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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胆》
引子
山河在,草木深。花溅泪,鸟惊心。
——作者题记
峥嵘肃穆的苍山与静谧柔美的洱海之间,有一处狭长的坝子,长约百余里,宽不过十里,只在北、南两头山谷间有两个极窄的出口,分别称为龙首关和龙尾关,这处天然绝险、易守难攻的坝子就是大理。这是一片生生不息的富饶土地,作为东亚、南亚与青藏高原的交汇点,千百年来,上演着激情豪迈的传奇与故事,写就了灿烂辉煌的文化与历史……
中国唐代大诗人李白有《蜀道难》一诗,其中三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极言蜀道之难以穿越,比上青天还难。实际上,在四川南部,还有一个古称为“滇”的地方,地形比四川更加错综复杂,更加难以到达——崇山峻岭绵亘不断,深谷急流逶迤密布,被人称为“彩云之南”,简称云南。正因为滇道之险峻远过蜀道,云南长久以来与中原隔绝,被认为是瘟病盛行的蛮荒之地。实际上,那里四季如春,风光毓秀,绝非外人想象中的烟瘴之处。
而云南风光之最奇异者,莫过于滇西——山高林密,岭谷相间,虽九成以上土地为山地,然葱葱山脉之间,散布着许多俗称为“坝子”的盆地,坝子里又分布着茈碧湖、西湖、剑湖等高原湖泊,当真是山环水抱,天光云影,好一幅韶丽图卷。
在滇西,有一座著名的苍山山脉,又名点苍山,意为“白头之山”,为横断山的支脉,十九座山峰南北骈衍,绵延百里,莽莽苍苍,巍峨壮丽。苍山东面有一处大湖,称作洱海,也是南北走向,形似耳状,长不过百里,宽十里左右,碧波荡漾,宁静悠远,水深可以行船,有“高原明珠”之称。洱海之东,又有一处山脉自水面升起,奇峰险壑,怪石嶙峋,形成一道屏障,以致有人在大鹤湖石壁上刻下“此水可当兵十万”的诗句。
恰在峥嵘肃穆的苍山与静谧柔美的洱海之间,有一处狭长的坝子——长约百余里,宽不过十里,西倚苍山,东临洱海,洱海之东又是山屏峭立,因而坝子四面环山,只在北、南两头山谷间有两个极窄的出口——分别称为龙首关和龙尾关。这处天然绝险、易守难攻的坝子,就是大理。这是一片生生不息的富饶土地,作为东亚、南亚与青藏高原的交汇点,千百年来,上演着激情豪迈的传奇与故事,写就了灿烂辉煌的文化与历史。
汉代时,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刘彻派张骞出使西域。张骞在大夏国看见当地竟然有中国蜀地产的布匹和竹杖售卖,这才知道原来从四川经大理可以直接到达身毒。刘彻得报后,多次派遣使者发掘探索这条传说中隐蔽艰险的西南丝路,却始终未能成功。公元前120年,刘彻命人在京师长安开凿了一个四十余里大湖,取名为“昆明湖”,并建造楼船在其中练习水战,征服云南的勃勃野心昭然若现,这就是“汉习楼船”的典故。到了公元前109年,刘彻派将军郭昌以九九藏书
武力强行入滇,终于成功在洱海地区设置叶榆县,就此将大理纳进中国版图。
三国时期,蜀国丞相诸葛亮七擒七纵,降服南中大姓孟获,又派人教以田陌、河渠、水磨、耕种、农事等,诸葛亮夫人黄氏亲授桑蚕、织丝之术,南地始开化。从此云南广立武侯祠,内塑诸葛亮、黄氏像,以表敬仰。
公元320年,爨()氏入滇,爨琛在昆川(今云南曲靖)称王,爨氏统治维持四百年。
到了唐代,洱海地区形成六诏和西洱河蛮等多个部落,六诏均为乌蛮,其中蒙舍诏居住在六诏之南,又称“南诏”。当时吐蕃日益强大,自赞普松赞干布统一西藏后,不但称霸雪域高原,还大肆往东扩张,严重威胁到唐朝廷西南、西北边境的安危,而六诏之地恰好位于唐朝和吐蕃之间,不可避免地成为双方焦点利益所在。公元707年,唐中宗李显派唐九征为讨击使,自西南攻打吐蕃,拆毁漾水、濞水上的铁索桥,切断了吐蕃与六诏之间的交通。唐九征就地以铁桥材宋朝鉴于昔日南诏反唐的教训,始终心存戒备。幸得大理举国信佛,历任皇帝全无对外侵略扩张之心,因而双方关系虽无任何实质性进展,却也没有恶化到兵戎相见的一步。
南宋末年,蒙古为灭亡南宋,又担心中原势大,决议先征服西南诸番,而后形成南北夹攻南宋的战略。公元1253年,蒙古汗蒙哥派其弟忽必烈率十万大军攻取云南。忽必烈率军翻山越岭,涉江渡河,到达金沙江西岸时,命令将士杀死牛羊,塞其肛门,吹成革囊用以渡江,这就是著名的“元跨革囊”。蒙古军渡江后迅疾南下,败大理守军,杀死相国高泰祥,俘获大理皇帝段兴智,建国三百余年的大理至此灭亡。
蒙古汗蒙哥感于段氏人望所在,施以怀柔政策,赐段兴智金符,让他回去继续统治云南。元朝建立后,忽必烈为了抚慰民心,在大理设“大理路军民总管府”,以段氏任总管,为了控驭边徼襟喉,以宗王出镇,封第五子忽哥赤为云南王,前去阳苴咩镇守。不久,忽哥赤被人毒杀,忽必烈有感云南政事复杂,派回回人赛典赤前去云南建立行省,并将省城移往鄯阐,改名中庆,以此来削弱段氏实力。因为云南地处边境要冲,元朝廷又另派有宗王镇守,称“云南王”或是“梁王”——云南王拥有监督、干预行省事务及统兵、指挥作战等权;梁王级别更高,位在云南王之上,为一等王,颁赐金印兽钮,握有重兵,有监督、千预行省事务和指挥用兵的权力,是蒙古皇族在云南的最高代表。大理段氏的统辖范围则由云南全境被压缩到大理一路,但实际上段氏对以洱海区域为中心的广大滇西段氏旧地仍然有相当的控制力。从此,梁王、行省、段氏三家共掌云南大权,互相牵制,开始了长达百年的权力之争。
正所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时光也在不停地流逝着。到了元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蜂起,农民义军红巾军接连打败元军主力,实力渐强。关键时刻,元朝皇帝妥懽帖睦尔听信奸人谗言,将有“贤相”之称的脱脱贬死云南,导致上层统治集团矛盾急遽恶化——元朝各地统帅不但拥兵自重、拒绝与红巾军交战,而且内讧不断,互相攻伐,妥懽帖睦尔最终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君令不出京师大都五十里。
公元1363年,元朝至正二十三年,中原局势渐趋明朗——盐商出身的张士诚经过多年惨淡经营,与红巾军出身的朱元璋和陈友谅分霸东南一带;四川富庶之地则为同样红巾出身的明玉珍占据;另有陈友定等人割据闽广地区,但势力相对弱小;中原自河南、山东以北地区依旧被元朝廷牢牢控制,元大将王宣率重兵驻守在山东一带,元军最有实力的大将王保保则盘踞河南腹地,但此人刚愎自用,为了争夺地盘与占据陕西、甘肃一带的元将李思齐、张良弼等人势同水火,积怨很深。元关中诸将甚至推选李思齐为盟主,联合起来共同对付王保保。双.99lib.方你来我往,真刀真枪地互相火并。元朝皇帝多次下诏令,也不能制止。
这一年,农历为癸卯年,烽火燃遍了中原,无论对谁而言,都是极不平静的一年。就连地处边陲的云南行省,也正处于兵燹的威胁中——占据西蜀肥沃之地的大夏皇帝明玉珍趁元朝廷首尾不能相顾之机,亲自率领大军攻打云南中庆。坐镇云南的元梁王孛罗见明玉珍大军来势汹汹,慌忙调集大军抵挡。
神州大地疮痍呻吟之际,西南却独有大理一方乐土,冬夏无寒暑,四季花木不绝。大理总管之位传到今日,已经是第九代,总管名为段功,三十余岁。本书故事就从大理开始了。
第一章 无为寺
他是蒙古人,自小便以铁蹄征服世界的成吉思汗为傲,万里江山似锦,无数英雄折腰,这段功竟对大好河山无动于衷,实在是有些出乎他意外,忍不住问道:“自古英雄披肝沥胆,无非是向马上求取功名,汉人也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信苴今日之实力,远在梁王之上,当真对云南全境无半分觊觎之心么?百年之前,这些地方可全是大理的地盘。”
大理阳苴咩城出北门十里,再往西十里,有座无为寺,坐西朝东,西倚苍山兰峰,南临双鸳溪,掩映于松柏之中,山明川丽,仿若画境。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寺庙,是昔日南诏国王阁罗凤为印度名僧赞陀所建,山寺门前的五株巨大香杉树,便是建寺时阁罗凤亲手种植。树下建有碧荷池,养有金鱼数千,为赞陀得自于各大江大河。到了大理国时期,无为寺成为皇家寺院,第二代皇帝段思英、第八代皇帝段素隆、第十六代皇帝段和誉等八位皇帝逊位后,均在这里出家为僧。尘事如土,沧桑几度,回首汉宫楼阙暮,数声钟鼓自微茫,森森柏影中,隐藏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皇室秘密。..
无为寺内石泉之北建有翠华楼,专供身份特殊的段氏僧人居住。楼高六丈,为五重楼,梁柱均是须两人才能合围之巨柏。又取南中檀香为枋板,余香绕梁,百年不绝。顶层为观经处,内藏天下佛经、天下兵书、天下文华各一库,称“南中第一藏经楼”。在围栏式的楼顶,还可遥望阳苴咩城内的另一处雄伟壮丽的高楼——五华楼。四楼则是丹青室,内藏唐贞观以来名画、书法千轴,绢卷百余,多为南诏攻打中原蜀地时掠夺所得。
寺后有天然救疫泉一眼,泉水从石缝渗出,清凉甘甜,能治百病,是大理首屈一指的泉水。救疫泉北侧建有一座药师殿,格局建制要远远高出一般寺庙的药师殿。这里除了供奉药师佛外,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功用——大理的太医院,汇聚着大理医术最精湛的大夫,储藏有天下最贵重的药材,包括许多奇药。
除了藏书、医术两样外,武术也是无为寺一绝。大理尚武成风,皇帝也不例外。第八代皇帝段素隆在位时酷爱刀法,出家后习性不改,选取八百刀法精湛的精兵编为罗汉军,并辟无为寺为大理传武圣地,自此寺内僧人武艺高强者层出不穷,尤以无依功、罗汉刀、奇门拳三样功夫最为独到。
翠华楼前又建有演武厅,专供皇室、贵族子弟学习武艺,遂成为大理习武重地。即使大理灭国后,此惯例照旧沿袭,段氏、高氏、杨氏、张氏、董氏等白族大姓子弟,均在此练武强身。大理总管身边最精锐的羽仪,也大多从这些人中挑选。
时值阳春三月,翠华楼周遭的千余株茶花、千余盆兰花一齐盛开,五颜六色,斑斓似锦。花海如潮,香气氤氲,人在其中,如置身仙境。演武厅前更有一株高达数十丈的白茶花,已经有五六百年的历史,尚如新植,花朵如玉兰般大小,花瓣莹白比玉,花心殷红胜血,艳而不妖。人站在茶树下,华盖若云,千万朵茶花繁密如星辰,几可把天遮住。
演武厅中也是春意盎然,南北两排刀剑、戈戟、棍棒等兵器架下,摆着一盆一盆的兰花,均是大雪兰、红梅素、凤尾兰、醉美人等各色罕见品种,花艳如彩霞,幽香似玉魂。
与室外室内明媚春光毫不相衬的是,堂中正有两名十八九岁的白族少年在比试武艺。二人个头高矮差不多——一个身板瘦削,面容苍白,颇见文弱之色,手执一柄铎鞘;一个魁梧壮实,额头上有一块伤疤,平添几分彪悍之气,持一根铁鞭——紧紧缠斗在一起。
旁侧尚有二男二女在品度观战。一名蓝衣少女格外引人瞩目,她的服饰极其怪异——上衣又小又短,紧贴上身,还裸露出了滚圆的右臂和腰部;黝黑深邃的脸庞上两只大眼睛晶晶发亮,忽闪忽闪地好像会说话;耳上戴着两只金环,右臂上方缠着镶金的象牙臂镯;容貌既不似蒙古人,也不似当地人,更不似汉人。她名叫伽罗,是印度僧人之女,自幼养在无为寺中,除了外貌外,其它均与大理人无异。
伽罗凝神看了一会儿场中的情形,叹道:“十招之内,杨宝必定要输。我早说过,无论他怎么练,也是打不过高浪的。”又转头向身旁的少女道:“宝姬,这次打赌你输定了。”
那被称作“宝姬”的少女一袭白色衣裙,上身套着件紧身的绛红色领褂,一头乌黑亮发编成发辫,用红巾缠绕着盘在额顶,左腰间挂着一柄短剑。整个人看上去干练清爽,英姿勃勃,毫无女子的脂粉气99lib?。她便是大理第九代总管段功之长女段僧奴——在西南边陲虽无公主之名,却有公主之实——她自幼习武,武功不弱,早已经看清场内交战形势,内心颇为焦急,口中却故作不以为然地道:“才未必呢。”
伽罗笑道:“你徒弟杨宝虽说绝顶聪明,读书远比我们大伙儿强,可武艺需要的是气力,你瞧他,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段僧奴道:“你又不懂武功,怎会知道?”伽罗笑道:“我自然比不上宝姬你那般武功高强,十岁便能独自射杀恶熊,可我好歹在无为寺长大,见过的比武不计其数,见得多了,孰高孰下,一望便知。你瞧,杨宝武功远远不及高浪是真,可最关键的是,他并无争强好胜之心,他就是这样的平和性子,你非逼着他练武比试,他无论如何也赢不了。”
段僧奴知她说的是事实,不免有些怒杨宝不争起来,赌气道:“他连高浪都打不过,看他怎么能选得上羽仪?”伽罗笑道:“咦,杨宝为何非要选上羽仪不可?他学问好,即使将来不世袭他阿爹鹤庆知事的位子,也可以去做文官当清平官呀。不过,那可就不是宝姬你的功劳了,你只教了杨宝武艺,读书功课反倒是他教你呢。”
此时才是三月中旬,在无为寺习教的世家子弟大多数因回乡祀祖过年犹逗留家中,须得三月底观音市结束后才陆续返回,这几名少男少女约好提早来到无为寺,原来是在为三月底的羽仪选拔做准备。
段僧奴无话可说,却又不愿意服输,道:“伽罗,这很不公平。”伽罗笑道:“可是你自己非要赌的,高潜可以作证呢。”
高潜大约二十岁年纪,面色苍白,看起来体弱多病。他正站在二女身后,看了段僧奴一眼,嗫嚅着道:“嗯,这个……这个……”“这个”了半天,始终说不出下句话来。伽罗笑道:“瞧,高潜就是胆子小,不敢得罪宝姬。”
高潜父亲高蓬与段僧奴之母高兰是亲兄妹,因而与段僧奴有表兄妹之实,他也是几人中年纪最长者,当众受伽罗讥笑,明知道她是有口无心,面上还是有些挂不住,羞愧地低下头。
伽罗又问一旁的段宝道:“坦绰,你说,你阿姊是不是有些太霸道了些?”段宝眉梢一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道:“阿姊很好。”他年纪最小,却极沉稳,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
便在众人议论走神之时,高浪铁鞭一横,身子一撇,大喝一声,飞起一脚,踢在杨宝右手腕上。杨宝手腕剧痛,兵器登时脱手,飞向大门处。高浪逼上一步,将铁鞭抵在他胸前,大笑道:“哈哈,你小子输了。”杨宝眼角余光瞥见门处正有一人影,顾不得颈中白刃相加,急忙高声喝叫道:“小心!”
却见那柄铎鞘迅如闪电,瞬间即至门口。众人惊呼声中,来人让过锋刃,轻轻巧巧地将铎鞘金柄抄在手中,朗声笑道:“原来我这个羽仪长人缘这么不好,还没有见着面就先着了暗器了。”
杨宝忙道:“高浪,我输了。”拨开胸前铁鞭,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抢到门前,歉然道:“抱歉了,施秀羽仪长,是我不小心……”
那施秀大约三十余岁年纪,一张圆脸黑里透红,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气,身形却是高大威武,腰间别一把浪剑,这是羽仪长才有的殊荣。他为人风趣幽默,见杨宝一脸愧色,忙笑道:“是我不好,你们正比武呢,我冒冒失失地就闯了进来。”倒转铎柄,将铎鞘还给了杨宝。
高浪上前道:“施秀羽仪长,你来得正巧,听说你当年是擂台胜主,武艺不凡,不如这就下场指点一二吧。”
施秀出身贫苦,与兄长施宗全靠当年打擂取胜才得以入仕段氏,如今兄弟二人双双为总管府羽仪长,对自身武艺向来自负,不过眼下有正事要办,哪里有心思陪这群孩子练武,忙笑道:“无为寺中有无依、达智禅师这等绝顶高手,哪里轮得到我来指点?浪公子,你可是舍近求远了。”
伽罗见那边有惊无险,这才转头笑道:“哈,我赢了。”段僧奴撇了撇嘴角,悻悻道:“你这次想要什么赌注?”伽罗将嘴唇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不要别的,只要你今晚陪我去回光院那怪和尚房里寻宝。”段僧奴讶然道:“寻宝?呀,伽罗,你竟然想去普照禅师房中偷东西。”伽罗道:“嘘,小点声。”又笑道,“不是偷,就是想看看怪和尚那口箱子里藏着什么宝贝。”
段僧奴偏着脑袋,沉思不语。伽罗急道:“宝姬难道不好奇么?我知道你自己其实早就想去看了。”段僧奴道:“嗯,好吧。”看了一旁段宝一眼,不欲弟弟卷入此事,又低声叮嘱道,“不过,这事不能再让旁人知道。”伽罗道:“这是自然。”顿了顿,又道,“还是叫上高浪他们几个吧,万一……”
二女正悄然议论,施秀已经走过来,躬身行礼道:“宝姬,信苴(jū)有令,请你即刻回总管府。”
段僧奴心中正盘算与伽罗密议之事,听了不免吃了一惊,问道:“明日不就是十五么?阿爹阿姆按照惯例要来无为寺听经,为何今日还着急召我回府?羽仪长可知道是为了何事?”施秀微一迟疑,随即道:“具体是什么事,属下也不知道。”又道:“属下尚有事要留在无为寺。高潜、高浪,你二人立即护送宝姬回总管府,”顿了顿,故作严厉道,“若有差池,唯你二人是问。”高潜忙应声道:“是。”
高浪却颇有不屑之色。他是腾冲知府高惠之子,这一系的高氏曾经把持大理国朝政一百余年,若非蒙古人灭了大理国又还政给段氏,大理军政大权至今该还在他父子手中。如今高氏虽然失势已久,腾冲却依旧是世封领地,他是长子,按理日后该承袭腾冲知府职位,根本不稀罕加入羽仪卫队,因而并不十分将施秀放在眼里,也不愿意听其号令。不过因段宝姐弟在场,他也没有公然表示异议,只略微点了点头。
段宝忽然问道:“阿爹只召阿姊一人么?”施秀道:“回坦绰话,信苴只召了宝姬一人。”段宝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只重重看了姊姊一眼。段僧奴见父亲只召自己一人,料来不是什么大事,便道:“伽罗,我晚饭前自当回来。”伽罗会意一笑。
几人出来演武厅,施秀自匆匆往前院赶去,似有什么要紧事。伽罗奇道:“呀,羽仪长这么般急,该不会是赶去南禅房看望那几名汉人?”段僧奴笑道:“你就是好奇心重,想知道的话,刚才干嘛不直接问施秀羽仪长?”又道,“我得先回城去了。”伽罗道:“嗯,快去快回。”
杨宝忽道:“宝姬请等一下,你……果真猜不到是何事么?”伽罗忙道:“原来你早猜到了,快说说看。”
杨宝四下看了一眼,露出了古怪的神情,又犹豫起来。段僧奴疑心顿起,喝道:“杨宝,你这副样子怎么跟施秀羽仪长刚才的神情一样?快说,到底是什么事?”杨宝道:“嗯,宝姬只需去前院问问施秀羽仪长带来的羽仪,是不是建昌头人阿荣派人来了大理,自可明白其中究竟。”
段僧奴脸色登时大变,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杨宝道:“如今红巾明玉珍正率大军进攻中庆,正值多事之秋,信苴之前特意交代宝姬、坦绰,不可再像往日那般随意出猎游玩,须得好好留在寺中,原是出于保护的考虑。信苴明日要来寺中听经,今日却突然派人前来,且只召宝姬一人,瞧施秀羽仪长的神态,分明是知道缘由却不肯相告,定然是怕宝姬知道真相后另生枝节。既是如此,事情必然是跟建昌头人阿荣有关了。”
这建昌是西南三十七部落中最强大的一支,素为大理倚重。须知大理军事制度不同于中原——大理境内全民皆兵,闲时为民,战时当兵,称为“乡兵”。乡兵一百户设总佐一人,一千人设理人官,一万人设都督,平时参加军事训练,均以武艺高强为荣耀。其中又选出精兵约三万,为常备军,分驻各处重镇及险要之地。驻守阳苴咩城的则是常备军的精锐,称“罗苴子”。由于人口有限,一旦有大的战事,大理自身军队不够,还须调动三十七部落军队,称“夷卒”,是极为重要的一支军事力量。三十七部多数是乌蛮,也有几部是瑶人,居地分散在滇池东、北、南三方,其所派出的夷卒均是精锐中的精锐,骁勇善战,用作前锋,可以以一当百,甚至还有部落建有专门的象队,所向披靡。昔日段思平创建大理国,便是靠三十七部的助力,因而得国后永久免除三十七部的徭役,立盟誓互保和好。后来高氏擅权大理,却不敢废除段氏,就是因为有三十七部支持段氏。可以说,这三十七部颇有能力左右云南局势,以致后来梁王孛罗与大理第八代总管段光——也就是现任总管段功之兄长——互相攻伐、争夺地盘时,也想招徕西南三十七部落,试图利用他们来牵制段氏西南翼。然而自段思平创立大理国后,大力推行汉族文化,采取各种措施发展生产和贸易,西南经济远比南诏时发达,百姓富庶,段氏当然也极得人心。而元朝统治中原后,将人刻意分为三六九等,汉人列为最低等,又轻视儒生,从朝廷到地方,各级官吏多属无知粗暴贪残之辈。即使是梁王孛罗这样镇守云南宗王级的人物,也不过是眼光短浅的赳赳武夫,文化程度甚至远不及段氏,武功也有所不及,历次与段光争锋,只有采用下毒等卑劣手段时才有胜绩,真刀实枪对垒时,无不大败而归。云南当地最崇尚英雄人物,有这样的比较,孛罗在西南的名望便可想而知了。
但即便如此,段氏对西南部落亦是须时时笼络。这建昌头人阿荣比段僧奴要大上十岁,少年时随父亲阿黎到大理谒见大理总管段功,正遇段夫人高兰产下长女僧奴,阿黎觉得是天降吉兆,便为独子求娶僧奴。当时段功即大理总管位不久,威信不及父兄,东面又时时面临梁王孛罗的武力威胁,借助建昌部落之处甚多,便一口答应了阿黎的求婚。段氏与部落联姻稀松平常,这本来是一桩美事——何况阿荣长成后高大威猛,英武过人,顺利继承了头人之位,多次出兵襄助段氏,段僧奴亦是生得美艳如花,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偏偏她生就了一副火爆脾气和执拗性格,多次为这桩婚事同父母闹别扭。她年满十岁时,阿荣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派人来迎娶,她却宁可出家为尼也不去建昌。段功无奈,只好以宝姬年纪尚幼为由,往后拖延婚事。今年段僧奴将满十六岁,按杨宝的推测,当是阿荣又派人来提亲了。
几人瞬间均恍然大悟。段僧奴花容惨淡,道:“呀,果真是呢。我可不想回府了,阿爹准是又要逼我嫁到建昌去。”
大理不似中原男女关防极严,女子未成亲前可随意与男子来往,即使双方发生关系也是平常。她与这几人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话语。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段宝道:“可是阿姊,联姻之事非同儿戏,你若是再违抗阿爹之命,他定然要大发脾气。”
段僧奴自是深知这层关节,父亲一直视她为掌上明珠,宠爱程度甚至远过其弟,但唯独在婚姻一事上不肯让步,总说什么“人无信则不立”,非要她嫁去建昌不可,吵闹过多次也无济于事。她生性爽朗,率性敢为,自然不似寻常女子忸怩作态,但此刻临此人生头等大事,也未免惶然起来,无计可施之下,只拿眼去望杨宝——他虽武功不济,却是博学多才,见识也是他们这群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甚至他父亲鹤庆知事杨昇有时候还拿国家大事问他意见呢。
杨宝却沉默不语,他正想着阿荣挑选这个时机来提亲,似乎有些太过巧合——此时此刻,占据蜀中的红巾首领明玉珍及其弟明胜正囤兵金马山,预备攻打中庆。倘若孛罗兵败,元军势力退出云南,那么,毫无疑问,大理将是明玉珍的下个目标。另有一层,建昌部落位于四川境内,与明玉珍自立的大夏国接壤,一直是大理北边的屏障,其中利害可想而知。
段僧奴见杨宝只顾埋头沉思,以为他畏惧段功,不敢相帮自己,便赌气道:“大不了我剃了头发做尼姑去。”伽罗忙道:“宝姬先别着急,杨宝只是推测,事实未必便如他所说。你先等在这里,我替你到前院问下究竟。”不待段僧奴回答,便自步下台阶。
杨宝回过神来,叫道:“伽罗,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疾步追上伽罗,拉起她的手,一道往前院跑去。
段僧奴见二人手牵手湮没在花海中,更加烦躁不安起来。她知道这里有许多男子都喜欢伽罗,却无人敢对她表示好感,她并不是嫉妒伽罗——当然偶尔也会有小小的酸意——她是大理总管独女,这样的身份,生下来注定就是要用作政治联姻的,尽管她很小就明白这一点,然而她还是希望人生会有所改变,而不是像早就计划好的那样——嫁给一个头人,做一个头人的妻子——所以她努力读书、学习作诗、苦练武艺。她甚至时常幻想能像自己的父母那样——自小一道在无为寺习文练武,青梅竹马,情谊笃厚,成人后自然结成了夫妻。然而,她在这里,人人敬畏她是总管之女,包括这些一起长大的伙伴——杨宝敢牵伽罗的手,却从来没有牵过她的手呢。
忽听得段宝问道:“阿姊,你真的很讨厌阿荣么?”段僧奴见他一脸严肃,有些惊讶,当即正色答道:“我都没有见过阿荣几面,怎么可能讨厌他?”段宝道:“那阿姊为什么不肯嫁他?”段僧奴道:“阿姊不讨厌他,可也不喜欢他,阿姊想嫁的是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阿宝,难道你将来会娶一个你不爱的女子做你的妻子么?”段宝大模大样点了点头,道:“如果阿爹要我这么做,我一定会的。”
段僧奴一时愣住,不知道这个才小自己一岁的弟弟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正诧异间,忽见伽罗去而复返,快步奔过来叫道:“寺里来了许多羽仪,还有许多罗苴子,怕是要发生大事了。”
段僧奴正烦恼不堪,没好气地道:“还能有什么大事?”伽罗同情地望了高潜一眼,才道:“大家都说明日梁王使者要与信苴一道来寺里听经,还说要蒙古人预备做一场大法事祭奠前信苴呢。”
她所指“前信苴”,便是指大理第八代总管段光,也就是段僧奴的伯父。他壮年时忽患奇病,来到无为寺养病,不日后病死,火化后骨灰就近洒在了兰峰上。寺内一直有传闻说,段光跟大理将军高蓬——即为高潜亲生父亲,也是当今总管段功正妻高兰之兄长——一样,是被梁王孛罗暗中派人用孔雀胆剧毒毒死,甚至有寺僧亲眼见到段光入棺柜时通体发绿,这正是中了孔雀胆剧毒的症状。孔雀胆为大理特制秘药,无色无味,中毒后两个时辰才毒发,死者无任何异状,根本看不出是中毒而死,且尸体不朽坏,三天后会变绿。当然,高蓬被梁王买通厨子下孔雀胆毒杀是真事,段光中了孔雀胆而死却只是捕风捉影,至少从来没有被公开承认过。
无论真实情况如何,自段光以来,梁王与大理段氏一直是死敌,段功即位后虽然关系有所缓和,不再大规模地兵戎相见,但也是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忽听到梁王孛罗派了使者来为段光做法事,不免大吃了一惊,几人一齐异口同声地问道:“当真?”伽罗尚不及回答,便听见有人朗声接道:“千真万确。”
只见花丛中转出三名男子来,除了杨宝外,其他二人年长一些,均是一身韦衣劲装,腰系韦带,中悬悬挂朱色双鞘大理刀,正是羽仪的标准打扮。伽罗道:“瞧,他们二人都来了,说是要来无为寺准备。”
那两名羽仪打扮的男子分别叫杨安道、杨胜坚,均是白族世家子弟,也是在无为寺中长大,三年前被选作了羽仪。二人上前朝段僧奴姐弟欠身行礼,段僧奴摆手道:“都是自己人,何苦还来这一套。果真有梁王使者来了大理么?”杨胜坚道:“是的,不仅梁王派了使者到大理,就连行省也派了人来呢。”
伽罗奇道:“他们都是蒙古人,不是一伙儿的么?干嘛还分两家派人来?”杨胜坚笑道:“他们可不是一伙儿的,向来斗得厉害着呢。这次来的目的也各自不同,梁王使者是来向我大理求救,请求信苴发兵。开春以来,梁王军连战皆败,中庆已经被明玉珍大军团团围住,梁王困守在城中,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高浪冷笑道:“他们蒙古人不是最瞧不起汉人、自称天下无敌的么?如今怎么还被红巾那群乌合之众困住了。”杨胜坚往日最喜高谈阔论,自当了羽仪后言行已经收敛了许多,不便接话,只笑道:“总之,梁王老头这次可是糗(qiǔ)大了。”
段僧奴问道:“行省使者也是来求阿爹发兵救他们的么?”杨胜坚道:“他们明明是这样想,口中倒不这么说,说是来送朝廷赦免脱脱的诏书。”高浪皱眉道:“脱脱八年前不就死了么?赦免还有何用?”杨宝道:“还是有用的,一是可以为脱脱恢复名誉,二来脱脱家人也不必再受牵连,可以重新回去京师做官。”
杨宝心思机敏,口中这般说,心下却感蹊跷:脱脱当年被流放云南中庆后,又受到元梁王孛罗的大力排挤,被进一步流放到大理腾冲——也就是高浪父亲高惠的封地——后来也被朝廷赐药毒死,骸骨也埋在那里。虽然段氏与梁王交恶,但大理名义上还是受行省羁縻,行省可以找到许多借口派使者来大理,为何偏偏选择了送赦免脱脱的诏书这个奇怪的理由?他想了一想,甚觉不解,又问道,“信苴是如何答复使者的?”杨胜坚笑道:“两批使者信苴都没有召见。我猜,他们这次要吃闭门羹了。”顿了顿,道,“你们不知道,这次行省使者领头的竟然是个极年轻的回回小子,怕是比杨宝你还要小呢。”杨宝问道:“是么?那他当有过人之处了。”
段僧奴却不耐烦去理会这些,急着追问道:“建昌阿荣果真派了使者来么?”杨胜坚与杨安道互相看了看,杨胜坚支吾道:“这个……施秀羽仪长特意交代,不准我们告诉宝姬。”他这么说,其实已经是回答“是”了。段僧奴气冲冲地道:“哼,我就知道是这样。”
杨安道忙道:“其实不是阿荣头人派了使者……”段僧奴正失望之极,忽听得有所转机,登时转怒为喜,嗔道:“早说明白……”却听见杨安道续道,“是阿荣头人亲自来迎亲了。”
段僧奴“啊”了一声,怔住了当场。她万料不到未婚夫会亲自前来,那当真是棘手之极。
伽罗道:“呀,宝姬,你这次麻烦可大了。杨宝,你快给出出主意,我们要怎样才能帮到宝姬?”杨宝踌躇道:“嗯,这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来。高浪沉声道:“今晚直接去五华楼杀了阿荣不就得了。”
众人骇然失色,无不呆望着他。高浪冷冷道:“难道你们还有别的法子么?杀了阿荣,这才是唯一可以救宝姬的法子。”
诸人均知高浪所言不差,可他公然提议暗杀建昌头人,万一传到信苴耳中,必然要受重罚,搞不好连性命都要丢掉,若是被西南诸部落知道,更是要大起骚动。段僧奴既是总管之女,自识得轻重——阿荣绝非大理仇人,而是段氏臂膀,若他在大理被人暗杀,整个西南部落就全成了大理劲敌——忙道:“高浪不过是开句玩笑,大家千万别当真。”可众人打量高浪,一脸正经严肃,哪有半句玩笑的样子。
杨安道是个老实人,先期期艾艾地打破了难堪,道:“高浪,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再说了,想也别想。”高浪冷笑道:“我都说出来了,难道你打算去向信苴告密么?”杨安道涨红了脸,道:“我……我可是好意……”杨胜坚忙道:“我和安道还有事,得先走了。刚才的话,我们可是一句都没有听见。”向杨安道使个眼色,正要离开,却被杨宝一把扯住,悄声问道:“住在南禅房的汉人,是不是四川明王明玉珍派来的使者?”
杨胜坚大吃一惊,本能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旋即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是白问,那使者悄悄住进无为寺已经有数日,以杨宝的机警聪明,会看不出丝毫端倪么?忙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慌忙拉着杨安道去了。
余人心思却依旧在如何帮段僧奴摆脱困境上,伽罗忽叫道:“哎呀,施秀羽仪长又来了,还有张判官。宝姬,他们肯定是来逮你的,怎么办?”
抬眼望去,果见施秀正与同伦判官张继白一道朝练武厅走来。见到父亲的心腹传令官张继白也出现了,段僧奴知道避无可避,叹了口气,道:“让他们在这里等我,我回房换件衣服就来。”伽罗道:“宝姬真要就此跟他们回总管府么?”段僧奴点了点头,黯然道:“只能如此。”
伽罗完全没了主意,扯住杨宝的手臂,催道:“你快想法子救救宝姬呀。”段僧奴却似已经下定了决心,毅然转身离去。杨宝诧然望着她的背影,几乎不能相信她会就此屈服。
段僧奴匆忙离开演武厅,径直回到南侧小楼的住处,刚进院落,便见一人仰天横卧在甬道上,醉颜酡红,酒气熏天,右手还紧紧攥着一只皮酒袋。段僧奴皱紧了眉头,喝道:“段文,你怎么大白日的又喝醉了?”
这段文是第八代总管段光遗腹子,他尚在母亲腹中父亲便病逝,刚出生母亲又难产大出血而死。段功怜侄子孤苦,特意亲自教养在总管府中,预备将来将总管的位子传给他。不料这孩子自小就酗酒成性,训也训过,骂也骂过,关也关过,无论怎么教他读书写字,他就是不肯学,无奈之下,段功只好送他来了无为寺,任他作为。他的住处紫竹院在演武厅北面,与段僧奴居住的兰若楼正好南北相对,时常醉酒后走错方向。段僧奴倒是见怪不怪,只是素来反感这位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堂兄,见他不应,上前气恼地踢了他一脚。段文只哼了一声,连眼睛也未睁一下。段僧奴见他醉得着实不轻,不及睬他,任凭他躺在原地。匆匆上到二楼卧房,推开南窗,窗下便是潺潺的双鸳溪。她取出一条长绳,一头结在房中的木柱上,另一头丢出窗外,随即跃上窗台,抓住绳索攀下楼去。无为寺地面高出双鸳溪许多,石块垒成的墙基约有十余丈高,石缝间长满了荆棘杂草,不过她终是习武之人,又不是第一次爬窗,下去不费吹灰之力。
寒溪湛湛,流水冷冷。此处是双鸳溪下游,水势湍急,喷雪渐玉,好在溪边纵有水,尚有一些嶙峋瘦石可以垫脚。往西面山上爬了长长一段,溪面窄了许多,溪水渐小,水薄而清,透澈甘冽的水中能见到成群的透明小鱼,只有无名指般大小,正酣畅地游来游去。再往上行,露出水线的斑斓石头更多,成为通过溪流的捷径。段僧奴踩着几块突出的大石,跳到双鸳溪南面,进入了苍山兰峰树林。
虽是春风骀荡,然则一进林中,顿感森森凉意。虽然因为大树的遮挡,见不到连绵的山峦,大山的气息却是越来越浓,无可阻挡。林间不多远处,一只绿孔雀正在向一只雌孔雀求偶交配——那雄雀的尾羽足有三尺来长,泛着幽幽的绿光;雌孔雀则无尾屏,背部羽毛绿中泛褐,远远不及求爱者美丽——却见雄雀将尾屏高高竖起,倏忽开屏伸展,恰如一面五彩缤纷的扇子,左右摇摆,颤动不已。
此时正是孔雀繁殖期,无为寺后院中也养有不少孔雀,段僧奴早见得多了,也不足为奇。只是那雄孔雀正做出各种优美的舞蹈动作、拼命炫耀自己的美丽时,忽听到人声,立即收了雀屏,大步飞奔,窜进了灌木丛中。雌孔雀倒是愣了下,回头瞧了一眼,这才踱踱地去追雄孔雀。
虽然轻而易举逃离了无为寺,可是要往何处去,段僧奴尚没有头绪。追兵转瞬即到,她须得立即做出决定,她猜施秀一旦发现她逃走,必定抢先调派人手到山口把守,既出不去,便干脆往峰顶攀去。兰峰足够大,施秀即使派人搜山,数天之内未必能找得到她。
苍山积雪,四季不消,愈往山上走,树木渐趋高大稠密,白雪亦愈来愈多,晶莹娴静,仿若一个冰清玉洁的水晶世界。幸运的是,她对这一带地形极为熟悉,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云雾缠绕的半山腰。这里树林边的悬崖上有棵半倾的大杉树,树繁叶茂,筋骨盘曲,华盖有五六丈之巨,大树下遮盖着一处不大的石台,不但极为隐蔽、藏身容易,还可以俯瞰无为寺全貌。
她来到石台坐下,脱下靴袜晾在一旁,裤脚裙裾也被溪水打湿,不过并不碍事。往下眺望,只见无为寺笼罩在兰峰山影下,内中人头像小黑蚁般来回攒动,也不知是在紧张她的失踪,还是在为明日段功、梁王使者的到来做准备。
日头不住地西坠,天风飒飒,云动如流水,眼见阳光一丝一缕地从面前溜走,一时之间,颇感茫然,天下之大,竟似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身为王女,被身份左右着婚姻大事,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她本是个豪迈慷慨的女子,一念及此,亦不禁有些硬咽起来。
正怏怏伤怀时,忽听到南侧有极细微的脚步声,一转眼,湖光潋影的一瞬间,她看见了一名青年男子——他正取下头上的次工,露出一身汉人的装扮来。大理虽是白族为主,汉人却也不少,有数百年前南诏自四川掳掠的几万唐人后代,也有来往贸易的行商估客,更有历代逃避中原战乱举家迁来此处的汉人。只是眼前这名汉人很不一般,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既非书生,亦非行商,面如冠玉,风神俊朗,一双眼睛如山鹰般锐利明亮。段僧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英俊好看的男子,只呆望着他,浑然忘记了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那男子却是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在暗中窥探,他一手握一柄宝剑,一手拿着新取下的次工,慢慢沿着杉树虬根下来,似乎也想来平台躲藏。忽听得有人好奇地问道:“喂,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那男子不防如此僻静之地竟然有人,一惊之下,本能地扔下次工,要去拔剑。忽见一白族少女颜若春花、目若点漆,正坐在树下向他招手。他眼光闪动,先落在她腰间佩剑上,又见她神色并无丝毫恶意,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调皮及灵性,这才放开剑柄,沉声问道:“你又是谁?怎么藏在这里?”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显得十分深邃。
段僧奴一时对这个汉人男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即自我介绍道:“我叫宝姐……”她头一次对一个陌生人说出了自己的乳名,脸上微微泛起红潮,顿了一顿,又续道,“我是逃婚到这里避难的。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道:“嗯。”探身往下望了望,见再也无路可下,转身便走。段僧奴忙叫道:“喂,等一下。”那男子弯腰捡起次工重新戴好,道:“还有什么事?”段僧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男子冷冷道:“就是告诉你,你也不会认识我。”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僧奴自生下地来便是众星捧月,受尽逢迎和奉承,还没有这般受人冷遇。她性子好强,呆得一呆,忙穿好靴子,追将上去,问道:“你是红巾明玉珍派来的使者,住在兰峰下面的无为寺,对不对?”男子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脚下却是丝毫不停。段僧奴道:“喂,你们汉人都这般没礼貌么?我问你名字,你为何不答?”
那男子却不再睬她,加快脚步。段僧奴气恼不已,追了几步,却见他往山下而去,心下不免有所迟疑。忽听到前面远远有人叫道:“喂,站住!”正是羽仪长施秀的声音。段僧奴吓了一跳,慌忙跳入山道旁的草丛中。
只听见施秀走近那男子,警惕地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段僧奴心道:“施秀既是不认识他,想来他不会是明玉珍派来的使者了。”那男子答道:“在下头一次来到大理,久闻苍山风光秀丽,想来游览一番,不料不熟悉地形,胡乱走到了此处。”
施秀一时不语,显然是不相信那男子是游客,但他着急寻找段僧奴,不及仔细盘问对方,便厉声告道:“兰峰是大理禁地,外人不得擅入,你快些下山去。”那男子道:“是,多有冒犯。”刚走出数步,忽听得施秀又叫道:“等一下,你……在山上有没有见到一名十五六岁的绛衣少女?”
段僧奴心中登时狂跳不已,那男子只要说“刚刚才见过”,施秀定会派人仔细搜索这一片树林,那么她插翅也难逃脱。却听见那男子道:“没有。”言语中没有丝毫的犹豫。
段僧奴一时愣住,心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是想帮我么?他又为什么要帮我?”发了好一阵子呆,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人声全无,恍然明白施秀相信了那汉人男子的话,已经带人下山了,他果真救了她。
眼见得日尽西山,林间阴翳,寒气渐重。山脚的寺中又传来一阵浑厚的钟声,她突然得到了某种提示,决定要重新回到无为寺,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许,她还可以再见到那个汉人男子,无为寺前院有厢房专门提供给云游僧人及香客居住,那男子不及回城的话,说不定就在无为寺住下了。
她是个敢想敢做的人,一念及此,当即毫不迟疑地往山下而去。她当然不能从东面正门进寺,只好沿原路返回。到得兰若楼自己房间的南窗下,暮色朦胧中,竟然见到那根绳索还在原处挂着。想来施秀等人也是依葫芦画瓢地缒窗而下,一路追上山,因而不及收回。大喜之下,忙重新攀回卧房,收了绳索,掩好窗户,走过去敲了东面墙壁三下,轻轻叫道:“伽罗!伽罗!”又敲了三下,却是无人回应。见外面天色黑定,这才醒悟伽罗等人定然是去食堂吃晚饭了。再从门缝中往外探看,那醉酒横卧在甬道上的堂兄段文也不见了,大约是被施秀发现,命人抬回了北面紫竹院住处。
她向来好动,此刻却只能独自闷坐在房中,也不敢燃灯烛。无为寺不同总管府,兰若楼不设婢女,只在每日清晨、中午定时有仆妇来清扫整理。夜幕拉下,万物陷入沉睡,白日的喧嚣完全褪去,没有了伽罗的欢声笑语,住处显得异常静谧。一阵难以名状的寂寞,悄然涌上她心间,但她也不敢轻易离开小楼,怕被巡防的武僧撞见。
无为寺为东西向,主体建筑共分三处院落:一是前院——包括山门、过厅、三座大殿、练武场、藏经阁,以及北厢房、南禅房。北厢房供寺内僧人居住,南禅房则提供挂单的游僧及香客居住,能进得了无为寺,香客身份自然非富即贵。南禅房西首还有一座独立的回光院,小巧玲珑,为普照禅师住处;过了藏经阁西的树林,一道高墙由南至北高高耸立,高墙后便是中院了——是大理王室及世家子弟读书习武的地方,包括演武厅、念书堂、翠华楼,世家子弟的住处则分布在演武厅南北;翠华楼之西,还有一处独立的院落,西倚苍山兰峰,东临花苑,南侧有救疫泉,北侧种满奇花异草、养有数十只孔雀,这便是药师殿了。这里原本没有围墙,自从二十年前有人从殿内偷走大理密药孔雀胆、并用其毒死了大理将军高蓬——即为高潜亲生父亲——后,这里便成为了寺中禁地,加修了高墙,成为院中之院,被称为后院。由于地位尊崇特殊,无为寺跟阳苴咩城中总管府一样,实行夜禁制度,天黑山门即落锁,各要害处均分派有武僧把守。中院、后院平日就是禁地,外人不得擅入,到晚上更是巡防森严。
虽然暂时可以在自己的房间安身,却被逼足不能出户,宛若软禁,段僧奴不免有些郁郁起来。并不全然是因为被迫逃婚的缘故,她本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从小到大身边无时无刻有一群好伙伴,前呼后拥惯了,此刻孑然一身,浑身都不自在。不禁又想起适才在兰峰半山腰遇到那个新鲜又神秘的汉人男子来,心道:“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今晚有没有宿在寺中?嗯,他不过是个游客,谅来寺僧不会让他进来寺里。他生得这般气宇轩昂,应该不是普通人呀。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胡思乱想着,面上又泛起一阵红潮来。
正少女思春时,忽听到南窗下有重物溅水之声,吓了一跳,忙悄悄走过去,推开窗缝往外看,只见夜色阒然,水雾缭绕,并无人影,这才放了心,料来不过是水貂之类的动物,施秀搜寻不到她,不至于仍从原路返回。
她顺势倚在窗口,怅然有所感思,不知明日欲往何方,又不知何处可往。春风寂寂,长夜寥寥,月下花飘,幽香阵阵。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听见窸窸窣窣一阵脚步声,几人走进院中,有人喟然忧道:“也不知道宝姬逃去了哪里?”正是伽罗的声音。
段僧奴大喜,走到门边,刚要出声叫喊,又听见杨宝道:“宝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多半还在兰峰上。”
段僧奴听他说“宝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语气中大有同情怜悯之意,仿佛是在谈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女,不禁火冒三丈,拉开门怒道:“谁说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院中几人一听见她的声音,又惊又喜,急忙奔上来楼。伽罗拉起她的手,道:“原来宝姬还在这里!可把我们几个担心坏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高浪也笑道:“宝姬真是聪明,亏得施秀还派了许多人出寺搜寻,哪知道正主儿却躲在这里。”
段僧奴一见到伙伴,早将所有的不快抛到脑后,笑道:“我与伽罗今晚有约定,当然要回来这里了。”伽罗喜道:“呀,真是我的好姊妹呢。”段僧奴四下不见段宝,问道,“我阿弟呢?”伽罗道:“坦绰以为你偷偷跑掉,猜到信苴要大发脾气,先回城去请夫人出面说情了。”段僧奴瘪了瘪嘴唇,道:“阿姆才不会为我说情呢,她什么事都听阿爹的。不过……”顿了顿,道,“阿宝倒真是好。”杨宝见二女在廊上说个不停,生怕被巡视的武僧发现,忙道:“先进伽罗房中再说。”
几人进得房中,关好门窗后才点燃灯烛。段僧奴这才发现高潜也不在,忙问道:“高潜人呢?”高浪不屑地道:“他娇贵得紧,不知怎生又肚子疼了。”言语中对这位族兄大有鄙夷之意。
伽罗也道:“今日高潜脸色一直不大好,我说给他看看是什么毛病,他却不肯,嘿嘿,我猜他是嫌我医术差,就让他自己去药师殿找我师傅看,也不知道后来去了没有。他晚饭都没出来吃呢。”她是药师殿白沙医师的弟子,颇精医道。
段僧奴道:“嗯,高潜表哥自小就是毛病多,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我阿姆说他是天生羸弱。”她口中这般说,心中也着实有些瞧不起这个表兄,自小体弱多病,文才武功样样不行不说,性情又窝囊软弱,毫无大志,她父亲几次叫他去朝中任职,学点本事,他却始终不肯,虽说身世可悯——父母均被梁王买凶毒死,只留下襁褓中的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可在大理这样的地方,即使是总管之子,也得凭真材实料才能赢得尊重。事实上,在无为寺中习教的世家子弟,就数高潜和段文最为人轻视。
此时,高浪提到要吃些什么,段僧奴这才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叫道:“哎呀,我也还没有吃饭呢。”伽罗道:“呀,晚饭有宝姬最爱的乳扇和弓鱼。”忙一推高浪,催道,“你快去食堂看看还有没有。”高浪心道:“这跑腿的事本该轮到高潜去做。”虽有些不情愿,还是应了一声出去了。
伽罗问道:“宝姬你一直躲在自己房中么?”段僧奴道:“你倒是猜猜看。”伽罗不愿多想,只拿眼去看杨宝。杨宝道:“宝姬去而复返,确实是最聪明的法子。”段僧奴道:“你怎么猜到我是去而复返?”杨宝道:“瞧宝姬的靴子和裙子,还是湿的呢。”段僧奴低头一看,笑道:“真是呢。”忙摸索着回到自己卧室,找出干净衣服鞋子换上,又重新梳拢了头发,这才回到伽罗房中。
三人说笑了一回,伽罗道:“可宝姬如此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杨宝,你平日主意最多,快想个好法子。”杨宝摇头道:“没有好法子。”伽罗道:“要不然……我们设法把宝姬送去印度?”杨宝道:“不必着急。日前局势未明,宝姬躲过这一阵子,事情或许会有转机。”段僧奴忙问道:“什么转机?”杨宝道:“这个……”却有所迟疑,不愿意明说。
原来照杨宝所想,如今西南三足鼎立——大理段家掌管了云南西部,梁王控制了云南东部,明玉珍则夺取了蜀中。三方势力中,按理来说本该梁王最强,然而历任梁王与行省争权,狠斗了几十年,甚至还各自调发军队,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战争,梁王虽然最终占到上风,但自己实力亦大为削弱,又穷兵黩武,妄想如同击败行省一般铲除段氏,陆续与几任大理总管开战,早已经是兵微将寡。明玉珍出身红巾军,人多势众,又以恢复汉人统治为号召,极得中原人心,但毕竟占据四川时间不长,又是四面受敌的境地——北边有陕西元军精锐的威胁;东边湖北、湖南是他的死对头陈友谅的地盘;南边有梁王孛罗;西南边面对的则是大理段氏的势力,尤其受段氏羁縻的建昌部落,便是位于四川境内——防线如此漫长,兵力再多,也必然要被分散。因而比较起来,大理反倒是最强的一支,虽百年前遭蒙古灭国之厄,地盘大大削减,然段家数百年经营云南,根深蒂固,非同小可。正因为如此,眼下明玉珍与梁王交战,双方均派使者来拉拢段功信苴,就是大理地位举足轻重的明证。而到目前为止,段功信苴的态度也相当微妙,他不令明玉珍使者居住在专门招待贵宾的五华楼,而是悄悄安排在无为寺,显然是不愿外人知道,尤其不想让梁王那一方知道。但是对梁王、行省使者,他也只是接了书信,不肯亲见使者,可见对自父兄起与蒙古人结下的梁子并不能轻易释怀。但无论如何,大理虽是掌握主动的一方,却必须要作出选择,因为坐山观虎斗等于同时拒绝了明玉珍和梁王两方,后患无穷。那么,段功信苴会选择与明玉珍结盟,还是与梁王和好呢?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可是,对段僧奴来说,这其中却有个机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嫁给建昌头人阿荣都是上上之选,对大理有利,只是以她刚硬性格,势必难以成行。段功信苴宽厚仁爱,决计不会死逼爱女,然而一旦阿荣得知宝姬宁死不嫁,颜面扫地,必定怀恨在心,以建昌部落强悍凶狠的风气,多半要兴兵闹事。若是大理与明玉珍结盟,双方正好同时对建昌部落和梁王形成夹击之势,但若大理与梁王和好,局面便会不利得多,大理的北边和东部便分别处在建昌和明玉珍的威胁之下。杨宝所言有个机会,便是指一旦段功与明玉珍结盟,或许不必再顾虑建昌,也不会逼宝姬出嫁。只是这话他却不便说出口,大理段氏归顺元朝已近百年,一旦倾向明玉珍就等于是公然背叛朝廷,明玉珍若能夺得中原江山尚值得一试,可他争得到天下么?
段僧奴却是着急得很,连连催道:“你快说啊,到底是什么转机?”杨宝道:“我只是随口一说,这件事全在信苴。”段僧奴却是了解他性格,知道他绝对不会随口一说,上前一步,逼问道:“我既教过你武功,就是你师傅,师傅命令你,快说,转机到底是什么?”杨宝却是不肯松口,道:“没有。”
正僵持间,高浪匆匆进来道:“乳扇和弓鱼都没有了。”伽罗见他空手而回,大为不满。他身后突然冒出一人,讪讪道:“乳扇其实还剩几块,刚好被我吃掉了。我不知道宝姬还在……”
段僧奴不防高浪身后紧跟着一人,大吃一惊,以为是来逮她回城的羽仪,本能往窗口逃去。那人忙道:“是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高潜,这才松了口气,埋怨道:“高潜表哥,你怎么不吭一声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高潜将一盘生肉放到桌上,慌忙赔礼道:“抱歉,我该先招呼一声的。”段僧奴道:“现在没事了。高潜表哥,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说肚子疼么?去药师殿看过了么?”高潜道:“唔,我身子是有些不舒服……”高浪道:“我适才可是亲眼瞧见高潜站在树下抹眼泪呢。”
众人大奇,伽罗道:“肚子疼得这般厉害么?快过来让我瞧瞧。”高潜忙道:“已经好了。再说哪有掉眼泪,不过是沙子迷了眼睛……”高浪道:“明明是……”杨宝及时拉了他一下,道:“宝姬饿了,赶紧先吃饭。”
伽罗望了一眼那盘生肉,惊道:“呀,高潜你怎么将香料蒜汁直接浇到肉上了?”高潜忙辩解道:“不是我……是高浪……”高浪瞪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道:“干嘛大惊小怪,反正宝姬切了肉也是蘸着香料吃,和在一起岂不方便?”
段僧奴早饿得慌了,哪里还顾得上讲究,忙道:“这样便很好。”自腰间抽出短剑,坐在桌边,边割边吃,狼吞虎咽之势,浑然不似名门之女。
她手中短剑是柄罕见的利器,颇有来历——她父亲段功初即大理总管之位时,有火球划天,声闻百里,由北往南而下,坠落在苍山玉局峰。火球冰冷后裂开,露出中心一大块玄铁,可剁铁而不伤刃,削发可下。因是天降神物,被百姓献于总管府,段功令十名匠人磨剑两年有余,取苍山雪水淬火,始成一长一短两柄剑。由于是玄铁所铸,长剑重达十二斤,长三尺,刃宽一寸六,中厚八分,色乌亮而冰寒,配双龙夺珠金鞘,称“乌钢剑”,成为段功的随身佩剑。短剑长一尺六,宽两指,配象皮鞘,镶五色宝石,称“女儿剑”,理所当然地给了段僧奴。此剑工艺精巧,削金断玉,吹毛立断,此刻却被她随意用来割肉,高浪看在眼中,不免有些可惜。
却听见伽罗问道:“高浪,你才吃过晚饭不久,又去食堂拿肉,没人怀疑你么?”高浪道:“他们正忙着架三脚架烧三道茶呢,哪里顾得上理我。”
这三道茶是大理招待贵客的习俗,通常要在屋里现煮现喝,但达官贵人嫌烟气熏眼,往往命人在厨下煮好了茶才端上。
伽罗问道:“是给南禅房那几个汉人的么?嗯,杨宝说>藏书网他们是明玉珍的使者,也算得上中原来的贵客。”高浪冷笑道:“果真是贵客,就该住进五华楼,怎么来了这里?”段僧奴道:“这你还不懂么?我大理虽然与梁王交恶多年,但名义上毕竟还是大元朝的子民,这明玉珍自称为皇帝,是大元的反贼,阿爹怎能让人知道他正与反贼暗中来往?”高浪道:“知道了又怎样,我大理兵精马壮,还怕他们蒙古人么?”段僧奴笑道:“这话还是等你当上了将军再说吧。”
伽罗道:“也不对呀,就算是明玉珍的使者,可他们不是已经来了好几天了么,怎么突然又要上三道茶?”高浪甚是得意,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个中原大财主沈富又来了!”段僧奴道:“沈富虽然与首座无依禅师熟识,却算不上是什么贵客。”高浪道:“不过这次沈富又带了个书生同来……”
高潜忽插口道:“你们别瞎猜了,我听人说,茶是送去回光院的。”段僧奴奇道:“原来是有客人要来探访普照禅师。”伽罗摇头道:“我不信,怪和尚能有什么客人。杨宝,你说呢?”杨宝一直默不作声,听伽罗问到自己,才道:“这事倒很不寻常。”
他这般说,并非因为普照禅藏书网
师素来行踪诡秘,从不出住处回光院半步,而是无为寺前院自有僧人专用的庖厨,与后院世家子弟的食堂分开,一是僧人只吃素食,二则是为了安全着想,防止有人向世家子弟投毒。然而此时却听说正用后院厨房为普照禅师烧茶,不免有些诧异了。
旁人却没有他这般细微心思。伽罗向段僧奴使了个眼色,二人早有默契,段僧奴当即咳嗽了声,道:“我跟伽罗一会儿要去普照禅师房里瞧瞧,你们几个有没有胆量跟我们去?”高浪道:“那怪和尚有什么好瞧的?”伽罗道:“他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都藏在一口箱子里。高浪,你不敢去就算了。”高浪冷笑道:“我有什么不敢去的?倒是伽罗你不会武功,一会儿翻墙头,还不是要我和杨宝拉你。”伽罗笑道:“嗯,那可要多谢你了。”
高浪又冷眼斜睨高潜,言下之意无非是说你武功也是不济,还是不要去了。高潜扭转了头,不敢看他,嗫嚅道:“宝姬,我也想去……”段僧奴爽快地道:“当然是一道去了!放心,高潜表哥,一会儿我拉你上去。”切了一大片肉放入口中,拿短剑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
杨宝惊道:“宝姬真要去冒险么?”段僧奴道:“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就在寺里面,有什么可冒险的?”
伽罗本是首倡之人,见杨宝连使眼色,也颇为犹豫起来,道:“可是宝姬,你别忘了,你自己正在逃亡中呢,外面施秀羽仪长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在搜寻你。”段僧奴笑道:“那是外面的事,施秀决计猜不到我人还在无为寺中。何况普照禅师的回光院也是寺中禁地,他决计不敢轻易闯入。杨宝,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决定了的事情旁人无论如何都劝不回头,杨宝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当下吹灭灯烛,取了绳索,来到院落中。四人先不着急出门,在门口静候了一盏茶功夫,果听见一队武僧轻轻巡过,继续往西,望翠华楼去了。几人忙悄悄溜出院子,也不敢走中院院门,那里有武僧把守,见众人夜晚外出,势必要追问,何况段僧奴目前亦不可露脸。不过从她居住的小楼径直往东五百步,便是隔断前院与中院的高墙,翻过这道墙,刚好就是回光院的院落。
众人虽然是第一次摸去回光院,但翻墙却是轻车熟路,先躲到墙根下。高浪将飞钩取出来,那飞钩又名“铁鸱脚”,形状如锚,带有四个尖锐的爪钩,用铁链系之,再续接绳索,原是军中用在战场上钩取敌人的兵器,用来翻墙也是绝好的工具。他往西退开数步,将飞钩在头上扬了几下,瞄准位置后,手上使劲,蓦然甩出,那飞钩带着绳索飞上墙头,“嗖”地一声落在另一面,再缓缓将绳索拉紧,直到钩子钩紧东墙面的石缝,这才叫道:“可以了。”随即率先拉着绳索爬上墙头。段僧奴第二个爬了上去。再次是高潜,抓紧绳索,段僧奴与高浪在上面使劲一扯,便连拖带爬地上去了。第四个是伽罗,她丝毫不会武功,又是弱质女子,手臂无力,只能另用绳索绑住腰间,杨宝在下面托,高浪、高潜在上面拉,饶是如此,还是颇为费力。
回光院中靠近石墙的位置刚好有一棵梨树,段僧奴沿墙头走近,跃到树身上,先溜了下来。
回光院坐南朝北,北面是处三开的房屋,为普照禅师住处。东面则是两间石屋,一间堆放些杂物,另一间本是侍奉普照的小沙弥的住处,但普照不喜旁人打扰,凡事宁可自己动手,将小沙弥逐了出去,遂一直空着,日常饮食茶水自有僧人定时送来院中。
只见院中悄然无声,唯独正堂灯火通明,一高大身影映在窗上,赫然便是那神秘的怪和尚普照禅师,似正在禀烛读书。
正欲走过去瞧得清楚些,忽听见背后墙头伽罗惊叫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她到了墙头,一时头晕,站立不稳,差点摔下墙来,幸好高浪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她腰间绳索。段僧奴忙“嘘”了一声,回望室内灯光人影,依旧在一页一页地翻书,看得极为仔细,并未觉察室外动静。
好不容易将伽罗吊下来,高浪从墙头一跃而下,低声埋怨道:“伽罗,你可比上次重了许多。”伽罗笑嘻嘻地道:“是么?说明我长大了。”
正说着,杨宝、高潜也顺着梨树滑了下来。几人一齐溜到廊下,高浪伸手将窗纸戳破,果见普照禅师正席坐在蒲团上读书,神情极是专注。
段僧奴悄声问道:“那口箱子在哪儿?”伽罗道:“在怪和尚的卧室里。”
正犯愁如何在普照禅师的眼皮底下溜进他的卧室,忽听到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远有人命道:“注意四下警戒。”赫然是羽仪长施宗的声音。
段僧奴惊得嘴巴都张得大了,这施宗是施秀的兄长,也是她父亲最亲信的羽仪长,每每他一出现,就意味着段功也要出现。又听见有数人低声应道:“是。”各自分散了开去,似已将回光院围住。
五人登时猜到今晚来见普照禅师的贵客不是旁人,正是段僧奴的父亲——大理总管段功,大惊失色下,慌忙躲到石屋前的茶树丛中。偏偏这回光院中栽种的是数丛恨天高,高尚不及一人,又来不及回去翻墙,只好一齐伏下身子,钻进茶花丛中,盼望能仗着夜色逃过那精明的施宗的眼睛。
不料施宗却始终没有进院来,只守在门口,众人料到他是在静候段功的到来,大气也不敢出。
杨宝心道:“信苴摸黑来到无为寺,事先竟不令宝姬姐弟知道,可见不想泄露一丁点行踪。既是如此神秘,当是为明玉珍使者而来,只是为何众多羽仪不去隔壁南禅房警卫,却来回光院门口呢?”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盏茶功夫,又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鹜骤而来,施宗抢上前道:“信苴!”段僧奴听到父亲到来,心中“砰砰”直跳。她已经有半月未见父亲,多少有些思念,此刻却是矛盾不已,既想见他,又不愿意他出现。
只听见门外段功淡淡“嗯”了声,问道:“禅师在里面么?”施宗道:“是。”又听见员外郎杨智的声音道:“张判官饭前已经将信苴要来的消息告知禅师了。”他是段氏家臣,足智多谋,素为段功倚重。
段功便不再多问,见院门虚掩,轻轻推门而入,朗声道:“有客夤夜拜访,还望禅师赐见。”回光院东面即是南禅房,明玉珍使者便住在一墙之隔,他不肯报“大理总管段功”的名号,自是不愿意张扬,也是怕旁人听见。
茶树丛中几人听得段功进来,埋低了头,不敢多看,只有段僧奴忍不住从花间窥探——只见父亲头戴次工,一身白色便服平添几分儒雅之气,看上去不像个威震西南的大理总管,倒似学馆中的教书先生。
忽听见室内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答道:“请进。”藏在花丛中的几人还是第一次听到普照禅师开口说话,大为称奇,他明明看起来已经年过五十,何以声音如此充沛?莫非也是习武之人?
只见段功自头上取下次工,交给身后的杨智,大踏步走进室内。普照禅师放下手中书册,指着对面的蒲团,道:“请坐。”
外面茶树下几人望见窗上映影,均是一般的心思:“这普照禅师好大的架子,信苴亲到,他竟是不起身迎接。”心下虽是大讶,身子却不敢丝毫动弹,因杨智正率三名羽仪捧茶进来,因未奉召唤,不敢擅自进屋,只在院中伫立等候。
只听见普照禅师缓缓道:“八年前的活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一直未有机会当面向信苴道谢。今日得以亲见信苴,果是龙章凤姿,我这个‘谢’字,也终于可以讲出口了。”段功道:“些须微劳,何劳禅师言谢。”又道,“禅师来大理八年,足不出户,还没有喝过我大理招待贵客的三道茶吧?”普照道:“确实没有尝过。不过听信苴言下之意,似有离别之意。”段功微笑不答,只朝外叫道:“上茶。”杨智一挥手,三名羽仪将茶送进室内,旋即又鱼贯退出。
段功拎起第一只木盘中的小陶罐,往两只茶杯中注入茶水。陶罐保温极好,倒出来时竟还是腾腾热气。段功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禅师请用。”
普照见那茶杯本小,还只注了小半杯,几乎一口便可以喝完,料来此茶必有讲究,便端起茶杯,却不饮用,只慢慢品玩那茶的气味。室外便是怒放的茶花,香气馥郁,那茶却独有一股清气,能够压倒绵绵不绝的花香。
段功笑道:“第一道是清茶,用的是大理特产沱茶。我大理习俗,酒满敬人,茶满欺人,因而这道茶只有小半杯。请禅师品尝。”当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普照也学着他的样子,轻饮一口,只觉得茶水又浓又酽又苦,他本是蒙古人,自小到大一直喝白酥油、牛奶煎煮的砖茶,当然喝不惯这种讲究清雅的清茶。
段功又端起第二只木盘中的陶罐,往杯中只注入六七分满,道:“这是第二道蜜茶,用茶叶混合蜂蜜、果仁、乳扇煎制而成。”普照尝了一口,鲜甜中有股羊奶味道,甚合自己口味,当即一口饮完。
段功道:“第三道是盐茶,顾名思义,茶中放了盐粒、花椒、桂皮等物。”普照端起来一饮而尽,味道跟咸汤差不多,更多了一股辛辣之气,过了一小会儿,才感觉舌尖微有麻辣之感回旋,当即道:“信苴这三道茶,先苦,再甜,后回味,想来必有深意。”段功道:“禅师苦尽甘来,如今朝廷中赦免禅师的诏书已正式下达,禅师终于可以回到大都与家人团聚了。”
二人声音甚低,然毕竟只有一窗之隔,廊下茶树丛中段僧奴几人听得一清二楚。杨宝心思机敏,最先会意过来,暗道:“原来普照禅师就是前丞相脱脱!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脱脱八年前在腾冲被朝廷赐饮毒酒而死,不知道为何被信苴救了,藏在无极寺中。难怪……难怪云南行省要在这个时候送朝廷赦免脱脱的诏书到大理来,看来他们早已经知道脱脱未死,此举隐有威胁信苴之意,虽然朝廷现下赦免了脱脱,毕竟信苴当年私救脱脱是违抗圣旨的大罪。”转念又想,“自与梁王孛罗交恶以来,我大理违抗朝命的事多了,单说与梁王几场大战,也比救一个脱脱严重得多,哪用惧怕区区云南行省之威胁。何况此时蒙古人正有求信苴,想请他发兵抵抗明玉珍,岂敢轻易开罪?看来脱脱一事另有隐情。莫非……莫非是想趁机请脱脱回去辅佐梁王,甚至是辅佐蒙古皇帝,挽救危局?瞧他饮三道茶的样子,毫无出家人淡泊之心,可见豪情壮志犹在。”
正沉思间,忽觉有人拉扯自己的衣袖,转头一看,却是段僧奴,正焦急地指着室内,似也意识到普照的真实身份非同一般,有询问证实之意。他微微抬头,见杨智还带着羽仪站在庭院中,距离这边仅十余步远,忙朝段僧奴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不可妄动。段僧奴本是个急性子,此刻被情势压制不能开口说话,当真是心急如焚。
室内静默无言,那普照禅师果真是前中书右丞相脱脱,此刻他本人亦是心潮澎湃——他本姓蔑里乞氏,是权臣伯颜之侄,于险恶的政治斗争中长大。伯颜为中书右丞相时权倾朝野,官衔长达二百四十六字,“时天下贡赋,多入伯颜家,省院台官皆出其门下,每罢朝,皆拥之而去,朝廷为之空也”,如此声势,自然深为皇帝妥懽欢帖睦尔所忌。他担心将来伯父倒台后祸及自己,于是极力讨好皇帝,并联合拥皇势力,趁伯颜外出打猎罢黜了其官职,皇帝得以亲政,他也一跃成为中枢重臣,改伯颜旧政,大行文治,恢复科举取士,由此得了“贤相”之名,被朝野视为重振大元国势的希望。
然而,上天并不总是眷顾他,之后的几年灾荒频繁,国库吃紧。为了缓解危机,他下令印制至正交钞,新钞一出便迅速贬值,沦为废纸,民间物价暴涨,米价贵似珠。凑巧黄河连连决口,朝廷征发大量民工治河,弊端和暴政最终触发了红巾军大起义。巨大的危机倒成了他脱脱展露军事才华的契机,在精锐元军先后惨败的情况下,他亲率大军征讨,一举袭破红巾军将领芝麻李占据的徐州,残酷屠城,鸡犬不留,并因此军功被封为太师,受命总制诸王诸省军,继续征讨占据高邮的张士诚。那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元军主力倾巢而出,大军号称百万,旌旗千里,金鼓震野,盛况前所未有。张士诚连吃败仗,正要举城投降之际,皇帝突然下诏指责他“劳师费财,坐视寇盗”,削去所有官爵。
这真无异于晴天霹雳,后来他才知道是有奸臣在背后中伤,而皇帝竟然听信了谗言。部下均劝他说“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他却不愿公然抗诏,顺从地交出了兵权,被流放到云南。他被临阵夺职后,百万大军一时溃散,元朝兵机不振自此开始。倘若当初皇帝信任他,放手任他作为,还会有今日之盗贼纵横、生灵涂炭么?想来皇帝午夜回忆,也有诸多追悔之处,不然何来眼前赦免一说。只是,时至今日,任是管仲、乐毅再世,怕是也无回天之力。一念及此,脱脱忍不住喟然长叹道:“唉,太迟了。”
段功道:“禅师在我大理蛰伏八年,雄心不减当年,何有‘太迟’一说?”脱脱先是一愣,心道:“看来我暗中绘制‘万里江山图’,还是没能逃过这段功的耳目。”又见对方态度平静,似并无敌意,当即摇了摇头,道:“我所言‘太迟’,是说目下天下局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非人力所能挽回。”
杨宝听了更是暗暗心惊——这脱脱足不出户,竟能知道天下局势,当真不可小觑。此人聪明绝顶,为中书丞相时便有“精干老练”之名,又在大理八年,尽知虚实,若他果真去了梁王身边,岂非对大理大大不利?
却听见段功道:“即便如此,禅师应该知道,你我皆是局中人,身不由己,须得作出选择。”言语中饶有深意。脱脱低着头,沉默了片刻,道:“信苴请稍候。”起身走向室内。
外面五人趴在茶树下,也不知道室内二人还要谈多久,偏偏杨智等一直如木桩般站在院中不走,无法动弹下,大有度时如年之感。伽罗心中早后悔了千遍万遍,真不该如此辛苦地爬墙来偷看这怪和尚的箱子,换作平日,她早主动站了出去,信苴为人宽厚,即使知道他们在外面偷听,也不过轻言训斥几句,偏偏此时宝姬正在逃婚当中,丝毫露不得行踪。正苦闷处,忽觉头发上有一只虫子蠕动,大惊下急忙去拉身旁的高浪,示意他帮着弄掉头上的虫子。高浪不明所以,随口问道:“做什么?”
声音虽轻,顿时有羽仪惊觉,也不作声,只走到门口向羽仪长施宗指了指廊下。施宗微一点头,做了个手势,几名羽仪各自手持兵刃,分成左右两队,悄悄朝茶树丛中包抄了过来。杨宝早已经瞧得真切,反应极快,急忙起身走出来,道:“是我,杨宝。”又回身叫道:“你们三个还不快出来?”高浪、高潜、伽罗依言走出,只剩段僧奴依旧趴着,不敢动弹。
施宗乍然见到几人从茶树后走出,当即上前,沉声问道:“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杨宝支吾道:“嗯,也没什么,就是想翻墙出去玩,结果刚巧被你们堵在院子里了。”
施宗知道这群孩子在寺中顽皮胡闹,时常还会翻墙出院,做出各种惊人之举,而要不惊动武僧溜出中院,翻墙走回光院确实是最为便捷的线路,因而丝毫不感到惊讶,只低声斥道:“还不快些回去睡觉。”杨宝忙应道:“是。”
高浪大方地走到墙角,将挂在墙头的绳索收了,这才昂然离去。施宗见他一副无法无天的派头,大有自己当年的影子,简直哭笑不得。
杨智一直默不作声,等高浪出去,才招手叫过一名羽仪,低声嘱咐道:“你悄悄跟住他们,说不定他们几个知道宝姬的去处,会暗中与她联络。”那羽仪道:“是。”应命而出。
茶树丛中段僧奴隐约听见,不禁大为气恼,暗道:“杨智员外可真是狡猾,难怪大家都称他是总管府的‘智囊’。这下可好,我连无为寺也呆不下去了,这可该如何是好?”
院中一番动静,虽然并不如何响亮,室内段功却也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他生性沉稳,只佯作不知。等了片刻,却见脱脱抱着一口箱子出来,打开来看,却是装满了卷轴。脱脱指着那箱子道:“这是我在这八年内所绘的中原州域形势、山川险隘之图,还真要多谢信苴允准我借阅翠华楼藏书。”段功道:“何足挂齿。”
脱脱见他不动声色,讶然道:“很少有人能见到这一箱子图卷后还无动于衷,信苴难道不是为它们而来么?”段功笑道:“禅师误会了。我今晚前来,只为见禅师一面,顺便告知赦免诏书一事。”
脱脱一向桀骜骄傲,即使是段功对他有救命之恩,言语也甚是冷淡,如今见对方一无所图,这才真正折服于对方的胸襟气度,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中却是叹息不已。
段功见他不语,以为他还不明白,又进一步解释道:“之前我说作出选择,是说禅师可以选择留在这里,也可以跟行省使者回去中庆,只是北上大都要麻烦得多——中原烽火狼烟,南方尽不在朝廷掌握中,保险起见,禅师须得走海路。”脱脱毫不迟疑地道:“我要去梁王孛罗那里。”
段功大为惊讶,道:“禅师适才不是说‘太迟了’么?”脱脱道:“我生是大元人,死是大元鬼,即使是太迟,也须得尽力而为。”段功道:“那禅师何不立即北上大都?我自当派人护送。”脱脱摇了摇头,道:“日前汉人气盛,我朝大将又各起内讧,自乱阵脚,中原腹地已是难保,西南却可独立于中原之外。只要助梁王孛罗守住云南,进可攻,退可守,与北方成呼应之势。将来我蒙古大军反攻中原,云南便是南方的重要基地。”
段功心道:“此人眼光谋略果是不同一般。若他能助梁王孛罗一臂之力,或许可以反败为胜,阻止红巾明玉珍势力进入云南。”他胸怀坦荡,不似脱脱那般阴鸷深沉,当即道:“禅师远见卓识,果非常人。凑巧梁王派了使者来大理,现正住在城中五华楼……”脱脱道:“梁王是派人来向信苴求救的吧?”言中颇有揶揄嘲讽之意,似是对梁王很不以为然。段功答道:“正是。”
脱脱道:“信苴如何答复?”段功道:“嗯,我还没有召见使者。”他不愿意谎话欺人,道,“不敢有瞒禅师,这件事,我原也不打算管。”脱脱点头道:“信苴是个坦率之人,襟怀夷旷。孛罗为人粗鄙狂妄,野心勃勃,自接管云南以来,数次派兵侵犯大理,又多有不义之举,信苴忌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段功缓缓道:“我并非因为忌恨梁王才不愿意发兵。”一指那口箱子,“禅师胸怀韬略,既有经世治国之才,又有八年心血凝结其中,想来这些图卷非同小可。”脱脱傲然道:“有心夺取江山、称霸天下者,得我图卷,可谓如虎添翼、事半功倍。”段功道:“可在我眼中,这些图卷不过是普通的地图而已。自我先人四百年前创立‘大理’以来,一直只固守本土,从无向外扩张之心,更谈不上要去逐鹿中原、雄霸天下。”
脱脱吃惊地望着段功,仿若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是蒙古人,自小便是以铁蹄征服世界的成吉思汗为傲,万里江山似锦,无数英雄折腰,这段功竟对大好河山无动于衷,实在是有些出乎他意外,忍不住问道:“自古英雄披肝沥胆,无非是向马上求取功名,汉人也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信苴今日之实力,远在梁王之上,当真对云南全境无半分觊觎之心么?百年之前,这些地方可全是大理的地盘。”段功叹道:“若真被大理得了云南全境,如今被明玉珍三路大军围攻的就是我段氏了。”
脱脱道:“这么说,信苴是决意要坐山观虎斗了?”段功道:“并非段某有意如此,而是大理自靠佛佑立足西南以来,僻地自守,只以清平为国策。”脱脱道:“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明玉珍攻下中庆,下一个目标便会是大理。”段功道:“果真如此的话,我段功自当亲自率军抵挡,力保境内百姓晏然安稳。”
脱脱见他绝然果断,顿时想起一事来,惊道:“莫非……莫非明玉珍也派了使者来与信苴通好?”段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而今局面复杂,保一方太平才是我段氏首要之责。”脱脱料他已决意不肯出兵相助梁王,万难劝动,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厉声道:“信苴切莫忘了,若非我大元世祖皇帝的恩惠,段家哪有今日之风光?”
外面段僧奴听见,忍不住勃然大怒,心道:“这普照好生无礼,哪壶不开提哪壶,蒙古人明明于我大理有灭国之恨,何来恩惠一说?”
她却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是是非非,大理国自第十二任国王段廉义起,相国高智升便攫取了全部朝政,竭力巩固高家势力,后来更是发展到高家世居相国,专擅政柄,段氏形同虚设,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大理国灭亡前——国王段兴智毫无实权,事事受为相国高泰祥制约。大理精兵本战斗力极强,丝毫不弱于蒙古军,却被蒙古忽必烈率大军直奔阳苴咩城下,就是因为相国高泰祥将绝大部分军队调在他的封地善阐周围,王城防守极其虚弱。可以说,高氏对大理国的速亡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后蒙古人杀相国高泰祥,扶持段兴智统治云南,大理虽然灭国,但段兴智却由此摆脱高氏欺压,对蒙古感恩戴德,主动献大理国地图《大理图志》,并率大理军队充当蒙军前锋。高氏在大理国擅权的这段历史,对段家来说不是什么光彩事,后世段氏总管除了对高氏严加防范外,很少对子孙提及,况且高氏子孙兴旺,至今仍是白族大姓,段功之母高药师便是高泰祥嫡系后人,就连段功自己也娶了高氏才女高兰为妻,再重复这些往事只会激化高氏与段氏子弟的矛盾。但无论如何,确实如脱脱所言,段氏重掌大理军政实权,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蒙古人。段僧奴不了解这些恩怨,段功却是知道,一时难以回答,沉吟不语。
脱脱又道:“况且中原汉人蛮子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若是被张士诚、明玉珍、朱元璋之辈得了江山,西南还有信苴立足之地么?”段功道:“禅师何出此言?我大理立国后,曾与中原宋朝和平相处三百余年,其间常常互通有无,友好往来。”
脱脱曾经任都总裁官,主修《宋史》、《辽史》、《金史》,对中原这段历史远比段功熟识,当即冷笑道:“你道是宋人友爱仁慈么?宋朝自宋太祖赵匡胤开国起,杯酒释兵权,导致举国武功极弱,北部燕云十六州又陷在契丹人手中,中原无所屏障,边患危机极其严重,先后面临辽国、西夏、金国的铁蹄威胁,三百年来,西北边境上几乎没有停止过战争,若是再在西南向你大理开战,岂不是要腹背受敌?况且中原之地不利养马,宋人没有马源,还须借助你大理。”
段功道:“话虽如此……”脱脱蛮横地打断了他,道:“唐朝时,汉人武功强盛,那时还没有大理国,只有南诏。开元年间,唐玄宗李隆基为牵制吐蕃,有意支持南诏王皮罗阁吞并其他五诏部落,建立了南诏国。十年后,皮罗阁之子阁罗凤即位,与爨氏部落联姻,势力由此进入滇池地区。唐人感到了压力,大搞政治阴谋,派李宓以反间计挑起爨氏内讧,导致爨归王被乱臣杀死,归王妻子阿姹求救于南诏,南诏出兵杀了乱臣,但由此与唐人关系破裂。唐人有意加倍征取南诏粮税,又计划扶持阁罗凤之弟于诚节取代阁罗凤。阁罗凤还想尽力挽回与唐朝的关系,亲自到姚州拜会唐朝官员张虔陀,不料张虔陀见到阁罗凤妃子慕容玉珠貌美,竟用酒灌醉了阁罗凤,奸污了慕容玉珠。阁罗凤酒醒后得知真相,十分愤怒,派人到长安向唐朝皇帝控诉张虔陀,唐玄宗只知道沉迷于杨贵妃的温柔乡中,根本不予理会。张虔陀又上书诬告阁罗凤谋反,唐人宰相杨国忠从中添油加醋。阁罗凤忍无可忍,起兵杀了张虔陀,就此拉开了天宝战争的序幕。宰相杨国忠派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八万兵马,分三路进兵征伐南诏。阁罗凤三次派使臣谢罪求和,说明起兵实为张虔陀所逼,然而唐军置之不理。阁罗凤遂奋力御敌,并向吐蕃求援,一场恶战下来,唐军全军覆没,仅主帅鲜于仲通一人逃师夜遁。唐军惨败的消息,却被利欲熏心的唐人宰相杨国忠报成了大捷,只身逃回的鲜于仲通竟然也成了英雄人物,由唐玄宗亲自设宴招待,并擢升为京兆尹,而那些战死在洱海边的唐人战士只成为枉死的冤魂。第二年,唐朝再派大将贾颧率军三万攻打南诏,再次全军覆没,主将贾颧也被生擒。第三年,宰相杨国忠再派兵七万挥军南诏,因兵员不足,下令在陕西、河南、河北等地强制征兵,哭声连道,这样的军队,士气可想而知。这一仗,唐军仗着人多势众,先后突破了龙首关、龙尾关天险,一度逼近南诏王城,关键时刻,南诏得吐蕃军驰援,抄断了唐军后路,唐军大败,流血成川,积尸壅水,主帅李宓也战死。战事结束后,南诏国王阁罗凤认为‘生虽祸之始,死乃怨之终,岂顾前非而忘大礼’,下令收拾唐军将士死尸就地祭祀埋葬,这就是至今遗迹犹存大理的万人冢。之后唐朝爆发安史之乱,国势急遽衰微,自顾不暇,再无力大举进攻南诏……”
他顿了顿,又道:“南诏虽然取得了天宝战争的胜利,但从此又开始受吐蕃牵制。阁罗凤死后,异牟寻继为南诏国王,面对吐蕃繁重的税贡、军役以及遣送人质等要求,开始感到不满。清平官郑回本是唐朝西沪县令,被掳掠到南诏为官,他极力劝说异牟寻重新归附唐朝。当时唐朝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是个颇有远见的官僚,也积极策划重新招降南诏,以牵制吐蕃。在几方努力下,南诏、唐人终于走向了缓和,双方派代表在苍山会盟,唐朝封异牟寻为云南王。点苍会盟后,南诏发兵,大破吐蕃于神川,夺其城邑十六座,将吐蕃势力全部赶出了云南。此后,吐蕃衰弱,无力进攻,唐朝国内藩镇林立,也无力干涉南诏,由于没有强邻,南诏遂成为西南强国。到了南诏国王世隆时,双方关系再度恶化,不因为别的,仅仅因为唐人认为世隆的名字犯了唐太宗李世民和唐玄宗李隆基的名讳,逼着他改名才予册封。在汉人看来,两个死了已经上百年的皇帝的名字,绝对比与异邦的和平友好要重要得多。幸好世隆是个有骨气之人,不但不肯改名,反而被激发了胸中高傲之气,于是自封为皇帝。当时唐朝腐朽,迫近崩溃,唐人边境官员贪暴昏懦,常常为私利制造边衅,比如逼迫南诏用好马一匹换取盐一斤,最终再次引发了大规模的战争。唐人总结说:‘南诏两陷安南、邕管,一入黔中,四犯西川,征兵运粮,天下疲弊,逾十五年,租赋大半不入京师,三使、内库由兹空竭,战士死于瘴疠,百姓困为盗贼,致中原榛杞,皆南诏故也。’明明是唐人自己处理不当,却将过错完全推到了南诏身上……”
他端起自己的硕大茶杯饮了一口,续道:“世隆之子隆舜即位后,因国内汉人郑买嗣弄权,有心重新与唐修好。唐人西川节度使高骈突然提出愿以公主和亲,隆舜大喜,多次派人入唐诚心求娶,希望也能像昔日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娶得文成公主那样,成就一段千古佳话。唐僖宗经过考虑,同意以安化公主许婚。隆舜为此特意派出国中三位清平官赵隆眉、杨奇混、段义宗入唐,商议迎娶公主事宜,结果三人在到达成都后被高骈一并毒死。所谓以公主和亲,正是唐人诡计,试图以此等卑劣伎俩来削弱南诏实力……”
他说到这里时,一直不动声色的段功皱了皱眉头。脱脱瞧在眼中,他本是个敏慧之人,又在宫廷争斗的漩涡中长大,极擅长从颜色中察人心思,心道:“莫非明玉珍也派使者来与大理联姻?可只听说明玉珍有一子,未听说他有女儿,不过红巾流行义子、义女那一套。”也不及多想,又继续道,“即便如此,隆舜还不死心,以为唐朝是礼仪之邦,必定不会不讲信义,更不会视两国外交如同儿戏,又再次派使臣来迎娶公主,并献上许多奇珍异宝。当时唐朝内乱,黄巢占领了京师长安,僖宗皇帝正避难四川,不敢直接得罪南诏,推说正为公主准备嫁妆。过了两年,南诏再派使者来迎娶公主,僖宗皇帝无可推托,只好约定礼使、副使及婚使,打算择日送安化公主南下和亲。刚好此时黄巢乱平,僖宗皇帝又推托要回京师再说。所谓唐人以公主和亲一事,到隆舜死也未能成行。不久,汉人郑买嗣忘恩负义,杀南诏王族八百余人,毁南诏祖庙陵墓,自立大长和国,南诏覆灭。东川节度使杨干贞又灭大长和国,自立大义宁国。通海节度使段思平——也就是信苴之先祖——又灭大义宁国,建立了大理国。信苴只要看一看南诏的历史,便可知汉人朝廷时时刻刻充斥着阴谋与谎言。汉人总说以史为镜,这些往事,难道还不值得信苴对汉人警惕么?”
这些故事,段功大略知道一些,但却不如脱脱了解得这般细致入微,此番听其朗朗道来,当真是惊心动魄的一部血泪史。就连窗外的段僧奴听了也大是心惊,大理教习世家子弟,素来以诗词歌赋、释儒经典为主,极少涉及历史,这些故事她还是头一次听说,暗道:“原来汉人竟会以公主和亲为由诱杀南诏三位清平官,真可谓卑鄙。那清平官杨奇混……不正是杨宝的先祖么?原来是死在了汉人手中。”不由地朝杨宝望去,却见他眉头紧蹙,似在沉思。
又听见室内脱脱续道:“反观我大元朝,武功威震天下,虽然杀戮不少,然从无失信一说。昔日高丽臣服于我大元,世祖皇帝犹将亲生女儿下嫁高丽国王,以示天恩浩荡。当初大理国灭,我世祖皇帝也未加害,封令祖段兴智为摩诃罗嵯。换作汉人得势,以其历朝历代作为来看,信苴扪胸自问,高丽、大理还有立足之地么?”
段功自是知晓脱脱这番长篇大论,目的在于说服自己不要相信明玉珍等汉人,然则对方学识渊博,引经据典,着实难以反驳,所言又确是事实。若是大宋有大唐那般强盛的武功,北部又无契丹、女真等边患,大理国果真能与其和平相处三百余年么?实际上,两国之间还真有那么一次一触即发的大战——宋仁宗在位时,广原蛮侬智高投宋不成,被逼反宋,为宋人名将狄青平定,侬智高率残余部众逃入大理。狄青一路追击到大理边境,先派人向大理国王段思廉索要,被拒后又招募大批死士到大理行刺,最终迫使大理国王段思廉将侬智高杀死,献出首级。由于大理收容了部分侬智高的随从,如医术高明的白和原、文采出众的黄玮等人还得到了重用,宋朝极为恐慌,疑忌段思廉并未杀死真的侬智高,调派大军往四川和广南,有东、北夹击大理之势。大理为之震动,段思廉派使臣向宋朝辩白无用,又不愿意牺牲无辜的白和原、黄玮等人,也不得不立即征调重兵,往边境屯守。如此剑拔弩张,相持一年有余,最后还是因四川物价飞涨、将士多有哗变,宋朝被迫率先撤军。此事虽然最终避免了兵戈相见,却是芥蒂深结。到宋徽宗时,有宋臣提出在黎州大渡河外置城,以加强与大理的贸易,立即遭到了弹劾,一直力促大理归宋的广州观察使黄璘也获罪而死,宋朝完全是将大理当作了大敌,从此,大理与宋朝不相往来。若非北宋不久后被金人所灭、南宋建立后需要向大理购买军马,恐怕真的未必是相安无事。
脱脱见段功一直缄默不语,知道他心中已经有所触动,续劝道:“即便放开陈年往事不谈,信苴当是知晓,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明玉珍这些反贼尽是不讲信义之徒——张士诚穷途末路时,本已经投降归顺我大元,后来困境稍解,立又复叛,如此反复几次,倒是真应了他的名字——士,诚小人也;朱元璋本是红巾将领,如今羽翼丰满,以下犯上,挟持小明王韩林儿作威作福,哪有丝毫君臣之礼?他杀掉韩林儿自立为皇帝是早晚之事;陈友谅身为徐寿辉部属,贪图权势,弑主自立,更是为天下英雄不耻;明玉珍也是红巾部将,奉徐寿辉之命进据四川,陈友谅杀徐寿辉自立为主后,他本该继续奉韩林儿为主,结果他也学陈友谅,登基称帝。这几人对待他们自己人尚且如此,如今更是互相攻伐,毫无忠义友爱之心,结盟如同放屁,信苴谦谦君子,如何能与其相处?”
段功道:“禅师坦诚相劝,段某深受启发。今日我不妨告知禅师实话,我们白族人最讲忠信二字,自先祖百年前归顺了大元世祖皇帝,段氏便永世为大元子民,绝不会再生二心。”脱脱喜出望外,赞道:“好个有信有义的民族!如此说来,信苴是断然不会与明玉珍结盟了?”段功道:“正是。然则拒绝与明玉珍结盟是一回事,发兵相助梁王一臂之力则是另外一回事……”
正说到关键之处时,忽听得一墙之隔的南禅房有“乒乒乓乓”桌椅摔倒之声,正当夜深人静之际,甚是响亮。
第二章 刺客
施宗听了大吃一惊,无为寺号称皇家寺院,坦绰、宝姬等重要人物长年在此生活,守卫之严密不下城中总管府,竟有人能潜入寺中刺杀了红巾使者,这是从所未有之事,想来刺客武功非同小可,正欲亲自赶去,又担心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忙召入数名羽仪,命他们陪同杨智紧守在普照禅师门口,不得擅离信苴一步,安排妥当,这才率人赶去隔壁。
院中施宗反应极快,朝身后两名羽仪一努嘴,道:“过去看看。”二人尚未及应声,便听到又传来一阵惊呼声:“呀,呀,来人,快来人……杀人了……邹先生被人杀了!有刺客!”大略自东面院中西厢房中传来,声音虽弱,却是一字一句清晰可闻。
施宗听了大吃一惊,这邹先生便是明玉珍使者邹兴,无为寺号称皇家寺院,坦绰、宝姬等重要人物长年在此生活,守卫之严密不下城中总管府,竟有人能潜入寺中刺杀了红巾使者,这是从所未有之事,想来刺客武功非同小可,正欲亲自赶去,又担心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忙召入数名羽仪,命他们陪同杨智紧守在普照禅师门口,不得擅离信苴一步,安排妥当,这才率人赶去隔壁。
刚到达南禅院门口,便遇到一小队巡逻武僧,亦是闻声赶来。领头者正是达智和尚——他四十岁出头,自幼出家,是无为寺首座无依的大弟子,功夫极为了得,除了负责寺内巡防警卫外,还教习世家子弟武艺——一见到施宗便问道:“施宗羽仪长,里面出了什么事?”施宗道:“我也才到。”达智问道:“信苴人呢?”施宗低声道:“还在隔壁回光院内。”
方欲一同进门,忽又听到西北边树林远远有人厉声喝道:“是谁?站住!”分明是羽仪长施秀的声音,随即有呼喝打斗之声传来。达智道:“贫僧过去看看。”正要领人赶往林中,施宗忙叫道:“不必。请禅师速去调派武僧,严密警戒无为寺周遭,不许任何人出入。”
达智听到林中打斗声愈紧,瞬间便有人痛呼受伤,料来敌人武艺不凡,又有黑夜作掩护,我方正需要增援,施宗却让他调集武僧去守卫别处,未免有些不合常理。他却是不知施宗猎人出身,擅长狩猎,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无论施秀是否已经遭遇到刺客,只需紧守住出口,便可来个瓮中捉鳖,刺客与同伙均可一网打尽,而所有人一窝蜂赶往林中,四周警戒必定放松,混乱中反倒更容易为敌人所乘。
达智平素沉默寡言,虽愕然不解,却也不多问,立即应道:“是。”飞快地交代完巡视僧人,各自赶去调动人手。这寺内有数百武僧,尽是武艺高强之辈,且训练有素,一旦有敌来犯,可当一支精兵使用。施宗也顾不得林中施秀情形,匆忙来到南禅房院中。
南禅房也是一处独立院落,只是比回光院要大一倍,北面是数间单独的房间,东、西则各是一排廊房,院中的大片空地种有不少果树茶花,颇似一处小园林。
奇怪的是,使者所住的西厢房一片漆黑,反倒是对面的东厢房烛火通明。两名汉人站在东厢房廊檐下,一胖一瘦,均是三十余岁,作行商打扮,正朝这边好奇张望。施宗一眼认出两名汉人并非明玉珍使者随从,却不知道为何住进了南禅房中,一时不及上前喝问,只回头交代羽仪道:“守住院门,不许任何人出入。”羽仪轰然应命。
忽见使者邹兴的随身小厮邹当慌里慌张地奔出西厢房,一见有人进来,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放声大哭道:“可算来人了!我家主人被杀了!”施宗皱眉问道:“在哪儿?”邹当一指一片漆黑的厢房道:“在那里。”
进来堂内,有羽仪抢先打亮火石,燃起灯烛,只见不大的正屋中甚是凌乱,桌椅均翻倒在地。那使者邹兴横躺在近大门处,仰面朝天,胸口为利器所伤。施宗上前一搭,却意外发现还有微弱鼻息,忙叫过一名羽仪,吩咐道:“快去药师殿叫白沙医师来。”
又见邹兴伤口处依旧鲜血汩汩,染红了大半边身子,担心他失血过多,撑不到医师来,微一沉思,自怀中取出金创药,整瓶倾倒在邹兴伤口上。大理白族密药妙绝天下,那金创药有奇效,登时便止了血。
邹当瑟缩在门板处,忍不住哭道:“这可如何是好……”施宗道:“你家主人还没死。”邹当一愣,道:“当真?”施宗道:“怎么就你一人?邹大人不是还带有三名随从么?他们人呢?”邹当道:“这个……小的也不知道。他们三个晚上一直跟主人在房中说话,可我刚才听到声音进来时,只见到主人一人躺在门口。兴许……他们几个是追刺客去了?”又追问道,“这位官人,我家主人真的还有救么?”
施宗点了点头,不再理会邹当。他少年贫寒,敏锐多疑,微一沉吟,便觉得使者遇刺一事疑点极多,当即吩咐羽仪先将邹兴抬回床上,又下令封闭南禅房,就地扣押所有人,包括适才见过的两名汉人、在院中充作杂役的两名小沙弥、使者随从等,分别软禁在各自房中。羽仪当即上前,不顾邹当抗声哭闹,将他拖进房中关了起来。
大致处理完南禅房事宜,施宗这才匆忙赶往藏经阁西的树林。却见林中人影飘忽,白光霍霍,如云漏电光,往来闪烁,金刃之声大作。恰逢数名武僧赶到,燃起灯笼火炬,一时之间,亮如白昼。凝神细看,原来五条人影在恶斗一名持剑的蒙面人。那蒙面人武功玄妙,身形飘忽,轻灵奇诡,运剑如风,招式精妙,料来就是刺杀了邹兴的刺客。围攻刺客的五人中,有两名羽仪、两名武僧,另有一手执浪剑之人,却是前任总管段光之子段文。施秀与另外两名羽仪只守在一旁监视。
施宗一挥手,众羽仪一拥上前,将交战数人一并围住。施宗见段文脚下虚浮不稳,知其定然又饮了不少酒,不由得大惊失色,忙叫道:“文公子退下!”
场中翻翻滚滚,劲风鼓荡,正斗得惊险剧烈,根本无暇理会场外之事。施宗转头喝道:“施秀,你怎可让文公子涉险?”施秀手捂胸口,却是答不上话来。一名羽仪道:“敌人武功厉害,施秀羽仪长受伤岔了气。”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二个也受伤了。”
恰在此时,一名武僧手中长棍被斩断,人也闷哼一声,捂住肩头,踉跄着倒退数步,将手中断棍拄在地上方才顿住身子,不停地喘气,显然是中了一剑。四名羽仪发一声喊,拔出长刀,一东一西一南一北上前夹击,不料西边一人刚一加入战团便被段文浪剑撩中手臂,北边一人则被另一受伤的武僧撞倒,两人滚在了一处。
施宗知道虽然己方人数大占上风,黑夜中混战却只是各自为战,彼此拥挤,手脚难以施展开来,忙回头命道:“调弓弩手来!”
大理除了普通军队外,尚有一支精兵称“罗苴子”,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精于骑射,专门负责阳苴咩城的警卫。今晚段功亲来无为寺,施宗特意借调了一队罗苴子扈从身边。一名羽仪从怀中掏出了一只黑色哨子,放到唇边一吹,顿时一阵“咿咿”的声音划破了夜空的宁静,刺耳而尖锐。
施宗又喝道:“住手!”声音虽然不大,却是刚劲有力。场中几名羽仪闻令,各自迅疾退开,只有段文不肯停手,他酒意上来,只凭一股蛮力斗狠,意识不到凶险万状,羽仪跃开,反倒为他腾出了地方,当即猱身上前,与那刺客缠斗。二人均是使剑,以快打快,剑光泠泠,剑风激荡,轰轰有声,猎猎作响,人影晃来窜去,倏忽贴在一起,倏忽又分开,眼睛稍慢,便分不清敌我。
施宗料到段文酒兴发作,斗得兴起,只是他与那蒙面刺客近..身缠在一起,身形极快,旁人难以插入战团相帮,便上前几步,厉声喝道:“段文快些退下!信苴在此,你敢抗命么?”
便在此时,段文手中浪剑直磕上刺客长剑。那浪剑是施秀随身兵刃,用冶炉炉底青铁锻治而成,锋锐异常,在月色下寒光凛凛,且剑重二十余斤,比寻常宝剑要重出许多。双方金刃一交,火光迸射,宛如黑夜繁星,刺客手中长剑“咯”地一声脆响,拦腰折断。他临危不乱,大喝一声,犹拿断剑向段文肩头斩下。段文本以为已经取胜,何况四周大援已到,没想到对方斗志如此顽强,见那断剑挟着风声,劲力十足,大有锐不可当之势,不敢正面迎击,向右一旋,绕过这一剑。刺客正等他如此,脱手甩掉断剑,身子疾转,已绕到他背后,反手抓住了他右腕,一把夺过浪剑,反拧右臂到背后,将剑刃横在他后颈上。
周围众人明明见到段文得胜在即,不料一个“好”字还没有叫出口,转瞬又为敌人所制,不由得面面相觑。施秀胸口中了蒙面刺客一脚,好不同意才调匀气息,叫道:“快放开文公子,你已经插翅难飞,还不赶快投降!”
只见藏经阁两边各有一队罗苴子涌出,个个黑衣劲甲,腰间悬挂铎鞘,斜背筒箭,手执弓弩。领队的正是大将军张希矫本人,他已经年过五旬,金黄头发如狮毛一般,须萧若戟,极具威仪,略微一扫林中情形,挥了挥手,罗苴子顿时层层叠叠围了上去,蹲在羽仪之前,拉弩上箭,箭头一齐对准了场中的蒙面刺客,控弦欲发。更有人分赴林中四角把守,防刺客趁乱逃逸。
那蒙面刺客身陷重围之中,毫不惊慌,沉声道:“让开!不然我就杀了他!”手上加劲,推着段文往前走。段文早已经酒醒,略一挣扎,只觉得半身酸麻,无力挣脱掌握,便气喘吁吁地道:“你们不用管我,让他杀了我。”
羽仪、罗苴子未得号令,丝毫不退。蒙面刺客也不迟疑,望东走出数步。张希矫一张弓弩,发出一支短箭,“嗖”地一声,正射到刺客右脚旁,距他靴子仅半寸之遥。刺客见此神箭,当即顿住脚步,将浪剑一挺,冷笑道:“怎么,你们当真想要他死么?”
使者遇刺涉及两国邦交,事关重大,当此情形决计不能放这刺客离开,可段文是前任总管之子、当今总管之侄,也不能任其身陷险境,施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得当,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千万别伤了人。”
只见段功带领杨智等人疾步赶了过来。施宗忙迎上前去,低声道:“禀信苴,明王使者未死,只受了重伤。”段功点了点头,上前数步,朗声道:“壮士身手不凡,敢夜闯无为寺,也是一号人物,何苦为难一名醉酒的少年?”
那蒙面刺客见他不过三十七八岁年纪,不携兵刃,恂恂儒雅,浑身书卷之气,问道:“你就是大理总管段功?”似不能相信他以大理总管之身份,会深夜现身无为寺。段功道:“正是。壮士今夜要想离开此处,难如登天。想必你冒险到此刺杀明王使者,也不过是受人差遣,只要你放了这少年,一切都好商量。”
蒙面刺客微一沉吟,干脆地道:“好吧。”将段文推开,又抛下手中浪剑。段功料不到他如此轻易就放了手中人质,也不先提条件要求,竟意欲束手就擒,不禁大感意外。
施宗抢上前将段文拉开,一挥手,四名羽仪上前,两人用长刀前后逼住蒙面刺客,防他暴起伤人,另两人取过绳索,将他双手双脚尽行缚住。这绳索是山中猎人打猎时专门用来捆绑野兽,常年浸泡在桐脂牛油中,又软又韧,堪比铁链。牢牢捆缚停当,才细细搜他身上,却只发现了打火石及几枚贝币,别无它物,大概他也知道此行凶险,事先清理了不必要的物件。
段功见刺客已被擒住,挥手命罗苴子先行散去。羽仪将刺客如拖牲口般拖到段功面前跪下,施秀拾回自己的浪剑,上前一把撕下他的面巾,登时露出一张英俊不凡的脸来,尚带着一丝冷傲之气,不禁诧异道:“原来是你。”扭头道:“信苴,我白日寻找宝姬时在兰峰上见过这汉人小子,他自称是游客,迷失了道路,原来是要上兰峰俯瞰无为寺的地形。”
段功点了点头,走到那刺客面前,问道:“你武功不错,人也豪气,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行刺的?”
那刺客刚刚经历了一番剧斗之后,胸前背后衣衫尽皆湿透,神色疲惫之极,只冷笑一声,道:“既是被你们擒住,何须废话,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傲骨英风,极有洒脱气概。施宗飞起一脚,狠狠踢在他腰间,喝道:“信苴问你话,还不快些回答!”
那刺客双手反缚,手足绳索相连,无法动弹,挨了一脚,身子登时失去平衡,歪倒在地。施宗又上前,用力踢了几下,他却极是硬气,哼也不哼一声。
段功见刺客神态倔强鸷悍,知道拷打苦刑无用,他心中记挂使者伤势,便止住施宗,道:“先将他押下去关起来,好生看守,明日再细细审问。”当下羽仪应声上前,将刺客拖走。
段功又道:“施秀,我今晚就在翠华楼住下,不回总管府了,你立即派人回总管府告知夫人,免得她牵挂,请她不必等我,自己早些安歇。”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明显温润柔情了许多。施秀应道:“是。”
信苴与夫人伉俪情深,是大理众所周知的事,施秀正要去安排人手,又听见段功道,“再多派些人手去五华楼保护梁王使者。”施秀道:“是。”上前低声问道,“莫非信苴怀疑刺客是梁王那边的人?”段功道:“没有真凭实据,切不可胡乱猜测。”一挥手道,“去办事吧。”
无为寺中有一处监牢,在药师殿北侧,紧挨兰峰石壁,其实就是个葫芦状的天然石坑,深约五六丈,上面葫芦洞口处加建了一道铁栅,栅栏粗如儿臂,大半天生,略加人力顺势而建,便是个构筑牢固的地牢。
施宗恼恨汉人刺客伤及数名手下、又曾踢掉弟弟施秀兵刃,有心折辱、挫他傲气,借口怕他挣断绳索逃走,命人取过一条长铁链,绕在他颈中几圈,牢牢缠住,放他下地牢时,却不完全放到地面,只让他脚尖勉强着地,再将铁链紧挂在牢窗的铁棱上。那刺客手脚被缚,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凭摆布。
离开之时,只听见地牢中铁链哗哗作响,那刺客不断挣扎,试图脚掌够着地面。施宗知他呼吸不畅,痛苦难熬,望着地牢里冷笑道:“只要你说出是谁主使来行刺的,我立即就放你下去,让你少受些罪。”等了半晌,却不见牢中回应,知道那刺客无论如何都不肯屈服,当即怒道:“那你就活受罪吧,可惜你也就能多活这一夜了,明日就是你的死期。”他猜想以信苴之个性,多半要将刺客交给明玉珍使者处理,那使者身受重伤,其随从定然勃然大怒,这汉人刺客不被倒点天灯,也要被钩肠活锯,抑或被缝在牛皮袋中活埋。又安排了两名精干羽仪在牢口看守,交代道:“若是刺客愿意招供,便来禀报。”羽仪道:“遵令。”施宗这才往翠华楼回报。
及近翠华楼西侧门时,忽见到前面茶树丛中有黑影闪动,施宗忙手抚浪剑,厉声喝道:“谁在那里?”却见花丛后转出一人来,举手示意道:“是我,明王使者的随从。”上前一看,果然是邹兴的随从李芝麻。施宗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李芝麻道:“邹大人被刺客刺杀,我和两名同伴追了出来,因天黑不认识路,胡乱追着,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跟同伴也跑散了。”
施宗心道:“这不是胡说八道么?你住在前院,刺客也是在前院中被捕获,再不熟悉地形,也不能闯到有高墙的中院来,何况把守的武僧也不能让你进来。”也不揭破对方谎言,只厉声叮嘱道:“夜深了,请大人速回南禅房,寺内已经戒严,任何人不得擅自走动。”回头向身后一名羽仪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你赶紧护送李大人回房休息。”
那羽仪名叫董桐,当即会意,上前道:“大人,请吧。”李芝麻道:“多有冒犯。”转身而去。
施宗见他根本不问刺客是否被擒获一事,不免疑忌更深,忙从侧门来到翠华楼,见段功正在堂内与无为寺住持了尘、首座无依、禅师本慧三人低声交谈,施秀、杨智、张希矫等人站在堂下,不敢上前惊扰。等了约摸一盏茶功夫,才见了尘三人向段功合十行礼,悄然退出翠华楼。
段功招手叫过施秀,问道:“使者伤势如何?”施秀道:“回禀信苴,才刚刚派人叫醒白沙医师,已经赶去南禅房,具体情形尚未得知。”段功道:“被刺客所伤的武僧和羽仪呢?”施秀道:“都只受了轻伤,已经自行医治妥当。”
段功点了点头,又问道:“适才无依禅师提到,今日南禅房东厢房新住进了他的两位中原旧友,一位叫沈富,一位叫罗贯中,他们可曾受了惊吓?”
无依禅师本是汉人,为少林南宗传人,后来到大理见无为寺地灵钟秀、卧虎藏龙,又仰慕住持了尘奇功,便留在了寺中。他年轻时曾云游天下,交游广阔,偶尔亦会有旧友来访。
施宗听了当即一惊,忙道:“属下在南禅房确实见过两名陌生汉人,仓促之间未及询问姓名与来历,见他们并非使者随从,却无端出现在南禅房,为安全起见,已经将他们分开软禁在各自房中。”段功大奇,问道:“你下令关住了他们?”施宗道:“是。属下不知道他们是无依禅师旧友,这就派人将他们放出来。”
段功皱眉道:“嗯,沈富虽只是个富商,在中原一带却颇为有名,有‘沈万三’之称,听说张士诚也视其为座上宾。他兄弟沈贵长年经商于陕西、四川、云南三省,是无为寺的大香客,每年往这里布施布帛盐粮无数,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扣押,万一沈贵向无依禅师抱怨,叫我如何交代?”语气虽然平和,却隐有斥责之意。
施宗道:“当时情形紧急,院内使者躺在血泊之中,院外施秀正与刺客狠斗,属下没有时间细问究竟,这二人不明身份,贸然出现在杀人现场,形迹可疑,所以不得不先行扣押,具体如何发落,还待信苴示下。不止沈富二人,就连邹兴大人的小厮邹当、在禅房打扫的小沙弥,属下也下令也一并关押了。”段功沉吟道:“你这样做,莫非是觉得使者遇刺事有蹊跷么?”
在大理,上下等级不似中原那般森严,总管也时常与亲信的下属称兄道弟,公开场合下各人均是畅所欲言。施宗点点头,道:“何止蹊跷,实在是大有文章。”段功道:“嗯,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施宗当即说了适才在翠华楼后遇到使者随从李芝麻一事,又道:“当日属下送使者一行五人来寺中居住,再三叮嘱自中院以西是大理禁地,决计不可擅入,他们也满口答应。从南禅房到演武厅隔有高墙,大门又有武僧把守,他如何能迷路迷到翠华楼这里来?”
