放在广场中央,水池旁边的神像。 偶尔,他以为自己撞见了面无表情的木乃伊在活动他们的手脚,他们尊贵地各自坐在黄金宝座上,身边仆从成群,堆金积银,一个接着一个被送到广场上,仿佛过去的一切主导了现在。 但是贾伯晔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尊他喜欢的木乃伊不在那里,他倍感孤独,全身热血沸腾,彷徨无助。他怀着冷漠的恨意看着曼科,嘴里无声地嘟哝着一些挑衅和轻视的句子,他辱骂他,向他下严厉的单挑战帖。但是曼科并没有看他,没有看朗诵圣旨的贝德侯·桑丘·德·拉·何芝,也没有看菲力比洛:他的眼神从不曾离开总督。 当曼科起身之后,背后竟然出现安娜玛雅,他张大嘴巴,差点儿叫了出来,最后只得咬紧牙关,才忍了下去。 总督一一拥抱每位印加王子,于是从四方、从广场、街道和皇宫的各个角落,从整座河谷、群山万岭,或许连天庭都响起一阵阵喧哗、尖叫和歌声。 这是一场喜庆,一种荒谬的喜庆,一种不知名的希望——但却让他全身发抖。贾伯晔也是,他的心中也充满欢乐和希望,尽管嫉妒之火依然如剧烈的毒药窜流在他的四肢。 整个地球为一场即将持续几天几夜、为一场足以吞噬所有恐惧和战争的节庆而欢声雷动。 到底在加冕谁?到底是谁得胜了?什么才是重点? 众人群起舞蹈。 贾伯晔和安娜玛雅留在原地,面对面,既孤立又相伴。虽然两人完全没有察觉,但是他们之间的爱情,这爱情,什么都知道。 第二十六章 库斯科,1534年1月 黑夜周而复始,了无新意,充满熙攘和歌唱,大家纵酒狂欢,大啖美食。奥凯帕塔和城内其他各地的广场、皇宫以及地处较隐秘的内院一样,一瓮瓮奇恰酒瓮底朝天,旋又马不停蹄地装满,火盆从早点到晚:喂哺着活人和逝者。由于看见那些木乃伊离开庙宇和宫廷,进入广场,坐在他们的黄金宝座上,身边人群簇拥,仆从随侍在侧,最后人们仿若听得见他们喃喃自语的声音,听得见他们古老有力的音容。 连贾伯晔都听见了。 木乃伊们述说帝国的传说、英勇的战斗、对他们显现的神祇和所征服的敌人——他们说起太阳神、闪电神,谈论山峦的孤独,其上空气稀薄,只见兀鹰翱翔。 加全都身穿五彩长袍,遮住姣好的身材。长袍直盖到她们的膝盖,仅露出一小段西班牙人喜欢的蜂蜜色肌肤。 “我们组织抗暴行动,”赛巴田故作严肃,“对抗我方军队中那些教唆大众强暴少女的野蛮分子。听说印加国王及其子民同意接受那道圣旨后,我们倡导了一项活动,目的是将西班牙大爷们的真正修养教导给当地的居民……” 贾伯晔忍不住笑了出来。光看那几位女子殷勤地围着他们,便知道他的教诲有了初步的结果。她们伸出温柔的双手,按着他的肩膀,邀请他和他的两位朋友一起坐在其中一张草席上,其上的毛毯真是柔软极了。 “我不是……”他小声地开口说。 “你什么话也不要说,我们会帮你搞定。”贝多说。 事实上,假手他人也是美事一件。干吗非和命运无止境、无目的地作对,然后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呢?屋内微热,这几位少女井然有序地在他们四周来回穿梭,替他们的黄金酒杯添酒,用她们的语言窃窃私语,谈论这几位外国人,说他们长得又英俊又魁梧——然后相视大笑,就像全世界的少女一样,带着令人咋舌的自由作风。 “我不想亵渎宗教,”贝多表明,“但愿魏胜德修士会原谅我,但是我发现信仰异教也有好处。” “这个嘛,朋友,”赛巴田反驳,“我打从出娘胎便知道了。” “话是没错,但是这几年和我们相处下来,从在狄克·德·亚勒马格罗的手下做事、领洗、授剑……这种种的一切早把您彻头彻尾地改变了。看看这几位少女。幸亏她?99lib.们没有读过宗教书籍上那些唆使她们应该和我们保持距离的败德篇章,不是吗?” “我倒觉得,亲爱的贝多,我觉得她们应该是读了不同种类的经文,书中告诉她们应该前来和我们相识……” 贾伯晔边听边笑,虽然他精疲力竭、失望透顶并且微醉——眼前的一切将他拖向另一个世界,倒在一个对你微笑的年轻女孩怀里,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生活哲学和唯一有价值的希望。 几只轻巧的玉手早已脱去他两位朋友的长外套和衬衫,露出赤裸的上半身。他隐约瞧见赛巴田强健的肌肤和贝多·德·甘地亚较细腻但肥厚的胸膛。之后,他感觉?99lib?有双黑眼珠直盯着他——一双年轻的眼睛,天真无邪,虽然充满疑问,但透露着绝对信任的眼神。 “你真漂亮。”他用奎楚亚方言说。 年轻的女孩并不惊讶他会说她的语言。她的眼神越显专注,越显多情,她的双唇微张,隐约露出一排玉雕般的白牙,一排懂得浅尝和狼吞虎咽的玉齿。 她半蹲着,轻轻地滑到草席上,在碰到他之前便停了下来。她虽静止,但他却没有任何表示,两人近在咫尺,闻得到彼此的气息。他嗅到一股树木和花草的芬芳,于是闭上双眼细细品味起这份香气,将它吸入体内,灌溉他的内脏。 但是,正当他沉醉在情欲里,放纵自我时,心中油然响起一句话,一个念头,让他浑身颤抖。像赶走苍蝇般,他试着赶走这个念头,但是却欲赶弥留,震耳欲聋,甚至唤起其他的记忆。“安娜玛雅,安娜玛雅,你对我似离非离,似躲非躲……”当她放开他的肩膀时,他感觉得到,他心知肚明,或许甚至还有持续和强烈的欲望,最后他终于睁开眼。 像欣赏彩虹般,他左右打量着这间厢房,他的两位朋友早陷在缱绻的爱抚里——那位少女继续盯着他瞧,现在她的双眼半眯,好似透过百叶窗观察着他。他拦下她的双手,她则乖乖顺从,脸上还是毫无惊讶的表情,依旧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你想要的,终会得到,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这种自由和这份力量逗得他面露微笑,让他觉得真是嘲讽。 他将她从草席上拉起,要她挺直上半身,面对他。他用双手抚摸她的头发,她则如猫般喵喵叫,然后闭上眼睛。随后他站了起来,重新拉紧衬衫,将她抱在怀里。 他摇摇晃晃。 他随着一种无声的音乐起舞,将自己的强烈欲望变成温柔,十分甜美的温柔,不以粗暴相对,而她也不以粗暴回应他。“我想要你,”他自言自语,“但是我又不想要你,我宁愿等她,她……噢!这种等待真恐怖!但是多亏你,我才得以了解世上再也没有比这种等待更甜美的事情了……” 他慢慢地放松身体,放开她后,她冲着他微笑。 “你真漂亮,”他重复,然后以双眼道尽其意,“你真漂亮,可惜……” 他用手朝她送了个飞吻,她以同样的眼神接受,毫不惊慌。之后他走出厢房,穿过内院,冲到街上,大口吸着安第斯山脉的空气。 就在此刻,一阵阵拳头如雨落下。 剎那间,除了他刚离开的那间厢房的热气、温柔的抚摸、强烈的欲望和温存,以及让他有点儿飘飘然的美好经验外,他的身体拒绝其他的感觉。之后,一个拳头接着一个拳头,猛烈地将他打得东摇西晃,他因为自己无力还击而火冒三丈,眼中噙着泪水。 他们一共是四个人——两个从背后抓住他,尽管他奋力挣脱,他们也只是轻轻地顶着他;而另外两名则负责揍他,拳打脚踢,节拍准确外加手法专业。 没人说话,除了他们的呼吸声和谩骂之外。如此特殊的声音,让他一时难以分辨:原来是积闷在他胸中的怒气、是对自身懦弱的嘀咕、是对费尽心力仍无法遁逃或躲避乱拳伤害的抱怨。 黑夜本已掩护了攻击者的脸部,此外,他们还细心地用围巾遮住鼻子和嘴巴;他只是断断续续地瞥见一双眩人的黑眼珠。 疲惫中,一阵红色烟雾飘过他的眼前:那是因为从他头部滴下的鲜血遮住了他的眼睛,和他的眼泪、汗水及鼻涕混成一团……某种愚蠢和活力来自他的腹部,敦促他千万不可倒下,应该继续奋战下去……抵抗?几个胡乱无章的动作,几个和青蛙一样灵敏的手势——然而他越还手,他们打得越凶。 他的脑中闪过几个句子,几段回忆。“假如他们想杀了我……”假如他们想杀他,他早就没命了,不仅头壳开花,连宝剑都可能丢了。 因此,即使无法动弹,即使倒地不起,他依旧奋力抵抗。他仿佛瞥见眼前浮着一张坏天使的脸孔,轮廓迷人,笑容满面,棕色的鬈发一丝不茍地梳着巩萨洛的式样。 在昏迷前他果真看见了这样的情景吗?或者这只是他对那个萦绕心头的噩梦的最初印象呢? 他像个醉汉般睡倒在街道上。但是从他双唇间流向小溪的东西可是鲜血。 第二十七章 库斯科,1534年1月 “我可怜的朋友……” 总督看他的眼光里混合了嘲讽和悲伤,轻视和同情。贾伯晔感觉自己遍体鳞伤,但是从拖着一身伤痕回卡萨纳皇宫,直到现在,他尚无勇气去照镜子。 “看过胡昂·德·巴勒宝了吗?” “别为我担心,法兰西斯科先生,我不需要看外科医生。” “我无法告诉你现在最需要什么,孩子……需要一点建议吗?想听的话,不乏没有。” 无bbr>?论走到哪里,无论是住皇宫或帐篷,总督的卧室总是一成不变。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幅他最珍爱的圣母像。他示意要贾伯晔坐下,但是这个年轻人只愿站着,有一半的原因是疼痛。 “那么,既然你什么也听不进去,换我听你说好了。” “法兰西斯科先生,您甚至不问我,我怎么会变这个样子。” “还需要问吗?” 总督瘦长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完全没有揶揄的意味。 “既然您无须问我事情发生的经过,那么理由很简单:您早就知道了。” “你这是责备我?” “责备您?法兰西斯科先生,说真的,我还不知道该责备您什么。” “直说吧,如此就不必伤脑筋要骂我什么了。” “你的那两位弟弟,法兰西斯科先生,你那两位弟弟……” 光说到他们的名字,贾伯晔便脸色发白。两个下流的烂兄弟…… “怎么了?我的两个弟弟?”总督平静地问,假装对贾伯晔的愤怒不知情。 “不仅是窃贼,连猪猡都比他们有人性,法兰西斯科先生,他们因懦弱、贪婪、虚伪而污秽了你的名讳……” 贾伯晔才说到一半便气喘吁吁,总督举起戴着黑手套的手打断他。 “别说了,年轻人。什么都不要说了。” 两个男人怒目相对。贾伯晔浑身打颤。 “我很愿意原谅你,”总督缓慢地说,语调平淡。“他们狠狠地教训了你一顿,而你因为羞愧才会这样说。” “就是因为羞愧,我才敢向您述说这件众人口耳相传、却将您瞒在鼓里的实情。” 总督干笑一声。 “你以为我不清楚他们的为人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跟随我和他们在等待什么吗?你以为到了库斯科后,凭借这层血缘关系,我会允许他们为所欲为吗?” “长久以来,我早不知该相信什么了,法兰西斯科先生。”贾伯晔悲恸地说。 “这就对了,年轻人,正是如此:自从你认识了那位蓝眼睛的女祭司,自从你沉湎于和那尊金神像有关的某种阴谋之后,你便失去了自己;因为感性取代了理性,所以你才会辱骂我的两位弟弟。” 尽管火冒三丈,贾伯晔还是忍气吞声。总督说中了他的要害,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然而,因为经常自省,所以此刻他恢复了平静和清醒,即使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他也办得到。 “我承认您说对了,法兰西斯科先生。但是就算我精神错乱,您的理由还是错的。” “把话说清楚。” “您认为您弟弟干坏事总是有理由的,而且知所节制;您认为可以轻易地驾驭他们,就像使唤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和所有跟随您的士兵。那是因为您是他们的上司,因为您比他们更能吃苦耐劳,更骁勇,您在寻找比黄金更高更远的目标。您有思想,而且您的双手从不迟疑;您是长官,他们是乱咬人的狗。对这一切您藏书网有理由做如是想。但是您没发现这些人——您的两个弟弟和狄克先生——早已准备反击您,现在只等时机成熟。” “我的两位弟弟?” “您的两位弟弟不会正面攻击您;但是他们会让您元气大伤,他们将从侧面打击您,比起来,我被揍的那几拳顶多算得上是被女人摸了几下而已。” 第一次,总督的脸上出现稍微惊讶的表情,一种不寻常的小困惑。静默中,两个男人继续相互逼视,眼神交会间,流露出彼此偶遇的特殊经历——还有那一层心心相系的关系,有时似乎也是迫于无奈。 最后,法兰西斯科先生张开双臂。 “所以你很爱我啰?” “可能吧,法兰西斯科先生。” 总督喜形于色。 “可能……果真还是小学生!嗯,反正无所谓。我一定会帮你,孩子。” “帮我?” “甚至拯救你!” 贾伯晔一路仔细聆听总督娓娓道来,没有打断他。他越听越觉得难过,比挨揍还痛。 等他蹒跚地步出卡萨纳皇宫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水池边。 细雨纷飞,他形单影只。 白天结束了。 他依旧留在原地。 无论是潮湿、寒冷、热气回升或痛苦交加——事实上都抵不过那段萦绕在他脑海里的话语。 黄昏近了。 三三两两的同伴从眼前经过,或怜悯或揶揄地望着他。其中有些人甚至叫他,但他完全无视他们的指指点点。他顽固地抬头望:望着群山壑岭,以及那个随着落日逐渐沉睡的碉堡阴影。 他依旧静止不动,慢慢地融入沁凉的黑夜里。 有根火把接近他,照亮他的脸。他举手遮挡,免得被照得头昏眼花。 “是谁那么好心?”他冷笑说。 “是我。” “你也和其他的人一样想救我吗?” 巴托罗缪没回应。他轻轻地挽起他的手臂,然后将他拉起。贾伯晔没有拒绝;从昨天开始,他就只做这一件事,拒绝。拒绝那位黑眼珠的少女、拒绝被打、拒绝总督的话。他已经恨透了和众人以及全世界对抗了。 他们慢慢地穿过卡萨纳皇宫。像搀扶一位弱者般,巴托罗缪直接将他带往他的卧室。 一道微弱的烛光照着他们,昏黄的光影在他们的脸上跳动。贾伯晔小心翼翼地躺着,疼痛的身体不断地发出呻吟。巴托罗缪坐在床边,伸出那只指尖相连的手按着他的胸膛。贾伯晔没有反抗。等他呼吸平顺之后,巴托罗缪才开口。 “怎么了?”他问。 贾伯..晔突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倍觉感伤。他很想倾吐,但就是说不出口,极度的孤独感、无能和愤怒,全在他的心中和唇间颤动。他感觉自己像道抽抽噎噎的湍流般不稳定。 巴托罗缪一言不发,让他哭个够。他只是不断地拍他,一 53cc." >双灰眼珠友善好奇地望着他。 “我这算哪门子勇士!”贾伯晔终于说话了。 “谁说勇士不可以流眼泪?” “说得好,修士……” 巴托罗缪只是微微一笑。 “他说我应该追随他。他说他马上就要离开库斯科另建王国的首都,他说他需要我。他说假如我继续留在库斯科99lib?的话,我一定会死;不仅会死,而且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他说假如我继续留在库斯科,她会丧命,因为他的弟兄们绝不会让步,他们矢誓复仇到底……他说他命令我离开,还说终有一天我们会再回来……” “你打算怎么做?” “你真奇怪,修士。我当然会听他的。因为他说得对,因为他的话忠言逆耳。他很清楚我根本不怕他那两个可恶的弟弟,但是他也很清楚,我担心她的程度超过自己的性命。”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贾伯晔扬起一只眼惊讶地盯着巴托罗缪。 “帮我?我么也不需要。你想你能帮我什么?” “看你要我帮什么。” “这个就好了!我的好修士,天父领你走上最难走的几条天道……” “直说吧!” 巴托罗缪依旧面带微笑。贾伯晔高声地胡言乱语。 “我想要……我想要……” “我会试试看。”巴托罗缪说。 贾伯晔惊讶地张大嘴巴。 “什么……?” “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我会试试看,相信我。” 不等贾伯晔说明,修士站起来,拿起烛台便离开了。 第二十八章 肯科,1534年1月 贾伯晔不知道跟在小矮人后面走了多久。 偶尔,他感觉昏昏欲睡,不知是自己在走路,还是脚底下的路在走,他好似滑行在一条带状物上,有只无形的手在前面拉着。 起初,他在心里不断地提出假设。是科尔坎帕塔那座碉堡吗?之后,民房不见了,墙垣少了,连萨克赛华曼神庙的高塔也被丢到脑后。从出发时即被他当做指标的东北方位已经不重要了。他将手臂往前伸,感觉很特殊,好似浮在星海里。黑夜广袤,浩瀚无垠——吞噬着大地。 他的伤口不再疼痛,悲伤已然麻痹。他一跛一行,心中仔细思考,人类真是奇怪,上午时百般绝望,但是黑夜一到,却又让人感觉希望无穷,内心自由奔放,无忧无虑。 连非离开不可都不再显得那么残忍:明天,晚一点儿……事实就藏在今夜的某个角落,而不是在总督的暴力威胁里。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是走到库斯科的上方之后,他感觉换了个地方。空气较稀薄,树木也不见了,山丘上的石块浑圆,是个沁在水中的夜晚。他是个空间和时间的旅人,他发觉自己能够感受到诸神与他同在。 小矮人始终闭着嘴,不理睬他的提问。或许,小矮人就是他即将前往的奇异世界的首位居民。 他突然离开大马路,贾伯晔也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朝一处遍布岩石的地方走去,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看见一座平台:一座天然的圆形剧场,四周凿满神龛,让他想起神庙和宫廷里的神龛。等他回过身去,小矮人已不知去向。 剧场中央有块岩石,他走上前去,就在抵达前,摔了一跤才将脚步停下。他不知道这个石块代表什么意思,但是他可以感受到一股全能的力量。 “这石块是由某人的巧手雕刻出来的。但它天生便含有灵性。”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贾伯晔单纯地说。 对方以笑声响应。 “你还没见到我呢。跟我来……” 他回头看,事实上,贾伯晔只看见一个舞动的影子,将他带往一条微倾的坡道,走向丘陵里的一个洞穴。 “安娜玛雅……” 他在洞口迟疑了一会儿,洞藏书网前有几级大石阶。 他走下几步石阶之后,停在比夜还深的昏暗里。他伸出手四处摸索,只抓到来自地心的湿冷空气。他嗅到一股燃烧的青草香味,一种似甜非甜的味道,和他相吸相斥。 往前跨出几步的同时,他踉跄一下,重跌在地,痛苦的尖叫声震响整个洞穴。 “安娜玛雅!” 他那混浊的嗓音又响又亮。除了这声呼喊的回音在墙面间来回撞击之外,根本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安娜玛雅!” “来……” 这一声耳语近在耳畔,于是他任她指引,心中的恐惧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一步步地走到她的面前,猜想黑夜里闪闪发亮的东西就是她的微笑和双眼。她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双手放在一张祭台上——是张石桌。 “我告诉过你我会出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说过你一定要相信我……” 安娜玛雅将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慢慢地滑过他的手臂、肩膀和脖子——摸遍他的伤口,却没有弄痛他。但是,他竟然全身僵直。 “别怕……” 他闭上双眼,任凭她如微风和溪流般,在他的身上游移,去除他的紧张压力。他再度感觉到浓稠的甜美,一种唯有屈服别无他法的热情。他的呼吸渐慢,躯体逐步瓦解。 “那个灰眼珠的男人去找卡达理,告诉他说你需要我。” “巴托罗缪?”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卡达理和他经常碰面,互相学习对方的知识。” 贾伯晔突然显得不耐烦。 “安娜玛雅,我收到离开的命令。” “我知道。” 安娜玛雅的语气平静,令贾伯晔深思不解,他试着从她的眼眸中找出答案。 “留在这里对你很不利,你得尽速离开。” “是曼科的关系吗?” “我说过曼科不会伤害你。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你的同胞。” “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危险吗?” “随时都有危险,”安娜玛雅笑着说,“只有无知的人才不信。” “或是顶尖聪明的。” 他望着她的笑容。 “或是顶尖聪明的,没错。可惜,你还是得离开。” 贾伯晔倾听寂静的声音,大口吸着充斥在空气中的特殊香味。 “这是哪里?” “一座内院,一个祭祀的地方。在库斯科近郊有好几百个,依环状线条排列,中心点便是我们的首都。有些储藏了一些金银财宝,你们的人很快便会搜刮到它们;但是另一些非常隐秘,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是举行祭供的地方吗?” 他看得出她有所迟疑,看得出她有所保留。 “举行过一些祭供仪式,没错。” 突然间,仿佛找到了证据,贾伯晔恍然大悟这种他喉咙间所吸进的香味来源。是烤肉的味道,是鲜血的味道……一阵冰凉穿透他的脊梁。 发现他惴惴不安之后,安娜玛雅拉着他。 “走,我们出去吧!” 户外的空气让他舒服多了。走出漆黑的洞穴,满天的星光让他感觉仿若置身白日之下。他们从一座石阶爬上华卡的庙顶。 “时局转坏了。”她说。 “因为时局转坏,所以我应该离开?” “还是有和平,但,是充满谎言和欺骗的和平。” “你说的是曼科?还是你的族人?” “我指的是所有的人,贾伯晔。” “因为这样,所以我应该离开吗?回答我。”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股不得已的苛责。安娜玛雅带点儿不安地回答说: “才不是呢。是因为你必须活着,活着最重要!” 三言两语之后,贾伯晔逐渐恢复了平静。然而,感性的温柔,依旧无法抚平从他内心深处如黑潮般涌出的不安情绪。 山丘上,从石缝间冒出一条小溪流,蜿蜒如之字状。山壁间刻着几尊雕像,而且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两颗隆起直竖的石头,圆润如捆绑缆绳的缆桩。 贾伯晔不解地看着安娜玛雅。她微笑以对,然后紧搂着他。 他们躺在同一块岩石上。 贾伯晔不再疼痛了。 “告诉我,”他先说,“告诉我为什么。” 安娜玛雅伸出纤纤细指堵住他的嘴巴。 “你看天空,”她说,“看那些星星,别再问为什么了。” 他跟着她一起神游。 他忘了尚未知道的一切,忘了所有的问题和疑虑,像头美洲狮般跳跃,像兀鹰般飞翔,像闪电般穿越苍穹。此时,她牵着他的手,一句话也没说。 她拉他起来,蜷缩在他怀里。 他感动不已,因为她让他了解她也有弱点,而且,默默无语地表达了对他离去的不舍,或许还有心中的不安。他是如此仁慈、如此单纯。 当她挣脱了他的怀抱之后,定眼望了他许久,他可以从她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渴望——看见自己一生的轮转,看见已知和猜测的事情,看见长久以来,她潜藏在心底深处,不曾说出的秘密。 “你看!”最后她说。 明月当空,月光在那两颗圆形的石块上印下一个图案,状似一双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淡色眼珠。