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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膛手杰克的告白》
第一节
七月三日清晨五点五分,东京99lib.都现代美术馆前。
古姓俊彦气喘吁吁地抬头一瞥东边的天空,橙红浅粉的曙色比刚刚更要透白些。太阳就要升上来了。
不过才刚进入七月,空气便如此濡湿凝重,地热不断从柏油路面轻轻蒸腾上来。衣裤全汗湿透了。倒也没错,气象厅早就预告今年夏天会比去年更为酷热,再加上阳光炙晒的话,体感温度肯定更高吧!趁太阳还没出来前,干脆结束跑步,等会儿一回到家,就马上冲个澡吧!三天后就要举办城市马拉松大会兼代表选拔会了,在这大会前夕,太过勉强可不行啊!
古姓稍稍加快脚步,准备顺着木场公园旁的第三条街往南跑。那条街道红绿灯少,又有不少坡度适当的起伏,再适合跑步不过了。而且他实在很喜欢从黑夜跨进白昼的这个瞬间,于是再度稍微调整了一下跑步时间。
即使速度加快了,呼吸的节奏仍然没变。肺部呼吸的频率未必要与速度成正比,在有氧状态下能够跑的时间和速度,其实有一定的幅度可供调整,而优秀的跑者便会在这个范围内调整卡路里的消耗量。
历经全国高校综合运动会、大学田径社团后,古姓目前加入实业团成为职业选手。这七年来,他与运动杂志版面上常见的那些缤纷热闹的盛事完全沾不上边,不过,最近成绩总算突飞猛进了。换了教练后,指导方式一变,果然效果立现。时间还可以再缩短一点!他很有这个把握,于是两腿不断向前迈进。只要体力和意志力能在更高的境界中交会,要赢得名次就不是梦了。不,说不定还能站上颁奖台最高的那个位置呢!
运动员都有一种特殊的身体直觉,不是理论也不是常识,是身体会说真话。直到昨天都还是不可能的任务,今天一旦克服,明天终点线就近在眼前了。运动能力的增强,会形成一幅具体的影像在脑中浮现。此刻,古姓的脑海里正浮映出在人山人海的露天体育场中,自己第一个冲破终点线的英姿。
沿着木场公园的道路,原本是一线道宽,但一跨过末广桥,就拓宽成二线道了。距离下一个十字路口大约还有七百公尺,正可以让自己痛快地冲刺一番。
于是一跑过与葛西桥路之间的十字路口,古姓便盯准那条幻想中的终点线,调整好呼吸准备一口气冲过去。
就在此刻,一个怪异的东西闪进古姓的视线里。
在左前方十公尺处,是木场公园内的活动池。水池周围绕了一圈管状的?99lib?栏杆。就在栏杆外侧,有个人背对这边懒洋洋地靠着。
瞥见那一瞬,古姓只觉得应该是个流浪汉吧!木场公园内,除了以那里为家的人之外,还有以回收公园内废弃空罐子为生的人。在这里看见他们的身影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古姓脑筋又转了一下,因为靠着栏杆的那人留着长发。男的流浪汉倒是司空见惯,女的游民可就很罕见了。
好奇心拖住了古姓的步伐。若那人不是流浪汉,那么到底会是谁,又在那里做什么呢?
搞不好是暴病的人,也可能是喝挂了的女酒鬼。无论如何,总不能置之不理。反正深川署就在马路对面,抱一个女人过去没什么难的,而且在这个节骨眼向警察说明原委,还能请他们帮帮忙呢!走进公园,沿着栏杆绕进水池。那个女人两手臂就挂在栏杆上,恰成一副仰望天空的模样。从后面看,因为穿着白上衣的关系,看得出她的身材很苗条。
“嗨!”从背后叫她,但没回应。
果真喝醉了啊?看起来还这么年轻的小姐,怎么……
“小姐,就算是这种天,你这样还是会感冒喔!”
一靠近自己声音的所到之处,猛地一股恶臭扑鼻。
这不是游民身上散发的体臭,而是更浓烈,藏书网甚且弥漫着绝望感的腐臭。
古姓干脆绕到她的面前一看,立即被一道莫名的诡异感慑住。
左看右看,这都是一具做废了的时装人体模特儿,尽管头和四肢还算完整,但上半身却很不搭轧地凹陷进去。
不,不对!
再看仔细,身体被工工整整地切开了,里面有乱七八糟的血管和组织残骸垂下来,肋骨与脊椎完全外露,即便现在,切开面都还有肥软滑腻的黄色脂肪就要溢出似的!
耳畔拂过一缕微弱的似有若无的声音。古姓马上辨认出声音的来源,是二只苍蝇从他身边往那具外露的躯体飞进去。
咕咚一声,整挂跌坐地上。叭哒着地的两只手滑不溜丢的,摊开的手掌沾满了红色液体。
这不是人体模特儿,是真人!
“怎么搞得啊?!”古姓想大叫却叫不出声,两片嘴唇只能干干地一张一合。
如果只是一具尸体,还不致于那么惊魂动魄!
可是,岂止是身体极其古怪地凹陷下去,而是连内脏都被一股脑地掏个精光,里头空洞洞的……
这不就是一具人体的空壳子吗?!
警方火速赶到现场,但其实就在木场公园隔条马路的对面而已。这还是第一次接到通报后就能如此迅速展开初步调查行动,可排排站的捜査员,个个不是嫌恶就是一副倍受屈辱的表情,嫌恶是因为尸体的惨不忍睹,屈辱则是针对命案地点。
第一个看到尸体的捜查员,毫无例外,眉眼嘴角揪成包子似地别过脸去,还有人慌里慌张冲进公园的厕所。用“不忍卒睹”来形容算是文雅了,内脏被掏光的尸体不但叫人恶到极点,甚至那还算是一具尸体吗?嫌恶感便是出于这样的恶毙,以及根本无法对尸体产生敬畏心。
更超过的是,竟在深川署的眼皮下行凶。这表明了凶手胆大包天,更是不把深川署放在眼里,嘲笑意味不言可喻。对身为东京都内最大规模署的深川署,以及它顶上的警视厅而言,在他们眼前晾一具惨死的尸体,不啻是最大的侮辱了。
“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从远处冷眼旁观尸体所在的水池,麻生低声嘟哝着。虽是无意中说出的话,但身旁几名警官都点头表示同意。
尸体四周围上蓝色帆布,鉴识人员在里头忙得团团转。现场鉴识工作结束后,就轮到捜查班和尸体面对面了,但从发现尸体的时间点来看,可以肯定初步调查工作将难以进展。无论如何,在通报的第一时间还是先成立捜查本部再说。
麻生所指挥的捜查班马上和辖区刑警分头四处打听。通常,与本厅的刑警两人一组搭档时,辖区刑警多居辅佐地位,但这次,深川署的刑警似乎跑在前头。这也难怪,都在自家门前被闹这么大事了。
“麻生先生,劳驾您了!”
麻生一回头,就看见深川署的熟面孔。
“啊,阵内先生,这次……”
没再说下去了。对辖区警察署而言,怎么也不能被以一句“真是场灾难啊!”打发掉。
“给您添麻烦了!”
顶多就是成立个捜查本部,然而这位派头大的男人低头一鞠躬,光这样就表示深川署这回脸上真的挂不住了。蒙上奇耻大辱的深川署,要是不能尽速破案,很可能高层会被一举撤换。
这种时候还能不胡思乱想,还能只专注在工作上,才是奇怪,才要叫人担心吧!
“被害者身分査出来了吗?”
“她的包包里有驾照、保险卡,名字叫六乡由美香,二十一岁,单身,在都内的信用金库上班。”
“一个人住吗?”
“和家人同住。刚刚和她家人连络上了,她爸妈应该正在赶过来的路上。等他们来了,可不能就让他们看到尸体的那副惨样……”
“听说最先发现的人是一个马拉松选手?”
“是一名实业团的选手,叫古姓俊彦,好像常在这一带练习跑步。会发现尸体纯属意外吧!发现时间是清晨五点十分。他没带手机,这里也没有电话什么的,就直接跑到我们这里来报案,所以我们还比机捜(机动搜查队)更快赶到。古姓和被害者并不认识,现在正在署里说明事件经过。”
“这公园不是有很多流浪汉住这里吗?一定有人比那个古姓更早看见尸体才对啊?”
“他们的帐蓬是在南边,那里树林多,夏天有遮荫很凉快,晚上又不会热,所以他们都是在那落脚。发现尸体的活动池附近,晚上好像不太会有人过去。现在也正把他们叫在一起问话,但还没得到什么有力的情报。”
话虽如此,但阵内并无失望的样子。
麻生明白。木场公园周边的大厦比商店还醒目,由于提倡节能省电,许多高楼层的住户会把窗户打开。阵内应该是在盘算,如果投入人力向附近居民一一打听的话,说不定能从那方面获得有力的情报。
“从现场状况判断,命案现场应该只有这里吧!”
麻生回想刚才瞥了一眼尸体的周边后说。尸体的脚边约一公尺的范围内是一滩血,因为量多,还未干的部分呈凝胶状。
“还要等解剖报告出炉。我大概看了一下尸体的惨状,假设是死后才用力扒开肚子,会流多少血呢?……也不知道幸或不幸,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案子,但我认为挖出内脏一定是在这里下的手!”
“虽说是三更半夜,但在公园的正中央进行解剖,还真是一时叫人难以置信,不过看到那滩血量,也只有相信了。”
“最大的谜题就是,凶手为什么要干出这种荒唐的行径?这点我实在想不通。”
麻生也同样猜不透这点。若只是单纯要干一场猎奇杀人案,那也太大费周章了。
“挖出内脏实际要花多少时间这个我不知道,但凶手一定是很快就从尸体挖出来了。这家伙恐怕早就精心准备好后才对被害者进行解剖。他到底为什么要冒这么大危险呢?”
“精心准备,我同意这个观点!解剖的工具、没染上溅血的衣服,这些都是重要的线索。”
不光是割开人体,还要摘除内脏,一般家用的刀具是使不上的,非要专用的手术刀不可。如此推测,就能锁定专营手术刀的业者了,这也是捜查线索。而且,凶手一定会穿上外套之类,这样被血溅到也无所谓,若真如此,就不难拿到目击证辞了。
不过,最大的疑点就是阵内所指出的,凶手为何要摘除内脏?
“迟早都要追出有前科的精神病患的行踪!”
对麻生所言,阵内只是怏怏地点头。接下来召开的第一次捜查会议,一如所料,就是接获命令进行这方面的调査。这么一来,肯定会遭到来自维护精神病患人权与隐私的团体的抗议,那时候和他们折冲的苦差事,百分之九十九会落到辖区首长身上。阵内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种命案一定要更沉着以对才行……有这么便宜的事吗?”话中有话,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现场围起一圈“KEEP OUT”的黄色胶布,阻挡蜂拥而来的媒体。大众媒体记者都有异于常人的嗅觉,明明看不见蓝色帆布里的动静,却似乎早已洞悉这是不寻常的事件。
要是让他们得知尸体的凄惨,一定会狂喜地奔回办公室,将俗不可耐的好奇心包装成崇高的社会批判而大肆报导。然后,读到或看到这则新闻的人,就会产生不必要的恐惧,于是不负责任地引起骚动。对于案件的进展,毫无疑问,他们会把矛头指向搜査本部,这种种对在现场忙成一团的捜查员来说,全是障碍而已。对付媒体这类杂务,很可能会落到深川署署长身上。
“无论如何,捜査方向要等验尸和鉴识结果才能决定。现阶段只希望不要再无端扩大搜查对象就好……那,我回署里去了。”
说完,阵内转身就走。恐怕他早想尽快回到本部,等待前去挨家挨户访查的捜査员传来的消息。可以的话,他真想亲自上阵,但身为强行犯科的班长,此举是不被允许的。无法行动只能空等,痛苦莫甚于此。
偶而起风。在旭日东升后不久吹起的干燥的风,风向太糟了,刚好从命案现场对着麻生所站的方向,吹来一阵开始腐败的动物性蛋白质的恶臭。
如果这时掩鼻又换位置,那票媒体记者肯定会注意到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而狂按快门。麻生只好皱着眉头强忍恶臭。
不一会,恶臭退了些,验尸官御厨从蓝色帆布中走出来。麻生赶紧逮住这个好机会离开现场的下风处,走向御厨。
“情况怎样?”麻生劈头就问,御厨斜眼瞪了一下,摇摇头。怎么回事?每次问他问题,他都会立即回答的。
“什么也没有。”御厨边脱下手套边不高兴地说。这样的措辞于他也是少见的。
“消化系统的胃、肠、小肠、大肠、胰脏、肝脏;循环系统的心脏、脾脏、肾脏;呼吸系统的肺;泌尿系统的尿管到膀胱:生殖系统的卵巢、子宫,所有脏器通通被掏个精光。就像你知道的,死亡时间可以从直肠内的温度来推算,但直肠已经不见了;想要从胃里的东西来査看消化状况,胃也没了。”
“意思是说,死亡时间不能确定?!”
莫非这就是凶手摘除内脏的目的?意识到这点时,麻生沉吟了半晌。
“别慌!还有其他方法可以算出死亡推定时间的,例如死后僵直、尸斑,还有角膜的混独状态……”
心脏一停,就会停止水分供给,那么体内的水分就会蒸发掉。而人体中最容易干燥的器官就是眼角膜,因此可以就眼角膜的干燥程度反推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
“角膜是从死后十分钟开始变浊的,尸体的角膜是有点混浊,从这点判断,大概是死后五小时到八小时。”
麻生看表。现在是六点十五分。逆推回去,死亡推定时间应该落在昨晚十点到今日凌晨一点之间。
“再从全身肌肉的僵直度来看,死亡时间范围可以缩小到六至八小时,也就是昨晚的十点到十二点左右,但这跟外面的气温有关,所以不能断定。”
亦即,详细情形只能静待司法解剖报告出炉?不过,麻生认为御厨的这个判断不会太离谱。他过去经手的尸体数量在警视厅辖区内是第一把交椅,他的判断,至今也不曾和解剖报告出现过大落差。
“直接的死因呢?是大量失血吧?”
“对开腹的刺切伤没有生命反应,所以完全不可能是在活着的情况下被解剖,这对被害者来说,至少是值得安慰的。”
所谓生命反应,是指活体对受伤反应的总称。一旦受伤,皮肤会有紧缩起来的弹性,就会出现伤口。此外,出血时,白血球会启动防御系统,伤口就会产生脓疱。但这些反应都不会在死后出现。
“腹部以外并没有刺切伤,也没看见殴打伤。但颈部有一条明显的绳索勒痕。从交叉部分推测,应该是从背后绕了二圈。脸上有淤血,也有‘吉川线’(抵抗防御痕迹),所以死因可以看做是绞死吧!”
从背后绞杀后再解剖。凶手也认为这么做比较人道吗?但,这就无法理解有何解剖的必要了。
“警部对这个疑点有提出说明喔!我一开始也怀疑凶手是个略懂法医学的人,是故意误导死亡推定时间才摘除脏器的。但这个推论错了。”
“哪里错?”
“首先是切开腹部用的工具,那是非常锐利的刀具,应该是形状酷似医师专用的手术刀那样的东西!”
皮肤下有脂肪层,要切开人体的话,脂肪会附着在刀器上而难以割开。因此手术专用的手术刀除了锐利,其形状也做得不易附着脂肪。如果一开始就计划摘除内脏的话,不难想象凶手已事先备好这样的工具了。不过,御厨的话在在令人不安。
“还有一个非提不可的点,就是下刀方式。”
“下刀方式?”
“尸体是这么被刀子刺进去的。先从左右锁骨下方朝胸口划进去,再从胸口往下腹部划出一条正中央线。这种方式叫做‘Y字切开法’。”
“那么……”
“接着扒掉胸部的皮,用类似肋骨剪刀的利器剪断肋骨和肋软骨的连结处后切除部分肋骨,然后挖出心脏和肺。之后再取出腹部的脏器,最后摘除膀胱和子宫。照这个顺序走的话,就可以很有效率地进行解剖,完全不浪费工夫。那具尸体就是用这种手法摘除脏器的。这是非常合理的方法,但知道这种方法的人只有熟知活体解剖的人。一般外行人只能划出身体正中央一直线的‘I字切开法’。”
不安的疑云,随这说明不断扩大中。
“难道凶手是医生?”
“不能随便断定。但可以确定凶手一定具备解剖知识!和法医学课程有关的人、现役医师、学生、屠宰业者……啊,当然也包括我们验尸官在内呢!”
御厨以自嘲的口吻说,然而听在麻生耳里,岂止是危言耸听!解剖专家泰半隶属于捜查这边,当中要是有人跑到了犯罪那边,犯罪捜查内部不就要被搞得天翻地覆吗?
“所以说,这名凶手并没有要误导死亡推定时间的企图。对人体解剖这么熟悉的人,是不可能对生命反应和绳索勒痕完全外行的。所以我自己也怀疑可能有其他不良的居心。”
“……除了误导死亡推定时间,凶手还有什么理由会去摘掉内脏呢?”
“你说的没错。这个解剖作业本身是干得又快又精准。隔条马路就是警察署了,附近又有流汉浪的窝,凶手还能这么冷静干完!这只是我身为验尸官的个人意见……可以向你报告吗?”
“请说。”
“要是不找出杀害死者的特定动机和嫌犯,凶手很可能会用相同手法再犯案!”
“验尸官,这!”
“我不是已经向你报告,这纯粹是我个人的推测吗?但是,如果第一次人体解剖就这么快狠准,再干几票凶手也不会良心不安的!这感觉就跟我们平常的例行业务一样,即使发生第二起,我们也不意外…………呼!”
御厨吐了一口大气。这也是这男人少见的动作。
“我还有一个疑问。”御厨明知再问下去脑筋会吃不消,但实在无法忽视。
“凶手摘除掉的内脏,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啊……”
然后,御厨满怀悬念地转身,朝蓝色帆布的方向,摇头离去。
被丢在身后的麻生,独自咀嚼着御厨的最后话语。
凶手摘除掉的内脏,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突然冒出两个恶心至极的想法,麻生连忙打消念头。然后,他发觉每到这种时候想求助的那个人还不见踪影。
麻生抓住一个走过眼前的捜查员问:“犬养没来吗?好像没看到他!”
“犬养还没出勤呢!听说他今天早上要去医院,所以会晚点到。喔,就是和以前一样,去看他女儿啦!”
“叫他事情办完后立即归队!”麻生不由得怒吼出来。
第二节
“今天气色好多了!”躺在床上的沙耶香脸就背对着犬养隼人,并没看向这边。
从前,这种时候一定会招来恶言相向,但最近不会了。若说最严重的恶意就是无视,那么沙耶香的态度正是如此。
即便如此,犬养隼人隼人也不会发脾气。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儿会如此叛逆的原因之一,正是他自己。
“情况好像还满稳定的,医生也是这么说。”
此话不假。主治医师真境名表示,肾衰竭的恶化状况已经稍稍缓和了。不过医师也提醒,这表示病况维持在严重状态,绝不可能好转。诚实医师的另一面是残酷的,因为他不会给患者及其家属过度的期待。
“最近都看什么电视?还是搞笑的吗?”
沙耶香并无回应。犬养隼人等待的数十秒钟,尽是凝重的沉默。与血脉相连的女儿对话,还不如去追査嫌犯来得轻松,这当中当然出了问题。
“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有的话跟我说。一般范围内都可以。”
限定在“一般范围内”,这话连自己都觉得好小气,但是,不给做不到的承诺,这是三十五年来,犬养隼人隼人所得到的人生教训之一。
然而,沙耶香的回答出人意表:“我想要……健康的身体。”
犬养隼人顿时语塞:这的确属于一般范围内。但这愿望,就和辉夜姬想要的宝物一样困难。
犬养隼人做作地咳了一声后,辩解说:“那……那个就要拜托真境名医生了。很悲哀吧?老爸是一名刑警,不是医生。”
“是啊!再怎会逮捕犯人,也不能治好我的病!”
尖锐的措辞叫人吃惊。然而吃惊的并非那措辞的尖锐度,而是在离婚前夕,沙耶香的妈妈就对自己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正因为犬养一直从事刑警工作,才负担得起每个月的生活费与住院费用。即便这是事实,但在此时说出口,只会听来像是粗劣的辩解罢了。
另一方面,犬养隼人隼人其实明白沙耶香会如此愤懑的原因还有一个,应该就是血液透析太痛苦了。
“没有其他想要的吗?”
“我只想要这个。”
犬养隼人离婚之前,好几次被沙耶香缠着强要礼物,但这回他没办法,只想逃。
“我会再来。”留下这句话,犬养隼人就抽身离开病房了。
结果,这次沙耶香还是不给看她的脸。尽管觉得为何看自己女儿的脸必须这么辛苦,但心里也清楚这全是自己造的孽。人会被如何对待,完全是平时的言行惹来的。
犬养隼人走在走廊上,迎面来了二个穿白色衣服的人。
“咦?看完女儿啦?”
真境名孝彦一脸意外。这也难怪。刚刚向真境名报告要看女儿,也还不到十分钟。
“她讨厌我。”犬养隼人一语说出,真境名理解似地轻轻点头。沙耶香对父亲反感,这是他当她的主治医师时就知道事。不必絮絮叨叨地解释,对犬养也好。
“恐怕是洗肾造成她的多愁善感,不是你的关系啦!”
肾功能低下而明显出现尿毒症症状时,就开始进行血液透析。为了过滤血液,要插进二根针,而这针特别粗,还必须一直刺到针头刺进去为止,不会因为刺不进去就中断透析。而且,持续这么做只能预防尿毒症,并无法改善肾衰竭。听说最近沙耶香每次进行血液透析时都痛苦得哭泣。
“和同症状的患者相比,沙耶香小姐要坚强多了。洗肾,连看的人都觉得很辛苦呢!”
听真境名如此说,犬养隼人的压力稍稍减轻些。头发灰白面容诚恳,由这样的主治医师说出来的话,自然有其分量。
躲在真境名身后的是他的妻子麻醉医师阳子。真境名主刀的手术,向来都是由她负责麻醉。这一对于公于私都是最佳拍档。
“沙耶香洗肾的时候,多半都是由她妈妈一路陪着,你没看到那时候的痛苦,所以心里一定更难受吧!”
“劳您多费心了。”
理由绝不仅如此,这点真境名应该心知肚明,刻意不说破,一定有他身为医师的顾虑。
“刚刚,我女儿硬跟我要礼物。”
“呵呵,是什么?”
“她说她想要健康的身体。”
真境名与阳子面面相觑,思忖一会后才显得为难地说:“继续洗肾的确会抑制恶化成尿毒症,但肾衰竭的症状并不会改善。虽然一直以来都在控制盐分和蛋白质的摄取量,但这也不会让她的病好起来。而且,体液过剩还可能并发心脏衰竭。”
“心脏衰竭……”
“只是有这个可能而已。”
“这么说,我女儿的要求是不可能的啰?”
“这个……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啦!”
真境名一反常态吞吞吐吐地说。
“那是什么?”
“肾脏移植。换肾的话,说不定能让身体恢复健康。”
这就是结论吗?——犬养难受地反复咀嚼这句话。
肾衰竭的根本治疗方式是进行肾脏移植,这是主治医师真境名第一次告诉犬养隼人。而他本人正是这项移植手术的权威。迟早都得选择要不要走到移植手术这一步,想必他早料到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成美,不,孩子的妈怎么说?”
“她拜托我,只要能让沙耶香小姐的身体恢复健康,请我尽全力试试。”
霎时间,油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思念情怀。即便离婚了,两人对女儿的想法仍然一致啊!
“我没有意见,就拜托医生了!”
犬养隼人深深一鞠躬,但脑海中开始盘旋起“费用”、“捐赠者”这些名词来。孩子的移植手术费用究竟要多少?唉呀,在那之前,哪会那么刚好出现愿意将肾脏捐出来的捐赠者呢!
先不管捐赠者,为人父亲,还是赶快筹措手术费用才是正办。预支退休金、保险解约,然后向现在的妻子开口——一开始想,头痛的问题就接二连三浮上来。
“好。那么我就赶快和移植登录中心连系看看。不过,是不是能找到适合沙耶香小姐的捐赠者,就要看她的运气了。”
的确,这只能祈求上天了。犬养宛如视真境名夫妇为神那般地,再次深深一鞠躬。
“那么,我先走了!”真境名就在阳子的陪伴下往走廊尽头离去。一定是要去看其他病患,这是很重要的事。犬养心想。向他报告要去看沙耶香时,他好像今天早上才刚从京都开完研讨会回来而已。年过六十的临床医师,还不得不像强行军那样四处奔波,完全是因为这个国家的移植手术案例太少了吧!
从第一病房大楼踏进中心大楼时,有人从旁出声叫住。
“啊,犬养隼人隼人,总算逮到你了!”
犬养隼人一回头,看见学弟葛城公彦一副孩子找到东西的模样站在那。
“喂,别把人说得像走丢的小狗!倒是你怎么会在这?是阿圆怀孕了吗?”
这么一挖苦,葛城马上惊慌失措。
“唉呀,别瞎说啦!还不就是上面说:‘去把犬养叫来!’我才来的嘛!犬养隼人,你手机没开喔!”
被这么一说,方才想起来。进病房前手机都得关机。一重新启动,马上有七通未接来电,全是麻生打来的。
“就算呼唤离家出走的人也没这样夺命连环叩的!麻生班里明明人才济济啊!”
“这表示第一大将是犬养啰!”
“什么案子?”
葛城不想被人听见地突然小声说:“木场公园发生凶杀案。”
“就这样?干嘛主任要连叩我七次不可!何况你和我又不同课!”
“可悲啊!在下面的只能被当传话筒使唤啰!麻生主任急得不得了,因为这不是单纯的凶杀案啦!”
“不是单纯的凶杀案?”
“听说尸体的内脏全被掏个精光!”
犬养隼人大吃一惊。刚刚才在谈内脏的事而已。
“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死者被杀的原因。”
“喂,你的意思是说……”
“嗯。死者可能是被随机挑上的,捜查本部很担心同样的事件一再发生。”
“……走!”犬养从葛城身边呼啸离去。
犬养隼人抵达设于深川署的捜查本部时,第一次捜查会议刚刚开始。从本厅派过来的捜查员们已经排排坐在前面。
坐在台藏书网上的是本厅的鹤崎指挥官与津村捜査一课长,然后是深川署的仙石署长。坐在最前排的麻生看到犬养走进会议室,就出手招他坐过来,但没人会喜欢靠近地狱的牛头马面,因此犬养选了最后排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
在台上的大人物中,最紧张的莫过于鹤崎指挥官了。这也难怪。鹤崎这个月才刚从神奈川县警局调过来,这是他来这里碰到的最严重案件了。也可以说这是第一个试金石,这起命案会尽速侦破或悬宕不决,高层将有两极的评价。
而坐在鹤崎身旁的仙石署长,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是神情悲怆。在警察署大楼跟前干下猎奇杀人事件,光凭这点,恐怕媒体就要大加质疑深川署的治安能力了。而且这起命案拖得愈久,本厅和舆论对署长的非难也会愈强。
“首先,报告被害者状况。”津村说完,坐在前排的一名捜查员立即起身。
“被害者是六乡由美香,二十一岁,在东城信用金库东阳町分行上班。家住葛西,和父母亲共三人同住。”
“葛西?和案发现场很近啊!”
“她住在中葛西四丁目,所以走路就能到。不过,根据被害者带着的PASMO纪录,当天似乎是从葛西搭地铁到木场的。”
“已经掌握被害者的行踪了啊!”
“下班后回到家是晚上八点过后。在家里吃过晚饭,就对她妈妈说要出去一下,然后就出门去了。这时候是九点十分。”
“交友情况如何?”
“就她爸妈所知,似乎没有很亲密的朋友。我们向她公司确认过,也是得到相同的答案。目前尚未发现有异性的交往关系。”
犬养隼人远远盯着前方屏幕出现的六乡由美香的脸部特写。看起来比二十一岁还小。若是十个人排在一起看的话,她也不算是当中漂亮的,因此没有异性朋友关系这条情报应该没错。
“那就不像情杀了!目击情报呢?”
这点由另一名搜查员回答:“从东京地铁木场站到命案现场的木场公园周边,全都是一栋栋住宅大厦。案发当晚很热,大部分住家都是紧闭着门窗开冷气,所以还没有来自附近居民的目击情报。目前正在调看木场站和公园的一处监视器画面。”
公园里才设置一个监视器而已?才想这么说便立即打住。毕竟是在最大规模的深川署正前方,谁也料不到胆敢有人在这样的地方公然犯行。
“以公园为家的流汉浪都把帐蓬搭在南边,那里树荫多,而活动池周边有时热气不会退,所以目前还没人表明自己到过现场附近。”
“可是,要说十点以后公园里就没人走动,那也未免说不过去。夏天,流浪汉应该都在晚上活动啊!”
“因为昨晚是今年以来第四个热带夜啊!大家都说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呢!”
津村想起自己昨晚也睡不着吧?瞧他理解似地点点头。
“那就请继续调查。接下来,是关于被害者所携带的手机的去向。”
又另一名搜查员站起来,看着A4数据,眉宇间皱一道深深的纹。
“我们找过活动池现场和周围附近,可是别说手机了,就连手机的碎片也没看到。”
“意思是什么都没有?”
“当然,也有可能是凶手拿走了……目前还在持续捜索中,还没有进一步的报告。”
首先,最近的年轻女孩子不可能不带手机,因此被凶手拿走的推论很合理。换句话说,凶手可能与被害者通过话,手机上既然留下纪录,就不会丢在那不管。
“接下来是验尸报告……”
大概是为了提醒大家对现场照片的惨绝人寰要有心理准备,所以顿了顿。屏幕上一出现占据整个画面的尸体,室内立即惊叫声呻吟声四起。接着是一阵强忍作呕的沉默。
一堆人想夺门而出,犬养隼人也是其中之一。被派到捜查一课已经超过十年了,这之前看过数不清的尸体残骸,但他杀尸体如这般泯灭人性尊严的案例,还是头一遭碰到。简直像是模拟解剖青蛙那样将内脏清得精光,体内空洞洞的。正因为切开面异常工整,更增添它的凄惨。这绝非有偏执狂的精神病患的犯罪手法,而是极其沉着冷静的家伙所干的罪孽。
好样的!并无人冲进厕所,但这算是为待会儿要吃中餐的人所上的辛辣前菜吧!津村为了一扫现场气氛而故意咳了一下,但没什么效果。
“如大家所见,报告指出,根据颈部有绳索勒痕,再加上角膜白浊以及死后僵直情况来判断,死因应该是绞死,死亡推定时间是昨晚十点到十二间之间。”
接着针对腹部切开进行了详细的说明。重点是会摘除内脏的凶手有高度可能是熟知解剖学的人。
“顺便报告,并未发现施暴的迹象。假设有性交的话,因为连子宫都被拿走了,所以也无法采集体液。”
听起来像是玩笑话,但没有人笑。
“鉴识人员在现场采集到很多毛发,当中有很多不是人类的,所以鉴别很费工夫。在公园进出的人和动物相当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此外,从现场遗留的血液量来判断,解剖一定是当场进行的。然后,从被害者所带的皮包里找到一个钱包,里面有现金二万五千圆,还有一张全新的卡。因此抢劫的可能性也很小。虽然罪犯侧写尚未完成,但从这些情况判断,我们高度怀疑凶手是一名以杀人为乐的人。”
对津村的这番话,几名捜查员轻轻点头。
“也要注意被拿走的内脏。凶手为何要摘除内脏?又将如何处理?是要丢掉?还是要烧掉、放水流掉、埋进土里?或者……如果没有丢掉,那么会如何处理呢?”
麻生虽然含糊其辞,但在场搜查员的脑海中,肯定盘旋着“食人”概念。对于这个证据,每个人都一副作恶的表情。
现场弥漫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怖气氛,人人都感到不寒而栗。食人是人类最大的禁忌。正因如此,发生这种命案,为免蛊惑人心99lib.,宜尽可能不让媒体得知半点消息,绝不能让案情曝光。不过,这类猎奇事件可大可小的因素很复杂。
一阵沉默后,鹤崎指挥官终于开口了。
“要是这个观点正确,凶手是一名以杀人为乐的人,那么命案就不会只有这一件。务必要当成凶手会再犯下第二起、第三起命案而严密搜査才行。内脏被摘除这件事必须对各媒体下封口令,但依照往例,还是担心会有部分媒体走漏消息。万一如此,肯定人心惶惶!无谓的不安只会造成捜査的障碍而延迟破案。因此无论如何,这绝对是对警察最公然的挑战!”
鹤崎语气凛然。
“现场所有人员记住了!早一刻逮捕凶手,警察的威信就挂得住,晚一天的话,我们的荣誉就要扫地了!”
“是!”在场的捜査员们齐声气势哄堂,但犬养扫兴地远观这一切。
要维护警察的威信,行,要撑住警察的荣誉,也行。犬养火大不爽的是,鹤崎这番说明完全没触及被害者的不白之冤。事到如今,虽没像小孩子那样标榜警察是正义的一方,可也没有倾全力维护组织以凝聚全员忠诚度的动作。
当捜査员三三两两散去,麻生再次招手。又不是狗!犬养心里不快地想。可反正我的名字就是要被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当狗呼来唤去啊!于心底大叹一口气后,朝上司走去。
根本不必靠近,远远就能闻到麻生四周散布着火药味。
“这么大牌啊?”
“我三天前就报告说会迟到一小时了。”
“这起案子,你怎么看?”
“不是仇杀也不是抢劫。很可能就是个仔细并且有偏执狂的疯子干的!不过,也有可能看起来是疯子的行径,但其实是相当理性的凶手。”
“理性的凶手会扒开肚子?”
“如果有他理性的理由,就会这么干啊!往坏处想,不管凶手是不是有食人的癖好,罪犯侧写的结果也常常错得离谱啊!”
麻生一脸忧愁地摇摇头,然后盯着犬养的脸说:“果然如你的名字,嗅觉真灵!而且,女人不算,你的确是能看穿那些混账东西的高手!”
“所以很累啊!”
“这凶手的癖好很怪?”
“至少不寻常。”
“所以,要充分发挥你的长才!赶快和辖区的哪个人搭档行动吧…………然后,你开会迟到也是事实,就用这个来代替处罚,接下来那些让人七上八下的工作,就由你来分担吧!”
语气突然变得温和,以致犬养不由得心存戒心。这男人说话像安抚猫时,大概就是要把什么坏事强加到别人身上。
“现在,被害者的父母在一楼。向他们说明事情经过后,就带他们到监察医务院去。”
我的天哪!这是最大的惩罚啊……
犬养隼人无奈地叹气。和被害者家属见面、和尸体面对面,虽然都是确定被害者身分的必要工作,但也是刑警最讨厌的差事了。尸体遭受明显伤害,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脸部并未受伤,即便如此,要是知道内脏差不多被掏光了,家属一定承受不住!那些千仇万恨就会全发泄到他们眼前的警官身上。
“别让人等太久喔!知道自己的独生女被杀,那心情肯定急得不得了!要多多体谅。”
既然这样,在我来之前明明就可以派谁先去啊!犬养这么想但没说出口,转身往家属正在等待的一楼走去。
用不着麻生说,痛失家人的悲愤之情,根本无需想象力。
一边开导被害者父亲六乡武则与其妻和江,一边朝监察医务院前去。两夫妻应该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却老多了。在车上,夫妻两人情绪激动,犬养隼人一句话都插不上。
已经完成司法解剖的由美香尸体用布包着。和江以颤抖的手掀开,一确认是自己的女儿,便当场颓唐倒下。
“为什么……好不容易你才又回到社会工作……”
呜咽声从摀住整脸的双手缝隙间流泄出来,不久变成了号啕大哭响彻狭小的房间。
武则时而凝视一动不动的女儿,时而盯着痛哭流涕的妻子。紧咬双唇压抑情绪,勉力克制着自己。然后,用不带情感的声音开始诉说。
“……昨晚,我女儿回来后,九点过后就出去了。她说她要去木场那里。”
“和谁约了吗?”
“没有。她说马上就回来了,所以我们很放心也就没多问。啊……但是,她、她平常没这样……”
武则指的是九点以后外出。被害者平常没有散步习惯的话,这个举动就怪了。很有可能是谁叫她出去的。另一方面,她的手机还没找到。通话纪录被删了吗?又或者是公司叫她出去的?不论如何,这条线都有查明的必要。
“六乡先生,听说由美香小姐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交友关系是吗?”
“我女儿体弱多病,没有什么称得上朋友的人。现在上班的地方也才刚去而已,每天忙着工作,好像还没找到合得来的同事。”
没有朋友。没有情人。正如捜査会议得出的结论那般,仇杀的可能性极低。但若是这样,为何这起命案非要把这样的人牵连进去不可?
一定有选中六乡由美香的理由。査明这个原因,应该就能在最短时间内揭发凶手。
不过,让犬养一下陷入混乱中的事件发生了!凶手发出犯案声明了。
第三节
于木场公园发现尸体的隔日,帝都电视台新闻部导播兵头晋一从助理导播那里收到一封诡异的信。
“又来了!又是什么恶搞啊!”
助理导播以鼻孔嘲笑,但信封上冷淡的样式反倒引起兵头注意。这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业务用灰色信封。要恶搞的话未免太没噱头了。邮戳盖的是大手町大厦里的邮局,日期是昨天。收件人是帝都电视的新闻部,字是用计算机打的。
翻过背面。啊?!
“她的内脏很轻”只有这一句话,没有寄件人署名。
兵头脑中先是浮上昨日于木场公园发现的那具内脏几乎被摘光的尸体。死者六乡由美香遇害后遭夺去内脏一事,只有主事者知道,因为新闻各局都被下了封口令。由此看来,这封信绝非单纯的恶作剧。
她的内脏很轻——提及内脏不足为奇,可提到重量倒很特别。兵头好奇地打开信封检查。
“我超越时空,又来到这世界复活。木场公园那案子是我干的。技巧高明,连让她哀号的时间都没有。我正乐在其中!——杰克”
杰克!脑中立即闪过的,是十九世纪在英国一再挑战恐怖极限的开腔手杰克的猎奇事件。
来真的!
兵头兴奋过头地紧握声明文,又慌张地松开手指。说不定信上附着着凶手的指纹。现在自己要是轻举妄动,改天可不知要被警察编派什么不是了。
正如此想着,向警察通报的义务与报导独家新闻的权利,两者都在兵头脑中成立。至少不泄漏内脏遭摘除的消息,就不致有什么大不了的责难吧!
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是十一点三十分。
手脚快点的话,可以插播进午间新闻?就这么办!先试试看!
兵头用身边的复印机将声明文同信封小心翼翼影印好,然后把原件收进抽屉,就抓着影印本急奔控制室了。此时脑中尽是回响起《平成的开膛手杰克》所造成的骚动,还顺便打着一年一度的社长奖即将到手的主意,完全没有报导这则消息将引起社会动荡的罪恶感,也毫无半点因满足凶手自我炫耀感而起的愤慨。快狠准,换句话说,实时快报和膻色腥,才是电视新闻的王道!只要具备这些,不正确或低俗,谁会在意呢?
社会大众的两颊在安稳的日常生活中一天天松弛,要用这则独家特报好好打他们一巴掌——压抑不住的期待感,与想象中的喝彩充塞兵头的胸臆间,就要爆裂开来!
在帝都电视系列“午安!JAPAN”中,以新闻速报之姿被公开的杰克的犯案声明,果然如兵头所预谋,充分发挥了打视听大众狠狠一巴掌的威力。昨天的新闻还只是一名女性在公园惨死,原因不明,如今因这则犯案声明,剎时升格为阴惨至极的凶残命案。
最大原因当然是杰克这个响当当的名号。即使经过了一百二十年,当年那起事件,仍然深烙在人们的记忆中不曾褪去。
一八八八年在伦敦,从八月三十一日到十一月九日这二个月间,至少发生五名妓女遭杀害事件。
地点是在伦敦东区白教堂一带。被害者全都是被锋利的刀具划开咽喉,而且内脏全被夺走,造成当时整个伦敦市陷入恐慌之中(之所以说“至少”,是因为传出被害者数量其实更多,只是犯罪手法不同,因此无法确定是同一凶手所为)。这起事件引起伦敦市民哗然和关注的并不仅是犯罪手法,更因为凶手署名“开膛手杰克”,寄出一封挑爨意味浓厚的犯案声明给中央新闻社。也就是近来引起话题的剧场型犯罪之滥觞。开膛手杰克不但一跃成为犯罪界的头号人物,更被吹捧成英国社会的黑暗英雄。
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厅)为维护威信倾全力搜査,但只是被陆续出现随即又消失的嫌犯玩弄而已,结果至今始终无法锁定凶嫌。开膛手杰克可说是犯罪史上最著名的悬案。由于悬案带来神秘性与好奇心,杰克犯罪之后,便出现许多研究书籍与小说。小说、电影、戏剧、漫画、电玩,甚至还有以该事件为主题的音乐创作呢!
那个杰克,现在穿越时空在现代复活——不可能有人能活过一百二十年,一般听到的话,准被当成是笑掉大牙的奇谈异论,可,一旦牵扯上实际的杀人案,.99lib?就有几分怪谈似的说服力了。
因此,即便电视新闻报导对发现尸体的来龙去脉含糊其辞,然而光是杰克这个名号,视听大众几乎就能想象是猎奇事件了。不,电视台是存心隐瞒详情,以便煽动更大的好奇心!于是,帝都电视台的电话一时被打爆,全都是打来询问或臭骂一顿的。透过口耳相传和网络,消息迅速扩散开来,午后帝都电视的收视率,因为期待事件后续报导的人们,而像脱兔般三级跳。
更火上加油的是,同样的声明文也寄到了二家大型报社。被警方要求自行约束报导的报社,认为事件已被帝都电视台揭发了,再随之起舞毫无意义,因此只在同一天的晚报上刊出声明文。由于声明文的文字是用计算机打的,二家报社认为没问题,就将正本的照片直接刊出来。于是,在现代复活的开膛手杰克,其故事因而得到更鲜明的轮廓了。
犬养隼人到帝都电视台找兵头,刚好就在这个时候。相迎的兵头做出上司一贯的诚恳敬业的表情,但那副装模作样让人一见就讨厌。
“这次的事该怎么说,算是偷跑……真是非常抱歉!”
“喔。和三教九流的人士交流,真是获益良多啊!”
“咦?”
“完全不考虑对社会大众的影响,也毫不跟捜查本部商量,就直接公开凶手寄来的信,这种事叫做偷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原本想狠狠挖苦一番,但兵头只是眉头稍动一下,表情完全没变。不消几秒钟犬养就恍然大悟了,这表示并非初犯。恐怕是做了不少败德的事才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吧!鞠躬哈腰的方法、脸皮之厚,肯定到家了。
“想先跟你借用一下凶手寄来的信。”
兵头不发一语地拿出装了信封的塑料袋。
“碰过这信封的有谁和谁呢?”
“助理导播松井和我而已。交给新闻部的是影印本。”
换句话说,这是在供称他了解那是重要证物,因此才拿影印本给新闻部。犬养再次注意到这突然正色起来的说词。
“那么,请让我们采集两位的指纹。”
只要尽量冷静报告,就不会开罪对方吧!兵头如此盘算,突然将拿出来的塑料袋抽回去,嗤笑起来。
“怎样?来谈谈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
“我拿出这么重要的证物跟你交换,今后有什么进展,必须优先让我们知道,如何?”
一时,犬养隼人无法理解兵头的意思,于是开始像往常那样,观察对方的表情与动作来窥探真正的用意。眼睛虽是朝这边看,但焦点聚在犬养的额头,避免四目相对。拿塑料袋的手停在半空中,表示一旦有必要就可随时交出来。换句话说,兵头正在揣度这边的态度。一开始提出这个无理的要求,要是行不通就退回原点,要是通过的话就太棒了!他是这么想的吧?
“当然,那不可能是全部。”将犬养的沉默解释为犹豫不决吧?坐在一旁的男子见机插话。
“我是新闻部的住田。兵头的话可能没说清楚……刚刚的交换条件说有些语病,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帝都电视新闻部想与警视厅一起合作。”
“喔。那是指怎样的合作模式呢?”
