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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眼》
第壹话
虽然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是,有一点,山名悦子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不管结婚不结婚,自己都要继续工作。
好冷啊,简直冷得彻骨!
山名悦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包裹着膝盖的小毛毯重新裹了一下。今年冬天真的太冷了,冷到了甚至让气象台,不把暖冬的预报撤回去,就无法交代的程度。
当办公大楼里的暖气被关掉以后,山名悦子终于认可了今天早晨天气预报播音员,把暖冬预报撤回去的那些话。
“雪停了吗?今天还回得了家吗?”
R县警察本部的办公大楼三层,警务部各课室一个挨一个地排列着。最北端的教养课里,这时候已经安静了下来。
刚才,山名悦子哭丧着脸,对同事们说:“我得加班。”同事们都迈着轻快的步子,参加新年会去了。悦子虽然是一肚子的怨恨,但真要叫她去参加新年会,她也不见得会高兴。
虽然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是,有一点,山名悦子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不管结婚不结婚,自己都要继续工作。
办公桌上的稿件和校样堆积如山。山名悦子负责编辑的R县警察本部的内部杂志——《R警人》二月号,进展很不顺利。台灯的灯罩上,贴着加藤印刷厂厂长用红笔,写的一张字条:一月二十五日校对完毕,一月二十六日付印,二月一日发行。
看着这张字条,真是叫人绝望啊!
山名悦子本来是在一个有经验的上司——久保田安江手下,编辑这份月刊的,但是,久保田安江快退休了,退休之前他请了长假,所以,编辑工作全部落在了悦子肩上。这本六十四页的B5纸大小的内部杂志,能送到各个课室去吗?悦子实在没有信心。
“先从简单的做起吧。”山名悦子心里暗暗嘟囔着。
山名悦子从架子上,拿下来一个用红笔写着一个很大的“婴儿”字的信封,把里边装着的东西,倒在了办公桌上。那是二、三十张婴幼儿的照片,都是痴爱自己的孩子的家长们照的。杂志上有一个“我家小明星”的专栏,让那些有小孩儿的警官们竞相展示自己的孩子,所以,这是个很受欢迎的专栏。
山名悦子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翻过来,把照片反面的简介,往稿纸上抄写着。孩子的姓名,名字的由来,出生年月日,父母所属部门……
当她抄到第七张照片的时候,悦子不禁咂了下舌。S市警察署交通课的巡查长,竟然没有写老婆的名字!
——难道这是别人替他生的?
山名悦子撅着嘴巴,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七点多了,这位巡査长肯定回家去了。这可麻烦了,R县警察本部没有全县警员的电话号码簿。据说以前有过,而且年年更新,后来担心流传到外部,就全都销毁了。当然,如果给S市警察署打个电话,让他们通过紧急联络用的名单,找到那位巡查长家里的电话,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悦子没有勇气那样做。
警方的文职人员,跟正式警官不一样。各市警察署的正式警官,没有几个能够记住,她这个一般女文职人员的名字的。如果用警电专线,给S市警察署打电话的话,肯定会遭到值班警员的彻底盘问:浑蛋,你是谁呀?真是本部教养课的人吗?畜生,你跟巡查长是什么关系呀?……
想到这里,山名悦子把照片收起来,重新装进那个写着大红的“婴”字的信封里,摊开了傍晚时分,印刷厂送过来的部分校样。
《年初阅兵式有感》《派出所通讯》《连续十年获奖》……
山名悦子从标题到内容,都认真校对着,没有发现什么大的错误。看完校样,悦子又从架子上,拿下来了另一个专栏的稿件。这个专栏的内容,是警员们向大家推荐,自己常去的好吃的餐馆或者便宜的商店,专栏题目是《哪家餐馆好吃,哪家商店便宜》。
有意思的是:这个专栏中,介绍荞麦面馆的文章特别多,这是为什么呢?
接下来是介绍犯罪事件的专栏——“事件”。这个专栏的文章,普遍具有纪实风格,都是关于硬派小生的报道,记录了刑警们和鉴别课的警员们的功劳。有一篇文章,记述了逮捕一个强盗的始末。以前,山名悦子看这些文章的时候,心情都很愉快,但是,今天晚上,她的心情却很不好。她拟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标题,并在版面设计格式纸上,画好照片的位置,塞进一个准备送交印刷厂的信封,缓缓地站了起来。
手冻僵了!山名悦子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个小型电暖炉点上,暖了暖手。
——最重要的稿件在这里!
山名悦子从架子上,把一个写着“退”字的大信封拽过来。这个信封里的稿件装得满满的,里边都是今年春天,需要退休的一线警官和文职人员,写的文章和他们的照片。他们当了一辈子警察,退休之前就在内部杂志上荣耀一回;因此,这个专栏的题目是《辛苦了!》每年二月,《R警人》都要把这个专栏作为台柱子。
山名悦子开始把退休人员写的文章,和从警务课那里借来的照片,用曲别针一组一组地别在一起。她刚刚动手就停了下来,因为她看见了她的上司——教养课负责编辑《R警人》的久保田安江的照片。照片上的久保田很和气。
山名悦子心想:浑蛋,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和气的表情呢?
山名悦子把久保田安江写的文章,翻出来扫了一遍。久保田历数他二十多年编辑杂志的艰辛历程,还有采访当中的趣事,对《R警人》的挚爱,简直表达得淋漓尽致。久保田始终没有结婚,“《只警人》这个杂志就是我的恋人”就是他的口头禅。也许是因为不想把自己的恋人,让给山名悦子吧,久保田一直对悦子很冷淡。悦子在久保田手下工作了一年,一直没能跟这位上司搞好关系。
山名悦子带着复杂的心情,阅读着久保田安江的文章,读到最后,她竟然大吃一惊。
“虽然我像舍不得放手自己的孩子一样,舍不得放下《R警人》这个杂志,但是,有我的继任者——山名悦子小姐在这里,一定能把《R警人》办得充满朝气。想到这里,我就放心了。我将带着极大的期待,加入《R警人》的读者的行列。”
山名悦子突然忧郁起来。如果久保田安江像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山名悦子似的,把编辑《R警人》的工作也全权交托给山名悦子,那当然会使悦子为难——这担子实在太重了。悦子本来就不觉得这本警察杂志有何魅力,若让她十年、二十年地,一直编辑这本杂志……
山名悦子刚满二十六岁。虽然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不管结婚不结婚,她都要继续工作。六年前,悦子参加了地方公务员考试。她考公务员的目的,不单单是因为经济不景气,更是因为从在县政府工作的父亲那里,看到了公务员的优越性。
父亲体弱多病,经常住院,依然把四个女儿抚养成人,把最小的女儿山名悦子,也供到了大专毕业。而母亲呢,本来在一家百货商店工作,泡沫经济一破灭,她马上就被炒了鱿鱼,一天到晚在家里发牢骚,还说着一些奇怪的话。被称为“家中的太阳”的母亲,威信一落千丈。
山名悦子刚刚考上大专的时候,就决定毕业后考公务员。但是,她不想去政府机关,也不想去学校,而是选择了当警察,因为她看到父亲的工作太平板。不但要找个安定的职业,这职业还必须刺激。悦子从小就爱看破案抓坏蛋的电视剧,喜欢看推理小说。她向往的职场是:杀气腾腾的刑警们,为了侦破案件怒吼着,破获一个又一个的案子以后,欢呼雀跃地嗷嗷大叫着——浑蛋。也许自己将来的丈夫,就是一个刑警——天真的想象,使进入县警察本部之前的山名悦子兴奋不已。
然而,她被分配到一个连破案的味儿都闻不见的、管理部门的教养课,成了一名文职人员。课员们都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却有着强烈优越感的男人。毕竟99lib?,刑警才是警察世界的主角,教养课的男人们,连说话的声音都很细。就连心直口快的久保田安江,也不敢随便去惹刑警,喝醉了以后也说过“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值班的!……”教养课的门被突然推开,提着手电筒的、生活安全课的一个、名叫高见的女警官进来了。山名悦子赶紧站了起来。
“辛苦了!……”两人同时说道。但是,只有山名悦子行了鞠躬礼。
“请节约用电!……”高见女警直视着山名悦子,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命令她。
“啊,是!……对不起!”悦子说着赶紧关掉了电暖炉。不过,从仰头看着天花板的高见的表情来看,她指的不是电暖炉,而是房间里的荧光灯。悦子脸红了。
房间里的荧光灯关了一半,山名悦子觉得更冷了。
重新在办公桌前面坐下来的山名悦子,看着高见消失在门外以后,不由得叹了口气。自己为什么显得那么卑下呢?自己还比髙见大一岁呢。
当然,女警官也不一定看不起教养课的文职人员,山名悦子就有一个当女警官的好朋友,两人一起上街买东西,一起去饭馆吃饭,关系可好了。当然,因为工作的性质不同,两人聊天的时候,也不免产生某种错位,要想消除这种错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把这点活儿干完了,就回家咯!……”山名悦子继续把退休人员的文章和照片,用曲别针往一起别。还剩四十三个人的。看看文章的署名,再看看照片背面的名字,一致的就别起来。田中,铃木,吉田……同姓的不少,需要特别小心,弄错了可就麻烦了。
只剩下五张照片了,很快就能干完。越少越好找……
嗯?不对呀,照片还剩五张,可是稿子只有四篇。山名悦子慌慌张张地把四个人的稿子和照片别好,然后,她仔仔细细看了看剩下的那张照片背面的名字。
F警察署警务课拘留管理股主任——近藤宫男
山名悦子把写着“退”字的信封撑开,往里边看了看。信封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她又在办公桌上翻了翻,还是没有。
山名悦子有些郁闷。丢了?
不对呀,是前辈久保田安江通知退休人员,要他们写文章并回收的。当时,安江对悦子说:“都收齐了。”安江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山名悦子的眼睛,那意思是说,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山名悦子在办公桌下边,和椅子下边仔细找了找,没有。又找遍了整个办公室,还是没有。她把刚刚整理好的四十六个人的照片和文99lib?t>章,重新核对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一张照片下边,别着两篇文章的情况。也没有。
山名悦子启动电脑,打开退休人员名单的文件,查看了一下。确实有“近藤宫男”这个名字,他于今年春天退休。
心烦意乱的山名悦子,从包里掏出无线电随身呼叫转移通讯器,给久保田安江家里打电话。家里没有人,电话设在录音档。山名悦子对着话筒把事情说完,又在办公桌周围找了一遍,撑开信封看了看。
近藤宫男的稿子,真的交上来了?是不是久保田安江忘了通知近藤写文章了?要不就是——近藤宫男还没把稿子寄来?
近藤宫男……这名字,悦子没听到过。F警察署警务课拘留管理股……F警察署……对了,F警察署管区在去年的时候,曾经发生了一起家庭主妇失踪事件,当时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呢。
“啊!……”山名悦子不禁叫了一声。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个朋友叫天野小百合,就在F警察署,跟悦子同年参加工作。山名悦子被分配到R县县警察本部,小百合被分配到F警察署。
山名悦子再次掏出无线电随身呼叫转移通讯器,没有打小百合的手机,而是拨了她公寓的座机电话。听说小百合最近有了男朋友,说不定跟男朋友在外边玩儿呢,那样的话就不会把F警察署紧急联络用的名单带在身上,就是打通了也没用。
“哟!……是悦子啊,有事吗?”小百合待在家里。
真是天助我也——山名悦子心中暗想。
“这么晚了给你打电话,真是对不起。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下,近藤宫男家的电话号码。”山名悦子把为什么要找近藤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近99lib.藤宫男?……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可怕的老头儿。”小百合皱着眉头说。
可怕的老头儿?
山名悦子焦急地等待着。终于,小百合再次拿起电话,把近藤的电话号码和住址,都告诉了山名悦子。悦子谢过小百合,正要挂电话,小百合制止了她。
“悦子,后来,跟你的男朋友怎么样了?”小百合好奇地问道。
山名悦子一愣:“吹了!……”
“我也吹了。”
难怪小百合在公寓里。如果跟小百合说起这个话题,那就没完没了了。
“对不起了,小百合,我这儿还有急事,以后再给你打电话吧。”
山名悦子说完,就挂断了无线电随身呼叫转移通讯器,拿起办公桌上的警电专线电话,拨了近藤家的电话号码。接通音响起,半天也没有人接。
难道他不在家?
山名悦子顺手拿起近藤的照片。刚才只顾看照片背面的名字,没顾上看照片正面的人。
这一看可不得了,山名悦子不由得倒吸了.99lib.一口冷气。照片上的近藤,青白的脸色,消瘦的脸庞,尖尖的鼻子,深陷的眼窝……
山名悦子打了一个寒战。这时,电话那头有人接了电话。
第贰话
四年以来,仓内忠信竭尽全力地“服侍上司”。怎样做,才能让老爷子四方田的工作更顺手呢?他在集中全部精力,整顿工作环境的同时,又潜心研究了有关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的一切方面——诸如他的性格,思考问题的方式,癖好,兴趣,健康状态等;还有作为一个县知事,四方田的奋斗目标是什么,他究竟想成就怎样的一番事业……
县政府办公大楼的地下食堂里,用餐的人很多。吃午饭的时间到了。仓内忠信买了一份套餐,端着托盘寻找空置的座位。很多职员注视着他,人们看着“知事的影子”,有的害怕,有的敬畏,有的点头哈腰,有的慌忙让座。仓内简直吃不下去。
惹老爷子生气了?……
这个疑问在仓内忠信的脑子里,没有考虑多长时间,就有了答案。老爷子拒绝仓内忠信进知事办公室的时候,所显露出来的目光,是非常冷淡的。
而且,这还不是第一次,前天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当时,仓内忠信向刚从外边回来的老爷子打招呼,老爷子四方田竟然没有理睬他。当时仓内就惊慌失措,因为前一天,老爷子还跟仓内在一起谈工作,谈职业棒球呢。当时,仓内还以为老爷子在外边,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但是,如果类似的情况发生了两次,仓内忠信就不能不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了。
老爷子生气了。不,说是嫌恶更合适。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的眼神里,分明包含着嫌恶的意思。仓内忠信的精神,立刻委靡下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老爷子讨厌仓内的理由是什么呢?
“课长,坐您旁边可以吗?”
仓内忠信抬头一看,是林业部总务课的课长助理山村。
“天晴得真好,叫人心情愉快呀!……”山村助理把托盘放在餐桌上,高兴地说道。
“嗯……”仓内忠信无力地应和了一声。
“知事在植树节大会上的讲话稿,您给审查完了吗?”
“对不起,我还没有看完呢!……”仓内忠信苦笑着说。
“您别误会,我可不是催您。我只是看见您在这里……”
接着,山村发了一番林业行政多么难的感慨,吃完饭走了。
山村的意图很明确,他是希望仓内忠信能够在县知事四方田春夫的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说林业部那个叫山村的课长助理多么能干。秘书课长说的话,就是知事说的话——这样想的职员,恐怕不在少数。
仓内忠信买的套餐,还剩下了一大半。把餐具还回去以后,他接了一杯茶,回到餐桌前面坐下。他没有心情嘲笑山村。没你的事了——老爷子这句话,让仓内忠信悚惑不已。
仓内忠信已经五十二岁了。说句自嘲的话,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仓内都会感到极大的不安。
他的胆子很小,可以说是天生就胆小。他从幼年时代起,就特别听父母和老师的话,但也干过引人注目的事情,比如上小学的时候,曾经面红耳赤地,站出来竞选班委,他想当班长的渴望,比其他学生要强烈一倍以上。不过,他的威信不高,组织能力不强,慢慢地失掉了自信。无论是在学习方面,还是在运动方面,或者在游玩方面,只要碰到一个比他棒的,仓内马上就臣服。
初中,高中,在任何方面,他都没有想过得第一。打碎性格的外壳,实现戏剧性突破的事情,仓内忠信连一件都没有干过。青春期刚过,他就认定自己当不了主角,只能当配角了。
这样的一个仓内忠信,能够被周围接受,是进入县政府工作以后。在县政府机关,具有强烈个性的人,不一定受到欢迎,而善于“服侍上司”的>99lib.人吃得开,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个世界里,他的自卑感渐渐淡薄,胆小、恭顺,成了他手上最有用的武器。商工劳动部本来不是培养干部的地方,但是常年在商工劳动部任职的仓内忠信,比谁进步得都快。
仓内忠信并不认为:“服侍上司”是一种痛苦,反而觉得是一种快乐。得到上司的信赖的诀窍,不是出风头显示自己,而是甘愿当上司的无名参谋。四十多岁的时候,仓内终于意识到:这种人生方式最适合于自己。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正是因为,欣赏仓内忠信这种人生方式,才把他调到总务部来,两年以后,任命他为知事办公室秘书课课长的。按照惯例,办公室主任空缺,所以,仓内忠信就是实际上的办公室主任。这回仓内连骨髓都尝到了“服侍上司”的甜头。
县知事的权力是非常之大的——他支配着六千七百万亿日元的预算,管辖着县政府的五千八百多名职员,掌握着三千件以上的批准权。在县知事的手下工作,自己虽然不能成为最高领导人,却可以在辅佐知事的过程中,享受只有最高领导人,才能够体会到的辛苦与快乐。
四年以来,仓内忠信竭尽全力地“服侍上司”。怎样做,才能让老爷子四方田的工作更顺手呢?他在集中全部精力,整顿工作环境的同时,又潜心研究了有关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的一切方面——诸如他的性格,思考问题的方式,癖好,兴趣,健康状态等;还有作为一个县知事,四方田的奋斗目标是什么,他究竟想成就怎样的一番事业……
我们县一切都很落后——这是老头子四方田春夫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他经常大声呼吁,基础设施建设是当务之急。公路,铁路,学校,医院,公园,社会福祉设施,下水道……需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向国家要求增加预算,据理力争,咬住就不放松。中央政府派来的查定官员,叫他“乌龟四方田”。
上个月刚刚过完六十七岁生日的老爷子,出身于普通市民家庭,曾经经营过宾馆和百货商店,虽然已经交给儿子管理了,但是,他依然把行政管理看做企业经营,感觉非常敏锐。他自信,而且有些傲慢。他把黑说成白的时候也有,但从根儿上来说,四方田还是一个正直的家伙,人情味是很浓的,心也很软。
仓内忠信非常崇拜老爷子,竭尽全力地为老爷子效劳,也是老爷子竞选第二届县知事时的战友。仓内认为老爷子非常信任他,把他当做自己的一条臂膀来使唤,所以,他多年以来,极力服侍老爷子,可是……
仓内忠信啜了一口茶。
自己跟老爷子的关系,简直就像一对恋人那样亲密,可是,竟然连续两次,他被老爷子冷淡。仓内烦闷至极。老爷子也许真的讨厌仓内忠信了,具体理由虽然说不清楚,但是,让二人之间产生裂痕的“因子”,是不难找到的。这个“因子”就是秘书课的年轻人,长得像一个歌舞伎旦角的桂木敏一郎。
老爷子四方田说,想要一个年轻的政策秘书,于是,今年春天,政府就从人事课,调来了这个自称“总务部的王牌”的年轻人——桂木敏一郎。这是个非常圆滑的家伙。小时候随父母去了美国,回日本并在县立高中毕业以后,他考入了美国波士顿大学学习政治学。可是呢,他从来不为自己的经历骄傲,加上温柔的言谈举止,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很喜欢他,他很快就融人了秘书课这个新的环境。
不过,桂木敏一郎在业务上,并没有表现出有什么才能。也许是因为对“政策调査官”这个新设职位的职能范围,他还不太明确,而且,自己还在信访办公室兼职,工作太忙的缘故吧。
但是,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就喜欢桂木敏一郎,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桂木敏一郎跟老爷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大谈美国总统和州长,在媒体露面的战略。这些在日本,也被人们熟知的事情,老爷子好像是第一次听说。打那以后,老爷子就特别喜欢在电视上露面,也喜欢在公开场合讲话了。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迷上了桂木敏一郎,仓内忠信早就担心这一点了。休息时间,老爷子总是把桂木叫到知事办公室去。而以前呢,肯定是把仓内忠信叫进去聊这聊那。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仓内忠信自己骗不了自己。他在嫉妒桂木敏一郎,从今年春天开始,一直在嫉妒他,而且,这种嫉妒心理逐渐膨胀,搅得他心神不安。五十多岁的男人的嫉妒,对年轻的部下的嫉妒,可这种嫉妒,又无法发泄出来,只能像有毒气体那样憋在心里,任其不断地毒害心灵。
实际上,并不是桂木敏一郎主动接近的老爷子,而是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变心了。尽管如此,仓内忠信心中的利剑,不是指向老爷子,而是指向桂木敏一郎。如果把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当成坏人,作为秘书课课长的自己,自然就没有立身之所了。因此,仓内忠信坚持认为:桂木敏一郎这小子要是不调来的话,就不会有自己的失宠。
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情,仓内忠信开始怀疑,桂木敏一郎在老爷子四方田春夫那里,说了自己的坏话。也许真是桂木说了坏话。诚然,表面看上去,桂木敏一郎是个没有什么欲望的、纯真的青年,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他肯定在老爷子那里耍尽手腕,把老爷子的心腹仓内忠信给排挤掉了。
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仓内端起已经凉凉的茶,一口气喝干。仓内跟老爷子之间的信赖关系,是用四年的时间建立起来的,桂木的两、三句坏话,就可以简单地把这种信赖关系瓦解了吗?这很难叫人相信。而且,老爷子非常讨厌说别人的坏话的人,老爷子四方田常说,同一个组织内部的人,互相说坏话,是这个组织弱化的元凶。
那么,老爷子今天为什么,会对自己发出那么冷淡的话来呢?
“混蛋,没你的事!……”
是那个叫赤石的县议会议员,在老爷子四方田那里,说了仓内忠信的坏话?不对呀,赤石是为了明年知事选举的事,来见四方田老爷子的,进知事办公室之前,还非常客气地,对仓内忠信说了一声“打搅了”,没有一点对自己嫌恶的意思。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冷淡仓内,今天不是第一次。前天仓内忠信也被老爷子冷淡了一次。那时候,老爷子对仓内忠信的态度,是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仓内忠信看着半空,突然回忆起前天的事情来。
前天是星期一。仓内忠信为了去医院拔牙,请了半天假,中午才上班。老爷子四方田春夫从外边回来,是下午一点钟左右。当时仓内跟老爷子打招呼,老爷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直接进了县知事办公室。昨天老爷子去北部地区视察,整整一天没有来办公室。
大前天,也就是星期天傍晚,仓内忠信还跟老爷子在知事办公室里,聊了一会儿职业棒球,老爷子连一点不耐烦都没有;可是,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老爷子就变了。可以肯定,老爷子不是听谁说了什么,就是亲眼看到了什么,对仓内极为不利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仓内忠信皱着眉头,闭着眼睛,拼命地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仓内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被人背后指着戳脊梁骨的事情。诽谤中伤?那么,恨他的人又是谁呢?
“课长!……”仓内忠信睁开眼睛一看,是副知事的秘书铃木。铃木担心地问道,“您怎么了?”
“没怎么呀。”
“您的脸色可不太好。”
“我倒没有觉得不舒服。什么事?”
“明天的记者招待会的资料,我放在您的办公桌上了。请您回办公室以后,过一下目。”
“知道了。”仓内忠信无力地答应了一声。
“还有,您要的那本钓鱼的书,也放在您的办公桌上了。”
“啊,麻烦你了。谢谢你。”仓内被自己说出来的,最后这三个字吓了一跳。三个字的遗书,是寄给仓内的。这三个字里面,包含着多少讽刺,多少挖苦,仓内实在说不清楚。
“谢谢你!……”在仓内忠信看来,这三个字里面,除了抱怨,什么都没有。别人冷淡了他倒无所谓,但是,这件事情如果叫老爷子知道了……
仓内忠信紧咬着嘴唇。
已经忘记了的事情,不得不再次想起。这是一种不幸。仓内忠信诅咒这种不幸。
第叁话
他在困惑之余,忽然想起了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你要是打算借给别人钱的话,就不要指望对方能还回来,这笔钱还不回来,也不至于影响你的生活,只要不超过这个数字,你就不至于怨恨对方。”
仓内忠信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路往二楼爬去。县知事办公室秘书课在二楼的南端,二楼楼道的中间部分,铺着厚厚的红地毯。
仓内忠信一个人在楼道里走的时候,从来不踩地毪,而是在地毯一侧走。他认为红地毯是专门为老爷子四方田春夫所铺的,自己走上去有一种罪恶感。
对这样一个自己,仓内忠信并不讨厌。
秘书课里有十来名课员。仓内忠信向车管股走去。来到股长吉bbr>?99lib?泽面前的时候,吉泽抬起头来,正要跟仓内打招呼,仓内先说话了。
“牛久保呢?”他问道。
“今天休息。您找他有事吗?”
“啊,没事,不在就算了。”
给知事和副知事开车的司机,这里一共有三个,牛久保、加山、五岛。前天是牛久保给老爷子开的车。
仓内忠信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面,犹豫着要不要给牛久保打个电话。他想问一问牛久保:老爷子四方田在车上,都说过些什么话。牛久保明天就来上班,但是仓内忍不到明天了。
仓内忠信看着电话,还在犹豫要不要打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您好!我是秘书课的仓内。”仓内忠信机械地回答。
“喂!我是牧野!……牧野昭夫!”对方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刚才……”
仓内忠信在心里暗暗咂舌:早晨来过一次的牧野电子工业公司的经理——牧野昭夫,这时候突然来电话了。
“您跟县知事说过了吗?”
“还没有。今天他一直外出,不在办公室。”
“您能安排我跟知事见一面吗?几分钟就行。”
“您想对知事说的话,我一定转达,您就放心吧。”仓内忠信如此回复。
“这样下去,我们非得破产不可。七海是打算把我们给杀了呀!……”牧野昭夫激动地号叫着,“他们对中国台湾不抱希望了,说什么零件没有他们要求的那么便宜,不能降低成本。那是他们自己不努力降低成本,怎么能怪我们呢?我们在台湾地区,把工厂都建好了,七海又不买我们生产的零件了,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我们可怎么办哪!……”
牧野昭夫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此时的仓内忠信,也有一种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的感觉。
“牧野先生,您跟功宝先生或音轮先生谈过吗?”仓内突然问他。
“谈过了,没有用!……不管是国会议员,还是县议会议员,都听七海的话,怕七海不投他的票。”
关于这一点,县知事四方田自然也是一样的。
“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吧!这可是修好积德呀!”
救救我吧……仓内忠信的眼前,顿时浮现出向井嘉文的身影。
一个半月以前的一天,晚上十点多了。向井嘉文竟然事先连个电话都没有打,忽然就来到了仓内忠信的家里。
向井嘉文经营着一家不到三十名员工的家具制造工厂,由于资金周转不开,找仓内忠信借钱来了。向井根本就说不上是仓内的朋友,甚至说熟人都有些勉强。
十多年以前,仓内忠信在中小企业支援对策办公室工作的时候,对向井嘉文说明过特别融资的方法。五、六年前,又偶然在一家烤鸡肉串的小饭馆,两人碰上过一次,当时向井主动凑过来,跟仓内说了几句话。总共就见过这么两次面,向井竟然找上门来借钱了。
仓内忠信知道:向井嘉文的确是走投无路了。金融机关,亲戚朋友,该找的都找了,实在借不到钱,才找到仓内这里来的。
向井跪在仓内面前,一个劲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对仓内说:“我今年都五十五岁了,家里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实在是过不去了,借给我一点钱吧,多少都行。”
仓内忠信顿时感到不知所措,用尽全身力气把向井嘉文拽了起来。他在困惑之余,忽然想起了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你要是打算借给别人钱的话,就不要指望对方能还回来,这笔钱还不回来,也不至于影响你的生活,只要不超过这个数字,你就不至于怨恨对方。”
“对不起,我不能把钱借给您!……”这句话,仓内忠信差一点儿就说出来了。
仓内忠信觉得,给一个没有什么来往的人借钱,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说实在的,仓内也没有富余钱财借给别人。买房贷款再过十年才能还上,儿子和女儿都在东京上大学,花钱很多。仓内每个月里,都过得紧巴巴的。借用老婆的一句口头禅:这是人的一生中,花钱最多的时期。
但是,“不借”这两个字,最终也没有说出口。他按照父亲生前说过的话做了。
“我只能借给您二十万日元,下个星期您过来拿吧。”
向井嘉文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原先那可怕的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两条眉毛之间的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神情恍惚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那是一种悲哀的笑容。
二十万日元,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仓内从向井的表情里,读到的是这样的意思。向井站起来,向仓内深深地鞠了一躬,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那天晚上,仓内忠信觉得自己的心好痛,一夜都没有睡着。他躺在被窝里,安慰自己说:“我没有说不借给向井钱,没有把他赶出去。我答应借给他的钱是不多,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自己家也不宽裕。借给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二十万日元,不能算不人道吧?”
但是,两天以后,仓内忠信在本地报纸的讣告栏里,看见了向井嘉文的名字,但没有写死因。仓内通过常驻县政府的一个警部,跟警察署取得了联系,才知道向井嘉文是在家里上吊自杀的。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仓内忠信看到一封向井来的信。从邮戳上的日期可以判断出,是向井嘉文自杀之前寄出的。拆开一看,信笑上只草草地写着三个字:谢谢您。
仓内忠信没有去参加向井嘉文的葬礼,是因为他害怕。向井是到仓内家来的第二天自杀的。二十万日元,折合一万多块钱人民币,这点钱对于一个要搞投资的人来说,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不难想象,向井嘉文是因为二十万太少,感到绝望才自杀的。
谢谢您一这三个字可以说是复仇的利剑。这三个字是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
打那以后,每当仓内忠信说出或听到“谢谢您”这三个字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出,向井嘉文那神情恍惚的表情,和悲哀的笑容。
向井嘉文自杀之前,是否跟他的老婆说过,到仓内忠信家里借钱的事呢?如果说过的话,是怎么说出来的呢?向井的葬礼之后一个星期,仓内在家里接到一个无言电话。他一直怀疑这个无言电话,是向井的老婆打来的。借给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 4e8c." >二十万日元,能说是不人道吗?仓内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但是,这件事情,如果被老爷子四方田知道了,究竟会怎么样呢?老爷子会同情仓内吗?回答是否定的。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首先会认为:仓内忠信薄情寡义。向井嘉文的小公司资金周转不开,面临绝境,跑到仓内家下跪求救,结果仓内只答应借给他二十万日元,也就相当于两千美元,而且还要等到下一个星期。老爷子因此肯定认为,仓内的神经有问题,并极端蔑视他,进而产生厌恶。就算老爷子在口头上,不会批评仓内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但是在感情上,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县政府的秘书课课长,县知事的臂膀,居然如此薄情寡义,器量狭小……老爷子如果对仓内忠信有了这种印象,就一切全都完了。
“仓内课长,您听着呢吗?”牧野昭夫在电话里继续说道,“你可不能断了,一百七十多名员工的生路啊!……如果一百七十多名员工的生路断了,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啊!”
“不行,不能让牧野见老爷子!……”仓内忠信再次下定了决心。老爷子如果听了牧野昭夫的话,就是明明知道对明年的竞选不利,也会给“七海电子”提意见的。老爷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老爷子四方田暂时需要一条器量狭小、薄情寡义的臂膀。仓内在心里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为了保住自己,只是为了跟在老爷子身后亦步亦趋,好好服侍老爷子。
第肆话
仓内忠信觉得:自己眼前的景物,突然完全失去了颜色:“看错人了?老爷子是这样说的吗?”
下班的时间到了,仓内忠信准时离开了县政府大楼。
仓内没有往家走,而是奔向车站上了电车。正赶上下班坐车的高峰时间,电车上挤得要命,但由于心里想着别的事情,仓内并没有在意车上有多挤。
下车以后步行五分钟左右,就是牛久保家所在的住宅小区。来到牛久保家门口的时候,仓内忠信也没有想好,自己来找牛久保的理由。
“管他呢,见了面再说吧……”仓内忠信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按下了司机牛久保家的门铃。
牛久保着实吓了一跳。仓内忠信本打算在牛久保吃晚饭之前赶到的,没有想到牛久保已经喝上了酒,眼睛和鼻子都泛着红晕。
来到客厅,牛久保的老婆和母亲,热情招待着仓内忠信,还一个劲地劝仓内喝酒,不过仓内忠信谢绝了。
“牛久保,别管我,你喝你的。”
“不喝了,巳经喝了不少了,再喝的话,娘子军该生气了。”
牛久保看着冷冷地打了个招呼,站起来就往外走的、穿着校服的女儿的背影,大声地笑了起来。
牛久保比仓内忠信小三岁,是老爷子四方田春夫最为信任的司机。仓内忠信正在琢磨着,怎样切人正题的时候,牛久保已经说起秘书课里可笑的话题来了。
“咱们那位佐和子女士,可是显老多了,一朵鲜花要谢喽!……”牛久保颇为感慨地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跟我同岁。”
“跟佐和子女士比起来,桂木敏一郎可是显得水灵多了。”
“那当然啦!……”仓内忠信轻轻地点了点头。
“老.爷子也很喜欢桂木先生,在车上还经常提到桂木敏一郎呢。”
突然接近了问题的核心。仓内忠信甚至觉得,牛久保是故意这样说的。
仓内忠信非常勉强地笑了笑:“是啊,天真,纯洁,清新,谁都会喜欢桂木先生的。像我这样的老家伙,早就被老爷子讨厌了。”
仓内忠信说的话,一半是试探,一半是真心。
“看您说的……”牛久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真的,前天,老爷子说我不好来着吧?”仓内忠信开始用话套牛久保。
牛久保的反应超出了仓内的预料。他沉默了,看来他已经悟到了,仓内忠信突然造访自己的理由。
“喂!牛久保,你怎么了?怎么没情绪了?这可不像牛久保啊。”
“……”牛久保不说话。
“老爷子说我什么了?”
“这个……”牛久保还是不说话。
“老爷子说没有说,.仓内那小子薄情寡义,冷漠无情?”仓内忠信竟直接挑起敏感点来。
这句话好像说到点子上了。牛久保的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两倍,正好酒劲儿也上来了,脸上露出控制不住了的表情。
仓内忠信靠近了牛久保:“告诉咯咯好吗?老先生是不是那样说的?>99lib?”他哀求似地说。
“啊……唉……确实说过类似的话。”牛久保低着头,看着榻榻米说道。
“他说为什么了吗?”
“没有,没有说为什么。”
“那么,具体是怎么说的?”
“好像是自言自语,说什么看错人了……”
仓内忠信觉得:自己眼前的景物,突然完全失去了颜色。
“什么……看错人了?老爷子是这样说的吗?”
“啊……不……我也记不清楚了,其实,是不是在说课长,我也不敢肯定……”牛久保想回避了。
屋里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仓内忠信待不下去了,匆匆告辞。通向车站的路黑糊糊的。仓内的心变得冰凉。
看错人了……
如此说来,老爷子已经知道,向井嘉文自杀的原委了?肯定是知道了才对。
但是……仓内忠信突然放慢了脚步。
老爷子是怎么知道的呢?向井嘉文的老婆或者亲戚,给老爷子打电话了?
不对呀,知事办公室的电话,并不向社会公开,就算拨打县政府总机,要求转接知事办公室,也得先转到秘书课来。在秘书课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后,肯定要阻止的。一个普通市民的电话,是不会直接转到知事办公室去的。
至于县知事家的电话号码,属于头等机密,向井嘉文的家人和亲戚,在县政府里没有熟人,所以,打听不到老爷子家的电话号码。另外,寄到县知事公邸的信件,都要过滤好几次,才能够让县知事过目,一般市民是不能直接跟县知事取得联系的。
仓内忠信突然明白了。民众来信!
仓内忠信想起四年前,一件痛苦的事情。那时候>..仓内任秘书课课长刚一个月,一封批评仓内的民众来信,被老爷子看到了。
当时,参加了县政府赞助的、全县保龄球大赛的一位民众,寄来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写着:“代表县知事,前来观看保龄球大赛的秘书课课长,傲气十足,摆臭架子,招人讨厌!”
其实,那是因为,他第一次代表县知事,在正式场合露面,紧张得表情僵硬。即便如此,老爷子还是大发雷霆:“畜生!……你给我记住了,代表我出席,你就是我!……”
那天早晨,仓内忠信不记得,自己见过那样一张明信片,大概是因为刚刚当上课长不久,对工作还不熟悉,看漏了。前一天负责检查信件的信访办公室也有责任,但是,仓内没有批评部下。
那张明信片埋在一大堆赞扬老爷子,积极推动疗养设施建设的信件里,谁都没有发现。这回是怎么回事呢?
仓内忠信走在车站里,思考着自己被卷入的负面感情,越积越多,发生了雪崩。
前天上午,仓内忠信请了半天假去医院拔牙,没有待在秘书课里。仓内不在的时候,信访办公室负责最后一次检查,检査完以后送交县知事办公室。桂木敏夫就在信访办公室里兼职,是不是他故意把向井嘉文的老婆,或亲戚写给老爷子的信漏过去了?
仓内忠信坐上了电车回家。车窗外的路灯,似乎照见了深深地隐藏在桂木敏一郎胸中的野心。
第伍话
“……他们自认为知道了,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情,在心满意足的同时,自然就会对您产生亲近感,自然就会写文章赞颂您。”
第二天早晨,县知事办公室的秘书课里,被匆忙的空气包围着。九点半的时候,是每月一次的记者会见,为了应付记者们各种各样的提问,各部局的领导,轮流出入县知事的办公室。
各部局的领导走后,仓内忠信拿着文件站了起来,看了看秘书课办公室里边。桂木敏夫正从文件柜里往外拿文件。今天桂木穿一身淡紫色西装,大概是要跟知事一起,去会见记者吧。
仓内忠信绕过办公桌,走到知事办公室门前,抬起右手敲了敲门。
“进来!……”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在里边喊道。
仓内忠信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踏上厚厚的地毯,随手把门关上。四方田正在整理名片。他知道是仓内推门进来了,但是没有抬头。仓内能感觉到,老爷子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了他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看错人了!……
仓内忠信踌躇了一下。但是,他立刻想到:踌躇只能被老爷子认为他有问题,于是鼓起勇气,大步向前跨了几步。
“早上好!……”仓内忠信向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大方地打了招呼。
“啊!……”老爷子的声音是不愉快的,低着头继续整理名片。
仓内忠信走到老爷子的办公桌一侧,把文件放进“未 51b3." >决”的文件盒里,然后,把今天早晨筛选出来的五封民众来信,以及昨天筛选出来、但是还没有来得及交给老爷子的四封民众来信,放在了办公桌上。
“知事大人,这是这两天的民.众来信。”
“知道了。”四方田春夫?.冷冷地回答了一句。
接下来是叫人难耐的沉默。仓内忠信狠狠地咬一咬牙,打破沉默。
“星期一的民众来信,请问您看了吗?”
四方田看了仓内一眼,那是一双感情淡薄的眼睛:“看了,怎么啦?”
“有没有关于我的事情……”这句话都到喉咙口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四方田春夫低下头去,摆弄起名片夹来。那意思分明是说:我对你不感兴趣。
仓内忠信突然觉得,四方田距离自己非常遥远。现在要想在这里打听出来,是否有过关于仓内的民众来信,是不是向井嘉文的家人或亲戚来的,内容是什么,提到“二十万日元”没有,可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自惹麻烦”的危险信号,开始在仓内忠信的大脑里闪亮。四方田春夫“看错了人”的理由,如果不是因为向井嘉文的事,仓内却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就等于增加一个,叫老爷子讨厌他的材料。
“还有事吗?……”四方田春夫随口问道。这句话简直让仓内恐惧。
“没……没有了!”
