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太平梦》 第一章幼子逢仙命数示弱冠落第官兵至 嘉陵江畔,山峦迭起,鸟飞林中,烟雾缭绕。临近河谷处的山脚下,有一条蜿蜒而上的石头小径,直通山腰的小院。院子里有几间稍显简陋的土坯房。房顶的烟囱轻烟袅袅,与山间之雾渐渐交融。 河岸边,一男童正在趴在泥沙上。他就像御用匠师一般,把泥沙堆成了一件件艺术品。突然,狂风大作,落叶飘飞,沙土相离;那些堆得不太牢固的泥沙,便随风分崩离析。男童只好飞快地把手臂挡在眼前,以免沙子进了眼中。当风渐渐平息后,他放下了手臂。此时,只见一位身着白袍的白发老者迎面走来,袖口中掉下一张纸片,刚好落在男童身旁。当片纸落下后,老者便拂袖而去。男童下意识地去捡起纸片,想要归还。当他站起来时,环顾四周,发现老者已不知踪影。他愣了一下后,便看见了纸上的字,喃喃地读了起来:“天下大乱,岂可独存?星宿化魂,黎民之盾。”男童虽仅有七岁,但他从小酷爱诗书,尽管对于句意不甚明白,他也能认出这些字。 “伯仁,进屋吃饭了。”男童听见山上的呼喊,便回头望去,看见母亲正站在房前小径边。他略有思索,把纸片揣进了兜里,望着屋子喊道:“娘,马上来了。”他飞快地跑去,身影逐渐消失在河岸、消失在山间。 白雾萦绕,鸟雀啼鸣,犬雉相逐,草木微摇。屋中张伯仁正与父母吃着午饭,旁边四岁的小妹张瑶瑶却蹲在地上玩着木制玩具。 在危机四伏的清道光二十六年,这里一切却显得那么地美满。 十三年后,清咸丰九年秋,科举放榜。在放榜日这天,顺庆府的才子学者们皆蜂拥至张贴金榜的墙边。这些人神态各异,有的欣喜若狂,有的喜笑颜开,但更多的还是失落至极。 “这周生考了二十多年还名落孙山啊!” “唐二柱此番怕是祖坟冒了青烟哦。” 人声嘈杂,你推我攘,都想一睹为快,甚至一些不识字的小贩也挤了进来。热闹嘛,谁不爱凑?两个妙龄少女挣扎着挤了进来,目光在金榜上急切地移动。其中一个少女可谓是婉若天仙。她脸颊白皙却又透出红润,口若朱丹,耳如玦玉;两眼水灵而富有神气,眉胜新月,瞳似冰晶;眼角微微上翘,恰似皇家园林里的麋鹿;身材高挑,一凹一凸,农家敝衣下的躯体却散发出天宫仙子的气息。 突然,另一位少女惊呼:“瑶瑶,快看,这里有你哥的名字!” 四周的男子听见这尖锐的声音,都皱了一下眉头,显露出烦躁神情,不过出于读书人的虚荣,并未有微词。但当他们注意到声音的来源时,看到了惊呼的少女后——清秀丰满,楚楚动人,刚刚升起的不悦之心又消散了。此时,张瑶瑶上前一步,准备自己去睹见哥哥的辉煌,却恰好将自己置于了所有人的目光下。周围的书生小贩的嘈杂交谈突然变成了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第一次完全脱离近在咫尺的金榜,大脑仿佛凝滞。书生们都直勾勾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俨然忘却了四书五经里的教诲;小贩们砸了咂嘴又抿了抿嘴,互相又交谈了一两句。张瑶瑶定睛一看,才发现同伴陈莹儿所见并非其兄——其兄名唤张达立,字伯仁,而陈莹儿所见之名为“张幸立”。是啊,在这个年代,有多少人能够读书识字,也只有像张伯仁这样家境稍好而又重视教育的家庭,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才勉强能够送儿子上学堂,而张伯仁放课后又乐意回家教小妹读书识字。陈莹儿能够认得几个字,全靠发小张瑶瑶。张瑶瑶原本充满激情的心仿佛被冰锥刺穿,脸上显出了失望与困惑。然而即便是有莫大的不愠,对于她而言,也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形态的美。 “莹儿,我们走吧,”她低声对陈莹儿说,“我真不知道回去后怎么告诉爹娘和哥哥。我出门时兴冲冲地给他们说我和你来看榜,而且还不要他们跟着一起来,因为,因为我想做第一个告诉哥哥喜讯的人。可现在,现在。”她似乎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她自己却已经开始哽咽起来,说不出一个字了。 “瑶瑶姐,我们先回去吧。在外面太久了,你爹娘就得担心了。现在世道也不**宁。” 她们一起走着,但和往常不一样,她们没有嬉闹与交谈。当走完那条蜿蜒的小径时,便到了张瑶瑶的家。张瑶瑶闷闷不乐地走到了自己家的坝子前,看见父亲正在满头大汗地劈柴。听到脚步声,张父望见了自己的爱女,也注意到了她低落的神情,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张瑶瑶敏捷地往前踱了两小步,拖着一口气长长地叫了一声“爹”,便再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以凌乱的大跨步跑向了或者说是扑向了蹲着的父亲。张父扔下手中的干柴与斧子,迅速站立,抱住了女儿,轻抚着她的脑袋。 “哥,哥他,他落榜了。”说罢,泪如泉涌,哇哇大哭。 “瑶儿,别哭了,听爹说,”张父接过在女儿身后的陈莹儿递过来的手帕,轻轻地为女儿擦拭着泪水,“伯仁没有中进士,爹也很伤心。但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没有人是生而平坦顺利的,况且你哥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不是吗?你还记得你哥最常背诵的那篇文章吗?他每天早起都要站在岸边对着江水大声背诵的那篇。” “嗯,我记得,”瑶瑶一边抽泣一边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 “瑶儿,你想一想,你哥他自己明白,人生多磨砺,前路必坎坷。他不会被这一次挫折所击败的,他还有机会,你得相信你哥,”张父松开了抱着的女儿,拍了拍她的肩,“等会儿你哥应该就从山顶的屋子里下来了,他在里面写文章。我们要做的就是鼓励他、勉励他。明白了吗?” “明白了,爹。那我先和莹儿回我房间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哥下来了告诉我一下,”她抹了抹眼泪,抽泣渐渐平息,从父亲那里拿回了手帕,转身对陈莹儿说,“莹儿,我们走吧。” 张父一个人站在原地,双手叉腰,低头叹了一口气,随后走入了屋内。正在做饭的张母走了过来,对自己的相公说: “择风,仁儿他,是不是……” “唉,的确有些没想到。之前不光我一人,就连学堂的许老先生都认为仁儿是栋梁之材,必能高中。许老先生的那些文人挚友也一致认定仁儿是多年难遇的奇才,特别是仁儿在十六岁那年跟随许老先生游历四海后,见识便愈发深邃。许老先生当年是教出过探花郎的。现只因年纪大了,才想回乡办学反哺家乡。我一直都相信许老先生的判断是不会错的。我确实有些失望。” “择风啊,其实仁儿已经做得很好了。从小到大都没让我们操过心,七八岁时就主动承担了许多脏活、累活。而且仁儿他从小就心地善良。记得他九岁那一年吗?临近的蒲家地主,那时他们还没家道中落。某日蒲家的独子不慎落入嘉陵江中,在水里拼命挣扎呼喊。当时岸边聚拢了一些人,有的习水性,有的不习水性,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救他。人们都觉得蒲家财大气粗,欺压百姓,这便是他们的报应。当时去找蒲家人前来搭救已来不及了。仁儿突然一跃,奋不顾身地把蒲家小子捞了出来。当时他们还素不相识啊,捞起来之后才互问了姓名。仁儿回家后你还问他为什么要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恶人之子。仁儿的话现在都深深地烙在我心上。他说:‘我也恨蒲家地主,但小蒲,蒲奉一,并无罪恶。’这哪像一个九岁小孩的思想啊。我当时就感觉我们仁儿将来一定会成为能够为老百姓们谋福祉的人。现在,他也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那时起,仁儿和小蒲就成了密友。那几年蒲家少收我们许多地租,全靠小蒲从中劝说。不过,没过几年,蒲家家道中落。两年前,小蒲也离家远去了,至今杳无音讯。真的,有时我会觉得我们真的为儿子创造的东西太少了。” “说得也是啊。想想仁儿平日酷爱写作小说文章,顺庆城里的说书先生都常花钱请他写些素材,有时遂州、绥定的人也叫他写点东西,作为父母,怎能不高兴?可我就担心仁儿在试卷上写下了一些不应该出现的语段,就像我当年……” “择风,别提当年了,罢了罢了,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娘子,都说到这里了,我不得不再提起,我这些年来一直心里憋屈。二十多年前,我也是一个满腹经纶的才子。你也是因此才嫁给了我。当时我应考举人,就因在卷上写了‘今我天朝上国,环睹八荒,西欧蛮子竟现富强之状。吾等当习西技,以壮中国’之言,竟被批为‘慕夷狄奇巧淫技,弃中国源流本根’。若无当时还在世的在成都当差的舅爷,我早已锒铛入狱。当时虽免了牢狱之灾,可我却只得抱着这一亩三分地叹恨终身。我真的担心仁儿他会……他的思想绝不是这里的一座座山能容得下的。” “择风,别担心了。等下仁儿来了,我们问问便知了。如今这个世道,他明白的。再说了,仁儿前些年已取得举人功名了,他有机会去做官了;当然,他也可以再试一试,那么多苦难都过来了,还担心什么?况且仁儿才刚刚行冠礼,日子还很长。” 这时,张伯仁背着一筐书跨过门槛。张伯仁身八尺有余,虽背担书册,尽显文人之气息,但仍孔武有力,壮实的躯干更似矫健的武士。面庞俊朗却略显黝黑,眉宇见可见坚毅,耳目处胜似潘安;既有武者之体,又具文士之灵,形貌昳丽。 “娘,爹,瑶妹回来了吗?”他问道。 正在自己房里的张瑶瑶听见哥哥的声音,便和陈莹儿一起走出了门。这时,一家四口加上邻居家的莹儿站在了一块儿。 “哥。”张瑶瑶轻声地叫了张伯仁一下。 “伯仁哥。”陈莹儿一改平日里同张瑶瑶说话时尖锐的声音,用甜美甚至有些发嗲的声音轻轻地、柔柔地、酥酥地叫了张伯仁一下。声音渐渐结束,而她的头随着声音的结束慢慢地垂下,脸蛋也随着声音的结束慢慢地由白嫩变得通红;与此同时,自由垂下的双手渐渐向中握在了一起,两臂渐渐夹紧了躯干的两侧。少女的娇羞与情窦的初开,正是这般。她动作神态变化的全过程,无不被张瑶瑶看在眼里,不过鉴于将要说出的事实,张瑶瑶并未像往常一样开始嘲弄闺蜜。陈莹儿娇滴滴地说道:“那,那我就先回家了,太晚回去会被爹娘责骂。伯父、伯母,我先告辞了。伯仁哥,明天见。”她似走似跑地离开了。实际上张家与冯家离得十分近,不过两三块地而已。 望见一言不发且神情低落的家人,张伯仁不会猜不到自己科举考试的结局。 “爹,娘,还有瑶妹,我想我已经猜到了,我没能考上进士。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的期望,也辜负了许老先生的栽培。” 张父将身旁的长凳挪了过来,慢慢地坐下,随后张母也坐了下来。张父语重心长地说道: “没事,仁儿,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路漫漫其修远兮’,难道不是这样吗?” “对,哥哥你一定可以卷土重来的,没有什么能打到我亲爱的哥哥!”张瑶瑶附和道。 “是的,爹。” “不过,我有一丝疑惑。我想知道你的文章如何写的。”张父补充道。 “我并没有完全按八股之式去写,”张伯仁回答道,“那样真的很痛苦,八股文局限了我的思考。” 张父与张母听闻,皆低叹一口气,未多说只言片语。 大约半年后,清咸丰十年春,天下大乱,列强猖獗,盗寇迭起,民不聊生,国将不国。大清西部内地的人民过得愈发艰难,苛捐杂税日渐沉重。而原本生活渐佳的张家也似乎即将陷入困境。好在张伯仁靠着纸笔与举人的头衔为家里减少了诸多负担。 难得一日清闲,张父便邀许老先生饮茶闲谈,伯仁也在旁边陪着父亲与恩师。 “国家如今灾祸四起,洋人侵我城邦、戮我百姓、掠我金银,又以雅片荼毒万民,且官僚腐化成性,而东又有洪秀全此等盗贼作乱,只恐国祚……”许老先生并未说完,便咳了咳嗽,之后又喝了一口茶。 “许先生之忧不无道理。所谓洋人侵我,只因枪炮难敌;所谓枪炮难敌,只因故步不前;所谓故步不前,只因官僚腐化;今之官僚,尸位素餐者众,两袖清风者寡,”张父长叹一口气,又对着儿子说,“仁儿啊,今后若为官,必为黎民呕心沥血、匡扶正义;决不可逞一时富贵,毁万家民生,切记!切记!你要时刻把许老先生这十多年的教诲铭记在心,不可有所忘!” “爹,孩儿明白,”张伯仁猛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挪了几步,便跪在张父与许老先生的面前,“孩儿若为官,必两袖清风,大公无私,愿为民之一需一求鞠躬尽瘁,决不为己之一欲一念徇私枉法。皇天后土,实所共鉴,若违此誓,神明殛之!” “这才是我的好孩儿!快起来。当初你出生时,我为你起名,便以‘立达’为你之名,以‘伯仁’为你之字。你的名与字正是来自于孔圣人‘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言。不过,你娘觉得‘达立’比‘立达’听着顺耳,就换了一下。”说罢,三人相视而笑。 突然,正在院坝里小憩的家犬憨憨突然狂吠不断。三人的闲聊被打断,而正在里屋绣花的母女俩也停下了手中女红。 “憨憨以往这个时候都只睡觉,从来不叫的呀,今天是怎么了?”张瑶瑶对着母亲说。 “我也不知道,出去看看吧。”张母说罢,便同女儿向外走去。 此时,几个人似乎越来越清晰地听见了一些嘈杂的声音。透过狗吠声,他们逐渐听到毫不间断的咚咚的马蹄声与交错的嘶叫声。显然,这种山野之地若非要事,绝不会有咚咚的马蹄声。 不一会儿,只见一队官兵迅速沿小径冲到院坝,又迅速分列两旁,随后而至的是几个穿着华丽得体、带着官帽的人。张母拥着女儿站在门槛前,而三个闲聊的人也站起来,五个人皆满脸错愕。 他们谁也没想到会有官兵与官员来到如此一个农家小院。 他们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第二章春风得意走马上任强征滥杀陈家受难 “张达立上前接旨。”一位身着官服、语调清朗的人唤道。 听罢此言,许老先生与张父便迅速小跑到坝子跪下。张伯仁先是一愣,然后也随之而跪。张母与张瑶瑶也上前跪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张达立举人得中,聪颖博学,才名远播,志气宏远,有治一方水土、育一方黎民之力。恰前蓬州知县已迁他处,现职落缺;然民之父母,实不可缺。今命张达立暂领此职,三日后即任。必以民之劬劳为己之劬劳、以民之艰辛为己之艰辛,不可负朕意。若政通人和,则半年为期,转为正职;若贪赃枉法,则按律责之。钦此。” “草民张达立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张达立喊罢,便用膝盖把自己挪上前,伸出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了圣旨。 过了一会儿,这一众官与兵离开了张家。这时,传来了张瑶瑶兴奋的声音: “哥,太好了,你终于可以做官了,哈哈哈,太好了。” 张伯仁并未狂喜,只是对着妹妹稍作微笑。 “我去叫莹儿过来,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乐坏了。”说罢,未等家人有任何人反应,便朝陈莹儿家跑去。 “娘子,你快去把家里那只鸡杀了,给咱们仁儿庆祝庆祝,”张父高兴地对身旁的张母说,不过稍加停顿,他随后又说道,“罢了罢了,还是我去,你休息,哈哈哈哈。” 在这三天时间,张家出了县太爷的消息已传遍四周。许多邻里乡亲都前来道贺,门庭若市;一些乡土豪绅也趁机前来巴结,并带来许多礼品。张家也摆了几桌酒席,邀请邻里乡亲、亲朋好友相庆。在酒席结束后,张家便把地主豪绅送来的礼品赠予了最为困难的一些人家,自己不留一丝一毫。 夜晚,皓月悬空,微风轻拂,天穹上几颗星星若隐若现。 “娘,明天伯仁哥就要去做官了。他会常回来吗?我希望他离开,却又不想他离开。娘,你说,伯仁哥要是飞黄腾达了,还会记得我吗?”陈莹儿坐在自己的闺房里,用不安的语气向自己的母亲问道。 “我的好莹儿,”陈母一边回答,一边用手将女儿前额左边将要垂下的几根发丝抚了上去,“你对伯仁哥的心思娘怎能不知道?可是伯仁他就是天上那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封侯拜相的,我们南充这一座座山、一条条河是困不住他的。我们家只是普普通通的贱民。你爹,还有你两个哥哥,都永远只是普通农夫。伯仁他以后加官进爵,定是要娶那家境显赫的女子,才能门当户对。莹儿,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娘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遇到过一个男子,他……” 陈母话音未落,陈莹儿便把头埋进了母亲的怀抱里痛哭。见女儿此状,陈母的泪水也逐渐湿润了脸颊。 第二天,蓬州大街上张灯结彩。一队人马包夹着一顶轿子向前稳行。当到达衙门时,张伯仁同随行人员便下了轿与马。之后,几位县吏帮助张伯仁进行了工作的交接,并带他熟悉了衙门里的人事与环境。随后蒋主簿向他推荐了一位管家——李大福。当李大福出现在眼前时,张伯仁稍加打量了一番——五短身材,体态臃肿,头发稀疏,约摸四五十岁年纪,看上去和蔼可亲、忠厚老实。 “张老爷好,小的李大福,今天起就追随老爷了。有什么需要老爷尽管吩咐,小的定会一一照办。”李大福总是笑着说话,眼睛都快被脸上的肉夹得看不见了。 “这,叫我老爷这还真不太习惯呢。你看你都和我爹差不多年纪了,这样吧,以后我就称你福叔了吧。”张伯仁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也同样笑着说道。 李大福听见后,连忙跪下,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小的能服侍老爷实属三生有幸呐!这是折煞了我啊。” “福叔,快起来,”张伯仁看见李大福如此惊恐,便立刻将他稳稳地扶起,“我们读书人最重礼节与道德。你岁数长于我,我当称你为叔。其实我也不习惯‘老爷’这一称呼。这样,我们各让一步,你称我‘老爷’,我称你‘福叔’,可好?” 还未等李大福开口,蒋主簿便拍了拍李大福,说:“我说老李啊,张大人他这么彬彬有礼,又有风度,你就答应了吧。蓬州幸有张大人如此知书达理又明晓礼节的父母官,实为黎民之福啊。” “好的,好的,一切都听从老爷的。小的谢老爷了。” 李大福说罢又欲跪,但张伯仁眼疾手快,稳稳地拖住了他。之后三人稍加闲谈,显得颇为投机。张伯仁这才了解到李大福经受的困难。他本应有三男一女。前些年闹饥荒时,独女未能撑过,四岁便夭折了;而长子与次子皆在两年前与西洋人的战争中战死沙场;爱妻过于悲痛,便一病不起,在去年离世;唯一剩下的三儿子却是一个游手好闲、流连与勾栏赌坊的败家子。好在李大福为人忠厚老实,是个热心肠,且又精于算术与制账,这些年才找得到混口饭吃的生计。听罢李大福的故事,张伯仁感叹唏嘘,接着又知道了蒋主簿的一些情况。蒋主簿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老头,几十年都没考上个功名。但他深谙世故,为人处世相当圆通,既与山野庶民打成一片,又与地主乡绅有着诸多联系。大约半个多时辰后,李大福和张伯仁离开了县衙,来到了知县府邸,蒋主簿则留在县衙整理卷宗。 “哥,你终于过来了!”张伯仁和李大福刚刚跨进门槛,便听见了妹妹张瑶瑶的喊声——张瑶瑶与父母率先就来到了府邸等待张伯仁。随后,张伯仁将家人与李大福互相介绍认识了一下。 “哥,这里好宽好大好气派呀!”张瑶瑶又蹦又跳地笑着对张伯仁说。 “瑶妹,你要是喜欢,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新家了。快去告诉爹娘,让他们也住在这里。”张伯仁满怀期待地对妹妹说。 “哥,不行。这里虽好,我却真的不习惯。我舍不得莹儿。”张瑶瑶嘟着嘴说道。 “是啊,仁儿呐。瑶儿才十多岁就说她已经习惯了,更何况我和你爹在乡下的祖屋住了大半辈子了,早就离不开那屋子咯。这人年纪越来越大了,就越来越喜欢呆在熟悉的地方了。”张母慢慢说道。 “那这样吧,”张伯仁稍加思索,便又继续说道,“我还是得为你们准备好两间屋子,什么时候想过来了,便来住下吧。” “好。”张父答应道。张母与张瑶瑶也点了点头。 这时的时间似乎很缓慢,像是造物主特意为他们减缓了时间的流逝,好让这一家人在欢声笑语与无限希望之中沉浸下去。 上任三个多月以来,蓬州的大小事务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整个衙门从最初的门庭若市渐渐变为了人影稀疏——张伯仁一上任就立即为民平反,消除了许多民怨、解决了大批问题,于是前来喊冤叫屈的百姓越来越少。蓬州境内,百姓安居乐业。 某日,张伯仁正与众同僚于议厅相会。 “孙兄,前些日子我安排的田粮考察之务可已落实?”张伯仁对一县吏询问。张伯仁总是将自己手下的人视为亲朋,多以叔伯弟兄相称。 “禀报大人,我已筹建小队实地探察。明日即可完成信息入册。”县吏孙承拱手答道。 “如此甚好。若有此册,每逢天旱雨涝灾荒之季,则可按册出资济贫,更为公平。孙兄办事果真干净利落,可谓我蓬州衙门第一快马!” 众人皆笑至后仰。 突然,只听见议厅大门被“咚”地一下撞开,张瑶瑶猛地一下冲了进来。她双腿微屈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整张脸都显得通红。在座的人皆奇怪且略有不快地看着她。这时,她慌忙地对张伯仁说: “哥,大,大事,不好了。莹儿她家出,出大事了。” 张伯仁一脸震惊与困惑,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扶住张瑶瑶,随后小声对张瑶瑶说:“瑶妹,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地方。我们到我书房里去细说。” “哥,管他什么地方不地方!莹儿她家出事了,她爹和两个哥哥都被强抓去充军了。她娘不肯,在抓人的时候被杀了!”张瑶瑶说着说着便泪如泉涌了。 张伯仁此时脸色霎白,转身对着蒋主簿说:“劳烦蒋主簿主持此处,我先行离去。若有要事,你先行记录,晚间再报于我。”蒋主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张伯仁携张瑶瑶迅速走出议厅,并叫门口的衙役备好一匹快马。张伯仁载着还不会骑马的妹妹,飞驰至老家。在路上,张伯仁掏出五两银子,塞进了妹妹的兜中,并让妹妹找时间将银子赠予陈莹儿,以助其渡过难关。 当他到了老家时,看见陈莹儿正坐在他家屋里,张父张母正在一旁陪着陈莹儿。陈莹儿已经停止了痛哭,但仍断断续续地抽泣,两道泪痕深深地印在了脸上。陈莹儿见张伯仁逐渐走近,叫了一声“伯仁哥”后——颤抖的声音令人揪心,便一把抱住了张伯仁的身体。张伯仁弯着腰,抱住了又继续哭泣的陈莹儿。过了一会儿,张伯仁慢慢将自己从陈莹儿身边挪开,并对张瑶瑶说: “瑶妹,你先在这里陪一下莹儿,我和爹娘去里屋里一下。”张伯仁说完,便对父母使了个眼色。 “爹,娘,我需要你们帮帮忙。你们先去帮忙将陈伯母安葬了,然后多陪陪莹儿。后面的这段时段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她需要人照顾,”张伯仁低声说道,稍有停顿,又继续说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为陈家讨个公道。” “仁儿放心吧。陈家也是我们张家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早就如同一家人了。即使你不说,我和你娘也会好好处理后事、会陪着莹儿的。”张父回答道,身旁的张母此时掏出手帕擦了擦刚流下的眼泪。 “待我明日去钱庄一趟,再将银两送来。”张伯仁说罢,便和爹娘从里屋走了出来。 “莹儿,听哥说,”张伯仁蹲在陈莹儿的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注视着她说,“哥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哥也很想哭。但是你得坚强。我需要你现在回想一下,那个杀害伯母的人长什么样、是什么穿着?” “那个人,他……”陈莹儿说了几个字后,便抽泣了几下。原本俏丽的面容早已被眼泪混乱地覆盖,泪与涕混为一体并向下流动,使得她在说话时甚至有些口齿不清。稍加调整后,她重新说道:“那个人是他们领头的,穿了和其他人差不多的军服。很壮,也很高,脸上有道很吓人的疤。伯仁哥,我就记得这么多了。”说完,她便用袖子擦拭了一下嘴唇——泪、涕、唾沫都已混在了一起。 “这样,我叫瑶妹先同你去房里歇息,我马上赶回衙门去处理此事。莹妹,你也是我的亲人,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我们都会好好陪伴你的。”张伯仁用温柔的目光看着陈莹儿说。 “等等,伯仁哥,”陈莹儿突然叫住正要转身离去的张伯仁,“我似乎记得有人叫了他一下,似乎是‘郭千总’。对,姓郭。” 张伯仁用肯定的目光看了眼陈莹儿,便策马离去。 当他再次抵达衙门时,天色将暗。他与蒋主簿交谈后,便立刻找来了刘巡检谈话。刘巡检刚过三十,却总是面容憔悴,估计是常浪荡于青楼坊肆所致;长得尖嘴猴腮,却又酷好新衣。此人八面玲珑,人脉广阔,但却心机颇多,常斤斤计较,人送绰号“钱眼虫刘有德”。当年刘巡检还未充任公职时,就因路人不小心弄破他一颗鸡蛋,便将其告上公堂。最后,县太爷竟然判那路人赔偿一公一母两只鸡,说什么“雄雌相配,方可下蛋;天然而生,所损得还”的话。没有人明白无权无势的刘有徳是如何将县太爷玩弄于股掌的——或许是当年的县太爷老糊涂了?没有人知道。 “刘巡检昨日感风寒,今晨未能参与议事。不知此刻将你从家里叫来,是否妥当?”张伯仁以关切的语气对着刘有德说。实际上,他心里清楚,昨晚刘有德在桂香楼消遣了一晚。 “多谢大人关心,小的此刻自觉尚可,不出三日,风寒必退。但不知大人找小的有何吩咐?”刘有德一边拱手一边笑着说话,不时还转一转眼珠子。 “我想问问你是否认识或知道郭千总此人。” “不知大人询问此人所为何事?” “今日有一亲戚向我询问。他想让我打听打听郭千总。据他说郭千总在军营里吃得比较开,他希望自己那个当兵的家人能得郭千总提点一二。你是个世故人,能理解这些亲戚想傍关系的事。” “郭千总此人我倒是略有耳闻,不过不甚了解,小的可能无法相助。”刘有德又转了转眼珠子,然后说道。 “有德啊,你的神通,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清楚。三百六十行,行行吃得开。听说你即使有恙在身,但在桂香楼也能大显神通呢。”说罢,张伯仁狡黠一笑。 这时,刘有德眼神一定,连忙说道:“回大人的话,小的方才思绪未清,必是那风寒所致,有所遗忘,现在这才想起一二。郭千总乃是参将郭贵峰之侄,号称‘刀疤狼郭刃’。郭参将膝下无子,便将郭刃当作自己儿子宠爱。郭刃平日张扬跋扈,仗着自己深受郭参将宠爱,为非作歹,欺男霸女。近日有传闻说,成都将军有意提拔郭参将,而郭参将也能借此让郭刃当个把总。凡是刀疤狼所到之处,没有人愿意同他作对。” “谢刘巡检告知。这会儿也没其他事了,我叫人备车送你回去吧。” “那小的就谢大人的好意了。” 送走刘巡检后,张伯仁独自站在衙门的院子里,望着天空上被云层朦胧的孤月,独自思索。这一次,使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这次所要面对的恶人不仅仅是郭刃一人,而且还有握有实权的郭参将,而且很可能还会牵扯到位高权重的成都将军;而自己,只不过是个还未转正的小小县令,再者,出事的陈家并不在他做官的蓬州的辖地。这一次,也使他感受到巨大的责任。陈家二老一向待他如自己家人,情意深厚;陈莹儿又是自己妹妹的发小密友,自己也一直将她视为亲妹。张伯仁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压力。 “大人,这亥时都快过了,你还是早点回府吧。”一位当夜差的差役走过来对张伯仁说。 “噢,今晚我就不回府了,且在衙门休息吧。” 此时,在张家,张瑶瑶与陈莹儿正共卧一床。张瑶瑶已经入眠,而陈莹儿在经历如此悲痛后,心里混乱不堪,午夜难寐。今日那触目惊心的一切仍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此时,她没有抽咽,没有发出声音,泪水却已浸湿了枕头。过了许久,她又想到了张伯仁:今天伯仁哥叫了我“莹妹”,这感觉很不一样。从前伯仁哥都和别人一样叫我“莹儿”,可今天为何就改了?是伯仁哥认为我对于他很特别呢?还是伯仁哥完完全全地表明他自己把我当亲妹妹了呢?她无从知晓。又过了一会儿,她想到了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父亲与两个哥哥,他们现在还好吗?再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 第二天,张伯仁便让李大福告知家人陪同陈莹儿去南充县衙报官,而自己则在蓬州县衙里被大小事务搞得焦头烂额。 “堂下之人报上名来。”南充县令正襟危坐,猛拍了一下惊堂木。张父张母与女儿以及陈莹儿皆报上了名字。 “原来是张大人的家人啊。来人,快给二老看坐。”衙役迅速摆好凳子,张父张母也就自然地坐下,张瑶瑶则同陈莹儿分站两旁。 “不知诸位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南充县令慢条斯理地说。 “回禀大人,民女陈莹儿要状告地方千总郭刃违背军纪强征民夫、杀我母亲陈李氏。望大人替民女主持公道。”说罢,陈莹儿便与张瑶瑶俯身跪下,张父张母也随之跪下。 南充县令先是一愣,随后身旁一人向他耳语了几句。 “大胆!本县念尔等乃张大人家人,故以礼相待。不料你这女子竟空口无凭污人清白。”南充县令吼道。 “大人,冤枉啊。郭刃强征我父兄三人,不知身在何处;更杀我慈母,尸骨未寒!还望大人明察!”陈莹儿呼喊道。 “盗寇四起,国家有难,为江山社稷献身,此乃无上之荣;至于所谓杀人之事,既无物证凶器,更无人证,如何叫本县信服?”南充县令大吼道。 “大人!民女亲眼所见母亲被害!而且,而且张瑶瑶、张伯父、张伯母也可以作证。望大人明察!”陈莹儿大声呼喊道。 “尔等一船之众、一江之水,证言皆不可信,休得蒙骗本县!”南充县令怒吼道。 “大人!我父兄可为证,只要大人帮忙将他们寻回。还有郭刃的那些兵卒……”陈莹儿撕心裂肺地呼喊着。 “够了,”南充县令猛拍惊堂木,怒斥道,“来人!赶快将他们送出去。无凭无据,不予立案!看在张大人的面子上,本县就不追究尔等诬告之罪!” “大人!大人!明察啊!明察!”陈莹儿发了疯地呼喊,张瑶瑶也跟着呼喊。二人拼命地想从拽着她们的衙役手里挣脱,但无济于事…… 四人坐上马车,前往蓬州衙门。一路上,四人几乎一言不发,只有张父骂了一两句“又是狗官”之类的话。过了些时间,他们见到了张伯仁,告诉了他这些情况。此时的陈莹儿却一直保持缄默,竟没有一滴泪水落下,只不过眼神坚毅、面色凝重。 “没想到这南充县令竟是此般人物!看来我只有这样了。” 南充县令为何如此昏聩? 张伯仁究竟又意欲何为? 第三章各自相护天道不伸暗暗立誓鱼水已成 翌日,南充县衙外又有人击鼓鸣冤。随后,一男子携两女子便飞跑至公堂跪下。 “张大人,你这是干嘛。快快请起!”南充县令慌乱地喊道。 “回禀大人,昨日陈莹儿以前来陈述实情,但大人未予立案。陈家与我家世交,陈父陈母如我父母。我张达立乃南充县人氏,邻里逢祸,当报地方官。乡民张达立望大人明察!”说罢,便附身拜了下去。 “既然如此,待本县考量一番,三日后再传讯,”南充县令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感觉到此事似乎严峻了起来,猛敲了一下惊堂木,“退堂!” “大人,此事不可久拖,只怕……”张伯仁又补充道。 未等张伯仁说完,南充县令又说道:“张大人,此事本县得先告与顺庆府,须有几日等待,望张大人理解,”随后他又说道,“来人,送张大人等人回府。” 见南充县令态度坚决,张伯仁只好暂且应允,随后说道:“不劳大人费心,我已自备车马。”说罢,便起身与张瑶瑶、陈莹儿离开了公堂。 到达张府门前时,张伯仁看见管家李大福正一脸怒气地训斥儿子。李大福见老爷回府,便将一二两碎银塞到儿子手里并匆忙地将其撵走。 “福叔,这是在干嘛?从志他怎么了?”张伯仁带着关怀问道。 “望老爷包涵。都怨这逆子,前几日又在赌坊输了个精光,今日又来找我要钱还债。唉这逆子,家门不幸啊,”李大福长叹一口气,又说道,“老爷,让小的把马牵过去吧。” “那就辛苦福叔了。从志也只因没个行当才如此。过些时日我想办法帮帮他,找个正经行当。” “多谢老爷,小的实在太感激老爷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老爷。小的就不耽误老爷了,这就把马牵走。”李大福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说完后便把马牵离了。 张伯仁走到前厅坐了下来,眉头紧皱,一脸愁绪。张瑶瑶搀扶着面容憔悴的陈莹儿,注视着自己的哥哥。过了一会儿,终于,张瑶瑶打破了沉默。 “哥,这该如何是好?” “现在看来,只能等三日后再见分晓吧。杨县令说过要上报顺庆知府琦成额大人的。我相信琦成额大人定会秉公执法、还我们一个公道的!”张伯仁站起来坚定地说——但他的眼神却流露出一丝担忧。 夜晚,在成都的郭府里,一阵阵骂声接连不断。 “你这败家东西!一天到晚要闯多少祸!不成器的混账东西!你爹死得早,把你交给我照料。你现在这混账样子,对得起你爹吗?我郭家怎么就有了你这败类东西!”原来,郭参将正在屋内训斥郭刃,并打了他几耳光。 “小侄这还不是接了叔父的命令去征兵嘛。近来李蓝二寇极为猖獗,小侄还不是急着想……”郭刃捂着滚烫左脸小声说道。 “你这孽子还敢顶嘴!我叫你去征兵,是去征兵,没叫你杀人,”听完侄子的辩解,郭贵峰更加怒不可遏了,“你怕是又看上了那家的姑娘,想把她也一并抢了。但其母不肯,你便杀人了。然后你慌了,就来找我了?是吗!” 郭刃听完叔父的话,脑子一片空白,当时的现场似乎被叔父还原了,吓得他低头沉默不语。良久,郭刃平稳了呼吸,扑通一下跪倒,抱住郭贵峰的双腿,带着哭腔大呼: “叔父救我!救救你的爱侄!救我,救我!” 郭贵峰瞪了郭刃一眼,一脚把他踹开,不容置疑地说:“这几天你就留在我府上,哪里都不要去,我自会解决此事。” “多谢叔父,多谢叔父!小侄以后再也不闯祸了,一定好好孝敬叔父!”郭刃听到郭贵峰此言,立刻又爬回了郭贵峰脚边,一边磕头一边呼喊。 “传我命令给府内仆役:近日无我指示,郭千总不可踏出我郭府半步。”郭贵峰叫来了管家,态度强硬地吩咐道。 待郭刃离开后,郭贵峰向管家询问:“你是不是有个亲戚在南充县开了一家布庄?” “是的,老爷。不过平日往来不多。” 郭贵峰向管家耳语了几句,交与他两袋银子后,便让他离开了。待管家离开后,郭贵峰便伏案下了两封信,并分别差人火速送往了成都将军与顺庆支府琦成额府上。 三日后,顺庆府公堂上,知府琦成额正襟危坐于正前方,南充县令杨飞任与张伯仁则分坐两侧。 “传原告陈莹儿、被告郭刃、证人张瑶瑶!” 三人进来后便跪于公堂中央。 “陈莹儿请将案情陈述与本官。”琦成额高傲地说道。 “回禀大人,此前郭刃带队闯入民女家中,掳走我父兄三人,至今下落不明;郭刃欲非礼民女,民女拼死反抗;家母不肯,欲上前护我,遂被他残忍杀害。民女已家破人亡。望大人替民女主持公道!请大人明察!”陈莹儿说着说着便涕泗横流,抽泣了起来。 “证人张瑶瑶,陈莹儿之言是否属实?”琦成额问道。 “回大人的话,陈莹儿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民女当时正在现场,亲眼所见此事。” “郭刃,你可否有要辩解的?若无辩解,本官就要定案了。”琦成额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神态,慢慢地说道。 “大人,大人,”郭刃匆忙用膝盖把自己往前挪了一点,急切地说道,“小的冤枉啊。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不料那陈母蛮不讲理,不遵公文,竟以死相逼,自己往刀枪上撞。我的一个手下收刀不及,竟被她撞了上去。小的当时也十分悲痛与震惊,便上前安慰陈莹儿,不料她竟然把小的推开,还叫小的滚呐。大人,小的这些天吃不下睡不着,总感觉自己对不住陈家。事虽如此,但小的一身清白。望大人明察,为小的洗清冤屈呐!” “你,你这混蛋!无耻!”陈莹儿把身体转向郭刃,破口大骂。 见此情形,张伯仁低下头,用手托住额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大胆刁民!公堂之上岂容喧哗!来人,给我掌嘴。”这时,一旁的南充县令突然发话。 “不可,”张伯仁听到后迅速从座位上走出来并跪下,“琦大人,陈莹儿乃是原告。对原告用刑,本就不合常情,怕会有辱大人名声。况且,这公堂之上,应以琦大人为大,还轮不到杨大人越俎代庖。望琦大人三思。” “罢了,罢了。你去坐下吧。”琦成额用眼珠怒瞟了杨飞任一下。 “郭参将到——”此时,突然传来了门外衙役的呼声。 只见郭贵峰身着便装,领两随从,慢慢地走到了公堂门口。 “琦大人别来无恙。郭某闻讯爱侄郭刃卷入命案,大为震惊。事关我郭家香火传承,特来旁听。刃儿平日对我孝顺有加,重情重义,仁爱有德,断不会做出此般天理难容的事情。望琦大人明断。”郭贵峰让两个随从留在了门口,自己慢慢地走向琦成额。当他走到郭刃身旁时,便转过头对着郭刃说: “这不是你干的,对不对?” “对对对,叔父,孩儿冤啊!” “来人,快请郭参将上座。”一名衙役按琦成额的吩咐将一把椅子放在了南充县令杨飞任身旁,郭贵峰便坐了下来。 “郭刃,你可否有证人?”琦成额问道。 “这,我这。”郭刃支支吾吾没说出话来,便把乞求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叔父。 “琦大人。刃儿平日安纪守分,从未见如此阵仗,多少有些紧张。但他已将相关证人告知我,”郭贵峰拱着手向琦成额说道,随后对门口随从喊道,“把证人伍三带上来。” 张伯仁盯了郭贵峰一眼,嘴唇微动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但却止住了。 伍三跪到公堂,得到琦成额许可后,便开口说话: “回禀大人,小人伍三。陈母当日正是抢夺小的的刀,然后自己撞上来死了。小人近日惶恐不安,怕自己会有牢狱之灾。” “陈母虽自撞刀刃而死,但你终究难逃干系。”琦成额严厉地说道。 “望大人开恩呐!小的上有老母下有儿女啊!”伍三惊慌地不断磕头。 突然,一名衙役从门外跑进来,跪在地上,对琦成额说道: “启禀大人,门外有一庶民求见,自称有对本案至关重要的证据。” 衙役说话时,郭贵峰朝琦成额使了使眼色。琦成额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下令让衙役把证人带上来。 “草民钱永多拜见大人。” “你有何证据?快细细到来。”琦成额催促道。 “回禀大人,小人乃南充县永丰布庄的掌柜。小人在坊间听闻大人今日审理此案,感觉自己可能牵扯了进来。六月初七上午,一女子曾来敝店选购布料。然所选布料乃绥定府所制,当时无货。故约定半月后取货。小的便收了那姑娘的定金,也记下了她的名字——张瑶瑶。大人,这里是敝店账本。”钱永多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不加停顿地说着,不时还望一望郭贵峰。琦成额也命人把账本拿了上来,胡乱翻了几下。 “好。钱掌柜,你看看是不是这位女子。”琦成额用手指了指张瑶瑶。 “回禀大人,正是此女子。倾国倾城,过目不忘。”钱永多看了一眼张瑶瑶后,回答道。 “大人,民女从未见过此人!更未去过永什么布庄啊!望大人明察!”张瑶瑶懵了,她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身旁的陈莹儿也呼喊起来。 此时,郭贵峰说话了: “琦大人,刃儿募兵之事乃是受我的差遣,我接到成都将军的命令后便派了刃儿前去。这是成都将军下达的募兵公文。”他将一纸公文从袖子里取出,递给了琦成额。 “肃静!今人证物证俱全,本官宣判:大清咸丰十年六月初七,千总郭刃领命募兵。其过程中,受刁民陈李氏阻碍,难以顺利进行。陈李氏妨碍公务,自撞刀刃而死。持刀者伍三虽已有意规避,但仍难逃其责,故将伍三下狱三年,以示惩戒。陈莹儿所言有虚,但念其遭遇不幸,神魂难控,故不予追究。张瑶瑶目无王法,公然作伪证,但念其年少无知,且未产生重大错漏,判张瑶瑶其父母兄长对其严加管教,若有再犯,从重处置。退堂!”琦成额有条不紊地说着,最后猛敲了一下惊堂木。 “大人,大人!大人!”此时,张伯仁、张瑶瑶、陈莹儿皆内心波涛汹涌,除了张伯仁只是急切而未大声地喊着,张瑶瑶与陈莹儿皆疯狂地大喊大叫。 “来人,将这两个女子弄出去!把张大人请出去!” 回到张府后,陈莹儿似乎陷入了崩溃。她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权力就可以大过王法吗?翌日,张瑶瑶同陈莹儿回老家收拾了物品,便在张府住下了——对于陈莹儿来说,那个地方变成了噩梦。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张伯仁同蒋主簿到一家茶楼讨论一些蓬州县的规划事宜。邻桌的几个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聊天。 “最近前方战事特别吃紧,说不定哪天就打进来了。” “打进来了才好,至少李永和不会横征暴敛,他也是农民。” “你不要命了!” “据说军队打不过他们,就抓些穷人去当炮灰。名义上告诉家属是去参军,实际上是把这些老百姓押到最前面去挡箭挡火枪。” “阿弥陀佛,可千万别抓我啊。” 张伯仁与蒋主簿讨论完公事后,便谈起了最近发生的事。 “张大人啊,前几天你可真的是毁了你的前途啊!你这一弄,把大大小小的官都得罪了。南充县令、知府大人、郭参将都得罪了,说不定成都将军那里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张大人啊,你啊——唉,以后的日子要多加小心啊。官场自古险恶,如今又愈演愈烈。一定要保全自己,张大人。”蒋主簿语重心长地告诫张伯仁,充满担忧。 八日后后,一名士兵来到了张府。他头上缠着一根白布,拿着三份讣告。 陈莹儿昏倒在地。 后面这些天,张伯仁一边处理着最近突然多了起来的公务,一边不断寻找陈家一案的线索。他也向成都那边写过信——但却石沉大海。李大福的儿子李从志也到了一家酒肆谋生,但赌性依旧不改。张瑶瑶陪伴着陈莹儿,陪伴她渡过这最痛苦的日子。而郭刃自打来了南充县后,便被桂香楼深深吸引,整日花天酒地,无乐不作。 一日,陈莹儿同张瑶瑶回了趟老家。陈莹儿打开自家的地窖——里面只有极少的腌菜、几罐酒以及一些杂乱的废弃物。她从杂乱的废弃物中刨出了一个盒子。她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直短小的火枪——这是她大哥当年在武昌时,从一具太平军的尸体旁捡来的。 “我陈莹儿今日立誓:律难替天行道,我便自行天道。”陈莹儿面色凝重,眼神凶狠,牙齿不断颤抖。 “莹儿,你在下面干啥呢?快来我家吃饭了。”张瑶瑶站在地窖口向里面喊道。 “哦,好。这就来了。”陈莹儿迅速把火枪塞进兜里,连忙答道。 吃过午饭,张瑶瑶便辞别了爹娘,前往张府。进到蓬州县城里时,陈莹儿突然要车夫停下车,并对着张瑶瑶说: “近几日我有些头痛,我去旁边药坊抓点药,瑶瑶你等我一下。” “我陪你去吧,莹儿。” “不用了,不用了,你坐着,我自己去。”陈莹儿连声拒绝。 陈莹儿下了马车,往前走去。她走向一个路口,并转向进了一个巷子。巷子里有一个看似不太光鲜的药店。过了一会儿,陈莹儿回到了马车上,但手上并无药包。 “你不是去买药了吗?咋两手空空呢?”张瑶瑶充满疑惑。 “哦,是这样的,那位大夫不在,小二让我明日再去。”她说着说着就把双手放进了两侧的兜里,似乎在捏着什么。 陈莹儿与张瑶瑶本约好晚上去看戏,放松一下心情,但陈莹儿以头痛为由,便让张瑶瑶带着府里的一名女仆前去看戏了。 夜晚,张伯仁回到了府上,他看见陈莹儿一个人在花圃里浇着花,便上前问道: “莹妹,,今日与瑶妹回老家,感觉可好?哎,瑶妹呢?” “伯仁哥,瑶妹和小静去看戏了。方才我有些头痛,就没去。”陈莹儿忐忑地回答道。 “这瑶妹,该留下来陪你嘛。这么不仗义!”张伯仁假装生气地说。 “伯仁哥,你别怪瑶瑶了,是我坚持让她去的。对了,伯仁哥,你还没吃饭吧?让我给你做饭吧。”陈莹儿充满期待地望着张伯仁说。 “我让下人去做吧,你身体有点不适,就休息吧。” “不嘛,伯仁哥。人家想给你做顿饭呢,”陈莹儿撅起了嘴,扭了扭身子,娇滴滴地对张伯仁说,“伯仁哥最近帮莹儿付出太多了。莹儿除了会做做饭,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伯仁哥的。伯仁哥,你允了莹儿嘛。”说完,她双手拉住张伯仁的手臂,又扭了扭身子。 “好吧,就听你的。能吃到莹妹做的饭,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啦。