“凶手先把信寄来帝都电视,这是因为他想把本公司当成他个人的消息中心吧!所以凶手应该会收看本公司的新闻节目。如果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可以将本公司当作媒介来和凶手进行交涉吗?不不,说得更坦白点,警方也可以透过公开声明来向凶手喊话!”
这下犬养真的呆住了。这些家伙怎么可以既要报导剧场型犯罪,还打算自己写剧本!表面上高举逮捕凶手的正义大旗,事实上却想将整起命案娱乐化来提供给视听大众。
“依我所见,凶手就是想利用媒体。这从声明文的内容就可明显看出来了。要将这家伙绳之以法,你不觉得应该利用媒体的力量吗?”
住田用卑躬曲膝般的笑脸战战兢兢地说明。虽然内容居心叵测,但还挺具说服力的。原来如此,有什么部属就有什么上司吧!看似态度谦虚可嘉,其实是老奸巨滑,竟敢向堂堂一国的警视厅强行交涉,这向天借来的豪胆可说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现状是,没有强渡危桥的必要,也不能信任对方。此时,表面上给予警告,心情上给予牵制才比较保险吧!这种情形下,麻生应该也会授权让我当机立断才对。
“我个人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相当有魅力的提案……只可惜,似乎有两点误会了!”
“两点?”
“第一,感谢你们愿意合作,但从我们的立场来看,你们和一般人并没两样。一般人都极不愿被卷进事件中。第二,刚才请你交出那个信封时,你说要我接受交换条件。但是,不论是否发生杀人命案,若不交出和犯人相关的证物,也许我就要认定你们有藏匿凶手的可能,而请你们跟我到警局一趟。”
两人脸色大变。
“而且,挑明了说,信封或者声明文上有兵头先生的指纹,会不会根本不是开封时印上去的,而是制作时印上去的?也就是说,不排除有可能是出于自己的手,却故弄玄虚地刻意印上指纹。”
“我、我是嫌疑犯?”
“如果拒绝交出来,就有各种嫌疑喔!”
犬养隼人故意面99lib. 无表情并压低声音。自己做何表情后对方会如何反应,完全可从对方的神情一目了然。五官端正的犬养先是面无表情,转瞬又露出肃杀之气。
“从脏器摘除这则消息,事件中的尸体已经变成什么样子,相信两位都想象得到,但实际状况比两位想的更不人道、更凄惨!我们说十年会碰上一次无可救药的杀人魔,这次的凶手就是!我们就是杠上这样的杀人魔!要说战争的尸体照片,那已经不算什么了!”
住田眉头紧皱。
“尸体的处理是相当费工夫的,但凶手狡猾得完全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他虽然暴虐,却冷静到不合情理。我实在不想这么说,但这绝非你们玩得起的对手。要是处理不当,说不定你们还会沦为凶手的目标!”
兵头被天外飞来的乱箭吓得魂飞魄散。从旁盯着的住田,眼里闪过一瞬失望的神情。
“很抱歉!他刚刚所说的,请你当作没听见。”
在住田的催促下,兵头再次拿出塑料袋。犬养这回轻易就接过来了。
眼前这两人搞得切牌不成,满脸不爽。这种时候,能够全身而退虽好,但总是于心不甘。犬养将信封同塑料袋放进包包里,坐着放低姿态。
然后表情温和起来。这个举动也证明了的确给对方诺大的亲切感。
“感谢你们的协助!而你们刚才提到的,可以藉助你们这边的力量来追捕凶手,这点很值得参考,我一定会向长官报告的!”
交给鉴识后,该信封被验出三种指纹,而声明文上只有兵头的指纹。
“换句话说,凶手并未在声明文上留下指纹。既然声明文没留下指纹,就不会犯下徒手接触信封这种蠢事吧!”
在成立捜查本部的深川署一个办公室里。犬养将意料中的结果若无其事地向麻生报告,可麻生仍然有点不放心的样子。
“邮票背面呢?有没有凶手的口水?”
“分析结果好像只有自来水。”
“邮戳是大手町大厦里的邮局?处理这类邮件的邮务人员中,没人看到可疑人士吗?”
“别动队正在搜集目击情报,但那附近有很多邮筒,除非想引人注目,否则会丢进邮筒吧!”
“不能用这东西进行后续追踪吗?”
“信封和声明文所使用的影印纸是大量制造的,很难追踪。”
“打字的墨水呢?”
“那也一样是大量制造的。”
嗯。麻生沉吟。
“那么,声明文的内容不能作为罪犯侧写的材料吗?我觉得那文章挺戏剧味的。”
“那文章大部分是抄袭的!是抄袭开膛手杰克一开始寄到中央新闻社的那封信。凶手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可见挺有学问。”
“罪犯侧写的结果如何?”
“知识分子。年龄为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个性内向但自我表现欲很强。在私人房间里有个人专用的计算机。住在东京都,或者说是住在首都圈内。职业是医师、医学生、屠宰业者,或者从事医疗业务的人。”
“在私人房间里有个人专用的计算机。嗯,用别人的或是和别人共享的计算机来写声明文,就会留下痕迹了啊!只是,光凭这些数据很难缩小范围。”
“嗯!将职业判断为医疗从业人员和屠宰业者,是因为凶手对开膛破肚的方式毫不迟疑。从下刀起一直到最后,都能正确地做出Y字切开,可见对这个动作相当纯熟。”
妈的!麻生暗骂,胳臂往胸前一叉。这姿势让犬养感到奇怪。事件发生第三天了,还处在初步调査阶段,也没找到任何有力线索,但麻生并未大发雷霆。
“象样的证物太少了!”
是注意到犬养的眼神了吗?麻生一时气愤地说。
“杰克的声明文公开后,你知道有多少假声明文寄过来吗?不过昨天和今天两天,本厅就收到二十六封、深川署四十二封,送到电视台和报社的更多。帝都电视这混账,给我们捅这么大篓子!”
麻生的气愤可想而知。即便明知是恶搞,犯罪捜查的目的就是将这些恶搞破坏殆尽。要是来了百封信,也必须一封一封都当作真正证物那样费工夫处理。光是被这些事拖累,调查当然难有进展。寄信的人可能只是单纯出于恶作剧心理,并非有心要妨碍公务执行。
“里面有看起来像真的吗?”
“没有。电视和报纸公布的只有声明文而已,并没有公布信封的样子,所以没有一封是使用和那个一样的信封。要看看那些假声明文吗?可以一窥现代人心的黑暗喔!”
“省省吧!那是别的班的事!”
犬养隼人边笑边挥挥手,但有一半倒是真的。
只要发生类似的事件,必定有人假凶手名义寄信过来。邮寄、电话、警察署首页的贴文讨论区。当然大部分都是匿名的恶作剧。之前犬养也处理过这类信件,简直烦死了。
想要厌恶人类的话,不妨就来处理这种匿名的投书和电话。只要接触到他们的精神状态,原本人人都确实拥有的同理心与同胞爱,就会被一举击溃。
匿名性就是安全地带的别称。人只要处于安全地带,就能随心所欲地恶搞或自以为是。于是有人对这种激进行为自我陶醉,有人因受到注目而无比欢悦。犬养之所以厌烦猎奇犯罪,就是讨厌除了事件本身之外,还要被卷进这些夹缠不清的瞎事中!
“也有网络留言?”
“也不能完全忽视吧!这年头,有些笨蛋会在网络上预告犯罪,然后就真的行凶起来了!项目小组为逮出这些嚣张的人,正在和计算机奋战!先找到IP地址,然后杀到住的地方要那人说清楚讲明白,这要出动多少名捜査员才行啊?”
麻生转过身去。了解了。是不想让犬养看到他在叹气。
“她上班的地方怎么说?”
“白跑一趟。就和她父亲说的一样。问过她的同事和上司了,要是与人结怨,那也是之前的事。被害者六乡由美香到那里上班至今,跟同事都还不太熟。听说她都准时下班而且直接回家,公司里的聚餐和联谊活动一概不参加,所以也就没有交朋友的机会了。”
“好清心寡欲的生活啊!那个年纪……就算不是,尽情地享受生活也不为过不是吗?”
“这和她父亲的说法是一致的。她高中的时候得了肝病住院。出院后就一直进行饮食疗法,所以不能随便在外乱吃东西。”
犬养隼人顿时呆住了:这遭遇不和沙耶香相似吗?
“虽然和同事都还不算熟,但不是因为她本人讨人厌。其实她为人勤勉又诚恳,上司和同事对她的评价都不差,所以大家对她遇害都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还不是也同样感到不可思议。”
犬养隼人强装镇静,但内心已无法像之前那样将由美香当成单纯的被害者了。治疗内脏疾病的痛苦,身为病患的父亲,他了然于心。由美香好不容易才克服这个痛苦重新回到社会工作,竟然遭此凶残对待,他怎能不气愤填膺!
“鹤崎指挥官在捜查会议上担心这名以杀人为乐的凶手会连续犯案,但凶手已经在声明文里自称是开膛手杰克了,这担忧肯定成真!”
至少杀害五名妓女的开膛手杰克。那么,这次这名自称杰克的凶手若如此连续杀人也不足为奇。
“如果只是一般的杀人魔还好,但这次似乎是预告将连续杀人,一定会造成社会极大的动荡不安。为防止事端扩大,一定要尽早找出凶手的犯案规则不可。”
选择被害人的规则——那就会直接连结到杀人动机。
“就算规则找到了,符合那条件的人也一定吓得半死吧!但如果能锁定对象,我们就有可能加以保护了……不快点不行!”
新任指挥官怀抱强烈的功利心,而看这位指挥官的眼色行事,就是麻生主任的立场。在立场与警察职志交错中,麻生话中所泄漏出的急切感,其实是言不由衷的。
“除了家庭和工作地点之外,被害者和其他人接触的场所……就从同学这条线找起吧!”
犬养隼人说完就走了。
第四节
“深度昏迷继续。”
“瞳孔固定继续。”
“脑干反射消失继续。”
“脑波平坦不变。”
“无自主呼吸。”
病床上的患者即使被打了脸、眼角膜被用棉棒触碰,仍然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站在病房一隅的高野千春,将部分过程写在指定用纸上。这是一个人在医学上被宣告死亡的仪式。
第三专医小组将各项检查结果宣报出来。刻意出声宣报,是为向在场的家属及身为器官移植协调师的自己表示,脑死的判定基准已相当明确。这也是仪式之一。
1、深度昏迷——以打脸或拧捏等强烈刺激仍无反应。
2、瞳孔固定——左右皆达直径四毫米以上。
3、脑干反射消失
对光反射——对眼直射强光,瞳孔也未缩小。
角膜反射——以纱布或棉棒触碰角膜也不眨眼。
睫状脊髓反射——施以拧捏头皮等刺激,瞳孔也未打开。
头、眼反射——将头左右转动时,眼球也未反方向转动。
前庭反射——将冰水灌入耳内,眼球也未转动。
咽头反射——异物放进喉咙深处,也未有呕吐反应。
咳反射——异物放进喉咙深处,也未咳嗽。
4、平坦脑波——显示大脑活动的脑波,有至少三十分钟测量不到。
5、自主呼吸消失(无呼吸测试)——拿掉人工呼吸器就无法自主呼吸。
以上法定脑死判定准则,由两名以上的专科医师轮流判定,隔六小时以上,再进行第二次判定。之后,再由另一组人员进行同样的二次判定,最后针对以上判定进行总评估,确认所有项目都符合后,就宣判脑死。因此,此时此刻,患者高里翔平已被判定死亡。
“上午十点三十二分,死亡。”
“翔、翔平啊……”
始终站在一旁的家属中,由母亲抱着遗体开始痛哭失声。
千春能理解这一切。患者不过二十二岁,正值对人生讴歌的青春年华。将来会从事什么工作、会和什么样的女孩谈恋爱?然后会组织什么样的家庭?——这些满足母亲期望的未来,在此瞬间被无情地封杀掉了。何等令人惋惜与绝望!痛失爱99lib?t>子的心情,只有同为人母才能明白。
见那位母亲哭过一阵后,在场的急救医师立即上前。
“这时候提出这种请求实在很抱歉……不知能不能将翔平先生的器官捐出来?”
“这时候说这什么话!”
始终双唇紧闭成一条线的父亲首度开口。急救医师低着头继续说。
“翔平先生身上带着器官捐赠卡。我会在这时候提,是因为要是过了时间,翔平先生愿意捐出来的器官就不能用了啊!”
“别乱说!我们不同意!”
哀戚转为愤恨吧?父亲一把抓住急救医师的肩膀狂摇乱晃。
“昨、昨天我儿子突然被送来医院,都还搞不清楚状况就被宣告脑死。我们都还没接受他的死,也来不及跟他告别,你们、你们居然就没头没脑地说什么要拿走他的器官!我儿子本来应该有救的,是你们强要他的器官才杀了他吧!”
该我上场了——千春下此判断,立即切进急救医师与父亲之间。
“请冷静一下!伯父,翔平先生还没死。”
“什么?”父亲被这突然冒出来的话给叫住了。
“还活着喔!这里。”千春指着病患的腹部。
“大脑的确是死了,不能说话、不能看也不能思考,当然也不会认得家人。可是,这些部分以外的翔平先生都还活着!现在如果进行器官移植,就能成为其他患者的一部分而继续活下去!”
“开什么玩笑!”父亲放开急救医师,改抓住千春,指尖掐进她纤弱的肩膀里,令她痛得表情扭曲起来。
“别说那些不负责任的话!要让别人活下去,难道翔平就不是我们养大的吗?就要把他千刀万剐吗?就、就算这样……”
“我们和翔平并不认识,既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他的个性和兴趣。但我们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您的儿子很了不起,是个会为他人着想的人!”
“闭嘴!闭嘴!给我闭嘴!你再给我胡说八道的话……”
“……等等!”异常清醒的声音中止了喧闹。
母亲直盯着千春问:“你是……女医师吗?”
“我是器官移植协调师,敝姓高野。”
“你现在说的都是真的?翔平的器官可以用在别人身上?”
“翔平先生的身体很健康。只要合适,就可以和器官受赠者一起活下去。”
“那么,就麻烦你了!”
“你!”
“还有办法让翔平活下来啊!如果就这么烧掉,就只剩下骨头而已了!而且如果我们站在翔平也在等待移植的立场呢?翔平和我们也都会期待别人的器官不是吗?”
“可是……”
“就像高野小姐说的,翔平是个会为别人着想的孩子啊!所以他才会随身携带器官捐赠卡啊!对吧,老公?”
“是、是这样没错……”
“翔平已经是满二十岁的大人了,他做的决定,我们……没有权力阻止啊!”
被这么一说,父亲立即垂头丧气,尽管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绝对说不赢孩子的亲生母亲的。
“谢谢你们!翔平先生的大爱将长存人间!”
千春深深一鞠躬,并向急救医师使了眼色。于是急救医师按照既定程序先去取担架。千春也跟着急救医师一边走出病房一边打器官捐赠的直拨专线。此专线电话会接到日本各地方的主协调师,请他们在有需要该器官的地方中心待命。当然,捐赠者与受赠者是否适合移植的相关资料都已确认完毕。
“你总是辩才无碍啊!”跑到旁边的急救医师抬起一边眉毛笑着。
“只要有高野医师在,这家医院就是功德最圆满的医院了!”
等等!千春才想发发牢骚,急救医师已一溜烟跑开了。
折起手机,千春像往常那样陷入自我嫌恶中。
这次病患随身携带着器官捐赠卡,记载内容并无不完备,原本应该不必取得家属同意就能进行器官移植的。可即便如此,若是父母不接受,还是要尽可能避免术后可能出现纠纷。亦即,这是行之多年的移植前提。
病患还活着——这句台词已经说过多少遍了。刚开始还说得陈腔烂调,但现在已经进化到能准确抓住家属的心了。再怎么口才差劲的人,也可以透过反复演讲而变得能言善道,同时也很清楚能够说服成功或终将失败。但随着话术提升,最初怀抱的热情却日渐冷却。
热情无法持续的原因,是由于知道太多接受器官移植后的事了。身为器官移植协调师,为了进行术后追踪,会在移植后去访视受赠者,千春便是看到太多她不愿看到的。进行移植手术后,被移植的器官就会和受赠者一起活下去,只不过,并非尽如捐赠者以及其家属的意。当然有受赠者获得重生后努力地活下去,但反之,终日无所事事而浪费生命的也大有人在。
千春曾经劝过连上一次班都没有、整天就花父母的钱泡在小钢珠店的受赠者。并非由于气不过,而是希望受赠者能够真心了解捐赠者家属与医疗相关人员的用心良苦。
但得到的回答是:“啰嗦!我的命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即使知道这些令人不快的事,但说服捐赠者正是自己的工作。器官移植协调师并非医疗相关人员皆能胜任。必须四年制的大学医疗系毕业或具同等学识;具备组织银行、角膜银行、日本器官捐赠移植登录中心、都道府县器官移植协调师一年以上的实务经验;通过笔试、实技考试与面试;或者参加其他学会举办的研讨会等各种条件,而取得器官移植协调师认定委员会的认定资格。因此,人数绝对不多。隶属器官捐赠移植登录中心的专任协调师约三十人,在都道府县分部的协调师加起来有五十人左右。就这八十人负责全国的移植手术作业,想当然每一个人都工作爆量而没日没夜全年无休。只要有人愿意捐赠器官,在手术未顺利完成之前,是无法好好睡上一觉的。而且器官移植协调师原则上是专任,因此基本上不会有其他医疗业务的收入。
在如此严格的条件下持续坚守岗位,缘于千春对移植医疗的未来怀抱热忱的理想。让即将结束的生命再次复活——应该是捐赠者与受赠者共同的美梦结晶。
只不过,而今看破这个美梦不完全绽放着人性光辉,千春的理想便一点一滴从内部崩坏。
回到办公室,打开移植数据专用的计算机。这里登录着捐赠者与受赠者之间适合性的所有数据,可以一览亟需心脏、肝脏、肾脏、肺、胰脏、小肠移植病患的血型、体格、预致敏抗体、HLA、运送容许时间、紧急性等各项目数据。目前这些资料都已确认完毕,而刚刚连络上的位在各地的主协调师,目前正在向受赠候补人确认移植意愿,然后由地方中心选出最适合的受赠者。
和地方中心已上网连系好,只要决定出各器官的受赠者以及进行移植的医院,即刻会有通知进来。在捐赠医院这边的协调师除了上网确认通知,还要再次以电话进行口头确认。千春一边看着从各单位陆续传来的通知,然后逐一向移植医院电话确认。所有信息最后会汇整到地方中心。有人说这是做了两遍工,但考虑到该移植器官的重要性,再怎么重复确认都不为过!
不过,正因为移植器官极其重要,决定和行动都必须力求迅速。已经被确认为脑死的翔平,其遗体立刻进行相验,最后还必须取得警察同意才能进行器官摘取手术。因此,一决定器官的送往地点,受赠者就要从待命医院移送到进行移植手术的医院,同一时间,捐赠方这边也必须组成移植团队。
“今天的主刀医师是哪位?”
一语既出,一名护士立即回答:“榊原医师。”
是榊原博人教授。在这家医院中,与真境名并列成功率最高的医师。千春的不安因此大幅减轻些。各器官移植团队将参与器官摘取手术,由于每一位都是专科医师,同业间的评价相当严格,但由榊原主刀的话,他们就不会有异议了吧!
千春和负责的麻醉医师及护士确认后,就去检查借用物品与药剂。在提供器官的医院进行摘取手术的话,所使用的器材与药剂都是借用的。此外,所发生的费用,也必须先和进行移植手术的医院事前协调好。
目前正在相验中,程序上只是确定无不明外伤,应该半小时就能结束了。于此同时,从移植手术医院派来的移植团队,正搭医疗直升机赶赴这里。
“相验完毕。将捐赠者推进手术室。”
瞬间,脑中浮现出抱着翔平大体的母亲的身影,但千春马上打消这妄念。值此紧要关头,没时间去感伤了。
“桐岛医大团队到了!”
“东邦医院团队到了!”
报告声陆续在身后响起,千春拿着写满捐赠者数据的文件前往手术室。移植团队对移植过程的评论,器官移植协调师必须在场。
前往手术室的途中,碰到榊原所领军的主刀团队。说是一组团队,其实除了榊原,就只有负责手术室事务的护士梨田与麻醉医师久世山三人而已。
“移植部位有五处是吗?”榊原以眼神致意并询问。
“受赠者很健康。”
“受赠者越健康,划刀的地方就越多。唉,不过是个臭皮囊罢了!”
花白的头发全部向后梳成油头,表情十分和蔼,怎么看都是一位绅士,没想到如此毒舌。千春第一次和榊原说话,就被这落差吓了一跳。
不过,榊原在面对器官摘取和移植手术时,说话会如此毒舌是另有原因的。
“各移植团队呢?”
“慈爱医大团队会晚五分钟左右到,然后就全到齐了。”
“要预留器官评估的时间的话,是不是连休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对不起!”
“你很紧张吗?高野医师。”榊原冷不防丢了这么一句,“是不想让对器官移植这么消极的我来主刀吗?”
“不是这个意思……”
“信仰归信仰,工作归工作,我没那么幼稚到把两者混为一谈,请你放心。”
“我原本就没有对榊原医师的手术不放心啊!”
“那么,你那好看的眉毛就暂时别那么动个不停,从别的地方来的移植团队说不定会被你搞得心神不宁吧!”
“……很抱歉!”
千春慌张地单手压住两边眉毛。每次精神无法集中时,她的眉毛就会抖个不停,这是小时候就有的毛病了。
“高野医师脑袋想的,很容易写在脸上喔!”
你也管太多了吧!这句话当然没说出口就咽下去了。千春当场穿上手术衣。
一进手术室,五组移植团队已经在等候榊原一行人了。一组团队中包含二名外科医师共十人。千春赶快加入,让他们看病历、ICU的重症观察报告、主治医师的观察纪录以及治疗内容。此举是为了让团队更加掌握捐赠者的病情。
然后千春走近翔平的大体。接下来就交给移植团队了。首先是以手确认大体有无感染征兆、有无外伤、皮肤的温度与紧绷度、皮肤上有无紫绀或苍白。
团队中有一人挂起听诊器。若确认无鼾音或异常的心音后,就会进行摘取手术。
十位医师终于确认完毕后,千春再次转向榊原。
“榊原医师,请。”
首先由久世山进全身麻醉。虽是脑死状态,但身体机能与器官仍在活动,基于保护身体免受手术侵入的压力,必须施以麻醉。
接着由护士以碘酒从颈部消毒至两鼠蹊部,然后盖上无菌布。
“开腹。”可以听见谁吞口水的声音。
榊原的手术刀从胸骨上缘到耻骨上部做正中切开。一直到下腹部笔直的手法就像画家持笔般毫无踌躇。沿着正中线的切开面有几个血泡浮起。
切开胸部,胸骨用电锯锯断。转速的高音持续了一阵不见变化,表示并未施加额外的力量。切断的骨头残端用蜡止血,装上牵开器,将腹部撑到最大极限。榊原的手一刻不停地,不一会就切开腹直肌腱,整个看得更清楚了。
全开那一瞬,血和脂肪,以及器官特有的腥臭味扩散到千春这边来。千春憋了一阵气。即便好多次开腹手术她都在场,也早见惯血了,却独独对这腥臭味极不习惯。
至此,移植对象的器官全部暴露眼前。移植团队每个人用肉眼与触诊的方式确认有无肿疡或外伤,于是结束第三次提供器官评估。
器官评估一结束,榊原就从十二指肠上方切开总胆管。
切开胆囊,放进生理食盐水中洗净。
从胃幽门部上缘进行胃动脉结扎切除。
从十二指肠上方进行胃十二指肠动脉结扎切除。
以2-0手术缝线在脾静脉缝上二根,在上肠间膜静脉缝上一根后,就从脾体尾部进行脾动脉结扎切除。
榊原进行这些手术宛如机械般,毫无半点停滞,甚.99lib.至流露出技艺纯熟之美。
“之后就拜托了!”
捐赠方,也就是榊原这边的手术过程到此为止。至于器官的摘取手术,理应由各移植团队的外科医师负责。但十位外科医师脸上不无失望,明显看出他们都希望榊原能继续执行后续作业,因为他们都非常想见识这位老练的外科医师精湛的操刀技术吧!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愿望。姑且不论其他手术,榊原认为目前的移植治疗过于躁进,他采取的是更慎重的立场,向来只愿意在一定范围内动刀。要是换作推进派的真境名,肯定会应大家要求而一手包办各器官的摘取手术吧!
榊原一后退,五组团队立即轮番上阵。
先处理心脏的血管,再从腹部器官开始摘取。
“肝门部剥离。”
“钳子。”
先用钳子截断暴露出来的大动脉。明明手法并没特别差劲,但看起来手指的动作就是迟缓许多,大概是被榊原的操刀神技给比下去的关系吧!
“右后腹膜切开。”
从切开的腹膜,依序看到右肾、下大静脉、大动脉、左肾、胰脏。
“打三百单位的肝素。”
“插管。”
开始摘取心脏,同时从大动脉注入冷却灌流液。在体内进行冷却灌流,是为了在低温中抑制器官的组织代谢,以降低氧气消耗量。另方面,进行器官的灌流,也可补充必要的氧气与营养素,而得以延长器官的保存时间。
外科医师终于取出心脏了。千春和其他外科医师一起将摘取出来的心脏放进低温灌流保存装置中。在类似小型冰箱的装置里,心脏还噗噗跳动着;实验证明可以保存四十八小时,但临床上并无法保存这么久,十七小时已经是极限了。心脏移植团队迅速进入运送准备。
心脏摘取手术结束后,马上由其他团队的外科医师接手动刀。先在横隔膜下方截断大动脉,再进行腹部大动脉及下大静脉下端结扎截断,然后同心脏一样将腹部器官予以冷却。
先是肺,再依序摘取肝脏、胰脏、小肠、肾脏,然后全部放进保存装置中。接着,就是将保存装置放进注满保护液的冰箱中再运送出去了。
“那么,胸部和腹部的缝合?”
“我来!”
最后一组外科医师执行完任务后,榊原再接手缝合手术。是自己剖开的腹部就要自己缝合吧?无论如何,外科医师都顺从地让出位置。
榊原凝视器官摘取后空洞洞的腹腔好一会,然后塞进棉花,仔仔细细地缝合起来。和开腹时不同,手法虽然精准,但动作放慢了许多。
千春从榊原背后一针一针看着缝合的痕迹而由衷佩服。这宛如裁缝师手艺般细致的针脚;填充物也很适量,完全看不出器官几乎被摘取光了。这么一来,堪慰那母亲的心了吧!器官移植协调师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向家属报告摘取手术已经顺利完成,然后带他们到太平间见大体最后一面。进手术室之前原本温暖的身体变冷了,现在又恢复回来了。对于只被告知脑死的家属,内心的过意不去和欠缺什么的失落感真是笔墨难以形容,所幸大体表面没什么伤口,而且漂亮的程度应足以缓和冲击了。
即使对移植治疗采取慎重立场,仍然竭尽全力对捐赠者及其家属表达最高的敬意——神原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令人心悦诚服。
“谢谢!”千春与一同観看缝合过程的外科医师深深一鞠躬。
“本来应该向捐赠者家属致意的……”
千春打断对方的话:“家属那边就由我代为转达,请您们赶快回医院吧!受赠者还在等待您们呢!”
“抱歉!那就告辞了。”
最后一组移植团队带着冰箱朝医疗直升机而去。为了确保在这间医院所摘除的器官能顺利地送达各受赠处,千春也会持续做后续追踪。
“无论如何,一具大体有五组团队……可以说是非常有效率吧!拜那位捐赠者之赐,有五名病患得救,真是太感恩了!因为比起受赠者,捐赠者的人数远远不足啊!”
不知该如何回应,千春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说到这,现在不是出了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杰克吗?那家伙把人杀了以后还把器官全部拿走了。坦白说,我希望他达成目的后,就赶快把那些器官交给我们好了!”
千春还是不知做何表情好。
“听说今年会比去年更热,我买了吸湿排汗的内衣喔!明天就用宅急便寄过去。”凉子说完后,不知为何,年迈的父亲停了一下才回答。
“……一共买了几件?”
“八件。”
“不需要那么多啦!”
“我也买了志郎的份啊!”
电话那端又沉默下来。
“喂,志郎也挺会流汗的,这是吸湿排汗的材质喔!吸了汗后马上就排干了。”
“够了!你给我差不多一点!”父亲大发雷霆,“志郎已经死了啊!”
这人到底在讲什么啊!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
“志郎活得好好的呢!”
“那已经是别人的器官了!已经没有鬼子母志郎这个人了!”
“错!”
父亲一个人住在老家已经二年了。应该是离群索居太久,对孙子的爱就变淡了吧!原本父亲就反对凉子和亡夫结婚,而志郎和他爸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定是这样才让父亲讨厌吧!
“不是叫你忘了他,而是回到现实吧!认清志郎早就不在这个人世间的事实吧!人死都死了,你还老是这样恼念他,一点用也没有,只会让你更痛苦的!我对孙子……”
凉子挂断电话。再说下去只会更不愉快而已。接下来的三次电话铃响,她都不接。
手机终于不再响了,凉子这才步履蹒跚地走到客厅。六叠的和室。佛坛上放着志郎的骨灰。父亲早就要凉子将骨灰放进历代祖先的坟墓里,但凉子一直搁在家边。还没死的人哪有放进坟墓的道理!
哪有死!那孩子只是分散在各地而已。只是分散在各地,现在仍活着!
心脏、肝脏、肾脏,然后是肺。那孩子的一部分还在现实世界中脉动着。已经是别人了吗?不志郎不论变成什么样子,都还是志郎!
我想见他!凉子又这么想了。
才刚萌芽的念头急速膨胀起来,连自己压都压不住。最近这种情形一下暴增。
看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为了打发白天的空虚而开始去超市上班,明天起连续两天没班。
现在就去看他吧!志郎住的地方全都一清二楚。
凉子兴冲冲地开始装扮。
第一节
七月九日清晨六点二十五分,川越市宫元町。
雨宫惠美赶着上学。一边看着智能型手机的时间显示,一边猛冲过斑马线。再五分钟就要晨练了,这样一定会迟到的。
游泳社团的顾问谷垣尤其对时间斤斤计较,每晚一分钟就要罚伏地挺身十下。虽然大家都觉得还没开始练习就把体力耗光了,成绩当然不会进步,但谷垣说那是因为没有斗志。反正谷垣的口头禅就是:拿出斗志来!他总是说:只要有斗志,无论在哪个大会都能夺得优胜,而且也不会被欺负了!那男人的脑浆一定是用斗志做的!
反正,我才不要被处罚!惠美从大马路上左转。马路上有好几个交叉路口,但惠美只一个劲地往前冲。
一般学生上学的马路会有很大的绕道,路上也有很多红绿灯;但这条路位在许多空地之间,而且路面狭窄,如果走直线直达学校,快的话五分钟就到了。
还不到七点,但额上已冒出豆大的汗珠,衬衫也湿津津地贴在皮肤上。要消除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唯有尽早赶到学校跳进泳池里了。
穿过住宅区,跑过公园,钻进正在施工的大楼中。这是上个月才开始兴建的大楼,但可能因为只做到地基部分而已,所以未搭上防尘布而可以直接通过基地。施工机械与材料等都工作到一半似地搁着,土、铁,还有混凝土的臭味,以及……
发现恶臭就在这个时刻。不是水泥也不是机械油,是只要吸一口,胃里的东西就会立刻全部吐出来的那种甜腻带腐臭的味道。
臭味强到轻易就能确认来源。眼角闪过一个异物。一时,不能看与好奇心交战,好奇心赢了。惠美放慢脚步,走近那异物。在钢筋突起得密密麻麻的地基上躺着一个诡异的红色物体。一开始以为是圣伯纳犬之类大型犬的死尸,但总觉得不太像。
死尸穿着一件洋装。五官长得像逼真的时装人体模特儿,而且身体遭破坏的惨状也很逼真。这东西不可能是真的。惠美当下还这么确信,因为身体被切得工工整整而且内脏全被拿走的死尸,绝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可,怎么会这么臭?
惠美捣着鼻子和嘴色靠近那张脸,惊见一个怪异的东西。一块黑色的薄布在死尸的身体里颤动着。
啊……不是布!是蚂犠!
是数百只蚂蚁蠢蠢欲动,正在嘎吱嘎吱地啃咬身体内部的组织。
不是做出来的!
惠美挤出一丝声音后,就当场一屁股倒下。颤抖了好一会,她意识到腰部下方湿湿热热了。
惠美尿失禁了。
“第二起?”犬养一赶到捜查本部,见麻生一脸不悦。
“还不能确定,不过手法很像……”
麻生一边说,一边指着计算机,画面上是一具女尸,和六乡由美香一样,都是腹部遭Y字切开。光看颈部的绳索勒痕及切断的位置,可以判断与在由美香尸体上的一模一样。
“刚刚接到埼玉县警通报,他们寄来这个画面。已经请御厨验尸官过来了。”
“但,光看这照片就……九九藏书”
目前尚未公开勒痕的形状和解剖的方法。也就是说,只有凶手本人才知道行凶的手段。因此别人也无法模仿,如果与之前的状况完全相同的话,那么由杰克犯行的可能性就大增了。
“是啊,虽然还不能断定,但十之八九就是那镓伙干的!所以才请御厨验尸官过来一趟。”
不好的预感应验了。这是第二起。这个模仿开膛手杰克的人,究竟打算杀害多少人啊!
因为一语成谶而由不安变成恐怖。这件事要是报导出去,将引发的轩然大波可想而知。
坐!麻生用下巴指指椅子。
“这样看来,川越……”
“当初的罪犯侧写是锁定首都圈,但现在可以确定嫌犯的行动范围扩大了。”
麻生声音中的冷静听来颇不自然。
“主任,有什么目标吗?”
“没有。但要是同一人干的,就算再怎么凶残,也还不是最糟的地步。”
麻生的想法不难理解。川越事件若仍是杰克所为,警察就必须把凶手视为连续杀人魔。而杀人魔的物证会加倍,光凭这点就能缩小捜查网。反之,若凶手另有其人,不但棘手也会难有进展,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可能出现模仿犯,那才是最糟的地步。麻生的意思就是,比起最糟糕,倒宁愿是凶残。
“被害者是?”
“半崎桐子,三十二岁。和上次的一样。尸体旁边有她本人的包包。埼玉县警正忙着确认身分并连络家属认尸。县警那边也认为这和六乡由美香事件有关连,所以向深川署打听消息。”
麻生点出下一张照片。是驾照的放大照。娃娃脸的半崎桐子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眼睛大大的,笑容很甜。
“那么要和县警连手调查吗?”
99lib?“可能性很高。所以我希望你赶快追上御厨验尸官。”
“我?”
“很可能凶手是同一个人,我们必须派人出来。”
虽然这工作比起陪家属认尸好一点,但仍然是个讨厌的苦差事。
警视厅与埼玉县警皆属于地方警察单位,立场相当,但基于组织构成和地位,依然存在根深蒂固的阶级差别。若是成立联合捜查本部,这个阶级差别很可能醸成无意义的竞争意识,也将成为合作关系的障碍。
在此情况下,打头阵赴县警,简单说,就是去正面侦察敌方团队的动静,想当然讨人厌了。
“老实说,县警那边看起来是慌了手脚。杰克发出犯罪声明时,他们只是隔岸观火,没想到现在火烧到自家门前来了。从六乡由美香事件的照会文件就看得出他们有多急了!”
希望自己逮捕在诌己管辖范围内作案的犯人,麻生仍毫不掩饰此心态,因为这关系到组织的面子与身为刑警的斗志。这道理犬养也认同。在警视厅辖区内发生的凶杀事件若被其他警察署侦破,至少一课的面子全会扫地。新任指挥官鹤崎也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麻生虽没多说,但从此案凶手被断定为杰克的那一刻起,警视厅和埼玉县警就开始角力了。换言之,上面是指挥官们的大斗法,下面是刑警们的小竞争。有时会成为捜查进展的推进力,但更多时候是导致反效果。亦即,要和凶手以外的敌人作战,斗智又斗力。如此一来铁定沦为消耗战,这也是侦破跨地域的凶杀案件往往旷日费时的原因之一。再没比这更令人焦躁了。
至少希望埼玉县警派出来的人不会太难搞——不得不这么盼望了。
“半崎桐子的尸体已经被送到医大的法医学教室了。等御厨验尸官到那里后再一起会合。”
这次又是从和尸体面对面开始?
犬养隼人忍住想叹出的一口气后离开。午饭就免了吧!
开车从都心过去约一小时二到医大的法医学教室,犬养隼人在入口就被要求更换.99lib.白袍。一问之下,御厨验尸官已经进去了。
大门又厚又重。打开那一瞬,福尔马林的臭味呛鼻。寒气扎刺着被酷暑炙烤的皮肤,为了防腐,平时室温都设在五度以下。
在低矮的天花板下,一台解剖台围着三名男人。一个是熟识的御厨验尸官,一个是白发往后梳成油头的老人,然后是一个看起来二、三十岁的年轻男人。
“啊,犬养隼人隼人,刚到啊?”御厨出手招他。
犬养隼人实在不想那么靠近解剖台,但这种场面由不得自己。
“这是光崎藤次郎教授和埼玉县警的古手川先生。他是刚刚提到的警视厅的犬养先生。”
你好。古手川轻轻点头致意。年轻的气质中隐隐露出不逊,但并无傲慢。至于光崎教授,只是瞄一眼犬养而已。
犬养隼人从缝隙间看到半崎桐子的尸体。驾照上的照片是娃娃脸,但眼前这张脸因为毫无生气而光彩不再,变得符合年龄了。身体被沿中线直直切开到底而露出耻骨,又因为子宫被整个拿走了,因此外生殖器凹陷进去。只有四肢看得到肉。原本可能是不胖不瘦的身材,现在因为里面全被掏空,整个躯干扭曲得很厉害。体内红黑色的组织与颜色变暗的脂肪上,有米粒大的蛆爬着。
“颈部有两条绳索勒痕,也有‘吉川线’。死因是绞死,是从背后用类似布的东西捆住后绞死。其他倒是没看到殴打的迹象,也没有性交的痕迹。肩胛骨下方到侧胸部有缝合痕迹,那应该是之前手术留下来的吧!从死后僵直和尸斑来判断,死亡时间推测是昨晚约的十点到十二点之间。”
光崎教授俯身向尸体,喃喃自语似地嘟哝着,御厨头低得和教授差不多高。两人的脸和尸体近得只有十公分距离,但他们似乎都未察觉。虽说应是习以为常,但那份果敢还真叫人惊愕。
“医师,你怎么看?和这边的刺创伤相比的话。”
并无初次见面的生硬感,和光崎应该是旧识吧!御厨拿出放大切开部位的六乡由美香照片。光崎凝视照片一会后,说:“很像,但不能断定。”
“Y字切开的方式很像。”
“同样都是拿惯手术刀,但开始的地方有些不同,所以不能断定。可如果连绳索勒痕相同这一点也考虑进去的话,可能性就很大。”
格外慎重啊!御厨心想,然后看向这边微微点头。那表情显示经他的解读,光崎的意思是几乎可以断定凶手是同一人。
“喂,小子!”
光崎一喊,古手川马上反应。
“你们单位从来就不会送些象样的尸体来!是跟我老人家有仇吗?”
“请别这么对我说嘛,是凑巧吧!而且渡濑班长说了,这么棘手的案子,没光崎医师出马是不行的!”
光崎瞪了古手川一眼,再次看着六乡由美香的照片。
“这命案现场是在什么地方?”
这下该我回答了吧!
“深川署正对面,木场公园的水池。”
“也就是主干道附近?”
“不但在那附近,目击者还是从人行道上发现尸体的。”
光崎摇了两三下头,又转向古手川。
“既然是那人的事,他要你来问我非正式的看法是吗?”
“正确答案!”
“那么告诉他,凶手是个极危险分子。不论开腹或摘取脏器都毫不迟疑,杀人解体也毫不手软,而且有相当把握能在短时间搞定,所以能在大街上看得见的地方若无其事地干这些事。因为凶手有解体所需要的工具,所以不是冲动,而是计划性地连续犯案。从这些点看来,没有什么足以否定连续杀人的证据。”
光崎和御厨留下,二名刑警离开。一出房间,全身立即被窒闷的热气包围住。
“那二个人很会调节体温呢!温差近三十度说!”
“而且他们也是在那里面吃饭的!前阵子医师还对着尸体大啖牛肉面呢!”
吉手川说得见怪不怪。这男人挺有意思的。面对在本厅服勤而且年长的自己,既不装模作样,也未见胆怯。尽管口气略显轻浮,可仔细观察,不论脸上和手臂上,都有许多隆起的新皮和无数不起眼的伤痕,而且都不是旧伤,若是当上刑警后才受的伤,那么他就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了。
“啊,主任说了,联合捜査后,就由我来搭档,请多多指教。”
“彼此彼此。”
“犬养兄很出名呢!在我们县警里。”
“怎么说?”
“听说抓到那些混蛋的拘捕率在本厅是数一数二的!但为什么就没抓过女犯人?”
哪有初见面就这么单刀直入问的!不过,犬养隼人倒不讨厌这种直接。
“男生说谎是逃不过我眼睛的。眼球转动、刻意的动作、声音的强弱,只要不是得了虚谈症,大概都会在脸上表现出来。但女生……就是没办法啊!说起来很丢脸,我还会被十几岁的女孩子骗呢!”
犬养隼人以为古手川会笑出来,意外地,他做出理解的表情。
“嗯,对啊!女生是和男生不同的生物,而且无法理解……”
这句和年纪不搭的措辞,差点让人喷饭。
“对了,刚刚是怎么回事?县警的捜查一课会对负责司法解剖的医师一一问那么仔细啊?”
“不是啦!是因为我们班长对光崎医生的经验法则百分百信任。”
“经验法则?”
“医生还没有出错过喔!”
再三回想光崎的话。杀人解体毫不迟疑的自信者,然后是有计划的角色。这和捜查本部进行的罪犯侧写并没二致。这个假开膛手杰克之名的无耻之徒,完全符合光崎的推论。
“可不可以告诉我半崎桐子的个人资料以及发现尸体的状况?”
“住在单身公寓。在川越市郊外的家电量贩店工作,昨天是晚上九点下班。有目击者从大马路上发现她本人,但没人看到疑似凶手的人。在她的包包里没找到手机,所以推测是凶手拿去了。”
接着听完发现尸体时的状况后,犬养隼人隼人不禁哀嚎。虽说是死角,但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利落地行凶,这手法应该就是同一凶手所为。
“手机被拿走,是因为和凶手通过话……”
“我也是这么想。我曾试着拨死者的号码,但手机不通。”
“凶手很小心周到。六乡由美香的状况也是电话公司有通话纪录,但打进来的是公用电话。大概是怕通话内容被录音。亲戚朋友中,有人有杀害死者的动机吗?”
“她的家人都住在熊谷市,完全没有遗产或债务问题。工作上的人际关系方面,她的个性平易近人,所以人缘很好。至于交往中的男朋友,我们还在调查中。”
“和木场的案子很相似!都找不到死者被杀害的理由。”
“也就是说,凶手是随机挑选被害者啰?”
古手川和也露出作呕的神情。谈话中他的表情多变,就像犬养向来那样,完全不必从行为举止来理解情绪。这气质实在太不适合当刑警了,但挺有趣的。
“妈的!别闹了!”古手川发着牢骚。
“哪是什么杰克!就是个该死的爱现狂!非逮到你不可!”
压抑怒气的声音叫人意外。明明是每个年轻刑警都会争强好胜的案件,这男的却毫不掩饰他的嫌恶感;从外表看来,是个相当诚恳正直的人。
“你以前也负责过连续杀人魔案件吗?”
“嗯。那也是叫人心情干到毙的案子!拜那之赐,我已经完全不信任人了。”
从口气听来,似乎已经破案了。顺利破案的话,一般都会半夸耀地说明经过,但古手川并不想多谈。不想说就没必要多问,该说的话你不问他自己也会说。犬养决定闭嘴。
“两名被害者之间应该有什么共通点。”
这点犬养也同意。即便是无特定目标的随机选择,总有一定的条件存在。
“真正的开膛手杰克本尊是只以妓女为目标呢!”