施秀道:“阿兄说得极是。我应该是最先遇到刺客之人,从中院出来,刚好在藏经阁后的树林撞到他,他当时正从南边禅房方向奔过来,手里提着剑,剑上还在滴血。那李芝麻说是和同伴姬安礼、许江武追踪刺客而出,为何我们在林中鏖战半天,却始终不见他三人踪影?依属下看,这三人表面是出来追踪刺客,其实是别有用心。”
施宗道,“还有一事,刚才我人在回光院中,先听到南禅院中有桌椅摔倒之声,正命人过去查看时,又听见有人叫喊‘邹先生被人杀了!有刺客!’等我赶过去时,却只见到使者的随身小厮邹当,那求救声就是他喊的。”施秀道:“回光院与南禅房就一墙之隔,阿兄赶过去只在须臾之间,该迎头遇见李芝麻和姬安礼二人才对。”施宗道:“这倒未必。我在南禅房门口跟达智禅师说了句话,就听到树林中传来你的喊声,正是你遇到刺客之时。如此推断,李芝麻、姬安礼应当已经追了出去。”施秀道:“可我并没有看到他们呀。”
施宗道:“这就证明他们所说的出门追踪刺客是谎话。最可疑的是,我听小厮邹当说,李芝麻、姬安礼、许江武三人今晚一直跟邹兴在房中说话,他听到桌椅倒地声赶过来时,却只看到邹兴一个人躺在门口。几个大男人在正房中说话,若果真有刺客行刺,理当有呼喝打斗声,我和杨员外等人当时就在回光院中,肯定能听到声音,但我们最先听到的仅仅是桌椅倒地声。”
施秀道:“这使者邹兴一看就是文官,不会武功,那邹当也只是随身使唤的小厮,唯有李、姬、许三人脚下沉稳,显是会武艺,主人被刺,他二人不大呼求救,反而悄悄出门追踪刺客,直到小厮听到动静进来发现邹兴倒在血泊中才叫喊出声,这情形难道不可疑么?”他是个直性子,见段功眉头紧蹙,显然也起了疑心,当即道:“信苴,不如属下现在就去把李芝麻等人带过来,好好盘问。”
段功摇了摇头,沉吟道:“暂且不必。虽则这些事情联系起来看不合情理,不过使者遇刺是真,刺杀发生在无为寺,我大理难辞其咎。”转头问杨智道:“渊海,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渊海是杨智的字,他是段功自小到大的伙伴,现任大理员外郎,是段氏心腹家臣,深得信任。他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见段功发问,才道:“红巾使者住在无为寺是机密大事,就连寺中僧人也均不知邹兴等人真实身份,以为不过是身份尊贵的香客而已,那刺客如何能知晓他就是明玉珍使者?”施宗道:“杨员外的意思是说我们内部有奸细?”颇有不满之意。杨智忙道:“绝非此意……”
张希矫自上任总管段光起便已经是统领大理精锐军队的将军,年纪既大,阅事也最多,忍不住插口道:“我看那汉人刺客一身中原功夫,说话也带有川蜀一带口音,也许跟使者根本就是一伙,所谓使者遇刺,不过是汉人的苦肉计。这里是无为寺,大理最好的医师就在这里,白氏医术精绝天下,有起死回生之能,他们定然早就打探清楚,不过是想借皮肉之伤引起信苴同情,迫使信苴答应与明玉珍一方结盟。”
施氏兄弟听了均觉有理。施秀问道:“杨员外是否也是此意?”杨智点了点头,道:“不仅如此,照我推断,邹兴一行本有六人,五人在明,一人在暗,今晚他们在一起商议好了,由在暗处的那人伪装成刺客,假意刺伤了邹兴。邹兴虽然受伤,神智不失,一直等刺客和李芝麻三人出了南禅房,才有意翻倒桌椅,目的在于引邹当过来,等邹当一叫喊,就能引起全寺的注意,这样才能方便先出去的四人行事。”
施宗道:“杨员外是说这些人别有所图,所谓使者遇刺只是为了引开我们的视线?”杨智道:“正是。施秀羽仪长曾在兰峰上遇到过刺客,他既已探明地形,为何在刺杀得手后反而奔去藏经阁,而不是往前面大殿方向逃走?我猜他们四人出南禅房后即分头行事,要赶去查探寻找什么。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没有料到的是,信苴今晚来了无为寺,人就在隔壁回光院中,凑巧被施宗羽仪长听见了南禅房的所有动静,寺中戒备更是大胜往昔,那刺客刚到树林便遇到施秀羽仪长,以致行踪败露……”
张希矫道:“不过那刺客当时制住了文公子,本可以其为人质要挟信苴,却轻而易举地就缚,倒也是不失为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言语中大有佩服之意。施秀冷笑道:“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文公子的真实身份。”上前禀道,“信苴,杨员外如此解释,所有的疑惑便迎刃而解。这些汉人装神弄鬼,贼喊捉贼,显然是居心叵测,不如现在就去把他们都抓起来严刑拷问。”
段功挥手道:“使者遇刺非同小可,除非握有实证,否则不要妄自推测。”施秀道:“这几人明明居心不良,岂可再任由他们留在寺中?”段功道:“这件事暂且到此为止。那刺客是个关键,施宗,你多派些人手,严加看管,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他虽然阻止手下臆断邹兴几人别有所图,但如此说,显然心中已经起疑。
施宗道:“要不要属下现在带人将刺客押回城中大狱监禁?”段功道:“暂且不必。明日梁王使者要来无为寺听经,等一切结束后,再来处理刺客一事。”施宗道:“遵令。”
正说着,那“护送”李芝麻回房的羽仪董桐疾步奔进来,向施秀回报道:“羽仪长,属下已将李芝麻送回南禅房中,不过始终没有见到另外两名随从。”
施秀冷笑道:“早说他们不安好心。信苴,属下这就安排人手,四下搜寻。”段功却问道:“使者伤势如何?”董桐道:“回信苴的话,使者伤势……这个……”露出为难的神情来。张希矫问道:“莫非已是伤重难救?”忽听得厅外有人冷冷接道:“人自然还有救,可是我白家祖训,绝不医治汉人。”
众人愕然中,却见药师殿医师白沙昂然走了进来,向段功施了一礼,道:“信苴有命,白沙不敢不从,可祖训也不能违抗。”
无为寺首座无依禅师曾被怪蛇咬伤,就因为他是汉人,白沙坚决不肯出手医治,连住持了尘的情面都驳了回去,后来还是药师殿的药童拿一些解毒药乱试,这才误打误撞解了蛇毒,因医治得不及时,无依至今左腿还有些瘸。
段功知道白沙性情孤僻古怪,其先人白和原又与中原宋朝有一段宿怨,他生性宽厚,不愿意强人所难,却又着急使者伤势,一时沉吟不语。
张希矫却是知道红巾使者一旦死在大理,必然与明玉珍结下死仇,兵戎相见不可避免,这样一来,大理利益所在,就必须考虑与梁王结盟,他恨梁王孛罗入骨,最不愿意看到如此,忙道:“医师,受伤汉人并非普通人,事关两国邦交,还请医师破例援手医治。”他官任大将军,是大理武将中的最高官职,白沙名望虽大,到底不过是一医师,他这般客气,已经是自降身份。
不料白沙却一点也不买账,双眼一翻,白他一眼,只向段功道:“请信苴另寻高明,迟了可就来不及了。”竟转身离去。
张希矫勃然大怒,道:“信苴,白沙如此无礼……”段功摆了摆手,道:“罢了。施秀,快去找伽罗救治使者。”施秀道:“遵令。”脚下却是不动,迟疑了片刻,才讪讪问道:“伽罗能行么?虽说她自小在药师殿学习医术,可听说白沙医师时常骂她愚钝不堪呢。”却见段功目光如电,严厉瞪了自己一眼,不敢再说,忙出来翠华楼,带着羽仪往东北伽罗住处而去。
却说那刺客被拿获之后悬吊在地牢之中,受尽苦楚,每一刻都分外难过,长夜漫漫,煎熬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当真是比任何毒刑加身都要厉害。
忽听得头顶上看守的羽仪喝道:“是谁?站住!”语气极是紧张。又有一个甜腻的女子声音答道:“是我,是我,伽罗。”羽仪这才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你,这么晚了,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伽罗道:“嗯,我听说抓住了刺客,想过来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声音离地牢口愈来愈近。
刺客心中暗道:“莫非这伽罗就是我白日在兰峰半腰遇见过的那个白族少女?她腰间宝剑非比寻常,又有众多羽仪在找寻她,我早猜到她不是普通人。”
看守刺客的两名羽仪正是与伽罗熟识的杨胜坚和杨安道,二人心知今晚信苴留宿寺中,半分马虎不得,忙上前阻拦。杨胜坚劝道:“不过是个汉人而已,没什么好看的。何况这里黑,他人在地牢里,你也看不见。”伽罗道:“我偏要看。”一把推开杨胜坚,抢到牢口,探身一望,果然洞中黑魆魆一片,什么也不看不见,当即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刺客无力仰望,只是默不作声。伽罗又放低声音道:“有人叫我来看你。”刺客听了心中一动,问道:“是……是……谁?”他勉强抬高头,话音甚是低沉吃力。杨安道却没有听见刺客出声应答,忙道:“他被铁链锁住了脖子,说不出来话,你问也是白问。”
伽罗目力逐渐适应了黑暗,隐约看到一个人影被吊在栏杆上,惊道:“呀,你们为什么要这般折磨他?绑住他双手还不够么?快解开铁链,放他下来。”杨安道道:“这是施宗羽仪长的主意,我们可不敢放他。”杨胜坚也道:“我的好伽罗,你可别在这里添乱了,赶紧回房去睡觉吧。”伽罗怒道:“你们……你们……”突然离开了牢口,飞一般地转身跑了。
杨安道和杨胜坚与她一道长大,深知她性情奔放任性,绝不会如此轻易罢手,不免面面相觑。杨胜坚奇道:“呀,伽罗是不是真的生气了,要不怎么这么容易就走了?”杨安道道:“我们这次可算是得罪了伽罗,她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再往我们饭菜下泻药?”一想到以前总被伽罗欺负的往事,不免心有余悸。杨胜坚道:“不用担心,她也就能在无为寺逞能,我们现在是羽仪了,她欺负不到我们……”
二人暗自嘀咕一阵,忽听见不远处有巡逻的武僧喝问道:“是谁?”又听见伽罗娇声应道:“是我。”一名武僧笑道:“这么晚了,伽罗还来药师殿。”声音逐渐远去。
正愕然间,却见伽罗去而复返,二话不说,拿出一把短剑,黯黯光华,上前一剑斩在缠绕在栏杆的铁链上。那短剑虽然异常锋锐,但她手上无力,斩了好几剑,那铁链“哗啦”一声才断为两截。刺客闷哼一声,连同铁链直通通地掉到了洞底。
杨胜坚、杨安道二人目瞪口呆,傻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伽罗为所欲为。半晌杨安道才回过神来,抢上前来先将伽罗扯开,吹亮火摺伸进牢口——只见那刺客虽去了颈中束缚,铁链依旧缠绕在颈中,他手足被绑,难以伸展,只挣扎坐起,蜷缩在一角。
杨安道跺脚道:“伽罗,你私放刺客,可惹下大祸了。”伽罗道:“是又怎样?你去信苴那里告我呀!”
杨胜坚上前瞟了一眼,忙道:“不至于,刺客只是掉进了地牢,伽罗并没有放走他。”杨安道灭掉手中火摺,道:“可是施宗羽仪长明日问起……”
杨胜坚暗中扯了下他衣角,直盯着伽罗手中短剑,问道,“呀,这不是宝姬的女儿剑么?她人在哪里?”他心思颇快,伽罗如此闹一场,他二人免不了受一顿责骂,但若是找到逃婚出走的宝姬,那便是大功一件。
伽罗尚未完全会意过来,道:“我怎会知道宝姬在哪里?”杨胜坚道:“可是这剑……”伽罗也不睬他,走到牢口,往下探望,却什么也看不见,扬声叫道:“喂,你还活着么?”
刺客虽然人陷在地牢,上面情形却是听得一清二楚。月色如霜,伽罗刚在牢口一露脸,他便认出她并非白日遇到过的白族少女,她与他素不相识,却如此大费周章地斩断铁链助他,其中必有缘由。对方身份来历动机如此可疑,他疑心本重,又当此困境,因而只是闷不作声。
伽罗又重新问了一句,依旧不见回应,不禁忧道:“会不会适才摔下去摔得晕了?”杨安道忙上前将伽罗拉开,道:“刺客你也看了,人你也放了,再不走,我可真要去告诉羽仪长了。”伽罗道:“嗯,你最好现在就去向羽仪长告状。”
杨安道见威胁无用,一时烦恼不已,忽见杨胜坚四下窥望,似在黑暗中搜寻什么,忙上前问道:“你在做什么?”杨胜坚道:“嘘……”附耳过去,放低声音道,“我猜宝姬肯定就在这附近。”杨安道一愣:“什么?不是说宝姬已经逃去龙首关了么?”杨胜坚道:“你没见到伽罗手中拿着宝姬的女儿剑么?那可是宝姬从不离身之物。”微一沉吟,便朝适才伽罗与武僧对话的药师殿外墙走去。
杨安道急忙拉住他:“等等……”杨胜坚道:“什么事?”杨安道迟疑道,“宝姬跟我们一道长大,你真要去捉她么?”杨胜坚道:“信苴下了死命,凡是见到宝姬者,务须捉拿其回府,若有人胆敢包庇,绝不轻饶。”欲往前走,杨安道却扯住他不放,讷讷道:“这……这……这样……不好……”他口舌本就笨拙,此刻一着急,更是结巴起来。杨胜坚回头凝视他片刻,挣脱他便往前走。杨安道见到一大队羽仪正提灯往这边过来,知道刻不容缓,口齿突然伶俐了起来,道:“难道你忘了我们十二岁那年玩火把误点藏经阁,闯下大祸,还是宝姬主动出头,为我们定罪……”杨胜坚听了,果然顿住脚步,一时也迟疑了起来。
伽罗见杨安道、杨胜坚二人突然走开,顿感机不可失,忙抢到牢口,叫道:“喂,我想法子救你出去好不好?”那刺客见她一个小女孩一味胡闹,看守的羽仪却不加阻止,疑虑更深,当即冷冷道:“我不用你救。”
伽罗不免大为意外。她回想起所发生的一切:她与杨宝、高浪、高潜四人被施宗发现后,不得已离开了回光院,但犹自惦记留在院中的段僧奴,因而只在附近徘徊,如此一来,杨智派来跟踪的羽仪很快就暴露了行踪。几人会意过来,低声商议了几句,杨宝有意提高声音道:“路上小心些。”高潜应了一声,便朝寺外走去。那羽仪果然上当,稍一犹豫,便跟上了高潜。虽然摆脱了监视的人,在藏经阁南面暗处藏妥,正好可以从花丛中远远监视回光院的大门,却依旧想不出法子救出段僧奴。干等了许久,忽见一条人影自南禅房闪出,往藏经阁后奔去。虽未看清面目,高浪却一眼看到那人手中提着把剑,大感好奇,正要追上前去问 4e2a." >个究竟,又被杨宝扯住,道:“一会儿宝姬还得翻墙回去。”高浪道:“不是还有你和伽罗么?”正欲赶去,忽然南禅房又传来一阵动静,片刻后有人喊叫道:“呀,呀,来人,快来人……邹先生……邹先生被人杀了!有刺客!”伽罗问道:“邹先生是谁?”杨宝道:“应该是明玉珍的使者。”正愕然间,却见施宗率羽仪自回光院出来,迅疾赶去南禅房。片刻后,藏经阁后的树林传来打斗声。高浪道:“呀,刚才过去的那人肯定就是刺客。”忍不住要冲过去,杨宝忙拉住他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信苴肯定马上就出来了。”但段功却并没有立即出回光院,倒是不久后施宗又从南禅房出来,匆匆赶往林中,正从三人藏身的茶树前经过。只听见林中呼喝不止,高浪爱武成癖,听得心痒不已,熬了好大一会儿,正蠢蠢欲动时,又见大将军张希矫率大批罗苴子风一般地飙过。伽罗惊道:“呀,寺中真出大事了呢!”高浪道:“我去看看。”杨宝道:“等一下,信苴出来了。”扭头望去,果见段功步出回光院,率大批羽仪赶往藏经阁后。杨宝道:“快去。”领先来到回光院门口,正见一名羽仪来掩大门,猝不及防,慌忙忙拉着伽罗闪过一旁。高浪却不耐烦等待,大模大样地走过去。那羽仪赵平先前见过伽罗几人毫无征兆地从院中出来,现又见高浪出现在这里,不免莫名其妙,问道:“你是来找信苴么?他已经走了。”高浪道:“信苴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赵平道:“寺中出了大事,信苴命我与杨丹留守回光院,以防万一。”高浪跺脚道:“你都知道出了大事,竟还在这里磨蹭!”赵平一呆,问道:“什么?”高浪道:“刺客武功厉害,信苴叫你们速去林中帮手。”赵平与同伴杨丹交换了一下眼色,毫不起疑,拔腿往林中奔去,也未留意到躲在院外的杨宝、伽罗二人。诓走两名羽仪,三人急忙进来院中,只见脱脱犹自在窗下认真翻书,似毫不在意外面的动静,这份定力和气度非常人所有,确实令人钦佩。段僧奴早已经听得清楚,忙从花丛中站起,这才发现手足早已经麻木,稍微活动了下,这才朝伽罗等人奔过去,低声笑道:“好险。”几人忙回到西墙根,高浪甩出绳索,段僧奴先爬了上去,刚上墙头,正瞧见北面藏经阁后火炬熏天,亮如白昼,那刺客放开了挡在胸前的段文,抛下兵器,束手就擒,随即被扯下了脸上的蒙面巾。她只觉得心口一热,惊得呆了,心道:“怎么会是他?”那蒙面刺客不是旁人,正是在兰峰上有过一面之缘、令她心仪不已的汉人男子。几人刚翻回中院,便见那刺客也被拖进院子,往西而去,又见羽仪簇拥着段功往翠华楼而去。好不容易等大队人马过去,总算顺利溜回了伽罗住处。杨宝叮嘱了几句,约好明天再见面想法子安排宝姬后,自与高浪离去。段僧奴却放不下那汉人刺客,她是个直性子,胸无城府,当即告诉了伽罗心事。伽罗更是天真热情,立时要去看看这汉人刺客如何样貌,竟能令宝姬一见倾心。段僧奴也欲弄明白那汉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坚持要与伽罗一道去。此刻寺中戒备森严,她冒险去地牢探望刺客,当真凶险万分。仗着熟识地形,避开巡视的武僧,却又见地牢口有羽仪看守。伽罗便让段僧奴先躲在一旁,自己先去探风,看到刺客被悬吊在地牢后,一想到这是宝姬爱慕的男子,忍不住大生同情之心,不假思索地奔回段僧奴藏身之处,取了女儿剑,因不及解释,到她奔回牢口斩断铁链,段僧奴都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伽罗却尚未会意已经由此暴露了段僧奴行踪,若非杨安道、杨胜坚有所犹豫,旁人只怕早已经召唤羽仪、武僧到此搜索。
想到此处,伽罗听见那刺客果断拒绝自己的好意,大为惊讶,道:“可是我不救你的话,你明日说不定会被信苴处死。”刺客道:“我宁可死,也不要你救。”伽罗奇道:“为什么?”刺客冷冷道:“你还是快些走吧,又有人来了。”
伽罗见他面临生死关头,却依旧倔强骄傲,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与自己往日见过的男子很不相同,心中很是欢?99lib.喜,暗道:“果然有大丈夫风度,难怪宝姬会为他心动。”她心思单纯,全然不关心世间林林总总的恩怨,甚至不关注刺客是敌是友,所在意者唯一个“情”字,既对那刺客有好感,更是坚定了要救他的念头,最好是他出去后,由他带着宝姬远走高飞,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她愈想愈是得意,正思忖该如何救他出去时,忽听得背后有人问道:“伽罗,你在这里做什么?”她惊然回头,才发现施宗不知道何时站在了身后,以为自己心思被人知晓,又无应变之能,不由得吃了一惊,忙站了起来。
施宗两次看到伽罗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满腹疑虑,又问道:“你拿着宝姬的女儿剑在这里做什么?”他尚不知道伽罗来回取女儿剑一事,以为只是宝姬逃走时未带上佩剑。一旁杨胜坚内心交错彷徨,最终还是未揭露段僧奴很可能就藏在附近一事。
伽罗见施宗身后尚跟着不少羽仪,想必他亲至地牢,定是要加强看守,防那刺客逃走,心中登时沮丧透顶,知道今夜再无可能将刺客营救出去。
施宗不知伽罗心中盘算,见她不答话,疑心更重,只是此刻盘问多有不便之处,忙道:“信苴命你速去南禅房救治伤者。”伽罗惊道:“怎么要我去?白沙医师不在寺中么?”施宗不及多解释,道:“这是信苴的命令。伤者是外伤,你快去药师殿取了药箱赶去南禅房。”又招手叫过杨安道、杨胜坚道,“你们二人送她去,若是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说到最后,语气格外严厉,显是对二人放任伽罗留在地牢附近大为不满。
杨安道、杨胜坚忙道:“遵命。”虽然畏惧施宗的严厉,心中却多少有些庆幸亏得他的意外到来,才制止了伽罗的胡闹。
伽罗犹自迟疑,道:“可是我……”她听说要去南禅房,猜到伤者定是明玉珍使者,她的医术平常糊弄自己人还能应付凑合,可真要作为大理医师去给使者治伤,她可没这个胆量,正要向施宗解释她的医术实在不怎么高明,却被杨胜坚不由分说地拉离了地牢。
伽罗道:“可是我的医术真的不怎么好呢,哪够资格给使者治病?”杨胜坚笑道:“你是白沙医师的弟子,谁敢说你不够资格?”一边说着,一边扯着她往药师殿去拿药。
经过药师殿外院墙根时,伽罗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那正是段僧奴藏身之处,不禁忧心起来,不知道她该如何从施宗眼皮下脱身,道:“哎……”杨胜坚忙道:“伽罗,你别拿着女儿剑到处跑,一会儿先留在药师殿。”
暗处段僧奴听得清楚,心道:“还是杨胜坚精明,不但猜到我藏在这里,还叮嘱伽罗将女儿剑收起来,免得别人看见了起疑,他到底还是顾念一同长大的情分。”
到得药师殿院门,因此处是禁中之禁,杨安道、杨胜坚不敢进去,只说在门口等她。伽罗无奈,独自进来院中。却见殿内灯火通明,师傅白沙正盘坐在药师爷神像下闭目念经,忙抢进去道:“师傅,原来你人在这里!信苴让我去南禅房给那汉人使者治伤,还是你替我去吧!”白沙缓缓睁开眼睛,不悦地道:“大呼小叫做什么?你不知道我从来不治汉人么?”伽罗恍然大悟道:“是哟,难怪信苴要叫我去。”顿了顿,又道,“可是我……”白沙道:“信苴叫你去你就去。”
伽罗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世间唯一可惧者只师傅一人,她深知师傅脾性执拗,不敢再多说,只道:“是,徒弟这就去了。”白沙道:“嗯。我回房睡了,千万别再来吵我。”伽罗道:“是。”径直到侧殿药房,放了女儿剑,拿过药箱,取了些止血生肌的药丸,匆匆朝外走去。
到得院中,她心中挂念墙外的段僧奴,不由自主地往北边围墙望去,只见那片种满了奇花异草的园苑中隐约有东西来回摆动,她以为只是跳舞草听见了人声有所感应,丝毫未放在心上。不料正走到门口时,忽听得园苑方向传来了呻吟之声,她吓了一跳,回头凝神细看,真有一团黑影在北面墙根下蠕动,似是一个蹲着的人影。她心道:“莫非是宝姬怕被施宗等人发现,冒险翻墙进来药师殿?”想到此节,也不敢惊动旁人,忙悄悄走进园苑,轻声问道:“宝姬,是你么?”
那人影缩了缩身子,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却始终站不起来。伽罗又问道:“你是不是跳墙受伤了?”加紧走了几步,忽闻见一股清淡幽雅的花香,闻之神醉,当即会意过来——宝姬当是正好跳进了曼陀罗花丛中。那曼陀罗又称醉心花,有麻醉和迷幻效果,是制作蒙汗药的主要成分,人若是长时间接近花丛,会产生晕眩和幻觉。
恰在此时,那人挣扎着抬起头,月光下露出半边脸来——这哪里是段僧奴,分明是个方头大耳的精壮汉子。伽罗不防如此意外,尖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刚出园苑,正遇杨安道、杨胜坚二人。杨安道急问道:“出了什么事?”伽罗指着园苑道:“那边……那边有人……”杨胜坚反应极快,压低声音道:“难道不是宝姬么?”伽罗连连摇头道:“不是……是个男人……”
杨安道闻言,立即拔出兵刃,望园苑中去。走得稍近,果见一黑衣男子倒在曼陀罗花下,忙上前用长刀指住他,喝问道:“你是谁?”那男子也不抵抗,只是哼哼唧唧答不出话来。杨胜坚抢过来一看,讶然道:“你……你不是明王使者的随从么?”
杨安道定睛一看,那男子果然明玉珍使者邹兴的随从姬安礼,面如土色,神态甚是沮丧,不禁诧道:“怎么是你?”忙收刀如鞘,上前拉他起来。那姬安礼仿若醉酒一般,浑身软绵绵的,得搀扶才能立得稳。
杨胜坚叫道:“伽罗,你快来看看他是不是受伤了?”伽罗正烦恼不堪,哪有心思理会旁人的伤势,只漫应道:“他是被曼陀罗花叶熏的,过几个时辰自己就好了。”
忽见施宗疾步过来,厉声斥道:“伽罗,你怎么还在这里?耽误了使者伤势,信苴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么?”
伽罗生父是印度名僧,大理以佛教为国之根本,名僧地位极其尊崇,她在无为寺任性娇纵惯了,哪里听过这般重话,换作平时,早就地撂挑子不干了,只是她眼下隐忧重重,既挂念墙外的段僧奴,又担心地牢中的刺客,少不得要忍气吞声,低声道:“是,我这就去。”
施宗一扭头,又见到杨安道、杨胜坚一左一右携着姬安礼走出园苑,心下登时明白了究竟——这后院药师殿虽无人把守,但本身位于禁地中院后,外人无法接近,又不断有武僧来回巡逻,这姬安礼必定是众人忙着围捕刺客时溜了进来,但不久后刺客被捕,四周戒备更严,他一时无法脱身,就藏身在园苑中,凑巧在曼陀罗花下中了花毒,失去了行动能力。他无端出现在这里,他的同伙李芝麻则被施秀撞见出现在翠华楼附近,药师殿和翠华楼正是无为寺最要紧的两处,这使者一伙的不良居心昭然若现——想透此节,也不说破,即命道:“姬大人既受了伤,便请先留在药师殿养伤吧。”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羽仪使了个眼色。
药师殿是处两进的大宅,后面有两排廊房,可供人居住。此刻真相未明,当然要尽可能地将这些随从分开关押,以免他们串通口实。两名羽仪会意,上前将姬安礼接过,便要往殿后走去。伽罗忙抢过来道:“万万不可!他是汉人,决计不能进药师殿,万一被师傅知道,绝不会罢休。”施宗一时忽略此节,微一沉吟,道:“那先送他去演武厅。”
一行人出来药师殿,正遇上达智领一队武僧巡防过来。施宗立即上前,低声告知尚有一名叫许江武的使者随从未能找到,估摸人应该在禁地中,请务必要细细留意。达智自幼出家,四十年来见过不少意图闯入无为寺的飞盗,有欲偷窃兵书秘笈的,有想盗窃灵丹妙药的,也有对无为寺镇寺之宝黄龙剑打主意的,更多的则是来寻找南诏藏宝图的。他一听施宗交代,立即明白了其弦外之音,点头应道:“请羽仪长放心。”自去安排人手遍搜禁地。
刚到翠华楼北侧,又遇到羽仪长施秀,一见伽罗便道:“伽罗,我正到处找你!你快赶去南禅房,信苴都问了两遍了!”伽罗赌气道:“这不是正要去么?”施秀道:“刚有羽仪来报,说使者已经醒了,只是伤口太深,稍加动弹即牵动了创口,现又开始流血不止。”
伽罗“哎哟”一声,脑海中登时出现了一幅鲜血淋漓、残肢断腿的画面,她本就对自己医术底气不足,愈想愈是心惊胆寒,忽道:“不行!”抬脚便往翠华楼跑去。施秀叫道:“哎,伽罗,南禅房该往这边走。”
伽罗却不理会,一鼓作气朝大厅跑去。翠华楼周围警卫的羽仪众多,但个个认识她,又见施宗、施秀率人跟在她后面,也不阻拦。
段功犹在厅中议事,译史李贤宗正在禀告城中五华楼刚刚出了大乱子,梁王使者大都手下和建昌部落头人阿荣为一女子大打出手,都动了真家伙,不仅双方各有损伤,还祸及不少无辜。99lib?
段功皱紧了眉头,道:“阿荣脾气有点急,人也有些莽撞,可大都是梁王王傅,是梁王府的第三号人物,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跟阿荣贸然动手?”一时感到大惑不解。
杨智知道信苴已经很是为今晚刺客之事烦心,现在居然又出了更头疼的事,当即埋怨道:“译史,你既负责陪伴梁王使者一行,何以不加以劝阻?”李贤宗道:“是,属下失职,愿领责罚。”神态甚是恭谨惶恐。
他自称“属下”,其实并非总管段功的下属,更不受杨智统属。按照元朝官制,大理路设总管、达鲁花赤、同知各一人,总管由段氏世袭,达鲁花赤由蒙古人担任,同知则由回回人担任。译史的直系上司,便是达鲁花赤而不是总管。达鲁花赤为蒙古语,意为长官,是元朝廷派驻大理、主管地区行政事务的官员,在地方官中地位最高,官秩与大理路总管一样,均是正三品。官秩虽一样,其中却大有分别,达鲁花赤虽由蒙古贵族担任,吃朝廷俸禄,却是云南行省派在大理的耳目,不仅要看朝廷的脸色,更得看地头蛇段氏的脸色。自几十年前梁王与段氏交恶以来,达鲁花赤便成了夹缝中的两难角色,处于段氏的严密监视下,本任达鲁花赤沙笛的前任上任三月便不堪忍受重压,弃官逃走。沙笛是回回人,本任大理同知一职,走马上任后,无心政事,成天只以诵古兰经为要,反倒能与段氏和睦相处,所以在无人上任大理达鲁花赤后,他又被命兼任达鲁花赤一职。数月前,沙笛与云南行省平章政事马哈只联袂去天方朝圣,至今未归,官衙中琐碎事务全仗译史李贤宗和通事杨庆二人处理。杨庆是大理本地人,李贤宗则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蒙古贵族亲信的回回人,更不是白族人,而是汉人,他先祖本是中原极有名望的士人,南宋灭亡后不愿出仕元朝,举家逃亡到大理,因文章才华被段氏聘用,后人均为历任总管信用。李贤宗因精通汉文、蒙古、吐蕃、回回等多种语言,官任译史多年,专事通译接待。
段功一向信任李氏,挥手道:“译史处事老练,多年来不曾出一点纰漏,想必事出有因。你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都、阿荣两方都是我大理贵宾,怎么突然就打了起来?”
李贤宗道:“回禀信苴,详细经过情形是:夜更时分,属下陪同梁王使者大都一行往五华楼饭厅用餐,阿荣头人刚巧就在东首隔壁的饭厅。两方虽说认识,可也没有互相招呼,只是各自安安静静地喝酒。酒过三巡时,楼丁突然领进来一位年轻女子,说她自称有急事要找梁王使者。大都问她是谁,那女子便取下头上的次工来……”
话到这里,他蓦然顿了一下。他在译史的位置上十余年,迎来送往的人多了,早练就了一身波澜不惊的本事,但他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女子的倩影时,呼吸竟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来——她实在太美了,美得不着边际,尤其是取下次工、露出面容的一刹那,当真是恍若仙女下凡。
他定了定神,续道,“那汉人女子……容貌十分美丽,大都一行所有人一见她,全都呆在了那里。只是还来不及说话,阿荣头人不知怎地就闯了进来,一把扯住那女子,非要她去隔壁陪他喝酒。大都一名手下隔得近,上前去拉开阿荣头人,不料一把被摔了个大跟头。阿荣头人又大声呼哨,叫进他的随从,预备强力将那女子抢走。属下正要上前劝解,大都一伙人已经拔刀在手,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似是要将那女子抢回来。事情发生得极快,双方就这么动上了手,从厅里打到厅外,从楼内打到楼外。混乱中那女子手臂也受了伤,属下赶上前将她扯在一旁后,立即去叫了五华楼守卫来,只是双方随从众多,又均是凶悍勇猛之辈,守卫不但阻止不成,还有数人被砍伤。属下万般无奈,只好派人去请罗苴子,幸得段真大将军及时赶到,用武力强行将两方分开,这场打斗才算勉强终止。”
段功道:“如此说来,阿荣挑衅在先,大都动手在先,双方各有不是。”李贤宗道:“是,信苴说得极是。”段功道:“后来情形如何?”李贤宗道:“双方各自回去住处,段真大将军暂且派人看管。蒙古使者一方有几人受伤,他们说自己带有金创药,也不让楼长请医师。属下特赶来请示信苴,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段功沉吟道:“嗯,症结在那女子,她……”
一语未毕,忽见伽罗闯了进来,嚷道:“信苴,我不行,真的不行!”她如此冒失,满堂无不愕然。段功一愣,问道:“什么不行?”施宗、施秀等人已经追了进来,见信苴已经发问,也只好肃立一旁。
伽罗道:“我是说我的医术不行。信苴,你还是赶紧派人从城中另请医师吧,别误了大事。”段功这才会意过来,笑道:“没试怎么就知道不行?上次夫人生病,不就是你治好的么?”伽罗道:“那可不一样……”段功道:“莫非你也跟白沙医师一样,绝不肯医治汉人?”伽罗急道:“当然不是……”段功温言道:“不是就好。伽罗,你也别紧张,我陪你一道去,如何?”伽罗见他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知道再也无法拒绝,只得点了点头。
段功又向李贤宗道:“五华楼打斗一事,阿荣挑衅在先,你回城去告诉他,他既是我的女婿,也算是大理的半个主人,可别酒后失了礼数,让外人笑话。”李贤宗道:“遵令。那么梁王使者那边……”段功道:“你将我适才原话同样告知梁王使者便是了。”李贤宗应道:“遵令。”
杨智却蓦然想起一事来,问道:“梁王使者和阿荣头人在五华楼大打出手,行省使者没有卷入其中么?”李贤宗道:“没有。”顿了顿,又道,“现在想起来,这一点甚是奇怪,当时通事杨庆也陪着行省使者在隔壁西首饭厅用餐,这边打得惊天动地,他们应该听得一清二楚,竟是始终没有一人出来。”
段功回头问道:“渊海,你不是说行省使者只是个少年么?”杨智道:“是,行省使者名叫马文铭,是行省平章政事马哈只长子,才十余岁,在行省理问所任知事。”段功嘿了一声,道:“这少年可不简单。”挥了挥手,道,“译史,你先回城去办事,明日一早再与张判官一道陪梁王使者到无为寺来。”
刚走出几步,施宗又抢上前来,低声禀告在药师殿园苑中发现姬安礼一事。段功道:“既如此,就带他跟我们一道去南禅房。”施宗一时不明信苴为何处置得如此宽宏大量,却不敢违命,只得应道:“遵令。”
一干人前呼后拥出来翠华楼。段功叫过施秀,低声问道:“宝姬可有了下落?”施秀道:“没有。有人说亲眼见到宝姬往龙首关去了,属下已经派人知会龙首、龙尾二关守将,命他们严查出关之人。”
段功“嗯”了声,拧紧了眉头,一向坚毅的脸上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似是很为此事烦恼。一旁伽罗心早已经砰砰乱跳,生怕信苴向自己追问宝姬下落,自己偏偏又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万一露了口风可就遭了。幸好段功不再发话,此后一路无言。
来到南禅房门口,守在院中的几名羽仪闻声迎将出来,见信苴亲至,无不惊诧。段功问道:“使者伤势如何?”一名羽仪道:“正要去禀告信苴知晓,有一位罗先生已经用药为使者止住了血。”
段功大奇,问道:“这位罗先生莫非就是无依禅师的旧友,住在东厢房中,名叫罗贯中的?”那羽仪道:“正是。罗先生说创口太深,还需得用针线缝上,属下正要去药师殿。”伽罗忙道:“我药箱中有桑皮针线。”
段功命人将姬安礼先扶回房内休息,又命众人留在院中,仅带伽罗、杨智、施宗、施秀几人来到邹兴房间。一名羽仪守在堂内,见到信苴到来,忙抢上来参拜,却被段功挥手止住,示意他不得声张。
进得房来,正见一名瘦削文士坐在床侧,左手端着只瓷碗,右手正抓着一把糊状的药,往床上使者邹兴的伤口处抹去。邹兴本已经苏醒,药膏抹在伤口虽然有止血效果,但触动伤口却是撕心裂肺的剧痛,当即又昏死过去。另有一身材臃肿的行商站在床侧,关切地注视着,正是那有“聚宝盆”之称的江南巨富沈富。
沈富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他不知道大理总管今晚来了无为寺,也不认识段功,先一眼留意到样貌异常的伽罗,不免一愣,又见她手中提着药箱,只以为是送药的来了,忙道:“罗先生,针线取来了。”言语之间极是客气。罗贯中颇为沉稳,也不回头,只道:“拿过来给我吧。”
段功向伽罗点了点头,伽罗便自药箱中取了桑皮针线穿好,走近床边递过去。忽见罗贯中左手碗中的灰黑药膏黏黏糊糊,有一股子怪异的味道,像是厨房烧糊了的菜,很是难闻,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药?”罗贯中也不答话,只用沾满药膏的手接过针线。一旁沈富忙道:“这是用菜油调制的还魂草灰。”
伽罗自是知道还魂草是外伤良药,但将植株烧成灰,再用菜油调制入药,她还是头一次听说,又见罗贯中拿针线缝合伤口姿势甚是笨拙,浑然不似有经验的医师,忙问道:“罗先生,你真的懂医术么?”大有不相信的语气。
她快人快语,浑然不知忌讳,杨智忙斥道:“伽罗,不可无礼。”伽罗道:“我哪有无礼?你看他缝针的样子,根本就不懂医术。”杨智叫道:“伽罗……”罗贯中忽道:“这位小娘子说得不错,我确实不懂医术。”口中说着,手上却依旧有条不紊地缝着创口。
众人听他坦承其事,一时呆住。沈富忙道:“罗先生虽不懂医术,可他博学多才,读过许多书。”伽罗道:“可是……”段功道:“伽罗,你先出去看看姬大人的伤势如何了。”伽罗奇道:“姬大人?是躲在药师殿外的那个汉人么?他哪有受伤,不过是被曼陀罗花熏醉了而已。”
杨智向施秀使了个眼色,施秀忙上前bbr>道:“伽罗,我有一件奇事要告诉你……”不由分说地将伽罗扯了出去。
段功道:“小女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二位切莫见怪。”沈富连连道:“哪里!哪里!”态度甚是谦卑,浑然不似名动中原的大富商。罗贯中则始终不发一言,慢条斯理地将创口缝好,又将药膏尽数涂抹到邹兴胸口,这才起身往桌上的铜盆中洗手。
段功见他文质彬彬,书味十足,心中很是喜欢,问道,“罗先生还有什么其它需要么?”罗贯中道:“嗯,如果不麻烦的话,请再准备一锅人参汤,等伤者醒过来时服用,以助恢复神智。”沈富忙道:“今日刚巧买了一些人参,放在我房中,我这就去拿。”云南草药誉满天下,他既是商人,到此采购有大批还魂草、人参等罕见药材,亦不足为奇。
段功如何能要他的人参,道:“不敢有劳先生费心。”回头道:“速派人去药师殿,命药童煎一锅人参汤端来。”施宗道:“遵令。”
段功又问道:“敢问罗先生,伤者伤势如何?”罗贯中道:“当无大碍。”段功道:“有劳先生,多谢了。”罗贯中道:“在下丝毫不懂医术,信苴却如此信任,我才应该多谢。”他注意力一直在伤者身上,甚至都未正眼瞧过旁人一眼,不知竟如何猜到段功身份。
段功微微一笑,道:“先生请到外面说话。”一旁沈富听说眼前这个谦和温儒的男子便是控驭西南的风云人物段功,早惊得呆了。
几人来到堂屋,忽闻得外面有拍门喊叫声。杨智走到门口,喝问道:“出了什么事?”施秀奔将过来,低声道:“是李芝麻吵着要来看使者伤势。”他在翠华楼后遇到李芝麻后,深知其形迹可疑,派人送回南禅房后,便将其锁在了房中。
杨智不敢擅决,上前禀报。段功道:“放他出来,将南禅房所有扣着的人都放了。”杨智迟疑了下,才道:“是。”命施秀去放人。
段功又道:“今夜无为寺中出了刺客,惊扰了二位不说,我属下又不明情况,一度软禁二位,实在是抱歉了。”沈富见他以大理总管之尊,亲自向自己赔礼道歉,早已经受宠若惊,忙道:“岂敢,岂敢。在下沈富,久仰信苴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罗贯中也道:“信苴太客气了。”
段功道:“无依禅师跟我提过,说是罗先生这次不远千里来到大理,意在借阅翠华楼藏书。”罗贯中道:“正是。听说翠华楼藏书之多,为南中之最,存有大量唐宋书籍,而中原历遭兵祸,毁迹无算,只怕翠华楼中许多藏书早已成海内孤本。”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悠然神往之色,显是对那些束之高阁的书籍向往不已。段功笑道:“借书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有个条件……”
正说着,李芝麻一头闯了进来,见堂内尚有好几个外人,不免一愣。沈富却一眼认出了他,惊道:“呀,这不是……不是李将军么?”李芝麻却不认识他,不便招呼,见他一身汉人打扮,只朝他一点头。
沈富道:“将军不认识我了么?我是沈富呀!将军驻守徐州时,我往城里运过十万石粮食……”李芝麻道:“呀,想起来了,你是张士诚的结拜兄弟沈万三!”沈富喜滋滋地道:“正是我!原来将军还活着!当年脱脱攻破徐州后大肆屠城,听说血流成河,鸡犬不留,我们都以为……”见李芝麻皱了皱眉,忙改口道,“真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将军。太好了!”
段功不便在此耽搁,当即道:“二位原来是旧识,他乡遇故知,当真可喜可贺。”李芝麻问道:“这位是……”沈富忙道:“这位便是大理总管。”
李芝麻大吃了一惊,他早已经留意到院中多了许多羽仪,以为不过是奉命来“保护”使者,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段功,一时间不免有些窘迫,慌忙上前见礼道:“在下是个粗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信苴见谅。”段功道:“李大人何须多礼。邹大人伤势既无大碍,我等先行告辞。”
李芝麻自知今晚自己和同伴闯入禁区先后被人发现,无论如何都难以脱身,却见段功丝毫不提,不免又惊又疑,不知道对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段功又道:“罗先生,你适才言及的借书一事,我们明日再谈。”罗贯中道:“是。”段功一挥手,当先而去,杨智忙跟了出去。片刻间,院中羽仪走掉大半。
一行人出来南禅房,伽罗尚追着段功问道:“使者的伤真的给罗先生治好了么?”段功道:“嗯。”伽罗道:“可是那罗先生……”
忽见一名羽仪自前方黑暗中飞奔而来,报道:“禀信苴,刚刚在翠华楼中抓到了一名窃贼。”施宗问道:“也是汉人么?”杨智道:“不用问了,肯定是那一直没有露面的使者随从许江武。”那羽仪道:“正是。”
伽罗犹自惦记藏身在地牢附近的段僧奴,见寺中是非源源不断,顿觉机不可失,忙道:“信苴既还有正事,我先回去睡觉了。”也不待段功答应,一溜烟地跑了。
那羽仪续道:“说来凑巧,属下和张契在翠华楼前当值,听到楼上有些动静,因不得信苴之命,不敢擅自上去。忽然达智禅师领人赶来,说是在外面巡视时,看到有人正从翠华楼顶攀援而下。我们便 4e00." >一道上楼,果然在三楼窗口堵住了那人,现正捆拿在翠华楼前,等信苴发落。”段功拧紧了眉头,道:“先回去再说。”
施宗冷笑道:“这明玉珍使者一行虚张声势,与我大理联姻结盟是假,盗取藏宝图才是真。”施秀道:“阿兄何以知道他们意在藏宝图?”施宗道:“偷入翠华楼的人,要么是为了武功秘笈,要么是为了藏宝图。我想不出堂堂明王使者费尽心机,会只为了几本武功秘笈。倒是如今中原群雄互相征伐,个个忙着招兵买马,真金白银才是他们最需要的。”杨智道:“嗯,我赞同施宗羽仪长的说法。前几年不断有汉人假称要开采大理石,在苍山上四处探访,无非也是要找寻传说中的金库和玉库。”
他们所谈及的宝藏,正是广泛流传于西南民间的南诏四库。原来唐朝时期南诏王多次发兵攻打四川,中原最富庶之地无非蜀中与江淮两地,南诏由此掠夺金银财帛无数,富足甲天下。由于都城中的府库装盛不下,又逼迫俘虏的唐朝军民三千人在苍山上建造了西、中、南、北四座宝库,历时五年始成——西库位于佛顶峰后山,储满金珠金砂,又称金库;中库位于岑峨峰山腰,置历代珍宝玉石,又称玉库;南库位于斜阳峰,藏有兵戈甲胄五万,又称兵库;北库位于猎豹峰,装满白银,又称银库。宝库修好后,所有参与修洞者均被毒杀,宝库秘密遂不为外人所知。郑买嗣灭南诏后,于王宫密室得到四库藏宝图,按图遍寻,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他一怒之下派人发掘了五印山中的南诏王陵,将尸体残骸焚烧后扬灰于沧澜江中,取走地宫中丰厚的陪葬物品。不久后郑氏灭亡,段思平建立了大理国,再次按图索骥,终于发现了银库入口,寻到白银两百余万两,只是首批进入库中的二十二名兵士死在了伏机之下。后又破开了兵库,得到军器数万,兵书两部。然最丰盛、最贵重的金库和玉库入口始终没有找到,段氏认为天意如此,亦不再费心找寻。不过宝库的流言并没有就此消失,几百年来,想方设法潜入王宫盗取藏宝图的人不计其数。由于有多位大理皇帝在无为寺出家,民间又传说藏书图其实收藏在翠华楼中,导致不少“梁上君子”盯上了无为寺,施宗所指,即怀疑明玉珍使者一行也是其一。
段功叹了一声,道:“当初只在猎豹峰挖开前半座银库,便有二十二名兵士死于伏机之下,我段氏先祖认为人命关天,就此放弃寻宝,想不到四百年过去,依旧有人对这批宝藏念念不忘。就算真被他们寻得了藏宝图,未必能应付得了库中机关。”施秀笑道:“信苴宽厚仁爱,却不知汉人总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来即使机关算尽、赔上性命,在他们看来也是值得的。”杨智道:“金库、玉库的财富数目巨大,无论谁得到,称霸中原指日可待,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雄图霸业更是成就在累累白骨上。明玉珍、朱元璋、张士诚这些人为功业不择手段,才不会在意多少人死在机关之下呢。”
当下回到翠华楼,果见使者邹兴的随从许江武被捆缚在楼前阶下。他年纪甚轻,才二十岁出头,身材短小精悍,眉宇间却有一股凶神恶煞之气。看守的羽仪看见段功回来,忙抢过来参拜。那许江武听说大理总管亲至,眼睛瞪得老大,目光霍霍闪动,上下不停地打量着段功,既惊讶好奇,又敌意极盛。段功只略略一扫,也不睬他,径自进了楼,只命施宗去审讯。只是无论施宗如何喝问,许江武始终一言不发。夜深人静之际,又在佛寺之中,施宗不便动粗拷打,回来请段功示下。
恰逢杨智上楼查验回来,上前禀道:“四楼丹青室、五楼观经处均有明显人为翻动的痕迹。看来他们确实是在找藏宝图。”施宗道:“不如将使者随从逮捕起来,连夜押回城中大狱严刑拷问。”段功道:“不妥。”又沉吟片刻,才道:“先放许江武回南禅房去。不过要派人将南禅房守住,不得我号令,任何人不可进出。”
施秀大为不解,问道:“只是软禁起来,岂不太便宜了他们?”段功道:“我本无意与明玉珍结盟,现下出了这样的事情,料来使者面上无光,伤好以后也不好意思再提结盟一事,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施宗,你去将那刺客带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施宗道:“遵令。”自领人赶去地牢提审刺客。
段功又招手叫过施秀,道:“你去将派出去搜寻宝姬的人手都召回来。僧奴好讲义气,轻易离不开伽罗、杨宝这些伙伴,所以她绝不会去龙首关,应该就藏身在无为寺附近。你分别去问问高浪、高潜,他们一个毛躁自负,一个胆小怕事,或许能探出宝姬的下落。”施秀道:“遵令。”又迟疑问道,“要现在去么?夜色已深,他们说不定早已经睡下了。”段功道:“这些孩子平时就爱看热闹,没热闹看时也要自己搞点乱子出来,现今寺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说他们睡得着么?”施秀道:“是,信苴高见,属下这就去办。”
段功这才坐回椅中,杨智见他颇露倦色,当即劝道:“夜深了,还请信苴先去歇息。刺客与使者勾结已是事实,改日再审不迟。”段功道:“嗯,刺客一事恐怕不是这般简单。”杨智道:“信苴明日还要召见梁王使者,实在不宜劳累过度。既然信苴认为刺客另有隐情,不如交给我来审问。”段功微一思忖,道:“也好,那就有劳渊海你了。”杨智低声道:“愿为敏斋分忧解劳。”
“敏斋”是段功的字,杨智已经许久不这样叫他,他先是一愣,随即微笑颔首,拍了拍老友肩头。杨智忙招手叫羽仪道:“送信苴上楼歇息。”
段功既预备就寝,杨智当然不便在翠华楼中审讯刺客,正要命人知会施宗将刺客押去演武厅,忽有羽仪飞奔来报道:“那刺客在地牢中昏死了过去,施宗羽仪长说今晚怕是审不成了。”杨智吃了一惊,问道:“何以会如此?有人拷打他了么?”羽仪道:“没有人打他,是之前围捕时他身上中了一刀,我们都没有发现。”
原来先前在树林动手时,刺客腰间已然受了极重的刀伤,就擒后双手被反缚在背后,无法为自己止血,血流了一路,但他自己不说,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黑夜中旁人也留意不到。后来他被悬吊在地牢中,伤口血液总算自行凝结。但不久后伽罗跑来用剑斩断铁链,他摔下地牢,创口再次迸裂,终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杨智自是不知道这其中究竟,赶到地牢处,羽仪已经将刺客用绳索吊了上来,平放在地上。施宗上前用火把一照,见他面若金纸,气息奄奄,知道他失血太多,又未及时发现医治,怕是有生命危险,回头问道:“这可要怎么办?他是汉人,白沙医师决计不肯出手医治。迟了怕是来不及了。”杨智道:“先送他去伽罗那里,让伽罗设法延治,我再派人回城去请医师来。”
施宗实在不怎么信任伽罗的医术,不过当此情形,也别无他法,当即命人抬了刺客,望伽罗住处兰若楼而来。到得院外,杨智见小楼上尚有灯光,扬声叫道:“伽罗!伽罗!”
那灯光却倏忽灭了,施宗大奇,抢进院中,喝道:“是谁在那里?”只听得伽罗应道:“是我……是我……”
却见灯光又亮了起来,伽罗举着灯烛走下楼来,道:“你们可是吓着我了。”施宗问道:“楼上就你一人么?”伽罗道:“宝姬又不在,当然只有我一人。大半夜的,你们又来做什么?”杨智道:“给你送了个病人来。”伽罗惊道:“哎哟,那可不行。你们干吗不去找那罗先生?”
忽转眼看到杨智身后被羽仪搀住的刺客,她虽与刺客交谈过,却未见到其面容,因而并不认识他,但见他被五花大绑,周围羽仪虎视眈眈,多少猜到了几分,好奇地问道:“他……就是那个刺客么?”杨智道:“正是,他受了刀伤,失血过多,你得……”伽罗道:“快,快把他抬进书房,让我看看。”
小楼一层是个颇为精致的书房,羽仪先进去遍燃灯烛,这才将刺客抬进去,放在窗口一张竹床上。
伽罗道:“呀,你们怎么还绑着他?他都伤成这样子了,能跑得了么?”施宗有所迟疑,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一名羽仪抽出双鞘中的短刀,割断了刺客手足间绳索。
伽罗见刺客一身黑衣,左腰间颜色格外深,猜是为血渍浸透,忙上前坐到竹床边,解开他上衣,只是他衣服腰间一大块早已经结成了血痂,紧紧粘在伤口上,微一用力拉扯,那刺客便痛得惊醒过来。他双手得脱束缚,本能地抓住伽罗手臂。伽罗出其不意,吓得尖叫了一声。刺客欲坐起身来,稍一用力,腰间仿若火炙,剧痛无比,立时又跌落到竹床上。施宗忙上前扯脱刺客双手,拉开伽罗,回头命道:“去找两副镣铐来。”
无为寺中有悔过园,犯有大过的僧人都会被发到园中劳作思过,因多是武僧,所以也备有手铐、脚镣等物。
伽罗花容失色,定了定神,再见那刺客时,只见他仰面朝天,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已是濒临死境,忙叫过一名羽仪道:“你快去药师殿找药童取一瓶凝珍粉、一瓶养荣丸来。”那羽仪尚等施宗示下,伽罗怒道:“人就要死了,还不快去!”她一向娇憨可亲,突然发怒,那羽仪吓了一跳,飞一般地奔了出去。
伽罗又连连吩咐道:“快去打桶水来,桶和水井都在院中老槐树下。施宗羽仪长,你过来抓住他手臂,别让他乱动。”施宗狐疑问道:“伽罗,你果真能治好他么?”伽罗道:“咦,不是你送他到我这里来的么?”杨智忙叫道:“羽仪长!”施宗无奈,只好命人上前按住刺客手脚。伽罗重新坐到床边,对那刺客道:“我现在要撕开你伤口处的衣服,会有一点痛,你能忍一忍么?”
那刺客虽双目圆睁,却已经失去所有神采,也无丝毫反应。伽罗一狠心,伸手去撕衣服,那刺客立时痛哼一声,大力挣扎了一下。她平时调皮捣蛋无法无天,其实心肠极软,登时吓得又将手缩了回来。施宗一个箭步上前,抓起刺客衣襟猛力一带,迅疾将那块血衣从创口上扯了下来。刺客大叫了一声,便又重新昏死过去。
施宗见伽罗尚在目瞪口呆,催道:“他伤口又流血了,还不快些医治!”伽罗道:“噢。”手忙脚乱地取出绣帕,浸入清水打湿了给刺客洗净伤口。她院中的这口水井与药师殿救疫泉相通,治病疗伤有奇效,又叫道:“哎呀,我忘了让羽仪取金创药!”
羽仪大多各自带有金创药,施宗自己的已经给使者邹兴用了,便向身旁羽仪要了一瓶递过去。伽罗道:“太好了。”将那瓶药尽数倒在刺客创口上,大理秘药当真是名不虚传,泉涌般的血立即便止住。
她也不忙着包扎伤口,径自取过桌案上的大口茶杯,向羽仪借了短刀,一咬牙,割开了自己左腕,顿时鲜血直流,滴入茶杯中。她扭转了头,不敢多看自己手腕鲜血淋漓的样子。
杨智惊道:“伽罗,你这是要做什么?”伽罗道:“他失血太多,须得补血才能活命。”杨智和施宗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刚好去药师殿取药的羽仪飞奔赶回,伽罗让他打开凝珍粉药瓶,弹了一些药粉在自己左腕伤口,血液便不再凝结,反而流得更快,瞬间已经注满大半茶杯。她往茶杯中倒入一些凝珍粉,又取过一只空茶杯继续接血,叫道:“施宗羽仪长,你快将这杯血喂他喝下。”
她一个年轻少女断然舍血救人,即使对象是刺客,也令施宗颇为动容,忙上前端了茶杯,命人扶起刺客灌下。
杨智道:“两杯还不够么?要不用我的吧。”也不待伽罗答应,如法炮制地取了茶杯割血。伽罗忙道:“三杯应当是够了,再拿金创药来。”等血液注满茶杯,便将金创药倒在手腕伤口止血。
三杯血灌将下去,那刺客惨淡的脸上竟有了几分血色,气息亦平和了许多。伽罗喜道:“师傅想出的这法子原来还真管用!”又取了两丸养荣丸,用井水喂他服下。
施宗问道:“他这就算救活了么?”伽罗道:“应该是吧。不过他暂时不能移动,须得留在我这里静养几天。”施宗道:“这可不行。他是个刺客,武艺高强,万一有所闪失……”伽罗道:“那么下次他再要死的时候,你可千万别送我这里来。”施宗道:“我可以命人用担架抬他走,不会触动他伤口。”伽罗道:“抬他回地牢关起来,是也不是?”
施宗一愣,伽罗说的确实是个问题,刺客眼下这副光景,怎能再丢入地牢?可无为寺中还真难以找到合适的地方来囚禁他。杨智大约也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劝道:“羽仪长,不如就依伽罗所言,多派些人手守在这里便是了。”
施宗尚在踌躇,之前他曾见到伽罗在地牢口出现,似在跟刺客交谈,如今她大有袒护之意,难免让人起疑。不过他也不相信以伽罗之天真个性,会跟刺客有什么牵连,多半是小女孩不知轻重,总想滋事胡闹。恰见羽仪找到了两副粗笨沉重的精钢镣铐拿进来,这才下定了决心,道:“好,就这么办。”命人拿镣铐锁了刺客手脚,又安排好羽仪轮班看守,这才与杨智一道离去。
杨智临走前特意交代伽罗道:“刺客若是醒了,记得先问问他叫什么名字,是打哪里来的。”他见那刺客刚硬傲气,料到强行拷打审问定然徒劳无功,来点软的也许反倒会有奇效,所以才极力赞成将刺客暂留此处。
伽罗哪里知道他心思,当即应道:“这是当然,你不说我也要问的。”送走杨智、施宗一行,回来先吃了一丸养荣丸以助滋血,这才到竹床边坐下,缓缓给那依然处在昏迷中的刺客缝合伤口,又擦净他嘴角边的血迹。
她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傲骨铮铮的男子,没想到他长得也这般好看,只觉得满心欢喜。她在药师殿学习医术,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的百无聊赖之举,比起舞刀弄枪的武功来,拈花惹草的医术似乎还是更可爱些,只是她从未上过心,医术当然也不怎么高明,至少师傅总这样说,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去救死扶伤,可如今她真的救了人,将他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才真真正正庆幸自己懂得医术,宝姬若是知道她救了她心仪的男子,应该再不会笑她了吧?
伽罗一想到宝姬,这才意识到段僧奴人还藏在楼上,而院中却多了这么多羽仪,算得上是她自己引狼入室了,当即惊叫道:“这下子可糟了!”一旁监守的羽仪奉命不得离开刺客一步,见状忙问道:“什么事糟了?”
第三章 脱脱之死
雾气逐渐变薄变淡,缓缓往空中升去,山谷褪下了面纱,露出清晰的轮廓来,韶华如巨幅画卷舒然抖落。那女子十八九岁年纪,一身荷衣,正侧身而立,凝眸注视着那株“高夫人”巨兰。那一瞬间,段功几乎疑心她便是年轻时候的高兰——一般的娉婷玉立,一般的纤细柔美,如同这谷中兰花一样,岳岳荦荦,韶秀芳华,有一种天然的风姿。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段功很早就醒了,其实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真正入睡。下楼来到大厅,施宗、施秀尚靠在角落柱子上打盹。当值的羽仪正欲上前叫醒二人,却被段功制止。出来翠华楼一看,天色朦胧,一切尚笼罩在白茫茫的晨雾当中。段功有清晨练剑、舒活筋骨的习惯,不过昨晚出城他未携带兵刃,早已习惯了那柄玄铁乌钢剑,用普通长剑总觉得太轻太软不趁手,索性想四处走走。
寺中安详静谧,悄悄沉沉,僧人的早课尚未开始,只有几名小沙弥在忙着清扫甬道,偶然遇到巡视的小队武僧,竟也未能认出戴着次工的段功。径自来到山门,领头的罗苴子见段功只带两名羽仪出行,不免有所担忧,问道:“信苴要去哪里?要不要再派些人手跟着?”段功道:“不必。我就在附近走走。”当先而去。
罗苴子还待再问,一名羽仪忙上前低声道:“信苴要去五老樟看兰花,他不喜欢人多,你们还是别跟着了。有事我再叫你们。”因五老樟就在附近,罗苴子这才作罢,道:“可要多加小心,一清早就有陌生人在这附近晃悠呢。”羽仪笑道:“知道了。”
出了山门往西北方向半里地有一处山谷,五座石峰如玉笋般耸出,环绕三面,情状颇似连着的五棵大树,因而被人戏称为“五老樟”。第三峰上有一道小小瀑布,宛如白练垂挂而下,极有诗情画意。因石峰如屏,山谷中常年不见阳光,云雾缭绕,背阴潮湿,正是适于兰花生长的绝好之地。谷中长有不少天然兰花,尤以一株巨兰最为突出——叶宽一指,每束七叶,高三尺余;花由根出,色白如乳,纤芥不容,素净无瑕;花心浓绿,艳若鹦鹉,清华朗润;花香如麝,沁心润腑;当真是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段功夫人高兰初见此花,忍不住惊叹道:“一代君王若见此花,必当下马拜之。”因而给花取名为“挡驾”。段功当即笑道:“何不给此花取名‘高夫人’,人见人爱。”由此传为大理佳话。此后夫妻二人每每到无为寺听经,必要来五老樟赏这株“高夫人”。
林木如翳,一条小径穿行其中,清雅幽静。苍藓绿苔,上面履痕犹新,似刚刚才有人走过。微风飕然穿过林中,带起晨雾团团流转,恍若轻烟般迷离。若非鸟鸣啾啾,清晰入耳,几乎要疑心漂浮在幻境。大理风光冠绝天下,峰壑林泉无一不可入画,后人所总结“风、花、雪、月”——即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不过是笼统概括万般绝美景致中之四景,实不能道尽细微之旖旎。段功虽习见苍山风光,但大清晨出来赏野兰花却还是第一次,鸟语花香,山林幽趣,轻风徐来,舒爽惬意,心头顿觉明朗,脚下也慢了起来,有心慢慢品味如斯美景。
走近五老樟,汩汩瀑布水声渐响,到得谷口,却见四下云霓雾霭,影影绰绰中,似有一人在兰花丛中穿梭,衣带随风飘舞,翩如飞鸟。一名羽仪忙道:“信苴请稍候。”正待上前喝问,却被段功止住,他已经看清那人身形苗条婀娜,当是一名女子。
天光一下子亮了许多,雾气逐渐变薄变淡,缓缓往空中升去,山谷褪下了面纱,露出清晰的轮廓来,韶华如巨幅画卷舒然抖落。那女子十八九岁年纪,一身荷衣,正侧身而立,凝眸注视着那株“高夫人”巨兰。那一瞬间,段功几乎疑心她便是年轻时候的高兰——一般的娉婷玉立,一般的纤细柔美,如同这谷中兰花一样,岳岳荦荦,韶秀芳华,有一种天然的风姿。但她又跟高兰有所不同,她看上去更娇弱、更忧郁,这种愁思满怀使得她看上去神秘莫测,遥不可及。可是,可是,她怎么突然哭了?满目的姹紫嫣红、国色天香,她却是一腔痴怨,凝结成沧海的泪滴。这泪下潸然的凄美一幕,太令人心碎,段功一时顿住脚步,不敢再往前走,生怕惊扰了她寂寞的容颜、幽闭的神思、浩瀚的心事。
那女子便在这时候转过头来,如初日芙蓉、春月杨柳,只是清艳绝伦的脸庞上写满了浓浓淡淡的忧伤,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段功尚在犹豫要如何开口问她,她却恍若受了惊吓,慌忙低下头,疾步往谷外走去。
羽仪有心拦住她盘问,但为她>.绝世容光所逼,不敢正视,有所迟疑时,那女子已然擦身而过,倏忽消失在谷口。只留下淡雅馨香,也不知道是花香,还是人香。
忽听见谷外有人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正是施宗的声音。一个女子声音道:“我……嗯……我……”
段功忙出来五老樟,见施宗正拦住了那女子,声色俱厉地盘问着。她神色虽然略带慌乱,但却并不害怕,仿佛只是邻家小妹遇到了问路的陌生人,这种气度很令段功激赏,他猜她这样的女子当不会是普通人,因而不愿意为难她,当即叫道:“施宗,让她去吧。”施宗道:“是。”挥手命人放行。
那女子见施宗随从众多,似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却要听命于段功,不由得回过头来,仔细地打量着他,迟疑问道:“你……你是不是……”段功料她已经猜到自己身份,正要应答,施宗抢将过来,低声禀道:“信苴,夫人到了。”段功大感意外,再也顾不得那女子,匆忙往无为寺中赶去。
路上施宗禀告了昨夜刺客伤重垂死一事,段功奇道:“是伽罗割血救了他?”施宗道:“是。城中请来的孟医师半夜赶到寺中,说从来没有听过喂人血这种法子,不过看过刺客伤势后,说他确实已经活了过来。实话说,我一直不大相信伽罗,那孟医师竟然还连夸她医术高明呢。”
这孟医师是西南药神孟优后人,也是大理有名的医师,他竟然会没口子地夸赞伽罗,也难怪施宗惊讶了。
段功道:“殊不知强将手下无弱兵,白沙医师的弟子当不会浪得虚名。”又问道,“刺客醒了么?”施宗道:“犹在昏迷中,他伤势不轻,怕是要好几天才能恢复神智。”段功“嘿嘿”了两声,也不知道是称赞伽罗医术高明,还是暗叹刺客超强的忍耐力。
施宗道:“另有一事尚需回禀信苴,属下原本今日想将刺客押回城中大狱监禁,可杨员外想将刺客留在伽罗那里。”段功沉吟道:“嗯,先留他在伽罗那里养伤。”施宗道:“信苴也赞成杨员外用软法子套取刺客口供?”
段功愣了一下,这才会意过来,笑道:“原来渊海是想用美人计。不,我从来没有指望能让刺客招出幕后主使,我留他在寺中另有用处。”又问道,“施秀有没有从高浪、高潜那里问到宝姬下落?”施宗道:“没有。不过施秀说,看他们的神态,明明是知道宝姬下落的,可就是不肯说出来,他已经交代了武僧暗中监视他们。”
段功“嗯”了声,不再开言。尽管有许多头疼的事要处理,但女儿反抗婚姻这件事却是令他忧心,尤其在得知阿荣昨晚为一个女子跟梁王使者打架一事后,他更觉烦恼,他当然是要将僧奴尽快找回来,可他将真能放心把她嫁给阿荣么?
刚出树林,便见到夫人高兰正带着人站等在寺门口,段功胸口顿时一阵发潮,一种奇异的情思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高兰却已经留意到丈夫,远远招了招手,露出了恬淡的微笑来,仿若大姊姊在召唤外出玩耍的弟弟回家吃晚饭一般,她比他要大上两岁,自小便是如姊姊般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呵护着他。
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段功突然又想起适才在五老樟遇到的那名女子,恍然回忆起一些重要的事来,忙叫过施宗,问道:“你有没有留意到适才那汉人女子有什么不妥之处?”施宗道:“属下正是见到她捂住左臂不放,似是受了伤,又是满身露水,当是在苍山下晃了大半夜,又恰好在无为寺附近,所以才觉得她形迹可疑,拦下盘问。信苴不是已经同意放她走了么?”他到底是猎人出身,有一双猎豹般敏锐的眼睛,观察入微。
段功道:“嗯,我现在想起来,昨日译史提过阿荣和大都为了一汉人女子打架,混乱中那女子还弄伤了手臂……”施宗也恍然大悟,忙道:“属下明白了,那女子应该还没有走远,我这就派人去把她抓起来审问。”段功道:“不急。你先派人跟着她,弄清她到底是什么来路。”施宗道:“遵令。”自去安排人手追踪那女子。
段功脑海中又浮现出女子那张挂满泪珠的绝美的脸来,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哭泣?她昨夜去五华楼找梁王使者大都,今日清晨又在无为寺周围徘徊,到底有什么目的?
高兰已经迎了上来,叫道:“郎君,你昨夜未归,我特意起早给你送了官服来。”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成亲前她总是直呼段功的字“敏斋”,成亲后则改口郎君。段功这才想起今日要正式召见梁王使者一行,该穿正式官服,笑道:“还是夫人心细,我竟是忘了这事。”上前携了高兰的手,一道进寺。
到了翠华楼二楼寝房,高兰也不要侍女动手,亲自服侍丈夫仔细梳洗,换好官服,又奉上从府中带来的点心。一旁侍女笑道:“这可是夫人天还没亮就起床亲自做的。”
段功见妻子脸有倦色,知道自己昨夜不归,她也未能安然睡好,不觉满心歉意,拉起妻子的手,低声道:“真是对不住,有劳夫人了。”高兰笑道:“我可谈不上有劳,郎君是大理之主,整日为国事操劳,我是怕你吃不惯寺中斋饭,做些你爱吃的点心端来,原也不费什么力气。”又道,“也不知道僧奴起床没有。要不要叫她来一起吃?”段功道:“嗯,这个……”心中颇为犯难,不知道该不该在此刻将女儿逃婚一事告知夫人。
原来昨日段僧奴为避未婚夫阿荣逃离无为寺后,段宝匆忙回城,想找母亲为姊姊说情,不想进总管府时先遇到父亲段功,段功得知女儿出逃的消息,虽然恼怒,却也不希望夫人为此事忧心,便告诫儿子不得再节外生枝,命他留在府中,暂时不必返回无为寺。段宝不敢违抗,只好照办,即便后来晚饭时见到母亲,也未敢提姊姊半句,因而高兰尚不知情。
段功尚在踌躇间,高兰留意到杨智一直在房门口徘徊,似有要事禀告,她从来不问政事,也不喜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便笑道:“郎君还有许多正事要办,我去看看僧奴,然后便带她一道回城。”段功闻言不再犹豫,简短地道:“夫人,我正要对你说僧奴的事,她不愿意见阿荣,昨日从羽仪眼皮底下逃走了。”
高兰微感愕然,却也不十分吃惊,毕竟还是了解自己的女儿,只道:“难怪昨日只见到阿宝,还推说他姊姊今日才能回城,原来……”段功道:“是我让阿宝那样说,夫人不必烦心,我已经派人去寻僧奴了。如今天下大乱,关口防范极严,她出不了大理。”高兰点了点头,道:“郎君说得极是,请先去忙正事,我在这里略歇一歇,一会儿便自己回城去了。”段功道:“这样也好,夫人辛苦。”
出来寝房,杨智上前禀道:“羽仪来报,明王使者随从李芝麻想求见信苴。”段功道:“他多半是想要说明昨晚诸多尴尬之事,让他先等一等,这会子可顾不上去听他的解释。”杨智道:“是。属下也认为不必再理会明王使者一行。”
段功下得楼下,正见一名武僧在向施秀禀报什么,猜到多半与段僧奴有关,便过去问道:“可是有宝姬的下落?”那武僧道:“回信苴话,施秀羽仪长命小僧监视高浪、高潜,他二人自昨晚施秀羽仪长走后,便去了杨宝房中密谋,一直到刚才三人才一齐出房,往兰若楼去找伽罗了。”段功道:“嗯,你去将三个叫来,我有话说。”武僧道:“遵令。”
施秀问道:“信苴可是要向他们三个追问宝姬下落?依属下看来,他们明明知道宝姬藏在哪里,不过要讲义气,决计是不会说的。”段功道:“嗯,我知道,所以才要着落在‘义气’二字上。施秀,你不必再派人手去寻宝姬,她无处可逃,到了一定时候,自己就会冒出来的。”施秀虽然不完全明白,也不敢再问,只应道:“遵令。”
过了一盏茶功夫,杨宝、高浪、高潜被带来翠华楼,见四周羽仪环伺,大有公堂审讯的架势,不禁各自露出不安之色。他三人昨夜回到住处后,均难以入睡。后来施秀前来,分别向高浪、高潜追问宝姬下落,他二人自是推说不知,然而毕竟少不经事,又都不擅长说谎,被审视怀疑下难免慌乱,施秀由此看出了端倪,交待武僧暗中监视二人。施秀前脚一走,二人后脚不约而同来到杨宝房中求计。杨宝问明究竟,只道:“既然施秀羽仪长来问,肯定还没有发现宝姬下落,你我一口咬紧不知道便是。”熬到清晨,终于还是忍不住出门,打算以寻伽罗的名义去看望段僧奴。不料刚到院门就被羽仪拦住,说是伽罗忙了一夜,尚且昏睡未醒,而一楼书房关押了刺客,无羽仪长许可,不得入内。正大奇刺客为何会关在此处之时,武僧赶来通知道:“信苴召你们三个,快去。”三人心知不妙,却不敢违令,只好磨磨蹭蹭来到翠华楼。因一路有武僧监视,杨宝甚至都没有找到机会跟高浪、高潜对好一套说辞。
正惴惴时,只听得段功笑道:“你们三个都长大了,我身边还少几个贴身羽仪,一时等不及施宗去挑选人手,你们三个愿意来补缺么?”
羽仪通常要经过极其严格的选拔,武功、身世均有专人考核,别说是普通大理人,即使贵族世家子弟,也莫不以到总管府担任羽仪为毕生荣幸。尤其杨宝等三人均以为信苴召见,必定要追问宝姬下落,忽听得段功破天荒地要亲自招徕自己当羽仪,不由得面面相觑,既受宠若惊,又大惑不解。不仅他们三人,就连一旁施秀也呆住了,只有杨智微笑颔首。
高浪性子最急,先问道:“信苴见召,就是为这事么?”段功道:“你以为是为了何事?”高浪道:“我们都以为……”忽听得杨宝咳嗽一声,忙改口道:“我自是愿意加入羽仪,只是……”他自负武功,有意借羽仪选拔之机大显身手,本想说未经武艺选拔怕其他羽仪不服气,高潜突然插口道:“我愿意加入羽仪,多谢姑父。”高浪有些不满地瞧着他,凭武艺一项,他可入选不了羽仪,蓦地心念一动:“信苴此举,莫非正是为了包庇这位内侄?”
杨宝却恍然明白过来,这是信苴怀疑他们几个暗中藏了宝姬、采用的釜底抽薪的策略,当了贴身羽仪,等于时刻被拘在信苴身边,再要与宝姬联络可就难了,伽罗毫无心机,单凭她一人,绝无可能遮住宝姬行踪,很快就会露出马脚来。正暗暗思忖,忽听得段功问道:“杨宝,高潜、高浪都同意了,你意下如何?”
杨宝知道无力拒绝,只得道:“信苴垂爱,敢不为信苴效命。”段功道:“嗯,好。施秀,他们三个拨给你管,先安排在五华楼四周警戒,一会儿再随我去大殿听经。”施秀道:“遵令。”
杨智见施秀尚不明白段功用意,忙上前附耳低语几句。施秀听了,不觉暗笑,招手叫过一名羽仪,命他带高浪三人去轮班当值。
恰在此时,施宗奔进厅来,上前低声禀道:“信苴,抓到那女子了。”段功道:“是清晨在五老樟遇到的那汉人女子么?我不是让你只派人跟着她么?”施宗道:“属下确实只派人跟着她,可她一直只在无为寺周围游荡。适才羽仪孟昌俊认出了她,他昨夜回城去请医师来寺里时,那女子也正在医铺治手臂上的刀伤,听到孟昌俊提到医疗的伤者是个闯入无为寺的刺客……”
段功不禁皱了皱眉头,大概有些暗怪孟昌俊多舌。施宗忙道:“医师是孟昌俊的伯父,不过他随口泄露机密,属下已经处罚他了。”又续道,“那女子听到后,立即神色慌张地走了……”
段功已然明白过来,道:“原来她很可能是为了那刺客才在无为寺附近徘徊。”施宗道:“属下也是这般想,那女子应该与刺客是一伙子,至少也有些牵连,不过她看起来似乎并不会武功。”
杨智尚不知道汉人女子一事,问明情由,道:“这可说不通,我们已经知道昨夜行刺之事只是幌子,明王使者一行另有目的,因而刺客必定与明王使者有牵连。那女子如果是与刺客一伙,又怎么会去五华楼找梁王使者大都呢?”
众人深以为然。施秀忽突发奇想道,“她会不会就是明王许嫁给信苴的汉人公主?”杨智道:“你说她就是明玉珍义女明玥?这更不可能了。”施宗道:“我倒觉得施秀推测得有道理。杨员外,你是没有看到那女子,她异常美貌,羽仪捉拿她时,她也毫不惊慌,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是普通汉人家的女儿?”杨智笑道:“羽仪长,中原不比我大理,我大理女子可与男儿一样外出交往,汉人女子却是深受礼法桎梏,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前往往都不能出绣房一步,她若真是明玉珍义女,也就是大夏国的公主,怎么可能轻易远行来到大理?”施宗道:“原来如此。”
段功问道:“那女子现今人在哪里?”施宗道:“未得信苴号令,不敢擅自带她进来禁地,现监禁在前院一处空房中,由武僧看守。”段功沉吟道:“嗯……”似有心去看望。
忽见药师殿医师白沙不等羽仪通报便闯了进来,也不施礼,径直走到段功面前,低声道:“信苴,药师殿不见了两副孔雀胆。”段功大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白沙道:“应该是昨日。”当下说明经过,原来白沙每日早上都会亲自打扫药师殿白草阁,这阁楼里存放有各种奇珍秘药,当然也包括孔雀胆这样的毒药。打扫本身就是一种点验,昨日一早,白沙清楚地记得药柜中还有十副孔雀胆,分成两排放在最顶层的柜格中,但适才发现少了两副,四下都没有找到。因这种毒药毒性剧烈,犹在鹤顶红之上,他不敢怠慢,立即赶来禀报。
施宗惊讶道:“早不丢晚不丢,偏偏这个时候失了两副孔雀胆,会不会有人起意害人,然后再嫁祸给我大理?”
众人均知他言中之意,这又牵涉到一桩痛心往事——二十年前,梁王孛罗与上一任总管段光构隙,遂至兵戎相见。当时段光派大将高蓬统重兵驻扎在罗那关,阻挡梁王兵马。梁王派人送信给高蓬,许以高官厚禄,诱使他背叛段氏。高蓬答之以诗道:
寄语下番梁王翁,檄书何苦招高蓬。身为五岳嵩山主,智过六丁缩地公。
铁甲铁盔持铁槊,花鞍花索驭花骢。但挥眼前黄石阵,孤云击破几千重。
不但不肯接受梁王的招揽,还对梁王大力夸耀自己的武功,以显得梁王无能,孛罗由此衔恨。不久,高蓬为孔雀胆毒杀,因孔雀胆原是王宫秘药,只有段氏才能得到,所以有流言说是段光所为,大理军心深为动摇。段光震怒下派人严查,才发现无为寺药师殿白草阁中丢失了三副孔雀胆,再深入查究,原来是梁王出重金买通了药师殿药童及高蓬厨师王九。孛罗如此费尽心机,原是想一箭双雕,既拔出了眼中钉高蓬,又能用孔雀胆嫁祸给段光,令大理统兵将领人人自危。幸得药童自乱阵脚,暴露了形迹,王九惧祸下抢先逃去了梁王那边,谣言才算不攻自破。
若果真如施宗所虑,那么当是明玉珍使者一行偷了孔雀胆,预备毒杀梁王使者,然后嫁祸给段氏,因为这对死敌今日都在无为寺中。当然也有可能是梁王故伎重施,派人盗取了药,再下毒害死明玉珍使者,最后顺理成章地推到大理身上。可昨夜一场不合情理的大闹,使者随从姬安礼又在药师殿被发现,显然是前者可能性更大。
此刻人人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施宗不免有些后悔不及,道:“昨晚在药师殿发现了姬安礼,带他回南禅房之前,真该好好搜一下他身上的。”施秀道:“即使姬安礼从药师殿中盗到了孔雀胆,南禅房已经被看守起来,他们形如软禁,出不来院子,如何能对梁王使者下手?”杨智道:“这叫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大概没有料到信苴昨晚会来无为寺,以为可以不被发现。”
施宗道:“信苴,属下这就亲自去南禅房搜寻。”
段功虽不愿意对使者失礼,可事关重大,一旦真有孔雀胆毒杀使者事件发生,无论死的是梁王使者,还是明玉珍使者,大理均是百口莫辩,当即点了点头。又想到施宗脾气刚硬严酷,处事往往不留情面,施秀为人则要和善圆婉得多,便道:“施宗你留下,让施秀去。”施秀道:“遵令。”
忽听得白沙道:“等一等!”众人见他黑红的脸上尽是肃色,不知他还有什么要紧话说,一齐竖耳聆听。只听他道:“自二十年前失窃三副孔雀胆后,白草阁加装了机关,虽然不是什么复杂难解的装置,但不知道的人贸然去开药柜,必然要触发报警的铃铛。”
众人当即会意过来,明玉珍使者住进无为寺不过数天,又不能公然进到禁区,理应不会知道这一机关。施秀问道:“医师是说寺中当有内应?”白沙白了他一眼,道:“我可没说,是你施秀羽仪长说的。我的话说完了,告退。”朝段功欠了欠身,扬长而去。
众人一齐望向段功,等他示下。段功也感觉事情陡然间复杂了许多,正踌躇间,忽有武僧来报道:“住持请信苴立即去前面大殿,梁王使者和行省使者刚刚都到了。”段功道:“知道了,马上就去。”等那武僧退下,叫过施秀道:“你去查孔雀胆失窃事件,特别要盯好南禅房,再将昨日到过药师殿的人先暂时拘起来,以免节外生枝。”施秀道:“遵令。南禅房还要不要仔细搜过?”段功道:“当然要搜,不过你需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以便日后好向明王使者解释,决计不能说是找孔雀胆。”
施秀一愣,见段功已步向厅门,忙上前拉住杨智,压低声音道:“杨员外,你给拿个主意,信苴说不能提找孔雀胆,那我说要找什么?”杨智笑道:“眼下不是有个现成的借口么?”施秀急道:“到底是什么?”杨智道:“宝姬不是丢了么?这件事昨日已传遍全寺,想必使者一行也有所耳闻了。”施秀恍然大悟,道:“哈,还真是个好借口,多谢杨员外,改天我们兄弟请你喝酒。”杨智一笑,疾步去追段功。
杨安道、杨胜坚两名羽仪在无为寺长大,熟悉寺中情况,施秀特意留下二人,命他们叫上几名武僧,去弄清昨日有谁去过药师殿,连同药童一并关起来。杨安道迟疑道:“伽罗进去过,也要抓起来么?”杨胜坚忙道:“这么说来,白沙医师也该抓起来了,他人可就住在药师殿里。”施秀道:“你们两个成心跟我抬杠,是也不是?伽罗当然不用怀疑了。你们敢抓白沙医师?我都不敢惹他,我看就算借你们两个胆子你们也不敢。”杨胜坚笑道:“羽仪长说得极是,那我们去了。”
施秀自带了人手赶来南禅房,未及院门,便见东首念经院门口有两名武僧在窃窃私语,一见到施秀,便有一武僧奔过来道:“施秀羽仪长,你来得正好,刚才施宗羽仪长监禁了一位小娘子在里面,她说我们没有理由关押她,要我们马上放了她。”
施秀这才知道那被他疑为明玉珍义女明玥的女子恰巧关在念经院空房中,不禁皱了皱眉,问道:“她哭闹了么?”颇担心那女子大吵大闹,即使不会惊扰前面大殿信苴听经,亦会被来往僧人及南禅房的住客听见,引来诸多不必要的猜测。正想着要不要下令将她绑起来堵上嘴,忽听得那武僧答道:“丝毫不曾哭闹,小娘子人很文静,说话也很和气。”施秀哑然失笑道:“那就先不要理她。”
正欲进院,那武僧又道:“不行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来。施.99lib.秀道:“到底怎么了?”武僧道:“那小娘子一直说我们没有理由关她,又说这里明明是佛寺,却私自扣押良家女子,实在是亵渎神明。总之,她有许多道理,还有许多话小僧都听不懂呢。”施秀道:“嗯,这样,你带她来南禅房,交给羽仪看守。”武僧一听大喜,忙应道:“是。”
进来南禅房,施秀问了负责监视的羽仪,得知昨夜段功走后,除了中了曼陀罗花毒被醉倒的姬安礼在自己房内休养外,其余李芝麻等人尽数守在使者邹兴房内,包括无依禅师的朋友沈富和罗贯中在内。在翠华楼被捕获的许江武一回到南禅房,也立即进了邹兴房中,片刻后,沈富和罗贯中告辞出来,余人则直到清晨才离开。之后李芝麻请羽仪带话,求见段功,被拒后便回房歇息,当下各人还在房内睡觉,尚未起身。施秀便命羽仪先去搜索其余房间,包括杂物房、空房、庭院等,每一寸地都要仔细翻过。他自己先进来使者房间,见邹兴犹自昏迷不醒,那家仆邹当伏靠在床沿,竟也睡着了。
刚想上前叫醒邹当,让他回房去睡,忽听得外面有女子抗声辩道:“你们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出来一看,见武僧正将一女子交99lib?给羽仪。那女子不但容颜美丽,言谈举止中自有一股高贵气度,凛然不可侵犯,他不觉一愣。
武僧忙叫道:“施秀羽仪长,就是这位小娘子了。”施秀回过神来,上前问道:“请问娘子叫什么名字?”他见这女子绝非普通人,特意加了个“请”字。那女子上下打量着施秀,问道:“你便是这里管事的人么?请问阁下,为什么莫名其妙抓我来这里?”
施秀见她回避说出自己名字,自然是因为名字一旦说出,便会泄露真实身份,当即笑道:“娘子是不是姓明?单名一个玥字?”虽然杨智说中原汉人大家女子不出闺房一步,施秀可不大相信那一套,既然这女子与明玉珍使者有牵连,又如此容貌,除了明玥,还能是谁?
不料那女子只淡淡道:“你认错人了。”施秀道:“正要请教高姓大名。”那女子道:“我叫阿盖。你还没有回答我,我到底犯了哪条王法,要将我关在这里?”施秀道:“嗯,寺中出了一些事情,昨夜闯进来一名刺客,伤了贵客……”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意观察,果见那自称叫“阿盖”的女子一听见“刺客”二字,神色立即紧张起来,与她娴雅的气度极不相符,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是什么样的刺客?”话一出口,顿觉失言,忙解释道,“嗯,我只是好奇……”
忽听得“吱呀”一声,李芝麻开门走了出来,见到施秀站在院中,微微一愣,随即颔首,算作招呼,径直朝邹兴房中走去。施秀见他神色从容,目光丝毫没有扫到阿盖。再观阿盖,也只是闻声望了李芝麻一眼,一副浑然不相识的样子。
施秀心头疑惑甚多,只是他还得去寻那两副丢失的孔雀胆,不及花精力在这阿盖身上,只道:“娘子少安毋躁,请去房中稍事休息,过后自会有人来放娘子出去。”示意羽仪带她去南首空房中。
阿盖却迟疑不肯走,道:“他……嗯,他……”似有什么话难以问出口。施秀见她大有焦躁之色,心念一动,试探问道:“娘子是想问那刺客还活着么?”阿盖心思被猜中,颇为吃惊,但还是点了点头。施秀道:“他受了重伤,不过人应该还活着。”
阿盖关切之下,再也顾不得矜持,问道:“什么叫应该还活着?到底是不是还活着?”施秀道:“昨夜他伤重垂死,经人救治,目下仍在昏迷当中。”
阿盖咬了咬牙,道:“我想去看看他,你们把他关在哪里?”施秀道:“这我可做不了主,娘子既肯承认与刺客相识,断不能再留在这里。”命羽仪将她带回念经院监禁。
阿盖急道:“我要见你们段功总管。”施秀听她口气大模大样,竟直呼信苴名字,心想:“即使你是明玉珍义女,大夏国的公主,也不能对信苴无礼。”当即不悦地道:“总管忙得很,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挥手命人将她带走。阿盖道:“可我有急事……”羽仪不由分说,将她拉了出去。
施秀重新进来邹兴房间,却见李芝麻正俯在床沿,低声与邹兴交谈,不觉愕然,这才知道邹兴早已经舒醒。邹当见有人进来,急忙咳嗽了声。李芝麻回过身来,见到施秀,忙招呼道:“羽仪长有事么?”施秀道:“邹兴大人醒了么?”
邹兴虚弱地哼了一声,欲坐起身来。施秀知道尽管李芝麻等人形迹诡秘可疑,但邹兴伤重却是不假,忙上前道:“大人不必起身,请安心静养。”邹兴道:“多谢信苴派人多方照料。”施秀点了点头,道:“只是眼下有一件为难之事,总管爱女昨日在无为寺里失踪,想必二位已经听说。适才武僧来报看见有陌生人带宝姬的女儿剑进了这处院子,我职责所在,须得仔细搜一下,惊扰之处,还请见谅。”
邹兴、李芝麻本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昨夜擅闯禁区之罪,不料一开口却是另一桩事情,不免大为意外。李芝麻迅疾看了邹兴一眼,他当然知道施秀不过是要找个借口搜查房间,南禅房从昨夜行刺事件后便被羽仪严密把守,如临大敌,如何能有陌生人携剑避过众多耳目进来这里?也不说破,只道:“宝姬失踪,非同小可。羽仪长请便。”施秀道:“如此便得罪了。”当下命羽仪搜查邹兴及从人的房间。
这场大搜查如同筛子一般,细密得连只虱子都可以找出来,甚至连被褥、床垫、衣服也全都仔细抖过,却没有任何发现。那随从许江武被羽仪从床上吵起来,当面搜查他的行李,不禁怒容满面,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立时打将过来。
施秀见搜查毫无结果,忙派人前去大殿告知兄长施宗,好让他提高警惕。欲往药师殿去时,见到两名男子正要步入回光院中。他一眼认出其中一人是通事杨庆,另一人却是生面孔,从未见过。杨庆与译史李贤宗一样,均是负责招待兼通译的官员,位于正式朝廷编制之列,不过李贤宗这次负责的是梁王使者,杨庆负责的则是行省使者。施秀见另一名中年男子一身蒙古装束,猜他多半是行省官员,也未追上前查问。
刚走几步,便遇到了杨安道、杨胜坚二人,禀报说是除了白沙、伽罗、药童这些平日就在药师殿的人外,昨日另计有六人进过大殿——有两名是每日送饭菜茶水的僧人,有两名是去找白沙医师求诊的僧人,其中一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寺外病重的母亲;另有无依禅师和高潜去找药童要过药,无依禅师要的是金创药,高潜则要的是治肚子疼的药。
施秀道:“怎么才有六人?姬安礼不算么?”杨胜坚道:“姬安礼是在园苑中被发现的,没有人看见他进过大殿,因而没有算在内。另外还有一名羽仪为救刺客半夜去药师殿取药,人也在殿外站着,没有进去。”施秀问道:“都搜过了么?”杨安道道:“药师殿药童处已经由白沙医师亲自搜过,四名僧人也由武僧监禁起来,身上、住处均仔细搜过,并没有发现孔雀胆,无依禅师和高潜未得指示,不便……”
一语未毕,忽见通事杨庆和一名蒙古男子从回光院疾奔出来,神色极度慌张。施秀一眼见到那蒙古男子右手上有血,忙上前喝道:“你们在做什么?”那蒙古男子一时呆住,看看施秀,又望望杨庆。杨庆面色苍白,结结巴巴地道:“我们……我们……”浑身抖簌个不停,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蒙古男子用血手指了指回光院,操着生硬的汉话道:“里面!里面!”
施秀暗知不妙,急忙抢进院里,一进房中便呆住了——普照禅师也就是前任丞相脱脱斜倒案桌旁,喉咙被利刃一刀割开,血涂满地。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疾步出院,命羽仪将杨庆和那蒙古男子带进回光院中,反捆在墙角的梨树上。
杨庆一向伶牙俐齿,此刻却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似是被吓得傻了,那蒙古男子则操蒙古话大呼小叫,估计是在喊冤枉。施秀猎人出身,一看便知道脱脱死去已经有几个时辰,杨庆和蒙古人均刚到无为寺不久,二人绝不会是凶手,可他们无端出现在回光院,说不定会有什么关联,当此敌我难辨的情形,当然是宁可误抓误绑,也绝不可轻易放过。他见蒙古人连声喊叫,生怕惊扰了隔壁南禅房,命人将他嘴堵上,这才亲自赶去大雄宝殿。
无为寺正殿为南诏时所建,视野开阔,殿内没有一根柱子,梁架制作也极其简练,这正是唐朝大型木构建筑的典型特色,自有一股沧桑厚重的古朴味道。殿首佛像亦是原作,以释迦牟尼佛为中心,共计有十七尊塑像。佛坛四周共有十六方版画,所画均为山水,设色涂金。一进殿中,佛法庄严,净土百年祖庭之下,清幽之地,更见庄严冷峭。
却见殿内羽仪、武僧环伺,佛学修为深厚的本慧禅师盘坐在金像下讲经,段功与梁王使者大都、行省使者马文铭三人并排席坐在本慧面前。那马文铭不过一十余岁少年,却生得眉目分明,耳白过面,又一脸老成模样,大有世家公子的派头。大将军段真、将军张连、铁万户、文官杨智、张继白及使者随从等余人则官职高低依次排坐在三人后面,僧人们则坐在两侧。
施宗正站在殿门口,警惕地扫视着大殿中每一处。施秀附耳对兄长说了刚刚发现脱脱被杀一事。施宗听了惊愕异常,只觉得自昨晚起,寺中怪事连连,怕是敌人有备而来,当即道:“先不要张扬,我留在这里寻机禀告信苴,你去寺门口通知张希矫,请他命罗苴子戒备无为寺四周,任何人不得出入。”施秀道:“是,阿兄多加小心。”
正要出殿,忽扫见到首座无依禅师自北侧起身,往后殿走去。此刻本慧禅师讲经正讲到绝妙之处,殿中几乎无人留意到他。施秀登时想起无依正是盗窃孔雀胆的嫌疑人之一,他恰好又是汉人,正要派羽仪去跟踪,转念又道:“无依武艺精湛,又是无为寺首座,恐怕寻常羽仪应付不了他。”
施宗见施秀不去办事、愣在门口,不觉大奇,走过来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施秀便说了共有六人有盗窃孔雀胆嫌疑一事。施宗道:“嗯,无依禅师交给我处理。”又望了一眼侍卫在角落中的高潜,道:“高潜虽说是信苴内侄,既有嫌疑,也得按规矩办,这样才不致让旁人说了闲话,你派人细细搜一下他住处,包括与他交好的高浪、杨宝住处,也一并搜了。”施秀道:“是。”出来大殿,赶去山门,找到正在巡查的大将军张希矫,说了寺中发生的诸多事情。
张希矫听说脱脱被人杀死,当即喜道:“好!杀得好!这下他再也不能回去帮蒙古人了!”施秀知道他年轻时与梁王大打过几仗,有一次梁王暗施诡计,导致他全军覆没,一位兄长、两个弟弟、众多亲若手足的部下均惨死在元军埋伏圈里,只有他一人仗着坐骑神力侥幸身免,因而极度仇视蒙古人。多年来张希矫这态度从来不曾掩饰过,他也极力赞成段功与红巾军结盟,因而施秀也不觉奇怪,只请他守好门户,以防人有机可乘。张希矫爽快地道:“羽仪长放心,你我各司其职,有我张某在,一只鸟也飞不出这无为寺。”
施秀道:“好。”因惦记孔雀胆一事,忙辞别张希矫,重往寺内而去。张希矫犹自在后面叫道:“羽仪长,若是找到了凶手,一定代我谢他一声,好汉子,嘿嘿。”施秀听在耳中,只能苦笑。
他随即带人来到高潜住处,命羽仪仔细翻查,但尽量没有弄乱东西,最好避免让高潜发现有人来过这里。不但高潜住处,就连高浪、杨宝等人的房间也筛过一遍,却没有孔雀胆的踪影。这倒是意料中的结果,施秀本来就没有怀疑到高潜身上,正暗想如今只剩了无依禅师住处,也不知道阿兄如何安排,要不要径直去搜一番,忽有一名羽仪奔来报道:“施秀羽仪长,信苴召你即刻赶去回光院。”施秀知道兄长已经寻机将脱脱被人割喉一事告知了段功,忙往回光院赶去。
再到回光院时,已经是羽仪密布,森严肃穆。施宗在院中审问杨庆和那蒙古人,段功和杨智刚步入房内,望着地上脱脱的尸体,各自缄默不语。施秀叫道:“信苴……”段功回过头来,问道:“施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施秀道:“禅师如何被杀,属下具体也不清楚。”当即详细讲述了发现尸体的经过,从到南禅房搜索孔雀胆讲起,包括那汉人女子阿盖自承与刺客相识之事都原原本本地说了。段功眉头拧得老紧,问道:“那两副孔雀胆还是没有找到么?”施秀道:“没有。”
他进来时不见高潜、高浪、杨宝三人在外面,正要询问高潜人在何处,忽听得段功叫道:“施秀,我昨晚离开回光院时,派了两名羽仪守在院中,原是怕刺客惊扰了禅师。那两名羽仪人呢?你去将他们叫来。”施秀此时方知尚有这事,忙道:“遵令。”
段功又凝视了一眼那满地的黑血,感慨一代名相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且死状如此凄惨,忍不住太息一声,离开房间到堂屋坐下,又见到桌案边上尚存着那一箱脱脱自傲的图卷,摇了摇头,问道:“脱脱正欲离开大理,便离奇被杀。渊海,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杨智自知他是想问谁有可能是凶手,便道:“无为寺向来风平浪静,除了偶有个别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飞贼闯进寺中,但无不功败垂成,被捉拿治罪。唯独明王使者一行住进寺中后,便是非不断……”段功道:“你是说隔壁大有嫌疑?”杨智点了点头,道:“信苴可否还记得昨夜那富商沈富认出了李芝麻,称他是‘李将军’?我后来才想到,他就是当年雄踞徐州的红巾芝麻李。”段功道:“沈富确实提过李芝麻曾驻守徐州。”
杨智叹道:“这芝麻李当年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仅以八人便夺取了徐州城,随即募兵十余万,与元军相抗,声势极大。徐州扼黄河与运河交会要冲,威胁极大,脱脱亲领重兵围攻徐州,以巨石为炮,日夜轰击,最终破城。元军入城后为了泄愤,大肆行凶报复,城毁损殆尽,杀光城中所有活物,包括芝麻李全族。”段功道:“虽说李芝麻与脱脱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而只有我方极少数人知道普照禅师就是脱脱,李芝麻一行来到大理不过数天,如何能知道这等机密。”杨智道:“如果他们不知道,就不会放着舒适的五华楼不住,主动要求住到无为寺里来。”段功轻叹了一声,不无遗憾地道:“我本以为他们是红巾,信奉白莲教,以弥勒佛为主,所以才望风钦敬,期住净土。”
正说着,施宗进来禀道:“杨庆已经招认,是他私下受了贿赂,才带梁王使者随从进来回光院,原是想请脱脱劝信苴发兵襄助。”又道,“外面这蒙古人是梁王手下的人,名叫合仲,他兄长合伯是梁王府司马。”杨智道:“这么说,梁王早知道普照禅师就是脱脱了。”施宗道:“这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合仲汉话说得不好,得有人从旁通译,要审讯的话,须叫李贤宗过来。不过,他们二人肯定不是杀人凶手,他们二人进寺还不到一个时辰,脱脱尸首开始僵硬,死了至少有两三个时辰了。”
段功道:“嗯,将杨庆秘密押回城中监牢,细细审问,问他到底向蒙古人泄漏了多少秘密。”杨智道:“可杨庆名义上不归总管府统辖。”杨庆能说会道,极讨夫人高兰欢心,段功对其人颇为厌恶,道:“他虽然名义上是行省的官员,可我大理素来将他当作心腹,他负责照顾脱脱多年,脱脱在无为寺的风声走漏,他难辞其咎。”施宗道:“遵令。”又问道,“合仲要如何处置?”段功道:“合仲先放了,看他如何作为。”施宗道:“放了他,万一他四处胡说八道,岂不麻烦?”杨智从旁道:“不必担心,合仲偷入禁区,又撞上死人,自己也是有苦难言,难以脱身,哪敢四下乱说?”施宗道:“是。”又道,“属下已经问过寺中僧人,脱脱平时习惯读书到深夜,作息时间也大异常人,睡得晚起得晚,只准僧人在中午、日暮、晚上三次定时进院,送来日常用的茶水饮食。现下未到正午,因而今日还没有僧人进来过,昨晚因为知道信苴要来,晚上那次也提早送了。”
杨智道:“脱脱被害,当发生在昨晚信苴离开后。”施宗道:“自刺客被捕获后,寺里不断有武僧往来巡视,隔壁南禅房也驻守有羽仪,并未听到任何异常。”杨智道:“嗯,看起来还是李芝麻嫌疑最大。”
段功点了点头,正要命人去带李芝麻,却见施秀带着赵平、杨丹两名羽仪进来,禀道:“信苴昨夜留在回光院中的羽仪是他二人。”二人抢上来参拜段功,问道:“不知信苴召见,有何要事?”段功厉声道:“我昨夜命你二人留守回光院,你二人为何擅自离开?”
赵平、杨丹不明究竟,见段功声色俱厉,又不敢明问,不由得面面相觑。施秀道:“昨夜普照禅师被人杀死,你们怕是难辞其咎。”赵平、杨丹这才知道普照禅师在二人离开后被杀,大惊失色。杨丹忙道:“信苴确实命我与赵平留守回光院,以防万一,然而信苴刚走不久,高浪就来了,说是刺客武功厉害,信苴命我们去林中帮手……”
施秀惊道:“什么?你说是高浪诓走了你们?”赵平惊道:“难道高浪是假传信苴之命?”杨丹道:“我二人听见树林中金刃交加,信以为真,便立即赶去。后来刺客被擒,施宗羽仪长又调我二人去翠华楼换班,我二人以为隐患已除,就再也没有想到回光院。”段功沉下脸,喝道:“去前面大殿叫高浪来。”
杨智想起昨晚高浪几人潜伏在回光院中之事,不管他们是什么目的,但很可能高浪偷听到信苴与普照对话,由此猜到普照就是脱脱,而他本人也与脱脱有一段难解冤仇。八年前,脱脱被发配云南腾冲,高浪父亲高惠正任腾冲知府。像腾冲这种地方,很难见到脱脱这样的大人物。高惠久仰脱脱大名,得见真人,不免喜出望外,丝毫不将其当作罪犯对待,多方照顾不说,还预备将长女嫁给脱脱。只不过当时中原正统人士普遍看不起大理,认为他们不过蛮夷之人,尤其脱脱这样的蒙古贵族,即使落难之时,也不愿意放低身段,当场拒绝。高惠一厢情愿,本来也觉得没有什么,偏偏高女不知道怎的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高妻杨氏心痛爱女,也一病而亡。高惠起初愤怒,有杀脱脱之意,派铁甲军监察其行踪,但很快再娶新妇,便渐渐忘了失妻丧女之痛。一年后新妇生下一子,取名高福,高惠宠爱有加,对前妻之子高浪也渐渐疏忽,后来干脆将其送到无为寺,不再理会。据说他这腾冲知府的世袭位子,也预备传给幼子高福,而非长子高浪。若真追究起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自然非脱脱莫属。
甚至杨智心下已经认定是高浪杀了脱脱,不禁心想:“竟然是他杀了脱脱,不过他若坚称为他阿姆、阿姊报仇,倒也情有可原。”见段功沉脸不语,猜他也是一般的想法。
高浪很快被召至,进来时尚是一脸莫名其妙,以为又是为宝姬下落的事,只是不明白为何独召他一人,又特别来这处回光院,当下打定主意,无论信苴如何逼问,只推说不知,因而也不问段功见召何事,只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旁人见他这等讳莫如深的模样,不免疑忌更深。
段功也不愿意绕圈子,指着赵平、杨丹直接问道:“高浪,你昨晚为何假传我命,骗他二人离开回光院?”高浪心道:“原来是为了这事。”他当然不能说是为了接应尚被堵在回光院中的段僧奴,只是一时也想不出合适借口,只得随口道:“就是为了好玩。”段功冷笑道:“好玩?施秀,带他进房去看看尸首。”施秀道:“遵令。”领着高浪进到寝室。
高浪一眼见到普照禅师躺在血泊中,微微一愣,不过他跟这人没丝毫关系,自然也没任何感情,只是见他伏尸当场,不免奇怪,问道:“他死了么?”施秀道:“你杀了他,怎么反倒问起我来?”高浪吃了一惊,道:“什么?”施秀道:“不是你杀了他么?”
高浪呆了一呆,逐渐会意过来,惊道:“什么?你……你们怀疑我杀了普照禅师?不,我不明白,为什么怀疑是我杀了他?”施秀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昨晚为什么要假传信苴的命令,将本来守在这里的赵平、杨丹骗走?”高浪道:“我……我……”却是始终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他这才知道他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中——他昨夜骗走赵平、杨丹,是为了接应段僧奴出来,且有杨宝、伽罗作证,可偏偏不能和盘托出,不然段僧奴藏在无为寺中一事立时暴露,哪知道之后有人暗中潜进回光院,杀死了普照禅师,目今这桩罪名竟然要算在他头上。他虽骄傲好强,也知道杀死禅师罪名非同小可,忙奔出来辩道:“信苴明察,我真的没有杀人。”
段功问道:“那么你诓走两名守卫的羽仪,到底是为什么?”高浪道:“这个……”一时也编不出什么假话来,便干脆地道:“我不能说。”杨智大奇,问道:“为什么不能说?”高浪甚是硬气,道:“不能说,自然有不能说的理由。我骗走羽仪后,确实进来过回光院,却没有进过房间,也没有杀人。”顿了顿,又道,“你们想想,我跟这老和尚无冤无仇,顶多也就是有好几次翻墙自他院子溜出禁区去,我为什么要杀他?”
杨智听他称呼脱脱为“老和尚”,颇为惊讶,只是高浪曾预先埋伏回光院中,很可能从信苴与普照的对话中知道了脱脱真实身份,再与他后来骗走羽仪联系起来,嫌疑太重,当即又问道:“你之前为何与杨宝、伽罗二人躲在回光院中?难道只是为了好玩么?”高浪道:“嗯,就是为了好玩。哪知道刚翻进院子中,施宗羽仪长就来了,要是我们早知道信苴当晚会来,我们怎么也不会去回光院捣乱的。”
杨智道:“你是不是偷听到信苴与禅师谈话后,才知道普照就是脱脱?”高浪一呆,愕然半晌,才问道:“你说普照禅师就是脱脱?”施秀道:“你不会说你现在才知道吧?”高浪道:“我确实现在才知道。”
他性子粗疏,昨夜虽躲在窗外花丛下,心思并不在偷听室内对话上,何况段功与普照那种谈古论今的长篇大论,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可眼下这局面,他要说他根本就没有怎么听,无论如何都难以取信。
果见满堂之人只是怀疑地望着他,高浪却走到寝房门口,朝那具尸体望了望,这才昂然道:“不过,我若早知道普照就是脱脱,一定会亲手杀了他的。”段功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道:“来人,先将高浪押起来。”
两名羽仪应了一声,来拿高浪双臂。高浪急忙转身,拔出铁鞭逼开羽仪。羽仪见他敢在信苴面前拒捕,便一齐拔出兵刃围了上来。高浪喝道:“我没有杀人!让开!快些让开!”
施秀忙叫道:“高浪,快些放下兵刃!信苴又没说人是你杀的,现在正在调查,一旦查清楚了,自然会放了你。”高浪将鞭一挺,冷笑道:“我才不信。你们自己无能,找不到凶手,就想找我来当替罪羊。”
段功重重一拍桌子,喝道:“你胡闹些什么?难道还想反叛不成?”他在小辈面前一向和蔼可亲,高浪从来没见过信苴发这么大的火,不禁一呆。施秀趁机上前夺下他手中兵刃,两名羽仪抢过来执住他手臂,反剪到背后。高浪一想到为了掩饰段僧奴行踪要遭此冤枉,心中更是不平,挣扎道:“我不服!我不服!”
忽见杨宝不顾羽仪阻拦,飞奔进来,急道:“信苴,我可以作证,高浪绝对没有杀死脱脱。”
原来高浪被从大殿叫走后,杨宝心知不妙,知道如此反复盘问下去,段僧奴行踪早晚要暴露,忙叮嘱高潜去翠华楼找夫人求助,自己则来到回光院,怕万一高浪言语中露出马脚,还可以在段僧奴逃离无为寺前勉力掩饰一番。他本以为信苴召见高浪,无非是追查段僧奴下落,哪知道听到回光院外羽仪议论,才知道昨夜脱脱被杀,而高浪因为种种行迹,已经被怀疑成杀人凶手。又等了一会儿,只听见里面一阵聒噪,有拔出兵刃之声,他深知高浪性情,若是被诬为杀人犯,绝不会轻易就擒,担心他拒捕闯下更大的祸来,忙闯了进去。
杨智是杨宝堂叔,深知其敏慧,忙问道:“莫非高浪昨夜第二次入回光院时,你也在场?”杨宝道:“正是。”他知道须得立即解释清楚高浪为什么会骗走守在回光院中的两名羽仪,道,“昨晚我们几个听伽罗说普照禅师有一口神秘的箱子,一时好奇,想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结果刚翻墙进来就有大批羽仪来到,不得已只好躲在花丛下,后来被施宗羽仪长发现,将我们赶了出去。我们几个还不死心,就一直等在院子外面,结果发现有羽仪暗中跟踪我们……”
施秀尚不知道此事,奇道:“怎么会有羽仪跟着你们?”杨智忙道:“是我派的人。”他所派的羽仪被高潜引着绕着大殿转了一圈后才会意过来,行藏既已败露,只好就此回报杨智,当时众人吸引力全在那刺客身上,杨智也就算了。
杨宝续道:“于是我们就让高潜假装出寺,将羽仪引开。后来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个黑衣人提着剑从南禅房跑出来……”
杨智道:“你们几个亲眼见到刺客从南禅房出来?”杨宝点了点头:“不过我们当时还不知道黑衣人就是刺客,不久就看见施宗羽仪长去了南禅房,树林中传来打斗之声。又等了会儿,就见到信苴出来,我们几个忙重新回去,没想到还有羽仪守在那里,于是高浪就假传信苴之命骗走羽仪,我和他再加上伽罗三人进来院子看了下,普照禅师正在窗下读书,我们见无机可乘,只好走了。之后我和高浪直接回了住处,不久后高潜也回来了,我们几个再未离开半步。”
施秀记得深夜曾奉段功之命去向高浪、高潜追问宝姬下落,后来又派交代武僧暗中监视几人,如此看来,高浪确实没有下手杀脱脱的机会,何况他自称不知道普照禅师就是脱脱,并不似作伪。
杨宝见段功沉吟不语,似并不十分相信,他自知适才所言虽然都是大实话,但却隐瞒了最重要的动机——接应困在院子中的段僧奴出去——当刺客闯寺之机,他们几个却要去看什么箱子的秘密,确实难以取信。便道:“信苴,能否让我看一看禅师的遗体?”
段功素听闻他敏悟聪慧,当即点了点头。杨宝走进寝房,蹲在尸体边上,细细观察,片刻即起身出房,肃色道:“信苴怀疑高浪,无非是因为他与脱脱有宿怨……”高浪惊道:“原来你早知道老和尚就是脱脱?”杨宝道:“我也是我昨晚听到信苴与禅师谈话才猜到的。”高浪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杨宝道:“还是先洗脱你杀人嫌疑再说。”又道,“我刚才看了脱脱颈间伤口,刀口从右至左,割得并不深,却刚好致命,下手之人是个高手,分寸拿捏得刚刚好,非冷静缜密之人不能做到。信苴当知道高浪的个性,他若当真要杀脱脱,定是狠狠一刀,以他手劲,非得割断脖子不可。”
段功、杨智、施秀等人均检视过脱脱伤口,知道杨宝所言刀口深浅不虚,但却没有想到这一点,立时全都愣住了。却见高浪挣脱了羽仪掌握,大声道:“我才不会割他脖子,我会一刀刺穿他的心尖。”
段功忖道:“如此说来……”忽有一名羽仪奔进来禀道:“信苴,夫人急召杨宝、高浪二人去翠华楼,说是事关宝姬下落。”段功点了点头,道:“去吧。你们二个和高潜都不要再留在这里了,一会儿先随夫人回城。”杨宝道:“遵令。”拉着高浪退了出去。
段功凝视杨宝背影,若有所思,又叫过一名羽仪道:“你去告诉夫人,可要将杨宝他们三个看紧了。”那羽仪不明所以,一时愣住。段功道:“你传我原话,夫人自会明白。”羽仪应声而去。
施宗问道:“信苴莫非不相信杨宝的话?”段功道:“杨宝的话自是有始有终,并无破绽,然而你细想想看,他们几个与僧奴情若手足,僧奴出走,他们竟然还有心思来看什么箱子里的秘密?”杨智也道:“信苴说得极是。他们几个在回光院被发现后,犹自徘徊附近不去,更显得可疑。刺客在树林与施秀羽仪长遭遇后交手,这些孩子素爱热闹,不去树林,反而回来回光院骗走羽仪,不是很奇怪么?”
施宗道:“那信苴为何还放他们走?”段功道:“他们可疑归可疑,但杨宝说得对,若真是高浪下的手,脱脱颈间的刀口绝不会这么浅。”他随手翻了翻桌旁那箱被脱脱视为至宝的图卷,长叹一声,命道,“将这箱子先抬去翠华楼收起来,再带李芝麻到这里来。”
因南禅房就在隔壁,李芝麻很快被羽仪带来,一进来便跪下请罪道:“在下昨夜诸多冒犯之举,多谢信苴手下留情,尚未绳索加身。”段功见他是个明白人,尚知道好歹,便道:“大人请起来说话。”李芝麻道:“多谢信苴。”站起身来道,“不过昨晚一切只是我个人所为,姬安礼和许江武也只是听命于我,邹大人并不知情。”
段功猜他有心将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以免影响明玉珍的联姻结盟计划,不过这只是他个人一面之词,真实情况不得而知。盗取藏宝图到底是明玉珍的主意,还是李芝麻本人的打算,他暂时无心去弄清楚。
忽见李芝麻蓦然露出警惕之色,敏捷地朝寝室望去。而站在他所处的位置,根本无法看见脱脱尸首,他如此反应,更令人将他与脱脱被杀一事联系起来。
段功站起身来,干脆地道:“李大人,我带你去看一个人。”当即领着李芝麻进来房间。李芝麻乍然见到血泊中躺着一人,却并不吃惊,他猜段功带自己来这里,必有缘由,上前两步,好看得仔细些,突然反应过来,仰天大笑道:“哈哈哈……”
施宗虽不知道李芝麻武艺到底如何,但见他眉目之间豪侠之气凛凛,昨夜又能闯入禁区,想来武功不弱,生怕他暴起伤了信苴,抢到段功面前,喝道:“你笑什么?”李芝麻顿住笑声,指着地上的尸体,森然道:“此乃与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在下平生有两大志愿,一是将鞑子赶出中原,二是将此人碎尸万段,生饮其血。”
杨智问道:“李大人可知道死者是谁?”李芝麻道:“难道不是脱脱么?”上前几步,俯身看清面目,大笑道:“果然是他!”
施秀道:“李大人刚才还没有看到他的脸,怎么就能认出他是脱脱?”言下之意李芝麻当早知道死者身份。李芝麻却未会意,道:“此人与我有血海深仇,别说只看背影,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不过,恕在下冒昧,敢问信苴,脱脱不是八年前已经被鞑子皇帝赐死了么?”又问道,“是谁杀了他?我虽不能手刃仇人,也该好好谢谢他!”