哈哈哈!”张伯仁开怀大笑。 陈莹儿便迅速飞跑到厨房,并把里面的下人都叫了出去,自己开始做饭。她全神贯注,仿佛对待一件件艺术品一般,精雕细琢。她也时不时地歇下来,用手绢擦拭脸上的汗水——六月的四川,既闷又热。当第一道菜快做完时,她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小纸包,向四周环顾一道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把纸包里的一些粉末倒入了锅里。做后面的几道菜时,她同样如此。过了一会儿,她便把饭菜端进了张伯仁的房里。吃饭时,他们平静地聊着天,陈莹儿也问了张伯仁在县太爷任上是否辛劳之类的话,两人相谈甚欢——与这些日子悲痛、沉闷、劳累大相径庭。不过,陈莹儿一直一个劲儿地给张伯仁夹菜,自己却没怎么吃。 “莹妹,你怎么没吃多少啊?你做的菜挺好吃的。这么多菜,吃不完好可惜啊。”张伯仁说完便用筷子给陈莹儿夹菜,但他的手在夹菜的过程中,却不断抖动,并愈发激烈,以致最后菜落到了桌子上。 “伯仁哥,你怎么了?手怎么抖了起来?还有,你的脸也通红了。”陈莹儿表现出一副惊慌的样子。 “我感觉不对劲,头昏。”张伯仁边说边捂头。 陈莹儿起身走到张伯仁的前面,握住张伯仁双手,并把脸颊贴在张伯仁滚烫的脸颊上,悄无声息地解完张伯仁的衣服。随后她后退两步,解下了自己的衣服。张伯仁从未见过此情此景。陈莹儿莹儿牵起张伯仁,吹灭了几只蜡烛,便把张伯仁推到床上。房中只有一盏昏暗得快要熄灭的油灯发着微弱的光,在墙上映出模模糊糊的起伏变化的人影。 深夜,张瑶瑶回府了。 “阿牛,莹儿在哪里呢?” “回小姐的话,陈小姐方才在老爷房内用餐。” 张瑶瑶问罢便回了自己的闺房。今晚的变脸戏太精彩了,她看得太累了。 第二天清晨,张伯仁醒来了。他侧过头一看,发现旁边竟躺着熟睡的陈莹儿。随后他望被子里一看,发现两人皆一丝不挂。他惊慌地穿好衣服,迅速下床。这时,陈莹儿也醒了。她睁着朦胧的双眼,细细地叫了一声“伯仁哥”。张伯仁渐渐回想起昨晚的事情,然后瘫坐在椅子上,用双手捂住脸、闭着眼长叹一声。 “莹妹,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张伯仁显然语无伦次,十分苦恼,双手也像无处安放似的杂乱地动着。 “伯仁哥,这不怪你。是我心甘情愿的。”陈莹儿用被子半掩住上身,缓缓坐起。 “莹妹,我,我得对你负责。改日,我便去找爹娘,告诉他们我要娶你。你愿意嫁给我吗?”张伯仁不知所措,眼眶里泪水闪烁。 “伯仁哥,我想说,你如果,如果不喜欢莹儿,就,就不必勉强了。昨夜的事就,就当未发生过吧,”陈莹儿眼里泛着泪花,说话断断续续,“但莹儿,其实……” 陈莹儿把到嘴边的话又憋回了心里。其实,她多么渴望说出“愿意”两个字。但她心里明白,自己还有一项使命要去完成,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并且她深知,张伯仁对自己从无男女之情,若嫁与了张伯仁,只会让自己爱的人饱受拖累。能有这样一个让张伯仁倾倒于自己怀抱的夜晚,她已经知足了。两人没有再说话,陈莹儿穿好衣服后便出去了,张伯仁也穿上官服去了县衙。 几日后的夜晚,桂香楼里,一声枪响,郭刃从椅子上滑了下来,鲜血直冒,双眼鼓大,身体不断抽搐。 第四章深仇必报竟逢仙雅片难除反受陷 事发的几个时辰前,一些歌妓正在后台上妆。她们今晚被要求带上面纱表演。据鸨母说,今晚会有达官显贵前来观舞听曲——正因此,鸨母找来了几位川东名妓。一些歌妓内心充满期待,希望某位大人看上了自己,从而成为自己的依靠。 临近夜晚时,一位外来歌妓来到一间屋子取自己的饰物。当她弯下腰准备拿桌上饰物时,感觉到头部被猛烈地击打了一下,随后便失去了知觉。黑衣蒙面人将歌妓拖入角落,扒下她的衣服,用旁边的一块布遮住歌妓。随后她拿走饰物,敏捷地跑出屋子,并拿出一把锁,将房门锁上。 郭刃此时已带着自己手下,同几名纨绔子弟来到了桂香楼。郭刃与朋友把酒言欢,推杯换盏;他的手下则佩刀分立两侧。酒过三巡后,郭刃与朋友皆已微醺。此时,鸨母双手举过头顶,拍了三下。只见十来名婀娜多姿的歌妓摇曳走出。歌妓皆着华美绣衣、戴半透面纱。那些被面纱遮掩、朦朦胧胧的脸颊,愈发勾起郭刃等人无限的遐想。众歌妓姿态万千,各有风韵,舞姿优雅,歌声悦耳。一些歌妓还时不时上前用纤细的手指勾起郭刃等人的下颔——好似身处凌霄,亵玩天仙。郭刃等人在酒与色的诱捕下束手就擒,甘心被束缚。 此时,一位歌妓突然停住舞步,从衣裙里掏出一把短火枪。只听见“砰”的一声,郭刃痛苦地从椅子向下滑落,上衣迅速被鲜血浸透,不断抽搐。 “有刺客!抓刺客!”一名随从拔刀大喊。 其他歌妓四散逃离,郭刃的朋友立刻躲在桌椅后面,一名随从赶至郭刃身旁,其他随从便向开枪的歌妓跑去。那位开枪的歌妓在混乱中又开了一枪,但只击中了柱子。此刻,一名随从将开枪歌妓手里的火枪抢落到地上,另一名随从抓住了开枪的歌妓的手臂。在争抢中,这名歌妓的面纱掉落了,露出清秀的面庞。中枪的郭刃看见了这歌妓的脸,两眼便鼓得更大了。 “陈,陈莹儿。”郭刃几乎使出最后的力气,口齿不清地说出了这几个字,随后便合上了双眼。 陈莹儿已被两名随从押住。她面容冷峻,神色坚毅,对正在进行的绑缚毫不挣扎——她知道,自己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突然,接近房顶的窗子四散破裂,一人凌空而入,白衣在空中散开,不见面目。此人落在陈莹儿身旁,一把将她抓住,随后又一跃悬空,白衣再度散开,仍旧不见面目。待在场众人回过神来,陈莹儿与白衣人已消失不见。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无人得见白衣人面容。众随从脸上写满了错愕,但在一位领头随从的指挥下,他们迅速抬走了中枪的郭刃,并派一随从驾马奔至县衙。不一会儿,一队队官兵来到了桂香楼,将桂香楼上上下下抓捕了个干干净净,并封锁了这里。 翌日,南充县令杨飞任下令悬赏通缉犯妇陈莹儿。他让县吏拟好布告后,便叫来了为郭刃治伤的大夫。 “郭千总现伤势如何?” “回大人的话,郭千总所伤之处并非心肺,而乃肩胛中枪,实属万幸。郭千总现已稳定,无性命之虞,但失血过多、筋骨尽断,恐需四五日方可醒来。不过,其左臂恐难行动如初。”大夫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务必竭尽一切医治郭千总!所需名贵药材,不可吝惜,本县自会与你充足银两。”听完大夫的回答,杨飞任的心总算平静了许多——若是郭千总在他治下之地性命不保,恐怕自己的政治生涯也到头了。 陈莹儿刺杀千总郭刃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南充地区,而从天而降的白衣人更是被坊间传得神乎其神。 “这女子胆子可真够大,连刀疤狼都敢碰,真是不要命了” “只能说她命硬。不过这姓郭的也真的该死,他娘的干过多少迫害我们老百姓的事。” “话说那白衣人可真神啊,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小时候听我祖父讲过一个他们那一辈流传的故事,讲的是一个隐居山林的侠士,总是身着白衣,武功高强,扶危济困。我想,只有此人才能有前些天那人的本事。不过,相差三四十年,绝不可能是同一人。” 近来酒肆里的人们已将此事当作了一个最为火热的话题。李大福让店小二打包了一份河舒豆腐,付好钱后回到了张府。这些天张伯仁异常辛劳,一是李蓝大军已步步逼近,二是太平军正攻城拔寨,三是越来越多的雅片流入了蓬州。李大福见老爷面容憔悴,便想着买点好菜,让张伯仁稍作放松。 李大福跨过大门,看见张伯仁正与蒋主簿在前厅议事,便未上前打扰,径直去了厨房。 “蒋主簿,近来事态堪忧。今日我带人前去勾栏、赌坊、妓院等作乐之地排查时,发现诸多吸食雅片之人,皆面黄肌瘦,极为颓废。我便命人抓捕了事态较重的几家掌事人。据他们交代,在长毛站占住的地方,雅片滞销,故大销川东。兰乐坊的掌柜交代,雅片皆混入装盛布料的箱子,借嘉陵江的货船从外运来。所以,严查往来货船势在必行。” “那张大人认为何人可当此任?” “刘巡检吧,他颇为精明。”张伯仁略加思索然后说道。 “小的认为封查贩卖场所也同样重要。另外,县衙可以发布告示,鼓励百姓检举贩卖、走私雅片之人或之所。但凡查实,必有奖赏。大人意下如何?” “蒋主簿所言甚是,那便这样做吧。”张伯仁十分满意地说道。 在商议结束后,蒋主簿便离开了张府。张伯仁独自一人回到自己房内,面色暗淡,神情低落,唯一发出的声音便是自己的一声长叹。他似乎回想起了那夜的光景,回想起了曾经那个天真伶俐的莹妹,回想起了不知身在何处的陈莹儿。他叫来了仆人阿牛,吩咐他最近多打探陈莹儿的消息,但不可泄露身份。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县吏们带着一队队官兵全城搜缴雅片,既有突击也有强收,将蓬州城里的雅片缴获了个一干二净——百余箱,数十袋,万余斤。不但如此,张伯仁将蓬州分划为几个区域,每片区域派一名县吏盯查雅片。张伯仁择一良日,命人将所缴鸦置于嘉陵江畔,并搭筑高台,召集百姓。 张伯仁走上高台,对着下面的百姓大声说道: “乡亲们,雅片之毒,人尽皆知。毁人躯壳,摧人精神,使我国民体弱不堪;且吸尽钱财,毁尽家庭!二十多年前,西洋人正是靠雅片入我中华、夺我钱财、杀我亲朋、侵我天朝。蓬州的乡亲们,我们绝不做任西洋人玩弄的木偶!今日,我张达立,将大家聚集在此,就是要效仿当年林则徐大人,当众销毁雅片,以示禁烟决心!” “销毁雅片,保我蓬州!”张伯仁稍作停顿后振臂高呼。 此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沸腾了。官吏、兵卒、百姓,皆异口同声地高呼: “销毁雅片,保我蓬州!销毁雅片,保我蓬州!” 人们呼喊不断,振臂不停,极为高昂。借着如此激烈的场面,一些官兵便取出部分雅片,并挖出两池一水沟。官兵们将盐水倒入水沟,流入池中;接着把烟土割成四瓣,再倒入盐水,浸泡两三个时辰,再投入石灰——石灰遇水则沸,烟土溶解。官兵们拿着木耙在池中不断搅拌,直到烟土完全溶于水中。最后,张伯仁命人打开事先已关闭的水闸。随着翻腾着的嘉陵江水,已销毁的烟土被冲刷得无影无踪,毫无残留。 此后的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蓬州城再无雅片之踪影。除了一些瘾君子外,老百姓们皆四处传唱、对张伯仁歌功颂德。看到如此景象,张伯仁与蒋主簿的心充满了许久未有的喜悦。但他们并未料到,此举虽效仿林则徐当年之举,但同样也衍生了更大的危机。 某日,蓬州冯、王、胡三大财主聚于王财主家中。 “他奶奶的,张达立这小子真不知好歹,敢断老子的财路!”冯财主显得相当气愤。 “他个天杀的,搞得老夫少入账多少银两!如今雅片生意根本就没法做了。”王财主也同样气愤地骂道。 “但是老子不服,老子非要做!一个毛头小子算个屁,给老子提鞋都不配!老子倒要看看他张达立有多大能耐!”冯财主听见王财主说话后,便显得愈发愤怒了。 “两位仁兄请息怒,我胡某人倒有些办法。”胡财主面色平和,笑眯眯地说着话。 “胡贤弟你快说,老子等不及了!”冯财主内心十分急切。 “我听闻县吏刘巡检,为人贪财好色,唯利是图,且又头脑灵光。现今张伯仁命其把守船港,盘查往来货物。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一个他人皆不知的秘密——刘巡检也吸食雅片。只因在衙门里当差,他吸食的量不大,因此从外形上看,虽显得憔悴,但没有人会觉得是吸食雅片所致。我想,刘有德成天看着雅片被销毁,估计心里也是痒得不得了。若我们能够让刘有德……”胡财主说着说着,三人便把头凑在了一块儿,细声低语。 几日后,县吏孙承告诉张伯仁,自己在周子镇发现了吸食雅片的人。张伯仁面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并对孙承说: “此人现在何处?” “小的已遣官兵将其带至县衙外。”孙承拱手说道。 “把他带进来。” 那人一进来,便跪倒在张伯仁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道: “求大人放过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张伯仁俯瞰着这不停跪拜的人,一种悲情从心底生出。此人面黄肌瘦,骨瘦如柴,衣衫褴褛,须发龌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气,仿佛发臭的干尸。 “本县问你,那些雅片,你从何得之?“张伯仁严肃地问道。 “我都是和一个遮住脸的黑衣人在周子镇的一条深巷里交易。”此人止住了磕头,颤抖地回答道。 “你就只知道这么多吗?你还知道什么,快说与张大人。”孙承催促道。 “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人从不露面,只有在交易的时候才会现身,我根本没见过此人的脸,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此人害怕地答道。 “那我再问你,你下一次交易是什么时候?”张伯仁淡定地摸摸下颌,若有所思。 “就,就在明日戌时。”此人抬起头惊恐的望了望张伯仁。 “那好,明日你照常去交易,但不可泄露今日的一切。你需要尽可能地让那人多停留。明白了吗?若完成得好,这一次便对你不予追究。”张伯仁有条不紊地说道,好似已胸有成竹。 “多谢大人,谢谢大人的大恩大德!小人一定照办、一定照办!”此人急切答道,又开始不断地磕头。 翌日,这个瘾君子按约到达了那条深巷。不一会儿,一个戴着斗笠、用布条遮住脸的黑衣人走进了巷子。就在这个人准备与瘾君子交易时,早已埋伏在房顶的官兵一枪打中了他的腿,随后,一队官兵迅速从巷子外冲了进来,把他按在地上,并用一团布塞住了他的嘴,又反绑了起来。这时,一辆马车停到了巷口,官兵便立刻将这人押进了马车。 在蓬州大牢里,这个接头人被绑在椅子上,张伯仁与龙典史站在他的前面。 “你这厮好大的胆!张大人刚彻查雅片不久,你便顶风作案,是活得不耐烦了吗?我问你,你是如何搞到雅片的?”龙典史呵斥道。 “大人,这些雅片,是,是小人家里藏的。”此人慌张地答道。 “大胆!张大人在此,你竟胆敢欺瞒!前些日子官兵早已挨家挨户搜查过雅片,并记录在册。你不可能仍有私藏。来人,搜身!”龙典史愤怒地说道。 一名狱卒上前仔细地摸遍了此人全身,但未有发现。 “你去把他鞋脱下来仔细看看。”张伯仁摸了摸胡须,对着狱卒说道。 狱卒便蹲下去脱此人的鞋。张伯仁此时发现此人双腿开始颤抖,脸上显出惊慌之色。 “你瞧他的腿,抖得挺厉害,鞋子必定有鬼。”张伯仁对身旁的龙典史低声说道,随后又对着狱卒说,“把鞋垫去了,再拿剪刀把鞋底剪开。” 狱卒便去拿了剪刀照做。当他剪开右脚鞋垫时,发现里面有一张信纸。 “大人,有发现!鞋垫下有一张信纸,似乎写了什么东西,请大人过目。”狱卒将信纸抽出,递给了张伯仁。 张伯仁打开信纸,与龙典史一起查看。他们发现,这是一份任务表,上面记录了此人的取货时间、地点与贩卖雅片的对象、时间、地点。