整个阴影勾勒出的是只猫的外形,既安详又可怕。 美洲狮。 他不再多言。 当第一道曙光升起时,她早已不知去向。 美洲狮的双眼再度变回悬崖顶端的两颗浑圆石子。 贾伯晔并没有走回山脚下的那个洞穴里。 他步上通往库斯科的道路,心里十分清楚,从每一滴血液到每一次的呼吸,他知道这条道路将比想象中还长。 第二十九章 库斯科,1535年7月 七月里的某一天,天色还早,总督的两个弟弟抵达唯一君王曼科的皇宫时,科尔坎帕塔前供祭祀用的玉米田尚笼罩着一层晨雾。 巩萨洛在帽子的缎带上插了几根鲜艳的蓝、黄色羽毛。胡安则奇怪地系上一条白缎带。他们高声谈笑,笑声回荡在小巷道的高墙里,期间还混杂了两人和十几名携枪带弩的随行打手格答的马靴声。 皇家内院的入口处站着几名印第安士兵,在一名上尉的指挥下,他们取下配在胸前的金色徽章,装出一副抵御外强的表情挡在门边。巩萨洛·皮萨罗一只手压着那位印加军官的胸膛,傲慢地推开他;胡安则抓着他的衣领,故作愤怒状。 “注意,巩萨洛!别忘了我们是来和他们做朋友的!” 这样的提醒惹来巩萨洛一阵狂笑,连带其他的人也跟着起哄。在印加士兵无助和羞愧的愤怒眼神下,他们拉一拉有点儿破损的上衣衣角,然后重新排成两列,整齐得好似要藏书网参加安达卢西亚皇宫前的阅兵典礼。大脚一跨,他们穿过内院里的第一座后院,再进入第二个。所有的宫女和官员皆停下脚步,被他们的擅自闯入吓了一大跳。 巩萨洛光鲜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带着手下直奔大皇宫的正门。门前年轻的警卫举起标枪禁止。一名西班牙士兵冲到总督的两个弟弟跟前,他甚至无须往前挪一步,几名印第安警卫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自动放弃防守的阵势。 巩萨洛首先跨过门槛。他既好奇又好玩地停下脚步。 唯一的君王曼科光着上半身,站在他的妻妾面前。低头,弯身,眼帘下垂,他发觉她们每个人手上拿的长袍都不一样,布料细腻得有如飞禽羽毛。其中一位一见到有外国人士闯入,头也不抬地惊叫了一声。曼科全身僵直,惊吓之余,满面怒容。 “你好,沙帕·印加!”巩萨洛边鞠躬边说。 无顾他的问候,曼科回头看着他的长衫。他故意假装犹豫不决,慢条斯理。 “让他穿衣打扮吧!”胡安建议,早已自行转身离去。 “当然,弟弟!我们又不是野蛮人。”巩萨洛边冷笑边走进屋内。 他走到一位妃子跟前,年轻的少妇吓得往后退,赶紧把眼光移开。巩萨洛一把抓起她手上拿的那件长袍,在部下面前晃了又晃,之后把长袍披在自己加了颈饰的外套上,轻轻地撩起胡子,眨着眼皮,装出少女的模样,西班牙人群起哄堂大笑。 “这件王袍很适合我!”他冷语揶揄,引来几声粗犷的笑声。 曼科依旧面无表情,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用指尖指着一件缝缀着紫色几何图案的深蓝色长衫。尽管面对外国人的嘲笑,两名宫女发着抖帮他把衣服穿上,另一位则递上一条曼达,其上摆着玻尔拉头巾。 一大群人被这样的景象所吸引,全部挤向内院。无论男女,不管是宫女或官员全都低声抱怨,窃窃私语。在清晨阳光的斜射下,面对唯一.君王所受的侮辱,他们的眼里透露着惊慌。 “巩萨洛……” 胡安停下来查看引起四周尖叫和笑声连连的原因。巩萨洛从一位宫女的双手间99lib?抓起一件印加王挑剩的长衫。 他走到一位嫔妃的身边,将那件长衫披在她身上后,要她在群起的笑声中亮相。她既担心这些外国人会暴力相向,更害怕他们亵渎君王之物,于是小心翼翼地防范。 “她喜欢这样,”巩萨洛说,“只要稍加鼓励。” “巩萨洛……”胡安又说,尴尬不已。 其他的女人全挤在屋内尽头的角落里,而曼科,一脸难以捉摸的表情,一动也不动。他似乎勉强看着这场戏,连那位印第安少女为了躲避巩萨洛而跪倒在地时,他也无动于衷。 于是空中响起一个众人皆熟悉的声音: “各位先生,唯一的君王从不在寝室内接见宾客,劳驾各藏书网位到内院去,他将依你们的请求在那里晋见各位。” 全体西班牙人吓了一大跳,嘟哝着让出一条路。安娜玛雅出现在门槛上,气得瞪着一双深蓝色眼珠,扫过一张张脸孔。巩萨洛先是全身发抖,然后小露微笑,看着他的弟弟胡安一脸敬畏的样子。 “说真的,美丽的女士,”他说,“你虽然不知道状况,但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需要你。” 安娜玛雅瞪着这一对兄弟。她绝不让他人瞧不起自己,尽管全身上下充满愤怒和恐惧,她依旧站得又直又神气,连巩萨洛站在她面前时都不得不把眼神转开。 “你说谎,”巩萨洛抱怨,“你答应要给的金子在哪里?” 他在太阳底下来回踱步,双手不断地挥舞。曼科依然端坐在他的帝安纳上,不曾开过他的尊口。站在后方的安娜玛雅全身僵直冰冷,继续盯着这群西班牙人。内院的另一端,距离排成一列武打阵势的那几位外国人稍远处,挤满了争先恐后奔向皇家方院的王公贵族。 “三个月了,沙帕·印加,”巩萨洛接着伸出食指指着曼科说,“三个月前你答应过要给金子。你甚至以友谊和对我国国王——也是你的国王——的尊敬,作为担保,向我们证明那些有关暴动的传说都是无稽之谈。但是多少天过去了,多少个星期过去了,而我们只收到几个盘子和几个你从女仆身边偷来的小玩意儿!” 等他说完后,内院再度恢复一片肃静。 一群飞鸟啾啾地飞过内院上空,它们的影子快如飞箭,射向西班牙人和印第安官员。胡安·皮萨罗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娜玛雅,但是她对他的投注力和对其他的人一样。曼科终于面露微笑,指着宫廷的内院、墙垣和他卧室的门槛。 “你看到金子了吗,朋友?”他问,声音异常温和。“你们来到美洲狮城前后已经过了两个冬季。你还记得吗?你们抵达的那一天,这几面墙上到处可见黄金,我的方院里的每间厢房里都有黄金,所有的御花园里有黄金,官员的家里也有黄金!连我的妃子和妻妾的发鬓上也都戴着黄金饰物,你刚才还戏弄了她们当中的一位!我现在问你:她的身上还有黄金吗?请转过身去,我的总督朋友的贤弟:请你看一看这屋内的所有官员。瞧一瞧他们的耳垂,你看他们还戴金耳环吗?没有,只有一些木头制品。看一看他们的胸膛和手臂,早已空无一物了,现在他们的手腕和庄稼人一样,不戴任何首饰,因为已经全部给了你们!既然都已经落入了你们的手中,你要我到哪里再去给你找金子呢?既然你们已经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了,我又能把金子藏在哪里呢?” 巩萨洛带着奸险的笑容看着他。 “你说谎,”他用手指着他,字句分明地说,“我知道国内还有金子,而且很多。” “你见过吗,这位外国朋友?告诉我在哪里,我马上派人去替你找来!” 巩萨洛从齿间舒了一口气,轻巧地凑到曼科面前。他看似想往他的脸上吐痰,但却扬起双眼盯着安娜玛雅:“你很清楚我们指的是什么金子!我的总督哥哥要的那尊黄金大神像在哪里?大家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尤其是我。几个月以来,你不断地敷衍我们。我限你在三天之内将它送到我住的地方来!” 静默了片刻之后,轮到胡安走上前去。 “不可能!”安娜玛雅直截了当地回答。 “啊?为什么,女士?”巩萨洛以最谦恭的声音问。 “因为那尊神像已经不在世上了。它和我们伟大的先祖们住在一起,活在那个太阳隐没的国度里。” 巩萨洛安静地端详了她一会儿。他瞪大眼睛,挑高眉心,作势想了解她话中的意思。之后举起一只手,眼看就要打下去了,所有的印第安人全都捏了把冷汗。但是仔细盘算后,他将手轻轻地搭在曼科肩上。 “我的好朋友印加国王,不是太阳之子吗?难道他拿活人和死人都没有办法吗?” “你没有权利碰触唯一的君王!”安娜玛雅冷漠地说。 “那么,我的好友印加国王是否可以忍耐几分钟,接受我这位善良人士为表示友谊所做出的一些亲密举动?您知道,对我们而言,热情的表达方式就是自然、微笑、拥抱……还有礼物等等。” 巩萨洛继续面带微笑,用力地放开曼科,一如他刚才使劲地抓着这位印加王。就在巩萨洛转身走回其中一名士兵的身旁时,印加王试着找回君王的坐姿。巩萨洛扬了一下下巴,那名士兵立刻趋上前去。他的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皮鞍囊。他打开袋子,从中取出一条脚铐和钥匙相连的粗重铁链。巩萨洛抓起其中的一端,将它摆在曼科的脚边。 “你看,我才不像你呢,我带了个大礼物要送你。” 曼科和安娜玛雅望着那条铁链。 “你知道吗,印加王朋友,这条铁链是我的总督哥哥法兰西斯科先生用来捆绑那位为了保护他的族人而遭处以火刑的阿塔瓦尔帕。我想这个东西应该可以列入你的宝藏之一。我说得没错吧?” 内院里一片肃静。 “所以我希望你愿意将我刚才提起的那份菲薄小礼送给我。” 即使面对此般的威胁,曼科和安娜玛雅依旧不为所动。然而,所有的王子和方院的警卫们早靠拢到西班牙人身边去了。西班牙人慢条斯理地彼此相挨,在他们的领队四周排成一列保护队伍。胡安一手按着他哥哥的剑柄,面露微笑,歉意地望着所有的印第安人。 “等一下,哥哥,你忘了我们还有另一个建议要告知沙帕·印加!” 他脱掉帽子,向曼科行屈膝礼,态度几近谦卑。 “沙帕·印加,”胡安以通融的语气说,“说真的,我们很失望从未见过那尊至美的雕像,每个人都说它比其他任雕像更美更帅。有人说我们喜欢金子甚过友谊,实则不然。因为我们在意的,你知道,并非占有那尊雕像,而是你对我们的不信任——我们当中的某些人认为或许这就是你想和我们开战的警讯!当然,我们并不这么认为。因此我想向你提出一个建议,假如你在众人注目之下接受这个建议的话,那就表示我们是朋友,永远的朋友……” 胡安停了一会儿,让话在空中沉淀一下。他的语调十分平静,十分圆融,逐步化开紧张的气氛。连曼科都松了口气。他边点头边惊讶地看着胡安那顶在他面前晃动的礼帽: “沙帕·印加,今天我在帽子上绑了一条白缎带。在我的家乡,这代表我想讨个老婆……” 胡安转身面对安娜玛雅。他专注地看了她几秒钟,之后扬起一边的眉棱,露出热情的眼神,接着轻微抖动了一下上半身,大声地宣布: “我选择您,美丽的女士。我听说您尚无伴侣,但是依据你们的风俗,那尊黄金大神像就是您的夫婿,所以您不准再婚。然而您刚才告诉我们,那尊神像已经不在世上了。这真是个令人伤心的消息,但也令人兴奋!因为您现在是自由之身了,可以和我一起进教堂接受祝福,接受终身的保护了!” 安娜玛雅脸色发白,瞠目结舌。胡安往前跨出一步,试着牵起她的手,但是一个反射动作,她将手往腹部缩。此时曼科早已站了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 “卡玛肯柯雅是我父亲的人,”他大叫,“谁都别想碰她!” “那是对其他的人而言!”巩萨洛吼骂。 挑衅地看了一眼曼科后,低声地加了句: “她和巴拿马的妓女一样圣洁。大家都知道谁叉开过她的大腿……” 曼科早已挡在安娜玛雅面前。他用力推开胡安,后者踉踉跄跄,跪倒在地。 于是,就在几秒钟内,内院乱成一团。巩萨洛奔上前去,抓住曼科的手臂,印第安士兵则急忙上前营救他们的唯一君王。 接着几名西班牙打手也加入,短暂的打斗转移了对安娜玛雅的注意。内院四周的宫女尖叫着奔向第一座庭院,胡安则乘机扑向曼科。 突然间,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黑影子,拦下胡安的手,后者立刻放了曼科,但巩萨洛的一只手仍紧紧地抓着印加王的手臂。 “你们全疯了吗?” 安娜玛雅认出是贾伯晔那位修士朋友——巴托罗缪。他的脸色惨白如纸。他伸出那只两指相连、畸形的手指着巩萨洛的脸,再次怒斥: “您疯了,巩萨洛先生?您哪来的权力竟敢殴打印加君王?” “我本来就有此权力。少管闲事!” “放开他!” 平常从巴托罗缪的灰色眼珠所透出的光芒,便经常让人和野狼的眼睛联想在一起。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保持镇定的本领。 巩萨洛咧嘴微笑,嘴角颤抖了一下。他再度握紧双拳。在他挥拳之前,胡安急忙拉住他,硬将他往后拉。 “这个野人竟敢取笑我们!”巩萨洛不屑地吐了口痰,“我们要带走那个女人。”他用下巴指着安娜玛雅,仿佛她是件他弟弟成亲时要用的陶艺品,并且声明禁止任何人触摸。禁止触摸! 巴托罗缪快速地看了一眼安娜玛雅,仿佛这才发现她。之后他随即走到安娜玛雅和曼科之间。 “沙帕·印加·曼科是这个印第安国家的君王,”他以众人听得见的响亮声音反驳说,“查理五世大帝指定您的总督哥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难道你们忘了吗?” “少在那里传教了,巴托罗缪修士,星期天还未到呢!”巩萨洛格格地笑。“我的哥哥是总督,我可是还很清楚。但是他远在天边,忙着开垦首都,建立新的王朝。目前,他委托我们管理这座城市……” “所以你们凡事都应该向他报告,包括对这个人的处置方式。” “谁是人,谁又不是人,”巩萨洛大发雷霆,“此事由我们裁定,我想我的哥哥法兰西斯科该不至于会为了这件事而特地大老远跑回来训斥我们一番。” “你们在做,西班牙在看!” “西班牙?在哪里?”巩萨洛嘲笑。“够了,传教徒!你有何权力,竟敢对我说教?” “巩萨洛!”胡安说,“拜托你……” “我对您没有任何权力,巩萨洛先生。”巴托罗缪平静地反驳。 “那就对了。”巩萨洛喷了口气,“那么现在,有办法的话就去解救那些可怜的灵魂吧,少在这里说教了。” 巩萨洛不屑地瞪了修士一眼,捡起刚才打斗时掉落在地上的帽子。胡安愁眉苦脸。巴托罗缪首次对着他们露出微笑:“事实上我对你们毫无权力,先生们,但是我们的天父有——至高的裁判权。他是悲悯谦卑的天父,也是惩罚傲慢的天父。” “我的哥哥……”胡安苦着声音说。 “闭嘴!”巩萨洛打断他的话。 巩萨洛在离开内院前瞪了最后一眼,挑衅意味浓厚。 在整个过程当中,安娜玛雅忍不住全身颤抖。 巴托罗缪轻轻地靠在方院的围墙上,随着安娜玛雅的眼光望遍整座内院。他等她稍微恢复镇定和平静后,才打算上前和她说话。 他的奎楚亚方言虽说得破破烂烂的,但却十分自豪,他说: “卡玛肯柯雅,我知道为了一个男人原谅另一个男人很不容易,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原谅刚才您和唯一君王曼科所受的侮辱。假如我有权力弭除这些暴力行为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我恨透了这种方式,而且深觉羞愧。” 安娜玛雅端详他片刻后,做了个小手势:“我知道。谢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没什么,不要谢,没什么……我只是希望您能够向唯一的君王曼科解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总督的两个弟弟一样。” 安娜玛雅没有马上答应。她继续看了一会儿巴托罗缪。之后,她轻轻地摇一摇头: “我想,和您一样的人并不够多,无法教唯一的君王曼科信服。” 巴托罗缪嘴边带着一抹苦涩的微笑,点一点头,用那只畸形的手,从修士袍的袖子里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他舌尖一颤,打开这张棕色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行行奇怪的字,让纸的颜色看起来更暗沉。 “我想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他小声地说,“贾伯晔先生请我帮他一个忙,而我也非常乐意。这里有一封我昨天才收到的信。事实上这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而不是为了拯救你们脱离皮萨罗兄弟的魔爪!但是,看来天主和……你们的‘祖先’则另有安排。” 他轻露微笑。 显然,他的内心有某种情绪因见了安娜玛雅而平复了不少。仿佛她美丽的外表便足以平静和安慰他。他扬起下巴,指着一幢建筑物的阴影,宫女们早已恢复了日间的工作,正忙着替唯一的君王准备浓汤和野味。 “假如您愿意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让我把信念给您听,卡玛肯柯雅。” 几秒钟之后,她双眼透露着幸福,全身上下仿佛被祭祀的圣酒给迷醉了,安娜玛雅感觉,透过巴托罗缪的口气,听见了贾伯晔的声音和呼吸。她闭上眼睛,专心地听着,信里的字字句句几乎全变成了温柔的化身…… 帝王城,1535年7月18日 巴托罗缪修士,巴托罗缪挚友, 希望您很快便可读到我在这张差劲的纸上——纸太湿了,但它是这里仅有的一张——所写下的这些句子。 收到这封信或许将让您感到惊讶。我常在心里想,给您写信或许可以赶走我不安的情绪和悲伤,但是之后我又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借口,抹杀了这份乐趣。时光荏苒,但不似闪电稍纵即逝,而是慢得让人受不了,让我思念起许多的往事。总之,我们相别已近十八个月了。在记忆里,我感觉我们的道别似乎太匆促了,我甚至来不及感谢您,在我被放逐、失意不快的这段时间里,对我付出的友谊和帮忙。过去我对您的不信任,今日看起来倍觉可笑,甚至可说幼稚,所以我现在会转而信任您,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跟着总督长途跋涉的这段岁月里,我经常想到您,惋惜无法再和您温和热情地交谈,并且倾听您对文字的高深见解。有关前者,我应该这样说,法兰西斯科先生为了迎合他的两位弟弟的要求,强将我幽禁在孤独的这段岁月里,着实令我十分怀念;至于第二个,对文字的生疏常让我捉襟见肘! 相信您或许早已经由传闻或其他渠道得知我其实没有什么新鲜事可奉告:您我皆很清楚,传闻的问题不在于它们本身不实,而是通常都太准确无误了。我的朋友苏拓觉悟了总督的两个弟弟永远也不会因为他个人的价值和行为,让他达到期待的英雄地位和财富后,已经启程前往巴拿马了。对我而言,这是另一个损失,因为我们惺惺相惜,我将会非常怀念他。 您的主教,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也离开了。在法兰西斯科先生的推波助澜下,他返回西班牙了。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胡子越见花白,眼珠越见透明,试着扮演起一名明智的教主角色。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在他疯狂的外表下,一定存有某种善心,将他引领至此,吸引我们跟随他。尽管他逐渐老去,但依旧精力旺盛,他的妻子目前正身怀六甲,她是驾崩的印加王阿塔瓦尔帕的一个妹妹(这是他答应要保护这个家族的独特方式!),却突然担忧起和平的问题,而且是真心的关切,我越是观察他,越是忍不住心想他的确拥有双重人格。我讨厌施暴、说谎、斗殴,无所不用其极以达到目的的他。这样的人格几乎和一头野兽没什么两样。他拥有一种连土地都不曾多见的力气和能量。他还有另一种人格,细心、聪明且善权谋。我想一个这样的人,只有一个超凡的愿望:建立一个国家!事实上,他和我一样对金子不屑一顾!他需要的是建立自己的权威,而且我想他应该会乐意和库斯科的印加王子共享权力。但愿如此…… 我从不知道他称我为“儿子”时,是以这两种身份中的哪一种!您千万别见笑,巴托罗缪修士!我并没有被他字句中的美意所欺瞒,我发现其中确实含有真诚的一面。在他的兄弟艾南多、卑鄙的巩萨洛和庸才胡安的反对下,他还是选择了我。他选择我,而其他的人则试着以各种方式——您也是目击者之一——阻挠他,让我众叛亲离。但是我感觉得到,甚至连他待我不公平时,我都感觉得到一种真诚的亲情,没错,就像父亲般的亲情。您了解我的过去,巴托罗缪好友,我们的初次相遇是在塞维尔的监狱里。所以您明白这点对我的重要性……这也是为什么,我将自己藏在他的羽翼下的原因。 总之,这段时间以来,为了不让自己花太多时间去思念那位离我很远的她,我整天忙些有的没有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或许您已经知道了,就是寻找秘鲁首都的所在地。我得承认,对我而言,这是离开库斯科后,在这几段长得不能再长的时间中最美妙的时刻之一。 从去年入秋以来,法兰西斯科先生无日不为寻找一个足以匹配这个伟大计划的地方而努力。他的看法广为众人接受,那就是这个理想的地方应该位于南海岸,以便延伸建造一个海港,方便和巴拿马以及西班牙联络。跋涉了几百公里的荒地之后,一月初的某一天,午后时分,我们抵达了一座真正的伊甸园河谷。您知道吗,那是片肥沃富饶的土地,可以连续在其上骑马纵横整整三个小时,头上有浓密的果树树阴保护,太阳光怎么也射不到眼睛!这满山满谷的果园就像托雷多的玉米和甜番薯田、土屋或草屋,以及一些管理得当,以终年不干涸的运河灌溉,里面长满花朵、番石榴、酪梨、西红柿的美丽小花园一样,排列得紧密有序。 在这座令人心旷神怡的河谷中央,我们发现一条水有点儿深的河流。就在河边,有一处空地,四周长满花团锦簇的小灌木和枝叶茂密的紫色和黄色矮树,里面全是在印第安神庙边常见的坟头。 我们骑马碎步前进,唯恐如此宜人的地方会在马匹的呼吸声下腾空消失。总督以您熟悉的那个表情看着我——通常,他总是将这种大胜利的关键时刻保留给他那张圣母抱圣婴像。“就是这里!”他边脱掉帽子边说。 因为那天恰逢主显节,所以他加了一句:“这个首都就叫做:帝王城!” 才过了几天,这个愿望便实现了。今年的一月十八日,在这块当地居民称为利马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些新的措施。几根标枪标出皇宫的保留地、大教堂的预定地、未来的市集和少不了的总督行宫和市政大厅!新近从巴拿马来了位神父,刚为这些鬼地方祝圣过。这个可怜虫,对此地的民俗风情尚不了解,吓得四肢直发抖,他深信那些盯着他瞧的印第安人一心只想将他烤来吃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承认那一刻让我感动莫名。我心想:我们总算抵达一个国家,今天我们就要建立一个城市了!试想,目前此地除了草地上留有一些活石灰的脉络之外,空无一物,几乎和人的手背一样光秃,但是明天就将出现街道、嘈杂的马车、大楼、商店和修士,以及——恕我直言——强盗。人生百态!没错,有些事情肯定让您跌破眼镜,我敢向您保证,比打完了一场仗更吓人!因此,我总算可以说我们来此奇异美妙的国家,除了为了在口袋里装满金子和战利品之外,还有其他的理由。最后,请相信我们留在此地是为了建设,就算盖不出上帝的杰作,至少也是伟人的作品! 至少在目前感动的这一刻,的确如此,我希望诸事能如斯发展。 巴托罗缪修士,我的挚友,我猜想您在读这封信时,一定是面带微笑,心想这些依序的描述干您何事。 事实上,理由是因为我不想变得太悲观。您或许也知道,总督和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之间可说是水火不容。