段功见他言语慷慨,不似作伪,便道:“李大人请到外面说话。”出来堂内,李芝麻却不肯坐,段功也不勉强,道:“我想听听李大人对昨夜之事的解释。”李芝麻道:“是。本来这次出使大理,我主只派了邹兴大人一人,但我早就听说大理有四幅藏宝图,其中金库和玉库藏尽天下财富,尚未发掘,因而起了贪念,便主动要求护送邹大人前来大理……”
杨智问道:“李大人如何得知藏宝图一事?”李芝麻道:“在下是个粗人,虽然家境尚属富足,可只略读过几年书,早年在东南贩卖芝麻为生,与贩卖私盐的张士诚兄弟投契,时常路上遇到后在一起喝酒骂娘。有一天醉酒后,张士诚二弟张士德向我提起大理藏宝图一事,说谁要是得到宝藏,足以富甲天下。他说得神往,我也听得眼馋,不过我们那时都还是刀口谋生的穷小子,哪里有能力万里迢迢来大理寻宝?这件事过去多年,本来我已经忘了,直到得知我主欲同信苴联姻结盟,我才想起这桩旧事。”
段功道:“李大人粗犷豪迈,可不像是贪恋财宝的人。”李芝麻道:“得蒙信苴称赞,当真是荣于华衮。不瞒信苴,在下孤身一人,金银珠宝对我也没什么用处。但日前中原诸侯势均力敌,若是能帮我主得到一笔财富,当如虎添翼,统一天下指日可待。”
杨智道:“这么说,贵主明王事先是知道此事的。”李芝麻忙道:“不,不,我可以以我项上人头作保,我主事先决不知道此事。我主仁厚,一心要与大理联姻,他若是知道,肯定不会同意我来大理。但若是找到了宝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只要能将宝藏用在正途,就可以将蒙古鞑子赶出中原,恢复我汉人江山。”
杨智道:“李大人应该知道我大理尚受元朝辖治,这些可是大大的反话。”李芝麻重重看了他一眼,道:“中原本是我汉人之地,百年前才为鞑子强力占领。大理隔绝于中原,历代总管爱惜百姓,富庶有余,当然不知道我中原百姓在鞑子铁蹄下水深火热的惨状——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我红巾就是要尽匹夫之责,替天行道,让鞑子永远退出我们汉人的地方。”
类似的话段功原也听过不少,但此刻从李芝麻这样一度叱咤风云的人物口中说出来,却另有一番滋味,一时沉吟不语。
又听见李芝麻续道:“这些话在下确实不该在这里说,抱歉了。我跟随邹大人来到大理,目的也确实是想找到传说中的藏宝图。男子汉大丈夫,原本不屑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然既能助我主一臂之力,帮助中原百姓脱离苦海,又何须在意这些小节?何况……说句不怕信苴怪罪的话,这藏宝图中的宝藏,本来就是我们汉人的东西,即使寻到,也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他这话道理不差,藏宝图中的宝藏确实是南诏多年自蜀中掠夺所积,可当着段功的面说出来,可谓无礼之极。施宗大怒,当即喝道:“李芝麻,你好大的胆子,千方百计地来大理偷藏宝图,还敢说什么物归原主。”李芝麻昂然道:“这是我心中的实话,即使羽仪长要举刀杀我,我也还是这句话。”
施宗冷笑道:“举刀杀你还是便宜你!我大理法令,凡进入总管府、无为寺、五华楼三处要地行窃者,无论是否得手,均判处死刑,罪人要被缝入牛皮袋中,放在太阳底下,当众活活晒死。”躬身道,“信苴,李芝麻即使有使者身份,也该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他自己不自重,还妄想旁人敬他么?请信苴立即下令,将昨夜擅入禁地的李芝麻、姬安礼、许江武绑了,押回城门,一个个晒死。”
这次来大理前,李芝麻早做足准备,他向行商打听过大理诸多情形——虽说大多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然总比一无所知要好——据说西南蛮夷多酷刑重罚,昔日南诏王曾将五百名不听号令的奴隶装入牛皮袋缝住,晒在五华楼校场上,时值夏日,烈日炎炎,五百人在牛皮袋中凄厉呼号,挣扎了四五天,才先后脱水死去。那种满地蠕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状,想想都觉得脊梁上直冒冷气,据说五华楼至今还时不时地半夜闹吸血精,就是因为怨气太重、阴魂太多。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当年率七名心腹伪装为挑河夫到徐州,自己亲率三人入城,四人留城外,半夜四更时,城内四人四处点火,齐声呐喊,城外四人也点火响应,内外喧呼,城中竟然大乱。再趁势夺守门军武器,打开城门,接应城外四人入城,同声叫杀。等天明时,竖起大旗募人从军,应募者至十余万,由此占据徐州及附近州县,成为乱世中的传奇佳话。他这等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杀人如麻的桀骜人物,一想到要死得如此窝囊,睁眼都见不到天日,还要牵连到自己的两名心腹,也不禁心寒胆怯,忙躬身赔罪道:“信苴请息怒,在下粗人,确实多有冒犯之处,不过我还有话说,等我说完,信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顿了顿,又道,“不过,还请给我个一刀痛快。”
一旁杨智见李芝麻这等好汉也就此服软,不觉暗笑,施宗所言不虚,不过却是南诏时代的法令,后来大理立国,觉得此刑过重过酷,早已经废除,没想到这个胆大妄为的李芝麻竟由此被唬住了。
段功倒是颇赞赏李芝麻的诚实,便道:“施宗羽仪长只是跟李大人开玩笑,还请大人说说昨晚的详细情形。”李芝麻望了施宗一眼,道:“原来只是玩笑么?”施宗喝道:“信苴问你话,还不快些回答。”
李芝麻已经气馁,当即老老实实地道:“是。嗯,昨晚天黑后我带了姬安礼、许江武来到邹大人房间,谎称有要事商议一夜,将邹当支走。我告诉邹大人也许会有事发生,请他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自己的房间,随后我们三人即离开了南禅房,趁夜色潜入禁区……”
施秀奇道:“禁区有高墙隔断,又有武僧把守,你们如何能轻易混进去?”李芝麻道:“我们没有直接走寺内,而是从寺外进去的。”众人听得稀里糊涂,施秀问道:“如何从寺外进去?”
李芝麻当即做了解释,原来他们来到无为寺后,就特别留意观察地形及寺内防守情形,发现无为寺戒备相当森严,要悄无声息地溜进中院几乎不可能。但他们却意外发现南禅房南首角落的杂物房开有南面的窗户,拴条绳索,自窗户缒下,可以到达双鸳溪边,再沿溪流往上走上一段,便可以借助钩绳工具从一座小楼的边角翻入禁区——那座小楼,凑巧就是段僧奴和伽罗的住处。进入中院后,李芝麻和许江武去了翠华楼,这是事先商议好的路线,许江武负责找寻翠华楼五楼,李芝麻负责找寻翠华楼其他地方,姬安礼则去了药师殿。
施秀想到孔雀胆失窃一事,忙问道:“为什么要派姬安礼去药师殿?”李芝麻道:“嗯,我们事先打听过,禁地中以翠华楼最为重要,但多年来潜入翠华楼取藏宝图的人不计其数,却无一人得手,除了戒备森严外,也许藏宝图真的没有收藏在那里。我又听说还有一处药师殿,也是要害机密之地,虽说听起来只是放药材的地方,或者收有什么宝物也说不准,要不然何以能成为禁中之禁?所以我特意安排了一人去药师殿,也是以防万一。”
施秀道:“这么说,你派姬安礼去药师殿,目的只是找藏宝图,并没有盗窃其它东西?”李芝麻道:“当然!我想不出无为寺中还有比藏宝图更贵重的东西。”
施宗道:“可翠华楼、药师殿防守非疏,周遭不断有武僧往来巡视,你们如何能进得去?”隐有问是否有内应的意思。李芝麻道:“我们之前未进过中院,不知道内中情形,进入禁区才发现这里守卫相当严密,一时进退不得,只好躲在花丛下等待时机。等了许久许久,我觉得已经没有多大机会,正打算原路退回时,突然前院传来了打斗之声,巡视的武僧立即都飞奔赶去,我们才得以乘虚而入。”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段功朝杨智点点头,杨智便问道:“这刺客应该也是你们计划之一吧?不然为何会如此凑巧?”李芝麻愕然道:“杨大人是说刺客是我们事先安排好的?不,不,刺客一事我绝不知情。再说了,就算我真的要安排刺客引开武僧,也不会以邹大人性命为赌注。”
施宗冷冷道:“可邹大人不是还活着么?”他这一诘问甚是有力,李芝麻一时呆住,难以反驳。
段功道:“嗯,多谢李大人坦诚相告昨夜详细情形。不过无为寺中出了一些事情……”指了指脱脱房内,续道,“贵使者一行不宜再留居寺中,况且邹大人受了伤,还是搬回城中医治方便些。”
李芝麻已经听说药师殿医师决不肯医治汉人,尤其昨夜闹了一场,他们也确实不好意思再留在这里,当即便点了点头。
段功道:“施秀,你安排使者一行今日搬回城中五华楼。至于联姻结盟一事,请李大人替我转告贵主明王及邹兴大人,恕我大理……”
李芝麻猜他将要拒绝结盟一事,知道话一出口,万难挽回,大叫道:“过错全在我一人,我愿意以死谢罪。”他入寺前已将兵刃交出,身上并无兵器,当即抓住旁侧施秀腰间浪剑拔出,手腕弯转,横过剑刃,迅速往自己喉咙间抹去。
事出仓促,施秀武功不弱,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李芝麻会突然动手,竟被一招抢去随身兵刃,又见他堂堂汉子横剑自杀,不由愣在当场。
李芝麻铁心要死在段功面前,手上毫不迟疑。那浪剑白光凛凛,剑刃未及颈间,已觉森森寒意。死亡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老母、妻儿的音容笑貌,自亲人们十年前惨死在脱脱刀下,梦中从无相见,想不到临死之前还能清晰忆起他们的脸来。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心头微叹,闭上了眼睛。
忽感面前微风飒然,有人蹿上前来,抓住他右手大力一扯,那刚贴及他项间肌肤的剑身被生生拉开,他又从鬼门关转了回来。定睛一看,救他的人竟是总管段功。
段功手上加劲,夺过浪剑,还给施秀,这才道:“李大人何必如此。”又见李芝麻颈中已经划出一道血痕,血珠正慢慢渗出滚大,忙叫道:“来人,快送李大人回房治伤。”
李芝麻知道再说无益,只好行了一礼,跟羽仪走了出去。段功望着他背影,叹道:“也是一条好汉子。”
施宗不解地道:“信苴为何不问李芝麻脱脱被杀一事?”段功道:“脱脱被杀与他无关,他若能手刃仇人,定会痛快地承认。”杨智也道:“何况昨夜他们形迹暴露后,一直被软禁在南禅房,庭院中有羽仪把守,他不可能溜到回光院中来杀人。”施宗大惊道:“这么说,是……是我们自己人杀了脱脱?”
段功面色阴沉了下来,施宗不敢再说,屋中陷入难堪的沉默中。过了许久,段功才道:“渊海,你看这件事要如何处理?”杨智早有主意,忙道:“依属下看来,这件事若真追查起来,无为寺中定会人人自危。不如先不要声张,旁人问起,我们也不表态,只说已经将明王使者一行送去五华楼软禁,让人误以为我们依旧怀疑是他们,这样真凶定会放松警惕,才好趁机追查。”段功道:“嗯,渊海,这件案子就交给你去办。你再将李芝麻进去中院的法子告知达智,请他想法子弥补这防守上的漏洞。”杨智道:“遵令。不过,属下想让杨宝来帮忙。”段功道:“也好,你需要一个熟知无为寺的人从旁协助,杨宝聪慧过人,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正逢施秀安排好人手送明玉珍使者一行回城回来,上前请示道:“信苴,刺客和那汉人女子阿盖要如何处置?”施宗道:“不如将他们与使者一道送回城中,一路也可以看看他们的反应。”段功道:“你认为刺客确实跟使者有勾结?”施秀习惯性地瘪了瘪嘴角,道:“没有勾结才怪!李芝麻他们几个正无法进去翠华楼时,忽然就有刺客冒出来引开了武僧视线,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
段功却道:“我相信李芝麻并不认识刺客。”他见李芝麻之前坦承闯入禁区之种种细节,真追究起来,已经是重罪,即使多条安排刺客假意行刺的罪名,也不过尺上多一寸,实无必要再刻意隐瞒,何况其人轻财重义,断无抛弃部下求生之理,指认刺客,反倒可以替他求情。再加上施秀提过那汉人女子阿盖自认与刺客相识,然她在南禅房见到李芝麻时,情状却是毫不相识,她能在五老樟对着兰花浩叹落泪,显然是个感性之极的女子,怎可能见到故人毫不动容?抑或她一开始就是惺惺作态,伪装得太好?可她独自在山谷中,事先并不知道段功也会去五老樟,怎么能未雨绸缪?
然而几人只有段功一人认为刺客与明玉珍使者无关,就连杨智也觉得行刺事件是人为事先安排好的计划,道:“或许李芝麻真的不知道此事,不过还有一个邹兴。李芝麻的话确实解释清楚了大致经过,但还有一些疑点,比如李芝麻说他们三个天黑后来到邹兴房间,将邹当支走,告诉邹兴不要离开房间,然后就离开了南禅房。可是根据邹当的说法,他听到李芝麻三人一直跟邹兴在房中说话,李芝麻三人已经不在,说话的肯定另有其人,这人会是谁呢?我觉得他就是刺客。我猜邹兴老早就知道李芝麻的计划,不过没有说破,任其作为,但暗中又安排了刺客这一着棋子。”施宗道:“杨员外说得极是,难怪邹兴能悄无声息地遇刺,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先听到的是桌椅倒地声,而不是呼叫打斗声。”
段功听了也觉有理。杨智又道:“不过邹兴既如此老谋深算,肯定早安排了退路,就算我们去质问他,他也决计不肯承认。”段功沉吟片刻,道:“走,去看看那刺客。”杨智安排好两名武僧守卫回光院,这才去追段功。
一行人刚出回光院,便遇到羽仪杨安道、杨胜坚二人,禀告说在高潜住处并未搜到孔雀胆,甚至连那一院住着的高浪、杨宝、段文等所有世家子弟的房间都仔细搜过,没有任何发现。段功道:“既如此,就先放了那四名被关起来的僧人。理由嘛,就说是一场误会。再去药师殿告诉白沙医师,两副孔雀胆失窃一事,切记不可外泄。”杨胜坚道:“遵令。”慌忙拉着杨安道去了。
施秀想到六名嫌疑人只有无依禅师一人还未搜查,便悄悄问施宗道:“无依禅师那边你派人盯了么?”施宗道:“当然。一会儿就会有消息。”又问道,“高潜身上搜过么?”施秀道:“没有。他人不是一直在大殿么?”段功已然听见,道:“既然僧人搜过身,高潜也该如此。施秀,你派人去办,虽然我不信高潜会去偷孔雀胆,可他既有嫌疑,就该与僧人一视同仁,免得旁人说我护短。”施秀道:“遵令。”
施宗心道:“高潜是夫人亲侄,这事还是尽量办得不动声色方为妥当,以免开罪了夫人。”忙低声吩咐道:“施秀,你亲自去办。”
施秀会意,当即带了几名羽仪往前面大殿而来,却不见高潜人影,问起来才知道高浪被召走后,他和杨宝前后脚都跟了出去。正揣度高潜去了何处时,忽远远见到总管夫人高兰携了随从正往山门而去,似欲出寺,杨宝、高浪、高潜三人正混在她身后的羽仪、侍女中。忙匆匆追了上去,叫道:“夫人请留步!”
高兰顿住脚步,回过头来,问道:“出了什么事?”施秀见她面带惊容,忙道:“回夫人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寺里目下人手短缺,属下想让高潜留下来帮忙。”
高潜大吃一惊,道:“我么?”连连摇头道,“我不留下!我能帮上什么忙?”他这样的反应,自然令人更加怀疑他就是那个盗窃了孔雀胆的内贼。施秀笑道:“有件事,只有你才能帮上忙。”高潜道:“不,我决不留下,我要跟姑姑回城去。”态度极是坚决。
施秀道:“你现在做了羽仪啦,是我下属,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顽皮胡闹了。我命令你留下。”见高潜欲往高兰身后躲,忙抢上前去,不由分说地将他扯到一边,命羽仪捉住他双手。不过毕竟他是高兰的亲侄子,羽仪也不敢过分无礼。
高潜挣扎叫道:“我不想留下!姑姑!姑姑!”高兰温言道:“羽仪长,高潜虽是你下属,不过信苴命他跟高浪、杨宝二个随我回城,想来你也明白信苴的用意,是也不是?”施秀道:“是,不过有件事尚须禀报夫人……”将高兰请到一旁,低声说了孔雀胆失窃一事。
高兰先是满脸愕然,半晌才道:“高潜自小在无为寺中长大,这里便是他的家,他胆子又极小,怎么会去偷孔雀胆?再说了,他偷那个东西能有什么用?”
施秀本来也认为高潜是六名嫌疑人中最无可能的一个,不过他适才的反应实在不能让人放心,见夫人极力为高潜说好话,不免十分为难——他知道高兰是总管府第一不能得罪的人,真较起劲来,信苴还得听夫人的——细想了想,便道:“既是如此,属下有个主意,不如先不说破,搜一下他身上,若什么都没有,就让他随夫人回城,属下也好交差。夫人以为如何?”高兰点头道:“很好,我来办这事。”
她回过身来,叫过高潜、高浪、杨宝三人,笑道:“我回过神来了,你们既然当了羽仪,就该换上羽仪的衣服。”高浪不明所以,问道:“夫人是让我们现在换么?这一时哪去找羽仪的衣服?”高兰道:“施秀,让你手下脱下衣服来,跟他们三个换。”她如此计谋,施秀很是佩服,忙道:“遵令。”招手叫过三名羽仪,命他们脱下衣服与高潜三人对换。羽仪不明究竟,面面相觑,施秀喝道:“还不快脱!”羽仪道:“是。”虽然无奈,也只好开始脱下外衣。
高浪出身富贵,不情愿穿别人穿过的衣服,猜到是施秀在捣鬼,瞪了他一眼,又问道:“夫人,一定要这样么?”高兰道:“今日是你们第一天当羽仪,理当如此。”高浪道:“可是……等到回城再换不行么?”高兰淡淡道:“嗯,你回城再换也行。高潜,你快换上,让姑姑看看你穿羽仪衣服的样子。”高潜道:“是,姑姑。”
高浪听高兰隐有不快之意,又见一旁见杨宝一言不发,已经脱下了衣服,忙道:“不敢有违夫人之命。”虽不愿意,也换上了羽仪的衣服。高兰笑道:“嗯,这才是好孩子。”
一旁施秀瞪大眼睛,瞅见三人均脱得只剩下贴身衣服才换上羽仪衣服,虽然身上也各有一些零碎物品,不过却没有孔雀胆。那孔雀胆非寻常粉末,而是类似麝香的胶块状物体,须得整块使用,所以才以副来论。
高兰等三人穿好衣服,上前笑道:“虽然衣服不怎么合身,不过人确实精神了不少。施秀羽仪长,我们可以走了吗?”施秀忙道:“恭送夫人。”
送走高兰一行,施秀匆忙赶回中院,却见段功尚滞留在翠华楼中,同伦判官张继白正在禀事,等他退出,这才告知孔雀胆仍无下落一事。段功刚好与高兰错过,这才知道夫人已经离寺。
施秀又道:“现在只剩了无依禅师身上及住处还未搜过。”施宗道:“无依禅师之事,羽仪不便出面,我已经请达智暗中监视,伺机搜索其住处,只是搜身一事,怕是得请了尘住持出面。”段功点头道:“你做得很对,此事尚须知会住持,等大殿法事了结后再说。那两副孔雀胆肯定还在寺内,速派人传令给张希矫,凡出寺者均仔细搜索。”交代完孔雀胆一事,这才起身去审问那刺客。
进来伽罗居住的兰若楼院子,一派清幽景致,只有院中老井泉水涌出,汩汩有声。书房中的羽仪听见人声,抢出来查看,见到段功,忙上前参见。
段功问道:“伽罗呢?”羽仪道:“伽罗昨日隔血救人,闹了大半夜才睡。一早白沙医师来看过,说她失血不少,虚弱得紧,需要静养休息,给她吃了药,她现今还在楼上昏睡。”顿了顿,又道,“夫人刚才也来过,到楼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走。”
段功道:“嗯,知道了。”猜到夫人心疼爱女失踪,不过是想来僧奴住处看看,此刻也无暇顾及,又问道:“刺客醒了么?”羽仪道:“醒了,刚给他吃了饼喝了水。”
段功大步踏入书房,只见那刺客另换了一套干净的灰色僧服,仰面躺在竹床上,一动不动。段功走近他身侧,他也只是转眼看了看,苍白的脸上露出无动于衷的冷漠来,显然神志十分清醒。段功回头命道:“去带阿盖来。”
刺客突然起了反应,挣扎着侧起身来,手足间镣铐哗哗作响。段功见他如此失态,猜他必然认识那女子阿盖,且二人关系非同一般。施秀原以为那“阿盖”不过是个假名,如今看来,那女子还真的叫阿盖。
却听见段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到现在还是不肯说么?”刺客料他预备以阿盖来要挟自己,忙道:“行刺一事只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干,还请信苴不要牵连无辜。”施宗喝道:“信苴问你话,还不快答,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刺客无力坐起,用单臂支撑了一会儿,便重新跌回竹床中,踹了几口气,胸口起伏不定,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颓然道:“我叫凌云。”他自就擒以来,一直缄口不言,倔强顽强,此刻终于屈服,可见阿盖对他是何等重要了。
施宗道:“是谁主使你来无为寺行刺的?”凌云道:“没有人主使我,我与明玉珍和邹兴结有世仇。”
杨智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明玉珍使者住在无为寺中?”明玉珍使者住在无为寺一事极其机密,他猜应该是内部有人泄露了出去。凌云道:“我本来并不知道,只是听说……”喘了口气,才续道,“……听说明玉珍派使者来与大理结盟。刚巧我昨日在苍山游览迷路,遇到一位白族小娘子……”
施秀听了心念一动,心道:“莫非他说的就是宝姬?”只听见凌云道:“那小娘子看我是汉人,就问我是不是红巾明玉珍派来的使者,住在兰峰下面的无为寺,我这才知道那些人原来藏在寺庙中。”
施秀忙问道:“你是说你昨日遇到我之前,见过宝姬?”凌云道:“原来她就是总管之女。她对我只说她叫宝姐,是逃婚到山上避难的。”
本来众人对他的话尚半信半疑,但听到这里便全信了,“宝姐”是段僧奴乳名,只有极少人知道,她逃婚一事昨日才发生,知道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若不是她自己亲口说出,这凌云如何能知道?
杨智问道:“那你是如何潜入无为寺的?”凌云道:“我下山时遇到他……”指了指施秀,“他向我追问一位小娘子的下落,我这才猜到宝姐可能大有来历。于是我重新回去,悄悄跟踪她。她一路沿溪流下山,来到寺外一处小楼外,那里二楼的窗口处挂着条绳子,她沿绳子爬进了二楼窗口,我由此得到的提示……”他却是不知道他所说的小楼,正是他目下所在之地。
众人这才知道段僧奴逃走后又重新回到了无为寺,难怪四处关卡都回报说没有见过她。杨智惊道:“难怪……难怪杨宝他们几个如此言行怪异……”
段功也瞬间明白过来,高浪所称的不能说的理由,其实就是因为僧奴当时也藏在回光院中,他们几个孩子讲义气,一定守口如瓶,所以才总会解释不清楚。这也确实让人想不到,谁知道他派人四处寻找的女儿,当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念及此,转头狠狠瞪了一眼施秀。
施秀忙道:“属下失职,我这就领人到楼上去搜。”段功道:“不必了,僧奴人已经不在这里了。”施秀道:“可是寺外有罗苴子守着,宝姬如何能出得去?除非她再上兰峰。”杨智连忙拉了拉他,低声提醒道:“夫人……”施秀这才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他拦住高兰一行时夫人露出了紧张的神情,因为段僧奴当时正混在侍女当中。夫人一力维护高潜,不是要包庇侄子,而是担心高潜一个人留下露出马脚,暴露了段僧奴行踪。也难怪夫人主动让高潜、高浪、杨宝脱衣表示清白,不过是为了赶紧了结后好将段僧奴带出无为寺。
段功哼了一声,又问道:“你是如何知道使者具体住处?又是如何行刺的?”凌云道:“我守在溪边时,见到有三人从一处窗口缒吊下来,其中一人说话是蜀中口音,我猜他就是使者随从,于是等他们从另一处翻墙进院后,从他们爬下的那根绳索爬了上去。我听见西厢房有人在读书,闯进去一看,果是明玉珍使者邹兴,便上前刺了他一剑,转身逃出……”
忽听得门外羽仪禀道:“信苴,人带来了。”将那汉人女子阿盖带了进来。凌云一见到她,“啊”了一声,便欲起身,只是他腰间伤势太重,无力可使,刚抬起头胸,又重新倒了下去,但却依旧强拧着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那阿盖一进门,目光仿佛被线牵引一样,不由自主地先落在凌云身上。她的反应却甚是奇怪,只紧蹙了一下眉头,迅疾将头扭转,不再看他,只向段功道:“我之前在山谷中见过你,你便是大理总管段功么?”
段功道:“正是段某。小娘子有何见教?”阿盖道:“我有很要紧的事要对信苴说,请跟我到外面来。”意殊落落,语气中自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完转身便走。
施宗见她语气甚是不敬,明明是阶下囚的身份,却浑然不将众人放在眼里,当即抢在她面前,一把抓住她手腕,喝道:“信苴没有发话,你不能离开。”
他习武之人,这一抓自然用力,阿盖吃痛,惊叫了一声。却听见凌云叫道:“快放开她!你们不可对她无礼!”情急之下,一骨碌从竹床上滚了下来,触动伤口,痛得大叫一声。
阿盖“啊”了一声,甩脱施宗的手,回过身来,脚下一动,似欲上前搀扶凌云,却又强行止住。众人见她双手颤动不止,极是激动,却始终不敢看那刺客一眼,显是怕一见之下,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情绪。
段功知她正遭受巨大的情感折磨,她不过是个花样少女,年纪比自己的女儿僧奴大不了二三岁,心下颇感不忍,命人扶起凌云,抬回床上,又对阿盖道:“小娘子请随我来。”
到得庭院中,回身问道:“小娘子说有要紧事要对我说,到底是什么?”阿盖道:“嗯,是……”转头望了一眼书房,又顿住话头,迟疑起来。杨智问道:“阿盖娘子可认识邹兴邹大人?”阿盖道:“邹兴是谁?”段功道:“那么屋里这位叫凌云的刺客呢?”阿盖一呆,随即摇了摇头,意甚坚决地道:“不认识。”
施秀道:“小娘子,你不久前还亲口承认过认识刺客,说是想来瞧瞧他的伤势。”阿盖道:“那么一定是你听错了。”
段功听她提到邹兴时毫无感情,但一到刺客身上便大起波澜,猜她与凌云必有重大干系,要逼她说出邹兴与刺客勾结的实话,只能从凌云下手,当即道:“很好,小娘子既是不认识刺客,我也不必有所顾虑了。”朝身后使了个眼色。施宗会意,大声叫道:“来人,将刺客拖出来乱刀斩死。”阿盖果然大惊失色,几次欲言又止。
羽仪进房将凌云拖出来跪在院角大槐树下,拔出长刀架在他颈间,只待段功一声令下,便要斩下他的头来。凌云重伤未愈,神色极是委顿,身子摇摇欲坠,既不出声求饶,也不再看阿盖一眼,大约是受了她不肯与他相认的提示,只是默默地低着头,面容平静,丝毫不像是在赴死,而是在沉思某件事情。
阿盖此刻心如刀绞,进退两难。她知道段功言下之意只要说自己认识刺客,便有回旋之地,可她心中尚有一个更大的顾虑,逼迫她不能与凌云相认,否则万事皆休。但如果她不认他,他就会人头落地,她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么?
眼见段功儒雅的外表下眉目森然,缓缓举起了手,她知道那只手一旦落下,凌云便要身首异处,再也无法忍耐,叫道:“停手!”正欲承认凌云是自己的同伴,忽听得有人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闻声望去,却见伽罗站在二楼廊下,披头散发,一脸病容,惊愕地望着院中。段功见她只穿贴身衣裤,知她刚被从床上惊醒,颇觉歉意,只是不便说什么,轻轻咳嗽了声。杨智忙道:“我们在办正事!伽罗,你快回房睡觉去。”伽罗道:“你们的正事,就是要趁我睡觉的时候,拿刀在我的院子里杀死我的病人吗?”言语虽无礼,却是质问得义正词严。众人心想这里确实是她的地盘,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如何应对,便一齐等段功示下。
段功本意只是要逼阿盖说出实话,并无心杀凌云,只是一时未顾及场所,被伽罗误会。他虽是总管,权高威重,伽罗于他却是情若儿女,当此情形,很是尴尬,将来若被夫人知道他意欲在僧奴的住处杀人,更不知要如何怪他。
施宗见段功为难,忙上前道:“城中来了急报,请信苴速回去翠华楼。”段功道:“好。”抬脚便往外走。
施宗知道弟弟与这帮孩子厮混得不错,向施秀使了个眼色。施秀忙道:“伽罗,抱歉惊扰了你好梦,我们这就走了。改天我再向你赔罪。”挥手命人将阿盖和凌云都带出去。
伽罗却不肯甘休,叫道:“信苴,你不能就这么将刺客带走,我还没有完全医好他。你再派人拷打他,他会死掉的。”段功顿住脚步,道:“嗯,这个……”伽罗赌气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用割自己的血救他了。”大有埋怨的口吻。
段功微一沉吟,道:“那好,还是先留他在这里养伤。有劳伽罗你了。”低声对施秀嘱咐了几句。施秀躬身道:“遵令。”命羽仪将凌云重新扶回书房躺下。
伽罗颇不放心,下楼要跟进书房看看究竟,施秀忙将她扯到一边,道:“伽罗,还有件事,昨日药师殿丢了两副孔雀胆,你看会不会是有人随手拿走的?”伽罗不以为然地道:“谁没事拿毒药做什么?再说了,孔雀胆虽是天下剧毒之药,偏偏药师殿有现成的解药,拿走又有什么用?”施秀绝无怀疑她之心,不过随口一问,希冀侥幸能得到些提示,听她这般说,也就算了。
阿盖被带走之时,颇有恋恋不舍之意,几次回首凝望书房。段功等人瞧在眼中,均知道她明明认识刺客,却要拼命矢口否认,当是怕受到牵连,可又偏偏不擅长撒谎,装也装得稚嫩,眉目神色之间,真情实感一览无遗,无不暗笑。
回到翠华楼,段功命人带阿盖进来,问道:“小娘子现下还打算告诉我要紧的事是什么么?”阿盖道:“当然。我是梁王使者,如今中庆被红巾围困,危在旦夕,请信苴立即发兵援救。”
众人这才真真正正大吃了一惊,原本以为她跟刺客凌云相识,而刺客跟邹兴有勾结,那么她也应该是明玉珍的人,施秀更一度以为她是明玉珍义女明玥,孰料她一张口,竟然自称是梁王一方的使者。
段功愕然半晌,才问道:“小娘子自称是梁王使者,可有何凭证?”阿盖自怀中掏出一枚一寸见方的印章,道:“我有梁王的兽钮金印为信物。”
杨智接过来,只见那印章金光闪闪,乃纯金打造,印钮是一长尾异兽,正回首张口。再看印文,果然是梁王之印,持此印者可以任意调.99lib?动军马,统兵作战,干涉地方一切事务。当即朝段功点了点头,示意阿盖所言不虚。
虽然知道了阿盖的真实身份,可众人心头疑惑更重——她既是梁王使者,为什么要化装成汉人出现?为什么来到大理后不直接到五华楼向接待官员表明其使者身份?她是不是早有预谋,派凌云去刺杀邹兴,以彻底断绝大理与明玉珍结盟的可能?
段功正欲询问究竟时,忽有羽仪进来禀告道:“梁王使者大都求见信苴,说是有要事,现正候在禁区门外。”
段功猜大都多半是因为合仲告知他脱脱被杀一事,不过他来得正巧,刚好可以验证眼前这个阿盖的身份,便命道:“请他进来。”又向阿盖问道:“小娘子是与王傅大都一道来的大理么?”
他这话问得饶有深意,若是阿盖与大都同时来到大理,她躲在暗处不肯露面,自然是有所图谋,毫无疑问,凌云也是受她指使。然则以梁王之老谋深算,怎么会派如此稚弱的一个少女来主持此等大事?她不仅太过年轻,且少不更事,稍一逼问,便要露出马脚来。
却听见阿盖答道:“不是。大都是第一批使者,他十日前离开中庆,当时明玉珍兵马前锋才刚到金马山。我比大都晚三日离开,中庆已经被红巾大军围困,我是乘船自滇池逃出。”段功吃了一惊,暗道:“红巾进兵竟如此神速,短短三天就突破了中庆外围防线。看来明玉珍率兵亲征,声势不可小觑。”又忖道,“大都到达大理不过才三日,她晚三日出发,至少昨日便该到了,看来她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头。”
却听见阿盖语气明显急促了起来,连连催道,“还望信苴念在同为大元子民,唇亡齿寒,尽早发兵相救,梁王府上下,必感大理大恩大德。”段功听到她提到“唇亡齿寒”,不禁想到昨夜脱脱“覆巢无完卵”的长篇大论,斯人已逝,言犹在耳,颇为感念,当即道:“此事事关重大,段某尚须多斟酌,还需与大将军们商议。”
阿盖听他话中明显有推托之意,不过是不愿意当众明说,令自己难堪,然而中庆危急,她日夜忧心如焚,再也顾不得矜持,追问道:“大都比我早到几日,信苴一直不肯召见,推说须商议斟酌,是不是无意发兵襄助?”段功不愿意再谎言欺骗这样一个明媚少女,点了点头,道:“是的,段某确实不愿意大理卷入这场兵祸。”
阿盖不觉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垂下头去,泪光涟涟。段功心肠本不刚硬,见此更是大起怜惜之心,然而调兵遣将非同儿戏,当真对梁王施以援手的话,如何能对得起那些往年在与梁王交战中死去的将士?
大厅中一时陷入沉默。恰好译史李贤宗陪着大都进来,大都前脚刚踏进门槛,一眼见到阿盖,登时惊喜交加,忙抢上前拜见道:“大都参见公主殿下。”又奇道:“公主怎生到了这里?”阿盖正强忍泪水,只点了点头,道:“嗯,好。”
众人这才知道,这个一直被当作是明玉珍部下的阿盖,就是当朝公主押不芦花,也就是梁王孛罗之爱女,也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昨夜阿盖去五华楼找梁王使者大都一行时,蒙古人一见到她尽数呆住,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认出了她的身份,所以当阿荣不知好歹地纠缠轻薄她时,大都等人按捺不住愤懑,一齐动上了手。
段功也惊愕异常,他早料到她这样容貌气质的女子,一定有不平凡的身份,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是大理死敌梁王孛罗的女儿。
却听见大都又关切地问道:“公主到底是何时来了大理?昨晚来不及……”阿盖一路奔波,连日辛劳,身边唯一的侍卫凌云又身陷囹圄、生死难卜,正满腹委屈,忽听得有人关切发问,再也忍不住,啜泣道:“王傅,信苴不愿意发兵襄助。”浓重的无奈和哀伤浮现在她的语气上,仿佛是发自心底的虚弱。话音未落,泪水已是豆滚而下。
她堂堂大元公主身份,泪洒当场,可见中庆情形危急,她父王命悬一线,她千里赶来求助,却无所作为,父女连心,难怪会如此难过哀伤。然而她梨花带雨中,自有一份楚楚可怜,看起来倒似段功欺负了她。他心中隐有不忍,想要抚慰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大都虽早知段功有拒绝之意,这话却是从公主口中转述出来,难免措手不及。他望望阿盖,再看着段功,讷讷道:“信苴,这……”段功道:“公主远道而来,尚未好好休息。施秀,你派人护送公主先回五华楼休憩。王傅,请你暂且留下。”施秀道:“遵令。”走到阿盖面前,笑道:“之前不知公主身份,多有冒犯,还请恕罪则个。公主,这就请吧。”阿盖当众洒泪,虽情之所至,但回过味来,也颇觉尴尬,二话不说,转身便往外走去。
段功凝视她背影,颇多感慨,虽然她确有几分形似年轻时的高兰,可又是那么不同——高兰确是贤妻良母,自幼如姊姊般照顾他,包揽一切,半点不要他操劳,然其纤细中自有一股霸道,段功敬重她,可多少也有些怕她;而阿盖是如此娇贵,如此弱不禁风,一看到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就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总让人有种要去呵护她的冲动。
却听见大都道:“信苴,适才合仲说……”段功料他要替合仲辩解与脱脱被杀无干,当即道:“此事真相未明之前,请王傅暂且不必再提,以免祸及自身。”大都悚然而惊,当即躬身道:“是,下官谨遵信苴训示。”
段功道:“我倒有几句话想问清楚王傅。”大都道:“是。”段功道:“嗯,不知道王傅可否讲讲梁王派你出使来大理的前因后果。”大都道:“是。十几日前,明玉珍大军进入云南境内,势如破竹。十日前,红巾前锋已经到达中庆城东的金马山,虽尚隔有盘龙江天险,可大王见红巾来势汹汹,担心中庆难保,与驴儿丞相商议后,决定派下官来向信苴求救。”
杨智问道:“你们是不是早已经知道明玉珍也派使者来了大理?”大都是个率直的蒙古汉子,不擅撒谎,略加犹豫,便老老实实地道:“是。在下官出发前就已经知道了。士兵外出巡城时抓到了一个红巾探子,得知明玉珍派了司寇邹兴前往大理结盟。大王听了更加紧张,连连催下官和行省使者赶快上路。”
杨智道:“行省使者不是另有使命么?为什么还要梁王去催促?”大都道:“具体情形下官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是驴儿丞相去找的行省,因为平章政事马哈只不在,又找了他儿子马文铭。”
段功道:“那么昨晚翠华楼打斗,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都道:“说起这事,下官实在惭愧极了。昨晚我们在饭厅吃饭,忽然有人来找,那人取下次工时,下官才发现那人竟是阿盖公主,一时呆住,不知道公主何时来了这里。谁知道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阿荣头人就闯了进来。不过当时下官并不知道他是建昌头人,公主是大王的掌上明珠,他胆敢对公主轻薄无礼,下官一时忍不住,便上前动了手。”
段功道:“既然你已经认出了阿盖公主,为何不表明她的身份?”大都道:“当时一片混乱,阿荣及他手下凶悍无比,哪里来得及解释?后来公主又悄悄拉住我,叮嘱我不可泄露她身份。”
段功与杨智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均是一般的心思,看来阿盖确有图谋,也许她来大理的使命就是刺杀明玉珍使者,想不到凌云被擒,她也被卷入其中,无可奈何下只能表明真实身份以求脱身,她不肯与凌云相认,自然是不愿意刺杀一事牵扯上梁王。可还是那句话,她明明是个毫无心计的女子,如何能主持行刺这等大事?既然她是梁王爱女,梁王又怎能让她跋涉千里,到大理涉险?
忽见施秀匆匆进来,到段功身侧,低声禀道:“信苴,公主不肯走,她想去伽罗那里看看刺客。”段功心道:“她不是不肯与凌云相认么?嗯,她之前之所以不认凌云,是因为凌云刺杀明玉珍使者败露,她担心这种用卑劣手段铲除对手的行为引起我的反感,不同意重修旧好。然而适才我已经明言不会发兵,她大事难成,认不认凌云亦不那么重要了。”当即道,“让她去吧。”又低声交代道,“施秀,你陪着她去,弄清楚刺客到底是不是受她指使。”施秀道:“遵令。”
大都见施秀行色匆匆,忙问道:“是不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情?”段功道:“没有,公主想在寺内逛逛。请问王傅,你是否认识一个叫凌云的人?”大都道:“凌云?当然认识,他是我们梁王府第一勇士,是大王身边最得力的侍卫。”又追问道,“是凌云护送公主前来大理的么?”段功点了点头。大都道:“他人在哪里?”杨智道:“他刺杀明玉珍使者被擒,现已被关押起来。”大都大惊道:“什么?”
忽见一名武僧与一名羽仪一同进来,武僧将一团物事交给施宗,三人附耳低语了一阵。施宗错愕万分,半晌才挥手命武僧、羽仪退下,走到段功身边,低声道:“脱脱被杀有重大发现。”段功便道:“王傅先回大殿,我们稍后再谈。”大都有许多话想问,却不敢违命,只好道:“是。”
等李贤宗、大都完全退出,施宗才道:“适才达智暗中潜入无依禅师房中搜索,并未找到孔雀胆,不过却找到一件带血的僧衣。”段功道:“一件带血的僧衣也不能说明什么,兴许是无依禅师练武不小心,受了刀伤,他不是还去药师殿要过金创药么?”施宗道:“可这件僧衣血迹大不一般。”将手中僧衣抖开,命一名羽仪举给众人看——只见数点血迹大约成一排直线,散在右肩膀处。施宗站到血衣旁,抬起左手,虚握成拳,从右至左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段功面色登时严肃了起来。杨智惊道:“羽仪长是说僧衣上的血是某人喉咙被割开时喷溅出的血?”他本想直接说“脱脱”,可一想到僧衣的主人是无依禅师,不免有些惊惧,便模糊说成了“某人”。施宗道:“正是。当时某人应该是站在桌案前,凶手潜入房中,预备从后面袭击,某人有所察觉,转过身来,凶手立即上前一刀,割在某人喉间,鲜血喷出。凶手身材应当比某人略高,如此才造成这般形状的血迹。”
厅中一时沉寂,脱脱身材高大,无为寺中比他高的人极少,无依禅师恰恰就是这极少人中的一个。
段功问道:“无依禅师目下人在何处?”施宗道:“去了南禅房。信苴放心,属下已经派有武僧监视。”杨智道:“寺中重要人物都在大殿听经,他此刻去南禅房做什么?”施宗道:“奇怪的就在这里,无依禅师表面是去找沈富、罗贯中,不过他进去时正好遇到李芝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暗中监视的羽仪说,看这二人的眼神,分明是认得的。”杨智惊道:“可无依禅师从没有提起过。”施宗道:“他可能不愿意旁人知道他认识明玉珍使者。”
杨智忖道:“李芝麻当然是想杀脱脱的,可他既没有兵刃,又被软禁在南禅房中,但无依禅师却多的是机会。”施宗道:“正是。脱脱出身蒙古世家,自小勤练骑射摔跤之术,却被一刀隔开喉咙,刀口如缝,利索干净,可见下手之人功夫非凡。”杨智道:“而且房中除了尸首倒地外,并无其它凌乱痕迹,脱脱没有丝毫反抗便被杀死,他应该与凶手认识。脱脱八年来足不出户,所认识者无非寺中之人,这……”一时迟疑,不敢再说下去。
段功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施宗,你吩咐监视的武僧,决计不可外泄一字,也千万别惊动无依禅师。等大殿法事做完后,请了尘住持、段真将军即刻来翠华楼议事。”他心中仍特别牵挂被盗走的孔雀胆下落,只因这毒药为大理独有,昔日曾引发过巨大危机,喃喃道,“相关的人、相关的地方都搜过了,那两副孔雀胆到底去了哪里?”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沉沉钟声与诵经声协成一片,这是大殿中群僧开始做法事,集体为亡魂超度,抑扬顿挫之佛音,似轻烟之袅袅,如清水之柔柔。施宗忽然得到了某种提示,问道:“孔雀胆会不会就藏在无依禅师身上?”
第四章 五华楼
阿盖万料不到他会在此刻说出这番话来,“啊”了一声,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押不芦花”是她的蒙古名,意为起死回生的仙草,只有她母亲才会这么叫她。自从她认识他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听他这么叫过。她凝视着他,他一贯冷漠的眼神中,闪动着罕见的焦灼的热情。又听见他柔声道:“你不是说过,只有在草原上,才会有真正快乐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样宽广厚实,女子像野花一样清香美丽,没有权势,没有争斗,没有战火,难道不好么?”
却说施秀陪着阿盖重新来到兰若楼,一进院中,便见几名羽仪守在那里,伽罗在书房中咯咯发笑,似在与那刺客凌云交谈。阿盖脸色微变,忙抢入房中,果见伽罗正坐在竹床边,笑颜如花,那凌云虽然依旧落落穆穆、不苟言笑,却不再似以往那般冰冷。
凌云见到阿盖进来,急欲坐起,刚抬身便又倒了下去。伽罗道:“哎呀,你这人真是的,都叫你不要乱动啦。”回过头来,问道:“你是谁?干吗随便闯进别人的屋子?”施秀道:“伽罗,不可无理,她是梁王的女儿,本朝公主。”
伽罗才懒得理她公主不公主,咯咯笑了两声,问道:“你们又来打什么坏主意?施秀羽仪长,咱们可说好了,我的病人伤好之前,你们谁也不许动他。”阿盖走近竹床,指着凌云道:“他是我父王的部属,是我的侍卫。”
施秀听她终于指认刺客,不免一惊,伽罗更是一愣,全然不明所以。
只听见凌云道:“属下擅自行刺,连累公主受惊,请公主恕罪。”伽罗惊道:“什么?你是梁王手下?你们两个……原来是一伙儿的?”
正惊疑间,忽听见外面羽仪道:“文公子,你不能进去。”又听见段文道:“别拦着我,我要去找那刺客比武。”羽仪叫道:“文公子!文公子!”
却见段文满身酒气,提着剑一头闯进来,指着竹床上的凌云道:“你起来,我们再来比过一回。”施秀上前劝道:“文公子,刺客受了伤,不能跟你比武。何况昨晚你也没输啊,他腰间那一剑,不就是你刺的么?”段文半信半疑道:“当真?”施秀笑道:“千真万确。”
段文道:“那好,我要亲眼看看他伤口。”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伽罗疾步走到他面前,扬手给了他一巴掌。她出手甚重,段文是前任总管之子,从小到大无人敢打他,一时给扇懵了,捂着脸道:“你……伽罗……你敢打我?”伽罗怒道:“有什么不敢的?就算你当了总管,我一样照打不误。”又喝道,“快给我滚出去!还想再挨一下么?”
施秀忙解围道:“文公子,你醉了,走,我叫人带你去药师殿醒酒。”上前扶住段文,夺过他手中长剑,将他半拉半拽了出去。
趁段文捣乱的功夫,凌云自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飞快地塞到阿盖手中,低声道:“公主快些收好。”阿盖问道:“这是什么?”凌云道:“极要紧的东西,千万别让旁人知道。”阿盖一向很信任他,当即顺从地收入怀中。
施秀命人带走段文,这才进房问道:“公主既然承认认识刺客,那么凌云行刺明玉珍使者一事也当是受公主指使。”阿盖道:“凌云确实是我梁王府的人,是我父王的心腹侍卫,可我没有派他来杀明玉珍使者。”施秀笑道:“公主这话怕是无人相信。使者一死,明玉珍迁怒大理,两家结盟不成,反成死敌,受惠最大的难道不是梁王么?”阿盖道:“无论你信不信,我没有派凌云杀人。”
施秀道:“那凌云为什么要冒险行刺?”阿盖道:“嗯,这话我正要问他。”转过身去,凝视着凌云,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凌云道:“邹兴是我凌家死敌,红巾入四川时,他投靠明玉珍,杀死我全家。身为人子,此仇不报,何以存世?这些事,公主早就知道的。”阿盖点了点头,道:“的确,我早知道这些事,这次本不该带你来大理。”
施秀这才知道凌云刺杀使者不过是一己之私,行刺一事阿盖并不知情。可他这些话尚须向邹兴证实,当即道:“公主既与刺杀无关,就请不要再理会此事。”
阿盖不免又气又伤,气的是凌云为报私仇,阻碍了结盟大计,伤的是他如此伤重,还不知道未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刑罚,当即问道:“你们……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施秀道:“信苴自有安排。公主,这就请回五华楼吧。”
阿盖知道自己无力救凌云,也不能救他,只好向伽罗道:“有劳小娘子好好照顾他。”伽罗笑道:“这是当然。”又问道,“你当真是梁王的女儿么?”阿盖点了点头。伽罗道:“可惜僧奴不在这里,要不然你们一个是蒙古公主,一个是大理宝姬,肯定很合得来。”
阿盖自知父王在大理声名极差,人人提到无不咬牙切齿,那些人得知她公主身份后,表面尊重,实际上却是在暗中提防,她虽然单纯,却还是有所感觉。唯独伽罗不同,既不以她公主身份为贵,也不以她是梁王之女为忤,只视她为一个年纪相仿的有趣玩伴。只不过她有她的立场和处境,终究不能像伽罗那般洒脱,只勉强笑道:“有机会一定要结识这位宝姬。”再也不看凌云一眼,昂然走了出去。
凌云尚不知道他行刺邹兴后无为寺中又发生许多变故,自知生机渺茫,此次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当即叫道:“公主!”阿盖略微顿顿脚步,又继续朝前走去,始终没有再回过头来。
出来庭院,施秀叫过一名羽仪,吩咐了几句,命他送阿盖去五华楼,又笑道:“公主正好还能赶上午饭。”
阿盖知道这些人不欲自己再留在这里,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从命。当下出寺上马,望城中而去。大理女子常如男子一般骑马外出,只是那羽仪见她公主之尊,又是一副娇弱模样,骑术却是娴熟精湛,不由地暗道:“到底还是蒙古人,天性如此。”
大理都城阳苴咩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延袤十五里,城防充分利用了地形优势——西依苍山中和峰为屏障,东据洱海为天堑,南北则分别以桃溪和龙溪为天然护城河,两溪内侧用砖土夯垒起两道高大的城墙。城墙正中开有巨大的虎形城门,城门上筑有两重牌楼,不断有全副武装的罗苴子往来巡视,煞是威武。
阳苴咩是云南重镇,商旅云集,贸易发达,一进城来,熙熙攘攘,繁华热闹,与无为寺的宁静清逸判若两重天。大街上有各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大理大约有七成为土生土长的白族人,其余均为汉人、蒙古人、回回人、吐蕃人、南洋人等,甚至能见到碧眼虬髯的西洋人。
阿盖一路闷闷不乐,丝毫没有留意到这些绝异中原的风土人情,甚至连经过总管府时都未留意到。阳苴咩的主道是一条南北笔直的通衢大道,通连北城门和南城门。羽仪领着她从北城门进来,径直往南,行了二三里路,路过总管府,再往前二里,便到达大理最高最大的建筑五华楼。
到得五华楼前的门楼下马,自有守卫上来牵马。奉命护送阿盖的羽仪还有要事要赶回总管府,便道:“公主,那台阶上站着的小胡子郑经就是五华楼的楼长,也是负责接待的官员,请公主自己过去,只须表明身份,他自会待以上礼。”阿盖点头道:“好。”那羽仪见她慢慢走上台阶,朝郑经而去,便不再理会,往北圈转马头,望总管府而去。
阿盖走到台座,那郑经早望见了她,忙走过来问道:“请问小娘子……”一语未毕,他身后抢出一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上前抓住阿盖手臂,大叫道:“原来你在这里!”那人力气奇大,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阿盖定睛一看,抓住她不放的正是昨晚那个对她肆意非礼的男子,据说叫什么阿荣头人的。
阿荣笑道:“你还在这里,太好了,这就陪我喝酒去吧。”阿盖道:“快放手,你好大胆!”阿荣笑道:“我别的没有,胆子最大了。”阿盖拼命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出他掌握。
一旁郑经大是着急——昨晚阿荣与梁王使者为争夺一女子大打出手,五华楼家什损失无算,还伤了好些人,甚至惊动了大将军段真和罗苴子,今日一早梁王使者一行去了无为寺听经,罗苴子才撤走。谁知这阿荣一见到美貌娘子,又犯了老毛病。他昨晚不当值,并不知道阿盖就是昨晚引发纠纷的女子,虽说阿荣是建昌头人,又是总管未来的女婿,但总管并非护短不公之人,日后追究起来,他人在当场,难免落个劝阻不力的罪名——忙上前劝道:“阿荣头人,请你……”一语未毕,“哗啦”一声,阿荣的随从将腰刀拔出半截来,冲他怒目而视,他素知建昌族人凶狠强悍、嗜血成性,登时吓得不敢再说。
阿荣自往阿盖秀发上嗅了嗅,道:“好香!我昨晚可是为你大闹一场,今日你得好好补偿我。”一面吩咐随从道:“快去牵我的马来。”挟持着阿盖便拾级而下。他昨晚在五华楼打架遭段功警告,多少也学了点乖,打算就此带着阿盖到外面风流快活去。阿盖惊叫道:“救命……救命……”数名守卫闻声赶过来,却畏惧阿荣彪悍凶猛,不敢上前。
忽听到有人叫道:“喂,还不快住手!光天化日下,你想强抢良家女子么?”阿荣扭头一看,见一名白族少女满面怒容,正瞪视自己。当真是女大十八变,他不知道这女子就是自己的未婚妻段僧奴,见她虽不及怀中女子貌美,可也长得相当不错,当即笑道:“你也一起来吧。”
郑经惊叫道:“阿荣头人,万万使不得!她是……”阿荣道:“有何使不得?”正欲上前抓住白族少女一起带走,她身后蓦然抢出一名少年,拔出兵刃,却是一根铁鞭,二话不说,凶神恶煞地朝他攻来,竟是拼命的架势。阿荣本就是冲动蛮横之人,好逞凶斗狠,忙推开阿盖,自腰间拔出双刀应战。又有另一名少年自段僧奴身后闪出,拔出刀来,加入战团。
阿盖得脱大难,惊魂未定,她虽是公主,却长年养尊处优,毫无应变之能,眼见一旁三人白光霍霍,竟吓得呆了,浑然不知闪避。忽有人抢将过来将她拖开,正是适才救她的白族少女。那少女笑道:“还不快走!”拉起她的手朝外跑去。
到得楼外,正遇到一队巡城的罗苴子。段僧奴忙叫道:“有人在五华楼闹事打架,快!快去帮忙!”那领头的罗苴子认得她是宝姬,闻声不及细问,忙带人冲进门楼去。
二女相携逃出五华楼,段僧奴越想越觉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她一直躲在无为寺小楼的住处,安全归安全,可既不能见人,也不能出门,实在比杀了她还难受。后来刺客被带来楼下书房疗伤,院中遍布羽仪,她更是连话都不能大声跟伽罗说了,生怕被人听见。幸好今日一大早高兰来无为寺给段功送衣服,段功不知道女儿躲在寺中,故意将高潜、高浪、杨宝三个留下当羽仪。杨宝见高浪被段功召走,知道事情不妙,不能再将宝姬留在无为寺中,只好铤而走险,让高潜去翠华楼找夫人,将实话说了。高兰终究爱惜女儿,同意将段僧奴带出寺去。几人来到段僧奴住处,杨宝三个故意跟看守刺客的羽仪东扯西拉,引开注意力,高兰则带着侍女上楼接应,命段僧奴换上侍女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觉,竟瞒过众多羽仪、武僧、罗苴子的目光,成功混了出去。只有在山门处施秀突然赶来一幕颇为离奇,而且奇奇怪怪地非要留下高潜,幸好只是有惊无险。然而离开无为寺后,高兰语重心长地告诉女儿,她生下来就是宝姬的身份,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逃避不是办法,要彻底解决这件事,须得与阿荣好好谈上一谈。段僧奴当然不愿意,不想杨宝由此得到提示,认为这是个相当值得一试的法子,段僧奴听完究竟,终于勉强同意来五华楼见阿荣,事先当然已经与伙伴们筹谋了许多恶整未婚夫的法子,要让他知道娶宝姬就是一场大灾难。唯一遗憾的是,杨宝突然被人叫走,不能亲自参加这场谈判。事情再凑巧不过,三人来到五华楼时,正遇到阿荣要强抢阿盖,段僧奴一眼就认出了未婚夫阿荣,他不但没有认出未婚妻,还想轻薄她。高浪早有意杀他,立即向高潜使个眼色,二人便一道攻了上去。他二人嫌临时的羽仪衣裳不合身,又换回了便装,阿荣自无法识别对方来历,当即便打了起来。以段僧奴的身份,当然不便站在一旁看着同伴和未婚夫打架——这也是之前杨宝反复叮嘱过的,万一动起手来,请宝姬迅即离开——她便干脆拉着阿盖逃了出来。她又指引罗苴子进楼,料来阿荣武功再强,也决计讨不了好去,所以放心牵着阿盖的手在街上闲逛。
阿盖见她发笑,似是异常开心,好奇问道:“小娘子笑什么?”段僧奴正畅快得意之时,需要一个听众,当即说明阿荣便是自己那令人生厌的未婚夫,又说了事情大致经过,只是未表明阿荣的头人身份及自己便是大理宝姬。阿盖初时惊讶不已,后来听到段僧奴提到要如何用恶毒的法子对付未婚夫、好叫他知难而退时,觉得十分有趣,不过也只是掩口莞然,颜色甚是矜持。等段僧奴滔滔讲完,这才道:“小娘子真是大胆。不过还要多谢小娘子相救。”
段僧奴笑道:“我虽救了你,你也救了我,咱们互相扯平了,别再提什么谢不谢的。”阿盖奇道:“我怎会救了你?”段僧奴道:“回头我向阿爹阿姆告阿荣的状,阿姊你为我作证,不就是救了我么?”阿盖莞尔道:“好,我一定将那阿荣说得十恶不赦,这样你父母决计不会再逼你嫁他。”段僧奴笑道:“正是要这样。”
阿盖于郁郁中突然遇到这等奇事,不免心情明快了许多,这才留意到阳苴咩满城鲜艳,沿街红花绿草,络绎不绝,简直就是一条花街。
段僧奴道:“我叫段僧奴,阿姊叫什么名字?”阿盖道:“我叫阿盖。你既姓段,该是大理王族了。”段僧奴最不愿意别人因宝姬的身份对自己刮目相看,忙道:“这城中倒有一小半姓段呢,岂能人人都是王族?”阿盖笑道:“也是呢。”
段僧奴又问道:“阿盖,你的名字有点怪,难道你没有姓么?”阿盖道:“当然有,我全名叫押不芦花帖睦尔。”段僧奴惊讶道:“原来你是蒙古人!我看你穿汉人的衣服,还以为……”笑道,“不过现在都是乱穿了,城东下鸡坊住着的蒙古人就常常穿我们白族的衣服。”又重新上下打量着她,道:“你真的不像蒙古人,听说蒙古女子粗犷豪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跟男儿一般。你看看你,粉妆玉琢,袅袅娜娜,说话也是细声细气,活脱脱的一个汉家美女。”阿盖微笑道:“汉家女子中也有豪爽的,蒙古女子当然也有温柔的。”段僧奴大笑道:“是呢。”重新念了一遍她的蒙古名字,觉得拗口极了,忙笑道,“我还是叫你阿姊好了。”阿盖道:“好,那我就叫你僧奴妹妹。”
段僧奴忽见到路边有商贩卖雪,忙要了两碗,端起一碗递给阿盖。阿盖听见那商贩高叫“卖血”,又见那碗水一片暗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也不敢喝,却见段僧奴一饮而尽,又叫道:“再来一碗。”忙问道,“僧奴妹妹,这是什么?”段僧奴道:“阿姊没有喝过么?嗯,你肯定是第一次来大理,这是雪,是用苍山雪调的乌梅蜜汁。”
阿盖这才知道是“卖雪”,轻轻抿了一口,酸酸甜甜,味道很好,一口下去,雪水寒气沁入肺腑,顿感清凉。阿盖惊道:“很好喝呢。”段僧奴笑道:“从苍山顶峰背下来的雪,当然好喝了。”阿盖几口喝完,又喝了一碗。
二女正要离开,商贩叫道:“喂,你们还没有给钱呢。”大理以海贝为货币交易,她二人都是金枝玉叶,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上哪来的贝币,亦无银两。段僧奴尴尬万分,低声道:“我身上没有带钱,阿姊有么?”阿盖道:“我也没有。”
商贩登时冷眼相看,道:“嘿,没钱你们买什么雪。走,跟我去见禾爽去!”段僧奴诧道:“你不会因为四碗雪就要拉我们见官吧?”商贩大为气恼,提高声音道:“四碗雪对小娘子来说很少么?那你怎么还给不起钱?你白吃白喝还有理了。”
阿盖见四周已经有许多人围过来看热闹,忙拔下头上珠钗,递给那商贩道:“这个当作雪钱给你。”商贩见那钗顶端一颗大珍珠圆润光滑,知是上等货色,这才转怒为笑,心下却觉得奇怪,他见到那美貌汉人女子左手拇指上戴有一枚金指环,虽也值钱,却远远不及珠钗名贵,不知道她为何舍贵留贱,也不多想,只笑道:“好咧!二位要不要再来两碗雪?”
二女哪里还顾得上,急忙排开众人离开,走出老远,回首适才难堪一幕,不禁相视而笑。段僧奴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我是主人,该我尽东主之谊。这样吧,回头我再送支好钗给阿姊。”阿盖心不在焉地道:“不过一支珠钗,不算什么的,妹妹不必放在心上。”段僧奴见她目光始终不离路旁的茶花,道:“走,我带阿姊去个地方。”
当下领着阿盖来到城内东北的一片大园苑,园门处有人把守,不过那人凑巧认识段僧奴,只躬身行礼,便放二人进去。阿盖早见段僧奴带有随从,知她必出身官宦,也不以为奇。
进来一看,露红烟绿,万紫千红,殊香异色,一望无际。各种颜色的茶花繁多交错,纷纷拂拂,如一块缤纷大织锦。微风轻过,给红骇绿,蓊郁香气。
阿盖忍不住惊叹道:“真美!这是什么地方?”段僧奴道:“这里是百花厅,是第一任大理总管段实所建,这里的茶花可比你适才在大街上见到的那些名贵多了。”随手一指道:“门口这棵大树一样的茶花,名叫大富贵,花有八寸大,每朵花都是三十六瓣、十八蕊。”
阿盖见那花虽然娇艳,也不过是大而已,且有个俗气的名字,心中不喜,指着一株小巧玲珑的浅色茶花问道,“这叫什么名字?”段僧奴道:“粉面佳人。”阿盖道:“这名字好听。”段僧奴笑道:“当可配得上阿姊你了。”
又见到一株金红色茶花,中间一朵大花,四周四朵小花。阿盖道:“哎哟,这株花不一般大小。”段僧奴笑道:“别看不怎么起眼,它可是山茶中奇品,每株只开五朵花——一大四小,所以叫子孙茶。”又指着子孙茶旁的茶树道:“这株也是不靠量多取胜的品种,每枝只开花二朵,一红一白,所以称为鸳鸯条。”
阿盖凝视着那高挑纤瘦的鸳鸯条,叹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段僧奴道:“阿姊说什么?”阿盖一时忘情,忙道:“没什么。”忽看到一株大茶花,花径六寸,一朵花两种颜色,内花心花瓣红似胭脂,外花心花瓣白如玉脂,映日灼灼有光,似金星隐耀,不禁大为称赞,问道:“这叫什么名字?”段僧奴道:“胭脂白面郎君。好看吧?”阿盖点点头,叹道:“想来尘世花间绝色,亦不过如此了。”
忽见到两名花匠有说有笑走过来,其中一人慢吞吞地道:“你知道么?蜀中明玉珍要跟咱们大理联姻,准备将他们大夏国的公主明玥嫁到大理来。”另一人嗓音沙哑,道:“坦绰年纪还小,怕是十五岁还不到吧,不过能娶个公主也不错。”原先那人道:“你想什么呢!明玥公主要嫁的不是坦绰,而是咱们信苴!”另一人奇道:“明玥公主当真要嫁信苴么?嘿嘿,怕是总管有心迎娶、夫人不让进门吧?”
段功是大理四百余年来唯一没有蓄养姬妾的段氏王族,虽则外人尽知段功与夫人高兰青梅竹马、夫妻情深,然王族历来均是后妃成群,段功如此清简,未免太过异类,旁人议论起来,难免要说高兰虽不问政事,却在房事上驭夫甚严,不准丈夫娶妾。那嗓音沙哑之花匠所指便是此事,隐有嘲讽段功惧内之意,同伴当即会意,二人一齐大笑了起来。
段僧奴再也忍不住,扬声喝道:“你们两个好大胆。”这百花厅是专门培养珍稀名贵茶花品种供给总管府的林苑,寻常百姓不得入内,那两名花匠不防花丛中还站的有人,吓了一跳,心道:“既能入来园中,定是总管府的人。”二人背后谈论总管,颇有不敬之语,心下发虚,也不及看发话人到底是谁,忙转过身,奔出几步,蹲入花丛,假意干活去了。
段僧奴叫道:“喂,你们……”却再也不见那两名花匠人影,这里花树密密匝匝,满目花海,园无隙地,他们躲到茶树下,一时间又上哪里去找?她心下气恼,狠狠跺了跺脚,回头却见阿盖歪着头发呆,似在凝思,忙叫道:“阿姊!”连叫两声,阿盖才回过神来。段僧奴再无心陪她赏花,道:“阿姊,我有事要回家一趟,你先自己慢慢逛着。你住在哪里?回头我再去找你。”阿盖道:“嗯,我住在中坊客栈。不过……”正要说明那是自己之前临时落脚的地方,现在正要搬去五华楼,却见段僧奴已道:“好,中坊客栈,我记下了。”匆匆即转身离去。
阿盖见状不禁有些惊讶,这段僧奴英姿飒爽,极有男子气概,适才还兴致勃勃,夸口要带她赏遍大理名花,如何突然间便满脸乌云?莫非是想起了什么急事?会不会是担心她那两名与阿荣交手的随从?当即想道:“不管僧奴妹妹预先准备如何对付那恶人阿荣,她总算是救了我。那阿荣屡次在五华楼胡作非为,却无人敢管他,想来他势力不同一般,我可不能让僧奴妹妹因为我而受累。”一念及此,忙离开了百花厅,重新往五华楼而去。
一路听见不少人在议论明玉珍要以公主与总管联姻一事,又大谈蜀中多美女,那明玥公主更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容,不觉又惶惶不安、愁上眉头,心道:“看来段功拒绝发兵襄助父王不全因为他父兄与父王结怨,明玉珍的美人计也是原因之一。哎,若是凌云当真刺死了红巾使者,说不定倒真可以破坏这桩联姻。嗯,他肯定是早知道了此事,不得不铤而走险,希图能一箭双雕,国仇家恨,一并解决。可他不与我商议便擅自做主……唉,我也知道,他是怕万一事败连累了我。”
她本来恼怒凌云坏了父王大事,这时念起他的好处来,不免又怅怅满怀。可是照目前的情势,她非但救不了他,还须得竭力向大理澄清梁王并没有参与刺杀明玉珍使者,不过是凌云擅自妄为、以报私仇,可这样一来,他杀死红巾反贼使者的义举就变成了陷梁王、大理于不义,鞫讯起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虽说大元入主中原后统一了云南刑法,凡罪至当死者应申报朝廷断决,本意就是制止大理总管等土官擅自处决死囚,然而土官势大,这一条律令从来没有被很好地执行过。
阿盖是身份高贵的公主,又生得娇柔貌美,自小万事无忧,金贵无比,如今才是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愁闷无助的滋味,苦雨凄风,酸辛万状。她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说服段功发兵襄助?她还有机会救出凌云么?一时间,种种思绪萦绕于怀,万般情愫难以割舍。
自百花厅到五华楼有三里之遥,路途不短,她满腹心事,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完了。刚到门楼,便见几名五华楼守卫正七手八脚地将一人从篷车转抬到担架上,旁侧还拥有数人,有汉人,也有羽仪,并不见那恶人阿荣。心道:“那担架上的人会不会是僧奴妹妹的随从,与阿荣争斗受了伤?”忙上前问道,“请问……”忽见一名汉人转过脸来,警觉地瞟了她一眼,她登时记起早上在无为寺中见过这中年汉子。
这汉子正是在南禅房与阿盖照过面的李芝麻,不过他当时未留意到阿盖,此刻一见,自不相识,只是见到她异常美丽,又是汉人装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却见那小胡子楼长郑经率一名楼丁飞快地奔下台阶,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招呼道:“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羽仪大哥,这几位是……”为首的羽仪答道:“这是明王使者。”
一旁阿盖登时愣住。她虽离开中庆时已经知道明玉珍派使者来结盟,但到大理后并未听闻此事,想来段功尚顾及身属大元子民,不愿意声张,将这些人藏了起来,以免授人话柄,但如今红巾使者堂而皇之地住进五华楼,可见段功的态度起了巨大的变化,且对梁王极其不利。
又听见那羽仪向李芝麻等人介绍道:“这位是五华楼楼长郑经。楼长,信苴命你给贵客们安排一处清静隐蔽的院子。”郑经尚未答话,便被羽仪扯过一旁,低声告诉他那担架上的是明玉珍使者邹兴,遭刺客行刺受了重伤,嘱咐他多派兵士守住院子,入院侍奉的楼丁也须得是心腹可靠之人。郑经虽立即会意,却连声叫苦道:“我哪有那么人手可调?昨晚阿荣头人跟梁王使者打架,伤了我九名手下,包括一名厨子!刚才阿荣又闹事打架,幸好罗苴子及时赶来把他带走,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搞成什么样。”
那羽仪沉吟道:“这样,我留下两名羽仪,专门负责明王使者一行。”郑经忙道:“两人不够!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你看看我这里,梁王使者,明王使者,还有阿荣头人,何止二虎!”那羽仪听他说的有趣,笑道:“也是。这样,我先回去禀告羽仪长,请他再调派些人手来你这里。”郑经点头道:“好。”一转身,已然是满脸堆笑,道:“已经为各位准备了最好最清静的院子。请!”命楼丁在前面带路。
那为首的羽仪之前一直守在南禅房,曾见过羽仪长施秀在院子中向阿盖问话,又下令监禁她,不知道她何时又被放出了无为寺,此时见到她出现在五华楼,以为她与李芝麻等人相识,忙上前问道:“小娘子是跟明王使者一道的么?”又征询地望着李芝麻,却见他摇头道:“不,我们不认识这位小娘子。”
阿盖本来一直默不作声,蓦然被李芝麻这句话激起了胸中傲气,她的敌人如此大张声势,她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岂能输给这些反贼,当即傲然道:“我是梁王之女,堂堂大元公主,岂会认识这群红巾反贼?”
众人瞠目结舌,全部因巨大的震撼而呆住。就连躺在担架上的邹兴也闻声勉力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位大元公主到底是何等模样。
还是郑经迎来送往的人多了,反应也格外敏捷一些,心道,“这下阿荣头人可闯下了大祸,搞不好连累我也要跟着倒霉。”
五华楼还从未接待过一位真正的朝廷公主,按照等级而言,公主甚至远在总管段功之上,他一心要讨好阿盖,好将功补过,慌忙上前,一边行礼,一边赔罪道:“原来是公主殿下,下官有眼不识泰山,适才多有怠慢之处。这就请公主随下官进楼歇息。”当即忙不迭引领阿盖进去,李芝麻等人反而落在其后。
五华楼后,有一个人工开凿的大湖,引龙溪之水,周回七里,水深数丈,内中养着各种鱼鳖。沿湖栽有各种花木,湖光水色,垂柳相依,绿树掩映,花木飘香,景色旖旎而优美。浓密树荫中,又建有二十余座各自独立的庭院楼台,恬静幽雅,专供贵宾居住。阿盖的住处,被安排在南苑四号院,紧挨着行省使者马文铭居住的庭院,邹兴一行则被刻意安排到北苑,与阿盖隔湖相望。
阿盖既亮明身份,便有意拿出公主的架子来,命郑经派人去中坊客栈取自己与凌云的行囊,郑经有求必应。又见阿盖孤身一人,虽不明究竟,却也担心她的安危,尤其适才她表白她是公主时,那明王使者的一名随从即露出了仇恨的神色,忙调派得力的守卫、楼丁往四号院来。
东首二号院即为梁王使者大都住处,大都去无为寺未归,几名蒙古侍从因昨晚与阿荣打架受伤,正留在院中休养,听见门口人来人往,出来问明是阿盖公主住进五华楼,惊喜交加,急忙赶过来拜见。郑经见状,更不敢怠慢,亲自守在四号院中打点一切。
李芝麻一行自然受了冷遇,只被楼丁领进了北苑三号院,再也无人理睬。其时晌午已过,几人还未吃午饭,腹中饥饿。许江武怒道:“不如去一刀去杀了那鞑子公主。”李芝麻摇了摇头,道:“杀了她也无济于事。”顿了顿,又道,“想不到梁王会派自己的女儿来大理做说客。”忽见小厮邹当奔出来叫道:“邹先生请几位进房说话。”
几人进得房内,邹兴神智早已经清醒,精神也好了许多,正半倚在床榻上,先命邹当出去为众人要些食物来,打发他出去,这才问道:“李将军如何看待目下的局势?”李芝麻道:“只怕那大理总管段功已经下定决心,无意与我主结盟。唉,都怪我办事不力,若不是在无为寺盗取藏宝图露了行踪,或许不至于如此。”邹兴道:“李将军何须自责?此次结盟不成,原也在意料之中。大理段氏与梁王积怨极深,也未必能就此化解。我猜大理必取中立姿态,两不相帮,此种局面,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邹兴在大夏国官任司寇,职高位显,此次主动请缨,又说服明玉珍以公主明玥许嫁段功,李芝麻本以为是对联姻结盟一事势在必得,却不料他早有结盟不成的准备。既然如此,又何必亲自出马来到大理,也不致于平白挨了刺客一剑,若非那书生罗贯中通晓医术,凑巧沈富又购买了许多珍贵药材,只怕早已经命丧在无为寺中。正欲直问邹兴真实意图到底如何,又听许江武恨恨道:“只是藏宝图一事,尚未有任何下落。”
邹兴道:“说起藏宝图,与我们在无为寺中同住南禅房中的沈富,与李将军不是旧识么?”李芝麻道:“正是。”邹兴道:“这沈富富甲中原,又是张士诚的结拜兄弟,却放着舒适的富翁生活不过,千里迢迢来到大理,想来必有所图。他身旁那位书生罗贯中,看来也非寻常人……”李芝麻忙道:“我已经问过沈富,这罗贯中原是太原府祁县人,自幼随父亲在姑苏做丝绸生意,由此结识沈富,不过他对经商并无兴趣,后投靠张士诚做了幕僚,但并不得赏识。前些日子他预备回老家太原祁县,半途遇到同乡,得知父亲病逝、继母改嫁,心灰意冷,决意隐居起来写书劝世,恰好遇到沈富要来大理,仰慕此处藏书丰富,所以特意跟随前来。这次住进无为寺,据说也是想一睹翠华楼藏书风采。”
许江武冷笑道:“这就是了,他无非是想借读书为名进翠华楼找藏宝图而已。”李芝麻道:“即便如此,段功如何能轻易让罗贯中进翠华楼读书?”邹兴道:“李将军有所不知,历代大理总管虽通汉文,却并不知文学,所以他们对中原饱学之士都很敬重。那罗贯中文质彬彬,若当真郑重其事地提出要借阅翠华楼图书,段功定会应允。”姬安礼也道:“张士诚倒是高明,找个书生假称读书,便可以堂而皇之进翠华楼找藏宝图,不似我们几个冒性命危险,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邹兴忖道:“如今中原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与我主各据一方,势均力敌,谁若能得到藏宝图的财富,定可脱颖而出,称霸天下。”李芝麻道:“我也知道事关重大,必定要竭尽全力找到藏宝图。不过,藏宝图未必就在翠华楼中,我仔细找过丹青室,图卷虽多,都是字画而已。”许江武也道:“五楼也全部只是图书。”邹兴道:“嗯,藏宝图极有可能藏在别处。几百年来,多少人想得到这藏宝图,闯入总管府、无为寺的梁上君子不计其数,段氏肯定会有所防备。”
李芝麻道:“我听那羽仪长施宗提起,大理以总管府、无为寺、五华楼三处最为要紧,想找藏宝图的人目光素来都集中在戒备森严的总管府、无为寺上,反倒是作为迎宾馆的五华楼从无人注意……”许江武眼睛一亮,问道:“将军是说藏宝图有可能在五华楼中?”李芝麻点了点头。许江武道:“既然如此,我们还等什么,我这就出去打探地形,入夜才好动手。”邹兴笑道:“何必等到入夜,现在就可以去找寻,他张士诚会派商人和书生以读书为名混进翠华楼,我们何不以使者身份,正大光明地要求参观五华楼?”
三人恍然大悟,连叹邹兴主意高明,低声商议了一回。虽则几人之前在无为寺行窃事败,然也算与大理正式打过一回交道,知道段功为人宽厚平和,即使这次再败露,也不致于有性命之虞。李芝麻更是有舍身取藏宝图之志更是看轻生死等邹当取食物回来,三人匆匆吃过几口,慌忙辞别邹兴出门,找到一名楼丁,递上一块银子,说如何仰慕五华楼之雄奇,想入楼游览云云。五华楼本非禁地,时常也有贵客要求登楼眺望,楼长无不允准,那楼丁白得了好处,格外热情起来,当即领着三人进楼来。
五华楼方围四里余,垒土五重为基,每重丈二,层收并立五重华表,所以取名为“五华”。这座楼始建于南诏,由巨匠杨连科主建,历时三年始成,屹立数百年不倒,坚固如初,每一块石头都镂刻时光的痕迹,每一根柱子都记载历史的风云。杆栏围屏均取自苍山白玉石,华丽精美。柱梁则是苍山上十丈以上粗二至三围之巨树,横空架成斗拱形状,古色古香。楼有五层,高达百尺,一层台座已然高出地面十余丈。楼前校场空旷无边,可容纳十万精兵。整座建筑气势恢宏,既古朴庄严,又雄峻瑰奇,难怪能成为阳苴咩的标志建筑。
正楼门面朝东方,门匾上写有三个鎏金大字——“五华楼”字大八尺,苍劲有力。姬安礼颇好书法,见那三个字气象纵横,酣畅淋漓,揣度大理当无人有此笔力,有意问道:“这字是哪位总管所题?”那楼丁笑道:“这字可有几百年了,当时都还没有大理国呢,哪来的总管题字?不过我们大理也没人写得出这样的字,这字是你们汉人写的,他名字叫做赵林,他曾祖赵旭被南诏国王世隆俘虏来大理当了奴隶。”姬安礼点头道:“原来如此。”
进楼一看,底楼是个巨大的宴会厅,雕梁画栋,彩绘装饰,极其华丽精美,宽阔得能同时容纳千人入座,据称南诏、大理常常在此处盛宴百官。只是所有物事一目了然,并无什么隐秘之处可以遮掩。再上二楼、三楼、四楼,尽是如此,不过楼层愈高,厅堂面积愈小而已。走廊均是琉璃紫瓦,出阁架斗,工技极其精巧。上来五楼,视野顿时开阔,四周并无墙壁,只用三十六根朱色圆柱支撑起重檐楼,斗拱飞檐,碧瓦琉璃。莲蓬状的金盖宝顶下,并列悬挂着一口巨钟和一面大鼓。李芝麻等三人一上楼来,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钟鼓上。
那楼丁介绍道:“这口巨钟名为‘五凤钟’,重达万斤,这鼓名叫‘红龙鼓’。昔日大理国时,拿它们作为早朝的钟鼓,钟声尤其悠远,可直传到洱海东面。”李芝麻问道:“这么说,这钟鼓是大理建国后新造?”他言下之意,无非是想到五库藏宝图虽是南诏所绘,但后来大理立国,发掘了其中两库后,才将余下三库藏宝图收藏,若这钟鼓是大理所建,那么很可能就是藏宝图所在之处。楼丁笑道:“是的。南诏建了五华楼,我大理则造了钟鼓与其相配。”李芝麻心中有数,暗中向许江武使了个眼色。
楼丁哪知这些人心怀不轨,又一指四周,道:“此处为城中最高处,可以俯眺整个阳苴咩城。”李芝麻道:“果然是处宝地。这位小哥儿,不知可否方便让我们多留一会儿,此等风光平生难得一见。”楼丁笑道:“大人请随意。”与楼口处的两名守卫招呼了一声,先自下楼去了。
这五华楼每层楼梯口均有两名兵士把守,不过相比起无为寺的严密防守,可谓十分松懈了。李芝麻走向兵士,假意好奇,询问道:“西面的群山可就是苍山?”一名兵士道:“正是。”又伸手一指东面,热情地介绍道:“那边就是洱海。”
此时阳光正浓,只见蓝天白云下一派天高地阔——东面碧水无垠,与天相接,波光滟滟,映衬着明丽的光晖。又有点点渔船扬帆水面,尽展清新。西面群山苍翠,如玉笋般绵亘排列,山顶积雪皑皑,山腰白云缠绕,溪流宛如白练曲曲折折垂挂而下。峰峦岩岫,萦云载雪,夹在中间的城郭在玉洱银苍的辉映下,显得分外生动,当真是风光绮丽,充满了诗情画意。
只是李芝麻似全无心思在眼前美景上,又指着南面脚下一片灰色的石头建筑,问道:“那是什么?”兵士道:“是本城大狱。”李芝麻颇为惊奇,不知道为何要将监牢修建在如此宏伟的五华楼旁,问起缘由,兵士笑道:“事起于一些风流韵事,南诏时,这一带是南诏宫后院,住的均是美貌受宠的女人,五华楼则建在后门出口,专供皇帝和妃子们登高观景。后宫妃子众多,一些人难耐寂寞,与羽仪有染。皇帝听到风声后当然是勃然大怒,立即命人在五华楼东南处修了一座石牢,置备各种刑具,日夜拷问几对通奸男女,让他们的受刑惨叫声传遍后院,以此来警示那些颇不安分的妃子。我大理立国后,将五华楼一带改作迎宾馆,石牢也未拆毁,略加扩建后,成了城中大狱所在。”李芝麻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随意指着城中建筑,东扯西拉地发问,以引开兵士的注意力,好让姬安礼和许江武仔细查看钟鼓。
许江武见那鼓面凹凸不平,质厚粗糙,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朱红色是后刷上的红漆,经历百年风雨,已然开始褪色剥落,多少露出一些流年的沧桑与无可奈何来。他将耳朵贴近鼓面,轻轻弹了弹,鼓面弹性极好,鼓中却似有异声。他扭头见那两名兵士正与李芝麻交谈甚欢,当即蹲低身子,从靴筒中拔出匕首。他猜测果真是有藏宝图的话,当藏在大鼓底部,于是握住匕首往底部鼓面扎了进去。那鼓面皮厚坚硬,他这一刀竟未能刺穿,这才猜到鼓面当是象皮,大理人时常用其作为铠甲,强度犹胜中原铁甲。腕上加劲,终于穿透,只听见异声更响。他忙用匕首将那口子左右拉开,勉强用右手挤进去,不料手指尖刚进鼓面,便有什么东西钉在他中指指尖上,剧痛之下,几乎要惊叫出声,本能地将手抽出,却见指尖有几个圆点,仿若针孔,已见血痕。一时不知道鼓中有什么厉害的机关,再也不敢轻易试探。
正踌躇间,忽闻见木梯“咚咚”作响,有人疾步奔上楼来,却是适才那楼丁,叫道:“三位快请下去,许多羽仪已经到了门楼,说是信苴马上要来五华楼。”李芝麻吃了一惊,心道:“段功又到五华楼来做什么?莫非是为那鞑子公主?”忙向姬安礼、许江武使了个眼色,随楼丁一道下楼。
刚到底楼,便见施宗先率数名羽仪涌进楼来,正遇到李芝麻三人。施宗脸色一沉,上前问道:“三位在五华楼做什么?”那楼丁忙道:“三位大人是想登高眺望城中风光。”施宗厉声道:“我问你了么?”那楼丁吓了一跳,忙退到一旁,惴惴不敢再说。
李芝麻道:“我们确实只是仰慕五华楼风采,想来游览一番,还请羽仪长不要见怪。”施宗道:“果真是这样么?”全然不能相信的语气,又拿刀锋般的目光来回审视着三人。李芝麻倒是泰然自若,姬安礼颇不自在,先垂下了头,许江武脾气暴躁,再也按捺不住,怒道:“羽仪长不如干脆将我们几个关起来好了。”施宗冷冷道:“我倒是很想这样呢。你自己当过一回贼,还想别人尊敬你么?”侧头叫那楼丁道:“你还不快送李大人回去住处?”李芝麻知道成见已深,多说无益,何况己方确意有所图,当即领了姬安礼、许江武二人,跟随楼丁从侧门出去。
悻悻然回到北苑住处,却见院中已然站有两名羽仪,李芝麻颇为吃惊,问起才知道施秀刚进了邹兴房中,预备询问刺客身份。几人急忙进来,正见施秀站在床榻前问道:“邹大人可否看清刺客的面孔?”邹兴道:“当然,就算只看他身形我也认得出来,他是我世仇凌墨之子凌云。”
施秀虽早知凌云供词足以取信,却还是颇为吃惊,忙问道:“大人与凌家到底有何过节?”邹兴道:“说来话长,我邹家和凌家均为蜀中世家大族,百年来多有争斗,积怨甚深。不过我们两家一文一武,各有所长,谁也无法占到上风。凌家到了凌墨这一代,出仕为官,情况大为转变,凌墨利用手中职权,多方罗织罪名,对邹家残酷迫害,害得我家破人亡——长子和次子被诬与红巾勾结,被活活拷掠致死,我和幼子也被下狱,判了死刑,家产被抄没,妻子、女儿流落街头,受尽欺凌侮辱,终被逼上吊自缢。幸好老天有眼,就在我们父子即将成为刀下亡魂之际,明王率红巾入川,杀败元兵,砸开死牢,我父子重见天日,就此投奔明主,幸得明王不弃,加以重用,我才得以手刃凌墨,杀他满门。只有凌墨之子凌云武艺高强,被其逃脱。”施秀道:“原来如此,难怪凌云要找邹大人报仇了。”
邹兴道,“羽仪长,听说你们已经捉到了凌云,不知道你们预备如何处置他?”施秀道:“这个我尚不清楚。不过邹大人请放心,信苴一定会从重处罚,给大人一个交代。”
邹兴叹了口气,道:“我们邹凌两家如今各自人丁凋零,也算是两败俱伤。不知道羽仪长可否代我向信苴求个情,饶过凌云?”施秀大为惊讶,问道:“大人是想为凌云求情么?”邹兴道:“凌云刺杀我不过是为报家仇,情有可原。其实百年前邹凌两家多有联姻,说起来,我邹家有凌家的血脉,他凌家也有我邹家的血脉。若是凌云死了,凌家最后一点血骨就此殁亡于世,实在对不住我们两家的先人。”
一旁李芝麻闻言大感意外——邹兴极具韬略,其人在明玉珍入蜀时投效,才六年时间,如今在大夏国已经官任司寇,地位仅次于皇帝明玉珍及其弟明胜,其才干智谋可见一斑。他完全可拿刺客行刺一事大做文章,怪罪大理疏于防范,令段功生出歉疚之心,以在谈判中取得少许情感优势,没想到他却放弃了这个大好机会,还开口为刺客求情。转念又想:“邹大人深谋远虑,绝不致于白白放弃此良机,或许是因为我等三人潜入禁区一事败露,他自感脸上无光,不得已如此。说起来,倒也亏得那刺客引开了众人视线,不然我无论如何都难以进去翠华楼中。”
施秀倒是颇为佩服邹兴的气度,道:“大人可知道凌云已经投靠梁王,成为其心腹侍卫?”邹兴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他一心要杀死我、杀死明王为全家报仇,投靠梁王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施秀见他丝毫不认为凌云刺杀事件涉及梁王,也不再多提。李芝麻却道:“会不会是梁王有意派凌云来大理刺杀邹大人,想就此扰乱明王与大理的结盟?”施秀道:“凌云此次是护送阿盖公主前来大理,至少公主并不知道刺杀一事。”许江武冷笑道:“果真是这样么?适才我们遇到那鞑子公主,她还神气得很呢。”
阿盖温柔美丽,一派天真,而李芝麻等人偷入无为寺禁地,大显心机,施秀心中自有一杆秤,也不接话,只道:“如此,便请邹大人好好歇息。我已经派人去请医师,稍后便到,为大人复诊。”邹兴道:“羽仪长,请务必不要为难凌云,他只为报杀父大仇,何况我也只是受了点伤,并无性命之忧。”施秀道:“如何处置凌云,自有信苴决断。不过我一定会将邹大人的意思转禀信苴。”邹兴道:“有劳。”施秀点了点头,自领羽仪出了院子,往翠华楼赶去。
刚到楼前,正遇见段功领着大都、马文铭等人上来台座,一行人径自进入底楼大厅南部的议事厅,施宗早已经带人布置妥当。段功也不拐弯抹角,请大都、马文铭坐下,肃色道:“普照禅师在无为寺离奇被杀,二位均已经知晓,有些话在无为寺中不方便说,我特意请二位来这里,是想尽快将这件事做个交代。”
他所称的“不方便”,一是无为寺毕竟是佛门清净之地,实在不适于鞫问案情,二来也不愿意大都这些人反复进出寺中禁区。只是以他的目下身份地位,又何须亲自向梁王使者、行省使者做交代,他如此郑重其事,反倒令人不安。合仲正站在大都身后,慌忙辩解道:“下官真的与此事无关,我进去时脱脱大人……不,普照禅师已经死了。”他汉话说得不好,一着急就成了蒙古话,大都便又替他翻译了一遍。
段功道:“我知道。”合仲奇道:“信苴真的相信下官与此事无关?”他原以为自己卷入此事,无论如何都难逃干系,很可能大理就此要将杀人罪名加到他头上,以让梁王立场更加难堪,此刻见段功点头直认他无辜,不免惊讶万分。
段功道:“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渊海,你向两位使者说明一下详细情形。”杨智道:“遵令。昨夜信苴亲至无为寺回光院面见普照禅师,本意是在禅师离开大理前见上一面……”马文铭问道:“敢问信苴一句,普照禅师来到无为寺时日不短,难道信苴从未见过么?”他年纪虽轻,问得却是头头是道。段功道:“正因为素未谋面,所以才特意见上一面。”马文铭点了点头,道:“恕我冒昧。”
杨智续道:“禅师向信苴表示,不愿意再回大都,而是要去中庆辅佐梁王。”大都惊讶道:“普照禅师真这么说?”他知道昔日脱脱落难云南,梁王待其甚是刻薄,蒙古人素来恩怨分明,脱脱亦非大度之人,竟能不计前嫌。杨智道:“绝无虚言。”大都不由地叹息了一声,脱脱才干名闻天下,若其人不死,梁王可算是最大的受益者了。
杨智又道:“就在信苴与普照禅师交谈之时,突然有刺客闯入隔壁南禅房,刺杀了红巾明玉珍使者邹兴,这名刺客,便是梁王的心腹侍卫凌云……”马文铭此刻方得知此事,错愕万分,望向大都,隐有问询之意,大都无奈地点了点头。
杨智道:“凌云行刺邹兴一事,尚有许多不明之处,等彻底查清真相后,再向二位大人通报。”顿了顿,又刻意道,“二位大人若是有什么线索,也请及时告知我方。”大都听出弦外之音,不知所答,不敢轻易接话,只有马文铭道:“这是当然。”
杨智续道:“凌云行凶后很快被人发现,经过一场血战,最终被擒住。信苴赶出去善后处理,离开南禅房时,特意留下两名羽仪保护普照禅师。凑巧信苴之女宝姬当时想借道溜出寺去,自禁区翻墙进入回光院,她的小伙伴为了接应她,将守在院中的羽仪骗走。不过刺杀事件后,全寺戒严,各处均有羽仪、武僧反复巡视,也无人想到回光院会出什么事。然则到了夜半时分,还是有人趁隙溜进了院子,潜入房中,用匕首割开了普照禅师的喉咙……”
马文铭道:“无为寺防卫如此森严,何以能被人如此轻易溜了进去?况且普照禅师绝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如何不加反抗,便被人轻易杀死?他只要呼叫一声,当能惊动外面巡逻的守卫。”杨智道:“只因为凶手并非寺外之人,普照禅师原也认识此人,所以未有任何防备,猝不及防才被对方一刀杀死。来人,带凶手进来。”
一干蒙古人和回回人纷纷瞪大了眼睛,想看看这位残忍割开脱脱喉咙的凶手到底是何方神圣。却见两名羽仪一前一后押着无依禅师走了进来,他手足间未加任何束缚,神态也甚是安详。大都、马文铭等人早上进无为寺时一一拜见过寺中各位高僧,知道无依是无为寺首座,武艺号称无为寺第一,却不知道他如何成了杀死脱脱的凶手,不由得惊奇得呆了。
原来施宗之前为寻找药师殿白草阁丢失的两副孔雀胆,派武僧暗中搜查了无依禅师住处,结果没有找到孔雀胆,却找到了团作一团塞在床角下的带血迹的僧衣,由此引发诸人的怀疑。段功与了尘住持商议后,将正在南禅房中与沈富、罗贯中交谈的无依禅师请到翠华楼,询问脱脱被杀一事。无依一派平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施宗却在他身上搜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刃口血迹犹在,遂成他杀死脱脱的铁证。无依开始尚且辩解说血迹是他把玩匕首时弄伤了手指所留,也证实他的确去药师殿要过金创药,他手指上也确实有伤。然而他武艺精湛,说他自己不小心弄伤了手指,实在难以令人取信。到后来取出带血的僧衣,无依才无话可说,干脆承认了杀人事实。大理佛教地位尊崇,享有很大的特权,甚至可以独立于法外,僧人犯罪,审讯处罚均不同于普通平民百姓,往往由佛寺住持自行料理。但由于脱脱身份特殊,无为寺从来待之以贵客,不敢视其为僧人,了尘不便插手,遂将无依交给段功处置。无依只是缄默不语,并不仗恃武功反抗,段功不看僧面看佛面,令不加以镣铐桎梏。
众人正张目结舌之际,又听见杨智道:“禅师,事关重大,这就请你向两位使者说明为什么要杀人。”言语甚是客气,丝毫没有强迫之意。无依道:“无它,不过是为报家仇而已。”马文铭道:“禅师如何与普照有仇?”无依道:“贫僧本姓徐,是徐州人氏,因自幼好武,被父母送到泉州少林寺出家为僧。后红巾造反,占据了徐州,脱脱率大军攻打,城下后杀死全城所有活物,我徐家上下二百余口,尽数死在这场屠杀中,其中八人是十岁不到的孩子。”
他语气甚是和缓,说到家人死于非命的惨烈之处,也不动声色,沉静得令人吃惊。小厅中鸦雀无声,人人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若是换作我,此等血海大仇,如何能不报?”
又听见无依道:“当时贫僧早已经在无为寺安顿下来,由于天高路远,两年后才得知全家死绝的消息,于是赶回中原奔丧报仇。正逢脱脱声势如日中天,率大军攻打张士诚,贫僧在元军大营外反复徘徊,只远远见到脱脱,始终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又见到战火纷飞,万姓死伤,尸骨露野,白地千里……”他的语气陡转低沉,大概回想起那哀鸿遍地的惨状,至今犹自心惊。顿了顿,又续道,“一时感到心冷,就此返回大理。不想过了几月,传来了脱脱被弹劾夺职、发配云南的消息。贫僧还在犹豫要不要趁此良机手刃仇人,又传来脱脱已经被朝廷以毒药赐死在腾冲。不久后,无为寺中特意将南禅房隔了一块出来,造了一座回光院,说是要供新来的挂单僧人普照居住。普照来的第一天, 8d2b." >贫僧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就是改作了僧人打扮的脱脱。”
马文铭道:“既然禅师早已经认出了仇人,为何一直等到现在才动手?”无依道:“贫僧不知道脱脱是如何到了无为寺,亦从未向旁人提起问起,不过心想既然他已经放下屠刀,出家为僧,当是有所悔悟,该给他个改过的机会。虽然夜半梦醒,贫僧也有要去杀他的冲动,但终究还是忍耐了下来。他足不出户,八年来不过机缘巧合见过几面,贫僧以为他潜心改过,报仇的心思慢慢淡了。但直到昨日,贫僧得知朝廷下了赦免脱脱的诏书,行省也派了使者来,大约是要迎他回朝,这才知道他躲在无为寺中,不过是为了避祸,化装成僧人也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一刻,在我胸中压抑了八年的仇恨突然迸发,这样的人再回去朝廷做官,还是一样会屠杀无辜,残害百姓……”
杨智知道昨日下午羽仪长施秀先率羽仪赶往无为寺警戒,有人无意中漏了口风也不足为奇,况且无依也不算外人,不过心中还是有些疑问,问道:“禅师如何能肯定普照定会就此离开无为寺?”无依道:“贫僧一直刻意留意脱脱行踪,八年来,信苴每月初一、十五来无为寺听经,风雨无阻,却从未与脱脱谋面,昨夜突然到访回光院,自有缘由。所以我猜到脱脱马上要离开这里,决意杀了他。”
众人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以无依的身份,自可在无为寺中来去自如,他武艺了得,脱脱又知他是首座,毫不防范,一刀便能轻易得手,割喉案遂告水落石出。
杨智问道:“两位使者可听清楚了么?”马文铭、大都齐声道:“清楚了。”马文铭问道:“信苴要如何处置无依禅师?”段功道:“自有司狱司依律断处。”挥手命人带下无依,道:“我知道行省使者此行来意,既然普照禅师不幸去世,也是天意如此。禅师在大理八年,画有十余卷图轴,尽是中原山川地形之图,我已经命人将图轴送去使者住处,此为普照禅师呕心沥血之作,想必能对朝廷或是梁王有所用处。”
马文铭当即站起,向段功深深一揖,恭恭敬敬地道:“多谢信苴。”他久闻脱脱大名,深知其八年心血非同小可,常人即使不留为己用,也不能在并无他人知道的情况下,拱手送给对手,因而对段功胸襟气度十分佩服。
大都也慌忙站起,道:“多谢信苴。”段功点点头,道:“使者劳累了大半天,请先去用餐歇息。”
大都问道:“敢问信苴,不知阿盖公主现今人在何处?”段功问道:“公主早已经到了五华楼。楼长人呢?”
郑经听到信苴到来,早已经赶至门外等候,闻声忙进来告道:“回禀信苴,公主殿下已经安顿在南苑四号院。”段功道:“妥善照顾,切不可怠慢。”郑经道:“遵令。”又道,“信苴,下官尚有要事禀报。”等大都、马文铭等人离去,才说阿荣头人不知道对方身份,先后轻侮了阿盖公主和宝姬。
施秀奇道:“宝姬来过五华楼?”郑经道:“是,据说是特意来看望阿荣头人的。”段功面色如铁,流露出罕见的令人敬畏的气派。郑经心中惴惴,但还是壮着胆子说了高潜、高浪为了保护宝姬与阿荣打架被罗苴子带走一事。
段功道:“他们几个现下人在何处?”郑经道:“宝姬人不知去了哪里;高潜在争斗中被斩了一刀,血流不止,已经送去医铺救治;高浪和阿荣二人无论如何不肯停手,还误伤了一名罗苴子,被领队护军下令扣押,带去监牢监禁。”段功哼了一声,道:“护军做得对,先关着他们。”抬脚便往外走去。郑经忙道:“信苴,五华楼突然来了这么多贵客,下官担心没有足够人手……”施宗道:“楼长不必担心,信苴已有安排,张希矫大将军会亲率罗苴子驻在这里。”
郑经听了心中不喜反忧,张希矫是出名的仇视梁王一派,丝毫不加掩饰,这里住了三个院子梁王的人,其中包括梁王之女,会不生事端么?虽则犯疑,却不敢表示异议,只好道:“是。”施宗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另有一件重要的事,无为寺药师殿昨日丢失了两副孔雀胆,至今尚未寻到,你可要特别当心这几方使者的饮食,千万别出了岔子。”郑经一时呆住,惊道:“什么?”
段功离开五华楼后,径自回了总管府,在大门处正遇见伽罗。伽罗匆忙下马,上来埋怨道:“信苴,你明明答应过我,要让刺客养好伤再带他走,如何又派人将他带走?”
原来今日段功一行离开无为寺,羽仪与罗苴子也随同撤离,虽然寺内仍有大批武僧,但仍不便将凌云留在伽罗住处,遂将他抬回了城中大狱监禁。
段功无心睬她,只道:“刺客武艺高强,虽然戴了枷锁,你却丝毫不会武功,留他在你楼下养伤,如何能让人放心?我答应你,不命人拷打他便是。你若想要继续为他治伤,尽可直接去南城大狱。”
伽罗一心袒护凌云,还要再闹,施秀忙扯她到一旁,低声道:“信苴正为了宝姬的事心烦,你就别再添乱了。”伽罗只知道高兰带段僧奴离开了无为寺,尚不知道后来的事,奇道:“宝姬又怎么了?”施秀遂说了五华楼一事,伽罗听了大喜,连连问道:“高浪有没有就此杀死阿荣?”施秀白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一副恨不得天下大乱的样子?高浪和阿荣都被罗苴子关进了大狱。”伽罗颇为失望,道:“高浪平日总是自诩功夫了得,关键时刻却是不顶事。”又听说高潜受了伤,忙道,“那我得赶紧去看看。”忙不迭地走了。
段功正向守门罗苴子询问女儿去向,罗苴子回禀宝姬已经回府,段功厉声道:“没有我号令,不得再放宝姬离开总管府一步,知道么?”守门罗苴子尚不知道究竟,愣得一愣,才道:“遵令。”
总管府是处数进的大建筑,气势宏浑。正东门处建有三重楼,驻有罗苴子重兵。穿过重楼,即是一大片开阔地带,类似广场,可以宴会结兵。广场之西便是大衙门,重屋制如蛛网,大将军、清平官、达鲁花赤、同知、教授、司狱司、录事司、库仓、税务、药局等重要官员、机构均在此处办公。
再往西则建有一堵南北向的屏墙,隔断了东西视线。屏墙由五十四块取自苍山的大理石垒成,每块均是三尺见方,横成三牌,上下两排为汉白玉石,冰澈如雪,滴尘不染,意趣淡远,清妙微婉。中间一排均为彩花石,玲珑剔透,五色粲然,纹理天籁生成,千姿百态——有似江河奔泻,有似飞瀑流云,有似奔腾骏马,有似崖上洋松,水墨山卷,珍禽异兽,花鸟虫鱼,时下风物,应有尽有,气象万千,活灵活现。传说大理石乃苍山精魂所蕴蓄,种种纹理神秘莫测,深藏石中,层叠远近,笔笔灵动,云皆能活,水若有声,因而有人写诗赞道:“天孙昔谪下天绿,雾鬓风鬟依草木。一朝骑凤上丹霄,翠翘花钿留空谷。”又被后人比为“恍如黄鹤楼前晴川芳草景,历历又若滕王阁上长天秋水烟蒙蒙”。鬼斧神工之妙,即便将最杰出的丹青圣手画作拿来比拟,也要相形见绌。
屏墙的南北建有两重门楼,由大批羽仪把守。绕过屏墙,才正式算是总管府所在,也是昔日的大理王宫,由东往西分有议事厅、大厅、小厅、寝宫等处。
进来府中,段功不似往日先去大衙门,命杨智等人候在议事厅,自己只带了两名羽仪,直奔寝宫,他如此反常,旁人也不敢多问。此刻,段功心中相当纠结,不为是否与梁王或是明玉珍结盟,也不为无为寺中的接连怪案,而是因为夫人——他猜以女儿性情,去五华楼探望阿荣本身就是心怀恶意,而这样的主意她本人和同伴是断然想不出来的,这一定是夫人的主意。本来高兰暗中从无为寺带走僧奴已经令他不快,如今又闹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她还当他是总管么?早有侍女迎上前来,段功问明高兰正在后苑育兰,当即穿过曲水长廊,望品兰亭而去。
这品兰亭是段功即总管后新建,亭子落成之日,他亲书“幽芳仙苑”之匾额悬挂于亭上。又从苍山移植了二百余品珍品兰花到亭子周围,四季菲芳——清莲沁心润腑,玉腕国色天娇,碧玉株挺拔独立,彩云婀娜多姿,雪素纤尘不染,紫霞奇香如麝,挡架花大如碗而香飘数里。高兰特意作诗贺道:“兰生山野地,馨香无人知。移栽玉池侧,王孙莫攀摘。花虽无言语,玉蕊吐芬芳。但愿育花人,月下共品习。”时人均以为段功与夫人恩爱,特意为高兰修建了此亭,喜爱兰花也不过是爱屋及乌。其实段功爱兰,乃是出于天性。他母亲高药师曾梦见天神赐兰花一株,后怀孕生下段功时,更有兰花馨香四溢,因而母子均喜爱兰花。
及近后苑,果远远见到高兰正在摆弄兰花。段功一见到夫人身影,心下顿时有所迟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侍女望见段功,慌忙告知高兰。高兰舍了手中兰花,迎上前来,笑道:“郎君今日回来得可早。”段功“嗯”了一声,心中有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踌躇间,高兰已然搀住他手臂,拉他到亭中石凳坐下,道:“郎君先坐下来稍事歇息,我进去换件衣裳再来陪郎君赏兰。”又吩咐侍女道,“绿珠,快去取些茶水果子来。”
段功一坐下来,心情便好了许多,每每他有烦心之事,来这花团锦簇、桂馥兰香的品兰亭转上一圈,总会有所缓解。兰花的幽芳总能令他沉醉,令他回忆起无数美好的往事。
过了一会儿,那侍女绿珠端了茶点奉上来,神色却甚是慌张,匆忙将玉盘放在石桌上,转身便走。段功叫道:“等一等,我有话问你。”绿珠道:“是。”却不肯回过头来。段功微觉奇怪,问道:“你怎么了?”绿珠道:“回信苴话,奴婢没怎么……信苴有话请问。”
段功大多时间花在政事上,回到寝宫万事早有夫人料理妥当,极少留意到府中侍女,见绿珠不敢回头面对自己,大为惊讶,起身走到她面前,问道:“你是害怕我么?”
绿珠进总管府已有数年,深知夫人表面温柔贤淑,实则心机绵密深沉,大凡有侍女接近信苴者,总会莫名其妙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她见段功走近自己,慌忙退开几步,不料已经到得阶边,一脚踩空,尖叫一声,仰身跌倒。段功抢将上来,一把拉住了她,关切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脸色苍白得如此厉害,是生病了么?”绿珠飞快挣脱他的手,跑到品兰亭外台阶下站定,头垂得老低,这才道:“奴婢没病。信苴是有话要问奴婢么?”
段功自信待人宽厚,对府中下人更是从无半句重话,他本想问女儿人在何处,此刻却不由得十分好奇这侍女为何这等反应,当即道:“我果真有那么可怕么?”绿珠嗫嚅了半晌,终于低声道:“回信苴话,奴婢不是怕信苴,是怕夫人……”说到最后“夫人”二字,已经是声如蚊嘤。段功呆了一呆,问道:“什么?”却见绿珠生怕染上瘟疫一般,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段功不明所以,随口问亭外羽仪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是怕我,是怕夫人?”羽仪迟疑道:“这个……”段功喝道:“还不快说。”羽仪道:“是。属下猜绿珠的意思,是怕夫人……吃醋。”段功“啊”了一声,这才会意过来,一股混合着气愤,伤痛、难过、失望的复杂情感顿时涌上心头,手脚冰凉得难以名状。
此时此刻,高兰正坐在内室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表面镇定自若,心中却是大起波澜。她已经从女儿段僧奴口中得知明玉珍要以爱女明玥公主与大理总管联姻结盟的消息,虽然是街头巷尾的传闻,但绝非杯弓蛇影、恍惚无凭。令她感到深重危机的并不是消息本身,而是丈夫竟然一直没有告诉她。这隐瞒的背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暗示呢?
铜镜中的女人,老态纹上了眼角,无论如何扑粉修饰,还是难以掩盖岁月的痕迹。她年近四十,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已逝,而段功正当盛年,仪表风度翩翩,每每骑行穿在大街,有多少妙龄少女凝神向往。正因为如此,长久以来,她都不敢与丈夫同时在公开场合露面,她本比段功大上两岁,女人的衰老又来得太快,每每二人站在一起,她看起来更像是他的长姊,而不是一位妻子,她不愿意留给旁人这样的印象。
细心地描完眉,抹完粉,又用胭脂润满两腮,再往唇上涂上丹砂制成的唇膏。她年轻时也是个美人,有朝霞映雪之姿,从来不施粉黛,也是近年来深感年老色衰,才向侍女学习妆扮之术,但又自恃总管夫人身份,不敢在旁人面前显露,只是悄悄化过几次给自己看。由于练手得少,难免有些手拙,一不小心便将唇膏抹出了嘴唇,又忙用丝帕擦去。勉强弄得妥当,有心问侍女看起来效果如何,扭过头去,却见侍女们都垂首站得老远,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她重新往铜镜中打量自己,面腮因为胭脂增添了不少红润之色,确实令她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她满意地笑了下,起身道:“去品兰亭。”
然而当高兰重新回到品兰亭时,却已经不见了段功。那一刻,虽然她全力安慰自己丈夫是因为有事被人临时叫走,但她心中还是涌起一丝不祥之感,恍若湛蓝的湖水中掠过落花的阴影,惊疑瞬间替代了欢愉的情绪。然则更令她沮丧的事情还在后头,她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转头,看见女儿段僧奴正疾奔过来,愣得一愣,勉强挤出笑容,重新露出慈母的样子来。
段僧奴却被母亲的样子吓得呆住了,生生顿住脚步,惊叫道:“阿姆,你的脸怎么了?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高兰摸了摸自己的脸,紧张地问道:“怎么?很难看么?”段僧奴点了点头,她另有急事,不及评点母亲的妆容,又道:“阿姆,我刚刚才知道,高潜被阿荣砍了一刀,高浪也被关进了大狱,阿爹派人守在寝宫外,不让我出去。阿姆,他们两个是为了保护我才弄成这样,你快去救救他们。”
高兰尚未从自己关注的事中回过神来,只是一呆,问道:“什么?”段僧奴又说了一遍,高兰听说侄子受了伤,这才惊醒,道:“他人在哪里?”段僧奴道:“听说送去了孟氏医铺救治。”高兰抬脚便走,段僧奴急忙拉住母亲,指了指自己的脸庞,道:“阿姆,你不能这样子出去。”女儿的直言不讳令高兰彻底失去了信心,匆忙回到内室,取清水洗干净脸,又取出一顶次工戴上,这才出来挽了段僧奴的手,往外走去。
刚到寝宫大门,便有羽仪上前问道:“夫人是要出门么?”高兰道:“嗯,我要去医铺看看高潜。”那羽仪道:“是,属下自当领人护送夫人前往,不过宝姬不能出去。”段僧奴道:“我只是跟阿姆一道去看看表哥,又不是要逃跑。”那羽仪道:“属下奉有严令,不得放宝姬离开,请宝姬恕罪。”高兰道:“宝姬跟我在一起,我可以担保她不会再惹事。”羽仪道:“信苴发过话,若有敢放宝姬离开者,定要处以严刑。”高兰怫然不悦,道:“怎么,连我的担保也不作数么?”羽仪道:“属下职责所在,还请夫人恕罪。”又道,“信苴还说,如果宝姬再一味胡闹,定要严惩高浪、高潜几人。”
段僧奴无奈,只好赌气道:“那我不出门总行了吧。阿姆,你一定要将高浪从大狱中救出来,那里阴气太重,时常闹吸血精。他那个脾气,关着他比杀了他还难受。”高兰早已经知道阿荣戏侮女儿之事,又经段僧奴一番添油加醋描述,心想此事确实是阿荣不对,高浪不过是挺身护主而已,当即道:“好吧。”
大理女子不比中原女子娇弱,即使高兰贵为总管夫人,也习惯骑马。她听说丈夫正在议事厅与大将军们议事,猜想是为了结盟一事,也不惊扰,绕道出了总管府,领人往医铺赶去。
孟氏医铺恰在五华楼与总管府之间,骑马转眼即到。高兰刚一下马,便见伽罗正陪着高潜从医铺出来,高潜左臂捆扎着夹板,用纱布缠绕着挂在脖子间,一见高兰便叫道:“姑姑,你怎么来了?”