而取货的地点,皆在船港附近;取货的时间,皆与刘巡检亲自到船港巡查的时间相吻合。张伯仁与龙典史皆极为震惊,难以想象在自己眼皮底下竟会有如此大的漏洞。但他们仍需在这名雅片贩子口中求证自己的推断。 “你快说,你是从何人之处取货?”张伯仁愤怒地问道。 “小人不知道啊!求大人饶命!” “混账,证据确凿还嘴硬!看来不让你吃点苦头是不行了!你可知我大清牢狱有十大酷刑?既然你不肯开口,那我想棍刑应该能让你口嘴大张吧!来人,上刑具!”龙典史说完后,冷笑一声。 “龙典史,此般酷刑就没必要了吧。”张伯仁对着龙典史耳朵低声说道。 “大人放心,我就吓唬吓唬他。大人你知道的。小的一向不喜用刑。”龙典史转过头对着张伯仁的耳朵小声说道。 只见两名狱卒跑过来将此人从椅子上解开,并扒光了他的衣服,将其推到了一张铁床上,使此人卧于其上且两腿分开,然后将此人绑在了铁床上。一名狱卒拿出一根一头带有铁刺、长约两尺、粗两三寸的木棍,慢慢朝此人下身逼近。此人大汗淋漓,整个身体不断颤抖,双手抓紧铁床边缘,两眼瞪得巨大,充满恐惧与不安。他十分害怕,他明白一旦受刑,自己将会性命堪忧。当木棒触碰到他皮肤的那一刻,他再也承受不了如此的惊恐了。 “大人,大人!我招,我全都招了!”说罢,便泪流满面。 “停下,”龙典史对拿着刑具的狱卒说道,然后又对着此人说,“究竟从何人之处取货!速速招来!” “刘巡检,是刘巡检!他奉张大人之命监管船港,利用职权之便,私放雅片流入。他找了小的和其他几人,暗卖雅片,从中牟利。大人,小人知道的都招了,望大人饶命啊!” “把这人打入大牢!”龙典史说道。 张伯仁与龙典史商讨一番后,便遣一队官兵,火速前往刘巡检家中进行抓捕。正在熟睡的刘巡检被官兵惊醒,随后便被抓入了大牢。翌日一早,张伯仁便将刘巡检定罪打入监牢,并革了他的职。刘有德在监牢里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一名狱卒却发现刘有德已死在狱中。张伯仁知晓后,便觉此事相当蹊跷,愈发感觉刘有德并非此事的真正幕后主使——背后另有他人。 蓬州的三大财主翌日聚于王财主庄上商讨对策。 “他奶奶的,张伯仁这小子真他娘的可恶,这都被他给搅了。还好老子先派人毒死了刘有德灭口。否则他一旦泄露点东西,我们三个都得出事。”冯财主怒不可遏地说着。 这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但谁都没有想出个好主意。这时,王财主的夫人走进来端茶送水。 “冯老爷、胡老爷,这是前些日子郭参将让我小妹带来的上好茶叶,请二位老爷品茗。” 原来,王夫人的小妹是参将郭贵峰之妻,两姐妹感情颇深,小妹又深得郭参将宠爱。正是凭着这一关系,王财主才得以家财万贯、富甲一方。 “我胡某人倒有一计。且听我细细道来……”三人把头凑在一处,低声商议。 半月后的一个夜晚,一大批兵卒包围住张府,一个个火把将张府外照得通亮。正在秉烛夜读的张伯仁听见外边动静极不寻常,便起身走到前院。郭参将带着人冲破大门,便立刻高呼: “给我拿下这个勾结长毛的反贼!”说罢,便有兵卒上前押住张伯仁。 “我张达立乃朝廷命官,岂是你等说抓就抓的!我张达立一心为民,忠于朝廷,怎可称为反贼?尔等无凭无据,岂敢以‘莫须有’之名抓我!尔等心中可有半点天道王法!”张伯仁拼命反抗,无奈反抗不过,被按着跪在了地上。 “少废话,带走!” 原本一个普通的夜晚,却改变了张伯仁今后的一切。 第五章囹圄再逢故友刑场忽得生机 张伯仁被郭贵峰的人抓到了蓬州大牢。一进大牢,张伯仁便被绑到了施行鞭刑的柱子上,郭贵峰的手下疯狂地抽打他的背部,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又不断地问张伯仁“招不招”。这个过程中,张伯仁竭力忍住痛苦,但也有几次实在难以忍受,便惨叫了几声。凄惨的声音使得蓬州大牢里的狱卒十分揪心,他们不忍看见这样的好官惨遭毒打,但却无能为力。等到张伯仁昏厥过去后,郭贵峰的手下便把他扔进了牢里。两三个狱卒在郭贵峰的人离开之后,来到张伯仁的牢房,翻过他的身子,脱下破烂的衣服,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洗伤口,并上好药。又有一名狱卒端来了食物和水,为张伯仁准备着。 第二日上午,张伯仁醒来后,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使自己难以移动。一名狱卒见他醒了,便走到牢房门前关心地问了他两句。又过了一会儿,有人请求探监。待探监的人走近后,张伯仁才看清楚这人正是自己的管家李大福。 “福叔,你快走,快带上金银细软远走高飞!我如今处境相当危险,只怕会拖累了福叔和从志。”张伯仁匍匐到监牢门前,双手抓住门栏,声音颤抖又急切。 “老爷,”李大福噗通一下便跪在了监牢门外,抓住张伯仁的双手,潸然泪下,“家里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如今已身陷囹圄,被奸人陷害,还能出什么大事?”张伯仁十分疑惑,愣了一下,突然伸出双手,用力地抓住李大福胸前的衣服,疯狂地拉拽,急切地说,“家里,我家里怎么了,福叔你告诉我啊!” 李大福一言不发,泪流满面,任凭张伯仁摇拽。 “福叔,你快说啊,我家里怎么了!我爹娘,还有瑶妹,他们怎么了!”张伯仁强忍疼痛,仍然继续拉拽李大福,竭力大吼。 “老爷,昨天,昨天你被抓后,我,我便让阿牛连夜动身去老爷老家。阿牛回来后,他,他告诉我,老老爷和老夫人被,被害了,小姐不知下落。”李大福说罢便低下头抵住监门,痛哭流涕。 张伯仁听罢此言,脸色霎白,整个身体立刻僵住,两行泪水无声地流出。 良久,李大福慢慢地开口了。 “老爷,据阿牛说,在院子里留下了一把血刀,和绿营所配之刀一模一样。老爷,这是有奸人要害你、要斩尽杀绝啊!老爷,你要设法保全自己。” 张伯仁没有立即回话,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后,对李大福说道:“福叔,趁现在我府邸还未被搜查,你快去拿了我的那些银子,然后带上从志,远走高飞吧。既然奸人要置我于死地,必会连累到福叔。” “老爷,我走了你怎么办,我不可能在老爷落难时逃之夭夭。” “福叔,你要好好活下去,帮我找到瑶妹。我已被诬谋反,已是将死之人。而瑶妹,她还有希望,伯仁在这里请求福叔帮我找到瑶妹,”张伯仁用膝盖后退几步,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又继续说道,“福叔之恩,伯仁恐只能来生再报。” “老爷,好,好,我答应你,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找到小姐。”李大福带着哭腔颤抖地说。 待李大福离开后,张伯仁瘫倒在监牢内,任凭疼痛折磨自己。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昔日的画面,浮现出那滔滔的嘉陵江和巍巍的青山;浮现出那岸边玩弄泥沙的自己;浮现出小时候在做噩梦的夜晚,母亲坐在床头陪着他、轻拍着他,直至自己入睡的画面;浮现出自己被父亲责罚和父亲教自己读书的画面;浮现出带着瑶妹、莹妹嬉戏的画面和教瑶妹、莹妹识字的画面;浮现出自己考取举人时家人的喜悦、进士落榜时家人的叹息、出任县令时家人的欣慰;浮现出……而如今,这些皆如铜镜般破碎、如泡沫般破灭、如灯火般熄灭。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勤勤恳恳地付出这么多,却落入如此境地?为什么自己为民倾尽心血,却反遭奸人暗害?为什么自己与人为善,却有人将自己全家赶尽杀绝?为什么在天道王法前,忠良受陷、奸佞得志! 几日后,张伯仁正在牢里小憩时,狱卒走来告诉自己有人探监。 此人渐渐走进,张伯仁觉得此人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直到此人走到张伯仁面前时,张伯仁定睛一看,惊呼: “奉一,是你!” “伯仁哥,小声点,千万小声点!多年不见伯仁哥,今日竟在此相见。我蒲某来晚了啊!”蒲奉一说完便泪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 “今日你我兄弟相见,愚兄未能替你接风洗尘,是愚兄的不是。奉一啊,这几年你去哪里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张伯仁也开始抽咽起来,焦急地问道。 “伯仁哥,这几年我就四处漂泊,在湖广地区跟了财主做了买卖,现今已在外安定下来。近日特意回乡祭祖,不料却听闻伯仁哥横遭灾祸。弟心中悲痛不已。伯仁哥当年曾对弟有救命之恩,弟没齿难忘!如今,我必救伯仁哥于囹圄!” 张伯仁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三日后,几名郭贵峰的手下将张伯仁押往成都受审。 从蓬州到成都的这一路上,白昼烈日高悬,夜晚闷热难耐,路边的农田多已凋敝,巴蜀天府之国竟难见人烟,偶有百姓路过也都面黄肌瘦。囚车里的张伯仁鞭伤未愈,在烈日的烤灼下,显得十分痛苦。 “给爷把你的粮交了!别不识好歹!” 行至蓬莱县路段时,张伯仁看见一队官兵正在与两个百姓在争抢一架推车上的物品。一名官兵将一位护住粮食老翁推到在地后,便招呼其他官兵前来将车推走。一旁的老妇见自己的丈夫被狠狠地推到在地,便上前去扶老翁起来。 “各位军爷,老身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啊,别拿了我们的粮啊,我们老夫老妻就指望这个活命啊!求求你们了!”老妇坐在地上,将老翁扶在自己的怀里,对着官兵又哭又喊。 “死老太婆,你懂个鸟!长毛和李贼都要打来了,军里没粮了,必须给你收了,”说罢,他又转向其他官兵说,“兄弟们,推走!” 看见官兵全然不理会自己的哀求,老妇便起身上去抢夺推车。但耄耋之人怎可奈何兵卒?一名官兵一脚踹去,老妇便仰面倒地,后脑勺重重地扎到了一块尖石上,顿时鲜血直流,抽搐几下后,便不再动弹。 张伯仁在远处看见此景,全然不顾自己阶下囚的身份,对着那群官兵大呼:“你们当兵的,没有军法没有王法吗!军人当以冲锋陷阵、保国安民为己任,怎可视百姓如草芥!” “关你锤子事,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管这些闲事。”押解张伯仁的人轻蔑地嘲讽道。 此时,老翁见老妇被杀,心中怒火难抑,便起身冲向官兵。 “你们这帮兵匪,老夫我跟你们拼了!” 然而,在老翁快接近一名官兵时,这名官兵将刀拔出,往前一置。老翁便撞在了刀刃上,嘴里喷出鲜血。这名官兵将刀一收,老翁便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你们快救救他们,他们兴许还有救!”张伯仁焦急地呼喊,甚至眼泪已缓缓流出——他仿佛看见了那一日自己的爹娘,那种无助,那种惊恐,那种不公。 “给老子闭嘴,你他娘的还能活几天!”押解人对发生在眼前的事不问不顾,继续前行。 成都郭府内,郭贵峰坐在自己书房内,对面站着一个弯着腰、低着头的年轻人。 “从志啊,我郭某人一向喜好奖掖后进。若此番你能立功,必有重赏,你和你爹绝不会和张达立一案有半分牵连。”郭贵峰捋着胡须,笑眯眯地说。 “将军请放心,小人定会办好。小人前些日子还只是一个小酒保,多亏将军派人找到小人,托付重任,小人才有机会为将军效劳。小人定为将军尽心竭力!” “你把这封信带回蓬州张府,塞进张达立卧室的柜子里。记住,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否则你也得连坐!这应该不难吧?” “回将军的话,小人一定办好,绝不会有任何疏忽。请将军放心。”李从志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过信,塞进衣服里。 几日后,成都府衙公堂上,四川总督完颜崇实高坐“明镜高悬”匾下,两旁分坐顺庆知府琦成额与参将郭贵峰。 “带犯人张达立上堂!”完颜崇实力拍惊堂木,大声呼道。 张伯仁伤痕累累,顶着沉重的枷锁,拖着粗实的脚镣,被两名衙役押上公堂,按着跪在了地上。 “张达立,你身为朝廷命官,却胆敢勾结长毛,妄图谋反,你可知罪?”完颜崇实厉声责问。 “我张达立,一心匡扶百姓,清扫不公。我之赤心,皇天后土,实可共鉴。今遭奸佞小人所害,时也命也。今我身死心不死,命殒道不殒,人亡义不亡。古有伯嚭陷伍员、秦桧诽岳飞、石亨诬于谦,今我若随古之忠烈,成千古之名,死亦何妨!我何罪之有!”张达立满腔义愤,毫不妥协。 “死到临头还嘴硬,”完颜崇实轻蔑一笑,命令道,“来人,给我把他打四十大板!” 于是,衙役便拿来刑具,将张伯仁拖到长凳上,猛烈地棒打着。张伯仁两拳紧握,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叫喊出来。他汗如雨下,瞪大双眼盯着堂上的人。就在张伯仁快要撑不住时,行刑终于结束了。他又被衙役粗暴地拖到地上跪着,但此时他似乎已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既然你不认罪,那我便让你知道个明白,”郭贵峰挑了一下眉,冷笑着说,“总督大人,是时候把物证展示出来了!” 完颜崇实轻轻点了一下头,表示许可。郭贵峰身旁的随从便将一封信递给了他。 “此物乃长毛匪首石达开寄与犯人张达立的信。长毛已与张达立达成协议,张达立在长毛匪众抵达时,便献城叛变。请大人过目。”说罢,郭贵峰便让衙役将信交给完颜崇实。完颜崇实看毕后,同样也递与了琦成额过目。 “张达立,你可还有话说?”完颜崇实轻蔑地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证据确凿还抵赖?来人,带证人上堂!”完颜崇实皱着眉头,十分不悦。 两男子被衙役带上了公堂,其中一人穿着囚服,披头散发,未剃发蓄辫;而另一人的出现,则令张伯仁瞠目结舌。 “李从志!你!我待福叔如父,待你如兄弟,你为何也要置我于死地!”张伯仁眼中泪水翻腾,心中五味杂陈。而李从志只是低着头跪着,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头一看。 “长毛,给本总督说说你都知道什么。” “大人,罪人曾多次充当太平天——哦!不,不,是长毛,罪人多次充当与张达立联系的信使,小人充当信使从中联络。”此人说话断断续续,身体不断发抖。 “那李从志,你再给本总督说说看,你是如何发现张达立与长毛有所勾结的呢?” “回大人的话,大约一个月前,草民夜晚至张府寻家父时,看见张达立书房内灯火明亮,里面有两个人影不停移动。随后又听见一些争吵声,说的是仿佛‘攻占成都’、‘不能强攻顺庆一带’之类的话。当时草民便觉得十分奇怪,便走到书房门前,透过门缝仔细看了看。这一看,便让草民大吃一惊,里面的的人是张达立与一个没有蓄辫的人。结合先前听到的话,草民断定张达立必是与长毛有所勾结。草民未曾料到张达立领着朝廷俸禄,背地里却竟勾结长毛,干这种天理难容、有违人臣本分的勾当!