“难道六乡由美香和半崎桐子都是妓女?”
“如果这样的话就合逻辑了。这种私底下的买宝,一定是瞒着家人和同事,所以表面上看不出来。”
虽然无法积极赞同,但值得当作可能性加以研究。对特定职业抱持偏执憎恶感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一定的数量存在。
“那么,从哪里开始调査?”
“首先要查清楚两人是否有共通点!年龄不同不可能是同学,但搞不好有共同的朋友。一个是在信用金库,一个是在家电量贩店。说不定是在工作上碰面的,也可能是参加什么义工时认识的。就从找出两人之间的关系人着手吧!如果能因此找出共通点就万万岁了!”
切中要点。这本事也叫人意外。虽是菜鸟,但很清楚该把调查的重心放在哪里。这是本人的天赋,还是上司教育成功?锋芒毕露惹人嫉妒。资深的犬养没忘记这个经验教训。
“还有一个,要追査两人的存款和现金流向。如果有正职以外的收入,就能找到私下的买卖。”
“但是话说回来,为什么凶手现在还要使用开膛手杰克的名义呢?”
“现在?什么意思?”
“有必要刻意假冒一个在海外、而且是传奇化的杀人魔名义吗?”
注意到这,果然是切中要点。
“这只是我的推测啦……我想并不是一开始就用这个名字,而是有了目的后才起这名字的吧?”
“有了目的后?”
“因为凶手是理性又有计划性的。我不认为这种人会只因为崇拜开膛手杰克就变成连续杀人魔。不会这样啦!是因为有摘取内脏的必要才这么做的吧!所以说,提到摘取内脏最有名的人,大部分人都会连想到开膛手杰克,因此就假借他的名义了。这样想比较合情合理吧!”
“……意思是说,摘取内脏的目的?”
“如果有办法争取时间的话,也有可能是贩卖器官。这是以金钱为目的,也是最一般常见的动机了。如果以变态狂来设想,就有可能是性欲的代替行为、观赏用,还有就是……当作食材。”
古手川和也突然沉默下来,眉头紧皱,表情严峻。
“既理性又有计划性的犯人,不会有这种动机吧!”
原本是半开玩笑地试着推测,没想到得出的结论让古手川自己都猛摇起头来。
“唉呀……想过头了啦!那么理性的家伙,哪会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第二节
“可以顺道载我去医院吗?”
“好啊!去看门诊吗?”
“是去看我女儿啦!”
古手川和也开车载犬养隼人前往沙耶香蛰居的病房。虽然开膛手杰克的案件正如火如荼,但这是两码事。并非谁规定的,犬养隼人决定一周去看女儿一次。他自己认定一周一次既不会太频繁也不致太疏远,而这么做的确也有催促他不得不继续去看女儿的作用。
住院之初,犬养隼人每次都会捧着花束.99lib.去,但女儿一拿到花就立即摔在地上,几次后,就不送了。不是心疼花,而是不好意思事后让护士去收拾。
坐在床边也没说到什么话。都是犬养一个人自言自语似地。偶而得到响应,但都是些“别说了!”、“可以走了!”之类的回呛。
愈接近病房脚步就愈沉重。倒像是有个人从背后押着自己,简直活像是来接受拷问的,事实上说是来接受处罚还更正确些,因为造成这种窘境的不是别人,正是犬养自己。
走到病房前,刚好门打开了,有个女人走出来。
“啊……”成美一认出是犬养隼人,立即站住并皱起眉头。反应虽露骨,但并未发牢骚。
“你看起来还不错!”
脱口而出的话其实是违心之论。久未见面的前妻明显面容憔悴,比实际年龄老上许多。不难想象是沙耶香的病情造成的。
“……让你白跑一趟了,已经睡了啊!”
“喔。”犬养隼人还是想进病房,但被成美挡住。
“跟你说已经睡了!”
“只是看看她。”
“没意义吧!”
“对我有意义。”
犬养隼人想闪开成美,成美还是不给过去。
“怎么搞得啊你!”
“我每个礼拜都要看到她,这是我的原则。”
“还是那个样!一副自以为是,完全不管别人的心情!”
成美的态度愈来愈硬。
“沙耶香说不想看到你,也不想让你看!你忘了你是怎么对我们的吗?现在才要她面对爸爸,不是存心刁难人家吗?”
“虽然我们不是夫妻了,但我还是孩子的爸!”
“那孩子已经改姓丰崎了,而且户籍上你们也不是父女关系。反正你不能进去,她已经睡了!”
从口气听来,应该是才刚做完血液透析的样子,也就是才刚忍受完痛苦,因此非得让她好好睡一觉不可。
“移植的事,跟沙耶香说了吗?”
“说了。”
“她怎么说?”
“怕怕的。”
能不能顺利出现捐赠者?体力能不能负荷移植手术?还有费用该怎么张罗?
对等待移植的病患而言,有多么希望就有多么不安,甚至不安要来得更多更沉重,更何况是十三岁的女孩子!因此,为人父亲起码能做的就必须去做。犬养如此想。
“费用我来想办法。”犬养隼人只说了这话就转身离去。
“那么大笔的钱,要从哪里来?”
不做回答地返回走廊,古手川就站在病房大楼的入口墙边。心情一定写在脸上。从他难为情的样子看来,刚刚发生的一切他都听到了。
回到车上,抑郁的沉默仍持续着。
“让你看笑话了!”
“不好意思,我在引擎熄火的车上待不住……呃,离婚了?”
“离两次啰!那是第一任老婆。”
“咦?”
“我觉得没什么值得说的。”
“才不呢!我们班长也是离两次婚喔!他总是吹嘘他是定不下来才换老婆的!”
“有选择的余地真令人羡慕啊!我不但没得选,还是被抛弃的!”
“被抛弃的?!”
“都是我的错!”
这是真心话。一再婚姻失败,连独生女的监护权都放弃,这些全得归究自己的不负责任。无话可说。
学生时代起就因为颇有男人味而不愁女人。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自食恶果的因。求之不得的,人会用尽心力去争取,付出努力后得到的,就会更加珍惜。但对一直都是女人主动送上门的犬养而言,女人心不在他的兴趣范围内,而且他也没什么性忠贞観念。
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长期维系住家庭,犬养隼人的外遇导致第一次婚姻破灭。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没异议,但被取消沙耶香的监护权让他痛彻心扉,他可以不当人夫,但很坚持人父的立场。
“我爸妈很早就都去世了,我也没有兄弟姊妹,所以我的亲生骨肉就只有我女儿一个人而已了!可能因此就特别执着吧!”
“我也差不多呢!”
“你的爸妈也很早就……?”
“不是啦!我们家不是个正常的家庭啦!”
古手川和也自嘲地说。可能是破碎家庭之类的吧,犬养隼人并不打算追问。
“犬养兄,你的女人缘很差呢!”
“一直以来,我的男性敌人也不少。”
“是吧!那才是男子汉!”
“刚刚还一直很聊得来的朋友,可我才一离开,就马上说我坏话了。所以我为了区别敌我开始研究看穿谎言的方法。托他们的福,我学会了看穿那些混账东西的鬼话!”
“都不晓得该不该觉得庆幸了”
“这也称不上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啦!”
此时,犬养隼人的手机显示来电,是麻生打来的。
“现在在哪?”
“在都内跑。”
“马上回本厅。杰克寄第二封信来了,还有一个小包。”
“这两个都是没有资格活下来的人。其中的意义不久大家就会知道了!这圣餐今后仍会继续。因此为了便于与模仿犯做区别,随函附上肉体的一部分。”
和第一封信一样,都是用影印纸,以计算机打字。要说不同之处,就是包裹中有个同信件一起寄来的东西。
“肉体的一部分?”
“塑料容器里有个大拇指大小的肉片。还未经DNA鉴定,但已经做简易鉴定了,是半崎桐子的部分肾脏。”
麻生说得快吐了,犬养隼人也好不到哪。
开膛手本尊在杀害第四人之后,白教堂警戒委员会的委员长乔治·卢斯科收到一封信及部分肾脏。也就是说,这起案件的顺序多少有点不同,但基本上可说依循本尊的模式。
犬养隼人厌恶的正是这一点。十九世纪末在英国发生的杀戮事件,而今将这国家里的地区杀戮事件直接搬到现代日本,不但让人突兀,这个晚了一百二十多年的猎奇事件又重新激起大家的愤慨。我们的杰克也许很理性,但他的动机实在太偏差了。
“塑料容器里有放保冷剂吗?”
“没有。只是容器的气密性比较高而已,所以打开盒子时好像臭得不得了。”
最近一连都是酷暑天,没保冷剂什么的,塑料容器中的东西应该会腐臭掉才对。犬养相当同情第一个打开容器的人。
“我记得杰克本尊在信上应该有写到会将剩下来的肾脏煮来吃……”
“只能祈求我们的杰克没有这非人的癖好才好啊!”
“同样的东西也送到媒体那里了吗?”
“嗯,帝都电视台和报社都收到同样内容的信,只是没有那个小包。刚刚派人去拿回来了。当然,捜査本部收到部分内脏这件事已经下了封口令。杰克对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如此费尽心力,但今后不见得不会出现连这个都要模仿的家伙吧!”
妈的!犬养隼人听到背后古手川的嘟嚷声。
“本厅认定六乡由美香和半崎桐子的遇害事件是同一凶手所为,决定正式和埼玉县警连手侦办。”
麻生一说,犬养隼人转向古手川。
“这下,换我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古手川和也只是稍微点了下头,心不在焉地,他正看着杰克寄来的信。
他妈的!再一次嘟嚷着。
“这不只是犯罪声明,是下一次的犯罪预告!”
古手川和也的怒不可抑一目了然。杰克信中充满了把别人贬为蝼蚁般的桀傲不逊,古手川又是个直来直往的大男人,大刺刺地表现愤怒可想而知。
非阻止杰克不可。
被平时的常规业务磨得沉睡在意识下层的激愤,这下全都沸腾起来了。虽然杀人犯有很多种,但杰克绝对是当中最可怕的一个!
不管本人有意无意,杰克就是病毒!他的一再犯案,会将恐怖及恶意传染给社会大众并蔓延下去——犬养想起前几天麻生透露出的担心。十九世纪的杰克出现了许多模仿犯和信奉者,搞不好在这平成年代,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果若如此,那就如麻生所指出的,是最糟的事态了。
“我不是说要找出被害者的共通点吗?”
麻生故意套话。在成立联合捜査本部之前,自己该如何行动都要请示麻生。
“将遗体的一部分送到捜査本部和媒体,这绝不是寻常的举动。搜查员中,根据变态狂的行径判断这为‘无差别杀人’的声音依然很强烈。”
因此,不打算优先调査两人的人际关系吗?——犬养正要委婉地提出质疑时,古手川低声自语。
“不是无差别。”
“喔?你叫古手川吧?你们辖区的捜查员有什么看法?”
语带嘲弄和挑衅的意味,但古手川似乎不在意。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看法,我想是经验法则吧!我之前曾经调查过同样的连续杀人事件,是个极其凶残又极其狡猾的家伙。一开始也看不出被害者之间有何关连,所以被视为无差别杀人,但最后还是发现被害者之间有关连性。”
“你是说和杰克一样吗?证据呢?犯罪手法也许很理性,但选择方式和动机有可能很疯狂。从目前的证物看来,不能否定是凶手亲自所为。”
“那么,这两人一定有什么地方吸引到那家伙的注意。呃、呃……妈的,我说不清楚啦!反正就是跟捞金鱼一样啦!”
“捞金鱼?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就像看着水池里有几十只金鱼游来游去,就出手捞它们一样!只有小孩子才会乱捞一通,不然都会挑选大的或花色鲜艳的不是吗?杰克也是这样,兴趣也好、嗜好也好,一定有挑选被害者的基准。”
从麻生的动作便可看出他的不爽。犬养在麻生开口之前,抢先一步切进他们之间。
“在正式召开联合捜査会议时,被害者的共通点一定要拿出来讨论。不管有没有猜中,把这点搞清楚才能让搜查行动迅速进展下去不是吗?”
双臂叉在胸前好一阵后,麻生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再待下去也没用,两人便离开。一出房门,古手川便双眼眨巴眨巴地看着犬养隼人。
“是不是有话要说?”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要怎样才能学会刚刚那招上司操纵法……”
“那才不是什么操纵法,我只是想逃跑啦!”
“我也很想象刚刚那样,看能不能玩弄长官一下……算了啦!那个死脑筋!”
从那口气听来,不难窥知古手川的上司是个不知变通的蠢蛋,还是个脑筋灵敏的人物。
“你老板是好辩的人吗?”
“与其说好辩,不如说是老奸巨猾呢!”
“我平常是不会和那样的老板争辩的。他想唬弄的话,我们就要说出一番更有说服力的道理才行。而且,捞金鱼那比喻也太幼稚了。”
“……很逊吗?幼稚……”
“我不是指题材,是指程度的比喻很幼稚啦!用大小和颜色鲜艳来选择,这不过是一般般的程度而已。你可知道大的啦、漂亮的,基本上都是圈套吗?”
“圈套?”
“纸会破,是被最有活力的金鱼弄破的。因为鱼太有活力了,就算很想捞也是一捞就破。这就是捞金鱼店家做的圈套。真正聪明的家伙是不会让纸破的,所以只会专心捞靠近水面的金鱼。”
“为什么?”
“因为会游到接近水面,表示那条鱼呈缺氧状态而很虚弱,因为虚弱就很容易捞到了。杰克很可能也是这么聪明!”
“……犬养兄知道好多奇奇怪怪的事呢!”
“我在捞金鱼上可是缴了不少学费呢!所以就开始研究了。人啊,没吃到苦头就不会学习。”
“知道啦!”古手川不满地撅起嘴唇。
此后一周,两人分头去调查六乡由美香与半崎桐子的人际关系,但都没什么收获。
首先,由美香工作的东城信用金库和桐子的川田电器之间,不论资金上或买卖上都没有交集,而且两家公司过去也未曾一起举办联谊活动;此外,也没发现两人在工作上有任何接触。
其次是交友状况。找出由美香留在家里的邮件以及通讯簿上所记载的地址,桐子的部分则是依据她家人所知做出一个熟人列表,两相比对,并没有共同的人物。
然后,犬养隼人和古手川也访查了被害者的生活圈。从自家到上班地点,还有假日的活动范围。吃中饭的店、常去的店、嗜好、有兴趣的对象、喜欢的艺术家、读过的小说、散步路线、有无参加义工。但都毫无斩获。
也追溯到学生时代的私下关系。拿来两人的毕业纪念册,尽可能收集到同学的说法,但这两名被害者有段年龄差距,因此仍然找不到共通点。也比对过当时任教的老师,还是找不到任何一名交集人物。
私底下的调查仍如火如荼进行中,犬养隼人从被害者家里将她的个人计算机交给鉴识单位,试图解析存取内容。因为他注意到,即使在现实世界未接触,并不能排除在网络世界中两人有交流的可能。但,这个尝试也是白忙一场。由美香和桐子各自以“NO.6”和“half cape”的网名参加很多网站和推特,但两人在网络上碰面的机会终归是零。结果,找到的只是两人的性别相同,以及血型都是B型这个称不上共通点的事情而已。
此外,针对两人是否有卖春行为这点,也完全找不到确证。因为杰克寄来的信上开头便说“这两个都是没有资格活下来的人”,所以被认为卖春的可能性不小,但考虑到她们在上班的时间与在家的时间,是不可能有余暇在街上拉客的。也前往捜索两人的房间,并确认两人贮金簿里的余额都是一般人的生活水平,应该没有薪水以外的收入。
当犬养和古手川在被害者人际关系调査上大感挫败时,另一方面,他们也获得杰克这家伙具有压倒性存在感的认定。
首先,犯下第一宗命案后,隔没多久又犯下第二宗,这行为十分引人关注。犯罪声明上胆大包天的言论以及高明的行动力,很难说是好是坏,总之就是言出必行而备受嘱目。虽不是美谈,但时不时在媒体世界中因恶事而占尽版面惹人议论纷纷。美谈是一时的感动就没了,但恶事一经曝光,后续效应将持续很久很久。对于必须不断追求新鲜话题的大众媒体而言,珍视赏味期限长的事件莫此为甚了。
杀害后取出脏器,不仅如此,还发表犯罪声明的凶手——要求力无可挑剔。让人感觉到这是一名具有书香气息的变态狂,观众显然吃他这一套。各媒体的报导角度,甚至出现犹如将凶手吹捧成罪恶英雄般的赞赏文章。
杰克的第二起案件之所以备受注目,主要是他把被害者的部分遗体寄出来。虽然捜査本部一个劲地封锁消息,但帝都电视台有个冒失的主播一不小心说溜了嘴:“凶手除了信件之外,还随函附上了证明自己本身犯罪的证物。”(尽管捜査本部的人,谁也不相信那是真的“一不小心”)。
由于杰克这名号加上主播的失言,一下就让人连想到随函附上的东西。不论哪家电视台都一时巧妙地避免断言,却有 某家写真周刊志大刺刺地写出内容,完全无所顾忌。更惨的是,过去大家都还害怕偷跑,可如今开了一个洞,日后再没人会事先征求捜查本部同意了。
人们开始陷入安静的梦魇中。犯罪声明的话还好,但被害者的肉体一部分被寄到捜查本部,这样的凶手至少是平成以来第一人!人们会对于无知的事物产生原始性的恐惧。杰克的行为与其不可思议交相作用,宛如楔子般不断槌打进人们胸中。
最神经紧张的莫过于从事色情行业的女人了。杰克本尊的目标即是娼妓,这次又是女性遭连续杀害,因此,“杰克的目标是卖淫女郎”这样的风声传遍大街小巷,有要求警方保护的,也有人吓得退出这行了。
网络上,更是老早就流传着有关杰克以及这两名被害者的大量文章。像脸书这类以实名登录为原则的社群网站上有人严肃遣责杰克的暴行,但更多的是自称杰克的冒牌货和视杰克为英雄的人,而以嘲笑两名被害者、推测下一名被害者为乐的人也占满了版面。
包括要阅览各种网站和贴文讨论区,鉴识课完全忙不过来,捜査本部向计算机犯罪对策课请求支持来厘清线索。厘清的结果每天都会呈报本部,但每次看到报告书,犬养隼人只觉得又是“一般市民”之类来闹的,除了烦也拿他们没辄。匿名性的恶质,在此真叫人大开眼界。
网络文章和推特既简便又有实时性。可以匿名而轻易地发出讯息,也可以立即获得回应。对于干谯特定对象一顿后逃之夭夭,再没比这更好用的工具了。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完全自由,没人会去追究责任。一如在公共厕所墙上的涂鸦,除了没品之外,更充满了恶意。杰克的登场,正是在这个恶意火药库点火的后果。
“杰克乃吾人是也。”
“老子才是杰克本尊!”
“我还不过瘾!死的人还不够多吧!在那之前,那些白痴刑警会逮到我吗?”
“开膛手杰克的留言。希望自己被杀的卖淫女郎,请在这个讨论区留下姓名和地址.99lib.后,电汇二百万圆到以下账户……”
“下一名犠牲者是住在葛饰区立石〇〇的高桥京子(二五)。”
“给光冈中学教师胜木郁美,把肚子洗干净等着吧!”
“被切腹的女人们藏书网都是街娼。俺就是被她们染病才复仇的!”
“两人的尸体已经仔细料理并混进食材里了。我是开膛手杰克外食连锁店《仙度瑞拉》的员工。”
“本人知道开膛手杰克的真面目。是在千叶县浦安市猫实二丁目的《马〇克》上班的一个叫柳田的男人……”
不能放着自称杰克的人以及指名凶手的人不管,计算机犯罪对策课针对有嫌疑的文章追查到IP地址并锁定该住所,但并未要那些人到案说明,实在是人数太多了!
对捜査本部的恶搞从未停止。这次一如预期,增加了小包,一打开,很多都放了声明文和肉片,当然要送去鉴定,但都是动物的肉片;可光是这样就要耗去相当多的人力和时间,捜査本部很快就陷入无法运作的窘境了。
第三节
“本厅的捜查支持分析中心完成了罪犯侧写的追加修正。”犬养出话引诱,果然古手川把脸凑近来。
“结果如何?”
“‘年龄为二十岁后半到四十岁前半的男性。在东京近郊有自己的办公场所,一个人住。善于自我抑制,目的意识高,很会社交。’”
“……就这样?”
“就这样。”
古手川和也扫兴地说,犬养隼人也是。最初提示出来的罪犯侧写几乎乏善可陈,现多了一条人命,于是多了这么一点点侧写数据,其实是意料中事。当有效的调查资料搜集齐全时,恐怕已经死尸累累了。
“最后那个‘很会社交’,有什么证据?”
“目前还找不到六乡由美香或半崎桐子从事卖淫工作的证据,所以说,凶手既然能够接近被害者,肯定要有相当程度的社交能力才行……大概是这个理由吧!”
“切!”怎么听都不像是理解的口气,倒更像正好相反。
“不爽?”
“没什么爽不爽,我担心的是,这么一来就更棘手了啊,那样的罪犯侧写。”
警视厅为居中协调而设置的这处中心,古手川嘲笑那中心似地说。
“以前,我说过我负责追査过连续杀人魔吧!那时候也有罪犯侧写,可结果凶手和罪犯侧写的推论根本完全不一样!”
“是经验法则而来的不信任感?”
“那时我老板就说了,罪犯侧写说穿了就是统计学。”
“的确如此。”
“所以说,如果样本数据不够多,可信度就不高了啊!英美两国从以前就累积了相当多资料就不必说,在日本,残暴的犯罪资料还很少。从那么少量的数据得到的推论,精确度不可能高的不是吗?再说之前世田谷的灭门惨案,那罪犯侧写不也很瞎吗?”
犬养隼人稍感兴趣地听着。近来的警官似乎在警察学校受到彻底的教育养成,大都百分百信赖科学调查。科学调查是为了牵制调查方针过于偏重嫌犯的自白,所以并非坏事,但要是过头了而变成偏重科学调查,那也不行。科学调查日新月异,目前可以信赖到什么程度,的确是个问题。
重点是如何平衡。犬养心想。一面重视科学调査,在未尽其力的地方就以捜查员的观察力来填补。此观察力仅能在犯罪现场培养。科学调査一面倒的结果而产生冤案,追根究底,还是暴露出现场的捜査员与检查官的观察力不足了。
这一点,这个叫古手川的男人虽然很年轻,但深知平衡的重要性。虽然不是什么金科玉律,但有此素养,就能在一堆乌合之众的刑警中脱颖而出了。
“差不多都是那个样子啦!那样的犯人描述,光在首都圈就有好几万人了吧!”
“只会按规矩来的指挥官,这下就会采取人海战术做地毯式捜索了!”
然后,像无头苍蝇般瞎忙一场,白白搞得搜查本部人仰马翻,结果依旧让真正的凶手跑了—这是闯进迷宫的典型模式。
看来古手川还没学会如何不动声色,他对地毯式捜索的厌恶之情完全写在脸上。
“古手川,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底下的小卒可以在现场自由发挥的方法吗?”
“拿出实际绩效来是吗?”
“答对了!也不知幸或不幸,我的拘捕率还不差。所以只要基础打得稳,稍微现一下,上面是会睁只眼闭只眼的,多多少少啦!”
古手川和也突然噗嗤笑出来。
“我说了什么可笑的事了吗?”
“不是啦……为什么和我搭档的人,都是爱现的人呢?”
“你不喜欢这种搭档?”
“呃,犬养隼人兄,我话先说在前头喔!我也是那一型的,而且还是失控型!所以还要请犬养老大哥帮忙踩踩煞车。”
“那可不敢当!”犬养隼人撇清似地说。
“真不好意思,我并不想和你携手合作!因为这次的凶手到底不是普通人,对付这样的家伙,不适合一板一眼照规矩来。你想油门踩到底时,要是我想踩煞车,那怎么也追不到凶手。失控就失控吧!只是,我可不帮你擦屁股喔!”
此话一出,古手川却哈哈笑个不停。
“好啊!就不要帮我擦屁股!要是我暴冲错方向了,就拦我一下啰!言归正传,犬养隼人兄,刚刚那个罪犯侧写,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总觉得不搭啊!善于自我抑制又目的意识很高,重点是有计划性这件事吧!这些……嗯,不合吧!搭不起来不是吗?”
啊,注意到这点了吗?——犬养再次对古手川另眼相看。他的直觉似乎也在常人之上。
“我懂你意思!所谓有计划性,一般认为是谨小慎微的人。但这,次的事件是剧场型犯罪。你不认为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会去演出剧场型犯罪,对吧?”
“啊,对对对!难道犬养兄知道原因吗?”
“没,我也不知道原因,所以很干!”
这点,罪犯侧写报告还没出炉前就注意到了。计划性犯罪的话,为达目的,务必事先尽可能排除不确定因素,但剧场型犯罪的话,不仅犯人和警察,还要把观众拉进来。亦即,大众媒体与一般大众为案情加温的结果,整体犯罪布局很可能完全走样。这两个大矛盾,让犬养一直困惑不已。
“呃,这也是从我老板那里现学现卖的,有个拆穿魔术机关的方法喔!”
“拆穿魔术机关的方法?是什么?”
“魔术师让大家全神贯注在右手时,他的左手就在悄悄做准备工作。所以当右手做出华丽的大动作时,只要反看左手,就知道其中的机关了……话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了解言下之意了。
“换句话说,凶手让大家看剧场型犯罪,其实是想隐瞒些什么!?”
“对对对,就是你说的那样,好强喔!犬养兄!我想的你都能正确地说出来呢!”
“我想见一下你老板!”
“以我的立场的话,想见就见啊!但我觉得还是不见的好!第一印象很差!”
“那么,第二印象就会很棒啰?”
“第二印象,更差!”
虽然说得沮丧,但古手川的口气听来总有亲切感。犬养思考了一下,这口气就和儿子对老爸说话时一模一样呢!
“无论如何,注意魔术师的左手这一点我是赞成的。那么,我们快去看那只左手吧!”
“去哪看?”
“六乡由美香和半崎桐子的家。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搞不好那就是魔术师想隐藏的左手也说不定。”
江户川区中葛西四丁目。两人一到场,见六乡家的大门上还贴着“忌中”白纸。
“由美香之后,好像又有别的女孩子犠牲了…”
六乡武则比第一次见到时更老了。两餐白发苍苍,看上去宛如一口气老了十岁。
“即使这样,还是连个凶手的影子都没找到是吗?”
老人家的措辞相当克制了,但还是忍不住发泄出对警察的不信任和愤慨。此时才要撇清责任也没用99lib.,而且也不打算这么做。此时只能低头致意而已。犬养深深一鞠躬,古手川也在后面跟着鞠躬。
“我今天是为了拿线索来的。为了防止再出现受害者,请您配合、”
“再出现受害者?你的意思是说,还、还会再出人命?”
“研究过杀害您女儿的凶手后,这个可能性很高。”
“可是,关于由美香的事,我差不多都说了啊!”
“不,其实那时候您说的话里,有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那个时候,伯母说‘好不容易你才又回到社会工作’是吧?”
“嗯。”
“然后,您说由美香小姐体弱多病,所以没有什么称得上朋友的人。事实上,您女儿房里的通讯簿里也只有十四个人。”
“没错。”
“难不成由美香小姐是长期住院?”
“是啊!由美香开始工作后就一直病着,有两年时间都在住院。”
“是什么病呢?”
“猛爆性肝炎。刚开始以为是感冒,但一直好不了,检查后被诊断为猛爆性肝炎,就马上住院了。听说这个病会常常引发意识混乱,死亡率也很高,所以我们由美香很可怜。”
“但是,出院了。”
“是啊!多亏医师仁心仁术,帮我们做了肝脏移植。”
“您遗记得主刀医师和其他人员吗?”
“帮我们动手术的是惠帝医院的筑波医师。”
“进行移植手术的话,不是也会有其他人员吗?例如器官移植协调师之类的。”
“器官移植协调师……啊,对了!有这个人,我记得是一个姓高野的小姐。”
“您知道她的连络方式吗?”
“我应该有她的名片才对……请等一下。”
武则进去房间找了一会,但空手回来。
“很抱歉!不知道塞哪去了……手术后,为了术后追踪报告,倒是和筑波医师见过几次,但器官移植协调师,只有在动手术那时才见一次面而已。”
“这就可以了。如果找到那名片的话,请通知我一声。”
犬养隼人道谢后便离开六乡家。古手川马上追问。
“那就是你说的魔术师的左手?”
“嗯,没错。去看半崎桐子的司法解剖时,光崎教授就说了,肩甲骨下方到侧胸部有缝合线。半崎桐子和六乡由美香一样,过去都动过手术。”
会注意到这点,是因为自己的女儿也面临必须动手术的状况,但犬养没说出口。
“所以跟手术有关啰?但是,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呢?”
“还不晓得。走吧!接下来去半崎桐子的家。”
两人接着朝熊谷市前去。从高速公路交流道下,南下中山道十七号线,一过久下桥就是半崎家了。和六乡家一样,这里的大门上也贴着“忌中”白纸。这一带是新的住宅区,可以听到从巷弄间传来小朋友们的声音,虽然很热闹,但半崎家却静悄悄。
“这里我很熟。”这次由古手川走在前面。
来接待的是母亲。看起来更憔悴了,而且眼睛四周有着暗沉的黑眼圈。这是犬养看过多次的被害者家属特有的脸。哭泣与悲伤都会消耗体力。哀恸了好一阵子,自然会有如此消瘦的面容。
“我们想请教您女儿的病情。桐子小姐是不是生过什么重病?”
“我女儿得过肺炎。”
“肺炎啊?”
“被诊断出细菌性肺炎……原本应该是吃药就会好的病,但她太忙着工作导致延误就医,差点要了她的命!”
“动过手术了吗?”
“是的。在川越的黎名医院接受移植手术。很幸运地恢复健康,也可以回去工作,我才正要放下心来,就发生这样的事……”
“主刀医师的名字是?”
“鲇川医师……鲇川达志医师。”
“动移植手术的话,事前应该有器官移植协调师跟您们接触才对,您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吗?”
“移植协调师……?啊,请等一下,她有给我名片,我去拿。”
进去屋内的母亲马上拿了一张纸片过来:“就是这位。”
犬养隼人和古手川凑近看那张名片。
帝都大附属医院器官移植协调师高野千春
犬养隼人不由得叫出声。万万想不到会在此看到这家医院的名字。
“帝都大附属医院,不就是犬养兄的女儿正在住院的……”
“啊,的确是当局者迷啊!”
“高野。我记得六乡由美香的移植协调师也姓高野。一定是同一个人!”
“会不会是巧合?”
“是巧合的话,那我干脆不干刑警了!”
终于找到两起事件的共通点了。名片上的名字彷佛飘浮了上来。刑警的第六感透露,高野千春正是事件的突破口。
两人飞也似地离开半崎家。
到医院后,犬养隼人一报上名字,高野千春便会意地点点头。
“啊,是沙耶香小姐的事吧!嗯,我听真境名医师说了!”
“不,你搞错了!今天不是为沙耶香的事来,我是来调查案子的。”
一开始就气势受挫似地,犬养隼人说话支支吾吾。对方握有女儿的生杀大权,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而且,还是自己最不知如何应付的——女生。
即便如此,还是报上了两名被害者的名字,但千春回答得很干脆。
“六乡由美香和半崎桐子的确是我负责的。”
“经过媒体报导,你已经知道自己卷进这两人的事件中了吧!”犬养隼人进一步追问,千春对此仍是轻松地点头。
“既然知道,为什么你不通知我们?”
“因为电视上说,自称开膛手杰克的凶手,是随机挑选女性的……我没想过这两人之间有关连。”
犬养隼人窥视着千春的眼睛她现在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谎言呢?若对方是男性,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从眼球的转动、声音的高低、手势等来看穿谎言,但对方是女性的话,他的观察力和洞察力就都变得迟钝。虽然觉得泄气,但这点真的没辙。
“这两人的移植手术是什么时候进行的?”
“要査一下纪录才能确定,可我记得是今年的五月。”
“两人都是吗?”
“是同一天动手术的。”
“两人都是接受器官的人,也就是受赠者,而且两人的血型都是B型。若说这两人是同一天动手术的,那么捐赠者就是同一个人啰?”
“是的。”
“请告诉我那位捐赠者的连络方式。”
“不行。”千春立即拒绝。
“不行……这是在调査命案喔!捐赠者家属和这件事有关的可能性相当大。”
“再怎么说都只是可能性而已。我们对病患有保密义务,不能轻易将个人资料提供出去。组织移植协调师的理念中也是强调这一点。”
“如果你说的是个人资料保护法,那这个案子适用例外规定。第二十三条第一项之四,对于国家之机关为达成法令所订定之事务,有协力之必要时……”
“那么请循正规手续来索取资料。不能凭我个人独断,就将病患的详细资料曝光。”
是特别忠于职业伦理?又或者是有什么不得不隠匿捐赠者数据的特殊理由呢?——从千春的表情无法窥知。
看不下去的古手川走到两人中间:“你是不是隐瞒着什么?”
对这单刀直入的措辞,千春怒目相视。
“我只是说明希望你们依照手续办理而已。”
“你说你看过电视了啊!所以你应该知道这和那些个窃盗案是不同的才对!”
“我又不是刑警。”
“这不是普通案件。你负责的病患被杀,而且内脏还被掏个精光。你负责的病患不会只有这两个人吧!说不定还会出现其他被害者,这样你还能这么平心静气吗?”
“我并没有隐瞒什么。”
千春后退,但古手川往前进逼。
“保密义务是吗?这话常听。不过,人命关天时,就没什么守不守密的了。你们会这么说多半是出于推卸责任,是不想之后被追究责任才这么说的!”
“你这话太失礼了!”可以觉察出千春的表情不对劲了。
古手川和也不光是在扮演一个粗暴的刑警,他还故意挑衅千春,是想引她说出隐瞒的事实。手法虽然有点老套,但对高举职业伦理的那帮人是有一定效果的。就这点来看,古手川的演技还算不赖。
无论如何,都是古手川在试探对方的本事吧?要是快越界了,在那之前再出手制止也还来得及。
“失礼吗?这要看情况定夺吧!我倒是觉得,你将那些明明只要把数据提供给警察,就有机会保住性命的人曝晒在危险之中,才叫做失礼呢!”
“我只是跟你说,这件事和捐赠者或受赠者都没有关系。”
千春的语调突然拔尖起来。
“活体移植和生命的授受是同样意义的。你可想过捐出自己生命的人,以及除了接受别无他法的人,他们的心情吗?!有捐赠者家属在手术后懊悔而受尽折磨,也有受赠者终其一生都怀着罪恶感。要是公开他们的资料,让双方得知彼此的来历,就会引发不必要的争端。而对于今后打算捐赠的人,以及登记要成为受赠者的病患而言,都会让他们产生犹豫。”
“即使这样,也比杀人要好!”
古手川和也一下把脸凑向前。
“你说的都是些感情用事的话。而且,你自己本身也根本不了解别人的感受。不就是场面话罢了!”
“场面话?”
“人在说场面话时,不是为了明哲保身,就是有所隠瞒。你如果不是为了明哲保身,那就一定是隐瞒什么了。到底是什么?”
剎时,千春惊恐万分。
古手川和也也暂停步步进逼,一副等待她开口的样子。
然而,千春只是用严峻的眼神回瞪古手川,一句话也不说。
“就到此为止吧!”静观情势发展的犬养隼人,此时插话进来。
“看来你是个比一般人更坚守伦理观的人。对这样的人只能用正攻法来沟通了。高野小姐,那么请让我们提出正式的调查关系事项照会书。”
“这件事我抗议!”
“这是你的自由。不过,要是99lib.进行调查时,你或是医院这边企图隐匿犯罪相关重要文件的话,你这个抗议就有可能变成自找麻烦了。这点请你考虑清楚。”
犬养隼人一鞠躬,千春看都不看两人,径朝走廊走去,消失在尽头了。
呼!古手川吐了一口大气。
“全力演出,辛苦了!”
“犬养兄,你退缩了!”
“我说了啊!我拿手的是那些男混混。”
“那女的,完全是在隐瞒啊!”
“唉!也还不知道那是和她自己有关的事,或者是和别人有关的事。”
“如果是别人的话,就是捐赠者,可能就是捐赠者家属!”
“唉!她自己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家属中有人在移植手术后懊悔而受尽折磨啊!那样的家属,就算对移植后的器官放不下也不奇怪。”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为了拿回被移植的器官而剖开尸体吗?”
“没什么不可能的!爱的反面就是恨啊!”
“不过,照刚刚说的那样,提出照会书后,也未必会立即得到回复喔!要是又变出什么大道理来该怎么办?”
“如果这条线对了的话,迟早犯行应该会停止才对。一旦知道握着机关的左手被盯住了,魔术师就无法轻易进行下一个动作。这段期间,我们监视着高野千春的行动就行了。”
古手川和也理解地点头。犬养也觉得至此这案件应该接近尾声了吧!不料,这是个大误判。
第四节
“帝都电视台来申请采访了。”接到采访申请,鹤崎当下狐疑事有蹊跷。
一直以来,电视台对被冠上《平成杰克事件》的这起命案及其凄惨的内容保持高度兴趣,却不见对捜査本部的批评或揶揄。而且,值此时机提出采访申请,虽然是针对侦办案件,并且形式上的意味浓厚,可问题是,这项申请并未透过公关,而是直接向鹤崎本人提出。
帝都电视台新闻部,正是杰克选择发表声明的地方。凭这点即知,采访的目的绝非单纯为了确认调査进展而已。
鹤崎的条件够,因此决定接受采访。反正要是有对这边不利的内容,当场回绝即可。
在接待室等候的是二人组。职衔分别是新闻部的制作人及导播,应该是节目的负责人吧!“敝姓住田。百忙中劳您拨冗前来,真的很抱歉。”
一见便知这个叫住田的男人是个狠角色。看似表面行礼如仪但私下狡诈。职场生涯一路走来,鹤崎虽无犯罪现场经验,倒是看人的眼力很准。是敌是友?以及有能无能?能一眼看穿的这个本事,正是他处世的秘诀。
“就单刀直入地说吧!今天请您过来,我们是希望就侦查案件方面,能够与警方进行合作调査。”
“合作调査?”
“平成杰克寄声明文到帝都电视台来。就这点,我们分析杰克正在策画剧场型犯罪。不知鹤崎警视的见解如何?”
“大致没错吧!”鹤崎回答得很慎重。面对媒体人,宜尽量避免任何口头约定。
“杰克打算自己写剧本自己演出。如果您了解这点的话,从新闻的必要性来看,我们认为不得不公开那家伙的声明书,这点我们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觉得不好意思?!别笑死人了!
鹤崎在内心冷笑。杰克的犯罪声明一播出去后,听说“午安!Japan”的收视率飙高了十个百分点。哪里是不好意思,雀跃欣喜才是真心话吧!
“被害者都是非常年轻的女性,所以我们收到观众寄来了好多电子邮件,内容无非惊恐和气愤。另外,到底调查进展得如何?凶手的目标又是什么?这些痛骂声我们也都接受了。”
嗯,这是在讽刺吗?
“虽然还没能掌握详细情形,但调査行动正逐步进行着,请勿担心。”
“那是当然。我们完全信任警视应。只不过……”
“只不过?”
“我们认为目前情势似乎杰克占上风。就杰克单方面在开牌,而我们只有看的份而已。我们新闻这边也觉得很委曲。”
“……有话请直说吧!”
“我们想说的是,杰克自导自演的这出戏,能不能由我们来写。”
冷不防,鹤崎挨了一记奇袭。这男的,到底在说什么啊?
“所谓广播电视台,原本就是发出消息的地方。这个功能没道理不用啊!您不认为吗?”
终于了解住田想说的了。
“也就是说,透过大众媒体,由搜查本部这边主动对杰克出招。是这个意思吗?”
“都把那些东西寄过来了,所以杰克应该也逐一掌握着‘午安!JAPAN’及观众的反应才对。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所谓愉快犯、智能犯这帮人早就习惯刺激我们了,但他们还不习惯被刺激。”
鹤崎沉吟着住田的话。将这出剧场型犯罪反被动为主动,的确是一个崭新的点子。不习惯被刺激这点也没错,若是换成我方来挑衅,说不定他就会慌张或恼怒而犯下失误。不论再怎么冷静的人,不,正因为是冷静的人,在失去冷静时就容易失败。
问题在于反弹回来的风险会到什么程度。若因为刺激杰克导致调查乱了方寸而延迟破案的话,所有责任就会算到自己头上。要是那样就免谈。如果会伤及自己的职业生涯,倒宁愿让一个、两个案件破不了算了。
不过,这可是从神奈川县警荣调到警视厅的第一个、而且也是集世人目光焦点的重大案件。如果能够漂亮地破案,通往警视正、还有更上一层警视长的大道,就无疑为我而开了。
警视厅刑事部捜査一课中,除了鹤崎以外,还有十二名指挥官。但在这之上的宝座是人人抢破头的。简单说,就是十三个人抢一张椅子。而且,才刚刚到任的鹤崎更别说了,在这场赛跑中,他根本就比别人更晚起步而看着其他十二个人的背影追着跑。这正是一口气将别人甩在后头的大好机会。
鹤崎天生就不是个低调的人,面对镜头也颇有自信,而且今天还从麻生班长那儿得到具有价值的情报——于找到六乡由美香和半崎桐子的共通点了。这就如同得知对方尚未亮出的牌一样,更容易预测对方的反应与出手方式,成功机率当然要比失败高得多了。
“我了解你们的想法了。不过,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没任何好处。我们只是一心一意想为调査出力……不过,以目前杰克指定帝都电视的状况下,我认为警方这边发出的消息也要限定由帝都电视,而且是‘午安!JAPAN’来播出才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重点就是要独家新闻?
警察和杰克的热线。被好奇心塞爆脑袋的视听大众的确会紧盯着‘午安!JAPAN’,那么收视率就会比目前更高了,而且,这事不会跟鹤崎扯上关系。
好处多多,坏处很少。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不过,不能无条件接受。依对方刚刚所提,对我这边是有利的。既然有利,白白不用就不是来交涉了。
“诚如你说的,这的确是很有意义的提案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有条件。”
此话一出,住田和另一个人面面相顾。怎么就没想到会被鹤崎提出条件呢!
“什么条件?”
“首先,不能直播而是预录。因为我们得观察播出后的反应再来做必要的对应。”
其实是别有居心。是不想在镜头和麦克风前露出紧张的声音和表情。预录的话就能够拍到满意为止。
“第二,预录基本上是采由警视厅发出声明的形式。万一有必要回答问题的话,也必须事先让我检查那些问题才行。这是为了避免问题的内容会将秘密泄露出去。”
要是被问到迫在眉睫的问题,哪受得了自己慌了手脚的蠢样被公诸于世。唯有主导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有上电视的意义啊!
“最后,就由我一人代表警视厅上电视。从杰克的立场来看,以我个人为假想敌比较能吐露真心,而以负责人的立场来看,也是由我来出面迎战吧!”
利益当然要一人独享。万一发生不利的事,只要拉捜査本部的哪个倒霉鬼进来就能分摊责任了。自己不但有这么做的立场,也有这么做的资格。以自己为首的警察人员绝不容许失败,警察人员丧失威信,即形同警察机关丧失威信。因此,绝对要避免自己的权威遭到蔑视。
住田和另一人悄声讨论过后,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
“……这样引诱杰克现身的机率有多少?”
犬养隼人语带挖苦,然而麻生背对着不愿认真回答。可以确定被问到这问题的人肯定痛恨极了,却也莫可奈何。
正当犬养要说出自己对此事的看法时,古手川故意笑得让大家都听见。
“真是人多必有白痴啊!”