经过上百次的争吵、协调和多次的战争威胁,总得有个方法解决两位的贪念,真可谓一山不容二虎。 前天消息才传到我这里,所以,或许您已经知道了,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将前往秘鲁南部展开拓荒之旅。据说那个地区产金量之高比目前为止我们所见过的还多,这一点果然安抚了亚勒马格罗的病态贪婪。但我觉得这则传闻令人怀疑。 法兰西斯科先生要我加入狄克先生的远征队,简言之,就是要我去当他的眼线! 我恨死了这种工作。我恨死了其中的涵义:再旅行一年。或许,更多年!什么鬼旅行!况且我早知道自己的归属了。 朋友,请容我写下她的名字:安娜玛雅。 无论是清晨、傍晚或夜阑人静时,我无时无刻不想她。每天只要我一合上眼,她的脸庞便像块烧烫的铁块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朋友,我对她的爱在我心中沸腾,让我浑身打战,不知如何是好。我为想象但无法落实的爱抚颤抖过千万次。我颤抖,因为怕有天会忘了她的声音、她的双唇还有她肌肤上的香味! 我浑身发抖,之后我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分别太久了,我担心,这次的远离将彻底把我们分开。 我浑身发抖,担心有人将找她麻烦,恼怒自己无法替她担忧。我太清楚总督两个弟弟的为人。 所以我知道我会浑身发抖是有道理的! 巴托罗缪修士,我的好友,请原谅我对您这位神职人员发泄这些连我自己都甩不掉的强烈欲望和失望,以及身为人类的苦恼。是的,是人类没错,因为爱人时总是全心全意!我们因为享受无尽的幸福才领会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完全陌生的人,而且要不是因为这个人占据了我们的内心,我们也无从感觉他的存在! 但是唯有您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帮忙我。您可以通知安娜玛雅我离开了吗?告诉她我是多么不情愿!您可以——特别是——多保护她一点儿吗?把她当成是您的朋友,告知她巩萨洛或胡安的疯狂行径吗?只要亚勒马格罗一离开库斯科,他们绝不会错失良机的。他们将成为该城的市长,并且无恶不作! 必要时,可否带她离开库斯科?此点留待您自行决定…… 啊!就您所见,纸张不够写了,我得停笔了。我对您的寄望就像一位溺水者对上天的祈求。 赛巴田将私下把这封信交给您。您可以相信他,请他帮忙,甚至向他索求金子。他不久前在豪哈大捞了一笔。他是赌博专家,经过一天一夜的骰子拼斗,他居然让孟修·席哈·德·勒奇札孟裤袋的银子输得一个不剩了。两年前席哈抢劫过库斯科大神庙。现在赛巴田先生还是一身黑皮肤,但已经是自由之身,而且是个大富翁!您的上帝看似偶尔也会开开玩笑。 我说是您的上帝。今天,我倒想虔诚地祷告一番,希望他成为我的上帝。再见了,巴托罗缪好友。拜托您好好照顾她。我爱她超过自己的性命,即使下地狱,我也不会忘记她。 您的贾伯晔,她的贾伯晔。 巴托罗缪将双眼从信上移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卡玛肯柯雅落泪。她把脸抬得很高,仿佛望着方院墙垣后的那几座美丽山峦,面颊上闪着泪水,但没有拭干的意思。 巴托罗缪有点儿尴尬,举起双手做了个无奈的小动作,然后轻声地说: “在我的国家,我被视为一位几近上帝的人,就像此地的人把您当成神灵在世一样。这一点本该让我们相斥,因为上帝除了自己不承认其他神灵的存在。然而,每一次我见到您,便感觉彼此更相近。” 安娜玛雅眉头深锁,看似从困扰多时的烦恼中解脱出来。 “我知道要你们了解我们并不容易。”她指着那封信,仿佛抚摸着贾伯晔的身体。“即便是他,也很难。但是我依旧感谢你们如此努力。” “只要您需要我,我一定会在您身边。”巴托罗缪简单地回答,“贾伯晔说得没错:您待在这里有危险。您得小心为甚。” “我了解他在字里行间所暗示的意思,但和我的性命无关。不管小不小心,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她那双依旧挂着泪水的蓝色眼珠闪过一抹笑意,之后她望着巴托罗缪的双眼,后者被她深邃专注的眼神看得不知所措。 “该小心的人,”她温柔地说,“或许是您?” 第三十章 提亚华纳库,1535年8月 他追踪亚勒马格罗远征队已经两个星期了。在南海沿岸长途跋涉后,由一位印第安人带领他穿过河谷和山口。 两天以来,他再度踽踽独行,或许根本就是迷失在荒郊野外里。这两天眼前所见唯有处处深渊,他风餐露宿,装干粮的手枪皮套依旧鼓胀胀的。 偶尔他感觉仿佛处在世界屋脊之上。他坐骑的马蹄,陷入又干又软的沙地里,连只小昆虫都赶不走。整片高原一望无际,光滑平整,到处长满依楚,这种草又短又密,随着山风四处摆动,任凭太阳烧烤。在此黄昏时刻,灰蓝的天空下唯有整片染红的大地。 贾伯晔拉高围巾,遮住脸庞,挡掉一点儿风沙。因为老是望着同一种景象,他的眼神似乎早已麻木了。突然间,他听见一声尖叫,或者只是风的呼啸。他观察了很久才敢猜测,在西边,在逐渐暗沉的天色下,有几个直立在平坦天际的人形模样。或许他终于走到某个角落了! 他把围巾用水泡湿,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又擦了一下坐骑的颈部之后,催促它往前走。大约还需要半个小时,才有办法看清那个奇特的景物。 几座有棱有角的雕像直挺挺地站着,硕大无比,比一般人高过两三倍,而且状似从贫瘠的地面下破土而出。从暗色的石块里隐约可分出这些大型人像的脸部、手掌、四肢和姿势。稍远处是覆满风沙的高原表面,其上散乱着许多半掩埋在地下的光滑岩石,好似有只巨兽位于地表中心,正试着将它们吞下肚里。 其中有几块岩石让人联想起巨大的城门。这些岩石全部以单一巨石凿成,包括内门和过梁。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得出、雕刻得出、磨光甚至将这些长超过三十尺,宽超过十五尺的伟大作品运送到这个只见得到天空、山风和风沙的地方?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工具和技术,将这些石块打造成无与伦比的杰作呢? 在这些石块前有个东摇西晃的人影,不断地自转,好似和这些巨大的石像一起共舞。他的个头差不多和贾伯晔一样高,但是比他还壮。从额头到颈部,宽大的脸庞上布满皱纹,他的鼻子扁平,眼皮上有多条皱折。他的嘴上只剩下两颗黑牙,透过这两颗牙可看到应是能言善辩的舌尖。尽管高原上冷风飕飕,衣衫褴褛的他依旧双脚赤裸,他的头上戴着一顶色彩鲜艳的无边呢帽,一顶十分奇特的帽子,方形,每个边角都很尖,状似山羊角。 当贾伯晔走上前时,男人看了一眼那匹红棕色的马。和一般的印第安人见到马时不同,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他沉默了片刻,对贾伯晔的问候不理不睬。贾伯晔问他是否见过一支朝南前进的队伍。 “一些和我穿着相似的外国人,还有几匹和它一样的马。”他拍了一下马背说。 男人眨了一下眼珠子,但依然闭口不言。贾伯晔心想,他可能没听懂他的意思。就像自从他离开海岸之后经常碰到的情形一样,这个国家里的印第安人和语言,真是多得数不清! 之后,突然间,这名老者像个风车般挥舞起双臂,用足以让他听得懂的奎楚亚语大声说: “泰匹卡拉克,泰匹卡拉克!这里是泰匹卡拉克!你正站在宇宙的中心点上,外国人。你所看到的这些都是在我们成为人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人类!他们虽然是石块,但是看得见你。他们也看得见我!这就是为什么我每天当太阳照在头顶上便到此祭拜他们的原因。没错,没错!你也是,外国人,你应该祭拜他们,跟着我做吧!” 眼珠子不断地转动,老人双膝着地,双臂举高向天。他尖着嗓门,用一种贾伯晔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喃喃念着一些经文。 他略带揶揄,不经意地将马匹的缰绳挂在肩膀上。贾伯晔望着高举着手臂的男人前后晃动起上半身,并且激动地发出如母鸡般咯哒咯哒的叫声。但是,当他发觉贾伯晔安静地站在马旁时,立刻停下,生气地打量着他。 “为何不跟着祭拜这些石像?”他以勉强让人听得懂的奎楚亚语责备他。“他们在看你,而且就要发火了!像我一样朝拜他们,否则你会后悔!” 说真的,这个男人的疯言疯语里充满了严肃的口气,让贾伯晔不得不信。而且这个地方也算是他所见过的最奇特的地方之一。 老者好似看出贾伯晔的心思,走上前去,毫不畏惧马匹,甚至不知此为何物,他伸出留着黑如兽爪的长指甲的指尖,抓着他的衬衫,从空洞的腹部用力朝着他的鼻子吹了一口秽气后,喃喃地说: “外国人,很久以前,天地万物的开创者和终结者维拉科查便想在地球上安置人类。但是他初次创造的人形无法站立,或者说当时他们的举止像禽兽一样。他们像野兽般相互残杀、叫嚣和啃噬!他们像野兽般交媾,连他们的历代子孙也一样!当时人和动物没什么两样!于是,维拉科查将他们杀了。他将他们化为石块:就是你眼前所见的这些。他心想:‘我要创造一些完美的人类,一些强壮、有智慧又美丽的人类!我要赐给他们一个美丽的居家城市。他们将自行教导那些较不完美、尚未成人的人类……’于是他创造了一些印加王子,建立了美洲狮城库斯科!外国人,那里的一切皆至善至美!” 老人突然住嘴。他眨了一下眼,舌尖颤了一下后,终于放开贾伯晔的衬衫。转身面对那些沉浸在火红夕阳下的高大雕像,他再次高举双手,喃喃自语: “外国人,这就是维拉科查的杰作!之后,他还创造了各种服膺在库斯科城下的种族!他雕出了你眼前所见的一切。他用几块巨石凿出老人、年轻人、女人和小孩。每个人分别代表一个种族!各给不同的发型、不同颜色的衣料和一条未结上任何绳结的吉普。他在此地为人们盖了间方院,配上巨型城门,教人们学习城里和城外的生活。之后,他还将库斯科周边圣山上的一块土地赐给他们……” 一句接着一句,老人的舌尖越颤越响。他声嘶力竭,眼球外凸,好似担心冰冷的山风将堵住他刚说出口的话语: “他告诉他们:‘这些就是你们的族人,人类!这些是冈奇人,这些是科拉人,这些是勇迦人……而那些你们得全心遵从的王子就是库斯科人,他们全是太阳神之子。他们将教导你们耕种、修筑道路,取得人类该有的智慧……’之后,维拉科查又做了几个向导,?99lib.带领这些部落。他命令人们说:‘和这些石像一起藏身到土地内,直到我要你们出来时,才在地面上建立自己的部落。’于是他们便这样做。他们在地底下旅行,直到遇见水泉、洞穴和裂开的大石缝才走出地面。那边,维拉科查的向导对着高大的石像躯体吹了口气说:‘去吧,泰匹卡拉克人!去吧!去取人类的血肉之躯,让那块荒芜的土地聚满人潮。遵从维拉科查和太阳之子们的旨意,大量地繁衍后代吧!’” 这名疯狂的老者扯着嗓门说出最后这几个字。之后,沉默不语,气喘吁吁,双眼紧闭,抬头面对映照着最后几道晚霞光芒的天空。盯着这个既古怪又特别的人,贾伯晔忍不住拿他和旧约中的先知相比,显然他是神游在世界的边缘。 山风刺骨。贾伯晔全身发抖。他抓起马背上的外套,盖住背部。老者转过身去,仿佛从没感觉马匹的出现,他拍着手,面露微笑,冲着有点儿尴尬的贾伯晔笑了一笑。之后,男人点一点头,指着高原上的一个点说:“你要找的那些人在那里,外国人,”他的声音恢复正常。“他们人数很多,很多!有几位库斯科王子和一些其他的人,没错,和你一样的外国人。” “谢谢!”贾伯晔哑着几天以来甚少使用的声音说。 老人的黑牙缝里露出一抹微笑,声音清脆地说: “他们在那里,外国人!维拉科查得重新开始他的工作了!” 手臂一转,他好似想用手掌抓住那几尊巨像,狠狠地将他们丢离高原。 “泰匹卡拉克,一切都结束了!”他大叫,“看一看你的四周,你会发现一切都毁了!那些你希望将他们团结起来的人又回复了禽兽模样。他们像野兽般互相残杀、咆哮和斗殴!他们强奸妇女,老少不分,如禽兽般交媾!真是人畜一体,外国人!一切又恢复昔日的模样,外国人!恢复维拉科查在世间创造人类之前的模样。这是新的帕沙沽提。泰匹卡拉克,一切都结束了!” 现在让贾伯晔浑身颤抖的不是山风,而是从背后传来的疯老头笑声。打过最后一次招呼之后,他骑着红棕马儿往前小跑步。过了一会儿,他依旧听得见回荡在冷风中的99lib.叫声和笑声: “泰匹卡拉克,一切都结束了!维拉科查得从头开始!” 等贾伯晔翻越高原,看见由亚勒马格罗率领的队伍时,天色早已黑了。他远远地便瞧见他们,听见他们的声音,大批人马驻扎在高原的矮坡地带,其上星罗棋布着几千支火把。此景令他想起两年前从卡哈马尔出发时所组织的庞大远征队,其阵容似乎和该队伍一样长,人数一样众多:其中或许夹杂了上万名追随亚勒马格罗及其远征队员的印第安人。 用脚后跟的马刺刺了一下红棕马的腹部,贾伯晔纵马驰骋,想从高原斜坡穿过,抵达这条集结无数人群的最前端。通常,队伍里都是西班牙人,但是没想到竟碰到这么多印第安人。突然间,在火把的照明下,他所见到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 队伍里,每十人一组,全被戴上了手铐脚镣。队伍里,他发现约有二十名左右的人站在风中和黑夜里,身上几乎一丝不挂,一个挨着一个,脚踝和手腕上,被同一条皮绳捆绑在一起。队伍里,有些女人,无论老少,全部采同一种姿势,月光下,她们的脸部因痛苦而扭曲。他看不到任何火把或帐篷,足供她们炊食或就寝。但是,众人皆害怕地避开他的眼神,对于他的提问,噤口不语。 他再度想起那位疯老头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吶喊:“外国人,人和动物没什么两样!” 恶心到了极点!贾伯晔继续骑马在这种痛苦和恐怖的景象中走了长长一个小时,但是当他终于抵达狄克先生的营区时,看到的是灯火通明,一整排火把高高地插在戟上,耳边传来惊呼和笑声,他立刻明白即将看到的景象。 才一掀开遮住大门的门帘,迎面而来的便是欢呼声、刺眼的烛光和热空气。内部之大超出他的想象。虚弱的独眼侠坐在一张长桌的尽头,其上还摆着吃剩的烤肉,半醉半醒地瘫在沙发椅上。二十名酒醉的西班牙人,身边围着一些半袒胸露背的印第安少女,除了互相叫骂嬉笑外,还不断地挑逗这些少女。其中有些已经或几乎全裸了,睁着大眼;另一些则跟着醉醺醺的,笑中带泪。 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尽管表情呆滞,却是第一个瞧见他穿过布门帘的人。他张大那只仅剩的单眼,醉意浓厚地大叫一声,屋内顿时安静,众人转身望着贾伯晔。他溜了一眼所有的脸孔,几乎不认识半个人。 “贾伯晔先生!”亚勒马格罗惊叫。“真想不到!” 他从沙发上跳起,活像个鬼。之后,摊平双掌,用力地往桌上一拍。女人们吓得从地上跳起来,男人们则哄堂大笑。 “各位先生,我向你们介绍,这位就是贾伯晔·孟德鲁卡·伊·佛罗瑞斯先生!我的朋友法兰西斯科先生的一位亲信兼密友。” 狄克先生尖酸的语气足以唤醒那些醉茫茫的眼神。一想到总督的样子便让他们火冒三丈。贾伯晔并没有回应这些讽刺的话语。 “法兰西斯科先生派我前来向您保证,他绝对支持您的这项壮举。他要我转告您,他对您的协助不只限于财物方面……万一需要的话,只要您说一句话,他将很荣幸为您提供协助。” 亚勒马格罗放声大笑: “我们十分感激他的慷慨建议。法兰西斯科先生的口袋里早装满了金子,目前,他大可安稳地躺在柔软的床上,而我们,还得四处奔波,眼前所见除了风沙之外,空无一物。所以我说嘛,他有一双眼睛,而我只有一只!而你们,各位先生,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另一双备用的眼睛!” “狄克先生,”贾伯晔打断他的话,“这些废话留待往后旅途上再说吧。我刚刚骑了整整一个小时的马才走完整条队伍,沿途我所见到的真是惨绝人寰。您对待那些人的方式,简直连禽兽都不如!您希望全国人民一起反抗我们吗?” 寂静的气氛比山风更冰冷,连亚勒马格罗的声音也是冷漠无情: “您想教训我吗,贾伯晔先生?” 贾伯晔还来不及回答,一位士兵便从桌边站起,抓着一位躲退到一旁的印第安少女,然后伸出刀尖,从上到下划开她的长袍。 她露出赤裸的双乳,以一种莫名的惊慌表情看着对方沾满血渍的指头。 “在这里,”那个男人大叫,少女则胡乱扭动,亟欲脱离他的魔掌,“在这里,我们可以为所欲为。在这里,我的总督是狄克先生。” 贾伯晔的手上早已握着长剑,然而响应他的是二十几支长剑出鞘的咻咻声。一阵刀光剑影,眼前俨然竖立了一排刀刃。 亚勒马格罗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颤抖,连带晃动了长满麻子的消瘦双颊。 “您瞧这些人真是仁慈,贾伯晔先生!人家拒绝把这个头衔赐给我,但您看到了他们却是基于某种理由封我为……还不只此呢!您想见识见识他们愿意替我赴汤蹈火到何种程度吗?算了,我知道您十分英勇,但是我们总共有五百个人,而您却是单枪匹马。就算对您而言,我想这个数目也未免太多了吧!柯瑞斯托巴·德·纳瓦艾兹刚刚已经告知您了,在这里,准与不准由我决定,而且随我高兴。要是您不欣赏我的方法,那么就请回吧,回去继续擦拭法兰西斯科先生的靴子吧。” 贾伯晔慢慢地将剑插回剑鞘。长途跋涉的疲惫让他的双腿重如铅块,嘴巴苦涩不堪。 当他在嘲笑声中转身离去时,疯老头的话语在他的脑子里悲伤地歌咏。 “泰匹卡拉克,一切都结束了!维拉科查得从头开始!” 第三十一章 库斯科,1535年8月 “换我了,王子!” “你,我要刺穿你!” “嗳,大人!” “帝狄!罗格!小心那些棍棒,小心被打到了!” 两个男孩,年约五六岁,手上拿着一端改造成假剑的棍棒,把玩了一会儿。他们望了母亲一眼。她正和其他的女仆一起忙着整理大厅,将眠床上的毛毯掀起。眼看她不再生气,而且早已转身离去,两个小孩放声大笑,像两只小野兽般东蹿西跳,他们重新开始这最好玩的游戏。这是个新奇美妙的游戏:用外国人使用的武器,像外国人一样厮杀! 安娜玛雅站在阴暗处看着他们玩。她的嘴角虽然带着笑意,但是既沉重又忧郁,双眼也不见喜悦的神采。 “你在想什么,卡玛肯柯雅!”有个清柔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殷琪!” 安娜玛雅带点儿惊讶地回过身去,见到的是她的年轻女友的温柔脸庞。 “怎么没听到你走过来的脚步声?你总像一阵风飘过来。”她体贴地说。 “才没有呢!我在你背后站了一会儿了。瞧你看那两个小孩看得如此入迷,所以不敢打扰你。我心想……” 殷琪面有难色,咬了一下嘴唇后小声地说:“看到他们让你想起他,不是吗?” 安娜玛雅轻轻地点头表示同意,之后再度望着小孩。东奔西跑,在内院里相互追逐,他们玩得不亦乐乎,嬉笑声中还混杂了几句外语。 “你想念他,”殷琪说,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个问题。“已经很久没和他见面了!你差不多忘了他的容貌和动作了。我不如你坚强。要是我,早就哭死了……” 安娜玛雅压抑心中的欲望,要年轻的女孩住嘴。殷琪是真的关心她,但却不知道自己说了重话,况且全被她说中了。事实上,长久以来,安娜玛雅得隐藏她对贾伯晔的爱意!长久以来,她只能将痛苦和孤独托付给漆黑的夜晚和沉默的山峦。 “没办法,”她低声地说,“有时候,我可以一整天都忘了他。有时候,我可以整晚安睡到天亮不想他。有时候,你说得对,我害怕忘记他的脸、他的嘴形、他温柔的双手……但是,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就是忘不了,永远忘不了。刚才,我走过庭院看见这两个小孩时,突然间,好像看见了他。” “但是,既然不确定他会不会回来,又何必老惦记着他呢?更惨的是,你明知道他永远也当不成你真正的丈夫。卡玛肯柯雅,你真是白受罪。” 眼泛泪光,眼皮酸楚地闭了一下,泪水涌出,安娜玛雅微微苦笑。她握住殷琪体贴地向她递出的手。 “或许你说得对。问题是……我该怎么办?我想他,因为他早已占据了我的心。我想他,因为他就住在我在这个世上的灵魂深处,或许也住在那个在冥世间等我的灵魂里。我想他,因为我的身体只等待他一人的爱抚……” “应该很难受吧!” “不会,不总是如此……”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两个小男孩的母亲又在呼唤他们了。这一次,她把他们的木剑全都没收了,引来一阵哭声。 “贾伯晔虽不在,但却近在眼前,近得藏身在我的呼吸和皮肤之间!”安娜玛雅边看着他们边喃喃自语。“有几天,这样的感觉十分强烈,强得让我几乎相信他才刚离开库斯科而已。那几天,好像我只要转过身去,便可以用手触摸到他的脸,而他则把我搂在怀里。但是,你说得对,更多的时候,我很清楚现况。他离我很远,远得让我怀疑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一滴泪水,仅有的一滴,从安娜玛雅的眼眶里流出。她悄悄地将眼泪拭干。笑容满面,几近揶揄,她抓着殷琪的手臂,将她拖到方院的大门边。 “喂,”她以较有力的声音说,“我们别再三姑六婆了!陪我去奥凯帕塔大广场吧。今天早上,曼科部落几位王子的木乃伊送来了,我想去祭拜一下。” 殷琪感动得双颊通红,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后,便跟在安娜玛雅的后头,眼神里若有所思。 当她们抵达方院辖区内的大门边时,立即响起一声短促的号角。甚至毋须命令,六名警卫手持装饰了唯一君王曼科专属的五彩翎饰长矛,冲向卡玛肯柯雅,权当她的护卫。 当她们步下通往奥凯帕塔的陡峭斜坡时,殷琪突然小声地问她: “安娜玛雅,你告诉我,对外国人的爱情有可能和爱自己的族人一样吗?” 惊讶之余,安娜玛雅几乎停下脚步。回答前,她瞅了一眼那些随从,确定他们不会听见。 “贾伯晔和其他的外国人不一样。这一点很难向你解释:在他身上有股力量,让他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和这里的男人,也和从他自己的国家来的那些男人不一样。” 殷琪笑着摇一摇头,既淘气又困惑。她接着又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我的意思是:他们做爱的方式和我们这里的人一样吗?我听那些女人说,和我们族里的男人相比,那些外国人认为……那件事很重要!他们很喜欢做,而且很喜欢和我们族里的女人……” 殷琪不敢说完她的句子。这一次安娜玛雅真的停下脚步。从她们所处的位置,可以看见大广场上的祭典,整齐排列在左方的木乃伊,每尊面前皆有位祭司捧着一盆熊熊燃烧的火盆。 “为什么这样问我,殷琪?” “我想帮助曼科。假如你愿意帮我的话,我想我做得到,安娜玛雅。我知道那几位外国大爷昨天又来烦曼科了,他们要他交出你的夫婿——那尊黄金打造的双胞兄弟神像。他们又喊又叫,威胁利诱!我彻夜未眠,心中老想着他们向他索求的那个东西……” 安娜玛雅不太确定殷琪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她的脑海里依稀记得总督皮萨罗先生的两个弟弟——胡安和巩萨洛对她的威胁。