“那就回去吧!……”四方田春夫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是。”仓内忠信答应了一声,但是,他的两腿发软,根本迈不开步子。
如果不出去的话,四方田会骂他,可是就这样出去的话,以后再进来可就难了——这就是仓内忠信感到最害怕的事情。敲门声把仓内救了。
四方田春夫答应了一声,表情紧张的莲根佐和子探进头来。
“时间到了,请到记者会见室去。”莲根佐和子通知县知事。
“知道了。过去之前,先把桂木叫来!……”四方田春夫吩咐了一句。
桂木敏一郎好像就在门外待命,几秒钟以后,身穿浅 7d2b." >紫色西装的桂木就走进来了。仓内忠信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四方田春夫郑重其事地看着桂木敏一郎问:“记者肯定要问我,是否参加明年的县知事竞选,我该怎么回答?”
桂木敏一郎毫不犹豫地反问道:“您想表明态度吗?”
“不行,如果表明态度,需要先向议会表明,否则议员们会不痛快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桂木敏一郎微笑着说,“您就像这样微笑就可以了。”
“微笑?……”四方田春夫吃惊地望着桂木敏一郎。
“对。不要马上回答记者的问题,平静地做一个肯定的微笑。记者了解了知事的本意就满足了,但是,又不能在报道中,写上您要参加明年的竞选。”
“原来如此……”四方田春夫明白似地点了点头,“不过,他要是再追问一遍呢?”
“您就苦笑着,环视一下所有记者的脸,逐个跟所有记者的视线相对,然后说一句‘我正在考虑’,让他们明白,您是想明确表示的,但是,现在还不能够明说。”桂木敏一郎笑着点头说,“您把您复杂的内心世界,偷偷地暗示给记者,满足他们的自尊心。他们自认为知道了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情,在心满意足的同时,自然就会对您产生亲近感,自然就会写文章赞颂您。”
仓内忠信默默地走出了县知事的办公室。他心如刀绞。
桂木敏一郎已经开始发挥他的才能,已经紧紧地抓住了老爷子四方田的心。嫉妒和失败感混合在一起的心情,让仓内不知如何收拾。
不仅如此,桂木敏一郎建议的,对付记者的方法可真厉害,从这里,仓内忠信看见了桂木的本性。把批评仓内的民众来信,故意送给老爷子看,桂木是干得出来的。
第陆话
仓内忠信再次虔诚地,跪在了向井嘉文的灵位前边,双手合十,祈祷死者在天国平安。随后,仓内转向靖子说:“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看您的,还想听您说一说,有关向井先生的事情。”
下班以后,仓内忠信先回了一趟家里,然后开车直奔向井嘉文的老婆的住处。他已经打听到了,向井的老婆靖子住在哪儿了。
白天,仓内忠信在县政府大楼咖啡馆里,遇到了中小企业支援对策办公室里的以前自己的部下,问了问“向井家具厂”的事。“向井家具厂”到底经营不下去了,向井嘉文死后,就做了破产申请。
仓内忠信让以前的部下,查到破产申请书上写的,向井嘉文家的电话号码,打了几次都打不通。仓内忠信又通过当地警察署打听,终于打听到向井嘉文的老婆靖子,现在住在姐姐家里。
按照警察提供的住址,仓内忠信在一个便利店向左拐,进入一条很窄的街道。
来这里之前,仓内忠信就给靖子打过电话,靖子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反复问了好几遍,仓内忠信叫什么名字。仓内说自己是县政府的,靖子才“啊”了一声,好像想起仓内这个人来了。仓内在电话里,没说自己找靖子有什么事,只说想跟靖子面谈。本来他还以为,靖子会拒绝,不料靖子含含糊糊地同意了。
靖子的姐姐家,住在一个小公园的后边,仓内忠信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是一幢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周围黑糊糊的。小楼前边站着一位中年妇女。
靖子的..姐姐家院子不大,一间用预制板搭建的小屋,占去了大半个院子。靖子把仓内忠信领进那间小屋里。小屋以前,可能是孩子住过的,连天花板上,都贴着偶像歌手的海报。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堆放着很多纸箱子,剩下不大的一块地方,还摆着一张跟房间很不相称的、漂亮的圆桌,大概是“向井家具厂”的产品吧。
屋里可以闻到线香的味道,墙角的一张小桌子上,摆着向井嘉文的灵位,非常简朴。
仓内忠信跪在向井嘉文的灵位前面,双手合十。祈祷完毕,靖子从圆桌下面,拽出一把椅子来,对仓内说道:“请您坐在这里吧。”
“好的……”仓内忠信开始后悔自己到这里来了。目睹了“蜜月”期的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和桂木敏一郎的对话,仓内的心乱如麻,为了确认向井嘉文的家人,是否以民众来信的方式,批评过仓内忠信,他就贸然跟靖子取得了联系。在电话里,听到靖子的声音的时候,仓内的直觉是:靖子没有给县知事写过信。
见到靖子以后,仓内忠信的直觉变成了确信。给仓内忠信上茶的靖子,表情没有一点不自然,也许向井嘉文连找过仓内的事情,都没有对靖子说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可能有靖子写的、批评仓内忠信的民众来信,当然,也就不用怀疑桂木敏一郎有意把那封民众来信,故意转给了老爷子。
“给你添大麻烦了吧?”靖子关切地问道。
“什么?……”仓内忠信惊讶地望着靖子。
“您就是为了那件事来的吧?”
“什么事啊?”
“民众来信啊。我丈夫的弟弟说,他给知事写了一封信。”
仓内忠信顿时僵住了。精神上受到突然的打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靖子表情暗淡地说道:..“您就是为了他弟弟,给知事写信的事来这里的吧?”
“您……丈夫的弟弟?”
“啊……对……”
“是吗……是您丈夫的弟弟……”
“果然给您添麻烦了。”靖子低声地说。
“不不不……没有……没有……”仓内忠信说话的声调都变了,他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几个大嘴巴,“这……您丈夫的弟弟写的信里边,曾经提到借钱的事了?”
“是的。真对不起,他弟弟太冲动了……”靖子说着低下了头。
靖子把那天晚上,向井嘉文到仓内家借钱以后的事情,都对仓内忠信说了。
向井嘉文从仓内忠信那里回家以后,跟靖子和弟弟把找仓内借钱的事情说了。
二十万日元,下个星期才能够借到……
当时,在“向井家具厂”担任副厂长的弟弟特别愤怒:“畜生,就借给二十万?还得下星期?这不是耍我们吗?”
向井嘉文责备他的弟弟说:“你这种说法太自私了,不应该恨人家仓内课长,仓内课长是个好人。”
但是,向井的弟弟不服气,叫道:“哥哥不是说跟他很熟吗?不是说他一定会帮助我 4eec." >们吗?结果怎么样?……我说我要厚着脸皮,去我的老师那里借钱,你还不让我去,等着破产吧,这个家具工厂没救了……”
“他弟弟是个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的人,工厂经营不好,老婆又跟他闹离婚,所以情绪特别坏……”
仓内忠信听着靖子的述说,除了点头,还能怎么样呢?
靖子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他弟弟一直在心里自我谴责,觉得自己对哥哥的死有责任。为了欺骗自己,逃避责任,才把您当成了坏人,于是就写了那封信……真对不起……”
仓内忠信徐徐地吐了一口气。
事情的经过,一定是这样的:向井嘉文的弟弟,写了一封痛骂仓内忠信的信,寄到信访办公室,桂木敏一郎呢,就故意把这封信送进知事办公室,老爷子看了以后很生气,在车上对司机牛久保说“看错人了”。
自己还能重新取得老爷子的信任吗?重新取得老爷子的信任,也许是很困难的事情。向井嘉文的弟弟写的信,并不是无中生有,自己确实说过,只借给他二十万,而且,还说过下星期才能借给他,所以向井才……
向井嘉文的老婆靖子又给仓内忠信倒了一杯茶,对他说道:“我丈夫打心眼儿里感谢您。那天晚上,他弟弟回家以后,他跟我说过好几次,仓内先生是好人。”
对这句话,仓内忠信没有点头。
“这是真的吗?”仓内忠信忍不住问道,“您丈夫不恨我吗?”
“不恨不恨,他怎么会恨您呢?他说,您很认真地,听他讲了家具厂的困境……”
“您丈夫给我来过一封信。”仓内忠信本来不想说这句话的,但不说心里憋得难受。
“什么?我丈夫给您……”
“是的。信纸上只有三个字:谢谢您。”
靖子听了很吃惊,但是,很快她就平静了下来,认真地说道:“我觉得,他就是想向您表示感谢,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我怎么……”仓内忠信想说:我怎么觉得他是在挖苦我呢?但犹豫了一下,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觉得,对靖子说这句话不太合适。
“他经常念叨您呢。”靖子又说。
“啊?……”仓内忠信吃惊地叫了一声。
“他说,他去找您商量融资的事情的时候,您对他特别热情,还说跟您一起喝过酒。他把这些事情,都当做自己的骄傲,不但经常对我说,对他弟弟说,还对手下的员工说呢。仓内先生,您对钓鱼很感兴趣,是吧?”
“啊……是的……”仓内忠信胡乱地答应了一句。
“我丈夫也喜欢钓鱼。他说呀,他跟您的兴趣相同,谈得可投机了,还说约好了,跟您一起去钓鱼呢。”
仓内忠信倒是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回事。
“报纸上刊登了您调任秘书课课长的消息以后,他髙兴得不得了,好像是他自己当了课长一样;他连连对我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仓内先生这个人,就是不一般。我没有看错人,我早就知道,仓内先生肯定能当大官……”
仓内忠信没话可说了。
“自从你当了课长以后啊,他更是经常念叨您了。工厂开会的时候,他还在全体员工面前夸您呢。所以,他……”靖子的嘴唇哆嗦起来,“当着他弟弟和员工的面说,走投无路了,只能去您那里筹钱了……”
仓内忠信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靖子那闪着泪花的目光。
“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您会借给他钱。从您那里回来以后,他的表情非常平静。他去您家之前,认为肯定会吃闭门羹。”向井嘉文的老婆靖子长叹一声,望着仓内忠信低声说,“您想啊,他比谁心里不明白呀,只不过偶然和你碰在一起,喝了几杯酒,又没有什么深交。可是呢,您非常认真,非常耐心地,听他把话讲完,还答应借给他二十万……所以,他临死之前,也没有忘了对您说声谢谢啦!……”
仓内忠信凝视着纸箱子上面,用马克笔写着的几个大字,很久没有说话。那几个大字是:夫,夏季衣物。
那几个字变得模糊起来,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仓内的脑海里,浮现出向井嘉文的面容。
当时,仓内忠信对向井嘉文说出“二十万”这个数额的时候,向井笑了。那是神情恍惚的微笑,是悲哀的微笑。但是……
靖子好像在擦眼泪。过了一会儿,靖子又说话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不会说客气话,向别人表示感谢,总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
仓内忠信看着靖子那被泪水打湿了的眼睛。靖子笑了:“我觉得那时候,他也就是想跟一个经常在一起,钓鱼的朋友聊一聊天了,很随便地写了那样三个字——谢谢您。”
仓内忠信正要对靖子笑一笑的时候,怀里的手机响了。仓内赶紧把手机掏出来一看,显示屏上显示的是秘书课的电话号码。
“啊,课长,我是桂木。”电话里传来桂木敏一郎的声音。
“有急事吗?”仓内忠信张皇失措地问道。
“也算不上什么急事。”
“那我过一会儿给你打过去。”
仓内忠信挂断手机站起来。靖子恋恋不舍地看着他。
仓内忠信再次虔诚地,跪在了向井嘉文的灵位前边,双手合十,祈祷死者在天国平安。随后,仓内转向靖子说:“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看您的,还想听您说一说,有关向井先生的事情。”
第柒话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
外面的月光很明亮。仓内忠信钻进车子里面,掏出手机,给秘书课打了电话。桂木敏一郎马上就接了电话。
“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呀?”
“啊,知事秘密会见了‘一新会’的县议会议员。”
这件事情,仓内忠信居然不知道。于是,他那已经变得平静了的心情,又掀起了轩然大波。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牧野电子的经理出了交通事故。”
仓内忠信顿时吃了一惊:“伤得重吗?”
“脑震荡,腿部骨折,不过,还没有生命危险。昨天上午他找过您,我觉得应该告诉您。”
“你是怎么知道的?”
“医院打电话告诉我们的。牧野经理昏迷的时候说胡话,说要见知事。医院把电话打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我回答说,跟我们没关系。”
没关系?
“上次知事竞选,他出了不少力,怎么能说没关系呢?”
“可是,那种人,还是不要让他靠近知事为好,课长您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可他现在受了重伤啊。如果对医生说,他是知事的支持者,医生也会照顾他的。我现在就去医院看望他。你跟花店联系一下,让花店明天一早,把鲜花送到医院他的病床前。”
“……还送鲜花?”电话里传来桂木敏一郎不服气的声音,“这种人,鲜花就别送了吧。省得他得意忘形。”
“得意忘形的是你吧?”仓内忠信不由得蹦出这样一句来。
“啊?……”桂木敏一郎吃惊地喊了一声。
“你确实很有本事,今天早晨,向知事提的建议也非常之好。知事按照你的建议去做,确实能让记者们髙兴,明天,大小报纸将一齐刊登,赞扬知事的报道。对老爷子来说,你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这些我都服气,我也不会给你设置障碍。但是,我希望你也不要,给别人随便设置障碍,不要伸手拽别人的腿!”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桂木敏一郎大声喊着,“您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
仓内忠信觉得,桂木敏一郎的话音里带着笑。
“别装糊涂!……星期一上午我不在,你都干了些什么?把不应该给老爷子看的民众来信,给老爷子看了吧?”
这回,桂木敏一郎真的笑了:“我怎么能干那种事呢?再说了,星期一早晨,我们信访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全都为了给县里各种设施照相,出门去了,根本就不在秘书课!……”
第捌话
“也是,跟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您不懂啊。人哪,应该将心比心。可惜您还不懂啊。”
走进已经熄灯的医院,是需要一点勇气的。牧野昭夫已经被送进了特护病房。右大腿骨折,痊愈需要两个月。
牧野昭夫是在横穿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四吨卡车撞伤的。本来他应该是由护士全面护理的,但是,床边却坐着牧野那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老婆。
牧野昭夫发现仓内忠信进来了,便赌气似的笑了笑,将握着他的手腕的老婆的手,胡乱扒拉到一边去。
“牧野先生,不要乱来哟!……”仓内忠信跟牧野昭夫开了个玩笑。
牧野昭夫的老婆,走到楼道里坐着去了。仓内忠信在一把钢管椅子上坐了下来,又说:“据卡车司机说,您是突然跳出来的。”
“……”牧野昭夫没有说话。
“刚才,我到一个自杀的家具厂老板家去了。”
“别胡说八道,我跟他不一样,我只不过是有点儿迷迷糊糊的……”
“是的,我也觉得您不会自杀。”仓内忠信点头答道。
“我还不能死,我死了,高兴的是七海那些畜生。”
“就是嘛,剩下老婆一个人,多,饿孤独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你说的那个家具厂,有多少员工?”牧野说话的时候好像挺生气的。
“―是三十多名。”仓内忠信回答说。
牧野昭夫哼了一声,鄙视地笑了起来:“三十名也是一样。”
“什么也是一样?”
“这个嘛……”牧野昭夫喘了口粗气,冷笑着说,“如果当了老板,就不只是个人的事情,也不只是老婆和孩子的事情了,对一个老板来说,所有的员工都是宝啊!”
“您这话什么意思?”仓内忠信吃惊地望着牧野昭夫。
“那个人买了多少保险?”
“这个我没有问。”
“肯定是刚买了保险。”牧野昭夫不满地说,“一自杀就能拿到一笔保险金。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想分给员工们一点啊。在自己手下,辛辛苦苦地干了那么长的时间……”
“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了….…”仓内忠信劝慰着他。
“也是,跟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您不懂啊。人哪,应该将心比心。可惜您还?99lib.不懂啊。”
牧野昭夫说出的话,徐徐地渗入了仓内忠信的心田。
人啊bbr>..,应该将心比心……
对呀,应该将心比心。
仓内忠信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的事情,牧野昭夫这一句话,一下子让他想明白了。趁着牧野的老婆进来,仓内起身告辞。正要推门出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谢谢您!”
仓内忠信回头看去,是已经扭转到一边去的、牧野昭夫的憔悴的脸。
第玖话
自己一直服侍着老爷子,听老爷子使唤;今天使唤一回老爷子,是不应该受到恁罚的吧?!..
第二天,天气一早就很晴朗。
仓内忠信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筛选民众的来 4fe1." >信。知事办公室门上,“在室内”的红灯亮着,“来客中”的红灯没有亮。
十分钟以前,桂木敏一郎就进去了,直到现在还在里边。
“莲根女士!……”仓内忠信冲着莲根佐和子的办公桌,叫了一声。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
“课长,有事吗?”莲根佐和子走到近前问道。
“今天,老爷子有空闲时间吗?”仓内忠信问她。
“四点到五点半没有安排。”莲根佐和子回答完了仓内忠信的问话,转身就回了办公桌旁。
“喂,莲根女士。”
“怎么,还有事?”莲根佐和子好奇地回过头来。
仓内看着佐和子的眼睛,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佐和子莫名其妙。
“这几年,谢谢你了!……”仓内忠信轻轻地说道。
莲根佐和子的眼睛里,瞬间露出胆怯的神情,眼睛周围的皱纹更加明显了。她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就把脸转过去了。
仓内忠信凝视着莲根佐和子那细瘦的背影。人哪,应该将心比心。可惜您还不懂啊……
如果桂木敏一郎不出现的话,仓内忠信是绝对意识不到,应该将心比心的。
在仓内忠信被调到秘书课的三年以前,佐和子就在服侍老爷子了。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十分器重她,让莲根佐和子担任秘书。但是,一朵鲜花凋谢了,不是佐和子老了,而是仓内忠信把老爷子,对佐和子的信任给夺走了。
仓内忠信的视线,回到了自己办公桌上的民众来信上面。就算桂木敏一郎得宠也好,四年前仓内忠信得宠也好,恐怕都是莲根佐和子谋划的。
仓内忠信的心澄澈见底。他对佐和子说的那声“谢谢你”,是发自内心的感情。这几年,利用佐和子的智慧,自己渡过了多少难关啊。秘书为何物,全都是从佐和子那里学来的。可是呢,仓内忠信对佐和子,却没有过任何报答。仓内所做的,只是利用她,把她的工作夺过来,博得老爷子的欢心,并以此为最大的快乐。
仓内忠信第一次意识到,“谢谢你”是一句请求原谅的话。他吐了一口气,借此切换了一下大脑。老爷子四点到五点半,都没有什么安排。仓内忠信拿起电话,拨了104査号台。接通音让人听来心情舒畅。
混蛋,自己一直服侍着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听老爷子的任意使唤,今天使唤一回老爷子,是不应该受到惩罚的吧?
“您好!这里是104查号台。”
仓内看着知事办公室门上“在室内”的红灯,对着话筒说道:“请给我查一下,七海电子集团公司的电话号码。”
第叁话
“您说得对。我确实没有什么志向,可以说,我从来就没有过。”
虽然下着小雨,天空却很明亮。
兵藤兴三郎的宅邸,位于市郊的住宅区。高髙的围墙围起来的深宅大院,比祗野正幸现在的家,不知要大多少倍。
打电话跟村冈秘书联系过了,面试时间定在下午一点。
祗野正幸穿上好久没有穿过的西服,系上好久没有系过的领带,觉得很受束缚。扎着围裙的保姆,领99lib?着祗野穿过庭院,来到一个小客厅里。
不一会儿,村冈秘书进来了。村冈五十多岁,皮肤白皙,看上去有些羸弱。
“请您稍等一等,我去叫董事长。”
“请多多关照!……”
祗野正幸说完,膝盖整齐地并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在此等待着。这是一个叫人憋闷的空间,充满了古旧的主仆关系的气息。
楼道里响起了咚咚的、拐杖戳在地板上的声音,祗野正幸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一个老人走进客厅,此人正是兵藤兴三郎。
他的脸比照片上显得更有棱角,皱纹很深,眉毛很浓,秃顶上有很多老人斑,只有耳朵边上,还剩着数得过来的几根白发。浅驼色睡袍裹着他那病态的、细瘦的身体,就像一个剔掉了肉的鸡架子。
祗野正幸忽然想起了矶部说过的一句话:“那个老头儿,活不了几天了……”
兵藤兴三郎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祗野正幸的存在,动作慢得让人心焦。他一步一步地,移动到属于他的坐椅上,好不容易才放下拐杖,慢慢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尽管村冈秘书就跟在身后,但是却一直没有搀扶,似乎是兵藤禁止别人換扶他。
兵藤兴三郎就座以后,村冈秘书才畏畏缩缩地在屋角坐了下来。
兵藤兴三郎把脸转向祗野,面试开始了。
祗野端正了身子,等着兵藤兴三郎提问,可是,兵藤半天也不说话,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一直盯着祗野正幸看着。用奈绪美的话来说,那是一双蛇的眼睛,一双鲨鱼的眼睛。
“叫什么名字?”兵藤兴三郎终于说话了。没想到说话的声音,还挺有底气的。
“我叫祗野正幸。”祗野觉得自己喉咙发干,几乎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到这儿来?”这真是一个出人意表的问题。
“这……这……为了给兵藤董事长写……写自传。”
“多大了?”
“三十三岁。”
“结婚了吗?”
“还没有。”
“独身主义者?”
“不是……”
“早晚要结婚,是吗?”
“这个我也说不好……”祗野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奈绪美说的那句“因为我们没说实话”。
“不过……我觉得我肯定不会……结婚的。”祗野赶紧补了一句。
“为什么?”
保姆端着托盘走进来,把两杯茶分别放在祗野正幸和兵藤兴三郎面前。保姆进来的太是时候了,帮了祗野的大忙。不过,那么几秒钟的时间,祗野想平息胸中涌起的波涛,也是很难的。
三百万。这个庞大的数字,左右着祗野正幸心中的天平。兵藤兴三郎要是在这个时候站起来,一切将化为泡影。来不及深思熟虑的祗野,开始实话实说了。
“……在我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虽然离婚在今天,已经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我本人已经对建.99lib?立家庭不抱幻想了。”
“你父母为什么要离婚?”
“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懂事。好像是父亲把母亲,从家里赶出去了。父亲说母亲去了大阪,不过,我总觉得,是因为母亲在外面有了男人。”
祗野正幸这是第一次,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不过,迄今为止,他也没有想过,要特别保守这个秘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五岁的时候。”
“你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
“本市栗田町。”
“你父亲做什么工作?”
“跑长途的大卡车司机。”
“退休了吗?”
“已经死了。”
“他得了什么病?”
“父亲是个酒鬼,好像是肝硬化。”
祗野正幸回答到这里,忽然觉得,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什么时候死的?”
“十三年前,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在S大学上学没有毕业,中途退学了。”
“为什么不上了?”
“因为父亲死了。”
“为什么不自己坚持到大学毕业?”
“当时没有坚持下去的心情。”
兵藤兴三郎的眼睛里,露出了不悦的神情:“畜生,你这个小子,根本没有什么志向嘛!”
“您说得对。我确实没有什么志向,可以说,我从来就没有过。”
祗野正幸说出这句话以后,觉得自己诚实过分了。但是,兵藤兴三郎并没有站起来就走的意思。
“你都做过什么工作?”
“回到这里以后,我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干得最长的,是在一家内部杂志社当编辑。那以后,写作的工作逐渐多了起来。”
“为什么要回到家乡来?”
“因为继母有病。”
“什么病?”
“风湿性关节炎,血压也特别高。”
“她是个怎样的母亲?”
“是个好心肠的人。”
“你的亲生母亲呢?”
“我已经忘记了。”
“畜生,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能够忘记的吗?”
祗野正幸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祗野正幸记得很清楚。五岁的祗野正幸盖着被子,睡在自己的房间里,电灯已经关了。
祗野正幸听到了父亲的怒吼声……还有母亲的哭泣声.99lib.……
第二天早晨,母亲就不见了。自从那天以后,祗野正幸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父亲告诉祗野的,只有一句话:她去大阪了。
祗野正幸吐了一口气:“我只能忘记,因为她丢下我和妹妹不管了。”
兵藤兴三郎盯着祗野正幸的眼睛,伸出左手端起茶杯,用茶水湿润了一下嘴唇——这大概是兵藤独特的喝茶方式。放下茶杯以后,兵藤说话了。
“昭和元年,我出生于仲根村,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
祗野正幸顿时仓皇失措。
“父亲兵藤堪藏,母亲兵藤慧。兄弟七个人,我是排行第六。从小帮着父亲种田,没上过几天学……”
祗野正幸赶紧把皮包里的小型录音机拿出来,按下了录音键。面试合格了,三百万到手了!
“昭和二十年,我在九九藏书 茨城县友部町,加入了筑波海军航空兵部队。”
兵藤兴三郎的述说,一下子跨越了二十年。这种情况并不稀奇。委托祗野正幸代笔写自传的老人,大多是无视时间顺序,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而且,总是先说最想说的部分。
因为关于战争的体验最特别,所以不管哪位老人,都要首先提到,而且说的时间最长。
祗野正幸事务性地点着头,摊开了笔记本。
“四月八号,我们接到紧急命令,叫我们随第二舰队司令部行动,立即开拔。第二舰队司令部设在旗舰‘大和号’上。据内部消息说,‘大和号’将开往冲绳。我做好了死的精神准备。”
畜生,兵藤兴三郎竟然是战舰“大和号”上的幸存者。一种安心感在祗野正幸的胸中扩散开来。
一年就能售出五千二百亿商品的大老板,也有他的不幸。经历了那场可以被称为“时代的不幸”的战争的兵藤兴三郎,只不过是一个亲身体验了战争,并且作为活证据,而留在了这个世界上的、普通而可怜的老人。
“我服役的战舰‘大和号’,在接受了‘天字一号’的作战命令以后,立刻出击。在燃料不足,也没有护航的战斗机,以及补给舰和护卫舰掩护的情况下,航空母舰穿过了丰后水道,直奔冲绳。结果在途中,遭受到美军战斗机、轰炸机的轮番攻击,沉没于佐多岬西南九十公里处。但是,当时我不在‘大和号’上。”
祗野正幸抬起头来,看着兵藤兴三郎:“浑蛋,您竟然没有上船?”
“战舰‘大和号’四月六日下午出击,我八日才接到命令的时候,它已经葬身海底了。我的命令来晚了,因此我捡了一条命,并且一直活到今天。”
原来如此。祗野不住地点了点头。
兵藤兴三郎的自传,似乎在祗野正幸的大脑里,已经形成了框架。跟死亡命令擦肩而过,可以说,巳经死过一次的兵藤兴三郎,正是以这种特殊的体验作为原点,开始了他那传奇般的人生。
创立“兵藤电器公司”,乃至成长为一个如此巨大的企业,一切的一切,都始于那个迟到的命令。
趁着兵藤兴三郎不说话的时候,祗野正幸低着头,刚刚要把自己大脑里,形成的兵藤自传的框架写下来,兵藤突然又说话了。
“我杀过人。”
祗野正幸再次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啊?……”
兵藤兴三郎那双鲨鱼似的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祗野正幸:“在将近三十年以前,我亲手杀死了我最心爱的女人。”
第肆话
兵藤兴三郎说,自己杀死过一个女人……
晚上,雨停了。
祗野正幸把矶部请到一家髙档烤牛排店。不想等到明天了,祗野要在今天晚上,跟矶部把一切都弄清楚。
“干得漂亮!太漂亮了!……”矶部的笑脸,难看得叫人无法正视,“可是,你怎么还满脸官司呢?三百万给你弄到手了呀!”
“还不能这么说。”
“行了,行了,跟我还耍什么心眼?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挣的钱,一分我也不要!……”
这个问题,祗野正幸不是没有考虑,但是,他的脑子里,几乎被兵藤的台词塞满了。
“我杀过人。”
“我杀死了我最心爱的女人。”
兵藤兴三郎说的话,难道是真的吗?
在战争中?最初祗野是这样想的。以前自己代笔写传记的时候,有的老人说出过,自己曾经在战争中。用刺刀挑开妇女肚皮,和用刺刀随便挑着小孩儿打圈圈儿玩耍的事情。可是,兵藤兴三郎所说的杀人,发生在“将近三十年以前”,而且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也就是说,兵藤兴三郎的所谓“杀过人”,是在和平时代的日本,发生的“普通的杀人事件”。
当时,秘书村冈慌了手脚,赶紧说了一句“今天就到这儿吧”,然后,硬把祗野正幸往走廊里拽。那时候,祗野回头看了看兵藤兴三郎,只见兵藤兴三郎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胳膊放在扶手椅的扶手上,一动都没动。
将近三十年以前……兵藤现在是七十七岁,将近三十年以前,他应该还不到五十岁。矶部说过,兵藤夫人是二十年前去世的,这就是说,当时兵藤夫人还活着,兵藤杀死的是夫人以外的女人,也就是他的情人。
钱多了就养小妾,包二奶……
“奈绪美这家伙,说是来不了了。”矶部合上手机,不满地说道。就在这时,烤牛排端上来了。矶部急不可待地拿起刀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那个傻女人,错过了这次机会,不定何年何月,才能吃上这么好吃的牛排呢!……”矶部得意地炫耀着。
真没出息,难怪奈绪美对矶部产生了反感。
“对了,老爷子都说了些什么?”
“没……没有什么。”祗野正幸慌忙掩饰自己的惊惶。
“你怎么了?恍恍惚惚的。”
“啊.99lib.……老一套。什么贫苦的童年啦,残酷的战争啦……”
“哦?就这些?……”矶部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今天是第一天,老爷子还不太习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他说,他杀过一个女人……
尽管对面坐着的人是矶部,这种话也是不能随便说的。
不能告诉矶部,掌握了兵藤电器公司董事长——兵藤兴三郎的秘密的,是我祗野正幸——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阴暗的心理,在祗野正幸的胸中,膨胀得越来越大。
村冈秘书那慌张的样子,使惊得目瞪口呆的祗野正幸,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而且,村冈显然知道,兵藤兴三郎杀过人的事实,或者早就发现了什么秘密,所以,他才会那样慌张。
难道兵藤真有杀人前科吗?
不会吧?……兵藤四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位成功的企业家了,那时候他要是杀了人,想瞒也瞒不住,他的董事长也当不到今天。
没有被侦破的杀人事件?兵藤兴三郎逃过了警方的侦査,没有被捕入狱,所以才有今天?
高级牛排在祗野正幸的嘴里,没有任何味道。为什么要杀人呢?
不,问题应该是:兵藤兴三郎此时为什么,突然要向自己坦白呢?因为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过了追溯的时效?……
祗野正幸.99lib?的眼前浮现出,兵藤兴三郎那鸡架子似的身体。死期将近,趁着现在还有一口气,把自己干过的坏事说出来,让良心轻松一下?用刺刀刺死过敌兵的老人,这样解释过,把过去说出来的理由。
但是,兵藤兴三郎跟那个无名老人不一样,他是兵藤电器公司的董事长,如果过去他杀过人的罪行被披露,就等于在公司的招牌上抹黑,经营就会受到巨大的打击。不雇用亲朋故旧,就连儿子都不让参与公司的经营,为了自己的公司,倾注了一生的心血的兵藤兴三郎,能为了让自己的良心轻松一下,就把自己的公司给毁了吗?
要不然,就是单纯地想说出来而已。把自己这个特殊人物的经历,印成铅字,流芳百世。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别的就什么都不管了?
祗野正幸简直无法理解:兵藤兴三郎这个老头子,难道脑子出毛病了吧?
“喂,说真的,你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样子。”矶部又说话了。
祗野猛然惊醒过来,发现矶部正用奇怪的99lib?目光,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他。
“我觉得你有点儿奇怪,一直在发愣。”
“没什么,面试累的。”
“有用吗?”
“嗯?什么有用吗?”祗野正幸反问道。
矶部没有回答,低头把最后一块肉送进了嘴里。
祗野正幸明白矶部的意思了:“你别担心,说过分给你一成,就会分给你一成的!”
“畜生,你个不要脸的东西!……”祗野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在祗野正幸看来,不管三十万还是三百万,都是一个极小的数目。
走进这个高档烤牛排店后,祗野正幸的皮包,一直就靠在自己的大腿上。皮包里装着一台小型录音机,兵藤电器公司为这种小型录音机做的广告是:灵敏度超群!
在这台小型录音机里,收录着兵藤兴三郎的自白:“我杀过人。”
第伍话
祗野正幸觉得大家都一样,父母并不都是为了子女活着的,自己被母亲抛弃掉,只不过是比其他人,早了几年而已。
祗野正幸钻进被窝里,久久不能入睡。
隔壁传来电视机的声音。继母春代还没有睡,一定是因为风湿性关节炎,疼得睡不着吧。
祗野正幸常常在想:继母嫁到祗野家,简直就是当牛做马,所以父亲才接受了她。继母跟身材纤细的,神经质的母亲,完全不是一类人。
祗野正幸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他脑袋里不是在想兵藤兴三郎的事,而是在想自己的事情。
面试的时候,祗野正幸连想都没想,就九九藏书把父母的事情说了出来。虽然奈绪美提醒过他要说实话,不过,能那样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主要还是因为,对方与自己毫无关系,还有就是为了钱。总之一句话,把“只不过是不幸”卖了三百万。
祗野正幸的心里,竟然一点儿都没有疼。
祗野正幸明白了:在自己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母亲,所以,自己的心才不会疼。不用自己骗自己,自己身上除了“只不过是不幸”,什么都没有。
关于这一点,祗野正幸上高中的时候就明白了。当时,离婚家庭有增无减。哪个小子的父亲扔下家跑了,哪个小子的父母也离婚了。班上的同学,脸上黯淡的表情,诉说着家庭的不幸。祗野?99lib.正幸觉得大家都一样,父母并不都是为了子女活着的,自己被母亲抛弃掉,只不过是比其他人,早了几年而已。
祗野正幸脚脖子上,被奈绪美的脚趾,抚摸过的感触复苏了。
“我想要……”想起奈绪美这句嗲声嗲气的话,祗藏书网野正幸忽然兴奋起来。两股之间热乎乎的,甚至龟头还鼓胀了起来。
自己跟奈绪美的将来?会有吗?
继母春代咳嗽起来。风刮得窗户咔嗒咔嗒地响。枕头发出酸臭的气味。
祗野在99lib.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离开这个破家吧!妹妹爱子嫁到一个三代同堂的、园艺农家十年来,祗野第一次想到,要改变自己的生活现状。
第陆话
大家都厌倦了现在的生活,那么,真正的自己,到底在哪儿呢?
在中午休息的时间,县政府大楼前边的大街上。只要有午饭优惠的招牌,不管多么难吃的饭馆前边,都有人排着长队。
但是,“好日咖啡馆”里没有几个客人。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店老板,正在默默地冲着咖啡,啤酒桶似的老板娘,正在默默地刷杯子。隔着已经不怎么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电视台大楼三层以上部分。
祗野正幸的对面,坐着的是新日银行的西川。西川是祗野髙中时代的同学,毕业以后没有什么来往。有一次在街头偶然相遇,西川对祗野说过,他在《东西新闻》报社资料室有认识的人。
祗野把他约出来,是为.99lib.了去《东西新闻》报社资料室査资料。西川立刻同意帮祗野这个忙:“没问题,我马上就打电话联系。你这就去吗?”
“对。这下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以后必有重谢!”
“这算什么帮忙啊,你也太客气了。”西川一脸不在乎地满面堆笑说,“对了,你要调查什么资料?”
“很久以前的一个事件。电视台资料太少,查不到。拜托你给打个电话,我这就过去。”祗野正幸说着,就要站起来。
西川拉住他,问道:“高中同学聚会,来不来?”西川是同窗会的干事,所以不说“去不去”,而是说“来不来”。
“啊,如果,没有突然接手的工作的话……”祗野正幸有些犹豫。
“到了这个岁数,参加聚会的和不参加聚会的,分得可清楚了。”
他妈的,你这是说给我听的吧?祗野正幸心头的愤怒,顿时涌到了脸上。
西川见状,慌忙说道:“祗野,你真了不起。自由撰稿人,多帅!……我们这些人不行,官身不自由啊。”
这类台词,从很多人那里都听到过。祗野正幸的回答,也是老一套:“只要有自己的房子,到家里就有饭吃,就算不自由我也愿意。”
“对了,你听说过吗?三十三岁到三十五岁是死线。”西川问道。
“什么死线?”祗野正幸惊奇地望着对方问。
“辞职换工作的岁数啊。人一过三十五岁,辞了这家公司,想再换一家的,突然就减少了。”
西川的这种说法,忽然提醒了祗野。反过来也可以这样说:没有坚强的意志,也没有任何追求,糊里糊涂地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干到三十三到三十五岁的时候,也想找一个安定的职业了。奈绪美如此,矶部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
大家都厌倦了现在的生活,那么,真正的自己,到底在哪儿呢?
“不过嘛,我是不打算辞职的。”西川笑着说道,“我没有你那么宽广的心胸。首先,在眼下这种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别提真的辞掉工作了,就是把这话说出来,我的老婆也得把我给杀了。”
这种台词祗野正幸早就听腻了,但是,今天听了却非常敏感。杀了这是个关键词,这个关键词,不但让祗野想到了兵藤的自白,更让他对昨天晚上,在心里萌生的想法坐立不安。
祗野正幸草草向西川道谢之后,走出了咖啡馆。他顺着柏油马路,往《东西新闻》报社的方向走的时候,忽然看见对面走来一男一女。那男的祗野认识,是小P。
那两个人走近祗野的时候,祗野主动打招呼。
“赤冢先生,您好!……”
“啊,你好!……”赤冢看都没看祗野一眼,就那样擦肩而过。
祗野正幸站了下来,转过身子,看着赤冢那亮光闪闪的背影。这才两天时间,赤冢看到他就形同陌路了。
因为他只顾上,跟身旁的女人说话了?这样一想,祗野正幸心中的焦躁感.99lib.,愈发不可抑制,他快步追了过去。
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祗野拍了拍赤冢的肩膀,叫道:“嗨,赤冢先生!……”
“干……干什么?”赤冢往后缩着身子,脸上浮现出害怕的神色。
祗野正幸强忍着,扑面而来的男士专用的古龙香水味道,在赤冢耳边小声说道:“赤冢先生,如果我能拉一个赞助商过来,能在电视台开一个专栏吗?”
赤冢突然瞪大了眼睛:“啊?”
“我的意思是假如……”
“那样的话,别说开一个专栏了,就是开两个、三个也没问题。假如你拉来的赞助非常之多,整个五频道都可以交给你。”
赤冢说完,扑哧一声笑了。
赤冢身旁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也哧哧地99lib?窃笑起来。
祗野正幸的脸膛,一下子热了起来,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句“我还会来找您的”,便逃也似的走了。
第柒话
一共印了十五张,关于杀人事件的报道的标题,大约有两百条。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祗野正幸来到了《东西新闻》报社的资料室。
西川认识的那个人叫佐伯有美,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祗野正幸本来认为,报社的资料室,一定是黑糊糊、臭烘烘的一团糟,没想到进去一看,是个明亮而漂亮的房间。一排电脑整齐地排列着,桌子上很少有纸张一类的资料。就连管理数据的佐伯有美的办公桌上,也没有书档和资料夹一类的东西。
“将近三十年前,在本县发生的杀人事件……”佐伯有美一边复述着,一边给祗野让座。
“能够查得到吗?”祗野正幸吃惊地问道。
“您的意思是,调查二十七年前、二十八年前或者二十九年前的,不用查三十年前的?”