按理,辖区的刑警在隶属本厅的班长面前是没说话的份的,但也许未指名道姓吧,在场也就没人有意劝阻。
这个叫鹤崎的,初见面时还看不出他的肤浅。他本人似乎未察觉,但与其他十二人相比,显然交涉手腕生涩。又或者正因为要隠藏自己的不善交涉而一意孤行,反而更暴露幼稚透顶。不擅长就表明不擅长,不然闭嘴也行,却表现得如.99lib.此浮夸,更让人看出他的行事草率了。
具体而言,这种人就是被权势欲和向上爬的意图牵着鼻子走,才会连眼前是别人下的诱饵都搞不清楚。
因此,听到鹤崎要对杰克发出声明时,只觉得是个笑话,然而得知是帝都电视台布的局,就完全可以看穿双方的把戏了。藏书网 大致来说,爱现狂的鹤崎是向帝都电视台提出有利自己的条件并取得同意,但实际是被帝都电视台给利用了。他们打的算盘是只要杰克对播出内容有所反应就行了,那就可以夸耀帝都电视台的存在价值了。反之,就算鹤崎做出什么失态的演出,帝都电视都无关痛痒。不,若是收视率上扬,鹤崎还算有贡献呢!
捜查一课全员都读出这个阳谋了吧!只见个个愁眉苦脸,为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而悲鸣不已。
“班长,是找到六乡由美香和半崎桐子的共通点没错,但这是一张王牌还是没用的牌,都还……”
“别再说了,犬养隼人!”麻生表情痛苦地打断他。
“现在只能祈求杰克比我们想象的更白痴了!”
“那么,就怪不得我们要被那个白痴耍得团团转了!”
古手川和也这番牢骚引起众人大反感。横眉瞪眼四面八方齐射过来,古手川难为情地闪躲视线。
“喂,开始了!”
被谁这么一喊,众人全聚焦在电视屏幕上。正午,“午安!JAPAN”的片头后,出现大家熟悉的鹤崎的上半身影像。不知他自己注意到没,那直视镜头的眼神反倒露出一副衰相。
“针对连日来为您播报的平成杰克连续杀人事件,以下是我们的追踪报导。今天为您邀请到捜查本部的指挥官鹤崎警视来到摄影棚。那么,我们欢迎警视!”
“大家好!”似乎是采记者会形式,女性播音员的声音在镜头外。
“今天主要是想请教事件的进展。已经锁定凶嫌了吧?”
“还不到锁定凶嫌的阶段,目前仍在持续调查中。一旦锁定凶嫌,后续动作就能马上展开了。”
“这两起事件具有强烈的猎奇性色彩,因此市民可说是夜不安枕。”
“确实如此。不过,诚如许多人注意到的,这不过是模仿十九世纪发生于伦敦的开膛手杰克事件。换句话说,案件的凶残性是演出来的,因此民众无须过度恐惧。”
听到这里,犬养隼人心头一凛。虽然这说法摆明了是挑衅杰克,却没顾虑到有时演出来的要比天生具有的凶残性更加恐怖。若杰克是经过绵密的算计而解剖人体的话,如此冷静的态度其实更具威胁!鹤崎怎会连这个都搞不清楚呢!依犬养向来对人的观察,他判断杰克看到这段播出应该会嘲笑不止吧!
“警视厅是全世界居冠的警察组织,绝不容许再出现如此不人道的行为!我向全体市民承诺,从今尔后,一定让大家平安过日子。”
“啊!牛皮吹太大了!”
古手川和也惊愕地说。可也说出了在场全体捜査员的心声。维护治安者自然应该让市民安心度日,但绝非如此轻率地向观众做出承诺。若不幸发生了第三起事件,光是让民众希望破灭这点,就足以招致更猛烈的抨击。为慎重起见偷瞄了一下麻生,见他正以疲累的表情盯者屏幕上的鹤崎。
“之前并未掌握到这起连续性事件的关连性,但现在终于发现两起命案的共通点了。”
“共通点?那是什么?”
“目前还不便回答。但我认为继绩追査这个共通点,迟早就会破案了。”
鹤崎自信满满地说。也许他本人的态度是光明磊落的,但看在犬养眼里,则是一派狂傲罢了。
“不过,杰克……自称‘杰克’的凶手似乎有再犯第三、第四起案件的迹象。”
“那么,我就藉这个机会向杰克喊话。”
喊话——?犬养倏地毛骨悚然。
“您要对杰克喊话……是吗?”
“凶手发出了两次讯息。我应该在这里做出回应。”
鹤崎端视镜头,宛如一位透过电视与杰克正面交锋的正义搜査员?
“你正在看这段播出吗?杰克!”
应该是事先安排好的吧!凝视镜头的鹤崎的脸,变成一张填满屏幕的大特写。
“我们已经知道你选择被害者的条件了,因此,我们当然知道你下次会以什么样的人为目标。”
“他哪知道啊!”
古手川和也忍无可忍地说。
“虽然提出照会书了,但医院那边又还没回复,根本就不知道下次会轮到谁。要是搞错了该怎么办?”
终于看不下去了,麻生开口。
“就算这样,应该也有一定的效果吧!看到这段播出的杰克可能会疑心生暗鬼,说不定会对下次的犯行有所犹豫。”
“换作我的话,哪里会犹豫,反而会一不做二不休地加速行凶。会被这种浮夸的威胁吓得不敢动作的家伙,会寄被害者的肾脏来吗?”
“接下来的目标已经在我们的保护中,你锁定了也没用。而且不论你多么想冒名杰克来欺骗世人,我们都已经知道你的动机并非随机杀人。所以我问你,杰克!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你要的是什么?是单纯想报仇?还是想要爱慕者的部分身体?”
“不行啦!这么搞!”古手川嘴巴半开着。
“完全沉醉在自言自语中!”
犬养隼人同感错愕。虽然已经向上头报告好不容易找到器官移植调协师高野千春的经过,然并未提及怀疑捐赠者家属的事,可鹤崎已经是胸有定见的样子了。即便犬养也认为这条线索的可能性最大,但在尚未得到千春确定的证辞之前就如此狗急跳墙实在太危险了。
“有话就直接对我说吧!可以打电话,发电子邮件也行,但,我绝不会让你犯案!这下轮到你闻声丧胆了!等着吧!一定立刻将你绳之以法!”
再也看不下去了。犬养拿起摇控关掉电视。随后弥漫着令人扫兴的低气压。
鹤崎的这场演出登上了当日的晚报头条。新闻节目一再播出鹤崎受访的画面,没有一家媒体没出现鹤崎的脸。
对杰克夸下海口的鹤崎赢得一片叫好。尽管其中也有理智派认为此举只会更刺激这类穷凶恶极的罪犯,但这样的声音并未形成舆论。亦即,更证明了市民对杰克所抱持的恐惧心理是有偏差的。
此外,帝都电视台以外的媒体对鹤崎接受采访也都表示欢迎。认为捜查本部的长官公开对重大刑事要犯叫阵是更有人性的表现,抱此论调的人也不少。无人批评这是轻举妄动,简直与鹤崎及媒体的草率行径沆瀣一气。
现役警察人员比过去任何时期都更想拔掉那要犯的獠牙,对过去动不动就被指摘与市民的感觉相去甚远的警察而言,这下无疑更刺激他们想趁势大干一场。给警视厅及鹤崎激励的信件,光是寄到帝都电视台的就有上千封。原本主张宜谨言慎行的政府高官们也都保持沉默。一夜之间,鹤崎被捧成了人人崇拜的英雄。
被此形势所迫,捜查本部不得不火速应付眼下局面。指挥官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能再慢吞吞!犬养与古手川被下达非要千春到案说明的命令,没时间再等待对方回复了。
命令一下便无法拒绝。犬养打算明天就去要求与千春见面。
“老实说,我提不起劲……真的,一公分都提不上来啊!”
只有两人时,古手川忍不住发牢骚。犬养没打算规劝,因为他也同样提不起劲。
“为什么非得和那个笨蛋交手不可呢?”
“与其说是和那个笨蛋交手,不如想成是被舆论逼着走会比较好过一点吧!”
“如果顺利将杰克逮捕归案,鹤崎指挥官就摇身一变成为巨星,要是迟迟才破案,我们就会一直挨骂……事情就是这样吧!”
“不对。”
“咦99lib??”
“要是迟迟才破案,尸体就会增加了。”
此话一出,古手川脸色大变。
“会吗?选择目标的理由要是被看穿了,杰克应该会见机行事才对啊!”
“我原本也这么想,但看到指挥官的播出画面,就没信心了。和你一样,我要是杰克,冲着指挥官那张发青的脸,我今晚就会找个年轻女子下手了。”
“我绝不会再让你犯案!这下轮到你闻声丧胆了!等着吧!一定立刻将你绳之以法!”
“现在还有这么热血的警察啊!”
坐在凉子旁边的女人看着电视画面自言自语。说到以这种记者会方式亮相的警官,就跟那帮只会耍耍嘴皮子的官员没两样,因此予人的新鲜感也恰恰就那个样子。
“大概是发生了这么恐怖的惨案,所以连警察也不得不这么投入吧!”
不过,新鲜感与好感是两回事。凉子明白这个男人显露出来的并非是对工作的热忱,而是出于追求己私己利,因此非但没有好感,反倒涌上一股嫌恶。她看没两眼就失去兴趣而别过画面了。这是她密集排班中难得的午休时间,才不想浪费在看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上。
“啊,鬼子母,你提出休假申请了啊?”
坐在对面的朱美问。像凉子这种兼差的职员,按规定毎周的休假都要向卖场主任提出申请。
“昨天向事务所申请了,明天想休假。”
“咦?明天吗?”
听到朱美的语尾上扬,凉子便在心中咂了一下嘴。这女人会发出这种声音,肯定有所不满。
“唉哟,西浦也是明天休假呢!连你都要休假的话,那明天不如关门算了。喂,鬼子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明天我和朋友有约呢!”
你前天怎么不说,真讨厌啊……已经窜上喉间的话一如往常般咽下去了。虽然是正式职员,但这女人的排班管理能力简直跟狗没两样。不,会记得吃饭和散步时间的狗还比较聪明呢!
“不好意思!我明天也有事耶!”
“咦?可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住吗?不必去学校也没有家庭旅行……”
“我要去看我儿子。”
“喔,可是你儿子已经往生了啊!”
“我要、去看、我儿子!”
凉子面不改色地再说一遍,朱美便臭着一张脸离开了。
松了口气。还是母亲去看儿子这个理由最强!
凉子吃完便当后回到卖场。接下来的五个小时得全心全意应付顾客才行。
一下班就要赶快准备明天的东西。尽管人生地不熟,但总有办法的!对那位姓高野的小姐真是如何也感激不尽,因为她告诉了自己原本不可能得知的受赠者数据,才得以如愿去看志郎。
志郎现在过得很好吧……光是这么想,凉子的脚步就不觉轻盈了起来。
第一节
“然后,各马匹正要奔向第三、第四个弯道。目前一马当先的是‘协荣风暴’,领先约半个马身,正通过最后的六百公尺。”
绕过最后一个弯道,各马匹便全力冲刺。
众马奔腾,观众席全都震动起来。骑师和宝马合而为一地朝终点快马加鞭。场内温度确实上升了一度。
“来了来了,红帽子的‘大和飞鹰’一口气飞奔过来了!‘谈唱剧’目前暂居第三,然后是‘爱慕织姬’紧追在后。啊,暂居第二的‘达标’在内侧,啊,‘荒漠英雄’跟过来了!天,已经连成一直线了!头马还是雄壮威武的‘协荣风暴’,但跑在马场正中央的‘大和飞鹰’追上来,已经领先一到两个马身了!哇塞,距离拉大了!看哪,目前跑第一的是‘大和飞鹰’!第二名的竞争仍相当激烈,在内侧的是‘达标’,还有‘夜舞’!”
终点!
“一马当先的‘大和飞鹰’果然最先抵达终点!”
“啊啊啊啊啊!”无意中吐出的话语和叹息,淹没在周遭的声浪里。
具志坚悟将始终紧握手中的一把马票扔了出去,因手汗的关系,有两张还黏在手上。
“啧!”这砸嘴是冲着纷飞出去的马票和钱包而来的。刚刚确认过了,钱包里面只剩下三百五十圆,刚好够乘车回家而已。从父母那里偷来的三万圆在这二小时全部化为一缕叹息。
“冠军是人气最强的六号‘大和飞鹰’,亚军是‘谈唱剧’,季军是‘达标’。三连单是六号、九号、十六号,可获得四万三千三百一十圆。”
阿悟想看看地上有没有其他有中奖的马券,眼光在周遭地面梭巡了一会,但幸运还是离他远远,只是满地纸屑而已。应该是工读生吧?有个穿着赛马场制服的年轻男子正将地上的纸屑扫在一起。仔细一看,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再看到那藏书网静静地拖着地的手,不知为何惭愧得难以自容,于是停止寻找马票。虽然还有一星点狂热,但只感觉得到空虚了。
最后一场比赛一结束,观众的身影便在眼前逐渐散去。手中握有中奖马票的人,就会从富士远景看台前往常盘家或神田川,没中的人就会到纪念看台的吉野家去了吧!只是阿悟身上的钱连一碗牛丼都买不起。他朝马匹预览窗的方向走,打算从塔菲礼品店穿过西门,步行到府中本町车站。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捡回来的这条命被如此挥霍着,格外讽刺。
就在不久前还满心羡慕能有健康的身体,如今失而复得了,却觉得走到车站的体力,还不如赛马中奖来得精神百倍。一般人的幸福,归根究底,就只是平凡的小确幸。不过,阿悟之所以能够接受移植手术,完全是拜他人的恩惠所赐,但他本人老早就将这个事实忘得一乾二净了。
阿悟曾经罹患慢性肾衰竭。试过饮食疗法也试过化学疗法,但药石罔效地走到末期,甚至并发尿毒症。一直以来都是仰赖人工透析为生,但每做一次透析的费用高得惊人,而且痛苦难当。透析所使用的针,就像家畜用的那样粗,此外,血压不是飙高就是暴跌,身体的衰疲怎么也消除不掉。除了必须控制飮食,也得限制水分摄取,其辛苦及煎熬,非同病相怜者无以体会。
主治医师结城医师提议进行移植手术,可即便父母都在工作,还是被诸多贷款与医疗费用压得喘不过气来,更遑论要支付手术费用了。就在伤透脑筋时,所幸透过亲友帮忙,在部落格办起募款活动。《请救救罹患尿毒症的年轻人具志坚!》——。个人部落格中的呼吁后来透过推特广传至全国各地,看着善心捐款陆续涌入,手术费用终于有着落了。于是,阿悟接受移植手术,如愿恢复健康,不再有头痛、呼吸困难和意识混乱等痛苦了。他感激涕零地向各界善心入士致谢,重生的欣喜之情也跃上新闻,一时成为话题人物。
令人遗憾的是,这份感动并不持久。
一旦恢复健康,随之而来的就是去工作的义务。二十三岁的健康年轻人,工作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当初为了治疗而大学中辍,这让他无法获得正职,只能在便利商店打打工而已,又因为得在固定的时间早起,阿悟吃不了这个苦,不到一个礼拜就辞职了。
再加上,虽说手术很成功,但并非如预期中恢复成完完全全健康的身体。移植手术就是将他人的器官组织放进体内,为了抑制排斥反应,必须持续服用抗排斥药物。不过,长期服用抗排斥药物,等于是以人工方式造成免疫不全而导致身体暴露在感染的危险中。这和朝朝暮暮所梦想的健康生活并不一样,因此失望不可谓不大。
家里也待不住,所以老是跑出去。在外面打发时间的方法,阿悟想得到的就是赌博,而他对赛马特别入迷。
自己投注的马匹出赛、超前,然后一马当先地奔驰到终点,那时的快感就像射精一样,而且一次就上瘾了。而一百圆的马票在数分钟后就增值到数百倍,这份雀跃若狂也是难以取代的!
后来的阿悟,就如所描绘的那般日日沉沦下去。才刚玩起赛马的菜鸟是不可能连续赢钱的,阿悟已经败光了自己的积蓄。一旦没钱,便把父母当提款机。每当动念要收手时,就会因为小赢了点钱而欲罢不能,于是愈陷愈深。住院期间打过止痛的吗啡,他最近意识到赌博跟麻药很像,就是依赖性及习惯性。那快乐会深深刻进神经深处终至俘肤了阿悟。
当初呼吁募款的亲友,对这个终日不是泡在赛马场就是小钢珠店的阿悟也曾苦口婆心力劝,最后不成便死心不相往来了。阿悟反倒庆幸,这些啰哩叭嗦的忠告,还不如赛马的实况转播听起来悦耳多了。
那么,明天的马票钱该怎么办99lib?t>呢?老妈的钱包已经不再放钱了,还是用老爸的现金卡暂时借点钱吧!反正密码一定是家里三个人中哪个人的出生年月日——。
在没半个人影的马路上边走边思考这事时,“具志坚先生!”有人从后面叫他。
具志坚悟一回头,那里站着一个完全不适合出现在赛马场的女人。
不可能忘记的。是自己动移植手术时,卖力帮忙的一位恩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就是杰克的回应吗?”
犬养隼人俯视具志坚悟的尸体喃喃自语。逼杰克做出回应的鹤崎要是看到这,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阿悟的尸体是在东京赛马场西门附近的自行车停车场后面,于这个月十四日清晨被一名在赛马场工作的职员发现的。该名职员在打烊前巡视时并未发现异状,因此分析命案是在那之后到夜晚这段时间发生的。
尸体的惨状和之前完全相同。绞杀之后再将所有脏器掏光。对尸体不敬的情况也没变,就摆在地上呈大字形。当然,空洞洞的腹腔就朝上整个暴露出来,里面尽是蛆及蚂蚁如争夺领地般啃食着脂肪与组织。臭气冲天,连早就习惯尸体的捜査员也是一闻到就要作呕。那名职员就是凭这股臭气发现尸体的。
被害者的身分从驾照上被撕掉了。根据地址和姓找到家里的电话,一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从昨晚起就一直担心儿子安危的母亲。当时,犬养隼人觉得好像听过具志坚悟这个名字,但想不起来是打哪听来的。
“那么,被害者的父母正在来这里的路上是吗?”
远远望着鉴识课员忙得团团转的身影,古手川无精打采地问。想到死者家属面对尸体时的愁肠百结,现下似乎显得厌腻不已。
“府中署和之前的命案一点关系也没有,没道理交给他们处理吧!还是我们俩一起干,你就别那么露骨地摆出臭脸了啦!而且,重要的关键我已经问过那个妈妈了!”
“重要的关键……移植手术,是吗?”
“嗯。被害者具志坚悟在今年春天动了肾脏移植手术。血型也是B型。手术虽然是在京叶医疗中心进行的,但还是有一条线连系着。”
“那条线的起点是高野千春?”
听那口气就明白了。古手川郁愤在心。
“如果她全部跟我们说清楚,不就能救这第三条命了!”
“这点她也应该心知肚明吧!所以我听家属这么说后,就想赶快去找她。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沙耶香也被建议进行手术,因此犬养非得对器官移植一事调查得清清楚楚不可。在活体移植方面,等待受赠的人数远比捐赠者人数压倒性地多。
“一般来说,捐赠者身上可以使用的器官会全部捐出来,但因为高野千春不肯透露,我们对捐赠者的资料一概不知,要说受赠者只有三人也太少了。”
“你的意思是,从捐赠者X那里获得器官移植的受赠者……也就是还有人正候补等着变成被害者?”
“嗯,还会继续下去。”
犬养隼人表情沉痛地说。一得知被害者全是器官受赠者,脑海中沙耶香的脸便与被害者重叠了。
“虽然捜查本部的老大做出表示了,但杰克还是继续行凶。不管是剧场型犯罪还是什么,只有将那家伙逮捕归案了!”
从蓝色帆布覆盖着的帐蓬中出来,是御厨。果然腐臭味太强烈了,御厨的衣服上飘出那腥臭气。
“怎么样?”
“没什么好说的,和之前的一样。该看的地方全都被拿光了。看起来杰克很讨厌验尸官呢!”御厨直率说着,并看了一下四周。
“鹤崎老大还没来吗?”
“鹤崎指挥官多半不会在案发现场露脸喔!”
“那么,回去转告他。有时间在电视上大亮相的话,就来亲眼看看死者的肚子吧!”
不吐不快的口气说明了一切。
“要是因为那场记者会惹恼了杰克,指挥官该负起什么责任?!”
鹤崎不可能负起任何责任——正因为明白这点,御厨的话才说得如此辛辣吧!
“依死后僵直和角膜的混浊情形来看,我认为死亡推定时间是昨晚六点到八点之间。直接的死因应该是窒息。颈部有二道绳索勒痕。和第一、第二起命案毫无差别。刺切伤的位置及形状也和前两次一样。尸体证明书上只要改写日期就行了!”
“六点到八点之间。还是傍晚时间呢!”
犬养隼人再次对杰克的大胆和准备周到咋舌。东京赛马场。以一日约五万人入场而自豪的赛马场,关门后人去楼空,成为一处巨大的密闭空间。
最后一场比赛的结束时间是下午四点十五分,然后四十五分以前可办理退款。赛马场的关门时间是五点前后,但自行车停车场在马场外,因此警卫并不会巡逻到那里,更何况是在停车场后面了。在首都东京的市中心还是存在着死角,连可容纳五万人的场地一隅有个人被解体了也察觉不到。
“紧握马票的投注客在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并不会多逗留。自行车停车场又是满满的自行车,也没有人聚在那里。没想到正成了适合行凶的地方。”
“再说到呼救,如果凶手是熟人,在毫无防备下就被勒住脖子的话,想喊也喊不出来吧!”
古手川和也一补充犬养的话,御厨立即转过脸来。
“听你的口气,好像已经找到嫌犯了是吗?”
“没有,还不到那个阶段啦!”
“这次的被害者是男的,所以完全乱了套。原本以为凶手准是对女性有着什么特殊情结,但现在看起来不像杰克本尊那样有明显的癖好啊!这就让凶手更加难以捉摸了。你们的目标到底是哪条线?”
“还不到称得上线那样明确啦,只是被害者全都是同一天接受器官移植的,这个被害者也是。”
“移植手术吗?原来如此啊!说到这,这个男的也有缝合线。这么看来,凶手肯定是医疗相关人员这条线索就更有可能了啊!”
“切忌轻率下结论……”
“话虽如此,调查还算是有进展的,所以仍有希望。这么说来,爱做秀的人跑到现场来的话,搞不好反而坏事。”
听起来,鹤崎的举动不只是捜査一课,似乎惹得各方面的人都讨厌。犬养与古手川相视苦笑。
“要是杰克以器官受赠者为目标的话,就还会衍生出其他恼人的问题啊!”
“验尸官,你的意思是?”
“器官移植法制定后,移植这件事感觉上是很平常了,可是说穿了那只是感觉而已,事实上还有很微妙的问题尚未解决。”
“微妙的问题?”
“是制度本身运作的问题,一般人不会知道,只有在医疗相关人员之间窃窃私语而已。如果杰克执着于这个的话,那就麻烦大了!”
御厨愁眉苦脸地背对两人。
“因为捐赠者是还活着的人啊!”
看着抛下这句话而离去的御厨背影,犬养隼人如同遭雷击般呆立不动。从没想过这样的事。
“那个验尸官到底想讲什么啊?”
古手川和也的问题无法立即得到回答。御厨所丢出的话具相当大的震撼力。
“……是一颗爆弹!”
“咦?”
“如果验尸官的直觉正确,那么杰克企图做的,就是在医学界抛下震撼弹!”
就在古手川脑筋还没转过来而想开口时,有警官来报告了。
“被害者的妈妈刚刚到了!”
“请她过来。”
不久过来的是一名年约四、五十岁的女性。一副上班到一半还来不及拿东西就匆忙赶来的样子还穿着公司的制服,“具志坚”的名牌也还挂着。
“呃,我叫具志坚晴菜。听说找到阿悟、找到我儿子了。”
犬养隼人和古手川只是简单自我介绍,就带那母亲到蓝色帆布里头了。
接下来是听着听惯了的哀戚声,看着看惯了的悲剧。
通常家属只要看看脸就够了,但被布覆盖着的腹部,仍藏不住那异常的凹陷。觉得奇怪的晴菜一掀开布,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晴菜凄厉的哀号声划破蓝色帆布,连在西门都听得见。花了数十分钟才让处于惊恐中的母亲镇静下来。
好不容易才恢复到可以谈话的状态,晴菜时而硬咽地开始诉说阿悟的事。
“是您儿子没错吧.99lib??”
“嗯……可是,怎么会是阿悟……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治好的,却……”
“请告诉我阿悟先生昨天的行踪。”
“我去上班后,他好像经常跑出去……总是连络不上,所以也不知道他都跑去哪了,但最近好像都泡在各个小钢珠店里的样子。”
“除了您家人以外,还有谁知道他的事吗?”
“只要在日本的人都知道,不是吗?”
晴菜光火地说。
“因为周刊杂志都有报导啊!”
这下,犬养隼人终于想起来为何老是觉得听过具志坚悟这个名字了。
大约一个月前,有本以报导八卦著称的写真周刊拍到一张青年的脸部特写,那是在赛马场咬着下唇满脸悔恨的阿悟侧影。文章标题是《用爱心换得的生命终日游手好闲》。内容将拜各界善款之赐才得以接受移植手术而重生的阿悟,却不知感恩惜福反而终日自甘堕落的情形痛加批评。犬养当时也读过那篇报导,对于糟蹋众人爱心的阿悟,以及大肆揭发此事而感到痛快的周刊都大感不满。
原来如此,读过那篇报导的人,应该都不难推测出阿悟流连的场所。毕竟东京赛马场是数个赛马场中号称规模最大的,而且又离阿悟家很近。只要花点脑筋和耐性,应该不难逮到阿悟。
“我们家阿悟正打算好好工作来报答大家的恩情的,偏偏一直碰到不景气……。明明不全是他的错,却简直翻脸跟翻书一样……说什么要他退回移植的肾脏、要向死去的捐赠者谢罪之类的……”
“最近这二、三天,阿悟先生有没有接到什么奇怪的电话?例如胁迫啦、邀他去哪里啦?”
“没有……特别注意到耶!”
“那么,移植手术结束后,有没有医疗相关人员一直和您们接触?”
“那个也……没有特别地……”。
“您知道六乡由美香小姐和半崎桐子小姐的事吗?”
“啊,报纸注销来那两个可怜的女孩子啊!不知道耶,我只知道这个消息而已,我想阿悟也是。”
这个也告吹了?
犬养隼人在内心咬牙切齿。经过这三起命案,杰克简直就是丛林里的肉食兽了!即使接近也毫不动声色,对猎物无一丝丝怜悯,袭击后有价值的东西一个都不留。
“您知道一位叫高野千春的医务人员吗?”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而晴菜终于说出期待中的答案了。
“那位小姐我倒是记得。是进行移植手术时,帮我们找到捐赠者的那位协调师对吧!嗯,真的很谢谢她的帮忙。”
“那位高野小姐最近有跟您们连络吗?”
“这个嘛……我白天都在外面,所以……但是待在家里的阿悟有接到也说不定。”
连上了!
犬养隼人使个眼色,古手川立即有所回应。这些命案的根底,果然与高野千春有关。
“……阿悟一直说他活得好累啊!”晴菜一面强忍呜咽一面费力地说。
“好累?”
“没想到别人的爱心会让人这么累……原本想说从器捐患者那里得到肾脏后,就能恢复普通.99lib.人的生活,结果是想普通也普通不了!他总是这么说,如果不比普通人更努力,就不能得到大家的认可,要是不比别人多流一倍的汗,大家是不会满意的!因为从别人那里得到一条命,就得付出两人份的努力,所有帮过你忙为你加油的人,全都无时无刻在监视着你的行动,只要稍微沮丧点、偷懒点,别人就有话说……”
听着听着,犬养隼人整个人动弹不得。因为现在晴菜所说的从爱心而来的责任,都会完完全全加诸在将来的沙耶香身上啊!
单纯的爱心不该变为不可承受之重。即便是有所求而助人,只要算算付出与收获,肯定相当足够了。但善意的第三者正因为单纯,一旦期待被辜负了反而会变得感情用事;好意一下被颠倒成恶意,昨日还是捧上天的偶像,今日却欣快地将他一脚踢开。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阿悟,唯一能让他平静下来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当然,不会有人称赞他,他也骄傲不起来,但这是很多人逃避现实的方式,为什么我们家阿悟这么做就不行呢!”
晴菜的一番诘问,让人无法直视她的双眼。
“我常想,人的爱心到底是什么?为我们募款、为我们加油打气,我们当时都心存感激啊!可一旦不符他们的期待,简直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地谩骂……那样子的爱心,只会让人承受不起不是吗?”
犬养隼人依然无法回答,于是,“没错!伯母!”古手川从旁插嘴,口气笃定。
“爱心啦、善意这种东西,说穿了不过就是伪善或自我满足罢了,不是才有鬼咧!会对别人伸出援手的,都是自认有爱心的人啊!”
被突如其来的话给愣住,晴菜看了一会古手川,然后叭嗒一下跌坐在地,又开始抽泣起来了。这下要让她恢复到能够谈话,还得再花和刚刚一样的时间。犬养和古手川放弃似地摇摇头。
就在两人等待晴菜哭到一段落时,府中署的刑警来了。
“塔菲礼品店的店员做证说,昨天傍晚,有个像是被害者的男性和某个人见了面。”
犬养隼人和古手川互看一眼。虽说切忌有预设立场,但说不定这是杰克事件以来首度出现的目击者。
根本不必喊“走!”,两人就冲去塔菲礼品店了。
店员是一名年约二十四、五岁,名叫梁濑美香的女生。虽然显得很紧张,但眼中闪烁着清澈与好奇的光芒。
“四点四十五分开始退款后就不太会有顾客上门,所以我准备关门,刚好在那时候看到的。是个三十岁左右长得很漂亮的女生,她和那个叫具志坚的人说话。”
阿悟的死亡推定时间是晚上六点到八点之间。从这里带他去自行车停车场然后行凶,时间上是符合的。
“他们说了些什么?”
“啊,他们在店门口,我在里面是听不到的。”
“那么,两人看起来气氛怎样?”
“感觉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喔!男生说没几句,就好像很不高兴地往西门那边走了。”
“所以两人的谈话就只有这样?”
“那女的好像追那个男的去了。”
“那个女生有在这里面吗?”
内心被期待颠得七上八下地,犬养隼人拿出五张大头照。当然其中只有一张真正与命案有关,但为了排除证人先入为主的观念,便事先混进四个不相干的人。
美香端视五张照片,立即表情焕发地指出当中一张。
“啊,是这个人,错不了!”那是高野千春的照片。
第二节
犬养隼人与古手川一回到捜查本部,麻生早就愁眉苦脸等着。光看那张脸就知道又有什么坏消息了。
“鹤崎指挥官发飙了!”麻生一副懒得说的样子。
“发什么飙?”
“听说他认为他上电视这样牵制杰克?99lib?,竟还发生第三起命案,是犯罪现场能力不足造成的。”
古手川和也的咂嘴声啧啧作响,可其他捜査员也个个表情凶恶,一副“谁理你啊!”的气氛。
“尤其是针对发下豪语,说连结被害者的线一旦找出来就能阻止杰克犯行的捜查员,要他们彻底反省。”
已经连气都生不起来了。
“那么,是要换人做做看吗?”
“不是,还好他指示除了彻底反省以外,更要大家竭尽全力逮捕杰克归案。”
就算是事态严重的训示,也会换个方式转达,这就是麻生。这种三言两语的措辞方式,正可窥知他对鹤崎的观感。
“调查触礁的话,就会越骂越凶了……算了,就这样。有什么进展吗?”
“指挥官怎么理解的我不知道,但连结这三个人的线握在高野千春手里。她在具志坚悟被杀之前才见过他。”
“真的?”
“塔菲礼品店的店员亲眼目击的。”
“要这就去找高野千春吗?反正她也还没给我们照会书的回答。”
“可以啊!拖拖拉拉被她溜了的话,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好!去吧!”
麻生也有这个决心吧!他的声音充满了催促的力道。古手川一.99lib.得到眼色,也是兴冲冲要杀过去。不过,就在穿外套的时候,麻生桌上的电话响了。
“你们两个,等等!”
扫了气势受挫的两人一眼,握着话筒的麻生表情愈来愈严肃。
“……知道了。马上让负责的人过去。”
一挂断电话就转身面对两人。
“说人人到!高野千春现在人在一楼,说是想见你们两个。”
无处可逃的猎物又因无计可施而自投罗网吗?——硬是按捺住急躁走到一楼大厅,见千春拘谨地等在那。日前顽固的态度已经无影无踪了。
“阿悟的妈妈打电话给我。”千春垂下苍白的脸。“想不到连他也牺牲了。”
那副打心底后悔莫及的神情,若是演技的话,应该可以拿下奥斯卡金像奖。只可惜犬养毫无识破女性谎言的眼力。至于古手川,正以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千春。
“那么,我们就直接问问题吧!”
“阿悟的器官捐赠者,和由美香及桐子是同一个人。只要一查就知道了,三个人都是同一天动移植手术的。”
“受赠者只有这三个人吗?”
“还有……还有一个接受心脏移植的病患。”
“请告诉我他的连络方式。”
“可以再等一下吗?”
“什么?”古手川闻言色变。
“你到这时候了还想装蒜吗?”
“不是这样的!是还没得到全体关系人的同意!”
“全体关系人?”
“捐赠者家属当然不必说,还有受赠者和他们的家属,而且还有参加移植手术的各医院院长与主刀医师。没有得到全部人的同意,就不能公开资料。这绝不是我个人的自私,是日本组织移植学会的决定。”
“这么说来,捐赠者的身分也不能曝光是吗?”
“真的很抱歉!”
“你啊,这么慢吞吞地说了老半天,要是这时候出现第四名犠牲者,你要怎么负责?”
“我已经连络过第四位受赠者了。我跟他说可能会成为杰克的目标,请他要特别小心。”
“这是警察的事!你以为你是谁啊?!”
“只需要再给我一天的时间。”千春恳求似地说。
“只剩下还没得到捐赠者家属的同意而已。但我明天以前会找到人而且取得他的同意,所以请再等一等。”
犬养隼人阻止了还想说什么的古手川,插话进来。
99lib.“就相信你吧!”面对面注视对方后,千春深深一鞠躬。
由于原本就容易被女生欺骗,因此不能完全相信对方和自己;在办案上,更是非得更加行事周全不可。而此刻选择相信千春,实非身为刑警所当为啊!
不过,犬养隼人打算和千春的职业道德赌赌看。没有道德观的人不论说什么都无法令人信服,反之,一切都以道德观为准则的人,即使不多话也值得信赖。
当然,这得是在千春非杰克本人的前提下才成立。
“好吧!就相信你的诚意!但是,针对你个人的问题,请现在就回答我们。昨天下午五点左右,你在东京赛马场见了具志坚悟吧?”
“是的。”
“几点到几点?”
“从赛马场里面的店家开始关门的时候,一直到关门之前。”
“嗯,那就是只有十五分钟而已!”
“是的,我们差不多只说了那些时间而已。”
千春显得悔恨交加。
“如果我继续跟阿悟说下去,说不定会救他一命。一想到这,我就好后悔,真的很抱歉……我跟他说,开膛手杰克已经杀害二名女性了,但第三个人搞不好是你。但阿悟完全不当回事。我说希望他暂时不要出家门一歩,他只回我一句少管闲事就走了。”
“你们在哪里分开的?”
“西门附近。”
千春所言属实的话,就是阿悟单独去自行车停车场然后遇害的。
“在那之后,也就是从傍晚六点到八点之间,你人在哪?”
“要不在场证明是吗?阿悟不跟我说话后,我就搭电车回家了。我用了Suica,应该有纪录才对。”
以Suica或PASMO通过验票口时,卡片上会记录时刻及车站名称。犬养记得可以印出最近的五十则纪录。即便没有同行的人,该乘车纪录也可当作不在场证明。真的变得好方便!
“可以跟你借你的Suica吗?我们想比对一下你所说的是否属实。当然,在归还之前,你的交通费用可以事后请求支付。”
“好。”千春毫不犹豫地从卡片夹里抽出Suica交给对方。从这个动作可以窥知她对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有绝对把握。
“那么,再顺便问一下,七月二日的晚上十点到十二点,还有八日同样是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你人在哪里呢?”
大概是感觉到自己被公然怀疑吧,千春生气地掏出记事本。
“那两天我都在医院值班。医院里应该有值班纪录,你们怀疑的话,可以向院方确认没关系。”
听到值班,犬养隼人胸中涌上新的疑念,此时且先听听就好。不在场证明要造假的话,事后也办得到。如果这张Suica卡有效,它才是真正的王牌。
“可以了。那么就照你刚刚说的,我们等到明天吧!要是明天之前你该办的事没办成,我们就会改采取强制捜査的方式。”
“好。”千春转身就要离开。
“你是在包庇谁吗?”回头看向犬养的表情十分恳切。
“嗯,你要说是在包庇的话也有可能。”
“明明那个人很可能是连续杀人犯?!”
“犬养先生若是移植手术的当事人,就能多少体会我的心情了。”
“……那是一种威胁吗?”
“不是威胁,是事实。捐赠者、器官移植协调师和受赠者之间,并不是单纯的供需关系而已,所以我才要深思熟虑。”
然后,千春似要逃开犬养的追问般径自离去。
“会遵守约定吗?”
古手川和也望着千春的背影,仍是一副心存疑虑的模样。犬养是不能了解女人心,古手川则是不信任女人。
“不管守不守约定,我们都要有所行动了。班长会派人跟踪她,要是发现什么可疑的行径就会立刻连络我们。”
“犬养兄,你不相信她的不在场证明吧?”
“为什么这么想?”
“唉呀,就是这么觉得啊!”
“她上班那家医院的进出管理很松散呢!”
犬养隼人对于女儿在那家医院住院究竟是幸或不幸,目前还无法判断。
“因为那家医院是急救指定医院,夜间为了方便收容急诊病患,大门完全开放,也可以外出。再说,同时有好几名医师和护士值班,所以她真要一个人擅自外出的话,也没法去査。”
“这么说,最后还是要去问医院里的人啰!”
不过,那么做的话,医院对犬养的印象,再延伸到对沙耶香的风评都会变差——沙耶香宛如人质般,这让犬养的判断力不自觉变迟钝了。
这种时候有古手川这样的人搭档,可说是因缘巧合吧!当自己踌躇不决时,这个人一定会帮忙踩油门或煞车,真是最佳拍檔!
那么,千春又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为等待尾行的捜查员的报告,两人一回到本部,犬养隼人胸前的手机显示来电。
是麻生。
“喂,我犬养隼人。”
“马上回来!就在刚刚,杰克寄第三封信来了。”
犬养隼人和古手川赶忙冲上本部所在楼层。
本部里,捜査员们围成牢牢一圈,中间彷佛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一拨开人群,见麻生手中拿着一张纸片。
“这是第三封信。按例也附上一个小包。”
“小包里面是?”
“一块暗红色的肉片。多半和之前一样,是肾脏的一部分吧!东西已经送鉴识了,这是信件的影印本。”
犬养隼人一把抢下那张纸,古手川则从犬养背后窥视。
搜查本部的鹤崎问到,我的目标是什么?我到底想要什么?那么我就接受这问题好了。以下就是我的回答。
被屠宰的那三人,都是夺走别人器官才活下来的人,而且还是从尚未被完全认定死亡的人身上夺下来的。这是形同食人般残虐无道的行径!难道是人命的接力赛吗?伪善也要适可而止!这三人原本就该死了,我不过是还原他们的命运罢了。夺走别人的生命来延长自己寿命的人,就在我的脚步声中心惊肉跳地入梦吧!
字里行间,彷佛听得见杰克猖狂的笑声。那笑声,于电视上空泛地自鸣得意的鹤崎,与搞错凶手方向的捜查本部之间,来回回荡着。
被犬养料中了。杰克的目标并非女性。若这纸声明可信,那么杰克锁定的对象就是他所憎恨的那些因器官移植而获救的病患们。
因为捐赠者是还活着的人啊……御厨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尚未被完全认定死亡的人?!这句是什么意思?”古手川不解地问。
“应该是指进行移植时,提供器官的人还没被认定死亡吧!”
“意思是啊,古手川,说穿了就是还在脑死判定的阶段而已!”犬养隼人厌恶地说。
接下来说明的这段话,将原原本本地反馈到自己与沙耶香身上。
“器官移植法并非一律将脑死认定为死亡。必须本人有器官捐赠的意思表示,而且在取得家属同意之下,才会进行脑死判定,此时才会将脑死认定为死亡。”
“意思是脑死判定的条件很严格吗?”
“是的。也就是说啊,目前尚无法律规定脑死等于死亡。在这层意义上,杰克说的并没错。现状就是,日本所施行的移植手术,正是以活人为犠牲品的器官争夺战!”
第三节
杰克寄来的肉片一如所料是具志坚悟的部分肾脏组织。此外,司法解剖报告与御厨验尸官的见解大致相同。这表示,不过才两周,杰克就干掉了三条人命。
同样内容的信件也寄到了帝都电视台,新闻部以紧急快报的方式公开该信要旨。被冠上《开膛手杰克的告白》标题,内容顷刻间占满整个电视画面,流传广布,牢牢钉在观众们的眼底。
最先对报导起反应的是鹤崎。他去电帝都电视台找到新闻部的住田,火大抗议为何信件一开始出现的自己的名字没有打马赛克。住田当场表示过意不去,但接下来的报导仍然大刺刺出现鹤崎的名字,显然没被惩处。就算帝都电视台隐藏了鹤崎的名字,其他跟进报导的媒体也不会在意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结果还不是一样。
杰克会第三度行凶,不就是鹤崎挑衅来的吗?!——这样的斥责声浪当然高涨,帝都电视台和捜査本部被抗议电话和电子邮件灌爆了。
“这第三起事件,一定是那个爱现鬼捅的篓子。”
“一般来说,去挑衅犯下这种暴行的凶手,一定会招致更危险的后果,这点难道那个叫鹤崎的警官想都没想到吗?如果没想到,那他就是个白痴,如果想到了还这么蛮干,那他就是白目到家了!”
“被那样煽动,谁不抓狂!那个指挥官简直没长脑袋!”
恐怕警视厅内部也是骂声隆隆吧!几个小时后,刑事部长把鹤崎叫过去。捜査本部一度以为要换下指挥官而弥漫着紧张气氛,但结果似乎只是训诫一番了事。
“想不到真的只是骂骂就没事了!”
犬养隼人无意间的牢骚被古手川听个正着。
“嗯!但鹤崎指挥官就是个积极的公务员啊!所以这次才会以训告了事。”
“就是说啊!这事件引起舆论挞伐,肯定要挨刑事部长痛骂的。但只有在吃上官司时,公务员的资格才会被取消。这起平成杰克事件看来短时间是破不了,让他负责指挥到最后,一定还会蒙上更多的污辱和过失。处分都是之后的事了。运气好的话减薪,坏的话降职;若遭降职,短时间就不可能复职了。”
古手川和也听着,表情像是吃了什么苦到不行的东西。
杰克的告白当然也引发众多媒体的反应。无论如何,凶手本身的杀人动机已经十分明确,而且这份告白还直接抛出移植手术这个现阶段尚且微妙的问题。不论杰克是否蓄意,都已大幅增添此事件的戏剧性了。
这类事件,媒体绝不会甘于仅做事实报导。果然午后的综合节目及新闻节目,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大作戏剧性文章。被紧急召来的所谓的名嘴,全成了临时侦探大话新闻。受到十九世纪末杰克事件凶手推论的影响,有人怀疑凶手可能是移植反对派的医师,也有人断定是没能接受移植手术而致死的病患的家属。不论持何种主张,基于玩弄尸体这个行径,大家异口同声咬定这是变态狂所为,讨论之热烈前所未见。
参加推理大战的不只是电视名人,连前警视厅、前检察厅人员也多数受邀。比起搞笑艺人与外行名嘴的大放厥辞,想必制作单位意在夸示他们的节目更加严谨吧!这些人都是凭他们丰富的经验而做出推论,但结果和外行人想出来的凶手模样相去不远。换句话说,不论有无专业知识,由于杰克的犯罪手法无前例可循,因此连这些专家的意见也不具有太大的参考价值。
此外,从杰克的告白中可嗅出他对器官受赠者的憎恶,因此也有杂志社对三名犠牲者的术后生活重启新的追踪调査。于是,据说具志坚悟的生活情形又再度遭受非难,可怜具志坚一家人明明是被害者,却连连接到亵渎死者、揶揄家属的电话。
这是犬养看新闻时无意间看到的,有记者逮到急急忙忙购物中的晴菜,然后直接堵上麦克风。
“杰克的信上一口咬定阿悟先生本来就是该死的,针对这点,身为家属您怎么看?”