这两个坏痞子的天性真是和贾伯晔相去十万八千里! 曼科再次勇敢地拒绝将黄金神像交给他们。他们再次侮辱他,侮辱太阳之子印加王,把他当野狗般对待!甚至向他提议:要国王的正堂妻子柯雅,离开他的床褥,改睡到胡安的床上! “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安娜玛雅气得发抖。 随从的护卫开始注意到她们的谈话。于是她重新迈开步伐,拉着殷琪直奔广场。她压低声音,但依然气愤地说:“曼科不该再继续忍受这种无礼对待!他不该把柯雅让给他们,连把我交给他们都不该答应。菊丽·欧克罗天后为太阳神和月神的腹部祝祷,希望唯一君王的后代能够生生不息。他比我更神圣。要是让外国人将它从手中夺走了,那将是个奇耻大辱!从此所有的王子将不再信任曼科。他将失去所有的威严!” “安娜玛雅,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殷琪扭曲着脸反驳。“曼科无法再拒绝了!因为那几个外国人将用链条绑住他。没错,他们将会这样做。……噢,但愿维拉科查前来帮助我们!” 安娜玛雅面有愠色,手一挥,要那些随从退下,因为她们已经走到了通往广场的最后几级石阶前。广场上人不多,只有几位印加王子、祭司和少年围在那几尊木乃伊身边。几名西班牙人退在一旁,带着有点儿慵懒的好奇望着他们。这样迷人的祭典几乎成了往事。 “不,殷琪,”安娜玛雅面对女孩斩钉截铁地说,“别让害怕征服了你,那是最差劲的想法。我们得离开库斯科,这是最好的方法。我们已经无法和这些外国人共处同一个城市了。” “安娜玛雅!这简直是疯狂。这样只会挑起战争!” “是个冒险,”安娜玛雅冷静地反驳。“你刚才看到那些小孩了?他们玩扮演外国人的游戏,学说外国话。他们的棍棒代表的不是印加战士的大榔头,也不是长矛或箭弩,而是外国人的武器。这是目前他们喜欢和觉得好玩的事情:和外国人一样!假如我们不加以制止,等他们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将不再敬爱安帝和琪拉。他们将不再是从维拉科查手中接下四方帝国的人类的后代。他们将变成外国人的奴隶,瞧不起冥世间的远祖,不称自己的国家为‘秘鲁’。你知道,殷琪,当夏勒古齐马执意要开战时,我曾奋力维持和平。当时该做的 662f." >是让曼科当上我们的唯一君王。但是今日,唯一的君王曼科必须懂得战争。” “不可能的!”殷琪大叫。“请宽恕像我这样无知的女孩也敢大言不惭,卡玛肯柯雅。然而,到处都有人说,连在圣女殿里也一样,说我们的武力根本不够,甚至连和外国人作战的勇士都不够。” “几天后,情形将会改观。” “几天后,曼科将和阿塔瓦尔帕一样戴上手铐脚镣!”殷琪大吼。“三天后,那两位外国人便要前来带走柯雅了!”.99lib? 安娜玛雅转身,恼怒地抱怨。停了片刻,为了平息急速的心跳,并且避免对殷琪恶..言相向,她专注地看着穿流苏长袍的祭司举行供奉仪式。他们动作精准,将肉片和玉米粒丢进火盆里,之后,再对着木乃伊高举奇恰酒杯,仿佛邀他们共饮。 她不看殷琪,无法不用嘲讽的语气问: “很好,看来你对这些事情好像都思考过,或许你有更好的建议?” “没错!请别生我的气,安娜玛雅。我只是想帮助曼科和你。” “你打算怎么帮?” 少女全身僵直了一会儿后,叹口气说:“那几位外国人可能会选择我。” “你?殷琪!别说傻话了。就我所知,你又不是柯雅!” “不是,但他们不知道!况且大家都说我长得很像菊丽·欧克罗……” 安娜玛雅错愕不已,端详了殷琪那张温柔单纯的脸庞几秒钟,她的双颊又高又宽,唇形很短,而且明显外翘,还有点儿鹰勾鼻……没错,她的确长得像曼科的妻子。然而,安娜玛雅摇头拒绝,激动地说:“不,殷琪,你疯啦。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安娜玛雅,你听我说!你知道我喜欢曼科胜过一切,就像你喜欢你的外国爱人一样。我应该为他付出一切,尤其是我的性命。你还记得吧!今天,即使他还无法接受和我同床共眠,我依旧愿意向他表达我的爱意……” “成为一个外国人的妻子?” “为他避掉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 安娜玛雅震惊不已,惊讶地看着她的这位朋友。 “但是,你明白这一切对你的意义吗?” “我考虑清楚了,”殷琪带着一抹惨淡的微笑肯定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问你该如何才能爱上外国人的原因。我将是那位年轻人胡安的妻子。我观察过他,我想他不如他的哥哥残暴。” 安娜玛雅依旧摇头,表示怀疑。殷琪眼中闪着泪水,笑着说:“还有,我还可以当一阵子皇后!帮我吧,卡玛肯柯雅!带我去找曼科,我将向你们解释我的计划。” 躲在挂在门洞前卷起的曼达后,安娜玛雅看着正在内院举行的活动。曼科做得真好,她第一次看见外国人面露满意的笑容。 无论是西班牙人或印加人,皇室的方院里只有十来位警卫和士兵,但却有大批妙龄女子来来往往。她们全部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袍礼服,帽子上插着大红色坎吐阿花朵。以灵巧的步伐,她们在唯一的君王和宾客间穿梭,奉上香喷喷的佳肴,包括包了梅子内馅的烤羊腿、配上小马铃薯粒的斑鸠和山鹑切片,以及花生口味的小麦泥…… 胡安·皮萨罗穿了件看似全新的衣服,大袖口,颈部圈着一条手掌般粗的花边装饰,盖住他的那颗美人痣。他的一只手上拿着手套,另一只手拿着一朵白色的卡特来兰,将花朵送到鼻前,边眨眼边用力地吸吮。巩萨洛坐在他的身边,急切地享用水果和淋上蜂蜜的玉米煎饼,此刻,任谁也想不到其实他的心肠狠毒极了。面对着坐在帝王椅上的曼科,他们两人同坐在一张长板凳上,为了舒服起见,上头铺满了细羊毛毯。 “一切皆很顺利,”安娜玛雅小声地说,“两名西班牙人显然都很高兴。曼科装出有幸取悦他们的样子。他们等会儿便会问起柯雅……” 在她的背后,蹲在暗处里,只见到她头上的那个黄金头饰,殷琪喃喃地回应。 一如安娜玛雅所猜测,当宫女低头垂帘奉上奇恰酒时,胡安·皮萨罗说: “沙帕·印加,你的菜肴虽美,待客之道尽管亲切,但是我希望你别忘了我们到访的目的。” 曼科没有回答,伸出右手做了个手势。所有的宫女立即停下脚步,排成两列,直延伸到第二内院的大门边。 慢慢地,在两位穿白礼服的少女带领下,曼科的大妃子十分优雅地走了出来。当她碎步走进由宫女组成的队伍时,两位西班牙人发现她的脸庞宽大、身材矮小、嘴唇仔细描绘过。她的外表显然强壮胜过美貌,但非常性感。她直挺挺地走向唯一的君王,向他行跪拜礼,完全不看那两位外国人一眼。 在曼科命令她起身之前,巩萨洛的嘴巴露出不屑的表情。 “沙帕·印加!”他抱怨,“你真要我们相信这位是你的妻子?” “她是!”曼科笑着回答。 “才不是。你骗我们!她一点儿也不像柯雅!”胡安恼怒地大吼。“你看,巩萨洛,她比我年长!” “沙帕·印加,”巩萨洛边叹气边站起来。“我们不想发火。你应该把你最美丽的妃子送给我弟弟。你最宠爱的那个妻子,不是吗?” 安娜玛雅看着那个西班牙人的笑容,但是她听得出他的声音里隐藏着一股愤怒。曼科应该也听出来了,因为他温柔地笑说:“真厉害!你说对了,总督的弟弟,你的眼光真准。这个女人的确是我的,是那个在很久以前,训练我如何在嫔妃的大腿间做个男子汉的妃子。” 正当两位西班牙人笑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曼科紧接着说: “要我把我最美的女人送给一个没有美感的男人,还真让我失望。我很高兴您们的眼光和我一样挑剔。” 他合掌一拍,面对他的寝宫的大厅里走出二十位妙龄女子。两位西班牙人转过身去,瞠目结舌。 “朋友,”曼科友善地说,“这些都是我最美丽的妃子,现在只待你们自己挑选了!” 安娜玛雅看见那两位外国人受宠若惊,至于那几位少女则表情惊慌失措,乖乖地朝他们走去。她们全穿着同款式的浅蓝色阿娜蔻,披着只在尾端绣着一排五彩几何图形的纯白披肩。 “好了,”安娜玛雅喃喃自语,“嫔妃们全出场了。” 殷琪紧张万分,倍感压力,紧贴着她的肩膀,她可闻到对方身上涂抹的油性麝香.99lib?粉脂。 “你看……” 悄悄地,安娜玛雅拉开一点点曼达,好让年轻的女孩也可以亲眼看见眼前的景象。 在阳光四溢的内院里,总督的两个弟弟来回地审视着那几位嫔妃。他们抬起一个下巴,拉起一只手,摸摸一个肩膀,要这个转身,接着换那个。巩萨洛的动作和笑声越来越大胆。他开始摸起她们的胸部和腹部,做出下流的爱抚动作,让安娜玛雅恶心得全身发抖。 “殷琪,你确定……” “是的,是的!”殷琪打断她的话。“我只担心他们还没看到我,就选上了别的妃子!” 其实不然。一切如她所料。巩萨洛皱着眉头,拉住他的弟弟,胡安好似心情甚佳,不断地脱帽行礼。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之后,巩萨洛再度走向曼科。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充满怒气,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唯一君王的面前。 “沙帕·印加,你他妈的该死!你什么时候才肯放明白,不再欺骗我们?” 他突然大吼,叫声震动了整个内院,所有的嫔妃和宫女全吓住了。 “下不为例!” 殷琪本能地抓紧安娜玛雅的手臂,仿佛担心被这个西班牙人的愤怒震得四分五裂。 然而,曼科心平气和地响应。不顾巩萨洛的嘶吼,他以平淡的语气问胡安: “总督的贤弟,你一个都不喜欢吗?” “不是她们不够漂亮,沙帕·印加,”胡安尴尬地坦承,“应该说她们个个都长得很标致、光鲜和匀称。” “但是她们都不是柯雅!”巩萨洛嚷着插嘴说。“而且你明知道……” “啊,朋友!”曼科叹气,“你们真难伺候!” “别打岔!我不想再和你兜圈子了。我们马上要见皇后。” 曼科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的眼神呆滞,仿佛内心遭撕裂。安娜玛雅浑身打战,紧紧地搂着殷琪。 “他要召见你了,”她叹气说。“请保重,朋友。” 她看见殷琪的双颊被泪水沾湿。年轻的女孩边放开她的手,边喃喃自语: “我不怕!我不怕!” 安娜玛雅将她的脸庞压在自己的胸前。两人一起听见曼科在叫她。 “菊丽·欧克罗!请菊丽·欧克罗柯雅到这里来!” “别忘了我爱你!”安娜玛雅喃喃地说,“答应我,万一他伤害你的话,一定要逃跑……” 但是宫女们已经掀开曼达,跪在屋外的门槛边。安娜玛雅往后退回室内,殷琪则步向室外。 顷刻间,两位西班牙人满意的收起愤怒眼神。殷琪从未如此美丽过,而其美貌似乎直接反射在这两位西班牙人的脸上。那件裹住她胴体的湖绿色阿娜蔻长衫,布料如此细腻,让人以为是一些点状的图案,清楚地披露了她纤细的曲线。一条紫色的披肩,和腰带上美丽的图案相呼应,飘逸在她的香肩上,然后像阵轻柔的烟雾直垂到她的脚踝。在镶满金色小贝壳的帽饰下,她的脸庞完美无瑕,弯弯的眉形状似一笔勾成。眼皮和双唇微微颤动,泪水似乎即将夺眶而出,反而平添了几分美感。 “啊!”巩萨洛大叫,“弟弟,她来了!是柯雅,我认得她。” 胡安似乎有点儿招架不住。安娜玛雅相信他的错愕比她想象中还真诚。他犹豫地走向她,定眼望着她,深受感动,俯身谦卑地向她问好,之后重新挺直上半身,但似乎依旧被她的美貌所震慑,从他脸上的喜悦之情可以看出他果真对她有几分敬重。 “是那位没错!”他结结巴巴地对着曼科说,“是那位没错,沙帕·印加,我认得她,她是柯雅!我马上就要她……” 于是他伸手想抓住殷琪的手,后者早已料到,放声大叫。她转身,呜咽哭泣,用双手遮着脸,发着抖小步地往后退,最后终于尖声大喊,说她不愿意离开唯一的君王,说这些人让她感到害怕!她的恐惧和痛苦同时写在所有嫔妃的脸上,连在场的宫女也一样。气氛如此感人,众人泪眼婆娑,交头接耳。 “哎哟!”巩萨洛笑说,“镇静点儿,柯雅女士!这可是你欢迎新夫婿的方法!” 然而,在胡安沮丧的眼神下,殷琪弄皱美丽的衣饰,跪倒在曼科的脚边。就这样,她像朵高贵饱满的鲜花,顷刻间绽放了所有的花瓣。但是她依旧哽咽: “唯一的君王,求求你,别抛弃我!唯一的君王,我只爱你一个人!唯一的君王,我的心只为你和冥间的先祖们而活!唯一的君王,请剖开我的胸膛,取走我的心,不要把它送给外国人。” 即使安娜玛雅知道这些句子是殷琪和她的约定,但听见殷琪真诚地说出这几句话,她忍不住浑身发抖。而所有的人,她看得很清楚,连那几位外国人都倏地惊慌失措,震惊不已。 “起来,女人,”曼科冷漠地回答。“和我的这位外国朋友一起走。别在意他是外国人,做他的忠实妻子就等于侍奉我。此事早已说定了。” “噢,唯一的君王!可怜我吧!杀了我吧,因为假如你把我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那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安娜玛雅再度浑身打战。殷琪的这番话仿如一支支的利箭。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唯一的君王似乎了然于胸,知道不该受她的泪水影响,曼科俯身面对殷琪。他抓着她的一只手臂,将她拉起。然后一把搂住她,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这一吻或许没有持续太久,但似乎足以让整座内院永远保持肃静了。 当曼科火速地推开殷琪时,安娜玛雅和殷琪四目交接。后者的脸上,甚至眼神中,浮现着一抹奇怪的微笑,尽管胡安早已用力地抓着她,尽管她身边围满了西班牙护卫,她几乎是被推着而非被带领着走向内院的大门。 在极短的时间内,总督的两个弟弟便带着他们的猎物离开了。安娜玛雅出现在大厅的门槛边,心中和喉咙间哽着羞愧、愤怒和痛苦。整个内院好似挤满了面具而非脸孔,所有的人脸上全带着同样的悲伤表情。 曼科起身追她。他推开所有神色匆匆的嫔妃和侍从,他的脚步沉重,或许带点儿醉意。他试着强颜欢笑,可惜看起来倒像是个不快乐的咧嘴表情。 在湛蓝的天空里,安娜玛雅抬头看见萨克赛华曼城堡的高墙,以及它那三座看似攻不破的高塔。 “成功了。”曼科忧郁地说。 安娜玛雅看着他,点一点头,再度感觉锥心的悲伤和刺痛。 “这是你权威下的产物,”安娜玛雅指着头顶上的高塔说,“摊在阳光下的权力象征,权力的纪录……” “卡玛肯柯雅,我求你。” “……这种皇权让我们委屈接受牺牲一名纯洁的少女,以喂饱那几位恶魔的贪婪胃口……” 曼科的脸色发青,握着拳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闷着气说,“别以为这样的痛苦,会输给一匹美洲狮用爪子撕裂我的内心时所造成的伤痛……” 安娜玛雅不再往下说。听见“美洲狮”时,她吓得跳了起来。美洲狮虽凶猛,但远在天边…… “来吧,”她嘴里喃喃地说,“拜托,请前来帮我吧。” 第三十二章 库斯科,1535年9月 雨声温和。安娜玛雅听见屋顶上到处都是劈劈啪啪声。连雨滴都很温柔,它们轻轻地打在她的秀发和前额上,弄湿了她的阿娜蔻。 此刻安娜玛雅听见它们落在庭院的泥地上,聚成一个个水坑。她真想离开被窝,去瞧一瞧这场温馨的夜雨。于是她不再睡了,从床上爬起。但是就在这一刻她顿悟了,事情并非和想象中一样。 既然已经躲在屋檐下了,为何雨还会打在她的秀发和前额上呢?方院的庭院是瓷砖地面,雨滴不可能把它们变成泥土的! 于是,她真的起床,走到门边。没错,是她搞错了!她现在不在方院内,而是在丛林村庄的茅草屋里,那个童年的村落,那个她出生的村落。现在雨越下越大,一如那个一切尚未发生前的夜晚。 一如她未成为卡玛肯柯雅之前。 剎那间,安娜玛雅心想自己正在睡梦中。或许她应该停止睡眠了,好赶走这场梦。然而,她就是忍不住好奇地看着那个有四间大茅草屋的村落庭院。除了屋子是空的之外,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是,她感觉有危险逼近,害怕遭受曼科的战士攻击。 没错,她害怕,她知道自己该醒了。 但是,夜空下闪闪发亮的雨滴及轻柔的雨声如此诱人,让她无法自拔。再见到孩童时期住过的村庄真是不可思议!假如她勇气够的话,说不定还会见到她母亲的脸? 她感谢她的夫婿双胞兄弟神让她做了这么一个梦。等她醒来后,她应该好好谢谢他。她既害怕又兴奋。 她浑身发抖,因为她听见一阵声响,一种像动物小跑步的脚步声。之后,又响起另一阵。她深信看到了一只浅色毛皮的动物,吼着奔向栅栏边。 不对,是她搞错了。她听到的是一阵踩在湿泥土上的脚步声,即使声音很特别,她依旧认得出来:马靴的声音!是外国人的脚步声。 当他出现在几幢草屋之中的那一刻,她的心狂乱飞舞。是他,是贾伯晔!他脱掉帽子,即使在黑夜里,他的脸孔依旧如在阳光下耀眼。雨并没有把他淋湿,他的美丽金色发丝还是干的。他面带微笑。他朝她伸出双手,腹部和胸膛因快乐而颤抖。她等他等了好久。终于,他终于回来了,和初见面时一样生气蓬勃,英俊挺拔。 当他拥抱她时,安娜玛雅陷入疯狂的幸福里。透过湿润的衬衫,她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而当他开始撩起她的阿娜蔻时,她更可从亲吻中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她耻笑他的猴急!像拿起一根羽毛般,他一把抱起她,将她抱到床上。她也想看他的脸和双眼。她很想念他的脸、他温柔的双唇、又瘦又直的鼻梁和白皙的双颊。但是他实在太急了,变得有些粗鲁。她推开他,发现他的下巴和嘴边长了一圈络腮胡。整张脸全变了样。 因此她大喊大叫。 她睁着大眼。那个在黑暗中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并不是贾伯晔。对方用指头抓着她的酥胸,粗暴得让人受不了,并且试着扒光她身上的衣服。她再度放声大叫,明白被人强暴了。 这一次,攻击者往后退缩,眼中充满恨意,口中骂着西班牙脏话,他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另一手试着掐住她的脖子。 “让我来,笨蛋!” 尽管勉强才听懂这几个从一张既爱又恨的嘴巴中吐出的字眼,她听出是总督弟弟的声音。 安娜玛雅由怕转怒。她试着侧过身去,但那个男人紧紧地抓着她。她反抗,摇头,那名西班牙人的手滑落到她的嘴边,于是她用力一咬,男人痛声尖叫的那一刻,她的舌尖舔到了血的味道。 “把腿叉开,你这个印第安婊子!” 趁他惊慌之余,她蜷缩成一团,将膝盖直缩到胸前。巩萨洛破口大骂。他的手因受伤,举止不便。他重新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但是安娜玛雅用脚尖抵住西班牙人的腹部,愤而一脚将他踢开。他扯掉她的阿娜蔻,抓伤她的一边胸部,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直退到墙边。 安娜玛雅用力一跃,坐了起来。她一站起来,便放声大喊来人哪。她这才意识到真的下雨了,巩萨洛的靴子全被泡软了,连开襟外套下的衬衫也被雨淋湿了。他的头发全黏在那张发疯的脸上。他甚至还扮鬼脸,发出冷笑,仿佛这一切只是场玩笑。他摸索着找到丢在床边的剑套,拾起后,站直身。 “闭嘴,臭婊子!” 但是,就在他拔剑之前,安娜玛雅以从未有过的蛮力,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上身一偏,巩萨洛试着闪躲,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安娜玛雅浑身上下充满杀他的欲望。她感觉她的脚跟击中了这个外国人的脸部,扫过他的双颊,直捣他的眼窝。她使出浑身解数后,重新跌坐在床上。巩萨洛的头部像个破布球般摇摇晃晃,最后撞上了石墙。 “卡玛肯柯雅!卡玛肯柯雅!” 当她从床上坐起时,身边围满了宫女的惊叫声。几名警卫手持火把、大榔头和长矛,跑着冲进来。所有的眼光全集中在她的身上,看着她脸上的抓痕和沾着些微血迹、被撕裂了的长袍。呜咽声越来越高亢,她做势要众人安静。她竭尽全力,恢复平静。 “我很好,”她肯定地说,仿佛自言自语。“我很好。他没有得逞……” 总督的弟弟依旧跌坐在她的脚边,尚未站起来。鲜血从他的太阳穴流出,像条细缝蜿蜒到他的颈部,滴落在衬衫上。 用一条宫女递上来的披风裹着肩膀,安娜玛雅问:“他还活着吗?” 一名警卫俯身对着那个西班牙人,将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之后再将脸颊靠近他的嘴边。他笑着点头说:“只是昏倒而已,卡玛肯柯雅!但是,假如你同意的话,我可以一刀杀了他。” 她合上眼帘,深呼吸,才压抑了下达命令的冲动。 “不……”她小声地说,“不!把唯一的君王请来就好了。” 昏倒>?99lib?在寝室墙边的巩萨洛苏醒之后,左眼红肿。他边摸边骂,并且推开试着在他的太阳穴上涂抹药膏的几名宫女。之后,他发现有二十几根长矛指着他,大吃一惊。 曼科和安娜玛雅的身边站满了唯一君王的战士。在场的还有几名来自皇宫的王子。火把上闪烁不定的火焰照着他们不动如山的脸庞,更添了几分严肃的气氛。 总督的弟弟试着露出冷笑,但却痛得像在扮鬼脸。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出天使的影子,反倒出现了一张残酷不仁、满是伤痕的禽兽脸孔。那只没受伤的眼睛凶狠地盯着安娜玛雅,让她浑身打颤。 “和我对你做的事相比,我答应你的事情可温和多了。”他喃喃地说。 他成功地展露了一个卑鄙的微笑,安娜玛雅惊骇,仿若心脏和四肢被毒药残害了。 巩萨洛才一起身,随即又跌落在地。他使出霸气,嘴角痛得变形,最后勉强抓着墙上的石块站了起来。之后,曼科以平静的声音说: “总督的贤弟,依你所行,我本该杀了你。我早告诉过你:任何人都不准碰卡玛肯柯雅!” 巩萨洛先是有点儿惊讶地看着他,之后格格地笑起来,整张脸扭曲变形。 “在我们国家,”曼科继续说,“强暴女人的男人将被人从头发吊起,直到被野兽吃得只剩下一副骨头,丢弃在地上。” “嗯,那么试试看啊。杀了我啊!” 巩萨洛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所有的矛尖立刻逼向他的胸膛,让他寸步难行。从眼角,他打量着安娜玛雅和曼科,之后突然大声咆哮,再现骄傲的神情: “你以为吓得了我!你只不过是个懦夫,沙帕·印加!你根本不是男人,你根本没有能耐杀我,现在。就算你身边带了十几名战士,也办不到。我告诉你为什么……” 他吐了口痰,清了清喉咙,露出邪恶的笑容。 “因为你知道我死了就等于你死了,而且你怕死怕得要命,比什么都怕,比怕失去金子、失去女人、失去尊严都……” 他带着愤怒和阴险至极的恨意盯着曼科,杀气腾腾地辱骂他。 “这就是我们所塑造出来的你,噢,太阳之子,神圣的沙帕·印加!一个只会乱喊乱叫、指手画脚的傀儡。从你嘴里发出的声音,并不比一个新生儿的啼哭有意义得多……” 尽管战士们将矛头一致指向他,他仍继续大声叫嚣。铜制的矛尖抵着他污秽不堪的衬衫。大手一挥,他扫掉其中几根。但是这一挥,反倒让他晕头转向。