“应该是吧。”祗野含糊地答道。
“那么,我就先把那段时间的报纸上,关于杀人事件的报道的标题,给您调出来吧。”
“太好了。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祗野正幸欣喜地说。
“不用客气,很简单,不费事的。”
佐伯有美说完,在电脑前面坐下,开始操作电.99lib?脑。输入几个关键词语之后,她就认真地查找起来,一点儿也不嫌麻烦。
佐伯有美能够这么愿意帮忙,祗野正幸甚至怀疑,她跟西川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十五分钟以后,印刷机动起来,关于杀人事件的报道的标题,一张接着一张地,从印刷机里吐了出来。一共印了十五张,关于杀人事件的报道的标题,大约有两百条。
祗野正幸吓了一跳:“有这么多杀人事件……”
“啊,不是的。同一个事件,会有很多后续报道,您只看黑体字部分就可以了。”佐伯有美说着,拿起一张报纸给祗野正幸做示范,“您看……事件总数为三十二件。您就用这张桌子吧,看一看有没有您要查找的事件。”
祗野正幸诚恳地向佐伯有美道谢,然后,在有美指定的那张空桌子前面,坐了下来。
先查用黑体字标出来的那三十二件。凶手马上就被逮捕的杀人事件,以及殉情事件,都用红笔勾掉,几分钟以后就只剩下八件了。
剩下的这八件案子,祗野正幸认真对照后续报道,一件一件地分析。受害者如果是男的,自然也要用红笔勾掉,是老女人或者是孩子,也要勾掉。因为,兵藤兴三郎说得很清楚,他杀死的是一个他“最心爱的女人”。
结果,八件案子里边,有三个受害者是男的,两个是老女人,一个是孩子,还有两个凶手,是过了一段时间,才被抓起来的。
难道说,那是一起还没有被发现的杀人事件?不过,如果兵藤行三郎杀了人的话,罪行本身,为什么也没有暴露呢?只能是偷偷把尸体处理了。得出这个结论以后,祗野正幸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捌话
“她有丈夫,而我也有老婆。尽管如此,我们的关系,还是保持了六年之久。如果她不被杀死的话,我们的关系,还会继续保持下去的。”
“理念战胜不了人。可以说,这就是兵藤电器公司的创业理念。如果录用亲朋故旧,公司就会变成温水,温水还会渐渐变成凉水,几百人、几千人在一起,如果没有点火的人,凉水很快就会结冰。”
在兵藤兴三郎宅邸的小客厅里,主人的声音响亮有力。
“公司不能成为切磋琢磨的场所。公司就是一个胜还是败、生还是死的战场。不论你是哪里出生的,怎样长大的,毕业于哪所大学,这些都没有关系,我录用员工的时候,只看他这个人怎么样,我是人本位主义。”兵藤兴三郎傲慢地大声说,“这个人有没有志向,面临迎接战斗的时候,有没有必胜的信心,贩卖商品的时候,有没有强烈的执著心,以上三点,是我录用员工的基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赤诚’!……我对赤诚之人,会给予高度的评价。诚实,与志向和斗志等价。”
祗野正幸低着头,不停地做着记录。
兵藤兴三郎的述说,在时间顺序上跳跃性比较大,但是在内容上,没有任何破绽。祗野听了两个小时,可以确定,兵藤的思路非常清晰,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但是……
前天,祗野正幸在这里,亲耳听到过这个非常认真的人,这个大企业的最高领导——兵藤兴三郎的自白:我杀过人。
祗野正幸抬起头来,发现兵藤幸三郎那双黑色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今天就到这儿吧。”坐在角落里的村冈秘书突然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和态度,都是惴惴不安的。
“不能就这么回去!……”祗野正幸的主意已定。胸中的疑念与不信任感,乱糟糟地混合在一起,卷起汹涌的旋涡,到处寻找着喷出口。
祗野正幸向前探着身子问:“董事长,我还想问您几个问题。”
“喂!……畜生,你怎么这么不懂礼貌!”角落里的村冈秘书,蓦地大叫了一声,随即豁地站了起来。
兵藤兴三郎用眼神制止了村冈,然后,慢腾腾转过头来,看着祗野说道:“既然你有问题要问,那就赶快问吧。”
“是……”祗野正幸把积存在嘴里的唾液,咽进肚子里,问道,“董事长绝对不会录用的员工,会是什么样的人?”
兵藤兴三郎马上答道:“不想努力,光做美梦的人。”
刹那之间,祗野正幸身子僵立住了。他觉得兵藤兴三郎说的这句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兵藤兴三郎继续说道:“人不能重新活一遍,所以,不能在每个瞬间,都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的人,就没有活着的价值。”
“没有价值!……”祗野正幸心里直冒火,“杀过人的人,还有脸说这种话吗?”
“沉住气,要冷静!……”祗野正幸在心里,反复地警告着自己。
这可是三百万哪!……不!也许,还能得到比三百万多得多的东西。这是一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能这样跟兵藤兴三郎,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也许就是改变自己,巳经走投无路的现状、开辟美好未来的转机。
祗野正幸一切都弄明白了。但是,他还需要问得更清楚一些,让兵藤幸三郎把围绕着杀人事件的所有情况,全都仔细地说出来!
祗野正幸用眼角瞥了一下,放在茶几上的小型录音机。红色录音指示灯亮着。
就像看着无边的黑暗似的,祗野正幸注视着兵藤的眼睛。
“您能接着说一说,前天提到的那个话题吗?”祗野正幸激动地问道。
“什么话题?”兵藤幸三郎随口应答。
“您说,您杀死了您最心爱的女人,就是那个话题。”
秘书村冈霍地站了起来,还没有叫出声来,兵藤兴三郎已经伸手制止了他。
“你到底想问什么?”
“请您说得更详细一点。”
“你觉得前天.99lib.,我说得还不够详细吗?”兵藤兴三郎反问他。
“只说那么一句,没有办法写。那是董事长亲口说出来的,还请董事长说得更详细一点。”
“喂!太过分了……畜生!……”村冈秘书实在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兵藤兴三郎又伸出了一只手,制止了他。
兵藤兴三郎把那只手收回来,双臂交叉在一起,缓缓地说道:“具体地说是二十八年前。”
“对方是谁?”祗野正幸兴奋得尖叫了起来,“她是哪儿的人?”
“这不能说。”兵藤兴三郎突然摇头拒绝了。
“不能说?为什么不能说?……”祗野正幸咄咄逼人地追问道,“事件早就过了时效,说出来也没关系的。”
“这个嘛……”兵藤兴三郎微笑着轻轻摇头。
“希望您把事实说出来。”祗野正幸温言规劝着,“董事长已经打算,把事实说出来了吧?……所以,前天您才对我……”
“那是一场不正当的恋爱。”
“什么?……”祗野正幸吃惊地张开了嘴巴。
“她有丈夫,我也有老婆。尽管如此,我们的关系,还是保持了六年之久。如果她不被杀死的话,我们的关系,还会继续保持下去的。”
祗野正幸不由得,又瞥了一眼小型录音机上,红色的录音指示灯。与此同时,兵藤兴三郎拿起拐杖,拄着地慢慢站了起来。
“董事长,话还没有说完呢。”
“董事长,请让我再问您……”
兵藤兴三郎低下头,看着依然坐在沙发上的祗野正幸:“五天以后再跟你说。那是最后一次了,听完以后,你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把我的自传写好!”
第玖话
我不只是一个被母亲扔掉的弃儿,我要写属于我自己的自传!99lib?
回家的电车上挤得要命。祗野正幸抓着吊环,身体随着电车摇晃着。
他的脑子很乱。
二十八年前杀人……
不正当的恋爱……
比第一次具体多了。掌握在.99lib.手中的秘密更加有分量了。但奇怪的是,祗野正幸的心情却阴郁而沉重。祗野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就更加郁闷了。
是因为内急吗?祗野正幸确实想利用,手中掌握的别人的秘密,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为了这种事情,就会过意不去的人。姑且不论实际上,他已经对兵藤兴三郎咄咄逼人,甚至可以说是威胁或者恫吓了,如果只在心里想想的话,他想过利用周围所有的人,还想过手持尖刀,杀他个十个八个的。
那么,祗野正幸的心情,为什么如此郁闷呢?一定是……祗野正幸自认为找到了心情郁闷的原因,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兵藤兴三郎杀死他最心爱的女人,是在二十八年前,祗野的母亲也死于二十八年前,也就是祗野五岁的时候。祗野正幸现在三十三岁,减去五岁也是二十八年前。
祗野正幸听了兵藤兴三郎的述说以后,下意识地列了上述那个减法公式。不正当恋爱——这个古老的词语,让祗野正幸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丢下祗野正幸和妹妹祗野爱子,跟着别的男人跑掉了。
祗野正幸的嘴角,忽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他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象。
“二十八年前”这个偶然的数字,让祗野正幸把兵藤兴三郎,跟自己的母亲联系在一起了。祗野正幸的母亲跟兵藤兴三郎,忽然陷入了一场不正当的恋爱当中,后来,兵藤兴三郎杀死了祗野正幸的母亲,所以,祗野正幸的母亲,突然就消失了……
这种偶然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有可能发生吗?自嘲的笑,浮现在祗野正幸的脸上,但马上又变得严肃起来。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偶然。
一个毫无名气的自由撰稿人,给那么一个大企业的董事长写自传,这也是一个偶然。
给兵藤兴三郎写自传,并不是祗野正幸自己找上门去的,而是兵藤幸三郎让秘书村冈跟“T.I.M.”取得联系。当时,并没有指名让祗野正幸去写,矶部和奈绪美面试没有合格,给兵藤代笔写自传的才偶然……
祗野正幸的视线落在半空中。这真的纯属偶然吗?
祗野正幸的身体突然倾斜,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电车急骤地减速,在一个不是车站的地方停了下来。车上的广播说,发生了人身事故。
祗野的呼吸急促起来。
并非偶然!兵藤兴三郎以请“T.I.N.”代写自传为幌子,其实从一开始,就定好了让祗野正幸来代写,为的是把祗野叫到家里来,告诉他自己杀过人的秘密。
这是为什么?……
因为兵藤兴三郎知道了,他杀死的女人,就是祗野正幸的母亲。忏悔——祗野正幸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样的一个词。兵藤兴三郎老了,活不了几天了,所以,他下决心,对最心藏书网
爱的女人的儿子说出真相。
如果是这样的话,祗野正幸的不幸,就不是“只不过是不幸”了。母亲被兵藤兴三郎杀死了,祗野的人生被兵藤兴三郎毁了。毫无根据的妄想。
不对,也许正如自己所分析的那样。但是……
常识性的判断,又回到了祗野正幸的脑子里。兵藤兴三郎的脑子,没有出一点问题,这么一个大企业的董事长,怎么可能让代笔者,把他杀过人的罪行,写进自传里去呢?绝对不可能。
电车开始往前走了。
祗野正幸一动都没有动。他的脸映在暗夜里的车窗上,好像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这张脸蛋了。
我不只是一个被母亲扔掉的弃儿,我要写属于我自己的自传!
第拾话
不知不觉之中,祗野正幸的眼泪涌了出来。祗野正幸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眼泪。
五天以后。兵藤家的小客厅,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祗野正幸觉得,除了关于母亲的事情以外,没有什么应该问的了。
祗野把头转向村冈秘书:“村冈先生,您出去一下可以吗?”
“浑蛋,为……为什么?”
“出去!……”兵藤兴三郎严厉地命令道。
委屈得都快哭出来的村冈,悻悻地离开了房间。
祗野正幸目不转睛地,看着兵藤兴三郎。
虽然不敢确信自己的判断,但是,强烈的欲望和无底的愤怒把想说的话从99lib?喉咙口推了出来:“请兵藤电器公司录用我!……”
兵藤兴三郎不动声色地看着祗野正幸。
“不是作为一般员工,而是作为董事会的成员。我应该有这个权利!……”
“为什么?……”兵藤兴三郎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您也有这种义务。难道不是吗?”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兵藤兴三郎忽然大笑了起来。
“是您杀死了我的母亲!……”祗野正幸愤怒地指控着。
“二十八年前,是您杀死了我的母亲!……”
“那又怎么样?……”兵藤兴三郎依然语气强横地回绝了。
“如果您不肯录用我,给钱也可以。”
兵藤兴三郎伸手拿起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
“请……等……等一下!”祗野正幸惊讶地喊了一句。
“你的传记写好以后,去松冈那里领取三百万日圆的稿酬。”
兵藤兴三郎说话的语气,没有一点抑扬顿挫。他离开扶手椅,向门外走去。
“等一等!……”祗野正幸的感情,一下子突然爆发了出来,“想用这么几个小钱,来糊弄我吗?……门儿也没有!你得养我一辈子才行!……”
“什么?……”兵藤兴三郎怒吼了一声。
“你跟我母亲相好了九九藏书六年,这是你亲口说的吧?我是谁的孩子?说不定就是你的孩子!”
“滚出去!……”说这话的时候,兵藤兴三郎连看都没有看祗野正幸一眼。
兵藤兴三郎那细瘦的身子,就要走出房间了,祗野正幸迅速追上去,把小型录音机往兵藤面前一伸:“我再说一遍!……任命我为兵藤电器公司董事,资产分给我一半!……否则我把你的谈话录音,让媒体公布出去,叫你彻底毁灭,叫你的公司破产!你觉得那样合适吗?”
“有胆量你就去公布!……”有人突然大喝一声。
祗野正幸一开始没有听出,那是谁说话的声音。定睛一看,原来是村冈。
不对,这个人真的是村冈吗?高度警惕的眼神,堂堂正正的态度,跟以前的村冈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村冈走到茶几前面,蹲下身子,从茶几底下拿出一个最新型的微型录音机,红色录音指示灯亮着。
“这里有你恐吓罪的证据!……”村冈用鼻子笑了笑,递给祗野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的“兵藤侦探事务所”几个字,扎得祗野眼睛生疼。
“跟兵藤兴三郎攀亲,还轮不到你呢!我家老爷子一直欣赏我,作为一个侦探的才能。”
“这么说,你就是……”
是的,眼前这个人,就是没有被兵藤电器公司录用的兵藤兴三郎的儿子。
祗野正幸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当他回过头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兵藤兴三郎的身影了,只能听见拐杖戳在地板上渐渐远去的声音。
咚,咚,咚,咚……
村冈秘书叫了祗野正幸一声,严肃地说道:“先替你消除一个误解,你不是我的弟弟。你的血型我已经调查过了,你不是兵藤家的骨血。还有,你母亲不是我们家老头儿杀死的,是你自己的亲生父亲杀死的。”藏书网
祗野正幸的感觉,就像是被尖刀刺穿了胸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母亲和我父亲,确实决心结合在一起。你母亲打算跟你父亲离婚,我父亲也打算跟我母亲离婚。两人商量好,我父亲先办理离婚手续,没有想到,我母亲坚决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你母亲急得要命。不久,不知道是你母亲给你父亲,看了她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还是你父亲偶.99lib.然发现了离婚协议书,总之,你父亲一怒之下,就杀死了你的母亲。这是我的推理。”
祗野正幸想起了那天夜里,父亲的怒吼和母亲的哭泣声。
“我父亲一直觉得你很可怜,打算在他的有生之年,把你安排在兵藤电器公司里工作。这有悖于他不录用亲朋故旧的原则,于是,他就想出这么一个特殊的面试方法。他老人家故意向你透露,是他杀了你的母亲,借此观察你的本性诚实与否。如果你表现出对他老人家的仇恨,表现出从小失去了母亲的痛苦,就录用你;如果你以此敲诈他,就不予录用。这是他老人家一开始就定好了的原则。”
祗野正幸只知道傻愣愣地在原地站着,大脑和情感都凝固不动了。
“这两个录音机,我们交换一下!……”村冈说着,把祗野手上的录音机拽过来,把自己手上的录音机,塞到祗野正幸的手里。
“最后再告诉你一个事实。当年,你母亲计划带着你和你的妹妹离家出走,结果,她的计划没有成功。”
外面起风了。祗野正幸孤零零地沿着马路,向车站的那边走去。自己的影子好长啊。
一只白猫站在围墙上看着他。那只猫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默默地目送着祗野正幸。
不知不觉之中,祗野正幸的眼泪涌了出来。
祗野正幸不知道这是什么眼泪。他的眼前,浮现出被中学时代,那几个欺负他的同学,踩得脏兮兮的名札。尽管泪眼模糊,名札上的字,还是看得很清楚的。祗野正幸。只不过是“正幸”。
祗野正幸加快了脚步。他觉得可笑,但是,跟以前觉得可笑的时候,心情大不一样。那是一种想忍却无法忍住的笑。
第壹话
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老了的感觉,还不如四年前抱起第一个外孙的时候强烈。
星期二和星期四,倒完垃圾,吃完烤面包,然后直奔家庭裁判所的家政调解委员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关根雪江养成了这样的生活节奏。
关根雪江穿好灰色西服,再次返回起居室,看着电视画面左上角显示的时间,对了一下手腕上的表。
得赶紧出发了,如果错过了九点零二分那趟公共汽车,还得再等半个小时。那样的话,虽然也勉强能够赶得上,十点开始的调解工作,但是,雪江不想气喘吁吁地跑进调解室,那样的话,会影响自己的个人形象的。而且现在负责调解的,是刚刚接手的一件离婚案子,在见当事人之前,需要跟另一个调解委员碰头交换意见。
关根雪江对丈夫说了一声“中午回来”,就慌慌张张地往外走。看到装饰着玄关的鸭跖草的白花,雪江忽然想起:昨天,自己过生日的情景。五十九岁了,但是,雪江对这个年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
女儿们打来电话,在祝母亲生日快乐的同时,也撒娇地说什么“妈妈快六十岁了,岁数不小了”。要说对这些话,没有任何感觉,那可是说谎,不过,关根雪江并不打算像男人那样,履行所谓“六十岁-退休-养老”的公式。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老了的感觉,还不如四年前,抱起第一个外孙的时候强烈。
公共汽车上的座位,七成坐着满脸皱纹的老年人。男的沉默寡言,女的吵吵嚷嚷。老太太们的话题,无非就是儿媳妇多么刁钻,邻居多么恶毒,丈夫家的血统多么高贵……叫人联想到表演说漫才的那些家伙们。老太太们说的漫才,恐怕得一直说到市综合医院的候诊室。
关根雪江在距离综合医院,还有两站路的裁判所那一站下车。她喜欢下车的那个瞬间,解放感和小小的优越感,混合在一起的情感,忽然从心底涌了起来,一直传到手指尖。
市家庭裁判所不是一座独立的建筑,而是位于地方裁判所的二楼和三楼。走廊朝南,跟明亮的家庭裁判所,形成了鲜明对照的,是陷入深刻的家庭纠纷的人们,那一张又一张忧郁的脸蛋子。
关根雪江从正面楼梯上楼以后,轻轻地推开了家庭裁判所书记官办公室的门。
“早上好!……”爽朗明快地跟关根雪江打招呼的,是家政部里,一位三十多岁的书记官——堀田恒子。恒子99lib.特别善于接待老年人,没有女性书记官常有的那种装模作样。二楼的工作人员,都叫她“女官”,男性调解委员都说,如果世界上当老婆的,都能像恒子那样,就用不着离婚调解了。
堀田恒子用修长的手指,翻阅着卷宗问道:“关.99lib. 根女士负责调解的是一个新案子吧?”
关根雪江不慌不忙地在出勤簿上盖了章,转过脸来答道:“是的。”
“绵贯先生来了吗?”
“来了。刚才在休息室看见他了。”恒子脸上带着同情的神色,压低声音说:“跟绵贯先生搭档,关根女士觉得够为难的吧?”
关根雪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暧昧地点了点头。调解案子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在做,还有一个搭档。一般来说,搭档应该是两个合得来的人配对,但是,安排谁跟谁配对,都是由家政部决定的,就跟抽签似的,碰上谁算谁,就看运气好不好了。就家政调解委员的现状而言,合不来的搭档太多了,不过呢,也不能说没有合得来的,可以说是有喜有忧吧。
关根雪江跟这次碰上的搭档,完全就合不来,运气真是糟透了。搭档名叫绵贯邦彦,六十八岁,以前是个中学校长。这个绵贯非常顽固,一点儿都不肯通融。对想离婚的女人,总是给予非常严厉的批评,在家庭裁判所是出了名的。
以前,关根雪江跟绵贯邦彦搭档,调解一件离婚案的时候,亲身感受了很久没有感受过的“男尊女卑”。一般而言,男性调解委员,特别是上了年纪的男性调解委员,都倾向于女人要做“贞淑之妻”,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那次雪江跟绵贯负责调解的,是一个经常遭受丈夫毒打的女性,提出离婚的案子,不料,绵贯邦彦劈头就是一句:“畜生,你想让你的孩子,成为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吗?”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叫关根雪江顿时目瞪口呆。
关根雪江走出书记官办公室,向调解委员休息室走去。
今天调解的对象,也是一个想离婚的女人,而且有三个孩子。半个月以前,关根雪江就知道这回的搭档又是绵贯邦彦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关根雪江就开始紧张了。如果自己不有意识地,站在想离婚的女人这一边,就很难保证调解的公平性。
休息室里,已经有十五位调解委员了。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接了新案子的两组调解委员,并没有跟大家一起聊,而是分别占了两张小桌子,在那里碰头。绵贯邦彦就站在窗户跟前,眺望着满院子耀眼的新绿。
“绵贯先生!……”关根雪江叫道。面无表情的绵贯慢慢转过身来。
关根雪江恭恭敬敬地,向绵贯邦彦鞠了一躬:“我是关根雪江。再次跟您合作,请你多多关照!……”
“啊,也请你多多关照……”
今天的绵贯邦彦,完全不是以前那种妄自尊大的态度,浑浊的眼睛没有一点霸气,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在一张小桌子前面坐下,关于调解的事情,他们相互商量了五分钟,绵贯邦彦一直没有精神。雪江焦急起来,不由得问道:“绵贯先生,您身体不舒服吗?”
“倒是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不过……”棉贯邦彦犹豫着答应一声。
原来,绵贯邦彦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拍了一张胸部X光照片,发现了一块不好的阴影。昨天接到保健中心通知,让他再去医院做检查。
“浑蛋,这点小事算什么!……”母亲这句早就听惯了的口头禅,差一点儿从关根雪江的喉咙口里冒出来。
关根雪江的母亲是前年去世的。母亲是一个刚毅好强,很有傲气的女人,对女儿雪江的教育非常严厉。只要关根雪江闷闷不乐,或者伤心掉眼泪,母亲马上就是这句口头禅:“浑蛋,这点小事算什么!……为那么点小事,就哭鼻子值得吗?……这点小事算什么,赶紧把它忘了!……畜生!……”
关根雪江不知不觉地,也学会了母亲这句口头禅,经常对自己那两个“窝里横”的女儿,说这句口头禅,也经常对自己那个企图逃避社会的丈夫说,更经常对受到挫折的时候的自己说。
关根雪江掩饰着自己脸上“浑蛋,这点小事算什么”的表情,因为她知道,一个对自己的健康,失去了信心的男人,是非常脆弱的。
“肯定是弄错了。在那么一个奇怪的小房子里,照的X光照片,有那么准吗?”
“要是弄错了就好了……”
绵贯邦彦竟然连怎么逞强装硬汉都忘了。三年前老婆去世,想到不久的将来,连个陪床的人都没有的、孤独的住院生活,绵贯情绪低落。
“今天的调解工作,以你为主!……”绵贯邦彦说完这句话,就匆匆地上厕所去了。
关根雪江叹了口气,视线落在摊开的卷宗上。
平成十四年(2002年)第315号夫妻关系调解案
申诉人:菊田好美,现年二十九岁
被申诉人:菊田宽治,现年三十岁
如果,绵贯邦彦是那样一种精神状九九藏书态的话,这次调解对菊田好美来说,也许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关根雪江继续阅读着申诉材料。她已经读过两遍了,大体情况也已经掌握。
菊田宽治与时泽好美从高中时代,就开始谈恋爱了,八年前结婚。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孩儿。分别为八岁、六岁、五岁。根据长女的年龄来分析,菊田宽治与好美当属近年来流行的,所谓“未婚先孕,奉子结婚”的方式。
几年以前,夫妻两人的关系开始冷却,去年开始分居。现在,菊田好美带着三个女儿住在娘家。菊田好美曾多次向菊田宽治,提出协议离婚,但是,菊田宽治不予理睬,她只好到家庭裁判所,请求调解离婚。
那么,她的申请理由呢?
调解申请表上,事先印好的申请理由栏的示例,大部分都被菊田好美画上了圈——“性格不合”,“第三者插足”,“酗酒”,“浪费”,“精神上的虐待”……
两个月以前,家庭裁判所的调查官跟菊田好美面谈的时候,好美直截了当地说:“跟丈夫在一起生活,还不如死了好,想尽快离婚,越快越好。”
“畜生,绵贯邦彦怎么还不回来?”关根雪江不由得朝门口看了一眼。这时,一个退休以前,当过检察官的调解委员走进来,以前当过保健医生的搭档向他鞠躬。
“也许绵贯邦彦从厕所出来以后,直接去三楼的调解室了吧……”想到这里,关根雪江拿起卷宗,走出了休息室。
跨上楼梯的时候,前边有几个人正在往楼上走。关根雪江一眼就判断出,那是菊田好美一家。好美穿着一身朴素的西装,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穿着连衣裙,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孩子,穿着幼儿园的园服,拉着她的手的,是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妇女——从年龄上可以断定,那是孩子的姥姥,菊田好美的母亲。
正在上楼的二女儿,不知道怎么掉了一只鞋,小女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关根雪江决定上前打个招呼,于是加快了上楼的脚步。她想对好美说,我是调解委员,负责调解你这个案子,不用紧张……
大概是听见了雪江的脚步声,好美和她的母亲同时回过头来。
关根雪江愣住了。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是这种反应,关根雪江用了好几秒钟的时间。
关根雪江觉得:自己见过菊田好美!……不对,确切地说,应该是见过菊田好美的母亲!
菊田好美的母亲,表情很紧张地向关根雪江打了个招呼:“请问,接待室在哪儿?”
“您指的是申诉人接待室吗?在那边。”
“那个……”这回说话的是好美,“不会跟被申诉人在一起吧?”
“不会的,接待室是分开着的。”
菊田好美和她的母亲,向关根雪江略施一礼,领着孩子们到申诉人接待室去了。
关根雪江走在排列着很多调解室的楼道里,她觉得自己的腿在发抖。
怎么在这里碰上了呢?绝对没有认错!……
“那个女人”的脸庞,关根雪江是不会认错的!……
关根雪江走进第三调解室一看,没有绵贯邦彦的影子。她把卷宗往桌子上一放,匆忙翻阅起来。
关根雪江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在找到户籍誊本之前,首先看到了好美填写的表格,里边写着的旧姓。
果然是她!……菊田好美的旧姓是——“时泽”。
第贰话
在人世间,人的嘴巴比任何东西都可怕。
关根雪江站在桌子前面,愣怔了很长时间。
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离调解开始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为了使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她坐在了椅子上。
按照规则,如果是熟人,调解委员应该回避。小城市跟大城市不一样,常年在小城市当调解委员的,谁都碰到过一、两次熟人。
关根雪江去年就碰到过一次。雪江大学毕业以后,在县立图书馆里,当过很多年的图书管理员,那时候,有一位地名研究专家,经常去图书馆查资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成了熟人。这位地名研究专家提出申诉,要求解除他跟养子的关系。
关根雪江向书记官说明情况,换了一个调解委员。
但是,菊田好美,还有她的母亲时泽系子,能算是熟人吗?自己没有跟她们说过一句话,要说认识呢,关根雪江知道她们是谁,她们却不知道雪江是谁。
关根雪江闭上眼睛,十二年前,不,十三年前的情景,立刻浮现在了自己眼前。
当时,关根雪江一家,住在县营住宅区,那是一片特大住宅区。当时,关根雪江的大女儿瑞希,已经在一家食品批发公司上班了,小女儿奈津子在县立高中上二年级。丈夫是一个小学教师,因病停职两年以后,三个月以前退职在家中疗养。以前被诊断为自律神经失调症,最终诊断为心身症,需要定期去精神病科治疗。
那时候,关根雪江眼前一片漆黑,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勇气。
关根雪江受到的打击够大的了,没想到梅雨季节刚过,小女儿奈津子突然不上学了。
“身体不舒服。”奈津子每天早晨,都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面,说着这句话。
关根雪江问她哪儿不舒服,奈津子也不说话,给她量体温,她也不让量。这点小事算什么!开始雪江是这样鼓励奈津子的,但不起任何作用。
关根雪江突然担心起来,要带着奈津子去医院,奈津子大哭大叫地反抗着,就是不肯去。雪江认为问题严重了,奈津子不是身体不好,也不是逃学,而是可怕的“不登校”。
关根雪江很困惑,她想不到奈津子“不登校”的原因。
奈津子学习成绩不算不好,上课也觉得有意思,还参加了学校的曼陀铃俱乐部,每天都热心地练习弹曼陀铃,并且担任棒球队的干事,男孩子有时候,甚至把电话打到家里来。雪江一直认为,奈津子正在愉快地度过她的青春时代。
关根雪江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奈津子也许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因为奈津子从来不跟雪江,诉说班上的事情。一问奈津子,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的事!……”雪江也去学校问过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老师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奈津子会受谁的欺负。
与此同时,关根雪江发现,奈津子珍藏的陶质存钱罐不见了。奈津子从小就喜欢存钱,每年得到的压岁钱,她都塞进存钱罐里。雪江让她把钱存到银行里,她说不愿意把存钱罐摔了。那个存钱罐里,存下了可能有十万,不,还不止十万。
奈津子用那些钱干什么了呢?关根雪江一问,奈津子开始说不知道,后来又说什么“也许是小偷进来过,要不就是姐姐给偷走了”。
放暑假以后,奈津子的情况开始好转。首先是不总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憋着了,还有就是表情也变得开朗一些了。关根雪江认为:这是由于学校放假带来的变化,因此更加怀疑,奈津子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
另外,关根雪江心里,还是放不下存钱罐的事,是不是在谁的威胁之下,奈津子把钱拿出去了呢?报纸和电视上经常报道,发生在学校里的恶性恐吓事件,莫不是奈津子也受到了恐吓?
关根雪江抱着不安和疑心,守候着奈津子,只要奈津子有好转,她就谢天谢地了,至于原因嘛,以后再调査。渐渐地,奈津子不再让雪江担心,到了八月中旬盂兰盆节期间,雪江叫她一起上街买东西,她也跟着一起去了。
一天,关根雪江带着奈津子,在附近的一家超市买东西。奈津子说想吃生鱼片,雪江就拉着她,到特价品那边挑选起生鱼片来。忽然,雪江觉得有人在朝这边看。扭过头去,发现通道那头,站着一个高个子姑娘,穿的是跟奈津子一样的校服,手里拿着网球拍,肩上背着运动员专用包。
那姑娘的眼神很可怕——这是关根雪江的第一印象。姑娘仰着下巴,挑衅似的看着这边,不是在看雪江,而是紧紧盯着奈津子。那时候奈津子的反应,关根雪江直到现在都忘不了。只见奈津子低下头去,脸色苍白,转眼间就变得铁青的嘴唇,不住地抖动着。
关根雪江压低声音,小声问道:“那个人是谁?”奈津子没有回答。雪江回过头去再看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拿了一袋点心,扭头向收款台走过去了。看上去好像是姑娘的母亲的女人,正在收款台等着她呢。那个女人的头发染成棕色,穿一件天蓝色的夏用薄毛衣,一条印花荷叶裙,总之是一个打扮入时、穿着华丽的女人。
从那天开始,奈津子又不出门了。关根雪江干脆直接问奈津子:“那个女孩子就是欺负你的人吧?”
奈津子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别管我!……你要再管我的闲事,我就死给你看!……”
最让关根雪江伤心的是,自己跟丈夫都没有办法商量。对雪江来说,家里等于有两个“不登校”的孩子。丈夫憋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说。心身症这个病名,也把关根雪江搞得很痛苦。
婆婆是个特别爱面子的人,再三嘱咐雪江,千万不能把去过精神病科,看病的事情告诉别人,说什么这不只是她的儿子,以及关根雪江的丈夫的问题,传出去的话,连瑞希和奈津子都找不到婆家。
关根雪江最怕的也是藏书网 这个。
疏远和蔑视有精神病的人,是社会上普遍的偏见,关根雪江的心里,从小就被自己的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植入了这种偏见,哪怕是对自己的丈夫,她也很难消除这种偏见。
在超市里看到的那对母女两人,关根雪江很快就通过街道委员会,打听出来了。她们住在县营住宅区最南边的K栋,姓“时泽”。独生女儿名叫好美,跟奈津子一样,也在上高中二年级,是奈津子隔壁那个班的。
关根雪江好几次,都想找到时泽家去,质问她们母女:“好美到底是怎么,欺负我们家奈津子的?”并且要求好美向奈津子道歉,从此不许再靠近奈津子一步。
由于种种原因,关根雪江始终没有找到时泽家去,对此,她一直到今天都在后悔。奈津子说了,“再管我的闲事,我死给你看!”女儿痛苦到这种程度,做母亲的,却没能为了解除女儿的痛苦,去敲开时泽的家门。
关根雪江害怕,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在县营住宅区里闹哄起来,奈津子“不登校”的事情,就会弄得尽人皆知,搞不好连丈夫是精神病的事情,都会被人知道。所以,关根雪江最终也没采取行动,一直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在人世间,人的嘴巴比任何东西都可怕。
关根雪江睁开了眼睛,从对往事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实中来。
当时的想法深深地埋在心底,一直隐隐作痛。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调解开始时间还有三分钟。关根雪江还在犹豫。不是熟人,但也无可否认,自己对时泽母女,抱着一种类似仇恨的特殊感情。自己虽然是个外聘调解委员,但也算是国家公务员。
还是回避吧。关根雪江再次闭上了眼睛。一辆大红的丰田STARLET,顿时浮现在了关根雪江的脑海里。
时泽系子的日子,过得好像还很幸福。时泽家虽然跟关根雪江家,同住一个住宅小区,但时泽系子从来都穿高档衣服,买高级食品,开着大红的丰田STARLET去美容店串门子。
关根雪江骑着自行车,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要上一个大坡,当她满头大汗地,拼命踏车往上爬的时候,经常被那辆大红的丰田STARLET超过去。关根雪江的自行车的车筐里,从来都装着很多卖便宜东西的广告单。
为了照顾丈夫,雪江离开工作了很多年的图书馆,不节省是不行的。虽然婆婆每个月都给钱,但只够付丈夫的医疗费,一家四口四张嘴,全靠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女儿瑞希那点微薄的薪金。
这点小事算什么——这么一句口头禅,其实经常是含着眼泪说出来的。
秋天,那辆大红的丰田STARLET,忽地从县营住宅区消失了。原来,时泽家在郊外,盖了一所独门独院的大房子,于是他们就搬家了。据说因为时泽系子的丈夫,是一家空调设备公司的课长,所以,新房子连空调设备,都是最现代化的。
但是,时泽一家后来怎么样了呢?
刚才在楼梯上看到的时泽系子,显得老多了。花白头发,体形也完全是一个老女人的体形。邋邋遢遢地穿着一条松紧带的裤子,连腰带都没有。按说她的年龄,比关根雪江还要小三、四岁呢,看上去却有六十好几了。怎么看也不像住在郊外的独门独院的高级住宅里,悠闲自得地过日子的有钱人家的太太。
关根雪江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容。奈津子虽然由于“不登校”,没怎么去过学校,但总算混了一张高中毕业证。毕业以后考取了牙科保健员的资格,受雇于一家私人牙科诊所,被这家诊所的少爷看中,很快就和对方结婚了。
在婚礼上,新郎的发言中,有那么一句话,至今在关根雪江的耳畔回响着:“借此机会,请允许我向培养了这么善良,这么诚实,这么贤惠的奈津子的父母,表达我最诚挚的谢意!……”
前年,奈津子生了个儿子,每个月,他们都要开着她那辆红色的德国车,带着儿子来看望关根雪江。奈津子生活得很幸福。
菊田好美,不,时泽好美.99lib.那边怎么样呢?嫁了一个年纪轻轻、却不怎么正经的男人,生了三个孩子,到头来还得为了离婚,跑到家庭裁判所来哭鼻子。
赢了!我们家奈津子赢了好美!一种露骨的情感涌上心头。
这时,调解室的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绵贯邦彦。
“嗯?怎么还没有过来?”
关根雪江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十点整。
“我去叫她吧?”关根雪江想点头,却没有动作。
“怎么了?还不能叫?”绵贯邦彦觉得,关根雪江的表情有些奇怪。雪江抬起头来:“您能过去叫一下吗?”
“那当然。这又不费?99lib?什么事,我去叫。”绵贯邦彦把门关上,去叫菊田好美了。
不是想报仇,而是想知道,时泽母女后来过得怎么样。关根雪江想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时泽母女是怎样沦为不幸的。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雪江并不内疚。
她用左手抚摸着自己的右手腕。似乎感到当年那辆大红的丰田STARLET,从后面超过自己的时候,卷起了一阵风。
第叁话
“半年我可等不了,我想马上就跟他离婚。那个人太坏了,我父母和亲戚朋友,都支持我跟他离婚,我……”
绵贯邦彦回到调解室,在关根雪江侧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
“请进!……”
菊田好美低着头走进来,胆怯地坐在关根雪江对面,然后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关根雪江的脸,“啊”地叫了一声。
关根雪江浑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以为菊田好美认出她来了。
这时,菊田好美说话了:“谢谢您刚才热心地,告诉我们接待室在哪儿。”
关根雪江放心了。菊田好美不可能认识自己的。
首先,关根雪江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再者,十三年前碰到的那一次,也没有暴露自己就是奈津子的母亲,而且,自那以后,她们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雪江今天是因为在楼梯上,看见好美跟她母亲时泽系子在一起,如果时泽系子今天不跟着菊田好美来,雪江也认不出,菊田好美就是十三年前,藏书网在超市见过的那个女高中生。
“不客气。”关根雪江说完,把脸转向了绵贯邦彦。没想到,绵贯邦彦向她使了个眼色:你来吧。绵贯邦彦以为:关根雪江想主持今天的调解,其实他理解错了。关根雪江希望绵贯主持调解,按照他以往的惯例,把好美狠狠地教训一顿。
没办法,关根雪江把十指交叉在一起,向前探着身子说话了。
“首先要向你说明的是,调解不是审判,不是判定白黑善恶的地方。我们做调解委员的,是要站在双方之间,找出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公正而妥当的解决方案来,最终达成协议。我们当然要竭尽全力协助你们,不过,这毕竟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主要还是靠你们自己,想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来。”
菊田好美一动不动地听着,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奇妙。
“还有,解决你们夫妻的问题的,除了我们两个调解委员以外,还有一个家政审判官。审判官是现职法官。我们每次都要把调解情况,写成报告交给他……”
“对不起……”好美突然打断了雪江的话,“刚才您说每次,那得几次啊?”