高兰忙上前拉住他问道:“伤得重不重?痛不痛?”伽罗道:“夫人放心,只伤了小臂皮肉,未伤到筋骨。”高潜道:“不过,确实是有点痛。”高兰心疼地道:“可怜的孩子。”又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伽罗道:“我们正打算去大狱探望高浪,顺便再打骂阿荣一顿,好好替宝姬出口气。”
高兰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忙道:“你们两个先回总管府陪着宝姬,她现在不能出门,急得跟什么似的。我去看望高浪。”伽罗道:“可是……”高潜却不愿意再惹事,忙应道:“是。”
伽罗孤掌难鸣,也只好同意。她自有马匹,高兰担心高潜伤重无法骑马,命人扶他上马,再由一名羽仪牵了马,慢慢踱回总管府。等到眼见三人两骑走远,这才重新上马,往大狱而来。
大狱是处独立的院落,远看像个封闭的城堡——四周筑有十丈高的城墙,只在东面开有一扇大门,石墙宽约三尺,上可站人,守卫在墙上圈转巡视,足可俯瞰狱中一切。
及近狱门,便见数名带刀武士正围着一名狱卒争吵。高兰见那些武士打扮怪异,猜到是建昌部落的人。随侍羽仪上前喝道:“夫人在此,还不快些让开!”那些武士果是阿荣的随从,一听说总管夫人到来,忙抢上来参见。又有武士道:“还请夫人做主,放我们阿荣头人出来。”高兰道:“阿荣屡次胡闹,关着他,也是给他一点教训。你们先回五华楼去,别再惹事。”语气虽然平和,却自有一股威严。
那些武士还赖着不肯走,羽仪喝道:“你们是不是也想被关起来?”建昌族人好斗成性,绝不轻易受人威胁,然领头武士已经知晓阿荣头人先后轻薄了蒙古公主及大理宝姬,惹下的祸事不小,被羽仪一喝,心下多少有些气沮,只好领人走开。
狱吏闻听高兰亲来大狱,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忙抢出来迎接,问道:“夫人是来看望阿荣头人么?”高兰也不否认,只淡淡嗯了一声。一进来院子,先闻到一股恶臭,随即听见狱厅中传出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及皮鞭抽打人体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不禁皱了皱眉,问道:“里面拷打的是什么人?是在无为寺捕到的刺客么?”狱吏忙道:“回夫人话,不是刺客,是通事杨庆。”
杨庆妻子曾为高兰侍女,高兰还是撮合他夫妇的中间人,闻言不禁大奇,忙问道:“杨庆犯了什么罪?”狱吏道:“他接受蒙古人贿赂,泄露许多大理机密。施宗羽仪长交代,务必要一宗一宗地审清楚,现下正在刑讯拷问。”高兰听了半信半疑,只是她从来不予政事,不便过问,只好道:“高浪人呢?”狱吏愣道:“高浪?关在南边监牢里。”顿了顿,又道,“阿荣头人关在北边,适才还叫嚷了半天要出来,这会子喊累了才没了动静。夫人是要见高浪么?”高兰点了点头,狱吏便领着高兰往南狱而去。
那大狱靠近城墙的南、北、西三面均为露天地牢,是南诏遗物,犯人一旦被关入其中,日晒雨淋,极尽荼毒,囚死过无数人,就连唐朝代国公郭元振的侄子郭仲翔也在这里面一间地牢被囚禁过。唐朝天宝年间,二十万唐军攻打南诏,兵败如山倒,主帅李宓沉水淹死,行军判官郭仲翔也被俘虏,被迫当了奴隶,专为南诏王饲养战象,时常受到鞭挞。郭仲翔打熬不过,三次逃跑,三次均被抓回,双脚各被用铁钉钉上了五六尺长的木板,白天罚做苦工也是带板而行,晚上则关进地牢,直到十一年后,才被友人以一千匹绢的高昂代价赎回。因铁钉入肉年久,取下木板时,郭仲翔当场昏倒,数日后才得清醒,返回中原后,双脚疮口数年后才勉强愈合。大理立国后,深感地牢太过阴毒,便改其为重监,专门关押重罪、死刑犯人,另紧挨狱厅修建了两排背靠的监房,各朝南北城墙敞开,外有铁栅栏挡住,名为轻监,用来关押罪行相对较轻的犯人。大理举境尚佛,民风淳朴,百姓向善,罪案较少,加上轻罪犯人允准以钱赎罪,重罪犯人一旦定罪,则要押去矿山服苦役,因而监房大多空置。
高浪被关在南边轻监第一间,正自烦躁不安,听到人声,抢将过来,见到高兰,不由得诉苦道:“夫人,你可要为我做主!”高兰点了点头,走近铁栏,低声道:“装病。”她虽答应了女儿要救出高浪,当然不能背着丈夫就此命狱吏放人,所以路上早想好让他装病的主意,先把人弄出去再说。
高浪听了只是一愣,高兰见他不解己意,又低声道:“一会儿你先装病,我好带你出去。”随即退开几步,提高声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高浪道:“阿荣太过分了,竟然调戏宝姬。”他虽然会意了高兰的暗示,却要摆男子汉气概,不愿意装病。高兰向他连使眼色,他只是摇头,抗声道:“我又没有做错事,凭什么要关着我?快放我出去!”
高兰无奈,只好问狱吏道:“他们几个孩子不过闹着玩,现下高潜受了伤,很是牵挂高浪,可否通融一下,先让他出去?我可以做保,他决计不会再惹事。”狱吏一时不明白夫人为何偏袒高浪而不是帮自己的女婿阿荣,沉吟道:“这个……”忽听见背后有人叫道:“夫人!”
只见施秀率几名羽仪奔过来参见,又问道:“夫人是来看望高潜的么?”高兰点点头,问道:“你来做什么?”施秀道:“属下奉信苴之命,来提押刺客。”高兰试探问道:“信苴有没有提过要如何处置高浪和阿荣?”施秀道:“回夫人话,信苴只说先关着他们。”
高兰弄巧成拙,知道无法再巧言令狱吏释放高浪,只好道:“你们做正事吧,我先走了。”高浪忙叫道:“夫人,夫人,你可要救我。”见高兰头也不回,又向施秀道,“羽仪长,你评评理看,明明是那阿荣欺侮宝姬在先,我救助宝姬有功,怎么反倒把我关起来了?”施秀笑道:“若果真是阿荣欺侮了宝姬,她有手有脚,功夫又不差,不会自己动手教训阿荣么?还有,她为什么不主动表明宝姬的身份?为什么你们跟阿荣一打起来,宝姬自己反而先逃走?我可记得你们几个素来是极讲义气的,总是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高浪一时愣住,再也答不上话来。
施秀叹了口气,道:“所以说你们几个计划不够周密,露了破绽,还当旁人傻子看不出来么?”见高浪神色甚是沮丧,又安慰道:“你乖乖呆在这里,别再闹事,过几天等信苴气消了,自然就放你出来了。何况受罚的不独你一个,阿荣头人也被关在这里呢。”不再睬他,回头问狱吏道:“凌云关在何处?”狱吏忙道:“就在前面,我领羽仪长去。”
凌云是闯入无为寺行刺的重犯,本该上三木刑具,关入地牢,因怕他伤重,临时押在轻监中,距离高浪的囚室仅一间之隔。狱吏取钥匙开了牢门。凌云穿着单薄的囚衣,蜷缩在墙角中,颈项、双脚已经换上了大狱专用的锁镣,不过在赭色囚衣的映衬下,气色似乎好转了许多,虽依旧快快意衰,却再无儽然病夫之容,也不知道伽罗给他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恢复竟是如此神速。
羽仪进去拉起他,押将出来。凌云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施秀道:“杀头的刑场。”凌云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施秀见他神定气闲,浑然不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颇为佩服。
凌云先被带进狱厅,只见古旧的厅中摆满了各种血迹斑斑的刑具,甚是阴森恐怖。一名犯人被高吊在屋角屋梁下,血肉模糊,一名狱卒正手执皮鞭,狠狠往他身上抽去,他却哼也不哼一声,显是已然昏死过去。狱卒见有人进来,便停了手,等在一边。
凌云满以为死前要遭到刑讯拷打,多受些皮肉之苦,不料施秀在书吏的桌案旁站定,自怀中掏出几张纸来,道:“这是你之前供述的供词,一共两份,尚需你的画押。”凌云看也不看,嘲讽道:“原来大理还知道讲王法。只是不知道我刺杀红巾反贼,犯的是大元律令中的哪一条?”
施秀懒得多费唇舌,将纸状放在桌上,使了个眼色,两名羽仪左右去执凌云手臂。凌云不愿意就此服软,正好双手未戴任何刑具,立时便要抵挡,却被施秀一把抓住他颈间铁钳,往后一扯,登时将他勒得呼吸不畅,剧烈咳嗽起来。一名羽仪趁机反拧住他左臂,将他上身按在桌上,另一羽仪捉住他右手手腕,将他右手大拇指硬按入印泥盒中沾满红泥。
施秀见凌云犹自大力挣扎,又令一名羽仪上去才抓牢他手腕,强行往纸状上按去,不禁皱眉道:“为何不给他戴上手铐?”狱吏道:“这个……这个……”他知道施秀为人要比其兄施宗好许多,便老实说了实话,“实在是近来狱中犯人太少,粗笨活儿好久没有人做,原打算让这犯人劳作几日,做些苦役,不曾想他上了锁镣还如此凶悍。”役使狱中犯人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顿了顿,又道,“羽仪长可不要告诉信苴。”施秀点了点头。狱吏便慌忙奔去取刑具。凌云反抗不成,最终被羽仪强迫在两份供词上一一按上手印,不住冷笑。
狱吏取来一副绿锈斑斑的铜铁拲,要亲手给凌云戴上,笑道:“给他套了这个,他就再也动不了啦。”施秀摆手道:“不必了,反正他也逃不掉。”收好供词,又向狱吏要了锁镣钥匙,这才出来。
此刻已经是日尽西山,淡紫色的薄暮笼罩了整座阳苴咩城,喧闹了一天的街巷市陌也渐趋沉静。施秀默默领人携着凌云出来大狱,因他腰间伤口初愈,身上锁镣又颇为沉重,只能一步一挪,行甚迟缓。一路蹒跚行去,却并非去施秀声称的杀头的刑场,而是径直来到五华楼南苑阿盖住处。大都、马文铭尽集此院中,正为如何说服段功出兵一事与阿盖公主商议,忽见施秀押凌云进来,不由得全部愣住。阿盖更是大起异色,死死瞪住凌云,手腕轻颤,杯中茶水溅上胸前衣衫,她却浑然不觉。
众人自然以阿盖为首,但她殊无应变之能,一见到凌云出现在眼前,便自乱了方寸。还是马文铭先道:“羽仪长突然驾临,有何贵干?”施秀道:“奉信苴之命,将刺客凌云交由阿盖公主自行处置。”命人开了禁锢凌云的锁镣,随即率人离去,只留下一干惊得目瞪口呆的蒙古人和回回人。
大都是个豪爽汉子,上前一步,怒道:“凌云,亏你号称梁王府第一勇士,大王对你信任有加,派你护送公主前来大理,你却为报一己私仇,坏了大王大事不说,还险些连累公主。”扬手向他打去。凌云丝毫不避,只听得一声脆响,左脸颊上着了一记耳光,登时露出五个清晰的手指印来。他腰间有伤,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大都喝道:“来人,将凌云拿下。”两名蒙古武士应声上前,一左一右去捉凌云手臂,因忌惮他梁王府第一勇士威名,又素来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是个不好惹的人物,惧他暴起搏击,这一抓各自用上了摔跤中的拧裹手法,手一沾上衣襟旋即如铁箍一般收紧,另有人疾奔出去寻找绳索。不料凌云一言不发,也不抵挡挣扎,任凭武士将双臂反拧到身后,只是脸色极其阴冷难看。
阿盖见状,将手中茶杯顿在桌案上,霍然站起来,道:“住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大都忙道:“公主,段功不但不杀凌云,还将他送还,分明认为是大王指使他夜闯无为寺行刺,送他回来,就等于是向我们下了逐客令,不如杀了他,用他的人头向大理表明我们与刺杀绝无干系。”阿盖坚决地道:“不行!”大都劝道:“公主,杀了凌云,或许说服段功发兵襄助大王还有一线生机。”
阿盖本无主见,闻言可以用凌云脑袋营救父王,立时又迟疑起来。大都命道:“来人,将凌云拉到院中砍了。”阿盖忙道:“住手!”大都道:“公主……”马文铭忙劝道:“王傅,凌云是大王心腹,不可轻易处死。况且大理送回凌云,未必便是认为大王才是行刺主谋,这或许反而是一种示好的姿态。”合仲更是道:“凌云刺杀的是红巾反贼头领,何罪之有?”
马文铭虽然年轻,却见识非凡,大都对其甚是佩服,一时踌躇,问道:“小侯爷果真认为送回凌云是大理示好的姿态么?”
马文铭先祖赛典赤原是中亚色目贵族,在蒙古军西征时被俘投降,因才干出众得到忽必烈信用,派往云南创建行省制度,担任第一任云南平章政事,死后追封为咸阳王。父亲马哈只袭封滇阳侯,马文铭是长子,将来也要世袭父亲的爵位,所以大都称其为“小侯爷”。
马文铭道:“只是有这个可能。再说这里是大理五华楼,我们在人屋檐下,不可随意喊打喊杀。”大都想了想,扭头吩咐道:“先将这小子绑了关起来,带回中庆再请大王处置。”
蒙古武士取来绳索,反剪了凌云双臂,正要押他出去,阿盖忽道:“等一等……你们……你们先出去,将凌云留下,我有话要跟他说。”大都极为诧异,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道:“是。”与马文铭各领下属,退了出去。
堂中一下安静了下来。沉默了许久,阿盖才幽幽问道:“你的伤好些了么?”凌云道:“多谢公主关心,已经好多了。”阿盖道:“他们……他们为何放了你?”凌云道:“属下不知。”阿盖柔声道:“你别怪大都,他要杀你绑你,只因我们目下有求于大理。”凌云道:“那么公主怎么想?”阿盖道:“你明明知道我们这趟来大理身负重任,你偏偏要在这节骨眼上惹事。为什么你心中总放不下父母大仇?”凌云面罩寒霜,冷冷道:“公主何不如大都所愿,就此杀了我,用我的人头来向段功表明心迹?”阿盖涨红了脸,道:“你怎会这般想?”凌云见她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来,心中有所不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阿盖道:“我确实该杀了你,不过你是父王的人,理当由父王处置。”自靴筒中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刀,走过去割开绑索,道,“你现在就走吧。父王多半也不想再见到你,你回你的中原老家,去找明玉珍报仇去吧。”
凌云自是知道自己的命运灰暗难卜——留在大理极不安全,随时会有性命之忧,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而一旦被大都押解回中庆,以梁王狷狭之性格,也绝不会放过他,说不定会被凌迟处死;此刻阿盖赶他走,实是要放他一条生路。只是,他真该就此离开么?
阿盖道:“你怎么还不走?”凌云道:“遵命。”走近门口,突然又顿住,回转身来道,“押不芦花,我们一道走吧,离开这里,离开云南,离开中原,去你常常念起的雁门关外的蒙古老家。”
阿盖万料不到凌云会在此刻说出这番话来,只觉得天崩地裂,脑袋“嗡”地一响,天地便一片寂静。过得片刻,她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押不芦花”是她的蒙古名,押不芦花是传说中能够起死回生的仙草,只有她母亲嘉僖王妃才会这么叫她。自从她认识凌云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听他这么叫过。她出生在塞外草原,五岁才与母亲一道来云南与父王团聚,虽则呆在中庆的时间更长,然而那苍茫辽阔的蒙古草原,那条潺潺的河流,却永远是她记忆中最美的风景。她时常追忆童年无忧无虑的生活,追忆故乡的一草一木,也曾经暗暗憧憬,将来有一天能与心爱的男人一道再返回那里生活。
她仔细凝视着他,他一贯冷漠的眼神中,闪动着罕见的焦灼的热情。又听见他柔声道:“你不是说过,只有在草原上,才会有真正快乐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样宽广厚实,女子像野花一样清香美丽,没有权势,没有争斗,没有战火,难道不好么?”
他腼腆而局促地望着她,期待她的回答。二人的目光胶着到一起,刹那间心神荡漾,百脉沸涌,不知是梦是幻,是假是真。那一刻,周遭所有的杂音都止歇了,沉寂中,能听见二人心跳的声音。一个“好”字几乎就要自阿盖唇中脱口而出,可她转念想到父亲兄长正被红巾困在中庆城中,生死难卜,心中奔走激昂的热情又立时黯淡了下去。她不敢答话,扭转了头,眼睛望着桌案上的茶杯,以免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盈盈泪意。
凌云等了半晌,始终不见她回过头来,终于失望,蹒跚着往外走去。阿盖见他依旧是一身赭色囚衣,蓦然醒悟过来,叫道:“等一等……”他回过身来,眼中汹涌着惊喜的火焰,道:“公主,你……”却见阿盖飞快地步入内房,取出他的衣物行囊,又自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来——正是他被关在伽罗住处时趁人不备交给她的布包——走上前来,一并交到他手中,道:“这些都是你的东西。”
灼灼火焰顿时熄灭了,凌云无可奈何地太息了一声,那一叹深沉得仿佛是自大地最深处发出,随即点了点头,道:“请公主多多保重。”不再迟疑,慢吞吞茹痛步出门去。
阿盖很清楚这次诀别或许便是永别,眼睁睁地望着他没入浓郁的夜色中,不由得柔肠寸断,心如刀割,有心追出门去,可脚下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始终迈不出那一步。她颓然跌坐在坐椅中,泪珠滑过脸颊,甚至连外面传来大都的呼喝声也没有听见。一时间心潮澎湃,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外面月上柳梢,清辉万里。这一晚对阿盖来说,必将是一个难眠之夜。一墀月色,清清冷冷,她久久凝视窗下,眼见茶花在风中摇曳,间有花瓣凋落,目光中渐有凄凉哀怨之意。花开花谢,轮回着生命的欢乐和悲苦;韶华红颜,又能经历几番命运的捉弄?人总有无法抗拒的宿命,她的宿命又将是什么?
与阿盖一般辗转反侧的还有总管夫人高兰。这一夜,段功竟是没有回来寝宫,她几次派人去问,均说信苴还在议事厅中处理政事。以往丈夫有要务羁绊,必会事先派人告知,以免她久候,然而这一晚,始终没有只言片语传来。她在堂前徘徊踯躅,金戺玉阶,彤庭辉辉,眼见月华清凉柔美,如水流泻山河大地,思绪像微风一样拂过面庞,心头也似这溶溶月色一般惘然惝恍。
凡世间种种离人,举头望得见同一轮明月,却望不见彼此的容颜。人自心感,月则更明,想从愁绪中挣脱,又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更深的忧郁中。长长短短的相思,深深浅浅的怀恋,弥久不散。这恬静宁馨的月夜,在充盈了诸多缥缈的情愫和念想后,便有了幽深黢黑的意象。月空下的仰望,是怀念,还是迷离?是寂寥,还是慰藉?是惆怅,还是彷徨?是温情,还是感伤?古往今来,素光中寄托了多少的相思与离情?沧海桑田中,可还记得是谁初次凝月兴叹?明月又是何时照见最初的离人?为何在俯视了古今离合悲欢、世间万般情态后,亦如往昔,一抹淡然,一抹纯粹,诉说着千年不老的梦幻?
第五章 金指环
段功紧锁眉头,回过头去——日正当头,强烈的阳光中,阳苴咩伟岸高大的城墙也模糊了起来,只有城头星星点点地闪耀着点点金光,那是守城罗苴子铎鞘的反光。害死脱脱的另有凶手,真相未明,他离开后,大理又会发生些什么?再看前方,前途漫漫,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际遇?
这一夜,五华楼中有许多人都没有睡踏实,留宿在楼中的楼长郑经也是其中一个。天色未明,他便已经惊醒,匆匆抹了把脸,出得楼来,正遇见昨晚才住进南苑一号院的罗贯中在茶花间漫步,本该仪态悠闲,却是眉头紧锁。他对这个模样斯文、谈吐文雅的书生很有好感,又得了其同伴沈富的好处,特意上前问道:“罗先生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莫非嫌这里有怠慢之处?”罗贯中忙道:“哪里,楼长热忱招待,足见盛情。只是思及无依禅师杀人一事,颇多感叹,所以出来走走。”
他和沈富本是因无依缘故,才得以住进无为寺,不料寺中变故连生,南禅房驻进羽仪,严密监视诸住客,他二人已感不自在,后无依杀人被带走,他二人也不便再留在寺中,主动辞别住持搬了出来。沈家在阳苴咩、龙首关、龙尾关均有店铺,此次随沈富南下的仆从便住在阳苴咩城中的绸缎铺中。二人本欲就此搬回铺中,不料段功得知后特意交代羽仪送二人到五华楼,五华楼声名远播于西南,以二人身份,本没有住进五华楼的资格,得此良机,自是喜出望外。
郑经不知道罗贯中与无依是旧识,也不知种种情由,只道他感慨无依不顾首座身份杀死一名挂单僧人,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又寒暄了两句,郑经便匆匆赶往厨房。自从昨日施宗提及有两副孔雀胆不知道去向后,他便格外留心在饮食茶水上,生怕有所闪失。
详查过厨房,天光已是大亮,又沿湖边巡视了一圈,不断遇到手执铎鞘往来巡逻的罗苴子,令他忐忑的心情稍感安慰。一路走过来,南、北院落甚是安静,大约各人还未起床。他便又到五华楼里,不辞劳苦,自底楼往五楼一一察看,见无异样,又往门楼而去。
正欲下台座时,忽有一名楼丁疾奔而来,叫道:“楼长!楼长!”郑经一听这气急败坏的声调,心中登时一紧。果见那楼丁奔至眼前,气喘吁吁地道:“楼长,不好了,南苑二号院有两个蒙古武士半夜被人杀了,蒙古人说是红巾使者干的,要去北苑问个究竟,被罗苴子挡住,正闹得不可开交呢。”郑经恨恨地跺了跺脚,道:“我就知道,这些人一齐住进了这里,非要闹出点大事不可。”他前后忙活了一早上,早已是虚汗淋漓,抹了把额头,定了定神,交代道:“你赶紧去总管府报信。”眼见得楼丁飞一般地奔下台阶,这才往南苑赶去。
即近一号院,便听到汹汹喧哗声,有痛骂者,有劝谕者。走得近些,只见一大群人拥在一号院门口——蒙古人个个群情激奋,手按刀柄,正与全副武装的罗苴子对峙,马文铭则从旁拉住大都相劝。大约因为吵闹得太过厉害,罗贯中和沈富也拥出门口观望。
郑经忙挤了过去,连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将军张希矫昨夜临时被召去了总管府议事,罗苴子群龙无首,见郑经到来,有人上前道:“楼长,你来得正好,这些蒙古人说北苑红巾使者半夜溜过来杀了他们两个人,正要去找他们拼命。”合仲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郑经忙道:“大人如何肯定凶手就是住在北苑的红巾使者?”合仲道:“我想不出来还有其他人,这五华楼里,只有他们这些反贼跟我们是死对头。定然是他们恼怒凌云刺杀了他们首领,想要以牙还牙地报复。”郑经道:“嗯,大人所言有理。”
蒙古人见郑经明显偏袒自己一方,不由地一阵附和,纷纷道:“既然楼长也这样认为,请下令这些卫士让开,让我们去找红巾反贼一决生死。”郑经道:“不忙。下官已经派人守住红巾使者院门,他们跑不了。请各位先带我去看看死者,以示哀悼之意。”
他任楼长近二十年,迎来送往多不胜数,圆滑老练的本事无人能比。果然蒙古人听了很是感激,当下不再吵闹,领他来到二号院东厢一间房中。却见房里两张南北对置的床榻上,各有一名蒙古人和衣仰天而卧,裸露在外的脸部、手、脚均是一片黑青干涩之色。
郑经一见这二人死状似曾相识,心中已是有数,忙道:“这二位官人并非为外人所杀,而是被吸血精吸血而死。想来各位都听说过五华楼建成之日、南诏王在楼前广场晒死五百名奴隶的故事,这里偶尔会有吸血精作祟,半夜出来吸血。”口中这样说,心下也颇为困惑,暗道:“往常都是到夏季天热之时,南苑才会偶有吸血精出现。目下才是春季,如何就闹起了吸血精?”
郑经搬出了吸血精,等于证明红巾使者无辜,一干蒙古人如何肯相信如此离奇诡异的说法?大都冷笑道:“吸血精?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楼长,人命关天,请你不要再瞎扯。若是你不肯让我们去找红巾反贼报仇,那我们就要去总管府向信苴讨个说法。”郑经道:“等一等。”奔过去将一名死者上衣掀上去,道,“请大人来看,看得仔细些。”大都上前一步,嘲讽地道:“楼长莫非又想编些……”突然愣在当场——那武士尸身干瘪,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看上去像是极细微的针眼。
郑经道:“他是被吸血精吸干全身血而死,身上这些小孔便是吸血的明证。”又掀开另一具尸首,情形也是如此。众人仔细查看,发现二人身上除了之前与阿荣一行争斗所受的刀伤,确实再无其他伤口。半信半疑中,大都问道:“就算真有吸血精,为何只吸了我方二人的血?”
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惑着郑经,他当然不能说往年夏季吸血事件确实都是发生在南苑,不然蒙古人会更加不依不饶,认为他刻意如此安排,只道:“大约只是巧合吧。”转头扫了一眼在场众人,一号院中的罗贯中、沈富适才见过,二号院中的蒙古人,三号院中的回回人都聚在这里,唯独不见四号院的阿盖公主。心中登时一惊,暗道:“哎哟,该不会公主也遭了吸血精毒手?若是公主死在五华楼,我这颗脑袋定然再也保不住。”慌忙问道:“为何不见公主殿下?”
大都猜到他心意,冷冷道:“楼长放心,公主安然无恙,还在歇息。”阿盖已经连续两夜未眠,到凌晨时终于支撑不住,倒头沉沉睡去。大都发现两名武士死后,曾赶去告知阿盖,阿盖大约睡意正浓,也未听进去,只隔窗漫应了两声。
郑经听说,这才放下心来。合仲道:“楼长,这就请带我们去总管府。我倒想问问你们信苴,为何五华楼的吸血精只吸了我们两名蒙古勇士的血,是不是有人故意扮成吸血精作怪?”郑经忙道:“大人请慎言。我已经派人去总管府送信,稍后便有人来料理,各位请少安毋躁,先回大堂等候。”
众人出来厢房,到正堂坐下,郑经又命楼丁送来点心水果,当作早点。合仲道:“楼长不必劳烦,我们可不敢再吃五华楼的食物,保不齐又有什么精在里面作怪,毒死了我们大伙儿,可是连一个申冤的人都没有了。”郑经忙道:“大人言重了。”
他知道事已至此,难以隐瞒,只好说明吸血精吸血事件已经闹了六十余年,最早是发生在大狱,后来五华楼也偶有出现,不过都在南苑,尤其以现下罗贯中、沈富居住一号院最为频繁,据推测应该是其最接近大狱的缘故,所以一入夏时,南苑便会禁人居住,大狱犯人也会尽数转移去别处。又道,“下官绝无虚言,大人若是不信,可亲自去大衙门查阅卷宗,吸血精事件是我大理的大疑案,积年卷宗,堆起来有两大柜子。”
大都道:“果真如楼长所言,春季也不该有吸血精出现。即使出现,为何一号院中的那两名汉人平安无事,被吸血的只有我们二号院中两人?”郑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讪讪道:“这个……下官也不知道。”
合仲冷笑道:“这吸血精吸血的说法,楼长怕是难以自圆其说。走,大伙儿一齐去北边,看看红巾使者是不是也被吸血精吸血了。”蒙古人轰然答应,摩拳擦掌,朝外涌去。郑经有心阻拦,却被推到一旁。马文铭忙叫道:“等一等……”
他仔细看过两名蒙古武士的尸体,确实是血尽而亡,尤其蹊跷的是,厢房里面不见一点血迹,若果真是被人杀死,如何能做到不留丝毫痕迹?他说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大都道:“这么说,小侯爷也认为是吸血精吸血杀人?”马文铭道:“这吸血精吸血的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看两位武士的死状,确实不像人力所为。”
正说着,只听见外面一阵嘈杂脚步声,施宗率数名羽仪直闯进来,森然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郑经忙道:“是吸血精昨夜吸了两位蒙古官人的血。”
施宗只听楼丁报说有人半夜杀了两名蒙古武士,生怕蒙古人与红巾使者械斗,急忙赶来,忽听得郑经说是吸血精吸血杀人,不由得满腹愕然,心道:“现今正是春寒料峭,哪里来的吸血精?”他生性精明,以为是郑经信口胡说,也不揭破,只问道:“人在哪儿?”
郑经忙领了施宗来到东厢房中,施宗一见之下,不由得愣住,死者情状确实是被吸血而死,可春季闹吸血精,又只在五华楼,还是头一次发生。回头问道:“大狱那边昨晚可有异常?”郑经道:“下官不知。”
施宗出来院中,叫过一名羽仪,低声命他速去大狱看看昨夜有无犯人被吸血精吸血而死。合仲却根本不信吸血精之说,见施宗处事神神秘秘,跟出来冷笑道:“世间哪有什么吸血精,分明是那几名红巾反贼所为,羽仪长有意庇护凶手,莫非内中有什么隐情不成?”施宗道:“真相未明,大人何必着急指认凶手?大人说是红巾使者所为,若是红巾使者反口说是你们蒙古人有意杀害自己同伴,好挑起争端,又该怎么办?”
蒙古人顿时大噪,纷纷嚷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会杀死自己人?你们大理分明是有意袒护反贼。”施宗不动声色,等众人一一吵完,这才冷冷道:“各位先各自回房歇息,等水落石出之时,我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若是再不听劝,一定要去找红巾使者报仇,休怪我翻脸无情。”又命道,“去叫负责各院的楼丁及昨夜巡查的罗苴子来。”
当下详细查问,得知昨晚蒙古人本欲处置凌云,后来阿盖公主放了他,出来时又为大都所阻,争执一番,才勉强放凌云离去,大都与马文铭随即各带部属回院歇息,晚饭也是由楼丁送来院中,负责四周警戒的罗苴子再未听到任何异常。北苑那边除了阿荣头人随从居住的二号院偶有喧哗外,邹兴等居住的三号院一直极是静谧。
施宗心道:“原来蒙古人昨夜已将凌云赶走,想来是急于与他划清界限的缘故。他虽然身上有伤,终究还是个劲敌。信苴明明可将其处死,何必为了邹兴几句求情的话就放过他?”当即问道,“可知道凌云离开五华楼后去了哪里?”郑经道:“是施秀羽仪长押送来那位的年轻官人么?下官见他身上有伤,派人送他去了中坊客栈。”施宗点了点头,命道:“派人去客栈带他来这里。”郑经不明所以,只应道:“是。”
却见施宗派去大狱查探的羽仪飞奔进门,满头是汗,嚷道:“羽仪长料事如神,昨夜大狱果真有一名犯人被吸血精吸血而死,死状跟这两名蒙古武士一样。”喘了口气,又补充道,“死的是名重犯,狱吏正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呢。”施宗问道:“死者是谁?”羽仪道:“是杨庆。”施宗听了,不禁皱了皱眉。
此刻蒙古人、回回人犹聚集堂中,留意观察院中施宗举动,忽听得另有人也被吸血而死,不由得惊奇万分,一齐拥将出来,也不吵闹,只静等听事情经过。施宗环视众人一眼,道:“各位既然不信吸血精确有其事,便请跟我一起到大狱看看吧。”马文铭道:“愿观其详。”
一大群人匆忙赶来大狱。那杨庆本被关在北首地牢中,此刻已经被抬了上来,横尸在牢口。他身上虽然鞭伤累累,一望便受过严刑拷打,却与两名蒙古武士一样,遍布小红点,全身肌肤黑青干瘪。大都等人见状,这才开始慢慢相信世上真有吸血精一说。
狱吏却始终哭丧着脸,信苴特别交代要拷问清楚的要犯在他治下暴死,追究起来,他难免要落个看守不力的罪名,搞不好要流放他乡。施宗见状,窥测到他心意,道:“狱吏不必如此,杨庆被吸血精所杀,也不是你的过错。”
狱吏尚不知道五华楼也有蒙古武士被吸血而死,只道:“羽仪长不觉得奇怪么?”施宗问道:“有何奇怪之处?”狱吏道:“以往大狱闹吸血精,凡在场者,犯人、守卫、狱卒无一能逃脱,为何这次遭殃的只有杨庆一人?”一指对面的监牢,“无依禅师就关在这里,这间监牢正对杨庆被关押的地牢。为何杨庆被害,无依禅师却毫发无损?”顿了顿,又道,“若说禅师有天上佛祖庇护,可阿荣头人就关在隔壁两间,为什么他也没有被吸血精吸血?”合仲一拍大腿,道:“这就对了!我早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吸血精,现在你们自己也不能自圆其说了吧?”斜睨着施宗,表情甚是得意。
施宗也觉得这次吸血精事件极是怪异,时间、地点、对象均与以往有诸多不同,沉吟片刻,走到关押无依的监牢前,见他正盘膝坐在墙角,双目微闭。施宗叫道:“禅师!”无依缓缓睁开了眼睛。施宗问道:“禅师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异样动静?”无依道:“有窸窸窣窣之声。”施宗道:“窸窸窣窣之声?那是什么声音?”无依道:“仿若是大群老鼠爬过屋梁。”
合仲抢上来问道:“难道禅师没有听见人惨叫声么?”无依道:“确有惨叫声,不过却是白日有人被刑求的惨叫声。”
众人正感失望,忽听得有女子清脆的声音道:“让一下,让我看看。”施宗认得是伽罗的声音,一转头,正见她排开众人走向尸体。另有楼丁上前低声禀告道:“小人奉命去找凌云,先遇到了伽罗,说凌云一大早便已经离开了客栈,出城去了。”
原来段僧奴被父亲软禁在总管府中,不得出去,尚惦记有一面之缘的阿盖,正好伽罗、高潜二人进府陪她,她便托伽罗连夜送些财物到中坊客栈给阿盖。伽罗虽见过阿盖本人,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当即来到客栈,不料阿盖早已搬去五华楼,这才从客栈老板那里得知阿盖就是梁王公主。正欲转去五华楼时,又遇见凌云带伤回到客栈,一时惊喜交加,早将阿盖抛在一边,不顾凌云冷口冷面,留在客栈东扯西拉许久,直到半夜才离去。回总管府后,伽罗立即告知段僧奴信苴已经放了刺客,段僧奴也很是高兴,只恨自己不能出去见凌云一面。二女各怀心事熬了一夜,一大早,伽罗带了药赶去中坊客栈,却意外得知凌云已经离去。她失落了老半天,才想到兴许他是去五华楼找阿盖公主了,便往五华楼而来,正好遇到楼丁来找凌云,方得知五华楼出了大事。大理吸血精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人被吸血精吸干血后到底是什么样子,极少有人见过。伽罗一时好奇心大起,忙跟随楼丁前去看热闹。
施宗早知伽罗一直有心袒护凌云,她的话也不十分可信,正欲叫她过来问个清楚,忽听得伽罗问道:“这人是谁?”狱吏道:“是杨庆。”伽罗道:“杨庆?完全认不出了呢。”狱吏道:“他被吸血精吸干了血。”伽罗哈哈大笑道:“原来这就是你们说的吸血精的故事?哈哈,他可不是被什么吸血精吸血而死。”
蒙古人、回回人不知她身份来历,见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肆无忌惮,相貌又大异中原人,不免好奇地打量她。合仲更是大喜过望,连声赞道:“小娘子极有见识,当真是一针见血。”伽罗笑道:“我能有什么见识,是你们这些人太笨而已。”合仲碰了个大钉子,难堪不已。
施宗赶过来斥道:“伽罗,别信口胡说。”伽罗道:“我哪有胡说?施宗羽仪长,你看尸体身上这些小孔,是壁虱咬的留痕,他是被壁虱吸干全身精血而死,你们竟然还说是什么吸血精,真真好笑。”
众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马文铭才问道:“请教小娘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小孔是壁虱咬过的留痕?还有,壁虱是什么物事?”伽罗不知道他是堂堂行省使者,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问得又很是诚恳,颇为欢喜,笑道:“壁虱是一种褐色的小蜘蛛,靠吸血为生。我是药师殿的医师,当然知道这个了。有一次有病人中了奇毒,师傅便是用壁虱将他全身的毒血吸出,再灌入干净的血给他,由此才解了毒。”
药师殿声震天下,她一亮出名头,众人便皆信服,不再有任何怀疑,只唏嘘不已。
狱吏忙问道:“可为何大狱只有杨庆一人被壁虱吸了血?”伽罗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现下才是春季,壁虱正处在繁衍生长期,都还是些幼虫,照理不该有那么大的危害。”狱吏道:“这么说来,以往夏季发生的吸血精吸血案都是壁虱作怪?”伽罗道:“我不能肯定,我又没见过以前的吸血案,不过眼前这人肯定是被壁虱害死的。”
马文铭道:“我还有个问题,想向小娘子请教。”伽罗笑道:“公子别客气,有话请说。”马文铭道:“我在想……这个人之前被鞭打过,身上有伤口。二号院中被吸血的二名武士前日在与阿荣争斗时也受了刀伤……”
施宗立即会意,问道:“伽罗,会不会这几人身上的血腥气吸引了壁虱?”伽罗懒洋洋地道:“嗯,有可能吧。”又问道,“还有其他人也被壁虱吸血而死么?”施宗道:“‘有可能’到底是可能还是不可能?”伽罗道:“我就是信口胡说而已,施宗羽仪长可别当真。”施宗这才知道她还记仇适才斥责她的话,一时被当众噎得哭笑不得,余人也无不暗笑。
伽罗走过去,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马文铭肩头,笑道:“你极有见识,壁虱幼虫鼻子不怎么灵光,闻不到人气,确实是血腥气吸引了它们。”
施宗向狱吏使了个眼色,施宗忙问道:“那么要如何找到这些壁虱?”伽罗道:“壁虱惧光,晚上才会出来。既然吸血事件只发生在大狱和五华楼,我猜母壁虱应当就在这附近。你不如放些畜血在外面,引幼虫出来,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母壁虱,用滚水烫死,才算永绝后患。”狱吏大喜,道:“多谢小娘子指点。”
吸血精大奇案无意中为伽罗点破,当真是出人意料。蒙古人虽然勉强接受了同伴是被壁虱吸血而死的事实,虽然表面不再多说什么,内心却依旧意气难平,为何独有今年在春节发生壁虱吸血事件?难道往年大狱春季从未拷打过犯人?为何死的只是蒙古武士以及与蒙古人有干系的杨庆?这些问题恰恰也同样困惑着施宗、狱吏等人。
众人回到五华楼,施宗心思缜密,生怕再出意外,命楼长郑经将南苑所有住客暂时先移往北苑,等今晚找到壁虱的源头后再作计较。郑经听说六十年来诡秘无比的吸血精原来竟是壁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来。
伽罗笑道:“楼长,你少不得又要辛苦了,得用滚水清洗南苑,烫遍梁柱。”郑经愕然不能回答,伽罗不再理会,自去三号院看望阿盖。马文铭忙追上前去,道:“我陪娘子前去。”伽罗道:“好。不过你最好别再叫我娘子、小娘子什么的,听起来怪生疏的,我叫伽罗,你叫什么名字?”马文铭道:“我叫马文铭。”伽罗道:“嗯,你姓马,那一定是回回人了,难怪跟那些蒙古人看起来不大一样。”马文铭笑道:“回回人是什么样?蒙古人又是什么样?”
二人一边说笑,一边进来院中,正遇阿盖出来。马文铭躬身道:“参见公主殿下。公主,这位是……”阿盖道:“我在无为寺见过你,你叫伽罗,救过凌云一命。”伽罗道:“是啊,公主还记得我。”伸头四下张望,问道,“凌云人不在这里么?”阿盖道:“他已经走了。”伽罗道:“走了?去了哪里?”阿盖道:“我也不知道,许是回了中原老家。”伽罗听说,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来。阿盖一怔,心道:“她为何这般难过?是为见不到凌云么?”
却见大都领人拥了进来,道:“公主,这里有壁虱吸血,请公主速速移驾。”阿盖不知道壁虱是什么,也不多问,只道:“王傅,小侯爷,我想去总管府求见段功总管,你们也跟我一道去吧。”
伽罗闻言,讶然道:“你是小侯爷?莫非你就是行省派来的使者?”马文铭道:“正是。”
大都见阿盖一身盛装,颜色从容,不知道她有什么主意,问道:“公主去见段功,可是要劝他发兵援救大王?”阿盖点点头。大都道:“公主,这事怕是不妥。如今满城风雨,说段功要娶明玉珍义女明玥,以白头之盟订双方之好,大理让红巾反贼公然五华楼便饭是明证。”马文铭也道:“公主,你是本朝公主,不可以如此……”他本想说“低声下气”,又觉得不妥,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语,便改口道:“不如让我和大都王傅先去总管府。”
阿盖尚未回答,却听得伽罗惊叫道:“你们说信苴要娶明玉珍的义女?呀,这怎么可能?”马文铭问道:“怎么不可能?”伽罗道:“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道,“呀,我得赶紧回去问问宝姬。”拧身奔出院子。
阿盖却已经打定主意,坚决地道:“我有重要事情要见段功总管,我意已决,二位不必再劝。”当先而出。大都和马文铭面面相觑,不知道一向柔弱的公主何以变得如此果断坚决,众人当然不能让她一人独自去总管府,慌忙跟了上去。
冤家路窄的是,出来五华楼时,一行人正遇到建昌头人阿荣。因壁虱吸血事件,狱吏正按伽罗嘱咐,烧滚水清洗大狱,犯人均被临时转移,至于阿荣、高浪两位特殊犯人,也在请示过施宗后予以释放。
阿荣已知阿盖本朝公主身份,此刻一见,前呼后拥,果有公主气派。任他勇悍异常,也知道同时得罪了梁王之女和段功之女后患无穷,有心上前赔罪,却见一干蒙古人个个怒目相视,阿盖竟是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眼,便擦身而过。
刚到门楼,便见一骑疾奔而至,马上骑士,正是凌云。众人大感惊愕,阿盖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他,一时呆住。大都上前一步,喝道:“公主饶你不死,你为何还不离开?”凌云也不下马,只望着阿盖道:“公主,我刚得到消息,中庆已在三日前失陷于红巾之手。”
众人大吃一惊,齐声问道:“什么?”合仲更是道:“中庆三面环水,百年经营,既险且坚,又屯有重兵,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失陷?”大都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凌云道:“这王傅就不必多问了,消息绝对是真。公主,大王、王妃、世子已经退往楚雄,你切记不可再返回中庆。”随即一圈转马头,风驰电掣,绝尘而去,始终没有再回过头来。
在场诸人家眷均在中庆城中,忽听得中庆失陷,以红巾之痛恨蒙古人,铁定要大挥屠刀,一想到家人安危,不免惶惶不安起来。合仲道:“王傅,你看……”大都冷笑道:“大家别慌,凌云居心叵测,消息未必是真。”马文铭叹道:“恐怕是真的。”
合仲道:“小侯爷如何知道?”马文铭道:“昨日红巾使者住进五华楼后,段功特意安排大将军张希矫坐镇,以防异变。然而到晚上时,突然有人将张希矫叫走,至今未归,就连出了所谓吸血精事件后,来的也只是羽仪长而不是大将军,怕是段功昨夜便已经知道中庆失守的消息,所以连夜召集将军们议事。”众人面面相觑,心下各自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阿盖忽道:“我们直接去问段功。”面上满是从容淡定之色,再无半分黯然,她思索了一夜,心中已有对策,现下只需将它实现而已。
阿盖一行匆匆来到总管府,大都禀明来意,说公主有要事想求见信苴,罗苴子慌忙进去禀报。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施秀率羽仪出来,歉然道:“信苴还在议事厅与将军们议事,只怕要劳公主久候。”阿盖甚是沉着,道:“不忙。”施秀便让众随从留在府外,只领着阿盖、大都、马文铭几人进去。
大都按捺不住心中焦急,问道:“请问羽仪长,中庆果真失守了么?”施秀道:“在下只是羽仪,负责保护信苴和总管府,军国大事一概不知,还请大人自己去问信苴。”
穿过重楼、大衙门,又绕过一处屏墙,曲曲折折地过了一处曲廊,到得一间雅致的厅堂,施秀请诸人坐下,又命人奉上来茶,自己站在一旁相陪。如此静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有羽仪来报道:“信苴请公主去议事厅。”施秀闻言,便领着阿盖等人往大厅而来。
却见那大厅中羽仪密布,段功坐在西首堂上,面带倦色,大约议事一整宿,多少有些疲累。见到阿盖等人进来,便径直问道:“公主有何要事?”阿盖道:“信苴,若是蒙你不弃,我愿意嫁你为妻。”她傲然抬起了头,“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我先祖是拖雷、忽必烈,堂堂大元公主,难道还比不上区区反贼明玉珍的义女么?”
议事厅中一切地停顿了下来,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所有人张口结舌,均骇异地望着阿盖,包括段功本人在内——并不是因为她当众许嫁自己,大理时兴自由恋爱、私订终身,男女婚姻大多是自己选择,只是正如她所言,她堂堂大元公主,将自己当作结盟筹码公然抛了出来,从古至今,大概也只有她一个。
殊不知阿盖一派天真,浑然不解人情事故,她听到人们议论段功有意娶明玉珍义女明玥,以为他不过是贪图女色之徒,因而有了一个最简单的想法——既然明玉珍一心笼络段功,不惜用爱女终身幸福作为筹码,那么她为了救中庆、救父兄,也一样可以牺牲自己。
过了好半晌,大都才问道:“公主你……你说什么?”阿盖道:“我决意要嫁给信苴为妻。”大都结结巴巴地道:“公主你……你……”他本想说“你是不是疯了”,却始终说不出口。阿盖公主身份何其尊贵,段功势力再大,在朝廷眼中也不过是一雄霸地方的土酋而已,她怎能纡尊降贵,主动委身下嫁?何况段功早有正妻,她堂堂公主,终究要落个堂下妾的名份。若是被梁王知道,定然暴跳如雷,宁可血战沙场而死,也绝对不会同意将爱女许配给大理总管。
在大理一方看来,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意味——阿盖言行自然天真幼稚,然则看她神色,镇定异常,定然早已经深思熟虑。公主许嫁非同小可,自古以来,争相向中原朝廷请求通婚的边疆部落酋长、首领不计其数,均视中原公主下嫁为非凡的荣耀。吐蕃强盛时,赞普松赞干布求娶中原公主不成,屡兴兵事,打了许多年的仗,唐太宗李世民才许以宗室女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欣喜异常,换上唐朝衣冠,以女婿之礼相见,又仿照唐朝样式,专门为文成公主修建城郭和宫室,这就是著名的布达拉宫。千百年来,云南还没有哪位部落首领能够娶到中原公主。昔日南诏王隆舜卑躬屈膝,劳心竭力,也只勉强得到唐朝许嫁公主的诏书,却始终未见到公主下嫁,终在谎言中郁郁而终。阿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她是元朝开国皇帝忽必烈六世孙,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若其当真下嫁段功,确实是难得的殊荣,对维系大理段氏在西南乃至天下的名望地位大有裨益。
大将军段真似不能相信,问道:“公主当真想嫁给我们信苴么?”口气中已经完全不是段功想不想娶的问题,而是阿盖愿不愿嫁的问题。阿盖除下左手拇指上的金指环,道:“我愿意与大理饮金为盟……”
大都知道那枚金指环是出身黄金家族的标志,在蒙古人眼中尊贵无比,忙叫道:“公主,你不能……”
却听见阿盖将金指环高高举起,朗声道:“我押不芦花帖睦尔诚心诚意愿嫁大理总管段功为妻,永不反悔;梁王与大理誓结同盟,永不兵戈相见;若违此誓,定教我……我……嗯……”她想发个比刀剑穿心更厉害的重誓,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合适,突然记起早上梳洗时听楼丁提过什么吸血精吸血,当即道,“定教我阿盖被吸血精吸血而死。”
众人听她众目睽睽下义正词严地发誓,却说出了吸血精吸血的话来,不禁有些莞尔。段功等人一直在议事,尚不知道吸血精疑案已破。只有大都道:“公主,没有什么吸血精,吸干人血的是壁虱。”阿盖不及问壁虱是什么东西,道:“嗯,那就让我被壁虱吸血而死。”
饮金为盟是国之重盟,阿盖誓言一出,众人便一齐朝段功望去。段功犹自呆在当场,他掌管大理已经十九年,军国大事均是一语立决,眼前却是平生从所未遇的最棘手之事。昨夜之前,他已经决定保持中立,不与梁王或者明玉珍任何一方结盟。他也听到一些传闻,说是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他将要娶明玉珍义女明玥公主,明玉珍派使者来大理本是机密大事,尤其是明玉珍亲笔书信许嫁明玥公主一事,只有极少数心腹之人知道,现今却传得满城风雨,自是刻意有人兴风作浪。他本无意亲近红巾,也不愿意去理会。但过了昨夜,情势已经大起变化——明玉珍率红巾军在三日前攻下了中庆,梁王率残部退往楚雄,已经极度接近大理与梁王的界关罗那关,倘若明玉珍乘胜追击梁王,大理东部边境将会直接面临红巾的压力。为以防万一,段功已经派大将军张希矫及将军铁万户连夜率兵赶去罗那关增援。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明玉珍除了亲率军队攻打中庆外,另有两路军队,一路指向建昌,一路直指北胜州。建昌是阿荣领地,北胜州则是大理北部咽喉之地,可见明玉珍早有打算,派邹兴与大理结盟不过是拖延时间之举,他们也早料到大理依旧心向元朝,一旦宣称结盟失败,便师出有名,两路偏锋径直进攻大理。梁王已败,大理失去东部屏障,明玉珍再自东向西,就会形成夹击之势,大理境内将烽烟四起。而更为不妙的是,占据湖南、湖北、江西、福建等地的陈友谅也正调兵遣将,召集以能征善战著称的“黑旋风”皁旗军,有意南下与明玉珍联兵,一起攻打云南。当此情形,大理即使想保持中立姿态,只怕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与将军们商议一夜,决意先调集精兵赶往东部边境,再伺机而动。不料当此紧要关头,阿盖突然求见,饮金为盟,声称要嫁与他为妻。他当然知道她并非真心爱慕他,不过是想以联姻为手段,让他出兵营救梁王。不过这却是个极好的契机——目下大理文武官员没有一人赞成发兵襄助梁王,这自然是因为历年积怨极深,尽管梁王派了使者前来求救,大理众人仍是愤愤难平。但实际情况是,与梁王联兵恰恰是大理摆脱即将来临的危机的最好出路,不然战火定将燃进大理,只有联军梁王,主动出击,击败明玉珍主力,收复中庆,才能保一方晏然无事。只不过大理众将放不下仇恨,又担心梁王一旦获救,将来喘过气来,过河拆桥,再与大理开仗,岂不成为千古笑话?但若有阿盖居中盟誓,她是梁王之女,身上又携有梁王金印,当可说服军中将士,岂不闻适才大将军段真话中语气,已有将信将疑的惊喜。只是,他真该就此接受阿盖的下嫁么?这确实是个他想都没有想过的意外问题。
毕竟众所注目,段功无法长久保持沉默,只好开口道:“公主,饮金为盟非同小可……”阿盖道:“我知道。”飞快地掏出那把小小的弯刀,众人惊呼声中,已经一刀割破左手手指,将血一滴一滴注在金指环上,道:“信苴,请你命人取酒来与我盟誓。”她也不问段功是否愿意娶她,只将弯刀倒转,斜搭在腹部,竟似一旦遭到拒绝,便要自刺当场。
段功吓了一跳,忙道:“公主,快些放下刀子。”阿盖摇了摇头,往厅中走了两步,以离得大都远些,免他阻拦,又重复道:“请信苴命人去取酒来与我盟誓。”神色凛然,态度极是坚决。段功心头一震,暗道:“原以为她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娇弱女子,没成想她为了救父亲,竟会有如此大的勇气。”
段真上前一步,低声道:“信苴,这是个大好机会。”段功便道:“好,我答应了。来人,去取酒来。”顿了顿,又道,“公主,请你放下刀子,别割伤了自己。”阿盖见有羽仪飞奔出去,便依言将弯刀垂下。大都明知已不可劝转,还是上前道:“公主,请三思。”阿盖却是不听。
厅中这场变故发生得极快,大多人依旧尚未会过意来。羽仪拿进来两只玉杯,斟满酒。段功走下堂来,站到阿盖身旁。阿盖将手指的血依次滴入两只玉杯中,又用弯刀割下金指环上的金屑入杯。段功一挥手,施秀取过乌钢剑,从旁拔出奉上。段功执剑在手,低声道:“公主,其实你不必嫁我,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你只需代表梁王与我大理誓言结盟即可。”阿盖缓缓转起头,惨笑道:“誓言既出,覆水难收。这就请信苴滴血吧。”
段功自忖若不应承,她难以挽回颜面,必然要血溅当场,如此,大理与梁王势成死敌不说,梁王还会上奏朝廷,诬告大理暗结红巾谋反,从此大理兵结祸连,永无宁日,当下不再犹豫,用剑将手指割破,滴血入杯中。二人随即端起玉杯,一饮而尽。
阿盖将金指环交到段功手中,道:“这是我的信物,也请信苴送一件随身物事给我。”段功一时想不出身上有什么可送之物,便道:“这乌钢剑是我随身佩剑,就此送给公主,作为信物。”阿盖道:“好。”取了佩剑,昂然道:“阿盖这就告辞了。”段功问道:“公主要去哪里?”阿盖道:“我要即刻赶去楚雄与我父兄会合。信苴,请你记得方才的誓言,你的未婚妻子在楚雄日夜盼你发兵前来相救。”竟不再流连,转身决然而去。
只在临出厅门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苍白憔悴的面容恰似早春二月的溪流,冰清玉洁而又涌动着脉脉忧伤。尤其那清如泉水的眼睛里,饱含着了悲苦期待的目光,仿佛烙印一般烙在了段功心里,尤其被灼伤瞬间所留下的痛,令他永远无法忘怀。
戏剧性的一幕随着阿盖戏剧性的离去又戏剧性地结束了。良久,段功才转头问道:“渊海,我这般做对吗?”杨智道:“信苴为了大理百姓,用心良苦。”到底还是一道长大的伙伴,了解他的心思,段功叹了口气,命道:“去带明玉珍使者来这里。”又道,“将阿荣也一并带过来。”
段真问道:“信苴打算派哪位将军领兵去救梁王?”段功道:“我想亲自去。”段真吃了一惊,道:“信苴身系大理百姓安危,不可轻易涉险,不如由我去。”段功道:“我意已决,大将军你留守阳苴咩。”段真还待再劝,段功挥手止住他,疲倦地道:“我先回寝宫一趟。大将军,请你去安排调军一事,此时正是春耕农忙时节,不宜劳民征集乡兵,我带五千罗苴子出发即可。”
昔日南诏与唐朝开战,均是全境征兵,出动军队人数在十万以上,最多一次达二十万人。大理受总管直接统辖的常备军大约只有三万人,分布在龙首关、龙尾关、阳苴咩等雄关要城,若有战事发生,这些军队须得就地驻守,不可轻易出动,而两支素来用作机动军队的张希矫部及铁万户部已经在昨夜赶去增援罗那关,再要出征,必须临时征召民间精壮男子,即所谓乡兵,称为寸白军。段功只调驻守阳苴咩的罗苴子,实是大大有违用兵之道,要知道,阳苴咩可是大理的心脏。段真道:“信苴亲自出征,五千罗苴子是否太少?”
杨智却是知道段功爱惜百姓,不愿损耗民力,当即道:“信苴大概是认为兵贵精不在多,何况我大理自立国起,四百余年从未与中原汉人交锋,外人不知我方虚实,有着大大的优势。”段功点点头:“渊海说的正是我心中所想,去办吧。”段真只得应道:“遵令。”
段功又道:“渊海,我先回寝宫一趟。等明玉珍使者与阿荣到了总管府,立即派人来叫我。”杨智道:“遵令。”
段功回去寝宫,不是要趁隙休息,而是要向高兰解释与阿盖饮金盟誓一事。他若不及早告知夫人来龙去脉及自己的真实心意,等到传闻沸反盈天时,怕是到她耳中又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说法了。
高兰正在书房中观赏一幅画,段功见她神色专注,一时顿住脚步。自昨日从品兰亭拂袖而去,他心中总有些疙瘩难解,乍然再见到夫人,感觉很是异样,她在他眼中完全陌生了起来。高兰见到段功进来,很是意外,忙招手道:“郎君,快些来看。”
段功依言走过去,却见案桌上摆着一幅水墨兰花图,数片简约清淡的兰叶中,一朵刚劲挺拔的兰花写意舒展,神意淡泊,墨妙无前,逸气儒雅,极有韵神。右上角题有“纯是君子,绝无小人。空山之中,以天为春”的字样。段功一见便爱其品格不凡,问道:“这画夫人是哪里得来的?”
高兰不便明说是杨庆妻子刚送来为她丈夫请托求情的礼物,只笑道:“郎君先别问我从哪里得来,只说这幅画如何。”段功道:“好画,好画。”高兰道:“自然是好画,这是南宋人郑所南所画《墨兰图》,其人工于画兰,却从不画土,寓意其故土中原大地为蒙古人所夺。”段功赞道:“好一个有气节的君子。”凝思那《墨兰图》片刻,忽作肃色,转头道:“我有话要对夫人说。”高兰笑道:“我也正有话要对郎君说。”段功道:“好,夫人请先说。”
高兰道:“昨日我到大狱看了高浪,僧奴已经知道错了,你就饶了他吧,他也是为了保护僧奴,才会与阿荣大打出手。”段功尚不知道大狱闹吸血精,阿荣和高浪已经被施宗下令释放,心想既然要放阿荣尽快回建昌抵挡红巾,高浪也不宜再予关押,当即点头道:“好。”
高兰却并不高兴,叹了口气,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来。段功道:“夫人不必再为僧奴与阿荣的婚事烦心,如今风云突变,红巾正派兵向建昌进发,阿荣须得尽快赶回去,儿女之事,怕是要暂且放在一边了。”高兰大出意外,问道:“昨晚郎君一夜未回寝宫,为的就是这事么?”段功点了点头,道:“红巾另派了一支人马进军北胜州,因军情紧急,连夜召集将军议事,直到刚刚才结束。抱歉让夫人牵挂。”高兰闻言心花怒放,红巾攻打大理,表明他们根本没有诚意与大理结盟,所谓明玥公主许嫁大理总管的谣言也不攻自破,忙喜滋滋地道:“郎君可别这么说,都老夫老妻了。况且郎君是在为军国大事日夜操劳,我这做妻子的,本来就该多体谅些。”段功听她这般说,到嘴边的话又溜了回去。
高兰又假装不经意地道:“昨日我去大狱,看到狱卒在拷打杨庆,很有些意外,他可是犯了什么过错?郎君也知道,他妻子原是府中侍女,论起来也是故人。”段功猜她有要为杨庆求情之意,不觉有些奇怪,他虽然从来不违背她的意思,但她也从来不干预政事,不知道这次为何要为杨庆出头,当即咳嗽了声,道:“杨庆……”
忽听得有人疾步朝书房奔来,高兰笑道:“是僧奴来了。”段功皱眉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么毛躁?”高兰道:“再毛躁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又叮嘱道,“这回你们父女可要好好说说话。”
不料段僧奴人未到,声音便已经传了进来,道:“阿姆,你听说了么?阿爹要娶梁王的女儿,蒙古公主,适才已经盟过誓了。”风风火火地闯进书房来,一见到父亲正在房内,当场呆住。
高兰更是双目圆睁,失态地瞪视着段功。她的惊奇、愤怒令她瞬间老了十岁,露出老妪的困窘来。段功忙道:“我正要跟夫人说这事,我绝无意娶阿盖公主,与她盟誓,只是为了说服将士与梁王联兵抵挡红巾,将战火阻拦在大理境外。”高兰两耳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进一个字,她不懂战争,也丝毫不关心梁王、红巾,只知道自己倾心相爱的丈夫要娶另外一个女人。
又听见段僧奴讪讪问道:“阿爹是说那蒙古公主叫阿盖么?”她一直被软禁府中,这才知道她在五华楼前从阿荣手下救下的阿盖,就是梁王之女。难不成这个曾与她姊妹相称、一齐饮雪的温柔女子,将要成为她的庶母?见父亲不答,又一眼瞧见他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金指环,正是阿盖之物,不由得又气又恼,抗声问道,“阿爹,你应该知道阿盖的年纪比女儿大不了两岁吧?”
段功一时急怒交加,喝道:“我与你母亲正在商议事情,你跑进来插什么嘴?”他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火,段僧奴吓了一跳,愣得一愣,赌气转身跑出书房。段功道:“夫人……”却听见门外有羽仪禀道:“信苴,段真大将军请你速去议事厅,有急事。”段功不及再向高兰解释,叹了口气,离开了书房。
重回议事厅,却只见到阿荣一人等在堂前,不见明玉珍使者邹兴等人。施秀上前禀道:“属下派人去五华楼找明玉珍使者,发现邹兴几人已经不在。据楼丁说,他们在大伙儿都赶去大狱查看吸血精时离开,说是要四处逛逛,但再也没有回来。属下派人问过巡城的罗苴子,得知他们已经离开五华楼后便迅速出了北城门,骑马往龙首关去了。若是派人快马赶去龙首关通知守卫阻拦,怕是已经来不及。”
段真道:“邹兴等人作为实在令人失望。”杨智道:“怕是他们已经知道明玉珍占据中庆,而红巾在北边针对北胜州、建昌的两路进攻即将开始,所以才不告而别。”段功点头道:“我猜邹兴几个要赶去北胜州方向,与那一路的红巾会合。”段真冷笑道:“北胜州是我大理边防重镇,知府高斌祥向来注重练兵,建有小吉都兵寨,其部属训练有素、骁勇善战,又有象队,可不是红巾那群散兵游勇轻易能够对付。”段功道:“尽管如此,还是要多加提防。来人,立即传书北胜知府高斌祥,命他迅疾发兵赶往金沙江北防御红巾,尽量不要让刀兵在我大理境内对垒。”当即有羽仪轰然答应。
段功又叫过阿荣,告知红巾正三路进攻云南,其中一路正是建昌。阿荣本以为段功要为昨日五华楼之事狠狠训斥自己,正有讪讪之意,忽听得红巾胆敢趁他不在时偷袭部落,登时大怒,拍胸道:“岳丈,你不必为此烦心,我这就赶回建昌,不将红巾杀得一个不剩,决不再来大理见你。”
段功倒不十分为建昌担心,虽说头人来了大理,群龙无首,但部落男女均彪悍雄健,红巾人数虽多,却大多是挟裹参军的贫民,未经任何军事训练,难以匹敌建昌骁勇善战之辈,岂不见前晚阿荣与大都打架,受伤的只是蒙古人。见阿荣信誓旦旦,便道:“也好,你尽快赶回去。切记红巾诡计多端,只有当他们来犯时,你才可出击,一旦对方败逃,绝不要冒险追击。”阿荣哪里听得进去,随意应道:“知道了,小婿这就告辞。”
等阿荣出去,段真又上来禀告行军调度一事,预计最快也要三日后才能出发。段功已经得知明玉珍占领中庆后,自己率步兵留守,另派弟弟明胜率军向楚雄进发,预备乘胜追击,将梁王一举歼灭,红巾日下气势极盛,怕是沿途梁王军队难以抵挡,明胜轻骑前锋最快四日便可抵达楚雄,因而嫌三日准备太迟,便交代先带三千罗苴子,但明日午时之前大军一定要出发。
自大理立国,从未有段氏亲自率军出征者,此刻大理国虽不复存在,然大理总管辖区广达大半个云南,段功亲自出征非同寻常,尚有无数事情要忙着交代。
这一夜,大理虽然平静依旧,但却有了小小的涟漪——南北城门灯火通明,一队队骑兵鱼贯进出,多少带来了战争的气息。大理总管要娶梁王公主的事也传遍了全城,虽然有识者叹服段功远见与气度,但大多平庸之人不明真相,难免议论段功是中了梁王的美人计。
?一直忙到深夜,段真、杨智等人辞去,段功才略感到疲倦,却不愿意就此回寝宫休息,明日就要出征,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他不想再为娶阿盖一事却受妻子、女儿的冷言冷语。等到击败红巾后,他向梁王说明,婚姻之约是阿盖救父心切、情急之下信口而出,不必当真,梁王也不会愿意将爱女许嫁给一个已有妻室的中年男人,当然乐得取消婚约,到时既与梁王修好,又不必耽误阿盖的青春,他独自率军回到大理,所有人自会明了他心意。
正思忖间,忽见儿子段宝端着一只玉碗走了进来,不由得精神一振,笑道:“阿宝,你来得正好,阿爹有事要嘱咐你。”段宝将手中玉碗奉上,道:“阿爹先喝了汤。”段功接过来,汤还是热的,一口喝下,身子顿感一阵暖意,既有精神上的,又有生理上的。段功问道:“是阿姆让你送来的么?”段宝道:“是。”
段功将碗放下,正色道:“阿宝,阿爹明日便要领军出征,你是我独生爱子,早有坦绰名号,若是阿爹这次不能回来,便由你继承大理总管之位。”段宝道:“阿爹何出此言?阿爹保家卫国,自有佛祖庇护。孩儿日夜盼阿爹得胜归来,不作它想。”段功叹道:“战场上的生死,可是谁也说不清。”他知道儿子年纪虽幼,却是沉稳多思,对其远比对女儿放心,道,“阿爹不在时,你要多照顾阿姆、阿姊,军政大事自有段真大将军帮你,无须担忧。”段宝道:“是。”段功道:“你下去吧,阿爹还有事。明日你再到议事厅来,正式开始处理政事。”段宝道:“是。”
段功又叫过施宗、施秀,交代总管府中事宜。施秀忙道:“我们兄弟商量过了,信苴这次出征路途遥远,远离家乡,不知道何时才能返回大理,我们想带些羽仪,跟在信苴身边。虽说信苴有罗苴子保护,然而总是我们这些人跟随信苴日久,更得力些。”施宗道:“这,也是夫人的意思。”
大理总管在内部极少使用印信,传令多靠心腹羽仪直接宣达,段功早养成习惯,确实对羽仪有所依赖,沉吟片刻,道:“也好,就按你们说的办。”施宗、施秀大喜,连声应了,自出去选拔精干人手。
议事厅中沉寂下来,愈发显得空旷。段功凝视着案头那只玉碗,叹了口气,起身往寝宫而去。来到卧房外,却见侍女迎上前来,告道:“夫人去了宝姬住处,不在这里。”
段功正欲去女儿住处,侍女又道:“夫人有话,若是信苴回来,不必等她,她今晚歇在宝姬那里了。”
段功知道夫人心中气恼,不欲与自己相见,然而他明日就要出征,总得有道别之语。当下又往段僧奴住处而来,却见小楼上一片漆黑,无丝毫光亮。问起侍女,说夫人与宝姬早就安歇了。段功这才知道并非高兰命段宝送汤,是儿子自己的心意,一时无语,站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去。
他也不回房间,只往议事厅而来,坐下来想了会儿事情,便顺势靠上椅背,就此歪头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窃窃私语,似在议论吸血精,蓦然惊醒。果见厅门处两名羽仪正在交谈,杨胜坚正对杨安道道:“这下吸血精可成了大笑话了。”段功走过去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二人见吵醒了段功,慌忙噤声请罪。
段功走出议事厅,天竟是已经曚曚亮,忽见东南方向有火光映天,不免大奇,往院中紧走几步,退到开阔处,望见火光正是来自五华楼楼顶,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叫道:“来人,快派人去五华楼救火。”杨胜坚笑道:“回信苴话,那不是着火,是狱吏跟楼长在楼顶烧滚水烫死吸血精呢。”
段功自昨夜一直专注政事,尚未得知昨夜又闹吸血精一事,问道:“什么吸血精?”杨胜坚忙从头到尾说了事情经过,又说伽罗偶然发现吸血精其实就是壁虱。段功听了大奇,道:“原来是壁虱。”杨胜坚道:“是的。不过,更奇的还在后头呢。”
原来当晚狱吏命人放了两大盆畜血在北狱地牢口,自己则领人藏在城墙上屏息凝神,暗中监视动静。这一夜月圆如盘,月色皎然,不用点烛火亦可清晰洞察一切。到了一更时分,果然听见悉悉之声,如无依所言,仿若是大群老鼠爬过屋梁。众人壮胆走近声响之处,却见无数小虫正密密麻麻顺狱墙而下,往畜血涌去,片刻间便将两盆畜血吸尽。狱吏慌忙下来城墙,奔出大狱,自墙外远远望去,正有虫成曲线由五华楼楼顶红龙鼓而下,心中恍然有所悟。忙赶去五华楼告知郑经大鼓有蹊跷,一齐上来顶楼,却见那坚韧无比的大鼓下首不知道怎么开了一道口子,无数小虫正从那涌出,稍一近些,便闻到呛人的壁虱味。再轻轻敲鼓,鼓中悉索之声大作,狱吏道:“母壁虱当在这里面了。”郑经忙命楼丁抬来大锅和柴禾,就此在楼丁烧取热水,往壁虱虫线烫去。又打开鼓皮,里面有母壁虱石余,大者如指甲如巴豆,从未见过,忙一一烫死。现正接连烧水烫楼顶梁柱,彻底清洗。
段功百忙中突然听到如此奇闻怪谈,想不到笼罩阳苴咩六十年的阴森吸血精竟是壁虱,忍不住露出微笑来。又问道:“不过以往都是发生在夏季,如何这次春季又有了吸血事件?”杨胜坚道:“这都是明玉珍使者在暗中使坏。”段功大为不解,问道:“你适才不是说被吸血死的只有两名蒙古武士和杨庆,如何又扯上了明玉珍使者?”杨胜坚道:“狱吏发现那 9f13." >鼓皮上的口子是利刃所划,鼓皮刀口尚新,问过守卫兵士才知道,近来只有昨日李芝麻带着两名随从上了五华楼楼顶,停留了老大半天。后来那随从许江武还说手指麻木没有知觉,找楼丁要过药。据楼丁回忆,许江武指头的伤口,跟后来蒙古武士身上的壁虱咬痕一模一样,可见是他用刀划破了鼓皮,将手伸进鼓中想找什么,结果东西没有找到,反而放了壁虱幼虫出来害人。话说回来,倒也亏得他们使坏,不然这吸血精大疑案到现在也破不了。”
段功道:“许江武想到红龙鼓里找东西是谁的推测,是狱吏还是楼长?”杨胜坚笑道:“都不是,是住在五华楼中的罗贯中罗先生。”段功道:“难怪。”想了想道,“你去五华楼告诉罗先生,说我答应他之前的要求,允准他借阅翠华楼藏书,但有一个条件,他阅书的同时,须得住在无为寺中,教习世家子弟读书。”杨胜坚道:“遵令。”飞奔跑去五华楼传话。
忽见高潜走过来,讪讪道:“信苴。”段功道:“有事么?”高潜迟疑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道:“我……我……也想跟随信苴一起出征。”段功大为意外,道:“沙场征战非同儿戏,你还是留下来,多陪陪你姑姑。”高潜道:“不,我想去。姑姑也赞成我去,说这是个历练的好机会。”段功笑道:“不是我不想带你去,而是此行凶险,你父亲只留下你一根独苗,万一有个差池,我如何向夫人、向你们高家交代?”高潜道:“我一定要去。”
段功见他脸涨得通红,双手握紧,这等意志坚决之姿态竟是从未见过,不由得一愣,沉吟片刻,道:“那好吧,你去跟施秀羽仪长说,说是我的话,要带上你、高浪、杨宝三个。”高潜也不露欣喜之色,只淡淡道:“多谢信苴。”转身离去。段功从未见过内侄如此从容之风,一时间大感意外。
天大亮后,官员、将军们都赶来议事厅禀事,段功便将总管大印交给段宝,毕竟爱子年幼,无理政经验,又命众人先说明详细情形,再提出建议,段宝定夺后,再请段真大将军最后审核一遍,他自己只专注在调兵遣将上。
高潜、高浪也奉召到议事厅当值,高浪听说可以随同信苴出征,倒极是惊喜,又问道:“不是说信苴还指名召了杨宝,怎么一直不见他?”施秀道:“他还在无为寺中料理普照禅师后事。不过,我已经派人去叫他。”高浪大惑不解,道:“无为寺里那么多人,为何还要让杨宝留下善后?”
他自是不知道那两副丢失的孔雀胆一直没有找到,段功有所担心,他猜出入寺之人受到控制,盘查如此之严,那两副孔雀胆应该还留在寺中,不过一时找不到罢了,杨宝心思缜密,观察力远过常人,因而留其在寺中,名为操办脱脱后事,实则要暗访孔雀胆下落。这其中情由复杂,施秀不便明说,只笑道:“这是信苴的安排。”
到了正午,段功换上铠甲。他随身之物乌钢剑给了阿盖作信物,又派人从内库取来一柄松鹤古剑,正是大理建国时所铸四把雨铁宝剑之一。当年东川节度使杨干贞发动兵变自立大义宁国后,天降流星雨,落地有声,砸死了二名行人。人们发现流星雨都是些碎铁,比常铁更重,于是纷纷捡回家,以标炭扯炼搓熟,铸成刀剑,淬火后精磨数十日乃至百日始成,锋利远过寻常兵器,可剁常铁。大理开国皇帝段思平灭杨氏后,往民间搜寻得到雨铁八十斤,请名铸剑匠铸剑四柄,分别为黄龙、金雀、松鹤、鸳鸯,均为稀世之珍,尤以黄龙剑最为贵重,曾斩奸除恶一百二十七人。第二代皇帝段思英爱其锋锐,到无为寺出家时一并带走,黄龙剑遂成为无为寺镇寺之宝,金雀、松鹤、鸳鸯三剑则一直藏于内府中。此刻拔出松鹤剑一看,寒光射影,犹如四百余年年初铸之时,当真是一把好剑。
当下众人簇拥段功来到大衙门东首的开阔地带。却见旌旗如翼,甲胄似鳞。一匹六尺神骏昂立军前,双眼莹澈,气宇昂扬。这是段功所乘爱马,名为乌云托月——通体全黑,唯独腹毛白胜霜雪。段功得到该马已有十余载,至今骨干如初,飞奔如电,按辔徐行则不觉其驶,瞬间已是百里,可谓是百年难遇之良驹。
段功跨上爱马,一挥手道:“出发。”罗苴子、羽仪一齐上马,簇拥着段功出城。
自百年前忽必烈攻下大理后,阳苴咩城百年不见兵仗,是以段功出兵的这一天,成为一个无比隆重的大日子,全城轰动,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无数人拥上大街看热闹。段功眼见大道两边百姓指指点点,知道许多人对自己相助梁王颇有微词,暗道:“一旦兵连祸结,民生必然憔悴,我出兵正是为了保护你们免受战祸之苦,希望你们有朝一日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再不环顾,驱马往南城门赶去。路过五华楼时,见到罗贯中和沈富也挤在道旁,罗贯中见他投过来目光,忙叉手示意,表示恭谨之意。段功微微一笑,策马出了阳苴咩,往龙尾关而去。
忽闻见背后马蹄得得,有骑士急驰追赶上来。高浪认出来人正是杨宝,惊叫道:“杨宝,你怎么现在才来?”杨宝不及与他寒暄,上前道:“信苴……”段功见他脸有焦色,放缓马速,问道:“那两副孔雀.?胆找到了么?”杨宝道:“没有,属下有负信苴重托。不过,却有一件怪事……”段功道:“什么事?”杨宝道:“今日将普照禅师装进棺柜预备火化时,他尸体忽然变成了绿色。”段功失声道:“他中了孔雀胆剧毒?”杨宝点头道:“正是。据白沙医师所言,中了孔雀胆剧毒后,会全身麻木而死,但却不会立即死亡。属下猜普照禅师在被无依禅师割喉前,中了孔雀胆剧毒才刚刚不久,他觉得到不对,又听见动静,回过身来,正好遇到无依禅师进来,无依禅师诚然武功高强,普照禅师中毒下也无法反抗,所以才会无声无息地被一刀杀死。”
段功道:“这么说,无依禅师倒不是凶手了。”杨宝不敢接声,又道:“白沙医师已然验过,是茶水中有毒。这算是找到了一副孔雀胆的下落,只是不知道另外一副在哪里?”
段功紧锁眉头,回过头去——日正当头,强烈的阳光中,阳苴咩伟岸高大的城墙也模糊了起来,只有城头星星点点地闪耀着点点金光,那是守城罗苴子铎鞘的反光。害死脱脱的另有凶手,真相未明,他离开后,大理又会发生些什么?再看前方,前途漫漫,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际遇?
第六章 征战几人回
罗苴子张开弓弩,箭头一起对准圈内的红巾俘虏。那些红巾知道大限已到,一齐站起身,互相挽起了手。一人带头唱道:“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余人尽随他唱了起来,“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大理到楚雄四百二十里,只有一条驿路。段功等兼程赶路,一路无事,只在次日晚上到达云南驿时,驿吏说禀告昨夜有一名羽仪被人杀了。羽仪向来只负责总管府的宿卫,从不外派公干,众人不免大感不同寻常。
施宗忙赶去查看究竟,那羽仪名叫徐川,是个汉人,一直在高兰身边当差,不知怎生来了云南驿,被人刺死在驿站大门外。驿吏道:“徐羽仪只说奉命有要事要赶往罗那关,小吏也不敢多问。”施宗问明徐川昨夜才进驿站歇脚,恰在阿盖公主、蒙古使者一行之后,心中有数。
驿吏甚是精明,善于察言观色,猜到施宗怀疑是蒙古人下的毒手,忙道:“凶手不是蒙古人,当时公主与蒙古人、回回人正分成两桌在大厅吃饭喝酒,一个不少,小吏亲自陪在一旁,忽听得外面有人惨叫一声,奔出去查看,才发现徐羽仪被刺死在大门外。他本来换了驿马,正要摸黑上路。”杨宝仔细查看了尸首,也道:“他是被一剑穿心刺死,蒙古人用的都是弯刀,刺不出这样的创口。”
施宗当下回来禀报。徐川出城,段功、施宗、施秀等人毫不知情,他奉命自然是奉高兰的命令。段功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紧蹙额头,露出明显的不快,记忆中高兰的微笑也变得高深莫测来,只是时间太紧,不及查明是谁杀了徐川,只命驿吏料理后事,略略歇脚后,又继续率大军赶路。
离开大理后的第四日凌晨,段功终于率前锋到达罗那关。罗那关在云南驿道之北,是大理东部最重要的界关,驻守这里的大将是大理名将杨生。大将军张希矫及铁万户因早出发两日,已在之前抵至,忽听得信苴亲率大军来到,无不惊愕有加。尤其张希矫正沿边境布置兵力,严守要害,以防梁王军马为红巾追击窜入大理境内,并下令见到蒙古人一概格杀勿论,他满以为死敌梁王这次不死在自己银枪下,也要死在红巾手中,忽然得知段功已经与梁王结盟,且亲自赶来援救,既意外又气愤。
此刻,前方侦骑来报,明玉珍之弟明胜率轻骑西击梁王,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攻下回蹬关。回蹬关距楚雄不到百里,是楚雄东面天然屏障,既然失守,楚雄已经岌岌可危。段功知道兵贵神速,遂命杨生继续留守罗那关,张希矫虽最熟悉这一带地形,却与梁王势不两立,只率部作为后备,暂住关内,随时准备驰援,自己则率原军及铁万户部继续赶往楚雄。
楚雄当四达之冲,东卫滇郡,西连大理,南控交趾,北接姚安,自古便是云南重镇。又山川清秀,土壤肥饶,有盐井之利,商民走集,称为大郡。楚雄城跟阳苴咩城一般,位于一处坝子上,城内一马平川,城外却是地势险峻,四面环山,山外又有河流深涧环绕。只在东、西有两处通道——东面山谷壁高千仞,只在中间有一条狭窄的隘路,山谷外则是湍急的龙川江;西面有一道南北流向的平山河,有平山桥跨河。河西也是一道山谷,壁立险峻,谷宽两三里,传说八仙之一吕洞宾曾经来此修炼,由此得名吕阁。后元军在此处缘山为险,筑有石城,称为吕阁关,遂成为楚雄西面最重要的屏障。
段功到达罗那关时,便已经派人先行赶往楚雄知会梁王孛罗。孛罗听说段功亲自带兵前来,当此山穷水尽、困守孤城之际,虽有感激涕零之意,却也耿耿于怀,只命世子阿密、王相驴儿率逃难至楚雄的王府官员及行省官员及楚雄知府、楚雄县县令等人赶去吕阁关迎接,他自己守在知府衙门内闭门不出。
孛罗具有蒙古人的典型特征,五短身材,紫膛面皮,连鬓胡须,望上去精力充沛。他站在日暮中的庭院,心中盘算段功伸出援手一事,不免感慨万分——自明玉珍进攻云南以来,他先后几次派人向驻守河南的王保保、驻守陕西的参政察台帖睦尔及大将李思齐求助,请他们发兵,从北边牵制明玉珍,缓解起云南攻势,却无一人理会。这些人做着大元的高官,食大元俸禄,个个手握重兵,当此危急关头,不思团结对敌,反而为了争权夺势大起内讧。尤其王保保被当今皇帝封作河南王,总领天下兵马,却支持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登基,与拥君派对仗,引发了激烈的宫廷斗争,导致朝中局势极度动荡。自己人完全指望不上,红巾又迅速突破前方防线,逼近中庆,无可奈何下,他才不得已派王傅大都去大理求救,又因大理总管的顶头上司是云南行省,听从王相驴儿建议,请出了行省平章政事马哈只之子马文铭。他也知道自己与大理宿怨极深,本没有什么期待,等到红巾围城后,心知城破是早晚之事,又派心腹侍卫凌云护送阿盖公主持梁王金印再次前往大理求救。他此举并非指望能够打动段功,而是他早有举家殉城而死的意念,只想让最心爱的女儿逃过这一劫。不料到要投滇池赴死的最后一刻,他却被小妾泉银淑的泪水哭软了心肠,终于在部下劝说下,率家属、官署逃出了中庆。一路西窜,仓皇失措,狼狈不堪,后面还有追兵穷追不舍,当真是伤感无限,他还特意作了一首诗:
野无青草有黄尘,道侧仍多战死人。触目伤心无限事,鸡山还似旧时春?
因接近大理边境,元军在楚雄驻有重兵,孛罗逃到这里,境况才稍有好转。然则他也不报什么希望,楚雄虽有地利之便,红巾声势占了上风,定要对自己穷追猛打,不下楚雄誓不干休。这里已经是他梁王辖下最西边的城池,也将是他最后死战之地,因为他再无别处可去。殊不料在最绝望的时刻,阿盖带着大都等人赶至楚雄,称已经与大理饮金为盟,段功很快就要发兵。本感意外惊喜,忽又听说原来是爱女以许嫁她自己为筹码,才换来了一句盟约,不由得勃然大怒,认定段功落井下石,竟然以发兵要挟娶本朝公主为妾。阿盖却意甚坦然,竭力为段功辩解,说是她自己想嫁段功。他做父亲的当然知道这并非女儿的真心话,虽说饮金重盟决不可违背,但恨意的种子总是在心中种下了。
驴儿、大都等人在吕阁关翘盼张望良久,终于在日暮时分等到了段功一行。驴儿见为首铠甲将军胯下骑一匹罕见黑色神骏,猜他便是段功,慌忙迎上前去,道:“下官是梁王王相驴儿,信苴远道而来,着实辛苦。”心中却道,“段功担任大理总管十九年,不是半老,也早该过了不惑之年,原来比我想的要年轻得多。”段功跃下马来,道:“王相客气了。”驴儿又道:“这位是世子。”又一一为段功介绍在场重要官员,众人说了不少客气话。
驴儿道:“信苴鞍马劳顿,这就请去楚雄城里歇息,大王正在知府衙门中静候大驾,预备设宴为信苴接风洗尘。”顿了顿,又道,“信苴所带大军,请就此驻守在吕阁关。”
吕阁关距离楚雄城尚有四十里,段功不见梁王到场,早料到他心中多少有些芥蒂,现下听驴儿这般说,更是知晓梁王猜忌自己,不愿意大理军入城,便道:“不忙,楚雄防卫现下由谁指挥?”梁王府尉阿吉站出来道:“是我。信苴有何吩咐?”
按照元朝制度,行省为地方最高行政机构,总领钱粮、兵甲、屯种、漕运、军国重事,云南平章马哈只既不在,军政当以都镇抚司为首,抑或是镇守楚雄的万户长,不料站出来的却是梁王府尉。阿吉自己也颇感歉意地望了一眼都镇抚司镇抚刘奇。刘奇是汉人,自孛罗入主梁王以来,早就习惯了靠边站的处境,只默默地低着头。
段功又问道:“还有谁对楚雄一带地形特别熟悉?”一边问着,一边向楚雄县县令杨啸望去。杨啸是白族人,又是世袭县令,理该最了解本地山川地形,不料一遇段功目光,便迅即低下头去。
却见一名小吏自人群后站了出来,向段功施了一礼,道:“小吏是本地人,对这一带再熟悉不过。”驴儿正欲介绍,扭头一看,竟是不认识。那小吏道:“小吏毕辰,是吕阁驿的驿吏。”段功点头道:“好,这就请二位随我去军中商议布防一事。”驴儿诧道:“信苴不进城么?”段功道:“红巾已到回蹬关,我猜其前锋明日一早必近楚雄外围,等破了敌再进城不迟。”驴儿呆得一呆,随即讪笑道:“也好。”自率了官员回去楚雄城。那世子阿密倒有意留下与段功共同对敌,驴儿却是硬是将他劝了回去。
当下大理军马进了吕阁关,就地安营扎寨。段功也不去吕阁驿,只领着阿吉、毕辰到大帐中详细询问,得知进至楚雄只有东西两条道路,东面山外龙川江水流湍急,河上无桥,平常过河全靠小船,如今红巾西进,船夫都闻声躲了起来,船只也被元军尽数集在西岸,红巾急切之间绝难找到足够数量的小船渡河。河西通向楚雄城的山谷极其狭窄,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两面山腰修有兵寨,驻有弓弩手。既然有两道天险难以突破,红巾当不会选择东道,那么就只剩了吕阁关一个选择。
阿吉道:“我等也料到红巾必走吕阁关,所以已经派了精兵在此布防。信苴大军远道而来,不如先稍事休息,第一仗让我们蒙古人来打。”段功来时已经与杨智等人商议了一个计划,闻言忙道:“与其被动地等待红巾攻城,不如先派一支兵马埋伏在山谷外。”
原来在吕阁关西面山谷即变得开阔,又横有一条关滩江,江上有座小木桥,名为沙桥,且桥南桥北江水不深,只及成人男子胸前,人马均可以趟过,正是过江的最佳之处。照段功的想法,由阿吉率元军精锐在吕阁关守卫,大理军则伏兵在西岸树林中,红巾过关滩江时,大理军先不发动,等他们过江到了吕阁关下时,阿吉一军居高临下出击,大理军再抄断红巾后路,两下合围,当无一人漏网。阿吉极是赞赏,击掌道:“信苴高见!好,就依信苴之计行事。”段功又道:“红巾一直所向披靡,兵锋正健,因而打赢第一仗对我方士气极为重要,须得出尽全力,我想亲自带兵去山谷外埋伏。”阿吉极是意外,半晌才道:“如此,便有劳信苴。”又命道,“驿吏,你负责为信苴带路。”毕辰道:“遵令。”
果如段功所料,次日清晨,一支四千余人的红巾前锋在白茫茫的雾霾中,悄悄过了关滩江,往吕阁关摸去。段功驻扎在关滩江西南的繁密树林中,距离沙桥数里之遥,听侦骑报后命铁万户按兵不动,等到吕阁关杀声起后一盏茶功夫再出击。等了一刻,果听见吕阁关方向喊杀声起,铁万户是员骁将,早就按捺不住,也不及等待段功交代的一盏茶功夫,亮出大刀,喝道:“杀啊!”率先奔出林中。他为人苛刻严峻,驭军极严,所部罗苴子立即争先恐后,策马朝东面吕阁关冲去。
红巾前锋将领名叫谢得,正驱军突破吕阁关。他一路追击梁王东来,均任前锋一职,眼见各处元军望风逃窜,抵抗微弱,就连回蹬关这样的用兵绝险之地,也是指日即下,由此对元军起了极度轻视之心。云南地形复杂,绝大多数为山路,辎重、物资等难以运输,每到一座城池关隘须得就地制作攻城器械,他志骄意满,急于争得擒获梁王头功,也不待器具准备好,便径直来偷袭吕阁关。不料刚一近关,关上箭如雨下。红巾虽然人多势众,但武器装备却极差,没有足够的供给,兵器只能勉强充够数,铠甲只有将官才有,普通士兵身上没有丝毫防御装束,因而奔在前面的红巾迅即被羽箭、弩箭射倒。谢得不恤士卒,驱军再上,又有几排红巾被射倒。
谢得勃然大怒,正命弓弩手朝关上仰射攻城,忽听得背后杀声如雷,似有一支人马冲杀过来,不禁大奇,暗道:“这又是什么人?”他因后面中路大军即到,也不惊慌,分派部分人马回头迎敌,只须拖得一时,主力大军围上来,便如瓮中捉鳖。
孰料大理马名震天下,极善骤驰,红巾不及布阵,罗苴子已速奔至跟前。他们身上个个穿有甲胄,又轻又韧,寻常弓箭无法射穿,一下子便冲进了红巾军中,乘势掩杀。红巾军猝不及防,阵脚大乱。守卫吕阁关的梁王府尉阿吉见状,忙令部下停止射箭,开关出击。三方在吕阁关外混战一场,铁蹄如雨,血流如注,金戈交接撞击声震天动地,不断有人倒下,伤者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大理罗苴子还是第一次上阵杀敌,兴奋异常,纵横驰骋,往来冲突,杀得兴起之时,竟有元军军士也被误杀。
谢得见敌人凶猛无比,装束、马匹也大不同于元军,不禁大惊失色,暗道:“莫非这就是大理骑兵?然则不是说大理段氏与梁王是死敌么?”忙命传令兵吹响号角,召唤援军前来。
红巾号角“呜呜”吹响之时,段功已经得知明胜正亲自率中路大军向关滩江进发。他听说西进红巾总共来了三万人马,大为心惊,命将军张连迅疾率部出击,冲乱红巾阵脚,以免铁万户有后顾之忧。
张连率部到关滩江边时,红巾大队人马正在渡江,已有数百人到得南岸,正要赶去增援接应谢得军。忽见一队彪悍骑兵自林中呼啸杀出,如虎入羊群,任意砍杀。登岸的红巾猝不及防,不及抵挡,如刀切菜般纷纷倒下。沙桥上、关滩江中的红巾见此情状,一时骇异得呆住,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忽听见背后鼓声大起,那是主帅敦促前进的声音,只好又继续往前走去。然则此时张连占尽地利,率领骑兵横冲直闯,只要有人上岸便挥刀屠戮。罗苴子个个有百步穿杨的绝技,又张弓弩,射死不少红巾在江中。北岸的红巾不顾鼓声猛响,均站在岸边,迟疑不敢下水。
正僵持间,忽见吕阁关方向一队红巾溃兵与一队大理骑兵交叉奔出,溃兵惊慌地大叫,追兵则大声呼啸。战马无情地践踏着人体,刀枪饱饮着鲜血,头颅、肢体四散飞抛,清晨的阳光刚刚升起,映照着这一场流血漂橹的厮杀。
正欲渡河接应的红巾眼见敌人如此声势和武功,出手之快,杀人之狠,下手之重,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河边的屠戮更是触目惊心,被敌人追上的同伴非死即伤,各人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心中惧意越来越浓,战战兢兢,几乎就要拔脚逃走,却又听见背后鼓声骤密,畏惧军法严厉,又不得不顿住脚步,不敢明目张胆地临阵脱逃。
忽见铁万户策马追上一名红巾,大刀挥出,那红巾头颅滚出老远,人犹自奔跑数步,一直冲到河边,这才直愣愣仆倒。颈部断口鲜血喷溅而出,犹如小小的溪流,汩汩鲜血就此流入缥碧的关滩江中。情形之阴森恐怖,令人过目难忘。一名站在河中间的年轻红巾吓得呆了,“呀”了一声,转身便逃。局面遂一发不可收拾,众人弃甲曳兵,争先逃命,甚至连相对安全的北岸红巾也争相往林中逃去,互相拥挤践踏,多有踩死者。北岸红巾军中鼓声这才停歇,改为鸣金收兵声。
铁万户还欲过河追击,恰好段功率军赶来接应,忙叫道:“铁将军,穷寇莫追。”铁万户性情严厉峻急,大声道:“信苴,何不让我乘胜追击,定然可将明胜生擒来见。”段功道:“我军连日赶路,未得好好修养,冒昧追击,怕是后力不继。往后还有许多硬仗要打,铁将军不必急在今日。”铁万户这才勉强作罢。
这一仗段功大获全胜,红巾前锋一军几乎全军覆没,只有谢得等少数红巾仗着马匹脚力逃入江中,奔回北岸。不及逃走的一千余名红巾被铁万户及张连合围住,只好抛下兵器投降。而段功一方清点人数,只有数人阵亡,几十人受伤。
阿吉率元军赶将出来,见死者蔽野塞川,西岸林中尘头大起,滚滚往北而去,知道红巾大军已退,喜道:“这可是红巾进入云南以来吃的第一场败仗,多亏信苴神机妙算。”段功道:“红巾从未与我大理交锋,不了解我军虚实,只怕后面的仗就没那么好打了。”阿吉对段功才干很是心服,又见他为人谦和,不居功自傲,忙躬身道:“阿吉随时愿听信苴调遣。”段功点头道:“你我齐心合力,共抗强敌。”
阿吉转头见被俘虏的红巾围坐在河边空地上,走过去扫视一眼,见许多人眼中怒火不息,即回头命道:“将所有反贼的首级砍下来,在河边。”元军轰然答应,冲上前去,或用刀砍,或用箭射,将俘虏一一杀死,惨叫声此起彼伏,一时不得止歇。
大理将士退在一旁,见元军残酷屠杀俘虏,大感不忍。杨宝脸有恻然,忍不住越众上前,走过去对阿吉道:“他们已经投降,府尉大人何必再赶尽杀绝?”阿吉见他不过一名少年羽仪,也不计较,道:“这些都是反贼,尊羽仪何须同情他们?况且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尊羽仪年纪还小,再多经历几次战事就知道了。”
杨宝还待再说,突然一旁尸体中跃出一名红巾,挥刀向他砍来。杨宝明明身有武功,见那红巾满脸血污,面目狰狞,吓得呆住,完全忘记了闪避,还是阿吉上前一把将他拉开,但腿上已经被划了一个大口子。那红巾早已身负重伤,一击之后,蛮力即尽,就此仆倒。
阿吉问道:“羽仪有没有受伤?”杨宝浑然不觉腿上正在流血,只茫然摇了摇头。阿吉见那突施暗算的红巾还有气,喝道:“拉他起来。”
一旁元军抢上前去,将那红巾拉起来跪在地上。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虽然被元军士兵紧紧执住,犹自不屈地挣扎,怒骂道:“你们这些蒙古鞑子,总有一天……”阿吉上前几步,拔出弯刀,一刀割在他的喉咙上,骂声戛然而止,鲜血喷泻而出,像是一把打开的猩红色的扇子,溅了阿吉满身。那红巾激烈地扭动着身子,一双眼睛怒目而视,仿佛要冒出火来,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渐渐无力垂下了头。元军就此放手,他歪倒在一旁,身子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
杨宝望着那少年红巾断气,心中百般滋味。自有羽仪望见他受了伤,取了金创药出来为他敷治。
阿吉一直等到俘虏尽被杀死,这才松了口气,回身道:“这就请信苴进城,各位千里奔波,又连夜投入战斗,请一起进城休息,打扫战场的事就让我的部下来做。”
众人回关之时,却见吕阁关下一边无头尸首堆积如一座小山,另一边首级则集聚成塔,一些首级犹自双目圆睁,凛然如有生气。高潜扶着受伤的杨宝跟在段功身后,不敢多看一眼。杨宝心道:“难怪古人说‘白刃血纷纷,沙场征战苦’,今日亲眼得见,果是惨烈至斯。战争如此可怕,为什么世间总不断有战争发生呢?大家和平相处不好么?为什么要为了一点利益,白白牺牲这么多条生命?”愈想愈是困惑。只有高浪眼见铁万户身上血迹斑斑,战场上尸横遍野,极为兴奋,恨不得立即加入罗苴子上阵杀敌。
段功等人来到楚雄城下,却见一名五十余岁的蒙古人率群官候在城门处。那人短小精悍,头戴着后檐帽,身上外着半臂长袍,内着蓝色长袍。段功猜到他便是梁王,果见他呵呵干笑了两声,上前握了段功之手,道:“本王仰慕信苴大名已久,今日得以一见,真是生平幸事。”段功忙道:“大王抬爱了。”
孛罗心中倒有几分欢喜,他原以为段功是个粗鄙无知的赳赳武夫,一想到女儿要嫁此人就感愤愤不平,此刻一见,段功一身铠甲,仪容纬畏,英武中不失儒雅,大有人中龙凤之姿,这才略感宽慰。
携手进入城中,来到知府衙门,却见堂内早摆好了宴席,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也十分丰盛,在这种时候也算十分难得了。梁王自坐了首席,请段功坐在右首,世子阿密坐了左首,驴儿等人依官秩高低就座。段功一直不见阿盖公主,也不及问她是否安好,不免有些挂念,只是梁王不提,他也不便主动问出口。
好不容易应付完众人的轮番敬酒及各种阿谀奉承,等宴席散时,段功已是疲累不堪。梁王使了个眼色,楚雄县县令杨啸忙上前道:“鄙县虽有驿站,不过颇为粗陋,下官已经腾出了县衙最好的房间,这就请信苴移驾休息。”
段功实在太累,也不多推辞,当下来到杨啸的知县衙门住处,倒头便睡。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朦朦胧胧中似有人坐在床边,抚摸他的额头,又为他牵好被子。他顺势捉住那人的手,柔若无骨,原来是女子的手。只听得那女子轻声叹息,反复摩挲着他指上的金指环。他几次想强力张开眼睛,眼皮却是太过沉重,终于又沉沉昏睡过去。
段功再醒来时已是晚上,见杨智正在门口徘徊,连忙叫他进来。杨智告知侦骑探得明胜三万大军已尽数赶到楚雄境内,目下大军主力囤住在楚雄东北六十里的古田寺,另有五千人进驻关滩江西岸,正大肆砍伐树木,营造器械,预备攻打吕阁关。又道:“信苴只带来三千兵马,加上铁万户的二千军,也只有五千人马。元军虽有一万军,却有一半是跟随梁王逃难到楚雄的溃兵,士气不振,又有一半是汉人,梁王自己都对他们颇为提防,怕是难以派上用场。现今我方明显处于劣势,不如速派人去通知大将军张希矫赶来增援。”
段功盘桓良久,道:“不如直接派张希矫去攻打回蹬关,截断明胜与中庆明玉珍的联系。明胜后路被抄,自然恐慌,军心溃散,我军便可趁机出击。”与杨智商议了几句,见一旁当值羽仪正是杨胜坚,便吩咐道:“杨胜坚,你连夜出城赶去罗那关,传我口信,命张希矫火速攻占回蹬关。”杨胜坚道:“遵令。”杨智道:“红巾既占据了关滩江西岸,驿道已被阻断,怕是你得抄小道出吕阁关。”杨胜坚笑道:“这我知道,我会先去找杨县令问明道路。”他与楚雄县县令杨啸同族,论起辈分他还是杨啸族叔。
杨胜坚临出去时,又回头嘻嘻一笑,道:“适才梁王王妃与阿盖公主来过,她们不让叫醒信苴,属下也没敢惊扰。”段功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做梦,只是不知道他握住的是王妃的手,还是阿盖的手,一时无语感怀,半晌才道:“知道了。”
杨胜坚出来后衙,找到一名羽仪,说明去向,请他代向羽仪长禀明,这才去找杨啸。不料杨啸不在县衙内,据说正在知府衙门侍奉梁王。杨胜坚不过随口一说,心中想着的其实是去找吕阁驿驿吏毕辰,当下取马离开县衙。
楚雄城比阳苴咩城小一些,县衙又位于城中西南角,很快来到西门。当此非常时期,城门早已经关闭。杨胜坚下马说明奉段功之命要连夜出城,领头的元军百夫长却甚是傲慢,道:“深夜出城,须得有府尉令牌,或是大王手谕。”杨胜坚笑道:“我可不是出城去玩,而是去罗那关搬救兵,大哥行个方便,早日打败这些天杀的红巾,咱大伙儿就都可以回家抱女人了。”
元军军士听他说得有趣,一齐哄笑了起来。领头百夫长正要命人开门,却见铁万户领一队罗苴子赶过来,大声叫道:“出了什么事?”他咄咄逼人、反客为主的态度,令元军军士大为反感。
杨胜坚忙道:“铁将军,这里没什么事,我奉信苴之命回罗那关,正要出城。”铁万户厉声喝道:“还不快些打开城门。”领头百夫长见他如此颐指气使,当即冷笑道:“这里可是楚雄,不是大理,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铁万户嘲讽地道:“噢,既然你们蒙古人这么有本事,怎么还要牺牲你们自己公主的美色,才换得我们信苴领兵来救你们?”
领头百夫长勃然大怒,伸手去拔兵刃,铁万户却早已抢先一步,将大刀一扬,架在他颈中,道:“我倒真想试试看,你们蒙古人的脖子是不是比红巾反贼更硬。”一旁元军军士早就虎视眈眈,见状纷纷亮出兵器,围了上来。罗苴子虽然人少,却也不甘示弱,一哄而上,一场械斗一触即发。
杨胜坚料不到一件小事会酿成如此结果,忙道:“大家有话好说,快些放下兵器。铁将军,这位大哥本来已经打算打开城门……”铁万户厉声道:“杨胜坚,你是我大理世家子弟,又是信苴身边心腹羽仪,怎么可以跟这些蒙古鞑子称兄道弟?”
蒙古人最重名誉,元军军士听他出言不逊,登时一阵鼓噪。铁万户手上加劲,刀刃陷入百夫长颈间数分,喝道:“还不快些打开城门?耽误了信苴大事,你担当得起么”他今日在战场上一人杀死数十名敌人,气势令敌人胆寒。此刻一喝,犹自威风凛凛。那百夫长被他制住,满心愤懑,虽不敢再顶撞,却也不愿意就此屈服。
正僵持间,忽见阿吉率人赶来,高声叫道:“铁将军,手下留情。”大理将士之前早得段功告诫,不可轻易与梁王一方生隙,铁万户知道事情闹大了并不利于自己,当即收了刀。
阿吉上来便骂那百夫长道:“铁将军他们千里迢迢赶来相助,大王礼如贵宾,你怎敢对贵客无礼?”百夫长极是委屈,辩道:“明明是他们先……”阿吉喝道:“还敢强辩?来人,拉他下去打五十军棍。”一旁元军军士尽是不服。阿吉道:“如今大敌当前,有本事便学铁将军一样上阵杀敌,自己内斗算什么本事?再有敢对贵客无礼者,军法从事!”又笑道,“铁将军不必气恼,我这就亲自送尊羽仪出城。”铁万户这才哼了一声,领人扬长而去。
杨胜坚忙道:“府尉,铁将军为人就是这样,其实我们也都怕他呢。那位百夫长大哥也不过是忠于职守,这就请你饶了他吧。”阿吉道:“军令如山,岂可轻饶?羽仪请上马,我亲自送尊羽仪出关。”
当下来到吕阁关,驿吏毕辰说关南薇溪山中有一条樵夫所走的小道,可以通向会基关,只是无法骑马。杨胜坚便将爱马留在吕阁驿,道:“请替我好好照顾他。”毕辰道:“这个自然。”杨胜坚上前拍了拍爱马,道:“好马儿,主人不在,你可要乖一点。”那马似知道将与主人分别,不断用前蹄刨地,悲鸣不已。杨胜坚笑道:“主人最迟明晚就回来了,不过暂时分别而已。”那马这才呼哧了两声,安静下来。众人见它如此灵性,竟能听懂人话,均诧异不已。
毕辰找来一身便服,请杨胜坚换了,说是方便些。杨胜坚依言换了,活脱脱成了一个山中猎人模样,毕辰这才带了一名驿丁,领着他进山。毕辰不苟言笑,总是苦着一张脸,那驿丁又不敢多言,三人一言不发地摸黑在山中盘旋,对性格开朗的杨胜坚而言甚是无趣。天曚曚亮时,终于出了薇溪山。
晨雾淡淡,像一条薄薄的纱巾,轻柔而不经意地披向大地,又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山峦林木。一座座山头渐次苏醒,在雾霭中露出模糊的轮廓来。
毕辰道:“过了前面山涧,再过一片树林,便是驿道。再往西三里,就是合基关,驻兵将领是个回回人,羽仪可向他们表明身份,要匹驿马,再往罗那关去。”杨胜坚笑道:“知道了,多谢指引,二位这就请回吧,驿吏可别忘了照顾我的马。”毕辰点点头,道:“羽仪尽可放心。”
杨胜坚独自往前,来到山涧边,见涧水晶莹剔透,几若空明,蹲下来用手掬了一捧喝了,清冽甘甜,真是好水。他不敢多耽误,趟过涧水,来到林中,一股凉气扑面袭来,令人精神一爽。一路都是几抱围的大树,老干参天,黛痕匝地。忽见前面人影绰绰,林中阴暗,看不大分明,以为只是清晨进山的樵夫,也不以为意。往前走了数步,果见一名壮实的樵夫迎面走来,问道:“这位小哥,我们迷了路……”杨胜坚笑道:“你们可问错人了,我也不是本地人……”
一语未毕,那樵夫蓦然扑上来,将杨胜坚压到地上。杨胜坚急用膝盖猛顶那樵夫腹部,趁他剧痛难忍之机,终于将他掀到一旁,坐起来正要去拔兵刃,忽又有几名樵夫打扮的人从旁扑了上来,重新将他死死压在地上。杨胜坚又急又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一语未毕,口中已然被塞入一团物事,再也说不出来话来。又有人取来绳索,将他双手拉到背后牢牢缚住,又绑了双脚,用一根木杠穿过手脚,如猎获的野兽般地抬着,往东而去。
走了大约二三里地,来到一处破败荒凉的武侯庙中,不知何时所建,又何时而废。头门大殿都已倾塌,蓬蒿荒草,一路齐腰,新生的青草却才刚刚没过脚背。进来则是个三开小殿,殿外树上拴有数匹马。樵夫将杨胜坚放在地上,高喊了一声。小殿中抢出数人,一人问道:“抓到了么?”最先扑倒杨胜坚的樵夫答道:“抓到一个。”那人便道:“做得好,速速送他到司马大将军那里去。”
便有人牵过马来,将杨胜坚横放到马鞍上。他拼命挣扎,刚放上去便又掉下马来。有人道:“这小子不老实,得让他吃点苦头才行。”解下佩刀,倒转兵刃,砸在杨胜坚头上,他便昏晕了过去。
杨胜坚再醒来时,只觉得全身晃晃悠悠,如腾云驾雾一般,一切景致更是倒着往后飞去。过了好半天,才会意过来自己是面朝下被绑在马鞍上。正挣扎想仰起头来时,马突然停了下来,有人上前将他拖到地上,割断他脚上绳索,道:“到了。”杨胜坚定神一看,眼前竟是一座古庙,上面写着“古田寺”三个大字,心道:“呀,古田寺,这不是明胜驻军的地方么?原来我是被红巾捉了。”回头望去,峰峦四合,一边林木葱郁,另一边的开阔地带立有无数营帐。
原来明胜自入云南以来,凯歌长奏,眼见追得梁王山穷水尽之时,忽在吕阁关为一支奇兵所败。据逃回来的谢得说,这支军队来时毫无征兆,便如幽灵一般。明胜听得惊奇不已,虽猜到是大理援兵,但却不知对方虚实,急欲了解状况。他派人找来一名当地猎人,许以重利,详细了解楚雄四周地形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诱捕大理信使的主意——他有意不派兵前去攻占会基关要津,而是派了许多精干的游哨化装成樵夫、猎人,守在薇溪山出口林中。关滩江西岸已在红巾之手,驿道被截断,大理要派人回罗那关求援,必然会走这条路,果然由此捕到了杨胜坚。
杨胜坚被押进寺内。只见林木葱郁,尤其几株马尾古松生得挺拔参天,鳞皮虬枝,亭亭如盖,可见这寺庙至少已有数百年,外人绝难想到这样一个幽雅响绝的地方会成为红巾驻兵之处。间或遇到几名僧人,却是对杨胜坚一行看也不看一眼,似是早已真正超脱尘世生死,对眼前兵戈刀戟毫不介怀。
曲曲折折走了一段,终于进来一间殿堂,堂下布满红巾士兵,堂首案前正有一名三十余岁的将军与一名文官在研习地图。樵夫将杨胜坚推到堂中,在他膝盖上猛踢一脚,将他按到地上跪下,这才上前禀道:“大将军神机妙算,我们当真捕到了一名大理信使。”又将杨胜坚双刀奉上:“这是他的兵刃。”
那将军正是明玉珍之弟明胜,听了很是欣喜,忙问道:“他身上可有书信?”樵夫道:“没有。”那文官名叫杨源,官任侍中,负责起草军中文书。他也是白族人,虽然不在大理长大,多少了解一些状况,道:“这兵刃是大理双刀,他应当是名羽仪。听说大理总管靠心腹羽仪传令时不用印信,莫非是段功亲自领军到了?”
樵夫将杨胜坚口中麻布团掏出,喝道:“侍中问你话,昨日领军在关滩江伏击我们的人,是不是你们大理总管段功?”杨胜坚道:“什么侍中、总管的,我根本听不懂。”杨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杨胜坚心道:“看来我是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将名字告诉他们也无妨。”当即道:“杨胜坚。”杨源笑道:“你既姓杨,那么一定世家子弟了,难怪能成为总管的心腹羽仪。”杨胜坚道:“姓杨的就是世家子弟么?天底下姓杨的可多了去了,难不成杨国忠和他妹妹杨贵妃也是世家子弟?”杨源道:“瞧不出你嘴巴倒是挺会说的。只是巧得很,我也姓杨,也是白族人,所以你骗不了我。你明明是名羽仪,有刀为证,还想抵赖么?”杨胜坚道:“什么羽仪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是一名猎人,那刀是我从山上捡来的。”杨源道:“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快说实话,赶快将大理军情告诉大将军,免得皮肉受苦。”杨胜坚道:“我没有骗你,你们问的那些,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明胜拔出杨胜坚双刀中的长刀,用指弹了弹刀身,那刀嗡嗡长鸣,良久不绝于耳。明胜忍不住赞道:“好刀!好刀!这样的刀,可不是一名普通猎人所能佩戴。”杨胜坚道:“我都说了,刀是我捡的。”明胜道:“你是奉段功之命去罗那关搬救兵,是也不是?你最好快些说实话,不然可有苦头吃了。”杨胜坚笑道:“我说的就是实话,你却是不信,我有什么法子?”
明胜叫过亲兵队长明潼,道:“你把他押到营寨里去,好好地审问。”明潼应了一声,正欲带人押杨胜坚出去。明玉珍又想到捕到一名段功身边的心腹羽仪着实不易,叮嘱道:“可别把他弄死了。”明潼道:“是。”
杨胜坚被押出庙堂时,正看到三人从旁侧甬道经过,为首之人背影很是眼熟,不禁大奇:“这既是红巾大营,我怎会有相识之人?”仔细一想,心道:“原来是他!他怎么也在这里?”正待回头看得仔细些,却被背后红巾大力一推,又听见明潼喝道:“快走。”
他被押到营寨门口,五花大绑在旗杆上。明潼知道主帅对大理军队一无所知,急需要得到一些对手的消息,撬开此人嘴巴至关重要,因而亲自取来马鞭行刑,每抽打一下,便喝问一句:“你投不投降?”杨胜坚开始尚且嬉皮笑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大理羽仪,后来实在吃不住反复鞭打,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红巾小人,就知道躲在林中偷袭。有本事解开绳索,咱们光明正大地打一架。”明潼也不理会,照旧打一鞭问一句。
杨胜坚被带到古田寺时正是正午,拷打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马鞭打坏了好几根,人也是皮开肉烂。明潼打得累了,又命手下亲兵继续讯问,杨胜坚一旦昏死过去,便用冷水泼醒。掌灯时,营寨中炬火遍地,煞是壮观。明胜亲自赶来,问道:“他说了什么没有?”明潼摇了摇头,道:“说了许多话,不过没有一句有用。”明胜道:“继续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明潼道:“是。”
等到明胜离去,明潼却对主帅交代的任务甚感头疼,如此鞭打下去,俘虏不断晕厥,伤势越来越重,最终只会活活打死,实不是套取口供的好法子。他手下一名亲兵六子以前在富豪家中当羊倌,见过富豪用古怪的法子整治不听话的佃户,当即道:“小的倒有个主意,保管让这小子说开口实话。”明潼听了六子的法子,半信半疑道:“当真管用么?”六子道:“小的曾亲眼见过一名极厉害的江洋大盗被治得屎尿齐流,哭着求饶。”明潼也别无它法,便道:“那好,就照你说的办吧。一旦计成,重重有赏。”
杨胜坚浑身早已经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但神志却还算清明,见明胜来过后,拷打便停了下来,明潼也带人暂时走开,不知道对方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他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活不了多久了,他还有那么多的愿望,却是再也没有机会去实现,那娇憨任性的伽罗,再也见不到了,不免有所遗憾。尤其口信尚未送到罗那关,楚雄城中的信苴会不会有危险?一想到此节,不由得急怒攻心,略一挣扎,立时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经被人从旗杆上解了下来。有红巾士兵取来一碗粥,喂他喝了下去。热粥下肚,杨胜坚精神一振,当即又笑道:“你们怎么突然对我好起来了?这还真不让人习惯了。”那红巾知道他巧言令色,爱贫嘴取乐,也不答话。
忽见明潼又走了过来,冷冷道:“一会儿可有得你受的。”命人取来两条长凳,并排放了,将杨胜坚仰面放上去,用绳索连人带凳牢牢捆住。杨胜坚身长,肩头以上部位全在长凳之外,没有依托,不免十分难受,勉强抬起头问道:“你们想要做什么?”忽听见有羊儿“咩咩”叫声,只见两名亲兵各牵了两只羊过来,更是大奇,不知道对方要用什么古怪恶毒的法子折磨他,心中竟有一股冰冷的寒意升起。
却见两名亲兵一齐上前,扯脱杨胜坚鞋袜,拔出佩刀,各在他脚底割了一道口子。人号称顶天立地,顶天的是脑袋,立地的则是双脚,因而脚是人体中仅次于人脑最复杂的器官,各种经脉都在脚上经过,杨胜坚双脚各着一刀,顿时痛得大叫。那两名亲兵却并不就此停手,又拿刀反复割来割去。六子一直从旁监视,见双脚鲜血淋漓时,才笑吟吟地叫道:“好了。”
当下赶过四只羊来,将羊头按到杨胜坚双脚上。羊儿最爱饮咸水、吃咸草,一闻见人血中的咸气,立即上前舔吸,伤口旧血一去,新血更是源源不断地随着羊儿的舌头涌出。杨胜坚双脚又痛又麻,忍不住大笑起来,只笑得两声,又难耐那种酥痒的苦楚,不禁哀求道:“杀了我!求求你,快些一刀杀了我!”明潼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口气,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你投不投降?”杨胜坚心道:“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臣子,这投降两个字可不能轻易说出口。”当即道:“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就是个猎人,你们再如何拷打,也是没有用的。”明潼见他不肯松口,便命道:“再割几刀。”
杨胜坚脚板又挨了几刀,只觉得血脉贲张,全身血液似乎都在往脚底涌去。羊的舌头虽然远比鞭子柔软,可每往脚上舔一下,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战栗发抖,当真比万蚁啮心还要厉害。他努力挣扎扭动,想摆脱绳索束缚,不但徒劳无功,反而使脚上血流得更快,当真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眼泪都流了出来。扛了一会儿,再也无法忍受,大声求饶道:“停手,快些停手!我投降,我投降了!”