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退,靠在墙上,像个醉汉般大吼:“噢,君王中的伟大君王!你还想骗我吗?我……” 他继续冷笑,在地砖上吐了口带血丝的痰。 “你的那名柯雅只不过是个宫女。可怜的胡安以为吻到了王后,没想到躺在他床上的竟是个丑八怪!你以为我们分辨不出来吗?嗯?” 曼科做了个手势要士兵退下。他用手抓住巩萨洛举到腰部的长剑,后者如此逼近他,两人间只隔着一把剑的距离。剎那间,这名西班牙人的贪婪眼神顿失光泽。 安娜玛雅亦往前跨出一步。她出手准备制止曼科。但是,士兵们早已一拥而上,唯一的君王同时举剑抬膝,朝刀刃劈下去,在清脆的铿锵声下,那把剑一分为二。 “该活或该死,”巩萨落破口大骂,“由我方决定!我们指定谁该死、谁该活!” 曼科气得两眼外突,抓起一名士兵手中的大榔头,高举过头。 “不要,”安>99lib?娜玛雅大叫。“不要,唯一的君王!不能那样做,还不可以!” 他犹豫了一会儿。所有的眼光全集中在曼科的手上,他的眼珠子充满红丝,看似和阿塔瓦尔帕在世前一样。 厅内如此安静,众人皆听得到西班牙人嘶哑兼气喘的呼吸声。 “让他走吧,唯一的君王,”安娜玛雅轻声地说,“他的谎言有几分可信度。这么做只会让你牺牲更多人。” 曼科放下手臂,将大榔头丢到巩萨洛脚边。 “滚出去,外国人,”他大吼,“滚出这个方院……” 巩萨洛面露微笑。士兵们放开他后,他伸出手抚摸再度血流不止的脸颊。 “听听你那位马上就要被我弄到手、无人敢触摸的婊子的话吧!你最好还是放了我。” 宫女和仆从退得远远的,好让他逐步走向门槛。他转身,再度朝地上吐了口痰,然后用沾着血的指头指着曼科: “你少耍威风了,沙帕·印加。你在这里什么也不是,只不过像一堆狗屎!从此之后,库斯科的国王,是我!” 看着他从满脸惋惜、收起长矛、放下大榔头的印第安士兵队伍中离去,安娜玛雅反复地想着他所说的最后几句话。 听起来既轻蔑又好笑。 却是千真万确。 等警卫和宫女退下后,安娜玛雅说,“唯一的君王,今晚就得离开,你得远离库斯科。” “你刚才不该阻止我杀他。”曼科大吼,完全不理会她在说什么。 “明天,他的弟弟会来杀你。你得像牵头野兽般,用皮带牵住你心中的仇恨,不要当场爆发。” 既然无法隐瞒所有的怒气,曼科大声咆哮后,握拳朝雨刚停的夜空猛击了几拳。 “你真该让我杀了他!他糟蹋你,你竟然还放了他?卡玛肯柯雅,你的尊严到哪里去了?” 安娜玛雅怒视着他,眼神冷漠无情: “杀了他等于宣战。从明天起,你就准备和外国人作战吧,唯一的君王。所以,你得先离开库斯科,然后集结所有的武力。你知道我方战士人数根本不足!那些外国人比我们强多了。” 曼科专注地看着对方的脸。 “你觉得开战的时候到了?” “准备开战的时候到了。我们今晚就得离开。你不该再留在宫里。” 曼科仔细端详了她片刻,好似突然间思索起安娜玛雅的叮咛。 “备战……但是该怎么做?维拉·欧马和我的弟弟保禄正和亚勒马格罗前往南方地区。我们将军队分散,主要是为了分裂外国人的武力,反正他们早已反目为仇了。现在,维拉·欧马和保禄应该至少距离库斯科有两天行程的距离了。圣谷里的高山区只剩下五千名兵力。假如我无法带领一支真正的军队离开库斯科的话,四方帝国将永劫不复。今后谁还敢相信我方军力,加入我们的阵营呢?” “假如你被逮捕了,假如你成了外国人的阶下囚,你的王国将遭受杀戮之灾,而不只是暴动,唯一的君王!我们将孤军奋斗,无力还击。假如你躲到山里去,你的祖先将帮助你。大部分的传讯官依旧对你忠贞不贰。只要你说一句话,他们立即动员全国各省的军力,之后,我们再将他们组成一支你需要的军队。维拉·欧马和保禄正等着你的征召,他们将带回几千名士兵。每一个人都想帮你,因为大家都以你为傲。” “这都是我父亲告诉你的?” 曼科的话里带着一丝嘲讽的语气,令安娜玛雅不寒而栗。 “曼科,”她小声地说,“你知道你的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召唤我了。我和你一样,日日夜夜企盼听到他的声音。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相信……我相信他就要来找我了。” 她停了一会儿,眼中闪着泪水。巩萨洛的粗暴表情依然萦绕在她心中,夹杂着对贾伯晔的回忆,一起玷污着她的身体。 她发现曼科严肃地盯着她,于是重新鼓起勇气说:“请相信我,曼科,我懂得那些外国人的心理。刚才我所经历的一切告诉了我,他们不会就此罢休。总督的那个弟弟早向你挑明了,他会想尽办法侮辱你。所以你马上就得逃命,就是今晚,趁你还来得及召集太阳之子的全体子民,千万别浪费时间。我求你,曼科,听我的话!我感觉得到,下一个黎明将充满威胁暴力。” 曼科依旧犹豫不决。他伸出指端摸着安娜玛雅身上被披风盖住的阿娜蔻,抚摸她那被西班牙人的指尖划伤的脸颊。最后,他顺从地点一点头: “好,我相信你,卡玛肯柯雅。通知所有该走的人。我们将从太阳塔里的秘密通道离开。” 太阳塔顶有座无底迷宫,连接科尔坎帕塔的碉堡广场和萨克赛华曼神庙。当他们步出迷宫时,东山上的天边早被晨曦染红了。朦胧中,这座垂悬在库斯科边城的碉堡的巨大墙垣,像极了熟睡中的怪兽头部。 他们只有三十个人左右。曼科只带了几名妻妾和仆从,以及五六名宫里的王子。其他所有的人全依指示留在皇宫的方院内,和往常一样工作,尽量拖延外国人发现他逃亡的时间。 努力爬上山后,呼吸急促,胸口闷痛,所有的逃亡者全瘫在塔底下的大广场上。额头流满了汗,臀部因快速攀登阶梯而疼痛不已,安娜玛雅看见小矮人以令人咋舌的灵敏动作跳上通往另一个岗哨广场的矮墙上。他的小小背影停了一会儿,仿佛被黑暗吞噬。 等他回来后,她听见轿夫放下轿子的声音。 “一切都很顺利,”小矮人笑着宣布,“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些外国人全做着黄金梦,我们不要吵醒他们。” 他收起笑容,看着安娜玛雅的脸。 “怎么了?”他握着她的手问。 “假如……登山会让我气喘的话……” 事实上,她不断地想起贾伯晔在梦中的模样,和巩萨洛撕裂她的衣服时的狰狞面目,以及把她当成一头野兽,对她穷追猛打的恶行。一路走来她已经呕吐过两次了,而且一次比一次虚弱,直登到萨克赛华曼神庙为止。 “过来,”小矮人把她拉向轿子。“至少,你可以休息一下。而且你得吃点儿东西。离开前,我替你拿了一些这个。” 等她在轿子里坐定之后,他从肩带的绒布袋里取出一束烤得金黄的玉米和一颗芒果。 安娜玛雅微微一笑,深受感动。她摸了摸小矮人的手后,拿起水果和玉米,但把它们摆在一边。 “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但是,等会儿……” 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传来曼科清楚的说话声,令他们错愕不已。 “吃吧,”曼科坚持,“小矮人说得对,你得吃点东西,增加体力。今天将是很长的一天,况且我需要你的帮忙。” 她勉强笑了笑,但感觉十分疲惫和恶心。当曼科需要她的时候,她——永远——都在。但是当她需要帮忙的时候,谁又会在她身边呢? 孤独,旧有的和恐怖的孤独,像个冰冷的影子对她迎面袭来。 几乎一声不响,他们绕过沉睡中的东边城墙。加快脚步,而不是跑步,整支队伍沿着几座王子的方院墙垣前进,然后进入金银匠住宅区的小巷道内。一间间泥屋前的庭院里,炼火炉依旧通红。之后,他们穿过城内与草原比邻的那块交接区,里面的居民都不是库斯科的原住民。此区的住宅较宽敞,四周有整齐的花园,但无围墙保护。偶尔园内出现一个女人或男人,手上抱着柴火。他们停下脚步,惊讶地望着这支奇怪的队伍,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黑夜里,慢慢地走远。 通过都城的大谷仓之后,他们重新步上通往南方的皇家地砖大道。在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里,直到天边泛白,依旧无人交谈,只听见凉鞋摩擦地面和唤醒他们的、嘈杂的鸟叫声。 安娜玛雅空出身边的一个位子给小矮人,免得他因奔跑而体力消耗过度。几个月以来,她几乎足不出户,很惊讶地发现稻田竟已成熟,山景如此美丽。在晨光的照耀下,夜雨将平原洗涤得又艳又红。阶梯式的稻田铺陈得洋洋洒洒,山脊上仿佛盖着一大件长衫,镶着和礼布上同样细腻的几何图形。接近山顶的地方和山谷的皱折处,一阵阵的晨雾,又轻又多变,飘来飘去,相互交错。感受周边大地之母的美丽,帮她纾解了部分压在心上的痛苦。她在内心渴望这就是祖先们对他们的指示,希望他们能够高兴地看着他们离开那座被外国人蹂躏,和让她险些失了身的城市。 她的希望99lib?只持续了片刻。 当第一道曙光照上山头,一名士兵跑着冲到队伍最前端的轿子边,惊吓地转动着一双眼珠: “唯一的君王!唯一的君王!” 曼科掀起帷幕,允许年轻的男孩报告。 “唯一的君王,一名传讯官刚追了上来。他说那些外国人已经发现您的皇宫里空无一人,得知您不在方院里了。他们把所有的一切摧毁殆尽……” “所以他们已经跟上来了!”小矮人下结论,顺便看了一眼安娜玛雅。 “他们骑马,马上就可以赶上我们!”一名老王子大叫,边抚摸金色的木头耳环,仿佛已经让人揪住了般。“但愿维拉科查前来营救我们!” “现在不是哇哇叫的时候。”曼科打断他。 简单几句话,他命令王子们、他的妻妾和仆从继续顺着往南的皇家大道前进。 “不要急。万一他们赶上来,就说我要你们去找我的弟弟保禄和他们的朋友亚勒马格罗……我要躲到东边的山谷里去,卡玛肯柯雅将跟我一起走。” “还有我,我求你,唯一的君王!”小矮人跪着哀求。 “让他来吧,”看着曼科装腔作势,安娜玛雅坚持说,“你知道必要时,他将为你赴汤蹈火。” “不止如此,”小矮人喃喃地说,“为了让你自由地生存,我一定会坚持到底!” 耸了耸肩,曼科接受了,随后命令轿夫出发。担子虽重,但依靠超强的力气,他们依然健步如飞。离开皇家大道之后,泥路上满是水坑,又湿又滑,但是他们的脚底好似长了爪子。在逐渐明亮的晨曦下,他们三两下便到达了山谷的边界。突然间,一位轿夫高声大叫,伸出一只手臂。小矮人原本一直远眺着天际,现在也跟着叫嚷:“他们在那里!” 越过灰绿色的小麦田,安娜玛雅和曼科看见了外国军队。他们像极了一些大昆虫,身上的黑色外壳快速地从田埂边爬过。因为骑马,所以他们不只跑得快,还可以看见平原远方的景象。 “他们走皇家大道,”曼科庆幸地说,“他们在那些女人后面,看不到我们。” 安娜玛雅摇一摇头。 “恐怕看得见。轿子在平原上太显眼了。” “她说得对,唯一的君王,”小矮人毫不客套地表示同意。“假如我们看得见他们,那么他们也看得见我们!” 因感无能为力,他们愣了一会儿,望着大批的西班牙人奔腾过来。草原上传来叫嚣声,好似一群狂吠的猎狗。但是小矮人突然拍起手来,跳到地面上。 “唯一的君王,那里有几处沼泽,”他指着草原和梯田尽头的一丛小树林。“外国人害怕那种地方,因为不方便骑马。叫那些轿夫沿着山路小径前进,我们则赶快躲起来!” 曼科同意。 小矮人说得没错。走过前几道从山壁间开辟出来的梯田,小树林的尽头果然有片沼泽,沿岸长满了灯心草。 以惊人的速度,小矮人摘下一些灯心草,再混杂一些干枯和腐烂的,然后加上一些树枝和泥巴,做成一大丛看似存在已久的荆棘丛。但是当他恭请曼科躲到里头时,印加王不屑地从齿间喷了口气。 “你以为我是一头印第安猪啊?” “唯一的君王……” “不要!”曼科气得大叫。“要太阳之子躲到这些烂树枝里,简直是笑话!我的父亲会怎么说我?” “曼科,只是躲避外国人一会儿而已!”安娜玛雅温柔地试着向他说理。 曼科对她怒目以视: “卡玛肯柯雅!你希望我和外国人之间的战争从做一个胆小鬼开始?你希望伊拉帕和安帝看见我,像个小孩蜷缩在这堆废草里?你希望让总督的弟弟终于找到了借口,说我是个懦夫?” “我希望你不要被抓走。”安娜玛雅回答。 白忙一场。曼科转身离去,骄傲地宣称: “让我的父亲和维拉科查决定吧,而我呢,在他们尚未做出决定之前,我将站着不动!” 于是他走去半躲在灯芯草堆里,将脚泡在水里。 安娜玛雅找不到字眼向他解释此刻不是和巩萨洛作对的时候,因为他的羞怒可以用计谋补偿,而不光只是骂些无用的话。 过了许久,安娜玛雅和小矮人就这样相互挨着,藏在树丛下,曼科则胡乱地躲在灯心草里,然而三个人早被寒冷的湿气冻僵了。安娜玛雅得握紧拳头,免得发抖。 有一阵子,她自言自语他们总算成功了。外国人的尖叫和呼喊总算远离了,甚至好像听不见了。之后,突然间,小矮人伸出粗短的指头抓着她的肩膀。 她首先看到的是滚滚的马蹄踏过地面。之后,传来一些吶喊,近得听得出其中的语意。 “那边,贝勒堂!去树林里看一看……” “他们来了。”她低语。 小矮人没有回答,只是重新伸手按了她一下。 她从交错的树枝空隙,看见两名骑士并肩出现。他们放慢坐骑的脚步,查看四周的环境,之后一步步地朝树丛走来。其中一位侧在马背上,以便仔细搜索荆棘丛。安娜玛雅闭上眼睛,但是她听见马蹄声从他们的藏身之处经过。两名外国人什么也没发现,之后便沿着沼泽离开了。 但是从山顶的方向传来骇人的惊叫声。 “啊!该死的大骆马黑皮毛!”小矮人抱怨。“他们抓到了轿夫……他们将发现轿子是空的!” 再度传来几声惊叫。几双眼睛盯着曼科躲藏的灯心草丛,他们听见马匹涉水的声音,其中一名西班牙人骂道:“噢!贝多先生!希腊人!你们找到他了吗?” 因为没有响应,他们又往回走,再次紧贴着荆棘丛而过。之后有名高大的外国人从沼泽的另一端跳出来。嘴里吐着白泡沫,他的坐骑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我们找到了轿子,”他说,“他们应该就在不远处。” 曾有一会儿,安娜玛雅听出是贾伯晔好友的声音,他扣住缰绳,马匹直起上半身。 “喂!我找到了!他在这里,朋友们!” “不,”安娜玛雅喃喃地说,“不!” “嘘……别出声!”小矮人说。 马匹踩过泥巴时,灯心草往下弯,甚至被折断了。曼科既庄严又挺直,露出沾满污泥的小腿,活像穿了西班牙式的马靴。 “别动,”小矮人抓着安娜玛雅央求道。她听见那位高大的西班牙人下达命令。 “贝勒堂!回去通知巩萨洛我们找到他了。说我们会用沙帕·印加的轿子把他抬回去。” 剎那间,安娜玛雅深信曼科正透过树桠寻找她的眼神。她简直无法呼吸,要不是因为小矮人在场,她早就站了出来。 但是曼科转过身去,仿佛刚出浴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轿夫们早已快跑过来。那名希腊人面带微笑,礼貌地请他登上轿子。曼科撇了一下披风,坐了上去。 “我应该和他一起回去。”安娜玛雅喘着气说。 “你疯啦?” “我们不可以不管他!” “一旦被外国人抓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我要去……” 小矮人用小小的掌心捂住她的嘴: “闭嘴,拜托!你忘了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想现在那个西班牙人会怎样对付你?” 就在此时,仿佛小矮人的想法唤起了她心中的一场噩梦,巩萨洛突然出现在沼泽边,身边带着三名和他一样骑快马的疯骑士。他将坐骑推到轿子边,近得马匹的一只马蹄踢到了一名轿夫的大腿,后者痛得蹲了下去。 猛地拉起马匹的缰绳,总督的弟弟让马儿在脏臭的水中打转,将水泼得到处都是。他的头上绑着一条大红带子,遮住受伤的那只眼睛。 “很高兴再度见到我的伟大君王,我唯一的、全身湿透的沙帕·印加。” 他的声音平静,发出恶意的嘲讽。走回轿子边,他突然倾身到座椅上,抓着曼科的头发,将他从椅背上拖下来。 “曼科……”安娜玛雅小声地呼喊。 “闭嘴!闭嘴,不要看了!”小矮人说。 “巩萨洛先生,”贝多抗议,“您不可以这样对他……” 巩萨洛将曼科拖出轿子外,完全不理会贝多,并且强行将他的马匹推开。 “巩萨洛先生!” “您,希腊佬,少管闲事!”巩萨洛边放开曼科边说,一把将他压跪在地上。“叫人拿铁链来,我要把这个国王像猴子般绑起来!” 安娜玛雅不再偷看。她再也看不下去了,而且很惊讶自己的心还在跳。她听见铁链的丁当声,以及叫声和辱骂声,所有的声音如石块般重压着她。所有的一切和她格格不入,小矮人仿若即将窒息般在她的身边喘着气。 “噢,冥世间的先王,噢,维拉科查!为什么你们要抛弃我们?为什么?” “闭嘴,”小矮人小声地说,“闭嘴,我求你。” 等西班牙人带着遭俘的曼科离去后,一切再度恢复平静。 现在唯有微风的呼啸和水流的汩汩声,小矮人以超乎想象的力气抓着她。 “现在,只剩下你了,公主。所以,别让他们把你抓走了,你懂吗?绝对不要。” 第三十三章 土比萨—格兰色拉,1535年11至12月 总数约数百人,每十个或二十个人一组,不分老少,全被绳索拴在一起。 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圈积满污垢和烫过的铁圈痕迹。每个人的肩膀都被彼此牵绊的铁链磨破了皮,并且肿大长脓。每个人的脸颊皆因疲惫和饥饿而消瘦。每个人的眼神都一样,分不清灼烫的烈日或幽暗的黑夜。 他们一起走了几天几夜。越过一座座山口,穿过一片片光秃的草原,用萎缩的肌肉扛着几乎和他们的体重一样重,里面装满衣服、食物、盘子和锡制酒杯的篮子,以及一大堆炊具。 就在近午时分,烈日当空时,其中一位不支倒地。苏醒了一会儿之后,再度双膝一软,像睡着般昏倒了。空中传来一阵皮鞭声,但依旧唤不醒他。那条绑着众人的铁链被往下拉,扯着他们的颈部,半掐着他们,就这样走了几步远。然而没人敢抗议这雪上加霜的痛苦,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奇怪的是,那只装着锡酒杯和碗盆的篮子竟还好端端地留在那个人的肩膀上。但是,扛着它们的人早就一命呜呼了。痉挛地,他的双手好似焊接在肩头物上,然而整个躯体实已瘫痪。 最后,哐啷一声,篮子摇摇晃晃,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被洒了出来。链子上拴的人全都停下脚步。大家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死者只剩下一副躯体挂在铁链上,奇怪的是,他的头部却直挺挺的。 贾伯晔骑马走了约五十步远,一听见铁链的声音,倏地将马掉头。眼中所见的景象让他愣在太阳底下,仿佛全身只剩下一副骨头。 一名戴着宽边帽的骑士已经出现在那段夹在两个印第安人中间、挂着死者的铁链前。他甩动左手的马鞭,右手则温和地把剑从剑鞘里抽出。直到刀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贾伯晔才知道他的用意。 他赶紧将红棕马掉转一圈,猛地刺它一下,大叫说:“不要!不要!” 然而那把粗糙的刀刃早已出鞘。上半身倾斜,手臂伸长,像挥洒镰刀一般,骑士一刀砍下死者的头部。那颗头在依楚草丛间滚了几下,而躯体则在其同伴惊惶的注视下,双肩往后仰,整个脱离倒地。 贾伯晔快马加鞭,隐约看见尸体蜷缩成一团。当他抽出长剑时,挑夫群中发出一声惊叫。另一个挑夫转过身子,躲藏在帽檐下的眼神惊慌失措,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更来不及尖叫和抵抗。贾伯晔手上握着球状的剑柄,像是从红棕马借来的神力,朝他的胸部用力地挥砍下去。 像木头断裂般,那名骑士滑下马鞍,撞断了肋骨。 他头下脚上,从马背上狠狠地摔到地面。当他试着重新站直之后,睁着一双不明就里的大眼,唾液里甚至夹杂着一点儿血丝。他眼前所见是贾伯晔的两只马靴,和一对足以杀掉全世界的发狂眼珠。贾伯晔的剑心早已抵着他的喉咙,让他呼吸不得,只勉强听得贾伯晔怒吼: “我会让你藏书网摔下马,你这只可恶的猪!” 骑士感觉剑心已插进他的肉里。他伸出双手,张开手掌,抓住贾伯晔的长剑,正当贾伯晔准备往前推的时候,僵直的气氛里传来一声巨响: “我要是您,我就一动也不动,贾伯晔先生。您只要动一下,您的头马上就会不翼而飞!” 贾伯晔略侧过脸察看,看见五步远的地方,有支弓弩正对着他的藏书网前胸。 顷刻间,他真想一刀刺下去,听见绳索断裂的劈啪声,终结多日来萦绕在他心头的怨恨! “后退,否则我将下令射箭!”看出他犹豫不决,亚勒马格罗再次大叫。 骑马站在弓弩手的后方,狄克先生用食指指着他。平常他的脸已经够难看了,现在更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的双唇发紫,双颊因几年前感染过梅毒,皲裂的程度眼看随时会裂开。他的身体极瘦小,但浮肿的样子和凹陷的裂痕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座火山口。 那名骑兵在贾伯晔的脚下边爬边抱怨。贾伯晔最后放了他一马。在他们身后的队伍停下脚步,几百个印第安人害怕冷漠地望着他们。没有人敢触摸那具尸体,此刻尸体发黑的血液已渐流光。 亚勒马格罗甩动缰绳,骑马来到贾伯晔的身边。 “他妈的!”他破口大骂,“您是哪根筋不对劲?” “您根本是个恶魔,亚勒马格罗。请您看一看您的四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系上铁链或绳子!他们又饿又渴,但是您连一天一个小时都不肯让他们卸下肩上的重担,还叫他们用轿子抬您的小马。无论下雨或结冰,甚至连夜晚您都像捆绑野兽般将他们绑在一起,对他们一点儿照顾也没有。在这种政策下,孩子们少说在一个星期之内一定会死亡。他们还真是幸运!至于妇女,则得忍受十几个人的轮暴,直到裤裆里沾满血!只要当地的居民躲避你们,你们不是将村庄烧了,便是拆了他们的房子屋顶,拿去煮汤用。现在,您手下的那些野蛮士..兵连打开铁链上的扣环都懒,竟然直接砍下尸体的头颅!亚勒马格罗,我告诉您,您是世界上最烂的人。您的脸已经讲得够清楚了。现在,您每走一步必留下腐烂的脚印!” 贾伯晔不再往下说,他气得浑身发抖。他每说一句话,亚勒马格罗便越笑越得意,不断地摇摆他那干扁的身体。约二十名左右的西班牙人,不管是步兵或骑兵,现在全都群聚在他们四周,放声大笑。 “可怜的小宝贝!可怜的小乖乖!”亚勒马格罗格格地笑着说,越说越讽刺。“你们听,各位先生,这个浑小子竟然想教训我们。啊,这一点嘛!你们得知道缘由。舔了太多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臭屁,贾伯晔先生倒是满身花香!” 往前跨出一步,伸直手臂,贾伯晔用剑心指着亚勒马格罗瘦削的身躯。四周顿时静了下来。自始至终消极地望着这场争执的印第安队伍,眼神突然一震。几名骑士手持刀剑,骑马将贾伯晔团团围住。亚勒马格罗带着轻蔑的微笑,做势要他们住手。 “永远也不会,”贾伯晔面对众人说,“总督先生永远也不会允许这样的暴力事件发生在秘鲁人身上!亚勒马格罗,自从您来到卡哈马尔之后,便不断地惹出令人羞愧和伤心的是是非非。因为您耍了手段,甚至撒谎,阿塔瓦尔帕才会一命呜呼。您真是个阴险的人!但愿天上也有地狱。一个像您在这儿制造出来的地狱!假如天父有灵,他一定会好好地款待您……” 盛怒之余,贾伯晔只差没有将剑刺下,但是他的叫声仿佛纾解了从前一刻起便紧掐着他的厌恶之感。他感觉一阵晕眩,发了一身冷汗后,忍不住一脚跌跪在地上。像倚着一根拐杖般,他倚在长剑的球柄上,浑身无力,一声打嗝,眼圈发红,他弯下身,吐了满地。 