关根雪江顿时愣住了。浑蛋,这个菊田好美真不懂礼貌,调解还没开始呢,她就问需要调解几次。
关根雪江干咳了一下说道:“这要看具体情况。一般来说,需要三次到六次。”
“六次?……那么,每次调解间隔多长时间呢?”
“一般来说,是一个月调解……”
关根雪江的话刚刚说了一半,又被菊田好美打断了:“这么说得半年?”
关根雪江狠狠地瞪了菊田好美一眼。
畜生,真没有家教!……也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
“半年我可等不了,我想马上就跟他离婚。那个人太坏了,我父母和亲戚朋友,都支持我跟他离婚,我……”
“你先冷静一点儿!……”这回是关根雪江把菊田好美的话打断了,“我得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你,也请你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我。”关根雪江翻阅着卷宗,故意把话音拉得很长,“你跟你丈夫从高中时代,就开始谈恋爱,对吧?……”
“准确地说,是在初中三年级。那人特别执拗,纠缠不休,我只好勉强答应了他。那人早熟,刚上初中,就喜欢追求女孩子。”
关根雪江认为:菊田好美简直是把青春时代的回忆,也拿来做离婚的材料。
“不过,最初你也喜欢他是吧?恋爱谈了六年,结婚以后,你们还生了三个孩子。”
菊田好美看上去,显得有些为难,但是,她攻击丈夫的势头,一点也没有减弱。
“他跟我上了同一所高中,我糊里糊涂地,就被他拖下来了。那个人占有欲特别强,只要我表现出,对哪个男孩子感兴趣,他马上就大吼大叫,我不知道被他惩罚过多少次。”
“那一定是因为他太喜欢你了。”
菊田好美本来打算,向关根雪江诉说丈夫有暴力行为的,没想到,关根雪江竟然反过来理解,好美特别生气。
绵贯邦彦瞥了关根雪江一眼,大概是对雪江站在丈夫的立场说话,感到奇怪吧。
关根雪江默默地翻阅着卷宗,想引导菊田好美多说说高中时代的事情。菊田好美为什么欺负奈津子?奈津子攒的钱,是不是被好美敲诈走的?关根雪江琢磨着,如何在跟好美的对话中找到答案。
但是,关根雪江知道,要想在调解夫妇离婚案的调解室里,把那些话套出来是很难的。
“请您对那个人下命令,让他跟我离婚!……”菊田好美说道。
在关根雪江的眼里,菊田好美是一个身体和心灵,都很可怜的女人。看着菊田好美那可怜的样子,雪江想起了奈津子——抱着孩子,从崭新的德国车里下来的奈津子。
关根雪江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下面,我要问你几个具体问题。首先是,你要求调解的理由,好像有很多,是吧?……”
“是的!…藏书网…”菊田好美点头承认。
“你怀疑你丈夫有外遇?”
“对!有很多!……”
“你有证据吗?请你把证据拿出来。”
“证据我倒是没有,不过,我知道他在外边乱搞。”
“你是怎么知道的?”关根雪江仔细问道。
“他身上有香水味,还带着饭店里的火柴。他的手机经常响,肯定是女人给他打来的。”菊田好美严肃地说。
关根雪江觉得:菊田好美是信口乱说。
“精神上的虐待,具体指的是什么?”关根雪江又问。
“多了去了,数也数不清楚!……”
“请你举例说明。”
“他无视我的存在,当着我的面,大肆夸赞别的女人如何之好,羡慕别人的老婆,连着生了两个男孩……”
“你丈夫想要个男孩,是吗?”
“他就是想恶心我。他根本就不喜欢孩子,我跟他分居,带着孩子们回了娘家以后,他一次都没来看过孩子们!……”菊田好美气得直喘粗气,“喂,说这些有什么用?……您与其让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还不如去说服那个人跟我离婚。他要是答应了,我马上就跟他办理离婚手续!”
关根雪江合上卷宗,不再说话了,她在等着绵贯邦彦,大声斥责菊田好美。可是,绵贯邦彦竟然默不做声。每当这种时候,雪江都会想到:男人啊,都是为了自己活着的动物!
看着菊田好美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关根雪江低声说道:“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别忘了,你们有三个女儿呢。”
“三个女儿我负责培养!……”菊田好美决绝地担保着。
“你来这里之前,跟你丈夫谈到过,关于赡养费的问题吗?”
“这回您说到点子上了,那个人就是不想负担赡养费,才拒绝离婚的!……”菊田好美愤慨地说。
“你丈夫这样说了吗?”关根雪江随口一问。
“他自然没有说出口,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畜生,简直就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关根雪江心里这样想着,透过菊田好美的脸蛋,她似乎看见了时泽系子的脸,憋在喉咙口的问题,不由自主地挤了出来。
“你现在住在娘家,是吧?”
“是。”
“离婚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关根雪江耐心地问道。
“搬出来,我父母家里,实在太小了。”菊田好美无奈地说。
“什么,房子太小了?”关根雪江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嗯。以前是很大的一所房子,后来父亲所在的公司破产了,只好把大房子卖掉,现在租的房子很小。”
关根雪江打了个激灵,后背有一种说不上是冰冷、还是快感的感觉。
“够受的吧?”关根雪江看着菊田好美的鼻尖问道。好美的眼睛里,一时布满莫名其妙的神色。她肯定没有能够理解,关根雪江的话是什么意思。
关根雪江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四十分。该把好美的丈夫菊田宽治叫进来了。
“该跟你丈夫谈一谈了,跟你丈夫谈完以后,还要跟你谈一谈,请你在接待室等着。”
菊田好美好像有点儿恋恋不舍地站起来,看了看关根雪江,又看了看绵贯邦彦,用哀求的口吻说道:“求求你们了,让他跟我离婚吧。跟他在一起,我确实有过快乐的日子。高中时代他是棒球队的主力,人长得也很帅,也对我好过。但是,现在我跟他已经过不下去了,两人的心越离越远。我也不提无理要求。当然我也需要钱,不过,如果能尽快离婚,赡养费少点儿也没关系。请你们就这样跟他说。”
菊田好美说完,低着头走出了调解室。关根雪江看着绵贯邦彦,好奇地问道:“您怎么看?”
“她急着分手,又不在乎赡养费,可能是有了别的男人。”绵贯邦彦似乎觉得很无聊。他认为好美在外边跟别的男人好上了,正在秘密地作着再婚的准备,所以要急着离婚。
关根雪江的看法,跟绵贯邦彦竟然是一致的。菊田好美的表演太过分了,而且从穿着到化妆都挺讲究。
做调解委员这么多年了,在外边找好了男人,急着离婚的女人确实不少。如今女人的地位提高了,随着时代变迁和舆论导向,男人们已经不在乎,女人是否离过婚,甚至不在乎女人是否带着前夫的孩子。
关根雪江认为:现在,社会上具有吸引女人的魅力,或者为了吸引女人,而付出努力的男人越来越少了,而顺从那些具有驾驭男人的经验的已婚女人,以求过安逸日子的男人,却是越来越多了,这种状况,是造成已婚女人在外边,跟别的男人随便上床的主要原因。
“我去叫她丈夫。”绵贯邦彦站起身来,开门出去了。
关根雪江很想严厉地教训教训菊田好美。就像看着一条落水狗,爬上了河中沙洲一样。关根雪江现在很有闲情逸致,来欣赏菊田好美的狼狈样自。
第肆话
“这些问题你都要好好考虑,下次再来的时候,心里要有数……不要逃避,要面对现实好好考虑。”
原棒球队主力确实长得很帅。从菊田宽治的眼睛里,现在也能看得出来,他曾经被女人追捧过的那种得意神色。
留着大背头,穿一99lib.件领子很高的衬衫,特意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
绵贯邦彦悄悄地送过来一个眼神,那意思,还是让关根雪江来主谈。
“你太太离婚的意志,好像很坚决。”关根雪江开口说话了。
菊田宽治噌噌地挠着头发。看上去,他非常不愿意到这种地方来。
“菊田先生,怎么会别扭到这种程度呢?”关根雪江嘲讽地问。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菊田宽治一脸茫然。
“是因为你在外边,胡乱地搞女人吗?”
菊田宽治慌忙摇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不过我承认,很久很久以前有过。”
这位刚满三十岁的男人口中,“很久很久以前”,指的是什么时候呢?
“那么,你认为原因何在呢?”
“嗯……性格合不来吧。”菊田宽治迟疑地开了口,“那娘们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她了。”
“但是,你不想离婚。”
“啊……不想离。”
“为什么?因为钱?”关根雪江厉声问道。
菊田宽治咂了咂舌:“好美那个泼娘们,是这样说的吗?”
“没有,你太太倒是没说。”关根雪江连忙否定,“我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你们有三个孩子,赡养费会很高的。”
“赡养费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菊田宽治冷笑着说。
这小子在虚张声势。关根雪江手上的资料上写着的,菊田的工作单位是“谷中物产公司”,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公司,收入一定不会很高。
“那么,你不同意离婚的理由是什么呢?还在爱着你太太?”
“怎么会呢?……”菊田宽治愤愤地说道,“那个歇斯底里的破娘们儿,跟她在一起生活,简直就是活受罪,我早就受够了。”
关根雪江盯着菊田宽治没有说话,用眼神在质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同意呢?
菊田宽治看懂了关根雪江眼神里的意思,叹了口气说:“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她一提出离婚,我马上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混蛋,原来是为了所谓男人的面子呀。菊田宽治只是为了泄愤,才意气用事的。
片刻之后,关根雪江平静地说道:“你没有重归于好的打算吗?”
“没有!……”菊田宽治干脆地回答说。
关根雪江把脸转向绵贯邦彦,用眼神敦促道:“下面的话,男人说比较合适。”
绵贯邦彦把靠在椅子背上的身体坐直:“这样下去,你们的问题,将永远得不到解决。我们再出面调解两、三次,如果还达不成协议,你太太就要上法庭了。”
“上法庭?……”菊田宽治的表情,顿时阴沉下来。
“对。法庭跟这里不一样,那是完全公开的,还要把你的朋友、熟人作为证人,叫到法庭上来作证。”
菊田宽99lib.治一听就害怕了:“我们公司里的人也会来吗?”
“如果法庭认为有必要的话。”棉贯邦彦严肃地警告他。
“这可麻烦了,就连分居的事情,我都没有跟公司的人说呢。”
菊田宽治顿时暴露了他的本来面目:爱面子,要保护自己。
“这些问题你都要好好考虑一下,下次再来的时候,心里要有数。是打算重归于好,还是不打算重归于好,如果离婚的话,希望采取怎样的一种形式。你不要逃避,要面对现实,好好考虑一下。”
绵贯邦彦像个纸老虎似的说教起来。不管别人觉得九九藏书 怎么样,反正他自己,对这一番说教很满意。
菊田宽治垂头丧气地出去了。关根雪江马上站起来,跟在菊田身后走出去,打算把菊田好美叫过来。
一出门,关根雪江就愣住了,雪江前边的菊田宽治也愣住了。只见菊田宽治的三个女儿,肩并肩地站在接待室门前,没有任何感情的六只眼睛,呆呆地看着她们的父亲。
菊田宽治逃也似的,顺着楼梯跑下去了。孩子们身后站着时泽好美。雪江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调解室。
关根雪江认为,自己看穿了时泽好美的把戏。今天不是星期六,也不是星期天,时泽好美把应该去学校、或者幼儿园的孩子们带来,就是为了刚才那一幕。
时泽好美再次走进调解室来,一本正经地在椅子上坐下。关根雪江死死地盯着好美的脸。
浑蛋,这是一个品质恶劣的女人。她一定每天都在孩子们面前,说她们的父亲的坏话。那个男人不是你们的父亲!……
时泽系子培养了一个品质恶劣的女儿——时泽好美,难道好美还要培养三个品质恶劣的女孩子不成?关根雪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关根雪江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缓缓说道:“好像根本没有调解的余地。”
听雪江这样说,时泽好美的脸上,立刻放出了光辉:“真的吗?”
关根雪江立刻追加了一句:“但问题的解决,并不那么简单!”
“什么?……”
“你说的那些话都很暧昧。你丈夫并没有什么大错。所谓‘不正当男女关系’的证据,你并没有掌握嘛。”
“这……没掌握倒是没有……”时泽好美犹豫着嘀咕了一句。
“而且,如果离了婚,就会有许许多多麻烦事,比如财产分配,赡养费,监管教育子女的权利,如果孩子判给了你,孩子的父亲怎样跟孩子见面……至少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吧。”
“一年?……”时泽好美顿时急了,“开玩笑吧?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这么迫不及待?是不是……”关根雪江得意地说了下去。
“关根女士!……”绵贯邦彦打断了雪江的话。
但是,关根雪江不顾一切地说了下去:“你给我记住了,要是发现了你这边,有违反女人节操的事情,调解的时间还会更漫长!……”
“那我就直接上法庭!……”时泽好美大叫了一声,然后,把脸转向绵贯邦彦,“求求您了,我不调解了,直接打官司离婚!”
“真对不起!……”关根雪江说话的声音也不小。时泽好美转过脸来,看着关根雪江。
关根雪江压低声音说:“调解优先,你懂吗?……你要是没有调解不成立的理由,我们是不会把材料,转交给法庭的。”
时泽好美瞪大眼睛,大喊道:“少来这套!……这种把我当傻子耍着玩儿的游戏,要我跟你玩儿一年?”
关根雪江把卷宗拿起来,敲了敲桌子,厉声喝道:“玫瑰色的人生,在前面等着你呢,是吧?……这点小事算什么……你就忍着点儿吧!……”
第伍话
自律神经失调症——被医生告知这个病名时,丈夫脸上的表情,关根雪江永远都不会忘却。那是放下了一件很大的心事以后,立刻变得轻松了的表情。
关根雪江在家庭裁判所附近的一家超市买了点儿菜,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丈夫跟往常一样,连一杯茶都不知道自己沏了喝。
“午饭马上就好。”关根雪江说完,把买回来的髙级寿司放在盘子里,然后又很快地做了一锅汤,端到餐桌上。
“今天豁出去了。”关根雪江高兴地说。丈夫也不问为什么,面无表情地抓起寿司,连酱油也不蘸,就送进了嘴里。
关根雪江并没有原谅这个软弱的男人。丈夫在学校里,一直扮演着“热心的老师”的角色。送走六年级毕业的学生以后,丈夫接过二年级一个班的班主任的工作。这个班里,有好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搅得课都没有办法上。丈夫又是被校长批评,又是被学生家长抱怨,结.99lib?果精神状态越来越差。
自律神经失调症——被医生告知这个病名的时候,丈夫脸上的表情,关根雪江永远都不会忘却。那是放下了一件很大的心事以后,立刻变得轻松了的表情。
丈夫很高兴被冠以这个病名,这样的话,就不用去学校了。他在一瞬间想到:可以逃离那个教室了。这一瞬间,决定了丈夫的一切。
他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疾病,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改变现实。他把医生给他的这个病名,当做是救命稻草,把自己泡在怜悯的蜜罐子里,漫不经心地浪费着人生。
关根雪江恨婆婆,怎么培养了这么一个软弱无能的儿子呢?难道她就没有教过儿子,软弱,有时候就是一种罪过吗?
这点小事算什么……这句话,关根雪江只对丈夫说过一次。那是丈夫被诊断为心身症之前的事情。
关根雪江虽然知道,丈夫性格软弱,但是,不想承认丈夫患的是精神病,就算是得了精神病,也要给他拉回正常人的行列里来。关根雪江坚信:不管藏书网是不是精神病,丈夫内心深处,依然蕴藏着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
但是,关根雪江显然错了。丈夫内心深处,那种男人的自尊,一直到六十岁以后,方才显露出来。那是因为跟他年龄相当的同事,先后都退休了,他就是不工作,也没有人会责备他了,于是,他的病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好转了。
关根雪江看了自家的庭院一眼。
如果婆婆没把这所房子,作为遗产送给丈夫,真不知道现在,会住着多么破旧的地方。关根雪江看着丈夫的侧脸。丈夫没有注意到雪江在看他,继续默默地吃着寿司。
关根雪江一直在守候着丈夫。丈夫的精神病瞒着外人,雪江把两个女儿抚养成人。可是,关根雪江自己呢,在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位法官,那位法官推荐她,参加调解委员的资格考试,很幸运地,雪江得到了一份工作。有了这份工作,将来就有了退休金,就可以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了。
时泽母女的身影,在关根雪江的眼前晃动。狭窄的房子……没完没了的离婚调解……
“喂,他爸!……”关根雪江说话的声音很兴奋。
“嗯?……”丈夫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今天在家庭裁判所,我突然遇见了一个熟人。”
“嗯。”
“她比我年轻,以前可漂亮了,身材也好,像个大城市的女人,”
“嗯。”丈夫依然面无表情地漫声答应。
“而且打扮得特别华丽,高档服装,浓妆艳抹,生活也很奢侈。开的是进口车,还经常去美容院美容呢。”
“嗯。”
“可是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呀,那个人显得比我老得多。”
“嗯。”
“而且呢,那个人的女儿,现在正要调解离婚呢。都三个孩子了,她还要离婚,好像是跟别的男人好上了。真叫人吃惊。”
“嗯。”
“不管是教育孩子,还是过日子,都应该严肃认真。”
丈夫把最后一个“嗯”留在餐桌上,站起来走到沙发那边躺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挨个换起频道来。
关根雪江一个人无聊地喝着茶。电话进入了她的视线。如果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了女儿奈津子,奈津子会说些什么呢?
关根雪江被任命为调解委员,家庭裁判所的所长训话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家庭裁判所就是一个‘沉默的机关’。跟以公判为原则的地方法院不一样,家庭裁判所接手的所有调解案件,都涉及个人隐私,保守秘密是最大的原则。”
关根雪江站起身来,把盘子和碗筷放在托盘里,端起来向厨房走去。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关根雪江的心里一阵慌乱。白天来电话,是推销员呢,还是哪个女儿呢?
“你好!……这里是关根家。”关根雪江机械地说。
“妈妈!您已经回家啦?”
是奈津子。关根雪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妈妈,您怎么啦?”
“吓了我一跳。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呢。”
“什么?……”奈津子吃惊地问。
“啊?……”关根雪江答应了一声。
“什么事啊?”
“啊,也没有什么大事。”
“看您,干吗这么吞吞吐吐的?”奈津子笑吟吟地说,“有事就快说嘛!……”
关根雪江想说的话已经堵在了喉咙口。虽.99lib.然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果告诉了奈津子,说不定奈津子会笑着,把高中时代的“秘密”说出来。就算不说,当时把奈津子和关根雪江,搞得很痛苦的罪魁祸首,现在终于倒了大霉了,奈津子听了也会解气的。
关根雪江小声对着话筒说:“喂,你还记得那个姓菊田的女孩子吗?”
奈津子没有说话。
关根雪江慌忙纠正道:“对不起,说错了,当时姓时泽,叫时泽好美,跟你是一所高中的。”
奈津子还是沉默。
“你忘了吗?你高中时代……”
“妈妈!……”奈津子用强硬的口气,突然打断了母亲的话,“你觉得:把你自己的女儿的幸福给毁了,特别有意思是吗?”
关根雪江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别管我!再管我的闲事,我死给你看!……”
关根雪江握着听筒,身体突然僵住了。看来事情并没有成为过去。奈津子的叫声,跟高中时代的叫声同样悲痛。
第陆话
“不,我没有胡说八道。那女的从中间插了一杠子,您说她是不是很卑鄙?就像个妓女一样,把他给勾引过去了!”
初夏的时候。玄关摆放的鲜花换上了马蹄莲。菊田夫妇的离婚案的第二次调解,定于今天上午十点钟举行。
关根雪江的生活节奏从早晨开始,就发生了极大的混乱。忘记了扔垃圾,糊里糊涂地做了一顿日本式早餐,公共汽车晚了一班,关根雪江气喘吁吁地赶到调解室的时候,已经差五分十点了。
一个月没有见面,菊田好美似乎变得冷静多了。
最好不要跟这个女人接触——在关根雪江看来,今天早上的混乱,是一种不好的预感.99lib.。不过,这个案子,自己已经接过来了,现在就算再想脱手,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了。
关根雪江很后悔,那天如果对书记官说,自己认识菊田好美,让别的调解委员调解这个案子,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经过上次的调解,有什么变化没有?”雪江硬着头皮问道。
菊田好美点了点头说:“那个人给我打电话说,同99lib.意离婚,但是,要看我提出的条件,他是否能够接受。”
“是吗?……”关根雪江跟菊田好美对视着。因为上次发生过冲突,两个人都心存芥蒂。
“上次我说过,如果能够尽快离婚,赡养费少点儿也没关系,现在我提出取消这句话。”
看到有可能离婚了,马上改变风向,尽可能多拿一点。这很可能是跟菊田好美相好的那个男人,在背后给她出的主意。
“还有,听说进入调解阶段以后,也可以协议离婚,这是真的吗?”
“是啊。”关根雪江厌恶地答应了一句。
“那我要求协议离婚。听说调解离婚,要在我的户籍上留下记录,我讨厌留下这种记录。”
“畜生,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绵贯邦彦带着威胁的口气说话了,“比这个更重要的,是三个孩子的问题,别忘了,你是她们的母亲!”
精密检查的结果,绵贯邦彦的身体,99lib?并没有任何问题。他是在书记官办公室里,宣布自己身体绝对健康以后,兴致勃勃地来到调解室的。
关根雪江把脸转向绵贯邦彦,用眼神对他说:“交给我来谈。”然后,她把脸转回来,看着菊田好美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我们就按照协议离婚的程序进行。”
“干脆点儿,我讨厌啰啰唆唆的。”
关根雪江对菊田好美的这种态度难以理解。既然已经朝着协议离婚的方向,启动了程序,何必如此焦躁呢?
“上次我们已经谈过了,你丈夫并无大错。调解申请是你提出来的,但是,并不等于说,你就占据了有利的位置。”
“对了,今天我把证据拿来了。”
“啊?……”关根雪江嘟囔了一句,“你是什么意思?”
时泽好美紧紧地盯着关根雪江的眼睛说:“上次您不是让我,把那个人乱搞的证据拿出来吗?”
“我没有那样说过。”关根雪江严肃地警告她。
“您说过!……所以我就去调査了。最近,我把跟他好的那个女人找到了!”
关根雪江吃了一惊。难道是雇了私人侦探?
“可以啊,那你就拿出来吧。”
时泽好美点点头:“那个女人二十九岁,很久以前就跟他好过。最近两人再会,死灰又燃,又搞到一块儿去了。”
“死灰复燃吧?”
“对,死灰复燃。”时泽好美肯定地点了点头。
“证据呢?……”关根雪江严厉地问。
“你说……”时泽好美略一迟疑。
“你不是说,把证据拿来了吗?”
时泽好?99lib?美的脸上,浮现出蔑视关根雪江的笑容:“我有证据!……”
“那就拿出来,给我看一看吧。”关根雪江语气严厉地逼问她。
“证据就在我的眼前!……”时泽好美突然指着关根雪江大吼。
关根雪江看了看时泽好美的手。好美手上什么都没有。
“畜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关根雪江严厉地问道。
时泽好美直视着关根雪江的眼睛:“证据在你的手上!……”
“喂!……”绵贯邦彦诧异地叫了一声。
关根雪江用手制止了绵贯邦彦。她的手正在发抖。早晨那种不好的预感……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关根雪江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请你把话说得清楚一些。”
时泽好美的嘴唇扭歪了:“上次我也说过了,我中学时代,就开始跟那个人谈恋爱了;高中我们也是在一所学校的,关系越来越深。接吻,拥抱,都有过。后来,那个人进一步提出,和我发生性关系。由于我家管得很严,我没有同意。就在这时,那个女的出现了。她利用她自己是棒球队的干事,接近那个人,跟那个人发生了性关系。”
“浑蛋,不许胡说八道!……”关根雪江霍地站了起来。时泽好美紧跟着抬起头来,依然直视着关根雪江的眼睛。还是那天在超市里,见过的那双眼睛,挑衅似的看着关根雪江。
“不,我没有胡说八道。那女的从中间插了一杠子,您说她是不是很卑鄙?”时泽好美冷森森地嘲笑着说,“她就像一个妓女一样,把他给勾引过去了!……”
“住口!……”关根雪江歇斯底里地暴吼一声。
“但是,恶有恶报,这个女的怀孕了。那个人呢,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求那个女的堕胎。那个女的呢,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自从那件事情以后,她就再也不来学校了。活该!我心里这个痛快!……活该……”
“你这个马鹿野郎!……”关根雪江一巴掌扇了过去。.99lib.
时泽好美及时地撤身一躲,关根雪江的巴掌,擦着好美的耳朵掠了过去,扇起一股劲风。
时泽好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迅速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说道:“我撤销调解申请。那个人也同意协议离婚,我们就要立即协议离婚!……”
第柒话
几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没有赢,也没有输,其实什么变化都没有,还和之前的一样。
下午,咖啡馆里的空气,叫人感觉倦怠。多少年没有进过咖啡馆了。关根雪江坐在靠着窗户的一个位子上,呆呆地看着窗外来往的车辆。
两个月以前,关根雪江想扇时泽好美一巴掌,可惜却没有扇到。也许是被雪江的气势镇住了,也许是出于对雪江的同情,绵贯邦彦没有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发生在那个狭窄的调解室的不愉快,永远被封闭在那里了。
菊田好美的话里边,只有一句话是谎话,奈津子跟菊田宽治没有死灰复燃。后来雪江才知道,那只是时泽好美的策略。把以前那件无法否认的事情,强以加入现实的内容,以达到逼迫关根雪江去找奈津子,问个明白的目的。
女儿奈津子哭泣着,把一切都对母亲关根雪江说了。现在,女儿一个人的秘密,变成了母女共有的秘密,仅此而已。今后,母女两个要一起保守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牙科医生——就是奈津子的丈夫知道。
但是……关根雪江一想起往事,心情就非常沉重。自己居然没有发觉,女儿悄悄地怀孕了。更不知道女儿偷偷前去堕胎的事情。
当时,关根雪江只顾照顾有精神疾患的丈夫了。直到奈津子“不登校”的时候,关根雪江根本就没有担心过,两个女儿有什么问题。她认为:自己的女儿被教育得很好。
关根雪江向咖啡馆入口处,悄悄地看了一眼。时泽好美正好在这时候进来了。好美在雪江对面坐下。两个人的位置,跟调停室一样。
“把你叫到这里来,真是对不起。”关根雪江先说话了。
“没有关系!……”时泽好美答道。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是冷冰冰的。
时泽好美看着窗外,又说:“我不能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太长了,我母亲和我的女儿们,正在对面的书店里等着我呢。”
“只耽误你三分钟。”关根雪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茶色的信封。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不要。”时泽好美严肃地说。
“那不行,我一定要还给你。”关根雪江把那个茶色的信封,硬是放在桌子上,推到时泽好美的面前。信封里装的是三万日元。
当年,奈津子把存钱罐里的钱,全部都拿出来了,加上菊田宽治给她的钱,做人工流产的费用还是不够,于是,时泽好美也出了三万日元。为了把菊田宽治从奈津子手上夺回来,她竭尽全力。
“菊田夫人……”关根雪江才一出口,便被时泽好美打断了。
“对不起,我已经改姓时泽了。”时泽好美严肃地说。
“你已经离婚了?”关根雪江吃惊地问。
“嗯。协议离婚进行得很顺利。”
当服务生把时泽好美点的咖啡送来的时候,三分钟已经过却了。但是,关根雪江还想问一个,无论如何,自己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时泽好美。”关根雪江按照她的旧姓称呼着。
“怎么,还有什么事吗?……”时泽好美把送到嘴边的咖啡,重新放在桌子99lib?上。
关根雪江压低声音说:“我不会再跟你见面的,永远不想再跟你见面。”
“我也是!……”时泽好美冰冷地回答。
“最后,再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奈津子的母亲?”
时泽好美顿时笑了起来:“我逼问过她一次。昨天,你跟他在饭店开房间了吧?她满不在乎地对我说,这点小事算什么,值得你那么大惊小怪吗?”
关根雪江真想仰天长叹,她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
“一个高中生,哪有说这种话的,所以,我对这句话印象很深。第一次调解的时候,你也对我说了这句话。当时我吃了一惊,然后,就想起好几次,看见你跟奈津子在一起……”
咖啡的钱各付各的。付完钱,两人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就匆匆忙忙地各奔东西了。
关根雪江在花店前边停下脚步。花店前边的鲜花艳丽夺目。太美了!……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顺着关根雪江的面颊,缓缓地流了下来。
有人从关根雪江的身后,悄悄地走了过去。
关根雪江转过脸去一看,是好美……还有好美的三个女儿,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本书……走在最后边的,是穿着朴素的时泽系子……
几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关根雪江想着:自己没有赢,也没有输,其实什么变化都没有,还和之前的一样。
关根雪江悄悄地擦掉眼泪,把脸转向花店。她看到一种白得透明的花。那是生长在河滩上的瞿麦花。
她想买一枝——买一枝最漂亮的瞿麦花,把花束拿回家去,插在高高的玻璃花瓶里。
第壹话
网络恐怖主义——想到这个名词的同时,立原义之助助不禁全身颤抖起来。
黑暗中,立原义之助助看了一眼枕边的闹钟。
一个标准的“L”出现在眼前。那是涂着夜光的时针和分针构成的。
此刻是凌晨三点钟,身旁的妻子睡得正香。
立原义之助助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他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醒来。他以前送报纸的时候,养成了凌晨三点钟就起床的习惯,在体内形成的生物钟,四十多岁了还走得很准。对此,妻子一直都不敢相信。
从小学四年级直到高中毕业,他每天都是凌晨三点钟起来送报纸,不管刮着多么大的风,下着多么大的雨,或者飘着多么剧烈的风雪,没有休息过一天。
立原义之助助重新躺了下来,再次钻进被窝。
“你小子干得不错!……”
沉浸在能够睡个回笼觉的幸福之中的立原义之助,在当了警察以后,养成了在心里褒奖自己一句的习惯。立原义之助认为,这样的褒奖,对自己有好处,不但可以使自己,产生更多的正面想法,还可以设计出,令自己满意的下一步行动方案。.99lib.
他从来没有觉得当警察辛苦。不管是在派出所,还是在警察署,他工作都非常认真。上调县警察本部管理部门,警衔升至警部以后,他的进步是很快的。因此,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也忘不了褒奖自己一句:了不起,照这样干下去,还会有更大的进步……
凌晨不到五点就起床,是立原义之助养成的新习惯。
半年之前,警务部部长经过长时间斡旋,追加预算,终于设立了“S县警察本部网站”,任命信息管理课的立原义之助负责。立原预见到警察部门,早晚一定要进入网络社会,在县警察本部还没有电脑的时候,他就开始自学电脑,结果他的电脑知识,得到了组织上的高度评价。
为了不把妻子惊醒,立.99lib.原义着动作很轻。他悄悄地走进洗澡间,把水龙头开得小小的,马马虎虎地洗了一把脸,蹑手摄脚地走进了客厅,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把已经擦得很干的手,又在睡衣上抹了几下,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虽然这台计算机,是公家给他配的常用工具,但每天在这个时候打开计算机,立原义之助都会觉得:自己不配使用这么高级的计算机。如果自己花钱买的话,至少要二十万日元。现在的立原义之助,在买超过一万日元以上的东西的时候,心里都会产生些许罪恶感,为此,妻子经常嘲笑他。他送报纸得到的报酬,每小时才合几百日元。那时候形成的对金钱的感觉和标准,恐怕到了六十岁也不会改变的。
立原义之助搓着双手,再次确认屋里没有潮气,才按下电源启动电脑。先看邮件。新到的邮件有十三封。其中五封属于业务方面的联系,没有急件。直属部下谷泽股长发来的邮件,跟往常一样冷淡。
“昨天访问件数92。无异常。”
每天夜里十二点,一定要进人县警察本部网站,查看访问件数,发邮件向立原义之助汇报之后再睡觉,是谷泽股长每天必须做的工作,半年以来天天如此。因为有了这项工作,谷泽再也不敢多喝酒。他经常对立原义之助说一些既像感谢,又像牢骚的怪话。
“才九十二件啊!……”立原义之助把双臂交叉于胸前,低下头沉思着。
访问县警察本部网站的一般市民越来越少了。当初网络刚开设的时候,一天超过四百件,后来就一直在下降,最近更是每况愈下。大概是因为经常访问的人太少了吧。出于兴趣或好奇,偶然访问一次,就再也不来“玩儿”了。
总之,警方想传达给市民的信息,与市民想了解的信息,之间的距离太大。
先看一看征求意见栏吧……
立原义之助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开了主页下边的“意见箱”。在“意见箱”九九藏书那里,谁都可以自由发表意见。在这里最能了解市民的反映,立原义之助每次打开的时候,都有些许紧张,因为,这里边不仅有市民,看了县警察本部网站以后的感想,还有对警察的不满和批评,甚至有揭发警察的不正当行为,和警察干的坏事的内容。万一有这种意见,就得立刻跟有关部门联系。
夜里十二点,在谷泽査看了以后,会不会再有人访问,并留下意见呢?立原义之助每天凌晨五点起来,打开电脑上网,就是这个目的。
“防盗问与答专栏很好,通俗易懂。”
“这里很没有意思。法院网站比这边有意思多了。”
“鉴别工作的内容,请介绍得更详细一点。科学侦查研究所是怎么回事,也请介绍一下。”
“内容太死板,很没有意思。希望刊登一些反映一线警官心声的文章。”
“防止溜门撬锁的方法,很值得参考。本县竟有那么多小偷,实在叫我吃惊。”
立原义之助松了一口气。
“意见箱”里的意见还算可以。虽然有人说“没什么意思”、“太死板了”,不过也有人说“通俗易懂”、“值得参考”。看了这些表扬的语句,立原义之助觉得很高兴。
立原义之助关上电脑,走进厨房里,烧开水冲咖啡。接下来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报纸。报纸上散发出来的油墨的清香,使咖啡的浓香更有味道。
可是,水壶里的水都开了,门外还没有传来送报纸的摩托车的声音。
都五点二十分了,送报的怎么还不来呢?
突然,立原义之助在心里“啊”了一声。一看日历,今天是十月十五日,报社的休刊日。不,确切地说,昨天,也就是十月十四日,是报社的休刊日。十四日那天不印报,十五日当然看不到报纸。
立原义之助咂了咂舌。
对一个以每天清晨看报纸,作为最大乐趣的人来说,休刊日是多么令人失望的日子啊。扫兴,沮丧,期待落空,就像被人骗了似的。
立原义之助送报纸的那个年代,一年只有三个休刊日:元旦、儿童节、秋分。可是现在呢,一个月就有一个休刊日。最大的乐趣被剥夺了,真可气。
与此同时,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时候多么想休息一天啊。然而,那时候不但不能休息,还要用刚挣来的钱,给父亲买酒喝,稍不乐意,还被父亲打嘴巴……
“狗娘养的,小畜生!……你小子还不去给老子灌酒,小心踢掉你的鸡巴子!”父亲脸膛通红,恶声恶气地狂吼着。
一想到这里,立原义之助甚至觉得,自己脸颊顿时疼了起来。
立原义之助切断大脑里负面的回忆,端着咖啡走进客厅。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立原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钢筋水泥建筑的三居室机关宿舍,落落大方的妻子,朝气蓬勃的两个女儿,适合于自己的工作,比自己的期望还要高的警衔。煤气、电灯和自来水从未停气、停电、停水。家里有电视,有空调,有汽车。平稳的日子,浓香可口的咖啡……
以前没有的都有了,凶神恶煞的父亲也死了,再不会出现在立原面前……
立原义之助再次打开了电脑。
网站主页的构思,是立原义之助在看报纸的过程中想到的,他还想把主页设计得更加漂亮,更能吸引人。他已经改进过好几次了。倒不是为了在“意见箱”里看到夸赞,而是因为安井课长,万事追求完美。安井课长多次强调,警察的面子,不能受到损害,网站要办得有意思,要人人爱看。
立原义之助移动着鼠标,点击县警察本部网站的主页。画面变换之前,立原义之助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蓝天下的县警察本部大楼。也许主页给人的印象,就是有些古老、死板吧。
立原义之助瞧着网站,他的大脑突然停止了转动,不住地眨起眼睛来。本来应该出现的蓝天下的县警察本部大楼,竟然没有出现,电脑画面变成一片漆黑。在漆黑的画面上,出现了四行红色的拼音文字。
立原义之助用眼一看,就知道不是英语。
畜生,难道是法语?……藏书网
也许是点错了吧?立原苦笑着,确认了一下画面上部的网址,笑容骤然消失。网址一点没有错。立原刷新了一次画面。
那四行红色的拼音文字,突然消失了一瞬间,又重新出现在电脑画面上。
他的手指僵硬了。
网络恐怖主义——一想到这个名词的同时,立原义之助不禁全身颤抖起来。
畜生,这怎么可能呢?……
立原义之助手指敲打着键盘,重新输入网址,按下回车键,再次进入了县警察本部网站的主页。他在心里祈祷着:千万要出来啊!
结果还是在那个漆黑的画面上方,出现了四行红色的拼音文字。漆黑的画面,让他联想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红色的文字让他联想到新鲜的人血。
看来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了。县警察本部网站被黑客入侵,主页画面也被黑客给调换了。
立原义之助低声怒吼起来。那个样子,真像父亲活着的时候,没有酒喝了,龇牙咧嘴的模样,那简直就是一只恐怖的巨大野兽。
第贰话
仲川千夫指马上就清醒了:“千万不要慌张!……你的意思是说,黑客侵入了服务器?”
十分钟以后,立原义之助已经驾驶着私人轿车,匆匆奔驰在通向县警察本部的路上了。他心里同时想着五、六个问题,嘴九九藏书里不时发出尖叫声。
“首先……”立原义之助为了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黑客何许人也?目的何在?红色的拼音文字,到底是什么语言?内容又是些什么呢?
不对!……这些问题,不是现阶段应该考虑的问题,考虑也没用。现在应该做的是……
马上跟上司取得联系。给警务部部长柳濑打电话,给安井课长打电话,还要给部下谷泽打电话,告诉他们,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不对!……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怎样处理那个画面。在互联网上,在这样一个时间,县警察本部的网站,竟然受到网络恐怖主义的袭击,主页变成奇怪的画面,如果被市民们看到,会引起极大的混乱。
媒体将大肆报道,警方将丢尽面子,最后还要追究责任,立原义之助当然也逃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立原义之助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紧紧地握住了方向盘。赶紧切断服务器的电源!……
立原义之助下了这个决心以后,马上提高了车速。他记得过了前边那个十字路口,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就加快速度向前驶去。不料在十字路口遇到了红灯,简直急死人了!……
红灯刚一变绿,立原义之助就猛踩油门冲了过去,但是,万.99lib.万也没有想到,那个公用电话亭,现在已经被撤掉了。
前边还有一个!……
立原义之助咬着牙关,继续开车往前猛冲。一向主张反手机主义的立原义之助,今天竟然遭到了报应。
立原义之助冲进古旧的公用电话亭,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先给警务部部长柳濑打电话。
事后再报告是不行的,而且,切断服务器的电源,也需要经过上级的批准。
柳濑警务部长好像已经起床了,立即拿起了电话:“什么事?”