明潼见这刑罚看似轻松,却是十分厉害,不但给俘虏造成难以忍受的痛楚,而且不会就此晕死,可以持续刑求,眼见杨胜坚支持不了一会儿便已经服软,不免十分得意,命人将羊牵开,上前问道:“你们大理来了多少人马?领头的是不是总管段功?”杨胜坚道:“大理来了十万兵马。总管政事繁忙,哪里耐烦理睬你们汉人之事,当然不会亲自带兵前来。”
明潼听他信口开河,也不动怒,只命道:“在他脚上再割几刀,将羊牵过来。”杨胜坚慌忙道:“不,不要,我说实话……”明潼道:“到底来了多少人?”杨胜坚道:“确实是十万兵马。”明潼冷笑一声,命亲兵继续行刑。杨胜坚不断卑屈乞怜,哀告求饶,编些谎话,明潼却再也不上当。
红巾士兵听说营中在拷问大理俘虏,均围过来看热闹,兴起时,连连嘘声。有人道:“这小子是个懦夫,你看他眼泪都流出来了。”杨胜坚能说会道,最爱逞嘴皮子功夫,立即回叫道:“你们不是懦夫,你们来试试受刑的滋味,保管你不但流眼泪,还要尿裤子。”有人笑道:“瞧,这小子还有力气回嘴呢,不知道他有没有尿裤子。”有人道:“把他裤子扒下来不就知道了。”
红巾又是一阵哄笑,开始用各种恶毒的语言辱骂俘虏。杨胜坚大怒,立即大声回骂。只是他被绑在长凳上,处于火光中心,那些人则站在灯火暗处,他看不到对手,又一口对众嘴,声势上已是处在了下风。另外一则,他虽伶牙俐齿,终究是大理世家子弟,所会的骂人之词有限,遇上这些贩夫走卒出身的红巾,确实不是对手。只是他不甘示弱,便临时现学现卖,将红巾骂他的话又重新骂回去。
明潼见杨胜坚一边受刑,一边还叫骂得起劲,又命人卷起他裤脚,在他小腿上割出十几道口子,羊儿由此舔食得更欢。在红巾的嘲笑声中,杨胜坚汗水濡濡,气力逐渐耗尽,叫骂声也渐渐微弱下去,只有在羊儿舔舐他伤口血液的时候,才微有动弹。
如此折磨了大半个时辰,就连羊儿也对杨胜坚的血失去了兴趣,不愿意再舔。又有红巾出主意说拿猪鬃刷来刷俘虏脚心,准保让他痛不欲生,明潼却已经对拷打失去了耐性。明胜再次赶来,见杨胜坚虚弱地躺在长凳上,头无力仰垂着,口中喃喃发出微弱的呻吟,表情十分痛苦,忙问道:“他说了么?”明潼无奈地摇摇头,道,“小的瞧这人表面上花言巧语,是个没用的膏粱子弟,其实骨子里却是条硬汉,多半打死他也不会吐露口实。”
明潼虽然官职卑微,明胜却对他的意见甚是重视,这诱捕大理信使的主意就是他想出来的,便问道:“那你说要怎么办?一刀杀了他?”明潼道:“杀他不必急在一时,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大将军明日攻打吕阁关时也许可以派上用场。”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明胜问道:“你确信这样做有用?”明潼点了点头。明胜道:“那好,就依你的计议行事。”明潼道:“是。”命人将羊牵走,将俘虏解下来。
杨胜坚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却是神智不失,一被解下长凳,痛苦稍解,立即又恢复了巧舌如簧的禀性,与看守的红巾士兵巧言逗乐,只是无人出声回应。过了一会儿,又见明潼带了他的兵器匆忙返回,当即笑着问道:“你是准备用我的刀杀死我么?”明潼点头道:“正是如此,你还真是个聪明小子。”杨胜坚笑道:“那是,哈哈……”“哈哈”了两声,全身痛如火炙,再也笑不出来。明潼也不睬他,命人将他绑在马鞍上,自己带了一大队人马,押着俘虏朝吕阁关方向而去。
次日凌晨,抵达关滩江西岸。此刻天色未明,此地却是灯火通明,且已大不同于昨日——河西岸挖掘了一道深深的沟堑,又竖起了许多粗木栅栏作为防御工事。明潼先赶去见主将谢得,将杨胜坚的兵器交给他,传达明胜之命。谢得接过双刀,点头道:“请大将军放心,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命人按明胜之命去安排。
杨胜坚被押到关滩江后,先是被绑在营前马桩上,等到天亮时才被解了下来。他赤着双脚,脚上腿上又处处是刀伤,无力行走,红巾便照旧绑了他手脚,用木杠穿了,谢得亲自带人抬了他,自沙桥上过河,来到吕阁关外。却见红巾已在东岸集结停当,刀剑耀目,旌旗满野。谢得抬头看了看天,道:“时辰刚刚好。来人,先给大理人来点见面礼,开炮!”
当即有红巾上前,推出六架石炮到关下,正好停在元军箭弩射程之外,各有兵士装好矢石,一齐发射。巨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在空中发出一种奇特的破空呼啸声,划出长长的弧线后,最终落在了下来,巨响声震耳欲聋——有射到关上的,伴随着一片惨叫惊呼声;有打着城墙的,则弹出了一个不小的窟窿,站得近的人被震得迷迷糊糊。
阿吉早料到红巾即将攻城,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眼见石炮威力不小,当即命将士躲在城墙后。铁万户也在关口,当即道:“不如由我带着骑兵冲杀出去,将石炮捣毁。”阿吉忙道:“万万不可,敌人人多,万一趁将军出关时他们涌将进来,可就是懊悔无穷了。”铁万户自昨晚闹了一场后,又被段功狠狠训斥一顿,他虽然心中鄙夷蒙古人胆小怕事,却也不敢再擅自行事。不料红巾只发射了三轮矢石,便不再攻击,且将石炮推走。
正诧异时,忽见一人双手反绑,被拖到原先石炮所在之处跪下。那人浑身是血,身子摇摇晃晃,半垂着头,瞧不清面孔。红巾主将谢得站在他身后,挥舞着一把长刀,朝关上大声叫喊。
阿吉听不清谢得所言,莫名其妙地道:“他们在搞什么鬼?”铁万户却依稀认出了那跪下之人身形甚是熟悉,忙叫过一名罗苴子,问道:“你看那人像不像杨胜坚?”
罗苴子尚不及开言,便见两名红巾士兵左右执住杨胜坚肩头,谢得拔出长刀,自杨胜坚后颈插入,一刀刺透了颈项,又大力往前一递,直至刀身穿透过半。
杨胜坚一时不得速死,口中嗬嗬有声,无力地拧动着身子。他只觉得火辣辣一阵剧痛,也分不清是哪个地方的伤口,殷红血色犹如海潮奔涌,渐渐淹没了眼前的世界,一股寒气正在扩散,全身渐渐发冷。模糊神志中,有一朵白净透明的木莲花在轻轻飘荡,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伽罗时,他从路边摘来送给她的,她是多么喜欢那朵苍山龙女花呀,顺手便戴在了秀发上……
红巾士兵松开手,杨胜坚就此往前仆下,长刀刀尖先点着沙地,又撑住了他的身子,他便半前倾着跪在地上,抽搐了几下,这才慢慢死去,犹保持着姿势不变。
铁万户远远望见,暴喝一声道:“呀!”随即飞快地奔下城墙,召集罗苴子上马。阿吉大惊,忙追下来拉住马头道:“将军千万请冷静些,红巾正是要以此激怒将军,引将军出去。”铁万户怒道:“本来他们不来引我,我也要杀将出去。”不再理会阿吉,连声下命道,“来人,将府尉拉开。快些打开关门,有敢阻拦者,通通杀无赦。”他红了眼,谁敢不听号令,罗苴子排开守门元军,打开了关门,铁万户挥舞着大刀,一马当先冲出了吕阁关。阿吉知道事情危急,忙命道:“快,快些派人到城中叫信苴。”
此刻段功正飞驰在赶往吕阁关的路上。他一大清早天还未亮便被梁王王傅大都请来知府衙门,与梁王孛罗议事。进府时正遇到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出来。那女子浑身浓香,甚是妖娆,也不避让,反倒是大都急忙让在一旁。段功不知道对方身份,也跟着让到一旁。那女子有意在段功面前停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扬头而去。
施宗猜这女子必是梁王家眷,见段功以总管之尊,居然要为一女子让道,不免有些气愤,有意问道:“这女人是谁?”大都忙道:“她是大王爱姬泉银淑。”又道,“各位可千万莫得罪她,她是当今皇后奇皇后的心腹,就连我们大王也要让她三分。”
段功听了大奇,不解如何梁王身边一名小妾能成为当朝皇后的心腹。还是杨智博学多识,问道:“莫非她是高丽女子?”大都点点头。杨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当今皇帝名妥懽帖睦尔,其在位前期一直受权臣控制,后来依靠脱脱夺回大权,又逐渐被皇后奇氏控制。奇氏本是高丽人,因美丽非凡,被高丽王献入皇宫,专门负责为皇帝煮茶。奇氏不断利用自己的美貌接近妥懽帖睦尔,终于讨得了皇帝欢心,专宠后宫,生下儿子爱猷识理达腊后,先是被立为第二皇后,妥懽帖睦尔的第二任皇后伯颜忽都死后,奇氏便被扶为正宫皇后。她心机很深,特意在自己的母国高丽选取大量美女,送给王公大臣,以此来结纳人心,培植了一大批自己的势力。泉银淑便是奇皇后送给梁王孛罗的礼物,梁王远在云南,奇皇后犹不忘刻意笼络,可见其人谋划何等深远。妥懽帖睦尔晚年怠于政事,荒于游宴,又听信谗言放逐了脱脱,失尽人心。奇皇后不满意丈夫所作所为,希望丈夫退位,由自己的儿子爱猷识理达腊继位,妥懽帖睦尔当然不愿意就此放弃手中大权,矛盾遂急剧尖锐。朝臣也分化为两派,一派拥护皇帝,一派支持皇太子,两派几乎势均力敌。明争暗斗的内讧造成朝纲混乱,元朝朝廷的号令已经失去作用,各地元军将领则拥兵自重,独霸一方,这才造成了各地农民起义此伏彼起的局面。
杨智心道:“这奇皇后当真了得,手竟然伸到了云南,用美人来控制梁王。自古以来,美人计从来是百试不爽,只盼我们信苴可千万别为阿盖公主美色所迷。”
进来知府大厅,孛罗早已经率众官员等候多时,一见段功进来,便道:“信苴,云南危矣,大理危矣。”原来他得到消息,陈友谅正派骁将康泰率劲旅皁旗军南下,前来增援明玉珍。
段功之前早已经得到陈友谅有意南下的消息,只是没有料到他们会这么快发兵,如今明玉珍已占有中庆及东面半个云南,再得陈友谅相助,西面大理确实岌岌可危。一时颇感棘手。
马文铭却道:“昔日明玉珍和陈友谅同在红军主帅徐寿辉帐下,陈友谅为人阴险,杀死徐寿辉后才夺得了红巾大权。徐寿辉对明玉珍有知遇之恩,明玉珍一直念念不忘,立徐寿辉庙于重庆城南,四时致祭,称帝后又追尊徐寿辉为应天启运献武皇帝,未必会真心与陈友谅结盟。”驴儿道:“小侯爷言之有理,怕是陈友谅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孛罗恼怒道:“无论如何,这两方终是我们的大敌,他们联合也好,分裂也好,首先要对付还是我们。”众人见他发怒,便不敢再多言。
孛罗目下只剩了楚雄这一块小小的地盘,又被红巾大军围困在城中,穷途末路,心中了如明镜,若不得段功出全力援助,就只有死路一条。便好言问道:“信苴,你以为如何?”段功道:“既然明玉珍预备联合陈友谅,不如我们在他们合势之前先各个击破。眼下明胜新到楚雄,还未安定,昨日前锋又败了一仗,如果我们趁胜全力出击,大有胜算。”孛罗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红巾人多,我方处于劣势,主动出兵一旦吃了败仗,连守城的兵力都没有了,还是稳妥些好。”段功见他一心坐守孤城,不免有些失望。
杨智忽道:“既然小侯爷提到陈友谅、明玉珍这些红巾主帅本身并不和睦,信苴又说该各个击破,我倒有个主意。”他是段功心腹智囊,众人不敢小觑,便一齐望着他。杨智便道:“如今中原以陈友谅、明玉珍、朱元璋、张士诚四支最强,其中陈友谅、明玉珍、朱元璋三方都是红巾军将领出身,朱元璋与陈友谅、张士诚都是死对头,又正好夹在二人的地盘中间,假如陈友谅、张士诚二人联合起来,朱元璋一定抵挡不住……”
梁王世子阿密道:“可张士诚与陈友谅也不和睦,二人如何会联合攻打朱元璋。”杨智道:“我们派人假装成陈友谅的信使,去送信给张士诚,说要联袂攻打朱元璋的老巢应天,再有意让信使将信遗失在朱元璋的地盘。朱元璋为人阴鸷,看到信后,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为避免两面受敌,必然会先发制人,而张士诚盐商出身,只重钱财,没什么野心,朱元璋最先对付的必然是陈友谅。只要朱元璋一有所行动,陈友谅担心后方有难,派康泰带兵南下云南之举必然告吹。”
段功道:“计是好计,只是要让朱元璋相信,那封伪造的书信须得以假乱真,还须仿造陈友谅的印信,这要如何办到?”马文铭道:“这我倒有个主意。我们理问所负责审阅全省罪案卷宗,我记得看过一起伪造文书的罪案,说是安宁有个叫陈惠的犯人为了救父出狱,伪造行省公文,骗得安宁知府放了陈父。后来陈父出狱后喝醉酒漏了口风,为人检举告发,陈惠父子这才被捕下狱。最奇的是,这陈惠并不是什么读书人,不过是个打金箔的,只是些微认识一些字,伪造的公文竟然骗过了安宁知府,可见其人本事不小。只要我们派人寻到他,带他一同中原,陈友谅地盘上当贴有许多公文告示,上面盖有大印,让陈惠看过后模仿,不难伪造一封书信。”
孛罗道:“然而安宁已经落入红巾反贼之手,红巾往往开狱释囚,陈惠多半已经不在狱中,说不定已经加入红巾,如何能找到他?”杨智道:“想那陈惠为了营救父亲甘冒奇险,不惜以身试法,定然是个孝子,如何会舍弃慈父,加入红巾?他定然还留在安宁家中。”孛罗道:“好。王傅,你马上派人去办。”大都道:“遵大王令。”
都镇抚司镇抚刘奇忽道:“这件事请大王交给下官去办。”刘奇是汉人,孛罗对他不是完全信任,问道:“你要如何去办?”刘奇道:“下官带几名汉人手下,化装成普通百姓,潜入安宁城中。”段功道:“甚好,镇抚是汉人,去中原办事自然方便些。”
段功既开了口,孛罗也不便多说,当即厉声道:“那好,你去吧。此事事关重大,若有差池,不但你刘奇人头不保,你家一家妻儿老小也要一并斩首。”刘奇道:“下官不敢有负重托。”
刘奇主动请命,此行又凶险异常,梁王不但以言辞激励,还以身家性命威胁,不觉令人寒心。段功微微皱起了眉头,心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梁王连这个道理也不懂,难怪会一败涂地了。”回头向施秀使了个眼色,施秀心领神会,紧随着刘奇走了出去。
孛罗又道:“信苴,你此行如何只带了五千人马?”段功道:“主要是考虑此时正是春耕季节,百姓忙于农事,因而没有征召乡兵。不过,我已经派人前去?罗那关……”话音未落,忽然听到远远几声巨响,声音正是来自吕阁关方向,不由得一愣。孛罗最先醒悟,忙道:“不好,这是红巾石炮,威力巨大,他们已经开始攻打吕阁关。当初他们攻破中庆,靠的就是这些石炮。”
吕阁关距离楚雄四十里,竟然能听到动静,可见石炮如何声势慑人。段功知道今日轮到铁万户守关,知其骁勇好战,生怕他擅自开关出击,忙辞别孛罗等人,带了人马朝吕阁关赶去,然而他还是迟了一步。
到达吕阁关时,阿吉气急败坏地迎上来道:“铁将军被红巾激怒,带领部下冲出关去,中了红巾埋伏,现被围困在关滩江。”杨智道:“信苴昨日才训过他,命他听你号令,他如何敢私自违抗?”阿吉道:“红巾不知怎的抓到了尊羽仪杨胜坚,在关前当众处死了他。铁将军一见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就率众冲了出去,我怎么都拦不住。”
杨安道一听,不顾段功在场,挤过众人,上前问道:“你说胜坚被红巾杀了?”阿吉见他也是羽仪,料来与杨胜坚交好,点了点头,道:“他被红巾用他自己的长刀刺穿喉咙而死,现在尸首还在关下。”
杨安道呆得一呆,转身便去牵了一匹马,往关门走去。段功喝道:“站住,你去做什么?”杨安道神色甚是平静,道:“回信苴话,我要去给胜坚报仇。”杨智道:“拦住他。”
一名元军军士上前阻拦,却被杨安道一把推开。段功大怒,命道:“来人,将杨安道绑了押起来,回头再作处置。临阵对敌,凡不听号令者,一律军法从事。”
施宗忙领人拦在关门前,杨安道还欲去拔兵刃反抗。施宗厉声道:“杨安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违抗信苴命令,不但不能为杨胜坚报仇,还要连累你自己。你想想这值得么?”
杨安道微一迟疑,羽仪趁机上前夺下兵刃,将他上了绑索。施宗道:“杨胜坚是你的兄弟,也是我们大伙儿的兄弟,你放心,信苴一定会为他报仇。”
杨安道这才瘫倒在地,号嚎大哭起来,甚是令人心酸。施宗遂命人将他暂时带去吕阁驿监押。
段功上来城墙,只见关下箭弩不及之处跪着一个人,身子前倾,颈间插着一把大理长刀,正是早已死去多时的杨胜坚,铁万户领兵出关,竟不命人搬取尸首,可见是如何报仇心切了。尸首的背后,则是大队红巾盾牌兵及弓弩手,大约预备阻截前去援救铁万户之军。西面更远处则尘头阵阵,杀声震天。
段功道:“铁万户出关多久了?”阿吉道:“已近一个时辰。”段功回头命道:“张将军,你速率部出关去援救铁将军。记住千万不可恋战,与铁将军会合后即刻退回关内。”张连道:“遵令。”bbr>阿吉忙道:“万万不可!这是一个连环陷阱,敌人人多,有兵力上的绝对优势,红巾正盼着我们派援兵出去,然后加以围歼。”段功微一沉吟,道:“府尉说得对,张将军,你率部留在这里协助府尉守关,多备弓弩手守在城墙上,不得我号令,绝不可轻出。”张连道:“遵令。”
阿吉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听到段功道:“我亲自领军出关。府尉,吕阁关就倚靠你了。”阿吉大吃一惊,道:“信苴要亲自去救铁将军?”段功道:“正是。”猜到阿吉定要劝阻,道:“我意已决,府尉不必相劝。”决然走下关来,命道:“施宗,你领羽仪留下,我带罗苴子出击。我不在时,听杨智号令。”杨智道:“信苴……”段功喝道:“这是我的命令,违令者立斩无赦。”杨智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无奈之下,只得道:“遵令。”施宗道:“属下不敢违令,不过敌人早有防备,在谷口前面设下盾牌兵及弓弩手,请让属下带羽仪们略尽薄力,顺便也可以抢回杨胜坚尸体。”段功沉吟片刻,点头道:“好。”
吕阁关内,有一座兵器库,内中装满各种武器装备,原是梁王与大理交战时修建,此刻却尽为大理所用。阿吉见段功不听劝阻,只得命人开关。
却见两队重装罗苴子先出,连胯下战马也披上了厚厚象甲,第一队每人手执一根六七尺长的长枪,第二队则各抱一根粗圆木,均是临时从吕阁关兵器库中取出。施宗领着数十名羽仪紧随其后,各执强弩。罗苴子出关后即排成两排,一齐冲向红巾。红巾早等此刻,弓箭手引弓齐发,红巾弓弱,射不穿象甲,丝毫没有阻击到罗苴子的飞速前进。红巾见弓箭无效,忙调了几排长枪手到盾牌阵后。罗苴子冲到距离长枪阵数十步时,忽然将手中长枪投出,随即拉转马头,让到一旁。长枪枪头极长极锐,霎那间便穿透了阵前盾牌。手执盾牌的红巾慌忙去拔取长枪,这才发现长枪前端横穿着钉子,钉子上则有倒钩,不容易取下。欲用刀斩断长枪,却因为枪杆极长,立时搅动了左右,长枪手和弓弩手也跟着乱了阵法。这是昔日梁王特意命人设计,用来对付大理边关的藤牌军,想不到用在今日,竟奏奇效。
恰在此时,第二队罗苴子已然赶到,用力将圆木投出,数十根圆木投入红巾阵中,惊呼惨叫声顿起。
施宗已率羽仪紧随第二队罗苴子到得阵前,眼见红巾盾牌、长枪阵已被攻破,也不继续前进,只驻马原地,弓弩齐发。羽仪为千中之选,个个有百步穿杨的绝技,却有意不射毙敌人,而是刻意瞄准要害但不致命的四肢,这不仅能让被射中的红巾无力继续战斗,且使他发出凄厉的痛苦尖叫,这种哭喊哀嚎声极度影响士气。到得羽仪箭矢射尽,守卫谷口的大部红巾终被遍地哭爹喊娘的嘶叫声叫得心惊胆寒,开始朝西溃退。施宗这才让到一旁,段功即率千余名罗苴子冲出山谷,一路砍杀红巾溃部,一路往关滩江赶去。
施宗命众羽仪下马,将满地滚爬的受伤红巾一一杀死,自己亲自走过去,拔出杨胜坚颈间长刀,割断绳索,抱起了尸体——却见他双目圆睁,似是心愿未了,死不瞑目。又见他遍体鳞伤,手腕、脚腕留有一圈圈被绳索紧紧捆绑过的青紫瘀痕,裸露着的双脚、小腿上满是刀口,虽然不深,却足以让人流血而死,知他死前遭受过极为残酷的刑罚。施宗一直不大喜欢杨胜坚,嫌他有些轻佻油滑,然施秀却很与他投契,还总说将来他能当羽仪长。如今斯人惨死,话犹在耳边,一时无语,心中的愤懑却是一点一点地聚集。正将尸首横放马前时,高浪走过来道:“羽仪长,不如我们也一起跟随信苴上阵杀敌。”众羽仪便一齐望着施宗,等他示下,个个眼中有渴求之意。施宗厉声道:“信苴的命令,你们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违令者立斩无赦。上马!回城!”
当下驮了杨胜坚进关,却见梁王世子阿密亲自领人等在关前,道:“尊羽仪壮烈身死,请让我等亲手抬他进城,以示敬意。”一挥手,有人抬过一副担架,将杨胜坚小心搬放了上去,阿密与马文铭在前,梁王司马合伯和梁王王傅大都在后,四人一同抬进吕阁关关内。施宗虽然跟随段功前来襄助梁王,但心中着实对梁王一方没有任何好感,见此一幕,颇为感动,这才开始有了同仇敌忾之气。
施宗也不回楚雄城,只继续领羽仪留在吕阁关。阿吉不断派出侦骑出关,却始终没有一人回报。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忽听见前面有鼓噪之声,过得片刻,只见一队骑兵进入山谷,驰向吕阁关,阿吉叫道:“弓弩手准备!”施宗忙道:“是铁将军!”众人一看,领先的果然铁万户,只是满脸灰尘血污,已经辨不清本来面目。
阿吉慌忙命人开关接应铁万户进来,施宗抢上前问道:“信苴人呢?怎么不见信苴?”铁万户愕然问道:“什么?”施宗道:“信苴亲自领兵出关救你,你不知道么?”铁万户道:“呀。”随即翻身上马,叫道:“信苴人还在关外,快些随我杀将出去接应。”众人尚在惊愕中,他竟又率领残部风驰电掣般地冲了出去。
阿吉连连跌足道:“这可要怎么办?”他很清楚段功一旦战死在楚雄,结局将不堪设想,大理人自然要杀红巾报仇,但也会由此迁怒到梁王身上,殊不见段功所带来将士,大多深怀敌意,不过为段功严令强行压制而已。他越想越是心惊,又忙问杨智道:“杨大人,你看要不要我带一队精锐骑兵前去接应信苴?”杨智自己也是心急如焚,但仔细想想,还是道:“眼下情况不明,还是先等一等再说。”阿吉便道:“来人,快些关上城门。”
却见背后忽然奔出两匹快马,恰在城门轧轧关闭前冲了出去。杨智道:“那不是杨安道么?是谁放了他出来?”施宗道:“是高浪。”
原来杨安道被带进吕阁驿后,因大敌当前,无人看守,只将他绑在驿站马厩边。杨安道心伤杨胜坚惨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外面马蹄杂沓,号角之声不绝,他也浑然不觉。忽然觉得脸上冰凉,有物事在舔自己的脸庞,定睛一看,竟是杨胜坚的爱马在舐他的脸,一时睹马思人,更觉伤怀。不久又见高浪闯了进来,一言不发,拔刀割断他身上绑索。杨安道大惑不解,道:“你为何要放我?”高浪道:“难道你不想为杨胜坚报仇么?”杨安道答道:“当然想。”高浪道:“那好,你我一起杀出关去,即使战死疆场,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不辱没了我大理好男儿的威名。”杨安道回道:“好。”便牵了杨胜坚的马,与高浪一直出来吕阁驿。正逢铁万户进关又杀了出去,二人便在关门关闭前策马冲了出去。
却见一路死尸,兵甲匝地。二人出来谷中,见铁万户一军正匆忙赶往关滩江北面,正欲追上前去,忽见南面一大队红巾步兵涌出树林,人头如蝼蚁一般,直奔二人而来。高浪道:“等一等,他们不是去攻打吕阁关,就是要抄铁将军后路。你我不能走。”杨安道问道:“你我只有二人,如何能抵挡这么多敌人?”
高浪却不理睬,高举铁鞭,跃马大呼,朝红巾冲去。他虽然当了羽仪,却不使用羽仪兵刃,照旧使用家传的铁鞭。那铁鞭为雨铁所铸,重达五十斤,须得臂力过人才能使用。只见他单枪匹马闯入红巾中,铁鞭过处,血飞如雨。红巾有数千人之多,竟被高浪一下子冲乱。杨安道这才会意过来,拔出长刀,奋武扬威,专门往红巾人群最多处冲杀过去。他二人武艺过人,虽只有两骑,全力出击之下,却是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红巾见二人勇猛强健,瞬间便杀死杀伤百余人,惊惧异常,竟由得二人砍杀一遍后又从容突出重围而去。
高浪、杨安道连人带马溅满鲜血,并不就此逃回吕阁关,依旧守在关外谷口。那队红巾奉命截断吕阁关与外面的联系,缓得片刻后,又挥军朝吕阁关围来。二人便再次上前,纵横驰奔,来回冲杀,大显神威,如此反复了六七次后,红巾再也不敢迫近。
早有侦骑将谷外情形报知吕阁关,阿吉等人听了惊奇不已。施秀之前领会段功之意前去送刘奇一行,一直送到东面龙川江边,此刻方赶到吕阁关,听说信苴出关未归,焦急之下,便想要出去接应。杨智道:“羽仪长,信苴留有严令,不奉他号令绝不可轻易出关。”施秀道:“那是信苴对你们说的,我又不在场,没有听见,自然算不上违令。”一旁羽仪纷纷请战道:“我们愿一起随羽仪长出关,接应信苴回来。”
杨智担心段功安危,亦有所心动,便望向施宗。施宗道:“等到日落之时,若是信苴再不回来,我当亲自领人出去接应。”杨智道:“我已经再派人前去罗那关,命大将军张希矫前来增援吕阁关,若是顺利的话,援兵明日便可抵达。”
阿吉见大理将士为在外拼杀的段功担忧,他们都是为帮助梁王而来,而自己一方却无任何作为,内心大感羞愧,再也按捺不住,当即道:“各位不必担心违抗信苴之命,便由我领一队骑兵出去。”当下调集了五百名骑兵,上马出了吕阁关。
却见高浪、杨安道二人横刀立马,威风八面,守在谷口,红巾远远观望,不敢靠近。阿吉见二人年纪轻轻,以单薄之力震慑住了如此多红巾,一时惊叹,也不多言,挥军向红巾冲去。红巾本已畏惧高浪、杨安道二人,见对方突然来了援军,当即松动,开始后退。阿吉所带尽为元军精锐,早就窝了一口恶气,趁势奔袭掩杀。红巾溃败如山倒,逃跑者自相践踏,死者不可胜记。
彻底击溃了吕阁关外的数千红巾,阿吉等人这才往北面赶去。行得两三里,便隐约听见前面传来拼杀声、呐喊声、马匹嘶鸣声及金属撞击声。又行了数里,果见前面热血横流,一片沸腾,一场大鏖战正在平坦的坝子上展开。红巾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已在四方结阵,围成一个极大的圈子,将段功及罗苴子困在中间地带。罗苴子们正奋力突围,红巾虽然马匹不够,但人数实在太多,前方阵中一旦有人倒下,后面立即有人填上。原来之前明潼向明胜献诱敌之计,在吕阁关下处死羽仪杨胜坚,果然引得大理军出来,当即引入事先设好的埋伏圈,预备包围起来加以围歼。明胜听说大理人轻生重义,也料到吕阁关必然再出援兵,又派了一队人马往相反方向埋伏,有意敲打兵器、制造尘头,造成交战的假象,果然又引来了段功所领之军。凑巧有人认出了段功,飞报明胜,明胜大喜过望,当即亲自赶来坐镇,不但将所有可用之兵都带了出来,更是许以高官厚禄,若有谁能生擒住大理总管,不但赏金万两,还可封侯拜相,是以红巾为名利所诱,人不畏死,争相上前。若非明胜决意生擒段功,以要挟大理投降,不下令放箭,不然以红巾之人众、合围之势已成,早就将段功等人万箭穿心射死。
高浪见状便要径直冲杀过去,阿吉忙道:“等一等!”他早瞧见东北林边旌旗飘扬,其中有一面旗帜上绣着个大大的“夏”字,猜到那是红巾大旗,旗下当是红巾主帅,当即道:“擒贼擒王,大伙儿一齐冲过去,擒了红巾头领。”高浪也见到那旗帜下站着众多穿着铠甲之人,服饰大不同于普通红巾,想来均是将官之流,当即喜形于色,也不多说,领头向那面旗帜冲去。
此刻红巾正布下阵势,全力围攻段功,酣战之时,忽见一队人马直奔主帅大旗而去,攻势顿时大为减弱。段功趁机挥军冲杀,红巾防他逃回吕阁关,在南面布兵最重,他便指挥罗苴子朝东北方向杀去,意欲与新赶来的援兵合势。东北方正是红巾主帅明胜所在,因背后即为山谷,没有出路,布兵最弱,又措手不及,罗苴子所过之处,如洪水决堤。
段功与阿吉两下冲击,红巾阵势有所松动,但毕竟人多,大理军与元军依旧距离甚远,想要会合困难之极。段功眼见红巾层层叠叠围了上来,再度面临被分割包围的境地。正紧要关头,那面“夏”字大旗突然折断倒下。原来阿吉见一时难以冲近,便下了死令,须得将红巾大旗射倒,谁射倒大旗,便是首功,命部下不断发箭射击。他所带领的五百骑兵正是当年护送阿盖公主母子来云南与梁王团聚的怯薛,与在中原安乐享受窝中长大的元军大不相同,尽是生于草原、长于马背的彪悍勇士,箭无虚发,那“夏”字旗面、旗杆上中了无数箭矢,如刺猬般密集,但却始终屹立不倒。高浪嫌疑箭矢的力道太小,不足以射断旗杆,他舍不得自己的铁鞭,当下夺过杨安道手中长刀,策马狂冲出十余步,顺势将长刀甩出,那长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光亮的弧线,斜斜砍中了旗杆中部,当即“哧啦”一声折断。大旗一倒,红巾顿时混乱。段功遂麾师奋击,阿吉也下令不再进攻,改去接应段功,两下人马终于会合,再一同往南杀去,终于杀开一条血路,突出了红巾重围。
一直奔到吕阁关谷口,阿吉这才发现段功马前尚横着一人,背上插着数支羽箭,虽望不见面目,看象甲装束正是铁万户,这才知道他在赶去营救段功时即遭到红巾骑兵狙击,虽杀退了骑兵,然已精疲力竭,终在冲进包围圈时身中数箭,倒在了段功脚下。
杨智、张生、施宗等人得报,慌忙率军出关接应。段功将铁万户尸首交给羽仪抱着,回头望去,夕阳洒在春天的山野,大地暮霭沉沉,除了风声再无别的声音,四周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鲜血与尸首到处都是,一派凄凉景象。
这一场激战双方各出增援,可以说出尽全力,罗苴子虽然仗着勇猛、马力与兵器之利,杀死红巾数倍于己,红巾在关滩江西的营寨也被铁万户一举捣毁,然铁万户与段功先后所带出去的四千罗苴子总共剩了千余人,一想到如此多大理好男儿血洒他乡,再也不得返回故乡,各人心头愈见沉重。
梁王孛罗亲自迎段功进城,见他腿上受了刀伤,又亲手为他治伤。大理本有良药,孛罗却坚持要亲力亲为。蒙古人有一套土方妙术,专治血创外伤。他让段功平躺在竹床上,竹床下生了两个火盆,再用力挤按段功受伤之腿,使得出血,等到恶血出尽,再上金创药敷治。段功见孛罗如此尽心尽力,心中大是感激,低声道:“多谢大王。”孛罗道:“大理将士为本王而战,本王些须微劳,又何足挂齿。信苴,你我以后就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又领着段功出来,却见知府衙门前搭了一座小小的高台,杨胜坚躺在上面,四周堆有柴薪。孛罗扬声道:“尊羽仪为本王而死,本王心怀感激,特作了一篇祭文。”走到杨胜坚尸首前,念道:“生于江心,为我拔扈,我旧不识,用备其数,死于卧龙,王侯重之,用显其意。噫!义重于生,生必有死,此尽大丈夫之事者能有几人!愿魂归苍洱,英杰复生,以保我之昆裔。”
他念藏书网到“愿魂归苍洱,英杰复生”一句时,在场大多人心有感怀,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孛罗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这才叫道:“火来。”有人递上火把,孛罗举火将柴薪点燃,熊熊火焰吞噬了杨胜坚的身体,也点燃了众人心头复仇的火焰。
回到知县衙门,段功脱下盔甲,换下里面早已干湿了多次的白色长袍,屏退诸人,独自站在庭院中,默默站在大树前。这是一棵老树,繁茂得有如一抹淡然色的云,却还是露出浓重的沧桑来——粗涩糙砺的树皮一块块鼓起,青黑色的树身上长出几个黑色的隆起,凝重而深邃,像是岁月的眼睛。
夜色深沉,今晚似乎格外寒冷,到底是春寒?还是心冷?他出军之时,早知道战场上死伤难免,然而直到今日血战沙场,亲眼见到枕骸遍野,才真切感受到杀戮的无情。他心神激荡,一股气流在身体中来回游动,仿若生命流逝一般,然而并不是感慨年华易老,流年似水,也不是惋惜韶华已逝、青春不再,而是感到他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白日血战过的战场。一想到许多拼死保护他突围的将士,到现在还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骨暴沙砾,不得安息,心中凄凉无限,忍不住太息道:“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渐浙,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也?”
阿盖公主就在段功最失落的时候走了进来。她望见他一身绛红长袍,沉声静气地站在树下凝思。最奇妙的是,水气在他衣服上凝结成出一种白色花纹来,美如刺绣,在月色下像是层层龙鳞。她一时呆住,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奇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段功突然有所感应,回过头来,诧然望着阿盖。她依然是一身汉家女子打扮,浓淡相宜,看来她对汉人服饰情有独钟。阿盖也看见了段功面色苍白,神情憔悴,脸上犹隐隐留着泪痕。他最初出现在她面前时,是个高高在上的总管,掌握着许多人的生死,包括凌云、包括她、也包括她父王,而此时此刻,她才看到了他真实的一面,她才知道他也是个有悲有苦有哀有怨有情感的男子,而促成他如此难过哀伤的人,正是她自己。她慢慢走上前去,举起自己的衣袖,为他拂拭着脸上的泪水,那情状仿若温柔的妻子在照顾远征归来的丈夫。段功尴尬而拘束地站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该找一个怎样的话头开口。
忽听得阿盖柔声道:“信苴,是我害了你,可苦了你了。”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话,给段功心灵上带来极大的安慰,他握住她的手,想说点什么,嘴唇嚅动了几下,却说不出来一个字。阿盖柔情凝视他良久,嘴唇有点颤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投入他怀中,嘤嘤哭了起来。段功感觉到她在簌簌发抖,似被阴气深入了骨髓,微一踌躇,即紧紧抱住了她,道:“不要怕,我会保护你。”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噙满泪水,如星星般闪耀,清彻透明,又深不见底,热情天真,却略带羞涩,道:“我知道……我知道……”
这一刻,两人终于真心地搂靠在一起,不是因为饮金之盟,而是想要相互同情,相互依赖,相互安慰,相互沉溺。当心与心不再有距离的时候,感动成了唯一的温暖。段功胸中本来充塞着压抑的气息,阿盖所带来的真实的关怀如同每日清晨照射在他书房窗前的那缕阳光,点燃了他血性的火焰。作为回报,他也不再让她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之前的焦虑苦思、万般凄楚就在这片刻间一扫而空,他的心境豁然开朗了许多,依旧觉得万物有情,生意盎然。眼前这棵老树不就是如此么?饱经岁月年轮的冲刷,树杈交错,犹指苍穹,粗根盘虬,深入大地。
温柔的月光轻轻洒在他俩身上,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安详。
这一夜,悲凉凄婉的气氛随着月色层层浸染,逐渐笼罩了楚雄城,唯独高浪极是亢奋,一夜未睡,不停地向杨宝、高潜讲述战场见闻。杨宝之前受了刀伤,留在城中养伤,高潜一直陪伴其右。杨宝道:“你挨了打还这般兴奋?”高浪和杨安道虽然立下大功,却因违抗命令,各自被打二十军棍。高浪道:“若能上阵杀敌,再挨军棍我也愿意。”高潜本一直沉默不语,忽恨恨道:“你可是在为了梁王作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高浪道:“我可不是为了什么狗屁梁王,他跟你有杀父深仇,难道我不恨他么?我只是听信苴号令。信苴说救梁王,必然是有道理的。杨宝,你说对也不对?”杨宝不答,心中忍不住想道:“自古以来,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可这亡字的背后,要陪葬多少人的性命。眼前便有这么多人死去,还有更多的人要死,为何悲剧要周而复始地重演?世上何时才能永无战争?”
吕阁关上的将士却是衣不解甲、手不离弓,丝毫不敢懈怠,困了也只能就地坐下打个盹。白日大理军连番激战,死伤惨重,元气大伤,是以阿吉怀疑红巾会趁势来攻打关口,是以一夜在城墙上巡弋,不料竟然无事。等到天大亮时,有侦骑来回报,说红巾死伤不少,关滩江西的营寨及攻城器械又被铁万户放火烧毁,因而大队人马已退回古田寺。他却不知道红巾死伤逾万,也伤了元气,又因楚雄距离大理边关极近,明胜担心大理援兵随时赶到,他亲眼见识罗苴子以一当十的厉害,又有骏马、兵器之利,多少有些畏惧,因而先退回古田寺休整,一边派人回中庆搬救兵,一边敦促另两路大军速速进发,牵制大理。阿吉听说红巾大军暂退,这才松了口气,回城向梁王禀报,将防务交给大理将军张连暂代。
到得正午,忽有一人孤身朝关口走来。罗苴子等他走进射程,放出一箭,射到那人脚下。那人即顿住脚步,解下腰间长剑,双手高举过头,示意并无威胁。走近城墙,仰头高声道:“我不是红巾,我是梁王侍卫凌云。”
此刻正是非常时期,关上又无人认识他,张连担心有诈,便从城墙上扔了条绳索,将他吊了上去,收了长剑,派人送他到楚雄城中。一进城中,正遇到梁王王傅大都。大都一见到凌云,眼睛瞪得老大,上前喝道:“你怎么来了这里?”凌云冷冷道:“我是大王心腹侍卫,大王人在楚雄,我当然要赶来护卫。”大都道:“好,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大王这次要砍你的头,公主也救不了你。”命人将凌云绑了,押到知府衙门面见梁王。
不料孛罗一见凌云即命松绑,将他单独叫入内室中,悄悄问了许多话。这倒是令大都诧异了,他想不明白,悄悄赶去厢房问马文铭。马文铭心道:“梁王为人睚眦必报,凌云擅报私仇,几乎坏他大事,他却毫不追究。就算是爱惜人才,可段功人就在城中,他却连个表面处罚的姿态都不肯做,岂不奇怪?莫非……莫非当真是梁王指使凌云去刺杀明玉珍使者?原来他有意派凌云护送公主到大理,就是想利用凌云与红巾使者邹兴有血海深仇作为行刺的幌子。”这种话他当然不能说出口,便道:“凌云武艺高强,是个难得的人才。如今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大王当然要既往不咎,着意笼络。”
大都这才释然,出来厢房时又遇到凌云,不由一愣,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凌云道:“我奉大王之命行事,所作所为无须向你交代。”径直往后院而去。在月门处正遇到阿盖带着两名侍女陪母亲嘉僖往花园而去,忙上前参见道:“凌云奉大王之命前来保护王妃、公主。”嘉僖道:“你回来了?”凌云道:“是。”嘉僖道:“现今大敌当前,红巾在城外虎视眈眈,你还是去大王身边,保护他的安全为好。”凌云道:“大王说如今兵荒马乱,城中人马又多,怕万一有个闪失,特命凌云前来护卫。”嘉僖道:“这样也好。”重重看了女儿一眼,自往花园而去。
阿盖一直默不作声,咬着嘴唇站在一旁,也不看凌云一眼。凌云见她对自己的到来丝毫不感意外,不免惊讶。忽听得嘉僖远远叫道:“璎珞!冰遗!”跟在阿盖身后的侍女应道:“来了!”慌忙去追王妃。
阿盖道:“父王真的没有处罚你?”凌云道:“回公主话,大王确实已既往不咎,饶恕了我之前的鲁莽行为。”阿盖也不欣喜,只淡淡道:“嗯。”又问道,“你腰上的伤好些了么?”凌云道:“只是皮肉之伤,已经不碍事。”
阿盖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终于抬头道:“我已经与信苴饮金为盟,求得他来相助。”凌云道:“我早就知道了。”阿盖大为惊讶,问道:“你早知道了?”凌云道:“公主离开大理后,我便已在路上听说。”阿盖道:“那么,你也该知道,我……我要嫁给信苴。”凌云道:“我知道。不过,公主是大王唯一爱女,段功早有妻子儿女,大王定会斟酌此事。况且我瞧段功为人,不像是落井下石之人。”他言下之意,似不相信阿盖真的会嫁段功。
阿盖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凌云心中一凉,有些战战兢兢起来,他已经猜到她将要说的,不会是他想听到的。阿盖却终于鼓起勇气,扬起头来,道:“我是真心实意要嫁给信苴。”他听到她话中的意思不是说要嫁人,而是就此要同他划清界限,在二人之间竖起一道高墙。
她不敢再看他,只用微弱的声音道:“我喜欢大理,我会嫁去那里,住下来。”那一瞬间,所有哀伤的感觉都涌上心头,他沉默了很久。她也沉默了。院外不断传来军马急速奔走的声音,却遥远得像是在梦中听到的一样。
下午申时,杨智派往罗那关的信使终于回来了,但他并未带回援兵,而是告知大将军张希矫已经径直带兵赶去古田寺,欲找明胜决一死战。段功听了大怒道:“张希矫怎敢不听我号令?”立即派人前去阻止,以免张希矫再次如铁万户一般坠入陷阱。施宗道:“张将军为人执拗,不如我亲自前去。”段功道:“好,速去速回。”施宗道:“遵令。”
不过信使也带来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进攻北胜州的一路红巾被知府高斌祥击溃,红巾先是在金沙江北陷入象阵,又被高斌祥重兵包围,几乎全军覆没。高斌祥得胜后听闻段功亲自领军营救楚雄,已经率领小吉都兵寨之精锐骑兵星夜赶来相助。段功这才颜色稍解,派人去将消息告知梁王,又令人严守吕阁关,静待援兵到来。
施宗只带了高浪一人,换了百姓衣服,出关朝古田寺方向赶去,竟然真在天黑时遇到了张希矫大军,施宗忙上前传达段功之命。此处离古田寺仅三十里地,张希矫听说铁万户已经战死,更是怒火中烧,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兵,被施宗喝得急了,便干脆下令罗苴子将施宗、高浪二人绑起来。
施宗见再也无力阻止,只好道:“大将军请息怒,信苴请大将军回师,无非是怕红巾设下埋伏。”张希矫道:“有埋伏又如何,难道我还怕了他们不成?”施宗道:“大将军此行无非是要打败红巾,这样大张旗鼓地挥师前进,敌人早有防备,取胜可就难得多。若是大将军坚持要去古田寺,我倒有个主意。”当下上前附耳了几句。
张希矫沉吟片刻,道:“也好,就按你说的办。你二人就此回去禀告信苴,不将红巾杀得片甲不留,绝不回去见他。”高浪眼见大战在即,哪里愿意回去,忙道:“我愿意留下与大将军共进退。”施宗也担心张希矫再冒险轻进,便道:“既然如此,我也先留下来,等大将军取胜再回去禀报信苴不迟。”
张希矫便令副将尹岗率大军藏入林中,约定以火为号,待得看到火头大起,便一齐朝古田寺冲杀,自己则亲自挑选了二百精锐,多带火矢、火镞,连同施宗、高浪二人,摸黑朝古田寺赶去,十数里之遥时,远远见到红巾营寨光亮映天,便下了马,徒步朝映照赶去。
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摸近营寨,只听见营寨中有鼓声、铃铛声传来,似是红巾正在欢宴。张希矫暗骂了一声,命人蹲下来匍匐前进,看到寨门时,却惊得呆了,辕门两旁的栅栏上挂了数十具赤身裸体的尸首,均是战场上重伤未死的罗苴子,被红巾剥下铠甲,绑回古田寺拷打,后又一一吊死。张希矫大怒,唇下黄色须髯根根发直,立即便要去拔兵刃。施宗道:“等一等,提防有诈!”他们一路过来,没有遇到一个游哨,他早起疑心,此刻见到红巾大营门口竟无守卫,不免疑虑更深,生怕又有陷阱。
张希矫人已经到了红巾营寨跟前,哪里还顾得上有诈不有诈,命人点起一只火矢,亲手射到辕门上。二百罗苴子眼见众同伴横尸眼前,早按捺不住,遂火矢齐发。高浪不待张希矫下令,竟一挥铁鞭,叫道:“冲啊!”一人当先往营寨冲去。他得入红巾大营,早就预备大杀一场,不料一冲进来便呆住了,原来营寨中空无一人。只有四只羊前腿悬吊栏上,后腿踏在鼓面上,正是曾被用来拷讯杨胜坚的那几只羊,栏旁则拴有四只大鹅,项挂铃铛,鼓声、铃铛声正是这八只动物弄出。
张希矫只见到罗苴子的尸首,不见一名敌人,早已经气极,连声道:“烧!点头烧!将红巾都给我烧出来!”罗苴子遂四处举火,将营帐全部点燃,仍然不见一人,便一齐杀来古田寺。却见古田寺门前两旁大树上各五花大绑着两名罗苴子,胸前肺腑碎裂,血肉狼藉,均已遭开膛破肚而死,情状惨不忍睹。张希矫暴跳如雷,微一举手,罗苴子火矢齐发,尽数射到寺匾上。那匾是块老匾,古木黝然,顿时起火。两名僧人闻声赶出,见状忙叫道:“住手!将军快些住手!本寺里面尚住有十余名僧人。”张希矫怒道:“红巾在寺前残杀我大理将士时,你们为何不叫住手?”回头命道:“给我烧了这红巾老巢!”罗苴子大声应命,趁势冲进寺中放火。
施宗忙拉过一名僧人问道:“红巾都去了哪里?”僧人道:“天一黑,他们便从后山撤走了,说是大理援军已到,他们也须得回回蹬关等待中庆来的援兵。”
原来明胜亦得知进攻北胜州的一路红巾被尽数歼灭,从北部牵制大理的计划失败,昨日围攻段功不成,让他逃回吕阁关,大理损失兵马虽多,再无力大举出击,然他部下损失更重,况且此处离大理重兵之地罗那关不到百里,不迟一日,大理必然倾兵前来援助段功。他愈想愈是心惊,决意先退回回蹬关,至少可仗着天险据守,等待中庆援兵到来再说。
施宗听说红巾已经撤军,便命罗苴子放出孔明灯,告知楚雄城内。那孔明灯为诸葛亮所创,原是用竹皮扎起灯笼,灯笼中有松脂做成的灯膏,再在外面裱糊一层皮纸,密不漏气,只留一细微小孔点灯。点燃灯膏后,松烟性轻,可携灯腾空,高高升起。这是诸葛亮南征行军扎营时为示意军情想出的法子,极利于两军夜里遥相呼应,便如春秋之烽火,灯最高时可升达数百丈,即使崇山峻岭也不能阻隔。果见三盏孔明灯望夜幕中飞去,越飞越高,到最后只剩了三个小小的亮点。
却见眼前古田寺也是大火腾起,僧人们哭喊着奔出寺来,罗苴子也不阻挠,任凭他们四下逃散。鲜红的火舌翻卷蔓延,飞快地吞没了古刹。
过了小半个时辰,张希矫副将尹岗率大队人马赶到,张希矫随即上马,要连夜率军去追击明胜一军。施宗忙道:“大将军,山高道险,天黑路滑,敌人又动向不明,不可轻出,不如先派人打探清楚再追击不迟。”张希矫道:“也好。”当即派出一小队骑兵,抓了一名僧人带路,从后山去探红巾去向。他却不愿意就此领兵前去楚雄与段功会合,那梁王与他仇深似海,他真担心一见到那张紫脸就会忍不住上前动手,干脆下令大军就此扎营。
红巾营寨与古田寺大火熊熊,一直烧到次日清晨才逐渐熄灭,寺庙完全变成了一堆残垣断壁。周围一些树木也遭殃被火烧焦,只剩下光秃秃的乌黑树干。一股股黑烟在余烬中升起,直入空中。和煦轻柔的晨风中,夹杂着浓烈呛鼻的烟味。
天色大明之时,段功率人赶到,施宗忙上前禀告红巾昨夜已抢先退回回蹬关。段功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抚剑走进寺中。他曾听过这座千年古刹的名字,而眼前不但建筑荡然无存,残垣断壁中还留有几具焦黑的骸骨,大约是寺中未及逃出的僧人,心头怒火顿起,大踏步出寺,厉声命道:“来人,将张希矫绑了。”两名羽仪上前,一人解下张希矫佩剑,一人拿绳索绑了他双手。
张希矫自知抗命在先,段功不会轻饶,忙道:“我愿意戴罪立功。请信苴下令解了绑索,我这就率部去攻打回蹬关,不斩下明胜人头,我愿自刎谢罪。”段功冷冷道:“不劳你动手,我自会亲自去打回蹬关。张希矫,你违抗军令,本该就地斩首,念你是员老将,多有战功,赦免死罪,流配鹤庆。张希矫部暂由副将尹岗率领。”
鹤庆正是杨宝父亲杨昇的封地,高潜听说,不由惊奇地看了杨宝一眼。
又听见段功厉声道:“速速将张希矫押走。施宗、高浪,你二人传令不力,张希矫擅来古田寺,你们不但不予劝阻,还任凭他烧毁了古田寺。来人,将他二人拖到一边,各打五十军棍。”
众人这才知道段功为什么如此怒气冲天,原来是因为古田寺被张希矫放火烧毁的缘故,见他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开口求情,只得将施宗、高浪拉到一旁,装模作样地打了起来。段功怒火稍解,这才道:“召集人马,去回蹬关。”
回蹬关依旧在楚雄境内,距离古田寺仅三十余里,瞬息即到。段功有了之前遭伏击的前车之鉴,将人马分为前、中、后三队,各队中间隔了数里,邀相呼应。他自己亲率前队,竟在进入广通县境时追上了红巾将领谢得率领的后路军。
谢得自遭遇大理军以来,屡战屡败,被明胜罚在后路押送辎重。段功听探马报后,亲自督军,迅速将谢得人马包围,命人大呼道:“解甲投降者不杀!”红巾稍有妄动者,即遭箭矢射杀,谢得见无路可逃,只得抛下兵刃投降。
此处距离回蹬关仅二三里之遥,段功命人烧了辎重。又听说谢得便是动手杀死杨胜坚之人,他身上还穿着死去罗苴子身上剥下的象甲,便拔出松鹤剑来,预备亲手斩下他的首级。谢得忙道:“你刚才明明说解甲投降者不杀,可不能言而无信。”段功听说,便收了长剑,道:“不错,你虽是个小人,可我也不能失信于你。”便命将五六百红巾俘虏尽反剪了双手,用野山藤团串成数排,押到回蹬关前跪下,刚好在关上羽箭射程之内。
明胜在关上瞧见,推测大理军要学蒙古人攻城时常用的法子,预备等攻城时将红巾俘虏推在前面用作人肉盾牌,便抢先下手,命弓箭手将数排俘虏全部射死。段功本无意杀死这些俘虏,见状叹息道:“红巾对待自己人尚且如此狠毒,即使得到天下,又如何能得尽人心。”
谢得脸颊、胸前各中一箭,血流满面,却一时不得死去,大声咒骂,不但大骂段功,也怒骂明胜。段功也不派人去杀他,任凭他在关前挣扎叫喊,最终血流尽而死。
大理军轻骑追击,未带粮食补给,无法进行围困,段功颇为忧心,召来众人计议。杨智早向樵夫打听过地形,道:“回蹬关倚回蹬山而建,易守难攻,况且攻城本不是我大理军所长。关中水源,出自回蹬山东面一条名叫‘观山河’的泉水,我们只需派身手矫捷之人,翻山越岭,往水中投毒,关内红巾要么被毒死,要么渴死,如此一来,回蹬关不攻自破。”
段功虽觉投毒太过阴险,然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也不再顾忌,点头道:“甚好。”施宗道:“属下猎人出身,擅长攀爬,愿请命前去。”施秀忙道:“阿兄新挨了军棍,如何去得?还是我去的好。”段功道:“就由施秀去,你自可挑几名精干人手带上。毒药去向军医领取。”施秀道:“遵令。”段功又道,“立即写一封信射入回蹬关,告诉明胜我们已经在泉水中下毒。”张连道:“何不等施秀完成任务回来再知会红巾?”杨智道:“这是一种策略,预先给敌人造成心灵的压力和恐慌。”众将这才恍然大悟。
信射入关中后,自有人取去送给明胜,普通红巾不知道信中内容,倒也没有异常。然而到了下午,关上开始有骚动之象,大约人人已经知道大理往水源投毒,想喝水却有心有恐惧。
日暮时分,施秀满头大汗地回来,告知已经完成了任务。段功便召来众将,道:“红巾今夜必弃关而走。”众将听令,各自去安排人手。
天黑后,一切都寂静了下来,大理营地一片漆黑,没有丝毫灯火。回蹬关中忽有大笑声传来,开始才是一人,后来逐渐增加到数人之多,狂笑不止,在夜深人静之际听起来煞是古怪。原来施秀往泉水中所投毒药名叫“猴笑天”,主要成分是苍山上的一种毒菌,中毒轻者会一直狂笑到虚脱晕厥,重者则会死亡。施秀等人听到笑声,知道关中终究还是有红巾耐不住饥渴饮了有毒之泉水。
到得半夜,果听得一声梆响,关门打开一道小缝,一小队红巾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见关外没有任何动静,又是一声梆响,关门轧轧打开,一大队红巾骑兵冲了出去,往东而去。骑兵过后是步兵,刚出来数百人,在谢得等人尸体后埋伏了大半天的罗苴子一哄而上,将数百红巾尽数砍死,顺势冲进回蹬关,由此将关内关外红巾阻断。尸体甚至堵住了关门,后赶到的罗苴子骑兵不得不策马跃过尸体堆。预先逃出的红巾骑兵出关数里后遭到大理将军张生阻截,红巾无心恋战,只拼命逃窜,奔走之声如雷响。战斗完全没有料想中的激烈,甚至不到天明便已经结束,虽然仍然有不少红巾漏网,但罗苴子以少胜多,也算是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红巾俘虏被押到回蹬关前,谢得等人的尸体还躺在原地,罗苴子策马围成一个大圈,将俘虏们困在中间。段功听说俘虏竟有三千之多,不免有所犹豫,然上前看到有些俘虏身上穿着死去罗苴子的象甲时,怒火顿起,举起了手。罗苴子张开弓弩,箭头一起对准圈内的红巾俘虏。那些红巾知道大限已到,一齐站起身,互相挽起了手。一人带头唱道:“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余人尽随他唱了起来,“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杨智道:“这是红巾军军歌。”段功记得当日在无为寺时曾听李芝麻提过其中两句,忍不住叹道:“好个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大手挥下,上千支箭一齐发出,歌声顿时歇止,替代为一片惨叫声。只有那首歌者身中两箭,犹屹立不倒,憋足一口气,吼了一句“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这才慢慢倒下,情形煞是悲..壮惨烈。罗苴子又手执铎鞘上前,一具具翻看尸体,遇到尚未断气者,便用铎鞘捅死。
回蹬关一战后,明胜率残部逃向中庆。段功等人回楚雄休整了几日,与北胜州赶来的高斌祥部汇合后,这才护送着梁王缓缓东行。因中庆仍在明玉珍之手,家眷们依旧先留在楚雄。
大军离开吕阁关时,阿盖侍女璎珞忽然骑马追了上来,将一件物事递给段功道:“这是王妃送给信苴的礼物。”段功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串彩色的佛珠。璎珞道:“这佛珠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不过这上面的每一颗珠子都是用斡难河中的石头磨成。”段功知道斡难河是蒙古的根本发祥之地,又见佛珠颜色老旧,想来是嘉僖自幼佩戴之物,忙戴到项中,道:“多谢王妃厚赐。”
璎珞一笑,又变戏法般地取出一件白色长袍,道:“这是公主亲手缝制,望信苴珍爱。”段功接了过来,一时心有所感,他爱穿白色长袍,原先那件为夫人高兰手缝,因在激战中染了大片血迹,难以洗净,无法再穿,想不到阿盖如此心细。
孛罗瞧在眼中,笑道:“阿盖自小娇贵,不识得女红,还望信苴不要嫌其粗陋。”段功低头一看,果见那长袍针线长短不一,极是粗糙。又听见梁王大笑道:“不过这长袍可是珍贵得紧,我这宝贝女儿可是给我这做父亲的都没有缝制过衣裳,当真是女大不中留。”段功当众甚是尴尬,只得道:“王妃、公主美意,段某受之有愧。”璎珞笑道:“这是信苴该得的。”自退了下去。
段功心中惴惴,感觉正日益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起初他答应与阿盖饮金盟誓时,不过是要救她性命,救她父王性命,更重要的是救大理百姓,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真的娶她。尽管她也许不知道这些,但他知道她其实并不是喜欢他,当然也不会真心要嫁他。然而,事情却不知道何时慢慢起了微妙的变化,现在她似乎变成了一心一意想要嫁他,梁王夫妇似也完全首肯,那么他自己呢?他当然知道他该婉言谢绝这桩婚事,为了阿盖的幸福,为了高兰的幸福,但这只是道义上的,那么他内心深处呢,到底是怎样真实的想法?阿盖对他起了变化,他难道没有对阿盖起一点变化么?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那一晚的月色如诗如画,是多么令人难忘啊!他渐有一种激情澎湃的感觉,又迷乱,又朦胧。
第七章 鸿门宴
阿盖见段功决然离去,始终再没有看自己一眼,颓然跌坐到地上。孛罗俯下身子,低声问道:“女儿,你不是很喜欢段功么?怎么突然又要下毒害他?”阿盖一呆,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段功、孛罗率大军一路从容东进。原先明胜西追梁王时沿途占领了不少州县,本留有红巾驻守,明胜败走后,这些红巾也尽数退走,曾经风光显赫一时的红巾终只剩了明玉珍盘踞的中庆一城。
只是这些州县大多被大肆劫掠过,处处是残破之相,人烟荒芜。百姓们见到梁王领军回来,也不见得如何高兴,更不要说是欢迎,看他们的表情,似乎倒是更愿意红巾在此。不过这些人从未见过大理军,十分好奇,不少人还特意赶来看热闹。
此刻又传来建昌部落击败进犯红巾的消息,段功料得明玉珍孤军深入,必然萌生退志,因而并不十分急于去收复中庆。这是他的一种策略,中庆城高池深,若红巾死守,经月难下,他不愿意拿手下将士的生命冒险。他想到之前明胜捕获杨胜坚之计堪用,也派出许多游哨化装成百姓,飞马赶去埋伏在中庆通往四川的必经之路上,预备捕到红巾信使,利用书信大做文章。
不日到达安宁州,已进入中庆路辖区,距离中庆城不到百里。占据安宁的红巾早几日已望风而逃,安宁为中庆西部门户,红巾亦弃城而走,可见明玉珍只打算集中兵力,困守中庆一隅。
安宁有著名的朱砂温泉,远远胜过唐明皇之玉莲池,因而有“甲天下”的美名,是来往商旅最喜聚集之地。然大军进城时,全城萧然,如被寇盗。城中所有青壮年男子都不见了,或是自愿,或是被挟持,均加入了红巾。好好一座城池,只剩了一些孤苦无依的老人、女人和汉子,再无半分昔日中庆门户的繁华景象。
安宁知府衙门倒是完好无损,段功、孛罗便直接进驻。安宁知府姓董,出身滇中大族,是世袭的知府,他本来已经在红巾进城前逃脱,却想起一处别宅中还藏有许多金银珠宝,舍不得丢下,又偷偷返回安宁,结果被红巾擒住杀死,尸体一直悬吊在知府衙门前牌楼下,风吹日晒,血肉早已经腐烂,露出骷髅的凄凉样子来。孛罗命人将董知府放下来安葬,眼前情景固然令人痛惜,可只要想到再回到中庆更不知是何等惨状时,心中更感惶惶。
段功尚惦记行省都镇抚司镇抚刘奇到安宁是否寻到陈惠,正要派人去打探,忽见刘奇赶来拜见,不免惊奇万分。原来刘奇到达安宁日久,却打听不到陈惠下落,红巾进城时确实开狱释囚,陈父因年老体弱当堂释放,陈惠则被挟裹加入了红巾,派去跟随明胜西追梁王。不过后来又有人在安宁城中见到陈惠,他从红巾军中设法逃跑,回来安宁寻到父母后,担心又被红巾抓去当兵,所以带父母躲进了安宁东面的太华山。大山茫茫,刘奇带人找了数日,毫无头绪,后来听说明胜被段功击败,守卫安宁的红巾也退回中庆,料到山中清苦,陈惠必带父母回家,因而回城守株待兔,果然在昨日等到了陈惠。陈惠却死活不愿意离开年迈病重的父母,刘奇无奈,只得命人绑起陈惠,强行带走,陈父受到惊吓,从床上滚下,就此跌死。刘奇见闹出这等惨剧来,心中颇感愧疚,便命人解开陈惠,让他先葬父再说。
孛罗听得刘奇离开楚雄多日却没有办好事情,大怒道:“来人,将刘奇拉出去砍了。”刘奇昂然道:“我是朝廷命官,堂堂行省都镇抚司镇抚,不受梁王府辖属,大王无权杀我。”孛罗怒火更盛,紫色面皮上笼罩了一层黑气,看上去十分吓人。他自怀中取出金印兽钮,高高举起,道:“本王受朝廷重托,监督行省一切事务,我以梁王金印杀你,何人敢不服气!来人,速速将刘奇拉出去斩了。”刘奇也不求饶,不待侍卫来拿,自己便朝外走去。
段功道:“且慢。大王请息怒,如今中庆未克,正是用人之际,不如让刘镇抚戴罪立功。”孛罗道:“刘奇已耽误大事,如何个戴罪立功法?”段功道:“大王发怒,无非是刘镇抚耽误了离间朱元璋和陈友谅一事,其实这件事目下已经大起转机。我派出的游哨传来消息,说是朱元璋已经开始对陈友谅采取行动,两方各自调遣兵马,预备在鄱阳湖决战。”
原来朱元璋野心勃勃,志在天下,他夹在张士诚和陈友谅之间,早就担心张、陈合力夹攻他,决意抢先各个击破。正如杨智所料,他先要对付的正是陈友谅。朱元璋部下康茂才原是陈友谅旧部,与骁将康泰是堂兄弟,他便指使康茂才写信给陈友谅,假称愿为内应,献出应天府。陈友谅果然中计,认为机不可失,忙调回正南下云南的康泰部,转而进攻朱元璋,结果康泰完全进入了朱元璋事先布好的圈套,在龙湾大败。陈友谅知道事情究竟后,勃然大怒,集结重兵,发誓要攻下应天,将朱元璋和康茂才碎尸万段。他全力对付朱元璋,自然再也顾不上援助明玉珍,明玉珍另两路大军均被大理击溃,退回四川,他可以说已是孤掌难鸣。
孛罗这才转怒为喜,命人将刘奇带回来,道:“念在信苴为你求情,今日暂且饶你一命,准你戴罪立功。”刘奇道:“多谢信苴,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段功问道:“刘镇抚,陈惠可还在家中?”刘奇道:“是。我派了人守在他家里,寸步不离,他父亲新亡,母亲病重在床,谅他无力逃走。”段功道:“那好。你再去陈惠家,想方设法将他请来军中,只是有一点,须得让他自己心甘情愿跟随你来,不可使用武力。你若能办到,便可功过相抵。”刘奇为难地道:“这如何能办得到?他如今视为我杀父仇人,一见我就要上来拼命。那小子浑身蛮力,好几个人才能拉住。”段功道:“若是不难办到,也不敢劳刘镇抚出马。”刘奇只觉得此事实在太难,正迟疑间,忽听得孛罗厉声喝道:“还不快去!不将陈惠带回来,提头来见。”只得应道:“遵令。”自带了人手,重新赶去陈惠家。
当下大军在安宁驻下。孛罗对段功着意讨好,特意带他登上城墙高处,指着东面太华山道:“太华山东南有一座罗汉山,本王在半山建有避暑行宫,背倚翠屏,上载危岩,下面即是浩渺滇池,堪与恒山悬空寺比肩。等到克复中庆之日,本王要在行宫大开盛宴,一来为信苴庆功,二来将小女阿盖当众许配给你,让天下人知道梁王、段氏本是一家。”段功道:“大王盛情,段某铭感于心。只是,大王许配阿盖公主一事,还望大王斟酌。”孛罗先是愕然,随即不快道:“莫非信苴嫌小女丑陋,配不上你大理总管?”段功忙道:“阿盖公主身份高贵,貌若天仙,我怎敢嫌弃公主?只是我年纪比她大许多,怕是耽误了她。”孛罗这才释然,道:“信苴正当壮年,正是大有可为之机。小女嫁得如意郎君,本王也得一佳婿,岂不两全其美?”
孛罗此番落难红巾之手,手下兵力消耗大半,就算重新夺中庆,也只是空有梁王的架子。如今中原腹地尽为反贼占领,互相混战,大元朝风雨飘摇,他虽爱惜女儿,却也知道要在此乱世中生存,非得重建一支军事力量不可,如果将段功笼络在中庆,借助大理精兵的威势,云南可暂保一方平安,他再趁机招兵买马,东山再起指日可待。但眼下一切的关键还是段功,必须要将他留在中庆,倚为后援,如此,非得牺牲女儿不可,况且女儿似也对段功有情,更是天赐良机。
段功自然猜不到梁王如此深谋远虑,还要推辞,孛罗不由分说地道:“信苴不必再推谢。你与小女郎才女貌,当是一段千古风流佳话。本王会立即向朝廷上书,请求封你为驸马都尉,兼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以后你我翁婿二人合心,其力当可断金。”段功一呆,孛罗却已经哈哈大笑,自下城墙去了。
过了几日,段功派去中庆北面埋伏的游哨捆回了一名重庆赶往中庆的红巾信使。羽仪上前取下那信使头上黑布,挖出堵住嘴巴的破布,段功一见,颇为诧异,道:“原来是你。”
原来游哨捕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曾跟随邹兴出使大理的姬安礼。姬安礼颇感难堪,便低下头去。段功几次问话,他只以沉默回应。段功看了看他身上搜出来的书信,便将他交给施宗审问。
因此地正是安宁知府衙门,施宗便命人押着姬安礼来到大狱,先让他看狱厅里的各种枷杻刑具,道:“你之前到我们大理是使者身份,即使你偷入禁地,心怀不轨,信苴念你们是贵客,也宽容优厚,不加追究。如今情势大不相同,你我双方已是死敌,我大理许多将士惨死在红巾之手。你在无为寺中见过的羽仪杨胜坚,出城送信时被你们抓到,折磨得体无完肤后,又被押到我们自己人眼前残酷杀死。你回头看看我手下羽仪看你的表情,就该想到他们想对你做的事。”姬安礼回头望去,果见羽仪都有仇恨之色。一名羽仪道:“羽仪长何必跟他客气,这里刑具都是现成的,通通都在他身上试一遍,不信他不招。”向同伴使个眼色,一齐上前执了姬安礼手臂,便往一条血迹斑斑的长凳上拖去。
施宗道:“先等等。”走到姬安礼面前,正色道,“我不能承诺会放你一条生路,但你若是肯说实话,我保证亲手给你一个痛快,然后将你好生安葬。若你不肯吐实,虽然最后也是一死,却要在死前遭受到许多痛苦折磨。你愿意选哪种?”姬安礼低下头去,半晌不语。施宗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答,便道:“来人……”姬安礼忙道:“我愿意……我愿意招供。”当即详细说了他离开大理后的情形。原来邹兴早知道段氏不会与红巾结盟,他此次来大理的目的,本意只在拖住大理,当他得知明玉珍占据中庆后,便迅速带李芝麻逃出阳苴咩,赶往北胜州方向,与攻打北胜州的一路红巾会合。只是料不到北胜知府高斌祥的象阵厉害无比,一仗便彻底摧毁了红巾进攻,只剩邹兴、李芝麻等不到一百人逃回四川。不久又传来明胜大败的消息,大夏国听说大理总管亲自出马,红巾一败涂地,上下人心开始浮动。明玉珍听说另外两路大军已经败退后,也有意退兵回四川,只是明胜等重要将领均不同意,他本人还是有些不甘心,特写了一封家书回重庆,征询母亲赵氏的意见。姬安礼送去中庆的,便是明母赵氏的亲笔回信。
施宗道:“为何要派你送信?你不是李芝麻的人么?该留在军中打仗,为何干起了信使的差事?”姬安礼道:“赵太后……就是我主明王的母亲……希望我主能与你们大理决一死战,因为我去过大理,多少知道一些情况,所以特意选派我前来。”施宗道:“只派你一人么?”姬安礼道:“我是信使,一个人自然更容易掩人耳目。”施宗道:“没有援兵么?”姬安礼不答。一名羽仪喝道:“还不快说!”姬安礼知道自己迟早是死,与其被折磨而死,不如求个痛快,当即老老实实地道:“援兵自然是有的,司寇邹大人正率三万兵马星夜赶来支援。”又道,“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求羽仪长实践诺言,这就杀了我吧。”他是读书人出身,被迫吐露军情,心中大感羞愧,也料到既然开了口,逼供将会无穷无尽,等到他实在说不出来什么时,还是会有酷刑加身,与其到时生不如死,不如现在先求速死。
施宗果然不肯放过他,又追问中庆城中红巾军情。姬安礼道:“我人一直不在中庆,如何能知道内中情况?”一旁羽仪见他不说,立即要给他上大刑。姬安礼忙道:“羽仪长答应要给我个痛快,可不能言而无信。”施宗心想确实答应过他,料他再无用处,便拔出浪剑来,问道:“你们在大理时曾上过一次五华楼,划开了红龙鼓鼓皮,是为了找藏宝图么?”姬安礼道:“是,我们在无为寺找不到藏宝图,所以怀疑它藏在五华楼中。”施宗再无疑虑,道:“好,念在你尚且老实,就如你所愿,给你一个痛快。”
姬安礼本来一心求死,眼见剑尖一寸一寸刺向自己胸膛,心下又生怯意,本能地产生一种求生的强烈渴望。当即双腿跪下,哀告道:“我什么都说了,羽仪长,求你高抬贵手,饶我一命。我……我愿意投效信苴。”施宗冷笑道:“我们信苴可不会要你这种贪生怕死的胆小鬼。”长剑递出,刺入他胸口。
施宗一剑刺死姬安礼,又安排了他后事,以践之前诺言,这才回来大厅中,向段功详细禀告。段功沉吟道:“我本不欲攻打中庆,想逼迫明玉珍不战自退,如今他得知强援即将到来,肯定是要据城坚守了。”
正感头疼之际,却见镇抚刘奇带了一精瘦矮小的汉子进来,喜滋滋地道:“幸不辱命。信苴,我将人带回来了,这人就是陈惠。”段功大喜过望,道:“真是天助我也。刘镇抚,这回你可是立下了大功。”刘奇不知段功何以欣喜若狂,只好道:“愿为信苴效犬马之劳。”
段功道:“来人,快去书房准备好笔墨。”当即领陈惠来到书房,将姬安礼身上搜到的那封书信取出来,授意杨智模仿语气另拟了一封书信。明母原信为:“自尔去后,平安无虞。征取云南,务要得之。兵粮不足,随后发来,不可轻回。”
最妙的是,原信结尾处只有“大夏天统二年,明太后平安书”的字样,并无玺印盖在上面。那信通篇笔力纤弱,字体歪歪扭扭,不成章法,想来是明玉珍母亲赵氏亲手所书,明玉珍一见笔迹便能认出。
杨智便将内容改为:“自尔去后,老身不安,臣下乱法。又闻得中国兵马入界,非止一处。尔须急回,迟则难保。”再详细向陈惠解释,须得让后一封信字体风格与前一封信内容一致。陈惠道:“这个人写的字不好看,很容易仿造。”将两封书信一齐摆上案头,自己到案前坐下,铺好信纸,拿起毛笔便写了起来。杨智见他捉笔姿势甚是笨拙,不免有些忧心。
过了一盏茶功夫,陈惠将笔一撂,道:“好了!”众人上前一看,新写书信当真与明母原信笔迹一模一样,仿若出自一人之手,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差异。
段功沉吟道:“信是没有丝毫破绽,只是还缺个送信的人。”杨智道:“若是姬安礼不死,倒可以派他进城送信。”施宗心下不快,道:“姬安礼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所以才说愿意投降,若真派他进城送信,难保他不将真信内容告诉明玉珍。”杨智道:“话虽如此,究竟很难找到一个能瞒过明玉珍本人的送信者。”
刘奇道:“从我手下挑一名汉人如何?”杨智道:“镇抚手下都是出自中庆,万一城中有人认了出来,可就前功尽弃了,我们不能冒险。”
那陈惠写完书信后退在墙角,一直沉默不语,忽然插口道:“我愿意去送信。”见众人一齐投来惊异的目光,又道,“我祖籍在湖广汉阳,距离明玉珍家乡随州不远,年幼时父母才带我逃难到安宁,但说话仍带有鄂音,容易取信明玉珍。”段功道:“你可知道送信一事极其凶险,万一败露,明玉珍会杀了你?”陈惠道:“我知道,我不怕死。”
施宗道:“万一事败,可不仅仅是死那么简单,红巾定会对你酷刑逼供,逼你说出原信内容。你到时吃不住拷打,吐露原信内容,我们岂不是要前功尽弃?”陈惠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不说,我不说,红巾怎会知道我看过原信?我顶多不过是个送假信的小卒子而已。”众人一听,均觉得有理。
段功见陈惠虽只是个打金箔人,却是气度镇定,颇有见识,难得的是他有过人的胆量。昔日荆轲谋刺秦王以秦舞阳为副手,秦舞阳号称燕国第一勇士,十二岁时就开始杀人,剑下亡魂无数,旁人都不敢正眼看他,然而真到了秦国大殿时,却被秦王威仪吓得脸色陡变,浑身发抖,可见号称勇士的人并不一定真勇气。而这陈惠为了救父出狱,伪造官府公文,这等胆气足以令人另目相看。一念及此,问道:“明知送假信凶险难卜,你还是愿意去冒生命危险?”陈惠已经知道他就是大理总管,点了点头,道:“但是我有三个条件。”
段功道:“你说。”陈惠道:“第一,我阿爹无意中得罪了董知府,遭他陷害入狱,现下阿爹虽然死了,你还是得给他翻案,证明他无罪。”段功道:“好,我答应了。”
陈惠又道:“第二,我是家中独子,现在只剩了年高的寡母,又患了重病,你们须得请最好的大夫给我母亲治病。万一我回不来,还请为我老母养老送终。”段功道:“好,我即刻派人将你母亲送去大理,那里有天下最好的名医、最珍的药材,以后你母亲吃住都在总管府,与我段某决无二样。若是你能活着回来,尽可以一同住在总管府,我当你亲兄弟般对待。”
陈惠料不到段功会许下这么大的好处,不禁一呆,问道:“此话当真?”段功叫过施宗、施秀,指着二人道:“这两兄弟是我身边最得力的羽仪,我派他二人立即去办,护送你母亲去我大理颐养天年。”施宗、施秀一齐躬身道:“遵令。”陈惠终于露出一丝欣喜之色,道:“如此,我便再无顾虑。”
段功道:“第三个条件呢?”陈惠道:“这个可就难多了。”指着刘奇道,“他害死了我阿爹,我要你杀了他。”众人大为愕然。段功更是心头疑惑,暗想:“既然陈惠还怀恨刘奇,不知道刘奇又是用了什么法子将他请来知府衙门?是了,应该是以赦免陈惠所犯伪造公文之罪为条件。”陈惠冷笑道:“我早说这个条件要难得多。”段功道:“你本已触犯国法,押在狱中服刑,红巾进城才得侥幸逃脱,先前刘镇抚绑你,并没有不对的地方,反而是给了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父亲去世,固是不幸之事,可也不能怪到刘镇抚头上。何况刘镇抚非我属下,你这个条件,我确实办不到。”
刘奇忽道:“原来你想要我死,这也容易办到。”拔出佩刀,倒转刀柄,递到陈惠手中,道,“我甘愿受死。”陈惠道:“甚好。”抓起佩刀,便朝刘奇当头斩下。
段功当然不能容陈惠在眼前杀人,抢上前来,反手拿住他的手腕,右手去夺佩刀。不料陈惠气力极大,段功武艺不低,这一夺竟未能奏效,那佩刀被拉偏了几寸,力道也被消减了几分,但还是斩中了刘奇,“咔嚓”一声,深入肩头一寸有余。施宗急忙抢上来,横臂勒住陈惠颈项,抬腿狠狠顶在他后腰上。陈惠不会武功,全凭蛮力,迅疾被制服拖到一边。那口刀犹留在刘奇肩上,段功一手抓住刀柄,一手扶住刀尖,用力将刀拔出,鲜血喷泻,刘奇一直岿然不动,这才晃了两晃。施秀早取出金创药,上前为他敷治。
段功命施宗放开陈惠,道:“你这第三个条件,我不能办到。你若就此拒绝送信,我也会照旧履行前面两个条件……”陈惠大出意外,惊异地望着他,见他虽然英气,却不失儒雅,神色也和蔼可亲,完全没有统兵大帅的威严。
段功续道:“不过既然你已经洞悉机密军情,保险起见,须得暂时留在这里,等红巾退兵后再做处理。你家人我自会派人照顾,你不必担心。”命人将陈惠先带去大狱关起来。陈惠道:“等一等……”段功目光炯炯,凝视着他,问道:“你还愿意去送信么?”
陈惠知道自己不肯送信的话,又会立时身陷牢狱,他原也料到第三个条件无法实现,就此斩伤刘奇已是大出了一口恶气,况且段功承诺为他母亲所做的事,远过他的期望,他难以拒绝,当即便点头道:“我愿意。只盼总管大人还要认真履行前面两个条件,如此,我陈惠死而无憾。”当即取了假书信,昂首出去。
段功命捕获姬安礼的游哨护送陈惠到中庆东路,方便他自东门入城。又请刘奇选了几名可靠的汉人手下,想法先混入中庆城中,万一陈惠被红巾所杀,便即刻回报。再命施宗、施秀去将陈母先接来知府衙门。陈惠所要求翻案一事,段功想到马文铭年纪虽小,却是极有见识,办事得力,又在行省理问所当职,正管刑狱,便请他去处理。然马文铭也无能为力,因安宁府所有卷宗已被红巾一把火烧毁,片纸不存,只能盼着中庆行省卷宗还在,等克复中庆再说。
安宁距离中庆城仅七十里,陈惠走时恰是正午,段功预料一切顺利的话,他半夜便可进城见到明玉珍,接下来的一切就要看天意和造化,最快明早、最迟明晚,刘奇派出的探子便会传回来消息。惴惴等了一天,次日下午,段功正与孛罗及重要将领、官员议事,忽见探子拥着陈惠回来,连声道:“成了!办成了!”原来陈惠此去相当顺利,向城门守军表明自己是太后信使,立即被送往明玉珍居住的梁王宫,明玉珍本已经睡下,一听母亲有信,立刻夤夜召见信使,拆信一看,半晌无言,竟没有多问陈惠一句话,只赏了一两银子,令他速回四川重庆去。陈惠遂连夜出了中庆城,赶回安宁。
段功一时沉吟不语。孛罗听说明玉珍住在自己的宫殿,气得大骂道:“这明瞎子胆敢睡在本王床上,回头本王抓住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见众人并不出声附和,只望着默思的段功,这才醒悟,别提什么将明玉珍抓住碎尸万段了,没有段功,他怕是现在还在楚雄喝西北风。虽说他知道眼前事实,然则见在场官员如此势利,大有惟段功马首是瞻之势,心下极是不快,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刘奇道:“依信苴看,明玉珍相信了么?”段功见陈惠尚在当场,忙道:“壮士立下大功,段某十分感激。只有一事,你母亲病重,城中良医又均为红巾掳去,我已经命人送她前往大理救治。你若……”陈惠不等他说完,转身便往外冲去。梁王府尉阿吉皱眉道:“这人好生无礼。”段功道:“他也是爱母心切。”不再理会陈惠一事,转向众人道:“我猜红巾今夜必回。我们现下发兵,恰好能赶在红巾出城时出击。”军情紧急,也不再与孛罗商议,命将军张连和尹岗各率本部罗苴子,分别绕到中庆城外,自东门和北门袭杀正出城的红巾;命梁王府尉阿吉和镇抚刘奇各率三千元军,自南门入中庆,攻打尚滞留城内的红巾,再分别夹攻东门和北门;自己则率一队人马,与北胜知府高斌祥一起率轻骑追击已经出城的红巾。当下按照段功部署,各人自带人马,出了安宁,往东朝中庆赶去。
中庆古名拓东城,意为“开拓东境”,为唐朝广德年间南诏大肆扩张领土时所筑,后来大理立国,改名为善阐府城,元代才改名为中庆城。这座城池年代不如阳苴咩城久远,然自成为云南行省治所以来,蒙古人百年经营,繁华热闹不下于大理。城墙高大坚固,周围九里,共设六道城门,南名崇正,北名保顺,东名咸和和永清,西名广远和洪润。每道门上各有城楼,城墙四隅亦修有高楼。东、西、北三面有河水环城,可通舟楫,南面倚山,布有重关,形胜颇壮。
段功大军东进二十里时,暮色降临,前方探马来报,中庆城中一早便开始有一队队骑兵陆续出城,大队红巾步兵目下正蠢蠢往北面保顺门及东面咸和、永清三门集结,似是要等天黑时连夜出城。众人听了,无不惊叹段功料事如神。段功便命大军悄然前进,亥时抵达苴兰城,为中庆北面门户,距离中庆仅十余里。果见城门大开,驻城红巾已然撤走。段功便命阿吉和刘奇迅即挺近中庆北门,等见到孔明灯举时,再攻杀入城,自己率余部继续朝东赶去。半夜时分到达金棱河边,跃马通济桥上,朝北望去,遥见前面咸和门方向灯火通明,大批红巾正涌出城去,当即命张连和尹岗出击,等到杀声起时,才点起孔明灯升入空中。
红巾正出城一半时,突然遭遇大理军阻击,仓促应战之时,又遭到背后自北门入城的元军夹击,当即溃败。已经出城的红巾不顾后队人马生死,一路逃窜,如惊弓之鸟。段功领军一路追击,陆续救下了不少为红巾掳走的儒生、匠人、医师、技工、乐人等,虽耽误了一些时日,却始终穷追不舍,终于惹怒了明玉珍,下令在七星关停下来,收拾残部,摆下阵势,要与追兵决一死战。却被段功抢先派高斌祥率轻骑击溃左右翼。高斌祥部下有巧匠名为焦玉,设计发明了一种火铳,以火药击石,每矢可毙敌二人,威力极大,众铳齐发,声震数十里。红巾无不惊恐万分,急忙逃跑。高斌祥顺势抄断红巾后路,彻底将明玉珍逼进七星关中,包围了起来。
七星关当川、滇、黔交通要冲,极其险要,河谷两岸峭壁如削,巍巍七峰绵延挺拔,宛如北斗七星。当年诸葛亮南征时经过这里时,曾点七星灯拜祭。段功见此关易守难攻,也不攻城,只命罗苴子守在出关要道上。明玉珍归家心切,果然无心坚守,一天后便按捺不住,想弃关而走,先派一队前锋兵马出关,被段功斥军尽数围歼。
又过了一日,关门突然打开一道缝,放出来一人,又迅即关上。罗苴子见那人双手高举,身上并无兵刃,便等他走近,将他捆了去见段功。段功问明他即是侍中杨源,便道:“据说红巾公文告示均出自你手,我在安宁见过一篇,文采不错。”命人解了绑缚。杨源道:“多谢信苴。”段功道:“你来见我,有何要事?”杨源道:“我主听说信苴宽厚仁爱,想与信苴就此讲和,请信苴高抬贵手,让出一条回去四川的道路来。我主愿意亲自与信苴盟誓,不但永世不犯大理,而且愿结为兄弟。”段功沉吟片刻,道:“结为兄弟之事就罢了,但明王得允准行商自由来往于四川、大理。”杨源料不到段功如此干脆,喜出望外,忙道:“那是自然。”段功道:“好。”命人放杨源回去。
众将均感大惑不解,此时中庆已克,后队援兵即将赶到,明玉珍已是囊中之物,不知道为何突然要与他盟誓,放他离开。段功道:“我若拒绝,明玉珍遂会破釜沉舟,死守七星关。此刻邹兴正带三万红巾援兵赶来,距离此地已然不远,我军若就此攻城,容易腹背受敌,不如就此放明玉珍离开,他锐气已失,无心再战,即使遇到援兵后知道那封家书是假,也已与我盟誓,不得不退回四川。”遂与明玉珍在关前折箭为盟。
明玉珍为人平实,受身边将领挑拨发起了这场战事,颇多后悔,自接到母亲手书后,忧心如焚,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重庆,却因一时激愤,被大理劲旅围困在七星关,本来派杨源前去与大理军媾和也是心存侥幸,不料段功竟然答应,心中很是感激,举手道:“日后凡是信苴所至之处,我大夏军当后退六十里,聊表敬意。”段功点点头,挥一下手,一声梆响,罗苴子迅疾提马两旁,如劈浪般让出一条道路来。明玉珍见他号令森严,倒也不足为奇,但令行禁止,只在一瞬之间,段氏雄霸西南数百年,果然有过人之能,不禁好生佩服。
全场刹那间安静了许多,关下马蹄如雨,竟始终不闻人声,红巾将士默默从大理军阵前走过,他们不必再血洒他乡,终于可以平安回去故土,心中均有欣喜之意。
等到阿吉、刘奇等人率元军赶到时,明玉珍早已经离开云南境内,段功将七星关防务交给元军,自率军回去中庆。他与明玉珍盟誓一事后来被梁王得知,表面不说什么,心中却大为恼怒,这是后话。
段功进中庆城时,心中颇多复杂滋味——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中庆,这座名城山川明秀,民物阜昌,冬不祁寒,夏不剧暑,奇花异卉,四序不歇,在大理立国后不久即被弄权的高氏据为己有,大肆营建,驻有重兵,成为高氏的根本基地,蒙古人占据云南后,又成为云南行省的治所,可以说,段氏在这里没有留下过一点投影。而今,他却最终以胜利者的姿态,成为极少数几位走进中庆的段氏皇族之一。令人惊讶的是,中庆并不像一路东来大理军进据过的城池那样残破,并未遭到红巾的大肆破坏,看来明玉珍尚有一些爱民之心。
中庆城中心有一座五华山,是城中最高处,大致以五华山为界,分为南北两片:城北以军政区为主,军营、中庆路府、贡院、昆明县衙等均在这一带;城南则是居民集中区,不过云南最重要的两个枢纽建筑也在城南,梁王宫在南门崇政门东,云南行省署在梁王宫东面。
段功进城后,并没有住进驿馆,而是被梁王王傅大都直接领到城中心的五华寺住下。五华寺位于五华山上,风景熙熙,不仅可以俯瞰中庆全城,山脚即是菜海子,碧波粼粼,蒲藻常青,为城中游赏之胜地。梁王安排他住在全城最好的位置,可谓十分尽心。段功既来之则安之,他接到回报,果然明玉珍与邹兴援兵在四川边境会合后即刻返回了重庆,并未再度进攻。他见中庆大局略定,便命北胜知府高斌祥先率部返回,以免大理北部边境有失。
红巾尽退,东部驿道重通,大理源源不断有信使前来,无非是禀告政事、请求决断等等。如此过了数日,有一日信使送来一封家书,是总管夫人高兰的亲笔信。段功拆看一看,并无它文,只有一句诗:“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一时陷入沉思。
他初与高兰成亲时,还未当上总管,曾与夫人联袂遍游大理名胜,在鸡足山遇到一个自称张三丰的邋遢道人,称是会看面相,索要了五两银子,送了高兰这两句诗。高兰起初不解其意,只爱句子缠绵绮丽,后教授中的一名博士看到,说此句不祥,暗示夫人将会孀闺独宿。
当时段功夫妇新婚燕尔,感情甜蜜,二人听了都是大笑,直说被那张三丰骗去了五两银子。高兰事后回想,心中耿耿,还欲派人往鸡足山追捕张三丰,还是段功笑道:“夫人若真派人捕了他来,反倒是将这谎话当真了。”高兰这才作罢。如今二十年过去,段功再回首此事,竟是恍若隔世。
当夜段功梦见高兰发怒,杀死了总管府所有侍女,惊醒过来,额头冷汗涔涔,心中大生愧意,决心早日返回大理。次日一早再见到大都,便问道:“大王是在忙于政事么?为何始终不见大王前来相见?”大都道:“大王正在操忙一件大事。”段功道:“烦劳王傅转告大王,可否拔冗一见,我有一事相商,然后便要辞别返回大理。”大都笑道:“不敢有瞒信苴,大王目下并不在中庆城内。请信苴再多留两日,大王自会有请信苴前去相见。”
段功见他笑得颇为神秘,颇感诧异,正要仔细询问,却见施宗、施秀赶来相见,忙问道:“你二人这么快便将陈惠母子送到大理了么?”施宗道:“回信苴话,没有,陈老夫人已经不幸去世。”段功惊道:“什么?”施宗道:“陈老夫人病重,车马一路不敢走快,到达楚雄境内时,我们遇到一股红巾溃兵正在抢劫行商财物,红巾人数不多,当即上前援手,交战时马儿受惊,拉着老夫人的车子跌下了悬崖。”杨智问道:“那么陈惠人呢?你们没有见到他么?”施秀道:“陈惠后来追上了我们,同我们一道西行,后来他母亲跌下悬崖,他非要下去寻找,我们便与他一道下去,到人力实在不及之处时才停下。他始终停在那里不肯走,我们劝说不动,只好留了一些财物给他。”
段功想不到会出了这种意外,叹惋不已。施宗道:“这全怪我兄弟二人办事不力,请信苴降罪处罚。”段功道:“这也怪不得你们。”派人召来将军尹岗,命他率所部罗苴子先回罗那关,一路肃清红巾残部。尹岗应命而去。
施秀道:“那被打劫的行商,信苴原也认识,便是那有沈万三之称的沈富。”段功道:“原来是他。他是要回中原去么?”施秀道:“是,他所运货物着实不少,大约还得过十天才能到达中庆。不过与他一道的罗贯中现在仍然留在无为寺中。”
段功有所感怀,又想起一事来,便带着施宗、施秀来到南城行省署,找到马文铭,问道:“前些日子拜托小侯爷的那桩案子可有了眉目?”马文铭道:“是陈惠之父陈亮的案子么?所幸理问所卷宗完好无损。我回中庆后这几日,一直在翻阅钻研陈亮的案子,他也是打金箔人,平生好饮酒,有一次在知府衙门贴金箔时,因喝多了酒摔下梯子,打坏了进献皇帝的贡品,被安宁知府判了死罪,上报后朝廷觉得有些重,他又略有些手艺,遂改判为终生服苦役。这案子案情简单,并无任何疑点。尤其现今董知府被杀,陈亮已死,既成定谳,绝无翻案可能。”段功听说,便道:“有劳小侯爷。”出来行省署,颇为怅然,吩咐道:“陈惠立下大功,我答应他的却一件事也没能做到。你们日后再遇到他,可要好生看待。”施宗道:“是。”
大都一直陪在左右,便道:“中庆尚有许多名胜古迹,信苴这几日一直忙于军务政事,不得丝毫空闲,好不容易今日下了五华山,不如趁势游览一番。下官也聊作向导,稍尽地主之谊。”段功不便推辞,当即道:“也好。”
中庆名山胜迹,数不胜数。又如大理一般,佛寺众多。段功记得当晚初到中庆城外时,曾在夜色中遥见过一座白塔,特意问起来。大都笑道:“共有东、西两座白塔,都在城外,城南常乐寺有一座,俗称西塔,高八十尺;城东觉照寺中有一座,俗称东塔,高一百五十尺;都是唐朝贞观遗物。不知道信苴所见是哪一座?”段功记得当初是在东城外通济桥上望见,便笑道:“当是东塔了。”大都道:“这就是了,我们大王也常去那里烧香布施。”遂引着段功往觉照寺而去。
如此游览了两日,第三日上午,大都又赶来五华山,说是梁王宴请段功,请前去罗汉山避暑行宫相会。段功这才记起当日孛罗要大开盛宴庆功那番话来。他正有意回大理,预备面辞梁王,便带了杨智及众羽仪赶去罗汉山。
那罗汉山位于中庆城西南,与城隔滇池相望,远看山形,活像是一座大肚弥勒,由此而得名罗汉山。众人出了南门,到滇池边渡口上,早有一艘大船等在那里,上船后便径直往西。但见前方峰峦秀拔,危岩千仞,如屏山岭上,一群建筑突出半壁,那便是梁王避暑行宫,依山建造,绝壁而生,飞檐凌空,遥望如空中楼阁,有高不可攀之威,凌空欲飞之势。
到了山脚渡口,梁王司马合伯正率大批侍卫迎候在那里。奇峰汇聚,山崖险峭,苍松翠柏之间,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窄小石道蜿蜒而上,奇峭万状,至不可名。一路寒溪湛湛,流水冷冷,走在参天古树中,更是森森凉意。路上的险要之处均搭有望棚或是凉亭,有元兵把守戒备。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处巨大的凉棚。但见四周山川明媚,危峰秀拔,峻岭崔嵬,云雾缭绕。那凉棚依着一棵千年古树而建,心思巧妙,一眼望去,竟然分不出哪里是树,哪里是棚。
却见梁王世子阿密正领了一大群人守在那里,寒暄几句,又领着段功往山南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建筑兀然出现,一半嵌入岩腹,一半凌驾悬空,地势造型,匪夷所思。并依山势逐步升高,层楼叠宇,叠连嵌缀,共有九层十一阁,上出重霄,下临无地,极其险峻壮观。
段功心道:“这楼阁修在半空中,全凭人力在悬崖峭壁上开凿,何等凶险,昔日隋文帝修建仁寿宫已是颇伤绮丽,大损人丁,丁夫死者数以万计,这避暑宫可要比仁寿宫难多了。”心中对梁王不恤民力很不以为然。梁王孛罗正领着一大群官员等在门楼下,一见段功,便迎上来笑道:“信苴一路辛苦。”亲自牵了段功的手,送入阁榭中。
那水阁雕梁画栋,钩心斗角,又朝东敞开,左右花鸟林壑,下面即是浩渺滇池,海如镜,舟如叶,风景如画。踞山临海,危楼圣境,高远而居,妙境豁然。
阁中早已经酒如池、肉如山,摆满了珍馐美味。孛罗请段功与自己并排坐在上首,说了好些赞扬的话,才笑呵呵地道:“今日要为信苴大饮一场,不醉不归。”众人纷纷笑道:“正是要如此。”性子急的已经伸手去拿酒。孛罗却道:“且慢!开宴之前,还是要先来一曲歌舞助兴才好。”众人料想梁王爱附庸风雅,特意安排了如此节目,立即纷纷大声叫好。
却听见屏风后马头琴响了几下,一名丽人随乐而出,轻快地转到堂中央,扭动手、足、肩,翩然起舞。众人尽皆呆住,目光落在那舞姬身上,阁楼中除了乐声,再无半点声音,她不是旁人,正是阿盖公主。段功也一时愣住,素闻蒙古人奔放豪迈,爱好歌舞,然阿盖毕竟是公主之尊,如何能当众以歌舞助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一身蒙古女子的装束,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他还是觉得她穿汉女的衣裳更好看些。
只见阿盖目光在段功脸上停留了片刻,脸色一片晕红,这才开口嘤嘤唱道:
将星挺生扶宝阙,宝阙金枝接玉叶。
灵辉彻南北东西,皓皓中天光映月。
玉文金印大如斗,犹唐贵主结配偶。
父王永寿偕碧鸡,豪杰长作擎天手。
高浪站在段功身侧,听不大懂阿盖所唱之意,拿肘弯撞了撞杨宝,问道:“她唱的是什么意思?”杨宝道:“都是些称赞咱们信苴的话。”高浪很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角,他倒不是反感阿盖,他只是不满段功明明已有夫人,却还为阿盖美色所迷,要娶她为妻,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有了新欢,当然就忘了原来的旧爱,他自己的父亲不就是如此么?
等阿盖一曲唱完,段功才知道原来今日是梁王寿辰,忙道:“原来是大王寿诞,何不早说,我也好备下礼物。”孛罗笑道:“还有比信苴领军驱走红巾更好的礼物么?”阿盖娉婷上前,端起酒壶,亲自取了两只缠丝玛瑙杯,斟了两杯酒,先奉了一杯给段功,然后才端给父亲一杯。
孛罗举起酒杯,道:“来,本王敬信苴一杯,先干为敬。”段功道:“好。”正要举杯,一旁高潜突然凑上前来,俯身到段功耳边,低声道:“信苴,当心酒里有毒。”段功一愣,随即斥道:“小孩子胡说些什么!”见孛罗已经一饮而尽,便将酒杯递到唇边。高潜蓦地一把夺过酒杯,抢先饮下。众人见状,不明所以,一齐放下酒来,怔怔望过来。段功忙道:“这是我内侄,就爱胡闹。”转身命道,“来人,带高潜出去。”
孛罗虽未听到高潜耳语,却已经猜到段功身边之人怀疑酒中有毒,正大起不快之心,忽听得高潜是段功夫人高兰亲侄,当即释然,暗道:“段功要另娶新欢,小孩子为姑姑抱不平,出头捣乱,做不得数。”尤其见高潜不听号令,犹赖在当地,死活不肯走,心下更是肯定,忙圆场笑道:“由得他留下。今日本就是大喜欢庆的日子,还怕酒水少了。来人,快给高羽仪上酒。”梁王侍卫轰然答应,搬取了数大坛酒,放到段功身侧羽仪脚下。
忽有一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坦然排开众羽仪、侍卫,自怀中取出一柄尖刀,朝段功扎来。段功正侧头与孛罗说话,丝毫未留意到背后之事。阿盖站在段功和孛罗背后,最先看到刺客与尖刀,想也不想,便朝段功身上扑去。那刺客蓦然见一女子挡在段功身前,他这一刀下去,定会扎死她,略有迟疑,施宗、施秀已自后抢上,掰住他肩头。刺客力气极大,猛力甩脱掌握,大吼一声,又朝前扑去,双脚旋即被施宗兄弟抓住,他已距离段功极近,顺势往前仆倒,手上刀势却是不停。段功已然醒悟,抱住阿盖一滚,那一刀终未刺到要害,只割到了阿盖左臂。
一旁凌云抢上前来,飞起一脚,将刺客手中刀子踢掉,随即扶起阿盖,问道:“公主受伤了么?”
阿盖早已经吓得呆了,只迷蒙看了他一眼,又去望着段功。她原本清亮的眼睛,像是着染了一片雾霾。凌云的心“咯噔”一下,像是平静已久的池水中掉下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恍然间他有些明白了,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见她手臂流血,于是取了金创药为她裹伤。
段功已为施秀扶起,见那刺客已经被众人一哄而上压在地上。孛罗也受惊不小,连声道:“是谁负责守卫行宫的?是谁?”施宗听了不住冷笑,暗道:“行宫处于半山,又戒备森严,刺客何以能混进来?说不定这刺客正是你梁王所派,不然为何那刺客适才见阿盖挡在前面便有所迟疑。”孛罗不见人答,心中更怒,连声道:“快将刺客押上来。”
有人取来绳索,将那刺客手脚死死缠住,这才拉他起来跪到堂前。段功立即一眼认出刺客来,奇道:“怎么是你?”那刺客不是旁人,正是曾经为他送信给明玉珍的打金箔人陈惠。陈惠恨恨道:“很好,原来你还认得我。”段功道:“你本于我方有功,为何又突然来行刺于我?”陈惠道:“你答应赡养我老母,却累她惨死,尸骨无存,我要杀你报仇。”段功道:“你母亲病入膏肓,我命人送去大理医治,半途遇到红巾溃兵,非我所能预料。”
孛罗见回头惊见爱女受伤,惊怒不已,喝道:“来人,将刺客拉出去凌迟处死,割下他的肉来,一条条抛入滇池喂鱼。”梁王侍卫应声上前,便要将陈惠拖出去。段功正待阻止,却听见阿盖柔声道:“今日是父王大喜的日子,父王何苦动怒?信苴既说此人曾经立下大功,不如就此放他去吧。”段功心念一动,暗道:“她倒是与我有几分默契。”便道:“公主言之有理,陈惠曾冒险送信给明玉珍,红巾退兵也有他一分功劳,现在杀他容易惹来闲话。况且今日是大王寿辰,杀人不吉,不如免他死罪,放他下山。”孛罗勉强道:“好吧,就交由信苴处置。”
段功走近陈惠,正色道:“我段功顶天立地,从不失信于人。你母亲一事,我已尽心竭力,自认并无失信于你。今日我放你走,下次若再见到你,绝不会再手下容情。”见他肩头刀伤血流不止,命人取一瓶金创药给他。陈惠绑索一解,一把打掉药瓶,往地上“呸”了一声,转身昂然出去,竟似丝毫不将段功、梁王及满堂官员放在眼里。
孛罗勃然大怒,心道:“此人如此不识好歹,又伤我爱女,绝不能容他再活在世上。”回头向凌云使个眼色,暗示他悄悄料理了陈惠,凌云会意,正欲跟上去,忽听得一声闷响,回头望着,羽仪高潜已摔倒在地。众人忙围过去,见他紧捂腹部,脸色煞白,嘴唇发青,似是中了剧毒,一时惊疑不定。还是高浪忍不住先问了出来:“他是中了毒么?”杨宝点了点头,道:“是。”
孛罗抢上前来,惊问道:“中毒?怎么中的毒?”明知道已经来不及,还是回头命道:“快回城去请大夫来。”
高潜叫道:“信苴……信苴……姑父……”额头渐有豆大的汗珠冒出。段功俯身抱起他,问道:“好孩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高潜勉强点点头,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道:“孔雀胆……孔雀胆……”段功问道:“孔雀胆怎么了?”
孛罗这才想到高潜可能就是被他用孔雀胆毒死的大理名将高蓬的儿子,怵然而惊,不禁回头望了凌云一眼。
却见高潜抖缩着举起手,遥遥指着梁王一方,道:“他……他就是从药师殿盗走孔雀胆的人。”段功一呆,问道:“什么?”高潜道:“他……凌云……是他下的毒……想害死姑父……”
段功惊讶回头,看见凌云正站在梁王身侧,依旧是一副冷傲的神气。杨智追问道:“你是说凌云盗走了孔雀胆?”高潜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眨了两下眼皮,头一歪,就此死去。杨宝与他一道长大,情若兄弟,大是悲恸,叫道:“高潜!高潜!”见他动也不动,忍不住哭出声来。
杨智等人心如肚明,高潜一路跟随段功上山,未进半分饮食,唯一的破绽就是适才抢在段功面前喝了那杯阿盖亲斟的酒。施宗也不多说,取过段功面前的那只玛瑙杯,见杯底尚留有一圈残酒,便取出一块银子,将那酒倒了几滴在上面,银子瞬间变成了青黑色。马文铭也在当场,上前看了一眼,道:“尊羽仪似是中了砒毒。”
高浪恨恨道:“果然是酒中有毒。信苴,高潜是代你而死,他们想毒死的人其实是你。”扭头瞪视着阿盖,怒道,“你与信苴饮金盟誓,亲口许诺要嫁他为妻,如今强敌既退,你想要悔婚,直接开口便是,也不用下此等毒手。”阿盖莫名其妙道:“我……我怎会想要悔婚?”高浪道:“哼,你还要狡辩……”忽听得段功喝道:“高浪住口!”高浪见段功发怒,这才闭了嘴。
出了如此意外,比适才刺客行刺更为惊心动魄,众人尽皆呆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孛罗骇然自惊,不由自主地向自己方才饮过的酒杯望去。马文铭忙向人要了两块银子,将孛罗的酒杯及酒壶的酒水一一试过,却均没有毒药落入。既是如此,酒壶、酒杯只经过了阿盖之手,她理所当然地就是下毒之人。就连孛罗也怀疑是她落毒,虽然不解其意,却还是将目光投向爱女。
阿盖见众人目光灼灼,不离己身,这才醒悟过来,连连道:“不,不是我,我已与信苴订有婚约,他是我未婚夫君,我怎会下毒害他?”
然则铁证如山,众人表面不再多说什么,心下却是如明镜般光亮皎然。更是有人心道:“公主性情柔弱,怎敢当众落毒?说不定正是梁王指使她如此。眼下借助段功之处极多,梁王这过河拆桥的一招,未免来得太快了。”
阿盖见众人并不相信自己,大理诸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尽是仇恨鄙夷之色,不由得更加慌乱,泪眼涟涟地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凌云忽道:“是我下的毒。”走到孛罗面前跪下请罪道,“是我不愿意公主嫁给段功,暗中在他的酒杯中抹了毒药,现既然败露,凌云也不愿意牵累他人,任凭大王处置。”孛罗这才长舒一口气,叫道:“来人,快些将凌云绑了。”当即有侍卫上前,摘下凌云腰间兵刃,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孛罗道:“本王驭下不严,出了这等事,万分抱歉。我这就将凌云交给信苴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段功早知道凌云一直站在一侧,根本没有碰过酒壶酒杯,他挺身认罪,不过是为了不让梁王和公主面上难堪,当即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凌云是大王心腹侍卫,段某不敢擅处。”孛罗道:“那好,小侯爷人也在这里,就将凌云交给你审问,你尽可以严刑拷讯。”马文铭心道:“你这不是将天大的难题推给行省么?凌云是为公主顶罪,谁敢拷打他?”不敢当众推谢,只得道:“遵大王命。”命人先将凌云带下。
段功肃色道:“还有一事,段某本是山野匹夫,配不上公主金枝玉叶,原也没有想要高攀大王千金。金盟一事,婚约可以不算数,只愿大王不要忘了曾答应过永不再与我大理开战。”孛罗道:“这是自然。信苴请息怒,其实……”段功道:“大王还有许多事务要忙,段某这就要告辞回大理了。”孛罗知道嫌隙已生,万难挽留,只好道:“我送一送信苴。”段功道:“不敢有劳大王。”命人抬了高潜尸首,率众自出阁下山。
阿盖见段功决然离去,始终再没有看自己一眼,颓然跌坐到地上。孛罗俯下身子,低声问道:“女儿,你不是很喜欢段功么?怎么突然又要下毒害他?”阿盖一呆,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一场寿宴不欢而散,大理诸人随即离开了中庆城,西回大理。之前与红巾恶战,大理军死伤不少,更是有羽仪杨胜坚的惨死激愤人心,却均没有像今天高潜中毒而死这样令人郁闷憋气。杨智等人见段功郁郁寡欢,知道他既为高潜代死伤心,又为阿盖亲手下毒谋害难过,也不敢相劝,只是暗中议论。尤其是高潜死前指认凌云便是盗窃孔雀胆之人,更是留下一个巨大的谜团。
施宗道:“高潜临死前特意说这句话,必有深意。”施秀困惑道:“可是这说不通,凌云当晚潜入无为寺后刺杀了邹兴,一出南禅房就被我发现,随即遭擒,全身上下都被仔细搜过,哪里有孔雀胆?后来他一直被监禁,看守十分严密,更是没有机会带孔雀胆出寺。”又问杨智,杨智也始终想不明白,只能作罢。
大军一路缓行,安然无事,只在楚雄境内遇到了回去中庆的梁王王妃嘉僖、姬妾泉银淑等一行,这才知道阿盖是独自提前赶回中庆,不免更加深了众人对她的猜忌。
回到大理已是六月,离开仅仅三月,却有恍若隔世之感。段功大军虽然得胜归来,也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却并无多少喜悦。当日三千罗苴子一道出征,回来却还不到一半。段功已经命人先行将阵亡将士骨灰送去无为寺,等高僧们念经超度后,再分别撒入苍山洱海,好让他们魂归故里。
进阳苴咩城的那一天,正巧是星回节。这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背后,有一个极为凄美的故事——昔日云南六诏并存,南诏最强。南诏王皮罗阁野心勃勃,预备吞并其他五诏,事先用松明建了一座豪华无比的阁楼,邀请五诏首领聚会。邓赕诏首领王妃白洁知道皮罗阁心怀不轨,极力劝阻丈夫不成,便亲手将一只铁钏戴在丈夫左臂上。六月二十三日,皮罗阁请五诏首领到松明楼饮酒,半途离开,命人封楼放火。六月二十五日,白洁赶到,在灰烬中扒出了铁钏,由此认出丈夫尸体,悲痛欲绝。首领妻妾均为皮罗阁占有,唯独白洁不从。当年八月初八,她在礼葬其夫后,抱着丈夫灵位跳入了洱海。人们感念白洁忠贞,以每年六月二十五日为星回节,以八月初八为捞尸会,来纪念这位传奇女子。
虽则时光早已经洗淡白洁夫人的哀愁,白族人也将星回节演变成欢乐喜庆的节日,然则今年的星回节却是格外不同的感受。这一天,小雨绵绵不绝,先是丝丝缕缕,随后便淅淅沥沥。水雾淡淡,像一层薄纱笼罩了整片大理坝子。段功心中感慨万分,那张肃穆庄重的脸上多少露出几丝悲情来,亦给周围许多人心上蒙上一层灰暗的色彩。
坦绰段宝、大将军段真等早已冒雨赶到南门外迎接,回来总管府,又见高兰、段僧奴、伽罗等人迎候在府门外,段功心底漾起一股暖意,慌忙下马,见高兰原先明朗红润的脸庞深陷了下去,显得苍白憔悴,一下子老了许多,上前握住她的手,叹道:“夫人,你可清减了不少。”高兰一怔,当即就落下泪来。
出征将士能够回家团聚的,家人欢喜异常;战死沙场的,亲人悲痛欲绝。这一夜,天幕无光,火把长燃,照亮了几家欢喜,又照亮了几家哀愁。
伽罗得知杨胜坚的死讯时,突然有一种悚然的感觉。所有的羽仪中,她最喜欢他,她实在想不到他这样倜傥的人会死在千里之外,也想不到与他在无为寺中的吵闹,竟是最后一面。还有高潜,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伙伴,怎么会在欢庆胜利的宴席上中毒死了呢?要是她在他身边就好了,至少她可以用学到的医术尝试解毒,努力挽救他的性命。原以为分别不过就是晚些日子再见面,这才知道人生中有一些分别就是永别,她将再也见不到他们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也将被光阴渐渐融解。于是,她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伤心的滋味。一阵风吹过,伽罗回过神来,突然觉得阴森森的,仿佛有鬼魂在身边俯视一样,忍不住全身颤栗起来。
对于高兰而言,欣喜却远大于哀伤,虽然唯一的亲侄客死他乡,然则杀他的人却是本来要夺走她丈夫的女人,最终导致她的夫君重新回到了她身边。从这点上来说,高潜是有功的。从此以后,她要紧紧抓住丈夫,再不让他的心从她身上溜走,是以她变得格外善解人意。就连段功也惊诧妻子温柔了许多,凡事都要小心翼翼地先问过他的意见,再做处理。
转眼到了七月,正是大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的热,一个多月都不见雨水,每日都是艳阳高照,很是让人心烦,甚至心悸。七月十五这一天是中元节,段功亲自主持,为阵亡将士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盂兰盆会,放水灯到洱海中,以祭奠亡灵。
中元节后,高兰忽然命人将杨智请去书房,特意问起羽仪徐川在云南驿被杀一事。杨智早猜到高兰派徐川前往罗那关,多半是要学隋朝独孤皇后杀宫女尉迟贞一般,命张希矫暗中杀死阿盖公主,来个釜底抽薪。昔日隋文帝杨坚敬爱皇后独孤氏,独孤氏独宠专房,性情好嫉,不准丈夫接近别的女子。后来独孤皇后年老色衰,杨坚偶尔临幸了美丽的宫女尉迟贞。独孤皇后知道后,趁杨坚上朝后,派人杀死了尉迟贞。杨坚气愤不已,又无可奈何,愤而出走,单骑离开皇宫到深山。还是宰相高颎及时追赶,劝杨坚回去。杨坚由此叹息说:“我贵为天子,竟然不得自由!”情形颇类似今日之段功与高兰。
杨智见高兰不动声色,也不戳破,只道:“徐川被杀,也是一桩疑案,不过有驿吏作证,凶手并非阿盖公主那一帮人。”他与段功、高兰一起长大,对这二人性情、心思均非常了解,揣度高兰其实在担心是段功暗中派人杀了徐川,又道,“不过,属下一直觉得有一人十分可疑,那就是梁王侍卫凌云。”高兰果然很是意外,问道:“是无为寺抓到的那名刺客么?”杨智道:“正是他。”
杨智怀疑凌云,虽无实证,却也有一定道理。他早想到羽仪除了高潜这样极个别的例子外,均是武功不弱,徐川是汉人,并非白族世家子弟,却得以入侍总管府,更是有过人之处。这样的人物,被人无声无息一剑刺死在驿站大门外,凶手即使是偷袭,也当武艺了得。杨智当日在无为寺见过凌云与羽仪交手,身手不凡,他又正好用剑,且在阿盖之前离开阳苴咩,不久后才跟随段功大军到达了楚雄,可见他一直徘徊在驿道左右,有所图谋。
高兰听了杨智的推测,亦觉得合情合理,恨恨道:“当日就该杀了那凌云。”杨智道:“信苴下令放走凌云,不过是不想为他与梁王结怨,何况明玉珍使者也为他求情,等于没有了原告,无从量刑。不过凌云倒真是条汉子,有情有义,为救阿盖公主不惜牺牲自己,甘认下毒罪名。可惜梁王根本就没有将他当回事,立即命人像狗一样捆了他,还让人对他严刑拷打。”高兰道:“照你说来,凌云如此矫矫不群的出众人物,又怎会错投在梁王麾下?”