四周再度响起笑声。 狄克先生轻挥马刺,将坐骑稍稍往前挪,然后一脚踩在贾伯晔的颈子上。 “小贾伯晔!”他咕咕地叫道,“我想这一趟远征行动对你的健康很不好。你的小心脏太脆弱了,小心灵也是。照这样下去,我很担心这恐怕将是你的最后一趟旅行了。听我说,让我们继续我们的地狱行,你则回去继续闻天堂的芬芳吧!” 贾伯晔在众人的讪笑和嘲讽下始终保持沉默。他的心里再次充满苦水,然而,却得细细品尝到最后一滴。 他得忍受每一个笑声,吞下每个人的揶揄,用笑脸面对这一张张被最下等的生物所侵蚀的面孔。 他得挺起勇气,将哽在喉间的胆汁当成仙露吞下肚里。 知耻近乎勇。 一路驰骋过去,嘴里尚且苦涩,贾伯晔直奔到队伍前端印加大王子们的轿子旁。他们听从智者维拉·欧马和曼科最宠爱的弟弟——保禄的指挥,全程陪同该探险队,甚至就像是领队。 那里,没有铁链也没有死灰的脸庞。几名警卫身上的服饰十分考究,和以往守候在库斯科广场时一样,伸出长矛挡在路中央。一声令下,这几名警卫转身变成随从人员,一字排开直延续到维拉·欧马的轿子前。和隔壁轿子上同花色的帷幔掀起,贾伯晔认出保禄瘦长狡猾的脸。 这两位印加大官带着点惊讶端详着他。收起仓促的神情,清了清嗓音,贾伯晔恭敬地向他们问候之后,才敢开口说: “维拉·欧马智者,以总督法兰西斯科·皮萨罗之名,我请求您结束那些加诸在此队伍里,您族人身上的 75db." >痛苦!要他们这样一路走到南方根本不可能。您的族人将在抵达前便全部阵亡了!我敢向您保证,假如法兰西斯科先生在此的话,他永远也不会允许有人竟然采取这样的暴力!这一切全和他的意愿以及命令不合。” 年轻的保禄眼神快速闪过,随即转过身去。智者则继续盯着他,单单把嘴里含着的一口古柯叶从一边的脸颊移到另一边,既不做任何表示也没答腔。 “你们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贾伯晔继续说,“你们应该阻止狄克先生,强迫他解开那些挑夫身上的铁链,要求女人和小孩离开队伍!以唯一君王曼科之名……” 智者的一双黑眼珠紧紧地瞪着他,贾伯晔立刻住嘴。在他四周,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红棕色马大感不快,猛踢马蹄,频频喷气。贾伯晔不得不让它绕着自己转一圈之后,才抖着声音又说:“维拉·欧马智者,我知道您的为人,而您也认识我。当唯一的君王将玛斯卡卑恰戴在头顶上的那一刻,我也在库斯科。我知道他指定你们为四方帝国的次位君王!而我……我是卡玛肯柯雅的朋友。请听我说,如此虐待您们的族人绝非总督皮萨罗的意思!而你们……噢!保禄王子,维拉·欧马智者,你们怎么会接受呢?” 尽管又气又失望,贾伯晔心想,紧随此番话而来的沉默顶多像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所有的人全转身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不管是官吏、挑夫或警卫的眼神皆十分专注,但是只听见沉默的回应。 之后,突然间,在一片肃静当中,智者在红棕马的双腿间吐了一口又绿又浓的古柯叶汁。用舌尖咂了一声,他命令挑夫继续前进,然后一把放下轿子的帷幔。 黑夜又长又冷,让人毫无睡意。 贾伯晔离开远征队约四分之一公里,背靠着一块躺在陡坡下的大岩石上,避开一点儿山风。几个小时以来,他双眼直盯着那些从亚勒马格罗和他的部下的营区火把所射出的火红亮光。就在他们的对面,印加王子们的帐篷前也摆着几根。但两者之间却是一片漆黑,似乎意味着黑夜本身试着替自己蒙上一层痛苦和羞耻的薄纱。 黑夜的底处,月光消失,只见出现在满天星辰里的南方天空黝黑得不见万物,贾伯晔忍不住义愤填膺,惋惜自己无能。他嘴里咬着剑鞘,以免让叫骂声传得太远,他诅咒上帝和人类,他诅咒大地和生命本身。 之后,他突然想起安娜玛雅的长相和名字,像极了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开始为别的事情浑身发抖,不再为今生为人而动怒。剎那间,他的身体如一抹和平的微笑轻盈飘荡。剎那间,他想象伸出手臂,从手心下摸到爱人温热和自信的胴体。 此刻,黎明到来,像苍白的浪花,晨曦覆盖在东方辽阔的山顶上。他依旧张着大眼。在沾满湿气的厚重毛毯下,他有一阵没一阵地发抖。昨晚他成功点燃的火苗只剩下一堆灰烬。随着日出逐渐逼近的寒气,他不得不让步。他有两个坏选择可选,继续在嘲讽和挨打下,探索这条地狱之路;或者像该死的亚勒马格罗所说,返回利马,待在法兰西斯科身边继续“闻天堂的芬芳”。但是,不管是哪一项,他的肩上永远扛着羞辱! 在他身边几步远的地方,那匹红棕色马卸下马鞍后,处在半睡半醒当中。偶尔,它不安地动一下耳朵,张开一只眼睑,边从鼻孔间喷气,边甩动马鬃。他张着炯炯有神的双眼,温柔地抚摸它乳白色的脸颊。 突然间,它浑身缩紧,竖起背部,睁大瞳孔。正当它气喘吁吁地在原地打转时,贾伯晔听见石堆里有磨蹭的声音,是一种轻盈的脚步声,不欲为人知,从石块间滑过。贾伯晔早已握着隐藏在毛毯下的短刀。有个影子突然出现在他的左方,而他却紧盯着右方。一阵低语更是教他有所警惕。 “别怕,大人!别怕!” 然而,贾伯晔早已从地上站起,手上握着武器。 在一件近似棕色的暗红曼达下,伸出一只老迈且指头畸形的手,拨开披风后,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一张历经岁月风霜的脸,贾伯晔甚至分不出他是男是女。那张脸面带微笑,嘴里不见任何一颗牙,双眼虽已如冬末的细雪般灰暗,但却明亮有神。 “别怕,大人!” 披风下露出另一只手,手上握着一块打了四个结的布。 “这里面有一点儿吃的东西,我把它放在旁边给你。” 惊讶之余,贾伯晔抓着这份礼物,解开布包。里面有一把玉米粒和几颗发育不良,而且冷藏了很久才拿出来,烤得像黑炭的马铃薯。 “谢谢,”他喃喃地说,“但是为什么呢?” 老者的脸上出现一抹淘气的笑容,贾伯晔心想她应该是个女的。 “外国人,昨天你那么友善和勇敢。我们看见你的火苗距离其他人的很远,而且烧了一整晚。我们想向您道谢。” “我们?” 老妇人伸出畸形的指头指着远征队伍。 “我们大家……所有的人都知道。整个晚上,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你有多生气,你如何要求解开我们的铁链,还有你去找和你意见相左的智者。” “那么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维拉·欧马智者不回答我的问题?” 老妇人迟疑了片刻。她定眼望着贾伯晔,看得后者有些不自在。 “因为他早就决定了。昨晚,他前去营救唯一的君王曼科,并且准备向驻留在库斯科的那些外国佬宣战。” 贾伯晔打了个寒战,衣服下的毛发全都竖了起来。 “你说什么?” “那名传讯官说,唯一的君王被囚禁在库斯科的监狱里已经两天了。那里的外国人和这里的一样,也在唯一君王的脖子上铐上一条铁链。” “噢,仁慈的耶稣!” 贾伯晔不敢再问下去。他颤颤巍巍地看着眼前这张满是皱纹的脸。 “卡玛肯柯雅呢?”他最后问,“你知道卡玛肯柯雅是否也在牢里?” 老者摇一摇头,嘟了一下嘴。 “谁是卡玛肯柯雅?” 贾伯晔没有回答。剎那间,他看见巩萨洛和胡安痛打安娜玛雅。他看见脖子上套着铁链的安娜玛雅。安娜玛雅被他们…… 不,他不该胡思乱想。这趟路实在太长了,他在抵达前一定会先疯掉! 他已经将毛毯收好,取下马鞍。那匹红棕马立即抖动身体,左右摇摆着走上前去,仿佛早就等待他这样做了。 “智者朝哪个方向离开?”贾伯晔边抖开垫在马鞍下的毛毯边问。 老者的脸上面露微笑。 “他往回走了,但是,假如你跟踪那个带领我们到这里来的人,便可轻易地追上他。你得多带点儿水和干粮,我会帮你弄一些来……” 把马肚带藏在盾牌下之后,贾伯晔皱着眉头转身说:“你为何那么热心?” “因为我欣赏你。” “你也是,我很欣赏你,大妈。真的,你真的很可爱。” “可爱,啊!” 老太婆笑得像个小女生。 她离去时,笑声依然不断,他则忙着替红棕马装上马辔。 几天以来,他首次感受到心灵的平静,就像生命从困厄的高墙里开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终于,还有别的事情可做,即使是最后一件疯狂的事也无所谓。 第三十四章 胡楚颇斯多,1535年12月 黑夜降临,气温凉爽。安娜玛雅将手伸向小矮人生起的火堆。陶土瓮里慢慢地熬着一锅汤。湿润的空气中飘着轻微刺鼻的野洋葱加了西红柿的香味。 安娜玛雅偷偷地看着她的这位好友。当他稍早抵达这个村落的时候,因在雨中连续走了整整两天,她差点儿就认不出他来。现在,他的表情依旧扭曲,看似十分痛苦。 在他们的脚下,黄昏里,胡楚颇斯多方院的红色高墙,跻身在整片从高原延伸至笔直山壁上的油绿玉米和马铃薯田里,看起来金光闪烁。平常,安娜玛雅很喜欢这个垂悬在天地之间,既规律又平静的城市。但是,从今天早上开始,亲爱的土地婆潘夏·嬷嬷似乎受到了和小矮人一样的伤害。 黎明时分,一场剧烈的暴风雨将这座帝王城的各个山谷震得天摇地动。 因此,在他们顶上的天空只蒙了层薄雾,铁灰色的涡形云块像囤积在高原尽头和田原四周的灰烬。须臾之间,整座山谷变成了一个吞吐着来自地狱烟雾的小蒸笼。于是,那些像一张张蝴蝶羽翼,盘踞在威尔卡马佑河畔边的玉米和小麦梯田全都被遮住了,之后是陡峭的悬崖,最后连那条通往胡楚颇斯多几近垂直的小路也不见踪影了。 接着,突然间,一波水漾的银色波浪滚过这大块的乌云。每个人都听见伊拉帕的吼声,像极了一阵来自山谷深处,而非如平日来自天上的雷鸣。 农人们窃窃私语。妇.99lib.女们赶紧将小孩叫回屋内。胡楚颇斯多的官员和祭司群集到高原尽头的高墙下。众人心系同一事:天地马上就要变色了! 安帝的光芒透过薄雾,照拂着田野和胡楚颇斯多的巷道。远方,就在帝王城的山谷后方,安帝的光芒雄踞在东方的万峦群山上。但是那道处在两者之间、无中生有的云墙继续地扩散,带着银色的波光从一方横渡到另一方。 之后,一切的景象消失。云层轻柔地往上升,一块带动一块,且迅速地分散。田野上再度蒙上一层温和的薄雾,夹杂着霏霏细雨,薄雾流连在方院的土墙上。高空一片阴暗,大雨滂沱直下到午后才停。 小矮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抵达的,在山里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走了整整一天,他满身污泥,疲惫不堪。 此刻,万里无云,唯有小矮人的脸色令人担忧。安娜玛雅抓起一只大陶碗,盛满热腾腾的汤。 “吃吧,”她柔声命令。“吃吧,你又冷又饿,看你浑身发抖。有话等会儿再说吧。” 小矮人机械地伸出孩子般指头的小手接过碗,看了一会儿又红又香的汤。之后,他摇摇头,抬起沉重的眼皮。 “不要,”他说,“我不要吃。我得先告诉你……” 但是,他又不说话,眼神发烫地望着安娜玛雅。她伸出手,以轻柔的指尖抚摸着小矮人的太阳穴。小矮人将碗放在火炉旁的一块石头上,抓着她的手,靠在额头上,仿佛可以从中取得他所欠缺的力气。 “首先,”他喃喃地说,“他们拖着唯一的君王曼科游行整个下城。他们在他的脖子上套着铁链,要他从科里坎查神庙前走过。之后,他被囚在科尔坎帕塔广场上整整三天,颈上和脚踝套着那些外国人的链条……” 小矮人再也说不下去,仿佛从嘴里吐出的每个字只会让他更觉伤痛。他推开安娜玛雅的手,全身缩紧。 “那里……是的,他们把他留在那里,他,我们的唯一的君王。铐着铁链,身上的长衫又脏又破。噢,安娜玛雅,同一件衣服他竟然穿了三天!他,安帝之子,就这一身打扮,站在那些祖先的木乃伊和库斯科的居民前!那些外国人从早到晚在他跟前嘲笑他。” 小矮人再次停嘴。安娜玛雅不敢再盯着他看。她将眼神移到远方的高山上。雪白的山头屹立在漆黑的夜里,她相信自己的全身都感受到了那份冰冷。 “当他们从科尔坎帕塔将他带走时,全库斯科城的居民哀声痛哭,”小矮人接着说,“他们把他带到那个想强奸你的外国恶魔住处。眼看着后者如何折磨他,宫女们吓得惊声尖叫。其中有些人连夜潜逃,其他的则使用外国人的武器割喉或开膛自杀。嫔妃们一致请求他对唯一的君王手下留情。但是那些外国人只是以微笑作答。他们将嫔妃关在一个庭院里,再用铁链将曼科从头到脚铐住,带往那里,当着他的面,将全部妃子的衣服剥光。在唯一君王的面前,那些外国人对她们施暴了整整一个晚上。隔天,其中有几个便死了:心脏被掏出摆在两腿中间。” 小矮人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发抖得厉害,非得靠在桌边才保持住了平衡。他不敢看安娜玛雅。此刻的她僵直不动,只要随便一推便足以使她崩溃。 突然间,一声呜咽的哀号,小矮人出拳挥掉汤碗,汤碗摔破后,炉火滋的一声,被弄熄了。 “他们把他埋在一个坑里,任由别人在他的头上撒尿!”小.矮人叹息。 “够了!”安娜玛雅说,早已站了起来。 她的脸看似刚从一整块的石灰岩中雕刻出来。 到目前为止,战争对她而言似乎只是遥远的一声巨响,是几千名士兵厮杀的奇怪场面。 现在,她本身就是个战场。 四周火把环伺,双胞兄弟神像的黄金身躯在夜里熠熠生辉。 小庙里,这尊备受外国人觊觎的雕像安置在一块磨亮的大石头上,其上覆盖着一块填满棉絮的毛毯靠垫。在它的脚边,火盆里正烧着几片古柯叶,令人头晕的气味充塞了整个室内。 当安娜玛雅走进去时,两名少女先在地面上撒满坎吐阿的花瓣后,再将祭品供俸在双胞兄弟神像旁。手一挥,安娜玛雅要她们出去。 她的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尽管肩上由两根银别针别着一件羊毛长披风,但是她依然抖得厉害,抖得唇齿打战。 她拿起奇恰酒瓮,在彩绘的祭祀木杯里倒满了酒。一语不发,她将酒杯举过头顶,然后深沉地望着黄金双胞兄弟神像的脸。后者的表情和她的一样不近人情和严肃。 就在她应该向冥世的夫婿敬酒时,她却放下双臂。她没有将奇恰酒倒在地上,也没有敬它。她将酒杯握在胸前,眼帘蒙着一层蓝色的泪光。她微张着嘴,倾诉变成了抱怨。 “噢,我全能的双胞兄弟夫婿,为什么我每天都该向您敬酒?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为什么您听不见我的呼唤,无顾我的痛苦低吟?难道您为了反对我们,所以将我们判处在如此长久的沉默里?难道您为了反对我们,所以让众人在此蒙受羞辱?” 她停了一会儿。整个人摇摇晃晃,或许根本没有知觉了。 她蹙眉缩唇。室内传来一声巨大的沙哑怒吼,火把上的焰火看似差点儿就被吹熄了: “为什么您要放弃我们?” 安娜玛雅往前走一步,闭着眼睛,伸出双手,将奇恰酒杯 5012." >倒在那尊黄金神像上,之后呜咽地痛哭。 “噢,冥世的诸神啊,你们在吗?难道你们没有听见我们的赞美和抱怨吗?难道你们看不见我们的痛苦吗?噢,冥世的诸神啊:我们无时无处不遵从你们的训诲,连沐浴和睡觉时也都想着你们。我们观测鸟的飞行和云的变化,以便得知你们的心情。为了你们,我们种植最精良的玉米,用最肥美的骆马鲜血祭奉你们,好博取你们的欢心,希望你们能够以我们为荣。为了在此世上和冥间显耀您们的光荣,我们替你们编织了足以媲美和平之日的五彩毛毯。总之,我们以你们的法律和意愿为一切的依归。然而,却只得到你们的沉默作为回报!难道你们惧怕那些指挥外国人的神祇吗?难道你们变得和我们一样懦弱了吗?” 安娜玛雅并没有流泪,但是痛苦和愤怒在肌肉里跳动,简直就要将她撕裂了。再也忍受不住,她晃动那尊站在靠垫上的黄金双胞兄弟神像: “您在吗?……您听见小矮人说的话没有?您看见您的儿子曼科闭着眼睛任由敌人朝他撒尿了吗?” 这几句话回荡在神庙外,穿梭在冰冷静止的黑夜里。 “噢,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她继续哀求,“在您追随安帝之前,您曾经握过我孩提时的小手,请不要放弃我!请不要弃我于不顾!请不要让我误以为我们如同一群高山里的迷途小孩。难道您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战争歼灭,一如被您以平静的手法毁灭吗?请不要让我们的子民独自面对此外国强权。假如我曾失身,我,卡玛肯柯雅,愿意化为灰烬!” 连这样的低语也隐约消失在沉默里。 胡楚颇斯多的居民群聚在小神庙外倾听卡玛肯柯雅的哀号。现在,众人和她一样,浑身发抖,唇齿打战。和她一样,他们等待沉默能够化成另一种东西。 但是,却只听到从依楚茅草屋顶往下滴到地板的规则雨声。 当她准备离开神庙时,黎明已近。 庙里的火把皆已熄灭,但无人敢再前来点燃。 夜依然深沉漆黑,然而,就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剎那,安娜玛雅忍不住连眨了几下眼睑,好抵挡那一道强光。 这一切历时极短,恰似一道闪电。 仿佛有道既强且亮的太阳光照射在高原、圣谷和东边的山脉上。万物变得光滑和灰白,像极了一片覆盖着仞久白皙盐层的草原。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全变成了沙漠!大地就像一层龟裂的死皮,没有任何影子,没有植物和树木,也没有生命的踪迹。连一只昆虫都没有。 安娜玛雅感觉双膝无力。她没有看见小矮人伸出虽小但强劲的手腕扶持她。昏倒时也没听见任何声音。她只看见人将过世时,眼中所见到的,状似人类世界的景象。 于是她看见了他,贾伯晔。 她看见他,皮肤黝黑,衣衫褴褛。他原本站在辽阔的平原尽头,之后来到她跟前,近得让她可以感觉得到他沙哑的呼吸声,发现他的双颊如一张老牛皮般满是裂痕,双唇更是红肿破裂。她看见他的瞳孔被死亡世界的惨白所吞噬,眉毛上滴着汗水,被阳光晒成一颗颗小小的结晶盐。她看见他的手心和指头沾满血块,像个只等待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人,前俯后仰,像个脚下没有影子的人。他的眼神空洞,没有灵性。 在已转变成偌大沙漠的世界里,他每走一步便掀起一小阵沙尘,将脚印淹没。之后,突然间,他全身摇晃,不支倒地。 她大叫——同时得知贾伯晔即将死去,以及冥世的诸神终于听见她的哀求了。 第三十五章 格兰色拉沙漠,1535年12月 他触目所及,一片死白。 他们刚穿过最后一道山口。在他们的脚下,峭壁陡直。通往这座无垠山谷的那条山路连转了十五个弯。之后,从左侧,在陡峭的悬崖中越行越广,最后再也望不见那座盐海。那座又白又硬,仿若一道无中生有、大剌剌面对苍穹的危险之门。 “现在不是去那bbr>99lib?里的时机!”声音嘶哑,含糊说完这几字的那个男人,指的便是这几天以来贾伯晔极目所见的景象。他个子矮小,全身脏透了,皮肤晒得黑不溜丢。头上戴着顶褪了色的无边呢帽,帽下垂着许多扎成一大束的发辫。一身的衣物,就只一件沾满污点的老旧长袍,以及一长条束在腰部的骆马皮绳。大腿和小腿肌理清晰地暴露在看似矫健的肌纹下。但是最特别的当属他的一双脚。这双脚早已和任何石块,以及任一条他所走过的道路的外形相吻合了。事实上,它们反倒像是动物的爪子,而非人类的双脚,其上的趾头均已不见踪影,指甲被厚实得连皮开肉绽都不见血丝的皮茧所吞噬或包住了。 贾伯晔昨晚才结识他。连续追赶了维拉·欧马一个星期,他必须承认自己迷路了。 从第一天他莫名其妙地离开土比萨开始,智者及其随从便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然而,他自己也只敢让红棕马做必要的休息。在他补给了少许干粮的某处村落里,村民告诉他,智者正四处征召壮丁,命令所有的汉子到北方集合。因此,征得了足够的挑夫之后,他日以继夜地赶路,除了睡眠和用膳时才离开坐轿。 贾伯晔首先想到,他如此匆忙,可见库斯科情况危急。智者所发布的召集令指的必是战争。 其次,是个失望的想法,表示他再也无法赶上维拉·欧马,和他一起平安地穿越四方帝国。换句话说,他再也别想在短时间内回到安娜玛雅身边!相反的,他只能像条蚯蚓慢慢地爬行,而皮萨罗的弟弟则无疑地将使出最残暴的手段。这几个星期以来和亚勒马格罗手下那些暴徒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一切都完了。恐怖的景象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 他自责不该如此无知,不该对法兰西斯科先生言听计从,远离生命里的唯一力量:对她的爱! 他梦想自己最后终于净化了巩萨洛的世界。梦想自己变成鸟,缓缓地脱离无能的困境。他梦想马上便 53ef." >可以在那里和她会合,重新回到她的臂弯,靠着她温暖的酥胸,其美丽和完好的程度与他们道别当日一样。 于是,他不顾一切,不时地催赶骁勇的红棕马加快脚步,强迫它在夜里走上一小段路。终于他迷路了! 直到他越过一堆岩石,眼前突然出现这个看不出年龄,仿佛从洞穴里冒出来的恶魔。 这个人的眼神和夜晚一样深邃,再次逼迫贾伯晔对他提高警觉,贾伯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听懂那人一口带卷舌音奎楚亚语。 “假如你去的话,不是马上到了,就是马上死了。” 事实上,只要看一眼壮阔的灰白盐海便知情了。旭日的光芒将山影完完整整地倒映在其上。那边,在北方,铅色的地平线蒙着晨雾,和海平面一样成弧形。 “你说过需要三天?”贾伯晔问第二次了。 “假如不被太阳吞掉的话,三天便可抵达。” “我们可以改走夜路。” “你会在夜里迷路!云层太厚,你将无法分辨指引道 8def." >路的阿普山头。你会一命呜呼的。还有,假如白天里云层久久不散的话,你也会一命呜呼。安帝会吃了你。” 贾伯晔打了他的红棕马一把作为响应,因为它仿佛听懂了这位印第安人说的话。 “三天。”贾伯晔接着说,“假如走山路的话,你又说需要六或七天……” “没错,七天或更多,因为现在是雨季,山路全成了河流。所以需要七天或更久,但是你可以活命。” “假如她不在我身边,活着又有何用?走吧,别再抬杠了。你愿意替我带路吗?”他无望地问。 男人意外地点头同意。 “你比我更疯狂。”他说。 之后,便朝盐地沙漠走去。 在进入格兰色拉沙漠之前,眼前的景象令人称奇。原本从远处看以为是盐的东西,竟然全是水。旭日已高升,甚至蒙着一层薄雾,遮掩了地平线。海天一色。贾伯晔感觉自己即将走入一幅尚未创作的白色画布,参与一场即将迎战另一世界邪灵的仪式,眼前朦朦胧胧。 印第安人先做示范。他用呢帽沾满水,再将四个稳当地挂在马鞍上的水壶中的一个弄湿,然后压在额头上,直到看不见眼睛。 “照着做,也替你的马这样做,”他以嘶哑的声音命令。“否则盐巴的白色反光将让你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头昏脑涨。” 贾伯晔从手枪皮套里拉出最后一件衬衫,将它撕碎,浸泡在水里。尽管双眼早因反光而疼痛,但是红棕马并没有表示太多的不满。然而,头戴这么一条应急用的头巾,让它看起来喜感十足,惹得贾伯晔粲然微笑。现在轮到他包扎头部了,紧得只剩下一个小孔供探路之用。 之后,一言不发,他将缰绳挂在肩膀上,随着那名早已走进白茫茫里,并在此等候他的印第安人。静止不动,他的影子仿佛漂浮在空中。 一个小时后,水面不见了,出现另一片海,冻结的程度仿佛只能承受一次的打击。