“没有人是该死的。阿悟接受肾脏移植后,终于恢复了健康,也终于可以尝到一般人都有的幸福滋味,偏偏……”
“但是,听说阿悟先生出院后,并没有好好去找份工作,而是整天沉迷在小钢珠店和赛马场里。是不是对阿悟先生来说,一般人的幸福就是过那样子的生活吗?”
“谁都需要消遣啊!”
“每天都泡在那种地方叫做消遣吗?你不认为就是他接受了别人捐赠的肾脏却不知珍惜,才惹毛了杰克吗?”
“啊,你怎么这么说话!好像是押着犯人的肩膀说话似的!”
“你不认为如果阿悟先生认真过生活,就不会成为杰克的目标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凶手!”
“好不容易获得捐赠的器官,这下连自己的器官也全被杰克夺走了啊!你一定希望警察帮你要回来吧!”
“与其这样,我更希望能还我们阿悟的命回来!”
“有什么话要对杰克说的吗?”
“请别再问了!”
“他可是杀了你儿子的凶手喔!你一定想问他为什么选上阿悟先生为第三个被害人吧!一定想要他偿命吧!请说点什么好吗?”
落井下石、在伤口上洒盐,这些都是媒体惯用的手法,但实在看不下去了,犬养隼人关掉电视。
杰克的目标一经确定后,同时间身陷恐慌中的,就是已经进行完移植手术重回社会、或是正在努力复健的病患了。杰克的活动范围在首都圈内的这个报导,一般民众多选择相信,而下午第三封信被公开后,各警察署光接申请保护的电话就接到手软。警方婉拒后,这项保护申请就大多转到保全公司了,因此都内主要的保全公司无不因爆量的特别需求而兵荒马乱。这个国家老早就是花钱买安心了,人们的不幸与恐惧,永远都是赚钱的利机。
是以,对于嘲笑他人的不幸与恐惧,以嘲笑来沉醉于自我优越感的人们而言,杰克的告白不啻为绝无仅有的美味招待了。
网络上更是从事件发展之初就有视杰克为英雄的声浪,当中甚至出现将杰克视为神并对该罪行喝采的人,这都是缘于杰克将一般人的生杀大权掌握在手中之故。如此理解,一切就想当然尔了,卑微的人类对于带来恐惧的存在,向来无例外地投以敬意。
“平成杰克是神。”
“能够接受移植的家伙多半是好野人呢!就只有那类家伙能够靠别人的器官活下来,有够不公平啊!”
“因为医疗费用从以前到现在都一直涨涨涨,必须动手术的患者大家都去死吧!”
“也就是,杰克神!”
“再没像平成杰克那样大公无私的人了!毫无个人七情六欲,致力于使人人公平地寿终正寝。”
“age。”九九藏书
“找不到像警察这样废的集团了!敢单枪匹马挑战这个超废集团,左看右看杰克都是现代英雄!”
“杰克先生一定正在享用死者的内脏锅料理。我也好想作陪啊!”
以被害者家属或笼罩在恐慌中的受赠病患立场而言,这些全都是不可原谅的言论,但推特或网络贴文讨论区本来就是匿名的世界,因此不但毫无排除寡廉鲜耻或邪毒言论的作用,反而崇拜杰克的风潮愈滚愈盛。
这些乌合之众之所以如此崇拜杰克,原因之一便是不得不赞同杰克告白中的主张。也就是犬养曾提过的“尚未被完全认定死亡的人”之故。
脑死即死亡,此意识在欧美国家多被普遍接受,但在日本,一般社会的概念是心脏死才算死亡。不过,脑死临调对此基本概念在尚未取得国民合意的情况下,便提出“脑死即为死亡,此判定合乎社会性及法律性”的见解,并制定脑死判定基准,因此才引发众多对器官移植仍存疑的声音。
杰克的告白恰恰突显出此质疑。总归一句,盗亦有道。而今器官移植问题仍然暧昧不清,导致人们公然对其表露不信任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因杰克的告白而遭受最大冲击的,恐怕是日本组织移植学会吧!犬养如此推测。因为日本组织移植学会无视众多批评声浪,鲁莽地推动器官移植的作法,杰克的告白岂止是放进一块大石头,根本就是丢进一颗爆弹啊!
和犬养有同样心思的人似乎不少。某家电视台便火速请来移植推进派及慎重派的论客上电视对谈。慎重派暂且不说,令犬养吃惊的是,推进派的代表竟然是真境名教授。
节目中并未安排主持人,而是采取两人对话的方式。这种进行方式届时无人可缓颊,便能期待对谈愈演愈激烈吧!
与真境名对谈的是一位以社会学者身分驰名的僧侣,尽管与真境名同辈分,却更见老成持重。
“也就是说,从日本人的生死观来看,器官移植实在叫人难以认同。在欧美国家,由于他们的风土民情多将肉体视为零件,因此对于脑死即死亡不会有异议。但是,在我们国家仍有死后供奉大体的风俗,因此人的死亡是很综合性的,这个认知相当根深蒂固。心脏停止后,人们会以哀戚地守候大体渐渐变冷的方式来接受死亡,这是日本自古以来的经验智慧,也是日本文化……。这和梅原猛先生所说的完全一样。虽然大脑死了,但血液仍在流,身体仍是温暖的。要视这种状态为死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杰克的告白,其实是站在日本人自古以来的认知上,不过,他所造的业当然是不被容许的。”
“不过,这应该称为传统旧习吧!说是一种情感论也可以,而且因为你是一位和尚才这么说的不是吗?既然有人能提供器官,能完成移植手术的医师和设备也都齐全,要是不能做移植手术,就毫无医学上的意义了。在很多国家,移植手术已经是一种医疗行为常识了。在日本偏偏因为不能认定脑死为死亡而无法进行移植手术,因此才会有病患特地出国去动手术,但能够如此受惠的人仍是少之又少,结果就变成能接受移植手术的人都是富裕人家了。医疗行为必须达到普遍的公平性才行。为此,要在日本推动移植手术,就有必要建立起脑死等于死亡这个基本概念。”
“因为具备了技术和设备就要动手术,这是本末倒置吧!这不就跟有了武器和兵力,就要自卫队上战场的道理一样吗?响应你刚刚所说的,在日本若是移植手术变成常态的话,医疗行为就能达到公平,这点我是存疑的。以现状来说,捐赠者的比例相对少太多了,而且器官的适合性与否仍是个问题。因此能不能接受移植手术可说得靠运气。”
真境名一时语塞。器捐病患的人数相对过少是事实,不容辩驳。
“为什么现在杰克要提出脑死这个话题而再次引发议论,就是因为制定器官移植法时,在尚未得出结论的情况下就一意孤行。既成事实之后再来压制批判,这不就是政客的做法吗?而且,根据二〇〇九年的修正法,本人器官捐赠的意愿不明时,若取得家属的同意便可执行,如此一来,未满十五岁的孩子也可能捐赠器官了。当初,推进派所主张的原则是‘自己决定权’,而今却自行推翻这个条款,完全不合情理啊!这是因为器官移植法上路后,捐赠者的人数还是不见增加,那些推进派议员们急得跳脚才修正此案,但是这么一来,关于脑死的辩论就被暂时搁置,实在太躁进了。真境名先生身为医师,对器官移植自然是站在积极推动的立场,但你不认这太躁进了吗?”
“呈脑死状态的病患原本就不多。脑死者几乎都是脑出血的老年人,但这种情况会并发缺血性心脏病而无法移植。事实上有条件捐赠器官的是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他们的死因多半是车祸致死。但是亟需器官的受赠病患人数是该数量的十倍以上,正是为了修正这个供需不均的状态才不得不修改法令。”
“我不得不再说,你这个论调又有些本末倒置了!第一,脑死并非在自然过程中发生,而是发生在医疗行为过程的不是吗?然后你又主张那些数量是不够的,这不是自打嘴巴吗?”
僧侣的语调淡定,却字字句句直要戮穿对手真境?99lib?名般尖锐。
“太平洋战争时,在南方的最前线甚至发生为了活下去而吃战友尸体的事。虽是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但那种行为和畜生没两样。为了个人的生存而求取他人的器官,这和吃人肉而活下来的行径又有何不同?杰克会做出如此令人不忍卒睹的事,就是在突显这件事啊!”
“请收回你现在的发言。这对全国的器官受赠者实在太失礼了!”
“我不认为抱歉就是失礼。如果是利用他人的器官来活下去,就必须认知到自己是罪孽深重才行。”
“你不认为你的说法,对已经完成移植手术的病患,以及希望将来能够进行移植手术的病患而言,要求太过严苛了吗?”
“精神上的要求每个人都不同,换句话说,伦理观与宗教观是因人而异的。不过,即便动了移植手术,病患仍要持续受到肉体上痛苦的折磨。长期服用抗排斥药物的副作用,连现役医师也无法否认吧!服药带来的疲劳感与许多令人闻之怯步的感染症,若是在手术之前即详细告知的话,很可能接受手术的病例就会减少许多!移植推进派的主张,总让人感觉到医师方的意愿比病患的意愿更优先似的。根据脑死临调的调查,也是医师高达百分之八十赞成,相对法律专家是百分之五十赞成。如果我们宗教人士也能参与调査的话,相信赞成比例会更低吧!到底移植手术要如此匆忙上路的理由是什么呢?”
“期待获得移植手术的病患没时间等待了!就算做法上有点躁进,那也是为了及早拯救还有希望救活的生命而不得不啊!”
“不过,躁进的结果往往灾难随之而来,这次的平成杰克事件不就验证了吗?第一,即使暂且不争论脑死是否真的为死亡,光脑死的判定基准就存在着许多争议。真境名先生是拉撒路症候群的专家吧!”
听到这个不常听见的专有名词,真境名表情显然不悦。
“我来对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做一下说明吧!所谓拉撒路症候群,是指经脑死判定的捐赠者,当拿掉人工呼吸器进行无自主呼吸测试时,有人会突然做出张开双臂或双手在胸前交叉的动作。圣经中有一个名叫拉撒路的人因耶稣的能力而复活,所以这个现象便以他的名字命名。目前有医师认为这是因为脑干的一部分还活着,延髓仍在作用所引起的。”
“我的确在医疗现场碰过这样的现象。但那只是单纯的脊髓反射,就和以电流通过青蛙的尸体时肌肉会有反应的现象是一样的。”
“但是,我听说这个拉撒路症候群发生时,有人血压会上升、脉拍数会增加。这难道不是脑干在作用的证据吗?”
“在脑死状态,如果心肺动的话,就有可能和脊髓反应互相作用而让血压出现变化。”
“是吧!在没有捐赠者本人的证辞下,也只能说是‘有可能’。有位临床医师的报告指出,大脑的下视丘会产生一种荷尔蒙。当然,这个见解和真境名先生所主张的脊髓反射论一样,都只能说是‘有可能’。不过实际上,经判定为脑死而将进行器官移植的大体,在移植手术之前会先行麻醉,由此可见,主刀医师也明白拉撒路症候群乃至于脑死者是会感觉到疼痛的!”
“那是个误解。打麻醉只是为了让手术顺利进行而已……”
“即便如此,要是亲眼看到那个状况,就会极不愿意让自己的亲人成为捐赠者,这也是事实吧!”
“你对移植太偏见了!现代医学必须更合乎理论才行!”
“伦理比理论更重要啊!医疗技术再这样发展下去的话,迟早都要跨进神的领域的!”
“这点我有同感。在左右人的生死的那个当下,也许我们就已经侵入神的领域了。但这并非医学才特别有的问题,学问、艺术、思想,全都可以这么说。”
“这又是诡辩了!正因为可以左右人的生死,医学才需要伦理!唉,以宗教人士的立场来说,顶多能在人类的分际内以小镊子操弄生命的造业者,实在太愚痴了!”
摄影机给僧侣一个脸部特写。
“当然,拜医学之赐,让我们的生活免于疾病之苦,这点我们都了然于心。比起持咒或诵经,打一针也确实有效多了。但,这是程度问题,而且若是涉及器官移植或延命处置,那就另当别论了。本来,人的寿命就是天注定,健康或卧病在床,都是天命。用经济的力量来改变,令人感到惭愧。”
“失礼了,你是打算否定医学的进步吗?你刚刚说的话,简直像是《解体新书》以前的事了!”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只有技术进步,那就过于偏废了。不问伦理的技术无异于兵器。也就是说,这样的器官移植和兵器开发是异曲同工的。”
“兵器开发?”
“脑死临调所制定的器官移植法,以及后来法令修正的这整个过程,说它宛如军备扩大的过程也不为过。当时我就看到接受医师会巨额献金的执政党,以及厚生派议员为了法案制定东奔西走的情形。”
“这太过分了!而且言过其实!”
“是吗?但过于急躁地制定新法,往往都是部分利害关系人的强力介入所致。正因为器官移植法并未经过充分的讨论,难怪会遭到各界质疑。现今的器官移植难道不是目前最厉害的生意吗?真境名先生你以移植手术声名大噪,对这些事也心知肚明吧!收取高额手术费的移植医师、冒出器官移植师协调师这个新兴行业、抗排斥药物的制造商、冰箱的制造商……这些都是器官移植成为一门生意的证据。如果不说生意,那就是利权。不论真境名先生你怎么想,最后的结果,器官移植都变成一种利权了。杰克攻击的应该就是这点。伦理尚未确立清楚的领域,就会常遭恶意攻击!”
“这是你下的最后结论是吗?”
“寡占化的生意,几乎都是以非法的形式派生出来的,这是人事之常。当今在许多国家,器官买卖都是一大生意不是吗?说日本能够保持清廉的论调未免过于乐観。只要供不应求,就必会出现违法的人。”
“杞人忧天。”
“我由衷地向你致歉,但我实在不得不说,你的视野过于狭窄了。”
僧侣的眼神不经意流露出悲悯之情。
“我们任何人的人生,都只被授予一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愈是深入钻研单一门专业的人,视野就愈见狭窄。视野一窄化,就开始饽离常识了。可能做梦都没想到,支持自己的常识,也许已经不合乎世人的认知了。”
看着真境名满脸屈辱,僧侣感到十分痛心。
电视台挑选真境名作为移植推进派的代表,这个判断并没错。名实皆是移植手术的第一人,著作丰硕,温厚的人品以及名医的高声望,在在使他无论面对哪种论客都不致胆怯吧!
不过,这回的对手实在太难对付了。医学与宗教原本就存在着歧异,因为历史悠久,宗教也累积了相当的理论。从电视上看来,移植推进派的主张远不及僧侣的智慧。这次的播出又与平成杰克的报导扯在一起,想必将对器官移植的再次争辩产生偌大影响。
而这个余波荡漾是否会影响到沙耶香的移植手术呢?——身为父亲,犬养隼人的内心忐忑不已。
“您拨的电话没有响应。”
千春关上手机。这已经是第八通了,有问题的人还没连络上。关于主动公开器官捐赠者的信息,目前已经取得相关单位的同意了,但还卡在最关键的母亲身上。不管这边的发展如何,只要一过明天这个约定期限,警方肯定会进行强制捜索,医院院长希望尽可能避免此事发生。
如果依现状持续下去,也就只能事后再以照会书取得家属同意了。纵然千春一个人反对,但医院方更不愿和警方起冲突,势必会接受公开资料的要求。
她到底跑哪儿去了?——正在脑中打转时,刚好经过护理站。
“突然上电视,真是辛苦你了!”
“啊,真倒霉!根本没人跟我说是要跟和尚对谈,害我完全施展不开。”
从护理站隔壁的休息室传来谈话声,是真境名教授与榊原教授。
“完全处于劣势啊!”
“那也没办法。对方根本就在否定医学。从一开始就辩不起来。”
“但从我们旁观的角度看来,你完全被打败了。”
“那位和尚事前就知道对手是我,等于我是被奇袭的,真是太不公平了!”
“哼!今后媒体会更期待这样的事了!那些家伙只想看到被杰克的告白搞得七荤八素的移植医师滑稽可笑地出现在电视上而已。”
真境名的口气显露出他真的很受伤。正因为他们不仅是同事,而且还是大学时代的朋友,才能够这么有话直说。尽管两人都是主刀医师且皆医术精湛,然而相当有趣的是,就器官移植这件事,两人一向意见不合。偷听到他们谈话的千春虽有罪恶感,但好奇心更强。
“但对我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意义。那个和尚的言谈中有很多建议,也有移植的基本知识,所以并不是离谱的批判。但听在你这种移植推进派的耳里,想必很刺耳吧!”
真境名无言以对。
“推进派还没充分消化对脑死的争议就强行立法也是事实,而背地里也的确有厚生派议员的涉入身影。”
“你就别再班门弄斧了啦!所谓弱者,就是少数啊!而且要救这些人的命的法律,要是不强行动起来,恐怕是成不了案的!”
“你是另当别论啦!将器官移植当成一桩大买卖的医疗相关人员绝对不在少数。要是因为杰克的关系,导致对移植心生恐惧的病患增加的话,马上就会有人跑出来哀哀叫了!”
“你好像很高兴啊!”
“相反,我的心情很糟!”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器官移植要是被叫暂停,慎重派的人就会遭到怀疑。一定有人会认为杰克就潜伏在我们这些人当中!”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敌方失利便是我方获利’啊!”
“愚蠢!”
“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你才真是愚蠢专家呢!大概是从其他医院听来的吧!有些以移植成名的家伙走到哪都摆副臭架子,所以也就有其他家伙为了扯他们后腿而用尽心机。医师啊,权力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
“我就不是。”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使用权力的方法!所谓权力啊,如果自己的理想和多数人的幸福一致,那么运用权力就未必是坏事!”
“不巧我就没兴趣。”
“就算你没兴趣,但凭你是移植手术的第一人这个事实,就权力在握了!你的一言一行都被视为推进派的意见。”
榊原说的没错。据千春的观察,即便真境名不在乎自己的言论说服力,但事实上他是推进派的中心人物,影响力不可估量。
“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不想利用杰克的告白来藉力使力?”
“藉力使力?”
“目前的器官移植法很不合理,就像个不明不白的杀人魔般引人反感。又因为这次的事件肯定会再被放大检视,对推进派来说是个危机吧!但处理得当的话,危机就会变成转机!”
“什么意思?”
“趁这个机会再次启动修法如何?当然,这次要彻底进行脑死辩论,要反复琢磨到那位和尚也能认同的程度为止。要让脑死判定基准更加严格,要和慎重派切磋意见。这么一来应该就能多少缓和目前的僵局了。”
谈话中断了好一阵。肯定是真境名陷入思考!
榊原有点老奸巨猾吧?听起来他是站在好友的立场深谋远虑,其实是诱导推进派后退。拿掉对立轴,实质上等同将对方拉进慎重派阵营。推进派的言论影响力相对减弱了,而且现场的对立气氛也被消解,无疑是一石二鸟。
不过,千春想得到的,真境名不可能没想到。
“还是一样没变的策士啊你!”轻轻吐出的话中,似乎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你也知道现在再来筹划修正案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你打算玩弄什么计谋啊?”
“完全没必要玩弄任何计谋。无论如何,器官移植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成为过去式了。京大的山中教授正在进行iPS细胞硏究。一旦成功,器官就都可以自体增生。既不必费心力寻找捐赠者,也不必担心被拒绝,更不需要抗排斥药物。靠移植生意肥了的同业可能会变脸,但原本器官移植就是医学历史上一朵不会结果的花罢了,是不会长久的!”
榊原的话刺进了千春胸口。移植手术将走入历史。亦即,器官移植协调师要失业了。
“听说iPS细胞能够实用化还要五年的时间。器官移植法遭质疑,直到修法完成也差不多要五年,一晃眼就过了。”
“唉呀呀!你意思是说,像我们这种全心全意在寻找器捐病患的人,想不到就要变成老骨董了吗?”
“不是你啦!我只是希望赶快驱除那些寄生在受赠者身上的害虫啦!”
休息室的门突然打开。
站在门前的千春和榊原一对上面,立即后退闪避。
两人之间横着尶尬的沉默。一会后,榊原用食指竖在唇上径行离去了。
又过一会,真境名才露脸,盘问起千春。
“难不成你全都听见了?”
“碰巧经过这里……”
“真希望你就这么走过去了!”
“对不起!”
“我不会要你忘了刚刚听到的话,但你也没必要担心。他说的虽然没错,但不是马上就会这样。”
话虽如此,但真境名本人似乎很在意,所以千春拼命找话应付他。
第四节
欠债啦、家庭问题啦,人只要被追到绝境,就会挂一张紫黑色的脸。隔天调查会议上看到的鹤崎,就是这么一张脸,肯定是昨天被刑事部长说了什么吧!
“如大家所知,杰克寄第三封信来了。”
开口第一句就这么僵硬,是不妙的征兆。犬养暗忖。再没有比在火药库中抽烟,以及失去克制能力的指挥官更危险的东西了。
“我的喊话奏效了。杰克自己主动说出连续杀人的动机。连结三起命案的关键就是器官移植。”
对鹤崎所言,捜査员中有几个人嗤之以鼻。原来如此,所谓的“奏效”是指这个。不过,得用一条人命来换的话,根本亏大了!
“变态狂这条线还是不能排除,但依凶手本身的告白,新的凶手形象就浮出来了。很可能是个对器官移植唱反调的医疗相关人员。”
这话倒是不得不叫人点头。是有因医疗世界的霸权争夺战而杀人这类近乎幻想的传闻,但考虑到也有因为憎恨女性而到处想要掏光其内脏的变态狂,所以这个可能性并非零。
“正因为移植生意是利权的一种,金钱和地位的争夺战自然存在。赶快找出对器官移植法采取反对立场的医疗相关人员来!”
即刻就把工作分派给其他的班。因为这是捜査本部在未增员的情况下所追加的调査工作,人力自然不足。接到命令的捜査员个个好不为难。
“三个犯罪现场的遗留物,或者是目击情报,都没有进展吗?”
没有一个捜査员回答得出来。
“有报告说,具志坚悟事件的死亡推定时间之前,有个女性医疗相关人员和他见面。那条线查得怎样?”
鉴识人员已经确认过千春的乘车纪录了。像是被弹到似地,负责的捜查员连忙站起来。
“和被害者见面的器官移植协调师高野千春,她随身携带的Suica卡经彻底检査过纪录后,发现是四点五十五分通过府中本町车站的验票口,然后在离自家最近的车站下车。”
目击证言的时间是四点四十五分。考虑引诱阿悟到自行车停车场后行凶,再将器官全都摘取出来的时间,是百分之两百不够的!亦即,千春的不在场证明十分明确。
“那么,没有其他的目击证言吗?”
捜查员们再次静悄悄。不,与其说是再次静悄悄,其实是大家都觉得扫兴到家了。
鹤崎狠狠咬了一下嘴唇。
“搞什么?杰克掏出一个人份的内脏带走,居然没有人看到带着这样一大包东西的可疑人士,有可能吗?”
此时,有人很客气地举手了。
“这点,鉴识方面有做出报告。假设要带走一个人份的内脏,那内脏份量有多少,需要多大的容器?报告指出,事实上一个运动包就够装了,不过很重就是了。”
“运动包吗?那么就去调出现场附近的监视器,过滤出拿着运动包那样大小的手提行李的人来!”
犬养隼人歪着脖子。运动包大小的手提行李并不罕见。穿运动衫拎着运动包包的大学生、背着大型乐器箱的年轻人、提着有百货公司商标大纸袋的女生——若以他们为对象,随便想就有形形色色的一大票。此般扩大捜査范围之举,难道不会反招致混乱的结果吗?
“喂!那个!”
冷不防鹤崎的怒声轰过来,是谁招惹他了?看看周遭,犬养隼人慌了起来,鹤崎瞪着的正是自己。
“看你样子是觉得莫名其妙吗?是对我的调查方针有意见吗?”
简直像是抽到下下签!不,根本不是下下签,应该是被扫到台风尾吧!像个突然被点到名的学生般乖乖站起来,可,算可悲吗?类似这种情形,他早有准备了。
“没有意见。只不过刚刚提到凶手带走被害人的内脏,所以我在思考他的处理方法。”
“处理方法?”
“如果被害者只有一个人的话,说凶手有吃人内脏的怪癖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目前有三个人,凶手的食欲就太反常了。是保存起来呢?还是丢掉?保存的话就需要相当规模的冷藏设备,丢掉的话,就得让那附近的恶臭不被发现才行。这种情况下,就是他所在的附近有焚化场,不然就是要有围墙或栏杆围起来的空地。”
“那个,我当然考虑过了。”
鹤崎不悦地回答。这是调查会议上从未提出来讨论的疑点。鹤崎对此不得不虚张声势回应,颇令入同情。
“我本来就打算锁定首都圈内的焚化场,以及符合特定条件的空地了。”
“很抱歉!”有人抢话。再这么扯个没完,很可能又会被塞进那方面的调查工作来。
鹤崎扫视了一下现场,发现坐在前排的麻生正盯着自己。麻生是个夹在经验不足的上司以及狂妄自大的下属之间的中阶主管,和他同事这么久了,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换句话说,意料中事。
会议一结束,麻生急忙招犬养过去。唉呀呀,这下逃不了了!正不情愿地走去,后头古手川跟上来了。这种情况下还愿意作陪的伙伴真是太难得了。
“喂,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故意不把还没弄清楚的事情说出来罢了。”
“你不老实讲的话,刚刚指挥官说的那些工作,我就请他派下来喔!”
相处时间一长,弱点全99lib.t>被摸得一清二楚。
“……杰克是个聪明的家伙,带走被害人的内脏时,应该不会做出引人注目的样子。”
犬养隼人一说出自己的推论,麻生便苦着一张脸看向鹤崎离去的方向。因为连这样简单的推测麻生都想到了。
“但你说那些关于处理方法的话,也不完全是临时瞎办的吧?”
“我认为有适当的冷藏设备或焚化场、人迹罕至的空地所有人,这些项目罪犯侧写里面应该提到才对啊!”
“这种话中有话的说法还真高明啊!”
“老实说,我根本不认为那些罪犯侧写有效!”
呼!麻生吐了长长一口气,似乎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无论如何,他立即明白此非比寻常甚且严重。
“你是指有人从旁刺我们一枪?”麻生挑起单边眉毛问。
“对那种讨人厌的事不必那么敏感啦!”
“反正我就是个讨人厌的人!”
“我觉得还不只是刺枪,而是大刀!内阁官房发函给警视总监,放炮要他们尽早破案!”
“内阁官房?”
“好像是医师团体向执政党告状的样子。那里的干部全都是移植推进派,是执政党最重要、最重要的支持基本盘。”
最不想看到的事发生了!虽然预期到僧侣和真境名上电视对谈将对医疗世界投下一块大石头,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最叫人难受的方式波及过来。一旁听话的古手川眉头深锁。
“移植手术是昂贵的医疗项目。正因为昂贵,医师的荷包自然满满。和抗排斥药物的厂商关系匪浅的医师就更不必说了。因为医师和药商间复杂的关系并非现在才开始的,换句话说,目前以器官为核心的生意圈子是很大的。杰克的告白不只是将这个圈子的存在摊在阳光下,而是向移植推进派的头上猛泼一盆冷水。慎重派改名为iPS细胞推进派,他们在暗地里拍手叫好,也难怪和移植生意相关的一派要向政府施压了。”
“仁医仁术,已经变成人医算术了是吗?”
“钱集中的地方就会聚集人和权力。因此自尊心强的医师们反目也就更加激烈!”
此时古手川插话进来。
“姑且不谈利害得失,一旦自尊心作祟,人就会变得感情用事了!”
这话老成得不符他的年龄,却叫人惊讶于他的理解力。
“而且狼狈为奸的不只在医界,还有向总监表达不满的内阁官房,换句话说,政府执政党内部也差不多啦!”
麻生难得浮出冷笑。
“从脑死临调到器官移植法的制定,虽然过程中参与的都是超党派的议员,但执政党议员仍占多数。目前为止,移植案例有增加的趋势,但因这次的杰克事件,反对派倒是抬头了。到底器官移植法对不对呢?脑死可以判定为死亡吗?今天早上的报纸也写到,移植法制定的背后,有可疑的议员和团体在其中动作频频。开始有声音高喊器官移植法过于匆促上路,也有在野党开始闹这是绕着移植生意的利权之争。执政党为了灭火正忙得焦头烂额。”
那个早报犬养也看了,是一篇认为有必要重新修改器官移植法的社论。这篇社论结集了各界名人的意见而成,有报社邀来的哲学专家、法学专家、社会学专家,还有对器官移植采取慎重立场的现役医师等,都是对现行法律持否定意见的论客。
从慎重派的立场来看,他们最不能接受的便是当初将最根本的争议搁置一旁,而强行推动制度这件事吧!因此话锋尖锐且辛辣。
“昨天和尚和现役医师的对谈,看了吗?”
“嗯。”
“让宗教人士教训现役医师,实在是电视台独具慧眼。日本人向来就是重感情甚于理性。医师的态度是大脑功能停止就认定为死亡,相对而言,和尚的说法更能获得大家的认同。”
“难道……”古手川灵光乍现似地说,“这就是杰克的目的!?”
麻生与犬养静默不语。这个脑死争论的老调重弹,会是杰克的目的吗?还是副产品呢?目前无法断定。不过,藉连续杀人事件来撼动舆论的这一仗,只能说是赢得相当漂亮!
麻生猛摇头,像要甩掉邪念般。
“无论如何,手上握有非公开的捐赠者数据和受赠者数据的,只有主刀医师及其团队、器官移植协调师,还有家属。杰克肯定是其中的人。这算是找出特定范围了吗?”
这下换犬养与古手川静默不语了。与千春约定的时间.99lib.到今天为止,但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有消息来。当然,身为刑警,应该不管那样的口头约定而直接依照强制捜査的程序进行捜査才对,然而一想到千春种种顾虑的表情就不得不按捺住。更何况,自己的女儿还要靠千春的居中协调才能获得移植手术,正是这枚箭镞让犬养采取消极作为。
我是那样公私不分的人吗?——犬养在麻生和古手川面前感到羞愧。截至目前凭着自己优异的逮捕战绩,向来一派唯我独尊的神勇之姿,怎么一扯上自己的家人就变得胆小怯弱了。由此看来,自己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啊!
应该说声抱歉吧!
这么一想时,葛城急忙跑过来:“要见犬养!是那个高野千春!”
一听到名字,犬养隼人和古手川就如脱兔般冲出去了。
昨天起千春的行动,负责跟踪的捜査员已经做过报告了,她回到医院后就没有外出,应该是努力要和谁取得连络吧!
千春在一楼大厅,和昨天同样诚惶诚恐的模样。手中拿着一个包包。
“我来晚了,对不起……”
听不见语尾声。那口气彷佛她准备招供出一切,但接下来的话立即叫人期待落空。
“还没连络上捐赠者家属……”
“又来了!”
古手川和也抢先说话。似乎是判断出对手是女性时,还是由自己打头阵比较好。
“你包庇的是捐赠者那边还是受赠者那边?”
“呃,那是……”
“想拖延时间这招是没用的!”
“器官捐赠的资料真的是相当敏感的问题啊!器官捐赠制度是在以捐赠者及受赠者都是善良人士为前提而成立的,但的确也有误用善意的情形。虽说是要当成调査数据,可要是双方互相知道对方的个人资料的话……”
“你又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职业道德了,但在我们看来,轻视人命莫此为甚!你在那边高谈人情义理时,很可能杰克就在夜里梭巡下一个猎物了。你打算保守病患的隐私,但其实只是将他们的人身安全暴露在危险中罢了。不对,你说那些有人误用善意而惹出麻烦的话,是推卸责任吧!”
“不是的!”
“不管怎样,不能再等了!如果这样的话,那就采取强制捜查!”
“我告诉你第四位受赠者的数据。”
千春从包包里拿出一份A4大小的文件。
“病患名叫三田村敬介,最接受心脏移植。”
犬养隼人和古手川快速浏览千春交出的文件。
三田村敬介(十九)住所:东京都世田谷区北泽三丁目——。住家电话号码〇三-三八九三-XXXX。
“你跟他警告过杰克的事了吗?”
面对犬养的质问,千春只是点点头。
“会马上派人过去保护!啊,要保护他和高野小姐。捐赠者资料暂时不说,但从捐赠者身上摘取器官的医师,也请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们。”
“……如果说出来,不就等于说出捐赠者的资料了。”
犬养隼人在心中不耐烦地咂嘴。会这么顽固是基于职业道德还是为保护自身利益呢?实在判断不出来,但显然已造成调査上的障碍。
“你们要对受赠病患进行移植手术的医师数据吗?”
千春再拿出四张文件。上头载明四名医师及工作的医院。
六乡由美香——接受肝脏,惠帝大附属医院,主刀医师筑波稔。
半崎桐子——接受肺,黎名医院,主刀医师鲇川达志。
具志坚悟—一接受肾脏,京叶医疗中心,主刀医师结城丈二。
三田村敬介——接受心脏,羽生谷综合医院,主刀医师城仁田健让。
“这是从同一名捐赠者身上取得器官的所有医院吗?”
“是的。”千春深深点头。这个证辞可靠的话,可以推测杰克的目标只剩最后一个人。
不,是但愿如此啊!
“即使这样,如果不跟捐赠者家属连系上的话,我们还是不会放过喔!”
古手川和也的追击仍不手软。对千春,犬养隼人总是态度退缩,此时古手川就是不可多得的搭档了。犬养不善看穿女性的谎言,而古手川则有不信任女性的倾向,两人刚好互补,这个机缘一定是什么巧妙的安排吧!
“该不会是手机一直没开吧?”
“是……是关机没错。捐赠者往生后就完全没连络了,但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也是为了顾及家属的隐私吗?”
“也有部分是我本身的关系。”
“你本身?”
“从事医疗的人,都被教导不要和病患及其家属有超过基本的关系。因为太投入感情的话,会损及治疗这一边的冷静度,结果就会变成治疗上的障碍。”
千春的话在犬养内心深处激起涟漪。憎恨犯人没关系,但不能过度援助被害者——这是很久以前一位负责教育的前辈说的话,如今和千春所言不谋而合。也许从事救人和打击犯罪都有共通的训诫吧!古手川似乎也有同样的经验?此时出人意料地安静。
“不过,即便如此,医师在成为医师之前,也只是个普通人,所以还是有人违反这个训诫而多站在病患那一边。我的情形是我比较偏向捐赠者家属。老实说,我对于是不是把他们的数据说出来还有些困惑,所以我不说请不要勉强我,但希望能再给我一天的时间。”
表明原委后,千春便转身离去,留下两个木然看着她背影的男人。
“就这样让她跑了!”
犬养隼人喃喃自语,古手川稍稍挺起胸膛。
“哪有!我们追问到底了啊!”
只有这个男人才会这么说,但现在听起来只剩下逞强而已。
“那就算了啦……”
“反正,在这个三田村敬介身边搭起网子的话,杰克就会自投罗网了!要紧的是不能让他知道这个网!”
这事只要是捜查员,不是古手川也都想得到。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情报啊!若只是对这名候补被害者提供保护,那就太无能了。除三田村敬介的身边搭起网子,也要査出器捐病患家属或者是相关人等—要对杰克两面夹击!
“古手川喔!有个问题可以问吗?”
“什么?”
“你……也有吗?和事件的关系人靠得太近?”
古手川和也马上皱起眉头,一副忆起伤心过往的神情。
“才没呢!那种事!我旁边的人都说我对犯人也好对被害者也好,都很冷酷呢!”
说完时眼神闪烁。肯定是在虚张声势。
看来古手川本人觉得那是个耻辱,犬养隼人认为这倒没什么不好。对刑警而言,对犯罪被害人及其家属过度投入感情当然危险至极,正如千春所言,恐会损及下判断时该有的冷静度。探査动机的鼻子要是不灵了,用来锁定嫌犯的眼睛就会看不清。
不过,人都是从失败中记取教训的,刑警也一样。唯有犯过那样的错,才能体会出如何保持安全距离,也才能将被害人的遗憾烙印在记忆中而冷彻地追捕犯人。也许自己正在看着这个叫古手川和也的年轻刑警愈来愈老练的过程吧!
“那么,回本部吗?虽然还不是很有把握,但这下应该接近杰克的核心了!”
“明明捜查员就没增加,偏偏要调查的事情越来越多!”
只顾发牢骚而跑慢了一步,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才不会输给你!犬养隼人加速赶上古手川。
一回到家,发现电话录音机显示高野千春打来了十七通电话。
反正一定又是打来警告我不要接近受赠者的吧!凉子没保留电话,而是将录音内容完全删掉。手机就一直摆在桌上,开机,一长串显示未接来电的铃声。怎么又是她!跟自己比较熟的人应该都是打家里电话。
原本凉子就不怎么喜欢手机这类电子产品。走在人行道、地下铁时,要是看到边走路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的人就起反感。他们是一整天不跟人讲话就会浑身不对劲吗?走路时不注意路况的话很危险,这类话全都当开玩笑吗?有篇报导指出,老年人不愿购买手机并非不想接触新的科技,而是不认为自己需要那些科技产品。凉子有同感。至少对她而言,她根本毫无时时刻刻将通讯簿带在身上的急迫性,而且,一直被那小小的盒子监视着的感觉,真是讨厌极了!
然而,凉子还是改变初衷买了手机,那是志郎住院后的事。志郎的病情可不会管你是在家或是在上班。要是有个什么,手机就会响起。当时的凉子,随身带着手机活像是抱着一颗小型爆弹般,每次口袋一振动,就觉得心脏要爆裂开来。
不过,那种高压切迫的日子还是结束了。从志郎口中拿掉人工呼吸器的那一刻起,手机的存在理由便消失了,只是房间里的一个小东西而已。
解脱这个魔咒后,又再次觉得手机很麻烦了。即使不打算接电话,只要来电铃声一响,还是会有之前的反应。那么就干脆不带手机了。况且,凉子目前正忙着要和志郎再见面,千春的警告只是徒然的羁绊罢了。
即便如此,那个叫具志坚悟的年轻人还是令人气愤。每天就装着志郎的肾脏到处游手好闲!志郎一向身体健康,他的肾脏也一定很健康。那么棒的肾脏却被浪费在赌博的颤栗中,一想到这,就要气炸了!
不过,还是不错的!志郎的心脏还在第四个人的身体里噗通噗通脉动着。凉子赶忙翻开记事本,确认下次的休假日。
第一节
“我出门啰!”三田村敬介正要走出玄关时,日菜子紧跟着啪哒啪哒跑过来。
“六点吃晚饭喔!一定要在那之前回来喔!”
上小学后,口气就愈来愈像个妈了!——敬介苦笑着回答“知道了啦!”便打开大门。
住宅街尽头的幼儿园。白天总是传出小朋友的叫闹声和老师的广播声而嘈杂不已,可一过下午四点的闭园时间,那一带就整个沉静下来。
三田村敬介右手提着袋子,穿过幼儿园旁的空地。爬上陡坡,公园就在略高的地方。
那是敬介的练习场所。幼儿园安静下来后,直到居民们返家的这两个小时,吹小喇叭完全不怕遭人.99lib.抗议。幸好高校就在离这里徒步可达的范围内,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可以直接走到这边好好练习,这是敬介的例行功课。
三田村敬介吸了一大口气。阳光与夏草的芳香搔得鼻腔痒痒的。这三天来,千春警告最好少外出,所以感觉好久没闻到这股气息了。
自己正成为开膛手杰克的目标?!刚听到这话还觉得太好笑了,但移植时受到千春很多照顾,她的话是不能不听的!就这么莫名其妙过了三天,直到警察上门来还把父母吓了一大跳。千春的警告好像真有那么回事。
一如往常,从J.B.Arban的课本开始。能流利地做完长音与运舌练习后,就开始吹《My way》。
做长音练习时再也不会中断了。心脏移植前,因罹患特发性扩张型心肌症的关系,经常吹到一半就上气不接下气,现在则完全没问题了。
飙高音时,彷佛连灵魂都朝青天飞奔直去。
虽说做了心脏移植,但身体还是无法如常人般健康。除了必须定期注射抗排斥药,也被禁止从事激烈运动。但敬介已经很感恩了,因为可以随心所欲地吹自己喜欢的小喇叭,光是这点,接受移植手术就很有价值了。
中学时加入吹奏乐社团,因为体格的关系被分配到小喇叭。刚开始只能吹出磨擦般的声音,气得他发狠练习,终于可以吹出象样的声音了。这份成就感让人上瘾,随着每一首练习曲都能流利吹奏后,便开始梦想成为音乐家,比赛获胜后,更是全心全意朝目标前进。
正因如此,被宣告罹患心脏病且必须住院治疗时,心情真是直落谷底。特发性扩张型心肌症是一种心肌细胞过薄,导致心脏的帮浦功能明显低下的疾病。病症持续下去就会引发心衰竭或心律不整,就再也不可能站上舞台吹奏一曲了。
一想到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吹小喇叭,真想诅咒全世界。此刻方才切身体会到绝望之情的深邃幽冥,也才看清自己内心黑暗的一面。
也是那时才知道心脏移植的事。并非保证百分之百成功——主治医师城仁田医师这么说,但还是想赌一赌这丝希望。不动手术的话,这一生再不可能含着吹口了,就算失败也不过和现在一样,于是下定决心。麻醉退后醒来,被告知手术成功的那一刻,感动得向全宇宙诸神合十叩恩!
三田村敬介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此刻,自己身边应该最少有四名警察保护着,但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从来没有被警察尾随的经验,原来是如此地神不知鬼不觉,那么,要跟踪犯入进而逮捕就不是难事了吧!
刚开始被提出要进行人身安全保护时,真是烦死了。被保护的期间,不就跟又被关在家里一样吗?
但一名叫做葛城的刑警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可以外出没关?99lib.t>系。不,老实说,我们还巴不得你外出呢!”
当敬介说明他当作练习场所的那个公园地形时,得到的回答是:“啊,那拜托你一定要去那里!”据说因为公园的地理位置有点高,方便从四周监视,这样的地理条件简直求之不得。
“这么说实在是非常失礼,但恳求敬介先生能当我们的诱饵。”
葛城向敬介及他的父母报告时,深深鞠躬致歉。
“现在,一个自称开膛手杰克的重大刑事要犯正在首都圈大摇大摆,已经有三条人命葬送在他手中了。捜查本部当然要让这三名犠牲者含冤昭雪,而且不能再有任何人受害!本来警察是不会拜托一般市民做这种事的,我们明白一定会造成你们的恐慌,但请相信我们,一定将凶手逮捕归案!”
葛城一片赤诚,但由于请托的内容是要敬介去当诱饵,因此当场遭到敬介及他父母的拒绝,可最后,他们还是接受了这个请托。这位名叫葛城的男人一点都不像刑警,没有强人所难也没有恫吓,反而予人推销员般亲切及刚正不阿的感觉。
当然,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提到要为之前受害的三个人含冤昭雪。毕竟这三个人和自己的立场相同,换句话说,有可能是敬介本人先遭杀害也说不定。这么一想,自己和那三名被害者的关系似乎更近一层了。
即便葛城没明说,敬介也不过问,但总觉得自己和那三个人之间,除了立场相同之外,还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连结着。捐赠者与受赠者的资料是不公开的,敬介打算待破案后,再向千春问明器官的来历。
吹口慢慢移向嘴唇,敬介开始高声吹奏《My Way》。
“不是我不愿配合调査,实在提不起劲啊!首先,自称杰克的那个凶手是反对器官移植的吧?”筑波稔不服地撇起嘴唇。这动作和他那神经质的长相搭得刚刚好,所以犬养没特别在意。
“别这样啦,这是为了要对所有相关人士进行确认。七月二日晚上十点到十二点、八日十点到十二点,然后是十三日的六点到八点,请问医师您当时是在哪里?”
“要不在场证明吗?只要不是值班,那个时间就不在医院,但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实在记不得了啊!二个礼拜前做的事都一一记得的人,很少见吧!你不认为吗?”