杨智听了心头一凛,暗道:“夫人极有见识。确实,梁王为人器量狭小,不恤下属,凌云这样的人物怎会甘愿受其驱使?他既与邹兴有累世深仇,所想者无非是报仇而已,邹兴在明玉珍手下担任要职,权高位重,他个人难以与其相抗,须得借助外力,天下有实力与明玉珍匹敌者,无非陈友谅、朱元璋、张士诚几人,以及南面大理、北面元军,梁王自顾不暇,势力最弱,凌云当懂得避险就吉,为何反而要投在梁王麾下?”忽听得高兰叹道:“女人,当是为了女人。”杨智愕然问道:“女人?”高兰道:“他肯定是为了阿盖公主,不然以他的本事,何必在留在梁王身边甘做牛马。”
杨智这才知道高兰是说凌云为阿盖美色所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听见高兰道:“你去吧。”杨智应了一声,站起身来。高兰低声嘀咕道:“我有主意了。”杨智一愣,只觉得她最后一句话饶有深意,但他自小就有些畏惧高兰,不单他如此,段功也是如此,不敢多问,慌忙告辞。高兰道:“渊海,我问你徐川的事,可不能对信苴说。”杨智道:“夫人放心,属下知道轻重。”高兰这才嫣然一笑,道:“你去吧。”
这一晚,段功回来寝宫,房内却是不见高兰,只剩了两名侍女,问道:“夫人呢?”一名圆脸的侍女道:“夫人去了宝姬那里,说是今晚就不过来了。”段功道:“嗯,好。”洗漱完毕,正要解衣就寝,侍女上前来,为他宽衣解带。以前这些亲昵的事都是高兰亲自动手,段功一时不能适应,道:“你们去睡吧,我自己来。”圆脸侍女轻声道:“夫人命奴婢二人尽心服侍信苴,奴婢不敢违命。”伺候段功上了床,又脱下自己衣服,肌肤映雪,柳腰袅娜。段功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小个子的侍女道:“夫人有命,命奴婢……奴婢……”一时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
段功恍然明白了过来,心中一时不知道什么滋味。那两名侍女自行脱光衣服,爬到床上,一左一右躺在他身边。等了一会儿,见段功动也不动,圆脸侍女便将手搭上段功胸膛,轻轻抚摸了起来。那轻盈娇小的侍女却是不敢动弹,段功感觉到她柔若无骨,全身发抖,登时心烦起来,道:“你们两个都下去!”圆脸侍女道:“夫人有命……”段功怒气顿生,一骨碌坐了起来,喝道:“你们不敢违抗夫人的命令,我的命令你们就可以不听么?”侍女见他发火,慌忙滚下床去,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段功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们去吧,我自会跟夫人说明。”
次日一早,段功起床,早不见了那两名侍女,只有高兰笑容满面,捧衣站在床前。他心中颇觉怪异,也不提昨晚之事,高兰竟也不问。到得晚上,高兰仍然不在房内,不过又换了两名更年轻更美貌的侍女来伺候段功。段功已然猜到高兰这么做是因为自己差点娶了阿盖公主,但她如此刻意用侍女来笼络,实是认为他是惑于阿盖美色才发兵击退红巾,着实令他不快,哪还有心情花在侍女身上,当即命侍女退下。
高兰见夫君不肯接受送到嘴边的肥肉,一时也搞不明白他的心思,又命人请来杨智,想讨个主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半晌才问道:“你看信苴还会娶阿盖公主么?”杨智道:“夫人有所不知,信苴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娶阿盖公主。他发兵并不是为了公主,也不是为了梁王,而是为了咱们大理呀。”高兰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不过因为长久居于深宫的缘故,已经习惯用闺怨女人的视角来看待一切,但毕竟还是有些见识的,听了杨智这话,也逐渐明白过来,暗道:“我可真是蠢笨到家了,难怪夫君不肯接受侍女,我如此做,岂不是跟当面指责他荒淫好色一般?”一时追悔莫及。
杨智明白她是一心想将丈夫挽留在身边,心道:“别说我与夫人一道长大,就是为了大理,我也该帮她。”正欲开言,忽有羽仪奔来道:“信苴请杨员外速去议事厅议事。”只得匆忙辞别高兰,赶来议事厅。
却见段功、段宝及段真等文武官员均在,问起来才知道探马传来消息,陈友谅已在与朱元璋交战时中箭身死,而今朱元璋接管了陈友谅的绝大部分军队和地盘,已经成为中原群雄中势力最大的一支。传说朱元璋也有意南下,攻打云南,又传说他要趁胜挥师西进,并吞四川明玉珍。段功召集众人,就是要计议此事。杨智道:“四川和云南因为地形复杂,交通难以抵达,又各自物产丰富,有一定的封闭性。朱元璋志向远大,我猜其必定先取张士诚,再北上取大都。”
段真道:“杨员外是说朱元璋必得天下?”杨智道:“看情形确实如此。陈友谅、张士诚、朱元璋三方中,陈友谅最强,朱元璋最弱,他却能以巧计首先战胜最强的对手,此人着实不简单。听说陈友谅每每俘虏了朱元璋部下,一律杀死,朱元璋则反其道而行,下令释放所有俘虏,伤员发药疗伤,还要公祭敌死难者,他如此笼络人心,必成大器。”他本想说为图后计,不如先派人与朱元璋修好,但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他知道段氏素来忠义,既已在百年前投降元朝,必定会奉元年号为正朔到底。
果听见段功道:“如此,倒是要提醒朝廷重点提防朱元璋此人了。”命杨智去拟一封信,派人送去云南行省。忽有羽仪奔进来禀道:“朝中来了使者,请信苴立即出去迎接。”段功听他说的是“朝中”,忙问道:“什么使者?”羽仪道:“是大都来的中使。”
大理还从未见过宫中的使者,段功忙迎出来,却见一名中年宦官站在门楼下,肥肥胖胖,面白无须,双手捧着个小小的青丝轴卷,昂首向天,神态极是倨傲。他背后跟着一大群人,马文铭、大都等人也在其中。
大都见段功出来,忙上前介绍道:“大官,这位就是段功总管。信苴,这位是宫中来的钦使。”那宦官便举起黄卷,叫道:“圣旨下,大理总管段功跪下听旨。”
段功这一生还从未向谁跪拜,心道:“我既是大元子民,见圣旨如见皇帝,理当下跪。”上前跪下。只见那宦官将卷轴展开,有气无力地念道:“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问杨智道:“他在说些什么?”杨智也不懂蒙古文,摇了摇头。又听见那宦官道:“皇帝圣旨,段氏自归附以来,忠勤昭著,累世秉忠,征讨克捷。段功,簪缨世家,天生不凡,力抗红巾,有功社稷,宜示至优之数,以彰匡济之勋,兹特着段功尚梁王孛罗帖睦尔女阿盖公主为夫,继续任大理总管,加封驸马都尉……”
段功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问道:“这……这是……”那宦官却不理他,继续道,“尔其不负初心,永保世爵。特赐黄龙伞一具,金刀一把,玉腰带两条……”念完了一长串赏赐之物,总共有四十余件,最后道,“段功兼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一职,即刻到中庆上任,不得有误。钦此。”念完合上卷轴,交到段功手中,道:“信苴,你如今是当朝一品丞相了,快快请起。”
段功站起身来,为难地道:“我已经向梁王当面说明,与阿盖公主婚约一事做不得数……”那宦官脸色一沉,冷冷道:“这可是皇上亲下的圣旨,信苴是想要抗旨么?信苴雄霸西南多年,原也有抗旨的本钱。”段功听他如此说,只得道:“段某不敢。”宦官道:“那就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这南方可真是又湿又热。信苴,这里可有歇脚的地方?”段功忙道:“来人,快送中使去五华楼歇息。”
送走中使,马文铭、大都才过来参见。大都笑道:“恭喜信苴。”段功苦笑道:“何喜之有?”又问道,“二位何以会随同中使一道前来?”大都道:“上次行宫宴会不欢而散,大王深感不安,特命下官前来谢罪。”段功道:“事情既已过去,不必再提。”
马文铭道:“尊羽仪高潜中毒一事,行省已经查明真凶,特意委派我来向信苴禀明真相。”段功颇感意外,道:“噢?外面天热,二位请到里面说话。”请二人到一间雅厅坐下,才问道:“真凶是谁?”马文铭道:“并不是阿盖公主。”段功道:“这我知道。”马文铭大为意外,道:“原来信苴早已经知晓?”
段功点了点头,他当日也曾怀疑是阿盖往酒中下毒,然转瞬一想,便知道不会是她。当时陈惠举刀扑向他时,距离只有数步之遥,情形极是凶险,若不是她挡了一挡,说不定他早就被陈惠一刀刺死。那时的情形,她根本无暇思索,只是本能地扑到他身上,她既能舍身救他,又何须再下毒害他?
大都问道:“信苴是如何知晓不是公主下毒?”段功不愿意细说,只道:“我知道公主不会下毒。难道真是凌云么?”马文铭笑道:“凌云也以为是公主下毒,为了替公主脱罪,才主动承担罪名,真凶其实是王九。”段功一听到这个名字,全身一震,半晌才道:“原来是他。”
王九便是高潜父亲高蓬的厨师,当时被梁王收买,往饭菜中投孔雀胆剧毒害死了高蓬,又逃到梁王一方。
马文铭道:“王九自来到中庆,一直在大王行宫里当差,主管厨下大小事务。他得知大王与信苴结盟,十分恐慌,生怕大王会将他交给信苴处置,决意挑拨二位相斗,是他事先往信苴的杯子内壁中涂抹了毒药,计划害死信苴后,再嫁祸给大王。这是他的供词,请信苴过目。”
杨宝今日当值,忽然插口道:“我有一事颇感困惑,想请教小侯爷。”马文铭知道段功身边羽仪均是世家子弟,并非普通侍卫,忙道:“尊羽仪不必客气,有话请问。”杨宝道:“当日阁中西首案头除了食物外,已摆上一只酒壶、两只玛瑙酒杯,想来已经是预备好给梁王和信苴用的。阿盖公主歌舞之后上前奉酒,先取酒壶,再往两只酒杯中斟酒,酒先奉给信苴,酒杯却是梁王面前的那一只。”
众人当即明白他话中之意,有毒的实际上是梁王的酒杯,并非段功面前那一只。马文铭微感愕然,道:“当日阁中之人不下百人,局面混乱,尊羽仪却能明察秋毫,好生厉害,敢问尊姓大名?”杨宝道:“在下杨宝。”马文铭道:“杨羽仪问的极是要害,嗯,确实是这样,王九事先预备了两只玛瑙酒杯,只往其中一只抹了药,摆放时却是随意的,若是害死信苴,大家自然都会怀疑是梁王下毒,梁王死则罪名会落在大理头上。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令双方相斗,保他自己安稳。”杨宝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当真是一条毒计。”想到高潜之死,又是悲从心来。
段功略略翻看一遍供状,问道:“王九现今人在何处?”马文铭道:“他和家人均押在行省大狱中,大王说要等信苴亲自审问过后再处死。”段功心道:“梁王必是刻意如此,要表明内中绝无隐秘,好与我尽释前嫌。”梁王如此刻意修好,他当然也不能让对方下不来台,当即将王九供状交还给马文铭,道:“此案既已真相大白,彻底澄清,还请转告大王,宽恕当日段某拂袖而去、扰了大王寿诞之罪。”马文铭道:“朝廷既已下旨,信苴也该去中庆走马上任,自可亲见梁王,何须我再转告?”
段功只觉得为难之极,历任段氏总管也有受封平章之职的,然不过是虚衔,到中庆上任者还从未有过,更不要说被宗王招为驸马。他上次发兵已经引来治下诸多不满,说他贪恋阿盖公主美色,才会襄助大理死敌梁王,他自认为保卫家园而战,问心无愧,也懒得理会。如今他若受旨去中庆当驸马、做平章,又为的是什么?至少再没有之前必须要出兵的铮铮理由了。他若抗旨,以现今大元朝江河日下的局面,朝廷当然也不能拿他怎样,只不过落下个不忠不义的罪名。若是朝廷就此大做文章,命梁王征讨大理,又该如何?虽则梁王不足为惧,然边境难免又起烽火,他之前与阿盖饮金为盟的一番苦心可就完全白费了。
马文铭似是猜到段功心意,道:“长期以来,云南一分为二,东属梁王,西归大理,多有内斗,才给了外敌可乘之机。若是两家合二为一,何惧强敌环伺?眼下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信苴是梁王爱婿,已经是一家人,又出任平章政事,掌管行省,全省钱粮、兵甲、军国重事尽在信苴手中,你翁婿齐心合力,励精图治,别说一个明玉珍,就是天下红巾齐来云南,也无所畏惧。将来更是能北上收取中原失地,助皇上恢复天下一统。”
段真、杨智等人见他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岁,却侃侃而谈,见识过人,不容人小觑,各自心道:“果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却听见马文铭顿了顿,又道,“这也是家父的意思。”他父亲便是滇阳侯马哈只,亦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一职。
段功问道:“令尊已经回中庆了么?为何不见沙笛回来大理?”沙笛在大理任达鲁花赤,数月前与马哈只一起去了天方朝圣。马文铭道:“家父新回中庆不久。沙笛大人已决意留在圣地不再回来,等家父上奏后,朝廷自会任命新的达鲁花赤到大理。”
段功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命人先送马文铭、大都去五华楼休息,又与属官商议朝廷圣旨一事。出乎意外的是,绝大多数人竟是极力赞成段功到中庆上任平章一职,段真更是道:“信苴去了中庆,娶阿盖为妻,日后云南全省尽在信苴掌握,这可是重振我段氏雄风的绝好机会。”
大理立国时虽有云南全境,然不久后即为权臣高氏把持朝政,云南东部成为高氏的私人领地,后又被蒙古人接管。段真一想到可以恢复大理开国皇帝段思平的荣光,十分兴奋,道,“信苴,娶阿盖事小,当平章事大,弟愿意领军随同兄长一起上任。”
段功见众人群情慷慨,只得道:“此事重大,我尚须多斟酌几日。”遣散众人,只留下杨智,问道:“渊海以为如何?”杨智道:“眼下中原局势一片混乱,大元又内讧不已,怕是局面难以收拾。信苴还是会一心一意奉大元为主,对么?”段功正色道:“这个当然。既然百年前已是大元子民,就当与大元同生共死。这也是祖宗遗训,凡我段氏子孙,绝不敢违背。”顿了顿,又道,“不过梁王可不能代表朝廷,之前我出兵助他,并不是想与他共同进退。”杨智道:“属下知道,信苴是为了大理百姓免受战祸侵扰。既然如此,属下也建议信苴接受朝廷册封,到中庆上任,只要梁王不存歹意,肯定是利大于弊。”段功听智囊也这般说,一时无语,半晌才道:“你先去吧,我再好好想想。”杨智道:“遵令。”先行退下。
段功在厅中踱来踱去,施秀等人从未见过他如此郁闷烦躁,也不敢相劝。过了好大一会儿,施秀才小心翼翼地道:“屋里太闷太热,信苴不如出去走走。”段功幡然醒悟,道:“说得极是。”换上便装,带了施秀、杨宝等几名羽仪,策马出城,一路往北,来到无为寺。
却见伽罗正上山采草药归来,杨安道背着个极大的背篓,默默跟在她身后。自杨胜坚死后,他一直精神恍惚,施宗见他无心当差,便将他调来了无为寺。
施秀先叫道:“伽罗!”伽罗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再无昔日洋溢的热情,对段功也熟视无睹。众人知道杨胜坚和高潜之死对她打击甚大,并不计较。
段功又想起脱脱被杀前已中孔雀胆一事,回头问道:“那孔雀胆一事查得如何了?”杨宝道:“时至今日,无为寺进出依旧盘查得极严,可还是没有找到丢失的孔雀胆。想来当日药师殿所失两副,已经被凶手尽数用在了脱脱身上。”段功道:“既是如此,为何高潜临死前特意指认凌云便是盗窃孔雀胆之人?”杨宝道:“属下也不清楚高潜为何要这样说。不过凌云进无为寺后不久就被擒羁押,手脚锁住,又受了重伤,绝无可能偷到孔雀胆。”
高浪道:“会不会是无依禅师偷了孔雀胆,又用它毒死了脱脱?”杨宝道:“这不可能。若果真是无依禅师下毒,脱脱必死,他又何必再冒险去回光院再割脱脱一刀?”施秀道:“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无依禅师先往脱脱茶水中下了孔雀胆,以为他必死,后来又担心有人发现脱脱中毒,送他去药师殿,一样有解药可以救治,所以又赶回来割断了脱脱喉咙。”杨宝道:“这倒是。”施秀道:“我去狱中问过无依禅师,他并不否认是他下毒。”高浪不屑地道:“无依禅师功夫了得,一刀便可杀死脱脱,又何须下毒?”
议过一回,也无结论。进来寺中翠华楼,把守的武僧见段功到来,慌忙上来参见,禀告道:“罗先生正在五楼观经处读书。”段功道:“正好。”径直上楼。
罗贯中听到人声,猜到是段功到来,忙下楼来,正好在四楼遇见段功一行,忙上前参拜。段功便请他到丹青室坐下,问道:“罗先生书读得如何?”罗贯中道:“极好。大理久绝于兵祸,藏有许多绝版罕见的好书,这翠华楼当真是一座宝库。”段功听他说“大理久绝于兵祸”,一时心有所感,沉吟不语。
罗贯中料他不是来找自己谈论读书的,问道:“信苴似是心绪不佳,是否有烦心之事?”段功道:“正有事想请教罗先生。”当即说了朝廷圣旨一事,问道,“罗先生以为段某该如何抉择?”罗贯中道:“信苴原来是为了此事烦恼。”指着墙上一幅画道,“信苴请看这幅画,有花有叶,却是没有土。”
罗贯中所指正是旁人送给高兰的那幅《墨兰图》。段功曾听夫人提过画者是南宋遗民,画兰不画土寓为故土为蒙古人所夺,一时间不知罗贯中何所指,颇感茫然。罗贯中道:“没有土等于没有根,无法长活。信苴既忠于元人,元人才是信苴的土,并不是大理这一片土地。”话意大可玩味。段功恍然大悟道:“果真如此。”他知道罗贯中是汉人,又是张士诚的幕僚,与元朝为敌,出声指点实际上大违本心,当即谢道:“多谢罗先生指点。”罗贯中道:“不敢当。”
段功道:“那么,就不再多打搅罗先生读书了。”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罗先生可曾找到了藏宝图?”罗贯中大吃一惊,呆了半晌,才讪讪道:“原来信苴早已经猜到我的来意,又为何还肯让我进来翠华楼?”段功笑一笑,只是又问道:“罗先生进楼读书已有几月,可曾找到藏宝图?”罗贯中沉默半晌,道:“找到了。”指着墙上的一柄宝剑道,“藏宝图就在那柄黄龙剑中。”
段功意外之极,重新走回来,问道:“罗先生是如何知道的?”已有严厉之意。罗贯中道:“我只是猜的。当日令先祖段思英舍弃皇位,到无为寺出家,别的不带,只带了一柄黄龙剑,后来更是成为无为寺镇寺之宝,可见此剑极不寻常。”段功目光炯炯,紧盯着罗贯中,厉声问道:“那么,藏宝图现在哪里?”
罗贯中见段功一向和气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重重的杀气,饶是他沉断有谋,并不贪生怕死,也不由得心中一凛。
第八章 新人美如玉
来年春天,段功从大理带来的那些兰花果然开得茂盛无比,引来大片蝴蝶,将忠爱宫妆点得生机盎然,成为一大奇观。只是这大半年间,阿盖又闹过多次莫名流血之事,甚至段功也出现过几次流血。梁王请来中庆城中所有名医,苦无对策。宫中谣传是忠爱宫风水不好,地底下有怪物作祟。又有人说段功娶了仇人之女,是以上天降下这个莫名诡异的病来,惩罚他夫妻二人。
元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十二月,段功与阿盖奉旨成亲,盛大的婚礼在中庆城中举行。北方虽然已经冰天雪地,中庆却如春天般温暖,这一天遂成为许多人难以忘怀的大日子。
在婚礼上搀扶阿盖的喜娘也格外引人注目,她不是旁人,正是印度女子伽罗。伽罗跟随段功来中庆是她自己的意思,也是高兰和段僧奴的托付。高潜代替段功被毒死的阴影长久笼罩在大理诸人心头,虽说害死他的王九已被极刑处死,其家人也被全部诛杀,但大家还是觉得需要一个精通医术的人时刻跟在段功身边,正好伽罗自告奋勇,理所当然成为最合适的人选。来到新的地方,她逐渐恢复生气,笑容又重新回到脸庞,她那样的个性和容貌,很快成为梁王宫中极受欢迎的人,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就连小侯爷马文铭也时不时地来找她,大理来的羽仪们都笑说伽罗就要成为小侯爷夫人了。她甚至与阿盖公主也成了极要好的姊妹,要知道,阿盖可是她另一好姊妹段僧奴恨极的人。
有人欢喜有人忧。凌云向梁王告了病假,一直躺在床上,听见前面吹吹打打的喜乐声、欢笑声,心头无端地茫然,不是滋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吵闹声似乎小了许多,忽听到有人轻轻敲门,凌云毫不理睬,气鼓鼓地翻了个身,睁大眼睛,面冲向墙。又有女子轻声叫道:“凌公子在么?淑妃娘娘有事召你。”
淑妃娘娘便是梁王爱妾泉银淑。凌云知道这高丽女子风流放浪,曾几次向他暗送过秋波,料来她找自己准没有好事,便假装没有听见,继续躺着不动。门外那女子又叫了两声,见始终没有人答应,只得悻悻离去。
又过了一刻,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几人奔到门前,高声叫道:“凌侍卫在么?”
凌云只是不睬,旋即有人踢门而入,硬将他从床上拉起来。凌云见对方都是王宫侍卫,怒道:“你们要做什么?”侍卫忙陪笑道:“凌大哥别生气,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淑妃娘娘说无论如何都要将你请去。”凌云冷笑道:“你们这是请么?瞧你们的这样子,恨不得要将我绑去吧?”料来无法拒绝,只得甩开侍卫的手,喝道:“还不带路?”
出来才知道天早已经黑了。来到泉银淑的如意楼,早有侍女等在门外,只让凌云一人进去,等他跨进门槛,又迅即将门掩上。凌云微觉奇怪,却听见泉银淑在内室叫道:“凌公子进来。”凌云走近内室,先闻见一种奇怪的甜香,吸入鼻端,醉魂酥骨。再才见到红烛摇影,鸳鸯绿浦,翡翠锦屏,陈设极其绮丽豪华。泉银淑鬓云乱洒,酥胸半掩,正半躺在一座玉榻上。
凌云低下头,站定在门边,躬身道:“不知道娘娘召凌云何事?”泉银淑笑道:“凌公子架子好大,请了好几次都请不来。”凌云是梁王心腹,知道这女人惹不得,孛罗都要让她三分,只得道:“属下刚才睡着了,没有听到叫门。”泉银淑道:“今日是公主大喜的日子,凌公子不在前面喝喜酒,反是孤枕独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凌云道:“属下身体欠安,已向大王告了病假。”泉银淑古古怪怪一笑,招手叫道:“凌公子请过来坐。”凌云道:“属下不敢。”泉银淑道:“我叫你过来坐,有什么不敢的。”凌云脚下不动,只垂手而立,神态甚是冷淡。
泉银淑慢慢爬起来,道:“我前几日在回廊中看见了你和阿盖公主。”凌云道:“那又如何?难道娘娘走路从来不会遇上公主么?”泉银淑道:“嗯,段功抢走了你的心上人,你一定很恨他吧?”凌云道:“属下没有什么心上人。”
忽然前宫大殿传来三声礼炮巨响,那是新人礼成的表示。凌云脸色大变。泉银淑笑道:“你骗得过大王,可骗不过我,别忘了我也是女人。我们凌公子如此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以恨一个人都不敢说出口呢?”凌云恨恨道:“不错,我是恨他,那又如何?这中庆城中,恨他的人可是不少,绝不止我一个。”
泉银淑走上前来,问道:“这个他,是指段功么?”凌云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泉银淑道:“你想报复他是不是?若是我想办法替你出这口气,你要如何谢我?”凌云道:“你虽是娘娘,又有皇后撑腰,毕竟是女流之辈。我凌云的事,不需要妇道人家帮手。”泉银淑欢笑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傲骨铮铮的男儿气概。我偏要帮你,你能怎样?你敢跟我做对么?”凌云瞪视她半晌,垂下头去,低声道:“不敢。”
泉银淑见他这样刚硬傲气的男子最终还是向自己俯首贴耳,十分欢喜,当即上前来,单手勾住他脖子,又将半裸着的酥胸贴到他身上,道:“只要你从了我,乖乖做我的心肝宝贝,我自有办法帮你对付段功。”
她手指纤如春葱,肌肤滑如玉脂,全身香气馥馥袭人,狐媚妖冶,凌云登时全身一颤。泉银淑嘻嘻一笑,不停地在他耳边哈气,嘘气如兰,用手摩擦他的颈部。凌云面红耳赤,渐惭酸痒难耐,热血脉贲,神迷意荡。泉银淑以为他已上勾,将嘴唇凑到耳边,低声笑道:“我瞧上你许久了,你平日清高骄傲,如今你还不是我的人?”
凌云蓦然抓住她手臂,反拧到背后。泉银淑吃痛,却不惊叫,反而咯咯笑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欺负女人!可为何连阿盖公主的指头都不敢动一下?”凌云大怒,扬手抽了她一耳光。泉银淑笑道:“哎哟,真是抱歉,戳到你心痛之处了。如今琵琶别抱,伤心人空自断肠……”
凌云喉头发干,耳际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觉得体内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膨胀,又听她肆意嘲弄自己和阿盖,终于彻底乱了方寸,再也忍不住,“哧拉”一声,一把扯烂她的外衣,将她掀倒在卧榻上,扑了上去。
一番粗暴的云雨后,二人滚烫的欲火降了下来。凌云从泉银淑身上爬起,茫然凝视着她胸脯上晶晶发亮的汗水,忽然惊醒,“啊”地一声轻呼,欠身下床,飞快地穿好衣服,打开门离去。泉银淑以为他畏惧奸污梁王爱妾罪名,忙叫道:“你别逃!放心,我不会告诉大王。”凌云仿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去了。
从泉银淑处出来,凌云匆忙奔回住处,点燃灯烛,打了数桶水倒入浴桶中,脱光衣服跳进去。此时正是冬季,那水是地下井水,新打上来如同寒冰,初入其中,冻得一个激灵,哆嗦不已。他却不管不顾,继续泡在冷水当中,直冻得全身青紫。过了许久,身子适应了水温,冰冷感觉渐去,才从桶中爬出来,水淋淋地呆坐在床边。
忽听得“叽呀”一声,伽罗推门进来,惊讶地望着他,问道:“你怎么不穿衣服?”
凌云一时惊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急忙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身子,怒喝道:“你怎么随便乱闯进别人房间?”伽罗被他一喝,也很是恼怒,道:“你生这么大气干嘛?是因为我看见你光着身子么?我早就完完整整看过你身子了,你有必要这样么?”凌云一呆,问道:“什么?”伽罗道:“你被关在无为寺兰若楼我那里时,浑身是血,还不是我替你擦的身子,换的干净衣服?”凌云道:“原来是你。”伽罗道:“不然你以为是谁?你是刺客时,人人都要杀你,只有我对你最好,你竟然还敢吼我!快快向我赔礼道歉!”
凌云当真是哭笑不得,好在对方只是个小女孩,又几次救他性命,只好道:“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冲你大吼大叫。你……找我有事么?”伽罗道:“嗯。”凌云道:“是什么事?”伽罗道:“我说出来,你会答应么?”凌云道:“那可不一定。”伽罗道:“你还真是个冷口冷心的男子。”凌云道:“不错。你说还是不说?”
伽罗道:“我来只想问你一句话,如果能够让她幸福,你能甘愿做一个旁观者么?”凌云一愣,问道:“你说什么?”伽罗道:“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我的话么?”
凌云呆得一呆,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伽罗道:“你被囚禁在兰若楼时,公主来看你,我看你们两个的眼神就知道了。何止是我,看到的人都该猜到了。”凌云一呆,问道:“你是说段功也知道?”伽罗怒道:“你好大胆,怎敢直呼信苴名字?”
凌云往床上缩了缩,沉默不语。伽罗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来,抚摸着他湿漉漉的发髻,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不好受,可是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凌云一把抓住她手腕,问道:“你喜欢我,是也不是?”他的力气奇大,伽罗叫道:“喂,你抓痛我了,快放手!”凌云道:“你不是喜欢我么?我娶你做妻子如何?”一面说着,一面将她扯倒在床上,俯下身往她脸上凑去。伽罗挣扎着扬起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凌云挨个一个嘴巴,心中的邪火瞬间倏然熄灭,松了手,颓然靠在墙上。伽罗坐起来,幽幽道:“我自然是喜欢你的,可我也喜欢许多别的男子,心中一样放不下他们,这是我的天性,跟你们中原女子不同。何况,你并非真心想娶我为妻,不过是将我当成了别人的替代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叹道:“在爱的,被爱的,快乐的,伤心的,希望我们大家都能少一些为情所苦。”仿佛是在为凌云感慨,又似在自怜。
凌云一动不动地缩在床上,也不知道伽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脑海中只是反复回味那句话——“如果能够让她幸福,你能甘愿做一个旁观者么”——他不知道伽罗是高僧之女,天生慧根,通明澄澈,只觉得她话中蕴有极深的禅机。
伽罗自然是出于一片好意。她不知道的是,幸得她这番及时的话语,才抑制住了凌云心中蠢蠢欲动的杀机。
成亲后,段功夫妇依旧住在梁王宫中,不过梁王事先在宫北园苑周围划出一大片空地,四周围以高墙,单独成院,内中加盖亭台楼榭,极尽奢华之能事,取名“忠爱宫”,与梁王宫有门相通,进出仍需通过王宫宫门。除供段功夫妇居住外,段功自大理带来的羽仪等一套人马也均居住在里面。
段功入主行省后,恢复科举,用贤汰冗,轻差减赋,垦荒浚河,恤孤赦罪,多有改革举措,确实带来新气象。此时中原依旧纷繁战乱,唯有云南、四川二地因山高水险而独立于烽火之外,成为传说中的世外桃源。许多中原汉人听说云南平章段功宽厚仁爱,果敢有为,广施仁政,有为避乱赶来安家的,有为求功名赶来投效的,云南一时人口大增。段功又趁机兴市井以通交易,轻抽收以广商贾,中庆商旅如织,人声鼎沸,列市纵横,声色犹胜江南大城,繁盛富庶异常,大有乱世乐土的味道。有趣的是,大多新入来云南的人丁拖家带口,带有不少金银细软,然则到了才发现此地风情迥异于中原,只以白色海币为流通货币,不通行金银,又是诧异,又是哭笑不得,幸得有汉人开设的金铺,专门兑换贝币。
段功亦意气干云,懂得举贤任良,知人善用,从投奔者中选拔了不少文采出众、才智突出的人,或引为幕僚,或安排入衙门任职。只是这些人都是汉人,令不少长期把持实权的蒙古人和回回人大为不满。然则另一行省平章政事马哈只极力支持段功,梁王虽然不满,只因段功是自己女婿,又要借助其声威、兵力防御红巾,亦不多说什么。如此两年过去,整个云南气象为之一新,段功声望之隆,远胜其仅任大理总管之时,甚至连正忙于争权的皇帝和奇皇后、太子也各自争相下手诏笼络。
大理诸人也给梁王宫带来了许多欢声笑语,恬淡的微笑时常浮现阿盖脸上。她自饮金为盟开始,已经铁心要嫁给段功,然而那时不过是为了救她父王,心里还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壮心情。她以为嫁给段功后,自此与凌云两相凄恋,弥难为怀。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心思竟然变了,那一日行宫寿宴,看到段功遇刺,她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事后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成亲之后,段功除了往行省署办公,余下的时间都留在忠爱宫陪她。阿盖爱好诗文,段功颇娴文墨,二人常结伴在书房读书唱和,意甚相得。段功曾有一次登上宫中高楼,远眺南面滇池,又遥指着东面的盘龙江,叹息道:“跟这五百里无垠滇池比起来,盘龙江只是涓涓细流了。”阿盖听了悚然而惊,心道:“我懂了!因这一河瘦水,始懂得什么叫做涓涓细流,有涓涓细流,才能积得海纳百川,过尽千帆,终是无垠河汉。”这两年来,丈夫用一颗宽容温软的心传递难以言语的情怀,她的一颗心也不知不觉地全系在他身上。即使再偶然遇到昔日恋人凌云,也不再有那种凄凉的心痛感觉。如今已经是暮春时节,春意阑珊,段功有事回了大理两月,她茶不思,饭不想,心烦意乱,不知所从,好不容易挨近丈夫承诺归期的日子,日日登楼眺望,盼他早日归来。
这一日,伽罗飞奔进来,人还在楼外就高声叫道:“公主!公主!”阿盖听她语气急促,忙迎出来道:“什么事?”伽罗嚷道:“兰花!兰花!”阿盖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兰花?”伽罗指着阶下莎草道:“你这些誓俭草该扔了,信苴从大理给你带了兰花来。”
阿盖“啊”了一声,问道:“他回来了么?人在哪里?”伽罗道:“刚到宫门外。”阿盖顾不得再去补妆打扮,忙朝外赶去。
到得宫门口,却是不见段功,只见施秀正带着数名羽仪从车上搬取一盆盆不同品种的兰草、兰花下来。阿盖问道:“信苴人呢?”施秀道:“回公主话,信苴刚被人叫去行省署了。”阿盖道:“这些兰花……”施秀道:“兰花是信苴亲自带人上苍山挖的。”
阿盖一时呆住,心如潮涌。今年春天的时候,她与段功到五华山上赏花,偶然看到几株兰花,不由地忆及大理苍山的兰花,叹道:“还是苍山的天然兰花好,才有那股子超凡脱俗的味道。”没想到段功一直没有忘记,这次回大理,还特意去苍山挖了兰花带来。此时正是晚春季节,虽已无花,那兰花一盆盆枝叶饱满,只待来年春天到来,便可打苞开花。阿盖惊喜异常,越看越爱,上前抱起一盆清秀的墨兰,匆忙往回走去,准备亲手将这盆花移植在书房窗下。
穿过回廊时,正遇到凌云。她自成亲来住在忠爱宫,宿卫自有大理来的羽仪担任,已经极少见到他,此刻见他消瘦了许多,以前那双灵活锐利的眼睛也变得有些呆滞,再无昔日气宇轩昂之气,见到她也不行礼,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看。阿盖从不见他如此失态,忙低下头,侧起身子,踮脚从廊边小心翼翼地擦过,竟似她在给凌云让路一般。
凌云忽然叫道:“公主!”阿盖道:“嗯。”凌云回过身,见她只背对自己,都不肯回头看一眼,大为气馁,长久以来积累的怨气终于喷发,冷笑问道:“公主是在躲着我么?”阿盖颇为慌乱,道:“不是……我是想赶紧回去将这盆苍山墨兰种在窗下。”凌云赌气道:“原来是大理苍山挖来的名兰!那么,就请公主将我送的那些兰花扔了吧。”
原来凌云知道阿盖性喜兰花,前些日子在梁王宫前遇到有人拉车叫卖兰花,便随意买了几钵,均是小巧玲珑的盆载兰花,托伽罗送进忠爱宫,却言明不准说是他送的。后来他听说阿盖欢喜异常,就连那古意盎然的花盆也十分喜爱,特意摆在书房案头、书架上,又陆续买过一些送去。
阿盖这才知道那些兰花是凌云所送,一时呆住,道:“原来是你……”忽然一阵头晕,便即摔倒,手中的墨兰也在地上摔得粉碎。凌云大吃一惊,慌忙上前抱住她,叫道:“公主!公主!”却见她双眼紧闭,人已经昏迷了过去。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见阿盖指缝汩汩有血流出,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忙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转眼见到伽罗正抱着两盆兰花过来,忙嚷道:“伽罗!快,快来救救公主!”
伽罗慌忙放下花盆,奔过来拉起阿盖双手,见她指缝并无伤口,却不断有血渗出。凌云道:“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药。”伽罗道:“她都没有伤口,要金创药有什么用?”凌云道:“可是她在不停地流血。”伽罗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关心公主,也不能瞎添乱。你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下毒把你毒哑?”凌云自上次轻薄不成挨了伽罗一耳光后,对她甚是畏惧,被她一骂,便不再作声。
伽罗想了想,先让凌云将阿盖抱回忠爱宫放平躺下,命侍女打水洗净阿盖双手,不料旧血刚刚洗去,又有新血渗出。施秀等人已经闻讯赶来,不知道公主为何会突然得如此怪病,各自惊惧不安。
伽罗问道:“宫中可有使用多年的木便桶?”凌云道:“这……应该是有的。”伽罗道:“你去找一只,要使用年头最长的,将桶上面的竹箍取下,拿到这里来?”凌云道:“什么?”伽罗道:“那竹箍就是能救公主的良药。”阿盖侍女璎珞道:“那是便桶上的东西,又脏又臭,怎么能做药?”
凌云当日性命为伽罗所救,知道她的能耐,不再多问,飞一般地去了。过了两刻,他当真取来一圈黑漆漆的便桶竹箍,还沾有少许粪便,又腥又臭,一进来便让大伙儿捂住了鼻子。伽罗已经准备好一个铜火盆,让凌云将那竹箍扔进去,再泼了些灯油,点火烧起来。
施秀也极是疑惑,问道:“这东西当真能医好公主?”伽罗白他一眼,道:“羽仪长,你以为你经常用的金创药是什么做的?童子便!”施秀道:“这我知道,童子大便有通经化淤、清热解毒之效,许多药都要用它做药引。”伽罗道:“那你还惊讶什么?”施秀知她任性,也不计较。
凌云道:“既是如此,何不直接用金创药给公主涂上止血?”伽罗道:“你去涂上金创药试试,能止血算你本事。”凌云不敢忤逆她,也不敢动。伽罗又道:“你以为你上次喝过的救你性命凝珍粉是什么?”凌云奇道:“难道也是童子便?”伽罗道:“你还真是聪明,是十一月苍山上采到的野菊花,和童子大便晒干磨成的粉。”
众人听她大谈一番童子便,均感恶心。伽罗也不理会,等那竹箍燃尽,将箍灰取出,敷撒到阿盖指缝,血立即止住。伽罗又让侍女用布将阿盖双手缠住,好让箍灰药力渗入双手。过得片刻,阿盖缓缓睁开眼睛,见四周尽是目光,讶然道:“出了什么事?”
梁王夫妇闻讯赶来,见爱女已然苏醒,这才松了口气。泉银淑跟在王妃嘉僖身后,也赶来凑热闹,见凌云也在堂内,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嘉僖问道:“伽罗,公主怎么会突然晕倒流血,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伽罗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孛罗听说,立即命人去遍请城中名医。大理诸人见他大有轻视伽罗之意,不免有些愤愤不平,伽罗却是毫不在意。
孛罗又连声问道:“段平章人呢?不是说已经从大理回来了么?公主病倒,他人去了哪里?”施秀道:“回大王话,信苴人刚到宫门,就被马平章派人叫走,说是行省有急事。”马平章就是另一平章政事马哈只。孛罗一声冷笑,道:“如今我这女婿倒真是勤于政事,一回大理几个月,人回了中庆,又赶着去中庆署,竟是连公主生病都不管不顾了。”
他往常一向对段功极为客气,今日却敌意极盛,众人只道他关心爱女,虽不满他冷嘲热讽段功,毕竟这是人家家事,也不好多说什么。阿盖忙道:“女儿已经没事了,父王不必担心。”孛罗道:“还是要请名医来看看才好。”
他爱女心切,也不离开,一直等到几名大夫到来。只是大夫诊断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听说伽罗竟将便桶竹箍用来给公主千金之躯治病,更是骇然。阿盖听说,也深觉恶心,望着自己的双手,紧蹙起了眉头。孛罗见状,不免疑虑更深,问道:“伽罗,你将这么脏的东西用在公主身上,有何居心?”伽罗道:“当然是治病救人啰。大王,你宫里藏的医书我都已经读过,你随便去找一本翻看,上面都有记载人中黄、人中白是外伤良药,这竹箍长期受二便浸渍,竹子又有收敛之功效,是绝好绝好的药引。你可不能嫌它脏就否定它,不定哪天大王自己也会用上呢。”她说话随意惯了,也不管对方是谁。孛罗大怒,道:“来人,快些将公主手上的……药清洗干净,再请大夫们延治。”
施秀再也忍不住,道:“大王,伽罗是我药师殿白沙医师高徒……”孛罗道:“那又如何?你们大理……”
凌云忽然插口道:“伽罗医术高明,大王尽可放心。当日属下伤重即死,是她出手救治,将我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孛罗听了半信半疑,道:“当真?”凌云道:“千真万确。大王只须想想,伽罗若没有非凡出众的本事,段平章怎会特意将她带来中庆?”
这一语极是有力,孛罗心中轰然一响,暗道:“原来段功是有意将这个懂医术的印度小女孩放在身边,看来他犹自记恨当日行宫险些中毒一事,对本王并不放心。哼!”
一名大夫听了伽罗一番言论,也深觉有理,上前道:“这位姑娘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许多外伤药也都是用人中黄来做药引。”孛罗便道:“既是如此,就先看看疗效再说。”命人送大夫出去。见外面天色已黑,段功人还未归,心头更是有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安慰了女儿两句,自领人离去。
段功一直到深夜才回来忠爱宫,听说阿盖白日晕倒流血,很是担心。阿盖道:“已经没事了。就是一想到我手上的这个药是那个……做的,就觉得怪不舒服的。”段功道:“伽罗医术很好,人又热心,她绝不会害你。”阿盖道:“我知道。”低下头,道,“那些兰花,我很喜欢,还要多谢你。”段功道:“你我已是夫妻,何况我也爱赏兰花,有什么可谢的。”阿盖道:“那也要谢谢你亲自上山去挖,又千里迢迢运来中庆。阿奴,我想好了,要将蕙兰摆在卧室窗口,墨兰则种在书房窗下,书房里原先那些兰花还是照旧放在那里。”段功道:“好,都由得你。”又笑道:“中原有位大诗人名叫屈原,对兰花极为赞美,诗曰‘秋兰兮清清,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所以中原人将画兰称作‘写离骚’。”阿盖笑道:“那咱们夫妻二人爱兰至此,种了这么多兰花,当可称得上‘种离骚’。”
他夫妻二人为兰花计议一夜,情深绵绵,自不必多提。忠爱宫中的其他人却是气愤得难以入眠,施秀将白日孛罗言语告知施宗、杨智等人后,大理诸人深为震惊。
施秀道:“你们都不在场,那梁王的口气,简直是伽罗在下毒害她女儿一般。”施宗道:“公主一向是他掌上明珠,他爱惜女儿,倒也罢了,只是为何他突然对信苴大加嘲讽,公开表示不满?”杨智道:“也许这只是他长久以来积累的不满的一次发作。云南自成立行省以来,历任梁王均有与行省争权之举,甚至还动过真刀真枪,到孛罗这一任时,行省势衰,成为傀儡。然自信苴入主行省以来,以德服众,极得人心,行省又有复振之势,这正..是梁王对信苴不满的原因。”
施秀道:“要我说,信苴何必再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平章?岂不比在这里为他人做嫁衣裳强得多?”施宗忙道:“可别胡说,让信苴听见,饶不了你。”
杨智道:“梁王今天既已露出真实心意,终究会有撕破脸皮的一天,日后我们要多加小心才是。”施宗道:“杨员外,你还是得找个机会提醒一下信苴才是。”杨智叹道:“怕是信苴根本听不进去。”众人知他暗指段功已经完全沉湎于阿盖美色,无力自拔,心头各自微微叹息。
来年春天,段功从大理带来的那些兰花果然开得茂盛无比,引来大片蝴蝶,将忠爱宫妆点得生机盎然,成为一大奇观。只是这大半年间,阿盖又闹过多次莫名流血之事,甚至段功也出现过几次流血,与阿盖极为相似,只是阿盖在指缝间,段功病在耳后发际处。梁王请来中庆城中所有名医,苦无对策,上好的金创药也不能止血。还是伽罗照旧用便桶竹箍灰治好,却始终找不出病因。宫中有人谣传是忠爱宫风水不好,地底下有怪物作祟,梁王便请了盘龙寺高僧莲峰来做法驱邪,却还是无效。传闻莲峰禅师能预知未来,段功特意问以国运,莲峰回答说:“二十年后国将亡。”梁王得知后极是不快,对莲峰也不再似以往那般礼敬。
奇怪的是,忠爱宫羽仪、侍女、仆从不少,唯独段功、阿盖二人有此怪病,因而又有人谣传说段功父兄与梁王本是死敌,段功兄长段光又是被梁王害死,段功却贪恋美色,娶了仇人之女,是以上天降下这个莫名诡异的病来,惩罚他夫妻二人。梁王听到风声大怒,下令追查散布谣言之人,只是这等风言风语本就是捕风捉影,找到源头极难,他一追查,更引来诸多猜测。翁婿二人也由此生出许多嫌隙来,梁王甚至一度打算将爱女接离忠爱宫,还是阿盖自己非要与段功一起,才没有惹出大的不快来。幸好这些事只是在梁王宫中流传,外人并不得知。
到了兰花花开的时候,段功夫妇流血事件才逐渐减少。正好阿盖兄长阿密要新娶一房小妾,孛罗想借机冲喜,特意下令大操大办,搞得倒是如同世子娶正妃一般。那新娶的小妾名叫李芳树,是个汉人小吏的女儿,长得极是美丽,容貌不在阿盖之下,只是始终木着脸,一脸愁容,似是并不欢喜这场婚事。她本已经出嫁,却不知道何故又被丈夫休掉,这才被阿密娶为姬妾。
没过几日,李芳树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全身水肿,肌肤出疹,头面肿大如斗,好好一个美人,转眼成了怪物,很是令阿密扫兴。宫中谣传是阿密正妻忽的斤嫉妒下毒所致,阿密愤去向妻子兴师问罪。忽的斤是蒙古贵族女子,性子泼辣刁钻,也不好惹,夫妻二人大吵一架,闹到了梁王面前。孛罗已知道伽罗能耐,急忙命人将她请去看看究竟。伽罗一搭李芳树手腕,却是脉象平和,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无其他异样。她思索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出发病原因。
到得中午,阿密命人送了饭菜进来,香气扑鼻,伽罗便与李芳树一道进食,见她面容浮肿得厉害,两眼难以开合,食欲却是不错,更觉得奇怪,暗道:“哪有中毒生病的人还这么想吃东西呢?”
吃完饭,有人收拾了碗筷出去,关上窗子,屋里漆味渐浓。伽罗看到内室床、桌、椅、柜等都是新制,这才恍然大悟,忙让人准备另一间屋子,抬了李芳树进去躺下。又买来一筐生螃蟹,捣碎成糊状,遍敷李芳树全身。上好药,关上门出来道:“我已经给李家娘子上好药,只要过得一二天,她全身水肿自会消褪痊愈。”阿密道:“这到底是什么怪病?”伽罗道:“李家娘子对新漆过敏,世子只须将新家具换掉即可。”阿密道:“原来如此。伽罗娘子当真是神医……”
伽罗另有急事,只匆匆道:“世子有事再来叫我。”她已经从李芳树怪病上得到提示,约略明白段功、阿盖不住流血的原因,当即回到忠爱宫,直闯入段功书房。这间书房并不大,却是段功夫妇的私密天地,从来不准外人进去,平日打扫等琐事也是由阿盖自己动手,原是学段功原配高兰亲自操持之故。侍女拦不住伽罗,只好跟进来告罪道:“公主,是伽罗娘子非要进来。”
阿盖正在窗下读书,放下手中书卷,问道:“伽罗,你有事么?”伽罗也不答话,环视书房,细细寻找可疑的事物,最终将目光落在书架上的兰花上,便上前先将案头的兰花搬下来。阿盖忙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伽罗道:“公主,你先让璎珞她们出去。”阿盖不明所以,但她素来信任伽罗,便命侍女退出。
伽罗举起兰花,往地上砸烂,拨开碎渣碎土,细细查看,那陶器花盆制作得极为特别,内壁有许多小孔不说,内壁、外壁中间竟是中空的夹层,夹层当中有一些暗红色的枯干败草。她拿起一块碎陶片,闻了一下那枯草,道:“就是它了。”阿盖道:“这是什么?”伽罗道:“奈何草,一种慢性毒药,靠挥发气味散播毒性。你和信苴总是流血,就是因为中了它的毒。”
阿盖听了半信半疑,问道:“我流血的次数远远比信苴多,就是因为我总呆在书房,时间远比他长?”伽罗道:“正是如此。若不是我侥幸想到了便桶竹箍的法子,每次都及时医好了你和信苴,怕是你们两个日积月累之下,早就毒发流血不止而死了。”阿盖道:“哎呀,那你快些放下那毒草,小心中毒。”伽罗道:“这些草在里面已近一年,毒气挥发殆尽,毒性已经大为减弱。倒也多亏信苴,特意从苍山挖了兰花给你,不然的话,只怕你还要买这人的有毒兰花。”一边说着,一边随手自书架上取过一个木盒。
阿盖道:“那盒子千万动不得,里面装的都是信苴的重要之物。”伽罗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么?”将盒子里面的手札信笺一股脑儿倒出来,将奈何草一一挑出,扔进木盒。再搬下书架上的兰花,一一砸烂花盆,果然每个花盆都有夹层,中间夹有奈何草。
伽罗道:“我送给公主的那些兰花都在这里了么?”阿盖点了点头。伽罗将奈何草全部塞入木盒装好,合上盖子,道:“现在公主该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不能让外人知道了吧?”
阿盖脸色早是一片煞白,她当然知道这些兰花都是凌云送的,伽罗是在帮他掩饰,她当然也不愿意揭露他令他送命,只是一想到他竟然可以用这种手段来报复她,她还是不寒而栗,全身冷汗直冒。
伽罗道:“公主,这件事你先不要管,也千万不要对别人说。”阿盖道:“我知道……”她当然知道这件事只要泄露一个字,凌云必死无疑,又道,“可是……”伽罗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抱了那盒毒草,径自来找凌云。
凌云一直陪侍梁王在外面办事,晚上才回来,远远见到房间内燃着灯烛,人影映窗,腰肢纤弱,似是女子,心念一动,暗道:“莫非又是泉银淑派侍女来找我?抑或是她本人?她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公然在我房中点灯,我早晚得被这女人害死。”抢进来一看,却是伽罗坐在灯下等他,不由地一愣,问道:“你怎么又随便闯进我房里来了?”伽罗道:“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问你。”凌云道:“什么事?”伽罗道:“你必须得老老实实回答我。”凌云解下长剑,放在枕边,道:“我又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能先承诺你。”
伽罗道:“那好,我找到了公主和信苴不停流血的病因,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凌云道:“是什么?”伽罗道:“你想知道的话,就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我问你话,你得老实回答;第二,你绝不能再插手管这件事。”凌云道:“这件事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答应你?”伽罗道:“那好吧,我走了。”说着便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凌云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道:“好,我答应你。病因是什么?”
伽罗道:“很简单,他们二人都中了毒。”凌云吃了一惊,道:“中毒?”伽罗道:“是啊,毒药就在你托我转送公主的兰花花盆里。”凌云道:“什么?”伽罗拍了拍木盒,道:“这是我从你那些花盆夹层中挖出的毒草,全在这里了。”凌云略一思索,便即醒悟,到床边取了长剑,拔腿便走。伽罗一把拉住他:“你答应过我,不能再管这件事。”
凌云道:“你相信不是我下毒?”伽罗道:“当然相信,不然你还能活着站在这里说话么?信苴手下人不杀你,梁王也要处死你。你快些坐下,我有话问你。”凌云道:“你是想知道那些兰花从哪儿来的么?好,我告诉你,总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拉着车子在王宫门前叫卖兰花,我就是从他那里买的。他告诉我他在菜海子有块苗圃,我听你说公主喜欢那些兰花,又特意找去苗圃买过。”
伽罗道:“那花匠叫什么名字?”凌云道:“汪雨。”伽罗道:“好,我回去告诉施秀羽仪长他们,不过你绝对不能再插手这件事。”顿了顿,又道,“你也该知道你的梁王与我们信苴最近很有些不愉快,你若再卷入毒兰花这件事,不但你自己性命难保,还会引发两方猜忌。”凌云一时沉默,半晌才问道:“你……是想揽到你自己身上么?”伽罗道:“是啊,兰花本来就是我送给公主的嘛。”转身欲走。凌云道:“等一等,你……怎么知道不是我下毒?”伽罗嫣然一笑,道:“我就是知道。”
抱着盒子离开凌云住处后,伽罗又赶回忠爱宫找到施宗,告诉段功和阿盖是中了奈何草毒,毒药就藏在自己买给阿盖的兰花的花盆中。施宗听了,急忙要领人去捕那种兰花的汪雨。杨宝听说汪雨不过是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料来施宗抓了他来,无非是要严刑拷打,逼他认罪,再招供出背后主使,忙道:“我有个主意,说不定可以人赃并获,令他难以抵赖。”如此说了一番,施宗道:“好,就依你所言。”
伽罗本不是什么考虑周全之人,告知众人兰花有毒后才想起来若是那花匠招出买兰花的是梁王侍卫,岂不要立即露出马脚?便也闹着要跟去。施宗道:“伽罗认得路,又识得毒药,同去也好。”
众人连夜来到菜海子。菜海子实际上是滇池海湾,水域辽阔,湖中多水草、莲藕,四周多菜园、稻菽,极有田园风光。正当春季,花竹翳如,虽已是晚上,却还是有不少情侣在水堤边席坐私语,月色下别有一番景象。
伽罗坚持跟来,半路上才想到那花匠并不认识自己,一旦见面一样会露馅,有心想找杨宝出个主意,一路却不断被施宗追问各种细节,竟始终没有找到与杨宝单独说话的机会,甚是焦急。她虽也来过菜海子,却只是寻常游览,根本不知道那苗圃在哪里。绕了几圈,施宗狐疑问道:“你不是说来过好几趟么?怎么转来转去都找不到?”伽罗后悔不迭,只好道:“来的时候是白天,现今是晚上,所以不认得路了。”还是杨宝道:“兰花背阴生长,北边有个大坡,林木又密,应当在坡后。”正好遇到一名路人问路,果然得知北岸竹林后有一花圃,当即寻来。
那花圃不大,四面围有篱笆,东面有一间大木屋,有微弱烛火映出。杨宝先推开篱笆,走到花圃中,叫道:“卖兰花的在么?有主顾上门。”等了一会儿,一名汉人少年秉烛而出,点燃门边一个灯笼,连人也不瞧,随手一指圃地道:“都在那里,你自己去挑吧。”
杨宝往地里看了看,均是盆养兰花,品种稀松平常,实在无法与段功从大理带来的花色相提并论,便道:“还有好些的么?我是梁王宫里的,我家主人很是挑剔。”那少年道:“噢?”这才走上前来,仔细打量着杨宝,见他一身羽仪打扮,腰间跨着刀,忙道:“原来你是梁王宫的人。屋里还有些更好的品种,官人请进来看。”当即领着杨宝进屋。
只见木屋中南面靠墙角处摆有一张床,床头有一只箱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家具,北面窗下摆了不少兰花,品种果然比外面圃地里的要好上许多,花盆也是上好的陶器,又古朴又精细,与伽罗在阿盖书房砸烂的那些有毒的夹层花盆一模一样。
杨宝心道:“他听说我是梁王宫的人,又见我一身羽仪打扮,特意领我进来,自然是因为屋里这些兰花盆中事先装有毒药的缘故。只是他自己就住在这屋子中,为何不会中毒?伽罗明明说这种毒草药性太慢,没有解药,莫非他也识得用那便桶竹箍止血?果真如此,他可真不是一般人。”便假意道:“小哥儿叫什么名字?兰花养得真是不错。”那少年道:“我叫汪雨。”杨宝道:“好,请汪哥儿帮我挑上两盆。”
那少年汪雨随意拿了两盆,交给杨宝道:“我这里只收金银,不收海币。”杨宝道:“好。”突然一个失手,那花便掉了一盆在地上,登时摔得粉碎。杨宝道:“哎哟,真是抱歉。”汪雨道:“不要紧,我再拿一盆给你。”
杨宝等他转身去取兰花,趁机俯身拨开碎土,果见那花盆夹层中盆有一些红草,心中已是有数,当即笑道:“你这花盆夹层中装的是什么?”汪雨吃了一惊,道:“什么?噢,那是花肥。”杨宝道:“是不是叫奈何草?”汪雨眼珠转了两转,突然扬起手中的花盆,朝杨宝一丢,转身便往门外跑去,却被早摸到门外的施宗伸脚一绊,摔将出去,吃了个嘴啃泥。众羽仪上前将他双手缚住,重新将他拉回屋中。
杨宝将屋里兰花砸了几盆,夹层中均有红草,忙叫道:“伽罗!”伽罗人在门外,迟疑着挪将进来,看了汪雨一眼,他正被羽仪牢牢抓住,紧盯着杨宝翻找盆中的毒药,全然没有留意到她进来。
杨宝道:“这里面的是奈何草么?”伽罗上前看了看,道:“是,快些将它们装进盒子里。”杨宝问道:“那为何他自己不中毒?”伽罗指着南边墙角道:“他在那里种了许多猪笼草,猪笼草专门吸气味。”
汪雨望着伽罗,脸上又是惊奇又是愤怒。杨宝道:“原来如此。那好,大伙儿一齐将毒药收集齐了,我再去屋外看看。”
施宗上前喝问道:“你为何要在兰花中下毒害人?”汪雨不知道如此机密机关如何能让人识破,那奈何草又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慢性毒药,百思不得其解,只道:“我没有害人。”施宗道:“事实俱在,你还想抵赖么?”汪雨昂然道:“我不是抵赖,我确实没有害人,只想报仇。这有毒的兰花,我也只卖给梁王宫里的人。”施宗道:“你可知道毒害信苴、公主,罪大恶极,当诛九族。”汪雨冷笑道:“九族?我的九族早就被你们信苴段功杀得一干二净,只剩了我一人,你们快快将我也杀了,方能凑足九族之数。”
施宗大奇,问道:“你明明是汉人,如何能跟我们信苴有仇?况且我们信苴为人宽厚,又怎会杀你九族?”汪雨料来今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不如说出真名,也好让世人知道王家有后人如此,便道:“那好,我告诉你,我本名叫王豫……”
忽听见外面脚步声纷沓交至,有数人来到苗圃外。又听见杨宝的声音问道:“凌侍卫,你们怎么来了这里?”有人答道:“大王听说你们找到了下毒谋害平章和公主的凶犯,想亲自审问。”正是凌云的声音。
伽罗心道:“凌云明明答应了我不再插手此事,却为何又去告诉梁王?他难道不知道他自己也难脱干系么?”正愕然间,凌云已领着几名侍卫进来,道:“施宗羽仪长,大王命我立即押凶犯回宫审问,这就请将人交给我吧。”施宗很是不快,道:“我们正向犯人询问究竟,问清楚了再交给凌侍卫不迟。”凌云道:“羽仪长是想违抗大王的命令么?”施宗冷笑道:“凌侍卫……”
一旁汪雨忽然道:“你不就是那个向我买兰花的人么?”施宗回头问道:“你说什么?”汪雨紧望着凌云,道:“他……”凌云道:“来人,将人带走。”两名王宫侍卫当即上前,将汪雨拉了过来。
羽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齐望着施宗。施宗道:“凌侍卫如此强抢犯人,是想和我们动手么?”凌云道:“不敢。只是大王有严命,要立即审问凶犯,审问完了,自会将人交回给信苴处置。”挥挥手,命人将汪雨押了出去。施宗知道段功一再交代不得与梁王的人冲突,事情闹大了大家面子都不好看,也只好任凭凌云将人带走。
杨宝进来道:“我查过了,外面的花盆没有毒,有毒的只是屋里这些。”伽罗忙道:“屋子里的毒药都收好了,我们走吧。”正欲抢先溜出门去,却被施宗一把抓住手腕,喝问道:“那些兰花当真是你送给公主的么?”他见汪雨见到伽罗时恍若不识,刚才又听到汪雨指认凌云向他买过兰花,再联想到之前伽罗带路半天找不到苗圃,心中登时起了疑心。
伽罗见施宗口气严厉异常,心下有些着慌,道:“我……是我……”然而她一双眼睛却骗不了人。施宗道:“那些兰花其实是凌云托你转送公主的,是也不是?”伽罗道:“真的不是他,是我。”施宗松了手,命道:“快去追上凌云,将犯人夺回来。”又命杨宝道,“你将伽罗带回去关起来,等候发落。”杨宝一愣。施宗又厉声道,“你若敢私自放伽罗逃走,与她同罪。”杨宝只得躬身道:“遵令。”
一干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杨宝见伽罗尚在发呆,以为她心中害怕,便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施宗羽仪长不过是吓唬你,他其实不会拿你怎样。”伽罗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杨宝道:“你公然包庇凌云,施宗羽仪长下不来台,当然要……”伽罗道:“哎呀,不是,我是说凌云,他明明答应我不再管这件事,怎么又突然跑来插手?”杨宝又惊又愕然,蓦然心念一动,道:“呀,不好,凌云要杀人灭口!”伽罗道:“你说什么?”杨宝道:“先追上去再说。”
二人慌忙去追施宗一行,走不多远,便见到水坝上围了一群人,分明是羽仪与王宫侍卫,施宗正与凌云厉声争吵。凌云道:“犯人想要逃跑,我不得已才杀了他。”施宗冷笑道:“他人已经被绑住,如何能从你们这么多人手中逃掉?”
杨宝、伽罗二人挤过去一看,那汪雨匍匐在水边,后背尚在汩汩流血,已是不能动弹。伽罗呆望着尸体,心中百般复杂滋味。
施宗道:“凌云,我已知道是你买了兰花转送给公主,你抢走犯人,其实想要杀人灭口,免得他招出你来。”凌云淡淡道:“我不知道羽仪长在说些什么。他不过是个卖兰花的少年,跟我能扯得上关系么?”
施宗回头问道:“伽罗,你之前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我也不想再追究。现在你当面说清楚,是不是凌云托你转送兰花给公主?”伽罗望望凌云,又望望施宗,再望着汪雨尸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施宗厉声道:“伽罗,有人要谋害信苴,你还要包庇他么?”伽罗低下头去,始终不发一言。施宗大怒,道:“来人,将伽罗押回去。”杨宝叹了口气,上前牵起伽罗的手,道:“走吧。”
伽罗心中失望之极,走过凌云身边时,特意停下来,低声道:“如今,你是不是也要杀我灭口呢?”凌云目光炯炯,凝视着她,却不答话。
回来忠爱宫,段功与阿盖已经歇息,施宗便命人先将伽罗监押在一间空房中,明日一早奏知段功后再做处置。众羽仪大多喜欢伽罗,听说她公然庇护外人,不免又是惊讶又是气愤——惊讶的是兰花盆中有毒如此巧妙,伽罗竟能发现;气愤的则是凌云竟在她心目中有如此重要的位置。
次日一早,施宗有意等阿盖离开去给梁王夫妇请安后才将昨夜之事禀告段功,段功便命人带来伽罗,询问究竟。伽罗想了一夜,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指认凌云,只是不语。施秀很是不解,问道:“伽罗,你到底为何要庇护凌云?明明是他买的兰花送给公主,你为何要揽在自己身上呢?”伽罗始终不答话。还是杨智道:“如今事情闹成这样,你再庇护凌云,大家也都知道是他下的毒……”伽罗忙道:“他没有下毒,他也不知道兰花中有毒……”话一出口,才知道已经被杨智诱出了实话。
施秀道:“你如何知道凌云不知道兰花中有毒?”伽罗道:“凌云即使想害信苴,又怎会谋害公主?他早知道兰花摆在书房中,公主难免中毒最深。况且公主第一次毒发,是他最先发现。当日我想出便桶竹箍的法子治病,人人嫌脏,只有他毫不犹豫,亲手从便桶上取了竹箍下来。你们觉得他这副样子,会预先知道兰花中有毒么?”
施宗道:“若不是凌云下毒,他为何要杀汪雨灭口?”伽罗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杨智道:“也许凌云是怕汪雨早晚供出他才是梁王宫中买兰花之人。这件事让梁王知道,即使凌云不知道兰花中被下了毒,他也难辞其咎,多半要被梁王处死。”施宗道:“那好,我们便将这件事告知梁王,让梁王自己来处置凌云。”
段功摆手道:“算了。我也相信伽罗所言,凌云事先不知道花盆中藏有毒药。”他早知道阿盖最早喜欢的人是凌云,凌云也对公主倾心爱慕,心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又道,“伽罗多次治愈我和公主,又是她发现了花中毒药,功过相抵,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也别让大王知道。”
正说着,忽然有羽仪来禀道:“凌云在门外求见。”众人大为意外,段功便命让他进来。凌云一进来,见羽仪环伺,伽罗也在当场,料来段功正在审问她,忙上前参见,道:“兰花确实是我所买,再托伽罗转送给公主,不过我事先并不知道花盆中有毒,后来知道后,又逼着伽罗不可说出去。请段平章不要责怪伽罗,事情因我而起,我愿一力承担,要打要杀,我绝不敢有怨言。”众人这才知道凌云是来为伽罗求情,他一向冷傲,今日如此低声下气,想来确实是顾念伽罗多次救命之恩。
段功沉吟片刻,道:“凌侍卫事先并不知情,凶犯又已经伏诛,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我还要赶去行省署,凌侍卫请自便。”当即站起身来,带人走出门去,只剩了伽罗和凌云二人。
伽罗很是气恼,走到凌云面前,逼视着他。凌云道:“伽罗,我……”伽罗道:“你明明应承我不再插手此事,为何又突然跑来杀死那汪雨?若不是信苴宽宏大量,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凌云一时沉默,半晌才道:“若是旁人误会了我,我原也不在意,但是伽罗你于我有恩,我便告诉你实话。我既然事先答应了你不再管这件事,就一定会做到。我昨夜带人去找汪雨,确实是奉了大王之命。”
伽罗道:“我才不信呢!昨晚我告诉你花盆中有毒后,立即就回来忠爱宫告诉了施宗羽仪长,随即赶去菜海子找那花匠汪雨,不过才一刻时间,大王如何能这么快知道这件事?定是你怕汪雨供出你,所以抢先去告诉大王我们抓到了下毒凶手,再故意带人来花圃抢走汪雨,半路将他杀死。”凌云道:“若果真是我要杀人灭口,何必多此一举将这件事告诉大王,我只须抢在你前头赶到花圃,提剑杀死那汪雨,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更好?”
伽罗一时愣住,半信半疑地道:“当真不是你在背后捣鬼?”凌云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伽罗,你几次救我性命,我的身体内还有你的救命之血,大恩大德,我绝不敢忘。”说完便昂然走了出去。
伽罗喃喃道:“不是凌云告诉的梁王,又会是谁呢?”忽听得背后有人笑道:“你是在自言自语么?”
伽罗不防背后有人,吓了一跳,回头望去,正见杨宝和高浪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当即嗔道:“怎么是你们两个?怎么不跟信苴去行省?”杨宝不便说是杨智暗中命他二人留下来监视凌云和伽罗,只道:“我们是怕你心情不好,特意留下来陪你。”
伽罗满腹疑惑,正想找人论个清楚,忙问道:“凌云刚才的话你听见了么?”杨宝点点头,道:“凌云说得确实有道理,他若想要杀人灭口,只要悄悄去花圃将汪雨一剑杀了。他去过那里多次,远比你熟悉地形,肯定能抢在前头。”
伽罗道:“这么说,真的不是凌云将这件事告知了梁王?”杨宝道:“应该不是他。不过这就是比较可怕的一点了,梁王能那么快知道,肯定是在忠爱宫布了眼线。这件事得尽快告知施宗羽仪长。走吧,我们去行省署,边走边说。”
出来阁楼,正见到阿盖和凌云正站在园中,隔着几棵茶树四目对望,却是谁也不说话。三人也不去惊扰,只从侧道远远绕开。出来梁王宫,伽罗才松了口气,道:“还是外头好,宫里憋气得紧。”见杨宝若有所思,问道:“你是在想咱们内部的眼线是谁么?”杨宝摇了摇头,道:“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那汪雨并不会武功,如何能从凌云手下逃脱?即使是偶有疏忽被他溜掉,他被绳索牢牢绑住,也逃不远,当可以立即捕回,为何非要一剑杀死他?如此不是十分可疑么?”
高浪道:“肯定还是凌云想杀人灭口。”伽罗道:“不会,凌云既然答应了我不再管这件事,定然不会违背诺言。”高浪道:“就算凌云答应了你不再插手,可后来梁王从眼线那里得知究竟,命他带人去捉拿汪雨,他不得不去。半路上又怕汪雨最终会牵连出他来,干脆就势杀人灭口,再假称是犯人要逃跑。”杨宝道:“这么说确实也说得通。”高浪十分得意,笑道:“可惜我昨晚不在那里,要不然肯定不让凌云将犯人抢走。”
伽罗忽然一指前面,道:“那不是世子爱妾李芳树么?”
果见那李芳树正独自朝北而去,边走边回头,似是生怕有人跟踪。高浪道:“我听公主侍女说,这女子原来有个丈夫,夫妻甚是恩爱,后来梁王世子看上了她,逼迫她原来的丈夫休了她,才娶为爱妾。”伽罗道:“呀,难怪我治好了她的怪病,她还哭啼啼地说我不该治她,原来如此,看来她心中一直没有忘记前夫呢。哎,又是个苦命的女子。”
梁王宫距离行省署极近,说着说着便已经到了大门口。杨宝向守门卫士出示腰牌,三人穿过仪门,进入外署,正遇到马文铭,他如今任理问所副理问,掌管全省刑狱。马文铭只简单招呼一声,便扭头往一旁厢房胥吏的办公之处而去。
高浪奇道:“小侯爷今天好奇怪呀,见了伽罗竟也这般冷淡,要是往日,早就上前嘘寒问暖了。”伽罗道:“尽胡说,人家忙正事呢。”
杨宝却是大起疑心——昨夜汪雨被凌云一剑刺杀,人既已死,也无可奈何,他们正要离开时,见到马文铭带大批人马赶来。按理来说,死尸自有昆明县衙来处理,如何能劳动堂堂行省理问所副理问大驾?即便汪雨是个要紧犯人,然而已是深夜,马文铭又是如何得知他刚刚被杀死在菜海子水边?杨宝当时便已经怀疑是梁王暗地通知了马文铭?但事情才刚刚发生,凌云等侍卫人还在现场,梁王又是如何得知汪雨已死?莫非他能预知未来不成?此刻见到马文铭,不但丝毫不提昨夜之事,且目光闪烁,转身即走,分明是有意回避。
眼见马文铭疾步走进抄案房,杨宝登时得到某种提示,心中想起一事来,不禁“哎哟”一声。伽罗问道:“你怎么了?”杨宝道:“今日听施宗羽仪长说,那汪雨被凌云带走前,曾说他本名叫做王豫,是也不是?”伽罗道:“是啊。”杨宝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匆忙赶进抄案房,却见一名胥吏正将一卷公文交给马文铭。杨宝道:“小侯爷,我想查阅一下王九的卷宗。”
马文铭下意识地捏紧了卷宗,将手背到背后,道:“杨羽仪是奉段平章之命么?”杨宝道:“不是。”马文铭道:“如此,怕是多有不便之处。”又问道,“此案先由理问所审理,后由段平章亲自复审,犯人早已经伏法一年有余,杨羽仪如何突然要查阅陈年卷宗?”杨宝道:“不过是突然想起来而已,其实也没什么。”马文铭道:“既然如此,胥吏,你便辛苦一下,找出王九一案的卷宗给杨羽仪看。”胥吏迟疑道:“这个……”马文铭道:“就怕年日已久,那卷宗搬来搬去,一时之间难以找到。”
杨宝心如明镜,暗道:“那份卷宗不正在你手上么?”也不点破,只笑道:“算啦,我只是随口一问,小侯爷可别当了真。”忙从抄案房退出,招手叫高浪、伽罗道:“我们赶快去见信苴,迟了可就来不及了。”高浪莫名其妙地道:“什么来不及?”杨宝也不说透,直往莅事厅而去。
几人闯进厅时,段功正在与另一平章政事马哈只议事,见状不禁皱眉道:“你们几个有事么?”杨宝道:“回信苴话,有要紧大事禀告。”段功道:“什么事?”杨宝却是不答。马哈只便道:“段平章请先去忙,公文我来处理。”
段功见伽罗也在,料想与汪雨下毒有关,便道:“有劳。”出来大厅,立即问道,“到底什么事?”杨宝道:“信苴可还记得当日王九一案?”段功道:“当然记得。”杨宝道:“当日杨员外曾经仔细翻看王九卷宗,查找疑点,我也从旁看过,犯人藏书网名单里面有一人名叫王豫,乃是王九投奔梁王后娶妻所生之子,年纪十八岁,与那花匠汪雨年纪差不多。”
施宗当即醒悟,道:“昨晚那汪雨自称他本名叫王豫,全家被信苴所杀,莫非就是同一人?”杨智道:“可王豫分明已被处死,当日信苴亲自监斩,我也在场,每个人都验明过正身。”杨宝道:“汪雨与王九之子王豫绝对是同一人。昨夜凌云带人去捕汪雨,确实是奉梁王之命,而且是奉梁王之命杀人灭口。”
施秀问道:“梁王为什么要这么做?”杨智道:“这只能说明当日在避暑行宫下毒谋害信苴之人,并不是王九,王九不过是他临时找来的替罪羊。”
杨宝道:“正是如此。大家可还记得上次马文铭特意到大理向信苴陈述王九下毒案始末?当日马文铭说是王九因毒死过高蓬将军,畏惧梁王与信苴结盟,有意挑拨二人相斗,事先在信苴的酒杯内壁中涂抹了毒药,信苴一死,我们自然认为是梁王下的手,联盟不攻自破。但我因为留意阿盖公主先取的是梁王面前的酒杯,注酒后又先奉给了信苴,所以很是不解,当场问了马文铭,结果他先是一愣,想了想才说有毒的酒杯摆放是随意的,反正无论死的是信苴还是梁王,王九目的都能达到。现在仔细想来,马文铭本没有料到我会问出那番话来,所以才会愣住,又临时编了谎话。但因为王九与我大理仇深似海,我们当时竟没有发现破绽,相信了这套说辞。”
施秀愈发糊涂,又问道:“可这与汪雨有什么关系?”杨宝道:“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当日行宫案发,高潜代信苴被毒死,信苴拂袖而去,回了大理,梁王担心红巾卷土重来,想重新请信苴回来坐镇中庆。为了让信苴对行宫下毒案释怀,梁王不得已要找一只替罪羊出来,因王九谋害过高蓬将军,大理恨他入骨,推他出来当替罪羊容易取信。我猜梁王一定派人对王九及其家人严刑拷打,逼其认罪,又担心信苴复审时王九改口,所以答应以赦免王九之子王豫为条件,令王九至死也没有吐露内情。没想到王豫不知道其中究竟,以为是信苴害死他全家,矢志复仇,又化名汪雨,想出了兰花下毒的法子。昨夜事情败露,我们赶去菜海子之时,有人暗中通知了梁王,梁王也许猜到汪雨就是王豫,担心王九一案真相由此暴露,便命凌云前去杀死汪雨灭口。”
施秀尚有疑虑,问道:“可是明明是凌云向汪雨购买有毒兰花,他是梁王心腹,怎会不认识汪雨?”杨智道:“如此倒是愈发可以证实王九无辜,整件案子一直隐秘进行,只有梁王和马文铭知情。”
众人听了,深觉得有理。施秀道:“原来行宫宴会上并不是王九下毒,下毒的会不会真的是凌云?正如他自己承认的那样?”杨宝摇头道:“决计不会。当日凌云已经主动认罪,被梁王下令拿下,若真的是他,以梁王为人,一定会将他推出来杀头,以向信苴谢罪,绝不会顾念他是其心腹下属。”高浪道:“梁王如此处心积虑,说不定下毒的正是他本人。”
在场不少人均这样想,不过没有人敢说出来。段功一苴一言不发,突然喝道:“住口,不可胡说。”
杨宝忙道:“信苴请息怒。还有一事,昨晚马文铭也赶来菜海子,亲自处理汪雨一案,我当时已经深觉奇怪,想来他是受了梁王之命。适才看到他前去抄案房,一时欠考虑,跟进去说想查阅王九一案卷宗,结果那份卷宗正被他握在手上,可见他已经知道汪雨就是王豫,担心我们追查下去,想抢先销毁卷宗。如今他已经知道我们起了疑心,定会前去禀告梁王,信苴处境极其危险,请速速回去大理。”
段功一时惊异,问道:“你是说梁王会因此对我下手?”杨宝道:“事有先兆,日将出霞明,雨将至础润。当日行宫下毒案,分明是针对信苴。我不敢说梁王是凶手,可这其中诸多诡异,难以一一言明。梁王心胸狭隘,众所周知,近来又自西域招募大批番僧入宫,这些番僧个个会武艺,常常徘徊在忠爱宫周围,行迹十分可疑。况且忠爱宫中又被梁王放了眼线,实在不是个安全所在。信苴还是赶紧回去大理,方是上策。”
段功身处高位,正是挥斥方遒、大干一番伟业之时,忽见杨宝跑来,说是梁王将要害他,自然难以相信。不过他也知道杨宝心思缜密,有过人之能,只道:“你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我与梁王有翁婿名份,他岂会害我?杨宝,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环视一圈,肃色道,“你们都听明白了,今日之事,切不可再提,也绝不能向外人泄露半句,违令者斩!”转身又进了莅事厅。
众人见段功不听,又惊又惧,面面相觑,便一齐望着杨智。杨智也是焦虑异常,但他也知道如今段功行省权柄在握,正要大展宏图,绝难轻易放手,想了一想,便命施秀派人回去大理,将一切禀告夫人,请高兰出面,劝说段功回去。
施秀道:“如今信苴与阿盖公主恩爱异常,早将夫人抛在了脑后,岂会再听夫人的话?”杨智道:“你不懂,信苴是爱公主,可他更怕夫人。你派人去办吧,越快越好。”施秀只得道:“是。”
杨智叫过杨宝,道:“据我观察,马文铭父子与梁王其实不是一路人,你去看看小侯爷还在不在行省署,想办法拦下他来,顶好别让他去告诉梁王说信苴已经知道王九一案真相。”杨宝道:“是。”叫上伽罗,嘱咐了几句,一齐出来,却见马文铭还在外署院中徘徊,似是有什么心事。
伽罗上前笑道:“小侯爷,你忙完公事了么?”马文铭道:“唔,没有……其实……”杨宝知道他年纪虽然比自己还小,却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物,当即道:“小侯爷,请恕我适才多疑,信苴已经重重责骂了我,说我是兴风作浪,无端挑起是非。如今信苴与公主恩爱,情比金坚,早与大王成为一家人,我确实是多疑了。大王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了女儿和女婿好。还请小侯爷恕我鲁莽之罪。”
马文铭当即会意,他无端帮梁王制造出王九一狱,虽则王九死不足惜,但毕竟也是一场大大的冤案,心中早是有愧。尤其王九于梁王有功,梁王为了挽回段功,推他当替罪羊不说,还灭他满门,行径着实令人齿冷。当日以放王九之子王豫一条生路,换取王九不改口供,其实也是马文铭的主意,只是没想到王豫立志报仇,竟然以极其巧妙的手段下毒谋害段功和阿盖公主,案发后又牵扯出原来的王九一案。他知道杨宝已经看透其中诀窍,对方言下之意,不过是就此罢手,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便道:“杨羽仪何罪之有?你都把我说糊涂了。请杨羽仪转告段平章,我父子二人对他好生钦佩,定会竭尽全力支持放手作为。”顿了顿,又道,“伽罗,我早答应要请你饮酒,这就叫上杨羽仪,一起去吧,我做东。”
杨宝知道马文铭已经不会去告诉梁王,很是感激,道:“多谢小侯爷。”马文铭笑道:“何必谢我?我以前所做的,现今所做的,都是为了咱们大元朝。”
杨宝这才恍然大悟,之前马文铭配合梁王制造出王九冤狱,主要是为了迎段功回中庆,而今段功大有作为,云南蒸蒸日上,正是他马氏父子所望,汪雨也好,王九也罢,段功都不愿意追究,他又何须再去挑拨段功与梁王不和呢?一时之间,只觉得马文铭胸怀大志,远非自己所能想象。心念又是一动,暗道:“莫非信苴也是此般想法?他坚持留在中庆,其实是为了大元江山,并非为了美人?”
当日段功早早结束公事,回来忠爱宫。阿盖已经知道下毒的花匠被凌云杀死,以为他事先不知道兰花中有毒,杀人是为了替她报仇,因兰花终究是凌云所送,有意不提此事。只拿着一张信笺去问段功,道:“这是什么?”
段功吃了一惊,阿盖手中拿的正是高兰的亲笔信,上面只有一句诗:“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阿盖见丈夫惊讶,忙道:“我不是有意要偷看你木盒的信件,是伽罗找毒药时心急,将盒子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我才偶尔看到的。”段功道:“不碍事。这是夫人……原配夫人的信。原是一个邋遢道人送她的批语。”阿盖大感惊奇,道:“当真?”段功心道:“当真是孩子气的话。”他年纪比阿盖大出许多,处处让着她,只微笑道,“当真。”
阿盖道:“怎么会这么巧?我年幼时也遇到过一个邋遢道人,也批了一句诗给我,跟这句一模一样。”段功一惊,问道:“当真?”阿盖道:“当然了,所以父王一直舍不得我远嫁,要将我留在身边。”段功想过一回,这才道:“由此愈发可见那道人是个骗子,任谁都是这句批语。”阿盖道:“嗯。”将头靠入段功怀中。
段功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不禁想到高兰现今正是“沉沉风雨夜如年”的命运,正应了谶语,一时情思激荡,心中大起愧意,那些被他刻意放在记忆的井底、又用重重石板尘封了的往事,好似泉水涌泄,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光阴转瞬即逝,又过了半月。这一日,段功临去行省前,梁王突然派人前来,告知晚上要单独宴请世子阿密及女婿段功。大理诸人听说未请阿盖公主,难免心生警惕,然则自上次杨宝苦劝段功回大理失败后,再无人敢轻易出口相劝。正苦无计策时,忽有驿使自大理送来两封高兰急信,一封给段功,一封给杨智。杨智当即拆开自己的信看了,心下有了计较,拿着另一封信交给段功。段功拆开一看,原是高兰亲笔《玉娇枝》词一首,情思文采极佳。词中道:
风卷残云,九霄冉冉逐。
龙池无偶,水云一片绿。
寂寞倚屏帏,春雨纷纷促。
蜀锦半闲,鸳鸯独自宿。
珊瑚枕冷,泪滴针穿目。
思难禁,将军一去无度。
身与影立,影与形独。
盼归来,只恐乐极悲生,冤鬼哭。
段功读了信,一时踌躇不已。高兰一直称呼他“郎君”,而今却变成了“将军”,生疏之意溢于言表。然则那信中情真意切,思念悠长,缠绵悱恻,诗意若伤,又令他真真感到了心痛。他又想起那句谶语来——“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而今草长莺飞,春意盎然,而她却是独卧孤裘,辗转难眠,她可是他的结发妻子呀,当年也有许多山盟海誓的诺言。
杨智等了好一会儿,才上前道:“恭喜信苴,夫人有喜,即将临盆。”段功随口问道:“什么?”杨智又说了一遍。段功这才会意,又惊又喜,问道:“当真?”想起来去年四月回去大理时,确实曾与高兰有过床笫之欢,也正是那次去苍山挖了兰花运来中庆,只是料不到高兰已年愈不惑之年,竟然还能怀孕。
杨智道:“夫人一直不准人告诉信苴,原是想等孩子生下来,给信苴一个惊喜。然而夫人毕竟年事已高,近来身子更是诸多不适,怕是生育时祸福难料,所以想请信苴立即赶回大理,以期能见到最后一面。”段功惊道:“最后一面?夫人她……”杨智道:“迟了怕是来不及了。”
段功心中一算,如今正是春季,算来确实是高兰十月怀胎生产之时,便道:“那好,你去安排人手、马匹。我先回去趟梁王宫,向公主交代一声。”杨智心道:“你一见到阿盖公主的脸,怕是又走不动路了。”忙上前道:“属下接到消息,夫人已经危在旦夕,只不过夫人怕信苴忧虑,不敢在信中提及。请信苴立即启程,片刻耽误不得,不然悔恨终生,长恨绵绵。”
段功听了最后一句,长叹一声,再不犹豫,道:“那好,我们即刻启程。你派人告诉公主和梁王……”杨智道:“信苴先走,属下自会留下来安排好一切。”向施宗、施秀使个眼色。施宗道:“信苴,杨员外自会处置一切。事情紧急,咱们还是先走吧。”也不待段功出声,上前便簇拥了他出去。
杨智一直将段功送出南门外,这才慢吞吞回到忠爱宫,先去告诉伽罗,让她准备离开。伽罗听说杨宝、高浪等均已随段功离去,问道:“走得这么匆忙,出大事了么?”杨智点点头,道:“不过你先别吭声。”
一直等到天黑,杨智料到即使梁王派出快马,也难以追上,这才来告诉阿盖,说高夫人临产病危,信苴已经赶回大理。阿盖“啊”了一声,随即满脸红晕,低下头去,半晌不语。杨智见她柔弱娇媚,远远不及高兰机巧多智,所仗恃者无非公主身份和美貌而已,不知道为何竟能让段功如此痴迷,不禁摇了摇头,也不相劝,静静退了出来。正遇到梁王派侍卫来催段功前去大殿赴宴,杨智便将原话说了一遍,侍卫大为骇异,慌忙奔回去禀告梁王。杨智便立即带了伽罗及剩余羽仪出宫,预备连夜去追段功等人。他知道梁王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必然为段功不辞而别勃然大怒,一旦迁怒旁人,他们这些大理来的人少不得要吃许多苦头,暗中被加害也说不准。
到得宫门口,忽然有侍卫赶来叫道:“伽罗娘子,李家娘子刚刚又自己服了毒要自杀,王妃娘娘请你快去看看。”伽罗虽然天真无邪,但毕竟在梁王宫中呆得久了,知道这宫中人心叵测,忙道:“杨智员外,你们先走,我留下来。”杨智料来伽罗一个小姑娘,又是印度高僧之女,梁王当不会为难,便道:“那好,我会再派人与你联络。”
侍卫领着伽罗来到后宫,却见那李芳树躺在内室床榻上,面色发青,眼睛微闭。梁王妃嘉僖和世子妃忽的斤守在一旁,嘉僖面有关注之色,忽的斤却是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伽罗进来一看,便知道李芳树吃了砒毒,忙取了一粒催吐丸,喂她服下,又命人去煮一锅绿豆汤。
嘉僖问道:“她可还有救?”伽罗点点头,道:“幸得发现得早,毒素尚未侵入肺腑。”忽见李芳树“啊”了一声,捂紧胸口,忙扶她坐起,命侍女拿过铜盆来。李芳树“哇、哇”两下,便呕吐了一大滩东西出来,腥臭无比。忽的斤皱紧眉头,往门边站了站。
伽罗忽然发现李芳树脖颈处有两道伤,分明是鞭子抽过的痕迹,血肉犹新,问道:“娘子这里怎么有伤?”那李芳树在催吐丸的作用下,吐尽肠胃之物,本已十分辛苦,突然听到这句话,登时哭道:“你为何要救我?让我死吧。”重新躺回床榻,脸面朝里,抽泣个不停。
伽罗这才留意到她手臂也尽是伤痕,不禁骇然,问道:“李家娘子身上的这些伤……”她早听说世子妃厉害无比,经常殴打世子阿密身边的姬妾、侍女,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忽的斤。
忽的斤见侍女已将那污秽之物端了出去,忙上前道:“这可不是我下的手。世子那么爱她,我可不敢打她,这是世子亲自拿鞭子打的。她偷偷跑出宫与原先的丈夫幽会,被许多人看见,世子的面子往哪里搁?要我说,打几鞭还是轻的……”忽听得嘉僖喝道:“闭嘴!”忽的斤见公婆发怒,这才住口不说。
伽罗对这些人并无好印象,见李芳树已无大碍,便道:“李家娘子已经没事了,一会儿绿豆汤煮好,给她服下。她刚刚大吐过一场,往后几日的饮食,须得清淡些。”嘉僖道:“伽罗,你可真是个好孩子。我明日去忠爱宫看阿盖时,再好好谢你。”
伽罗一笑,转身退了出来,却见凌云正持剑守在门外花树下,似正在等她出来。伽罗上前问道:“你是奉梁王之命来看守我的么?”凌云道:“是。”伽罗道:“你倒是老实,谎话也懒得编上一句。”凌云道:“嗯。”
伽罗道:“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是要去地牢么?”凌云道:“不是。大王命我送你回忠爱宫。”顿了顿,又道,“你若是想走,我也不会拦你。”伽罗笑道:“你傻子啊,梁王早知道我救过你性命,还特意派你来看管我,分明想试探你是不是真的忠心。我偏不走,你们又能拿我怎样?难道还能少了吃喝不成?”凌云也不吭声,只一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伽罗果然回去忠爱宫住处,照旧吃喝,与平常并无二样。
到了半夜,忽然又有侍女来拍门,说是李芳树上吊自缢了,请伽罗速去救治。伽罗喝了不少酒,侍女在外面闹了半天才被惊醒过来,穿好衣服出来。她..住处离阿盖闺房不远,阿盖根本未睡,也被惊动出房,听说兄长爱妾一日内连续服毒、上吊,惊愕异常,也跟着伽罗过来看个究竟。
那李芳树早已经被人放了下来,双眼紧闭,唇口发黑,露出牙齿,颈中一道深紫红色的勒痕。伽罗进来一看,便知道人早已经死得透了,即使孟优再世,也无回天之力。只是生前一个美人,死后面目却如此狰狞,当真是皮囊之相,尽是虚幻泡影。感慨一番,忽然留意到李芳树右手紧握一团物事,上前取下一看,似是一封写在绢布上的遗书,便交给一旁的世子阿密。
阿密展开一看,原来是一首刺血诗: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
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
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
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
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
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
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
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终胜生捐弃。
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大略一看,即知道是李芳树追忆前夫,刺血明志。阿密极爱李芳树,费尽心思才将她弄到手,新婚还不到一月,新妇便香消玉殒,正深感痛惜,忽然读到这首《刺血诗》,又是勃然大怒,道:“她前任丈夫为了钱财休了她,毫不留情,她却临死还念念不忘他,真是贱人一个!”恨恨将绢布扔在地上,转身走出房去。
阿盖与李芳树并无任何交情,不过一想到还是因为她对油漆过敏才揭破了兰花有毒之谜,也是伤感不已。上前捡起绢布,细细一读,只觉得珠泻玉盘,古意漾然,贞魂怨魄,精贯三光,一时呆住。这才重新去打量李芳树,有另眼相看之意,却见已经有人将她尸首抬了出去,只留下房梁下一圈白绫,空荡荡地飘来飘去,似乎在展示世间痴情弃女的宿命。顿时,一股冰冷的寒意自阿盖心中升起,她全身颤栗,晃了两晃,忽有一双大手自后面扶住了她,她顿感温暖,喃喃道:“阿奴,你可算是回来了。”
那人却道:“女儿,段功不会再回来了。”阿盖惊然回过头去,原来是父王站在背后,不由得一阵委屈,又像小时候初到云南见面时那般,投入慈父怀中嘤嘤哭了起来。孛罗道:“乖女儿,别哭,别哭。父王答应你,一定杀死段功为你雪恨。”阿盖一听到“段功”两个字,一情相引,万恨齐攒,更是放声大哭,泪如泉水。孛罗又是心痛,又是恨极,一股黑气笼罩上紫膛面皮,煞是吓人,回身便叫道:“来人,速速去将伽罗杀了,为公主解恨。”
段功离开了中庆,心急如焚,往大理疾驰。他是平章兼大理总管的双重身份,一路官员奉承不及。到得大理境内,忽然接到消息,说是高兰已经顺利生产,产下一子。段功只有一子一女,长女段僧奴,次子段宝,如今人到中年,原配妻子竟然还生下了幼子,当真是喜出望外,狂喜下索要笔墨,在驿站墙壁上题下一首诗:
去时野火通山赤,凯歌回奏梁王怿。
自冬抵此又阳春,时变物迁今又昔。
归来草色绿无数,桃花正浓柳苞絮。
杜鹃啼处日如年,声声只促人归去。
随即弃笔上马,一路驰回阳苴咩,高兰果真已产下一子,虽则孩子异常瘦弱纤细,万幸母子平安,他心中的大石头这才放了下来。老夫老妻中年得子,一家人重新团聚,当真是欢喜无限。
段功回到大理三日后,杨智等人才赶回阳苴咩。段功见杨智撤回了全部羽仪,这才知道他不欲自己再返回中庆,如此推断,之前杨智说高兰危在旦夕的话难免也有诓骗之嫌。不过段功倒并未因此动怒,他虽然成为梁王女婿,却早知道朝廷和梁王是要利用自己,但毕竟尤其梁王与段氏交恶多年,仇怨极深,双方即使结亲,仍然多少有互相戒备防范之心,杨智虽然擅作主张,但毕竟也是为他安全着想,何况夫人忝添一子,更是喜从天降,他暂时不必再考虑回中庆一事。
渐渐有些不好的消息传来,更是坚定了众人不欲段功再返回中庆之心。先是北胜知府高斌祥派人来报,他部下焦玉被人连夜从家中绑走,至今下落不明。焦玉虽只是个工匠,却懂得火铳制造之术,当日高斌祥与红巾对垒,靠火铳大展雄风,所向披靡。段功也意识到火器之利远胜弓弩,曾下令高斌祥加以改良后大批制造,以全面装备大理军。如今焦玉失踪,等于丢失一座犀利的火器库,绝非小事。然四下张贴焦玉画像,悬以重赏,寻找调查,始终找不到人,疑点也渐渐集中在梁王身上。这两年来,孛罗一直对高斌祥着意笼络,封他为资善大夫,还挂有正二品的云南行省右丞一职,又多次派人到北胜军中,名为犒劳,实则想探访机密。不仅如此,鹤庆知事杨昇、腾冲知府高惠等大理地方实权派均收到过梁王的拉拢与恩惠,虽则这些大理世家大族并不十分买梁王的账,然孛罗趁段功人不在大理时,刻意分化大理内部,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
伴随着这些令人不快的消息,段功开始觉得阿盖确实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远得今生今世再见一面都很难。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曾几何时的柔情蜜意。每当他在舞剑或是在批阅公文时,他便觉得她似乎还坐在自己的身旁,轻声与自己谈诗论文,她那柔美的秀发,她那欲说还羞的神色,她那顾盼生辉的秋波,仿佛又不断地在他的面前闪现。他很想见见阿盖的人,于是那中间隔着的千里的距离和时光竟渐渐融解消失了。他觉得她好像就在他身边。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夕阳辉映下的草原,美丽而壮观;山上的青松在太阳的余辉下,更加苍翠挺拔。初秋的草原上青草茂密,野花盛开,一群群的牛羊,膘肥体壮。阿盖就站在如血的残阳中,她还是第一次他在山谷见到她时的样子,秀丽婀娜,娉娉婷婷,如弱柳扶风,道不尽的婉转风流。他决意写一封信给阿盖,告诉她他的真实感受,告诉她他真的看到了她所描绘的塞外的草原。提起笔来,想念顿时随着墨汁无限蔓延放大,他不由自主地迷茫烦乱起来。
看到丈夫这副样子,在春天的艳阳之下,高兰反而感到冰冷起来,全身都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她这才明白她早已经失去了丈夫的心,他这次回来,也许是为了新生的幼子,也许是因为杨智那句耸人听闻她已是命悬一线的话,尚顾念结发之情,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因为思念她。一想明白这一点,高兰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布满了阴森的寒气,心尖也如针扎一般的疼痛。阿盖的阴影开始随着日光西斜在茶树影里渐渐扩大,她自己就要被完全吞没了。
转眼已是四月,这日又是十五,段功全家到无为寺听经,高兰担心家里襁褓中的小儿子,刚到寺中不久就先行离开。段功等讲经完毕,特意单独留下女儿,问道:“僧奴,阿爹不在的时候,阿昌没有来看过你么?”段僧奴道:“没有。”神态很是冷淡,自从段功娶了阿盖,她父女二人不但面见得极少,感情上也生份了。
段功道:“你还是不喜欢阿昌么?”段僧奴道:“是。”段功道:“那么好,你便自己选一个喜欢的男子嫁了。阿昌那里,我回头再派人去跟他说。”段僧奴大吃一惊,道:“阿爹是说真的么?”段功道:“真的。”叹了口气,道,“我不能逼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那样只能让你一辈子活在痛苦当中。”拍了拍女儿肩头,道:“去吧。我还有事,要去趟翠华楼找罗先生。”
段僧奴尚在惊愕中,一旁高浪、施秀等人早已经听见,上前笑道:“恭喜宝姬,这下你可心想事成了。”有意无意地拿眼睛去瞟杨宝。杨宝脸一红,道:“信苴都走得远了,你们还愣在这里。”
段功来到中院,听见演武厅后的讲书堂笑语阵阵,走进去一看,原来是罗贯中在给世家子弟讲三国故事,正说到那蒋干盗书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为周瑜所用。罗贯中抬眼见到段功,忙道:“今日故事先讲到这里,大家自行温习一下功课。”走出来问道,“信苴可是找我有事?”段功道:“嗯,只是想与先生随意聊聊。”罗贯中道:“那好,我便陪着信苴四下走走。”
杨宝等人跟在段功后面。高浪见段功对罗贯中颇为信任,很是不解,问道:“当日这罗先生说是找到了藏在黄龙剑中的藏宝图,信苴为何不加追究?”杨宝道:“若罗先生真的拿到了藏宝图,他还会告诉信苴么?”高浪道:“你是说罗先生只是在试探?可当时信苴明明脸色大变,我还真以为藏宝图就在黄龙剑中呢。”杨宝道:“当时是在黄龙剑中,不过现在肯定已经不在了。罗先生感激信苴大度,明知道他别有用心还肯让他进楼读书,所以即使猜到了藏宝图所在,也并没有拿走,他那般说,本意只在提醒信苴。”
高浪问道:“那藏宝图现在在哪里?”杨宝神秘一笑,摇了摇头。高浪急道:“到底在哪里?”他声音甚大,段功回过头来,严厉瞪了他一眼。施秀忙斥道:“你还敢公然谈论藏宝图,想让信苴听见么?”
高浪却还不肯作罢,讲嘴唇凑到杨宝耳边,低声问道:“藏宝图在哪里?”杨宝道:“我猜应该藏去了双耳金瓶中,你想去看么?”高浪吐了吐舌头,道:“不想。”大理惯例,凡看过双耳金瓶的人必须自杀,以永久保存金瓶收藏地点秘密。
段功始终不发一言,罗贯中便只默默跟着他。来到紫竹院门口,正遇到段文醉醺醺地从院中出来,看到段功等人,只是一愣,也不见礼,又疯疯癫癫地回房去了。段功突然想起高潜来,当日他也是住在这紫竹院中,与段文、杨宝等人朝夕相伴,却在行宫代自己身死,当真是不幸。他招手叫过杨宝,问道:“高潜的房间是哪一间?”杨宝道:“最西面那间便是。”段功有心进去瞧一瞧,却又怕睹物思人,心中难过,不免有所犹豫。
罗贯中忽道:“既然信苴提到高潜,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过,这件事……”段功道:“罗先生不必顾虑,有话但说无妨。”罗贯中便道:“信苴宽宏大量,赦免了无依禅师杀人之罪。”段功因无依禅师与脱脱有血海深仇,脱脱被割喉前又已身中孔雀胆剧毒,因而特赦了无依杀人之罪,无依因此大彻大悟,隐居在鸡足山面壁修禅。罗贯中又道:“禅师赴鸡足山修禅之前,曾经对我提过他当晚去杀脱脱之前,见到高潜神色慌张地从回光院中出来。”高浪道:“我们几个那晚都去过回光院,信苴早就知道了。”罗贯中摇了摇头,似是对高浪之语不以为然。
杨宝回想了下,道:“不对,当晚我们几个被赶出回光院后,高潜随即去引开跟踪我们的羽仪,应该再没有回过回光院。”问道,“罗先生,无依禅师说是什么时辰见到高潜的?”罗贯中道:“大约是三更时分,已经是刺客事件之后的事了。”
施秀哑然失笑道:“你不会是说是高潜先下了孔雀胆谋害脱脱……”一语未毕,便即住口,蓦然想到当日盗取孔雀胆的嫌疑犯名单上,不正有高潜的名字么?只不过众人决然没有想到会是他而已。
高浪道:“施秀羽仪长是在说高潜偷盗孔雀胆毒死了脱脱么?”施秀道:“那晚我曾奉信苴之命来紫竹院向高潜和高浪追问宝姬下落,之后我派了武僧在这里监视,高潜如果离开,武僧一定会知道。”高浪道:“就是啊,施秀羽仪长你走后我和高潜就去了杨宝房中,一直呆到第二天早上呢。”施秀道:“不过,我到的时候,正见高潜从外回来,凑巧也是三更时分。”高浪连连摇头道:“不可能是高潜,他胆小怕事,根本没有下毒的胆子。况且脱脱是我的大仇人,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他要下毒害人,害的也该是他的杀父仇人梁王才对。”
这一语恍若一个晴天霹雳,击打在杨宝头上,呆了半晌,才道:“原来是他。”高浪道:“你也怀疑脱脱茶杯中的孔雀胆是高潜下的?”见杨宝木着脸不答,料来高潜下毒已是定案,道,“果真如此,我倒是有几分佩服高潜了。”
罗贯中道:“本来这件事早已经过去,我也绝无心再提起。抱歉得紧,损了令侄声誉。”段功道:“不要紧。声名固然重要,真相却是更加重要。”罗贯中道:“信苴通态豁达,胸襟远过常人,只是有些人本就是狼子野心,与其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段功知道他是暗指梁王,心中一痛,又想起阿盖来。
施秀道:“可正如高浪所言,高潜为什么要谋害脱脱?他根本与脱脱无甚干系?”杨宝道:“我知道原因。”叹了口气,缓缓道,“那一日下午,我们都在演武厅中练习武艺,忽然施秀羽仪长率羽仪来到无为寺中,我们从杨胜坚那里得知次日梁王使者要来寺中听经,我猜当时高潜便已经心动,只是我们大家的心思都在宝姬逃婚一事上,完全没有觉察。后来高潜找机会去药师殿盗取了两副孔雀胆,预备次日分别毒杀梁王使者和行省使者。哪知道当晚我们几个在回光院窗下偷听到信苴与脱脱谈话,信苴问起脱脱何去何从,脱脱说要去中庆辅佐梁王,高潜大概觉得脱脱值得信苴亲来送行,肯定更有价值,于是改变主意,决定先毒死脱脱。不过因为当晚凌云行刺明玉珍使者,引来全寺戒严,高潜一直到午夜后才等到机会。他知道每天夜深之时有人往回光院中送茶点,但当晚因为信苴要来,茶水饮食其实已事先送过,他便装成送茶水的人,将孔雀胆下在了脱脱茶水中。出来时,被无依禅师看见。想来无依禅师自己心中有鬼,无论如何也不会对高潜起疑,所以等了一会儿,摸入院中,他不知道此时脱脱已中孔雀胆剧毒,所以下手又毒又快,用匕首割开了他的喉咙。第二天,脱脱尸首被人发现,满地是血,人人只以为他是被刀杀死,绝想不到他已经先中了毒,无依禅师也很快伏法。直到信苴领兵出征的那一天,脱脱尸首变成绿色,我才知道这是件案中案,不过一直想不出是谁下毒,直到罗先生今日说出关键线索,才想透其中关窍。”
段功听完,深深叹了口气,道:“虽则真相大白,高潜犯下杀人之罪,不过他终究是代我而死,足以功过相抵。”杨宝道:“信苴!”段功见他脸色有异,眼中噙着泪水,问道:“什么事?”杨宝道:“高潜的一片苦心,信苴现在还想不到么?”段功道:“我知道,高潜一早就提醒我小心酒中有毒,我却是不信,还命人将他带走……”杨宝道:“不是的,不是的……”一语未毕,泪水已是簌簌而下。
众人不知道杨宝怎么会突然失态至此,不由大奇。段功知他机敏聪慧,如此必有情由,忙问道:“你想说什么?”杨宝哽咽道:“他……高潜……他是自己喝了毒药。”众人一时呆住,不知所云。
段功半晌才问道:“你是说,当日行宫寿宴,那酒杯是高潜事先下的毒,他想毒死的人其实是梁王,只不过公主将梁王面前的酒杯先奉给了我,他怕我饮下毒酒,所以才抢过去自己一口饮下?”施秀道:“这绝不可能。当日我们进阁时酒水食物已经摆好,高潜一直跟在信苴身后,他哪里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段功道:“不错。杨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宝道:“高潜没有往酒杯中下毒,他事先将毒药含在嘴中,抢过信苴酒杯饮酒时才将毒药吐进酒水中。”
段功愕然不能相信,道:“什么?高潜为什么要这么做?”杨宝哭道:“梁王用孔雀胆毒死高潜生父高蓬将军,高潜一心要报杀父大仇,信苴不但与他的仇人结盟,还要娶仇人之女,他武艺平常,无杀梁王之力,只好出此下策,用他自己的死来离间信苴和梁王。”
众人这才明白杨宝话中之意,原来当日罗汉山避暑行宫上,并无任何人事先往酒杯中下毒,既不是梁王,也不是凌云,更不是王九,害死高潜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初听此言,着实令人难以相信。然则仔细回想当日情形,确实疑点极多——为何高潜竟能事先知道酒中有毒,抢先提醒段功?段功不听,正要饮酒之时,又被他一把夺走?以高潜懦弱之性格,怎么会突然有此胆色?他当众令段功下不来台,若是酒中无毒,必然面临严重惩罚,多半要被送回大理,这些他不会不知道,可见他饮酒之时,已经确认酒中有毒,怀了必死之心。以当时情形,除非是酒杯中事先抹有毒药,有机会下毒的只有阿盖公主一人,然则不但段功不相信阿盖会下毒手,就连大理诸人深入了解阿盖个性后,也不相信她会起心害人。那玛瑙酒杯本是梁王之物,事先抹有毒药的可能性极小,而且须得有阿盖公主配合,才能到段功手中。即使果真是梁王父女预先密谋串通,梁王后来又为何一心要将阿盖嫁给段功?又费尽心机地找出王九当替罪羊,以去段功胸中芥蒂?要知道,梁王卸磨杀驴、杀光王九一家这一招,极损坏他名誉,这也是他千方百计拉拢大理实力派将领,许以高官厚禄,却始终无人理睬的根本原因。推来测去,确实如杨宝所言,是高潜自己服了毒药,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他临死前特意指认凌云盗窃孔雀胆,无非是要深化矛盾,挑起段功与梁王相斗,这才有机会报杀父深仇。
杨宝所揭开的真相令人震撼,段功也是过了好几天才能慢慢接受事实。高兰更是不能相信唯一的亲侄为了报仇,会如此决绝服毒自杀,舍己而去,而他离去后的结果,又是如此无望,如此神伤,他指望为他报仇的信苴,照旧当了行省平章,照旧娶了仇人之女,照旧帮助梁王恢复了元气。她的脑子里开始昏昏沉沉,开始陷入混混沌沌的一片混乱。
段功痛惜高潜之余,也有另一种想法,梁王所做的一切虽有歹毒一面,但对他并无恶意,而他和部属却误会了他。再想到阿盖温柔多情,更是恨不得立即见到她。正当冥思苦想时,又接到阿盖的亲笔书信,拆开一看,竟如高兰那封书信一般,内中只有一句诗:“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心头里不知怎么就生生疼了起来,心里一疼,指头一凉,那封中庆来的家书便飘飘落到了地上。
高兰轻轻走过来,捡起阿盖的信,只略略瞟了一眼,便重新放回桌上。段功局促不安了半天,终于讪讪开口道:“夫人,我想返回中庆。”
高兰似早已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她的心思一直是系在丈夫身上,他喜她便喜,他忧她则忧。她既不吃惊,也不回答,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眼光凝视着他。她的面色苍白透明,渗出些晶莹温润的光泽来。
段功的眼睛里也在急遽闪过人世间纷纷扰扰的风云,种种的爱与恨,种种的期待与追寻,种种的争斗与谋算,种种的平淡与卓越。然而,他最终还是在高兰的目光下低下了头。高兰脸上的光泽倏忽熄灭了,她知道,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那一刻,仿若有一生那么长。
第九章 铁锤人
那一日晚上,阿盖终于接到了段功书信,一时不知何感,倏而悲,倏而喜,倏而悟,倏而迷,犹豫许久,才移近灯前,要拆信开观看,刚掏出信来,泪珠已是扑簌簌滚落。拭了几遍眼泪,停了半晌,叹了几声,却始终不敢展开信来。
自段功不辞而别后,阿盖终日怅然若失,愁风愁水,娇容日益憔悴,失去了往日桃花颜色。原本热热闹闹的忠爱宫,随着大理诸人的一夜撤离,变得清冷了许多。她知道丈夫不会再回来了,不然他带来的人中不会只剩下一个伽罗。就连伽罗也不愿意说谎话来安慰她,只劝她该去大理看看段功,可是她父王是决计不会放她离开的,她确实如她兄长的小妾李芳树一般,被丈夫抛弃了。如此如同怨妇一般,每日再见到那些兰花时,心中也是充满了怔忡和恐慌的情绪,习惯了有段功睡在身边,再孤枕独眠时,仿佛睡在冰窖之中,这才知道度日如年的滋味。
那一日晚上,阿盖终于接到了段功书信,一时不知何感,倏而悲,倏而喜,倏而悟,倏而迷,犹豫许久,才移近灯前,要拆信开观看,刚掏出信来,泪珠已是扑簌簌滚落。拭了几遍眼泪,停了半晌,叹了几声,却始终不敢展开信来。
一旁伽罗忍不住笑道:“公主,你为了这封信,天天望着想着。等到了信来,怎么又这般苦恼?”阿盖听说,这才展开,看到一半,惊呼一声,红晕浮上脸庞,看到信末,这才将信抱在胸前,嘴角漾起微笑来。
伽罗忙问道:“信苴信里说些什么?”阿盖道:“阿奴就要回来了!”伽罗道:“当真?”阿盖道:“当真。嗯,我得赶紧去告诉父王、母后。”
眼见阿盖飞一般地奔出阁楼,伽罗仍是不能相信,她实在有些想不通,段功刚得一个儿子,才不过几个月,为何又要抛家弃子地回来中庆?他难道不知道梁王恨他入骨么?还险些杀了她。她都已经将这些告诉马文铭,请他写在发往大理的公文中了呀。
不仅伽罗大为意外,段功在梁王寿宴当日重回中庆着实令所有知情人吃了一惊,当然也有许多人自有意料之外的惊喜,比如阿盖,比如行省的马文铭父子。孛罗虽然余怒未消,然段功亲自来向他拜寿谢罪,告知当日原配夫人高兰命悬一线,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尤其段功将当日行宫高潜中毒案真实情形坦然相告,极出孛罗意料,翁婿二人遂和好如初。
段功随即命人献上寿礼,原是一匹淡黄色的大理马,仅四尺高,耳朵仅人的指头大,眼睛有如铜铃。大理马驰名天下,孛罗见那马虽小,但料来段功所送绝非凡物,上马一试,刚勒缰绳,便飞奔吐电,当即爱若至宝。
转眼已是夏季。天下大事,风云激荡,时势也在飞速发展着。元朝内部继续内讧,河南王王保保与关中李思齐、张良弼等元军将领大打出手。朱元璋却趁机崛起,不仅占领了之前陈友谅所属地,而且接连打败张士诚,夺取了大量地盘,成为中原实力最雄厚的一支力量。割据四川的夏主明玉珍在入夏时病死,时年三十五岁,据说临死前犹叹息“今元虏未逐,中华未复”,死得极不甘心。其幼子明昇继位,因明昇还是个幼童,朝政遂被权臣把持,夏国内部立即爆发了激烈的权力斗争。梁王有意趁夏国内乱之机进兵四川,一举收复蜀中,但行省平章段功、马哈只均不同意,两方争论过好几次,难免又闹出些不愉快来。
这日一早,伽罗被叫去为梁王爱妾泉银淑诊治病情,刚从后宫出来,正遇到杨宝和高浪四处找她,知道他二人本该跟在段功身边当值,问道:“是信苴找我有事么?”高浪神秘一笑,道:“不是。走,带你去个地方。”三人骑马一道出了南门,往东而去。
中庆城有个特殊之处,城内有五华山、螺峰山、祖遍山和菜海子,号称“三山一海”,占据了不少面积,各色衙门、官办机构又占据了一半土地,因而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并不在城内,而是在城外——自南门崇政门起,一直到银棱河大德桥,商铺林立,房屋鳞次栉比,人烟之众,远胜城内。杨宝三人经常陪梁王、段功夫妇去城东五里地的觉照寺听经,对这条商业大路极为熟悉。
这银棱河及东面的金棱河均是大理国时人工开凿,引盘龙江之水。昔日大理皇帝段素兴好拈花寻柳,即位后不理国政,常年游山玩水,特意在盘龙江西边挖河引水,修建金银二堤,选取三百美女在堤上,日夜游玩取乐。又在跨银棱河的大德桥与跨金棱河的通济桥上种满黄花,劳民伤财,被史家称为败国之君。而今堤坝再无昔日旖旎风情,只有大德、通济二桥古风犹存。
伽罗耐不住好奇,问道:“到底要去哪里?是去觉照寺么?”高浪、杨宝均笑而不答,带着她来到银棱河旁的沙朗酒肆。这家酒肆不大,却是白族人所开,做的饵十分地道,极有大理风味,他们来过多次,很是熟悉。
伽罗道:“你们今日不是当值么?还敢私自出来饮酒,被施宗羽仪长知道可不得了。”杨宝一笑,指着临窗一桌的白衣少女道:“你看那是谁?”那少女闻声回头,取下头上的次工来,伽罗欢呼一声,道:“宝姬,你何时来了这里?”