“有人在县警察本部网站主页搞恶作剧。”
“搞恶作剧”——这个不知不觉地,从立原义之助嘴里,蹦出来的词语,无疑是为了保护自己,推脱责任。
“到底怎么回事?”柳濑警务部长不耐烦地问。
“详细情况以后再向您报告,首先请您批准,先切断服务器的电源!……”立原义之助焦急地说。
“服务器?……什么服务器?”
立原不由得在心里咂舌。设立县警察本部网站,是警务部部长柳濑的提议,但是,柳濑警务部长对网络和电脑,几乎一无所知。
“就是设置县警察本部网站的那台电脑。服务器管理着跟网站有关的一切,包括一般市民对网站的访问……”
立原义之助用尽量通俗的语言。向柳濑警务部长说明了情况。
得到了警务部长切断电源的批准之后,紧接着,立原义之助在记事本里。找到了仲川千夫指家里的电话号码。仲川是县政府总务部信息系统课的老技师,设立县警察本部网站的时候,他帮了很大的忙。
是仲川太太接的电话,过了一会儿,仲川千夫指才说话:“我是仲川,怎么了?”听他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好像刚被太太叫醒。
“这么早就把您给吵醒,真是对不起。”立原义之助连声道歉,接着说,“我们县警察本部的网站,被黑客袭击了,”
“啊?……”仲川千夫指无生气地答应一声。
“是网络恐怖主义分子干的。把主页画面搞得乱七八糟的!……”立原义之助的声音非常紧张。
仲川千夫指马上就清醒了:“千万不要慌张!……你的意思是说,黑客侵入了服务器?”
“是的。要尽快把服务器从网络上撤下来!……”
“知道了。我马上就离开家!……”仲川千夫指说道,“那么,咱们就在调整室那里集合吧!”
这样最快了。县警察本部网站的服务器,就放在县政府信息系统课调整室里。
“拜托了!……”立原义之助激动地舒了一口气,“对了,仲川先生,还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仲川千夫指问了一句。
“可以暂时把县警察本部网站,挂在县政府网站的服务器上吗?”
真是贪心不足啊。
如果切断了县警察本部网站服务器的电源,用户就看不到那个奇怪的画面了。不过县警察本部的网站,也就等于从网络上消失了,想访问县警察本部网站的用户,就会觉得奇怪。
“无法显示该网页!……”
如果县警察本部的网页无法显示?肯定会引起用户各种各样的猜测,搞不好媒体马上就能知道,紧接着就可能掀起轩然大波。
但是,如果暂时把县警察本部的网站,挂在县政府网站的服务器上呢?用户就可以正常访问县警察本部的网站,谁也不会注意到,网站曾被黑客侵人过,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立原义之助说话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求:“您能给暂时挂一下吗?不是很难吧?”
“这个倒不是很难。只要把DNS改写一下……”仲川义夫突然支吾起来。
在没有确认黑客入侵的方法之前,这是很难答应的。如果县警察本部网站的服务器,遭到了电脑病毒的袭击,县政府网站的服务器,也有感染病毒的危险。想到这里,仲川说道:“关于这个问题,咱们见面再商量。但是,既然已经被侵入了,现在的数据就不能用了。你那里有最新备份吗?”
“有。每天都备份。”
“那你就把备份带过来吧,”仲川义夫吩咐一声。
“明白了!太谢谢您了!……”
仲川还没有答应,九九藏书立原义之助已经把“谢”字说在前头了。
立原义之助立刻挂断电话,疾步跑出了电话亭。
五点五十七分。手表上的时针和分针,看上去好像一把锐利的尖刀。
“到底是谁干的呢?……”立原义之助一边小声嘟哝着,一边拼命地踩着汽车油门。
第叁话
立原义之助相信:这几行外国字母,肯定是有其含义的——要么是向社会发出的某种信息?或者是政治性的口号?……再不然,就是对县警察本部的蓄意攻击。
立原义之助赶往县警察本部大楼,把备份拿上,然后匆匆地向着旁边的县政府大楼跑去。
立原义之助坐电梯上了六楼,直奔信息系统课调整室。跑进调整室以后,推开了里边一个小房间的门。
五台塔式大型电脑,并排地摆在桌子上,最右边的那一台,是县警察本部网站的服务器。
仲川千夫指已经到了,正弯着腰,摆弄着县政府网站的服务器。肯定是在检查自己的网站,是不是也被黑客侵入了。听见有人进屋,仲川回过头来。睡觉时压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都没有顾得上梳理。
“这就切断吗?”
“请您赶快切断!……”立原义之助严厉地吩咐他。
仲川千夫指把手,伸到县警察本部网站服务器的后边,把连接着网络的网线拔了下来,这跟切断电源是一样的。县警察本部网站服务器完全脱离了互联网,不管是谁,从外部都无法进入县警察本部的网站了。
立原义之助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六点十.99lib.二分。这是那个叫人讨厌的画面的死亡时刻。
但是,立原义之助可没有喘气的时间。服务器脱离互联网,县警察本部网站就处于关闭状态。
“仲川先生,刚才求您的事……在县政府网站的服务器上恢复……”
“好,我马上就弄。”仲川千夫指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在立原义之助进来之前,仲川千夫指已经确认过了,服务器没有感染病毒。请示过上级以后,决定用县政府网站四台服务器中,不太重要的一台,恢复县警察本部网站。本来嘛,县政府和县警察本部,都是在一个县知事的领导下的,是兄弟关系,在县警察本部陷入困境的时候,县政府不能弃之不顾。
“谢谢您了!……”立原义之助把备份递给仲川千夫指,并深深地向他一鞠躬。现在要争分夺秒,恢复作业还要请比较熟练的仲川来做。
仲川千夫指在其中一台——县政府网站的服务器前边坐了下来。
“先创建一个目录,然后把你的备份,拷贝在那里边,再把DNS服务器的文件更换一下,最后输入县警察本部网站的网址……”
仲川千夫指在操作过程中念念有词。仲川千夫指的动作很快。
“好了!……完成了,现在可以看到,县警察本部网站的主页了。”
六点二十五分。在经历了十三分钟的空白以后,县警察本部的网站,又回到了网络世界。
初期对策到此为止。接下来,应该调査黑客的侵入时间,还有就是,那个奇怪的画面,被几个市民看到了。这是必须马上调查清楚的。
听了立原义之助的请求,仲川千夫指移到县警察本部网站服务器前边,坐了下来,敲了几下键盘,便调出来了一个文件。画面上排列着表示日期和时间的数字。
“立原先生,最后更新是什么时间?”仲川千夫指问了一句。
“昨天下午六点钟,改写过一次交通事故的件数,那以后就没有动过。”
“如果是那样的话……”仲川千夫指指着其中一行数字说道,“应该是这个。今天凌晨五点整,有人改动了数据。”
凌晨五点整。立原义之助的脑海里,浮现出今天凌晨,自己家里的情景。
黑客的入侵,竟然发生在自己在客厅里,第二次打开县警察本部网站主页之前。立原义之助在吃了一惊的同时,看到了一线光明。
从凌晨五点钟入侵网络,到仲川千夫指拔掉网线,时间为一小时十二分钟。
“仲川先生,数据被改动过以后,有几个人访问过县警察本部网站?”
“这个嘛?……等一下!……”仲川千夫指迅速敲击着计算机的键盘,一面看着计算机的屏幕,“有了,除了立原先生以外……二……三……四,一共有四个人访问过。”
只有四个人。立原义之助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可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多亏了这个网站人气很低;也多亏了黑客侵入的时间,是“访问者”很少的凌晨;还有就是,也多亏自己及时发现了问题。
只有四个人。把这件事情传出去的可能性,看起来还是比较低的。不对,只能说,在只有四个人的情况下,还是可以及时做好工作,堵住他们的嘴巴,避免秘密向外传播的。
“这四个人,都是什么地方的人呢?”立原义之助赶紧问道。
“哦,通过M人网服务商的桐原,访问的99lib?
人有三个……”
立原义之助知道:这是把本县作为据点之一的入网服务商。
“还有一个人,是通过R人网,服务商的栗川访问的。”仲川千夫指很快就都查出来了。
“通过入网服务商,可以找到访问者吧?”立原义之助焦急地问道。
“可以找到。经过的时间还不长,不难查出来。”仲川千夫指抬起头来,看着立原义之助说道。
仲川千夫指自然听出,立原义之助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于是又说道:“我在M和R两个网站都有熟人,我秘密地帮助你调查一下吧。”
仲川千夫指的态度虽然很温和,但是眼镜后面的目光,却很可怕。掌握着巨大权力的县政府,对某些企业和个人来说,要比警察厉害得多。
“那样的话,可就帮了我们的大忙了。”立原义之助又施了一礼,接着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仲川先生,可以查出黑客是怎么侵入系统的吗?”
仲川千夫指笑了一下,说道:“那就只能请黑客应对组织出面调查了。”
这个回答是立原义之助已经想到了的。他点了点头,开始考虑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立原义之助把自己视线,转向已经脱离网络的县警察本部网站服务器的画面。是仲川千夫指把那个黑底红字的画面,再次调出来的。
“立原先生,这是法语吧?我一个字都看不懂。”仲川千夫指笑着说。
对了,现在应该做的,是返回问题的起点。得赶快找人,把那四行红色的拼音文字翻译出来。如果明白了那几行字的意思,就能了解黑客侵入网络的意图,也许还可以通过分析其意图,找到罪犯。
立原义之助再次看了看那几行红色的文字。
J'ai aiae la vérité……Où est-elle?……
Partout hypocrisie ou du noins.
Charlatanisme,néme chez les plus
Vertueux,méme chez les plus grands;
立原义之助相信:这几行外国字母,肯定是有其含义的——要么是向社会发出的某种信息?或者是政治性的口号?……再不然,就是对县警察本部的蓄意攻击。
诽谤……中伤……挑战……威胁……
新的恐怖感,顺着后脊梁爬99lib? 了上来。
看着那幅画面,立原义之助似乎看见了恶意与憎恨的、黑糊糊的无底旋涡,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第肆话
“对。其实,我也不敢肯定,那究竟是不是法语。只有四行,您家里有传真机吗?”
早晨六点四十五分。县警察本部三层的警务部信息管理课。立原义之助打电话,向警务部部长柳濑和信息管理课课长安井汇报完毕之后,坐在了摆着“课长助理”的牌子的办公桌前。
警务部部长柳濑一接起电话就大骂起来:“畜生!……你说得倒轻巧,这只是搞恶作剧吗?”原来,立原义之助用公用电话,向柳濑警务部长报告以后,柳濑立刻就打开家里的电脑上网,看到了那个奇怪的画面藏书网。
立原义之助向安井报告说,有人在县警察本部网站主页搞恶作剧,已经妥善处理了。尽管如此,安井也感到很慌张,反反复复问了立原很多问题。现在恐怕已经离开家,正急急忙忙地往县警察本部大楼赶呢。
立原义之助也给谷泽股长打了电话。告诉他,县警察本部网站被黑客侵入,让他立刻到县政府仲川千夫指那里去。谷泽大吃一惊,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身后的打印机响动起来,立原义之助正在把从县警察本部网站服务器上,拷贝下来的那幅奇怪的画面打印出来。
立原义之助瞥了一眼红色的文字,拿起了电话。他要找的是刑事规划课的赤松雅树。赤松跟立原同一年当的警察。
赤松雅树好像是在被窝里接的电话:“立原义之助?……真是稀罕哪。怎么了?这么早来电话。”
“告诉我,刑事部委托的临时翻译当中,有没有法语翻译?”
从县政府大楼回县警察本部的路上,立原义之助就想过了,大学教授或者法国餐馆的师傅,肯定有懂得法语的,但是,那几行红色的文字,如果是恶意攻击县警察本部的,传出去就比较麻烦。要是英语呢,警察内部就可以解决,法语就很难说了。
立原义之助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刑事部在报纸上,登过招聘临时法语翻译的广告。如果是刑事部委托的翻译,肯定要接受保密教育。审问外国犯罪者的时候,翻译当然在场,把审问内容泄露出去,当然是不允许的。
赤松雅树说道:他不负责这方面的事情,但是可以问问别人。赤松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立原义之助等了不到十分钟,又把电话打了过去。
赤松雅树说道:“有了。在县内招聘法语临时翻译,还挺不容易的呢,招聘日期快截止的时候,才有一个人报名。这个人法语特别好,在大学学的是法语专业,毕业以后,又换了一所大学学生物学,后来在有名的日本种苗公司工作到今年春天。知道日本种苗公司吧?世界各地到处设有研究所、或者办事处的那个日本种苗……”
“知道了!……”立原义之助匆匆打断了赤松雅树的话,“你把他的名字和联系电话告诉我。”
“我让负责这件事情的人,把他的简历给你发过去吧?”
“好!……”立原义之助答应道。
“你在家吧?”赤松雅树随口一问。
“不,在本部呢。”
“什么,你在县警本部?……”赤松雅树感到不可思议,“这么早就上班啦?”
“赤松,拜托了!……马上给我发过来!”
“啊,知道了。”赤松雅树答应着,忽然一愣,“我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急啊?”
“没什么……就是有一篇法语文章,想急着翻译过来。”
“嗬……到底是信息管理课的,就是不一样……”赤松雅树笑着,挖苦了立原义之助几句,总算把电话给挂了。
立原义之助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七点多了。惊慌失措的柳瀨和安井,可能很快就会推门进来。
传真机响动起来,立原义之助觉得:今天,传真机动作特别慢,传真纸半天都吐不出来。传真纸最上面的文字是“县警察本部,八月二十九日,委托的法语翻译”,接下来就是姓名、年龄、简历等。
卫藤久志,男,三十四岁,先后毕业于T大学文学系法语专业,以及U大学工学系生物工学专业。原为日本种苗公司职员,曾在日本种苗公司驻欧美办事处工作数年。现为英语补习班教师……
“在这个地方城市,想要找一个跟法语有关系的工作,一定是很困难的吧。”立原义之助心里忖度着。
当传真纸上出现卫藤久志的电话号码以后,立原义之助立刻拨了过去。
接通音响了五下以后,对方接电话了。
“你好!我是卫藤久志。”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品位。
“一大清早就打电话打搅你,真是对不起。我是县警察本部的立原。”立原义之助确认了对方就是卫藤以后,马上对卫藤久志说道,“我打算请您翻译一段法语。”
“翻译?……”卫藤久志吃了一惊。
“对。其实,我也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法语。”立原义之助笑着说,“只有四行,您家里有传真机吗?”
“有。号码跟电话一样。”
“那我马上给您发过去。请您看完以后,马上给我打个电话。我的电话号码是……”
也不等卫藤久志答话,立原义之助说完就挂断电话,就把刚才引出来的那幅奇怪的画面,用传真机给卫藤传了过去。立原桌上的电话很快就响了。
“对不起,我看不了!……”卫藤久志抱怨说。
“看不了?……这么说,那些不是法语?”
“不是那个意思,传真纸上的字迹,根本就看不清楚。”
立原义之助明白了99lib?。自己真是糊涂。黑底红字,用彩色打印机打出来能看清,可是一用传真,就变成黑白的了,当然看不清了。
“那么,我直接给您送……”
这时,立原义之助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满脸通红的柳濑和脸色铁青的安井,同时走进办公室里来。立原义之助本来想在上级来上班之前,把那几句法语的意思弄清楚的,看来是不可能了。
立原义之助向两位领导鞠了一个躬,然后很沉着地对着话筒说道:“一会儿去您家拜访您。”
“这个……明天不行吗?”
“这件事情很急的,一会儿就去打搅您。”
“明白了。我在家等您。”
立原义之助对卫藤久志说,今天上午就过去。挂断电话以后,立原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小跑着进了部长办公室。
第伍话
这果真是犯罪吗?……一切都是虚拟世界里的东西,没有任何的现实感。
“畜生,你快给我坐下来!……”
立原义之助刚刚走进警务部部长的办公室,就被警务部部长柳濑吼了一声。柳濑警务部长发这么大的脾气,立原还是第一次见到。
以前,立原义之助的妻子曾经问过立原,柳濑警务部长这个人怎么样,立原义之助的回答是:警务部部长柳濑是个非常温厚的人。当初立原向柳濑介绍,互联网和电脑的关系等方面的知识的时候,柳濑警务部长就像一个孩子似的,瞪着大眼睛认真地听,最后还把立原义之助送出了房间,非常和气地微笑着对立原说:“这事就拜托你了。”
但是,现在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才是柳濑警务部长的本来面目吧。
课长安井肯定早就知道,柳濑警务部长的本性了,只见他躲在立原义之助的身后,坐在沙发上,大气都不敢出。
柳濑警务部长的质问开始了。
“关于捣毁了网站主页的罪犯,有个大致的目标了吗?”
“这个嘛……”立原义之助犹豫着回答,“我只能跟您说,抓住黑客,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柳濑警务部长顿时瞪大了眼睛。
立原义之助赶紧补充说:“当然,可以跟黑客应对组织取得联系,也可以在警察厅技术对策课的协助之下,追踪黑客。但是,叫人无可奈何的是,互联网遍及全世界,黑客们为了侵人咱们的网站,也许会经过数不清的网站……”
“等一等!……你所说的那个黑客,到底是干什么的?”柳濑警务部长气愤地怒吼着。
立原义之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以前也跟您解释过,黑客就是网络入侵者。他们侵入网页以后,有时候只是为了窃取数据,有时候则进行过激的捣乱活动,如修改网站的主页。”
“行了,行了!你越解释我越糊涂。我问你,为什么把咱们的主页给改了?……不是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安全系统吗?”
这回立原义之助是真不知道,该对警务部长柳濑说什么好了。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安全系统!
“是的……当然,ID和密码管理的都很严格,并且有多重保护。但是,不管开发出多么先进的安全系统,黑客们也能找到侵入的缝隙。每开发出一种新的安全系统,黑客们就会发明一种新的侵入方法,这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较量,是一种世界性现象。而且,网站的网页,是为了提供给大家看的,谁都可以随便访问,这种独特的性格,很容易被黑客钻空子。
“打个比方说吧,所谓的安全系统,类似互联网上的一种公道,跟机密文件的管理比较起来,安全系统要宽松得多。”
“宽松得多?浑蛋!……在设立网站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立原义之助说了。在设立网站之前,立原义之助不但口头上,对柳濑警务部长说过好多次,还以书面报告的形式,详细说明了其危险性。
那时候,柳濑警务部长对设立网站,根本不感兴趣,因此没有认真听,也没有认真地看。他在意的,只是不要落在其他县警察本部后边,或者只是为了得到警察厅和本部长的表扬,才急着设立网站的。
“真他妈的丢人现眼!……”柳濑警务部长愤怒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膝盖,更加愤怒了,“浑蛋!笨蛋!……警察的网站,居然被黑客侵入了!….99lib.t>…要是让媒体闻见味道,嚷嚷出去,那还得了?……立原!问你呢!……”
“这个嘛……”立原义之助睁大两眼,一时无言以对。
“立原!听见了吗?你……”柳濑警务部长指着立原义之助,暴怒地吼叫着,“这件事要是被媒体公开了,你……你就得被开除!……”
开除?……
这两个字一下子穿透了立原义之助的胸膛。立原义之助眼前的景物,顿时变得模糊起来。父亲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浮现。满嘴喷着酒臭,打人,骂人, 抢儿子兜里的钱,饿鬼似的可怜相……
以前,父亲要夺走根本没有的东西。现在,黑客要夺走立原义之助已经到手的东西。两者都可恨。
养活妻儿的工资,三居室的机关宿舍,适合自己的工作,比自己的期望还要高的警衔……难道这些是可以放弃的吗?
“放心,不会泄露给新闻媒体的!……”立原义之助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不会泄露?你……”柳濑警务部长吃了一惊,暴怒地吼叫着,“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
“请把电话借我用一下。”立原义之助这句话,可是有意识地说的。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刚要去打电话,办公室的门开了。
表情僵硬的谷泽股长走了进来。立原义之助立刻靠近谷泽,对他喃喃耳语道:“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怎么样了?”
“哦,托仲川先生的福,四个人都查出来了,您看……”谷泽股长小声说着,把一张写着几个人的名字和地址的字条,迅速地递给立原义之助,“还有,仲川先生说,黑客是通过法国一家入网服务商,侵入了咱们网站的。”
“知道了。”立原义之助对谷泽说。
这个不值得吃惊。就算是从法国过来的,黑客也不一定就在法国。通过几个台阶以后,再侵入目标网站,是黑客常用的手法。
比这更重要的是,眼下这一关该怎么过……
立原义之助回到沙发上坐下来,抱着背水一战的想法,对柳濑警务部长说道:“部长,现在,咱们的网站非常健全地,活跃在了互联网上,没有任何伤口和动过手术的痕迹,谁看都跟昨天完全一样。”
“晚啦!……就算现在跟昨天一样,总有人看到过那幅奇怪的画面吧?”
“有,但是只有三个人!……”
包括警务部长柳濑是四个人,立原义之助把他给省略了。
“他们名字和住址也都知道了。只要把这三个人的嘴堵住,这回被黑客侵入的事件,就等于没有发生过。”
柳濑警务部长盯着立原义之助的脸问道:“什么,等于没有发生过?”
“对!……”立原义之助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那么,要怎么向警察厅汇报呢?”
“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不能汇报。”立原义之助如此说。
柳濑警务部长顿时沉吟起来。安井依然僵硬地坐在沙发上。
这是一次危险的赌博。但是,立原义之助没有犹豫。罪犯的所作所为,违反了“不正当上网禁止法”,是地地道道 的犯罪行为。
但是,在这个房间里,并不存在受害者。谁也没有受伤,谁也没有流血,谁的财产都没有受损失,谁的生活都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受伤,流血,财产受损失,生活受到影响,只能是这件事情,被新闻媒体知道以后,并传播出去之后的事情。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立原义之助在心里想道。
这果真是犯罪吗?一切都是虚拟世界里的东西,没有任何现实感。黑客没有名字,没有面孔,没有心灵,这样一个虚无的存在,传送过来的几行红色的文字,难道真要把职业、家庭、生活都毁掉,让活生生的人受伤、流血吗?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柳濑警务部长小声问道:“能堵住那三个人的嘴吗?”
“肯定能!……”立原义之助很干脆地点头回答。
“但是,就算你能堵住那三个人的嘴,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立原义之义之助站了起来。不停地转动着大脑,反复念叨着法语翻译卫藤久志家里的地址。
第陆话
老子喜欢过真理……
可是,现在它在哪里?……
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招摇撞骗。
甚至那些最有道德的人,最伟大的人,
他妈的也是如此。
法语翻译卫藤久志的家,跟立原的想象很不相同。
立原义之助并没有在脑子里,描绘过法语翻译卫藤久志的家,具体是99lib?t>怎样的一座建筑,但是根据其学历、经历、以及在电话里,极具教养的说话口气,绝对没有想到,卫藤竟然住在简陋的白铁皮屋顶的平房里。
按下门铃不久,门开了。一张五官端正、皮肤白皙的脸,顿时出现在了立原义之助面前。
“明天不行吗?”刚才,卫藤久志在电话里说这句话的理由,立原义之助一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就明白了。卫藤穿着黑色的礼服,系着黑色的领带。
原来,今天是卫藤久志的母亲,去世四十九天。卫藤要给母亲做“七七”,中午之前,寺庙里的和尚要来做法事。
立原义之助深深地鞠了一躬,对法语翻译卫藤久志说道:“实在对不起,我的要求真的太无礼了。”
“没有关系,请进来吧!……”法语翻译卫藤久志豪爽地笑了。
卫藤久志家的客厅兼做佛堂。佛坛前面香烟缭绕,佛坛里摆着看上去,好像是卫藤久志的父母的照片。旁边一个房间的推拉门开着一半,可以看到里边的书架上、榻榻米上,摆放着很多的书,封面文字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可以看出多为横排,立原义之助估计,大概都是原版书吧。
“对不起,家里乱七八糟的。”卫藤久志说着,从厨房里端来了茶和点心。
立原义之助觉得:卫藤久志的说话口气和行为、举止,都像个女人。
“半年之前,我为了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就回到家乡来,一直单身,顾不上打扫房间。”
“您以前在日本种苗公司上班?”立原义之助笑着问道。
“啊……对。”卫藤久志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表情,“我在大学学的是法语,勉勉强强毕业以后,却找不到工作,就又读了一个本科。本来我就对电脑和生物工学感兴趣,所以,决定从基础学起。毕业以后,由于具有法语特长和生物工学特长,我就进入了日本种苗公司。这家公司用人用得比较狠,没几年我就去了欧美好几个国家……”
立原义之助很后悔,刚才自己说了那句废话。
“卫藤先生……”立原义之助趁卫藤久志稍一停顿,赶紧说道,“麻烦您给看一下吧。”
“啊?……”卫藤久志愣怔了片刻,点了点头,“哦……好的。”
立原义之助从皮包里,拿出用彩色打印机打印出来的那个奇怪的画面。黑底红字,每次看到都觉得非常刺眼。
卫藤久志的脸上,一瞬间现出困惑的表情,但是,他马上就平静地说了一句“的确是法语”,然后,他就拿起电话旁边的圆珠笔和便笔,开始翻译了。
不到十分钟就翻译好了。翻译的过程中,卫藤久志只有一、两次停下来思考,基本上没有停笔。可以说,翻译得非常顺利。
“翻译好了!……”卫藤久志说着,就把写着译文的便笺,递给了立原义之助。
“我先拜读一下。”立原义之助说着,接过便笺看了起来。
老子喜欢过真理……
可是,现在它在哪里?……
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招摇撞骗。
甚至那些最有道德的人,最伟大的人,
他妈的也是如此。
立原义之助一时不知道,自藏书网己该说什么才好。他的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不安感袭上心头,心跳越来越快。
“这……”立原义之助表情僵硬。
“作者到底想要说什么呢?”卫藤久志也歪着头琢磨着,看来他也觉得奇怪。
总而言之,每个单词的意思,是可以看懂的,但是,把每个单词连成句子,却不知所云。
立原义之助调整了一下呼吸,又从头看了一遍。真理…藏书网…伪善……招摇撞骗……
在骂警察?或者在发泄对警察的愤恨?……
越是认真阅读,越觉得可以这样理解。用“最伟大的人”,讽剌警察莫大的权力,并且非常犀利地指出,在警察组织内部,“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招摇撞骗”。
如果这样解释的话,可以认为,是内部的人作的案子。
“老子”是个现役警察,或者是个已经退职的警察。“老子喜欢过真理”,意思是他努力工作过;“那些最有道德的人”,也许指的是他的上司,或者警察组织里的干部。
不过,这都是立原义之助的主观想象,实际上那几行文字,没有任何具体的内容。从这几行文字推测出罪犯是谁,绝对没有可能。
立原义之助越想越觉得可怕,不过,那几行文字的抽象与难解,也使得立原松了一口气。
至少不像柳濑警务部长所说的那样。既不是恐怖袭击预告,也不是爆破预告,也没有指名道姓地,批评县警察本部的任何人。就算把译文向社会公开,谁也不会认为这几行文字,是攻击县警察本部的,更不会使整个警察组织受到打击。
总之,字面是“无害”的。这就不用向上边汇报了……立原义之助想到这里的时候,卫藤久志突然说话了。
“大概是某一首诗的一节吧。”卫藤久志自言自语地说道。
诗的一节?……
听了卫藤久志的话,立原义之助又重新读了一遍译文。感觉确实像诗。
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招摇撞骗……
立原义之助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好像知道这几句话……
自己曾经在哪儿读到过,还是在哪儿听到过?……
立原义之助一时想不起来。但是,自.99lib.己分明知道这几句话。而且,自己在心里,也念叨过这几句话。
立原义之助的神经,突然间兴奋起来。记忆和字面在心灵深处互相召唤着,终于产生了共振。
立原义之助顿时大吃一惊,意识在一瞬间遁去。
第柒话
这是一个很朴素的问题。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女生,为什么会关心起警察的网站呢?
“总之,那个画面,是为了防止网络恐怖主义分子入侵,而特意制作的,不小心贴到主页上去了。”
立原义之助一边说着,边观.99lib.察眼前那个大学生的反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大学生将信将疑地说道。
这个大学生名字叫做富田彻,二十岁。脸上的表情是:就是不相信也要服从。一切顺从,凡事达观,没有一点点贪欲。现在的大学生都是这样的吧。
八叠大小的房间里,东西堆得满满的,台式电脑和笔记本电脑各有一台,还接续着很多价格昂贵的设备。九九藏书
“这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讲。”
“知道了。”
“你还没有跟别人说过吧?”
“没有,没跟任何人说过。”
“那就拜托你了,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这件事。”立原义之助最后一句话,特意加重了语气,说完就站起来往外走。
快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大学生把他叫住了。
“对不起,请问……”
立原义之助回过头去,看到的是大学生想笑,却没有笑出来的脸。
“当警察很难吗?”大学生忽然如此问。
看来这还不是一个一切顺从、凡事达观的大学生。在经济长期不景气的情况下,不但一般的政府机关,就连警察也成了非常受欢迎的职业。
“你要是想当警察的话,肯定能够当上。”立原义之助把这句话留下之后,转身便立即离去。
立原义之助驾车飞驰在路上,他要.99lib.去找第二个看到了那个奇怪的画面的人。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半,谷泽股长大概已经下飞机了吧。
第三个人是住在长崎市内的一名公司职员。
接近目的地了。立原义之助把车停在公园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根据住宅地图,步行寻找“门仓”家。
根据入网服务商提供的信息,签约人名叫门仓明夫,事先打电话的时候,立原义之助了解到,实际上网的是门仓明夫正在上初中三年纪的二女儿。
闷在家里不上学?对有两个女儿的立原义之助来说,这不能说是他人之事。但是,对这次县警察本部网站主页,画面被黑客置换的事件来说,却是一个福音。电脑的使用者门仓千绘不去学校,自然就没有机会,跟学校的同学和老师说了。
门仓明夫家是一座堪称豪宅的三层小楼。虽然已经在电话里答应了,但千绘的母亲,还是有些不想让立原义之助见到千绘。
“孩子身体不太好。”门仓千绘的母亲如此说道。
“顶多十分钟。”立原义之助厚着脸皮,走进了门仓家。
千绘的房间在三楼。敲了好几次门,里边也没人答应。
“进去了啊!……真的进去了啊!”母亲叫了好几声才把门推开。
门仓千绘躺在床上,棉被连鼻子都盖上了,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千绘,刚才说过的警察叔叔来了,要跟你说几句话。”
“呜……”千绘并不说话。
母亲又说:“喂,不是说你怎么样了,是有事求你……”
立原义之助向门仓千绘的母亲使了一个眼色,催促她出去。从千绘的样子可以看出,母亲是一个叫她讨厌的存在。
房间里只剩下立原义之助和门仓千绘两个人以后,千绘用蚊子叫似的声音嘟哝着:“我……我什么坏事都没干……”
“知道你什么坏事都没干。是这么一回事……”立原义之助把对大学生富田彻说过的那番话,又对门仓千绘说了一遍。
门仓千绘跟她周围那些数不清的布娃娃一起,默默地听着。
“不要对任何人说,你能向我保证吗?”立原义之助严肃地告诫她。
“……这有什么不能的……”门仓千绘答应了。
“谢谢你。那么,你休息吧,我走了。”立原义之助说着站了起来。忽然,立原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怎么想起上警察网站的主页来了?”
这是一个很朴素的问题。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女学生,为什么会关心警察网站呢?
躺在被窝里的门仓千绘回答说:“能看到的都看了,别的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她说话的声音没有一点抑扬顿挫,好像是床边架子上摆着的,某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说出来的。
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是关着的。立原义之助眼前浮现出这样一种情景:半夜里,已经熄灯的房间里,电脑屏幕那青白的光,映在门仓千绘的脸上……
不去学校,也不出去玩儿,只在互联网的大海里游泳。那是无边无际也无底的大海,难道在那里,也没有任何可以触动门仓千绘的东西吗?
立原义之助离开门仓家的时候,心情有些沉重,但回到车上以后就轻松了。
一切都很顺利。
县警察本部的网站巳经恢复,用法语写的那几行字无害,而且,这么快,立原义之助就成功地堵住了两个人的嘴。
立原义之助回到本部大楼的时候,是下午两点。走进信息管理课,安井课长用夸张的动作,向立原义之助招手。事情又有进展了?
“趁我现在还没有忘记,赶紧跟你说。真叫我为难啊!……”安井课长激动地说着。
“怎么了?”立原义之助好奇地问。
“今天早晨的事情呗。你给部长打电话之前,为什么不先给我打一个呢?部长把我大骂了一顿。你没有手机,结果部长把火都发在我身上了……”
安井课长从早晨开始,就想跟立原义之助说这些话。
立原义之助没有向安井课长道歉,而是直接向他问道:“有什么进展吗?”
“啊,有点进展。”安井课长依然很不高兴。一个是坐飞机去长崎的谷泽来电话了,说是事情办得很顺利。找到了那个公司职员,对方许诺不跟任何人说。
还有一个,就是县政府的仲川千夫指来电话了,说是查出了黑客侵入的上一个台阶。这个台阶是伦敦郊外,一个图书馆的网站。黑客通过这个网站的服务器,进入了巴黎一家入网服务商,侵人了县警察本部网站,当然,图书馆前边还应该有台阶。
立原义之助目不转睛地,看着安井课长的脸。对安井来说,比起后边这两个信息来,前边那段牢骚话更重要。但是,安井还有更重要的话呢。
“还有,立原,总务课长来电话说,让你到本部长办公室去一趟。”
“什么?……是为了这件事吗?”立原义之助吓得浑身冰凉。
“这我可不知道。”
立原义之助二话没说,就走出了办公室,小跑着向总务课跑去。
本部长叫一个普通警部,到自己的办公室去,这种事以前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总务课课长石卷看见立原进来,立刻举起右手:“本部长一直在等着你呢。”
立原义之助紧张得脊背发冷。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总务课深处的本部长办公室门前,抬起右手敲了敲门。这是他第一次进入本部长的办公室。
本部长澄田冲立原义之助一努嘴:“来啦?坐吧!……”
立原义之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沙发前面坐下的。脚下的地毯很厚、很软,感觉不到地板的存在。澄田用平静的口吻说话了。
“你就是立原义之助先生吧?网站受到恐怖分子的袭击之后,是你向警务部长柳濑建议,不要向警察厅汇报的,对吧?”
立原义之助僵住了,脸色瞬间苍白,连他自己都能察觉。
“是……是我……”
“为什么?……县警察本部和警察厅,就不是警察了吗?”
“我是怕被新闻媒体知道……”立原义之助哆哆嗦嗦地说。
“被新闻媒体知道了,确实比较麻烦,不过,这跟向上级汇报是两码事!……”
立原义之助无话可说了。脑海里浮现出柳濑警务部长的脸。一定是柳濑向澄田进言,不要向警察厅汇报,结果被澄田一顿臭骂,然后就说是立原义之助的主意,把责任推到了立原身上,说负责网站的立原义之助,就是这样对自己建议的。
澄田继续说道:“不向警察厅汇报,就等于放弃追查黑客!对不对?”
“……对。”立原义之助颤颤巍巍地答应了一声。
“我问你,驱使你如此明哲保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我……”立原义之助眼前直发黑,他急得想哭出来了。
本部长澄田一直到最后,都是一派绅士风度。
“立原先生,你给我记住了,我们这些管理部门的人,也都是警察!……”
第捌话
少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只能怀疑和善与诚实。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母亲要是活着该多好。他也不止一次地恳求上苍;畜生,快点让那个可恶的父亲死翘翘了吧!……
暗夜之中。一个标准的“L”。凌晨三点整。身旁的妻子睡得正香。
立原义99lib?之助轻轻地坐了起来。
“我问你,驱使你如此明哲保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立原义之助的胸中充满了憎恶。
澄田本部长是诚实的。正是这种诚实,引起了立原义之助的憎恶。
“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招摇撞骗。”
“甚至那些最有德的人,最伟大的人,也是如此……”
如果这是纯粹的恶意,立原义之助是能够接受的。柳濑部长和安井课长的恶意,根本不值一谈,因为,立原义之助是看着父亲那赤裸裸的恶意、狡猾和阴险长大的。
那时候,他憎恨周围所有的人。憎恨嘲笑他贫穷的同学,憎恨在课堂上,一次都不让他回答问题的老师,憎恨不借给他钱的、放债的老太婆……
立原义之助最恨的,是那些表面看上去很诚实的人。刚见面的时候,这种人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你,用诚实的语言打动你,用和善的态度对待你,他们点燃了少年时代,立原义之助心中的明灯;然后,他们又毫无表情地把那盏明灯吹灭。这种人“到处都是”。
少年时代的立原义之助,每天凌晨,要把报纸送到好几百户人家。立原义之助跟每家的主人,都隔着一道围墙。主人们站在围墙里边,和善地看着在墙外,忙碌地奔跑着的立原义之助。
但是,他们的心并不和善。他们在怀疑这个贫穷的少年,可能把已经送来的牛奶偷走。如果偶然忘了给哪家送报纸,他们就会去报纸批发商那里告状,根本不考虑这样做,会给这个贫穷的少年,带来多么大的灾祸。他们在街上遇见这个,穷得只有一身衣服的少年的时候,从来都是假装没有看见,而第二天去送报纸的时候,他们却假惺惺地对他说什么“这么早就起来送报纸,真叫人感动哟……”
少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只能怀疑和善与诚实。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母亲要是活着该多好。他也不止一次地恳求上苍;畜生,快点让那个可恶的父亲死翘翘了吧!……
立原义之助的恳求感动了上苍。在他十四岁那年,父亲终.99lib.于患了胃癌死了。他被带到叔父叔母家,送报少年靠奖学金上了高中。高中毕业以后,他当上了警察,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警察有晋升制度,一起参加工作的警察,同样的警服,同样的工资,但是,根据努力程度的不同,晋升的速度是不一样的。
立原义之助从来不觉得工作辛苦,晋升给他带来的是无限的快感。以前没有的东西,他也一个接一个地得到了。足够生活的工资,钢筋水泥建筑的三居室的机关宿舍,落落大方的妻子,朝气蓬勃的两个女儿,适合于自己的工作,比自己的期望还要高的警衔。煤气,电灯,自来水,从来没有发生过停气、停电、停水的事情。家里有电视,有空调,有汽车……
人到中年的立原义之助,终于过上了温馨的日子。但是,黑客要把这一切夺走,要把立原义之助从警察队伍中拽出去。
开除!……柳濑警务部长这句话,让立原义之助脱离了常轨。他想把周围的威胁全部排除,哪怕威胁来自警察厅,他也要毫不留情地排除。
但是,为什么对最应该痛恨的黑客,却无动于衷呢?连他自己都弄不懂。
那几行红色的文字又开始跟过去的记忆发生共振。难道仅仅是共振吗?
老子喜欢过真理……
可是,现在它在哪里?……
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招摇撞骗。藏书网
甚至那些最有道德的人,最伟大的人,
他妈的也是如此。
不对!不仅仅是共振,因为,我知道这段话!