犬养隼人按捺住性子点点头。筑波的话没错,不是在工作却记得二周前的不在场证明,反倒奇怪。
“我是个随兴的单身汉,那个时间又没女朋友陪我,所以要找对那三个被害者有行凶动机的人,第一个就会想到我了!但我想不出来这么做对器官移植推进派有什么好处!”
“筑波医师也认为凶手是移植慎重派的人啰?”
“就杰克的告白来看,只能这样想不是吗?那家伙好像为了什么原因讨厌我们这种移植医师,搞不好是必须动移植手术,却没能接受手术的病患或者他们的家人?”
“您不认为是医疗相关人士吗?凶手显然对拿手术刀和解剖的程序相当娴熟。”
“如果是医疗相关人士的话,那么动机说是怨恨,我觉得霸权争夺还比较合理。那真是太扯了啊!”筑波挥挥手说。
“为了争夺医疗的主导权而到处杀人,实在太荒唐了!”
“可是,我们都听说移植生意的市场很大,所以这种说法听起来藏书网也不见得那么荒唐。”
“那是……手术费用的确很高,相关的医疗业者一多的话,是会形成市场没错!目前在海外也有器官的黑市交易之类的。但是,正因为如此,你们不认为引起这么大骚动来唤起舆论关心的,是个好心的家伙吗?”
“医师,虽然您这么说,但一个会把人开膛破肚然后拿出内脏的杀人犯,绝不是什么好心的人喔!”
筑波对犬养的反驳皱眉,但也再没话添上来了。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你去问问我们医师同业就知道了,我连在移植推进派中都被视为先锋人物,和杰克的立场是相反的。这次的事件,我反而算是受害人呢!”
“受害人?是吗?”
“是啊!我的病患中有人拒绝移植了。显然是受到杰克事件的影响呢!他害怕接受移植手术后会成为杰克的目标。可除了移植外别无他法……”
脑海中突然浮晃出沙耶香的脸。以二分法来看,犬养隼人和筑波其实立场相同,因此有点迟疑起来。
“请教一下六乡由美香的事。她身边的人当中,有人反对移植吗?”
“没有啊!她和她的父母都一心一意期盼着捐.99lib?t>赠者快快出现,所以……该死!”
筑波突然破口大骂。
“我一直担任她的主治医师,所以非常了解她和她的父母有多么痛苦。猛爆性肝炎的治愈率只有百分之十。看到她好几次都陷入意识混乱中,她的父母是那样绝望到哭得死去活来啊!说什么‘原本就该死了’是吗?……别闹了!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当医生的所为何来?”
那恶言恶语,不像演戏。
“又说什么‘夺走别人的生命来延长自己寿命’是吗?狗屎!又不是神,在那里高高在上地叫什么叫!病患每天都在和死亡拔河!接受已经不用了的器官是哪里错了?救病人一命又是哪里伪善了?”
“前几天真境名教授和僧侣有进行一次对谈,宗教的伦理观似乎否定移植。”
“那是因为他没尝过和死神搏斗的痛苦!”
筑波半嘲笑地看着犬养隼人。
“人是很脆弱的生物。不可能每个人都像那个和尚那样豁达。宗教能帮助人的就只有临死的那一瞬间而已。而在那之前,病患为了活下去必须多么拼命多么挣扎啊!不知道病患的这种痛苦而追问伦理观的人,我真为他感到无耻!”
接着,犬养隼人与古手川去拜访黎名医院的鲇川达志医师。年近七十左右了吧?还挂着埼玉县医师会常任理事的头衔,慈祥和蔼的气度中,仍可窥见十分有个性。
“那三天的行程吗?大概是在家里吧!这个月除了医师会的事,我没什么要外出办的。如果没事,我一定都待在家里。”
保险起见又特别向护理站确认过行程,果然如鲇川所言,那三天皆是下午六点便离开医院了。
“啊,我家人的证明可能不算数,但至少第三起命案不可能是我干的。”
“不是一开始就怀疑鲇川医师,是因为所有相关人员都得问过一遍。”
“嗯。不过,看了那一连串的报导,都说这个叫杰克的人很擅长拿手术刀不是吗?也难怪你们要锁定医疗相关人士,特别是以移植手术闻名的医师了。”
鲇川看穿来访心思似地说。确实这是来讯问三名主刀医师的原因之一,但被本人直接点出来还是颇为进尬。
“要说手术技巧最优秀的,那便是帝都大附属医院的真境名医师和榊原医师两位高手了!没人比他们两人更厉害了!”
从意外的人口中听到意外的名字,有点吃惊。
“你听过那两位的名字吧?”
“呃,是的……”
“有个研修医制度,就是取得医师执照后,在临床硏修的名目下,一边接受上级医师的指导一边累积经验。榊原和真境名两位医师就是从研修医时代起,因手术高超而出众。他们既是同学关系,但竞争意识也很强吧!两人时常互相切磋琢磨,因此技术更加精益求精了!现在两人都被誉为神手,但一个是个性退缩的死心眼,一个是口无遮拦的毒舌家,所以医界都戏称他们两人为SM搭档,真的很有趣呢!”
这是因为真境名是M,榊原是S吧?犬养也在医院听过榊原的传闻,他的医术的确高明,偏偏是个爱挑剔难相处的人,讲话也有七成都是冷嘲热讽。
“而且他们两人分别是移植推进派和慎重派的领袖,目前都在同一家医院里斗来斗去,这点也很有趣。唉呀,也不能说很有趣啦!”
“榊原医师的手术这么高明,却是慎重派?”
“慢着慢着,千万不能拿这个话来怀疑他喔!我先说了,光用这两个条件就把榊原医师列入嫌犯名单的话,未免扣帽子扣得有点随便了。如果说他是慎重派的话,那是因为他是正宗的佛寺之子啊!”
“喔。佛寺的孩子当外科医生,还真没听说……”
“虽然一些爱搬弄是非的同行说什么利益共同体之类的话,但我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榊原医师之所以对移植手术很抱怀疑,是源于他小时候的宗教观吧!那样的人会为了贯彻自我的主张就滥杀无辜,这种话简直荒谬到家了!”
的确有理。犬养也看过不是当杀手的料的杀人犯。他们几乎都是年幼时期道德观就遭扭曲了。
“另一位真境名医师,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合理精神拥护者,只要有病患需要器官,而另有一方用不到器官了,他就会毫不迟疑地在病患身上动刀。同样道理,iPS细胞若能成功实用化后,他也会很阿沙力地降下移植推进派的旗帜,因为他早就把让更多患者接受更先进的医疗当成自己的使命了!所以他的主张和杰克不同。除此之外,两人还有一个共通点。”
“是什么?”
“这两位都不是藐视生命的那种笨蛋!”
平静的口气中仍听得出沸腾的愤怒。
“虽然有人说什么医界的霸权之争这种无稽之谈,但以救人为职志而取得医师执照的人,是不会横行霸道滥杀无辜的!像杰克那样的杀人魔,根本不可能是医疗相关人士。”
“不过,有验尸报告说,切开的顺序不可能出自外行人之手。”
“目前外科医师的人数仍然不足。像我这样老糊涂的人,一年也要开两百次刀呢!而且每一位、每一位患者我都不可能忘记99lib?。那位被杀害的半崎桐子,我也还记得很清楚,她总是喊胸痛,那张使力地痛苦地喘气的脸,我至今仍忘不了。她的年纪和我女儿差不多,却早已对人生充满了悲观。”
老医师的话尾微震了一下。鲇川无力地坐在诊察室的椅子上,望着虚空的一点。
“正因为如此,当移植成功后,重获第二次生命的她,神情闪耀出多么异样的光辉。外科医师便是为了那灿烂的光辉而日夜刻苦惕励。而这些现在都被那个叫杰克的家伙给糟蹋了,一位捐赠者与无数医疗从业人员的贡献全部化为灰烬了,这绝对不可原谅!”
鲇川看向犬养与古手川,射出坚定认真的目光。
“医师会要我转达会全力配合警察办案。所以要拜托你们务必全力将杰克逮捕归案。我们移植医师对于舆论的非难一向不在意,但,万万不能夺走伫立在深渊旁的病患们仅有的一丝希望!”
犬养隼人与古手川不由得身体僵硬且紧张起来。是不是嫌犯姑且不论,这位老医师真挚的心愿绝对非达成不可!
两人最后来到京叶医疗中心的结城丈二医师这儿。结城予人的第一印象相当冷静沉着,与犬养及古手川的对话几乎不外露感情。
“那三天的话,我一直在医院啊!”
结城看着智能型手机确认每日行程后说。
“我被分派为常驻医师,差不多每隔两天就要值班一次,你们找的那几天,我全在值班啊!”
“不好意思,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吗?”
“方法吗?我会固定时间去査房,护士那里都有纪录。有什么需要连络或指示,通常都是使用医院的内线电话,不能打移动电话的。”
医院内到处皆是精密的医疗器材,为防止干扰,很多医疗机构都限制使用移动电话。
“需要我提供那几天的诊疗纪录和文件吗?”
“那个我们之后再向护士确认就行了。”
“警察还是把我们从事医疗的人当成犯人了啊?!”
“没有啦,并没有特别锁定谁。”
“但你们来我这里讯问,不就是因为我是具志坚悟的主刀医师吗?也就是说,我有被锁定的理由了!”
“我们是对所有关系人员进行调查。”
“就算不是警察,知道阿悟状况的人,会怀疑凶手就是医疗关系人士,这个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事实上,自从写真周刊报导他的嗜赌成性后,连医院都不断接到打来责骂的电话和传真。同仁中也有人私下表示对他的不谅解。”
“医师您怎么看呢?”
“我很明白医师并不是神!医师能治疗的只是疾病而已,并不能保证病患的精神和信念等。再怎么说,这些都是他的人生啊!所以,我对他出院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没特别意见。”
语气淡定。故意不带感情地说——这个念头突然冒上来。
“但,也不能这样就杀人啊!”
啊!犬养盯着结城。刚刚一直看着这边的脸转向别地方了。是不想让人读出表情。
“会碰到谁、碰到什么样的事情,人生是有无限可能的。阿悟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性,也有可能让重新获得的生命过得更有意义。但那个叫杰克的变态狂把这个可能性给糟蹋了!”
啊!原来这男的对病患被杀也会感到愤怒和哀伤——这么想,稍稍涌上亲切感了。
“您都会定期去看具志坚先生对吧?”
“因为必须给他抗排斥药物。他的生活态度我也曾耳闻,但不曾对他说过教。”
“有没有听他说过好比有什么奇怪的人在接近他吗?杰克对被害人的住所相当熟悉,行凶之前,应该以某种形式做过调査才对。”
“没有……我没有特别听他提起这个事情。假如有可疑的人在他周遭打转的话,反而会让他不想出门吧!”
这里也没任何蛛丝马迹吗?瞥见古手川正小幅晃动着膝盖,显然是坐立不安了。
“就算这样,您身为移植端的医师,不可能不知道捐赠者的数据吧!”
“啊,捐赠者的资料到现在都还没公开呢!警方是把捐赠者家属列入嫌疑范围啰?”
“不把所有关系人调査清楚,就没办法更进一步掌握杰克。”
“也有道理。只不过很遗憾,连我们也并不清楚捐赠者的数据。是地方中心连络我们,要我们准备动手术。只要器官一到,就要直接动手术了。送来的器官并没有名字,只有器官评估的数值而已。”
“是记号吗?”
“虽然这么说很没人性,但就算对每一个器官都投入感情,也不能保全身体……。啊,但阿悟的话,我倒是见过捐赠者一面喔!”
“什么?!”犬养隼人和古手川同时叫出来。
“我年纪这么大了,现在就这具老朽的躯体,实在不想搭医疗直升机的,但移植团队原本就必须到提供器官的医院去摘取器官,所以我当然见过捐赠者了。”
“病患的名字?”
“名字我不知道。说穿了,就只是看那么一眼而已。但是……呃……有点不好意思呢……”结城勉强地苦笑。
“按照程序,本来也应该由身为移植团队的我们来摘取心脏的,但提供器官医院的主刀医师是当代最厉害的名医,所以还是由他来操刀更令人放心。那位名医依序摘取器官的过程,我们只有在一旁叹为观止的份了,不但下刀精准,而且意想不到地快速。摘取器官作业最是分秒必争,因此由他来操刀再好不过了。那名捐赠者是位还很年轻的男性。”
“请教一下提供医院和那位主刀医师的名字?”
“提供医院是帝都大附属医院,主刀医师是真境名孝彦教授。”
第二节
“所谓当局者迷,要是再犯同样的错,就真是蠢到毙了!”犬养隼人在赴医院的车上发着牢骚,手握方向盘的古手川倒是快活地笑开了。
“才不呢!这下捐赠者数据和他的家属都搞清楚了,说不定还能就此命中杰克本人。所以不但不蠢,反而宾果了!”
“是那样就好了……”
“呃……可以的话,真境名教授就由我来吧!”
对方既是女儿的主治医师,矛头就会变钝!古手川是这么想的吧?
这个男人式的笨拙的体谅之情,却刺了犬养一刀。第一,这等于是对犬养公私不分的毁谤,而这是他最最厌恶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而且,一开始就没料到真境名医师。”
犬养隼人做此回答,古手川便“啊”一声,同意似地点点头。
抵达医院后,两人直接前往办公室。那人果然等在那里。
“捐赠者是这里的住院病人吧!”
犬养隼人一逼问,千春紧咬下唇。这动作究竟代表不说或后悔,犬养隼人判断不出来。
“而且主刀医师是真境名医师。所以,你是在包庇捐赠者家属还是包庇医师?”
、“什么包庇……又还没跟家属连络上,不过,我今天打算主动跟你们说了。”
“那么,就请你一次说清楚讲明白吧!拜托请不要再用挤牙膏的方式了。”
为了能不受干扰地安心谈话,千春带他们两人到地下室的器官保存室。这里的室温维持在摄氏五度左右,青白色荧光灯下,看似被解剖或开刀切除后的器官泡在福尔马林中,排排陈列着。这绝不是个令人舒服的地方。原来如此,这种地方想必也不会有人出入。
“我想先跟两位承认的是,不说出捐赠者数据,与其说是保护捐赠者家属,其实是为了保护我自己。”
“你自己?”
“因为我已经坏了器官移植协调师的信念,我害怕被人发现这点……”
“高野小姐,你该不会互通捐赠者和受赠者的数据了吧……”
“捐赠者的名字是鬼子母志郎。家属是他妈妈,名字叫凉子。我、我不小心循私……”
骢起来一时半刻说不完,犬养隼人和古手川拉了旁边的椅子过来,也要千春坐下来说。
千春结结巴巴地话说从头。
“您儿子身上带着器官捐赠卡,希望您能依照他的遗愿同意捐赠器官。”
一被告知,凉子张口哑言了一瞬,随后猛然抗议。
鬼子母志郎是一名十九岁的体操选手。他的父亲在数年前往生了,生前是一名曾参加奥运比赛的体操选手,志郎一直追随着父亲的背影。
对一手扶养志郎的凉子而言,让这唯一的骨肉踏上丈夫的志业是她活下去的意义。志郎进入体育大学的第二年,在国内大赛中夺得优异成绩而获选为奥运的强化选手,却不幸在那当头发生事故。一天,于练习后回家的路上,志郎被倾卸车撞了。
后脑勺遭强烈撞击而紧急送医,志郎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被判脑死。直到那时才知志郎随身携带着器官捐赠卡,凉子既惊又怒,却也莫可奈何。
“我要带走志郎的身体。志郎是我养大的,是我先生留给我的唯一一份财产!”起初凉子顽强反抗。不过,器官捐赠向来就是供不应求,而且志郎本人又带着明确表示愿意捐赠器官的器捐卡,纵然凉子坚绝反对也毫无意义。
“您这样做只是违背您儿子的意愿罢了,而且,可以说才是真正杀了志郎先生。”
千春狠下心说。此时此刻,真情流露并非器官移植协调师该有的举措。
“志郎先生的大脑功能已经确实停止了,但他的身体还活着。好不好?伯母!让志郎先生成为器官捐赠者,他就能藉别人的身体继续活下去了!”
每当说这话时,千春总是不能自己地陷入自我嫌恶中。是因为重复太多次这台词了吧?再多么真挚的言语,日复一日宣说,终将流于公式化的对白。
每个人对持有器官捐赠卡的认知可说千差万别。由于只需在卡片上签名即可,比捐血更简便,却偏偏将持有器捐卡当成挡箭牌,在无法得知本人当下的意愿时,任意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解释不是吗?
像背书那样一股脑喋喋不休后,凉子突然双肩一沉。
成了!千春想。这是被说服后的动作。之后只要再追加举几个移植成功的案例,就没有家属不答应的。
不过,凉子意外地开口说:“你有孩子吗?”
遭趁虚而入,千春一时哑口无言。
女儿美登里二年前过世了。和志郎一样都是车祸丧生。当时女儿正和自己一块散步,才稍一离开视线就跑到马路上遭辗毙。才四岁而已。
为了美登里的死而争吵不休,便与丈夫渐行渐远。每天回到家面对的是冷清清的房子,于是埋首工作来填满空虚。对捐赠者家属的说服术能在短时间精进上来,就是在这个时候。
“一定是你的孩子持有器捐卡,你才能打从心底开心地看到孩子分散成别人的一部分吧?”
不觉间立场反转了。本该要突破家属脆弱的心防,这下反倒被揭开了疮疤。这外露的伤口还生生的,接触到外面的空气还会钝钝地痛。千春似乎悲鸣了一下。
“喂,请告诉我!高野小姐。”。
千春的内心,为人母的自己正与身为器官移植协调师的自己争战着。
啊,那一笑便谜成线的眼睛,是幸福的象征。那软乎乎的小手指与轻飘飘的发丝,无一不是宝贝啊!怎能想象这些就要转让给别人呢!因此凉子的椎心之痛,千春当然心有戚戚焉。
不过,当时的千春,只想到极其单纯的事实——自己,是名医师。
医师是救人的志业。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眼前既然有亟需器官的病患以及失去主人的器官,况且是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当然应该进行移植手术。现在正有好几位受赠者在绝望与希望的夹缝间殷殷期盼着他的器官。为了拯救那些受赠者,自己应该舍去为人母的私情才对。
千春觉悟后便说:“我的话,如果我女儿这么希望,我就会成全她当捐赠者的遗愿。”
“……真的?”
“我认为完成孩子的遗愿,是为人父母该做的事!”
这句话似乎打进了内心深处,凉子惊愕地身体一震,然后盯着千春好一会。
从双唇吐出的话语会是同意,亦或拒绝?
不论移植学会或医院方面,都一再交代绝不能予人强行动移植手术的印象。在器官移植病例还不多的现阶段,若遭患者发出否定声浪,很可能倒打移植推进工作一把。
要在不勉强的状态下取得同意,比起医师,更需要的是外交官的手腕,这也正是器官移植协调师的使命——不,不抱持这种信念的话,这一行根本待不下去。
凉子仍然沉默,同时像要看穿千春真意似地窥视着她的眼睛。空气凝重万分。
终于,凉子眼脸一垂地说:“我知道了!就将志郎的器官拿去用吧!”
成功了……春终于松了口气。
“但我有个条件。”
“条件?”
“要告诉我志郎的器官移植到哪些人身上。”
“什么?!您说什么?!”
突然被绊了一下。
“那不行的!依器官移植的规定,志郎先生的数据不会泄漏出去,同时受赠病患的数据也绝对不能公开。”
“为什么?”
“为什么?那是为了……为了防止捐赠方和受赠方有财物上的收受或情感上的牵绊。”
“我完全没有要求金钱的意思。”
“器官是生命的一部分。提供生命的一方和被提供的一方要是互相连络,总有一天关系会交缠不清而可能成为纷争的导火线。”
“你说的是双方会见面的关系吧?我也不打算和那些人接触。”
“那么,是为什么呢?”
“守护。我要守护志郎生命的去处。”凉子一边说一边靠近千春。
“我要远远看着我儿子分出去的生命都好好地活着。”
千春的手被牢牢握住。是一双因辛劳而布满皱纹,但温暖的手。
“我的人生意义就只剩下这点了。”
紧握着千春的手的凉子,当场跌坐在地。
“拜托!拜托你!拜托你啊!”
字字句句深切刺痛着千春的胸臆。同是为人母的立场,被对方如此泣诉,还不如由她咒骂抗议来得好过得多。
凉子仍然不肯放手。
“鬼子母女士,这点请您见谅。”
“拜托!……”
焦躁感愈燃愈烈。再这么耗下去,器官就会丧失新鲜度。若未取得凉子首肯就径自进行移植手术,恐会埋下祸端,但接受凉子的要求的话,自己就有可能被质疑违反规约。
“如果你也是人家的妈妈,就请你体谅我的心情吧!”
号啕中语音不住地颤抖。
此时,为人母的自己在耳畔嗫语着。刚刚是以职业意识为优先,而且似乎说服凉子了,现在她只衷心恳求我答应一个条件而已,我应该拿出为人母的同理心才对吧!
尽管医师身分的高野千春仍在发出警告,但脱口而出的话连自己都感意外。
“……真的不会和受赠病患接触是吗?”
“所以,我就把所有人的数据告诉鬼子母女士了!他们的地址和姓名……”
千春愧疚地垂下头来。
“原来你老是不肯说出相关资料,是因为害怕被发现你违反规约……难怪我总觉得你还隐瞒着什么。那么请告诉我鬼子母凉子的连络地址和电话吧!”
千春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按下数字键后,把液晶屏幕秀出来。
“鬼子母凉子——自宅〇三-三八四〇-IXXXX。手机〇八〇-XXXX-XXXX。东京都足立区梅岛三丁目X-XXHEIGHTS梅岛二〇三号”
犬养隼人将这内容刷刷写进记事本。一旦告诉麻生,就会立即调派别动队。
“我连络好多次鬼子母女士了,但都连络不上。”
“高野小姐,你是突然间怀疑她就是开膛手杰克吗?”
千春低头不语,看来是猜中了。
“不管怎么说,你是判断失误了!如果你不隐匿鬼子母的数据,也许会少一两条人命也说不定。”
犬养隼人打电话给搜查本部的麻生,告知事情经过及鬼子母凉子的连络方式。
“捐赠病患的家属是吗?……知道正确的地址和人名后,要调查就简单了。”
“当务之急,是查明鬼子母凉子之前的工作以及过去的经历,尤其要确认是不是曾经从事医疗相关工作。”
“这不必你说。那你们不去鬼子母家看看吗?”
“我们还要讯问主刀的真境名教授。”
“好的。鬼子母那里我就派别人去好了。”
挂断手机,千春正用责难的眼神看向犬养隼人。
“我跟你们说了这么多鬼子母女士的事,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特地找真境名医师?”
“所有想得到的可能性都要一一调査清楚,这是警察的职责。”
“他可是沙耶香小姐的主治医师耶!”
“公私不分并不会比较好,这点你应该感受最深了不是吗?”
千春紧咬双唇。
和护理站连系,得知真境名医师正在手术中。犬养与古手川径自前往手术室。现在布网的话,一定能逮到。
是病患家属吧?手术室前的长椅上,一群忧心忡忡的人坐在一起。犬养与古手川在稍远的长椅上坐下。
即便不打算看,视线还是忍不住飘过去。从坐在那里的成员判断,在手术室里的应该是一位母亲。见那女儿双手合十地祈祷,犬养隼人不由得心痛。一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和他们站在相同的处境,就怎么也无法置身事外地冷眼旁观。
“犬养兄!”古手川突然出声。太感谢啦!当心情被搞得乱糟糟时,任何无聊的话都会大受欢迎的。
“什么?”
“刚刚问过高野千春了,不知道犬养兄也认为鬼子母凉子是杰克吗?”
“可能性很高吧!知道三名被害者的住所,又是他们共通利害关系人,也不能忽略她还没跟高野千春连络上。”
“如果她是凶手的话,那么动机是?”
“要我大胆地推论,我想是妄执吧!”
“妄执?”
“因为太想再见到死去的儿子了,部分原因则是为了收回提供出去的器官。”
“这么说,她就把那些器官摆在自己家里吗?三人份的器官会搞混吧!哪个器官才是自己儿子的,又不能做记号或写上名字!”
这是个好问题。根据千春的证词,凉子是一个人住。在独居而空虚的屋子里摆上满满三人份的器官,会干这种事的不是疯子还能是什么?
“当然,她也可能有精神病。没搞好,说不定就扯上刑法第三十九条了。”
此话一出,古手川望着天井好一会后说:“犬养兄,很抱歉,我,不能同意那条线。”
“你认为太超出常理了是吗?”
“不是。我记得那样的精神病罪犯,所以不会把杰克的残酷和一个妈妈的妄执连到一块。”
“……说来听听。”
“你刚刚说什么收回死去儿子的器官,换句话说,她对儿子的爱就是那么强烈,即使儿子死了,对他的爱也不会改变是吗?”
“嗯!”
“就是这点我一直想不通!”
古手川和也双手抱在胸前猛摇头。片刻后,以极坚定的语气说:“不论是怎样的父母,会因此就去把陌生人的肚子扒开来,这实在太超现实了!第一,关键是儿子已经死了啊!已经死了,就没有所谓的父母或孩子了不是吗?”
这又是个好意见。乍听之下,是极其常识性的异议。
只是,那样冷淡无情的口气,还真叫人有点不舒服。这也是截至目前相处下来,对这个名叫古手川和也的人,首次生起的违和感。
“你看起来还没结婚吧?”
“嗯,托您的福!”
“我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但总觉得爸爸的爱和妈妈的爱,本质上是不同的!再怎么说,都是十月怀胎的宝贝,也许感觉上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吧!包括执着心在内,会想和子女永不分离,这是人之常情啊!做爸爸的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取代妈妈!”
“怎么听起来好像一开始就认输了。”
“事实上就是输了啊!尤其是爸爸对女儿,输得更惨!一过十岁,她脑筋里在想什么,完全搞不清楚!”
“那么换句话说,十岁以前就搞得清楚啰?”
“这该怎么说,也可能是自以为搞清楚,但其实是搞错了!”
一边说,犬养隼人一边想着沙耶香,这世界上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然而,和她的距离却如此遥远。就算在她身边,她也犹如外星入般令入猜不透心思;伸手出去,她连碰一下都不愿意。
罪魁祸首就是自己的愚蠢,这点犬养完全心知肚明。因外遇而和沙耶香的母亲离异时,投向自己的眼眸里,涂满了失望与嫌恶的神色。身为父亲,身为男人,那一刻尽遭唾弃。
想从被唾弃中翻身又是那么困难。骨肉之间尤其难上加难。即便离婚了,女儿的生日从没忘记,还会特地找年轻的女警商量后挑选礼物。说不期待回音是骗人的,送礼物后那几天,手机一来电就神经过敏。
沙耶香住院后,每周去探病一次,可关系仍不见好转。一进病房,偶尔会碰到妈妈成美也在场,那真是再没更尴尬的时99lib?候了。可以感觉得出她们在一派和乐的气氛中突然遭异物入侵似的抵抗。自己永远也融入不了她们之间,这个确信深深折磨着犬养隼人。
“就算搞错了,也还是可以那么想啊!”
古手川和也笑了,但看在犬养眼里,这笑容显得虚泛。
犬养隼人方才想起来。古手川没有家人。
也许是表情透露了心思,只见古手川微微点头。
“我啊,根本不相信什么亲子之情!是无法相信!”
“……你不想被问吧?”
“也没啥关系啦!反正这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家并不是个正常的家庭。我老爸一被公司炒鱿鱼,就整个变成了人渣。我们家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样子了,而且债越欠越多。我老妈也同样不是个好东西,在外面有男人,根本看不到她影子。我放学后回家,永远就只有我一个人。那样的家当然待不下去了。高中一毕业,我们三个人从此各走各的。以父母的立场,就是养孩子到高中毕业,之后就放牛吃草啰!”
犬养隼人听着听着,心有戚戚焉。
人生若未遭逢变故,就无法有所领悟,日常生活都是在惊险的平衡中建立起来的。家庭的收入、情感的去处、相处的模式与时间。当中只要任何一项失常了,埋在里头的岩浆就会爆出,一家人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
“所以我才会觉得,会杀害别人来拿回自己儿子器官的母亲,实在太太离谱了!也许理论上说得通,但要说那就是杰克的真面目,我实在百分百怀疑。很抱歉,不能满足犬养兄的愿望。”
“愿望?”
“嗯,你希望家人间有那份爱的愿望。”
不过,那应该只是一般的看法吧!刚刚向麻生报告过了,难道他对凉子的心证也和我不一样吗?——极欲说明,可话语梗在喉间。
可以断定古手川的一番话不过是人生的发发牢骚,可自己真的了解何谓家人吗?
不,根本不了解,只是装作了解罢了!否则就无法解释自己为人处事的失败了。
犬养隼人想到这,突然倒抽一口凉气。
而今的自己,不正和那个不顾家庭的古手川父亲一样吗?而古手川就是长大后的沙耶香,对家人充满了误解,而且毫不愿意修正偏见。
不,还是不一样的。
我是那么拼命地想重新拿到连系她们的那条绳子,不管有多么可耻、有多么丢脸,我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若说愿望的话,确实如此。”
“是吧?”
“但是,要是鬼子母凉子也确实这么想呢?”
“咦?”
“她想填补心灵的空虚,想要再见儿子一面让家庭复活起来。只要这样的心情高涨,就会看不见周遭不是吗?如果你知道精神病罪犯,就应该知道精神正常和精神错乱之间的界线并不是那么确立!”
古手川和也一脸怃然。
“你也会有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的时候吧!人是很麻烦的动物啊!那样的心情,就像黑白棋翻转的剎那,猛地就变成精神错乱了。对一般人而言,杀人是很重大的事,没有至深至切的情感为基础,是不可能办到的!”
“……还是搞不懂呢!”
“其实我也搞不懂。懂的就是杰克正以非比寻常的激情在行动。”
“激情,是吗?”
“嗯,至少他仔细调査了三名死者的行为模式,引诱他们进陷阱,然后绞死,并且毫不迟疑地开膛破肚夺走内藏书网脏。就是能够干下这么重劳动的激情!杰克绝不单单冷血而已啊!”
此时,手术室的灯熄了,门开了。出现的是穿着手术服的真境名夫妇。
第三节
“鬼子母志郎……啊,我记得啊!就是那个被倾卸车撞到而紧急送来的伤员。他有脑挫伤,试了好几次要救醒他,很遗憾都没有恢复过意识。因为他随身带有器官捐赠卡,所以判定脑死后就由我摘取器官。”
“您记得很清楚呢!”
“与其说是用大脑记,不如说是用我的手指在记!成功是它,失败也是它。”
“也有失败的经验吗?”
“这个嘛……你的家人正等着移植手术,所以这些话原本不该对你说的。但要是这么刻意隐瞒,反而丢了信用,还是跟你说吧!也有失败过。”
“医生,根本没必要这么……”坐在一旁的阳子插嘴进来,但真境名喝斥一声:“没你的事!”阳子连忙噤声。
然而,就是这么一句,反而让犬养觉得真境名可以信任。
“移植时,他妈妈的反应如何?”
“他妈妈喔?嗯,我只有很普通的印象而已,说普通嘛,就是坐立不安到连哭都忘了的样子,家属一般都是这样的。动完移植手术后,我去向她答谢致意,那时她还是一副灰心丧志的模样,并没有特别不同。”
那时,凉子已经从千春那里得知受赠者的数据了,所以不再追问,也没必要慌张失措。
犬养隼人与古手川交换眼神,真境名注意到了。
“难道是怀疑鬼子母凉子是嫌犯吗?”
“只是关系人之一,和医师您一样。”
回答的是古手川。原打算再怎么难以启齿的问题都要自己主动提出的。虽说担心也没用,但在女儿的主治医师面前,嘴唇硬是僵硬得开不了。
古手川和也以极其例行公事的语调讯问发生命案那三天的不在场证明。相对地,真境名的反应并非如预期般明快。
“这个,伤脑筋啊!我的上班时间如果没有急诊病患就是到晚上七点,然后也未必直接回家。上个月起,我在住家附近租来的事务所里忙完才会回家,差不多都隔天早上了!”
“住家附近的事务所?为什么还要租一间事务所?”
“我们家的书房全部塞满了研究书籍,已经没有空间了,所以要写论文的话,我就会到那间事务所。”
“写论文?那么就是一个人啰?”
“是啊!晚餐也是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吃的,路上和我太太分开后,就没和任何人碰面了。你问到第三天的那个十三号,我们夫妻都没值班,所以我从早上起就一整天待在事务所里。”
亦即,真境名未值班。不过,搜查本部的眼睛已经找寻凉子去了。而且四位医师的值班情形也都尚未获得证明,因此这点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几个从捜查员和为人父亲的立场所浮现的疑问,犬养隼人突然想试探看看。
“关于杰克,您应该有什么想法吧!比方说凶手的样子、动机之类。”
“为什么问我那些问题?”
“作为移植手术的第一号人物,我认为您应该察觉到杰克的目的才对。”
“你是说那个变态狂有目的?”
“他的犯罪行为的确很变态。不过,执行起来还得有藏书网非比寻常的计划性和执着心才行,绝不是一时兴起或冲动。”
“我不是警察,所以无法想象凶手的样子,但要是问我想到了什么,只有两个字,‘麻烦’。”真境名面露不悦地说。
“都是那家伙搞得鬼!日本的移植手术好不容易才步上轨道,这下又触礁了。一些和医学不相干的好事之徒端出伦理道德观,在他们的助威下,慎重派复兴了。发出的列车被强迫叫停!硬这样蛮干,列车就要翻车了啊!iPS细胞的实用化还要几年的时间,在那之前,无论如何都得靠移植手术撑下去才行,偏偏……”
听真境名叙述,突然有种奇妙的记忆错觉。一条一条分析原因后,本来面目就清晰浮现了。
核能发电厂——该状况和存废争议与状况,极其酷似。
“有什么具体的改变吗?”
“现在,就在这家医院里。”
真境名讥笑,一旁的阳子垂下眼帘。
“你们已经知道了吧!在这家医院里同时就有推进派和慎重派。因为杰克事件,要是舆论多偏向移植慎重化,医院院长的态度当然就不得不改变。虽然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指示,但明显已经不像之前那样顺利地核发移植手术许可了。”
犬养隼人胸中大大一震:那么,沙耶香的手术该怎么办?
“请放心,犬养先生,沙耶香小姐的手术一定是由我主刀。最差的情况就是,这家医院不准动手术的话,换到别家医院就行了。”
一时穷于回答。此刻,身为父亲的自己,该向身为刑警的自己低头吧!
“……拜托了!”
“可是,将鬼子母列为嫌疑名单这件事……”
“您好像有疑问?”
“据说依犯罪手法来推测,杰克是医疗相关人士不是吗?我并不认为她是。”
“为什么您这么想?”
“她身上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啊!”
犬养隼人与古手川一露出奇怪的表情,真境名便赶紧摇摇头。
“不是啦,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喔!该怎么说好?医疗相关人士都有一股独特的臭味,可以用这个来判断是不是同行。她身上完全闻不到这种味道。”
这感觉犬养可以理解。刑警这行业也有相似之处。只要从事这一行多年,身上总会染上一股刑警臭,是一种洗也洗不掉,也不会被其他味道盖掉的执拗的臭。
若是相信真境名的鼻子,那就表示凉子与医疗关系很远,和杰克这个凶手样子不符。现在,别动队正在调查凉子的经历,所以结论就是等待该调査结果吧!
犬养隼人说出早就酝酿好的想法。
“真境名医师,有件事要拜托您!”
“什么事?”
“录像画面也可以,请让我们看看移植手术的所有一切。”
“犬养兄,你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一走进医院附设的监控室,古手川发着牢骚说。
“很简单啊!这次的事件是移植手术引起的,所以没有不看实际手术状况的道理。”
说着说着,犬养隼人便窥见自己的心思。沙耶香正在等待移植手术,是不是父亲心理作祟呢?——即便想冷静客观地看待自己,还是无从判断。
终究还是不能亲见现场的移植手术过程,而是观看当作学术数据的录像再制画面,由真境名主刀。
“抱歉!对一般人来说,接下来的画面会很震撼喔!”
准备放映的年轻医师有点不放心地告知。
因工作纠纷遭刺杀、殴杀,因车祸事故遭辗断、压死,大概所有尸体的样子都早看惯了,此刻并无特别的感觉……太天真了!
古手川和也表示自己从前也负责过异常犯罪案,因此似乎颇有自信,对看录像画面毫不所动。但,这也是太天真了!
首先,是对器捐病患宣判脑死后,由阳子对大体进行麻醉。这画面就令人心生抗拒了。麻醉针打下去的瞬间,该部位立即吃惊似地猛抽一下。明知器捐者算是局部活着的人,可这理所当然的事实此刻正堂堂逼视而来。
接着是开腹与器官摘取。镜头焦点都是锁定手术刀下刀之处,因此画面上鲜血喷溅不绝。由于并非在切割完完全全的尸体,会有这种画面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每有鲜血喷溅出来,还是叫人直打寒颤。
原自认对惨不忍睹的画面应该早就免疫了,不料内心还是遭到迎面溃击而惊慌不已。想到一旁的古手川,他该也是同样强忍着令人作恶的痛楚吧!
思考了一会就明白了。
平常接触的都是完全的尸体,早已一动不动了。不论多么不忍卒睹、多么恶臭逼人,再怎么生翻死搅,也不过静物一个。可眼前正在解剖的,即便是局部,也仍是活动着的活体。换句话说,和活生生地进行解剖没两样。犬养与古手川正被迫看着所谓的变态虐杀电影。
人命的接力赛。这话多么伪善。
杰克声明中投诉的内容,意外在此取得说服力而振聋发聩。的确,看到这录像画面后,那句话只会令人觉得华而不实。不管理论上如何,移植就是以他人的性命来换得自己的存活。
之前因顾虑到沙耶香,犬养隼人一直不敢正视这点,然而,移植手术的险恶正叫人起着鸡皮疙瘩。
真境名的主张是中肯的。现阶段移植手术的确是众多患者的福音,且尚无其他替代方案。不过即便如此,仍无法抹除生理上的不信任感。而在未充分讨论的情况下就先行建立制度,这个程序上的瑕疵难怪会种下祸根了。
身为人父,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要不顾一切救女儿一命才对!可此时,犬养隼人心旌摇惑不止。连长期看着人心昏暗的他,都迷惘了。
身为人父的情感与人伦是很特别的。虽说是法律允许的行为,但内心底仍然不愿拿别人的器官给沙耶香。形同食人般残虐无道的行径!杰克这么说。而对此话无法正面反驳的九九藏书自己,可耻又可怜。
而且,犬养隼人也意识到,这个逡巡不前的念头,正决定自己失格于当一个父亲。虽说这是不循私的理性,听起来义正辞严,可绝没有家人要接受这样的丈夫、这样的父亲的。
“你还好吗?犬养兄。”
“什么?”
“你还是一副想吐的样子呢!”
“难道你想和一个看了那东西后还会食欲大增的家伙做朋友吗?”
“不是朋友啦……和那个法医学教室的老师只是认识而已!”
啊,是指那个叫光崎的老教授吧?
才想到这是一个共犯结构既深且广的买卖时,胸前的手机来电了。原来这地方似乎并无电波安全保护装置。一看,讶异了一下,是成美打来的。
“你,现在在哪?”
“帝都大医院。”
“啊!那刚好!能马上到沙耶香的病房来吗?”
“怎么了?”
“她说讨厌动移植手术!”
不敢置信!依真境名的诊断,除了移植手术外,沙耶香没有别条生路。一旦拒绝手术,等同于自杀。
犬养隼人反射性地看看古手川。他应该是听见了成美的声音,用手指示意犬养快去。原想坚决推辞,可不觉起身了。
犬养隼人火速赶往沙耶香那里,成美已经等在病房前,正环抱胳臂焦急得来回踱步。很久没见到她这么慌张失措了,那死去的苦闷感又微微刺痛胸口。
“她说讨厌动手术?!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开膛手杰克啊!”
“杰克?”
“也可能是你的关系!因为你没抓到杰克!”
成美严厉的眼神狠狠瞪住犬养隼人。虽然将矛头指向这边实在蛮横无理,可,这责难倒教人怀念了。当初两人还住在一起时,成美就经常这个样子责难犬养隼人。由于她一肩扛起一家之主的责任而时不时向犬养渲泄平日的郁愤,愈演愈烈的结果,就成了犬养离去的原因之一了。
“不懂你在说什么!”
“电视上、报纸上越来越多人说移植手术的坏话不是吗?她都听见了!”
一心一意期盼病痛治愈、期待手术成功的人,通常都将舆论当成耳边风,但这是世故的大人才会如此,才刚上中学的沙耶香是无法置若罔闻的!因此才会对杰克事件及移植手术产生异议,换句话说,她会拒绝移植手术的心情不难理解。
尽管将这件事算到犬养头上有些不合理,但犬养对于成美将沙耶香的问题丢给自己,倒是开心的。
“除非你赶快将杰克抓起来,沙耶香才……”
犬养隼人以手制止还想紧咬不放的成美,然后走向病房。
“是我,要进去啰!”
当犬养隼人走进房间时,沙耶香赶紧背对他。对这个反应早就习以为常了,犬养隼人不在意,就近找张椅子坐下。
“讨厌移植手术是吗?”
无回应。
“我知道你对移植持保留态度,但,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谁都不能活在别人的评价中。”
方才看影片时,犬养隼人本身对移植手术的是与非也无法明确判断,可,这心情不能在沙耶香面前表露出来,因为身为人父,有必须要说的话,因为身为人父,有不得不强辩的事。
“只要能活下来,为活命而不辞辛劳地努力是很正常的。所以说,全世界的病人都在和病痛搏斗,全世界的医生都在和困难战斗,没有人一开始就放弃的。”
“……即使拖别人下水也没关系吗?”倔强的声音传过来。
“谁有资格叫别人犠牲来换取自己的活命?”
“刑法里就有紧急避难这样的观念。”
虽不清楚十三岁的孩子究竟能理解到什么程度,但不做说明不行了。
“假设一张竹筏只够支撑自己一个人的重量,这时候有另一个人紧抓住竹筏不放。如果两个人都巴着不放,竹筏肯定会沉。那时候,就算自己把另一个人排除开来,也不算犯罪,因为活下去是人类理所当然的权利。而且,这么说虽然不大好,但在移植的情况下,提供器官的人并没有拒绝的意识。”
“没有意识?那样的人也应该有活下去的权利吧?那种从别人身上偷器官的事,那种……”
“在他有意识的时候,他就已经表示要成为器官捐赠者了,所以会同意的。”
“谁都不会认真想过自己真有一天会变成那个样子,大部分的人都是用轻松的心情签个名字而已吧!那么,要是我带着器官捐赠卡然后失去意识了,你也会让我去当捐赠者?”
“假设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
“你只是逃避罢了!”
“逃避的人是你吧?”
这话显得在责备沙耶香,但别无他法了。
“因为获得别人捐赠的器官,生存就变得责任重大。懒惰、胡作非为这类事,都是绝不被允许的。活下去就像带着脚镣般受到旁人的监视,你怕的是这个吧?”
沙耶香不语。一旦被猜中心事就会保持沉默,这点还是跟从前一样。
“活下去是理所当然的权利。会放弃这个权利的,就是个胆小鬼。”
“别说得一副你都懂的样子!”沙耶香虽然反抗,但还是背对着。
“现在才摆出一副父亲的样子!”
“不管户籍变成怎样,都不能否定我们的血缘关系。从前和现在,我都是你爸爸。而且,刚刚那些话并不是因为我是爸爸才这么说的。我看不起那些当人生逃兵的家伙,所以是以一个警察的身分对你提出忠告。”
“你现在是把我当作逃兵吗?”
“逃兵的候补吧。好吗?人再怎么兢兢业业过日子,总还是有难关横在眼前。冲破也好、克服也好,就是要想办法度过去。而想逃避的家伙就会找其他的路,多半都是轻松的路,可是,那种轻松的路是给没力量的人的专用道路。如果一直选择轻松的路走,最后就会完全丧失战斗力,然后发现轻松其实是一场骗局,一场陷害人的骗局。”
沙耶香再次陷入沉默。不一会,传出压抑似的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那些!”