那少女正是段功之女段僧奴,她暗中来了中庆,却不愿意去见另娶新欢的父亲,更不愿意见到那个曾与她姊妹相称、现今却成为她庶母的阿盖,只叫人暗中通知了杨宝和高浪。四人重新相见,悲喜交加,叙了一大堆话后,段僧奴终于还是迟疑问道:“我阿爹……他可还好?”杨宝道:“信苴一切都好。自从信苴入主云南行省后,广行德政,带来许多变化,百姓们都称赞他呢。”段僧奴道:“我早知道阿爹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得好。”又道,“还有呢?”
伽罗知道她其实想问段功与阿盖是否和睦,可如果照直说信苴与公主情投意合、相亲相爱,不是一样要伤她的心么?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时,杨宝忽指着窗外道:“你们看那人背影,像不像张希矫大将军?”高浪道:“你看花眼了吧?张希矫将军不是已经被流放到你爹的地盘了么?信苴发了狠话,永远不再起用他。他如今是囚徒身份,被羁管在军中服苦役,怎么可能来到中庆?”
段僧奴素来维护杨宝,忙道:“那也不一定,我适才等你们的时候,还看见了施宗羽仪长从桥上过了呢。”扭头看了一眼,见杨宝所指那人背影确实极像张希矫,可脚下虚浮,趔趔趄趄,分明是个醉汉,笑道:“还真是杨宝花眼了。”
高浪又道,“信苴也真是奇怪,一点小事便大做文章,他连无依禅师都可以赦免,为什么不能饶恕张将军?”杨宝见段僧奴在场,怕她难堪,也不接话。
伽罗问道:“宝姬,你来中庆是要呆一阵子么?”段僧奴点点头。伽罗道:“实在太好了。不过……你要住到哪里?”段僧奴道:“嗯……我也还没有想好。”
三人都知道她不愿意住进梁王宫,也不主动提起。伽罗道:“要不然住东寺吧,就是觉照寺,隔这里很近,往东过两座桥就到。马文铭跟住持很熟,请他去招呼一声。信苴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那里听经,宝姬若想见他也方便。”她也不待段僧奴答应,径自站起来,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这就去行省署找马文铭来。”奔出来牵了马,径自离去。
段僧奴问道:“马文铭是谁?”杨宝道:“就是上次到大理的行省使者,现今任副理问,因理问被红巾杀了,一直空缺,实际上是他在掌管行省理问所。”高浪笑道:“还是个回回小侯爷,他先祖就是赛典赤,如今成天跟在伽罗屁股后头。”
赛典赤就是行省制度的创始者和建立者,并力主将云南行省中心从大理阳苴咩转移到了中庆,以此削弱段氏影响力,实是个极有远见卓识的人物。自他之手始,云南境内行政区域之划分历元、明、清,迄于今日,无甚大改变。其所创行省制对后世更是影响深远,即为今省级建制之原型。
段僧奴听说,十分好奇,问道:“马文铭长的什么样子?人品如何?可千万不能让伽罗吃了亏。”杨宝道:“行省署就在南门附近,距离这里不过二三里,一会儿他本人就来了,宝姬见了就知道了。”
三人说笑了一回,忽听见外面有人遥呼道:“杀人了!杀人了!”分明是伽罗的声音。三人忙奔出酒肆,却见伽罗正骑马狂奔过来,一手牵着马缰,一手在空中乱舞。段僧奴问道:“她手上……是不是血?”
伽罗一人一马来得极快,瞬息到得眼前,生生将马顿住。那马一声嘶鸣,高高扬起前腿,溅了三人一脸沙尘。此地名叫“沙朗”,意思是多沙的坝子,确实是满地沙土。段僧奴顾不得许多,上前问道:“你受伤了么?怎么满手是血?”伽罗面色煞白,似是受了极大惊吓,答非所问地道:“杀人了!杀人了!”
杨宝道:“死的是谁?”伽罗道:“张……张……”嘴唇哆嗦,始终说不出来“张”下面那个字。杨宝心念一动,问道:“张希矫大将军?”高浪道:“你是不是昏头了?怎么又出来张希矫大将军?”不料伽罗竟点了点头。杨宝道:“快带我们去。”当即各自骑了马,往南门赶去。
伽罗死活不愿意在前面带路,只跟在三人身后,一进南门,便见到有些人正朝东面的一条小巷跑去。杨宝问道:“是那里么?”伽罗点了点头。
策马到巷子口,却见前面已经围有不少人,忙下了马,挤过众人,眼前是一幅极其残酷的画面:一人仰面躺在巷子中间,死状凄惨,血肉模糊,两边墙上、地上都是嫣红血迹,死者身子下更是积了一大滩血泊,黏稠得发黑。
杨宝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近尸首,只见那人满头黄发,须髯尽张,眼睛睁得老大,像濒死的大鱼,绝望而无神,正是大理名将张希矫。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涌头顶,双脚几乎站立不稳,心中只道:“原来我适才并不是眼花,我真的看到张将军。当时他还好好的,怎么瞬间就被人残忍杀死在这里?是我害了他,我当时若是叫他一声,他或许不会遭此毒手。”
正懊悔不已,忽见背后有人喝道:“让开!让开!”回头一看,是昆明县的差役到了,当即让到一旁。领头的巡检瞟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即将审视的目光投向杨宝,见他腰间佩戴着大理双刀,便客气地问道:“你是段平章的下属么?”杨宝点点头。
段僧奴等人也挤了过来,伽罗道:“你看,真的是……真的是……张……张……”巡检见她满手是血,上前问道:“小娘子认识死者么?”伽罗只望着尸体发愣,段僧奴便替她答道:“当然。这位是我们大理的大将军张希矫。”
巡检听说,便不再多问,派了一名差役赶去行省署报案,死者身份非凡,他小小的昆明县可不敢接办这样的案子。
等了两刻,理问所理问马文铭匆匆率人来到,一见伽罗等人也在,不由一愣,道:“你们也在啊。”又问道,“死者当真是大理张希矫将军么?”杨宝道:“是。我们刚刚还在南城外见过他,可不知道为何突然就被杀死在这里。”高浪道:“我本来还不相信张希矫将军会来中庆,真是奇怪。”
马文铭命仵作先验尸,又问道:“是谁最先发现死者的?”伽罗已然镇定了许多,道:“应该是我了。”
这巷子名叫鱼课司巷,南诏时收鱼税的衙门“鱼课司”原先位于这里,后来荒废,巷子宽不过六尺,北面尽头就是行省署。伽罗原想抄个近路去找马文铭,不料进巷子后发现有人俯卧在血泊中,她是医师,有救死扶伤的本能,当即下马去查看,没想到翻过那人身子,发现竟是张希矫,当即被吓得魂飞魄散,飞快地骑马返回酒肆去叫同伴,她一路高呼,惊动了行人,才有人留意到鱼课司巷中的尸首,有闻声赶来看热闹的,有去找巡视的昆明县差役报信的。
那仵作先从尸首身上翻出一个黑色的锦绣钱袋来,叫道:“大人。”马文铭接过来一掂,甚是沉重,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囊金砂,沉吟道:“看来凶手并非是为了抢劫财物而杀人。”高浪道:“张将军虽然年纪已大,却是武艺不凡,寻常盗贼哪是他的对手?”杨宝也道:“能将张将军打成这副样子,凶手一定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来,他所知武功奇高者不过寥寥数人,而最可疑的当属凌云了。尤其适才他与高浪、伽罗出南门的时候,亲眼看见凌云正站在一家铁匠铺门前。此人一向视大理若仇敌,即使当着梁王、段功的面也不掩饰,当是记恨当初在大理行刺被擒后多受折磨屈辱之故。
仵作验尸完毕,上前禀道:“大人,此人是活活被打死的,浑身上下都有伤,不过主要的伤口集中在头部、背部和腰部,凶器并不是刀,似乎是棒槌之类的重物。这里还有块破麻布,应该是凶手用来擦净凶器上的血迹的。”杨宝道:“可否容我上前看看?”
仵作名叫邱东,年过半百,是城中有名的老仵作,见他年纪轻轻,竟似怀疑自己的判断,大为不快,有意嘲讽道:“段平章身边的羽仪也管起办案了。不过这里到处是血,杨羽仪可别弄脏了手。”
马文铭知道行省中不少人不服段功,经常到梁王面前挑拨离间,他不愿意多生事端,便道:“虽则死者是大理将军,然而如今梁王、大理已是一家人,我一定会调集最顶尖的人手来办这件案子。杨羽仪,不如你先去将这件事禀报段平章。”言下之意,不欲大理众人参与此案。
杨宝答应了一声,脚下却仿若生了钉子一般,硬是不动,且紧盯张希矫尸首不放。他知道这是杀人现场,最关键的证据都在这里,一旦马文铭命人搬走尸体,许多细节就再也无法找到。
段僧奴冷笑道:“你们连尸体都不敢让人看,是不是想蒙混过关?”马文铭不知道她是何许人,肃色道:“小娘子请慎言。今日看在你是伽罗朋友的份上,我不予追究。若是小娘子再乱说话,我可就不客气了。”伽罗忙道:“小侯爷,她是……”
段僧奴大怒道:“怎么,我说句实话,你就想要治我的罪?看看这中庆城中都是些什么人,若不是张希矫将军率部奋力拼杀,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耀武扬威?怕是早成了红巾刀下亡魂。张将军惨死在你治下,你连尸首不愿意旁人看,是不是有意包庇真凶?”马文铭见巷口两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当即叫道:“来人,将他们几个都带回去。”
忽听得背后有人道:“且慢!”只见施宗率羽仪努力排开众人,段功自后匆忙而出,狠狠瞪了一眼段僧奴,才向马文铭道:“小侯爷,这是小女段僧奴。”马文铭大吃一惊,道:“她就是令千金宝姬?”段功点点头道:“她年轻不懂事,信口胡言,请小侯爷海涵不要计较。”
段僧奴许久不见父亲,一见面就被斥责,极是委屈,道:“我哪有信口胡言,不过说了句实话,他就仗着小侯爷的威风要抓我。”段功斥道:“还要胡说!来人,快些将宝姬带走。”
施秀过来低声劝道:“宝姬,信苴今日心情不好,咱们还是走吧。你第一次来中庆,我带你玩去。”段僧奴赌气道:“我才不去呢。”施秀向身后羽仪使个眼色,二人一齐上前,不由分说,将段僧奴拉扯了出去。
段功转眼凝视着地上的尸体,半晌无言,许久才转过身来,指着杨宝道:“他父亲是鹤庆知事杨昇,将来他跟小侯爷一样,也要承袭他父亲的位子,目下在我身边当差,只是要多些历练。之前脱脱在无为寺中被人谋害,我们本来都怀疑是某人所为,是杨宝最先从刀口深浅发现了破绽,才让我们没有冤枉好人。也是他发现了行宫高潜中毒案的真相,才令我和梁王之间不再猜疑。”
马文铭猜段功是想要杨宝加入办案,忙道:“我早知杨羽仪才智过人,上次避暑行宫高潜中毒一案,杨羽仪最先问及两只酒杯摆放顺序时,我便已经见识过了。若是平章能准许他来理问所协助勘察此案,文铭感激不尽。”段功道:“好。杨宝,今日开始,你不必再当值,尽可去协助小侯爷办案。高浪、伽罗,你们两个也跟杨宝一起,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三人一齐躬身道:“遵令。”
段功重新看了一眼张希矫,目光中闪烁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微微叹息一声,随即带人离去。
杨宝慢慢围着张希矫尸首转了几圈,这才慢慢蹲下仔细察看。马文铭道:“杨羽仪若有发现,请及时报出,典吏在一旁会做笔录。”杨宝点点头,道:“张将军头部挫创,有严重外伤;太阳穴有淤斑;颞骨被重物击中,严重低陷;上颚破碎,掉了几颗牙齿……不过这些都不是致命伤。”他拔开张希矫的头发,指着天灵盖道:“这里才是致命的一击。”仵作邱东上前道:“这里骨头是有裂纹,可是没有血迹。”伽罗道:“如果钝器直接砸中人的头盖骨,骨头会四下裂开,不会有血射出来,就跟一碗水一样,打破了碗,水四处流走,不会溅起来。”
邱东闻所未闻,又见她不过一个年轻少女,更不以为然,只连连摇头。马文铭却对伽罗甚是信服,命典吏一一记下,道:“这么说,凶手是用重物不断击打张将军,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才在他头顶狠狠敲了一下。”杨宝道:“这完全说不通。你看张将军身上,伤痕累累,他挨了这么多下,流了这么多血,早就该倒在地上,凶手尽可以从容杀他,往心口也好,往咽喉也好,都是最容易下手的位置,他又怎会特意跑去前面,往张将军脑袋上来一下?”邱东道:“也许凶手就是刻意如此。”杨宝道:“不对,你看这击打的位置,凿痕下部比上部要深要宽,是斜朝上的针尖形,可见打击是自上而下,并非由左至右,或由右至左。”
马文铭听了大为佩服,问道:“那么,照杨羽仪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语气已经极是客气。杨宝起身仔细查看四周的血迹,沉吟片刻,才道:“我猜凶手应该首先是用重物打在张将军头顶,将他一下子打死,得手后,并没有就此罢手,依旧不停地打,而且非常用力,不让张将军身子落下。你看他额头、太阳穴均有伤口,再看他胸前、背上的这些伤口,虽然皮开肉绽,却没有紫色伤痕,说明伤口是死后被打击造成的。”邱东咋舌道:“人死了还不解气,下如此毒手,可见是有不解深仇了。”
杨宝点点头,道:“凶手手段确实残忍,从这些伤口深度来看,他臂力极大,所用的凶器,应该是类似铁锤之类的重物。”马文铭道:“铁锤在这里很容易得到,南门附近就有好几家铁匠铺,我就派人一家一家地去盘查。”杨宝道:“小侯爷且慢!张将军身手不凡,凶手却能一击致命,手段高明,绝不是普通人。”马文铭目光炯炯,凝视着他,问道:“你可是已有怀疑的人选?”杨宝道:“是的。不过要想盘问此人,怕是有些为难之处。”马文铭点头道:“我知道是谁了。”
忽听见背后有人嚷道:“线阳金铺被人抢了!”又有人嚷道:“有人拿铁锤砸了线阳金铺!”大有幸灾乐祸之意。许多看热闹的人登时往南门赶去。马文铭也不理睬,续道:“杨羽仪怀疑是他,可有真凭实据?”杨宝道:“小侯爷听见了么?”马文铭道:“什么?是抢金铺么?不必理会,自有昆明县巡检去处理。”侧了一下头,那昆明县巡检还在一旁,慌忙领人去了。杨宝道:“那人喊的是有人拿铁锤砸了线阳金铺。”马文铭顿时醒悟,道:“哎呀!”忙命几人留下守着尸体,自己带人往南赶去。
线阳金铺位于最繁华的商业地段,正在南门外。众人赶到之时,却见施秀、段僧奴也在金铺中,正与那中原大富翁沈富交谈,这才知道线阳金铺也是沈氏产业,“线阳”正是沈富最钟爱的幼女的名字。
问起经过,原来适才有个汉子手持铁锤闯进了金铺,铺里两名伙计见他用衣襟蒙着脸,来者不善,上前阻拦。那汉子挥舞着铁锤,趁二人闪避之时,趁势将二人掀翻在地,随即闯入柜台,砸烂柜子,拿走了两块生金。一名伙计追赶出去,抱住那汉子的脚,被他回身一锤子打在肩头,倒在地上,痛得大声叫喊。沈富正与掌柜陆玠在后院,闻声赶出来时,那汉子早已经去得远了。凑巧段僧奴不愿意回去梁王宫,正与施秀在集市一带闲逛,听到人叫喊,赶过来一看,正好遇到沈富。沈富本认识施秀,听说段僧奴是段功之女后,更是加意奉承。自上次段功揭露罗贯中入无为寺读书意在盗取翠华楼藏宝图后,施秀早猜到沈富来大理多半是受张士诚之命,却是不知他为何又来了中庆。沈富称是中原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唯有云南一方净土,他正预备将所有产业转到中庆来。
高浪得知究竟,道:“呀,这里距离鱼课司巷不远,抢金子的汉子用的也是铁锤,他肯定就是杀死张将军的凶手。”马文铭道:“应该不会是同一人。这汉子持铁锤抢劫金铺,无非是为了财物;而张将军身上有一袋金砂,价值不在两块生金之下,凶手却没有取走。”
杨宝也道:“小侯爷言之有理,如果杀死张将军的凶手就是抢劫金铺的铁锤人,那么他杀了人后,为什么不直接取走张将军身上的财物,而要冒险来抢金铺呢?张将军被杀死在相对僻静的鱼课司巷,线阳金铺却是位于闹市,后者风险可比前者风险大了许多。”走过去问伙计道:“你看到的人是什么样子?”
那两名伙计惊魂未定,一人道:“他用布蒙了脸,看不清面孔,只知道是个男子。”杨宝道:“他身形如何?”伙计道:“个子很矮,很瘦,干瘦干瘦的,像是吃不饱饭的样子。”杨宝道:“他手中铁锤上可有血迹?”伙计一愣,半晌才摸着脑袋道:“这个小的倒未留意,不过应该是没有,若是有的话,小人就该留意到了。”
马文铭道:“这就是了,这样一个小个子男子,听情形也不会武艺,绝无可能一举杀死张将军。”他知道云南冶炼业发达,铁匠众多,铁锤是常见之物,查找起来相当麻烦,想将精力集中在张希矫被杀一案上,便道:“巡检,这抢金铺的案子就交给你们昆明县去办。你回去告诉你们姚县令,中庆许久没有发生过当街抢劫事件,请他务须多费些心。”巡检忙道:“是。”自回县衙去禀报。
马文铭这才向段僧奴道:“文铭实不知道宝姬身份,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宝姬大人大量,恕罪则个。”段僧奴也不理睬。伽罗道:“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这是个好的开始。你们两个别赌气,赶紧握手言和吧。”段僧奴道:“我才不要现在跟他握手言和,等他抓到害死张将军的凶手再说。”马文铭道:“那好,我们一言为定,如果文铭侥幸抓到杀死张将军的凶手,还请宝姬既往不咎。”段僧奴道:“好啊。”
施秀道:“宝姬,小侯爷他们在办正事,咱们先回去吧,信苴多半正到处找你。”段僧奴道:“我不去。我才不要见她。”众人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他”还是“她”,面面相觑。施秀劝道:“宝姬既来了中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任性、总与信苴作对了。”段僧奴冷笑道:“作对?哼。”
施秀不解其意,见她执拗不听,只好道:“那属下可要得罪了。”上前一步,去抓段僧奴手臂,准备用强将她带走。段僧奴却早有防备,跳到一旁,拔出女儿剑,指着施秀,喝道:“快些走开!”
杨宝忙劝道:“羽仪长,宝姬今日才到中庆,又遇上张将军惨死,心情难过。你请先回去,向信苴禀明,我们几个会好好照顾好她。”施秀无奈,只得道:“人就交给你们了,可别出了岔子。”
等施秀带羽仪离开,伽罗才道:“本来正因为宝姬的事要拜托小侯爷,结果你们倒先吵起来了。”当即说了段僧奴不愿意见到庶母阿盖公主,想另找个清幽的住处住些日子。马文铭道:“若是宝姬不嫌侯府简陋,可去我那里暂住。”段僧奴道:“不必了,我想住在那个什么东寺。”马文铭道:“觉照寺?也好,文铭与住持智灵极是熟识,我这就派人去招呼一声。”段僧奴本是爽朗之人,虽然为之前的事很是不快,但见他此刻如此热心,也颇为感激,道:“有劳。”
伽罗见沈富不断冒汗,虽则是夏季,可中庆也不算十分炎热,又见他脸部时不时地抽动,问道:“沈先生可是有什么痼疾?”沈富道:“老毛病了,不碍事,不碍事。”
马文铭趁机将杨宝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所怀疑的那个人,可有实证?”杨宝道:“没有。不过我想了一个办法,可以试探他一下。”马文铭道:“杨羽仪当知道他是梁王心腹,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妥,可能会再次引来两方猜忌。”杨宝道:“我知道,小侯爷放心,我绝不会露半点口风。”马文铭道:“那我们分头行事,我先将张将军尸首带回去,再派人到鱼课司巷附近店铺打听,看看有什么线索。”杨宝道:“好。”
出来金铺,伽罗问道:“你和马文铭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杨宝道:“伽罗,有件事,还得你帮忙。”伽罗道:“什么事?”杨宝道:“你去将凌云约出来。”伽罗道:“约凌云做什么?我要陪着宝姬,你找凌云有事,随时可以在梁王宫中见到他。”杨宝道:“这件事非得约凌云出来不可,你曾于他有恩,他会听你的话。”
段僧奴听到凌云的名字,很是异样,她当初在苍山兰峰上第一眼见到他,便很是喜欢他。但不久后他即沦为阶下囚被监禁,她也因为逃婚一事自顾不暇,之后再未能见过面。本来她早已经忘记了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他的样子,此刻一听到他的名字,才知道仍然没有完全淡忘,心底里曾经爱过他的念头,又重新升腾了起来,重重地占据了她的全身。她见伽罗坚持不肯出面,忙道:“杨宝要约凌云,肯定是有助张将军案情。伽罗,你去约他出来,我也想见他一见。”伽罗道:“那好吧。杨宝,你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不管,可凌云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又冷酷又无情,万一他翻脸跟你动手,你可打不过他。”杨宝道:“我知道。”
伽罗便独自回来梁王宫去找凌云,哪知道凌云也正四处找她,一见她面便道:“你去了哪里?”伽罗道:“我又不是你下属,这你也要管么?”凌云被她抢白惯了,也不介意,将她拉出宫外,低声问道:“你今日是不是替泉妃娘娘看过病?”伽罗道:“是啊,不过她没什么病,只是有了身孕。”
凌云神色极是紧张,四下望了一眼,问道:“你跟旁人说了么?”伽罗道:“跟旁人说什么?”凌云道:“泉妃有喜的事。”伽罗道:“就告诉了她自己啊。你今天怎么了,婆婆妈妈地问这些做什么?喂,我有事找你,你跟我来。”
凌云跟上前追问道:“你真的没有将泉妃有喜的事跟别人说?”伽罗道:“当然没有,我刚从她那里出来,就立即被杨宝他们拉出宫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凌云道:“我不想瞒你,泉妃腹中的孩子是我的。”
伽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嚷道:“天哪,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天哪!”凌云道:“我不敢多求你什么,只求你不要将这件事对任何人说。”伽罗极是恼怒,赌气道:“你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你刚才说的我都没有听见,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快些从我面前消失。”凌云道:“你不是才说找我有事么?”
伽罗一想也是,便领着凌云来到南门附近的一家酒楼,到二楼一间雅室坐下,一拍桌子,喝道:“凌云跪下,我要审你。”凌云知道她喜欢自己,因此恼怒自己与泉银淑有私情,也不介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伽罗道:“你今天都去了哪里?快些从实招来?”凌云道:“问这些做什么?”伽罗道:“是我在问你。”凌云道:“我早上护送大王去过一趟行省,又去了北城城守营,再送大王回宫,然后我就自己去了南门铁匠铺……”
伽罗立即紧张起来,问道:“你去铁匠铺做什么?”凌云道:“我新订了一把剑,去看看打好了没有。”伽罗松了口气,道:“后来呢?”凌云道:“后来我遇到泉妃娘娘侍女,说是娘娘命我立即回宫,我就随她回去了,然后就是四处找你。伽罗,你……”
伽罗知道段僧奴等人躲在隔壁偷听,生怕凌云说出他跟泉妃有私的话来,难免日后为人挟制,忙打断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些走吧。”凌云满腹狐疑,问道:“你特意带我到这里,就只是要问我的行踪?”伽罗怒道:“你还敢啰嗦。”凌云恍然有所醒悟,侧头看了隔壁一眼,道:“那我走了。”
等凌云走出酒楼,段僧奴等人从隔壁赶过来。杨宝甚是气恼,他本安排好了计策,不料伽罗恼怒下自己直接问了凌云行踪。伽罗道:“你们都听到了,凌云没有去杀张将军?”杨宝道:“你就那么信任凌云的话?还有,你为什么不按照计划行事?”
伽罗苦着脸,摇了摇头。杨宝无奈,只好问道:“你们怎么看?”段僧奴道:“我看凌云似乎很怕伽罗,应该不会说假话。杨宝,你仅凭武功高强和出现在铁匠铺这两点,就怀>疑是凌云,确实有些武断了。而且,我想不出他有任何杀张将军的理由。”高浪道:“就是。当日虽说张将军向凌云射过一箭,然而终究是羽仪们擒住他,他要报复,也该去向施宗或是施秀羽仪长下手,怎么会挑上张将军呢?”杨宝点头道:“那好,凌云的嫌疑就算排除了。可除了他外,这中庆城中能轻而易举杀死张将军的人,我还真想不出旁人。”
段僧奴道:“张将军之前脚下不稳,会不会患了重病,抑或醉了酒,所以才束手待毙,被人轻易杀死?”杨宝道:“这也有可能。伽罗,不如我们再去检查一下张将军的尸体。”
伽罗一想到巷子中见过张希矫血肉模糊的样子,连连摇头。高浪道:“难道你不想找出杀张将军的凶手么?”伽罗道:“当然想,可是……”段僧奴不由分说地拉她起来,道:“走吧。”
到了行省署门口,段僧奴生怕遇见父亲,又取出次工来戴上。
四人来到行省理问所的停尸房。这里处于半地下,凉气森森,但依然有股血腥和尸臭气。杨宝伸手揭开了尸首上的白布,强忍惊悸,俯下身子去查验张希矫口中,看死前是否有过醉酒。伽罗犹豫许久,才上前验尸。结果却相当令人失望,张希矫生前既没有患病,也没有饮酒。杨宝又疑心是中了毒,但伽罗检验后,也无中毒迹象。
段僧奴道:“我当时分明看见张将军脚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所以我才以为是个普通醉汉。”高浪道:“也许张将军当时已经受了重伤,他其实是想去城中找人医治。”段僧奴眼睛一亮:“你是说那个什么鱼课司巷不是第一现场?”杨宝道:“确有可能。走,我们再从鱼课司巷倒回大德桥看看。”伽罗道:“你是想找血迹么?这是条繁华大道,怕是极难。”杨宝道:“血迹自然是不容易找,但张将军若是一路流血,总该有人看见。”
几人来到鱼课司巷,从张希矫遇害的地方往回,血迹仍然只是集中在张希矫倒地的那一片,稍远一些便很难找到。段僧奴见巷口不远处有两名正在等生意上门的轿夫,便上前招呼道:“两位大哥。”
那两名轿夫一个叫黄剑,另一个叫田川,年纪均与段功相仿,足以做段僧奴父亲,她却称呼“大哥”,二人极是高兴,又见对方是一个美貌少女,忙道:“小娘子是要坐轿么?”段僧奴从怀中掏出一手贝币递过去,道:“我不坐轿,只想问点事。”指着巷口问道:“那里有个人新被杀了,你们知道么?”
轿夫道:“知道知道。”黄剑抢着道:“那人被杀前我们还在南门外见过他呢。老田看他气色不好,走路都走不稳,好心上前问他要不要坐轿,却被他一把推开了。”杨宝忙上前问道:“那二位有没有看清他身上受了伤,正在流血?”田川道:“没有。不过……他倒确实像是患了重病,人高马大的,推我的那一下却是毫无气力。”
段僧奴又往怀中去掏,却是再无贝币,只掏了一片金叶子出来,她是宝姬身份,自小不懂得钱财得来不易,既不便收回去,就爽快地递过去,谢道:“多谢两位大哥。”黄剑见她如此慷慨大方,接过金叶子,喜道:“小娘子不必客气。想坐轿子随时来找我们兄弟,我们总在这一带,这中庆城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伽罗等人见段僧奴主动拿金钱贿赂轿夫,尽是目瞪口呆。伽罗道:“宝姬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本事了?”杨宝心道:“宝姬孤身一人东来,吃的苦头定然不少。哎,千里寻来,到了却又不愿意见亲生父亲。”
案情毫无头绪,几人一时茫然无措,只在南门附近徘徊。还是伽罗道:“张将军会不会是受了内伤?我曾听师傅说,若是凑巧打在人体某些位置,表面无事,也不会出血,而实际上却是受了重伤。”段僧奴道:“若真是如此,除非是凑巧,不然这人也得精通医术才行。”
忽见施秀又匆匆赶来,叫道:“你们几个还真在这里。”段僧奴以为他是奉父亲之命来带自己回去,忙缩到杨宝身后,右手去按剑柄。施秀道:“宝姬放心,我不是来捉你回去的。”四下望了一下,道,“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杨宝见他神色甚是神秘,大起好奇之心,便道:“那我们还是去沙朗酒肆。”施秀道:“好。”
五人重新回来酒肆坐下,施秀见四下无人,这才道:“你们可知道,张希矫将军有一封极其重要的信件落入了梁王王相驴儿之手。”杨宝道:“羽仪长是说驴儿私自截留了张将军写给信苴的信?”施秀道:“张将军确实自鹤庆写过不少信给信苴,但落入驴儿手中的那一封却不是写给信苴的,而是写给朱元璋的。”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半晌,杨宝才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施秀道:“大约半月之前。”段僧奴道:“张将军为什么要写信给朱元璋?他是想要通敌叛国么?”施秀道:“其中情由,一言难尽,我还是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吧。”
原来段功这次不听劝阻,坚持回来中庆后,张希矫不断自鹤庆来信,指明梁王孛罗不足信赖,且大元朝气数已尽,将来必是红巾得天下,劝段功要么远离梁王、回去大理,要么杀了孛罗,夺取中庆大权,再与中原实力最强的朱元璋通好。然段功始终置若罔闻,不过也没有下令追究张希矫。但半月前,梁王突然拿来一封信给段功,称是驴儿自云南边境关口所得。段功展开一看,竟是张希矫写给朱元璋的信,称元人残?99lib.暴,大理有心交好云云。段功自是认识张希矫笔迹,料来梁王也不致伪造这样一封信来陷害已被免职流配的张希矫,便当着梁王的面命施宗飞马传令鹤庆知事杨昇,命他即刻将张希矫斩首,人头送往中庆。但不知道是不是风声走漏,信使到达之前,张希矫早已经抢先逃走,今日一见,竟已经横尸巷中,着实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讲完这一番经过,施秀低声道:“这是我悄悄告诉你们的,信苴本人还没有发话,你们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杨宝道:“我们知道轻重,多谢羽仪长。”施秀道:“不必谢我。张将军虽说有通敌之嫌,但毕竟战功显赫,曾为我大理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今日见他惨死巷中,实在令人不安,只盼你们早日找出害死张将军的凶手。”拍了拍杨宝肩头,叹了口气,先行离去。
四人一时不语,心中却尽是一般的疑问和想法:张希矫暗通朱元璋,梁王当然恼怒,但他却可以不必自己下手,只将信交给段功,便可借段功之手杀张希矫。而张希矫从鹤庆逃走后,云南再无容身之地,必然要赶去投奔朱元璋,可他人在鹤庆时,明明有一条极安全的近道,只须渡过金沙江,便出了大理辖境,再从容自四川到中原,怎么又来了中庆?想必一定有某种原因,促使他必须先东来中庆,再北上中原。如此一来,杀死张希矫最大的嫌疑人不是旁人,正是段功和梁王,因为以张希矫的威名才干以及对云南的了解,他一旦投靠朱元璋,必是二人巨大的威胁。那杀死张希矫的铁锤人臂力极强,下手又狠又准,很可能是训练有素、武艺高强的勇士,这中庆城中,除了段功和梁王,谁手下还有这等能人?
高浪先道:“莫不成真是信苴派人下的手?宝姬,你不是说见到张将军之前,还见过施宗羽仪长从桥上经过吗?以他的功夫,绝对能杀张将军一个措手不及。”段僧奴沉默不答,她也怀疑是父亲派人下的手,即使张希矫有罪,死有余辜,可下手如此之重,未免太过歹毒。
伽罗道:“怎么会是信苴呢?若是信苴有心杀张将军,应该当着梁王的面直接杀掉,既不必大费周章,又可向梁王表明心迹。要我说,肯定是梁王派人下的手。”心中却是“咯噔”一下,暗道:“哎呀,凌云是梁王手下武艺最高的侍卫,难不成真的是他?”
高浪道:“这你就不懂了。这恰恰是信苴心计所在,若是当众杀功劳极大的张将军,只会令部下心寒。你没听见适才施秀羽仪长说吗,他都对张将军很是佩服呢。”
伽罗问道:“杨宝,你怎么说?”杨宝道:“嗯,信苴为人宽厚,还是梁王嫌疑更大些,但信苴的嫌疑也不能排除。”伽罗道:“那我们还要调查这件案子么?”意思是嫌疑人均是位高权重、掌握旁人生死的要人,凶手是任何一人,他们都没有能力与其较量相抗。
杨宝显然也有此顾虑,一时沉吟不语,却见段僧奴重重一拍桌子,毅然道:“查!当然要查!”顿了顿,又道,“若不是阿爹所为,便可以还他清白;若真是他下的手,也好让我彻底看清他的面目。”几人听她又是失望又是气愤,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杨宝踌躇片刻,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分头行事,伽罗,你和高浪去找驴儿。宝姬,我们一道去找信苴。”段僧奴道:“不,我要跟伽罗一道。”杨宝道:“宝姬,你还是跟我一起更合适些。信苴是我上司,他说什么我都只能听命,但他却是你父亲……”段僧奴道:“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杨宝道:“那我们……”段僧奴低头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站起身来,道:“就这一次。”杨宝忙道:“一定。”
四人进来城内,到梁王宫门前便即分手,段僧奴和杨宝继续朝东往行省署赶去,伽罗和高浪则径直进宫。
驴儿正在偏殿向孛罗禀事,忽听侍卫报说伽罗要见自己,很是惊奇,道:“她能有什么事要见我?”孛罗道:“伽罗这丫头甚是有趣,不妨让她进来。”驴儿便命侍卫去传话,让伽罗、高浪进来。
伽罗进来殿中,见凌云也在,先是一愣,随即便向孛罗道:“大王可知道今日南门附近出了一起人命案?”孛罗道:“本王一天都在忙于操持军务,尚未得知,死的是什么人?居然还劳动伽罗特意来告诉我。”伽罗道:“是前任大理大将军张希矫。”孛罗道:“啊?”不由自主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驴儿。驴儿忙道:“属下并不知情。伽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伽罗便大致讲了张希矫如何被人凶残地杀死在鱼课司巷中。驴儿道:“你们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伽罗点点头。高浪问道:“王相大人可知道张将军来了中庆?”驴儿道:“当然不知道。”
孛罗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开口道:“张将军虽是通敌逃犯,但毕竟是前任大理大将军,这件案子非同小可,本王会交代下去,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伽罗,高浪,多谢你二人特意前来相告,你们先下去吧。”伽罗无奈,只得道:“是。”
等伽罗二人退出,孛罗才道:“那张希矫既从鹤庆逃走,为何不取道四川去投奔朱元璋,反而来到中庆,不是很奇怪么?”驴儿道:“确实奇怪。”孛罗回头命道:“你去盯紧段功那边的人,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凌云躬身道:“遵命。”
伽罗、高浪出来偏殿,见天色不早,又出宫去行省署找杨宝和段僧奴,正遇到二人悻悻出来。原来四川那边又有军情,段功正与官员议事,二人并未见到段功,只见到杨智。杨宝因为张希矫通敌叛国的消息是施秀暗中告知,不便点破,只随意问起段功如何看待张希矫。杨智也未多透露什么,只说张希矫对大理功劳很大,段功一气之下将他当众放逐到鹤庆后,一直很是后悔,有心将其召回,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伽罗道:“杨智员外真这么说?”杨宝点了点头。段僧奴道:“我猜杨员外是有意想维护张将军的名誉。”杨宝摇了摇头道:“这只能更加深了信苴的嫌疑。因为杨员外这番话,我倒觉得信苴的嫌疑比梁王大多了。”
段僧奴道:“为什么这么说?”杨宝道:“因为一旦大家知道张将军通敌叛国,那么杀人嫌疑必然指向信苴和梁王。刚才伽罗说了,梁王一上来就很吃惊,似乎并不知道张将军来了中庆,后来又说‘张将军虽是通敌逃犯’,他并没有刻意掩盖,可见他心中比信苴坦然。”段僧奴道:“未必啊,梁王肯定以为我们早就知道张将军通敌书信落入了驴儿之手,要不然为何派伽罗去找驴儿呢?”
杨宝道:“若梁王想要杀张将军,只须将他来到中庆的消息告诉信苴,信苴自会派人杀他,根本不必自己动手。”段僧奴道:“如此更不会阿爹下的手!阿爹定会先派人捕了张将军,当着梁王的面杀他,岂不是更好?”她原本也怀疑是父亲派人杀了张希矫,但当此刻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段功时,她又不自觉地为父亲辩护起来。
高浪道:“这点我早就说过了,这是信苴心计所在,张将军功劳极大,当众杀他,令许多人心寒。”段僧奴再无可辩,悻悻哼了一声。
杨宝不置可否,道:“还有一点,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张将军会死在鱼课司巷中,恰好被伽罗撞见?”伽罗道:“这还有为什么?不过是巧合而已。”杨宝道:“不,绝对不是巧合。鱼课司巷是南门通往行省署最近的小道,张将军跟你一样,当时也正想去行省署。”
段僧奴道:“你说张将军当时想去见我阿爹?那么更不会是阿爹派人杀他了。”杨宝道:“只怕有些话还是要去问信苴才能知道。”
天色不早,伽罗便陪了段僧奴前去觉照寺,赶在夜禁之前出城,杨宝和高浪自回忠爱宫,约好明日再议。吃完晚饭,天色早已黑透,杨宝回到住处,却见杨智正在房中等他,一见他便焦急地问道:“张将军一案可有什么进展?”杨宝摇了摇头。
杨智道:“你可知道……”忽听见外面有羽仪在院子中叫道,“杨员外在么?梁王邀信苴去大殿议事,信苴请你同去。”
杨智如今在行省任左右司员外郎一职,总管六曹,统率吏员处理行省文书案牍,权力很大,虽在城中也分有官邸,但为了方便,还是继续与羽仪们同住忠爱宫中一个大院里。他听见外面叫喊,不及与杨宝多说,应了一声,匆匆出来,果见段功等在忠爱宫门口,身后只带了施宗和施秀两人。
杨智重重看了施宗一眼,施宗则回以一道讥诮的目光。段功心事重重,道:“我们走吧。”又回头问道,“渊海,梁王突然深夜召我议事,你猜会不会是为了四川一事?”杨智道:“应该是,梁王久有攻取四川之心,这次又是天赐良机,他肯定不会放过。”
到得大殿,孛罗请段功坐下,一开口,果然是谈四川之事。原来占据四川的明氏自明玉珍死后,一直内斗不止,近日更是因为争权夺利发生兵变,明玉珍之弟明胜以及重要将领李芝麻也被杀死。
孛罗道:“明胜、李芝麻一死,明氏再无骁将,此乃天赐良机。段平章,本王已开始集结兵马,请你也迅即调动大理军,你我兵分两路,直指蜀中。攻取四川后,你我依旧如今日一般,共掌大权。”段功吃了一惊,道:“大王,与明氏开仗一事非同小可,还须从长计议。”孛罗道:“目下正是为我大元恢复基业的大好机会,时机稍纵即逝,段平章,你有时候未免太优柔寡断了。”
段功沉吟不语,他知道孛罗欲攻打四川一是为了报当日被明玉珍追杀得如丧家之犬之仇,二是要趁机扩展地盘,绝不是其所称的为了大元朝的基业。他也知道孛罗此次势在必得,他若不答应出兵,翁婿便有决裂的危险。然而,大理在云南经营数百年,方才有今日屹立不倒的局面,元人残暴,早已失尽天下民心,四川虽然富庶,居民却多是汉人,即使能够夺取土地,也难以占据人心。不如安心退守云南一省,孜孜求治,兵精粮足,外敌无机可乘,自是一方乐土。但这些话他不便明说,说了梁王也听不进去,斟酌半晌,才道:“大王,出兵一事还是明日拿去行省议过再说。”顿了顿,又道,“夜色已深,请大王早些歇息。”
孛罗道:“段平章……”却见段功已大踏步走出殿去,登时气得虎起了脸。驴儿道:“大王息怒,我早说段平章绝不会答应发兵。”孛罗气呼呼地道:“亏他还总说什么愿意为朝廷大业赴汤蹈火。”驴儿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段平章当日明明可以在七星关杀了明玉珍,却有意放他离开,还与他结盟,这其中可是大有玄机。”孛罗颓然道:“本王早知道我这女婿从来不跟我一条心。唉,虽说本王这几年招兵买马,实力大增,可若无大理军相助,只怕攻打明氏仍是有心无力。”
驴儿道:“属下有一计,定可助大王实现大业。”孛罗道:“噢?快说。”驴儿道:“不如我们找一批生面孔的死士,冒充明氏红巾前去行刺段功,若真能刺伤段功,他恼怒下定会同意发兵。”孛罗道:“计倒是好计,不过段功手下能人甚多,万一被他们发现真相……唉,还是算了。”
驴儿道:“古人有言:‘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做事要当机立断,切不可迟疑姑息。如今四川红巾内乱,正是成就霸业的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孛罗道:“话是不错,本王也为了社稷大业日夜忧心如焚,可段功精明过人,又早与明玉珍订有休战盟约,岂会轻易上当?”
驴儿沉吟道:“那我们不如干脆假戏真做。”孛罗道:“如何个假戏真做法?”驴儿道:“上次明玉珍虽然兵败退走,但明氏意图染指云南之心不减,在中庆派有不少探子。我们不如暗中派人散布消息,称段平章已决意与大王联兵,共图四川,所谓翁婿不和不过是有意为之,目的在于麻痹敌人。段平章毕竟是大王女婿,又素与公主美满和睦,明氏得知后必然深信不疑。如今四川内讧不止,无力抵挡我方大军,要想不战而胜,行刺我方主帅是最好的法子,我们正好可以卖个破绽,引红巾刺客上钩。”
孛罗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如此一来,岂不是连本王也身处险境?”驴儿道:“大王放心,只要事先安排妥当,决计不会露出破绽,臣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上前附耳低语几句。
孛罗迟疑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那好,你速去安排,一切妥当后再回报于我。”
杨宝奔波一天,甚是疲累伤神,等杨智走后便预备睡觉,刚和衣躺下,便见高浪直闯进来,一把将他从床上提起,低声道:“你知道你刚才在跟杀人凶手说话么?”杨宝道:“你是说杨员外么?”高浪道:“正是他!”杨宝道:“你怎么知道是他?”高浪道:“你虽然会动脑子,但却只会坐在那里死想,死想是想不出来凶手的。我一直觉得施宗羽仪长可疑。白天的时候,他本该跟在信苴身边,却为何从大德桥上经过?”杨宝道:“这点我早想过,他应该是奉信苴之命去觉照寺办事。”
高浪道:“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施宗羽仪长刚从桥上过,张希矫将军便过来了?反正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施宗羽仪长肯定知道点什么,所以在你忙着吃晚饭的时候,我见信苴回来了忠爱宫,就悄悄躲进了羽仪长的房间,一会儿他们两兄弟进来换衣裳,果然听见他们吵架,施秀羽仪长说肯定是杨智派人杀了张希矫,因为担心他投靠中原朱元璋后尽露我大理机密。”
杨宝道:“有这样的事?那施宗羽仪长怎么说?”高浪道:“他呵斥施秀,警告他不要胡乱猜疑。”
杨宝道:“那也只是施秀羽仪长的怀疑,怎么就能肯定是杨智员外杀人呢?”高浪道:“肯定是他。因为我又听见施秀羽仪长说:‘阿兄,其实你也怀疑是他,是也不是?’施宗羽仪长半天不答。你想想看,两位羽仪长都怀疑是他,那还能错得了?”
杨宝道:“嗯,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这次信苴重返中庆,所有人都极力反对,只有杨员外一人赞成。他现在行省中任职,大家都说了他暗中得了马平章许诺的好处,所以才极力劝说信苴回来。”
高浪道:“我有个主意,他们现在都去了梁王那边,不如你我今晚分头行事,一个躲进羽仪长房中,一个躲进杨智房中,看他们有何异动。”
杨宝吓了一跳,道:“怎么伽罗那些翻墙入院的坏点子你全学来了?万万不可。”高浪道:“翻墙入院绝对比你在这里瞎猜乱想要强。况且,我怎么跟伽罗学了?这可是我自己想到的法子。快点!搞不好一会儿他们就该回来了。”强拉着杨宝出来,将他推进了杨智房中,自己则照旧溜进了羽仪长的房间。施宗、施秀兄弟一直同住一房,未分开居住。
杨宝心想既然已经进来,就趁机查看一下杨智的房间,却见房中甚是齐整干净,正欲去翻看案上手札纸稿时,忽听见外面有羽仪嚷道:“信苴回来了!快去换班。”他吃了一惊,知道段功一回到忠爱宫便要与阿盖公主腻在一起,从不在宫中议事,杨智很快就回房,此时已经不及出去,便干脆如高浪所言,藏身到床下。才刚猫着身子藏好,就听见脚步声响,有人推门进来,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分明是杨智的声音。
只听见施宗答道:“这正是我想要问你的话,是你力劝信苴回来中庆,如今局势突变,我们劝信苴先返回大理,你却一再从中阻挠,到底有何居心?莫非除了马平章外,阿盖公主也给了你什么好处?”杨智道:“羽仪长,你既早对我起了不满之心,我说什么也没用。这些话,不如你自己去问信苴。”施宗冷笑道:“你明知道信苴只听你一人的话,我就算问他他也不会回答,所以你才敢如此托大。杨智,我警告你,可别得意得太早,小心落个跟张希矫一样的下场!”恨恨摔门而去。
杨智似极是气恼,在房中反复踱来踱去,最终下定了决心,推门而出。杨宝见机不可失,忙从床下钻出来,溜出房来,却见杨智正站在自己房门口,忙走过去问道:“杨员外是找我么?”
杨智回过头来,讶然道:“原来你不在房内?”杨宝道:“我刚去了趟茅厕。”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这是一句很容易就能被识破的谎话——茅厕在西北面,他却是自完全相反的方向走过来。杨智果然用狐疑的眼光审视着他,片刻后叹了口气,道:“没事了,你去睡吧。”却是不回房,而是朝院外走去。
杨宝愣在那里,内心忐忑不安。他久久回味杨智和施宗的对话,只觉得极有深意,他也从来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竟会有如此深的矛盾。想了很长时间,决定明日一早要直接向施宗问个明白,他昨日为何会出现在南城外?他是否去见了张希矫?又为何要对杨智说出“小心落下跟张希矫一样的下场”这类威胁的话?
回到房中,杨宝犹自惦记尚躲藏在羽仪长房中的高浪,一夜未能睡踏实。高浪却是到天色将明时才摸他房中来,原来当晚只有施秀一人在房内,施宗竟是一夜未归。杨宝猜测他是因为与杨智争吵、气愤之极的缘故。
高浪白蹲了一夜,很是不平,问道:“你查到什么没有?”杨宝道:“施宗嫌疑最大,我们一会儿去找他问个明白。”高浪道:“凶手不是杨智么?怎么又变成了施宗?”杨宝道:“他二人都有嫌疑,但施宗嫌疑更大。”
忽听得外面杨智叫道:“杨宝,你醒了么?”杨宝忙去开门,道:“杨员外找我有事么?”杨智大踏步进来,回身掩好门,才道:“我有些事想告诉你,不过你得守口如瓶。”转头见高浪也在,颇为惊讶。高浪道:“我也会守口如瓶的。”
杨智道:“其实,张希矫来到中庆已有几日,其间还见过信苴一次。”杨宝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信苴早就知道张将军来到中庆?”杨智点点头。高浪道:“信苴不是传令将他斩首么?他怎么还敢来见信苴?”
杨智望了高浪一眼,似惊讶他已知道张希矫暗通朱元璋一事,转念一想:“鹤庆知事杨昇是杨宝父亲,这事原也瞒不过他们。”便道:“当日信苴确实下令杨昇将张希矫斩首,首级送来中庆,然则张希矫抢先逃走,且几日前潜入中庆。他打听信苴常去觉照寺听经,所以事先藏在那里,托僧人带书信给信苴,自称有焦玉的消息,信苴才肯见他。不过这件事极为机密,只有我和信苴知道,连两位羽仪长都不知道。”
焦玉原为北胜知府高斌祥手下能工巧匠,善造机关器械,又发明火铳制造之术,后被人夜间绑走,大理派人四处追寻,也没有下落。
杨宝听说,忙问道:“已经找到焦玉了么?”杨智摇头道:“据张希矫说,焦玉不是被人绑走,而是他自己投奔了红巾朱元璋,因一家妻儿老小难以一同带走,才有意伪造了被绑架的假象。”杨宝道:“什么?”杨智道:“不过信苴并不相信张希矫的话。”杨宝心中默然,段功当然难以相信,如今的信苴,比以前可是自负得多了。
高浪早已经忍不住,问道:“杨员外觉得会是谁杀了张希矫将军?信苴既知道他来了中庆,还会放过他么?”言下已经有猜疑段功之意。
杨智道:“信苴要杀他的话,绝不会偷偷摸摸在人背后下手。况且张将军并不承认自己通敌叛国,他只说有个心腹部将的妻弟在朱元璋军中任职,朱元璋由此听说了他被信苴免职流放一事,特意派人来拉拢过他,他也确实给朱元璋回过信,但只是普通问候及谢意之语,绝无要投靠朱元璋之意。”
杨宝道:“张将军若是真心要投靠朱元璋,还冒险来中庆见信苴做什么?”杨智道:“信苴也是这般想,所以命他先留在觉照寺外一户农家中,等候处置。不料……”杨宝心道:“如此一来,信苴便无嫌疑,自然也不会是杨智和施宗下的手。”
却听见杨智又道:“张希矫通敌一事是令尊告诉你的么?”杨宝听到杨智与施宗争吵,不愿意抖出施秀来,又不愿意撒谎,道:“杨员外问这个做什么?”杨智见他避而不答,料来心有顾虑,更加肯定是杨昇透露给他,道:“杨宝,你我同族,你长年跟在信苴身边,聪明机智,多有大功,我也不想瞒你,张希矫这次冒险来见信苴,特意提过令尊暗中与梁王结交。”杨宝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杨智道:“不过信苴也不会因为一面之词就轻易相信。”杨宝心想:“张将军不顾生命危险,特意来中庆告知信苴,信苴会只认为是一面之词么?真是想不到阿爹他……”登时心乱如麻。
忽听见杨智又厉声道:“不过,你若是知道你阿爹的所作所为,须得坦白相告,你若是想借在信苴身边之机从中捣鬼,我知道了绝不轻饶。”高浪惊道:“羽仪长怎能怀疑杨宝?就算他阿爹暗通梁王,那是他爹的事,杨宝怎会知道?况且现在信苴自己不都做了梁王的女婿、成了一家人,怎么还有暗通一说了?”杨智也不睬他,只将灼灼目光盯在杨宝身上。
杨宝这才反应过来,杨智怀疑自己便是梁王布在忠爱宫的眼线,大惊失色,抖簌着声音道:“不,我实不知道家父……我不是梁王眼线……我在信苴身边长大,怎敢背叛……”杨智道:“那你如何知道张希矫暗通朱元璋这等机密大事?”高浪道:“原来你就是为这个怀疑杨宝?嗨,是施秀羽仪长告诉我们的。”杨智道:“是施秀?”杨宝道:“是。施秀羽仪长也是好心,想帮助我们早日找出害死张将军的凶手。”
杨智这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错怪了杨宝,忙道:“对不住,好孩子,我不该怀疑你的。”杨宝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听见外面有羽仪叫道:“杨宝,有人来传话,说小侯爷在宫门口等你,请你立即出去,有要事相商。”
此时天光朦胧,夏日天亮得早,其实夜更未尽。杨智料来马文铭清晨赶来,定然是案情有重要突破,忙道:“你先去吧,回头堂叔再好好向你赔罪。”
杨宝与高浪匆匆出来,却见马文铭神色紧张,身后尚跟着数名差役,不禁一愣,问道:“出了什么事?”马文铭低声道:“施宗羽仪长被人杀了。”杨宝惊道:“啊,怎么会?”
高浪更是无法相信,道:“施宗羽仪长是我大理两任擂台胜主,功夫超群,什么人能杀得了他?”马文铭道:“多说无益,我带二位去现场看。”半路上,又解释道,“因为昨日发生的两起案子,我命昆明县尉加派了人手在南门附近巡视。四更时分,巡检发现春桃酒肆后面躺着一个死人,打着灯笼一照,发现死状跟昨日在鱼课司巷见到的差不多,便飞奔到侯府叫醒了我。我赶来一看,发现是施宗羽仪长,便立即去梁王宫叫了你们出来。眼下旁人都还不知道此事。”
一路来到南门西侧的一家酒肆后巷,已有几名差役守在那里。施宗浑身是伤,匍匐在地上,四周尽是淋漓鲜血,一片狼藉,可惊可怖。
杨宝一看场面血腥残酷,便“啊”了一声,只觉得眼前一团昏黑,接着天旋地转起来,耳朵“嗡嗡”作响,开始大口呕吐,不过他昨晚吃的食物本来就少,早就消化殆尽,吐出的也尽是黄水。过了好半晌,他才扶住墙,慢慢恢复了神志,怔怔望着尸首发呆。他本来还怀疑过是施宗下手杀死了张希矫,然而眼前尸体的死状竟是跟张希矫一模一样,不由得又是惊愕又是伤痛。
马文铭道:“你们也看到了,手法和伤口跟张将军一案完全一样,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用的凶器仍然是铁锤,现场也有一块用来擦拭血迹的麻布。”
高浪愕然不已,嚷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马文铭道:“我已经命人查问过酒肆店家,施宗羽仪长昨晚独自来到春桃酒肆饮酒,一直喝得酩酊大醉,临到打烊时还不肯离开,又赖了半天,不得已,才醉醺醺地走了。我猜凶手一直在暗中留意施宗羽仪长,他虽然武艺高强,然而昨夜醉酒后无力反抗,你看他的剑还好好地挂在腰间,连拔都未拔出来。凶手又跟在他身后,暗中窥伺已久,所以能轻易一击得手。”
高浪道:“那坏人明明已经用铁锤锤死了他,还死命往他脸、身上砸去。”他本不是什么心软之人,然而亲眼见到自己的上司死得如此惨酷,也忍不住恻然难过。
马文铭道:“所以我们要找的凶手是一个跟张将军和施宗羽仪长有刻骨仇恨的人。杨羽仪……”杨宝摇头道:“我想不出有这样一个人。张将军一生征战沙场,吃住都在军营,施宗羽仪长日夜为信苴安危,他们都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哪会有私人恩怨,更不要说是共同的敌人了。除非……除非不是私人恩怨。”
马文铭自是知他所指,上前一步,低声道:“有一件事我本不该说,不过,唉……昨夜有差役亲眼见到凌云出了梁王宫,时间大约正是在施宗之后。”杨宝点点头,道:“多谢。”
忽见那老仵作邱东睡眼惺忪,满头大汗,飞奔而来,一见马文铭就忙不迭地行礼道:“小人家住在城外,来得迟了,耽误了大人正事,实在是罪该万死。”马文铭道:“你先去验尸。另外,我还有件特别的事交代给你。”邱东道:“大人请说。”马文铭道:“回头你将羽仪长和张将军的尸首放在一块儿,根据他们身上的伤口大小、力道深浅,做一个铁锤凶器的模子出来。”邱东一愣,道:“这……”马文铭道:“怎么?很难做到么?”邱东忙道:“不难,不难。”
高浪道:“我们都已经知道凶器是铁锤,还要铁锤的样子做什么?”马文铭道:“这里铁匠铺不少,但每家的货色都各自有些差别,譬如都是铁锤,但形状、斤两上多少会有些区别,如果有一个比照的样子,寻找起凶器来就容易多了。”又转头向杨宝道:“段平章那边,就劳你知会一声。”
回去梁王宫的路上,杨宝一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高浪知道他在想施宗被杀一案,道:“你觉得信苴会怎么想?”杨宝道:“什么信苴怎么想?”高浪道:“信苴……”忽见伽罗和段僧奴骑马飞驰而来,伽罗更是挥手大叫道:“喂……”
等到二女下马,高浪奇道:“你们是从觉照寺赶来的么?”伽罗不及回答,气喘吁吁地道:“我们一大早赶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件奇怪的事。昨天我和宝姬住进觉照寺,听小沙弥说寺后山林中发现了一只死孔雀的尸体……”
高浪道:“死孔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不定是猎人射死后未及拣走。”段僧奴瞪他一眼,道:“你见过哪个猎人没出息到要射杀孔雀?这可是要遭报应的。”高浪吐了下舌头,一时无语。原来在佛教传说中,孔雀是由凤凰而生,曾经将佛祖吸入腹中,佛祖剖开其背,跨其飞上灵山后,封孔雀为佛母大明王菩萨。
伽罗道:“哎呀,你们不懂啦。小沙弥说那孔雀死得很是凄惨,被开膛破肚,我当时就觉得奇怪,特意和宝姬点灯摸黑去林中看了。果然是如此,那孔雀的胆被取走了。”高浪道:“什么人这么无聊,杀孔雀取胆取乐?真该遭天打雷劈。”伽罗跺脚道:“你不知道,那孔雀的胆,是可以解孔雀胆剧毒的。”
杨宝一直缄默,闻言忽道:“什么?你说什么?”
伽罗便详细解释,原来大理毒药孔雀胆并非如常人所想用孔雀胆汁配制,而是以使人麻痹的金丝条虫为主要成分,配以九节菖蒲药草,人中毒后毫无痛苦,只会全身慢慢麻木而死,死后绝无中毒症状。但孔雀的胆却能解这种奇毒,这是一大秘密,只有药师殿的人才知道。
高浪听了大是惊奇,道:“这毒药叫孔雀胆,原来是暗指孔雀的胆才是解药,好生奇怪。”伽罗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难不成不知道的人中了孔雀胆剧毒后,还敢再去吃孔雀的胆不成?”高浪道:“那倒也是。”
段僧奴道:“杨宝,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很奇怪,一只孔雀被取走了胆,肯定是为了解孔雀胆毒,可那孔雀胆是我大理秘药,旁人如何能轻易得到?”杨宝道:“你是说,这件事跟当日药师殿丢失的孔雀胆有关?”段僧奴道:“正是。当日药师殿一共丢失两副孔雀胆,其中一副被高潜用来毒死了脱脱,但还有一副一直没有找到。”高浪道:“不对,那副孔雀胆肯定还被高潜藏在无为寺中,他既要派上用场,肯定不会落入旁人之手,况且别人也不知道他有孔雀胆。”
伽罗道:“但眼下有只孔雀被杀取胆,表明确实还有另外的孔雀胆在中庆。我听师傅说过,二十年前,梁王收买药师殿药童,盗走了三副孔雀胆,一副被用来毒死了高蓬将军,可还有两副在他手中,保不齐这事跟梁王有关。”
高浪道:“梁王盗取孔雀胆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还能将孔雀胆留二十年?或许信苴派人从药师殿索要了孔雀胆留在手边,至于有几副这就不好说了。”段僧奴道:“你尽会胡扯,阿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伽罗见段僧奴很是生气,忙道:“是我多想了,孔雀之死应该只是个巧合。孔雀胆名闻天下,但大家都不知道这毒药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会根据名字想当然,以为毒药当真就是孔雀的胆做的。如果有坏人起了害人之心,杀了一只孔雀,取走胆囊,目的只是为了当作毒药去毒害他人呢?所以了,你们两个不要争来争去了。”
段僧奴却不肯干休,道:“就算伽罗说得有理,可高浪刚才的话可是犯了大忌讳,万一被梁王的人听见了不知道要怎么想。”他们几个自小到大斗惯了,高浪才不顾及对方宝姬的身份,不甘示弱地道:“我不过是随口一句猜测,宝姬如此生气,莫非当真是……”
杨宝忽然发怒道:“眼下施宗羽仪长被人杀死,你们还顾得上斗嘴吵架么?”众人尽是愕然。段僧奴道:“你说错了吧?是张将军被杀。”高浪道:“确实是施宗羽仪长被杀了,尸首现在还在那边。”伽罗失声道:“天……”随即用手紧紧捂住了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杨宝已然镇定了许多,道:“你们几个先去沙朗酒肆等我,我将这消息禀告信苴后即来与你们会合。”段僧奴依旧是惊愕不能相信,道:“我……我想去看看。”杨宝厉声道:“不准去。”段僧奴一呆,道:“你……你敢命令我?”杨宝道:“若想要为施宗羽仪长报仇,就不能去。高浪!”
高浪忙道:“别去看了,样子很吓人,杨宝看过后都吐了满地。”当下一手一个,拉扯着伽罗和段僧奴上马,自己与伽罗合乘一骑,往南城外而去。
到沙朗酒肆坐下,听完高浪转述的经过,段僧奴仍是无法相信施宗被杀的事实,伽罗却忽然“哇”地一声,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段僧奴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道:“到底是什么人总在背后偷偷摸摸暗箭伤人,若是被我知道,定然要一剑斩下他的头来!”忽然一个转眼,看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正从大德桥上经过,不由一愣,问道:“那人……那人不是……”
高浪闻声望去,也是错愕万分,道:“呀,那是阿盖公主。”又见阿盖不带侍卫,只带了两名侍女,更是大奇,道,“她这是要去觉照寺么?可今天并不是听经的日子呀。”
段僧奴道:“这女人搞不好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我跟去看看。”高浪生怕她与阿盖冲突,忙拉住她,劝道:“宝姬,你恨公主是应该的。不过阿盖她想不出什么阴谋诡计,对信苴也很好……”
段僧奴讥讽道:“噢,想不到你在中庆呆了几年,也学会帮着外人了。你是怕我一剑杀了她吧?”高浪道:“告诉你吧,我们没几个喜欢公主,是她成天将信苴绊在这里,不过信苴喜欢她,我们也没办法。宝姬要真杀了她,信苴非杀了你不可,你何苦跟信苴作对?”
段僧奴大是恼怒,道:“我这就去杀了她!”提剑出门,正要上马,却见杨宝匆匆骑马赶到,问道:“宝姬要去哪里?”高浪追出来道:“她要赶去杀阿盖公主。”杨宝不明所以。高浪道:“公主刚才往觉照寺方向去了。”
杨宝见段僧奴极是气恼,便道:“先找出凶手要紧,不然信苴会有性命之忧。”段僧奴果然问道:“你说这个所谓的铁锤人不断杀人,其实是针对我阿爹?”杨宝点点头,道:“我们进去再说。”
进来坐下,伽罗仍嘤嘤哭个不停。杨宝道:“好了,我知道大家都很难过,可现在最咬紧的是找出真相,才能让死者安息。”段僧奴道:“你快些说。”杨宝道:“现在我大理连死两人,且均是名高望重,先说张将军之死,本来疑点极多,但信苴既已知道他来了中庆,命他静候处置,自然不会再派人暗中杀他。所以现在看来,梁王嫌疑最大。”
段僧奴道:“可你们不是总说梁王若要杀张将军,完全可以借阿爹之手吗?”杨宝道:“但现在事情起了变化,我们已经知道张将军未必是真的通敌叛国,如果正是梁王伪造了那封张将军通敌的书信,他自然担心张将军见到信苴后极力分辩,他凭空捏造诬陷一事败露。当日张将军死在鱼课司巷,正是要赶去见信苴,却被人抢先下手将他杀死,这一点足以加重梁王的嫌疑。”
伽罗忽然止住抽泣,道:“昨日我告知梁王张将军被杀一事后,梁王立即去望他的王相驴儿,我看他的样子,并不知情,倒像是他也在怀疑是驴儿下的手。”杨宝道:“嗯。我们再说施宗羽仪长被杀,他人在王宫中,晚上临时出宫饮酒,旁人并不知道,就连施秀羽仪长都不知道,凶手又是如何知道?那春桃酒肆距离梁王宫并不远,来去只须一刻工夫,凶手根本不可能未卜先知,在宫外等他。”段僧奴道:“我知道了,你是说凶手是梁王宫中的人,一直在暗中监视你们,所以施宗羽仪长一出宫,他便跟了出去。”杨宝道:“正是。而且昨晚有巡夜的人亲眼看见凌云出宫,他……”
高浪恨恨道:“我就知道是他,伽罗还总为他辩护。”又道:“不如再让伽罗去将凌云诱出来,我们一哄而上擒住他,捆绑起来,严刑逼供,不怕他不招。”杨宝道:“这样是行不通的,凌云不但什么都不会说,我们还会得罪梁王。”
段僧奴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杨宝道:“我们去找马文铭,请他带头,一起去见梁王,当面问个明白。”
虽不是什么好计,也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几人别无良策,只好同意,当下一起来到行省署找到马文铭说明究竟。
马文铭道:“杨羽仪推断有根有据,梁王少不得该给大家一个交代。只怕是各位要多等一会儿了,大王刚进了莅事厅,正与段平章他们几个商议进兵攻打四川一事。”段僧奴道:“什么,接连发生了人命大案,他还有心思兴兵打仗?”
马文铭也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梁王还是段功,不便多问,只好道:“军国大事,非比儿戏,怕是时间不会太短,不如各位先回去。议事一旦结束,我再派人去请各位。”杨宝心道:“行省署距离梁王宫极近,来回也不费什么事。”便道:“好,有劳小侯爷。”
出来理问所,杨宝想起一事,便让高浪先带伽罗、段僧奴回梁王宫。段僧奴道:“我才不去那里,我还是留下跟你一起办事好了。”杨宝道:“我要去的地方,不适合宝姬去。眼下信苴和公主都不在宫中,宝姬难道不想去看看信苴的住处么?”
段僧奴被他说中心事,低头不语。伽罗挽起她手臂,道:“我领你去。”高浪便道:“我还是留下来跟杨宝一起的好。”
杨宝等段僧奴、伽罗二人走远,这才往停尸房赶去。高浪道:“你去那里做什么?”杨宝道:“去找仵作,看看他凶器模子做得如何了。”
下来房内,正见仵作邱东拿着一团软泥在尸首上比划来比划去,忙得不亦乐乎。杨宝道:“何不找一些不同大小的铁锤来,找到比伤口略小的尺寸,再用泥巴去倒出模子?”邱东一愣,随即会意,道:“杨羽仪果真聪明得紧。我这就去铁匠铺找些铁锤来。”杨宝道:“我们帮你。”
三人一齐到最近的一间铁匠铺,借了一堆铁锤搬回来,从大往小,一一比照伤口深浅,不过依旧难度不小——虽然可以从头顶伤口判断凶手个子比两名死者都要矮,但具体高矮胖瘦仍很难确定,几人反复在泥巴上锤打试验,忙活了大半天,最终还是很难判断锤头大小。
杨宝忽然留意到施宗右耳背后伤口中有一缕麻丝,心念一动,道:“现场不是还有两块破麻布么?”邱东道:“是啊,那是凶手用来擦赶紧血迹的。”杨宝摇头道:“未必,说不定麻布是凶手用来包着锤头的,杀死人后再取下扔了,岂不比擦拭来得容易?”邱东“啊”了一声,喜道:“幸好我拣回来了,就在这里放着呢。”慌忙找出两块破布来,发现大小形状竟是差不多,似是从同一条麻袋上裁下。邱东这才叹服,道:“杨羽仪当真是孔明再世。”当即依照麻布尺寸,选取了一把近似的锤子,往尸首伤口上一比,果然大小差不多。
高浪奇道:“咦,这把锤子也不大嘛,原来凶手用的不是大铁锤。”杨宝道:“凶手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大铁锤既不容易带在身上,又容易引人注目。不过,我觉得这个锤子头还得要再厚上半寸。”邱东与杨宝相处半日,见他不畏尸臭,留在这里帮手,很是感激,忙道:“那我便用泥再加上两圈试试。”
正忙着,马文铭奔下来叫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倒叫我好找。”杨宝忙往铜盆中洗干净手,问道:“梁王和信苴议事完了么?”马文铭道:“出去再说。”从停尸房出来,才道:“信苴早已经在一个时辰前离开行省署,脸有不悦之色,似乎与梁王谈得不投机。梁王却是刚刚才离开,直接回去了梁王宫。”杨宝道:“那我们直接去梁王宫。”
到得宫前,正遇到伽罗和段僧奴出来。伽罗脸色煞白,道:“不得了,不得了。”杨宝道:“又出了什么事?”段僧奴道:“原来杀死张将军和施宗羽仪长的主谋就是阿盖。”几人尽是惊讶之色,马文铭道:“宝姬这样说,可有凭据?”段僧奴道:“这是我阿爹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原来伽罗领着段僧奴进来忠爱宫,先去看了段功住处,又来到书房,刚进去不久便听到阿盖带着侍女回来,段僧奴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露面,二人忙躲在屏风后。阿盖进来后心神极其不宁,不断在房里走来走去。如此过了许久,伽罗忍不住要出去时,段功又突然进来,炯炯凝视着阿盖,阿盖也不说话,只呆呆回望着他。良久,段功才道:“是你做的么?”阿盖道:“什么?”段功道:“是你派人杀了张希矫和施宗。”阿盖道:“不是……”才说出二个字,泪水已是哗然流出。段功心中登时一软,半晌才叹道:“施宗告诉我公主一直在暗中偷看大理送来的机密信件时,我本来还不相信,但我有一天亲眼看到时,我就知道你正是梁王布在忠爱宫中的眼线。公主,我一直念在夫妻之情,隐忍不说,想不到还是会有今日的局面。”阿盖哭道:“父王确实让我偷看你的信,可我从来没有出卖过阿奴。”段功道:“张希矫来中庆一事,只有我和杨智二人知道,但你却能在书房看到他写给我的书信和纸条。你派人杀他,我不怪你,可你为什么下手如此狠毒?”阿盖道:“我确实看到了纸条,知道张希矫来了中庆,可我为什么要杀他?我连父王都没有告诉。”段功道:“你知道他一心劝我与朱元璋通好,不利于你父王的人,你当然是要铲除的。可你为什么又要杀施宗,就因为他再三劝我回大理么?”阿盖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段功狠了狠心肠,道:“你父王今日逼我发兵攻打四川,我不肯答应,他已当众与我撕破脸皮。中庆我是呆不下去了,过几日我就要返回大理去。公主,请好自为之。”拂袖而去,只留下阿盖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甚至连伽罗、段僧奴二人从书房中溜出都未觉察。
杨宝听了难以置信,道:“公主性情柔弱,怎么会下手杀人?”段僧奴冷笑道:“又不用她自己动手,有什么下不下得了手的。”
伽罗有心维护阿盖,道:“说不定是公主告诉了梁王,梁王再派人下的手。”段僧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么?阿盖还是很爱我阿爹的,但她也爱她的父王,她若将这些事告诉梁王,梁王定然又对阿爹不满,只有她自己暗中派人下手,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杨宝道:“那好,我们先去问梁王,再去问公主。不过大家不能随意开口,要以小侯爷为主。”马文铭甚感为难,看了段僧奴一眼,还是道:“好,文铭一定尽力而为。”
一干人来到宫门前求见梁王,等了好半天,才有侍卫匆匆出来道:“大王要在偏殿见你们。”
众人进来,不等马文铭开口,孛罗已道:“本王知道你们怀疑是我派人杀了张希矫和施宗,实话告诉你们说,本王心思全在攻打四川红巾一事上,他们两个人与本王大业全无干系,我杀他们何用?况且此刻本王正要借助段平章之力,我何必胡乱杀人引他起疑?”
各人听了均觉有理,马文铭更是心道:“梁王果然还是个人物,局面对他如此不利,他几句话就能扭转乾坤,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
杨宝道:“大王我们自是信得过,会不会是某些下属瞒着大王做的?”孛罗道:“本王驭下严厉,况且张希矫与施宗非普通人,他们岂敢擅自做主杀人?各位,本王自问问心无愧,为以示清白,我将全力支持你们破案。你们需要什么,尽可以对本王开口。”众人见他如此说,也不好再问,只得一齐躬身道:“多谢大王。”
段僧奴未再进宫,只在宫门口等待。忽然见到一黑衣青年男子腰悬长剑,疾步从面前经过。她登时认出他来,叫了一声:“喂!”
那男子正是凌云,顿住脚步,凝视着段僧奴,愣在那里,似乎已经认不出她来。
段僧奴上前问道:“是不是阿盖派你杀了张希矫和施宗?”凌云道:“不是。”段僧奴道:“若果真是你杀的人,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凌云点点头,道:“凌云随时恭候宝姬大驾。”段僧奴骂道:“你个臭小子,原来还认得我。”凌云却只是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根本没有把她这个宝姬放在眼里,即不再睬她,大踏步地走进宫去。
正在此时,杨宝等人悻悻出来。段僧奴一看众人脸色,就知道质问梁王并无任何结果,忙问道:“问过阿盖了么?”马文铭道:“公主眼下不在忠爱宫,大王不让我们见她。”段僧奴道:“早知道她会做贼心虚了。”
忽见一名差役前来,向马文铭禀道:“仵作做好了凶器模子,正四处找大人呢。”众人闻言,忙回到行省署。却见仵作邱东拿出一个模样颇为罕见的锤子来,道:“就是这个。”又对杨宝道,“小的拿了那把模子凶器到铁匠铺中,铁匠看了半天,才说那是打金箔的锤子,东翻西找地弄出来这么一把,小的赶紧拿回来给大人们看。”
马文铭道:“这种铁锤可不多见。”转头凝视着杨宝,道,“看来确实不是梁王或是公主派人下的手。”杨宝点头道:“若是梁王宫武士下手,为掩盖真实身份,随手往铁匠铺所取凶器当是最常见、最容易得到的铁锤,这铁锤却是十分罕见。走,我们再去一趟线阳金铺。”
来到线阳金铺,杨宝将锤子拿给伙计看。伙计一见便连声道:“是,是,昨日抢劫我们金铺的人,手中拿的正是这样的锤子。”
马文铭吃了一惊,问道:“莫非杀死张将军的铁锤人跟抢劫金铺的是同一个人?杨羽仪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杨宝道:“说来话长,这铁锤人我们原来早就见过……”
一语未毕,忽见沈富紧捂着腹部进来。伙计忙迎上去道:“沈先生,你昨晚去了哪里?你一夜未归,可是急死我们了。”沈富面色苍白,额头虚汗直冒,连连摆手道:“没事,就是肚子疼,在轿子中昏死过去了。”
伽罗道:“我看先生是有心绞痛的毛病,还要多注意休息才好。”沈富道:“知道的,知道的,多谢娘子。”自进去后院歇息。
回去行省署的路上,杨宝便详细说明,好让马文铭立即发出告示通缉凶犯,原来他认为铁锤人就是打金箔人陈惠。此人因善于模仿他人笔迹,曾经伪造行省公文骗过安宁知府,后来段功派人找到他,请他模仿了一封明母写给明玉珍的家书,陈惠又以治疗赡养他母亲为条件,毛遂自荐去给红巾送信,成为促使明玉珍自中庆退兵的关键。然而陈母在前往大理治病途中不幸掉下山崖身死,陈惠迁怒段功,曾经混入罗汉山避暑行宫,在梁王寿宴上行刺。虽然后来被擒住,段功怜他孤苦,又放他离去。想不到他依旧恨意难泯,如今又卷土重来,向大理诸人下手报复。他虽然个子矮小,身形瘦弱,却因为自小打金箔的缘故,有着超强的臂力。昔日他欲杀镇抚司镇抚刘奇,已经被段功拿住手腕,却还是未能将佩刀夺下,力气惊人早有明证。
马文铭道:“我还记得这个陈惠,当日他在寿宴上向段平章行刺,本来已经被羽仪抓住,却又甩脱了掌握,刺出一刀,幸得阿盖公主挺身而出,挡上一挡,不然怕是后果难以预料。”
段僧奴还是第一次听说,道:“竟有这等事?”马文铭点了点头,又问道:“不过就算陈惠怀恨在心,也该迁怒段平章、施宗羽仪长兄弟,跟张将军又有什么关系?”高浪道:“是啊,张将军早在陈惠出现之前就被免职流放了,陈惠根本就不认识他。”
杨宝道:“我猜陈惠一直躲在中庆城中,想伺机向信苴下手,但信苴本人功夫了得,四周又是羽仪环伺,他很难找到机会。此人也当真有耐心,一直暗中监视,信苴经常去觉照寺听经,他肯定早知道这一点,多半由此发现了张将军是我大理前任大将军,他既无法行刺信苴,便想杀死信苴身边的人来报复。那日张将军不知道什么原因,走路趔趄不稳,陈惠看到后觉得是天赐良机,便一路跟踪张将军到鱼课司巷,用铁锤杀了他。至于陈惠后来为何会冒险去抢劫金铺,我尚不能解释。施宗羽仪长更不必说,当日送陈母前去大理的正是他和施秀羽仪长,他兄弟二人是陈惠重点报复的对象。想来陈惠日夜在梁王宫附近监视,施宗羽仪长昨晚出宫之时就已经被他盯上,但施宗武艺超群,他不是对手,只能暗中等待机会。刚好昨晚施宗心情不畅,喝得大醉,这才被陈惠有机可乘。”
马文铭道:“有理,杨羽仪真是神人。”当即长长舒了一口气,本来十分复杂的政治谋杀案件变成了简单的复仇案件,确实令他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下,立即命人四处张贴告示缉拿陈惠。再派人速去告知梁王和段功,免得他们翁婿继续互相猜疑。
既然真凶陈惠浮出水面,杨宝揣度施秀必然是下一个目标,虽说陈惠不会武艺,但毕竟一直以来刻意复仇,施秀又正伤痛兄长惨死,怕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赶紧回来忠爱宫中,却是四下寻找施秀不着,问起羽仪,这才知道段功跟阿盖公主争吵后愤然出宫,身边只带了施秀一人,迄今未归。杨宝担心二人出意外,忙去找杨智,想请他调派羽仪出去寻找。来到杨智门前,叫道:“杨员外!”却是无人应声。他见房门只虚掩了半边,推门进去,杨智正木然坐在床边,泪流满面。
杨宝知道昨晚施宗一向小心谨慎,昨晚独自外出饮酒,当是心情苦闷,与杨智争吵有很大关系,杨智如此郁郁伤怀,自是心感愧疚。他无意中瞧见这一幕,自觉不妥,正要退出,杨智已然瞧见了他,举袖抹了一把眼泪,问道:“有事么?”杨宝忙上前禀明寻找段功、施秀一事,杨智道:“嗯,信苴还不知道凶案已破,他若不是去了滇池,便是去了觉照寺,你我分头带人去找。”杨宝道:“是。”
段僧奴、伽罗等人还等在梁王宫门前,杨智便让杨宝几人带上几名羽仪前去觉照寺,自己则带人往西到滇池岸边搜索。正要上马出发之时,昆明县衙巡检领了两名差役赶来,说是有一桩人命官司要请段僧奴去做证人。段僧奴问道:“你们没有弄错吧,真的是我么?我可是昨日才到中庆。”
巡检早在鱼课司巷见过段僧奴,知道她是段功之女,忙道:“宝姬昨日是不是在南城给了两名轿夫一片金叶子?”段僧奴道:“是啊,怎么了?”巡检道:“那就没错了。那两名轿夫昨夜谋财害命杀了人,现被拘捕在县衙。姚县令本来怀疑那片金叶子也是他们所偷,但他二人坚持是说是一个美貌小娘子所送,还说一道的还有个印度小娘子,我立时猜到他们所说的原来是宝姬。这就请宝姬移步去趟县衙,看看是不是那两名轿夫。”
段僧奴记得昨日见过的那两名轿夫黄剑、田川极是憨厚朴实,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奇道:“当真是他们二人谋财害命?”巡检道:“是,那二人已经供认不讳、画押招供了。”段僧奴道:“那好。但眼下我有要紧事,要先去找我阿爹,回来再去县衙,如何?”巡检哪里敢得罪她,忙道:“可以,可以,宝姬先去忙正事要紧。”
段僧奴点点头,飞身上马,与杨宝等人朝觉照寺赶去。不过却是一无所获,段功根本没有来过寺中,众人又赶回城里。梁王早已经得知两起命案的凶手是陈惠,欣喜若狂,下令全城仔细搜索,又悬赏黄金千两,务求要抓出真凶,好将他碎尸万段。中庆城内外由此被弄得鸡飞狗跳,尤其梁王宫、行省署附近更是被兵士一寸一寸地密密筛过一遍,竟是毫无踪迹。
到得傍晚时分,杨智才陪同段功回来忠爱宫,原来他真是与施秀去了滇池泛舟。众人见他双目红红,也不敢多问究竟。段功回来,不见阿盖公主,知她回去了梁王那边,一时怔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杨智便命伽罗去请公主回来,又去请一直躲在伽罗房中不肯出来的段僧奴出面劝慰父亲。段僧奴赌气道:“我要劝,也该去劝施秀羽仪长才是。”说到做到,真的来到施秀房中,果见他正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段僧奴走过去,轻轻坐在床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施秀只以为是旁人,开口便道:“我知道那陈惠下一个要杀的人是我,既然四处搜他不到,不如由我来充当诱饵,引他出来,也好亲手杀了他,为阿兄报仇。”
段僧奴惊道:“羽仪长万万不可冒险!那陈惠凶残野蛮,又一直藏在暗处,怕是……”施秀慌忙坐起,道:“属下不知道是宝姬,多有失礼,请宝姬恕罪。”段僧奴道:“都是自己人,还什么礼不礼的。你快些躺下!”强行将施秀重新按倒在床。
忽听见外面杨宝叫道:“宝姬,你在这里么?”段僧奴忙叮嘱道:“羽仪长,你切记不可冒险轻出。”施秀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段僧奴生怕他一意孤行,怒道:“你到底听还是不听?”施秀无奈,只得道:“是。”
段僧奴出来施秀房间,杨宝、高浪正等在院中。段僧奴道:“施秀羽仪长想以自己为饵,去诱陈惠出来,你们可得看紧他,别让他胡来。”高浪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段僧奴白他一眼,道:“好什么好,你就会跟着瞎起哄。”高浪道:“施秀羽仪长武艺高强,当年也是擂台胜主,只要事先有所防备,那陈惠无论如何都不是对手。”
杨宝道:“先不说这个。宝姬,梁王请我们几个去宫中赴宴,特别邀请了你。”段僧奴吃了一惊,道:“梁王知道我来了王宫?”高浪道:“早跟你说过,这忠爱宫中有梁王的眼线,什么事能瞒得过他?”段僧奴道:“那我阿爹呢?”杨宝道:“阿盖公主已经回来忠爱宫,信苴正与她在房中说话。梁王只请了我们几个,说是要特意感谢我们出力破案。”段僧奴道:“那好,就去看看再说。”杨宝忙拉住她道:“梁王为人偏狭狷急,好起猜疑之心,宝姬切记不可……”段僧奴道:“我知道,不能乱说话是吧,那我干脆扮哑巴好了。”
几人出来忠爱宫,早有侍卫等在门口,带路往后宫而去。来到一处雅致的水榭,伽罗人已在那里,正与马文铭说话,王相驴儿、王傅大都均候在一旁。见段僧奴到来,驴儿等人忙上来参见。段僧奴只点点头,也不开口说话。
等了半晌,才见孛罗施然而来,笑容满面,凌云冷着脸,跟在他身后。宴席随后开始,孛罗对段僧奴极是客气,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说了许多感谢话。段僧奴要么只是点头,要么只是简短几字敷衍,果然信守要扮哑巴的前言。
宴席散时,孛罗又上前握住杨宝的手,道:“小侯爷多次提及杨羽仪聪明过人,是个难得的人才,不知道杨羽仪是否有兴趣与令叔一般,到行省任职?”
杨宝先是愕然,随即躬身道:“小子年轻识浅,还须得在信苴身边多加历练。大王好意,小子心领。”
孛罗笑道:“杨羽仪是世家子弟,又是独子,将来要继承你阿爹的官职爵位,这行省的官位,原本也没放在眼里。”他面带笑意,言语中毫无讥讽之意,杨宝更觉得他话中有话,又想起杨智所说的父亲与梁王暗中勾结的话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道:“不敢冒犯大王天威。”
回来忠爱宫,已经是亥时,城门早已关闭。段僧奴不及出城回去觉照寺,只能留在宫中与伽罗同住。杨智听说众人回来,忙赶过来道:“宝姬,信苴要见你。”段僧奴知道无可推托,只得随杨智来到书房。杨智道:“请宝姬自己进去吧。这书房,属下是不能进的。”段僧奴迟疑半晌,终于还是掀帘进去。
段功正秉烛读书,见女儿进来,放下手中书卷,招手道:“过来。”段僧奴依言走过去。段功道:“这两日频出意外,咱们父女竟是没有好好说过话。你是如何来了中庆?”段僧奴不答,只咬着嘴唇,埋头望着自己脚尖。段功心下明白女儿是关心自己,想来中庆探望,叹了口气,问道:“你母亲……她可还好么?”
段僧奴正要答话,却见竹帘一挑,阿盖端着个玉盘走了进去,当即冷下脸,道:“阿姆当然好了,两个弟弟也很好,阿爹不必挂念。”
阿盖见到段僧奴,极是尴尬,她二人当日携手游阳苴咩城时以姊妹相称,如今再见面,竟已经有母女的名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合适,只讪笑道:“你来了,我特意端了茶来给你。”
段僧奴也不接茶,只问道:“阿爹还有事么?女儿累了,想去歇息。”段功见此情状,料来女儿一时心结难解,无法与阿盖融洽相处,留在这里也是徒增难堪,只好道:“那你去吧。”
段僧奴愤愤出来,自回伽罗住处躺下。次日一早便闹着要回大理去,伽罗怎么也留不住。还是杨宝劝道:“宝姬既然一定要回去,不如再多等两日,等到张将军和施宗羽仪长尸骨火化后,信苴会派人送骨灰回大理,你再一道上路不迟,也好有个照应。”段僧奴这才答应要多留两日。
张希矫和施宗命案虽破,但后续的追捕并不顺利。马文铭早已经找了擅画人像的画师,根据众人描绘的形貌画出陈惠的样子,张贴城中要害之处,全城人仰马翻地搜索陈惠,地面都被翻过几遍,始终没有结果。
过了两日,该是火化张希矫和施宗的日子。梁王十分重视,早已经命人在行省署外署院中搭起高台,将两具遗体放在上面,又特意请来觉照寺智灵、遗缘等高僧作法超度。当日,中庆城中大小官员云集行省署,梁王夫妇、世子阿密夫妇、段功夫妇均早早赶到现场,郑重为死者送行。
正当僧人们念经完毕,段功亲自举火,登上高台,要去点燃尸首时,忽然一阵风来,扬起尸首上的布帛,他赫然望见白布下露出一点绿色来,心念一动,上前掀开白布——只见张希矫尸首全身呈现出惨淡绿色,在淡金色的阳光的照射下,恍若孔雀开屏一般,极其醒目耀眼。
第十章
流言蜚语早已经传遍城中,人们暗地里不断谈论着传说中的孔雀胆,又是惊奇,又是畏惧。伴随着那些梁王与段功不和的小道消息,夕阳渐渐西下。即使当最后的一抹殷红如血的亮光不知不觉中从天井上消失的时候,各种议论与猜测仍在黯淡迷蒙中继续。天空越来越暗,事情的真相似乎正被一层又一层的黑布紧紧地包裹起来,愈发扑朔迷离,神幻莫测。
发现张希矫尸身变绿后,这才彻底解了困惑杨宝已久的疑问,难怪当日看到张希矫步履蹒跚,走路摇摇晃晃,后来验尸时既没有发现病症,又没有中毒迹象,原来他是事先中了孔雀胆剧毒,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如此轻易被不会武艺的陈惠杀死。这显然跟脱脱被杀一样,是一起案中案,案情再一次复杂起来。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张希矫是被何人下毒?又是在何处中的毒?当日杨宝看到张希矫时他正经过大德桥,自东往西朝城中而去,大德桥以东虽也有一些零散商家、住户,但均是普通商人或百姓,根本就跟张希矫扯不上关系,但却有一个地方相当值得怀疑,那就是梁王、段功等人常去听经的觉照寺。再联想到伽罗提及的觉照寺后山林中发现的孔雀被取胆一事,多半是寺中有人邀请张希矫一道喝茶,往茶水下了孔雀胆,那人和张希矫同时中毒,等张希矫离开后,便杀了预先捕好的孔雀胆囊解毒。可那人既然有心杀张希矫,暗中下毒即可,又何必一道饮茶,导致自己也身中奇毒?他定然是有重大事情,须得取信于张希矫。如此推断起来,这个人身份一定非同小可。尤其孔雀胆是大理密药,常人难以得到,梁王手中可能还有,段功手里也可能会有,他二人实是最大的嫌疑人。这样一来,案情绕了一大圈,最终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但段功要杀张希矫,大可不必用孔雀胆,他若下令张希矫自杀,张希矫也不敢不听,何况他还是最先发现张希矫尸身变绿的人。如此,嫌疑人就只剩了梁王一人。
杨宝说了自己想法后,当即段僧奴、高浪等人一起前往觉照寺查证。伽罗却推说还有事情,不愿意同去。等到众人离开,她到王宫来找凌云,远远望见他正从泉银淑的如意楼出来,便站在甬道边等他。
凌云见到伽罗,微微一愣,走近来问道:“你又是来兴师问罪的么?我可没有毒杀张希矫。”伽罗道:“真的不是你?”凌云道:“那天你带我去酒楼,我早向你交代过行踪,当日我一直在城中跟随大王办事,行省和城守营的许多人都见到我,后来去铁匠铺取剑,不是还被你们看到么?别说去觉照寺,就连城门都没有出过。你那同伴杨宝是个聪明之极的人,你自己去问问他看,我有没有一点时间去觉照寺下毒?你再想想,以前张希矫在无为寺见过我,他早知道我是大王心腹侍卫,他会同我一起坐下喝茶聊天么?”
伽罗道:“你怎么知道张将军是与人喝茶聊天时中的毒?”凌云道:“瞎猜的。”顿了顿,又道,“你怎么凡是坏事都怀疑是我做的?”伽罗道:“我也不想怀疑你,可是……”
凌云眼神中掠过一丝冷冷的光,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怀疑我,所以我才向你解释清楚。不过,伽罗,这是最后一次。你再来质疑我,我可是无论如何都不理了。”。
伽罗见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似是自己真的冤枉了他,傻站了半晌,才闷闷回去忠爱宫。正迎头遇上施秀,问道:“你去了哪里?”语气极是警觉。伽罗随口道:“去找凌云。”施秀道:“你找他做什么?”伽罗摇了摇头。
施秀道:“伽罗!”伽罗道:“嗯?”施秀道:“是不是你从药师殿拿了孔雀胆给凌云?”伽罗震惊异常,道:“羽仪长怎么会这样想?”施秀冷笑道:“不是你还会有谁?高潜临死前,说凌云就是从药师殿盗走孔雀胆的人。凌云被擒后一直被监禁,哪有机会拿到孔雀胆?我猜高潜其实是想说:‘伽罗盗走了孔雀胆,又交给了凌云。’”
伽罗惊骇地望着他,这位平日爱开玩笑的和善的羽仪长脸上,充满了怨怼愤怒之气。仇恨总能蒙蔽人的眼睛,驱使人失去理智,变得多疑起来,就连身边亲信的人也不放过。
过了好半天,伽罗才正色道:“我是医师,只会治病救人,绝不会下毒害人。羽仪长若怀疑是我偷了孔雀胆,大可向信苴告发,我愿意接受调查。至于凌云,我喜欢他,就跟喜欢施秀羽仪长你一样,你们总分什么大理、梁王,讲什么白族人、汉人、蒙古人、回回人,对我来说全无意义,在我眼中,只有喜欢和不喜欢的人。”施秀听了伽罗的话,一时呆住,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来。
回到住处,伽罗全身疲惫无力,忍不住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倒不是为自己受了施秀冤枉腹中觉得委屈,而是最近的这些事令大家互相猜忌,各种追问、质疑不绝于耳,着实令她的心悲凉透了。
案中案的流言蜚语早已经传遍城中,人们暗地里不断谈论着传说中的孔雀胆,又是惊奇,又是畏惧。伴随着那些梁王与段功不和的小道消息,夕阳渐渐西下。即使当最后的一抹殷红如血的亮光不知不觉中从天井上消失的时候,各种议论与猜测仍在黯淡迷蒙中继续。只是,这些议论并无法消除人们心中的疑惑,而猜测又加重了他们心里的忧虑,就像那越来越暗的天空一样,事情的真相似乎正被一层又一层的黑布紧紧地包裹起来,愈发扑朔迷离,神幻莫测。
这个盛夏的夜晚,冗长而沉闷。恐惧、绝望、惊惊、战栗、猜忌的气氛如同幽灵一般,弥漫在梁王宫上空,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
到了晚上,段僧奴、杨宝等人筋疲力尽地从觉照寺回来,各有沮丧之色。伽罗也不问案子查得如何,只道:“宝姬,我要与你一道回大理。”段僧奴昂然道:“我暂时不走了。现在孔雀胆一案未破,杀死张将军的真凶没有找到,我怎能放心离开?”杨宝觉察到伽罗眼睛红肿,问道:“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凌云?”他早猜到伽罗天生喜聚不喜散,她不跟着大家同去觉照寺看热闹,肯定是有事去找凌云。伽罗道:“不是凌云,是施秀羽仪长,他说是我偷了孔雀胆,再交给了凌云。”
杨宝大奇,问道:“施秀羽仪长怎么会这么认为?”伽罗便将施秀的话重复一遍,说到最后,又忍不住掉下眼泪来。段僧奴大怒,道:“好个施秀,不去找凶手,竟怀疑起自家人来了。伽罗,你等着,我去让他来向你道歉。”气冲冲地去找施秀算账,杨宝拦也拦不住。
高浪见伽罗哭个不停,皱起眉头,道:“好了,不过是施秀羽仪长一点小疑心而已,谁叫你成天跟那个凌云粘在一起。你不知道,杨宝还被杨智员外怀疑是梁王的眼线呢,他怎么没掉一滴眼泪?”
伽罗惊奇地望了杨宝一眼,杨宝点了点头,示意高浪所言是真。伽罗抽抽搭搭地道:“我就是为这个哭,本来好好的人,现在都变成你怀疑我、我怀疑你了。”杨宝叹了口气,道:“所以世人才说人心比毒药更险恶,更可怕。世间之事,原是……”
却见段僧奴又风风火火闯了进来,道:“施秀羽仪长不在房内,羽仪说他天黑前就离开了忠爱宫。难不成他真的将自己当成诱饵,去引陈惠出来?”杨宝道:“哎哟,还真有可能。”也不敢去惊扰段功,忙出宫去侯府找到马文铭,请他加派人手全城巡查。但这一夜,竟始终没有找到施秀,当然也没有发现陈惠。
一直到次日清晨夜更尽时打开城门,才有守门兵士领着进城的山民赶来报案,说是南门外通济桥死了一个人,桥上到处是血。杨宝等人一夜未回忠爱宫,一直与马文铭一道守在行省署理问所等候消息,闻讯忙赶出城外,那死者竟然真的就是施秀,死状与张希矫、施宗二人相仿,凶手显然又是那铁锤人陈惠。虽说众人心中早有一种不祥之感,可还是互相安慰施秀武艺高强,料来不会有事,如今见他横尸桥头,不免又是伤痛又是愤怒。
伽罗昨天才跟施秀吵架,今日便见他惨死桥上,原来人生当真如朝露,太阳升起时就没有了,生死竟只在一夜之间,又惊又悔,一阵恶心直涌上来,鼻子一酸,喉头一片发苦,可很快嘴里又像吃蜡似的变得什么味道也没有,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到段僧奴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段僧奴有心安慰,刚一张口,泪水便不自主地夺眶而出。高浪也极是悲恸,不断用拳头狠砸桥上的石柱,心中充满了恨意。
只有杨宝久久凝视着尸体发呆,良久不发一言。马文铭知他机敏,上前问道:“杨羽仪可是留意到有什么特别之处?”杨宝道:“张希矫将军和羽仪长兄弟都是习武之人,陈惠气力再大,不过是一打金箔者。按理来说,他们三人与陈惠交手都会占尽上风,不过张将军是中孔雀胆剧毒在先,施宗当晚又喝醉了酒,容易被陈惠偷袭得手。但施秀羽仪长既没中毒,又没喝醉,事先又知道他是陈惠的下一个目标,何以能被陈惠轻易击倒?”
马文铭道:“这一点我也留意到了,所以我不命人搬走尸体,只等仵作到来。”又问道:“伽罗不是说孔雀胆毒无法验出,只有三日后尸体自己发绿方能辨认,施秀羽仪长会不会是跟张希矫将军一样,先中了孔雀胆?”杨宝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且不说孔雀胆极其难得,施秀羽仪长一直有心以自己为饵,诱出陈惠来,他当事事谨慎小心,绝不会令旁人有机可乘往他身上下毒。”
正说着,仵作邱东赶到桥头,他这两日连续见到被铁锤砸得稀烂的尸体,已经习以为常,况且死者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像杨宝等人心中伤痛不敢上前仔细查看,上前匆忙翻转尸体,大略一看,便道:“这位羽仪表面跟前面两位死状一样,其实不然,他胸口中了一刀,是致命伤,伤口又窄又细,应该是一柄极薄的匕首。其余外伤倒确实是铁锤造成,应该跟陈惠用的打金箔锤是一类。”
杨宝闻言,忙抢上前来,只看了一眼,见施秀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怒气凛凛,犹如再生,急忙扭转了头,不敢再看。
马文铭道:“如此看来,凶手并不是陈惠,至少那一刀不是陈惠刺的。”邱东道:“还有一点,前面两起凶案,陈惠均在现场留下了满是血迹的麻布,按杨羽仪所言,是凶手用来包裹锤子头的,但这次却没有麻布留下。只是伤口大小深浅跟上次那把打金箔的铁锤很是相像。”
高浪道:“可是施秀羽仪长武艺不低,凶手功夫再高,也不能做到一刀置他于死地。他的浪剑挂在腰间,根本就没有拔出来过。”杨宝道:“凶手肯定认识施秀羽仪长,他先将匕首藏在袖中,再用什么吸引施秀羽仪长走到他面前,突然刺出,羽仪长完全没有提防,这才着了暗算。”马文铭道:“应该是如此,凶手也一定很了解案情,所以才能刻意伪造成陈惠杀人的样子。”
杨宝凝视施秀胸前伤口片刻,道,“小侯爷,请你立即派人去梁王宫,将昨晚所有不在宫中当值的侍卫召去理问所问话,再搜查这些人的住处,尤其要特别留意凌云。”
他昨日与同伴们前去觉照寺查询张希矫中孔雀胆一事,竟是一无所获,僧人们畏畏缩缩,问任何事情都推说不知,但正是这一无所知才更显得可疑,想来已经有人事先警告过觉照寺上下,以佛寺之尊崇地位,在中庆能够令众僧人俯首帖耳、惧不敢言的人当只有梁王了。既然梁王是下孔雀胆害张希矫的最大嫌疑人,施秀又死在通往觉照寺的路上,这其中必有重大关联,肯定是施秀发现了什么,才惨遭毒手被人灭口。施秀胸前一刀像一道小缝,凶手手法干净利落,定然是会武艺之人,杀人后又伪造铁锤人杀施秀的假象,想蒙混过关,更说明他就在梁王宫中,为了掩饰身份不得不如此。推断起来,当是凌云嫌疑最大了。
马文铭却极是为难,一摊双手道:“若是常人,既有嫌疑,原可以锁拿到公堂上,严刑拷问。可梁王侍卫不比一般人,凌云更是梁王心腹,尤其目下梁王正与段平章为进兵四川之事大起龌龊,闹得很不愉快,若是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就擅自捕人,这其中厉害,我不说,杨羽仪你也知道。”
高浪听他说了一大堆推托的话,很不高兴,道:“小侯爷莫非有心庇护真凶?当日王九一案……”杨宝忙叫道:“高浪,不可再提王九一案!”
自梁王避暑行宫高潜中毒案真相揭露后,段功严禁手下再提王九一案,原是考虑到双方各有尴尬之处——梁王与马文铭联手伪造冤案,高潜却以自杀挑拨两方猜忌,甚至一度起到了作用。此次段功返回中庆,跟高潜一案真相揭露有很大关系,有时杨宝午夜做梦,叹惋高潜为报父仇的良苦用心,总会心生对不起高潜之感,也常常怅惘迷茫,不知道当日揭露真相是该还是不该。
马文铭似并不在意,正色道:“当日王九一案,确实是文铭一手经办,然而我志在大元,只希望能力挽段平章回中庆,与梁王、行省共谋国事,匡扶社稷,文铭绝无助纣为虐之心。”段僧奴忽插口道:“你也知道他是纣了,却还不是要维护他。”这个“他”自然是指梁王了。马文铭情知说错了话,也不辩解,免得越抹越黑,传到梁王耳中,只摇头道:“无论如何,没有实证,我不能派人去梁王宫逮人搜查。”
仵作邱东忽道:“羽仪长手里有东西。”众人上前一看,果见施秀右手中紧握着一小块布片,打开一看,是一片黑衣衣襟。段僧奴道:“我昨日见到凌云,他正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小侯爷,你不会又要说这可能只是巧合吧?”马文铭道:“嗯,这个……”
忽见昆明县衙巡检飞奔而来,远远叫道:“马大人……马大人……”马文铭皱眉道:“什么事?”巡检奔到桥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道:“铁锤……铁锤人……陈惠……”高浪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问道:“是发现铁锤人陈惠行踪了?在哪里?”巡检手腕被捏得生痛,忙掰开高浪的手,道:“在县衙里……他人就在县衙里……”马文铭道:“你们已经捉住陈惠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巡检道:“不是……是……”马文铭道:“咱们去昆明县衙,边走边说。”
半路上,巡检才算把话说清楚:原来前天晚上有轿夫黄剑、田川见财起意,抢夺一顾主财物后将其杀死,正用轿子将尸体抬到螺峰山丢弃时,半途遇到巡逻的差役,于是将黄剑、田川缉拿回县衙,次日二人即招供了杀人谋财的事实。本来此案已经了结,但死者尸首一直停在县衙里,无人来认领,今日一早,差役回禀县令姚东子后,欲将尸体抬出县衙埋葬,忽然发现那尸体竟然变成了绿色,模样十分诡异。差役早听闻了孔雀胆的种种传闻,虽未亲眼见到行省署中前大理大将军张希矫尸体是如何变成绿色,但大致的情形总是听过,忙赶去禀告。县令姚东子亲自带人来查看究竟,巡检越看越觉得尸首面容脸熟,想了半天,命人取来告示图形一看,死者不是别人,正是那被通缉且四处寻访不到的铁锤人陈惠。姚东子不敢怠慢,急忙命巡检来请马文铭前去县衙。
众人听说,无不惊诧。陈惠尸身既然变绿,当是中了孔雀胆剧毒,他虽是杀人凶手,究竟只是一个普通打金箔人,浪费孔雀胆这等珍稀秘药来杀他,岂不是可惜?陈惠是杀死张希矫和施宗的凶手,已是确认无疑的事实,可他既然在前夜已死,昨夜就不可能再复活来杀施秀。到底是谁杀死了施秀?又是谁用孔雀胆毒毒死了陈惠?稍稍深入一想,疑问就越来越多,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昆明县衙靠近小东门永清门,恰好在五华山、祖遍山、螺峰山三山之间。这三座位于中庆城中的大山各有特色——五华山逶迤玲珑,秀丽多泉石,上有五华寺,段功初入中庆时曾在上面住过数日;祖遍山连峰叠嶂,丹崖翠壁,有鹤停鹄峙之态,东瞰盘龙江,与金马山两相遥望;螺峰山为三山中最高者,峭拔陡峻,山林幽密,林中多是深碧色的大石。山洞极多,尤以潮音、幽谷二洞最为深杳莫测,又传说内中有蝙蝠妖作怪,常人不敢妄进,生怕迷失其中,或是被妖怪吸了血。山洞中潮湿处生有一种奇特的山菌,硕大如碗,极其美味,也偶有人为生计所迫,进洞采菌,因为难得之故,往往能卖个好价钱。
赶来昆明县衙,县令姚东子已经率差役迎候在门前。姚东子是名汉人,大约四十来岁,看上去肥头大耳,不像官宦,倒像是个脑满肠肥的商人。不过此人来历也算不小,他祖辈姚天福是元初名臣,曾任监察御史、刑部尚书等职,是极少数靠才干跻身高位的汉人之一,曾破获著名的“双钉案”,有“元代包青天”之称。
那具被认为是陈惠的发绿尸首已被抬到大堂,杨宝、高浪、马文铭均见过陈惠本人,上前一看,果真是那善于模仿旁人笔迹的打金箔人陈惠。姚东子命人取过轿夫供状,上面写着事情经过,原来是轿夫黄剑、田川前夜自北门贡院附近抬了一人前去南门,见顾主露出的钱袋中有不少金银,当即起了歹意,在经过螺峰山时,二人合力捂住顾主口鼻,将其闷死。不料因为分金银争吵,引来巡视的差役,差役发现轿中死人,当即将二人锁拿至县衙。次日姚县令上堂审问,黄剑、田川对杀人谋财一事供认不讳。
马文铭看完经过,沉吟道:“莫非陈惠也是跟张希矫将军一样,在被轿夫杀死前,先中了孔雀胆剧毒,所以毫无反抗之力?”杨宝道:“小侯爷言之有理。不过这其中有两个疑点:第一,陈惠为何冒着被人记住面孔的危险坐轿子?第二,他既一心一意复仇,凶器当从不离身,他那把铁锤何在?”
马文铭忙问道:“姚县令,死者和轿夫身上可搜出了什么物事?”姚东子却是茫然答不上来,回头望去,当日经办的差役祖笑笑忙道:“死者身上一无所有,轿夫身上除了零碎物件,就只有一袋金银。”另一差役姜闻补充道:“还有一些贝币和一片精致的金叶子。”
段僧奴道:“呀,那片金叶子是我给他们的。”这才想起巡检请自己来县衙指认轿夫一事,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又道,“那两名轿夫我见过,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谋财害命之人。”姚东子不知她身份,闻言怫然不悦,但见她与马文铭一道前来,料来也有些来历,不便发作,只道:“犯人已经对行凶劫财一事供认不讳,有供状为凭。”
杨宝凝视陈惠的尸体良久,忽然走上前去,展开他右手,取下一片衣襟来,拿给马文铭看。马文铭陡然变色道:“这与施秀羽仪长手中发现的布片一样。”杨宝点头道:“线的色泽、纹理、细密完全一样,应该是从同一件衣服上扯下的。”转头问道:“不知道县令大人可否方便将那两名轿夫带上来?我有些话想问他们。”
姚东子面色一沉,也不答话。马文铭便命道:“人命关天,死者陈惠身上又背负着几条人命。姚县令,这就请你派人将犯人押上堂来。”姚东子无奈,只得命人去死牢提取犯人。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听见铁链声响,差役押着黄剑、田川进来,二人鼻青脸肿,均背了二十五斤的死罪大枷,连上手栲,脚上也钉了重镣,走路一瘸一拐,只能慢慢挪行。马文铭一见犯人情形,便知道受过重刑,多半是在严刑下被逼招供,不禁蹙起了眉头,他最反感拷掠犯人、酷刑逼供,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姚东子,当日他逼王九认罪,不也是用了类似手段么?
黄剑、田川一上堂便跪了下来,捧着大枷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段僧奴见二人紧张得浑身发抖,情状极是可怜,大起恻隐之心,上前问道:“你们还认得我么?”黄剑勉力抬头瞟了她一眼,惊叫道:“原来是小娘子!”田川也抬起头来,大叫道:“娘子可要为小人作证,那片金叶子是你送给我兄弟的。”段僧奴道:“不错。”顿了顿,又道,“我看你二人憨厚老实,怎么会突起谋财害命之心?”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即重新低下头去,不敢接话。
杨宝猜他二人畏惧严刑,便问道:“你们二人合力杀死陈惠后,有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一把铁锤?”田川道:“没有。”杨宝道:“这就奇怪了,轿子中也没有么?”田川道:“没有。”姚东子喝道:“是不是你二人发现铁锤后觉得没什么用处,随手扔在了路边?还不赶快说实话,不然大刑伺候!”黄剑、田川吓得连连顿首道:“回大人话,真的没有铁锤,真的没有啊。”他二人颈项被枷枷住,头部活动范围极其有限,一上一下便仿若是小鸡啄米,煞是可笑。
姚东子道:“来人哪……”马文铭道:“算了,他们都已经认了杀人罪,再多认一把铁锤又有何妨?当真是没有找到。”姚东子挤出笑容道:“是,是,小侯爷高见,高明之至。”他年纪比马文铭大出许多,足以做其父亲,却不顾廉耻,当众讪笑大拍马屁,当真是令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杨宝又问道:“你们二人能详细说说最初遇见陈惠的情形么?”黄剑道:“是。当晚我兄弟二人抬了个人去贡院,本准备收工回家,突然看到一人趔趄着走过来,双手捧着肚子,满头大汗,说是要坐轿子……”一边说着,一边偷着往旁边瞟去。他一直低着头,被押进来后便俯首跪在地上,堂上是些什么人都没有看清楚,只是始终觉得眼角余光处有个绿色的东西,忍不住好奇,终于侧头看了一眼,见是一具绿色尸首,不禁愣住,问道,“他……他是个人么?”