很早以前就知道这段话。肯定知道!……
在哪儿读到过,还是在哪儿听到过?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立原义之助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把黑暗看做黑色的画面,红色的文字在黑暗中迅速掠过。
就在这时,立原义之助的脑子里,什么东西突然爆炸了。思考的碎块飞散,犹如互联网上的大量信息,在立原义之助的脑海里四处疾驰。
第玖话
奇怪的画面的黑底上,写着的那几行红色的法语文字,正是从这部长篇小说《红与黑》,第四十四章中间部分抽出来的。那是被判死刑之后的主人公于连,在监狱中的独白。
五天以后,立原义之助突然拿着一本书,到刚认识不久的卫藤久志家去了。
因为,他已经知道那个黑客,究竟是谁了!……
立原义之助当然九九藏书没有证据,但是,他可以肯定,那个黑客就是卫藤久志。
“黑客在欧美诸国,找了五个台阶,但是根在日本。我们已经查到,住在青森县的一个主妇那里了。黑客巧妙地从网站上,盗走了ID地址和密码。”立原义之助对卫藤久志说。
“您是用这番话在套我吗?……我帮助您翻译了那几行法语,可是,您并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跟黑客人侵有关的话。”
卫藤久志那张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
“不过,这也无所谓。说实在的,我倒是想跟您聊.99lib.一聊这个问题,所以给了您几个暗示,等着您意识到以后,再来找我。”
立原义之助盯着卫藤久志的眼睛:“这么说,你承认了?”
“査到青森县那个主妇以后,再往下查就难了吧?……想查出来是不可能的。你看,我这个房间里,根本就没有电脑,更不用说上网了。”卫藤久志得意洋洋地微笑着说,“不过,大街上到处都是可以上网的电脑,二十四小时一直联网的电脑,像铺路的石子那样多……”
“为什么要干这种事?”立原义之助恶狠狠地盯着卫藤久志问道。
卫藤久志笑了起来:“玩笑,开个玩笑。您意识到,是我开的这个玩笑,这才来找我的,对吧?……”
立原义之助把刚才放在身边的那本书,拿起来放在桌子上。那是法国著名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立原义之助年轻的时候,曾经读过这本书。这本书写的是一个没有地位、也没有金钱、却有很大野心的青年的故事。
奇怪的画面的黑底上,写着的那几行红色的法语文字,正是从这部长篇小说《红与黑》,第四十四章中间部分抽出来的。那是被判死刑之后的主人公于连,在监狱中的独白。
立原义之助想到了《红与黑》以后,自然地就怀疑上了卫藤久志。五天前,他请卫藤久志翻译完那几行法语之后,卫藤久志曾经对立原义之助说过:“大概是某一首诗的一节吧。”法语专业毕业的卫藤,为什么没有意识到,那就是《红与黑》中的句子呢?……
不,他是有意隐藏!……
开头的“老子”,直译的话应该是“爷爷”,可是,卫藤久志却没有直译,而是根据《红与黑》的主人公于连,这个乡下小伙子说话的口气,故意翻译成了“老子”。
“我一直对侵入网站的技术很感兴趣。”卫藤久志笑着说,“在国外工作那些年,只要看到没有人管理的服务器,我就在里边开一个‘后门’。这次,我就把那些后门用上了。”
“为什么把县警察本部网站作为目标?”立原义之助严肃地问道。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开个玩笑嘛。戏弄一下警察,不是更有意思吗?……这会把警察气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而且……”
立原义之助打断了卫藤久志的话:“你应聘县警察本部的临时法语翻译,是八月二十九日的事情吧?”立原义之助单刀直入地文。
“啊?……”卫藤久志顿时吃了一惊。
卫藤久志母亲的“七七”,是报纸休刊日,也就是十月十五日,倒着推算一下,可以知道,卫藤久志是在母亲死后的第二天,应聘县警察本部的临时法语翻译的。
“厉害!……”卫藤久志不仅叫了一声,眼睛发亮,“我明白了。既然您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一步了,我什么都跟您说了吧。其实那个《红与黑》,还有另外一个意思。那是一个很无聊的笑话。”
“无聊的笑话?”立原义之助吃惊地张大了眼睛,望着卫藤久志,等着他进一步做出解释。
“对。我父亲以前,是一所学校的教导主任。那时候,参加教师工会的老师,和不参加教师工会的老师,截然分成了两派。两派严重对立,他们以‘红教师’、‘黑教师’地互相对骂,后来甚至对打,发生了暴力事件。”卫藤久志感慨地说道,“性格软弱的父亲,夹在两派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结果闹下了一个过劳死。我一直认为父亲是过劳死,但是,母亲临死之前告诉我,父亲实际上是被警察害死的。”
立原义之助默默地听着卫藤久志说下去。
“两派老师之间,发生了暴力事件以后,警察把我的父亲叫去问话。说是问话,实际跟审问没有什么区别。”卫藤久志愤怒地控诉着,“警察逼问我的父亲,浑蛋,你到底是红派还是黑派?……母亲临死之前说胡话,警察……警察,警察逼死了你父亲……”
“畜生!……”立原义之助依然沉默。
“请您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复仇,就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已。”
在这样的时代,存在这样的人也不奇怪。如果不是看见了卫藤久志的嘴唇在颤抖,立原义之助也许会轻易地,相信卫藤久志的那些话的。
“我问你一个问题。”立原义之助看着躲开了他的99lib.视线的、卫藤久志的侧脸说道,“老子喜欢过真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所爱的真理是什么?”
卫藤久志看着窗外,小声嘟囔着说道:“我毕业于两所大学,学了法语和生物两个专业,也在日本种苗公司工作过……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只不过是几个徒劳无益的集合体。说句老实话,我是被种苗公司炒了鱿鱼的。如今这个时代,公司职员跟公务员不一样,到了三十多岁还表现不出有什么工作能力来,很快就会完蛋。没有办法,只好回到故乡,来住这所破房子。”
卫藤久志转过脸来,看着立原义之助的眼睛,继续说道:“您知道什么叫贫穷吗?”
“请不要把话题给扯远了!……”立原义之助严肃地警告他。
“那是非常累人的。我和母亲两个人,依靠父亲的遗属养育金过日子,勉强能够吃饱肚子的,所以,我从来就没有把《红与黑》,当做路易王朝时代的社会小说去读,因为,那就是我的缩影。”
立原义之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畜生,这难道就是从两所大学毕业的人说的话吗?”
“那只不过是个记号而已。”卫藤久志感慨地说,“那八年,除了打工挣钱以外,其实没有任何东西,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痕迹。”
立原义之助突然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卫藤久志:“你知道捏手背的游戏吗?”
“什么?……”卫藤久志惊讶地抬头看着立原义之助。
“这种游戏啊,赢的时候有,输的时候也是有的!……”立原义之助冷笑着说。
卫藤久志的表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立原义之助加强了说话的语气:“畜生,不许你再到县警察本部的网站来开玩笑了!否则我一定逮捕你!……”
第拾话
就算房子变小了,工资减少了,官衔没有了,感情也还是不会变化的。
晚上十点多钟,立原义之助开车回了家。卫藤久志对他说的话,就像一把锥子,依然扎在立原心上。
记号……
自己跟卫藤久志一样,也是为了“记号”而活着的。公务员,钱,三居室,落落大方的妻子,朝气蓬勃的两个女儿,适合于自己的工作,比自己的期望还要高的警衔……
这些都是记号,是“幸福的记号”的集合。
立原义之助经常在心底里偷偷地数着,自己已经有几个记号了。他坚信,“幸福的记号”数量越多,离过去的贫穷就越远。
立原义之助停好车子,在黑暗中往家里走去。上楼的时候,他觉得脚步很沉重。
这次网站被黑客入侵的事件,自己没有处理好,失去了上边的信任,明年春天,他肯定会被调走了。澄田本部长与其说是诚实,倒不如说,这个隶属于警察厅的干部,不能原谅地方警察对警察厅的蔑视。立原义之助侵犯了他的领域,调走还算是轻的……
立原义之助悄悄地伸出手去,正要抓住门把手,门被从里边拉开了。立原吓了一跳。
“回来啦!……吓了一跳吧?”妻子得意地笑着,“我从窗户那儿,看见你的车了!”
“是嘛。”立原义之助无精打采地答应着。
“瞧你那不慌不忙的样子,人家担心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是嘛……”
走进客厅,两条胳膊被两个女儿抓住,又尖又高的声音钻进耳朵里。
“爸爸!今天该同意了吧?”
“爸爸!给我们买手机吧!”
孩子们大叫着,她们两个已经死磨硬缠了立原义之助半个月了。
“爸爸,你该同意了吧?……同学们都有了,我们班没有手机的,就只有我一个了!……”
“就是的,都被大家笑话。连部手机都没有,太丢人了,我都不想去学校了!”
两个女儿一边嚷嚷着,一边使劲摇晃着立原义之助的胳膊。不知道为什么,立原胸口一阵发热。
立原义之助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家。不能说是记号!
那天,妻子在厨房里笑着,用她那冻得通红的手,抓住立原义之助的胳膊,又是摇晃又是拽,还轻轻地拧着。
这不应该只是记号,感情已经慢慢融了进去。就算房子变小了,工资减少了,官衔没有了,感情也还是不会变的。
“爸爸!您听见了吗?给我们买手机吧!……”
“这么说,您同意了?您同意了是吗?”
立原义之助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吐了口气:“不行!……”
畜生!浑蛋!……抠门儿!……石头脑袋!……
女儿们冲着走向洗脸间的立原义之助的后背,咬牙切齿地连声咒骂着。立原默默地,把水龙头拧开一点点,用细细的水流洗着手和脸。
第壹话
自己还从来没有设计出过,这么漂亮的版面呢,真不忍心毁了它,再重新做一版。
一过晚上八点钟,《县民新报》排版部就忙碌起来了。
报社大楼五楼是编辑局,出入口附近是排版部的二十多张办公桌,这时候已经是人头攒动。有的人在看从编辑部那里传过来的稿件,有的人趴在桌子上设计版面,有的双臂交叉在胸前,仰面看着天花板苦思冥想,有的在用电脑终端编辑机排版……
高梨透二完成作业之后,把地域版的清样印出来,以做最后一次审阅。
高梨透二当过十六年外勤记者,由于在排版部工作的时间还不太长,因此,上边让他负责比头版社会版的责任,和负担轻得多的地域版。地域版送印刷厂付印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钟,比其他版面要早三、四个小时。
“这个还说得过去。”
高梨透二一边看着地域版上的纪事和报道,一边在心里自我表扬。作为排版部的记者,在应对各种社会现象的时候,需要很高的灵活性和很强的判断力,还需要灵敏的感觉,办事也要精明。一语中的且有说服力的标题,通俗易懂的文字,优美精致的版面设计,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可是,高梨透二觉得:自己缺乏这方面的才能,版面设计还多少掌握了一点窍门,但是,所谓“灵敏的感觉”,自己就谈不上了。当外勤记者的时候,高梨透二不曾留心过,在排版部干了三个月以后,他也能够分清楚,怎么样的版面算是“洗练的版面”,怎么样的版面算是“土气的版面”了。
今天的版面碰巧做得很好。头条新闻是关于市民马拉松比赛的报道。编辑大胆地采用了一张大幅照片,看上去很醒目。标题是《迎着河风迅跑》,给人的感觉很好。如果是关于事件或者政治、经济新闻的报道,应该开门见山,突出重点,但是,地域版需要一种气氛,标题呢,要把这种气氛烘托出来。
第二条是关于哑语的讲座,被称为“肚脐”的版面中央,是关于夏日祭的报道,下段是十条小纪事。本来这些小纪事,都是很平板的内容,但是,今天这一版刊登的小纪事,标题和内容的配置主次分明。
这样的话,排版部主任和编辑部主任,都不会挑毛病了吧……
“嗯?不对……”高梨透二忽然发现一处问题。
“髙梨!……”就在这时候,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叫他。高梨透二回头一看,地域版的负责人荒川,正把一篇清样和一张照片递了过来。
“对不起,快把这个加上去。”荒川大声吩咐高梨透二。
“现在?……”高梨尖叫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八点二十分了,离送印刷厂付印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了。
“推迟到明天不行吗?”高梨透二一边接过清样和照片,一边被着眉头问道。
地域版的版面,一般都是由当天采写的稿件,和不急着发表的稿子组合而成的。本来地域版的稿子,就没有什么紧急的,记者送稿子送晚了,歇一天再发表的事常有。
“这是咱们报社自己的。”荒川解释道。这句话让高梨透二感到沮丧。
“报社自己的”,也就是说,不是《县民新报》主办的活动,就是《县民新报》赞助的活动。
高梨透二看了一眼清样,开头的通讯社名,用红字印着“本社赞助”,临时性标题是《少年芭蕾汇报演出》,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是Y市分社的一个名叫汤泽的家伙,他已经参加工作四年了。高梨透二自然认识这个长着一双狐狸眼睛的、叫人讨厌的记者。
“从来没听说过要发这种稿子,这都八点二十分了!……”高梨透二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喃喃自语抱怨着。
“赶上Y市的市长选举,太忙,写晚了。”荒川面无表情地说。
“可是,总得事先打个招呼吧?”
高梨透二说完叹了口气,发牢骚也没有用,稿件是令人生畏的“报社自己的”。
“内容需要占几行?”高梨透二问道。
“三十行左右吧。”
“照片不用行吗?”
“得用。主办者是那个叫石井的老太太,跟咱们报社的副社长很熟。”
高梨透二站起身来,拿着清样和照片,走到排版部主任蒲地的办公桌前。
“刚来的稿子,让我换上去。”
蒲地看了看手表,抬起头来看着高梨透二,问道:“改动大吗?”
“报社自己的。文字三十行,照片一张。”高梨透二毫无表情地说。
蒲地的桌子上,放着高梨透二刚才印出来的地域版的清样,蒲地也在做最后一次校对。
两个人带着为难的表情,同时把视线落在了清样上。
“肩膀上99lib.这篇可以拿下来吗?”蒲地问道。右肩那篇哑语讲座,是因为第二社会版版面放不下,才挤到地域版来的。那个讲座是五个志愿者团体合办的,也有一定的新闻性,更主要的是,参加者有两百多人。
“推迟一天还是有点问题。”高梨透二无奈地回答道。
蒲地把视线往下移:“……想把这个拿掉,不过,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是的!……”高梨看着文章的标题说道。标题是《须贝摄影展今日结束》。
须贝摄影展以虹与云为主题,须贝清志的头衔是专业摄影师。高梨透二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认为顶多也就是比外行水平稍微高一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前天就编辑好的稿子,已经让它歇了两天。须贝摄影展总共只有四天时间,今天再不登,就没有意义了。
“那样的话……”蒲地指着版面下部的两段不重要的纪事说道,“把这两个拿下来。关于交通安全运动的纪事,看了就叫人反胃。”
“芭蕾放在这儿?”
“报社自己的嘛,当然要放在上边。把哑语讲座挪下来,把肚脐上的夏日祭缩小点,排出来效果也不错。”
高梨透二觉得眼前发昏,畜生,这简直就是重排嘛!
“我试试吧。”高梨透二说着,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赶紧往电子制作部去,请他们把“芭蕾”的照片扫描下来,立刻输入主电脑,然后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数“芭蕾”的清样,具体需要用多少行。
高梨透二不由得咂舌:一共有三十九行!移到编辑机前,可以看到画面上,正准备送印刷厂印刷的地域版的版面。自己还从来没有设计出过,这么漂亮的版面呢,真不忍心毁了它,再重新做一版。
但是,不忍心又有什么用呢?高梨透二握着鼠标,先试试“芭蕾”的照片是否放得下。好,放下了。然后把那两条关于交通安全运动的记事拿了下来,再把肩膀上和肚脐上的暂时拿掉,紧接着就把“芭蕾”的稿件往上放。
突然,画面右下角“字数超过”几个字,迅速地闪烁起来。
行数太多了,放不进去。请编辑部给减少几行?不用,把照片剪小一点也可以解决。于是,高梨透二把本来横着放的照片剪去两边,变成了竖着放的,再把稿件往上放,结果还是“字数超过”。
浑蛋,他妈的!……高梨透二气得在心里大骂。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八点三十五分,送印刷厂的时间已经过了。
“不好弄吧?”紧挨着高梨的串木,关心地问道。串木跟高梨同一年进的报社,但已经在排版部干了十二年,可以说是高梨透二的老前辈。
“不,没有关系!……”高梨透二逞强一般地答道。如此逞强,是因为意识到对面的手塚理绘在看着他。
二十四岁的手塚理绘进入报社才两年,排版感觉特别灵敏,因此也特别骄傲。这个小女子,一定正在心里嘲笑陷入慌乱的高梨透二。
高梨透二今年三十九岁,在这个岁数调到内勤来,按说也不该闹情绪。但是,如果同为外勤记者,手塚理绘这个小女子,还不得乖乖地听高梨指挥。而在排版部呢,总是被这个小女子嘲笑。一想到这些,高梨透二就在心里咒骂报社领导。
“畜生,快一点儿!……”主任蒲地大叫起来。
高梨透二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编辑机的画面,手忙脚乱地操作着。时间流逝之快近乎残酷。高梨透二把版面重新设计好以后,已经九点多了。
楼下的制版课来电话,生气地问道:“喂!怎么搞的?……都九点了还没弄完?”
“知道了!……”高梨透二没好气地答应一声,挂断了电话。
“芭蕾舞”的稿件总算放了进去,剩下的就是给它一个正式的标题。
“少年芭蕾舞汇报演出”,用什么标题呢?高梨透二用拇指顶着额头,苦思冥想。
自从报社大楼改建以后,办公室里就禁止吸烟了。憋得高梨透二一个劲儿地哆嗦腿,哆嗦的幅度越来越大。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好标题。
《小芭蕾舞星迷倒观众》!
这个标题说得上完美无缺吧?就是它了!……
高梨透二猛地敲击着键盘,立刻把标题打了上去。
这时,高梨听见身后有人在窃笑,回头一看,只见手塚理绘的眼睛,笑成了一对新月。
“畜生,你笑什么?……”高梨透二瞪了手塚理绘一眼。
手塚理绘一点也不害怕地说:“这就舞星啦?未来的舞星还差不多。”
高梨透二想立即反驳,可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手塚理绘说得对,现在只能说是未来的。
手塚理绘用盛气凌人的口气,继续说道:“‘观众’这个词也太夸张了吧?‘众人’就可以了。”
高梨透二耸了耸肩膀,把理绘赶走了,修改了一下题目,立刻按下“打印”键,转身向办公室角落的打印机走去。
平时高梨透二走到打印机前的时候,清样至少巳经吐出两、三成了,可是,今天实在太晚了,科学版和市况版也在印清样,等了十分钟清样才印出来。
“请主任过目。”
当高梨透二把清样,放在了蒲地的办公桌上的时候,高梨自己的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抬头一看挂钟,九点二十五分。电话铃听上去,像是在催高梨透二的小命。
“再检査一下,没有问题的话,就赶快付印吧。”蒲地急急忙忙地说。
高梨透二一边检查着重新排过的部分,一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没问题了——他小声嘟哝了一句,拿起了电话。
“喂!……浑蛋,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印刷厂那边急了。
“刚才送过去了!……”高梨透二说完,用鼠标点了一下“付印”键。
畜生,总算完成了。
高梨透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得到,刚才皱在一起的两道眉毛,现在总算舒展开了。
排版部跟外勤记者的差别就在这里。不管工作有多么忙碌,只要自己负责的版面一付印,关于工作的事情,就从脑子里彻底消失,再也不用考虑。至于明天的工作,明天看到稿子再计划也不迟。
高梨透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周围气氛非常紧张。对明天要出版的报纸来说,从现在开始,战斗才算打响。
“对不起,我先走一步。”高梨透二向旁边的串木打了个招呼,站起来走出排版部。
先在大厅里的吸烟角抽支烟……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高梨透二的脚步变得格外轻盈。
第贰话
在排版部,就得想着往上爬;而外勤记者就不想这些,当一辈子记者都不党得丢人,自豪感存在于心灵深处。
到家以后,高梨透二先喝了两杯,吃过晚饭,看完最后一次电视新闻,就快半夜一点了。
老婆咲子已经睡着了。自从高梨调到排版部以后,咲子特别高兴。咲子对他说,你当外勤记者,可把我折腾得够俄,外勤记者的生活太没有规律了。排版部的工作时间是固定的,月初就可以知道,这一个月哪一天去上班,哪一天在家休息,工作计划也是当天制订。因此,高梨能经常陪咲子逛商店看电影了。
喝得迷迷糊糊的髙梨透二,开始展望自己的将来。在排版部干上两、三年,怎么也能混上个地域版的负责人吧。
高梨透二作为一名外勤记者,在报社里不比任何人逊色。刚刚当上记者的时候,跑了两年警察署,接着当了三年体育记者,在分社干过两家。调到总社以后,他当过市政记者,也当过县政记者。不敢说干得特别出色,也敢说干得不错。
让其他报社吃惊的“独家新闻”,高梨透二自然也写过,关于道路行政、教育问题的宣传活动,他也策划过,人脉关系网也织好了,陪人喝酒、打高尔夫球,从来没有偷过懒……
作为一名记者,谁也挑不出高梨透二的毛病来。
但是,调到排版部三个月以来,自己的新生活又如何呢?过了中午才满不在乎地穿着一件T恤衫去上班,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观察着上司的脸色,坐在办公桌前面工作,工作时间连烟都不能抽,下班以后,在吸烟角抽支烟,都是一件幸福的事。这样的日子叫人厌烦。
当然,不当记者以后,确实是轻松多了,有时候也觉得这样挺好的。然而,手持一张记者名片,昂首阔步十六年,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自己已经对排版部的工作失去了自信。外勤记者需要的是敏锐的直觉、充满自信、有韧性,只要比别人有一技之长,就能混下去。可是在排版部,每天都在考验一个人的基本能力。感觉要灵敏,自己的工作过程,要在上司和制作部门面前暴露无遗,这叫人压力很大。
外勤记者呢,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到最后能把稿子写出来就是英雄。
看来自己并没有干排版工作的能力。每当想到这里,髙梨透二都想回去当外勤记者。在排版部,就得想着往上爬;而外勤记者就不想这些,当一辈子记者都不觉得丢人,自豪感存在于心灵深处。
跟高梨透二岁数相仿的、几个有才干的记者,宣称:自己一辈子都不搞内勤,要当一辈子平头记者。高梨有些嫉妒他们,作为一种对抗,他这才同意调到排版部的。在这里有机会往上爬,也就有资本跟他们竞争。
髙梨又点燃一支烟。烟灰缸已经满了,他抽烟抽得比当外勤记者的时候还要多。算了,睡觉吧。电视画面上喧闹的半裸女人们叫人无聊。
高梨透二关掉了电视机,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刚从沙发上站起来,电话铃就响了。高梨吓了一跳。看了看座钟,凌晨一点多了,报社印刷厂的轮转印刷机已经开转,这么晚谁还会来电话呢?
高梨透二一把拿起电话。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打搅您。我是手塚理绘。”
手塚理绘的电话?这可是第一次。高梨透二的大脑空转起来。
“出什么事了?”
“地域版有个地方出错了。”
出错了?高梨傍傍地看着半空:“出……出什么错了?”
“有一篇须贝摄影展的稿子吧?那个摄影展巳经结束了。”
高梨透二没有能够马上理解手塚理绘的话。他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喂!喂!……”
“听着呢。”
“文中写的是,须贝摄影展二十五日结束,可是过了半夜十二点,现在就是二十六日了,也就是说,摄影展昨天就结束了,今天已经没有了。”
手塚理绘详细解释道。髙梨透二握着电话的手在发抖。
“你等一等!……”高梨透二说完,把自己的皮包拽过来,从里边拿出叠成小块的地域版的清样,用头和肩膀夹住电话,翻开清样。找到《须贝摄影展今日结束》的标题,再看具体内容,果然是“须贝摄影展二十五日结束”。那几个字扎得高梨透二眼睛生疼。
是自己弄错了。排版部的老记者们,肯定要骂自己被恶魔缠身了。
高梨透二无力地垂下了头,他想起了在排版部时候的情景。
对了,当年他校对的时候,发现有个地方不对劲了,可就在那个时候,地域版的负责人荒川找到他,让他把那篇“芭蕾”的稿件加上去。荒川这一捣乱,他发现的那个不对劲的地方,就再也没有想起来。
都怪荒川!不对,最坏的是Y市分社的汤泽,要不是他那么晚,才把稿子送过来,高梨透二也不会那么慌张。结果自己和排版部主任蒲地,都没有看出毛病来。
高梨透二把电话换到左手问:“报纸呢?”
“已经开印了。”
高梨透二的最后一线希望,也被手塚理绘给打碎了。只要轮转印刷机一开转,就不可能停下来。
“我也是回家以后才发现的。不过,我跟谁都没说。”这时候:高梨透二才注意到,手塚理绘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盛气凌人。
“也许没有人会注意到。又是地域版,又是很小的一篇……”
没有人会注意到?
这声音听起来,既像是天使发出来的,又像是恶魔发出来的。高梨透二挂断电话,呆坐在榻榻米上。
妻子咲子拉开推拉门,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都没有,睡你的吧。”
推拉门被关上以后,高梨透二把清样放在矮桌上,想再看一遍,结果没看几行字,自己就看不下去了。
混蛋,那个小娘们!就总是会说好听的。
昨天就结束了的摄影展,报纸上说今天结束。今天早晨看了报纸的人,说不定还真有人去看,看到就会给报社打电话、提意见,怎么能说没有人会注意到呢?高梨透二越是想相信理绘的话,就越觉得生气。
髙梨透二呈大字形,躺在榻榻米上,开始思考对策。给排版部主任蒲地打电话?
凌晨一点半,已经不在报社了吧?蒲地家离报社不远,开车用不了十分钟,现在恐怕巳经到家了。马上给他打个电话,承认错误,就可以睡个好觉了。总比一夜睡不好,明天早晨起来,迷迷糊糊地打电话好。
看错了日期,自己的责任当然很大,但蒲地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清样他也看过了,也没有看出毛病来,付印的命令是他下的。
不对……
如果说蒲地也有责任的话,现在还是不打电话为好。高梨透二如此琢磨着。
蒲地这个家伙,表面看上去很和善,其实是个黏黏糊糊的人,办事很不爽快。这回高梨丢了他的脸,现在就告诉他,让他想一个晚上,只能是越想越生气。明天上班以后,再向他承认错误是上策,要不就明天早晨,给他打电话承认错误。
高梨透二忽然又想起,那个无名专业摄影九九藏书师,会对报社说些什么。他欠起身子,又把《须贝摄影展今日结束》那篇稿子看了一遍。
专业摄影师须贝清志,现年四十三岁……跟虹与云相遇的时候……旭之丘町……旭日美术展览室……
也就是说,对《县民新报》表示不满的,还不只是须贝清志一个人,还有这个旭日美术展览室的经营者。而且,还会有去参观摄影展的市民。
十个,五十个,还是一百个?……市民看了报纸以后.99lib?,到底会有多少人去,高梨透二实在想象不出来。不过,高梨透二也觉得:不会引起太大的骚乱。
说是专业摄影师,但是,这个须贝清志一点名气都没有。这种人开的个人摄影展,也就是朋友和熟人去看看,报纸上就是不登出来,他们也知道是哪天到哪天。藏书网
可是,“跟虹与云相遇的时候”,这句话好像挺有吸引力的,说不定会有不少一般市民前往参观。
高梨透二钻进被窝,久久不能入睡。视网膜里浮现出编辑部的编辑们,慌慌张张地对付读者来电的情景,电脑屏幕右下角那个“字数超过”,也在他的脑海里闪烁。
第叁话
对方的希望肯定会得到满足。但是,“订正启事”对报社来说,算是最大的耻辱,不是高梨透二能说了算的。
上午八点,高梨透二开着车子,直奔旭之丘町的旭日美术展览室。大商店都还没有开门,他只好在便利店买了一盒普通的点心,作为见面礼带上。
旭日美术展览室的门还关着。
这里被称为“美术展览室”,实在是太夸张了。那只不过是一个很小、很破旧的、已经关张了的文具店,连门脸儿都没有装修一下,就改作美术展览室了。
来这里之前,高梨透二曾认为:这个展览室跟主人的住家,是连在一起的,过来一看才知道,其位置接近郊外,没有住家的痕迹,主人的家肯定在城里。
入口处的玻璃门上的玻璃,斜着裂了一条缝。高梨透二隔着玻璃,往里边看了看,墙上确实挂着一些放大了的照片。因为提前知道,是彩虹和云彩的摄影,所以还能看得出来。
“大概今天就该撤走了吧。”高梨透二如此琢磨着,轻轻地喘了一口粗气,“旭日美术展览室是九点开门,还是十点开门呢?”
直接找须贝清志吧,又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当然,如果给采访他的记者打个电话,也能够跟须贝取得联系,不过,那样一来,就等于宣传了自己犯的错误。
“还没有向排版部主任蒲地报告。这件事情,最好在不让上边知道的情况下,自己单独给处理好……”高梨透二自己也对自己,这种不爽快的性格,感到分外惊讶。
先回报社看一看吧。如果须贝或者旭日美术展览室的经营者,订了《县民新报》,这时候早就用家里的电话,向报社提出抗议了。
高梨透二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车速,九点以前走进报社大楼,坐电梯上了五楼。走在走廊里的时候,已经听见办公室里吵嚷声不断了。
走进编辑局一看,昨天夜里,自己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浮现在视网膜里的情景,终于在现实中再现了。电话铃声不断,值夜班的记者和编辑部的编辑们,一个个铁青着脸在应对。不仅如此,编辑局局长、副局长等领导,也早就来到了报社。高梨站在门口,两腿发软,走不动了。
附近一张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总务课的一名职员,看了高梨透二一眼,那眼神很吓人,意思是让高梨透二接电话。
高梨透二慌忙拿起电话:“喂!……你们《县民新报》是小田切雇用的奸细吗?”
小田切?奸细?……
不知所措的高梨透二,过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小田切是Y市的现任市长,是个革新派,已经连任两届了,正在参加竞选,争取继续连任。
“请问,您有什么意见?”
为了拖延时间,高梨透二故意问了这么一句,然后,他顺手拿起办公桌上放着的今天的报纸。关于V市市长选举的报道,在头版的左肩上安排着。
“浑蛋!意见个屁!……你们把增井的履历写错了!”
增井是保守派推荐的候选人,有足以跟小田切抗衡的实力。
“请问,什么地方写错了?”高梨透二一脸莫名其妙。
“大错特错了!……增井是昭和三十九年出生的!”
高梨透二顿时愣住了:《县民新报》上写的是昭和三十年。候选人的岁数搞错了。
是Y市分社的汤泽写错了呢,还是编辑在编辑这篇文章的时候,把“九”字给漏掉了呢?无论如何,这种错误,是不能原谅的。
报社一向特别注意选举报道,介绍候选人的文章,不但要刊登在同一个版面,就连文章的行数都要相等。照片照得怎么样,都要反复琢磨。候选人的狂热的支持者们,谁都镇不住。只要有一点点问题,支持者们就责难不止。如果报社被怀疑为偏向某个候选人,那就会威信大降,被扣上“偏向报纸”的帽子,陷入经营危藏书网机。
“实在对不起,我们一定深刻检讨。”高梨透二诚心诚意地道歉。以年轻作为竞选资本的候选人,《县民新报》一夜之间,给人家就长了九岁。
“说声对不起就完啦?明天在报纸上订正,用最大号的字订正!……”电话那头暴躁地狂叫着。
对方的希望,肯定会得到满足的。但是,“订正启事”对报社来说,就是最大的耻辱,不是高梨透二可以说了算的。
“我一定向上级.99lib?汇报,力争以最妥善的方式,处理这件事情,无论如何请您原谅!……”
高梨透二在说话的时候,蒲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点头哈腰地,直奔局长的办公桌。肯定是被局长叫来的,出了问题,排版部主任也有一定的责任。
电话里的那个男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大喊大叫,高梨透二重复着道歉的话,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他觉得松了一口气。跟竞选报道的错误比较起来,关于那个没有一点名气的摄影师的报道,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就算有人给报社打电话说了这件事,也不会引起重视,其结果是不了了之。
不对……高梨透二又害怕起来。在局长和那么多职员在场的情况下,在这紧张得快要爆炸的气氛中,再有人告状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高梨透二的这个小小的失误,也许会被当做大事故来处理,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不管怎么说,应该下午一点上班的高梨透二,在这个时候,竟然已经待在了编辑局里,并且还接电话,对付那个叫增井的候选人的支持者,是很不自然的。高梨透二向电话里,那个嗓子已经喊得沙哑的男人,再次表示道歉之后,挂断电话,悄悄离开了编辑局。
第肆话
变化多端的搭配和角度,说明了他在拍摄这些照片的时候,确实付出了不少辛苦,因为,彩虹什么时候在哪里出现,是很难预测的。
髙梨透二再次来到旭日美术展览室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十一点了。高梨这回在百货商店,买了一盒高级点心,提在了手上。
玻璃门开了。入口处放着一张雕刻着花样的、堪称古董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些印有彩虹照片的,摄影展简介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印着“跟虹与云相遇的时候”几个字。外墙上,挂着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彩虹的大幅照片,那个镜框旁边,还有一个镜框,镜框里是须贝清志的半身99lib?照片。
高梨透二觉得:自己总算见到了光明,今天还有摄影展,展期延长了!
高梨满心高兴地走进展览室。靠里边的一张圆桌旁边,一个长着络腿胡子的中年男人,正在抽着雪茄,大概是这间展览室的经营者。
“劳驾。”高梨一本正经地打了个招呼。
“欢迎光临!……”经营者以为高梨透二是来参观摄影展的。
“啊……不……我不是来参观的,我是……”
听高梨透二自我介绍,说是《县民新报》的人,那个姓吉田的经营者豪爽地笑了:“我算服了你们《县民新报》了。托你们的福,九九藏书展期延长一天。今天我只能在这儿消磨时光了。”
高梨透二也被吉田感染得笑了。欢喜使他全身颤抖起来。
“今天也展出,是吧?”
“有什么办法呢?有名的《县民新报》让我们把展期延长一天嘛!”
“您可帮了我的大忙。”高梨透二不由得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对了,这个请您收下。不是什么好点心,略表歉意而已。”
“这怎么好意思呢?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大胡子吉田满面笑意地接过了点心包包。
“看您说的,您就是地狱里的菩萨,真的帮了我的大忙了。”高梨说完,忽然又担心起来,“是不是有人看了《县民新报》以后,过来看摄影展,您没办法,只好延长一天?”
“不是,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是我看了《县民新报》以后,决定延长一天的,可是呢……”吉田又笑了起来,“十点开门,到现在为止,就来了一位傻乎乎的大哥。看来人们不怎么看《县民新报》啊。”
如果换个场合听到吉田最后这句话,高梨也许会失望的。
“对了,吉田先生……”高梨透二还有一件事情很担心,“须贝清志先生对这件事情……”
“啊,我认为他还不知道。我试图跟他联系,但是联系不上。”大胡子吉田呵呵笑着说,“昨天晚上,我们为了庆祝摄影展顺利结束,在一起喝酒庆祝,他喝多了,没准儿还在蒙头大睡呢。”
“是不是因为看了我们的报道,他的心情不好啊?”高梨透二随便猜测道。
大胡子吉田摆着手说道:“不会的,不会的,须贝这个人哪,特别爽快,没准儿还挺高兴呢。昨天,他跟我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啊,还发牢骚来99lib?着,说既然记者都来采访过了,为什么到最后也没给登出来呢?”
“对不起!……”高梨透二惭愧地点了点头。
“行了,行了,别说对不起了。”吉田愉快地笑着说道,“不就是晚了两天嘛,这不给他登出来了吗?”
吉田跟须贝清志是高中时代的同学。吉田身材魁梧,络腮胡子很多都白了,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如果跟须贝是同学的话,应该是四十三岁。
须贝清志呢,从照片上看起来还很年轻。眉清目秀,堪称美男子。褐色的皮肤,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项链,打扮得很时髦。由于照相的时候,他的眼睛注视着照相机的镜头,谁站在那张照片前边,都好像被他注视着。
高梨透二觉得,须贝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那喀索斯。
“须贝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高梨透二打算去须贝家,当面向他道歉,所以,想先了解一下须贝的简单情况。
吉田是个爱说爱笑的人,须贝就不一定了。
“跟照片一样。他常说,我要去追彩虹。”
“啊?……”高梨透二感觉不可思议。
“就是说,他一直在寻梦。他说要当一名摄影师,只因为十九岁的时候,给一家二流杂志社主办的摄影大赛投稿,得了一个鼓励奖。”
高梨透二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照片。总共有二十多幅,照的都是彩虹和云彩。变化多端的搭配和角度,说明了他在拍摄这些照片的时候,确实付出了不少辛苦,因为,彩虹什么时候、在哪里出现,是很难预测的。
但是,这二十多幅照片里,没有一幅足以吸引眼球。一言以蔽之,须贝的摄影技术,还没有跨出业余爱好者的范围。
高梨透二转过脸来,看着吉田问道:“须贝先生除了摄影以外,还做别的工作吗?”
“这个嘛……”
据吉田说,须贝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没有正式工作,只要稍微攒一点钱,马上就花在摄影上了。
他单身一人,在父母给他留下的破房子里过日子。结过三次婚,都离了。尽管如此,至少也有四、五个,自称是他的的女人,轮流跟他睡觉。外墙上挂着的那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彩虹照片,他的女们都买了,卖了不少钱呢。
“很招女人喜欢,就是不能跟女人一起过日子。”吉田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高梨透二说:想去须贝家当面道歉,吉田就从入口处的桌子上,拿了一张明信片,随手递给了高梨。明信片印着的“工作室”的地址就是须贝的家。家里的电话因为一直不交电话费被停机,唯一能联系的就是手机。
高梨立刻打须贝的手机,可是打了好几次都没打通。
高梨谢过吉田,离开了旭日美术展览室。不管怎么说,先去须贝家看一看。开车还不到一刻钟,就到了须贝的家。在一个神社附近,一条安静的小路旁边,高梨找到了吉田说的,那所破旧的二层小楼。
房子没有围墙,离开小路走几步就是大门。大门一侧钉着一个牌子,牌子上用日语罗马字母,写着须贝的名字。房子似乎已经装修过,大门改成了西洋式的。大门下部横开着一条细长的口子,那是投信口,信件和报纸投进去以后,就会掉在门后边的地板上。投信口露出一截报纸,是一份没有完全塞进去的《县民新报》。
电话被电话局停了,可是还订着《县民新报》,如果让报社领导知道了,只不定有多高兴呢。
高梨透二按了一下门铃,但是没有人答应。又按了一次。虽然固定门铃按钮的螺丝都掉了,只有电线还连着,但也可以听见家里门铃响了。
是不在家呢,还是没睡醒呢?