同时,我也听到了一句特别难以入耳的话,这句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李从志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慌张,像在背诵文章一般,生硬地说出了一段话。 “你但说无妨,本总督不会追究。”完颜崇实不耐烦地说道。 “多谢大人。草民听见张达立说,他必要‘杀光清妖,戮尽妖首,毁尽妖穴,颠覆妖朝’。大人,这不是草民的话啊,我只是把自己听到的都说了,请大人恕罪。”说罢,李从志慌忙的磕了一个头。堂上的完颜崇实、郭贵峰、琦成额三人相互对视了一下,又都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了一种阴森恐怖的微笑。完颜崇实与和郭贵峰把身子凑到一起,略作了几句交谈。 “人证物证今已俱全,张达立谋反之罪成立。按我朝律法,当将其凌迟处死,并夷灭三族。现暂将张达立收押大牢,本总督当立刻上报刑部,待刑部确认后,便可行刑。此外,还得劳烦琦成额大人将张氏一众速速捉拿归案,”四川总督完颜崇实猛敲惊堂木,大声一喝,“退堂!” 三日后,顺庆府上。 “回禀大人,小人奉命前去捉拿张达立一家,不料却发现其父母已死,其妹下落不明。” 琦成额一脸诧异,感觉有些奇怪,稍有思量后,便让手下退下了。 二十日后的成都,落叶飘飘,秋风瑟瑟,一片肃杀,一片荒凉,一片愁云惨雾。在东较场上,一些官员漫不经心地坐在椅子上,一些百姓无所事事地围到一块。一人被扒掉上衣,绑在一个十字木椿上。一旁的侩子手将尖刃刺进这男子的肉体,靠着手腕的活动旋动着尖刃,受刑人肉骨相离,鲜血喷涌,极为疼痛,而此人却一直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一刀,两刀,三刀…… 突然间,一只箭疾速飞向侩子手,并命中了他的右肩,使他一下倒在了地上,也陷入了痛苦。此时,十多个蒙面遮首的人迅速出现,攻击着负责治安的官兵,另有三四个人便直奔受刑人而去。 受刑人虽然痛苦不已,但如此混乱又激烈的场面,使他不可能没有察觉: 难道,我张伯仁命不该绝? 第六章故友再逢身份露成都出逃前路苦 正当张伯仁抬头定睛一看时,三个黑衣蒙面人刚好冲到了他的身前,迅速地用刀斩断了绳索,拖着张伯仁向外突围。张伯仁本想问一问他们是什么人,但情形危急,他始终来不及开口。 在外围抵挡守卫的人已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三名黑衣人护着张伯仁跑向不远处已备好的马匹。其余人则且战且退,最终基本上都策马逃离。 此时,原本安坐观刑的郭贵峰坐不住了,他猛地起身,拔出大刀,狠狠地往地上一插,几乎入地三分。 “好大的胆子!这是在拆我郭某的台,”郭贵峰大声一喝,随后又对身边的随从喊道:“来人,给我追!城门处立即戒严,仔细盘查!若是逃了要犯,你们都得完蛋!” 一众黑衣人先让张伯仁也披上黑衣,然后分为三路,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张伯仁被几名黑衣人领着带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此处只有两人守着一辆载着丝绸的马车。一位黑衣人迅速下马与这二人交谈,这时张伯仁终于有时机发问了: “尔等究竟何人?为何劫我于法场?” 没有人理会他,那位下马的黑衣人只是焦急地对着其他黑衣人说: “兄弟们快给伯仁哥把伤口处理一下,快!快把黑衣脱了,扔了!再把伯仁哥请进丝绸下面,我们只能装作送货人把伯仁哥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张伯仁愈发疑惑,他对着发号施令的黑衣人再度发问:“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口口声声称我为兄!” 那人面对张伯仁,扯下了面罩。张伯仁不由大吃一惊。 “是我,伯仁哥。” “奉一,贤弟啊!你这是何苦!为了我将自己陷于险境,你知道你会有多危险吗!”张伯仁内心波涛汹涌的情感随着这些话语一并迸发。 “伯仁哥,当下转移要紧,以后再详谈。”蒲奉一眉头紧皱,坚决地说。 于是,张伯仁在伤口被略作处理后,便卧进了马车,并用丝绸盖住自己。蒲奉一及其手下乔装打扮,向彭记绸庄前行。 当夜,蒲奉一命人为张伯仁准备了丰盛的餐饭,一同在房内吃饭。 “伯仁哥,近些年伯父伯母可好?他们如今身在何处,我在刑场并未见他们。还有,瑶妹呢?”蒲奉一亲切且疑惑地询问。 “家父与家母,他们,”张伯仁的眼里泛起了泪花,神色悲伤,“他们被陷害我的人杀害了。这都怪我,全都怪我啊!” “伯仁哥,这不怪你,这都是奸人所害。有朝一日,你定能为伯父伯母报仇雪恨。不论前路如何,你都有我,”蒲奉一也难掩悲伤,拍了拍张伯仁的肩头,继续说道,“那,瑶妹呢?” “她没有遇害,但下落不明。” 二人相视一叹,不再多言,继续用餐。当菜肴渐尽时,张伯仁抑止了心里的伤痛,停下了筷子,说道: “奉一,愚兄有一事相问,望贤弟明言。” “伯仁哥但说无妨。” “今日你救我于生死之间,愚兄感激涕零。但我见你们这一众人,个个身手不凡,视死如归。你们的拳脚招式,我似乎是见过一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我同许老先生东游时,在长毛盘据地曾见过一次。不仅如此,我见你今日说话时,他们皆毕恭毕敬,都听命于你。你告诉我,这些年,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张伯仁紧紧地注视着蒲奉一。 “伯仁哥,我不是之前告诉过你吗?我在湖广地区做买卖,跟了这彭记绸庄的彭义财主。”蒲奉一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略显不安地说。 “奉一!我们兄弟需要隐瞒吗!丝绸买卖需要学功夫吗?需要出生入死之辈吗?”张伯仁略显不愠,起身踱步,目光四散观察。当他看到蒲奉一房内床头的摆放的一本《圣经》后,他立刻停下目光,转头对蒲奉一说: “奉一,我想我大概已经知道了。你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你有一队出生入死的弟兄,你摆着太平军的拜上帝会的书籍,你与你的弟兄都会太平军的招式。种种迹象,已经将你的身份告诉我了。你为何反叛朝廷,做这种大逆不道的勾当!我张伯仁正是被奸人诬为勾结太平军,你这岂不是让我罪名坐实,陷我于万劫不复!”张伯仁心中百感交集,言辞激烈,难以平息。 “伯仁哥,我等并非行大逆不道之事。我等所为,只为救万民于水火!当今天下,奸佞当道,妖邪横行,忠良受难。满清腐化,外不能拒敌国于千里之外,内不能济黎民于一饭之食。此等朝廷,留有何用!伯仁哥,你记得当年我家是如何垮掉的吗?正是家产被贪官污吏所夺!害得家父郁郁而终!你再想想你自己,从小便有经天纬地之才,一心匡扶天下、追求正道、报效国家。但是你自己却被奸人所害,家破人亡,落得如此下场!这值得吗!伯仁哥,你要明白,你所要报效的国家,并非是那些贪婪的贵族、腐化的官僚可以代表的。只有黎民百姓,才能代表这个国家,你要报效的是黎民百姓,而不是贵族官僚!我只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这片土地上,能够真正实现‘天下一家,同享太平’,‘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蒲奉一猛然起身,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但是,”张伯仁说话时略有迟疑,“我生为清人,怎可反叛朝廷?固然贪官污吏祸害万民,但我怎能反抗朝廷?” 蒲奉一显得有一些焦躁,迅速地说:“伯仁哥,如今不是你要反,而是奸人认为你要反。你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不瞒伯仁哥,小弟前来搭救伯仁哥,不仅仅是因为你我情同手足,也因为我在翼王五千岁面前推荐了你。翼王五千岁希望能有你这样的贤才辅佐大业,助西征大军渡过难关!小弟不奢求伯仁哥能与我共谋大业,但小弟希望,伯仁哥能够有机会大展鸿图、实现抱负!请伯仁哥多加考量,考虑一下小弟的肺腑之言!” “奉一!勿再多言!你的救命之恩,我自当铭记于心,永世不忘!但我今后的日子,我会自作打算!”张伯仁斩钉截铁地回应道。 “伯仁哥,事关你的性命,小弟必须再多言一句。郭贵峰如今必已派重兵把守成都城,不日便会挨家挨户搜查。若伯仁哥不随小弟转移,必无处可逃,只有死路一条!若清妖发现伯仁哥藏身于此,则彭记绸庄上上下下的佣人伙计,皆必死于非命——他们基本上可都是与太平天国毫无瓜葛的穷苦老百姓啊!伯仁哥,你要再三斟酌啊!” 张伯仁听罢,未再多言,神色凝重,眉头紧皱。不一会儿,蒲奉一差人将张伯仁领到了庄上的密室安顿下来。 躺在密室的床上,张伯仁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味蒲奉一之前的一席话:是啊,自己在这么短的时日内,竟然从意气风发的得志少年变成了所谓的乱臣贼子,而且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也已经破碎。那些所谓的人生、理想、生活,皆如天边渺茫的星宿——无可企及。如今若不接受蒲奉一的提议,自己又将何去何从?难道真的要束手就擒、死得个不明不白吗?难道杀害双亲的深仇大恨就不报了吗?难道就不再寻找杳无音讯的瑶妹了吗?难道自己济世为民的理想就这样消逝了吗?但是,倘若入了太平军,自己岂不是就成为了那种乱臣贼子了吗?他内心挣扎着,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由于经历了这样生死变换的一天,张伯仁已疲惫不堪。他带着脑中难以解开的问题,进入了梦乡。 翌日黎明,蒲奉一便带了一个人进到密室,与张伯仁商议转移计划。 “伯仁哥,小弟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黄献兄弟,”蒲奉一微笑着向张伯仁介绍此人,“黄献兄弟乃是小弟的过命之交,当年我们一同在宝庆参加了太平军,入了拜上帝会。我和黄献等一帮兄弟,都是在太平军里充当探子,刺探情报。你看,我们这帮人都未剪辫。近些年我与黄献兄弟互相照应,共历生死。这些年身边可信的人,就只有黄献兄弟了。” 张伯仁同黄献略作寒暄后,便坐下与蒲奉一共商计策。 “如今成都城已戒备森严,郭贵峰从今日便开始挨家挨户搜查,估计到傍晚时分,就会搜查到这里。因此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就只有五六个时辰了。”黄献神色紧张,不苟言笑。 “我们今日不仅要将伯仁哥安全护送出城,同样也要将近日我等搜集的情报转交至翼王帐下。我有上下二策,各有不同,”蒲奉一捋了捋胡须,严肃地说道,“上策需要委屈伯仁哥,不知伯仁哥能否屈身从计?” “贤弟你先将计策道来,合不合适我们再议。”张伯仁回答道。 “那好。上策便需要伯仁哥躺入棺木中,我们一干人扮成送殡队伍出城。此计所需物品庄上本就有。当时准备此类物品,就是为了以防不时之需。今日有机会派上用场。”蒲奉一说罢,便盯着张伯仁,等候答复。 “万万不可,我们怎么可以让伯仁哥这样的贤才行如此之举!万万不可!”没等张伯仁回应,黄献便唱了反调。 “黄献兄弟,你别担心。大丈夫能屈能伸,这计策我能行。”张伯仁伸出一只手拍了拍黄献,表达出对计策的肯定。 “那么下策就是贿赂南门守卫,让他们放松盘查。伯仁哥只需戴上斗笠,用布遮住脸,就能有出城可能。不知伯仁哥意下如何?”蒲奉一望着张伯仁,等候回答。 “贤弟之计有所道理。但在愚兄看来,不如将二计合二为一,双管齐下。既用棺木将我运出,同时也贿赂南门守卫,使其减少排查。二位贤弟,意下如何?” “果然还是伯仁哥思绪缜密,我这就让黄献兄弟带人去操办。” 于是,黄献便派手下李珂行带着诸多银两,前往南门,并要求李珂行告诉南门守卫,自己是走私货物的,希望能够放行。当黄献离开后,密室里便只剩下张伯仁与蒲奉一二人了。 “奉一,你刚刚说你搜集了一些情报。那都是和什么有关的?”张伯仁忧心忡忡,小心翼翼地询问。 “全川军力情况。”蒲奉一毫不保留,掷地有声地说出几个字。 张伯仁不再继续发问,沉默了下来。他明白自己无形中已经与太平军踏在了同一条船上。他愈发感觉自己会做出与明末洪承畴一样的抉择。 下午,蒲奉一一干人皆披麻戴孝,表现出悲怆的神色,从后门离开彭记绸庄。棺材底部凿有两洞,以便透气。他们一路上又哭又喊,更有几人抛洒冥钱。途中遇到的一队官兵见如此阵仗,都毫无怀疑。当他们到达南门口时,蒲奉一走到一守卫身前,一边抽泣一边说道: “大人,家父新丧,小人悲痛不已。家父临终前嘱托我,一定将其葬回老家,希望大人能放我等通行,成为老人家的遗愿。” 那守卫只是冷冷地看了蒲奉一一眼,便招呼手下的弟兄们开始搜查。随行的一众人皆噤若寒蝉,不敢作声。当这群守卫试图开棺查验时,李珂行扑向一位试图开棺的守卫,并跪倒在地上,大呼: “大人啊,行行好吧,家父得瘟疫而故,尸骨未寒,请大人给家父一个安宁吧!” 这位守卫一下便认出了这是之前前来送银两的人,便向众守卫使了使眼色,停止了搜查,只有一位极为年轻的守卫感觉不知所措。他似乎不太合群,没有得到银两,更不知道受贿一事。他因自己初来乍到、人微言轻,故不敢多言。 “念你一片孝心,快走!”一名守卫恶狠狠地说道。 蒲奉一一众人便拖着载着棺材的马车,牵着马匹迅速前行。过了一些时间,郭贵峰带着几名随从骑马来到了南门,他准备找一个守卫问问今日的情况。他目光扫射一周,便停在了一个比较陌生的面孔上——那位极为年轻的守卫。 “喂,小子,今日盘查情况如何,刚才过去了些什么人?”郭贵峰骑在马上,傲慢地说着。 “回将军的话,小的们刚刚放了一队送殡的人出城。” “哦?那你们可曾开棺查验过?”郭贵峰继续追问。 “小的们不曾验过,那送殡的人说其家父乃是得瘟疫而死。小的们听闻,就未曾开棺。”这年轻的守卫把事实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郭贵峰。 听闻此言,郭贵峰勃然大怒,对着领头的守卫大声叱喝:“本将不是说过必须开棺吗?要是逃了要犯,你们该当何罪!” 郭贵峰一怒,吓得众守卫皆跪了下来,领头的守卫连忙直呼“大人恕罪”、“大人饶命”。 “这些人可有可疑之处,”郭贵峰稍加思索,之后继续说道,“可有女眷?” “回大人的……”领头的守卫连忙回答。 “你闭嘴,让这个年轻的说。”郭贵峰大声一喝,显得怒火冲天。 “大人,此队人皆为男丁,并无女眷。” “你们这群酒囊饭袋!不光违抗本将下的命令,并且还不长脑子!难道一大家子人,没用女人吗?一群废物。这队人多半便是张达立那伙逆贼!”郭贵峰暴怒,情绪已无法控制。 “大人,小的方才在与手下交谈时,其中有人提到这送殡队伍仿佛是从彭记绸庄里出来的,而彭记绸庄今日并无大丧。”郭贵峰的一个随从谨小慎微地说道。 郭贵峰此时怒目圆瞪,瞪着空无一人的城门之外的土地,久久不愿离去,却又无计可施。蒲奉一一众人已走出一段距离,成都城已如半个手掌般大小,众人扔掉丧服骑上马。张伯仁也从棺材里钻了出来骑上了马。他望着远处渺渺的成都城,望见了无穷无尽的坎坷。 