杨宝道:“他就是被你们杀死的陈惠,因为事先中了毒,所以尸首变成了绿色。”黄剑道:“什么?不,不是他!”杨宝问道:“什么不是他?”田川也扭过头来,惊叫道:“哎哟,真的不是,那晚死在轿子中的根本不是这个人。”
马文铭吃了一惊,抢过来问道:“你们说什么?不会是当晚天黑你们没有看清吧?”黄剑道:“大人,小人不敢撒谎,真的不是这个人。这个人又瘦又小,那晚的主顾却是肥肥胖胖,跟……”慌忙四下看了一圈,道,“跟县令大人身材颇像。”姚东子听他口不择言,勃然大怒,道:“好你个刁民,来人,快些给我掌嘴。”
那差役祖笑笑应了一声,走到黄剑面前,高高扬起手,正要打下之时,却被段僧奴抢过来攀住手臂,登时被甩到一边。段僧奴怒道:“怎么动不动就要打人?”姚东子怒道:“这里是公堂之上,小娘子……”马文铭忙道:“姚县令,这位是段平章千金,大理宝姬,你切不可无礼冒犯。”姚东子“啊”了一声,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来。段僧奴也不理他,上前一一扶起黄剑、田川,道:“你们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小侯爷在此,当会为你们做主,不必怕这个县令。”
黄剑、田川听说她是段功之女,双膝一软,重新跪下,哭道:“宝姬,你可要为小人申冤,我们兄弟根本就没有杀过人……是……是县令大人非逼着我们招供,小人吃不住打,只好画了押……”段僧奴见他们两个大男人“呜呜”哭个不停,甚是局促,忙道:“你们先别忙着哭,把经过说清楚。”黄剑道:“是。”马文铭见二人浑身刑伤,站也站不稳,便命他二人先坐在地上,慢慢说来。
原来前夜黄剑、田川二人抬上那胖主顾后,一路往南,走到螺峰山山脚时,忽听得轿中那人“啊、啊”两声,忙放下轿子来看究竟,却见那人已经没了呼吸。二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有心去官府报案,可人分明是死在轿子中,担心说不清道不明就此惹上人命官司,商议来商议去,决定将人抬上螺峰山扔掉,又见那人怀中露出钱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不少金银,足以令二人下半生衣食无忧,心想反正人也死了,这些钱财对他也没有用处,不如干脆兄弟二人分了。不料正分钱财之时,有差役巡视经过此处,见到二人手中金银顿起疑心,打开轿子一看,又发现了死人,当即便将黄剑、田川当作杀人犯锁回县衙。次日姚县令升堂审案,还没有开始问话,就下令将二人各打了二十个耳光当作下马威。二人刚叫一声“冤枉”,分辩说没有杀人,又被上了大刑,二人硬挺不过,只好承认了贪财杀人的罪名。
马文铭听完经过,指着陈惠尸首问道:“你们当真能肯定前晚坐进轿子不是此人?”黄剑、田川忙道:“决计不是此人。”马文铭便叫过当日锁拿轿夫回县衙的差役,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差役名叫姚皋,是姚东子的远房亲戚,道:“前晚小人领头经过螺峰山,撞见这二人在分金银,轿子中又有个死人,当即就拿了他们回来,只留下祖笑笑、姜闻二人看守轿子,等天明仵作验过后才连轿带人抬回县衙。”
元代颁布有检验法令,其中对验尸一项有明文规定,须得地方长官带同典史、司吏、仵作等人到发现尸体处,严格按照中书省发布的“检尸法式”来检验。虽然真到执行时,地方官吏未必真会到场躬亲监视检验,但人命官司自有一套文书来规范流程,丝毫含糊不得。
马文铭道:“谁是祖笑笑、姜闻?”二名差役听叫,忙出列到堂前跪下。马文铭道:“说,眼前这具陈惠的尸首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祖笑笑、姜闻互相对视一眼,姜闻道:“这具尸首就是前夜轿子中发现的死人,大人切不可听这轿夫胡说。”
马文铭道:“姚大人,他们不肯说实话,少不得要用你经常用的法子了。”姚东子抹了抹额头的汗,见马文铭不似玩笑,话中也无嘲讽之意,忙道:“是。来人,将祖笑笑、姜闻夹起来。”祖笑笑、姜闻在昆明县衙当差,自是知道县令的刑讯手段,忙道:“大人不必用刑,小人愿意招出实情。”
原来二差役当晚奉命看守轿子,等待天亮后仵作来验尸,因为张希矫凶案的缘故,行省下令昆明县昼夜巡查,他二人连续当差一天一夜,早困顿得不行,干脆倚靠着轿子睡了一觉。哪知道天色微明醒来时,发现轿子中的尸首竟是没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炸尸。二人吓得要死,又畏惧姚县令性情严酷,怕是不免落个失职之罪。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凑巧有赶早上山采山菌卖钱的百姓惊慌下山,告知潮音洞中有一具死尸。二人顿感有如天助,当即威胁那百姓不可对别人说起,不然告他个杀人罪,吓走百姓后,又赶忙去潮音洞抬了尸首出来,塞入轿中。天亮后,仵作来验尸,匆匆一看,见尸首身上并无伤口,也无任何异状,唯有脸部青筋暴露,只以为是被轿夫捂住口鼻窒息而死,便抬回去县衙停尸房。之后黄剑、田川在严刑下招供,尸体根本未抬上大堂,便一直放在停尸房,再无人关注,若不是今日下葬前凑巧发现尸体变绿,只怕这瞒天过海之计是天衣无缝。中庆全城正掘地三尺地追捕陈惠,梁王更是悬以黄金千两的重赏,谁料得到他竟躺在昆明县衙的停尸房中。
马文铭叫过姚皋,问道:“你既然捉拿了轿夫,当看过原先那具尸首,你看仔细些,这陈惠是原先轿子中那个死人么?”姚皋道:“当时天黑,未能看清楚……”姚东子怒喝道:“还不快说实话!”姚皋吓了一跳,只得嗫嚅着道:“因为天黑,头又低垂胸前,确实没有看清死者的脸。不过体形身材是有些差别……”
姚东子当众出丑,又有马文铭和段僧奴等人在跟前,此事难免要传入段功和马哈只耳中,他早想谋取外地知府的空缺,看来愿望泡汤,当即迁怒祖笑笑、姜闻二名差役,道:“来人,将他们两个收监关押,回头再重重治罪。”马文铭忙道:“姚大人且慢,不如命他二人戴罪立功,带我们去螺峰山破庙看个究竟。”姚东子奇道:“小侯爷还要亲自去么?”马文铭道:“当然。”又命人开了黄剑、田川二人死囚重枷,仍然先收入大狱监禁。
段僧奴道:“他二人明明无辜,为何还要继续关起来?”马文铭道:“原先那具被害人尸首还没有找到,案子疑点极多,他二人仍然是嫌疑人,不能释放。”段僧奴冷笑道:“我就知道小侯爷明察秋毫……”
忽听得杨宝道:“我知道那具尸首在哪里。”马文铭大奇,问道:“在哪里?”杨宝道:“小侯爷请先去螺峰山,我去找那具尸首来。”马文铭见他不愿意多说,料来必有深意,道:“那好,我们分头行事。”杨宝道:“宝姬,你和伽罗……”段僧奴道:“我们当然要跟小侯爷去,免得他从中做手脚。”马文铭也不辩解,只道:“甚好。”当即命祖笑笑、姜闻带路,往螺峰山而去。
螺峰山山峰蟠旋如螺髻,由此得名,山路颇为难行,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半山腰潮音洞口。猫腰进洞十余步,光线渐暗。众人早有准备,燃起火把,火光融融中,眼前豁然开朗,洞如大厅,高十数丈米至数十丈,洞内乳石千垂,石笋林立,千姿百态,洞中水声如潮,隐隐有江声浪涌之声。再往深里去,到处都是岔道,洞叠洞、洞连洞、洞洞相通,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个洞。
姜闻道:“陈惠的尸首就是在这座石峰后面发现的。”马文铭见那石峰极大,与洞壁之间只有一人之宽,洞边一道细细的水流,生有几个大山菌,若不是那采菌人点火进来,沿水流声寻找山菌,还真不容易发现尸首。便命差役多点火把,四下仔细搜查一遍。
一名差役叫道:“这里!”却见一座乳石后面丢弃有笔墨砚台,段僧奴不禁大奇,问道:“这里如何会有笔墨?”马文铭道:“陈惠擅长模仿旁人笔迹,令尊当日正是用他所长,伪造了一封家书,才令明玉珍思归退兵。”段僧奴白他一眼,道:“我问你了么?”马文铭也不与她计较,扬声道:“这里当是陈惠的藏身之处了,大伙儿再好好搜搜。”
过了不久,果然在左首石壁上一处小石洞中发现了衣裳、被褥等,均是又霉又臭,污秽之极,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清洗过,正是陈惠居住之所,日常用物中竟然还有几块碎金。段僧奴问道:“莫非这些金子就是陈惠从线阳金铺抢来的生金?”马文铭道:“这块金子下有个‘人’字,当是‘沈’字中的一截。”段僧奴哼了一声,却不再抬杠。
当下马文铭命人将洞中搜到之物尽数带回昆明县衙。杨宝正带着沈富站在门口相候,段僧奴不禁大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找到了沈先生当日被陈惠抢走的生金?”杨宝一愣,道:“是么?”指着沈富道,“沈先生就是黄剑、田川最先抬过的‘尸首’,我刚才领他去过大狱,两名轿夫均认出了他来,还以为见到了鬼魂。”
原来沈富有心绞痛的毛病,前日他去北城办事,回去时夜色已深,且人很不舒服,只觉得心疼不已,正好遇到黄剑、田川二名轿夫,便打算坐轿子回南城去。半途时,他心口实在疼得厉害,终于假死了过去,由此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情。天光发亮时冷风一吹,他忽然又清醒过来,一摸身上钱袋不在,再一出轿见到两名差役在轿子边睡觉,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自己走了。到半路又靠在墙角歇了大半天,体力恢复了些,这才慢慢踱回线阳金铺,正好遇到杨宝等人拿着仵作找到凶器模子在向伙计确认抢劫金铺的与杀害是同一人。伙?计问起沈富昨夜去了何处,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只说是因为肚子疼在轿子中昏死过去了。
这起轿夫谋财害命案至此才算真相大白。马文铭忙命人放出黄剑、田川,又将钱袋、生金送还给沈富。沈富听说两名轿夫因为自己无端惹上一场官司,白受了许多皮肉之苦,很是过意不去,又从身上取出几块金子,连同陈惠处搜到的碎生金,一齐装入原来的钱袋中,递给黄剑、田川二人道:“劳二位受了许多苦,一点微物,聊表心意。”黄剑、田川本是朴实之人,白得了许多财物,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一时惊愕,捧着钱袋面面相觑。段僧奴道:“二位大哥,还是赶紧回家去吧。”黄剑、田川这才恍然大悟,一再相谢,这才飞奔出衙。
解决了一桩案子,却还有更大更多的难题。陈惠手中发现的衣襟,竟然与在施秀手中发现的一模一样,这决计不是巧合。这两个本是死敌的仇人,怎么会有同一件衣服的衣襟呢?陈惠又是如何中的孔雀胆毒?又是被何人下毒害死?
众人越想越是困惑,均将希冀的目光投向杨宝,杨宝却只是在陈惠的尸体旁转来转去,反复查验,旁人也不敢惊扰他。闷闷等了好半天,杨宝突然叫道:“伽罗!”伽罗自从今日一早发现施秀惨死桥头后,一直心情低落,提不起精神,只漫声应道:“嗯。”杨宝道:“若是我早已经中了孔雀胆剧毒,你却不知情,来找我打架,我的毒血溅到了你身上伤口,你会由此连带中毒么?”伽罗道:“当然,那孔雀胆何等厉害,进入人体血液,还能不死么?”杨宝道:“但你中的毒素不多,毒性发作的时间要慢许多,是也不是?”伽罗道:“是,可以多活一些日子,但早晚也要死。”
高浪道:“不是说孔雀……”正要说出孔雀胆囊可以解孔雀胆毒的秘密,段僧奴重重咳嗽了声,插口道:“我知道杨宝的意思了,你是说,没有人下毒去害陈惠,他不过是连带中毒,他身上的孔雀胆毒是从张希矫将军身上转移过去的。”
杨宝道:“正是。”马文铭道:“可是县衙的仵作验过尸首,陈惠身上并没有伤口,那孔雀胆是如何进入他体内血液中?”杨宝道:“身上确实没有伤口,但他的右手上却有。”指着陈惠右手虎口道:“这里有一道裂口,我猜是陈惠在锤杀张将军时用力过度,张将军的血刚好溅到了他这道裂口上,他由此中了孔雀胆剧毒。大凡毒药,应该是先入四肢,再侵入肺腑,而孔雀胆起初的感觉是麻痹,陈惠尽管中毒量很少,但他怒气冲天,全身气血急流,毒素加速进入四肢,他出鱼课司巷后立即有所觉察。他是打金箔人,熟悉金子特性,当然知道生金可以解毒祛湿,于是临时蒙面闯进线阳金铺,抢劫了两块生金,靠食用生金碎屑来解毒。他中毒不深,生金又缓和了孔雀胆毒性,于是他得以继续进行复仇计划,在第二天晚上成功杀死了喝醉的施宗。但过度用力再度引发剧毒,生金也无力回天,于是他回到螺峰山潮音洞等死……”
马文铭听了觉得十分有理,对杨宝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道:“原来如此。杨羽仪推测合情合理,难怪陈惠不取张将军身上金砂,却要冒险去抢劫线阳金铺的生金。只是文铭尚有一点不明白,陈惠和施秀羽仪长手中如何会有一模一样的衣襟?”杨宝道:“我猜一直有个神秘人躲在背后,当日陈惠杀死施宗羽仪长时,神秘人暗中看见了一切,并一路跟踪陈惠来到潮音洞。不料陈惠发现了他,虽因中毒无力反抗,但拉扯中还是撕下了神秘人的一片衣襟。小侯爷在潮音洞中未能搜到铁锤,我猜这个神秘人已经将铁锤取走,正是为了当晚杀死施秀羽仪长后嫁祸给陈惠。这计划本来完美,我们即使从蛛丝马迹中怀疑杀死施秀羽仪长的另有他人,但也没有真凭实据,陈惠已死,藏尸在潮音洞的石缝中,极难被发现找到,我们却不知道这一点,依旧是漫无目的来回搜捕。幸好天理昭彰,竟然让采菌人意外发现了尸首,又阴差阳错地被开小差的差役拿来冒充另一起案件的死者,由此才得以揭开事实真相。”
高浪道:“神秘人到底是谁?”杨宝道:“神秘人肯定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所以他才能知道施宗和施秀羽仪长的行踪。”高浪道:“那不就是凌云么?他当晚跟着施宗出宫,巡夜的人亲眼所见。”段僧奴道:“我们这就去将凌云捉来,请那个喜欢拷打人的姚大人出来,对他严刑拷打,不怕他不招供。”杨宝忙道:“万万不可,小侯爷的顾忌有道理,现在是非常时机,必须得有真凭实据才行。”段僧奴道:“那就眼睁睁看着杀人凶手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么?你们能忍,我可不能忍。”杨宝道:“宝姬,这里可是中庆,不是大理。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们先回去禀告信苴再说。”
回来忠爱宫,段功刚从行省署回来,他的人明显苍老憔悴了许多,再无昔日勃勃英气。段僧奴一见,大起爱怜之意,上前挽起父亲的手,叫道:“阿爹,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伤心了。”她本意在于安慰父亲,一语未毕,自己也是泪水潸然。段功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孩子。”
杨宝上前禀告了陈惠之死及自己的种种推测。杨智道:“既是如此,凌云确实嫌疑最大。梁王近来忙于调兵,忙于四川军事,未必知道此事,不如信苴亲自去问他。”段功出神半晌,才道:“此事我自有主张。”又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杨宝,你跟我来。”当即带了杨宝和两名羽仪出城,一路东去。杨宝猜段功要去觉照寺,以前在大理,每每信苴心烦意乱时,总是会去无为寺,来了中庆后,多少有些将觉照寺当作无为寺的替代。
路过通济桥时,桥上血迹犹在,段功驻马良久,才继续东行。来到觉照寺中,又与住持智灵、禅师遗缘在茶室中攀谈许久,多涉及人生。遗缘听到段功偶尔提到目下梁王正欲对四川红巾用兵,忽然问道:“听说张希矫大将军当日下令烧毁古田寺之时,红巾其实早已经退出那里,是也不是?”段功道:“是。”叹了口气,既然张希矫已死,也不愿意再提这段往事,只是提及三年前与明玉珍红巾交战时多杀俘虏,颇多追悔之意。
直到日尽西山,杨宝依旧不能忘记前几日伽罗提及的杀孔雀胆取胆囊一事,担心迟则有变,不顾身份再三催促,段功才敬意殷殷地道:“段某兴许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再来寺中向二位禅师请教,今日便当作是告辞了。”智灵劝道:“凡事尽有定数,段平章不必太伤感了。”段功道:“多谢禅师指点。”
杨宝有意落在后头,等段功出去,忽然叫道:“二位禅师请留步。”智灵、遗缘知道段功身边羽仪都是世家子弟,当即站住。遗缘问道:“尊羽仪有事么?”杨宝问道:“两位禅师可认识张希矫大将军?”遗缘道:“昨日贫僧等人曾到行省署为张将军超度,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认识?”杨宝道:“张将军被还害前,没有来过寺里么?”智灵先是一愣,望了遗缘一眼,这才道:“没有。”杨宝点点头,道:“多谢二位。”迅疾步出茶室,去追段功。
杨宝临走所问的那两句话,实是有意为之。他在茶室中侍立一旁时,留意到段功所坐北首座褥下的地毯上粘有一根黄色的头发,而张希矫母亲为金发碧眼的西域人,他本人天生黄发,在云南极是罕见。若地毯那根黄发果真是张希矫所有,那么他很可能是在这间茶室里中了孔雀胆毒。只是一根头发太微乎其微,不足成为指认觉照寺的实证,因而杨宝有意提到张希矫,试探二僧的反应,果见那住持智灵反应古怪,之前遗缘禅师忽然问及张希矫火烧古田寺时,他也是一愣,情形极为可疑。只是有一点,僧人均是方外之人,孔雀胆又是如何出现在觉照寺?这二僧均是梁王座上宾,会不会跟梁王有所关联?正想将发现告知段功,却见他神色郁郁,极是阴沉,当即又将到了嘴边的话溜了回去。
回来的路上,段功一直挽马缓行,杨宝等人不敢催促。段功忽叫道:“杨宝!”杨宝道:“是,信苴。”段功道:“一会儿回去忠爱宫,你立即着手准备,明日一早便与高浪带着宝姬、伽罗回去大理。”杨宝吃了一惊,问道:“这么快?”段功点点头,道:“越快越好。”杨宝道:“遵令。”心中暗想:“信苴如此着急送宝姬回去,莫非是要发生什么事?”
段功又道:“杨宝,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我将僧奴托付给你,你可要照顾好她。”杨宝听他话中有将段僧奴许配给自己之意,面上一红,垂下头,道:“是。”段功叹道:“如此,我便再无放不下的事。”
杨宝听段功话中有一股深切的悲凉,似在交代后事,心头一热,叫道:“信苴!”段功回过头来,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是有什么话要说么?”杨宝道:“我破了高潜中毒的案子,虽然人人夸我聪明能干,可我自己并不快乐,我心里总觉得对不起高潜。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揭露了高潜自己服毒的真相,信苴兴许不会再回中庆,那么,张将军、施宗羽仪长、施秀羽仪长他们几个也就不会死。”段功愕然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杨宝道:“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
段功叹了口气,问道:“你喜欢宝姬,是也不是?”杨宝自觉得对段僧奴的爱意隐藏得极深,甚至连她本人都没有发现,不知道段功如何知晓,不敢不答,只得红着脸道:“是。”声音低微,几不可闻。段功道:“如此,你当能理解喜欢一个女子的感受,恨不得要天天与她见面,终生厮守在一起。”杨宝心念一动,暗道:“莫非信苴是指阿盖公主?”段功正色道:“你没有什么不对的,即使你没有揭破高潜服毒一事,我也还是会返回中庆。如果一定要说有人害死了施宗、施秀,那么也该是我了。”
杨宝一时呆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半晌才道:“请信苴放心,属下一定会找出真凶,为施秀羽仪长报仇。”段功道:“不必,你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护送宝姬回去大理。”杨宝心道:“信苴如此,莫非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忍不住好奇,正待询问,忽见杨智、段僧奴带着数名羽仪前来迎接,两下合作一道,这才快马加鞭,飞驰回城。
夜幕悄然降临,一切生命从绚烂走向平淡,一切喧闹渐渐归于沉寂。这一夜,忠爱宫中的羽仪们处在高度紧张的戒备当中,接连失去了两位羽仪长,无言的恐惧笼罩了每个人的心头,大家的心情就像这天气,又是燥热,又是潮湿。
当晚阿盖公主因母亲生病,去了梁王宫中探望,段功将段僧奴叫进书房,半晌不见出来。杨宝将高浪、伽罗叫到自己房中,说了明日一早要返回大理。高浪当即反对,道:“我不回去。眼下杀死施秀羽仪长的真凶尚未找到,羽仪们人心惶惶,我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被人骂作胆小鬼。”伽罗也道:“如果要走,大家一起走,我们不能只留下信苴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里。”杨宝道:“我也不想走,可这是信苴的命令,你们是想要抗命么?”
伽罗、高浪便不再言语,各自回房歇息。高浪越想越是气愤,心道:“就算明日不得不回大理,也该在离开前为信苴除去一个心腹大患才是。”主意一定,当即携了铁鞭,趁夜色往梁王宫摸去。
梁王近日多呆在北城军营,即使回宫过夜,也往往是深夜,宫中高手侍卫大多跟在他身边,宫中的警戒比平日要松弛许多,高浪又向来特别留意梁王宫侍卫的巡防,竟是不费吹灰之力摸到了侍卫住处。正待寻找凌云住处时,忽见前面远远走来两个人影,忙闪身在一棵大树后。
那两人边走边谈,慢慢走近大树。一个女子道:“唉,我真的很是烦恼,恨自己没有一点本事,无法帮他分担忧劳。”分明是阿盖公主的声音。又听见一个男子答道:“公主身份尊贵,何须为琐事忧怀。段平章既是男子,又位高权重,本该承担这些。”竟然是凌云。
高浪大吃一惊,他潜入梁王宫,本意是躲入凌云房中,等他回来后杀了他,不想在这里撞见阿盖公主和凌云私会,不觉很是奇怪,暗道:“梁王既不在宫中,凌云为何没有随侍在身旁?公主不是称王妃有病么,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与人谈天?”
又听见阿盖道:“可我总想为他做点什么,总是做得不好。这本来也没有什么,谁叫我天生就是一个笨人,只是……只是……他怀疑是我派人杀了张希矫和施宗,我……”忍不住啜泣起来。凌云道:“段平章怎敢怀疑到公主身上?”阿盖道:“好在现在真相大白。可我当时真的觉得心像是花盆被砸烂了,碎了一地,捡不起,也拼不全。”凌云听她提到花盆,又想起当日兰花中毒事件,多有感喟。
阿盖道:“唉,最近出了这么多事,父王又总不在宫中,母后一心只知道吃斋念佛,懒得理人,我真不知道该找谁倾诉,谢谢你肯来见我。”凌云道:“公主何须客气。”阿盖问道:“你不用在父王身边么?”凌云道:“属下奉大王之命在办一件大事,大王身边自有其他侍卫。”阿盖道:“原来如此。嗯,那你去忙吧,我也该回去了。”凌云道:“公主是要回忠爱宫么?”阿盖眼睛望着自己脚尖,摩挲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才道:“是。”凌云道:“那好,我送公主到宫门口。”刚穿过园子,一名侍卫飞奔而来,叫道:“凌侍卫,大王回来了,命你速去书房见他。”凌云道:“好,我这就去,你送公主回去。”那侍卫道:“是。”
凌云来到梁王书房,孛罗和世子阿密、王相驴儿都在,神色甚是严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正上前参见之时,孛罗忽喝道:“将凌云拿下。”两旁侍卫答应一声,取出粗索,上前将凌云捆翻,按在地上跪下。凌云愕然道:“不知道凌云犯了何罪,大王竟要命人拿我?”孛罗命侍卫尽数退出,这才道:“听说你总是出入如意楼,可有此事?”凌云道:“大王切不可听信人言。”阿密道:“是忽的斤亲眼所见,你还想抵赖么?”凌云道:“原来是世子妃。”
孛罗拔出佩刀,架在凌云颈中,道:“亏得本王一直视你为心腹,你竟敢勾结本王爱妾,胆子可算是不小……嗯,一刀杀了你,未免也太便宜你了……”凌云道:“属下确实去过几次如意楼,但均是奉泉妃娘娘之命前往,其中另有隐情。”孛罗道:“我早知道那贱人不安份,她与你勾搭成奸,还有什么隐情?本王要想个法子,好好惩治你们这对狗男女。”
凌云见他脸上杀气大盛,忙道:“泉妃娘娘最近与大都通信频繁,她是奇皇后心腹,大王难道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孛罗道:“难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凌云道:“请大王先恕凌云死罪,凌云才敢说。”孛罗怒道:“你死到临头,还敢跟本王讲条件。奇皇后又如何,她还能亲自到云南来兴师问罪不成?我这就一刀杀了你,再一刀杀了那贱人。”阿密忙劝道:“父王息怒。反正这小子已经是砧板上的肉,跑也跑不了,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孛罗这才收起佩刀,怒道:“还不快些从实招来,若有一字不实,休怪本王刀下无情。”凌云道:“是。泉妃几次召属下到如意楼,原是要问一些大王和段平章的情形,听她说是皇后娘娘一直很关注云南这边。”阿密冷笑道:“奇皇后当然关注了,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太子登基,但实力最强的河南王王保保偏偏又是保皇派,她正是需要借助各地宗王之时。我父王王号是皇上钦封,又怎会去支持她呢?不过,泉妃为什么要跟你一个侍卫谈论这些?”凌云迟疑道:“这个……”孛罗道:“说!”凌云道:“是。是泉妃向皇后娘娘奏告了云南情形后,奇皇后认为大王不足以成事,想扶持段平章当云南王,进而进攻四川,再出兵河南,牵制王保保。据说皇后娘娘有密旨,命泉妃拉拢段平章除掉大王,但似乎段平章拒绝了她。她就想先斩后奏,直接除掉大王,再嫁祸段平章,逼迫他上位。不过她毕竟只是一介女流,不足以成事,就想以名利美色诱惑属下,借属下之力向大王下手。”
孛罗气得浑身发抖,道:“那贱人要你来对付本王,你竟敢不来禀告。”凌云道:“凌云自知有罪,可我若真的告诉大王,大王会相信么?泉妃总说她是奇皇后心腹,谁也不怕,属下一个小小侍卫,如何敢与她作对?只能是暗中保护大王,再寻机告知大王真相。”孛罗道:“好!好!你好!”忽然大声叫道:“来人,速去如意楼……”
阿密忙道:“父王请息怒,这不过是凌云的片面之词,还是等弄清事情真相再处置泉妃不迟。”驴儿也道:“既然凌云说泉妃与奇皇后一直在暗中通信,想来能够在如意楼搜出书信为凭。”凌云道:“属下偶尔看到过一封书信,不过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图画,没有字,属下也看不懂。”孛罗恍然大悟道:“奇皇后和那贱人都不识字。”
中国汉字自汉代传入朝鲜半岛后,一直是高丽唯一的官方书写文字,但只有极少数贵族才懂得读写,奇皇后和泉银淑出身贫寒,均是以美色得宠,根本不识汉字。本来孛罗等人对凌云的话还只是半信半疑,听了这话,立即完全信了。
孛罗在房中走来走去,忽然扶起凌云,亲手解开绑缚,道:“委屈你了。”凌云受宠若惊,道:“属下未能及时经过告知大王,还请大王恕罪。”孛罗道:“你说得对,你若真来告诉本王,我不但不会相信,只怕还会一怒之下杀了你。”又问道:“你心中一直仰慕公主,对不对?”凌云吃了一惊,慌忙跪下道:“属下敬公主有若天人,不敢有丝毫邪念。”孛罗道:“本王早看出来了,当日在罗汉山避暑行宫,众人都以为是公主下毒害死高潜,你甘愿挺身为公主顶罪。”凌云道:“凌云身为大王下属,理该为大王分忧解劳。”孛罗道:“嗯,好,好,你心中有公主,所以本王相信你不会与那贱人勾搭。本王交给你一个任务……”凌云道:“大王请说,凌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孛罗道:“本王要你去杀了段功,段功一死,本王就将公主嫁你为妻。”凌云一时呆住,就连阿密和驴儿也觉得不可思议。
孛罗道:“如何?”凌云道:“属下……不能从命。”孛罗大为意外,道:“难道你不愿意娶公主么?”凌云道:“公主是金枝玉叶,属下从来没有半分妄想。况且公主对段平章情深意重,属下不忍令公主伤心。”他说得情真意切,孛罗听了颇为感动,上前扶起他,道:“你能对公主如此尽心,本王可算是彻底放心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凌云道:“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孛罗道:“还有一件事,本王交给你那副孔雀胆你当真已经用了?”凌云一愣,半晌才会意过来,道:“当真用了。当日属下潜入无为寺中,依照大王之计,趁使者邹兴去茅厕之机,往他茶水中下了孔雀胆,但突然他没进茅厕又折返回来,还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措手不及,慌乱之下拔剑出来刺中了他。”阿密道:“你那一剑却没有将邹兴刺死。”凌云道:“是,大王用孔雀胆来离间红巾和大理之计本是天衣无缝,都怪凌云未能将事情办好,有负重托,请大王和世子惩处。”孛罗道:“这也怪不得你,毕竟人算不如天算。”
驴儿道:“大王说得对,谁能料到当日段平章会突然到无为寺中,后来凌侍卫失手被擒,也吃了不少苦头。亏得邹兴杯中有孔雀胆剧毒一事未被人发现,不然肯定会怀疑到凌云,进而..疑忌到大王身上。”凌云道:“即使被大理发现茶中有孔雀胆,属下只要一口咬定是我从大王宫中偷的,想我与那邹兴老贼有血海深仇,不由得他们不信。”
孛罗正是事先考虑到有可能事败,才特意选派与邹兴有仇的凌云去,听他这么说,很是欢喜,道:“本王知道你的忠心。你也累了,先下去吧。”等凌云退出,这才问道:“你们觉得凌云的话可信么?”驴儿道:“凌云一直对大王忠心耿耿,料来不敢违背大王之命,私自留下那副孔雀胆。况且他进寺不久后即被段平章手下羽仪擒住,全身上下当被仔细搜过,也没有发现孔雀胆。”
孛罗道:“这点本王也知道,凌云并无可疑之处,只是有一点,当日行宫寿宴,那高潜临死前为何要特意指认凌云盗窃孔雀胆?”驴儿道:“高潜居心叵测,应该是有心挑拨离间。”阿密道:“未必。想那高潜心机深沉,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引父王和段平章相斗,这等布局何等深远,他临死前说的那句话必有深意。父王,凌云虽然忠心,但毕竟是个汉人,你可不能将阿盖妹子嫁给他。”孛罗道:“嗯,本王这么说,也只是试探他一下,他自己倒也有自知之明。”阿密松了口气,道:“儿臣还以为父王真要杀段平章。”孛罗恨恨道:“本王确实想杀他。哼,本王不足以成事,他就能成事么?”
阿密知道下句潜台词是可惜段功威望太高,轻易动不得,道:“奇皇后妇人之见,父王何必理会。父王预备如何处置泉妃?”孛罗道:“这贱人不安好心,兴风作浪,本王当然要杀了她,方能解心头之气。”阿密道:“她总算是奇皇后心腹,若就此杀她,怕是会得罪皇后,将来太子登基,定会想方设法地钳制父王。”孛罗道:“嗯,所以才要想个稳妥的法子。”
正说着,忽见一名侍卫进来报道:“这是璎珞刚刚送来的。”阿密接过来一看,是一封信和一张纸,问道:“她人呢?”侍卫道:“她将东西交到门口就匆匆走了,说是忠爱宫今晚气氛不同寻常,段功正让人明天一早就护送宝姬回去大理,她得赶紧回去,免得旁人起疑。”驴儿奇道:“段平章这么快就要送他女儿回去大理,莫非有什么动作不成?”
阿密拆信一看,惊道:“呀,这是奇皇后写给段平章的信。”孛罗忙抢过来一看,只见那信一手工整小楷,料来是奇皇后属官所书,信末盖着皇后的大红玺信。大致一读,果如凌云所言,信中奇皇后尽心笼络段功,许诺封他为云南王,将来若得四川,四川也归他所有。
阿密道:“我听阿盖妹子说过,她曾经见到段功衣服上结出龙鳞,莫非他当真有天命不成?”
孛罗气得直吹胡子瞪眼睛,又展开另一张纸,却是段功的亲笔回信,虽然婉言谢绝了奇皇后,但信中多有涂改之处,信亦未写完,可见段功内心徘徊矛盾,尚未最后拿定主意。
孛罗暴跳如雷,一张面孔完全被怨毒和忿恨扭曲,好半晌,才对那侍卫命道:“你去忠爱宫将公主请来。嗯,就说王妃身体不适,请她速回来探望。”侍卫应命而去。阿密道:“父王……”孛罗道:“你先去吧,我只是找你妹子问点事。”阿密只得道:“是。”
驴儿等阿密退出,上前问道:“大王要微臣如何做?”孛罗道:“你连夜去放出消息,说铁锤人陈惠既已伏法,本王明日正午要与段平章到觉照寺为死者祈福,然后就要联兵攻打四川。”驴儿道:“是。”
孛罗又问道:“死士预备好了么?”驴儿道:“预备好了,一共十名,全部是汉人。”孛罗道:“好。”又加重了语气,森然道,“不过这次的假戏真做,一定要做成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驴儿死死望着孛罗,脸有惊悸之色,道:“大王果真要如此么?万一……”孛罗不耐烦地道:“万一又如何?难道非要等到他当上云南王,骑到本王头上来不成?”驴儿不敢再说,道:“是,臣这就去办。”
书房中霎那间安静了下来,孛罗凝思片刻,自书案下暗格取出一个布包来,放在桌上。又等了一盏茶功夫,侍卫领着阿盖进来。阿盖早猜到所谓母亲身体不适不过是个幌子,问道:“父王深夜召女儿前来,有事么?”孛罗见她眼睛发红,脸上犹有泪痕,显是刚刚哭过,又是爱怜又是心痛,问道:“段平章又欺负你了么?”阿盖道:“阿奴怎会欺负我?是我自己不好,见他伤痛施宗、施秀之死,想劝慰几句,自己却忍不住伤心起来。”孛罗道:“原来是这样。”
阿盖忽然仰起头来,道,“我刚才听见羽仪议论,说是你派凌云杀了施秀,当真是父王下的手么?”孛罗愕然道:“父王近来一直忙于军国大事,怎么会派凌云去杀施秀?女儿,你可别听旁人胡言乱语。”阿盖道:“可大家都这么说。”孛罗心中“咯噔”一下,暗道,“难怪段功要将他女儿送回大理,他真以为是我派人杀了施秀,预备对我下手。哼哼,想杀我,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幸好早做了准备。”
阿盖见父亲不答,当真以为是他所做,不免更加心灰意冷,她的一颗心早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父王,一半给了夫君,而时不时的两难境地更是加深这种硬生生撕裂的痛苦。莫非当真如人们传言的那样,大理段氏和梁王本是世仇,段功娶仇人之女,注定是一场被上天诅咒的婚姻?
孛罗见阿盖垂泪不止,忙劝道:“女儿,你可不能再痴迷段功了。你不知道,他表面对你好,其实只是要利用你,暗地里早就背叛了你,与父王小妾泉妃勾搭成奸,又通过泉妃向奇皇后进言,求朝廷封为云南王,甚至还打算除掉父王,取而代之。”阿盖满面愕然,道:“父王说什么?”
孛罗知道一时间难以令女儿相信,取过桌上的布包,交到她手中,道:“这是一副孔雀胆,也是父王手中最后一副,我要你将它用在段功身上。”
阿盖尚未能从父亲适才的话中清醒过来,也未会意孛罗话中之意,只茫然打开布包,一看便惊道:“这就是孔雀胆?”孛罗神色大是紧张,问道:“莫非你在段功那里见过?”阿盖摇了摇头,道:“我在凌云那里见过。”
孛罗这才舒了口气,骂道:“凌云这小子,怎么会这么不小心?”阿盖道:“他没有让我看,是我自己偷偷看到的。”心头又是困顿又是迷惑,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孛罗以为她深怪自己当日表面派她去向大理求助,暗中却派凌云毒杀明玉珍使者,便解释道:“女儿,你不要怪父王,当日我派你前去大理,本就没有抱任何希望,只不过不希望你跟着父王受战争之苦。当然父王也不会坐以待毙,所以又派凌云暗中下毒,本意是要用孔雀胆毒死明玉珍使者,由此挑拨他们双方相斗。没成想凌云没办好事,反而累得女儿你不得不下嫁段功。”阿盖道:“不,女儿嫁给了阿奴,觉得很满足。”短暂的幸福感终于令她回过神来,问道,“父王给女儿孔雀胆,要做什么用?”孛罗见爱女浑然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显是心思全在段功身上,一时沉吟,又犹豫起来。
阿盖又问道,“阿奴……他当真与泉妃有……有那个么?那一日,我看到泉妃站在水边跟阿奴说话,还以为她只是来忠爱宫赏花……”孛罗怒气又生,道:“原来段功当真与那贱人勾结。阿盖,你拿了这副孔雀胆去,下在段功茶水中……”
阿盖这才明白父王是要自己拿孔雀胆去毒杀段功,一时惊骇,哭道:“不要,我不要阿奴死。”孛罗厉声道:“段功背着你与别的女人来往,你还要维护他么?他久有吞金马、咽碧鸡之心,你不杀他,他明日就要对父王下手,你也任凭他来杀父王、杀母后、杀阿兄么?”
自阿盖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父王发这么大脾气。她瘫坐在地上,呆呆望着父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昏昏沉沉中,感到腹中如翻江倒海般地搅着五味瓶,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有。至于后来她是如何回到忠爱宫,更是惘然不知。
段功一直在房内踱步,颇见焦躁,见阿盖回来,也只淡淡问了声:“你回来了。”阿盖道:“嗯。”走近段功,道,“僧奴明日一早要回去大理,已经准备好了么?”段功道:“嗯。”阿盖道:“不如我们也跟僧奴一道回去大理,阿奴,你说好不好?”段功讶然道:“你说什么?”阿盖道:“我们一起回去大理,不好么?”段功凝视她半晌,摇了摇头,道:“我目下暂时不能离开中庆……”阿盖道:“那么皇后许诺封你为云南王的事是真的了?”段功目光森森,犀利如冰,紧盯着阿盖道:“莫非公主又偷看了我的信件,不然如何得知这件事?”阿盖道:“原来是真的。”段功正色道:“奇皇后确实拉拢过我,不过……”
忽听见段僧奴在外面叫道:“阿爹睡了么?”段功舍了阿盖,走出房来,见杨宝等人都在,问道:“出了什么事?”段僧奴道:“伽罗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段功道:“她出宫了么?”杨宝道:“高浪只看到她去了梁王宫,我刚去宫门口问过侍卫,她人并未离开王宫。我是担心她偷偷去找凌云了。”段功道:“噢?”杨宝道:“我们在陈惠和施秀羽仪长手中各发现了一片衣襟,宝姬曾看见凌云穿过一件同样颜色的衣服,伽罗提过若是能找出那件被撕破的衣裳,与两片衣襟配上,就是凌云杀死施秀羽仪长的铁证……”段功道:“你是说,伽罗去凌云房中找那件衣裳了。”杨宝道:“是,伽罗一派天真,她也不想想,若真被她找到了衣裳作为证据,凌云还能让她活么?”
段功道:“你们速去梁王宫,说我有要事,请凌云过来一趟。”杨宝道:“遵令。”
高浪上前一步,指着房中低声道:“信苴,你要提防着公主,她今晚称回宫去看王妃,其实是去找凌云了,我亲眼所见,决计不假。”他本来要去杀凌云,不料撞见阿盖与凌云谈话,不久凌云被人叫走,梁王回宫,宫中警戒骤然增强,他见无机下手,只得悻悻回来忠爱宫。
段功听了高浪的话,先是一怔,回头看了看房中,道:“我知道了。”
杨宝和高浪带了两名羽仪来到梁王宫,向侍卫说明情形,侍卫便领着几人来到凌云住处,拍门叫道:“凌侍卫,段平章派人来找你。”等了片刻,只见房中灯亮,凌云披衣开门,问道:“有事么?”一名羽仪道:“信苴请凌侍卫去一趟忠爱宫,有要事相商。”凌云道:“好,等我穿好衣服。”进房穿了外衣,也不吹灭灯烛,将门一掩,便跟着羽仪离开。
杨宝和高浪一直守在一旁暗处,等凌云离开,迅疾闪入房中,然而搜过每一寸角落,既未发现伽罗,也未发现一件撕破的衣裳。杨宝知道以二人之力难以搜寻,慌忙奔去求见梁王。侍卫久闻他聪慧大名,敬他连破奇案,当下带着他和高浪往如意楼而来。侍卫正要进去禀报,忽听见里面孛罗大声叫道:“爱姬,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
众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进去,却见泉银淑一身单薄内衣,悬吊在床梁上。孛罗道:“快,快放她下来。”侍卫一哄而上,将绫带割断,将泉银淑放下来平放在床上。孛罗连声叹气,道:“唉,爱姬,本王知道你与别的男人偷情,还怀上了骨肉,可你也用不着自尽。”其实他并不知道泉银淑肚子里有别人的孩子,不过有意这么说,好掩人耳目。
杨宝一眼望见泉银淑颈中有一深一浅两道勒痕,分明是先为人勒死或勒晕后再挂上绫带,伪造成自缢的假象,尸体犹温,这房中之前又只有梁王一人,肯定是他下的手,此刻见他有意露话为自己洗脱,也不点破,心道:“这泉银淑既是皇后派来的人,梁王依然下.手杀她,多半是她发现了什么秘密。”他心中挂念伽罗安危,无暇他顾,忙上前道:“杨宝参见大王。”
孛罗奇道:“杨羽仪,你怎么来了本王后宫?”杨宝道:“小子多有不敬,请大王恕罪。实是伽罗失踪,有人看见她进来梁王宫,却再也没出去。小子斗胆请大王调派人手,搜索宫中,有什么鬼怪作祟也说不准。”孛罗斥道:“尽会胡说,什么鬼怪作祟。本王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也没出过事,怎么你们大理人一来就有鬼怪了?”杨宝道:“是,小子信口胡说。恳请大王看在伽罗多次为宫中诸人治病的份上,派人寻找伽罗,抑或准许我们自己派人来宫中搜索。”
孛罗本以为又是段功之计,但见杨宝强作镇定之色,却还是掩盖不住焦急万状,料来其言不虚,大理诸人中,他确实最喜欢伽罗,天真无邪,又会治病,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正好可以让那些羽仪忙活一夜,当即道:“那好吧。不过本王这里人手不够,你们要找伽罗,得自己派些羽仪过来,只是有一点,别打扰了宫中女眷。”杨宝道:“是,多谢大王。”走出如意楼,犹听见里面孛罗叹道:“爱姬,你何苦如此!”
段功将凌云召到忠爱宫,也只随意问了些话,凌云自称晚上并无见过伽罗,丝毫不露口风。段功没有实证,只得放他离开。杨宝又调派一批羽仪往梁王宫寻找,直到次日清晨,伽罗始终没有回来,羽仪们搜寻一夜,也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众人均怀疑伽罗是发现了凌云的罪证,所以被他杀人灭口,但尸体又去了哪里?只是偌大的梁王宫,藏个人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可是竟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着实不同寻常。
伽罗莫名失踪,段僧奴回大理一事自然告吹,她也怀疑是凌云下手,决意死死盯住他。凌云一早跟随梁王出宫到北城军营办事,她也一路跟随。临近正午时,梁王又去行省署,凌云却突然折返回梁王宫,有意停在宫门口,等段僧奴过来,嘲讽地问道:“宝姬跟踪了我半日,可有什么发现?”段僧奴道:“一日找不到伽罗,我就缠你一日。”凌云冷笑一声,不再睬她。段僧奴道:“站住!伽罗多次救你,你竟然能下得了手杀她?”凌云道:“你怎么知道伽罗死了?”段僧奴一愣,问道:“伽罗还活着么?她在哪里?”凌云道:“你现在回去忠爱宫,也许就能见到她了。”段僧奴见他不似玩笑,道:“当真?”凌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径自往宫中走去。段僧奴叫道:“喂!”却始终不见他回头。
段僧奴与伽罗情若姊妹,即使凌云所言是假,也不愿意丧失一线希望,慌忙跑回忠爱宫,羽仪却说根本没有见过伽罗过来。段僧奴大怒,恨恨道:“这小子原来是使金蝉脱壳之计,用谎话将我甩掉。”打算再去找凌云,正见杨宝、高浪等人精疲力竭地从梁王宫找人归来,忙问道:“可有伽罗的下落?”杨宝道:“没有。信苴人呢?”段僧奴道:“一早去了行省署。阿爹临走吩咐……”忽然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杨宝背后,一时惊色无语。杨宝道:“什么?”见她神色有异,回过头去,正见伽罗跌跌撞撞地走来。
众人欢呼一声,一齐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你昨晚去了哪里?可急死我们了!我们都以为你被人杀人灭口了呢,哈哈!”伽罗急道:“快,快,快去找信苴,不然来不及了。”杨宝道:“出了什么事?”伽罗道:“凌云告诉我,梁王马上要对信苴下毒手。”段僧奴道:“你说什么?”伽罗道:“快去找信苴。”
杨宝慌忙集齐所有羽仪,赶去行省署。路上伽罗才慢慢说清楚经过,原来她昨夜当真是想去凌云住处找那件衣裳,不料刚到门口就被人从背后打晕,随即不省人事。醒来时发现躺在一个软软的处所,手脚均被绳索绑住,眼睛上蒙了黑布,口也被堵住,不知道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喊也喊不出来。直到刚才,忽然凌云进来解开绳索放了她,她才知道身在阿盖公主出嫁前所住的闺房里。
段僧奴道:“我就知道是凌云做的,他打晕了你,将你藏起来,现在又放了你,告诉你梁王已设下埋伏,要派人假冒红巾行刺阿爹,到底有何居心?会不会是一个圈套?”伽罗道:“打晕我的是不是凌云我不知道,不过他刚才说我救过他许多次,他从来没有回报过我,这一次他冒着生命危险透露讯息,就当是我以前救他的回报,从此以后我们就算扯平了。”杨宝道:“凌云的事以后再说,就算是圈套,我们也要去看看。”
到了行省署一问,才知道段功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去了觉照寺,梁王则在刚刚问了段功去向后,也率大队人马赶去了觉照寺。众人大惊失色,这才不再怀疑凌云所言,忙策马出城朝东赶去。一出南门,便见有人乱跑乱叫,说是前面通济桥上打起来了。过了大德桥,前面金刃交接之声大作,再奔近些,便见一大群人正在桥上混战厮杀,有羽仪,有梁王侍卫,有不明身份的黑衣蒙面人,还有不少身穿普通百姓服饰的人。
众人原以为是梁王带人伏击段功,却见梁王本人也陷在重围当中,一时难以分清敌我。段僧奴拔出女儿剑,道:“先将自己人抢出来再说。”跃下马来,率先冲进人群,见父亲肩头和胸口各中了一箭,手拄着松鹤剑,坐靠在桥中石柱上大口喘气。杨智和两名羽仪各执兵刃,死命守护在一旁,正有数名黑衣人上前围攻。杨智左臂中了两箭,肩头挨了一刀,鲜血正汩汩流出,那两名羽仪也都受了重伤,左支右绌,渐有不支之势。
段僧奴见状大惊,叫道:“阿爹,女儿来了。”她手中女儿剑是玄铁所铸,削铁如泥,当即舞动成一团剑光,犹如白龙腾跃,从人群中杀开一条血路,又刺死一名阻截黑衣人,冲到段功身边,上前扶住他,见他脸色灰白,生气全无,忙问道:“阿爹,你要不要紧?”伸手折断箭杆,取出金创药,正要去拔出箭头。段功道:“不必了,我……我已经中了孔雀胆毒。”段僧奴道:“什么?阿爹怎么会中孔雀胆?”段功不答,只问道:“杨宝呢?”段僧奴回头一看,正见高浪挥舞铁鞭在前面开路,杨宝率众羽仪跟在后面,奋力拼杀,赶过来接应,忙大叫道:“杨宝,阿爹叫你。”
却听见杨智惨叫一声,一名黑衣人挥刀砍中他颈项,鲜血溅了段僧奴满脸。她虽会武艺,却只是在无为寺中与同伴交手玩耍,从未杀过人,更不要说眼前这种混战的场面,当即吓得呆了。杨智一倒,那黑衣人又挥刀向她砍来。刀锋及近后背之时,生生顿住,原来是高浪一鞭将那人脑袋打得稀烂。
杨宝抢过来,叫道:“杨员外,杨员外。”却见他脖子间有一道极深极大的口子,鲜血正如溪流般喷出,已经是活不成了。
段功道:“杨宝……”杨宝道:“是,信苴,我在这里。”段功道:“是遗缘……遗缘……”杨宝道:“遗缘?信苴是说是遗缘下孔雀胆毒害死了张将军么?”段功眨了两下眼睛,露出了欣慰的神色来,道:“好孩子,你已经知道了?你真是聪明。”杨宝心念一动,猛然间便如遭雷击,手足冰冷,全身发麻,失声道:“信苴也中了孔雀胆毒,是也不是?”见段僧奴尚呆在一旁,忙叫道,“宝姬,快去找孔雀胆解药,快去。”段僧奴这才会意过来,道:“好。”刚要站起,却被段功一把拉住,道:“不,不必了。”脸上露出深深的厌倦来,叹了口气,仿佛是在说:“我太累了,让我死吧。”
他扭转了头,却见杨智已经死了旁边。在他一生中三十多年的岁月里,杨智一直是他最知己的密友,他十分欣赏其那种有分寸的、又不失恭敬的忠诚。他知道杨智年轻的时候也爱慕过高兰,高兰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也许是因为爱他,也许是因为他总管的身份。而今,旧爱早已随风而逝,新欢又在何方?要再与她们相逢,居然似水中捞月。世事来来去去,如白云苍狗,功名利禄最终似一只鸿雁,了无痕迹,到了人生最后的时刻,不能忘怀的终究还是花月情根与刻骨铭心的爱恋。
他的手脚逐渐麻木,毒素已经侵入四肢,全身的血液在慢慢冷凝,身边有这么多张熟悉的脸,四周更有人潮水一般地杀来杀去。在这汹涌的喧嚣嘈杂之中,他心中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寂寞。心到底在哪里?不在人群中,不在阳光下,不在人所能看到的地方,甚至不在所能想象到的地方。
天地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感觉越来越冷了,阳光还是有的,只是冷冷的凉。
通济桥上的厮杀还在继续,但救兵最终还是到了,西面尘头大起,镇抚司镇抚刘奇带领大队兵马赶到,一声号令,盾牌在前,长枪在后,层层围了上来,只拉出梁王侍卫和羽仪,其余人一律刺死,混战的局面才算得到了控制。
伽罗越过众多尸体,匆忙赶到桥中,段功的双眼早已经失去了神采。段僧奴大哭道:“伽罗,快救救我阿爹,他中了孔雀胆。”伽罗恻然道:“信苴……他已经去了。”段僧奴却不愿意相信,道:“没有,阿爹只是睡着了。伽罗,你快救救他。”伽罗泪水潸然而下,再也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
杨宝见刘奇正带人过来,挥手召集众羽仪过来,面色凝重,嘱咐道:“今日凌云对伽罗所言,真相不明之前,大伙儿切记不可泄露半句。”段功,施宗、施秀、杨智均已死去,幸存的羽仪群龙无首,各人敬佩杨宝聪慧过人,当即道:“是,杨宝,我们听你号令。”杨宝道:“那好,你们先等在这里。”上前迎上刘奇,叫道:“刘镇抚。”
刘奇问道:“段平章可还好?”杨宝道:“信苴已经去了。”刘奇惊道:“什么?”慌忙抢过去,果见段功半躺在段僧奴怀中,早已气绝身亡,当即双膝跪下,道:“段平章,刘奇来得迟了,累你身死,刘奇万死莫赎。”双目两行清泪流出,唏嘘不已。杨宝道:“并非大人之过,信苴中埋伏前早已经身中孔雀胆剧毒。”刘奇道:“孔雀胆?是谁下的毒?”
孛罗在侍卫护卫下走了过来,正好听见,十分惊奇,问道:“段平章中了孔雀胆毒么?”心中暗道:“莫非是阿盖下的毒?想不到我这女儿到关键时刻竟是顶事了。”杨宝见他毫无悲恸之色,不愿意与他交谈,只点点头,道:“我们折损了好些人手,剩下的羽仪大多受了伤,还请刘镇抚派人协助,将信苴、杨员外和羽仪们的尸首先送回行省署,等安排妥当后,我们自会运尸回大理。”刘奇道:“愿意效劳。”
杨宝又分派几名未受伤的羽仪赶回大理报信,受伤的先跟伽罗回忠爱宫医治,段僧奴死抱着父亲尸首不放,只得由她,自己与高浪带了两名羽仪往觉照寺而去。走出数步,忽闻见背后段僧奴哀呼宛转,如风引洞箫,使人心碎。
到得觉照寺山门,一名小沙弥正在门榄边翘首张望,一见杨宝几人下马,便上前问道:“各位是来找遗缘禅师的么?”杨宝道:“正是。”小沙弥道:“禅师已经在茶室等你们许久了。”高浪冷笑道:“他倒是敢作敢当,也不逃走。”小沙弥见他浑身是血,杀气腾腾,有心不让他进寺,却又不敢开口,迟疑间,高浪早已经大踏步闯进去了。
几人赶来茶室,果见遗缘正盘膝而坐,闭目参禅。杨宝也不想废话,直言不讳地道:“信苴已死,禅师今日也难逃一死。想来禅师清莹秀澈,生死也不放在心上。不过还请禅师明言,你为何要先后下毒害死张希矫大将军和信苴?”遗缘微笑道:“早听闻杨羽仪聪明过人,贫僧不是早暗示过你了么?”杨宝道:“小子愚钝,还请禅师明示。”遗缘道:“杨羽仪忘记贫僧曾提过古田寺了么?”杨宝道:“呀,你原是古田寺僧人。”遗缘道:“不错。当日张希矫火烧古田寺,贫僧侥幸逃出,流落到觉照寺智灵师兄处安身,原也想不到竟然还有机会向张希矫和段功报复。”
杨宝这才恍然大悟,当日红巾攻打云南,明胜率大军驻扎在古田寺,张希矫带兵前去偷袭,虽发现红巾已经退走,却因为发现许多罗苴子被惨酷虐杀在寺门前,一怒之下放火烧了这座千年古刹。之后段功震怒,为此将张希矫贬谪流放,想不到当日寺中还逃出了一名僧人,来到中庆,安安稳稳地策划复仇大计。张希矫来到觉照寺求见段功时,定然已经被遗缘发现认出,当时便起了杀机,设法将张希矫请入茶室中,在茶水中下了孔雀胆毒,他自己虽然也饮了茶水,却已经事先准备好了解药。张希矫离开觉照寺后,便已经感觉到中毒,他也许认不出遗缘是谁,但想到此人能以高僧的身份经常接近段功,很是可怕,当即赶往行省署,想将这一秘密告诉段功,不料陈惠经常在觉照寺附近徘徊,早留意到张希矫,一路跟踪他到鱼课司巷,用铁锤杀了他。至于今日的情形,若凌云所言是真,梁王当是预备邀请段功同去觉照寺,伏兵则埋伏在通济桥下,不料遗缘昨日听到段功言语中有要返回大理之意,抢先将段功请来寺中,请他饮下了有孔雀胆剧毒的茶。段功回去行省署时,在通济桥正遇到伏兵和梁王,由此开始了一场混战。那些黑衣人武艺高强,当时梁王的人,那些普通百姓服饰的人,拳脚功夫则要差许多,也许真是红巾的刺客。
这其中关窍,杨宝瞬间便已经想明白,只是心中仍有疑虑,问道:“禅师从哪里得来的两副孔雀胆?你又如何知道孔雀胆囊能解孔雀胆毒的秘密?”遗缘嘟囔道:“贫僧见过那位羽仪,他被折磨了许久……”杨宝道:“你是说杨胜坚么?”遗缘不答,只道:“贫僧也被仇恨折磨了许久,如今终于解脱……”头无力下垂,再也不动。
高浪问道:“他死了么?”杨宝道:“他应该是和信苴同时中了孔雀胆毒,撑到此时,已是不易。”高浪恨恨道:“如此死法岂不是便宜了他?”杨宝叹了口气,道:“走吧,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几人默然回城,先去了行省署,只见外署已大致搭起灵堂,刘奇正指挥人忙来忙去,满头大汗。杨宝也不去惊扰,正要离去,忽见马文铭疾步过来,握了他的手,道:“段平章不幸去世,文铭与家父深感痛惜。”杨宝道:“侯爷和小侯爷有心。”
马文铭压低声音道:“文铭尚有一言,杨羽仪,你该尽快派人护送宝姬离开中庆。”杨宝心头一凛,问道:“宝姬人在何处?”马文铭道:“她在堂内守着段平章的尸首。”杨宝道:“不过,我方羽仪大多受了伤,……”马文铭道:“若是杨羽仪信得过文铭,此事就交给我来办。段平章对刘镇抚有救命之恩,他也愿意协助。我们今日就可以安排宝姬离开,我自会派人沿途护送。”杨宝心中感激,道:“多谢小侯爷。”马文铭道:“杨羽仪何须客气。”
杨宝还待进去告诫段僧奴几句,马文铭道:“里面有梁王的人盯着,杨羽仪还是尽快离开为好,宝姬一事尽请放心。”杨宝知道对方聪明才干不下自己,便点点头,径自回到忠爱宫。伽罗正忙着给羽仪们治伤,见杨宝进来,问道:“找到下毒的人了么?”杨宝点点头,道:“是遗缘禅师,他自己也中了孔雀胆毒死了。”当即说明了事情经过。伽罗道:“呀,遗缘禅师如此念念不忘毁寺之仇,甚至迁怒信苴,还敢称什么高僧。”
杨宝又问道,“伽罗,除了药师殿的人,当真没有外人知道孔雀胆囊能解孔雀胆毒的事么?”伽罗道:“为什么这么问?”高浪道:“遗缘之前毒死张希矫将军的时候,自己也中了毒,就是靠孔雀胆囊解的毒,你在觉照寺后山林中看到过的那只被开膛破肚的孔雀胆,就是他下的手。”杨宝道:“遗缘手中一共有两副孔雀胆,我猜应该是同一个人交给他的,这个人也知道孔雀胆囊能解孔雀胆毒。”
伽罗露出沮丧之色来,喃喃道:“原来真的是他。”杨宝道:“是谁?”伽罗道:“凌云。当日他被囚禁在无为寺时,曾问过我孔雀胆是不是真的很厉害,我随口就说了孔雀胆囊能解孔雀胆毒的事。”杨宝跺脚道:“你怎么不早说?”
伽罗嘴角漾起微微的苦涩来,她终于知道凌云一直在利用她,从她在无为寺中割血救他的那刻开始。对她个人情感而言,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她泄露药师殿机密,多少成为了害死张希矫和段功的帮凶,当即哭道:“是我不好。他当时受了重伤,气息奄奄,我没有丝毫防范之心……”忽听见有人问道:“当真是凌云么?”
众人回头望去,阿盖正站在门口,面色苍白。那一霎那集中的投视后,各人又纷纷回过头来,继续忙自己的事,仿佛既没有听见她的话,也当她这个人不存在。阿盖咬紧了嘴唇,泪光莹莹,甚是可怜。她才只有二十一岁,却仿若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深秋。
杨宝见无人睬她,不得已上前道:“回公主话,确实是凌云所为,不过他手中如何会有孔雀胆,我们尚不得而知。”阿盖道:“我知道凌云怎么会有孔雀胆。”
杨宝大为惊奇,道:“公主如何会知道?”阿盖道:“我就是知道。我父王曾经交给凌云一副孔雀胆,我猜他没有用,私自截留了下来。”杨宝恍然大悟,道:“原来当日凌云潜入无为寺,本意是想用孔雀胆毒死明玉珍使者,梁王这一计可真是毒辣。”孔雀胆既然是梁王交给凌云的,当然梁王就是主使。
阿盖也不为父亲辩解,道:“当日凌云还被关在伽罗住处时,我去看他,他趁人不备,塞给我一包东西,让我藏好。我当时不明究竟,也是最近才知道那里面就是孔雀胆。”杨宝奇道:“你是说凌云被擒拿后给过你一副孔雀胆么?”阿盖道:“是,后来他被放了出来,我又还给了他。”
伽罗道:“不对,凌云被关在我那里时,我给他换过衣服,他身上所有的东西早就被羽仪搜走,哪里有孔雀胆?”阿盖一时也想不明白,道:“想知道究竟并不难,只须将凌云叫过来一问便知。”杨宝也想弄清楚经过,便道:“那就有劳公主出面,派侍女去请凌云过来。”阿盖一口答应道:“好。”极是镇定,隐有坚毅之色,与她往日的婉转柔弱大不相同,似乎段功的死并未对她造成多大痛苦。
忽有羽仪在门外叫道:“杨宝,快来杨员外房中。”杨宝闻讯赶去杨智房中,只见房中一切井然,不明所以,问道:“什么?”羽仪道:“墙上有字。”杨宝抬头一看,果见粉色墙壁上题了一首诗,正是杨智亲笔。诗道:
半载功名百战身,不堪今日总红尘。死生自古皆由命,祸福于今岂怨人。
蝴蝶梦残滇海月,杜鹃啼破点苍春。哀怜永诀云南土,絮酒还教洒泪频。
字迹犹新,当是昨夜所题。杨宝道:“原来杨员外早有预感,只是……只是……”额头汗水混杂着泪水,涔涔而下。天塌地陷中,也不知道发呆了多久,忽有羽仪进来道:“凌云已经来了。公主请你去书房。”
杨宝慌忙用衣袖往脸上抹了几把,来到书房。阿盖公主正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凝神望着窗外。凌云叉手而立,站在房中,依旧是往日冷漠骄傲的神色。高浪与几名羽仪早已各执兵刃,拥到门口,防止凌云逃脱。
杨宝进来看了凌云一眼,上前叫道:“公主。”阿盖回过头来,道:“噢,你们都来了。杨羽仪,这就请你当面直接问他吧。”杨宝走到凌云面前,道:“我们都知道是你将孔雀胆给了觉照寺遗缘,你也不必再抵赖,有一副当是梁王交给你去害明玉珍使者的,不过你私自留了下来,另一副……也就是你被关在无为寺时暗中交给公主的那一副,是从哪里来的?”
凌云冷笑道:“你们这是在私设公堂么?我凭什么要告诉你?”阿盖:“我想知道。”她虽然只是平静地看着凌云,眼中却射出寒光来。凌云回望着她,两人的目光针锋相对地对峙着,一时之间谁也不动,谁也不语。好半晌,凌云才昂然道:“好,既然公主想知道,我就从头说起。我本姓林,真名叫林峰,是邹兴的外甥……”杨宝失声道:“原来你是红巾的人。”众人亦大惊失色。一时间许多疑问都迎刃而解,原来凌云竟是明玉珍派在梁王身边的奸细。
凌云道:“对,我是红巾的人。明王入主四川后,已有谋取云南之心,舅舅深谋远虑,先派我冒充他世仇之子凌云来到中庆。我一身武功,自然轻易进了梁王宫为侍卫,几年下来,更是成为梁王心腹。”杨宝道:“后来明玉珍攻打中庆轻易得手,想必也是你从中捣乱。”凌云道:“不错,是我事先绘制了中庆城防图送去明王军中。凑巧我又被派去大理,梁王表面派公主前去大理求救,其实不抱希望,以他歹毒的性格,当然也不会轻易罢手,因而给了我一副孔雀胆,命我暗中毒死使者邹兴,孔雀胆为大理秘药,众人势必怀疑是段氏下手。只是他千算万算,却不知道邹兴正是我亲舅。我一到大理,舅舅的人便来告知我计划,于是我将孔雀胆藏好后潜入无为寺外,等李芝麻几人翻入禁区后再去南禅房与舅舅会合,伪造行刺假象,引开众人注意力,好让禁区中的李芝麻等人有机会寻找藏宝图……”
杨宝道:“难怪你刺了邹兴一剑后不原路逃出寺去,还有意跑向藏经阁后,原来就是为了让人发现。”凌云道:“不错,可我也没有想到当晚你们总管段功来了无为寺,寺中警戒大增。我见无法逃脱,也不想再无谓反抗,所以才被你们擒住。至于我在伽罗那里交给公主带出寺外的孔雀胆,原是你们自己人放在我怀中的……”
伽罗也挤来门前,高浪一听凌云说“你们自己人”,立即狐疑问道:“真的是你?”伽罗道:“怎么会是我?你居然也怀疑我?”挥拳朝高浪身上打去。高浪忙道:“我没怀疑你,我就是问一句。”
凌云道:“不是伽罗,是你们当中心机最为深远的那位——高潜。”高浪冷笑道:“怎么会是高潜?你别以为他人死了,你就可以将所有坏事推到他身上?”凌云道:“我今日就没有打算再活着走出这里,为什么还要骗你们?”
杨宝忽道:“真是高潜。”当下说明经过,原来当日高潜自药师殿盗窃了两副孔雀胆,头晚毒死了脱脱,次日白沙医师发现孔雀胆丢失,飞报段功,无为寺中立即开始大搜索,高潜本人也因为头天去过药师殿要名列嫌疑名单上,他当然很是恐慌,正好高兰欲带逃婚躲藏在兰若楼的段僧奴出寺,杨宝、高浪、高潜几人都在楼下等候,高潜趁机溜进一楼书房,见凌云依旧昏迷在竹床上,便将孔雀胆塞入了他怀中。高潜一直不说出此事,原是想等旁人自己发现,这样凌云难以抵赖,哪知道后来竟始终没有孔雀胆的消息,他猜一定是被凌云藏了起来,所以临死才特意提醒大家说是凌云偷了孔雀胆。
凌云道:“难怪人人都说杨羽仪聪明过人,果真是名不虚传。不错,大致情形就是这样,只是当时我人已经清醒,高潜的举止我瞧得一清二楚,不过佯作不知。你们走后,我掏出怀中东西一看,立即认出是孔雀胆。我虽不明白高潜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料来他是要诬陷我,不过孔雀胆十分难得,将来定然能派上大用场,正好公主来探望我,我找机会将孔雀胆交给她,由此将毒药带出了无为寺。”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一切公主并不知情。”
杨宝道:“这我知道。你既是红巾的人,后来公主与大理结盟,形势明显不利于红巾。高夫人因为个人原因,派羽仪徐川从中阻挠联盟一事,分明对你有利,你为何还要杀了徐川?”凌云很是吃惊,道:“这事你也知道?”当下也不隐瞒,原来他离开大理后,一路跟在阿盖后头,后来在石门关遇到羽仪徐川,听他向驿站打听阿盖一行下落,他知道羽仪只负责总管府安危,绝不会轻易外出,当即猜到徐川不怀好意,一路跟踪,终于从只言片语中猜到他奉高兰命要去安排人下手杀害阿盖。虽则公主一死,梁王大理联盟必破,局势对红巾有利,凌云却还是不愿意阿盖遭此毒手,因而杀了徐川。
伽罗心道:“原来他还是一心爱恋公主。”
杨宝问道;“后来呢?”凌云道:“后来我去了古田寺与明胜大将军会合。”高浪问道:“你是在那个时候认识遗缘的?”凌云道:“当然。我还见过羽仪杨胜坚。”原来当初杨胜坚为红巾游哨所捕,在古田寺中遇到的“熟人”,正是凌云。他叹了口气,道:“我本意是想从此投效军中,再也不用回去梁王身边,不料明将军见大理军骁勇,武力难以取胜,又将我派回了楚雄城中。梁王正是用人之时,见我回来,喜出望外,以前的一切就此作罢。”
高浪道:“后来明玉珍退兵,信苴与公主成亲,你便从中破坏,那有毒兰花是你特意送给公主的么?”凌云道:“不是。”重重看了伽罗一眼,仿佛是在说,“亏得你当日提醒,我才一直忍住没有下手。”
伽罗道:“你们看不出来么?即使凌云要杀信苴,也绝不会害公主。”阿盖只淡淡道:“请你继续说。”凌云看了她一眼,道:“是。近来明王去世,四川内斗,梁王预备对四川用兵,我接到舅舅书信,务必先设法挑拨段功与梁王相斗,再除掉段功。”
高浪道:“为什么不除掉梁王?”凌云道:“梁王志大才疏,成不了气候,段功却是精明能干。我早知道遗缘来了觉照寺,也知道他有意为古田寺中被烧死的僧人复仇,那一场大火,他伯父和亲弟弟都死在里面,所以我将两副孔雀胆交给他,让他伺机下手。为以防万一,又将解孔雀胆毒的法子告诉了他。不料遗缘当日认出了火烧古田寺的罪魁祸首张希矫,事先也没有告诉我,就下孔雀胆毒死了他。”高浪道:“张将军虽中了孔雀胆毒,最终还是被陈惠杀死的。”凌云道:“这后面的事,确实出乎人意料,我也没有想到平地里会冒出个铁锤人陈惠来。这之后,我奉命监视忠爱宫,那晚见到施宗愤然出宫,立即跟他到了酒肆,没想到那里还有人在暗中留意他。我在避暑行宫见过陈惠,他虽然戴了次工,有意盖着脸,我还是立即就认出他来。我知道他擅长仿冒旁人笔迹,便有了主意,从外面买了纸笔带在身上。后来施宗醉酒,在巷子中被陈惠追上,我也不出手相助,任凭陈惠将他杀死。然后我跟踪陈惠来到螺峰山,见他一路脚下不稳,似是受了伤……”杨宝道:“这点我们后来已经知道,陈惠其实是连带中了孔雀胆毒。”
凌云点点头,续道:“我跟陈惠进入山洞后,立即被他发现,举起铁锤,我将他一推,他便坐倒在地。我晃亮火摺,见他坐在那里大口喘气,已有垂死之像,只是一双眼睛仍然死死盯着我。我说:‘我知道你叫陈惠,你心愿未了,还有施秀、段功未杀,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帮你了此心愿。’陈惠也认出了我,说:‘我认得你,你是梁王身边侍卫,我才不相信你。’我说:‘你不知道么?梁王处心积虑,正要害死段功,我受命完成此事。如果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事情当会容易办得多。’他一心复仇,根本不了解梁王和大理之间恩怨,踌躇良久,只是默不作声。我便告诉他说:‘你转瞬即死,相信我一次也对你没有什么损失。’他终于被我打动,问道:‘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取出一封信,要他仿冒笔迹另写一封信。他问道:‘你是要陷害段功?’我说:‘是,只要你写,我一定亲手杀死施秀和段功,为你母亲报仇。’他便再无疑虑,按照我的示意写了一封信。他写好信后,死死抓住我衣襟,道:‘你可要信守承诺,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点点头,他就此撒手死去,我将他藏尸在石缝中,又取了他身上铁锤,这才出洞下山。至于后来种种巧合机遇,让你们发现了陈惠尸首,实在非我所能想象。”
杨宝问道:“你让陈惠伪造的是封什么信?”凌云道:“是模仿段功笔迹写的一封给奇皇后的回信。”见众人甚是困惑,知道他们不知道这等机密大事,便解释道:“目下鞑子皇帝和太子争位,梁王是皇帝一派,奇皇后就来拉拢段功,许诺封他为云南王。”杨宝道:“即使皇后笼络信苴,何等机密之事,你怎么会知道?”凌云道:“我能取到段功亲笔书信,当然也看过那封有皇后玉玺的信。”杨宝蓦然醒悟,道:“你在这里有眼线。”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阿盖。凌云道:“不是公主,是公主侍女璎珞,她也是梁王的眼线。我正好让她将那封伪造的书信连同偷出来的皇后书信一起拿去交给梁王。梁王为了促使段功对四川用兵,正安排人假冒红巾刺客行刺,见信后勃然大怒,决意假戏真做,对段功下毒手。我也通知了红巾在中庆的眼线,他们觉得机会难得,也想趁机下手,将梁王和段功一并铲除。”
杨宝道:“施秀羽仪长是你杀的么?”凌云道:“是。我当晚出城去觉照寺,有事与遗缘商议,不料施秀跟踪在背后,我发觉后担心他猜到我与觉照寺那里有联系,便有意站在通济桥头,取出从陈惠身上得来的铁锤,放在地上,假意叫嚷,引他过来。他看见铁锤果然诧异万分,正要俯身去捡时,我用匕首杀了他,随后又用铁锤模仿成陈惠杀人。不过假的终究时假的,这一点你们很快就看穿了。”
施秀一案至此真相大白,一名羽仪悲愤异常,拔出长刀,道:“今日要为施秀羽仪长报仇。”伽罗忙道:“等一等!”高浪怒道:“他一再利用你,你还要庇护他么?”伽罗道:“我还有话问他。”扭头问道:“昨夜打昏我的人是你么?”凌云道:“是我。伽罗,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伽罗道:“可我还没有进你房间,根本没有发现任何杀人的证据。”凌云道:“我无意杀你,只想用你来报信。”伽罗道:“报信?你把我绑了一夜,第二天又放了我,就是为了让我回来告诉大家梁王要伏击信苴?”凌云道:“是,我知道梁王要杀死段功,再嫁祸给红巾,挑起大理出兵攻打四川,当然不能让他得逞,所以我关你一夜,再放你出来,借你之口告诉大理实情。”
伽罗道:“这么说,你还是想救信苴?”高浪道:“胡说,他想救信苴,为何不早告诉你,非要等到梁王兵马出动后再放你?”伽罗失望道:“那么你还是想害信苴了,不过是在利用我。”凌云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想杀他,还是想救他。只是没想到,遗缘已经抢在梁王之前下手……”
伽罗问道:“你为什么一心要害人?难道就因为信苴夺你所爱么?”凌云道:“你这般说,未免太小瞧我了。我是汉人,鞑子残暴酷虐,占我中原领土,我自幼立志,要将蒙古人赶出我们汉人的地方。只要有志我们汉人的复兴大业,别说杀一个段功,就是要杀光你们所有人,我也绝不会心软。”伽罗悲哀地道:“原来如此。”
高浪忍耐许久,早按捺不住,道:“既然真相大白,何必再多废话。凌云,你害死这么多人,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与羽仪一道围了上来。凌云哼了一声,将长剑抛在地上,似是准备从容就死。众人见他丝毫不予反抗,大为意外。
杨宝有心阻止,毕竟凌云是梁王侍卫,若是任由羽仪杀他,说不定被梁王借题发挥,难免后患无穷。可若由他走出这里,只怕他早有后着,说不定会远走高飞,逃回四川,再也无法找到他,又说不定会回到梁王身边,反过来对付剩下的大理诸人。正矛盾不已时,阿盖忽道:“等一下!”杨宝便命众人先退开,看她有何话说。
阿盖捧着一只小小茶盏走过来,也不说话,只将茶杯端到凌云面前。凌云凝视她片刻,接过来一饮而尽。阿盖道:“茶中有毒。”凌云道:“我知道。”凄然一笑道,“公主赐死,属下不敢不死。”
伽罗惊道:“公主你当真下了毒么?”阿盖点点头,道:“是孔雀胆毒。”杨宝一惊,问道:“公主哪里得来的孔雀胆?”阿盖道:“是父王给我来毒死阿奴的。你们放心,这是父王手里最后一副孔雀胆,再也没有了。”
伽罗见凌云闭目等死,颇为不忍,道:“你才刚刚中毒,如果能找到孔雀胆囊,应该还能救得回来……”凌云倏忽睁开眼睛,道:“不必救我。”只死死盯着阿盖,惆怅无语。
阿盖低下头去,神态黯然,心中又恨又悲,又痛又觉凄凉。忽听得凌云问道:“押不芦花,那晚在五华楼,我要你跟我走,一道去塞外,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为什么?”
那一天,他亲口对她说:“押不芦花,我们一道走吧,离开这里,离开云南,离开中原,去你常常念起的雁门关外的蒙古老家。”他想为自己而活,决意放下一切,放下他的身份,放下他的任务,放下他的志向,跟她一起离开中原。又说:“你不是说过,只有在草原上,才会有真正快乐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样宽广厚实,女子像野花一样清香美丽,没有权势,没有争斗,没有战火,难道不好么?”他流露真情,满心期待,她却终以沉默拒绝了他。那以后,他又恢复了虚假的面孔,再也没有真实地活过。
阿盖早已是泪眼婆娑,怔怔抬头仰视着凌云,他如白纸一般的脸上,写满了痛与怨、情与伤。四目相对,无力挽回的悲怆哀愁在书房中弥漫开去,湮没了所有。
尾声
离开中庆的那一日,许多平民百姓自发赶到南门,为段功送行。山云变,寒涛卷,万事付空烟。伤心泪,精魂显,悲愤向谁言。
凌云死后不久,梁王即派兵重重围困住忠爱宫,将杨宝等人软禁在其中,杨宝派出赶回大理报信的羽仪也尽数被梁王派人捕获囚禁。唯有段僧奴一人因有人暗中协助,成功逃回大理。过得十数日,大理往东面边境集结重兵,剑拔弩张。在行省马哈只、鹤庆知事杨昇等人斡旋下,梁王终于同意放杨宝等人护送段功灵柩回大理。
离开中庆的那一日,许多平民百姓自发赶到南门,为段功送行。山云变,寒涛卷,万事付空烟。伤心泪,精魂显,悲愤向谁言。
段功在通济桥上中箭落马时,爱马乌云托月受惊逸去,莫知所往,此刻又自行出现,默默守护在段功灵柩旁边。同样令人惊讶的还有阿盖,她换上一身素服,捧着段功的乌钢剑,坚持要跟随去大理。
段功终于回到了故乡,由于他是第一位死在大理之外的总管,尸体来不及处理,已经溃烂,所以没有采取传统的双耳金瓶的归葬方式,而是土葬在崇圣寺,其墓至今尚存。大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伴着巍峨的高山,生生不息,绿满人间,恰似他那不死的精魂,永不变色。大理最大的秘密双耳金瓶随着他的死去长埋地底,再无人知晓。
相比于悲摧肝肠、痛不欲生的高兰,段僧奴要冷静得多。她走近阿盖,冷冷道:“请你交还我阿爹的乌钢剑。”阿盖道:“可这是阿奴送给我的定情信物。”段僧奴不由分说,上前一把夺过剑来,冷笑道:“你配么?”拔剑出来,稍微一舞动,宝剑吐出圈圈寒光,犹如点点霜花缠绕剑锋。随即目光炯炯凝视着阿盖,一字一句地道:“我段僧奴在此立誓,定要用此剑斩下梁王的人头。”那种不加掩饰的恨,仿若烈焰一般尽可以吞噬一切。
爱人已逝,音容笑貌,恍如昨日,可活着的人还要遭受更多痛苦。阿盖茫然流落在阳苴咩城街头,她知道大理人不欢迎她,认为是她害死了段功,所以她要离开这里,临行前来做最后的流连。
行走在平实的石板路上,小城依旧是那么平淡祥和,甚至连叹息都不曾有。男人英姿潇洒,女人妩媚靓丽,洋溢着生机勃勃的生命之气。她身为公主,原也不过是这卑微众生中的沧海一粟。
一位老阿婆正站在街边卖雪,若能将人生融入这清甜的雪中,该有多好。阿婆年纪已大,稀疏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紧致、干瘪的发髻,紧贴在脑后,额头的皱纹一道一道深如沟壑,仿若刚刚才从岁月深处走出。当她朝阿盖笑的时候,却有一种慈祥的安宁,又有一种沧桑的疼痛。
回到中庆的那一天,阿盖喝下了孔雀胆,这副孔雀胆,正是梁王交给她要她毒死段功的那副,她用在了凌云身上,也留给了自己。恍惚间,她终于回到了家乡——和煦的微风荡过一望无垠的草原,肥美的水草如波浪般起伏,蓝天白云之下,成群的牛羊若隐若现。那条玉带般的小河一如,夏肥冬瘦,于日月之间,无休无止地朝东奔流……
段功死后,其子段宝即位为第十代大理总管。段僧奴则主动下嫁建昌头人阿荣,意图阿荣发兵共讨梁王。临行前,段僧奴将一面“替父雪恨”丝线绣旗刺指血染红,交给段宝,相约三年后一齐发兵夹击梁王,为父报仇。
梁王孛罗知道大理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决意趁段宝刚刚即位之时,抢先下手,派大军进攻大理,兵败后这才知道段宝虽然年幼,却是不好欺负,只得请人从中周旋,又奏升段宝为云南左丞,双方暂时罢兵,云南百姓得以暂安。虽然表面相安无事,但梁段两家之间裂痕大大加深,不久,明昇发兵进攻中庆,孛罗遣使向大理借兵,段宝回信拒绝不说,还大肆挖苦孛罗。孛罗恨段宝入骨,派人往大理行刺段宝,结果未能成功。
因为段功终死于大理秘药孔雀胆,段宝下令药师殿销毁全部孔雀胆及药方。从此,世间再无孔雀胆,只有段功与阿盖的故事流传了下来,留给世人千古不绝的叹惋。
段功死后次年四月,梁王孛罗照常在罗汉山避暑行宫举办寿宴,有人特意献诗道:
贤君添算宴嘉宾,幄殿先施巨海滨。
万里晴天开锦绣,一川芳草踏麒麟。
笙歌暖送金杯酒,铠仗宽围玉佩人。
醉饱百官咸稽首,愿王高寿过千春。
孛罗听到“愿王高寿过千春”一句,不禁捋须微笑,正志得意满时,忽然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歪倒在宝座上死去。其子阿密继为新一任梁王,即历史上最后一任梁王把匝刺瓦尔密。阿密疑心是大理下毒害死孛罗,一心攻伐大理。
又过了一年,公元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明军攻陷大都,元朝皇帝妥懽帖睦尔逃奔漠北,元朝灭亡。在此江山易主的局面下,大理和梁王阿密不得不共抗外敌,在新任鹤庆知事杨宝的劝说下,罢兵修好。
三年后,朱元璋遣汤和、廖永忠、傅友德等领兵征伐四川,明昇出城投降,明玉珍一手创建的夏国灭亡。明昇随即被变相流配到高丽,至今韩国有许多明姓人均为明昇后人。
十三年后,朱元璋任命傅友德为征南将军,蓝玉为左副将军,沐英为右副将军,统率三十万将士往征云南。梁王阿密派人向大理乞援,此时第十代大理总管段宝与母亲高兰死去不过几个月,传说二人是被梁王阿密派人下毒害死,不然为何母子死在同一日,而那天又刚巧是梁王孛罗的生日兼死忌?新即位不久的第十一代总管段世名衔于仇恨,拒绝发兵。中庆许多官员早不满梁王,见明军势如破竹,暗中策划举城投降,梁王阿密势蹙,终与王相驴儿带领全家跳滇池自尽。中庆不战而降,众父老焚香出迎明军。云南平章马哈只一家大小被明军俘虏,马哈只惊悸而死,马文铭等人则充军为奴,其幼弟马三宝时年十岁,因为年纪小,被阉割成太监,送往南京宫中为奴,后来机缘巧合下随侍燕王朱棣,因战功赐名郑和,即为鼎鼎大名的三宝太监。郑和因七下西洋显名发达后,将兄长马文铭长子过继为自己的嫡子,取名为郑文铭。
平定梁王后,明军兵锋直指大理,显示了一个新建立的强大的中原王朝的决心。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明军采取了“神机铳居前,马队居后,步卒居中”新式战阵,大展神威的神机铳正是焦玉所发明的火铳。明军的武力惊碎了阳苴咩城的繁华,烽烟四起,人喊马嘶,城墙在混战中土崩瓦解,重楼火光映天,大理总管段世名也做了俘虏。段氏世土,至此而绝。
然而大理的劫难还不止于此。已经改投明军大将蓝玉麾下的许江武告知藏宝图一事,蓝玉志在金银珠宝,遍寻藏宝图不着,纵火烧了翠华楼和五华楼,大小熊熊,三天三夜后方才熄灭。大理号称“文献名邦”,二座楼中藏有大量蒙段历代经史,灿烂的文明,悲情地毁灭,从此大理史籍多中断湮灭。
为彻底铲除段氏在云南的势力,避免再出现元代大理与梁王分庭抗礼的局面,朱元璋命人将段氏所有重要人物及世家大族头面人物械送京师南京,数目达数百人之多,其中也包括一直滞留在无为寺读书的罗贯中。他们中的极少数人被授予官职,软禁在官邸,绝大部分则被是在狱中被残酷折磨至死,如最后一任总管段世名被朱元璋以“名”犯“明”讳诛杀等。罗贯中因先为张士诚幕僚,后又为大理效力,格外引起朱元璋注意。最终在刘伯温的周旋下,朱元璋准许罗贯中出狱写 href='2203/im'>《三国演义》一书。
中原巨富沈富因富可敌国为朱元璋所忌,被籍没家产后流配到北方苦寒之地为奴。两年后,沐英突然奏称云南多金矿,需要一个能发现矿产和善于理财的人,沈富正是一个合适的人选,请求将沈富改为流配云南大理。沈万三擅长做生意不假,不过与看风水地形似乎是两码事,因而这个寻矿一说就饶有深意了,朱元璋竟也准奏,传闻其实是沈富知道大理宝藏下落。后来大将军蓝玉被杀,传说也与藏宝图有关。不过世人费尽心机,始终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宝库,南诏宝藏遂与双耳金瓶一道成为历史千古之谜,至今尚有人在不断发掘寻找。
明军毁坏大理都城后,又在城东新建了一座新城,是为今日之大理城。古老的阳苴咩和与它有关的一切美丽传说都化作烟尘,最终消失在冰冷的空气中。然而,大理最终还是浴血而生。这片大地上的人们有着坚韧、宽容、善良的禀性,他们受到了血与火的洗礼,依旧在蹒跚地成长。
云南全境平定后,朱元璋设立云南都指挥使司和云南布政使司,管理云南军政事务,留义子沐英镇守云南,从此沐氏子孙世守其地,直到明朝灭亡。沐英听说段功和阿盖的故事后,很受感动,在觉照寺附近修建阿姑庙来纪念二人,后人有词叹道:
芳草晴沙,阿姑归庙。
杨柳参差,风景不殊。
山河已异,飞燕谁家?
香魂杳杳天涯。
诉幽恨,空闻暮鸦。
凭吊凄然,半轮冷月,一树茶花。
明军平定云南的次年,昔日的大理宝姬段僧奴回到家乡,感慨万分。在昔日父亲下属杨安道、张继白等人的协助下,于无为寺东侧建了一座庚子兰苑,里面种有名贵兰花百余种,从此持素布衣,自号“兰室居士”,隐居于山林中。杨安道将庚子兰苑中的名贵兰花写成一本书,段僧奴亲自题名《南中幽芳录》。
那一日,段僧奴来到崇圣寺祭拜父母,回首如烟往事,心中激荡不已。昔日伙伴杨宝、高浪均死于战火,伽罗因嫁了段文也被明军捉到南京幽禁至死,如今只剩了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她没有了国,没有了家,没有了父,没有了夫,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引以为傲的豪气早就被摧毁殆尽,以致时常怀疑起自己活在世上的意义来。
人有灵魂吗?它会离开人的躯体,在神秘的天国漫游吗?如果真有的话,她真的很想去天上找他们,父亲,母亲,杨宝,伽罗,那一个个熟悉而不能忘怀的名字,她想跟他们在一起。
一时间,热泪纵横,恣意汪洋,再也不能抑止。
忽听见背后有人走近,段僧奴惊然回过头去,立即看见了一个再熟悉、再痛恨不过的人,虽然形容枯槁憔悴,苍老了许多,却分明是那个早已经死在孔雀胆剧毒下的凌云,愣得一愣,才问道:“怎么会是你?”凌云道:“宝姬说过,要亲手杀了我报仇,现在我来受死了。”
《》大事编年
737年——南诏皮罗阁在唐朝支持下兼并其他五诏,取太和、阳苴咩城。
738年——唐朝封皮罗阁为云南王;南诏迁都太和城。
748年——皮罗阁卒,子阁罗凤继为云南王。
750年——唐朝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云南太守张虔陀贪婪残暴,挑衅滋事,阁罗凤杀张虔陀,天宝战争开始。
751年——阁罗凤大败鲜于仲通军于江口,鲜于仲通只身逃回。白居易诗《蛮子朝》写道:“鲜于仲通六万卒,征蛮一阵全军没。至今西洱河边岸,箭孔刀疮满枯骨。”
754年——南诏大败唐军于太和城下,唐军主帅李宓战死。
755年——唐朝发生安史之乱。
779年——阁罗凤死,孙异牟寻继立,以汉人郑回为清平官;南诏与吐蕃联兵侵唐,惨败而归,南诏迁都阳苴咩城。
794年——南诏与唐使者崔佐时会盟于点苍山;南诏发兵将吐蕃势力驱逐出云南。
799年——异牟寻送大臣子弟到唐成都就学。
859年——世隆即南诏王位,因名字犯唐朝皇帝讳,唐朝与其绝交,世隆自称皇帝,国号大礼。
902年——南诏清平官郑买嗣(郑回七世孙)夺位,自立大长和国,南诏灭亡。
929年——东川节度使杨干贞夺位,自立大义宁国。
937年——白族贵族段思平杀杨干贞,立大理国;段思平好佛成性,岁岁造寺,铸佛万尊。
960年——赵匡胤称帝,建立宋朝。
965年——宋朝大将王全斌平蜀,大理遣使奉牒庆贺。传说宋太祖赵匡胤以玉斧画大渡河,称“此外非吾所有”。
1052年——广原蛮(今越南广渊)侬智高为摆脱交趾(今越南)的残酷欺压,建立了南天国,请求归附宋朝,为宋仁宗拒绝,侬智高遂决意反宋。
1053年——宋名将狄青大败侬智高,一路追击其进入大理境内。
1095年——清平官高昇泰夺大理位,改国号大中。
1096年——高昇泰卒,临死嘱咐其子高泰明还国段氏。
1097年——高泰明立段正淳为帝,国号后理,然大理实权从此落入高氏之手。
1117年——大理皇帝段和誉积极与宋通好,被宋徽宗封为“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云南节度使、上柱国、大理国王”。
1127年——金人灭北宋,南宋建立。
1252年——七月,忽必烈出征大理,战事至次年十二月结束。
1254年——大理皇帝段兴智被元军俘虏,大理国灭亡。
1259年——七月,蒙哥死于宋前线钓鱼城下。
1260年——三月,忽必烈于开平即位,是为元世祖。
1261年——忽必烈敕封段实(段兴智之弟)为“总管”,赐其“虎符”,并诏准段实“领大理、鄯阐(今昆明)、威楚(今楚雄)、统矢(今姚安)、会川(今会理)、建昌(今西昌)和腾越(今腾冲)等城”,规定“各万户以下皆受其节制”。
1267年—— 5ffd." >忽必烈为钳制大理段氏,封第五子忽哥赤为“云南王”,统辖大理、鄯阐、茶罕章(今丽江地区)、赤秃哥儿(今贵州西部)、金齿(今保山、德宏、版纳、临沧等)等地。于王府之外,并置“大理等处行六部”,在云南王监督下统摄五城之地,管理云南行政事务。设“大理等处宣慰司都元帅府”,管理云南军事。..
1270年——忽必烈置大理路军民总管府,治所在阳苴咩城。
1271年——二月,忽哥赤被都元帅宝合丁毒死在阳苴咩城;十一月,忽必烈改国号大元。
1274年——赛典赤到云南着手建立行省,并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
1276年——赛典赤建省治于中庆(昆明),云南权力中心由阳苴咩城移往中庆;段实被任命为大理总管,罢去节制整个云南地区万户以下诸土官之权,势力被限制在大理地区范围之内。
1329年——元朝内部发生内讧,新即位不久的元明宗和世(@)(元武宗长子)被毒杀,元文宗图帖睦尔(元武宗次子,元明宗亲弟)在丞相燕铁木儿的武力支持下即位,史称天历之变。
1330年——元明宗为藩王时手握重兵,曾经出镇云南,后长年驻守西北,云南诸王秃坚原为其部将,得知其暴毙后十分不满,举兵赶走云南行省左丞相也先吉尼,自立为云南王,抗拒元文宗,史称“天历镇兵之变”。
1331年——元朝廷派镇西武靖王等率数十万大军前来镇压云南兵变。十月,元兵围秃坚余党于孤山,“立云梯仰攻破其栅,杀五百余人。秃坚之弟必刺都古彖失举家赴海死。又获秃坚弟二人,子三人,诛之”。
1334年——大理第八代总管段光(段功兄)因先前与云南王孛罗“分域构隙”(划分地盘时结下冤仇)交战,孛罗使诡计打败大理军,大理将军张希矫仅以身免。
1337年——三月,权臣伯颜被免职,病死;十月,脱脱(伯颜侄)为中书省右丞相。
1341年——云南王孛罗率军侵大理,段光亲自督兵与之大战于昆弥山(在今大理),孛罗大败。
1343年——云南王孛罗出重金买通厨师,毒杀大理名将高蓬。双方兵戎相见后,段氏最终以罗那关(牟定西)为界,派兵镇守,与孛罗各自分地而治。
1344年——段光去世,其弟段功袭兄位为大理第九代总管。
1351年——红巾军起义爆发;明玉珍被当地富豪推为屯长,集乡兵千余屯青山,结栅自固;芝麻李占据徐州。
1352年——朱元璋至濠州(今安徽凤阳)参加郭子兴部红巾军,任九夫长;九月,元丞相脱脱亲率大军前来徐州,几天围攻不克,脱脱令以巨石为炮,日夜轰击,终于破城。
1353年——明玉珍投归徐寿辉天完红巾军,被授于统军元帅之职。
1354年——十一月,脱脱统领大军至高邮,大败张士诚军,十二月,张士诚正预备举城投降之时,脱脱被弹劾夺职。
1355年——中原红巾军建立政权,刘福通等立韩林儿为帝,号小明王,建都毫州,国号宋,年号龙凤;郭子兴死,朱元璋继任都元帅;元丞相脱脱被流放云南,后被元顺帝派人毒死;孛罗因功由云南王进封梁王。
1357年——明玉珍奉徐寿辉命由巫峡引兵入蜀,占领重庆。后杀完者都,占领成都;陈友谅杀徐寿辉,建汉国,称帝,且命明玉珍出川助攻集庆(今江苏南京),明玉珍不理,断绝与陈友谅的关系。
1361年——小明王封朱元璋为吴国公;明玉珍称陇蜀王。
1362年——脱脱昭雪;明玉珍正式称帝,国号大夏,年号天统,建都重庆。
1363年——明玉珍及其弟明胜率红巾攻打云南,占领中庆,梁王孛罗逃奔楚雄;段功发兵打败红巾;陈友谅与朱元璋交战时中流矢身亡;段功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娶孛罗女阿盖公主。
1364年——元顺帝与皇太子争权,各结外援;朱元璋陆续攻克两湖、江西原陈友谅所属地。
1365年——元内战激化,皇太子欲逼元顺帝禅位,不成。
1366年——夏主明玉珍死,子明昇继位,次年改元开熙;段功死,其子段宝继任为第十代大理总管;朱元璋军连败张士诚部,完全攻克徐州以南张氏辖境,北接扩廓势力范围;朱元璋命廖永忠等到滁州迎小明王韩林儿,至瓜洲覆洲,韩林儿溺死江中,龙凤政权结束。
1367年——朱元璋破苏州,杀张士诚;朱元璋以徐达为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北上灭元;梁王攻大理,被段宝打败,奏升段宝为云南左丞;梁王孛罗死,子把匝刺瓦尔密即位。
1368年——明朝建立;明军占大都,元朝皇帝妥懽帖睦尔逃奔上都,元朝灭亡。
1370年——元朝皇帝妥懽帖睦尔病逝于应昌府,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即位;明军取应昌,爱猷识理达腊走哈刺和林。
1371年——朱元璋遣汤和、廖永忠、傅友德等领兵征蜀。六月,明兵抵重庆,明昇出降,夏亡。
1381年——四月,段宝死,宗室段世名(部分史籍记为段名或段世)继为第十一代总管;九月,朱元璋任命傅友德为征南将军,蓝玉为左副将军,沐英为右副将军,统率将士,往征云南。一路从湖广而进,一路从四川南下,渐次进军,逐地攻占。十二月,傅友德、蓝玉、沐英分别攻取曲靖和昆明,元梁王把匝刺瓦尔密跳水自尽。
1382年——闰二月,明军攻克大理,云南全境平定,元梁王及大理段氏在云南的统治彻底结束。
蝴蝶梦残滇海月,杜鹃啼破点苍春
—— href='8513/im'>《孔雀胆》诗文辑录
古时候的天地现在还有,古时候的日月现在还明,
古时候的山河现在还在,古时候的人现在不见了。
——摘自白族《打歌》
href='8513/im'>《孔雀胆》小说中主要历史人物事迹和命运完全忠于史实,因而不再单独作传。本篇辑录了一些相关诗文,供读者赏析玩味。小说中已经引用过的均不再收录。
妻叫东走莫朝西——段正淳
href='8513/im'>《孔雀胆》小说中所提皇室及世家子弟入无为寺习教均为历史真事。段正淳,大理第十五任皇帝,自小拜无为寺妙湛禅师为师,勤学精武,十七岁时参加寺中大考,文章擢第一,武试第三。可见这些皇帝子弟不仅要在寺中习文学武,学成后还要参加考试。
段正淳成人后娶高升泰(曾夺位自立为皇帝)之妹高升洁为正妻。高升洁从学于本慧国师,精奇门,有文才,与丈夫争辩,总能占到上风。段正淳二十二岁时,作诗一首道:
国有巾帼,家有娇妻。
夫不如妻,亦大好事。
妻叫东走莫朝西,朝东甜言蜜语,朝西比武赛诗。
丈夫天生不才,难与红妆娇妻比高低。
当时高氏把持了一切朝政,高泰明堂弟高祥明曾赠送给段正淳农奴三万二千户,堂堂皇帝竟要接受臣子的“赏赐”,也难怪段正淳会写出“妻叫东走莫朝西”这样的诗句了。
茫茫尘缘事——段和誉
段和誉,又名段正严,即为金庸先生名著 href='2177/im'>《天龙八部》男主角段誉原型,七岁入无为寺,拜正静为师。他少年时喜欢游玩,曾作有《游园诗》:
虎啸天生关,水泻银华翻。
梅开彩虹桥,龙吟碧水潭。
段和誉年轻时爱民用贤,思揽政权,然而励精图治四十年,也无法改变高氏专国的事实。到他年老时,王室动荡,诸子争权,他无力阻止,心力交瘁下禅位为僧。
段和誉一生中,颇多趣事。他为皇帝时到无为寺进香,遭两名刺客行刺。刺客被捉住后本该处死,段和誉听说二人是为主人复仇,很是赞赏,不但赦免了二人,还特意立义士冢。
段和誉出家后入无为寺,特意在观音大士前塑金童玉女法相,即他本人和玲珑夫人年幼时的面容。又在壁间题诗:
茫茫尘缘事,迷迷执不悟。
一朝脱苦海,皈依三宝佛。
由来人杰地应灵——高昌雅
高昌雅,字文中,元代人。有《点苍山》一诗:
水绕青山山绕城,由来人杰地应灵。
水光万顷开天镜,山色四时环翠屏。
万家烟树一川明——李京
李京,字景山,河间(今河北献县)人,大德五年(1301年)任云南乌?蒙道宣慰副使。著有《云南志略》一书。有诗《苍洱临眺》:
水绕青山山绕城,万家烟树一川明。
鸟从云母屏中过,鱼在鲛人镜里行。
翡翠罘罳笼海气,旃檀楼阁殷秋声。
虎头妙墨龙眠手,百帧生绡画不成。
罘罳(fú sī)是古代设在门外的一种屏风,旃(zhān)檀是一种香树。虎头指晋代画家顾恺之,龙眠指宋代画家李公麟。
夜静钟声带月明——罗观
罗观,元代庐陵人,元顺帝时曾在云南任职,有《五华楼》一诗:
世祖平南九十春,苍山花木几枯荣。
晓寒海气连云湿,夜静钟声带月明。
满目微茫疏雨寺,几家篱落夕阳城。
不堪楼上吊今古,断雁西风两袖清。
好山多被乱云遮——乔坚
乔坚,字鼎实,元朝时任云南顺庆路判官,有《题龙尾关驿壁》诗二首:
苍峰千丈玉搓牙,锦树模糊噪映鸦。
浊水难将明月浴,好山多被乱云遮。
江村日落人争渡,旅店年丰酒易赊。
可是炎方风景别,严冬开遍野桃花。
池上苍山翠作堆,池边花竹映楼台。
夜暄灯火庖人语,地覆松花使客来。
战马不嘶关柝静,哀猿天啸瘴云开。
征衣尽拂红尘去,且向邮亭进酒杯。
“柝”(tuò)是古代打更用的梆子。
十年戎马尚纷纷——段福
段福,字表仁,大理国末代皇帝段兴智之叔。大理国灭亡后,曾经跟随蒙古军东征西讨,后来回乡,路上写下《春日白崖道中》一诗:
烟雨濛濛野外昏,苍茫四合动阴云。
青归岸柳添春色,碧入山荒破烧痕。
百里人烟诚杳杳,十年戎马尚纷纷。
诗成更怕东风起,添得吾曹老一分。
生动地描写了战争后遍地苍痍的凄凉。然而春天来到,新草添绿,又带给人无限的希望。
押不芦花颜色改——阿盖
段功死后,妻子阿盖作《>悲愤诗》:
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
心悬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语今三载。
欲随明月到苍山,误我一生踏里彩。
吐噜吐噜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好歹。
云片波鳞不见人,押不芦花颜色改。
肉屏独坐细思量,西山铁立霜潇洒。
“雁门”即为雁门关,指代阿盖塞外的蒙古老家;“踏里彩”为锦被名;“吐噜”为可惜的意思;“肉屏”为骆驼背;“铁立意”为松林。全诗虽然意境不高,但却表达了阿盖夹在父亲和丈夫之间两难矛盾的心理。
孔雀胆毒殒将星——董法真
董法真为南诏董天官十八世孙,世袭赵州汤天大寺和仙支总管事,十八岁即入主九鼎寺凌霄阁,在大理地位很高,经常出入总管府。段功死后,董法真在五华楼前连续做法事十二天,并在五华楼铁门上题诗道:
吾主段功冠群英,文韬武略泣鬼神。
三军阵中勇如虎,征南战北建奇勋。
平生不爱江山美,一片痴心儿女情。
那防梁王施巧计,孔雀胆毒殒将星。
虽然极力称颂了段功的才干,但对他为阿盖美色所迷也是不以为然的,这基本上代表了当时绝大多数大理人的看法。
知空而实实本幻——本慧
僧人本慧精诗文,与段功结为至交,他善于相人,曾经力劝段功远离梁王,但其不听。段功死后,本慧写诗悼念:
玉骢紫衣游拓东,吾念弥陀声如钟。
引得将军下战马,夜谈法华诸色空。
知空而实实本幻,悟色恋色入迷途。
蛛丝罗网局中布,愿效飞蛾自投入。
孔雀屏丽胆毒储,难防心计坠壳中。
将军不曾沙场死,美人关上独丧生。
吾叹将军全才能,马打前失情结丝。
人间生死有定数,一诗悼念旧知己。
吟诗完毕,大哭三声,又大笑三声,声如巨雷,随即大喝道:“苍天无眼、梁王小人、杀我段功、必遭报应。”
成败兴衰不属吾——段宝
段功死后,梁王与大理交恶。红巾军复攻昆明,梁王派其叔铁木的罕向大理借兵,段宝断然拒绝,作书回答说:“杀虎母,还喂虎子:分狙栗,自诈狙公。假途灭虢,献璧吞虞。金印玉书,设钓鱼之香饵,绣阁艳女,备掩雉之罗网。况平章已死,只遗一奴一獒。奴可配阿盖妃,獒可配华黎氏,二事许诺,当借大兵。不然,金马山换作点苍山,昆明海改作西洱海,兵来矣。”
书后还附诗一首:
烽火狼烟信不符,骊山一举任枝梧。
平章枉丧红罗帐,员外虚题粉壁图。
凤别岐山祥兆隐,麟游郊薮瑞光无。
自从界限鸿沟后,成败兴衰不属吾。
梁王读后,恨段宝入骨。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段宝听说朱元璋在南京登基为帝后,曾派其叔段真前去上表,表云:
臣闻有天下者为天下之主,有列土者为列土之君。卑臣宝虽隔万里之遥,每切中原之向。大理有二帝三皇之后,一方九姓之传,汉晋六朝以来,大蒙国受封于前唐,残唐五季而终,二理国继守于两宋,臣祖思平等恪共藩复,贡礼屡修于中土,华风远畅于边隅。迨至故元,不尚仁义,专事暴残。顺帝已遁北方,梁王犹祸鄯阐。迩闻明主奉天承运,御极南京,中原太平,边徼宁乂。意者中国有圣人,履尧舜之正统,陋汉唐之浅图,天时人事然也。或命臣依汉唐故例,岁贡天朝,或仿元代职名,俾守旧土。庶深谷回阳,幽扄照日,八方浴德,六合同春,垂怜边境,救恤一方。欲修进贡,恐触明威,合待事体之定,专候圣旨之颁,谨此。
这也是大理唯一一次表示要与明朝通好。朱元璋看表后曾表示,如果大理愿意出兵夹攻梁王,可以考虑沿袭汉唐故例,继续封段氏为云南王。但段宝出于某种考虑,最终没有同意,大理也始终奉元为正朔,沿用元代年号。
史籍记载,朱元璋先后派出七批使者到云南劝梁王把匝刺瓦尔密投降,梁王不从,还杀死了明朝使者。朱元璋有意招降,是因为云南山高路远,他统一中原不久,不愿意轻易用兵。以朱元璋的眼光,肯定能够看出大理有实力与梁王相抗,既然招纳梁王不成,也应该花了不少功夫在劝降大理上,但大理始终不同意出兵攻灭梁王,由此惹怒朱元璋,以致后来对云南用兵毫不留情。段氏虽然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最终还是败在明军的铁蹄下。这场战争实际上是国力.的较量,大理军能与梁王相抗数十年,但若与中原王朝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
段宝死于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正好是朱元璋派大军攻打云南之前,当时他年仅三十岁,死因不详。
明军灭大理后惨酷镇压段氏和白姓大族,焚毁五华楼及典籍等,均为历史真事。
千里关河几处逢——段僧奴
段宝继大理总管位为十五岁,因而可推测本故事开始时段宝十二岁,段僧奴十三岁,小..
说中略做了夸大处理。
段僧奴自幼聪慧,七岁能文,九岁琴棋书画崭露,极得父亲段功喜爱。她八岁时,段功命她以兰花为题吟诗一首,当即得诗道:
绿荫丛下吐幽芳,虽非国色得天香。
瑶台边上仙家草,移栽人间将相家。
清新可喜,对一个才八岁的小女孩来说,十分难得了。
段功死后,阿盖公主护柩归葬大理。高兰率儿女到龙关迎接灵柩,哭声载道。段僧奴亲作祭文道:
十万雄师哭声哀,愁云惨雾笼战街。
最是人间伤心事,从此难觅父笑颜。
她一直有志为父报仇,时常舞动段功生前的佩剑“乌钢剑”,说:“吾原以此剑雪父恨刃梁王而未遂,引以为憾。但以此剑配身,父容依然,言犹在耳。”
出嫁建昌时,段僧奴与弟弟段宝依依惜别,在龙关桥赠离别诗一首:
珊瑚钩起出深闺,满目潸然泪湿衣。
冰鉴银台前长大,金枝玉叶不芳菲。
鸟飞兔走频来往,桂秀梅香不暂移。
惆怅同胞未忍别,应知恨重点苍低。
走到翠柳堤时,感受离别亲人的痛苦,赋诗道:
何彼浓兮花正红,香车独去洱河东。
鸿飞雪岫难经目,风刺霜林易割胸。
云白天高连水远,月新春叠与秋重。
泪珠如泻通宵雨,千里关山几处逢。
到达建昌后,她与阿荣约法三章:操兵演武伺机伐梁王;戒酒色立德政;兴农田而罢狩猎。阿荣满口答应,但他只是垂涎段僧奴美色,娶到手后并不如何珍惜,整日沉于酒色,又连纳六名姬妾。段僧奴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另居别处。
丈夫指望不上,弟弟段宝也迫于形势与梁王修好,段僧奴彻底失望,从此便持素于沙门。她后来回到大理隐居,经常与无极、达果、安道、桂楼、张继白、玄素几人一起结社吟诗,号称“南中七隐”又称“叶榆七子”。
段僧奴一直活到九十四岁,其女琼芝嫁给大理总兵徐进次子,孙女嫁给张继白孙。
后记
——关于 href='8513/im'>《孔雀胆》小说
我自幼钟爱古典诗词,小学时曾得到一本小书式的台历,每一页的上方印有日历等信息,下方则是一首诗。整整三百六十五页,每一页都细细翻过,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那些大家名作,而是一副对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这副长联一百八十字,上联写尽滇池风物,下联囊括云南历史,意境深远,气势磅礴,令人震撼。我心中从此有了一个梦想——希望能看五百里滇池、读数千年往事。值 href='8513/im'>《孔雀胆》一书出版之际,要再一次向这副“天下第一联”致敬,正是它引发了我对历史的兴趣。
之前的 href='9321/im'>《鱼玄机》和 href='8356/im'>《韩熙载夜宴》从故事发生到结束,时间很短,这次想写一个有时间跨度的故事,因而选取了孔雀胆的题材。由于小说所发生的背景独特,不可能会有专业司法人员以详细取证来破案,所以本小说的结构又跟以往两部不同,不再完全靠悬疑和破案去推动情节,而是以人物的命运为主线。
href='8513/im'>《孔雀胆》是一本历史小说,而不是武侠小说,主体故事、人物关系全部取自正史。小说中之所以涉及到许多武功,实是因为史实如此——首脑人物如梁王孛罗、大理总管段功均是武艺高强之辈,就连段功之女段僧奴亦是“三岁随母舞剑鸡鸣”,“十岁随父狩猎于石门,独射恶熊得之”。段氏以王室之尊,不论男女,不分长幼,个个精于骑射、舞剑如风,可见当时是如何尚武成风。
阅读 href='8513/im'>《孔雀胆》小说,需要有一些基本的历史常识。小说所发生的时间,正是元末群雄并起、争霸天下的大乱时期,而云南除了地处西南要冲外,物产也相当富饶,铜矿、银矿产量占中国一半以上,又盛产盐井,这样一块有着巨大利益的地域,必然引来多方势力角逐,因而故事有着极为复杂的历史背景。除了展现风云动荡的时代原貌外,小说还涉及到大量历史掌故、典章制度、异域风情、民族习俗等,为了保持故事流畅、更好地还原历史环境,均不再在正文中讲述,采取单独注释的方式。
元末社会大动荡中,各色人等被卷入历史洪流,无力左右自身漂流的方向。无论是权威显赫的段功,还是身份高贵的阿盖,都正面临着亡国的命运,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因而即使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梦想,放在江山换代、人世沉沦之时,亦必然要承担最深沉的负重,衍生最复杂的内容。生命与爱情,个人与家国,遂成理想主义的遥远绝响。与郭沫若先生同名话剧不同的是, href='8513/im'>《孔雀胆》故事脉络没有侧重在歌颂大理王子与蒙古公主坚贞不渝的爱情上,而是用尽笔墨来记录一个时代下一群人的命运,借悲欢离合之情,写家国兴亡之感。正所谓“山河在,草木深。花溅泪,鸟惊心”——国家破碎,山河依旧;城空人稀,草木深密;离乱伤痛,花也溅泪;亲人恨别,鸟亦惊心。这里面既有个人的心绪,也有与时代相通的气息。
唐代大诗人杜甫于安史之乱中作《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其中“家书抵万金”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可见战争动乱中盼望亲人平安是千百年来人们心中共同的愿望。 href='8513/im'>《孔雀胆》小说中亦有许多关键情节与家书有关,无论是称霸一方的明玉珍,抑或是威震西南的段功,“身败”的最直接起因便是一封家书。我如此刻意突出,想要寓意的是——人非草木,即使是挥斥方遒的豪杰人物,在金戈铁马中征战时,他们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丝眷念,无非是想望亲人。战争、动乱、分裂,从来就是双刃剑,是比孔雀胆要厉害千百倍的毒药,伤害的不仅是敌人,还有自己和家人。>?99lib?
读史以明智,学古以鉴今,请让我们珍惜眼前的和平。愿世界清怡,愿民族和睦,愿人们友爱,愿爱人相守。愿你,和你的家人,健康平安。
href='8513/im'>《孔雀胆》与之前出版的 href='9321/im'>《鱼玄机》、 href='8356/im'>《韩熙载夜宴》,以及即将出版的 href='9094/im'>《大唐游侠》、 href='8335/im'>《斧声烛影》、 href='8954/im'>《璇玑图》等书共同组成了我正在构思创作的《中国古代大案探奇录》系列。这里,要特别感谢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社长杨瑞雪女士对我的巨大鼓励,感谢刘海涛、逯卫光二君专业而细致的工作,感谢本书的设计师孟纪原先生,正是他们的热心帮助和不懈努力,才使得本书得以顺利付梓。
最后要特别说明的是,小说中有不少细节取自《叶榆稗史》、《三迤随笔》、《淮城夜话》三部地方志古籍。《叶榆稗史》作者张继白与段功之女段僧奴为多年至交好友,《三迤随笔》作者李浩与张继白是姻亲,且入明后接管全部大理藏书,《>99lib?淮城夜话》作者李以恒则是李浩五世孙,这三位所写的笔记可以说是记录大理历史文化的第一手资料,弥足珍贵。在此特别向捐献出这三部古籍手抄稿的李莼先生(李浩后人)表示深深的敬意——若非他的慷慨义举,这三本书至今尚不为世人所知——斯人虽逝,侠名永留。
吴蔚
2010年1月30日
于北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