高梨透二不敢再按门铃了。
吉田说,须贝昨天晚上喝多了,要是硬把他吵醒,惹急了他就麻烦了。可是,就这样回去又不甘心。《县民新报》就在投信口插着,须贝睡醒看到报纸以后,很可能给报社打电话提意见。
高梨打须贝的手机,还是打不通。看来不是没开手机,就是在信号覆盖不到的地方。
临街的窗户挂着很厚的窗帘,看不到屋里的样子,高梨透二就围着房子转了起来。房檐下有一辆小型摩托车,这大概就是须贝的代步工具,看来还真是没睡醒呢。
不对……昨天晚上,跟吉田一起喝完酒,也许须贝根本就没有回家。不是有四、五个女人跟他好吗?说不定跟哪个女人,直接到情人旅馆操屄去了。
高梨透二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二十分,该上班了。他想给须贝留个条子。身上倒是带着笔呢,可是自从调到排版部以后,带笔记本的习惯渐渐没有了。在排版部没跟外人接触过,报社新给他做的名片,连盒盖都没打开过,一直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放着。他忽然想起钱包里,还有一张当外勤记者时的旧名片,就在那张旧名片反面写了几个字。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您怎么骂我我都接受,请直接跟我联系。”
写好以后,把记者部的电话号码画掉,写上了排版部的电话号码。
正要把名片投进投信口的时候,高梨忽然想起一个好主意。他把那份《县民新报》抽出来,把名片夹在地域版那一页,然后细心地折好,按照原样,重新塞在投信口里。
好!这下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
即便须贝昨天晚上没有在家住,今天回家也好,去旭日美术展览室也好,都能知道报道出错以后,高梨透二已经登门道歉了。
高梨透二发动车子,直奔报社而去。他觉得轻松多了。
报社因为竞选人年龄报道出错,乱作一团,地域版的这个小错误,可能谁也注意不到。报社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自己……
对了,还有手塚理绘。
高梨透二眼前,浮现出手塚理绘那笑成了一对新月的眼睛,开心地笑了。
第伍话
“你干得够漂亮的嘛!”那是一个非常阴险的声音。
编辑局里气氛凝重。
抗议电话还在不断地打进来。编辑部主任和编辑们,只顾着对付电话声讨,简直无法工作。临时调过来五名外勤记者,专门负责接电话道歉。五名外勤记者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记者,其中之一是红着脸的汤泽。
“是汤泽那小子写错的。”旁边的串木小声对髙梨说。
因为汤泽是个犯了错误的人,所以,让他坐在编辑局中央“示众”。高梨透二没说话,默默地在办公桌上,摊开了排版专用纸。他决定今天老老实实工作,一句闲话都不说。
对面的办公桌上,没有手塚理绘的影子,也许她今天两点上班吧。
高梨透二正这样想着,忽然耳边吹过来一股热气。
“好像还没有暴露噢!……”手塚理绘小声地对她说道。
高梨透二问声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手塚理绘对他莞尔一笑,转身向编辑部那边走去,大概是去拿已经编辑好的稿件吧。秀逸的长发在理绘身后摆动着。
不行,得把手塚理绘的嘴给堵住!
估计手塚理绘快回来的时候,高梨透二站起来,在编辑部与排版部之间,一把截住了理绘。
“贱人,你出来一下,我找你有事。”高梨透二对手塚理绘说。
“什么事?……”手塚理绘好奇地问了一声。
“叫你出来,你就出来嘛。”
高梨透二说完,先走出编辑局,手塚理绘过了一会儿才跟出来。高梨把手塚理绘约到一楼,他们在自动售货机旁边的椅子上,并肩坐了下来。
手塚理绘表情很严肃,好像生气了。
“对不起。”高梨透二小声道歉。
“什么事?”手塚理绘说话的声音也很生硬。如果高梨透二直接请求,让手塚理绘不要把出错的事说出去,理绘肯定不高兴。
但是,高梨却强作笑脸说道:“你想吃什么好吃的?”
“啊?……”手塚理绘惊叫一声,张大了两眼望着高梨透二。
“想吃什么尽管说,多贵的餐馆都没关系。”
“你……你要……”手塚理绘哆嗦着望着高梨透二。
“你怎么了?……”高梨透二好奇地望着手塚理绘,“说嘛,喜欢吃什么?”
手塚理绘扭过脸去,闭上了眼睛。再挣开的时候,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你……你到底怎么啦?”高梨透二惊愕万分,傻乎乎地掏出手绢递过去。
手塚理绘把高梨的手打到一边去,站起来就顺着楼梯往上跑。高梨透二赶紧追了上去,理绘突然跑进了女厕所。
高梨透二没有办法,只好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串木笑着小声对高梨说:“现在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间哦。”
“什么?……”高梨透二吃惊地抬起头,睁大两眼望着串木。
“在同一个办公室里找情人可不行哦。”
“浑蛋!……说什么呢你!”高梨透二骂了一句。
“你才浑蛋呢。理绘那丫头,喜欢上你了。你别看她净说些这样、那样的讨厌话,其实早就瞄上你啦。”
高梨透二连做梦都没有想到,手塚理绘会喜欢上他。
“我跟谁都没说。”昨天晚上,手塚理绘在电话里说的这句话,突然在高梨透二的耳边回响起来。
手塚理绘并没有打算,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情,但是,高梨透二却用请客、吃饭这种手段,去堵她的嘴,她能不伤心吗?
半个小时以后,手塚理绘才回来。她紧紧地闭着嘴唇,一句话都不说。高梨透二只觉得脊背发冷。
手塚理绘性格刚烈,这在编辑局里是出了名的。如果真像串木所说的那样,高木真是把理绘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下一步理绘将对高梨透二,采取怎样的行动,是很难预测的。
给我嚷嚷出去?
高梨透二坐立不安起来。虽然想把精力集中在排版上,可是,手塚理绘就坐在对面,不想看也总是看到。
下午五点钟过去了,晚上七点钟过去了,其间,手塚理绘没有跟高梨透二说过一句话。高梨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理绘是个女人,只这一点就有些莫名其妙。
现在,面向编辑机,能剧面具似的,没有一丝表情的手塚理绘,简直就是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快八点了,高梨透二负责的地域版该付印了。就在这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高梨不禁咂舌:制版部这么早就来电话催了。
“你好,我是须贝清志!……”电话里的声音说道。
高梨透二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只顾得上去注意手塚理绘了,完全忘记了其他不安因素。
“看见你的名片了,你就是高梨透二先生吗?”
“啊!……”高梨透二差一点儿叫出声来。是那个摄影师须贝清志。
“是……是我。我就是高梨。”
“你干得真够漂亮的嘛!……”那是一个非常阴险的声音。
“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向您表示歉意。”
“你应该知道怎么表示!……”须贝清志严肃地说道。
这句话使高梨透二心跳加快了:“怎么道歉才能……”
“在明天的报纸上,刊登一条订正!……”
高梨透二的脑子轰地乱了:“不,这可有点……”
“你不想登是吧?”
“不是这个意思。不管登还是不登,摄影展巳经结束了嘛。”
“那是两码事!……”须贝清志严肃地说,“错了你就得订正!……”
高梨透二无话可说了。
“须贝这个人哪,特别爽快,没准儿还挺高兴呢。”
旭日美术展览室的吉田,曾是这样说的,看来吉田根本就不了解须贝清志。
“我再次登门道歉,九点钟我就可以下班了。”
“不要来!……”须贝清志蛮横地下了逐客令,“我问你,你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小。”
高梨被捅到了痛处:“对不起……现在是在办公室……”
“你是什么人?”
“啊?……”高梨透二吃了一惊。
“我问你是什么官儿?课长还是股长?”
“啊……哦……我们这里都不那么叫,算是……股长待遇。”
“那我找比你官儿大的。”
真让高梨透二头疼啊。
“请您高抬贵手,我是这个版面的负责人,您找我就可以了。”
髙梨透二觉得: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他缩着身子,捂着话筒,小声说道:“我到您家里去,当面向您……”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来吗?赶快把你的上司叫过来,否则我直接找上门去。”
完了,全完了!高梨闭上了眼睛。自己的错误将被发觉,就连企图掩盖错误的计划,也要暴露了。
高梨透二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排版部主任的办公桌。
蒲地低着头,显得非常疲劳。因为选举报道的错误,上边狠狠地批评了他。高梨跟蒲地打了个招呼,把电话转了过去。高梨的手在颤抖。
须贝跟蒲地通话的时间很长,好像永远也说不完似的。
“高梨!……”蒲地放下电话站起来,大吼一声,简直像个恶鬼,“混账!这是你干的好事!”
高梨透二也赶紧站起来:“对不起……”
“你现在就去!……”蒲地大声命令道,“只要不登订正启事,道歉,下跪,怎么样都行!……”
“可是……版面还没有……”
“畜生,就你排的那个版面,还有脸在排版部待着呀?……”蒲地大声怒吼着,“赶快交给手塚理绘!……她可是要比你强一百倍!”
髙梨透二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自己的办公桌。他没敢看手塚理绘的脸。那是一张在窃笑的脸,还是一张在担心的脸呢?不管是什么,高梨都不敢看。
高梨驾车飞驰在夜幕笼罩的县道上。二十多分钟就赶到了须贝家。
须贝家那幢破旧的二层小楼,没有一处亮着灯。投信口插着的那张《县民新报》不见了。高梨透二按了好几次门铃,也没有人答应。房檐下那辆小型摩托车,还在那里放着,家里没有一点有人的迹象。
走着出去喝酒了,还是有人开车接他出去了?
高梨透二开始用拳头敲门,敲了半天也听不见里边有什么反应。家里非常安静。
高梨透二打了须贝清志的手机,但怎么打也打不通。高梨一直在须贝家门前等到半夜。《县民新报》付印的时间过了,须贝还是没有回来。
第二天的《县民新报》上,只好刊登了两则“订正启事”。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第陆话
十天以来,高梨透二每天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高梨透二不但出了错,还企图掩盖错误——编辑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十天以后,自称“专业摄影师”的须贝清志的尸体,在他自己家的客厅里被发现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两位刑警突然来到高梨透二家,要求他到警察署去,接受了整整一天的询问。
刑警在须贝家的茶几上,发现了高梨透二的名片。高梨竹筒倒豆子,如实向刑警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但是询问他的刑警,似乎还是不太满意。
高梨透二从警察署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长期驻警察署采访的《县民新报》记者久保木一太郎,正在警察署大楼后门等着他呢。
“喂!……把我当成犯罪嫌疑人啦?”高梨透二钻进久保木一太郎的车里,刚在副驾驶座上坐下来,就顿时发起火来。他的脑子里混乱极了。在警察署里的硬邦邦的钢管椅子上,坐了整整八个多小时,都没顾得上对须贝的死吃惊。
“99lib?警察说了,你只不过是一个知情人。我已经跟警察说好了,绝对不会把你在警察署,接受询问的事情公开的。”
神情机警的久保木一太郎一边说话,一边发动了车子。久保木一太郎比高梨透二晚三年进报社,跟髙梨一起当过体育版记者。
“已经验尸了吧?须贝是什么时候被人杀死的?怎么杀的?”高梨透二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个问题,他在审讯室里问过警察好几十次了。
“死亡推定时间,是一个星期到十天之前。胃里没有东西,说明是最后一次进食以后,过了很长时间,才被人杀死的。”久保木一太郎一边说着,一边开车,“是被掐死的,凶手从正面,用两手掐住他的喉咙……”
生性冷静的久保木一太郎说的这番话,并没有使高梨透二冷静下来。
“十天以前?也就是我去须贝家里的那天?所以警察怀疑我是凶手?我根本就没见到他!……”高梨透二愤愤地顿足骂了一句,“他不在家!也许在家里,但是他没有出来!……畜生!……”
“你只不过是一个知情人——警察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可是老老实实地,把什么都说了。”高梨透二不满地抱怨着,“可是,那个刑警……叫什么来着……对,叫山濑,你认识吗?”
“不认识!……”久保木一太郎轻轻摇着头说。
“山濑对我说什么藏书网,‘你跟受害者之间,有什么纠葛吧?’他说得没错,确实有纠葛,不过,就为了刊登个‘订正启事’而起杀人?这可能吗?”
“你只不过是个知情人。”
“嫌疑犯锁定了吗?”高梨透二紧张地问。
“刑警把好几个女人,叫到了警察署问话。”
“这个案子,肯定跟女人有关。须贝那小子,跟四、五个女人有肉体关系……”高梨透二指着十字路口,愤愤地说,“啊,前边那个十字路口朝右拐!……”
可是,久保木一太郎并没有按照高梨透二的指示朝右拐,而是一直往前开。
“还是先回报社,汇报一下情况吧。”
“我也去吗?”高梨透二闷闷地问。
“啊?!……”久保木一太郎阴阳怪气地答应了一声。
“什么?……”高梨透二想尽早回家,哪怕早一分钟也好。回家以后泡个澡,缓解一下紧张了一天的神经。
“上边让我跟你合作,写一篇稿子。”久保木一太郎说。
“写稿?……”高梨透二看着久保木一太郎的侧脸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久保木一太郎注视着前方答道:“关于这个杀人事件,警察还没有对外公布,所以,其他报社还不知道。可是呢,你那天晚上跟须贝通过电话,咱们报社可以抢先一步,报道这个事件。标题可以考虑用‘受害者二十六日晚八点,依然生存’,或者‘八点以后被杀’什么的。”
高梨透二觉得浑身发冷,就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十天以来,高梨每天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
高梨透二不但出了错,还企图掩盖错误——编辑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也没有办法,错误是自己犯的。
最让高梨透二不能忍受的,是蒲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挖苦他,说他这个99lib?在报社,干了十六年的老记者,还不如那个参加工作,不到两年的手塚理绘。
太没面子了,高梨透二甚至想过辞职。高梨透二的这种心情,上边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上边竟打算利用高梨所犯错误的“副产品”,搞一个其他报纸搞不出来的“独家新闻”!所以,也不管高梨透二在警察署,接受了八个多小时的问讯以后有多累,让他从警察署直接回报社。
“对不起!”久保木一太郎突然说道。
“啊?……”高梨透二吃惊地抬起了头。
“我也觉得这样太过分了。”
高梨透二觉得,身上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这种虚脱感,甚至吞没了心头的愤怒。
是啊,自己既不是记者,也不是排版部的股长级职员,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工薪阶层是要靠薪金吃饭的。
离报社大楼越来越近了。高梨透二长叹一口气,说道:“久保木一太郎,写!请你协助我吧!……”
第柒话
高梨透二红着脸蛋,迅速挂断了电话。突然,一阵极度的不安,袭扰了他的心房。那是一种类似恐惧的不安。至于为什么不安,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高梨透二和久保木一太郎一起,走进六楼的一间夜班值班室,开始商量怎么写这篇稿子。
“须贝清志的尸体,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高梨透二一面说着,打开了一个新记事本。
久保木一太郎翻开自己的记事本,回答说:“尸体是今天早晨,被一个女人发现的。”
“女人?……”高梨透二略感意外地抬起了头。
“对。女人的名字叫石野智惠子,她发现尸体以后,用手机报警以后,就回到了自己家中。”久保木一太郎翻看着笔记本说,“警方通过手机号码,立刻就查到了她。她是须贝清志的情妇,因此有须贝家的钥匙。”
“这么说,那个女人是嫌疑犯了?”
“须贝是被人从正面,用双手掐死的,一个女人恐怕很难做到。”
“那就是她的丈夫。”
“她丈夫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二十六日下午,他出差去札幌了,去了四天。”
“那嫌疑犯会是谁呢?”
“现阶段没有任何线九九藏书索。”
“有没有什么东西被盗?”
“没有东西被盗,也没有翻找的痕迹,只有须贝的手机不见了。”
“被凶手拿走了?”
“这个不敢肯定……”
高梨透二对听到的情况,一一做了记录之后,抬起头来问久保木一太郎:“根据你所说的死亡推定时间,须贝清志被害,应该是他二十六日,跟我通过电99lib.话以后,到二十九日之间那段时间。”
久保木一太郎歪着头,想了一阵说:“我觉得是跟你通过电话以后,到第二天早晨那段时间。”
“为什么这么说?”高梨透二皱眉问。
“因为二十六日的报纸,就放在客厅里的茶几上,刊登着……”久保木一太郎怕刺激高梨透二,话说了一半,就不再往下说了。
高梨透二替他说下去:“刊登着须贝摄影展的报道的地域版,那一个版面朝上放着,对吧?”
“正是如此!……”久保木一太郎点头承认,“旁边还有你的名片。但是,二十七日以后的报纸,全都掉在了门后的地板上。”
“也就是说,二十七日以后的报纸,他都没有看过?”
“对,没看过。这说明什么问题呢?”久保木一太郎好奇地歪着头,望着高梨透二。
“证明当天他就已经被人掐死了?”
“对。这么说……”久保木一太郎欲言又止。
“什么?……”高梨透二闷闷地说。
“须贝清志跟你通过电话以后,你到他家去了,是不是?”
“是啊,去了。”
“他家一团漆黑,非常安静。你按门铃,里边也没人答应,对不对?”
“对……”高梨透二说着,不由得脊背发凉。
久保木一太郎的意思是说,那天晚上八点,高梨透二前往须贝家的时候,须贝已经在家里被人掐死了。
高梨透二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就跟二十六日那天,看地域版校样的时候的感觉一样。
“你是几点到的须贝家?”久保木一太郎问道。
“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到他家的时候,还不到九点。”
“二十多分钟……掐死一个人,时间足够了吧?”
“足够了。”高梨透二点头应和。
“那么,我……”久保木一太郎突然站了起来,“我得去警察署看一看,石野智惠子的审问结果如何,我特别关心。”
“那么,稿子呢?”高梨透二两眼如电,看着久保木一太郎。
“稿子就拜托你了,你写吧!……”久保木一太郎笑着点了点头。
具体写稿子的人,才能成为“独家新闻”的作者。如果真能成为轰动社会的独家新闻,藏书网就能为高梨透二挽回名誉——这也许是久保木一太郎的良苦用心。
值班室里安静了下来。
久保木一太郎把他的记事本上,记录的事件经过,复印了一份,连同笔记本电脑,都给高梨透二留下了。
高梨透二打开电脑。很久没有写稿子了。这也许是一藏书网篇可以引起轰动的独家新闻。但是,高梨透二的心里,一点都不激动。没想到写起来竟如此不顺手,写了半天,连一半都没写完。
这时,值班室的门开了,表情僵硬的手塚理绘走了进来,手上端着的托盘里,是一杯咖啡。
“喝吗?……”
“啊,谢谢。”
十天以来,这是两人第一次说话。
手塚理绘默默地放下咖啡,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我为那天的表现向您道歉。我知道了,我是一个很叫人讨厌的女人。”
手塚理绘大概是想笑吧,那一对新月般的眼睛扭歪了,可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笑。
“您在写稿子呀?……我觉得您还是适合写作,您天生就是在外边跑的人。”手塚理绘又说。
高梨透二顿时愣住了。手塚理绘的话,似乎没有立刻进入他的大脑。他静下心来,着了魔似的敲了一阵电脑,很快就把稿子写完了。
反复修改了几遍以后,高梨透二拿起电话,拨了手塚理绘办公桌上的内线号码。
“我是高梨透二,谢谢你刚才给我送咖啡。”高梨透二的语速很快。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我是金井,手塚理绘不在办公室。”
高梨透二红着脸蛋,迅速挂断了电话。突然,一阵极度的不安,袭扰了他的心房。那是一种类似恐惧的不安。至于为什么不安,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啊!……”战栗使高梨透二整个身子,变得僵硬起来。紧接着,战栗的原因变成语言,在大脑里奔跑起来。
高梨透二顿时瞪大了眼睛。
“须贝这个人哪,特别爽快,没准儿还挺高兴呢。”旭日美术展览室的吉田是这样说的,看来吉田根本就不了解须贝^当时高梨是这样想的。
但是,如果给高梨透二打来电话的,根本就不是须贝清志,而是另外一个人呢?
二十六日的晚上,高梨透二赶到须贝清志家里以后,按了不知多少次门铃,就是没有人答应。如果真像久保田说的那样,须贝已经被人掐死了呢?
还有,白天高梨透二去须贝家的时候,按门铃也是没有人答应,家里死一般的寂静。如果那时候,须贝清志已经死了呢……
高梨透二自言自语地嘟浓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拽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第捌话
高梨不想把功劳归于自己,一点都不想——他想的是这篇报道的标题。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故事的轮廓,已经在高梨透二脑子里形成了。他立刻打久保木一太郎的手机。
“有事情吗?……”久保木一太郎问道。
“石野智惠子的丈夫,二十六日中午,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吗?”.99lib.
“没有。傍晚以后才有。”久保木一太郎很肯定地说。
“你马上回报社一下!……”
高梨透二挂断电话,点燃一支烟。真相一定是这样的:
丈夫怀疑妻子智惠子,在外边有情人,不过,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他看到过智惠子买的、关于“虹与云”的大幅照片。
当他二十六日早晨,从《县民新报》上,了解到须贝清志在旭日美术展览室,办个人摄影展的报道以后,立刻意识到:妻子的情人就是须贝。于是,智惠子的丈夫,就按照报纸提供的信息,找到了旭日美术展览室。
吉田所说的那个傻乎乎的大哥就是他。他从明信片上,知道了须贝清志家里的地址,于是找上门去理论。两人在客厅里,顿时吵了起来。最初,他并没有杀死须贝清志的计划,所以没有带任何凶器,结果用双手将须贝清志掐死了。
智惠子的丈夫,在犯下杀人罪行之后,一度觉得走投无路。那天中午,高梨透二赶去须贝清志家里的时候,智惠子的丈夫可能就在房间里。他藏在墙角后边,屏住呼吸看着大门,看见夹在投信口的报纸,被抽出去又被插进来。
高梨透二走了以后,他提心吊胆地走过去,拿起报纸,看见了高梨透二写的道歉的字条。他从旭日美术展览室的吉田那里,听说过《县民新报》报道错误的事情,于是,他决定利用这个错误,制造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他当天下午出差去了札幌。晚上八点之前,在札幌以须贝清志的名义,给《县民新报》打电话,制造须贝清志还活着的假象。他不但给高梨透二打了电话,还逼着高梨透二,把电话转给蒲地,坚决要求报社刊登“订正启事”。这个抗议电话,成了须贝清志在智惠子的丈夫出差去札幌期间,还活着的证据。高梨抬起头来。
因为他听见了楼道里,久保木一太郎的脚步声。这篇稿子要让久保木一?99lib.太郎写。久保木一太郎是在外边跑的人。
高梨透二不想把功劳归于自己,一点都不想。他想的是这篇报道的标题。
“发觉妻子的情人,之后将其杀害”
高梨透二不由得咂舌不已。
真是一个既没有味道,也没有激情,更没有技巧的标题。要是叫手塚理绘给看见了,非被她嘲笑不可。
髙梨透二看着眼前的咖啡杯,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
第壹话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的日程,被安排得紧紧的,一直到晚上八点钟,都有活动需要出席。因为老爷子的社会兼职数以百计,因此,希望四方田知事出席的团体,竟然多得难以数得清楚;老爷子甚至没有周末,更没有什么节假日了。
上午,九点半。
秘书课课长仓内忠信听见有声响,抬头一看,县知事四方田春夫办公室的门并没有打开。“在室内”和“来客中”的红灯还亮着呢。
仓内忠信收回视线,继续检查放在办公桌上的,那一大堆民众来信。审阅来信,并将来信分门别类,是他每天早上,需要完成的一件大事。
民众写给县知事四方田春夫的这些信件,都是在昨天,经过信访办公室筛选以后,再送到秘书课里来的。作为参事兼课长的仓内忠信,再从其中挑选几封,呈给县知事来看。县知事既是一级行九九藏书政长官,又是政治家,选民的话,对知事来说,既可以成为维他命,又可以成为致使胃酸分泌过多的异物。
“为了孩子们,请尽快建成有利于昆虫生长的森林公园。”
这封信写得好,老爷子(这是秘书课一些职员,对县知事四方田春夫的尊称)看了肯定高兴。关于“昆虫森林公园”的建设计划,县政府在今年春天,就已经做了原始预算。这个计划得到县民的支持,县知事四方田春夫老爷子看了,一定会大受鼓舞的。
“强烈要求保留片山地区的公共汽车。”
如果取消了片山地区的公共汽车,一部分农民确实很可怜,但是,这封信却不能递给县知事看。
农村的公共汽车运营,累积赤字越来越大,实在维持不下去了。而且,坐车的只有少数不会开车的老人,不能仅仅为了这几位老人,投入巨额的财政补贴吧。以重视基础设施建设,作为竞选公约的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看了这封信之后,一定会感到很头疼。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老爷子,带着不愉快的心情,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
“县政府的公车,都应该换成电动汽车,至少也应该换成低公害车。”
对这条意见,秘书仓内忠信频频点头。这是今天早晨自己看到的,感觉最满意的来信。这封信来得太是时候了,老爷子最喜欢这种有远见的来信。关于把县政府的公务用车,都换成电动汽车或者低公害车的问题,是部局联席会议的经常性议题。
“课长!……”伴随着坚硬的话语,以及坚硬的高跟鞋的声音,眉头紧皱的莲根佐和子,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近了仓内忠信的身边。
莲根佐和子与仓内忠信同岁,也是五十二岁,作为特约秘书,她在七年前,就开始负责管理老爷子的日程安排。佐和子原来是县立女子大学中,教地方史的临时讲师,在老爷子四方田当选为县知事以后,在报社组织的三人谈中看中了她,任命她为特约秘书。
“还出不来吗?”佐和子指了指知事办公室的门,有些焦急地问道。
已经九点五十分了,知事准备出席的环境卫生部门工会,一年一度的年会,十点半钟就要开始了。
莲根佐和子沉不住气了。
“马上就该出来了吧。”仓内忠信暧昧地答道。
县议会议员赤石说了一声“说两句话就出来”,半个小时以前,就进了县知事的办公室。明年?99lib. 是县知事选举之年,老爷子四方田决意参加竞选,继续连任。赤石是县议会里最大的派系——“诚心会”的会长,老爷子要想连任,跟赤石的密谈是不可或缺的。
据传,跟“诚心会”抗衡的,县议会里第二大派系“一新会”,正在物色县知事的新候选人,打算通过明年的县知事竞选,把四方田春夫这位“老爷子”赶下台去。
“环境卫生部门工会年会以后,是怎么安排的?”秘书仓内忠信问道。
“跟医师联合会会长真田医生,一起吃顿午饭……一点半钟,为百公里毅行放发令枪……”莲根佐和子连手上的记事本都不必去看,直接娓娓道来。老爷子的日程,她早就烂熟于心了。
两点半,县民音乐厅奠基仪式,三点,公安委员任命仪式,四点,国际交流协会职员欢送会,五点,土特产品尝会……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的日程,被安排得紧紧的,一直到晚上八点钟,都有活动需要出席。
因为老爷子的社会兼职数以百计,因此,希望四方田知事出席的团体,竟然多得难以数得清楚;老爷子甚至没有周末,更没有什么节假日了。
“跟真田医生一起吃午饭,是谁陪同着他?”
“桂木敏一郎。”
听莲根佐和子说出这个名字,仓内忠信心里顿时一阵慌乱,不由得向秘书课办公室那边看了一眼。
秘书课有十来位秘书,身穿笔挺的黑色西装的桂木敏一郎,正在接听电话。他是美国波士顿大学毕业的留学生,今年三十五岁……
仓内忠信把脸转向莲根佐和子:“嘱咐他提醒老爷子,饭后立刻吃胃药。那小子,马马虎虎的。”
“知道咧!……”莲根佐和子点头答应着。
“让县知事短期住院,并做一次全面检查的事情,你去安排得怎么样了?”
“知事说可以。”
“嗯。我们也再劝一劝他。预定日期呢?”
“哦,下个月十日到二十一日。”莲根佐和子肯定地说道,接着话锋一转,“不过,知事说了,不能在医院住。”
“一定要把他摁在医院里面,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跑出来,胡乱参加活动。”
“明白了。”莲根佐和子点头答应着。
仓内忠信向莲根佐和子身后看去。在99lib?佐和子身后,出现了一个熟人——他是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牧野电子工业公司”的经理牧野昭夫。
“我要见一见县知事。”牧野沼昭夫把两只手撑在仓内忠信的办公桌上说道。
“有什么困难,请先跟我说吧。”这是仓内忠信每天,都要重复很多遍的台词。仓内站起来,要把牧野带到旁边的会客室里去。
“不,我要见的是四方田知事!……”
“知道,知道,您这边请吧。”
秘书课是一道关口。要想见到县知事,不通过这道关口,看来是不行的。
仓内忠信右手抓住牧野昭夫那枯树枝一般干瘦的手掌,左手推开了会客室的门。牧野昭夫跌跌撞撞地走进会客室,突然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一点精神都没有了。
“牧野先生,怎么了?”仓内忠信关心地问道。
可不能冷淡了牧野昭夫。曾经在商工劳动部干过多年的仓内忠信,直到三年前的县知事竞选的时候,才认识了牧野昭夫。这位牧野总经理,是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的狂热支持者,他一声令下,公司一百七十多名员工和他们的家人,全都在选票上写上了“四方田春夫”的99lib.
名字。
“怎么都不怎么……”牧野昭夫尖声尖气地说道,“仓内先生,我的公司三年前,到中国台湾发展,您知道吗?”
“知道啊。”仓内忠信点头答应。
“那些家伙,太过分了!……畜生,我被他们给骗了!……”牧野昭夫沮丧地喊了一句。
“被谁给骗了?”
“这还用说吗?被七海给骗了!……”牧野昭夫大声地喊叫着,“七海电子!他妈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绝对不能让牧野昭夫跟老爷子四方田见面——仓内忠信立刻就下定了决心。
“七海电子集团公司”是县内的骨干企业,员工总数达三万人,老爷子最大的选票基地。牧野昭夫要跟“七海”干仗,怎么能让他见老爷子呢?
“我要见一见县知事!……”牧野昭夫嚷嚷着。
“今天的日程都排满了,不行。”仓内忠信决然拒绝。
“我就跟他说两句话。”
“实在对不起,真的不行。”
“那您替我转告。”牧野昭夫向前探着身子,把他那双骨节突起的手,十指交叉在一起,“我对我的产品,是有绝对的自信的,我那里组装的模块世界第一!……可是呢,七海不承包我们的产品了。”
牧野昭夫严肃地说着,仓内忠信并不表示自己的意见。
“当初,我们听说,七海液晶显示器的生产要转向海外,吓得直哆嗦,担心没有活儿干啊。所以,当七海劝我们,转向海外的时候,我们就答应了。我们贷款四亿日元,在中国台湾建设了工厂。当初七海表示,从基本核算到成本核算,全面支援我们。但是,连我们购人零件的费用都不支付,我去低声下气地求他们都不给……”
牧野昭夫喋喋不休地说着,嘴角像螃蟹似的吹出白沫。
“请您稍等一下。”仓内忠信打断了牧野昭夫的抱怨,“牧野先生,我能够理解您的心情。可是,就连承包问题都要找知事,知事哪里管得过来呢?还是你们双方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吧。”
“双方?坐下来谈?……仓内课长,您怎么这么不明白呀,如果能坐下来谈,我还会来这里吗?七海那些人,简直就是魔鬼,人跟鬼能坐下来谈吗?……求知事大人跟七海的相泽那小子说句话,不要在承包问题上刁难我们。四方田县知事的话,相泽那小子会听的……”
这时候,牧野昭夫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一边咂舌一边把手机掏了出来。
牧野昭夫在接电话的过程中,频频皱眉,脸都扭歪了。好像是在说资金周转的事情。
仓内忠信的眼前,浮现出一张白色的便笺。那是一封只有三个字的遗书:谢谢你……
写遗书的人自杀了,原因是资金周转不开。
牧野昭夫站起来的时候,仓内忠信才回到现实中来。
“我还要来的!……”精神恍惚的牧野昭夫,留下这么一句话以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仓内忠信从会客室里走出来,回到课长办公桌前。
站在知事办公室门前的莲根佐和子问道:“怎么回事?”其实她也不是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亮着红灯的“来客中”,以及自己的手表上。
突然,知事办公室的门开了。秘书课里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西装革履的县议会议员赤石,悠然自得地从办公室里边走出来,他的身后,是四方田知事那张油光发亮的脸。四方田春夫像拦出租车似的,冲着仓内忠信扬起手来:“你过来一下。”
仓内忠信马上站了起来,但是,县知事四方田春夫的视线,并没有跟仓内碰在一起,而是越过仓内的肩头,看着房间深处。
“马上就来!……”仓内身后是桂木的声音。身穿笔挺的黑色西装的桂木,从仓内忠信的身边匆匆闪过,向知事办公室走去。
莲跟佐和子赶紧提醒道:“知事!环境卫生部门工会年会,快要来不及了!……”
“事务性碰头,三分钟结束。”四方田春夫很不耐烦地说了这么一句,把桂木让进办公室,随手就要关门。
“既然是事务性碰头,我也……”仓内忠信说道。
“浑蛋,没你的事情。滚出去!……”四方田春夫话还没有说完,就把门狠狠地关上了。这段简短的对话,除了莲根佐和子以外,谁也没有听见。
秘书课里的紧张空气,顿时缓和下来,年轻课员又开始小声说话了。
“没你的事!……”仓内忠信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低下头来,呆呆地看着办公桌上的信件。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察觉他那僵硬的表情,他一直那样低着头。
第贰话
四年以来,仓内忠信竭尽全力地“服侍上司”。怎样做,才能让老爷子四方田的工作更顺手呢?他在集中全部精力,整顿工作环境的同时,又潜心研究了有关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的一切方面——诸如他的性格,思考问题的方式,癖好,兴趣,健康状态等;还有作为一个县知事,四方田的奋斗目标是什么,他究竟想成就怎样的一番事业……
县政府办公大楼的地下食堂里,用餐的人很多。吃午饭的时间到了。仓内忠信买了一份套餐,端着托盘寻找空置的座位。很多职员注视着他,人们看着“知事的影子”,有的害怕,有的敬畏,有的点头哈腰,有的慌忙让座。仓内简直吃不下去。
惹老爷子生气了?……
这个疑问在仓内忠信的脑子里,没有考虑多长时间,就有了答案。老爷子拒绝仓内忠信进知事办公室的时候,所显露出来的目光,是非常冷淡的。
而且,这还不是第一次,前天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当时,仓内忠信向刚从外边回来的老爷子打招呼,老爷子四方田竟然没有理睬他。当时仓内就惊慌失措,因为前一天,老爷子还跟仓内在一起谈工作,谈职业棒球呢。当时,仓内还以为老爷子在外边,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但是,如果类似的情况发生了两次,仓内忠信就不能不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了。
老爷子生气了。不,说是嫌恶更合适。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的眼神里,分明包含着嫌恶的意思。仓内忠信的精神,立刻委靡下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老爷子讨厌仓内的理由是什么呢?
“课长,坐您旁边可以吗?”
仓内忠信抬头一看,是林业部总务课的课长助理山村。
“天晴得真好,叫人心情愉快呀!……”山村助理把托盘放在餐桌上,高兴地说道。
“嗯……”仓内忠信无力地应和了一声。
“知事在植树节大会上的讲话稿,您给审查完了吗?”
“对不起,我还没有看完呢!……”仓内忠信苦笑着说。
“您别误会,我可不是催您。我只是看见您在这里……”
接着,山村发了一番林业行政多么难的感慨,吃完饭走了。
山村的意图很明确,他是希望仓内忠信能够在县知事四方田春夫的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说林业部那个叫山村的课长助理多么能干。秘书课长说的话,就是知事说的话——这样想的职员,恐怕不在少数。
仓内忠信买的套餐,还剩下了一大半。把餐具还回去以后,他接了一杯茶,回到餐桌前面坐下。他没有心情嘲笑山村。没你的事了——老爷子这句话,让仓内忠信悚惑不已。
仓内忠信已经五十二岁了。说句自嘲的话,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仓内都会感到极大的不安。
他的胆子很小,可以说是天生就胆小。他从幼年时代起,就特别听父母和老师的话,但也干过引人注目的事情,比如上小学的时候,曾经面红耳赤地,站出来竞选班委,他想当班长的渴望,比其他学生要强烈一倍以上。不过,他的威信不高,组织能力不强,慢慢地失掉了自信。无论是在学习方面,还是在运动方面,或者在游玩方面,只要碰到一个比他棒的,仓内马上就臣服。
初中,高中,在任何方面,他都没有想过得第一。打碎性格的外壳,实现戏剧性突破的事情,仓内忠信连一件都没有干过。青春期刚过,他就认定自己当不了主角,只能当配角了。
这样的一个仓内忠信,能够被周围接受,是进入县政府工作以后。在县政府机关,具有强烈个性的人,不一定受到欢迎,而善于“服侍上司”的99lib.人吃得开,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个世界里,他的自卑感渐渐淡薄,胆小、恭顺,成了他手上最有用的武器。商工劳动部本来不是培养干部的地方,但是常年在商工劳动部任职的仓内忠信,比谁进步得都快。
仓内忠信并不认为:“服侍上司”是一种痛苦,反而觉得是一种快乐。得到上司的信赖的诀窍,不是出风头显示自己,而是甘愿当上司的无名参谋。四十多岁的时候,仓内终于意识到:这种人生方式最适合于自己。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正是因为,欣赏仓内忠信这种人生方式,才把他调到总务部来,两年以后,任命他为知事办公室秘书课课长的。按照惯例,办公室主任空缺,所以,仓内忠信就是实际上的办公室主任。这回仓内连骨髓都尝到了“服侍上司”的甜头。
县知事的权力是非常之大的——他支配着六千七百万亿日元的预算,管辖着县政府的五千八百多名职员,掌握着三千件以上的批准权。在县知事的手下工作,自己虽然不能成为最高领导人,却可以在辅佐知事的过程中,享受只有最高领导人,才能够体会到的辛苦与快九九藏书乐。
四年以来,仓内忠信竭尽全力地“服侍上司”。怎样做,才能让老爷子四方田的工作更顺手呢?他在集中全部精力,整顿工作环境的同时,又潜心研究了有关老爷子四方田春夫的一切方面——诸如他的性格,思考问题的方式,癖好,兴趣,健康状态等;还有作为一个县知事,四方田的奋斗目标是什么,他究竟想成就怎样的一番事业……
我们县一切都很落后——这是老头子四方田春夫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他经常大声呼吁,基础设施建设是当务之急。公路,铁路,学校,医院,公园,社会福祉设施,下水道……需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向国家要求增加预算,据理力争,咬住就不放松。中央政府派来的查定官员,叫他“乌龟四方田”。
上个月刚刚过完六十七岁生日的老爷子,出身于普通市民家庭,曾经经营过宾馆和百货商店,虽然已经交给儿子管理了,但是,他依然把行政管理看做企业经营,感觉非常敏锐。他自信,而且有些傲慢。他把黑说成白的时候也有,但从根儿上来说,四方田还是一个正直的家伙,人情味是很浓的,心也很软。
仓内忠信非常崇拜老爷子,竭尽全力地为老爷子效劳,也是老爷子竞选第二届县知事时的战友。仓内认为老爷子非常信任他,把他当做自己的一条臂膀来使唤,所以,他多年以来,极力服侍老爷子,可是……
仓内忠信啜了一口茶。
自己跟老爷子的关系,简直就像一对恋人那样亲密,可是,竟然连续两次,他被老爷子冷淡。仓内烦闷至极。老爷子也许真的讨厌仓内忠信了,具体理由虽然说不清楚,但是,让二人之间产生裂痕的“因子”,是不难找到的。这个“因子”就是秘书课的年轻人,长得像一个歌舞伎旦角的桂木敏一郎。
老爷子四方田说,想要一个年轻的政策秘书,于是,今年春天,政府就从人事课,调来了这个自称“总务部的王牌”的年轻人——桂木敏一郎。这是个非常圆滑的家伙。小时候随父母去了美国,回日本并在县立高中毕业以后,他考入了美国波士顿大学学习政治学。可是呢,他从来不为自己的经历骄傲,加上温柔的言谈举止,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很喜欢他,他很快就融人了秘书课这个新的环境。
不过,桂木敏一郎在业务上,并没有表现出有什么才能。也许是因为对“政策调査官”这个新设职位的职能范围,他还不太明确,而且,自己还在信访办公室兼职,工作太忙的缘故吧。
但是,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就喜欢桂木敏一郎,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桂木敏一郎跟老爷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大谈美国总统和州长,在媒体露面的战略。这些在日本,也被人们熟知的事情,老爷子好像是第一次听说。打那以后,老爷子就特别喜欢在电视上露面,也喜欢在公开场合讲话了。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迷上了桂木敏一郎,仓内忠信早就担心这一点了。休息时间,老爷子总是把桂木叫到知事办公室去。而以前呢,肯定是把仓内忠信叫进去聊这聊那。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仓内忠信自己骗不了自己。他在嫉妒桂木敏一郎,从今年春天开始,一直在嫉妒他,而且,这种嫉妒心理逐渐膨胀,搅得他心神不安。五十多岁的男人的嫉妒,对年轻的部下的嫉妒,可这种嫉妒,又无法发泄出来,只能像有毒气体那样憋在心里,任其不断地毒害心灵。
实际上,并不是桂木敏一郎主动接近的老爷子,而是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变心了。尽管如此,仓内忠信心中的利剑,不是指向老爷子,而是指向桂木敏一郎。如果把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当成坏人,作为秘书课课长的自己,自然就没有立身之所了。因此,仓内忠信坚持认为:桂木敏一郎这小子要是不调来的话,就不会有自己的失宠。
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情,仓内忠信开始怀疑,桂木敏一郎在老爷子四方田春夫那里,说了自己的坏话。也许真是桂木说了坏话。诚然,表面看上去,桂木敏一郎是个没有什么欲望的、纯真的青年,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他肯定在老爷子那里耍尽手腕,把老爷子的心腹仓内忠信给排挤掉了。
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仓内端起已经凉凉的茶,一口气喝干。仓内跟老爷子之间的信赖关系,是用四年的时间建立起来的,桂木的两、三句坏话,就可以简单地把这种信赖关系瓦解了吗?这很难叫人相信。而且,老爷子非常讨厌说别人的坏话的人,老爷子四方田常说,同一个组织内部的人,互相说坏话,是这个组织弱化的元凶。
那么,老爷子今天为什么,会对自己发出那么冷淡的话来呢?