第七章二老相会青城山七星落脚啸虎寨 青城山内,烟雾袅袅,鸟雀啼鸣;草木葱葱,犬兔奔走;流水潺潺,鱼鳖游弋。山中几座道观,观内几处人影,或赏读经书,或苦修拳脚。 “青城山中云茫茫,龙车问道来轩皇。当封分为王岳长,天地截作神仙乡,”一名老者踏入观内,吟着诗句,观着风景,“青城山大道圣地,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另一位老者迎面走来,捋着胡须,笑眯眯地说道: “许老先生,别来无恙。” “我等虽多时不见,但元灵真人你仍是如此矍铄。”许老先生看见老朋友,也十分高兴,但他随后又说道,“真人一直闭关,老夫之前拜访,皆未得见真人。不知今日真人为何派遣徒弟邀我登门?” “今贫道闭关时日已到,心里思念先生,故邀先生品茶赏景。此外,贫道有一事相告。我们去月城湖详谈吧。”元灵真人让弟子们先行离开,便同许老先生一同前往月城湖。 “先生近来可好?贫道曾演一卦,卦象甚凶,多有失位,亲近之人陷于危难。故万分担忧先生。但先生若已遇险,则卦象应更凶。故贫道推测先生虽有危难,但已逃离,故遣弟子前往太蓬山寻先生。当年先生说过,你若陷于危难,或避于敝观,或避于太蓬山景福寺,这贫道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真人果然神机妙算,老夫之前的确身逢祸灾。老夫的爱徒张伯仁,在他小时候,你见过一次的。张伯仁受人陷害,被诬造反,按律当夷灭三族。但前几日刑场上,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劫了法场,如今下落不明。老夫倒是希望永远都不知道他的消息,只要得不到他的消息,就意味着他没有被抓到,就代表着他还活着。唉,我那苦命的学生!父母也被官兵双双杀害!苍天不公啊,”许老先生摇了摇头,哀叹一声,继续说道,“于是老夫担心朝廷会认为我知道伯仁的行踪,会将我抓捕起来严刑逼供。于是,老夫便立刻动身前去太蓬山暂避风头。等我到了太蓬山安顿一日后,便得知官兵已经去过老夫的家里。后来真人的弟子便前来寻我,老夫就跟着来到了这里。” “张伯仁之案,震惊全川。贫道听下山回来的弟子们说,坊间都传闻张伯仁是因清正廉明,严打走私,而触动了权贵的利益,因而被陷害。唉,其实十多年前,贫道在嘉陵江畔见到小时候的张伯仁时,便认为他必成大器,故十多年来一直关注着他。未能救下他的双亲,是贫道无能啊!”元灵真人内心充满遗憾,不停摇头叹息。 “真人此言何意?为何真人说‘未能救下他的双亲’?难道真人……” “贫道曾夜观天象,见文曲星现异象于东方。掐指一算后,便迅速赶往了张伯仁老家。但当时贫道强行打破闭关,导致经脉并未全通,故功夫只有五成。当贫道赶到的时候,张伯仁双亲已被杀害,躺在血泊之中。那群万恶的凶手正在扒其妹的衣服,欲施**。贫道立刻冲过去,试图将那群人击溃,但寡难敌众,贫道不得不强行打开经脉,才得以将那群人击退。随后,贫道与张瑶瑶葬了她的父母,离开了这里。离开之前,贫道在地上捡到了那群人落下的东西。”说罢,元灵真人便将一枚玉佩递给了许老先生。 接着,元灵真人又继续说: “对了,先生方才说张父张母乃是官兵所杀。依贫道看来,这不可能是官兵所为。在打斗中,贫道曾挑落一人的头盔,发现此人并未蓄辫。再者,与贫道打斗的人应该会记得贫道的脸,若是官兵所为,贫道此时怎可能在此品茶!这是有其他势力想要栽赃嫁祸给官府。” “真人所言,令老夫恍然大悟。真人请看,”许老先生将玉佩捧在手里,说道,“这玉佩,乃是张伯仁同窗蒲奉一的祖传玉佩,蒲奉一曾经也是老夫的学生,他从小就好游侠,喜欢舞刀弄棒。这块玉佩,他从没有哪一天忘了佩戴。但是他已多年未回乡,而且张伯仁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不可能如此的。” “先生勿多虑,贫道从不怀疑先生对后生人格的判断。”元灵真人见许老先生满脸愁容,便马上安慰自己的老朋友。 “真人,你说你强行打通经脉去救张瑶瑶,你明白这样的后果吗!你自己恐怕会……” “先生,请勿多虑。你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老而不死是为贼’。况且拿贫道这苟延残喘的命去换一个年轻人的命,多值啊,”元灵真人哈哈大笑,继续说道,“对了,贫道还得让先生见见张瑶瑶,她此时就在这朝阳洞内。” 二老起身,移身朝阳洞。 川南山间,张伯仁一行八人连日赶路,已疲惫不堪。 “前面有几间破屋,应该没有人,我们先进去歇息一下吧。”李珂行提议道。 于是,李珂行走在前面,推开破烂的木门,众人跟在后面。突然,“嗖”地一声,一支箭飞了出来。好在李珂行武艺高强,身手敏捷,侧身一闪,这支冷箭便射中了后面的老树。这一剑,将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纷纷拔刀,躲避在门两侧的土墙,准备应战。 “里面何人,何故放施冷箭!我等乃行路商人,腿脚劳累,希望在此歇息片刻!”李珂行向门内大呼。 里面无人回应。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我们先进去三个人试探,如果有危险,其他的兄弟们立刻跟进,”李珂行低声对同伴们说,“蔡鸿飞,马七刀,随我一起。” 三人缓缓走进门内,将刀放在地上,然后举起双手,正对房门。 “我等并无恶意。请屋内英雄好汉出来说话,理清误会。”李珂行冷静自如地说。 此时,房门大开,十多名壮汉迅速冲出,亮出大刀,将他们团团围住。其中一壮汉用奇怪的口音大喊: “兄弟们上,把这清人的走狗给我拿下。” 一时间,十多名壮汉迅速动手。李珂行三人来不及拿起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应战。门外五人听见里面有所情况,也冲了进来。二十多人打斗在一起,张伯仁等人虽以少敌多,但个个武艺高强,倒也不落下风。只不过张伯仁虽身强力壮,但毕竟不是习武出身,再加上旧伤未愈,时时需要蒲奉一掩护。 蔡鸿飞与李珂行本就武学世家出身,尽管赤手空拳,但无人能伤其筋骨。蔡鸿飞乃形意拳传人,只打出一套劈拳、钻拳、崩拳、炮拳、横拳,就打倒两三名壮汉。李珂行的截脚拳功夫,乃是翼王石达开亲自所教,这套功夫直接将那领头的壮汉打翻在地,动弹不得。但八人之中,并非所有人都武功高强。当他们结束战斗时,只有李珂行与蔡鸿飞还有能力站在地上,而其他兄弟,五人倒在地上痛苦**,一人已惨死在这些壮汉的刀下。反观这些壮汉,皆是死得死、伤得伤。 蔡鸿飞满脸悲怆,缓缓地蹲了下来,对着一名躺在地上的壮汉抽咽着说道: “你们这是何苦呢!我等本无恶意,如今死得死、伤的伤,我们也死了一个兄弟。” 那人在痛苦中挣扎着说:“我们以为、以为你们是清兵,装作商贩,来剿灭我们的。你们的刀,刀是绿营的刀。”说罢,便咽了最后一口气。 蔡鸿飞看了看地上的兵器,的确,为了不受清兵猜疑,他们的佩刀都用的清兵的。他叫李珂行先去查看一下倒在地上的兄弟,然后自己提着刀进屋探查。当蔡鸿飞踏入房内时,他发现屋里堆满的大大小小的包裹,他用刀戳开其中一个包裹,只见晶莹的米粒落了出来。他又往左边走了几步,用刀戳破另一个包裹,滚落出来的东西仍是米粒。见此状,他立刻将李珂行招呼进屋。张伯仁与蒲奉一相互搀扶,也走了进来。 “珂行,你看,这里面应该全都是粮食,”他用手接了一把米粒,递给李珂行看,“我想,这大概是这帮山匪屯粮之地。但将粮食屯在山寨之外,这倒有点奇怪。说不定这是他们从周边老百姓那里抢来的。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把这些分给当地的老百姓。” “鸿飞兄所言极是,不过兄弟们现在需要静养,等待恢复。唉,我等本与这山匪无冤无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一样的被逼上梁山的穷苦人。不料今日竟兵戎相见,拼得个你死我活。吴福兄弟惨死,黄献与蒲奉一伤势较轻,刘羽、杨究之则伤得不轻,伯仁兄弟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们恐怕难以按时赶去与翼王汇合了。”李珂行忧心忡忡,神情十分不安。 突然,屋外马蹄声震耳欲聋。大约有五六十人冲进了院子,拔刀相向。屋里的四人连忙出门,面对着这一群人不知所措。领头的人骑着一匹高大白马,他看了看地上情况,对着手下命令道: “给老子把这些清廷走狗绑了,押回山寨!” 张伯仁七人本想反抗,但无奈已经精疲力竭,只得不情愿地接受被绑的事实。那些土匪不仅将他们五花大绑、仔细搜身,同时也给他们罩上一个黑色的头套,使得无从知晓去山寨的路。 山寨内,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坐在宽敞的大厅——举义堂的中央,身旁分坐着一位较为清秀的白脸男子与留着山羊胡的男子。张伯仁等人被带到了堂前、扯下了头套。在他们脱离黑暗、迎接光亮的那一瞬间,便看见那**上身、肚子与胸膛文有几条龙的猛汉。张伯仁他们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可能已身陷绝境、难以逃脱。 “你们这些人是官府派来搞我们的吧?你们要知道,我黑霸虎危立山自从上了这寨子,就没在怕官府!官府的人才是贼,欺压百姓,剥削民脂民膏!凡是犯我山寨者,杀无赦!来人,把他们脑袋给老子砍了,放血祭旗!”黑霸虎危立山声音雄浑响亮,令人发颤。说罢,便有人将张伯仁等人向外拖。 “慢着,”危立山身旁那人突然发话,随后又转向与危立山低语,“大哥,若是留他们一命,让官府带钱来赎人,岂不更好?” 危立山略加思考,便点了点头,接着对着下面说:“听了我兄弟危立海的话,我决定先不杀你们。我先放你们一人回去带个话,叫官府带八百两白银来赎人。” “危寨主,我乃行路商贩,并非官府的人。”蒲奉一向危立山说道,并感觉这山寨里的人口音有点奇怪,似乎并非四川人。 “那你倒是说说让我如何相信?你们以少胜多,又佩有官府兵器,当我是傻子吗?”危立山感觉被戏弄,十分不满。 “危寨主,今我等已是俘虏,要杀要剐,寨主请便。但寨主口口声声大骂官府欺压百姓,你自己还不是一丘之貉!强抢民粮,屯在刚刚那个地方。危寨主所为,算个屁的英雄豪杰!”张伯仁突然上前一步,不容争辩地大声说道。 听闻此言,危立山感到异常奇怪,马上从椅子上起来,盯着张伯仁说: “你刚刚说什么?我强抢民粮,这怎么可能?刚刚那个地方只是本寨的一个哨点罢了。” “寨主若不信,可以问问你的手下,想想是谁在管理此处,或亲自去看一眼。”张伯仁平稳地回答。 危立山又坐了下来,但他冒出冷汗,心里咯噔一下:这些是都是三当家何笃在负责,难道是他从中作梗?危立山用余光瞟了身边的何笃一眼,感觉事情有些棘手。若此时查办此事,可能会影响山寨的团结。 “此事与你不相干,我自会处理。我现在相信你们并非官府的人,但要相信你们仅仅是商人,这你我都清楚,这骗不了谁。如果不说,照杀不误!”危立山向台下的喽啰使了使眼色,这些喽啰便上前将他们往外拖。 “慢着,”张伯仁怒喝一声,“给我松绑,再给我一把刀,你们就自会知道我是什么人!”旁边的同伴都显得十分错愕,不知道张伯仁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大哥,不可,”危立海侧身在危立山的耳边低声说道,“万一他狗急跳墙,岂不麻烦?” “二弟,无妨,”危立山一只手握住危立海的一只手,再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危立海的被握住的手,“来人照他说的办。” 于是,一名喽啰松开了绑着张伯仁的绳索,再将一把刀递给了他。此时,只见张伯仁左手抓住辫子,向上举起,大呼: “我等乃太平天国翼王五千岁手下。” 说罢,张伯仁右手握刀并举高,从左至右横向一割,象征臣服清廷的辫子就此分离,随之而来的是一头散乱的短发。张伯仁将刀与辫子随意一扔,望着危立山,神情坚毅。身旁的同伴更加感到震惊,他们没想过张伯仁竟然会主动剪辫。 危立山与危立海皆猛然起身,似乎受到惊吓。 “来人快给各位义士松绑。”危立山连忙呼道。 几名喽啰立刻上前给其他六人松了绑。松绑完毕后,危立山与危立海竟然立刻跪在了地上,随后所有山匪都跪了下来。 “望太平军恩人恕啸虎寨之罪!” 张伯仁这七人,愈发感到震惊。他们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宾的瞬间转换,让他们始料未及。 这究竟为何? 啸虎寨究竟为何有如此变化? 第八章峰回路转化危情声东击西再逢险 张伯仁七人望着跪倒在地的啸虎寨众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各位快快请起!如此大礼我等可受不起。寨主此举让我等实在是感到惊讶。还望寨主能告知我等。”张伯仁说罢便上前扶起危氏兄弟,其他六人则去扶起其他人。 “来人,快请七位好汉上座,”危立山起身后连忙吩咐喽啰,随后对着张伯仁等人说,“各位好汉,危某人不识恩人,竟兵戎相见,实在是惭愧。我手下鲁莽,甚是害了好汉们兄弟的性命。我危某人愿以命抵命!”说罢,他又欲跪下,但张伯仁立刻伸手拖住了他,并将他按到了椅子上。 “兄弟惨死,我自然痛心。但此事绝非危寨主之过,还望寨主能找到罪魁祸首,公平处置。不过,我希望寨主能先告知缘由。”张伯仁拱手说道,面不改色。 “我危氏一族早年在武昌开镖局为生,先父是总镖头,危某尚且弱冠。不料在一次押镖中,先父为保全客人的物品,与英国人起了争执,误杀了一名洋人。先父为不连累镖局,自行投案,被判了死刑。当我还沉浸在悲痛中时,一群官兵闯入镖局,强夺我们的财物。我们习武之人,皆生性好斗,也容不得不公之事,故再与官兵起了冲突。此事过后不久,官府就给我们安了‘内应反贼,袭击官兵’的罪名。某日,一群官兵带着火枪来到镖局,火力全开。镖局内死伤惨重,他们甚至连孩童也没放过。当时,我与胞弟带了几个兄弟,刚刚办了事准备回镖局。在城外时,就被官兵围堵,命悬一线。此时,只听见几声枪响,官兵中弹落马,一队太平军骑着马跑了过来。我与胞弟答谢太平军的救命之恩,并得知他们是翼王的部下。我与胞弟知道已经回不去了,于是一路向西,准备潜逃到清廷难以控制的地区,以求保命。后来因生计所迫,我们便在这落了草。我们落草是事实,但我等从不抢劫平民。路上有富商大贾路过时,我们便下山打劫,但也不会伤其性命;有时遇见落单的清兵,我们也会下山攻击;此外,我们自己也种了些庄稼。自从落草的那一天起,我便给众兄弟定好了‘凡遇太平军,必赤诚相报;凡逢满清狗,必斩尽杀绝;凡见劳苦大众,必倾囊相助;凡劫过路商贩,必保其性命’的规矩。今日好汉在哨点所遇之事,我断然不知情。我向众好汉保证,我定会彻查此事,绝不姑息。近些日子就请众好汉暂住敝寨,休养身心”危立山说话斩钉截铁,又十分诚恳。 听见危立山说自己来自武昌,李珂行终于明白他们的为何口音奇怪了。随后,七人略作商议,答应了危立山的请求。危立山询问了七人的姓名,又客套了几句后,命喽啰将他们安排到了客房里休息。 “伯仁哥,你为何方才在举义堂上要剪辫,并声称自己是我们的一员?我没想过你会自愿这样的。人人都明白,一旦剪辫,就代表你真的要去反抗了。”蒲奉一问道。 “太平军的初衷本就是为人民抗争,翼王更是当世豪杰。在我未落难时,就听闻过翼王的种种英雄事迹。