“因为那些话,只有我会说了。”
唉,又是惹人厌的话,但犬养并不打算住嘴。安慰与同情,成美都办得到,可喝斥这种事,只能犬养自己来了。
“而且,你以为你的命是你自己的,错了啊!生下你的是你妈妈,但有一半是我给的。所以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放弃生命,不准你浪费生命!”
沙耶香又沉默了,用被子把头盖起来,呜咽声渐渐低了。
片刻后,犬养隼人猜到了没有回应的原因。
“是不是还有其他因素?”
仍没反应。这表示,猜中了。
“说说看啊!说又不花钱,而且说出来会轻松很多喔!”
“……杰克。”
“什么?”
“好可怕……”
犬养隼人不由得站起来。
“杰克会攻击接受移植的病人,然后把器官全都拿走不是吗?所以我要是接受手术的话,也会被那样……”
原来如此?犬养隼人走近病床,把手伸向盖着被子的头。
一旦说出口,就变成承诺。若是不能遵守承诺,从此就会被女儿叫成骗子了。
但身为父亲,不说不行。
“那你尽可放心!”
被子下的身体微微一震。
“我一定会把杰克抓起来!”
还是没反应。可也没有反抗。这样就够了。
一走出病房,成美立即上前追问:“那孩子,现在怎样?”
“没什么,只是担心而已。我要她接受移植手术。”
“她怎么说?”
成美的眼神一片猜疑。这也难怪,一直到关系破裂的几个月间,自己给这女人的,就只有不安与欺骗。
“不要口头答应她什么喔!不然,后来收你烂摊子的就是我了!”
“我已经答应她了!但不会让她空欢喜一场的。”
“你!怎么老是这样!”成美突然提高嗓音。
“要是做不到,那些话就变成你当时的推托之辞!我和沙耶香就是这样被你骗过来的不是吗?”
犬养隼人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沙耶香变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赎罪,反正我一直都有来看她。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做做父亲的样子。我想我已经被你们解雇了。”
犬养隼人以彻悟的眼神看着成美。在这女人的心中,自己这个前夫的评价已经定了吧!难以改变,也不想改变。
“那么,说来听听!”
面对成美的,也早已不是前夫的脸了。
“以爸爸的身分,我可能什么也做不了,但以刑警的角色,我还有点用处。”
犬养隼人不理还有话要说的成美,离开病房大楼。大楼与大楼之间是手机通讯范围,古手川在那里等着。
“去追鬼子母凉子?”
似乎也预期到这句话了,古手川会意地点点头。于是,犬养隼人立刻用手机打给长官。
“麻生。情况怎样?”
“班长,派谁去鬼子母凉子家了?”
“高千穗他们去了……没用,好像溜了!”
“那去过三田村家了吗?”
“唉,葛城他们回报说还没出现。”
“她家有停车场吗?鬼子母凉子都开车吗?”
“她家没有停车场,听邻居说,凉子没有车子。”
被逃走了吗?
电话那端听得出麻生的焦燥不安。目前状况可说是陷入胶着。现阶段鬼子母凉子不过是关系人之一,因为还没发出捜索令而无法进行住家捜索,她本人到处行走,却也不能展开区域捜索。能做的,就只是守住她家和三田村家两个地方而已。
“班长,我们现在去追鬼子母凉子!”
“追?追得到人吗?”
“她的交通工具应该是电车,请把她的照片寄过来,我从最近的车站沿途一一追到三田村家。”
“好。”犬养隼人挂断手机便冲向大门。迎面走来的病患和护士们,都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而吃惊,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犬养兄,离三田村家最近的车站是东北泽站,距离超过一公里呢!这中间只有我们两个人进行车轮战吗?”
“在还没展开区域捜索前先这样,对方还不知道我们的行动,可以趁虚而入。”
两人坐进伪装警车。手握方向盘的古手川偷瞄了犬养一眼。
“干嘛?”
“没有啦……只是刚刚猛踩油门!”.99lib.
“我看有事吧!”
“是……你女儿啦!她要爸爸加油吧?”
犬养隼人不由得苦笑。
“才没呢!是害怕杰克所以不想动移植手术。她担心自己也会成为杰克的目标。所以我就跟她说了一大堆,像是我一定会抓到杰克之.99lib.类的。”
“这不就是要爸爸加油吗?”
“我女儿讨厌我。”
“离婚是夫妻两个人的事啊!”
“叛逆吧!”
“叛逆?”
“在那之前,她很喜欢我,也很尊敬我。所以被我背叛后,她受到的冲击也就相当大吧!想听吗?”
“如果你说了会不开心,不说也没关系喔!”
古手川和也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专心开着车,但在犬养看来,这男的应该不是对自己这个搭档的过去没兴趣,而装作漠不关心,只是这男人的礼貌吧!
既然对方都端出礼貌了,自己也应该沉默以对。犬养隼人双臂交握在胸前,视线盯住正前方。
家庭破碎是距今三年前,沙耶香十岁时的事了。
当时为追查一桩案件而认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重要关系人的妻子,长期遭受家暴,楚楚可怜的模样深得犬养同情。
之后,那名重要关系人被捕,犬养隼人便和那个女人走得很近。寄予的同情心开始变质,有一天便跨越了界线。
当时根本不认为自己鬼迷心窍。一旦和那女人有了肌肤之亲,更觉得两人情投意合,因为得到了从成美那里得不到的性欲满足,甚至认为自己原本就该和这个女人结婚才对。
继续和那女人密会,每一次都疯狂做爱,活像要把那女人的肉体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由于刑警的工作并没有固定时间,犬养隼人便以办案为借口而夜不归营。这种状况持续了两个月,成美开始怀疑,终于外遇露了馅。
事已至此,犬养隼人也感到成美一心求去,所以反倒让他毅然决然。协议的结果便是和成美离婚。虽不后悔离婚,但对沙耶香仍不死心。夫妻离婚后就各不相干,但亲子关系是永远存在的。然而,只有犬养一人这么想,沙耶香大骂父亲是个彻底的背叛者,连被碰到手都会嫌脏,厌恶之情表露无遗。
离婚条件中并没有不见沙耶香这一项,不过如果沙耶香不愿见面,结果还是一样。因此,从离婚后到沙耶香住院,犬养隼人从未见过女儿。
若是第二次婚姻幸福美满,这犠牲还聊有价值,只不过好不容易开始的第二段婚姻也仅维持一年就切了。结果只落得犬养连见女儿一面都不能。
对分手的女人各有亏欠,但都比不上对沙耶香的亏欠。她改姓丰崎了,和继父过得幸福吗?上中学后有被欺负吗?成绩如何?毕业后有什么打算?由于被告知的消息太少,于是更加关心。
“你说过,你无法想象有妈妈会执着于儿子的器官而不惜杀人是吗?”
“嗯。”
“也许你会反对,但血缘关系真的很麻烦,而且根深蒂固。杀伤事件有八成都是身边人犯下的,这个资料就能证明这点。”
“爱恨是一体两面吗?”
“鬼子母志郎是继承她先生遗志的独子。以凉子这位妈妈的立场来看,她是倾注了两人份的爱啊!这两人份的爱一旦翻转而变成别的感情,你想会怎样?”
“可是,她儿子志郎已经死了啊!”
“但亲子关系并不会改变啊!”犬养隼人仿佛说给自己听似地。
第四节
一到东北泽站,凉子就被人群推挤着走出验票口。从西新井站上车时还没什么人,换搭千代田线就挤成沙丁鱼了。也刚好是碰上下班尖峰时间吧!
即使从窒闷的人潮中解放出来,身上还是沾黏着不舒服,车站前的空气饱含潮湿,从脖颈流下的汗涔涔不止。
在告示地图上确认要去的目的地。
北泽三丁目。估计离车站约一公里左右吧!幸好周边很明亮,可以走路过去。虽然还不很清楚三田村家的正确位置,但到了附近总有办法的,之前每一趟还不是就这样走过来了。
只不过,绝对不能向附近的人打听所在位置。不能引人注目。不能让对方得知有人在找他。即便很麻烦,但多的是时间,没必要焦急。
走没多久,凉子觉得肚子饿。其实是晚餐时间到了。因为独居,所以没特别注意吃饭时间也无所谓,之前老是注意着志郎的营养均衡,现在早改掉那习惯了。
啊,说的也是。
不论现在或过去,自己的生活都是绕着志郎打转。为配合他清晨的跑步时间,自己也会起床,而且三餐都会计算正确的热量来设计菜单。志郎被指定为奥运的强化选手后,虽然有营养师负责控制热量,但确保最低睡眠时间与掌握健康状态,依然是自己的任务。要兼顾这事和兼差工作,绝对不轻松,可只要想到志郎能和先生在同一个舞台上发光发热,就毫不辛苦了。
朝站前的面包店瞄一眼,橱窗里陈列的面包看起来好好吃。傍晚的购买人潮将店内挤得满满,但还不至于要排队。
一进店里,可爱的披萨面包映入眼帘,一个一百二十圆,好亲民的价格啊!凉子买了这面包和冰咖啡,往露天座位走去。
可以看见窗户外北泽的街景与赶着回家的人群。同样都是站前,这里和自己住处一带却大不相同。可能是临近高级住宅区的关系吧,每一家店都高雅大气,街上的女生们也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
街景正是居民的镜子。住在这里的人肯定大多是富裕人家。唉呀,能够让孩子接受移植手术的家庭当然有钱,想必三田村家也是属于这样的层级。
凉子开心地想象。一想到志郎的心脏在这样的街上跳动着,在这站前大道上昂首阔步,就觉得与有荣焉。
填饱肚子后离开面包店。黏在皮肤上的汗已经被店里的冷气吹干了。
彷佛在品味美丽的街景,凉子悠闲漫步着。一想到志郎的心脏也会走过这条街,不觉深深感慨起来。
曾在那家拉面屋的暖帘里面吧!曾在那家药局买过什么吧!
接受志郎心脏的那位受赠病99lib?患,据说想当音乐家,那么,也一定去过眼前那家CD店吧!
想象愈膨胀,心情愈轻松。谁说志郎死了!说瞎话也要有个分寸!志郎不就这样到处都感觉得到他强烈的存在吗?
从电线杆上得知,目前所在位置是北泽二丁目。离目的地三田村家不远了。
将宽帽檐的帽子压得更低。即使傍晚了,阳光还是很强。往来的行人戴帽子应该是为了防紫外线,凉子则是为了不让人知道她来过这里。
愈来愈接近目的地了。在那个三叉路口左转再直走,没多久就会看到一所小学。经过小学门口再走几步路,三田村家就在眼前了。
横过小学时,小朋友的声音传到马路上来,凉子突然停下脚步。已经过了放学时间,那一定是社团活动的声音吧!小朋友的声音真好听。
纵然多多少少有些胡闹,但那声音还是唤起了希望。志郎的声音就是这个样子。不论再怎么疲倦再怎么寂寞,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就活力泉涌了。
即便已经好几个月没听到志郎的声音了,但那声音仍牢牢刻在凉子记忆的最深处。只要能再见到志郎的心脏,那声音绝对会更鲜明地在耳边响起。
凉子从经过的公告栏得知已经来到三田村家附近了。待会儿只要确认信箱上的门牌号码,再等待时机即可。当然,确认门牌号码时也只能稍稍瞄一眼而已,绝对不能做出像在找寻谁家那样的动作。
再十个门牌号码就接近目的地了。
“很抱歉……”
凉子转向声音来处,眼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人五官端正,约三十多岁,另一个是还有些倔强脾气似的二十多岁男人。
“你是鬼子母凉子女士吧?”
突然被叫出名字,凉子惊诧不已。他们怎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警视厅刑事部捜査一课的犬养隼人。麻烦你跟我到署里一趟。”
逮到鬼子母凉子的消息一传到搜查本部,以鹤崎为首的高层们彷佛都松了口气。虽然名目上是关系人,但根据背景,少有人不断定她就是开膛手杰克。这起困难重重的命案已经让捜查人员忙得人仰马翻,现终告一段落了,之后就是慢慢引出她的自白——尽管尚未完成笔录,偏偏捜查人员中出现了想快点放大假的粗心大意者。
这种心情也并非不能理解。从案发的七月三日至今,不仅搜查本部为杰克忙得团团转,还有刑事部,就连内阁官房都被夺去自由了。舆论及医学界抨击能力不足,面对接二连三的尸体只是徒增焦燥感。而今这些积郁终于可以渲泄出来了,自然会有大解放的心情。
不过,在侦讯室与凉子对峙的那两人,完全与解放感无缘。不,岂止无解放感,根本就是满腔的闭塞感。
第一个挫折就是逮捕凉子时,从确认她的随身物品开始的。装在凉子包包中的物品有化妆品组和手帕,钱包和记事本,驾照加保险证,然后是存款簿和盐味牛奶糖、绿茶的保特瓶。
就是没有绞杀猎物用的绳索以及剖腹用的手术刀。连可称为刀器的指甲剪都没有。最重要的是,那手提包包根本连内脏的一半都装不下。
接着,目前两人碰到的大挫折是,无论如何讯问凉子,都问不出杰克的一鳞半爪。
“我只是去看看那孩子而已。”刚刚已反复说过的话,凉子又说了一遍。
“六乡由美香、半崎桐子、具志坚悟,然后是三田村敬介,这四个人你都去看了?”
“对。”
“然后杀了这四人中的三个人?”
“没有。”凉子断然否决。
“什么杀人?我根本连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见到!”
“没见到?”犬养隼人不假思索地如鹦鹉学话般讯问。古手川也愁眉不展地站在凉子正前方。
“七月二日,你用手机打给六乡由美香,然后在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在木场公园杀了她,对不对?”
“那天我人在家里。原本打算和六乡小姐见面,但后来没出门。”
“为什么想和她见面?”
“刚刚不是说了吗!六乡小姐接受了我们家志郎的肝脏。我想要去确认那肝脏是不是还在六乡的身体里活着,想亲眼确认志郎的一部分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犬养隼人窥视对方,凉子的表情只是一脸茫然,不像刻意抗辩到底的样子,倒是什么事都一副理所当然似地。
“六乡小姐的事,我隔天看到早报也吓一大跳,才刚刚想去看她的说!”
“二日的那个时间,你人在哪?”
“一个人在家里。”
“有没有可以证明的人?”
“我一个人住,所以……”
“换个问题吧!你以前从事什么工作?”
“最开始是在运动用品店……就是在那里和我先生认识的。志郎出生后,有几年的时间全心当家庭主妇,从他上小学起,我就开始现在这个兼差工作,一直到现在。”
“工作内容是?”
“超市的客户服务。嗯,就是将发票换成收据,还有包装东西。”
当然,之后还会对证查实,不过现阶段还看不出凉子的履历和医疗界有任何关系。看看古手川,他双臂环抱在胸前,手指不安地抖动着,这是认为抽中了签结果却杠龟的动作。
难道真是这样?!
“由美香被杀,而且内脏全被拿出来了。你知道这事后,不觉得很怪吗?”
“这事情太突然了,真的好可怜啊!把我们家志郎的肝脏都拿走了,我恨死这个凶手了!可,也就是这样而已,算是遇上土匪了吧!然后,我就希望那凶手至少能把我们志郎的器官还给我。”
“换第二个人。七月八日一样是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你也一样约了半崎桐子,然后在川越市宫元町的施工现场杀掉她。”
“没有。”
“但你去看了她?”
“我知道半崎小姐住的地方,确实去了那里。但我是九日去的,一到半崎小姐住的公寓,就发现房子前面都是警察,没办法靠近。”
“在那时间前后,也就是八日的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你在哪?”
“那天也是在自己家里。唉,这个年纪一个人住的话,很少有外出机会的!”
“器官移植协调师高野小姐应该跟你连络过好多次,为什么都不回电?就是因为得不到你的回应,高野小姐才会那么晚才提供情报给我们。”
“那是因为……要是让高野医生知道我去看志郎,她就会知道我违反规定了,所以回她电话反而麻烦。而且,我也不喜欢用移动电话,感觉好像会被绑住……”
“绑住?”
“不管是在吃饭或是在跟人讲话,移动电话说响就响不是吗?好像不马上接电话不行一样,很讨厌呢!难道不是吗?!所以我多半都放在家里的桌上,要是带出去也是关机。”
如此说来,那根本不是移动电话,而是不移动电话了!这有点像是时代错误那类说法,犬养隼人想起认识的人当中,也有老人家说过类似的话。不能叫全世界的人都在相同的规范中生活啊!人人都要有此认识才对。
“听高野小姐的说法,是只能从远处看着受赠病患。那你为什么要去她家呢?这不是矛盾吗?”
“我根本就没有要到她家去直接和她说话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那些得到志郎器官的人活得好不好。我去她家,是想看着半崎小姐回家而已。”
凉子对每一个问题都自有一套说辞,但泰若自然,看起来就是平凡的家庭主妇在聊些日常闲话罢了。
“七月十三日晚上七点到八点间,你在东京赛马场找到具志坚悟,然后在自行车停车场的后面……”
“那也不对。我知道具志坚先生的家,但不知道他去了赛马场。”
“你去他家了吗?”
“刚好就是那天,十三号,我从白天一直到接近傍晚,都在公园和具志坚先生的家之间走来走去,等着他出现。可是天色越来越暗,他都没有出现,我就放弃回家了。”
“在他家和公园之间走来走去?有没有进去哪家咖啡厅,或者和谁说过话?”
“没有。我去找受赠病患这件事要是被知道了,会给高野医师添麻烦,所以我都尽可能小心翼翼不要被看到。”
亦即,凉子和第三起命案也是毫无关连。结果,纵使无法证明凉子不是杰克,但原本对凉子的高度怀疑至此已经动摇了。除了证辞显示凉子并未从事医疗相关工作之外,加上自己当刑警的丰富经验,在在否定凉子就是凶手的说法。
再窥看原本就偏向不信任女人的古手川。虽非石蕊试纸,可有趣的是,这人所思考的事会写在脸上。从表情判断,古手川似乎也在质疑凉子就是真凶吗?
“你怎么会想看死去儿子的器官?”
这回换古手川丢问题了。从急促的语气判断,他早就恨不得亲自讯问了。
“就算见面了,对方也不会对你笑,就算说话了,也不是你儿子的声音啊!虽然器官还活着,但那已经是受赠病患的一部分了!可能我的比喻不恰当,但这就像是废车改装,车体和内装全都换过了,还能算是原来的爱车吗?”
此话一出,凉子以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古手川。
“志郎不是车子,是人啊?!再说,去看看不在妈妈身边的儿子不是很正常吗?”
“你这种说法不合逻辑啦!拜托好不好!你儿子已经死了,提供给受赠者的器官也只是人体的零件,既没有人格也没有感情,不过是单纯的器官罢了。”
“志郎还活着!”面对沉着冷静的凉子,古手川瞪大了眼睛。
“死了!不然你去医院问看看!”
“他还活在六乡小姐、半崎小姐、具志坚先生的身体里。但现在只剩活在三田村先生的身体里了。”
“大脑啊,负责思考、记忆和感情的大脑已经死了,那就算是人死了,所以才会把器官捐出来移植。”
“谁说的?那到底是谁决定的?”
凉子义正辞严。
“你凭什.99lib?么说大脑死了,那个人就是死了?到什么程度就可以宣告死亡?那是人决定的吗?”
古手川和也再没第二句话,陷入沉默。
“那孩子还活着,还活着,还在三田村先生的身体里和他一起共生着!”
第一节
针对发生中的凶恶事件,一般人的想法大致可分为两类——尽早破案。或者,愈演愈烈。
因此,当部分媒体打出《平成杰克事件,嫌犯落网!》的快报后,不光是媒体,对移植推进派和事件关系人都是一大福音。然而,第二天又证明为误报后,便引发更大反弹,捜査本部遭到炮火全开的激烈抨撃。落得空欢喜一场后,伴随恐惧而来的愤怒倍增,不难想象。
首先是捜查本部的负责人鹤崎被第一个围剿。把不可能是凶手的人当成重要关系人,这证明捜查方向完全搞错了。尽管最先披露和最先开炮的都是同一媒体,这点可笑极了,但鹤崎没有嘲笑的资格。各报社不但把警察的无能眨得一文不值,还大加追究捜查人员的严重失职。电视新闻主播们异口同声将矛头指向警视厅,除了慨叹日本不再是安全的国家了,也谴责集四万六千名警力竟然都逮不到杰克一个人。
如此一来,指名杰克而进行攻击的鹤崎就显得太天真无知了。到头来无论媒体再怎么责骂,一般料想他也没半点反击能力。只不过,破案时间拉得愈长,鹤崎指挥官的在位期间就愈短了。
另方面,医师团体透过内阁官房的施压也相当猛烈。已经有人放话,要是捜查行动再无进展,不但负责人,就连整个捜查本部都要全部撤换。内阁官房只是将医师团体的陈情转达给警视厅,并未有明确的意思表示,因此刑事部长目前还没撂下打算叫鹤崎下台的狠话。想必鹤崎每天都如坐针毡吧!
舆论仍然喧闹不休。围绕着器官移植的争论随着命案的发展,支持慎重派的声音已取得优势;再加上进行多年的iPS细胞研究,目前已进入实用化的目标阶段,是以,脑死即为死亡的论调日渐衰疲,自然而然地,宣称器官移植有其必要性的声音也被迫沦于劣势了。
移植医师群起激愤,等待器官捐赠的病患们持续夜不安枕。即使如此,捜查本部仍未找出鬼子母凉子以外的犯罪嫌疑人,持续陷于暗中摸索的窘境。
“那么,你的心证是她是清白的?”
麻生的诘问口气并非现在才开始的,但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更严厉。犬养觉悟到措辞万不能有一丝辩解,开口说:“我没说她是清白的,她多少有些偏执的倾向。案发当时她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也有杀害那三个人的动机。”
“所以呢?”
“已经完成工作经历的对证查实工作,但不能确认出鬼子母凉子有从事医疗相关工作的经历。也比对过鉴识报告,在三处命案现场都没有留下她的毛发或其他物品。”
其实不仅如此。在获得本人的许可下,犬养隼人也进到鬼子母凉子的家,并未发现计算机和打印机。至少表示以杰克名义发出的信不是在她家里制作的,当然也有必要调査她工作地点的计算机,但捜索状还没签发下来。
“没有任何物证。不过,杰克是医疗相关人士这点也并非绝对条件。现场没有遗留任何物品也可以解释为鬼子母凉子十分谨慎。你认为她清白的根据应该还有别的吧?”
“老实说,完全看不出那个鬼子母凉子是嫌犯的可能!”
“完全看不出?”
“杀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动机、激情和不被抓到的计划。她完全没有最后一项计划。我们逮到她时,她根本毫无防备,这点怎么看都和杰克这个凶手的特征不符。”
哼!麻生沉思着。之所以未反驳犬养的说明,是因为目前尚无任何具体物证。若是凭目前这样子就逮捕凉子,做完笔录移送检察机关,恐怕也开庭审理不下去。假设只收集到情况证据,碰到认真的律师,肯定轻而易举就能胜诉而让案件变成无罪判决。若是那样,根据宪法第三十九条一事不再理的原则,就不可能再以相同罪状审判鬼子母凉子了。
“还必须再让证据更齐全!继续跟踪鬼子母凉子。你说的那个杀人激情,只要还存在一天的话,她肯定还会再试图接触三田村敬介的!”
麻生重新振作似地说。这话一定是对自己说的吧!犬养暗忖。
听取说明后,认为凉子涉案的可能性极低,因此当场饬回。这下,原本士气振奋的捜查本部又陷入原本的沉郁谷底了。有一部分人认为总要设法从凉子那里引出自白才对,凭目前乏善可陈的线索,什么事也做不成。
“鬼子母凉子在就业之前,她学生时代是念什么科系的?她本人不是,但她是不是有和医疗界关系亲近的朋友呢?再仔细查个彻底”
留下这话,麻生便离开了。虽说无任何物证,并不表示凉子就能洗脱罪嫌,由此反倒看出捜査本部的心证就是认定凉子为凶手。她的杀人动机就是身为母亲的妄执,这个被认定具相当说服力的见解,早已浸透捜查本部。
不过,独独古手川一人还不能理解的样子,刚刚麻生下令再对凉子继续追査时,他毫不掩饰不满之情。
“还不相信这就只是一个妈妈的妄执吗?只要和她本人直接说过话,就能感受到那份执着了不是吗?”
是跟自己的认知相去太远了吧!和凉子交谈后,古手川便像个挨妈妈打过的孩子般,板着脸。
“唉呀,犬养隼人兄,我想我终于明白那个妈妈的执着了!虽然不是发疯,但对孩子的爱一旦起了移情作用,就会变成那个样子,这点我是能理解的。只不过……”
“只不过?”
“这和那三起命案怎么也连不在一起。由我来说可能没啥说服力,但那个妈妈身上并没有血腥臭啊!”
血腥臭?!这话引起犬养隼人的兴趣。
和众多穷凶恶犯交过手的刑警会有一种独特的嗅觉。既非第六感,也不是经验法则。被被害者的血溅到的人会散发出一种异臭,经验丰富的刑警便有分辨出这股异臭的能力。难道古手川也有这个能力?
“犬养兄闻到了吗?”
“我不知道。”
犬养隼人老实回答。不会对麻生和其他同僚说的话,在这个男人面前,倒是愿意完全坦白。
“本来我就没有判断女性的眼光,再加上不能理解她们的心情,所以才会离婚的啊!理论上,仍不排除鬼子母凉子是杰克的可能性,但还真是无法想象她趁着黑夜将三个人解体的模样。然后拿走的内脏是怎么处理的,也是个问题。一个人住在连一个停车空间都没有的公寓,要怎么处理那些内脏呢?没有掩埋的地方,而且埋起来或是烧掉,都会引人侧目。她住的房子是一般的二房一厅,也没有特别的仓库,冰箱也是标准尺寸的,怎么看都不像可以保存三人份的内脏啊!”
“那么,这点我们看法一致。”
“而且,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左手。”
“左手?谁的?”
“你之前说过的,魔术师的左手!”
啊!古手川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根据高野千春的证辞,我们才知道鬼子母凉子这人的存在。然后这个凉子一下就被我们逮到了。你不觉得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吗?”
“你是说,这是故意的?”
“读过杰克寄来的三封信,就知道他是个极其狡猾的家伙。假设那就是他调査的方式好了,也不可能为了搞清楚猎物的所在就那么毫无警戒地接近他们啊!就这层意义来说,我觉得鬼子母凉子是魔术师的右手。”
“我们在追那个妈妈时,魔术师的左手正在暗布机关……”
“但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
“那种感觉,我也投它一票!”古手川和也竖起食指。
“鬼子母凉子是清白的。”
“这么断言好吗?不能有成见!你老板不是这么说吗?”
“就是说啊!不能有成见!所以不能相信右手,要相信的是刑警多年经验的直觉。”
“喂喂!你信直觉啊?”
“如果你认为直觉是不科学的,那就错了喔!办案人员的五感中早已累积了庞大的资料,尸体的受伤情形、案发现场的状况、真正凶手的表情和口气。这些未必是本人意识到的,也可能是视网膜、耳膜、鼻腔、舌尖、指尖在记忆,然后加以细分后成为判断的数据。直觉就是从这庞大的数据库中迸出来的推论,绝不是不科学的喔!”
“……这又是从谁那里学来的?”
“唉呀!先别管那个啦!不这么想的话,我刚刚说的那个血腥臭,不就不算数了!还有一个。”
“我已经知道鬼子母凉子对儿子的爱有多么深了,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个爱会变质成杀机……说不定是我经验不足的关系吧!”
会说自己经验不足?——犬养又发现这男人的美德了。这年龄的男人多半好胜逞强而自视其高,少有人如此坦白地表露自己的缺点。而,能够坦承缺点的人,也就能尽早补正其不足。
可能是古手川本身资质,也可能是他时而提起的,是长官教导有方;照这样下去,假以时日,这男人必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刑警。
犬养隼人很愿意再继续与这男人搭档下去。
“就算我们意见一致,还是来研究看看吧!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被魔术师的右手吸引住的?也就是说,是什么时候锁定鬼子母凉子的?”
“是高野千春啊!她老是不肯透露捐赠者的数据,最后最后才终于向我们坦诚她泄漏受赠者数据给了鬼子母凉子。知道所有受赠者数据,又对所提供的器官不死心,而且一直没办法取得连络。我们就这样盯上她,直到在三田村敬介家附近发现她时,便认为绝对错不了。”
“没错!所以我们要反推回到那个时间点。换句话说,知道全部受赠人的数据,又对所提供的器官抱持无比兴趣的人,符合这条件的,除了鬼子母凉子外,还有谁和谁?”
“高野千春?”
“还有提供器官的帝都大医院里的几个相关人吧?我们现在就去!”
被视为杰克的最重大嫌疑人在住家附近被捕后的第二天,敬介仍一如往常到公园练习。
抬头见东边天空积云厚重,可能再过几小时就要下雨了,敬介于是稍稍加快脚步。
那名叫做葛城的刑警告知已经逮到嫌犯时,敬介惊诧不已,因为据说那名嫌犯是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女性。从开膛手杰克这个名字来看,原本想象应是个年轻男子吧!因此深感意外。
无论如何,既然嫌犯已被逮捕,总算可以安心了。当初得知和自己一样受赠于同一位捐赠者的人都陆续遭到谋杀时,简直晴天霹灵而无时无刻不在被追入绝境的惊惧中,而今,当然格外有松了口大气的感觉了!
然而,也感到有所不足。葛城和他的同事们只告知嫌犯被捕,其他讯息全然未说,就连那名中年女性的名字也绝口不提。从目前的状况只能推知是捐赠者的家人,但该人的身家背景警方并不愿透露。敬介知道的就只是捐赠者的血型和自己一样是B型而已。
将心脏捐给我的,究竟是谁呢?是男的?还是女的?做什么工作呢?几岁呢?高吗?还是矮?
被判脑死,是因为车祸还是生病呢?他很优秀吗?还是普普通通?也和我一样喜欢音乐吗?还是不喜欢呢?
对方宛如未见过面的笔友,令人充满了想象,而且想象愈来愈强烈,比起别人,比起任何亲戚,都要来得深刻。
在体内脉动着的心脏,是自己的,可也是他人的。虽不像是室友关系,但感觉就是和别人共享一颗心脏。真要说起来,自己和捐赠者的关系比亲人还要亲呢!心跳加速时,能感觉到捐赠者在喘息,慢下来时,也能感到他的心平气和,即便现在,都能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共同呼吸呢!因此,多少想知道点这位捐赠者的事也是无可厚非的。
能不能和羁押中的那个女人见上一面说上话呢?……边想边经过幼儿园旁边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从公共电话打来的。
“喂?”
“是三田村敬介先生吗?”没听过的男人声音。
“是。”
“不好意思,我不方便报出姓名,但我是参与你移植手术的人。”
“是医生吗?”
“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你心脏之前的主人是谁吗?”
三田村敬介的心脏突然噗通噗通打起鼓来。
“你知道了吗?那个人的名字。在哪里做什么工作,是怎么脑死的?”
“不知道……”
“想知道吗?”
一个知道自己电话的身分不明的男子,简直看穿自己的不安而前来诱惑。应该不会有这么便宜的事,这是极其危险的诱惑。
挂断!不要听!三田村敬介的脑中响起警报。
然而,就像飞蛾扑火般,敬介的耳朵被那男人的话语牢牢吸引住。
“想知道。”
“那就告诉你吧!但在电话中说不完,你是接受过移植手术的人,应该知道捐赠者和受赠者的数据不能随便流出去才对。”
“嗯,让知道。”
“也不能录音!所以我们有必要直接碰面。今天晚上……这样好了,晚上十点你可以吗?”
晚上十点。那时间没什么事,唉呀,就算有事也要以这事为优先。
“我可以。”
“那好。就那个时间碰面吧!有什么地方可以只有我们两个人说话吗?”
三田村敬介立刻望向四周。
“我家附近有一家东北泽第二幼儿园,旁边有一个公园。那个时间都没人。”
“了解。那么晚上十点在那边碰面。”
“啊,啊那个……”
“什么事?”
“你是谁?”
“就算告诉你名字,对你也没任何用处。我就是个要去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的人。这样就够了。”
然后对方就挂断电话了。
三田村敬介不觉背脊一凉,是因为云雨接近,空气变冷了吗?
吹小喇叭的气整个消靡下去了。
三田村敬介反复咀嚼刚刚听到的声音。
那家伙就是杰克?不对啊!杰克不是那个被逮捕的中年女性吗?
警戒心与好奇心交战。可,敬介并不是个会忘记叮咛的傻瓜。
有任何可疑的人跟你接触的话,请务必通报——
三田村敬介叫出手机上的“警视厅葛城公彦”的号码。
“杰克和三田村敬介连络了!”听葛城这么一报告,犬养隼人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时候?”
“就刚刚,正确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三分。”
“跟班长说了吗?”
“报告过了。”
“三田村敬介的手机上应该有通话纪录,不就能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
“送鉴识人员查了,好像是从公共电话打的。”
“是男的女的?”
“听声音,感觉是有点年纪的男人。”。
犬养隼人和古手川和也连袂赶去麻生那里。葛城一报告,所有捜査员都会到麻生那里听取指示才对。
“这么说,杰克是男的啰?”前往本部的途中,古手川和也问。
“这样的话,鬼子母凉子和高野千春的线就断了。”
“也未必。最近秋叶原的店家藏书网不是在卖变声器吗?光凭声音就判定是男的,恐怕言之过早。”
“不过,这事倒是很清楚了。杰克一直在突破受赠者的心防,以要告知捐赠者数据来引诱,就能轻易战胜好奇心了。而且因为事关重大必须直接碰面,这点听起来也很合理。”
没错啊!犬养在内心回答。以女儿也将是受赠者的立场来看,这个诱惑之辞的确立即见效,犬养隼人切痛地领会这点。
纵然是亲生父母,能提供的也仅有金钱上和精神上的帮助而已,而能提供出最重要的器官的,还是捐赠者。
进行移植的器官是有履历的,也就是原主人与时间一起经过的历史,喜怒哀乐的情感、苦痛与快乐、疲劳与恢复等一切一切的记忆。接受这拥有丰富记忆的器官,等于自己的体内收藏着一个怀有不同历史的东西,并且要与之共同生活下去——怎能不对这器官的来由在意呢?
虽然杰克还身分不明,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姑且不论他是否为医疗相关人士,那家伙完全掌握到受赠者害怕什么以及想要什么。
一到本部办公室,果然麻生正在对各捜査员做出指示。看到终于出现的犬养和古手川了一句:“迟到了!”
“打电话的时间是五点四十二一分吧!那个时间鬼子母凉子和高野千春是……”
“那个时间两人好像都没在打电话。打给三田村敬介的是别人。”
“声纹比对呢?”
“没用,没有录音。”
“变声器?”
“据说声音没什么不自然。他本人对听力很有自信,所以没怀疑。”
麻生左手掌击打着右拳。
“不管怎样,还有四个小时就能看到那家伙了。声音的话,到侦讯室慢慢听吧!”
“晚上十点。是因为这时间对夜行性的杰克来说是最理想的时间?”
“从东北泽站到三田村家有一公里,仔细埋伏好人手!”
“班长,那会……”
“开玩笑的!”麻生用并没那么有趣的口气说。但会开这样的玩笑,显示麻生是有几分兴奋的。
“好不容易可以让我们撒网了,可不能做出被看破手脚的蠢事!要让杰克不知不觉落网。要是……”
麻生瞥了一眼天花板,看来鹤崎应该在楼上才对。
“要是还抓不到这匹猎物,明天起我就去派出所报到了!”
当然,那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麻生双肩大幅一晃,摊开在桌上的住宅地图卷了起来。是以东北泽故为中心的放大地图,想必正在讨论捜査人员的配置场所。
“我们也要去!”
犬养隼人说完,麻生的视线仍盯住地图地回答:“当然。我正在考虑可以派出几个人。”
那么……。犬养说着并往前踏出一步时,古手川拉住他的袖子。
“干嘛?”
“犬养兄,这是陷讲吧?”
此话并非说给正盯着地图看的麻生听,而是嗫嚅似地不让周遭人听见。
“你是说杰克布下的陷阱吗?”
“你不觉得太简单了吗?你不是也说过那家伙是非常狡猾的?!”
古手川和也没说出来的,犬养隼人已经明白了。只要回想从第一到第三起命案的手法,就能看出这次杰克的出手方式太过粗糙。
“你说陷阱,是指杰克的目标是三田村敬介以外的人是吗?”
“他让我们的眼睛都盯着敬介,其实他的目标是其他猎物。这是佯攻作战喔!”
“可是,从鬼子母志郎那里得到器官的受赠者应该只剩下敬介了啊!”
“是没错啦……那你怎么看?”
引诱猎物的方法本身没有改变。虽然引诱那三名被害者的电话并无法与杰克做连结,但对敬介,警方事先就拉好防备线了,因此两者的差别很大。而捜査本部想先对杰克下手为强,麻生这次的逮捕行动采一点集中策略,便是基于这个考虑。
只不过,古手川的质疑也极为合理。对犬养他们而言,无论杰克做什么动作,似乎都是魔术师右手的把戏。若说自绳自缚,莫过于此;而能让人陷入此窘境,杰克果然高深莫测。
“老实说,我觉得很可疑。要是这么简单就能逮到杰克的话,警视厅的案子就不会陷入僵局了!”
“是吧!我说的没错吧!”
“假如像你说的,这是杰克的佯攻作战,那么要怎么拉起防备线?三田村敬介之外,还有谁会是目标?”
“要我说的话,不管打电话来的是哪个混蛋,都得继续跟踪鬼子母凉子和高野千春。”
“好主意!我去跟班长说说看!那,我们两个要跟谁?”
“那当然是主角啰!那才更有意思啊!”
亦即,高千穗他们必须和从前一样继续跟踪高野千春和鬼子母凉子。即使是由麻生下的指示,恐怕早晚还是要被发现是谁出的主意吧?
唉呀,那也没办法。世上确实存在着杠龟这回事啊!
第二节
上弦月的月光,朦朦胧胧。
从未在这时间过来,仅一盏街灯的公园分外冷潜,而且恐怖。后边是森森郁郁的树林,因此甚至叫人感到在那阒暗中潜藏着魑魅魍魉似的。
三田村敬介屏息等待时间到来。距离约定的晚上十点还有三分钟,目前连个人影也没有。总觉得开膛手杰克应该是个很准时的人。
这次也应该有四名刑警隐身在公园四处才对。因为他们够专业,所以才丝毫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吧!
胃开始抽痛起来。虽说周遭已被严密警戒着,但到底是和杀害三条人命的残暴凶手直接面对面,怎么可能保持冷静!然而会接下这个充当诱饵的任务,实在是因为被屠杀的那三人和自己是接受同一位捐赠者的器官,敬介强烈感觉到他们就像自己的兄弟姊妹一样。
无论如何,都要为他们报仇。
也许正因为年轻气盛才能如此想法天真。敬介并未拒绝警方的协助请求,即使面对父母为难的表情。
早有觉悟了,但时间一刻刻逼近的恐怖还是大过想象。七月中旬,即便此刻,户外的空气仍然濡暑难消,然而敬介腋下流的,却是另一种汗。
还有三十秒。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每前进一秒,心跳就加速一次似地。怦怦的心跳声彷佛可传进耳朵里,连心脏也对摘取其他器官的杰克做出反应是吗?
还有十秒。
马上到了!才这么想的瞬间,来电铃声突然响起,差点就把手机抖掉在地了。
显示对方是《公共电话》。
“喂?”
“是我。”
不会听错——杰克!
“不好意思,你指定的地方我不知道。”
“就在幼儿园旁边啊!”
“我不熟。我根本不知道那个幼儿园在哪。我现在人在车站,可以请你过来这里吗?”
东北泽站。这个时间还有很多乘客。在那样的人潮中,杰克应该不可能行凶。
“好。我这就过去。”
折起手机后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虽然计划改变了,但四名刑警始终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稍微换个地方应该不碍事吧?
三田村敬介往公园外跑出去。
“三田村敬介移动了!”
“什么?”接获葛城的通报,麻生立刻站起来。
“杰克没来是吗?”
“好像是杰克打到手机做了指示。敬介正往车站去,我们四人跟在后面。”
搞什么!……麻生咬着指甲。
再没比逮捕之前发生意外更危险的了!如果球在犯人手上,更是凶险!
难道是我们的行迹败露?
不!从车站到公园之间埋伏的人数,是不可能被察觉的最低人数了,而且是配置在从马路上看到也绝不会引人侧目的地点。就算再怎么细心的犯人,外行人是不可能看出来的。
换句话说,不是接近见面地点后才做出变更,更高的可能性是一切都在计划中!
那么的话——那不就是杰克的陷阱吗?
如果真是杰克的陷阱,我们这边也不得不拉起防护线了。
麻生呼叫跟踪千春的高千穗。
“你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
“杰克那边起了变化。只留下最少的人,快到现场去!”
“了解!”
接着连络跟踪鬼子母凉子的搜查员。反正要火速将兵力移向东北泽才对。
但——来得及吗?
三田村敬介从公园跑到大马路,然后朝车站奔去。和回家的人潮刚好逆向而行,但顾不了那么多了。刑警他们应该有跟来吧?偶而匆匆回头扫一下想确定他们的身影,但都没人跟踪自己。潜伏在隐蔽处的确不容易被发现,但就连移动时都能不被察觉,可就太厉害了。
唉呀,他们一定有跟上来的吧?
会不会中途跟丢了呢?
不会啦,我一直沿着大马路一直线地跑,不可能跟丢的!
而且——就算万一被他们跟丢了,和杰克约见面的地方也是人潮聚集的车站。
站前的商家多半拉下了百叶窗,但马路上人来人往。不一会,便看到飘浮在夜景中的车站华灯。辉煌璀灿的光明令人安心不少。
没问题的!只要站在灯光下便安全无虞。
不久便到了车站的临时出入口。附近并没有正在等待的人影。
这是一座临时车站,周边有连续性的铁路立体交叉化及双复线铁道工程,北口是临时出入口,由于出口狭窄,经过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
三田村敬介紧盯着那些人潮。
当然,杰克身上不会别着杰克的名牌,可正在下楼的乘客,个个看起来都很普通。
到底谁是杰克呢?要是认出我来,举个手示意一下也行啊!
注视着下车人潮好一会,直到人潮中断。
会在车站里面等吗?三田村敬介转身向后,仍然见不到刑警人影。
还要再等等看吗?——这么99lib.一想时,来电铃又响了。
这次显示为《未知》。
“喂!”
“是我。”
杰克。那声音不会错的。这次是用手机连络。
“到车站了吧!”
“到了。”
“那么到验票口来,不要挂电话。”
一时犹豫起来了,可验票口的话,人潮比临时出入口还多,敬介觉得那里更安全。于是敬介上楼梯往验票口走去。
“敬介往车站的验票口去了。”
不妙了!麻生继续咬着指甲。
东北泽站正在改建中,验票口周边并没有够多的死角供捜查员藏身。为逮捕杰克并保护敬介,最少一定要有四个人,这些人该配置在哪儿呢?如果无法配置四个人的话,就在要离开验票口的地方安排后援。
“手机一直放在耳边,像是边听指示边走的样子。”
杰克会从北口出现或者从南口出现呢?还是会埋伏在验票口前呢?
不,也有可能是从远处诱导敬介。
该死!到底杰克在哪?
“麻生班长,我们要继续追吗?”
“先遣队派两人,其余两人保持距离但要盯住目标。我马上派后援包围车站四周。”
“了解。”
眼下这种状况,改采守势也是可以的。麻生自我说服。有什么万一的话,也已经让敬介带着紧急求救装置了;问题在于,他是被杰克牵着鼻子走。
陷阱动了,该怎么办?陷阱动了,就威胁到设陷阱的一方。
显然杰克是把三田村敬介当成马这只棋子,不然,无法说明他企图诱导敬介的理由。更不用说,杰克摆明就是针对我们捜查阵营。
杰克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会是单纯的搅乱作战吗?还是另有其他目标吗?