冰面粗糙,作响,像千百块硬如石块、断裂破碎的瓷砖,一望无际。 薄雾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空,湛蓝得再度引人担忧。他那节奏优美的脚步声和红棕马的步伐搭配得天衣无缝。 群山的倒影业已消逝。空气不疾不徐。那名印第安人笔直往前走,从不敢左顾右盼。他们沿着一座石岛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岛的左侧长着一些仙人掌,高大得让贾伯晔以为看见了一大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战士。之后,在这片白海的两边,陡峭的山峰层层叠叠,或逃或漂浮在地平线,在热腾腾的薄雾里模糊地游移着。 正午之前,太阳早已像一把白热的刀刃。不论是下巴、双颊或几天来没刮的胡子下方,只要没受头巾保护的皮肤,贾伯晔全都感觉得到日照反光的刺痛,强烈的程度如火如荼。他真想喝一点儿水壶里的水。但是,他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之后,毫无预警,印第安人倏地停下脚步。因为事出突然,贾伯晔得赶紧让开,才没让红棕马撞上。 一言不发,他开始自转,慢慢地,好似想确定各个方位。最后他看着贾伯晔,将帽檐稍微掀高,摇一摇头。 “怎么了?”贾伯晔问,嘴巴黏嗒嗒的。“我们搞错方向了?” 男人用一只指尖指着天空说:“阳光太强了。” “怎么会,阳光太强?”贾伯晔边将头巾的缝隙放宽边大叫道。 “云层不够厚。我们会被太阳晒死。” 贾伯晔似乎还搞不清楚,印第安人的一双黑手指着一望无际的沙漠,复又指一指万里无云的天空。 “今天和明天,还有后天,”他说,“阳光都太强了。我们无法穿越沙漠,会被太阳晒死。天黑前,我们还来得及返回山里面去。” “不,”贾伯晔怒吼,“不要!我不要回去!” 印第安人往后倒退了两步,然后耸一耸肩。 “你的马也会被晒死,”他多情地看着它,“没有云层,谁都无法穿越盐海。” “其实是你害怕!我要过去。” 男人盯了他片刻。 “有时候,要懂得害怕。”他喃喃地说。 他重新压低帽檐,盖住眼睛后,接着说: “明天,假如安帝愿意的话,他会让你看见一座山,一座外型像相互交叉的指头,叫作阿普·敦努帕的高山。从前,在成为高山之前,他是个人类,一位像库斯科王子般的人类。现在他负责告知我们盐海的终点。但是先得有一对眼睛看见那座山才行。” 他才刚停下脚步,连招呼都还来不及打,印第安人便已迈开步伐。这一次,他直接朝东边最近的山脉走去。 贾伯晔犹豫不决。他知道印第安人说得对。他知道独自一人更不容易穿越盐海。但是他不断地以那唯一的真理说服自己:假如她已经不在了,活着又有何用?? 男人远离的影子一下子便不见了。他自问,他怎么能够赤脚走在这盐巴地上?因为即使穿着马靴,他都还感觉双脚发烫。 当那名印第安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百步远之后,贾伯晔轻轻地甩动红棕马的缰绳,然后低语: “走吧,小宝贝,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但是他却不留给自己时间考虑是否真相信如此。 黎明前,他们重新踏上夜空反照下的白皙大地。满天的星辰令人心情振奋。几个小时以来,气温尚且温和,贾伯晔还敢骑着马,以南十字星座为坐标往前行。之后,晨雾升起,贾伯晔心想,印第安人真是搞错了,太阳根本晒不死他们。当它出现在云层里时,只不过像个挂在白海上的白色光环。 所以诸事顺利。炎热还让人受得了,日光的反射也还晒不死人。贾伯晔再度步行,走在红棕马跟前。他们安步当车走了大约半天。 等太阳的白色光环重新落到西边时,贾伯晔才开始觉得大腿有点儿酸痛。这还只算是轻微闷痛的开端。但是,随后,像几千根要命的针扎在肉上,痛得他大叫。这是他第一次勉强停下脚步,躺着休息了一会儿,才在红棕马不安的眼神下继续出发。 之后,走不到一公里,他又停了一次,因为实在痛得受不了。大腿的肌肉就像绑住了般,无法动弹。.99lib. 很快地,他便得经常停下脚步,而红棕马则走过去用它的那颗大头在主人的背上搓揉,催促他上路。 因此,他突然听见爆破声,以及红棕马的嘶鸣。马儿的头部猛烈撞击贾伯晔的背部,将他推滚在地上,自己则再度发出嘶鸣。 昏昏沉沉,双膝着地,贾伯晔再也没有力气从地上站起。他眼前所见是最恐怖的噩梦。 红棕马上半身僵直,双眼盲目,一脚踩进厚重盐层上一个如手掌般大的洞里,掉进一个浮着结晶盐块的黑裂缝里,摔得体无完肤。 “红棕马!”贾伯晔抓着它的头巾喃喃地叫道,“红棕马!” 双唇外翻,露出一口黄牙,马匹伸长脖子痛苦地哀号,喊得鼻孔一张一合。使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它试着站直。但是它的双腿踩空,吓得瞪大双眼,仿佛看见了死亡。它大叫一声,重重地朝侧面翻倒。 惊吓之余,贾伯晔爬向他的红棕马。当他抱住它的头部时,一阵寒战流过他这位老友的全身。此时,这匹红棕马喘得又急又快,从胸口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之后朝前胸底下的盐地喷了口血,血丝在灰白的盐粒里闪闪发亮。 唯有贾伯晔知道马儿是因装盐水的水壶,被它重重地压碎而死亡的。有片陶土,像小刀般,插在他的肋骨间,刺进它的肺部,之后它便吐血了。 “红棕马!”贾>伯晔依旧拉着马的头部,靠在上面。“红棕马!你没名没姓,我的马儿,就算现在给你取名也没用了……” 温和的眼珠上,眼皮眨个不停,但已黯然无光,放弃希望。 经过最后和无用的挣扎,贾伯晔忘了大腿的疼痛,努力地替它解开马御索和马衔,减轻它的负担。但是马儿的眼眸似乎只能诉说温柔。一阵不知是发热或疼痛的哆嗦再度流贯它的全身。 贾伯晔又将疼痛的大腿伸到马头下。他用掌心来回抚摸它的双颊、耳朵和脸庞。 他知道该怎么做,但就是下不了手。 他从皮带里取出小刀,放在身边。 他自问是否还有一点儿时间?尽管从红棕马的喘气声里,他感觉它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他泪眼婆娑,胸口哽着拒绝、懦弱和害怕。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便动了手。他手上紧握着短刀,朝喉咙的韧带刺下去。 解脱前的最后一刻,马儿用力扭动头部,挣脱贾伯晔的怀抱,而贾伯晔往后翻滚,身上沾满老友的鲜血。 又过了一晚。此刻,他不知已步行多久了。 贾伯晔全身上下都是马儿的血渍,在太阳的曝晒下凝固成了一层血膜。因为阳光再度出现,即将吞噬他,他知道时候到了。 双唇因干裂肿大,他已经无法顺利呼吸。他想,假如安娜玛雅在此时刻找到他,必定会转身就走。 但是他继续前进,早忘了脚痛这一回事。他继续走,仿若整个身体只剩下这一个功能。他的双手下垂,肿大如羊膜气球,仿如经过炉火烧烤般发烫。 他偶尔睁开一只眼睛,用手腕推一下头巾。于是,他相信见到了残缺的敦努帕山头,那座原是个人的高山!但是他知道他无法到达。在盐块的侵蚀下,马靴的皮革已经爆开,一双脚变得和那个无法陪他步上死亡之路的印第安人一样。 “你比我更疯狂!”他反复地说了好几次,早分不清说的是谁了。 于是他将安娜玛雅的脸庞和胴体摆在眼前,然后继续前行。他笑着看她,她也报以微笑。他对她说:“现在我无法找到你,但是我随时等候你。永远别忘了我爱你。” 她点一点头,回答他说她一切平安,要他不要担心。她对他说: “你,别忘了你是只美洲狮!” 他莞尔一笑,突然看见她站在敦努帕山的翠绿草原上。这一次她离他很远,他看不清她的双眼,而她则伸长双手,站在一间红土小屋前。她继续对他叫道: “别忘了你是只美洲狮,你永远都可以得救!” 他自问是否疯了,是否应该祈求上帝拯救他们——她和他。但愿他还有时间祷告,而且不会触犯神怒! 但是他再度听见安娜玛雅的呼喊,这一次清晰多了,仿佛她只距离他五十步远。他不愿相信,但又不得不信。 他的心开始慢慢地跳动,似乎获得了和平。 于是他终于停止如此长途和无用的旅程。 正如他的感觉,他不是站在敦努帕山的峭壁草原上,而是站在一个无垠的雪白世界里。惊讶万分,然而他发现,在远方,在流动的热气流里,有支黑影幢幢的队伍,看似朝他走来。这些黑影又唱又跳,不断地旋转。 他微笑,他明了。那些就是天使。 他的脸上终于感受到安娜玛雅亲吻时的温热呼气,所以在他倒地的那一刻,他知道她将在那个他即将前往的天堂等候他。 第三十六章 胡楚颇斯多,1536年2月 天刚破晓,他们以百人为一组,越过那座悬在崖边的胡楚颇斯多山口。肩上扛着盾牌,手上握着星形狼牙棒,走过已绽放花苞的马铃薯田埂,抵达方院的红墙下。骆马皮制的凉鞋滑过街道地砖的摩擦声,就像来自地心的低语。不分主仆,无论老少,大家全都穿上自傲的北方、南方或遥远的沿海沙漠平原的族服。 整齐划一,一排接着一排,他们群集在面对山谷的神庙大广场上。多数人表情皆很严肃,但是有些人则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某些人身上戴着徽章,手持将军长矛,另一些全是年轻的军官,其中大部分的军官都曾在大将军阿塔瓦尔帕或瓦斯卡尔的指挥下上过战场。在这个他们等待已久的重要日子里,大家不分彼此,尽弃前嫌。 安帝本人也很高兴看见他们。天空不再下雨,气候温和,蓝天如一张羽毛毯般轻盈。火盆中燃烧的古柯叶烟雾笔直飘上云霄,唯一君王所敬爱的父亲太阳神,亦在此时升上山头。 为了款待新人,少女们奉上凉水、发酵过的骆马奶、水果和玉米饼。祭司们先将祭酒洒在广场四个角落的暗色地板上,然后又浇在那块安帝每日必定照射的圣石上。最后,当维拉·欧马智者和卡玛肯柯雅走进广场时,鼓声雷动。 手持圣战将军的大黄金长矛,智者身穿一袭绣着单一几何形图案的紫绿色长衫。皮制的护胸衣镶满金片,插着半圈蓝黄色羽毛,闪亮如另一颗发散光芒、照耀着四方帝国的太阳。 几名年轻的战士口中喃喃着骄傲,看着他们走到巫旭努前。维拉·欧马耳垂上所戴的黄金耳环又大又美,这是最近几年来少见的精品。 走在智者身旁的卡玛肯柯雅也是穿金戴银,人们原本以为这些东西早被外国人偷走了。此外,在白色长袍和布料细腻的腰带上,还挂上那颗沉.甸甸的安帝黄金圆盘。发梢上别着蛇神雅玛如的金色涡旋形发簪。和安娜玛雅一样,她也可以在无形和有形之间穿梭自如。 等安娜玛雅和维拉·欧马在百余名手持武器的战士面前站定时,号角长响,低沉震荡的乐音飘扬在山顶上。之后,号角越吹越响,回音越传越多越远,以隼般的强大声势穿过帝王城的各座山谷,此时百家士兵向四方帝国的这两位领袖俯首称臣。 安娜玛雅捧着挂在胸前的那个黄金圆盘,走向鞠躬行礼的战士们。她将圆盘高高举起,以唱咏的音调高声朗诵: 噢!维拉科查,噢!安帝, 宇宙的全能之父, 未来的恩宠之父, 请聆听我们的呼唤! 噢!维拉科查, 苍穹之上,您当可为! 噢!安帝, 苍穹之下,您当可为! 噢!维拉科查,噢!安帝, 盘古的至尊之父, 万王之王, 请低头俯瞰我们! 请赐给我们力量! 噢!维拉科查,噢!安帝, 我们别无所求, 只愿感觉您的存在, 在夜以继日的岁月里。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战士们重新挺直上半身。他们以热切的眼神望着安娜玛雅淡淡的瞳孔。安娜玛雅以斩钉截铁的声音说: “四方帝国的伟大将领们!很高兴你们接受了我的征召。我希望你们能够透过我的嘴听见这项消息:不久之后,唯一的君王曼科就会被释放了。那些外国人加诸在他的脖子和脚踝上的链条已经被取下来了,不久之后,他便可平顺地呼吸。再过两个月,他的父亲安帝的影子将在圣谷显灵,而他也将在那里和我们会合……” 当她大声疾呼时,众人的内心隆隆作响。随后,清晨的空中响起一声沙哑的巨吼,好似有千条投石器的皮带一起断裂。 维拉·欧马苦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绿牙。等吼声过后,他走近安娜玛雅。一个小动作,他向四名驻守在广场边的士兵下达命令。他们立刻抬起一个大篮子,奔跑过来。然后,将篮子打开,当着战士们的面,把里面的东西尽倾而出。 一件被血渍染黑了的破碎外套、一双靴子和一把黏着草屑的断剑。之后,还倒出了另一些东西。一大堆奇奇怪怪,又白又黑,又软又硬的东西。维拉·欧马将长矛往上一插。 慢慢地,表情冷漠,他叉起一大块肉。众人发现,原来那是一位被活剥了皮的白种外国人的肉。 一些较年长且较有经验的军官,眼都不眨一下,但是那些较年少的脸上则掠过一抹惊吓。安娜玛雅将眼神移开。当维拉·欧马的声音响起时,她想尽办法隐藏恶心的冲动: “披着这张皮的那个人,叫他的狗咬死我们的小孩。在那些外国人当中,他是第一位蹂躏科里坎查神庙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孟格!他的哀号听在我的耳里微不足道,因为里面隐藏了那些侮辱唯一君王曼科之人的笑声。这是我们给他们的第一个响应!” 维拉·欧马表情和铜斧头一样严峻,从战士的面前经过,强迫所有的人定眼望着这份可怕的战利品。之后,他以同样的口吻接着说: “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卡玛肯柯雅获得冥世诸神的支持。我们所挚爱的万亚·卡帕克的双胞兄弟神像建议我们应该前去解救他的儿子,唯一的君王曼科!我们大家都应该感激她,虽然她是女儿身,但是行事如战士。但是明天,当唯一的君王在安帝光芒的照耀下,重新回到这座山谷与我们会合时,我们应该给他权力,让他惩罚那些使他蒙羞的失职人员!” 手一伸,维拉·欧马转动起手上的长矛。那张剥下的人皮整个掉落在年轻军官的面前。 “我,维拉·欧马,四方帝国的亚位君王,自此宣布,奥凯古斯基月前我们将从外国人手中夺回美洲狮子城,在那里举行大太阳庆典!我们将以一场大战将库斯科清洗干净,好让唯一的君王能够重新安坐在方院里,让我们先祖的木乃伊重回静谧的科里坎查神庙之怀抱。从今天起,你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应当搜集我们所需的人力和武器。我希望找到的武器数量,足以覆盖库斯科四周丘陵的山顶。我希望将来唯一君王曼科的战士群,能够在整座城的四周形成一条和骆马皮带一样坚固的人墙。之后,我们再勒紧外国人的咽喉,一个活口也不留!” 维拉·欧马用他的手,做出掐住敌人咽喉的模样。然而,让所有战士全身打哆嗦的理由并非来自他的动作。 从稍早起,一场骤雨便从山谷的一边下到山的另一头。当智者训完话后,一条七色的彩虹‘姑竹’闪闪发亮。它突然张弓,蜿蜒在天际上,之后深入延伸至胡楚颇斯多高原的陡峭悬崖边。它在那里停留了许久,又美丽又清晰。 于是众人一起,从安娜玛雅到维拉·欧马,从胡楚颇斯多的居民到征召的战士,所有的人全静止不动,将手掌张开贴在胸前,恭敬地念经颂咏,赞美战神的使者彩虹: “我们看见您了,姑竹,我们看见您了!请到我们中间来,赐予我们作战的力量和欢乐!” 昏暗的小庙里,外面强光的反射,在双胞兄弟神像的脸上映下一个笑容。凝视了一段时间之后,维拉·欧马飞快地看了一眼安娜玛雅,她正准备奉上祭品。 “99lib?卡玛肯柯雅,我很高兴我们能够在此重要时刻重逢,”他喃喃地说,“我以你为傲。你替曼科做的一切实在很了不起。” 安娜玛雅摇一摇头,毫不客气地撅着嘴。 “这只不过是个想将我引入其中的大阴谋之开端。总督的大哥已经从他的国家回来了,从此将由他领导那批留守在库斯科的外国人。他高傲自大,自以为是!他对唯一的君王微笑,那是为了取得黄金。我们已经替曼科送去了一些花瓶和碗盘,只要他一收到,总督的大哥便会解开曼科身上的铁链。此外,在祭司的同意下,我们还送上了一尊维拉科查雕像。他的高度和我的夫婿双胞兄弟神一样,但里面是中空的。曼科把它送给那些外国人,现在他们则让唯一的君王在城里自由走动了。不久之后,他将建议总督的哥哥到这里来寻找双胞兄弟神像,因为所有的外国人都知道这尊雕像很重,是由黄金实心打造的。之后,曼科将离开库斯科,带领我们的军队归来……” 她几近开心地露出笑容。 “维拉·欧马,长久以来,我只做你教过我做的那些事情。”她接着说。 智者的笑声听起来像极了沙砾的擦撞。他紧张地摸了一下安娜玛雅的手背。 “我把我知道的一些雕虫小技教给了一个叫做安娜玛雅的外国小孩。卡玛肯柯雅早就不再是这个小孩了!” 安娜玛雅低头眨着眼睛,仿佛维拉·欧马的赞美令她窘困万分。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维拉·欧马半眯着眼,在他尖锐的凝视下,她感觉全身发烫。 “问吧,卡玛肯柯雅。就我所知,凡是我知道的,你也必定知道。” 她本想闭嘴了,但是求知的欲望实在太强。最近一个月以来,她每晚辗转难安,几乎快受不了了。 “你看到他了吗?”她小声地问。 维拉·欧马的表情和身体像上了弓的弦一样紧绷。他的嘴巴像块刀片,眯着的双眼透着愤怒的光芒。 “你在说谁,卡玛肯柯雅?” “你知道的。你们一起去南部,而且……” “你竟敢?” “维拉·欧马!” “你竟敢?你!在我们决定向外国人宣战的那一天!” “维拉·欧马,贾伯晔和其他的外国人不一样。他是头美洲狮!” “闭嘴!别在此地提起他的名字。不要侮辱这座圣殿!所有的外国人都一样,卡玛肯柯雅,难道你不知道吗?没有一个例外!我和他们共同生活了几天几夜,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必遭破坏。..t>男人、女人、小孩、屋舍、家禽家畜、石头和庙宇,无一幸免,日夜遭受蹂躏!他们全是恶魔,卡玛肯柯雅!他也和其他的人一样!” “不,他不是!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向我提到的人就是他!” “你搞错了!” “那么,维拉·欧马智者,难道我看见了那颗象征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的彗星也是我搞错了?当双胞兄弟神允许我指定曼科为印加王时,也是我搞错了?维拉·欧马,假如我错看了贾伯晔,假如他不是那头指引我的美洲狮,那么从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牵起我手的第一个夜晚,我便全盘弄错了。” 智者一口气将绿色的古柯叶汁液吐在神庙的门槛上。 “卡玛肯柯雅,想一想你自己该怎么做!而我,唯一君王的军队统帅,我会好好盯着你:你休想袒护那个外国人,使其免于惩罚。我会让他成为第一个受刑人!顺便想一想你自己是否有此能耐。假如你欺骗了双胞兄弟神,和他在一起的话,你将替我们大家带来危险。在成为为爱呻吟的奸妇时,你将毁了曼科和整个四方帝国,安娜玛雅女孩!假如一切果真如此的话,我,维拉·欧马,我会在太阳之子从世上消失之前先杀了你!” 安娜玛雅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肯定的想法令她全身僵直。 要信任那只美洲狮。 第一次,她自问,自己是否真的搞错了? 第三十七章 的的喀喀湖,1536年2月 他听见玻璃破碎、水晶丁丁当当的声音,还有叫声和笑声。之后,他整个身体融入冰块里,遍体通红,痛不欲生,仿若被虎头钳掐住般。他想反抗,但就是喊不出来。 夜晚再度带着和平降临。 再次,四周一片血红,他好似浮游在自己的血泊里。或许他正准备降临世上,因为有股液体承载着他、包裹着他且保护着他。红色越来越浓。他听见笑声和水晶碰撞的声音。一股冷流突然侵进他的太阳穴,于是他睁开眼。 他牙齿打战,以为自己无法呼吸了。然而,吸进了第一口空气之后,他终于放下心。他的双眼的确还看得见,眼前的世界美妙极了,真实得令人惊讶。 他的周围一片澄蓝。他以为是水晶的东西原来是清..澈的水。他浮沉在浩瀚的冰海里,困在高不见顶的山峦间。 贾伯晔又发着抖深吸了一口气,发现约有二十张小孩和妇女的脸望着他,既好奇又兴奋。其中有些人和他一样沉在水里,另一些人站在水面上。他们来来回回地走着,伸出手,俯身向他。他以为来到了一个超现实的世界,急着想逃走。 他的双脚碰触到冰水底部的石块和沙粒,最后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孩们笑得更加起劲。贾伯晔转身,看见一道安详的沙滩,和一个垂悬着几幢小屋的小海湾。那里的树木既像松树又像橄榄树。须臾之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回到了西班牙老家。他的心愉快地跳着。他想跑向岸边,可惜肌肉使不上力。跑了三步,便跌进一大摊泥浆和嘲笑声里。 他集中力量,开始用四肢爬行,胡子淌在自己爬过的小水坑里。于是出现了几只手帮了他一把,将他扶起。原来是几位长发油亮芬芳的妇女。她们既真实又美丽,而他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他努力挣扎,想遮住性器官的部位,然而笑声再度响起,他被抬到细沙滩上。 在那里,有位矮壮的男子上下打量着他,其眼神安详友善。他的直发齐肩,双手出奇地又大又厚。当妇女们把贾伯晔放在沙滩上时,他轻微点了一下头。贾伯晔终于认出了他。 “卡达理!”他惊呼,连自己的声音都不认识了。 “你好,卡玛肯柯雅的朋友。”卡达理温和地回答。 “麻烦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卡达理没有回答,他张开右手,露出手心上的一颗黑石头。他稍一用力,将石块垂直抛起。在几秒钟之内,那颗石子似乎垂悬在空中,?不愿落下。然而,终究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贾伯晔定眼望着他,望着四周的景色。 这是个无所不在的地方,一个不分今昔的时空。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他温柔地说。 贾伯晔躺在由几件编织精美的曼达堆砌而成的舒适眠床上,有个女人细心地替他在身体上涂抹一种让肌肉松弛回温的药膏,之后他全身的肌肉如被太阳照射般一一融化。 他们坐在户外,就在他苏醒的那个海滩不远处。眼前的景象令他深受感动。除了十多座墙垣坚固、从峭壁和山崖边突出的露天平台之外,一整排围篱像极了地中海滨的一处小海湾。 几艘奇特的小船停泊在避风港里,有的小有的大,外形如轻木筏,可容纳多达二十人左右。渔夫们来来回回,仿佛行走在海面上,贾伯晔以为自己仍处在半昏迷状态里。但是,最令他惊讶的是那些船身和船帆,既不是木板也不是帆布,而是一些由黄熟的芦苇草纤维所编织成的。 贾伯晔原以为是海的地方竟然只是个湖。但是湖面辽阔,几处湖畔根本望不尽。它的北边蒙着一层白茫茫的薄雾,地平线和海面一样弯曲。东边有几处巍峨的山壁,穿过一条陡峭干旱的河川,耸立在一座贾伯晔从未见过的高山上,峰顶表面长年累积的白雪悠悠地发着亮光。西边和南边,触目所及全是开垦成几千片梯田的峭壁。 梯田从山脚绵延不断,一路直铺到高山顶,形成一块出奇美丽的绿色地毯,其纹路软绵光滑,平顺地下降到蓝色的湖泊里。事实上,这几座高山看似不像浑然天成,而是由无数人力将一片片的梯田和一堵堵的墙,慢慢地推到天顶。 