“混蛋,没你的事!……”
是那个叫赤石的县议会议员,在老爷子四方田那里,说了仓内忠信的坏话?不对呀,赤石是为了明年知事选举的事,来见四方田老爷子的,进知事办公室之前,还非常客气地,对仓内忠信说了一声“打搅了”,没有一点对自己嫌恶的意思。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冷淡仓内,今天不是第一次。前天仓内忠信也被老爷子冷淡了一次。那时候,老爷子对仓内忠信的态度,是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仓内忠信看着半空,突然回忆起前天的事情来。
前天是星期一。仓内忠信为了去医院拔牙,请了半天假,中午才上班。老爷子四方田春夫从外边回来,是下午一点钟左右。当时仓内跟老爷子打招呼,老爷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直接进了县知事办公室。昨天老爷子去北部地区视察,整整一天没有来办公室。
大前天,也就是星期天傍晚,仓内忠信还跟老爷子在知事办公室里,聊了一会儿职业棒球,老爷子连一点不耐烦都没有;可是,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老爷子就变了。可以肯定,老爷子不是听谁说了什么,就是亲眼看到了什么,对仓内极为不利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仓内忠信皱着眉头,闭着眼睛,拼命地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仓内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被人背后指着戳脊梁骨的事情。诽谤中伤?那么,恨他的人又是谁呢?
“课长!……”仓内忠信睁开眼睛一看,是副知事的秘书铃木。铃木担心地问道,“您怎么了?”
“没怎么呀。”
“您的脸色可不太好。”
“我倒没有觉得不舒服。什么事?”
“明天的记者招待会的资料,我放在您的办公桌上了。请您回办公室以后,过一下目。”
“知道了。”仓内忠信无力地答应了一声。
“还有,您要的那本钓鱼的书,也放在您的办公桌上了。”
“啊,麻烦你了。谢谢你。”仓内被自己说出来的,最后这三个字吓了一跳。三个字的遗书,是寄给仓内的。这三个字里面,包含着多少讽刺,多少挖苦,仓内实在说不清楚。
“谢谢你!……”在仓内忠信看来,这三个字里面,除了抱怨,什么都没有。别人冷淡了他倒无所谓,但是,这件事情如果叫老爷子知道了……
仓内忠信紧咬着嘴唇。
已经忘记了的事情,不得不再次想起。这是一种不幸。仓内忠信诅咒这种不幸。
第叁话
他在困惑之余,忽然想起了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你要是打算借给别人钱的话,就不要指望对方能还回来,这笔钱还不回来,也不至于影响你的生活,只要不超过这个数字,你就不至于怨恨对方。”
仓内忠信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路往二楼爬去。县知事办公室秘书课在二楼的南端,二楼楼道的中间部分,铺着厚厚的红地毯。
仓内忠信一个人在楼道里走的时候,从来不踩地毪,而是在地毯一侧走。他认为红地毯是专门为老爷子四方田春夫所铺的,自己走上去有一种罪恶感。
对这样一个自己,仓内忠信并不讨厌。
秘书课里有十来名课员。仓内忠信向车管股走去。来到股长吉?99lib?泽面前的时候,吉泽抬起头来,正要跟仓内打招呼,仓内先说话了。
“牛久保呢?”他问道。
“今天休息。您找他有事吗?”
“啊,没事,不在就算了。”
给知事和副知事开车的司机,这里一共有三个,牛久保、加山、五岛。前天是牛久保给老爷子开的车。
仓内忠信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面,犹豫着要不要给牛久保打个电话。他想问一问牛久保:老爷子四方田在车上,都说过些什么话。牛久保明天就来上班,但是仓内忍不到明天了。
仓内忠信看着电话,还在犹豫要不要打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您好!我是秘书课的仓内。”仓内忠信机械地回答。
“喂!我是牧野!……牧野昭夫!”对方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刚才……”
仓内忠信在心里暗暗咂舌:早晨来过一次的牧野电子工业公司的经理——牧野昭夫,这时候突然来电话了。
“您跟县知事说过了吗?”
“还没有。今天他一直外出,不在办公室。”
“您能安排我跟知事见一面吗?几分钟就行。”
“您想对知事说的话,我一定转达,您就放心吧。”仓内忠信如此回复。
“这样下去,我们非得破产不可。七海是打算把我们给杀了呀!……”牧野昭夫激动地号叫着,“他们对中国台湾不抱希望了,说什么零件没有他们要求的那么便宜,不能降低成本。那是他们自己不努力降低成本,怎么能怪我们呢?我们在台湾地区,把工厂都建好了,七海又不买我们生产的零件了,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我们可怎么办哪!……”
牧野昭夫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此时的仓内忠信,也有一种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的感觉。
“牧野先生,您跟功宝先生或音轮先生谈过吗?”仓内突然问他。
“谈过了,没有用!……不管是国会议员,还是县议会议员,都听七海的话,怕七海不投他的票。”
关于这一点,县知事四方田自然也是一样的。
“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吧!这可是修好积德呀!”
救救我吧……仓内忠信的眼前,顿时浮现出向井嘉文的身影。
一个半月以前的一天,晚上十点多了。向井嘉文竟然事先连个电话都没有打,忽然就来到了仓内忠信的家里。
向井嘉文经营着一家不到三十名员工的家具制造工厂,由于资金周转不开,找仓内忠信借钱来了。向井根本就说不上是仓内的朋友,甚至说熟人都有些勉强。
十多年以前,仓内忠信在中小企业支援对策办公室工作的时候,对向井嘉文说明过特别融资的方法。五、六年前,又偶然在一家烤鸡肉串的小饭馆,两人碰上过一次,当时向井主动凑过来,跟仓内说了几句话。总共就见过这么两次面,向井竟然找上门来借钱了。
仓内忠信知道:向井嘉文的确是走投无路了。金融机关,亲戚朋友,该找的都找了,实在借不到钱,才找到仓内这里来的。
向井跪在仓内面前,一个劲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对仓内说:“我今年都五十五岁了,家里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实在是过不去了,借给我一点钱吧,多少都行。”
仓内忠信顿时感到不知所措,用尽全身力气把向井嘉文拽了起来。他在困惑之余,忽然想起了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你要是打算借给别人钱的话,就不要指望对方能还回来,这笔钱还不回来,也不至于影响你的生活,只要不超过这个数字,你就不至于怨恨对方。”
“对不起,我不能把钱借给您!……”这句话,仓内忠信差一点儿就说出来了。
仓内忠信觉得,给一个没有什么来往的人借钱,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说实在的,仓内也没有富余钱财借给别人。买房贷款再过十年才能还上,儿子和女儿都在东京上大学,花钱很多。仓内每个月里,都过得紧巴巴的。借用老婆的一句口头禅:这是人的一生中,花钱最多的时期。
但是,“不借”这两个字,最终也没有说出口。他按照父亲生前说过的话做了。
“我只能借给您二十万日元,下个星期您过来拿吧。”
向井嘉文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原先那可怕的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两条眉毛之间的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神情恍惚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那是一种悲哀的笑容。
二十万日元,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仓内从向井的表情里,读到的是这样的意思。向井站起来,向仓内深深地鞠了一躬,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那天晚上,仓内忠信觉得自己的心好痛,一夜都没有睡着。他躺在被窝里,安慰自己说:“我没有说不借给向井钱,没有把他赶出去。我答应借给他的钱是不多,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自己家也不宽裕。借给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二十万日元,不能算不人道吧?”
但是,两天以后,仓内忠信在本地报纸的讣告栏里,看见了向井嘉文的名字,但没有写死因。仓内通过常驻县政府的一个警部,跟警察署取得了联系,才知道向井嘉文是在家里上吊自杀的。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仓内忠信看到一封向井来的信。从邮戳上的日期可以判断出,是向井嘉文自杀之前寄出的。拆开一看,信笑上只草草地写着三个字:谢谢您。
仓内忠信没有去参加向井嘉文的葬礼,是因为他害怕。向井是到仓内家来的第二天自杀的。二十万日元,折合一万多块钱人民币,这点钱对于一个要搞投资的人来说,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不难想象,向井嘉文是因为二十万太少,感到绝望才自杀的。
谢谢您一这三个字可以说是复仇的利剑。这三个字是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
打那以后,每当仓内忠信说出或听到“谢谢您”这三个字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出,向井嘉文那神情恍惚的表情,和悲哀的笑容。
向井嘉文自杀之前,是否跟他的老婆说过,到仓内忠信家里借钱的事呢?如果说过的话,是怎么说出来的呢?向井的葬礼之后一个星期,仓内在家里接到一个无言电话。他一直怀疑这个无言电话,是向井的老婆打来的。借给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二十万日元,能说是不人道吗?仓内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但是,这件事情,如果被老爷子四方田知道了,究竟会怎么样呢?老爷子会同情仓内吗?回答是否定的。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首先会认为:仓内忠信薄情寡义。向井嘉文的小公司资金周转不开,面临绝境,跑到仓内家下跪求救,结果仓内只答应借给他二十万日元,也就相当于两千美元,而且还要等到下一个星期。老爷子因此肯定认为,仓内的神经有问题,并极端蔑视他,进而产生厌恶。就算老爷子在口头上,不会批评仓内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但是在感情上,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县政府的秘书课课长,县知事的臂膀,居然如此薄情寡义,器量狭小……老爷子如果对仓内忠信有了这种印象,就一切全都完了。
“仓内课长,您听着呢吗?”牧野昭夫在电话里继续说道,“你可不能断了,一百七十多名员工的生路啊!……如果一百七十多名员工的生路断了,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啊!”
“不行,不能让牧野见老爷子!……”仓内忠信再次下定了决心。老爷子如果听了牧野昭夫的话,就是明明知道对明年的竞选不利,也会给“七海电子”提意见的。老爷子就是九九藏书
这样一个人。
所以,老爷子四方田暂时需要一条器量狭小、薄情寡义的臂膀。仓内在心里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为了保住自己,只是为了跟在老爷子身后亦步亦趋,好好服侍老爷子。
第肆话
仓内忠信觉得:自己眼前的景物,突然完全失去了颜色:“看错人了?老爷子是这样说的吗?”
下班的时间到了,仓内忠信准时离开了县政府大楼。
仓内没有往家走,而是奔向车站上了电车。正赶上下班坐车的高峰时间,电车上挤得要命,但由于心里想着别的事情,仓内并没有在意车上有多挤。
下车以后步行五分钟左右,就是牛久保家所在的住宅小区。来到牛久保家门口的时候,仓内忠信也没有想好,自己来找牛久保的理由。
“管他呢,见了面再说吧……”仓内忠信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按下了司机牛久保家的门铃。
牛久保着实吓了一跳。仓内忠信本打算在牛久保吃晚饭之前赶到的,没有想到牛久保已经喝上了酒,眼睛和鼻子都泛着红晕。
来到客厅,牛久保的老婆和母亲,热情招待着仓内忠信,还一个劲地劝仓内喝酒,不过仓内忠信谢绝了。
“牛久保,别管我,你喝你的。”
“不喝了,巳经喝了不少了,再喝的话,娘子军该生气了。”
牛久保看着冷冷地打了个招呼,站起来就往外走的、穿着校服的女儿的背影,大声地笑了起来。
牛久保比仓内忠信小三岁,是老爷子四方田春夫最为信任的司机。仓内忠信正在琢磨着,怎样切人正题的时候,牛久保已经说起秘书课里可笑的话题来了。
“咱们那位佐和子女士,可是显老多了,一朵鲜花要谢喽!……”牛久保颇为感慨地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跟我同岁。”
“跟佐和子女士比起来,桂木敏一郎可是显得水灵多了。”
“那当然啦!……”仓内忠信轻轻地点了点头。
“老99lib.爷子也很喜欢桂木先生,在车上还经常提到桂木敏一郎呢。”
突然接近了问题的核心。仓内忠信甚至觉得,牛久保是故意这样说的。
仓内忠信非常勉强地笑了笑:“是啊,天真,纯洁,清新,谁都会喜欢桂木先生的。像我这样的老家伙,早就被老爷子讨厌了。”
仓内忠信说的话,一半是试探,一半是真心。
“看您说的……”牛久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真的,前天,老爷子说我不好来着吧?”仓内忠信开始用话套牛久保。
牛久保的反应超出了仓内的预料。他沉默了,看来他已经悟到了,仓内忠信突然造访自己的理由。
“喂!牛久保,你怎么了?怎么没情绪了?这可不像牛久保啊。”
“……”牛久保不说话。
“老爷子说我什么了?”
“这个……”牛久保还是不说话。
“老爷子说没有说,99lib.仓内那小子薄情寡义,冷漠无情?”仓内忠信竟直接挑起敏感点来。
这句话好像说到点子上了。牛久保的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两倍,正好酒劲儿也上来了,脸上露出控制不住了的表情。
仓内忠信靠近了牛久保:“告诉咯咯好吗?老先生是不是那样说的?99lib?”他哀求似地说。
“啊……唉……确实说过类似的话。”牛久保低着头,看着榻榻米说道。
“他说为什么了吗?”
“没有,没有说为什么。”
“那么,具体是怎么说的?”
“好像是自言自语,说什么看错人了……”
仓内忠信觉得:自己眼前的景物,突然完全失去了颜色。
“什么……看错人了?老爷子是这样说的吗?”
“啊……不……我也记不清楚了,其实,是不是在说课长,我也不敢肯定……”牛久保想回避了。
屋里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仓内忠信待不下去了,匆匆告辞。通向车站的路黑糊糊的。仓内的心变得冰凉。
看错人了……
如此说来,老爷子已经知道,向井嘉文自杀的原委了?肯定是知道了才对。
但是……仓内忠信突然放慢了脚步。
老爷子是怎么知道的呢?向井嘉文的老婆或者亲戚,给老爷子打电话了?
不对呀,知事办公室的电话,并不向社会公开,就算拨打县政府总机,要求转接知事办公室,也得先转到秘书课来。在秘书课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后,肯定要阻止的。一个普通市民的电话,是不会直接转到知事办公室去的。
至于县知事家的电话号码,属于头等机密,向井嘉文的家人和亲戚,在县政府里没有熟人,所以,打听不到老爷子家的电话号码。另外,寄到县知事公邸的信件,都要过滤好几次,才能够让县知事过目,一般市民是不能直接跟县知事取得联系的。
仓内忠信突然明白了。民众来信!
仓内忠信想起四年前,一件痛苦的事情。那时候.99lib.仓内任秘书课课长刚一个月,一封批评仓内的民众来信,被老爷子看到了。
当时,参加了县政府赞助的、全县保龄球大赛的一位民众,寄来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写着:“代表县知事,前来观看保龄球大赛的秘书课课长,傲气十足,摆臭架子,招人讨厌!”
其实,那是因为,他第一次代表县知事,在正式场合露面,紧张得表情僵硬。即便如此,老爷子还是大发雷霆:“畜生!……你给我记住了,代表我出席,你就是我!……”
那天早晨,仓内忠信不记得,自己见过那样一张明信片,大概是因为刚刚当上课长不久,对工作还不熟悉,看漏了。前一天负责检查信件的信访办公室也有责任,但是,仓内没有批评部下。
那张明信片埋在一大堆赞扬老爷子,积极推动疗养设施建设的信件里,谁都没有发现。这回是怎么回事呢?
仓内忠信走在车站里,思考着自己被卷入的负面感情,越积越多,发生了雪崩。
前天上午,仓内忠信请了半天假去医院拔牙,没有待在秘书课里。仓内不在的时候,信访办公室负责最后一次检查,检査完以后送交县知事办公室。桂木敏夫就在信访办公室里兼职,是不是他故意把向井嘉文的老婆,或亲戚写给老爷子的信漏过去了?
仓内忠信坐上了电车回家。车窗外的路灯,似乎照见了深深地隐藏在桂木敏一郎胸中的野心。
第伍话
“……他们自认为知道了,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情,在心满意足的同时,自然就会对您产生亲近感,自然就会写文章赞颂您。”
第二天早晨,县知事办公室的秘书课里,被匆忙的空气包围着。九点半的时候,是每月一次的记者会见,为了应付记者们各种各样的提问,各部局的领导,轮流出入县知事的办公室。
各部局的领导走后,仓内忠信拿着文件站了起来,看了看秘书课办公室里边。桂木敏夫正从文件柜里往外拿文件。今天桂木穿一身淡紫色西装,大概是要跟知事一起,去会见记者吧。
仓内忠信绕过办公桌,走到知事办公室门前,抬起右手敲了敲门。
“进来!……”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在里边喊道。
仓内忠信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踏上厚厚的地毯,随手把门关上。四方田正在整理名片。他知道是仓内推门进来了,但是没有抬头。仓内能感觉到,老爷子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了他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看错人了!……
仓内忠信踌躇了一下。但是,他立刻想到:踌躇只能被老爷子认为他有问题,于是鼓起勇气,大步向前跨了几步。
“早上好!……”仓内忠信向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大方地打了招呼。
“啊!……”老爷子的声音是不愉快的,低着头继续整理名片。
仓内忠信走到老爷子的办公桌一侧,把文件放进“未决”的文件盒里,然后,把今天早晨筛选出来的五封民众来信,以及昨天筛选出来、但是还没有来得及交给老爷子的四封民众来信,放在了办公桌上。
“知事大人,这是这两天的民99lib.众来信。”
“知道了。”四方田春夫?99lib.冷冷地回答了一句。
接下来是叫人难耐的沉默。仓内忠信狠狠地咬一咬牙,打破沉默。
“星期一的民众来信,请问您看了吗?”
四方田看了仓内一眼,那是一双感情淡薄的眼睛:“看了,怎么啦?”
“有没有关于我的事情……”这句话都到喉咙口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四方田春夫低下头去,摆弄起名片夹来。那意思分明是说:我对你不感兴趣。
仓内忠信突然觉得,四方田距离自己非常遥远。现在要想在这里打听出来,是否有过关于仓内的民众来信,是不是向井嘉文的家人或亲戚来的,内容是什么,提到“二十万日元”没有,可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自惹麻烦”的危险信号,开始在仓内忠信的大脑里闪亮。四方田春夫“看错了人”的理由,如果不是因为向井嘉文的事,仓内却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就等于增加一个,叫老爷子讨厌他的材料。
“还有事吗?……”四方田春夫随口问道。这句话简直让仓内恐惧。
“没……没有了!”
“那就回去吧!……”四方田春夫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是。”仓内忠信答应了一声,但是,他的两腿发软,根本迈不开步子。
如果不出去的话,四方田会骂他,可是就这样出去的话,以后再进来可就难了——这就是仓内忠信感到最害怕的事情。敲门声把仓内救了。
四方田春夫答应了一声,表情紧张的莲根佐和子探进头来。
“时间到了,请到记者会见室去。”莲根佐和子通知县知事。
“知道了。过去之前,先把桂木叫来!……”四方田春夫吩咐了一句。
桂木敏一郎好像就在门外待命,几秒钟以后,身穿浅紫色西装的桂木就走进来了。仓内忠信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四方田春夫郑重其事地看着桂木敏一郎问:“记者肯定要问我,是否参加明年的县知事竞选,我该怎么回答?”
桂木敏一郎毫不犹豫地反问道:“您想表明态度吗?”
“不行,如果表明态度,需要先向议会表明,否则议员们会不痛快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桂木敏一郎微笑着说,“您就像这样微笑就可以了。”
“微笑?……”四方田春夫吃惊地望着桂木敏一郎。
“对。不要马上回答记者的问题,平静地做一个肯定的微笑。记者了解了知事的本意就满足了,但是,又不能在报道中,写上您要参加明年的竞选。”
“原来如此……”四方田春夫明白似地点了点头,“不过,他要是再追问一遍呢?”
“您就苦笑着,环视一下所有记者的脸,逐个跟所有记者的视线相对,然后说一句‘我正在考虑’,让他们明白,您是想明确表示的,但是,现在还不能够明说。”桂木敏一郎笑着点头说,“您把您复杂的内心世界,偷偷地暗示给记者,满足他们的自尊心。他们自认为知道了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情,在心满意足的同时,自然就会对您产生亲近感,自然就会写文章赞颂您。”
仓内忠信默默地走出了县知事的办公室。他心如刀绞。
桂木敏一郎已经开始发挥他的才能,已经紧紧地抓住了老爷子四方田的心。嫉妒和失败感混合在一起的心情,让仓内不知如何收拾。
不仅如此,桂木敏一郎建议的,对付记者的方法可真厉害,从这里,仓内忠信看见了桂木的本性。把批评仓内的民众来信,故意送给老爷子看,桂木是干得出来的。
第陆话
仓内忠信再次虔诚地,跪在了向井嘉文的灵位前边,双手合十,祈祷死者在天国平安。随后,仓内转向靖子说:“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看您的,还想听您说一说,有关向井先生的事情。”
下班以后,仓内忠信先回了一趟家里,然后开车直奔向井嘉文的老婆的住处。他已经打听到了,向井的老婆靖子住在哪儿了。
白天,仓内忠信在县政府大楼咖啡馆里,遇到了中小企业支援对策办公室里的以前自己的部下,问了问“向井家具厂”的事。“向井家具厂”到底经营不下去了,向井嘉文死后,就做了破产申请。
仓内忠信让以前的部下,查到破产申请书上写的,向井嘉文家的电话号码,打了几次都打不通。仓内忠信又通过当地警察署打听,终于打听到向井嘉文的老婆靖子,现在住在姐姐家里。
按照警察提供的住址,仓内忠信在一个便利店向左拐,进入一条很窄的街道。
来这里之前,仓内忠信就给靖子打过电话,靖子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反复问了好几遍,仓内忠信叫什么名字。仓内说自己是县政府的,靖子才“啊”了一声,好像想起仓内这个人来了。仓内在电话里,没说自己找靖子有什么事,只说想跟靖子面谈。本来他还以为,靖子会拒绝,不料靖子含含糊糊地同意了。
靖子的姐姐家,住在一个小公园的后边,仓内忠信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是一幢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周围黑糊糊的。小楼前边站着一位中年妇女。
靖子的.99lib.姐姐家院子不大,一间用预制板搭建的小屋,占去了大半个院子。靖子把仓内忠信领进那间小屋里。小屋以前,可能是孩子住过的,连天花板上,都贴着偶像歌手的海报。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堆放着很多纸箱子,剩下不大的一块地方,还摆着一张跟房间很不相称的、漂亮的圆桌,大概是“向井家具厂”的产品吧。
屋里可以闻到线香的味道,墙角的一张小桌子上,摆着向井嘉文的灵位,非常简朴。
仓内忠信跪在向井嘉文的灵位前面,双手合十。祈祷完毕,靖子从圆桌下面,拽出一把椅子来,对仓内说道:“请您坐在这里吧。”
“好的……”仓内忠信开始后悔自己到这里来了。目睹了“蜜月”期的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和桂木敏一郎的对话,仓内的心乱如麻,为了确认向井嘉文的家人,是否以民众来信的方式,批评过仓内忠信,他就贸然跟靖子取得了联系。在电话里,听到靖子的声音的时候,仓内的直觉是:靖子没有给县知事写过信。
见到靖子以后,仓内忠信的直觉变成了确信。给仓内忠信上茶的靖子,表情没有一点不自然,也许向井嘉文连找过仓内的事情,都没有对靖子说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可能有靖子写的、批评仓内忠信的民众来信,当然,也就不用怀疑桂木敏一郎有意把那封民众来信,故意转给了老爷子。
“给你添大麻烦了吧?”靖子关切地问道。
“什么?……”仓内忠信惊讶地望着靖子。
“您就是为了那件事来的吧?”
“什么事啊?”
“民众来信啊。我丈夫的弟弟说,他给知事写了一封信。”
仓内忠信顿时僵住了。精神上受到突然的打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靖子表情暗淡地说道:.99lib.“您就是为了他弟弟,给知事写信的事来这里的吧?”
“您……丈夫的弟弟?”
“啊……对……”
“是吗……是您丈夫的弟弟……”
“果然给您添麻烦了。”靖子低声地说。
“不不不……没有……没有……”仓内忠信说话的声调都变了,他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几个大嘴巴,“这……您丈夫的弟弟写的信里边,曾经提到借钱的事了?”
“是的。真对不起,他弟弟太冲动了……”靖子说着低下了头。
靖子把那天晚上,向井嘉文到仓内家借钱以后的事情,都对仓内忠信说了。
向井嘉文从仓内忠信那里回家以后,跟靖子和弟弟把找仓内借钱的事情说了。
二十万日元,下个星期才能够借到……
当时,在“向井家具厂”担任副厂长的弟弟特别愤怒:“畜生,就借给二十万?还得下星期?这不是耍我们吗?”
向井嘉文责备他的弟弟说:“你这种说法太自私了,不应该恨人家仓内课长,仓内课长是个好人。”
但是,向井的弟弟不服气,叫道:“哥哥不是说跟他很熟吗?不是说他一定会帮助我们吗?结果怎么样?……我说我要厚着脸皮,去我的老师那里借钱,你还不让我去,等着破产吧,这个家具工厂没救了……”
“他弟弟是个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的人,工厂经营不好,老婆又跟他闹离婚,所以情绪特别坏……”
仓内忠信听着靖子的述说,除了点头,还能怎么样呢?
靖子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他弟弟一直在心里自我谴责,觉得自己对哥哥的死有责任。为了欺骗自己,逃避责任,才把您当成了坏人,于是就写了那封信……真对不起……”
仓内忠信徐徐地吐了一口气。
事情的经过,一定是这样的:向井嘉文的弟弟,写了一封痛骂仓内忠信的信,寄到信访办公室,桂木敏一郎呢,就故意把这封信送进知事办公室,老爷子看了以后很生气,在车上对司机牛久保说“看错人了”。
自己还能重新取得老爷子的信任吗?重新取得老爷子的信任,也许是很困难的事情。向井嘉文的弟弟写的信,并不是无中生有,自己确实说过,只借给他二十万,而且,还说过下星期才能借给他,所以向井才……
向井嘉文的老婆靖子又给仓内忠信倒了一杯茶,对他说道:“我丈夫打心眼儿里感谢您。那天晚上,他弟弟回家以后,他跟我说过好几次,仓内先生是好人。”
对这句话,仓内忠信没有点头。
“这是真的吗?”仓内忠信忍不住问道,“您丈夫不恨我吗?”
“不恨不恨,他怎么会恨您呢?他说,您很认真地,听他讲了家具厂的困境……”
“您丈夫给我来过一封信。”仓内忠信本来不想说这句话的,但不说心里憋得难受。
“什么?我丈夫给您……”
“是的。信纸上只有三个字:谢谢您。”
靖子听了很吃惊,但是,很快她就平静了下来,认真地说道:“我觉得,他就是想向您表示感谢,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我怎么……”仓内忠信想说:我怎么觉得他是在挖苦我呢?但犹豫了一下,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觉得,对靖子说这句话不太合适。
“他经常念叨您呢。”靖子又说。
“啊?……”仓内忠信吃惊地叫了一声。
“他说,他去找您商量融资的事情的时候,您对他特别热情,还说跟您一起喝过酒。他把这些事情,都当做自己的骄傲,不但经常对我说,对他弟弟说,还对手下的员工说呢。仓内先生,您对钓鱼很感兴趣,是吧?”
“啊……是的……”仓内忠信胡乱地答应了一句。
“我丈夫也喜欢钓鱼。他说呀,他跟您的兴趣相同,谈得可投机了,还说约好了,跟您一起去钓鱼呢。”
仓内忠信倒是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回事。
“报纸上刊登了您调任秘书课课长的消息以后,他髙兴得不得了,好像是他自己当了课长一样;他连连对我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仓内先生这个人,就是不一般。我没有看错人,我早就知道,仓内先生肯定能当大官……”
仓内忠信没话可说了。
“自从你当了课长以后啊,他更是经常念叨您了。工厂开会的时候,他还在全体员工面前夸您呢。所以,他……”靖子的嘴唇哆嗦起来,“当着他弟弟和员工的面说,走投无路了,只能去您那里筹钱了……”
仓内忠信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靖子那闪着泪花的目光。
“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您会借给他钱。从您那里回来以后,他的表情非常平静。他去您家之前,认为肯定会吃闭门羹。”向井嘉文的老婆靖子长叹一声,望着仓内忠信低声说,“您想啊,他比谁心里不明白呀,只不过偶然和你碰在一起,喝了几杯酒,又没有什么深交。可是呢,您非常认真,非常耐心地,听他把话讲完,还答应借给他二十万……所以,他临死之前,也没有忘了对您说声谢谢啦!……”
仓内忠信凝视着纸箱子上面,用马克笔写着的几个大字,很久没有说话。那几个大字是:夫,夏季衣物。
那几个字变得模糊起来,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仓内的脑海里,浮现出向井嘉文的面容。
当时,仓内忠信对向井嘉文说出“二十万”这个数额的时候,向井笑了。那是神情恍惚的微笑,是悲哀的微笑。但是……
靖子好像在擦眼泪。过了一会儿,靖子又说话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不会说客气话,向别人表示感谢,总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
仓内忠信看着靖子那被泪水打湿了的眼睛。靖子笑了:“我觉得那时候,他也就是想跟一个经常在一起,钓鱼的朋友聊一聊天了,很随便地写了那样三个字——谢谢您。”
仓内忠信正要对靖子笑一笑的时候,怀里的手机响了。仓内赶紧把手机掏出来一看,显示屏上显示的是秘书课的电话号码。
“啊,课长,我是桂木。”电话里传来桂木敏一郎的声音。
“有急事吗?”仓内忠信张皇失措地问道。
“也算不上什么急事。”
“那我过一会儿给你打过去。”
仓内忠信挂断手机站起来。靖子恋恋不舍地看着他。
仓内忠信再次虔诚地,跪在了向井嘉文的灵位前边,双手合十,祈祷死者在天国平安。随后,仓内转向靖子说:“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看您的,还想听您说一说,有关向井先生的事情。”
第柒话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99lib.
外面的月光很明亮。仓内忠信钻进车子里面,掏出手机,给秘书课打了电话。桂木敏一郎马上就接了电话。
“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呀?”
“啊,知事秘密会见了‘一新会’的县九九藏书议会议员。”
这件事情,仓内忠信居然不知道。于是,他那已经变得平静了的心情,又掀起了轩然大波。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牧野电子的经理出了交通事故。”
仓内忠信顿时吃了一惊:“伤得重吗?”
“脑震荡,腿部骨折,不过,还没有生命危险。昨天上午他找过您,我觉得应该告诉您。”
“你是怎么知道的?”
“医院打电话告诉我们的。牧野经理昏迷的时候说胡话,说要见知事。医院把电话打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我回答说,跟我们没关系。”
没关系?
“上次知事竞选,他出了不少力,怎么能说没关系呢?”
“可是,那种人,还是不要让他靠近知事为好,课长您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可他现在受了重伤啊。如果对医生说,他是知事的支持者,医生也会照顾他的。我现在就去医院看望他。你跟花店联系一下,让花店明天一早,把鲜花送到医院他的病床前。”
“……还送鲜花?”电话里传来桂木敏一郎不服气的声音,“这种人,鲜花就别送了吧。省得他得意忘形。”
“得意忘形的是你吧?”仓内忠信不由得蹦出这样一句来。
“啊?……”桂木敏一郎吃惊地喊了一声。
“你确实很有本事,今天早晨,向知事提的建议也非常之好。知事按照你的建议去做,确实能让记者们髙兴,明天,大小报纸将一齐九九藏书刊登,赞扬知事的报道。对老爷子来说,你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这些我都服气,我也不会给你设置障碍。但是,我希望你也不要,给别人随便设置障碍,不要伸手拽别人的腿!”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桂木敏一郎大声喊着,“您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
仓内忠信觉得,桂木敏一郎的话音里带着笑。
“九九藏书 别装糊涂!……星期一上午我不在,你都干了些什么?把不应该给老爷子看的民众来信,给老爷子看了吧?”
这回,桂木敏一郎真的笑了:“我怎么能干那种事呢?再说了,星期一早晨,我们信访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全都为了给县里各种设施照相,出门去了,根本就不在秘书课!……”
第捌话
“也是,跟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您不懂啊。人哪,应该将心比心。可惜您还不懂啊。”
走进已经熄灯的医院,是需要一点勇气的。牧野昭夫已经被送进了特护病房。右大腿骨折,痊愈需要两个月。
牧野昭夫是在横穿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四吨卡车撞伤的。本来他应该是由护士全面护理的,但是,床边却坐着牧野那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老婆。
牧野昭夫发现仓内忠信进来了,便赌气似的笑了笑,将握着他的手腕的老婆的手,胡乱扒拉到一边去。
“牧野先生,不要乱来哟!……”仓内忠信跟牧野昭夫开了个玩笑。
牧野昭夫的老婆,走到楼道里坐着去了。仓内忠信在一把钢管椅子上坐了下来,又说:“据卡车司机说,您是突然跳出来的。”
“……”牧野昭夫没有说话。
“刚才,我到一个自杀的家具厂老板家去了。”
“别胡说八道,我跟他不一样,我只不过是有点儿迷迷糊糊的……”
“是的,我也觉得您不会自杀。”仓内忠信点头答道。
“我还不能死,我死了,高兴的是七海那些畜生。”
“就是嘛,剩下老婆一个人,多,饿孤独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你说的那个家具厂,有多少员工?”牧野说话的时候好像挺生气的。
“―是三十多名。”仓内忠信回答说。
牧野昭夫哼了一声,鄙视地笑了起来:“三十名也是一样。”
“什么也是一样?”
“这个嘛……”牧野昭夫喘了口粗气,冷笑着说,“如果当了老板,就不只是个人的事情,也不只是老婆和孩子的事情了,对一个老板来说,所有的员工都是宝啊!”
“您这话什么意思?”仓内忠信吃惊地望着牧野昭夫。
“那个人买了多少保险?”
“这个我没有问。”
“肯定是刚买了保险。”牧野昭夫不满地说,“一自杀就能拿到一笔保险金。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想分给员工们一点啊。在自己手下,辛辛苦苦地干了那么长的时间……”
“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了…99lib.…”仓内忠信劝慰着他。
“也是,跟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您不懂啊。人哪,应该将心比心。可惜您还?99lib.不懂啊。”
牧野昭夫说出的话,徐徐地渗入了仓内忠信的心田。
人啊.99lib.,应该将心比心……
对呀,应该将心比心。
仓内忠信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的事情,牧野昭夫这一句话,一下子让他想明白了。趁着牧野的老婆进来,仓内起身告辞。正要推门出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谢谢您!”
仓内忠九九藏书 信回头看去,是已经扭转到一边去的、牧野昭夫的憔悴的脸。
第玖话
自己一直服侍着老爷子,听老爷子使唤;今天使唤一回老爷子,是不应该受到恁罚的吧?!.99lib.
第二天,天气一早就很晴朗。
仓内忠信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筛选民众的来信。知事办公室门上,“在室内”的红灯亮着,“来客中”的红灯没有亮。
十分钟以前,桂木敏一郎就进去了,直到现在还在里边。
“莲根女士!……”仓内忠信冲着莲根佐和子的办公桌,叫了一声。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
“课长,有事吗?”莲根佐和子走到近前问道。
“今天,老爷子有空闲时间吗?”仓内忠信问她。
“四点到五点半没有安排。”莲根佐和子回答完了仓内忠信的问话,转身就回了办公桌旁。
“喂,莲根女士。”
“怎么,还有事?”莲根佐和子好奇地回过头来。
仓内看着佐和子的眼睛,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佐和子莫名其妙。
“这几年,谢谢你了!……”仓内忠信轻轻地说道。
莲根佐和子的眼睛里,瞬间露出胆怯的神情,眼睛周围的皱纹更加明显了。她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就把脸转过去了。
仓内忠信凝视着莲根佐和子那细瘦的背影。人哪,应该将心比心。可惜您还不懂啊……
如果桂木敏一郎不出现的话,仓内忠信是绝对意识不到,应该将心比心的。
在仓内忠信被调到秘书课的三年以前,佐和子就在服侍九九藏书老爷子了。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十分器重她,让莲根佐和子担任秘书。但是,一朵鲜花凋谢了,不是佐和子老了,而是仓内忠信把老爷子,对佐和子的信任给夺走了。
仓内忠信的视线,回到了自己办公桌上的民众来信上面。就算桂木敏一郎得宠也好,四年前仓内忠信得宠也好,恐怕都是莲根佐和子谋划的。
仓内忠信的心澄澈见底。他对佐和子说的那声“谢谢你”,是发自内心的感情。这几年,利用佐和子的智慧,自己渡过了多少难关啊。秘书为何物,全都是从佐和子那里学来的。可是呢,仓内忠信对佐和子,却没有过任何报答。仓内所做的,只是利用她,把她的工作夺过来,博得老爷子的欢心,并以此为最大的九九藏书快乐。
仓内忠信第一次意识到,“谢谢你”是一句请求原谅的话。他吐了一口气,借此切换了一下大脑。老爷子四点到五点半,都没有什么安排。仓内忠信拿起电话,拨了104査号台。接通音让人听来心情舒畅。
混蛋,自己一直服侍着老爷子四方田春夫,听老爷子的任意使唤,今天使唤一回老爷子,是不应该受到惩罚的吧?
“您好!这里是104查号台。”
仓内看着知事办公室门上“在室内”的红灯,对着话筒说道:“请给我查一下,七海电子集团公司的电话号码。”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