麻生反复思索过去破案的资料,将全副思考能力都投注在杰克的行动分析上,但仍无法得出结论。这是当然的,杰克和以往任何罪犯的类型都不同,甚且更加心狠手辣。他不是个可以凭过去一般数据来推测行动模式的人。坦白说,自己搞不定他。
混账!这种时候犬养总是不在。
那男的最喜欢案发现场了,他的逮捕率居众人之冠,麻生向来也把他视为得力助手而加以重用。他的洞察力与执拗是适合担任指挥官的。凭他的记忆力与清晰灵活的脑筋,当足以顺利通过晋升考试,然而他本人并无意愿。作为负责训练部属的中阶主管,即使勉强他,也应该让他晋升来强化组织的战斗力才对,可他凭着逮捕率最高这个本事,对于晋升也就这么敷衍过来了。这笔账说不定这次就要把它结一结了吧!
目前,麻生必须自己单独下判断。啊,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到验票口,刚好是电车抵达乘客鱼贯涌出的高峰。三田村敬介反复张望验票口里面和验票口外的自己这边,都没有人注意着自己。
杰克在哪?敬介瞪大眼睛逡巡,手机又响了。
“是我。”
“你在哪?我已经到验票口了喔!”
“月台上正停着往新宿的电车吧!”
“嗯。”
“搭那班车!”
“啊?”
“我会再给你新的指示,反正你先搭上车!还有!你身上恐怕有和警察连络的装置吧!把它丢到月台去!”
他知道了?
“可,可是……”
三田村敬介不禁向后转身,还是没看到葛城他们捜查员的影子。
马上窜起一股不安。现在搭上电车的话,自己就会落单,也就得不到警察的保护了。
“不要吗?”
“……不要。”
“有时候你妹妹还满可爱的!”
“什么?”瞠目结舌!
“叫日菜子是吗?”
“你、你把日菜子怎么了?”
“你以为我是懒惰而迟到吗?在你到达最初约定的地点之前,你以为我会闲闲没事干吗?唉呀呀!别想挂断电话!要是电话断了,你妹妹会怎样我可保证不了!”
三田村敬介出门时,是在约见面的十五分钟前。
十五分钟。就这时间有可能绑架日菜子吗?刑警们的视线应该都盯着我才对,说不定就疏于警戒家里那边了。
“三田村先生,可没时间给你慢慢考虑喔!我希望你搭这班电车,要是没搭上,当然就得承担后果!”
三田村敬介被要挟了!而且,比自己还重要的妹妹被扣作人质!
电话这端的敬介内心涌起幽暗的情绪,可,更多的是对妹妹日菜子的担心。
要先丢掉葛城交给他的紧急求救装置。
不自觉地掏出钱包。钱包中有PASMO的定期券。
冲!三田村敬介用钱包刷地在验票口上感应一下,随即冲向电车。
门要关上了!
“等一等!”
三田村敬介任喊声飘散在空气中,电车门仍无情地正在关上。敬介千钧一发地伸手进去,用力撑开门。
没想到急中生智的这招还挺管用,门硬是一寸一寸开了。敬介把身体强塞进门缝里,抽出右脚的那一瞬间,门就完全关上了。
“上车了吗?”电话那头仍是一派冷静的声音。
“总算上了!”
“好。手机应该还能收到讯号一阵子,就这样不要挂断。”
“我要怎么做?”
“就把手机放在耳边,不必讲什么话。在电车里讲手机,会打扰到其他乘客不是吗?”
“敬介跟丢了!”
“搞什么?!”麻生对着电话那头的葛城发飙。
“他跳上了正要关上门的电车,是往新宿的普通车,恐怕是杰克给的指示吧?”
“有谁跟99lib?他同车?”
“抱歉!一切来得太突然,所以……”
“叫你们暗地跟踪不就要考虑到突发状况吗!”
忍不住责骂起来。而且敬介的手机没有GPS功能,无法立即追踪上。不过真要追究责任,是自己没考虑到在车站范围内移动的敬介也有可能上电车的。
“总之,开车追到下一站!除了要搭上同一班车,也要在下车乘客中找人。对了,留一个人回去三田村家!”
用电话下达了命令,但其实自己也知道困难重重。从东北泽站到下一站代代木上原站,电车时间是二分钟。就算立即开车去追,也不可能追上。比较合理的方式是,代代木上原站之后的每一站都派捜查员去埋伏。
麻生当场和世田谷署及新宿署连络,请求支持到代代木八幡站与参宫桥站,然后是南新宿站与新宿站。这么一来,袋子的一边已经封上了,剩下的问题就看另一边要怎么封口了。
杰克打算把三田村敬介诱导到哪里呢?——这个判断将大大左右接下来的布局。是乘客众多的新宿站周边?还是其他地方?不但所需的捜査员人数不同,捜查范围也完全不一样。
目的又是什么呢?——立即闪进脑中的是想把敬介隔离出捜査网外再行杀害。从这几分钟的情势演变看来,杰克的确已经看穿警方的圈套,企图从捜查员手中攫走敬介,然后引他到无人的地方再露出獠牙。
当然,也不能排除佯攻作战的可能性,因此才要派一个人回去三田村家。被锁定的敬介,不可能毫无理由就听从杰克的指示;一定是除了敬介以外,还有谁也遭到杰克的胁迫。
那么,这次杰克就犯下一个错误了!
为了追踪移动的敬介,自己也必须跟着移动。这也是连络敬介的方式从公共电话改成手机的原因。杰克打来第一通电话后,警方就交代敬介之后的所有电话内容都要录音。因此,现在敬介的手机里一定有一大堆杰克的通话纪录。
目前为止的这三起杀人事件,杰克从未暴露自己的行踪。声纹、发信场所、外部环境音。敬介的手机对鉴识课来说,是仅有的宝库。如果可以,真想立即拿到他的手机。万一逮捕杰克的行动失败了,至少有敬介的手机就能继续追击。
等着吧!杰克!逮捕你的网子正在一步步收网了!
“现在到哪?”
“马上到代代木上原了。”
“好,到站就下车。”
在电车内讲电话时,被一位头发花白的上班族盯着看。如果告诉他正在通话的是人人议论纷纷的开膛手杰克本尊,不知这位老伯伯会做何表情?
杰克的语气始终维持相当的冷静。自己的一举一动宛如被监视器全程监视着那般,不自在的感觉笼罩全身。
三田村敬介在代代木上原站下车。
“下车了。”
“过南口前的斑马线,在井头通左转。”
三田村敬介抱着紧急求救的心情环顾四周,仍然看不到任何像是警察的身影。
“在第二个红绿灯左转。”
杰克继续下指令。冷彻的语调中总觉得有那么点怜悯的感觉,大概是对待宰猎物的一丝同情吧?
“喂,你没回答!”
“我害怕啊!”
“怕什么?”
“你是杰克吧?你打算引诱我,然后把我的器官拔走,就跟那三个人一样!”
“是你自己说想听我说话的,我只是遵守约定而已喔!但你保证过不会自行破坏约定的!”
“我去的话,你会放了日菜子对吧?”
“你妹妹我连一根手指都没碰,我可以发誓!”
杀害三条人命的残暴犯,他的誓言能天真地相信吗?
一边对话,敬介一边猜测对方是中年以上的男子。若杰克是一个人作案的话,自己也可能有胜算。据葛城刑警说,杰克的犯罪手法是以绳索之类的物品勒绞对方的颈部,在解剖时才使用刀器。携带绳索的中年男子。
若格斗时用上绳索,结果如何就难说了。
然而,这么想并无法彻底抹净恐惧。虽是盛夏的夜晚,仍从脚底窜上凉意,尽管不冷,皮肤表面却绷得紧紧,呼吸窘迫。
心脏也是从刚刚就一路撞个不停。
“你说害怕是吗?那么心脏怦怦跳了吧?”
才想到简直可以听到心跳声,敬介吓了一大跳。
“那真是值得高兴啊!这表示那颗移植的心脏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你的了!”
反射性地压住胸口。
果然杰克的目标是这颗心脏。
“拿别人的器官活命,这种感觉如何?”
“什么?”
“让你的大脑、让你的四肢活动的心脏,曾经是别人的。换句话说,你是用别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命。对这个铁铮铮的事实,你难道没什么想法吗?”
“我觉得很感恩!”
就算对方是残暴的凶手,也没必要对他隐瞒,于是敬介有话就说。
“我很感恩捐赠心脏给我的人,让一度放弃生存意志的我又重新燃起斗志。”
三田村敬介把手贴住心脏说。这话是向这颗心脏以及心脏的前主人说的。
“我不是一个人活命,这点我很清楚,所以要连给我心脏的人……也就是要努力活出两个人的生命!”
对方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而且是个罪犯。在这节骨眼上,没必要虚伪矫情,因此对父母对医生都说不出口的话,反而能坦荡荡地吐露出来。
“喘不过气来时,就能感觉到那人的呼吸节奏,心跳加速时,也能感觉到那人的兴奋。我的快乐就是那人的快乐。那人害怕的事,我也怕。我们是两人合体。”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听到的是略为叹气的声音。
“移植推进派的朋友们听到的话,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啊!年轻真好!总是直接看到事情的光明面。可是,越是光明,阴影就越深。可悲啊!你看不到我这边!被提供器官的美名所扼杀掉的声音,充满着多么不堪的悲叹和诅咒,这你想象不到吧?因为突发事故而痛失家人的人,又要再一次承受家人被杀的痛苦,这个愤怒你想过吗?”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好疲惫,像是承受不住压力和无理。
“告诉你吧!一例的成功,是犠牲了.99lib.九个不幸的例子所造就出来的。移植手术也是一样!”
三田村敬介就要走到指示地点了。
“……现在,我在第二个红绿灯左转了。”
“好。顺着路一直走下去应该会看到一家托儿所。沿着托儿所前面那条路往东走,一直走到十字路口的角落有块小空地。”
马路上依然人来人往,但一进入岔路,人潮就突然断了。这里的风景和一开始对方所指示的那个地点相仿,可因为人生地不熟,敬介内心的不安丝毫未减。
马上就看到那块空地了。光线从一般民家和大楼的窗户倾泄下来,但只有那地方像突然裂开的大洞般黑压压的。从前可能有建筑物,但现在完全是一块未整理的空地。
日菜子在哪儿?杰克?
“到了。”
“没必要讲电话了。”突然,一个真实的人声从暗处传来。
“我在这里。”慢吞吞地,出现一个人影。
“辛苦了。”一个男人悠哉悠哉走过来。
“日菜子在哪?”
“说过了吧!我不打算动你妹妹一根手指头。”
三田村敬介恍然大悟。
“……你骗我!”
“很抱歉啊!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抓到你妹妹之类的话,我要找的人是你!”
男人的右手有个东西闪着光。
是刀。难道他一开始就要用刀子了?
即便充当诱饵,也绝不会让一般人携带武器——葛城说得斩钉截铁,正因为如此,身上连一把美工刀也没带,现在真后悔死了。
“心跳恢复正常了吗?还是反而跳得更快呢?”
是在呼应另一个主人吗?心悸得简直要爆裂开来了。
男人步步逼近。发光的刀刃寸寸迎面过来。
“你说那颗心脏是两个人共有的是吗?你说两人合体是吗?捐那颗心脏的人已经死了!医学上的死就是绝对的死!如果说两人合体,那么你也该死才对!”
三田村敬介想逃,两只脚却像被紧紧捆绑住般动弹不得。
“既然答应了就告诉你吧!那颗心脏的主人叫做鬼子母志郎,是一名体操选手,是个身体非常结实健壮的人!”
体操选手的心脏!
怪不得这么强壮,不论反复做几次长音练习都不会喘不上气来。
“但命运之神是残酷的,留下那么健壮的身体却杀了他的大脑,而留下来的身体也不过是具躯壳罢了。”
男人近逼到三田村敬介眼前,已经看得见整个人了,也看得见表情。
“我个人对你并没有恨意,恨的是那颗心脏。”
持刀刃的右手对准敬介的胸膛。
“把那颗心脏还来!”
住手!叫不出声!
左手欺近,就要将敬介的心脏一把攫去。
住手!再怎么恳求,男人的手未半点迟疑。
破胆!寒心!!
右手高高劈将下来。
死定啦!三田村敬介反射性地紧闭双眼。
此时——。
“别动!”突然横过来一幢高大的黑影。
手持刀刃的男人遭到高大黑影的攻击而不堪倒地。不只一幢黑影,另一幢黑影绕到背后将男人的双臂反剪住。
“别再抵抗了!”
“你……啊,犬养隼人?”
渐渐习惯黑暗后,总算看清制伏男人的那两人是刑警。
“居然被你们赶上!我以为我成功突破你们的破绽了!”
“我们也拼得要死啊!你要敬介上电车后,我们就当机立断冲向代代木上原。在井头通路上跑的时候发现你,算是侥幸吧!”
年轻的那名刑警扭下男人右手的刀刃,99lib?对着街灯一照,是一把手术刀。
“侥幸?就我来说,就是太粗心了啊!”
“原来你就是开膛手杰克……很遗憾,真境名医生!”
第三节
真境名所持的手术刀被检出鲁米诺反应。然而用于手术的工具会有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而科捜研正在竭尽全力检验血液及特定DNA。另一方面,在真境名的口袋里捜出绳索,也被检出六乡由美香、半崎桐子和具志坚悟三人的皮肤碎屑。科捜研判断是绞杀时剥离出来的。
在侦讯室的真境名始终一派镇定。既然已被揭穿就是杰克本人了,会有这种态度不难理解,但对犬养而言,眼前这人一直是沙耶香的主治医师,因此实在难掩激动。
“真境名医生,以你高明的技术,从开腹到摘取器官,的确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而且难怪刺切伤的痕迹相当漂亮。”
“谢谢夸奖。”
“唯一不明白的是你的动机。六乡由美香、半崎桐子、具志坚悟和三田村敬介,不论哪个人都是根本和你不认识的器官受赠者,我不认为你对他们有恨意。你应该是名符其实的移植推进派第一把交椅,为什么偏要做出这种和器官移植反其道而行的事呢?”
“犬养隼人,很抱歉,你干警察几年了?”
“已经第十四年了。”
“十四年。哼!干那么久了,识人的本事还不行嘛!”
即使是嫌犯的立场,真境名的口气仍显得着扁犬养隼人。
“怎么说?”
“最好不要认定人的本质和他的学识地位或立场相同。只为己私己利工作的公务员、遭报应的宗教人士、见死不救的律师、居心叵测的政客、自称物理学者的骗子,那类不肖之徒比比皆是。虽然我高举着移植推进派的大旗,但要是认为我的信念也同旗帜一样,恐怕言之过早了。”
“那你是反对移植手术啰!原来如此,但先别说这个了!你为了信念就一个个杀害受赠者,这也太过荒唐了!”
“这只是你们的看法,我才不是这么想的。呵,你们不必一开始就送我去做精神鉴定,我是在精神完全正常的状态下,完全有负责能力的状况下干下一连串的命案。如果要请律师,我也拒绝!”
“医生,你还是没做回答。你非杀四个人不可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调査这个,就是你犬养的工作啊!我们当医生的就是听病人说他们的生活习惯、触诊、确认症状,然后发现病因再加以治疗。换句话说,就是根据留下来的证辞和留下来的证据来锁定犯人,和你们的工作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不是凭着疾病的原因去寻找病人,那样做就会造成误诊了。”
真境名挑爨地看着犬养隼人。
动机要我这边去找——这样的嫌犯态度实在太嚣张了,不过,若考虑到之后上法庭斗法,这倒可说是他的战略之一。只要动机不明,检方就难以在法庭审理上占上风。此外,真境名虽不主张,但要是辩护律师要求进行精神鉴定,万一适用刑法第三十九条的话,那就糟了!再加上真境名是一名优秀的医师,一定能看穿精神科医师准备的问题,要演出精神失常对他不是太容易了吗?犬养在内心反复推敲着。
犬养隼人试图从真境名的弱点进攻。
“今天早上,你太太打电话来问了。”
真境名的表情略显僵硬。
“你被以嫌犯身分逮捕,昨晚的新闻都在报导,她应该知道了。没想到接电话的人就是我……”
“我老婆说了什么无礼的话吗?”
“她说你不可能是杰克。因为太意外所以她吓呆了。她会马上委请优秀的律师。但你别担心,这是一般做老婆的反应。”
“这是一般当人家老婆的反应吗?”
“嗯,当然,没有哪个家伙会在家里摆出杀人犯的嘴脸!多半回到家都是一副好先生、好爸爸的模样。不会有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同一张脸吧!”
“哼!不论当医生或当老公,我都是同一张脸!”
“是吗?”
“我们是在她学生时代交往的,我们之间的师生立场即使结婚了也没什么改变。”
这点可以理99lib?解。阳子看真境名的眼神,向来都是崇拜有加。对她而言,真境名的地位简直就是职场和家庭中的绝对君主。难怪今天早上的电话中,她有点歇斯底里了。
“那么,决定沙耶香的主治医师要换谁了吗?”
“这是我的私人问题……”
“那不是你的私人问题。既然我被以现行犯逮捕,就不能进行工作交接了!在医院里由谁接替我的工作?病人的生命曾交在我手上,我想我应该有知道的权利。”
“请榊原医生接手。”
“喔,那好。”真境名以医师的表情笑了。
“可以的话,就由他来主刀吧!他也是一个立场和本质相违背的人。对器官移植,他采取的是慎重的立场,但事实上,对这门技术,他有着非比寻常的研究精神和高明的技术。我希望我的病人全部由他接手。请放心,他的话,你女儿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不知该做何表情是好。真境名立即敏锐地看出犬养的困惑。
“屠杀三条人命的杀人魔还会担心病患的未来,你觉得太不合常理了是吗?犬养啊,人类本来就是不合常理的动物啊!何必自寻苦恼呢!希腊罗马时代著名的哲学家都问过自己这问题几百遍了!”
“你说的没错,但现代的法庭所审判的不是哲学,而是人;不是想法,而是行为。是不考虑人合不合常理的!”
“既然不考虑人的想法,那么就没必要问我是什么动机杀害三条人命了吧?”
自鸣得意的口气。但听在犬养耳里,显得虚张声势。
他只想让人知道他是凶手的事实,却想隐瞒动机?
“你是怎么拿到那四个人的资料的?即使你是鼎鼎大名的真境名医生,也不能去碰受赠者资料才对。”
“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恕难奉告!”
“现在有律师在场的话,你就可以拒绝说出对你本身不利的证辞。倒是听起来,这是你们医院内部的事啰?如果是组织型犯罪,我们就不得不采取行动。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们!”
“不是犯罪啦……算了,告诉你吧!并不是信息管理不当,是我自己缺德!我看了高野小姐的计算机!”
“高野小姐的?”
“关于移植数据,为了防止被骇,她有专用的计算机。她会在办公室用那台计算机,可是习惯不好,常常离开座位时画面还开着,我就趁机偷看计算机。那四个人的数据就是这么拿到手的。希望这件事能给高野小姐警惕,改善日后的数据管理方式。”
“我会转达她!”
犬养隼人判断此时可以卖个人情给他。像真境名这类型的人,应该不太会欠人人情才对。
“从那三名死者身上取得的器官是怎么处理的?”
“很抱歉!我不能回答!”
“为什么?你明明已经供称自己犯罪了,如果再隐匿器官的处理方法,对你的罪状并不会有帮助喔!”
“就是说啊!就算我告诉你了,不但不会减轻罪状,还可能加重求刑呢!其实杀人,尤其还杀了三个人,是免不了被判死刑的吧!”
“难道……难道医生你要那些器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癖好……”
此话一出,真境名毫不掩饰愤怒地皱起眉头。
“别乱想那些低级的事!我还想留点名声呢!我绝对没有那种飮食习惯!我这么说可能太过傲慢,但那些事请你们自己去查!”
以稍稍严肃的口气说完后,真境名的表情突然温和下来。
“那么,后来敬介怎么了?”
“什么意思?”
“对你来说,这也可能是个矛盾的心理,因为我把他吓坏了啊!我一直很关心动完移植手术后,那颗在他身上还待没多久的心脏是不是造成什么不良的影响,身为医师,我想建议他的主治医师对他进行精密检查。”
“精密检查?”
“器官的主要病因来自生活习惯,但受到精神压力而起病变的例子也不少。被移植的器官,尤其在吻合部位容易受到这层影响而造成器官损害,如果你能帮我把这话转达给他的主治医师就太好了。”
“我会转达的!”
侦讯继续进行,但最终,犬养隼人仍未问出动机。
“死鸭子还嘴硬的老家伙!”负责记录侦讯内容的古手川气不过地说。
“不是死鸭子嘴硬,应该是想刻意隠瞒什么。我猜多半是比杀人犯的罪名还更恐怖的东西。”
“是比杀人99lib.犯的罪名更不名誉的事吗?”
“是吧!像他那样拥有声望地位的人……”
会成为具有声望地位人士的污点的,种类应该不多。
“犬养兄,你好像有什么眉目了?”
“也不是什么眉目啦……我只是在想真境名教授为什么要以那四个人为目标。真境名教授和受赠者的连结关系只有供移植用的器官而已,所以我想原因应该追溯回器官摘取。”
“意思是说,进行摘取手术时,发生了什么事?”
犬养隼人默默点头。至此的推论应不致太离谱吧!
不过,还有两个问题。首先,即便犬养的推论正确,目前并未找到支持此立论的手段。这些已经提供移植的器官,真境名到底是以何手段处置呢?而今剩下的就只有在敬介体内跳动着的心脏而已,但根本不可能剖开胸膛来査个究竟啊!
第二,自从真境名被列为犯罪嫌疑人后,犬养隼人便感到困惑不知所以。虽非直接关系人,但毕竟是女儿的主治医师,一直以来皆视他为救世主,如今这层后座力所激发出的冲击仍未平息。纵然这种一厢情愿的看法已经是过去式了,但遭一向信任的人背叛,这道冲击已令身为刑警的犬养失去该有的判断能力。
过去自己遭人背叛的经验不计其数,今后再不可能为此伤怀了,然而,因为沙耶香的关系而全心全意相信的人竟也背叛了自己,这伤害怎能无动于衷!
“那,走吧!”古手川和也拉拉犬养的外套,将他从沉思中拔出来。
“走去哪?”
“你不是说要传话给敬介的主治医师吗?所以我们现在就去啊!去羽生谷综合医院城仁田健让医师那里啊!不管要不要开心脏手术,仅存的证据、仅存的资料都在那里了!”
两人搭档的时间并不长,可这男人有时总能明快地救自己一把!这就是天生绝配啊!
犬养隼人苦笑着追上古手川。
城仁田予人的第一印象绝不算好。
犬养隼人与古手川请求见面时,被以看诊中为由苦等一小时。好不容易见到人了,却一开始就摆张臭脸。与其说此次来访造成困扰,城仁田的表情无宁更像是见到杀父仇人般。
“我看新闻了,帝都大的真境名医师被逮捕了是吗?”
“嗯,是现行犯。”
“我觉得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啊!他不是会拿手术刀杀人的人!”
“很抱歉!你们认识吗?”
“我们常一起参加组织移植学会,在移植手术方面,他的技术和见识一直是我们的典范。目前还有很多患者正在等待移植手术,你们将他逮捕羁押起来,可知道这造成医学多大的损失吗?”
城仁田属于移植推进派,他的愤忿便不难理解。昨晚,真境名教授遭逮捕的新闻一经披露,立即引起医学界哗然。知名的现役医师被视为连续杀人犯的嫌疑人,又以现行犯被捕,各界哗然是意料中事,而格外惊愕的就属移植推进派的成员了。
推进派的领袖这块招牌一蒙上污垢,无疑便是移植慎重派的追击更进一层。将个人行为与组织团体的善恶混为一谈当然不合理,但对于希望毁掉对立者的人而言,这道理并不适用。今早的新闻节目中便火速请来慎重派的论客,针对推进派过于躁进的医疗行为大肆抨击。
“好像已经有不愿淌混水的骑墙派医院表示今后对移植手术敬而远之了!这么一来,原本应该有救的病患们,会有多少人在失意中对移植手术绝望了。这个责任你们负得起吗?”
犬养隼人和古手川互使了一下眼色。对基层刑警做这种抗议根本就搞错对象了,但城仁田的愤慨叫人无法忽略,这是由于过度气愤填膺,抑或是城仁田本身的幼稚?无论如何,此刻该是对付男人很有一套的犬养上场了!
“我们今天来拜访,是因为真境名医师有话要转达给你。”
“真境名医生要你们转达什么?”
“嗯,是关于医生你所主刀的三田村敬介手术后的事。”
于是,犬养隼人将真境名的话如实转达后,城仁田顿时一脸愕然。
“真境名医生真的这么说吗?……奇怪了!”
“怎么啦?”
“不对啊!精神上的压力是会对器官造成不良的影响没错,但会严重到器官受损,这就有点反应过度了……”
“意思是太夸张了吗?”
“例如有人说,太操心会造成胃穿孔,虽然这不全然只是个比喻,但要造成这样的结果必须得持续一定程度的压力才行。如果只是一次的恐怖经验就引起器官受损,那是绝不可能的啊!”
城仁田语毕。一直保持沉默的古手川突然想起似地插话进来。
“城仁田医生,手术后会引起器官损害的原因有哪些?”
“如果不是和基本的疾病有关,那么有可能是缝合不全,或者手术时的伤害而引起并发症。”
“有没有不必开腹就能确认的方法?”
“有症状的话,照X光也可以诊断,但缝合痕的话,就不容易看出来了……既然是真境名医生的指示就不能忽视,那么就赶快安排对敬介做精密检查吧!”
说完城仁田掉头就走,不愿和犬养他们多说话的态度不言可喻。
“好像有着什么事?”
一纳闷,古手川露出令人发忧的眼神说:“我一直在想,对真境名教授来说,比杀人犯的污名更不名誉的会是什么……刚刚我想到了,是医疗疏失。”
是啊!犬养恍然大悟。若只是杀人,责任就归自己,但若是医疗疏失,就不单单是主刀医师的责任而已,主刀团队人员、甚至扩及帝都大医院全体都会遭到非难。
“有道理。可,这要怎么证明?刚刚那医生才说,就算有什么医疗疏失,在器官出现受损症状之前,是很难被发现的啊!难道非要等到敬介的身体出现异状吗?”
“没必要证明,只要有自白就行了啊?”
“也是没错……”
“犬养兄,你认识真境名医生,应该比较知道,他对捐赠者家属的态度是什么呢?”
第四节
“唉哟,这次换选手接棒啦!”
看着坐在面前的古手川,真境名挑衅地淡淡笑了一下。古手川彷佛早有心理准备,从容回敬笑容。
“是啊,像医生这样顽强的对手,没两个人轮番上阵是撑不过的!”
犬养隼人负责做笔录而看着两人攻防。是胸有成竹吧?古手川提议由他自己来侦讯。由于犬养对真境名怀着几分敬畏,因此他的这项提议对犬养而言,真可谓久旱甘霖般地得救了。
“这调查真不公平啊!也许向来就是这样吧,都是由调查的一方全程主导着。”
“彼此彼此嘛!我们要是生了病,还不都是由医生主导整个治疗过程。”
“开始吧!今天是要问什么问题?”
“鬼子母志郎的妈妈,你还记得吧?”
“啊,当然还记得!”
“她名叫鬼子母凉子。我们逮捕你之前,还以为她就是杰克呢!”
“喔,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鬼子母凉子一个一个去看接受他儿子器官的人!她从高野千春那里硬是问出了受赠者的数据,就利用上班休假时兴冲冲去看他们,简直像是去探望住在远方的孩子们一样。当时,她和器官移植协调师约好绝不接触受赠者,不打电话、不让对方看见她,只能远远地看看人而已……”
真境名没附和半句,只是静静倾听古手川说话。
“志郎在练习后回家的路上被倾卸车撞到而紧急送到帝都大医院,然后就被宣告脑死了,医生你好像对他的事不太知道吧!他继承他爸爸的遗志,以成为一名奥运体操选手为目标。鬼子母凉子就独力扶养他,没想到他后来竟发生了车祸。”
古手川和也的视线静静地贯穿真境名。
“我并不是在家人关系都很亲密的家庭中长大,所以一个正经的妈妈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她告诉我,即使她儿子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她还是愿意花一整天的时间去看那些受赠者。鬼子母凉子是个很旧式的妇人,没有计算机,也不会用智能型手机,都是自己用地图査出受赠者住的地方,然后一再换搭电车去找到他们的家。因为跟高野千春约好了,所以她也不敢向人问路。又因为生活费有限,当然也不可能搭出租车。她的鞋子都穿烂了,鞋垫都磨秃了,都是靠着确认电线杆上或信箱上的地址标示来找到受赠者家的。而且,这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事,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受赠者几点会回家,所以有时候要找好几天才找得到人。”
瞧古手川滔滔不绝,可一句一句顿挫有致,显见他正极力压抑着个人情感。
“……查得非常详细啊!”
“不是查来的!因为她也是犯罪嫌疑人,之前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张椅子上被我们问出来的。我们干了很多蠢事,根本不是嫌犯但被我们怀疑的人也不计其数,但只有这次我非常后悔。就算我们完全不是故意的,但真的不该怀疑这样的人!”
语尾略略一颤。
“鬼子母凉子深信你的手术是完美的。她相信儿子的大脑虽然死了,但器官还在别人身上健康地活着。因此不论刮风下雨,不论脚底多么痛,还是坚持去受赠者家看一看受赠人。一想到这样执着的信念,连我都觉得整颗心被紧紧揪住了。真境名医生,你为什么要夺走鬼子母志郎的器官?那是他的一部分!看着受赠者接受这些器官后健康活下来的身影,是这位妈妈唯一的生存意义了啊,而你却……”
古手川和也说话时,真境名的态度出现了变化。冷漠的视线恢复了感情。
“……那位妈妈后来怎么了?”
“我们是在三田村家附近逮捕到她的……一样,她说她是来看她儿子的心脏的。”
“是喔……”真境名嗡隆一声,点点头。
“……是喔。”然后慢慢垂下头来。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夺走他们的器官吗?我猜你大致上心里有谱了吧!我在对鬼子母志郎动器官摘取手术时,犯了一个致命的失误。幽门螺旋杆菌感染。”
“幽门螺旋杆菌感染?”
“手术工具在手术结束后,当然要全套进行杀菌消毒,但就只有那天做得不彻底。那天早上对一名胃溃疡患者动完手术后,有一把使用过的手术刀没有彻底消毒就混进来了。这个失误本来应说不会发生的,很可能问题就出在我个人身上吧!胃溃疡的病灶就是感染幽门螺旋杆菌,而切除时使用的手术刀当然也会附着上这种病菌,用这样的手术刀继续为其他患者动手术的话,就会害别人感染了。”
根据鲇川医师的证辞,为志郎摘取器官的是真境名。换句话说,当时取出的所有器官可能都感染了幽门螺旋杆菌。
“幽门螺旋杆菌是溃疡的主因,已经感染的器官要是移植,早晚那名受赠人也会发现器官溃疡,所以我非在那之前回收器官不可。”
“所以你才建议三田村敬介的主治医师为他做精密检査是吧?”
“感染的话,首先会是吻合部,因为溃疡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吧!即使发现了溃疡,能够直接看出是幽门螺旋杆菌感染的医生恐怕不多吧!”
真境名低着头继续说。
“医疗过失中,技术失误对医师而言是最要命的,上法庭时连抗辩都没办法。要是哪个受赠者发病而且证明是我的技术失误,那么我至今建立起来的地位和名声都会一败涂地,我太怕这件事发生了!”
“那么,为什么攻击敬介时,一开始就亮出手术刀?之前明明都是先勒毙再解剖的啊?”
“因为那是第四次了,我自认已经很熟练,有自信可以不先勒毙就搞定。”
“六乡和半崎的手机呢?”
“拆得七零八落后,丢到医院的焚化炉了。那是可以完全燃烧医疗废弃物像是玻璃、塑料类的炉子。现在恐怕只剩下灰了吧!”
“等等!该不会连那三个人的器官也全都丢到焚化炉去了……”
真境名深深一点头,头未抬起地接着说:“你叫古手川?”
“是。”
“请你一定要把我的话转达给那位捐赠者的妈妈。她儿子好心提供出来的器官已经不能有效利用了。而且不只这样,还因为是我主刀的关系,害得那三个年轻人也活不成。这一切都是我的傲慢和自保所犯下的错,我真的真的十分抱歉!”
做完真境名的自白笔录后,案件就直接移送检察厅。证据物件与自白笔录。只要有这两样就能让凶手入罪。对这起震惊社会的残暴杀人事件,负责的检察官坚决对凶手求处死刑,并且已将这个想法转告刑事部长了。
原本对破案最该松了口大气的鹤崎,在案件移送检察厅后,他的事情才正要开始。不论是警察内部或一般社会大众,多早已认定就是鹤崎无聊地去刺激凶手,才会导致被害人数增加,因此不必等到异动的时间,就有内部指示将会做出降级及降职到地方去的惩处。看到他的人都说他就像一只折了脖子的鹤,成天垂头丧气着。
真境名被移送到东京拘留所。根据里面走漏出来的消息指出,他彷佛终日沉浸在冥想中,状似一位哲学家,时而以完成撰写中的论文为由再三要求书写工具。不过,这个要求被视为有自杀的可能性而遭拒绝。
刚刚,东京拘留所的面会者专用停车场开进一辆富豪汽车,里面走出一名美丽的中年女性。她抬头望向拘留所的建筑,深吸一口气后,朝面会所入口走去。
躲在其他车子后面的犬养隼人与古手川随即上前。
“好久不见,是来面会你先生吗?”
真境名阳子惊讶地停下脚步。
“你们……移送检察厅后就应该没你们的事了吧?怎么会在这里?”
“还没做出判决之前,都不算没我们的事喔!我们一道走吧!虽说是家人,但面会手续有很多规定,非常麻烦喔!”
“不用了!我昨天已经问过手续了,没问题的!”
“唉呀,别那么客气……古手川,帮太太提东西!”
“好的好的,乐意之至!”说时迟那时快,古手川一把从旁抢下阳子的包包。
“啊?干什么啊!”阳子仓皇地欲夺回包包,但一只手被犬养隼人扣住而动弹不得。古手川完全无视阳子的抗议,自行打开包包翻找。
“住手!你们有什么权利……”
“哇?这是什么东西?”
古手川和也从包包里拿出来的是安瓿和注射器。
阳子大惊失色。
“是要给收押在里面的嫌犯补充营养吗?可是,还有注射器就怪了!太太,这该不会是毒药吧?在检査室,通过金属探测机时会检查手提行李,但这两样东西可以轻易放进口袋里。面会室的压克力板有洞让声音流通,但这个窗户是特别错开的双层结构,连根吸管都穿不过去,不过,是针的话,就有办法通过了。只要把手臂贴紧压克力板的另一边,就可以从这边注射药剂了。昨天你和你先生确认过面会室的压克力板后,就想出这个方法来了吧?”
“不对!没那回事!”
“一查就知道了啊!反正,你们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你们是认为与其在法庭上丑态毕露,不如在拘留所内自杀比较好吧?”
“什么丑态!你们把他这样子关起来,真是太过分了!我老公真境名绝不会是杰克!”
“我也是这么想。”
“ ……咦?”
“真境名医生不会是一连串命案的凶手。如果犯案动机是为了隐匿医疗疏失的话,所有命案就会是同一人所为。不过,第一起命案绝对不可能是真境名医生干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阳子摇头不语。
“不在场证明啊!第一起命案的发生日期是七月二日,我差一点就被你们骗了!医生隔天早上才从京都开会回来不是吗?所以他不可能杀死六乡由美香。但他明明没参与这件杀人案,却放弃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他的供述内容中也有疑点。首先,他说他将从被害人身上摘取下来的器官丢到医院的焚化炉了。这种处理方式是有可能的,但一个有教授身分的人会特地去焚化炉那边,不是太惹人侧目了吗?这个举动和行事谨慎的杰克不符。还有一点。攻击敬介时,真境名医生一开始就拿出手术刀了。虽99lib?然他供称是自认很熟练了,但那样直接杀人的话,就有可能被被害者的血溅到。明知如此,行凶时还只穿件外套而已,按理说是不会穿着染血的外套来引人注意才对。显然那太刻意了,活像是故意叫人快来抓他一样。我们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这点,所以推测医生应该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而故意包庇。”
“那你认为谁是杰克九九藏书呢?”
“习惯使用手术刀,三起命案发生时没有不在场证明,真境名医生能轻易取得行凶的手术刀和绳索,所以那人一定在医生身边,而且是医生愿意犠牲自己来保护的人……总结以上各点,只有你才是杰克了,真境名阳子。”
犬养隼人的目光温和地射向真境名阳子。阳子一如被看不见的线捆住般动弹不得。
“阳子女士,你是麻醉医生并不主刀,却很擅长拿手术刀。真境名医生在医院上完班后,就直接去租来的事务所,不到深夜不会回家。换句话说,你的不在场证明也还没获得证实。真境名医生应该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的吧?是在你的私人物品中发现手术刀和绳索吧?一知道你就是杰克本人,他就抢在你之前接近敬介,是为了防止你犯罪,同时也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医疗疏失。现在回想起来,从代代木上原诱导敬介到行凶的空地,也太过不合理了。特地绕了半天让他走过人来人往的井头通,简直就是向世人宣告:快发现我们啊!”
“为什么我非要杀害那些受赠者不可呢?”
“真境名医生的杀人动机是隐匿医疗疏失没错,只不过,真正造成疏失的不是医生,而是你!”
“你有什么证据……”
“帝都大医院药剂管理的严谨帮了我们大忙。因为管理非常严密,那天一天中所有药剂的使用情形都能一目了然。刚好鬼子母志郎进行器官摘取手术那天的纪录也还留着。”
此话一出,阳子立即瞪大了眼睛。
“那天,必须麻醉的手术有四件。你用在麻醉上的是利多卡因,但实际被使用的量只有三人份。那么,没有使用利多卡因来麻醉的患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请你说明吗?真境名阳子麻醉医生。”
顿时,阳子双膝跪落在地。
供述笔录
本籍:京都府京都市下京区梅小路石桥町X-X
住所:千叶县市川市市川三丁目X-X
职业医师,任职于帝都大学附属医院
姓名:真境名阳子
昭和四十三年三月九日生(四十四岁)
关于上述之杀人并毁损尸体事件,平成二十四年八月二日于警视厅本部,本职已先行告知犯罪嫌疑人供述行为无违反个人意志之必要。以下供述内容皆出于本人意志。
一、本人就今年七月二日至七月十三日之间,于首都圈内发生之连续杀人事件及毁损尸体事件,亦即东京都江东区木场公园之六乡由美香、川越市宫元町之半崎桐子、府中市东京赛马场之具志坚悟等事件接受调查。今日针对此三起事件的杀害状况进行说明。
二、今年四月二十五日,一名叫做鬼子母志郎的青年被紧急送到本人所任职之帝都大学附属医院。鬼子母因交通事故导致前头部明显受创,本人与正在值班的先生真境名孝彦一同努力急救,但急救无效,鬼子母呈脑死状态。当时,因鬼子母随身携带表示愿意捐赠器官的器官捐赠卡,在获得其亲属的同意下进行器官捐赠。原本,受赠者数据并不会提供给提供器官医院的相关人员,但本人在器官摘取手术完成后不久,就从同医院的器官移植协调师高野千春不注意打开着的计算机中,窃取四名受赠者的资料。
三、七月二日晚间十点左右,本人以移动电话引诱六乡由美香到木场公园。刚开始接电话时,六乡似乎觉得可疑,但经本人表示将告知捐赠者的相关资料后即应允前来。六乡在指定约见的活动池等候。本人趁暗绕到六乡身后,再以所携带的绳索绞缢致死。由于六乡已经断气,本人即穿上手术用围裙再以手术刀进行Y字切开,切除各器官后装进袋子里便离开。六乡所持的移动电话被本人踩碎分解,碎片分散掩埋在各地,范围很广。本人模仿十九世纪的开膛手杰克,制作书信寄到警察单位及帝都电视台,并选定下一个被害目标是女性,此举是为了制造连续杀人的动机为憎恨女性之愉快犯的假象。
四、七月八日晚间十点左右,本人以电话约见第二名被害者半崎桐子。引诱的说辞与杀害方法同六乡,也将器官全部摘出。事实上,本人只需摘除被移植的部位即可,即六乡的肝脏、半崎的肺、具志坚的肾脏,以及三田村的心脏,但若只是摘除移植部位的器官,就会泄漏出本人的目的,因此为了隐蔽意图而不得不将所有器官全部摘出。
五、七月十三日晚间六时左右,本人跟踪具志坚悟从其住所到东京赛马场。由于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本人始终在等待机会。待最后一局比赛结束后,具志坚走向商店,令人惊讶的是高野也出现在那里。所幸两人谈话未久就分开了,不过本人得知掌握受赠者资料的高野已经有所行动而慌张起来。本人认为己经刻不容缓了,于是引诱落单的具志坚到自行车停车场,假装和他闲聊生活情形,然后趁隙对他绞缢致死。由于他住院时间太长体力衰退,因此本人一名女子也能绞死具志坚。杀害具志坚后,本人寄出第三封信的用意,是将杀害具志坚的理由,再次搅乱成杰克的目的是针对所有移植病患。只要能成功让舆论如我本人所谋画的那般追溯到脑死争议上,本人的真正目的就不会被发现了。此外,从这三人身上所摘取的器官还放在医院地下室的器官保存室中。放在那里用福尔马林浸泡着的标本,只要过期的就会定期进行焚化处理,而我向来都是提供旧标本给学生使用,新取得的器官会依序用福尔马林浸泡并陈列出来。因此造访器官保存室的人,应该都不会想到那里有新鲜的器官吧!
六、然而,先生真境名发现了本人所藏匿的手术刀及绳索,因而察知一连串的命案为本人所为。出乎本人意料,先生决定一肩扛起所有罪行而携带凶器引诱三田村出来。之后的事件经过,拘捕真境名的刑警都已知悉。本人前往东京拘留所面会被移送至该处的先生,先生在该处已看破一切,计划一次了结我们两人的罪行。不过,此举也在进行之前被识破而失败了。
七、最后,本人说明为何意图夺取受赠病患之器官。鬼子母被紧急送到本人所任职的医院前,本人正在研究室进行针对麻醉药之器官毒性的检证实验。当时正在处理的是一种名为氟烷的麻醉药,可能因为该氟烷的容器与一般手术时使用的利多卡因的容器十分酷似,以致我误取而在对鬼子母进行麻醉时误用了氟烷。氟烷的导入快,苏醒也快,以往经常被使用,后来发现对脏器毒性很强就不再使用了。氟烷具有肝毒性,并且不保证对其他器官安全,若被移植的器官发生病变而导致受赠者死亡的话,迟早都会进行解剖而发现是器官损害,于是便会发觉到本人的疏失。99lib.
当然,本人也考虑过器官未必会出现异常,但事迹败露的恐惧实在太大了。本人害怕的并非对本人的谴责,而是一旦被发觉由于本人的过失致死,责任追究的声浪必定波及到先生。本人最害怕的是先生的名誉扫地以及随之而来遭先生叱责。本人自学生时代开始,就深知先生是一位于己于人都十分严格的人,因此先生绝不会原谅这样的失败。
先生的叱责是完全理性不带情分的,加上医师的过失直接关系到病患的生命安危,因此先生绝不会饶恕这种事。先生发怒时,会用宛如蔑视蝼蚁之辈的眼神蔑视我,有时甚至会动手。不论在家或在医院,本人始终怀着被先生无时无刻监视住的被害意识,因此一向对先生的叱责感到恐怖之至。也许正是那样的恐怖让我失去理智而犯下那样的罪行吧!因此,当先生表示愿意一肩扛下我的罪行,以及由我们两人共同承担责任,都令本人喜出望外。因为在那之前,本人从未想过先生是拥护我的。先生对于他在不知不觉间对我造成的偌大压力感到诧异,对于自己的傲慢导致身边人陷入不幸之中感到后悔不已。然而,那时本人已经夺走三条人命了。先生为了赎罪打算勇于顶替罪名,并且告诉我事情完结后将带着我一起自杀。多年不曾听见先生如此真情的告白,本人只有点头同意了。
真境名阳子(署名)指印
如上所示,谨署名并按印声明一切无误。
警视厅
司法警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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