这样的壮丽美景令人称奇,连贾伯晔都忘了正在接受让身体恢复知觉的舒服按摩,他凝视得出了神,完全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清醒了。 “这个湖叫作的的喀喀湖,”卡达理蹲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向他解释。“这里就是维拉科查希望创造的世界。你所看见的这几座山都是最雄伟和最高大的,有阿普·安柯胡玛和阿普·伊郎普,它们都是此地最早的生物。今天,高山之神目睹你回复了生命,他们感到十分庆幸。” 贾伯晔瞧了一会儿卡达理,确定他没有取笑他的意思。但是这位印加国内的石头之王却严肃地望着白雪皑皑的山头。不由自主地,他的指尖开始玩弄那颗一直握在手心里的黑石头。 “就在这里,”他说,“他们发现你躺在一座孤岛上。那座岛,在安帝出生当天,脱离圣石,飞向苍穹。那座丘陵后头也有一座岛,一座比较小的岛:月神嬷嬷出生那天就是睡在那里。和此刻的你一模一样。” 第一次,贾伯晔怀疑卡达理揶揄的语气和眼神。那位替他按摩的少女毫无羞涩之情,此刻正用力捏着他的臀部,让他感觉像个准备被换尿布的婴孩。 “她非得这样捏我不可吗?”他问。 “这样比较好,”卡达理笑着说,“你已经有几个月没走动了,没有移动过半分。假如你想早一点儿顺利地站起来,便得经常按摩。但是,别害羞,这个女仆早看过你全身赤裸……” 贾伯晔扑哧一笑,女仆伸手正想回应他刚问的话。 “卡达理,我得尽速赶到库斯科!” 这位石头王露出淡淡的一笑。 “至少得再等一个月。你已经没有马可以骑了,得用走的,所以一定要等到完全恢复体力才行。” “不可能,我得离开了。” “假如你是担心卡玛肯柯雅的话,”卡达理体贴地说,“那么就别烦恼了。她很好。她住在一座山城里,那些外国人根本不知道。” 贾伯晔坐直了身子,好看清楚他的脸。少女只得暂停按摩的工作。 “你说的是‘那些留在库斯科的外国人’,卡达理,你是为了安慰我,不忍伤害我的自尊才这样说的吧?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人有多可恶。此后,总督皮萨罗到此的目的成了疯狂举动,黄金和鲜血成了他们唯一的欲望、唯一的想法和唯一存活的理由!他们再也分不清好与坏,不知人与禽兽的差别。他们疯狂得令我害怕,但是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像他们。” “我观察过他们,”卡达理谨慎地说,“他们连禽兽都不如,因为禽兽不会滥用暴力,不会奴役他人,而且只为了填饱肚皮时才杀生……的确,你和他们不一样。假如你和他们一样的话,你就不可能是卡玛肯柯雅心中的那个你了!” “谢谢你!” “我很清楚在我所处的这个世界里孰是孰非。” “会有战争发生,不是吗?” “可能。” “安娜玛雅必须离开库斯科。”贾伯晔喃喃地说。 卡达理摇一摇头。 “不..!卡玛肯柯雅不可以离开唯一的君王曼科。她得解救他,之后,她将协助他作战。目前,安娜玛雅是太阳之子在世上的唯一倚靠,唯有她听得见先祖诸神的神谕。你一路追寻的维拉·欧马只不过是名先知,一名急着复仇的战士。” 贾伯晔沉默了一会儿,试着理解这位石头王的话中之意。其中至少有件事让他安心了不少:安娜玛雅还活着,而且终于脱离了总督弟弟的魔掌! “你用什么方法救了我?”他突然感到不解。“你是怎么找到昏死在盐海地狱里的我?” 卡达理的笑容几近甜美。 “这个嘛,你该谢谢她!是她看见你躺在那里,快被盐腌干了。之后,有名传讯官跑来通知我,于是我便去找你。当我看到你时,你早沉睡在另一个世界里了。你得留在此地几个月,灵魂才不会离你而去。” “我睡了几个月?”贾伯晔嘟哝,不敢相信。“感觉上我好像昨天才睡着而已!我还记得昏倒时的那一刻,记得红棕马死去和我的影子不愿前进等种种情景!我还记得口渴得要命,然后被晒伤,但是……”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臂,连双肩也有感觉,少女替他按摩了又按摩,整个身体在阳光底下油得发亮。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皮肤完好无缺,”他有点儿神经质地笑说,“我竟然毫发无伤。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梦,我以为自己走不出那片可怕的盐海沙漠!” 卡达理的深色眼珠黠慧地发着光。再次,他张开手心,将那颗黑石头抛向空中。又一次,贾伯晔相信看见了那颗石头像星球般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后,才落在石头王的掌心里。 “你睡了几个月,”他又说了一次。“所以才需要细心的照顾,因为盐层已经开始在你的体内产生脱水现象,即将把你变成木乃伊了。假如当时你活着的话,一定会痛得受不了,就像心脏病发一样死去。于是,我让你服用了些助眠的草药。慢慢地,慢慢地,我们将水浇在你身上,直到今天,是你自己从水里醒过来的!” 卡达理露出了拯救一个垂危生命而自傲的笑容。他做了个手势,女仆终于停止按摩工作。她将一件黄色的长衫递给贾伯晔,他赶紧套上长袍。他的胡子卡住领口,少女帮他用力地拉了几下。 “我应该刮胡子了,”贾伯晔腼腆地嘀咕,“我讨厌留胡子。” “那么全岛的女人都要哭泣了,”卡达理开玩笑地说,“她们很喜欢你脸上留的金色胡子。她们觉得你是高山所赠与的礼物,而且不久后,她们的丈夫也都将和你一样蓄胡。假如你把胡子剃掉了,我可得一一安抚她们,这将比照顾你的病痛更难为!” 贾伯晔总算莞尔一笑。他向石头王伸出手说: “我欠你许多,卡达理好友,不知将来还不还得起……” 卡达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不管是今世或来世都不必还。只管付出就是了,朋友,要不断地付出。” 全让卡达理说中了。 贾伯晔剃掉胡子后的一个星期内,岛上的女人泪水成河,而且每次和他擦身而过时,必定用手掩着脸。至于行走,刚开始时他只能走十步,然后二十步或五十步。之后,他总是疲惫不堪,精疲力竭,好似爬了一整座山似的。 仅十天之后,他便可以毫不困难地沿着湖畔步行整整一个小时。不久后,他更可到岛上的任何一个景点散步。他登上可以俯瞰那道令他重生之海湾的眺望台,树影温柔地衬出它的轮廓,骆马群安详地在其草地上吃草。 渐渐地,他也开始感受到东方高山的神奇力量。高耸的山脉和山峰从静止的湖面升起,看似屹立不摇。但是它们似乎也在等待一次奇迹般的变动,准备将整片大地拖进宇宙的黑夜里。 两个星期之后,贾伯晔终于登上那个可以鸟瞰整座岛屿的山口,欣赏西边的壮丽风光。此地,不见任何一只骆马,不见任何一块玉米或马铃薯梯田。草木在此又稀又少。到处都是山风吹过矮树丛和野草的影子,甚至吹过乱石堆,无时无刻不将它们磨得又平又亮。 偶尔,因为担心自己会过分好奇,他窥探着矗立在岛屿另一头的那块大圣石和安帝神庙,不敢走近。遇到庆典时,湖畔的居民总是将两地挤得水泄不通。 日复一日,他散步时越走越远,脑子里充满对安娜玛雅的思念。非见到她不可的渴望变得十分迫切。盯着湖面,他试着重新组合身体各个部分,以及他们共度的每一个时刻。从西风里,他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听见她婉转的嗓音。他再也不看岛上任何一个女人,只愿为他拼凑出来的她的影像而活。 夜晚,她出现在他的梦里,醒来后他汗流浃背,对她的思念变得痛苦又急切,他的双手紧紧地攫着沁凉的夜。 奇怪的是,这座岛屿本身似乎能够保护他对她的爱,尽管目前他坐困愁城,双脚不良于行多于身体的疲惫。因此,他在这里,在这样的和平气氛里,看见自己每天都和安娜玛雅生活在一起,居住在海滨的小屋里,和因爱结合的男女没有两样。 一切仿佛成了惯例。每个黄昏,他必定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壮澜的的的喀喀湖,想象在这美丽的地方,他们俩的生活将会是何种光景。 有天傍晚,他看见天上突然闪过一道强烈的绿光。他吓得全身僵直。但是看见就是看见!太阳落到西边的山顶后,一团紫色的云层笼罩着群山,然而,在苍穹的最高点,几道悠长的绿光奔向暗沉的天际。他站了起来,感觉仿佛改变世界的信号即将出现。当他听见身后传来温柔的吟唱声时,他吓得跳了起来: 太阳, 月亮, 白昼与黑夜, 春天和冬天, 石头和高山, 玉米和坎吐阿。 万物生存必有其理,噢!维拉科查。 众生来自的的喀喀湖, 寻找您为他指定的位子。 宇宙是您的希望,噢!维拉科查, 而您的希望将在的的喀喀湖实现。 在此,噢!维拉科查,您手持生命令牌, 在此,我和我的两个灵魂在的的喀喀湖, 那个在天之上的灵魂和在地之下的灵魂, 噢!维拉科查,依您的旨意, 那个离开的的喀喀湖的人, 已经在返乡的路上了。 吟唱这些句子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星期以来细心照顾他的那位女仆。她冲着他微笑,但是眼神悲伤。她用指头指着绿色光束业已消失的天际。 “当天空变成了绿色,”她说,“表示维拉科查赐予人类和平。维拉科查喜欢你,他如此对你说。” 她握着贾伯晔的手,轻轻地握紧。 “你该离开了,外国人,这座湖泊开始教你学习双眼尚未看见的东西。总有一天你会再回来的,因为,尽管你是白皮肤和金头发,维拉科查早认得你了。你来自他的生命令牌,世间有个灵魂在等你。” 说完这番奇怪的话之后,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一脸错愕的贾伯晔的手,之后继续唱道: 太阳, 月亮, 白昼与黑夜, 春天和冬天, 石头和高山, 玉米和坎吐阿。 噢!维拉科查,依您的旨意, 那个离开的的喀喀湖的人, 已经在返乡的路上了。 第三十八章 喀尔喀,1536年4月 最近两天,在喀尔喀的神庙里,祭司和预言家占卜的问题越来越多。古柯叶烧个不停,早晚各以黑、白骆马的心脏卜卦。城外,那些在方院四周的石塔里记录时间的人,丝毫不敢怠慢,立即重新展开计算的工作。谷仓里,负责吉普的结绳者忙着结绳结,至于那几名由维拉·欧马钦点的将军,则急着清点征召的军队、武器的数量和囤积在秘密驿站里的干粮。 十天以来,整座皇家方院像个闹哄哄的蜂窝。宫女们准备了百道各式佳肴,圣女们将成堆的华丽长袍放藏在柜子里,国王的妻妾和嫔妃个个仔细装扮,连睫毛的弯度都很在意。 从两天前,在喀尔喀,无论男女老少,不管状况如何,一律不进食,只能喝水。 因为,两天前,唯一的君王曼科获得释放了。 今天早上,天刚露白,号角声便响彻山谷。从喀尔喀周边的悬崖上,众人便可看到簇拥在唯一君王肩舆四周的护卫队,前有百名圣女清扫路上的灰尘,另有其他百人高声欢99lib?唱,锣鼓喧天,还有千位服饰耀眼的战士,手持弓弩或狼牙棒,紧随其后。 于是,在皇家方院里,安娜玛雅下令将双胞兄弟神像安置在内院中央,并且在它的四周摆满供品,包括古柯叶、饭菜和奇恰酒。 接着,库斯科和各省的王子前来敬拜双胞兄弟神的黄金面容,然后在内院四周选个位子坐下,每个人的面前皆有一块长方形的大石头。然后是一整排的王妃和宠姬,她们站在王座的后方,那张三脚帝王椅就安置在一张以蝙蝠毛织绣几何图案的毛毯后方。 众人各就各位,个个神色骄傲。自从曼科被授予玛斯卡卑恰之后,从未举办过如此铺张的盛宴。对众人而言,此刻就像伟大的四方帝国重回祖国的怀抱,完好如初,好似那批外国人连一根小脚趾头都不曾碰到这块由维拉科查开创的大地。 安娜玛雅容光焕发,举手投足之间充满贵族气息,激发了战士们的勇气和骄傲。 但是她的内心却如一潭等待的忧伤湖水,不敢轻易示人。 赶在烈日当空之前,号角和锣鼓早已回荡在喀尔喀的城墙间。皇家内院里,所有的王后和妃子早已行礼如仪,不敢妄动。之后,轮到王子和将军团,他们将摆在脚边的大石块扛到肩上,弓着身体等待曼科回宫。连安娜玛雅也双膝着地,手掌贴着地,俯首弯腰。 圣女停止歌唱。号角和锣鼓吹奏最后一回。 城内一片肃静,众人屏气凝神。 内院里肃静的气氛凝重得让大家感受得到,当曼科步下帝王肩舆时,那条细腻毛毯的飘动,以及圣女们为了替唯一的君王开道,清扫地砖用的羽毛扫帚的拂动。 当他碰触安娜玛雅的肩膀时,大家都听见他说的话: “起身,卡玛肯柯雅。起身,看着我。” 安娜玛雅站起来。当她发现曼科生气蓬勃,终于重获自由了时,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首先,他本人依然像太阳一样艳光四射,护胸甲和长袍上的黄金,与双胞兄弟神的金身一样华丽耀眼。 “很高兴见到你,唯一的君王!”她说,“我想念你。我们大家都想念你。” 曼科莞尔一笑,转身凝视弯腰驼背、肩上背负着重石的文武百官。此时安娜玛雅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 突然间,她觉得他的皮肤黑得像暗夜一样,而且瘦了。双颊凹陷,双唇变薄,眼睑上满布细纹。他的双眼像极了一个内心掏空的人才有的眼睛,仅剩一对眼珠子勉强看得到一点儿生命的迹象。 在这张脸上,一切原属于那个曾经赢得瓦拉戚谷大赛,长得既年轻、有朝气且英勇的曼科,全都不见了! 在这张脸上,那些外国人留下了恐怖的蹂躏和无情的仇恨印记。 他举起一只手,用指头贴着安娜玛雅的脸颊。安娜玛雅因这道触摸,浑身发抖,强忍住了气才没往后退。 “我也是,我很高兴再度见到你,安娜玛雅妹妹,我知道你帮了大忙。” 语意虽热情,但口气冰冷无情。站在曼科身后,安娜玛雅猜想着维拉·欧马的眼神。 曼科停止对她的抚摸后,叹了口气说: “你发觉我变了,不是吗?” “没有,”安娜玛雅迟疑地回答。“你只是需要休息,唯一的君王,好好地补一补身子,然后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曼科无情地冷讽热嘲: “你错了,卡玛肯柯雅,我变了,我现在只想发动战争。” “这场战争就等你来点燃了,唯一的君王。” 她冲着他微笑。她从未感觉如此寂寞。 “安娜玛雅!” 他第一次叫她时,安娜玛雅并没有听见小矮人的声音。 月亮早高挂在天际了。皇家方院内庆贺声不断,王子们开怀畅饮,相互约定在战场上忠贞不贰,奋勇杀敌。之后又豪饮千杯,嘲笑敌军。与其说他们在谈话,不如说他们只是高声尖叫,特别是当他们提起从前的战役和先祖们的丰功伟业时。 躲在内院的一个角落里,安娜玛雅远远地望着他们,在火把的照明下,他们的.99lib.脸慢慢地变得既稚气又可怕。 “安娜玛雅!” 她转过头去,终于在屋脚边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伸出手,小矮人要她过去。 “干吗躲起来呢?”她问。 “不想让人看见,”小矮人抓着披风喃喃地说,“弯下来听我说。” “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 “弯下来!” 她慵懒地叹了口气,乖乖地听命。当她将脸降到小矮人的高度时,后者小声地说: “他来了。” 安娜玛雅浑身打哆嗦。她抱怨无法掩饰心中的想法。她的太阳穴在跳动,但却故意皱着眉头问:“你在说谁?” “说他啊!他来了。” 小矮人调皮地笑一笑,但是她坚持假装听不懂,于是他便大叫:“别装傻了!他来了,那只美洲狮。” 她抓着小矮人的手,差点儿就站不稳了。她甚至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在哪里?” “我把他藏在羊毛仓库里,那个地方最安全。我带你去。” 小矮人转身看着一个放在墙角、状似篮子的东西。 “我帮你带了件黑披风来,离开方院时,比较不会被人发现。” 安娜玛雅拉着他的手臂。 “辛布……” “公主,你会叫我的名字,表示情况不妙。”“我害怕。” 她怀疑了一会儿是否真的是他。 他穿了件黄色长袍和一条农夫裤,头戴一顶的的喀喀湖式的四角无边呢帽,盖住剪短了的金发。 于是在离她尚有段距离时他便已停下脚步,脱掉呢帽,紧张地傻笑。 “这件长袍怪怪的,”他说,“但是总算让我走到这里来了。其中最困难的莫过于吸引小矮人的注意……” 安娜玛雅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因为贾伯晔的笑声早在她的心里燃起了幸福之火。就在几步之间,她褪去了一整天当中身为卡玛肯柯雅应有的矜持。 当她环住他的颈部时,他依旧笑个不停。她用嘴封住他的笑声,软化在他的热情里。 几乎粗暴地,她突然离开他的怀抱,推开他,就着一盏微弱的油灯审视他。这次换她,她开始纵声狂笑,轻轻地抚摸他,边绕着他转边说:“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这一次换他抓住了她,用双唇吻遍她的玉颈和酥胸,仿佛希望从她的肌肤和体香中汲取未来的养分。他边吻边轻声细语:“对,我还活着,这可是你给的生命!当时我几乎完了!” 他们彼此用手抚摸对方的脸,仿佛如此长的分离让两人变成了瞎子。然而长期以来靠着忍耐和想象的欲望在两人的心中燃烧,迫不及待地想抚摸对方。安娜玛雅脱掉贾伯晔的长袍,用指尖摸着他肩上的那个印记,呻吟地说:“美洲狮,美洲狮!” 于是他将她抱起,走进一堆未处理的羊毛絮里。他不断地抚摸她的胴体,一片一片肌肤地摸。两人紧紧相扣,缠绵悱恻,肌肤交融,腹膜相贴,气息相通。 卡达理特地为了他们,在远方,在一座四面环山的湖边,再次朝夜空丢掷他的那颗黑石头,石头依旧在空中暂停,将时间凝固,好让他们的爱情找到一个不可能的避风港。 稍后,他们竟像少男少女一样腼腆,只得边抚摸边借由谈话鼓励对方,于是两人各自描述这几个月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和所受的痛苦。尽管两人心情沉重,但却仍维持十分幸福的轻松模样。 最后,贾伯晔终于说:“小矮人将在库斯科发生的一切全告诉了我。为了曼科和你……” 她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十指和他的紧紧相扣,除了陪伴他,更希望好好地抚摸他的胸膛。 贾伯晔任凭她抚摸了片刻。之后,突然间,他紧握着安娜玛雅的手不动。 “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巩萨洛,”他小声地说,“我就知道他会那样做。我保证一定会杀了他。” “我早就不去想了,”她回答,“我早忘了。就当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但是她的眼眶里闪着泪水。贾伯晔用双唇小口地啜饮她的泪水。 “我想我知道谁是美洲狮,”他心情悸动地说,“我见过它……” 安娜玛雅不说话。 “我在暗处、大太阳底下、在黑夜里以及石头上见过他。我在那座诞生你的传奇和历史,甚至找回我自己第二生命的湖边见过他。在寻找你的路上,我发现原来那只美洲狮就在我身上,我就是那只美洲狮……于是,我不再害怕。” 安娜玛雅依旧保持沉默。她无法对世界说什么。然而,他所说的一切也无法真正平息那份好似由来已久,目前积存在她心中的孤独。 “我们得离开,”他双眼炯炯有神地说,“我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你带走,带离开这个混乱的世界。让我们住到的的喀喀湖里的一个小岛上,我们可以在那边安详地过日子,没有人会破坏我们的幸福,连皮萨罗兄弟和曼科都无法……” 她全身僵直,飞快地望了一眼暗处。之后,从喉间发出一个奇怪的笑声,听起来像在呜咽。她一语不发地捧着贾伯晔的脸,深情地吻着他,直到欲望再起。这一次她缓缓地将自己献给他,好似有能力消除有形世界中的种种现实,将自己化为一摊幸福的池水。 黑夜永无止境,但是黎明紧随而来,出现在山顶上。 黑夜永续,但黑夜苦短。 他们肩并肩,脸碰脸地躺着,全身赤裸,体香四溢。 “我得留在曼科身边。”安娜玛雅最后说。 “不!” 他开口尖叫,她则用手温柔地堵住他的嘴巴。 “贾伯晔,我们得开战。我们得开战,否则不久之后,太阳之子便将全数灭亡了。” 贾伯晔没有看她。她继续说:“你不能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因为维拉·欧马会杀了你。” 贾伯晔点一点头,眼中含着泪水,残酷地嘲讽说: “我满怀痴心而来,你却要赶我走!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为你而来,你竟要赶我走!我将心底的话告诉你,你却无动于衷,反而向我谈起你即将发动的战争,你竟以疯狂回应我的痴迷……” 她犹豫了一会儿,拉起黑色披风盖住他的肩膀。 “你是美洲狮,你是今生来世唯一可以碰我的男人。” “那么你反倒希望我赶紧到来世去!” “求求你,饶了我吧!” 贾伯晔浑身发抖,无法抑制,举止仿若一名吵闹不休的小孩。她本想抱住他,但他却生气地推开她。等她放手后,他却又环住她的颈部,抱住不放。之后,他突然推开她,好似非如此暴力否则无法说出灼烫在心中的肺腑之言。 “你们不可能打赢这场仗!你们太弱小了,况且你们的世界正逐步消失。我们的入侵纯属非法,我知道;其间夹杂的恐怖行为,连我自己都感到汗颜,我也知道。但是你们将像在卡哈马尔和其他的地方一样,一败涂地,难道你还不懂吗?” “我们必须发动这场战争,因为所有的高山和我们的祖先都需要我们,才不至于被死亡消灭。而开战时我必须留在曼科身边,那是我的职责。” 贾伯晔气得站起来又吼又叫,走去掀起盖住仓库大门的帘布,冷不防全身打起哆嗦。 “那么,我们必须彼此对抗了。” “无须勉强。”她喃喃地说。 “假如你的位子在曼科而不是在我的身边,”贾伯晔突然温柔地回答,“那就表示我是个‘外国人’,和其他的人没什么两样。所以,我自己的位子应当是在那些外国人当中。” 他们彼此对望了许久,僵直不动,希望从眼神里捕捉对方的心思。 “我必须发动这场战争,”安娜玛雅最后喃喃地说,语气冷酷。>“必须!否则,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根本无须指引我。” 贾伯晔意外地冷静,仿若大海退潮的时间到了,他怒气全消。 “我懂,”他十分体贴地说,“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但是我完全明白,而且接受。” 这样的温柔,比吼叫、比恶言相向更令安娜玛雅感到震撼。此刻,他的确是她长期等待的那头美洲狮。在即将分别的此刻,他们和两个在原始之湖结为一体的人一样亲密,一起穿越波涛汹涌的星海之后,再度重逢。 “但愿,”他说,“但愿能够反抗理智,反抗战争……但是太 96be." >难了,太难了……” 他的声音哽咽,得清一清喉咙,才能接着说: “……好不容易走过千里迢迢才找到你,教我离开你真是太难了……” “我爱你。” 贾伯晔点一点头,眼眶里充满泪水。他走向她,这一次是他捧起她的脸,对着她的唇深吻。 稍后,在悲伤的时刻里,在嘈杂的战场上,在石块和弓箭齐飞的夹杀下,当他失去生命知觉的那一剎那,他将迎向孤独和绝望,谨记她说出这些句子时甜美的唇香——结局之后,肯定将不按牌理出牌地再出现另一线生机。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