只是当时仍沉浸在为官救民的美梦中,对太平天国或多或少都有偏见。后来我被奸人所害,家破人亡,在狱中也曾思考过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奸佞。在刑场上本万念俱灰,未曾料到奉一带着太平军义士冒死相救。再后来在与你的交谈中,得知翼王惜才如命,并且关爱百姓,这让我有了更多的思考。与其在贪官污吏的泥沼中拼死挣扎,不如随着人民之师轰轰烈烈!今日在哨点时,尽管身陷危难,但珂行与鸿飞仍然心系黎民。这便坚定了我的想法。只有推翻这腐败的清廷,才能救万民于水火,才能让你我二人家里发生的种种惨剧,不再上演。” “伯仁哥深明大义,小弟钦佩!待我们到了翼王帐下后,翼王必有重用!有了伯仁哥相助,我太平天国必能化险为夷,在川滇开拓疆土,解救黎民!”蒲奉一大喜,大笑了起来。 “现在天色已晚,今日过于劳累,我们先休息,明日再和众兄弟商讨一下后面的计划。”张伯仁连打几个哈欠,眼里也显现出一些血丝。 “好,那就这样吧,”蒲奉一转身离开,但刚走两步,又停下步伐,转身对张伯仁说,“对了,伯仁哥你今天辫子剪了,这可能会引起麻烦。我们后面还要赶路,虽说大部分路经之地都在李永和和蓝朝柱的掌控下,但也要路过几处清妖的城池。你还得把辫子给接上。今日你把辫子扔了后,我又帮你捡起来揣在了身上。”说罢,蒲奉一便将衣服里的辫子取出来,上前递与张伯仁。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只听见外面有人在喊: “奉一,你在里面吗?我有事要告诉你。” 蒲奉一当然知道这是杨究之的声音——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上前开门,杨究之立刻冲进来,满脸大汗,不停喘气。 “究之,你为何这么热?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蒲奉一问道。 “奉一,伯仁,我刚刚去马厩拿东西。我把我的书落在马厩了。然后我发现有两个人正在交谈什么,边说话边左顾右盼,看上去鬼鬼祟祟的。然后我就躲到他们不远处的一根柱子后面窥探,发现其中一人正是啸虎寨三当家何笃。我又试图竭力去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听到何笃正与此人商议是否要迅速转手哨点粮食,并在讨价还价。他娘的,何笃这人渣,背着危寨主,去抢劫老百姓的东西,然后转手卖给那些经商的,养肥自己的腰包。我当时就差冲出去一刀结果了他。这狗贼,着实可恶!”杨究之骂骂咧咧地说着,怒火难抑。 “竟有这等事!真的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就解释了为何看管哨点那十多个人要置我们于死地了。这种违背寨规的事,若被危寨主得知,必定不会轻饶。”张伯仁也愤愤不平地说道。 “那我们应该怎样处理?告诉危寨主吗?”蒲奉一问道。 “当然要告诉了,我现在就恨不得去把那狗贼给剁了!”杨究之说话时冲动不已。 “不可。何笃乃是啸虎寨三当家,地位很高。并且我观察了啸虎寨的这些人,大多数还是四川人,何笃应该是四川人的代表。如果冒然告知危寨主,万一他立刻处置何笃,只怕会横生变故。况且我们缺少证据。我们这两天先去找一找证据,明日最好能将危寨主引到哨点前去察看。”张伯仁试图压制住杨究之的怒火。 “老百姓都这么造孽了,还等啊!唉!”杨究之既生气又失望,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便回房了。 此时,危立山在自己的房内,神色焦急,不停来回踱步。 “大哥,今天太平军义士所言,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危立海站在一旁,急切地询问自己的亲兄。 “这真的很麻烦。近些时日何笃常常违抗我的命令,私自做事。记得上个月那一次吗?他带了十几个弟兄去办事,回来后到举义堂向我汇报时,我见弟兄们都很劳累,便让他们都坐。结果呢,没有一个人坐。然后何笃对着他们说了‘坐’,于是他们便坐下了。随后我又叫弟兄们喝茶,他们也没喝。同样,何笃说了‘兄弟们辛苦了,大当家给大家备了好茶解渴,大家快喝’,于是他们便喝了。何笃啊何笃,他已经有了一群誓死效命于他的喽啰。况且我兄弟二人乃是武昌人氏,何笃乃是荣县人氏,自然根基更深厚。若要除掉何笃,难于上青天啊。”危立山停住脚步,摇头叹息。 “不如将此事告知太平军义士,请求相助。今日哨点里那十多位何笃的人,都是山寨里一等一的好手,以多打少都死伤惨重,可见那几位义士之中必有高人,若得他们相助,必能加大我们的机会。何况今日举义堂前他们也在质疑哨点屯粮一事。这事应该就是何笃所为。” “二弟所言有理,明日一早我便去找张义士,你就带一队兄弟去看住哨点。若是何笃问起为何你负责哨点,你便告诉他,你是看到哨点弟兄不够了,故派人看守。” 翌日清晨,张伯仁刚刚起床,洗漱完毕,就有一喽啰端着早餐来到房内,随后危立山也来到了张伯仁房内。 “张义士,昨日睡眠可好?敝寨简陋,实在汗颜。危某叫手下备了些早餐,还请张义士享用。”危立山一改平日凶猛的表情,笑着说道。 “劳烦寨主多心了。寨主这么早就来我这,而不是去处理寨务,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张义士果然厉害。不瞒义士,危某确有一事相商。” “请寨主道来。” “张义士昨日所说哨点屯粮一事,危某也有所怀疑。我怀疑寨中的一个人,但此人在敝寨声势较大,不太好对付。”说到一半,危立山就停住了。 “听危寨主之意,是想要我等相助吧。寨主口中之人,应该就是你们的三当家吧。” “正是,正是。张义士真是神机妙算。三当家何笃时常扰乱周遭百姓,毁我山寨清誉,又居功自傲,时常抗命。”危立山连忙答道。 “既然危寨主如此坦诚,那我也有一事相商。昨夜我兄弟杨究之在马厩取东西时见何笃正与一人鬼鬼祟祟地商量事情。他便躲在柱子后面偷听。后来他便知晓何笃强抢民粮,贩给粮商,自己中饱私囊。我想请寨主彻查此事,还周边百姓一个公道。”张伯仁正气凛然地说。 “这是自然。不过凭我之力,恐难以应对何笃。即便成功,也会使敝寨元气大伤,给清兵机会。我知道张义士几兄弟中有几位高手,危某在此恳请张义士众兄弟相助。”说罢,危立山便起身鞠躬作揖。 “危寨主不必多礼,”张伯仁连忙将危立山扶着坐到了椅子上,“何笃的手下杀我兄弟,此仇我等必报。我等下就告知众兄弟。不过,若是与何笃硬碰硬,是不是太过于冒险?” “的确,我也不太愿意拿全寨兄弟的性命去拼,”危立山沉默了片刻后,继续说,“不如这样,我们智取。何笃要去与别人接头验货,必会到哨点。况且昨日我在举义堂公然质疑哨点屯粮,他此时心中可能已有所担心,希望尽快转手。否则,他昨晚也不会深夜商议。我们只需带一队好手,这几日埋伏在哨点,待何笃出现,便一举拿下。不过,我得让立海的人都回来,他悄悄留在那里就可以了。” “危寨主此计甚妙。”张伯仁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随后,张伯仁召集其余六兄弟,与他们说了危寨主的计划。兄弟们皆表示赞同。于是,蔡鸿飞、刘羽、杨究之、李珂行四人便随危立山手下武功最高的几名好手,悄悄来到哨点,与危立海会和。 后面的三日里,寨中一片平和,众人各司其职,无甚异常。 “兄弟们都在那里呆了两天了也没什么动静。那日危立海带人去了哨点后,也不见何笃有什么怨言。”黄献对着张伯仁、蒲奉一说。 张伯仁听见此言,先是不以为然,然后陷入思考,重复了一遍黄献的话。 “也不见何笃有什么怨言。” 突然,张伯仁猛地站起,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 “不好,其中有诈!走!我们快去找危寨主!”蒲奉一和黄献被张伯仁惊恐的表情吓懵了,等他们反应过来后,张伯仁已经跑出了门,他们二人也跟着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张伯仁三人便到了危立山的房内。张伯仁用力踹开危立山的门,却撞见危立山正在与妻子云雨。场面顿时尴尬,危立山和妻子惊愕地看着门外的三人,愣了一下,便迅速穿上衣服。门口的三人也连忙侧过脸,用手捂住眼睛。 “你们这,这是干嘛?”危立山有些不知所措。 “危寨主,我们中计了!哨点,哨点那里就是个圈套!声东击西,计中计!”张伯仁声音颤抖,急不可耐。 危立山听见此言,大吃一惊,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就在此时,外面突然枪声四起,屋外冲进许多拿着火枪的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在这危急的情况下,他们能否逢凶化吉、逃过此劫? 第九章风云变幻啸虎寨往事浮沉青城山 伴随着枪声与叫喊声,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拿着短枪,神色傲慢。危立山定睛一看,发现此人正是三当家何笃。 “大当家的,你别误会。近日寨子里来了些危险之人。小弟担心大哥你的安全,这才带人前来保护。哈哈哈哈哈!”何笃带着阴险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说道。 “放屁,我早知道你心怀不轨。你这小人,枉我兄弟二人对你的一片信任,”危立山十分气愤,随后看了看何笃身边那群面生的人,继续说道,“你都带了些什么人!你这样破坏山寨的团结,早晚有一天我们会被官府给剿了!” “哟!我说大当家的,我哪是在破坏山寨的团结。我这都是为了山寨的兄弟们好。这些人乃是顺天军李永和将军的人。我已率部投奔李将军。今天,我就是前来抓捕你们这些勾结清军的人。来人,把这几个人给爷绑了,”何笃仰天大笑,然后又走到危立山身前,悄悄地说了一句,“要在李将军那里谋个好差使,不献个投名状怎么行?就只好委屈大当家的,为山寨的兄弟们牺牲一下了哦!” “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危立山向来待你不薄,你竟设计陷害我!”危立山不断挣扎,怒不可遏。 “对了,今日能如此顺利,还得多亏了张伯仁的兄弟。不是杨究之那晚上了钩,你们也不会把高手都派去哨点。不然,今天那可得多死多少人。哈哈哈哈,”何笃再次阴森地大笑,随后拍了一下脑袋,继续说,“对了,我差点告诉你。你们那群在哨点的人,现在可能已经都上了西天了。毕竟,武艺再高,怎可奈何火炮。哈哈哈哈哈!” 危立山与张伯仁等人此时咬牙切齿,恨不得扒了何笃的皮。一众人被何笃的手下押到了几间破旧的房子里,关了起来。 “奉一,当下如何是好?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张伯仁询问道。 “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了。如果有机会见到李永和或者蓝氏兄弟,我们便亮明我们太平军的身份。我想,顺天军有同翼王合兵之意,如若知道我等身份,定会相助我等。” 此时,举义堂内,何笃在众手下的目睹下,微笑着坐上了第一把交椅——那原属于危立山的交椅。 突然,一名喽啰飞快跑进堂内,气喘吁吁地说道;“回禀三当家的,哦,不!回禀寨主,我等炮轰哨点后,便派人前去查看。结果,结果,只发现几具尸首,没有危立海以及张伯仁的那几个兄弟的尸首。” “真是群废物!什么事都办不好!他娘的,寨规处置,”何笃大为震惊,怒火难平,转头对其他手下说,“把他拖下去砍了!这种废物留着也没用!” “寨主,饶命啊!寨主!”此人虽然疯狂磕头并呼喊,但另外两位喽啰架着他便往外拖。呼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何笃面不改色,只是端起盖碗茶,轻轻地品了一口。 青城山上,一女子正在舞剑。她穿着朴素的道袍,眉宇间透露出冷峻的目光。她身躯灵活,出剑迅速。只见她身体微向右转,左脚一撤,摆出个右弓步;左手持剑,屈肘经腰间向前穿出,如同一只冲向猎物的大雕。随后她收起招式,又将左脚跟内扣、右脚跟外展,身体向左后方转去,左腿屈膝成左弓步;随着身体的转动,她左手持剑向左后方绕行,屈肘于身后背剑,同时右剑指从腰间向身后摆动,随体转由右向左平抡,停于坐胸前,目视右剑指。 “好!好!好!瑶儿近来进步的确很大。不过,你桩子不太稳,而且动作太快了,这一招一式,还没结束,就在做下一招的动作了。你既然选择了在青城山学习剑法,那么你在练习的时候就得心静、心无旁骛。”元灵真人摸摸胡须,笑眯地说。 “多谢师祖指点。但如今徒儿怎可完全静心?家仇未报,兄长蒙冤,挚友出逃。我如果不能快一点练会师祖教的东西,我怎能报仇雪恨!”张瑶瑶心中情绪激荡,连说话也十分焦躁。 “瑶儿啊。为师教你剑法,是要你在剑法中体验到道教精髓,而不是要你去做一个心里只有仇恨的杀人凶手。如果为师强行劝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以现在你的心境你也不会理解为师。当你慢慢成长了,自然会明白为师的用意。你也不要太担心你的哥哥与好友了。如今没有他们的消息,就意味着他们没有落到官府的手上。”元灵真人语重心长地说。 “师祖,可是瑶儿,真的很担心他们。伯仁哥现今都不知道被什么人带到了什么地方。而莹儿,她当日被一位高人救走,也杳无音讯。师祖,你阅历广,是否知道这位高人是谁?” “这个嘛,为师……”元灵真人欲言又止。 “师祖,求你告诉瑶儿。” “这个我也不能肯定。当日那白衣人的手段,像极了当年的白衣道姑。不过,我已与她有三十载未曾谋面,也无来往。”元灵真人似乎不愿多言,说了草草一两句话就不愿继续说下去。 “师祖,瑶儿恳请你讲讲白衣道姑的故事,也好让瑶儿有个盼头。”张瑶瑶苦苦哀求。 “好吧。那我就跟你讲讲。五十年前,那个时候我也是一个年轻的人。我当时跟着师父云游四海,到达了齐云山。在安徽境内时,时常听闻坊间说,齐云山上有一道姑,剑术精妙,道法深厚,常游历于安徽各地,扶危济困。当时我同师父上山后,便见到了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道姑。当时的我还只是一个小道士,什么都不会。到了齐云山后,那白衣道姑便教我剑法、赠我典籍。我刚刚让你练的那套剑法,便是从她那里学来的。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后,我与师父便回了青城山。又过了一两年,她从齐云山来到四川,我们便又共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便失去了联系。”元灵真人说着说着,就有眼泪从眼角流出。这一微小的细节,也被张瑶瑶察觉到了。 “师祖,你怎么哭了?” “没事,没事。只是感叹岁月如梭,年华易逝,一晃都五十年过去了。老了,老了。”元灵真人揩去了眼角的泪水,慢慢说道。 十天后,啸虎寨中气氛异常紧张,几乎所有喽啰都不敢大声说话。这一天,何笃要将危立山和张伯仁等人押至富顺县城,交由李永和,再给他们胡乱编造一个投靠清军的名头,以谋求自己的利益。寨中武昌籍的喽啰有一部分被押走,另一部分则被拖到寨外砍死了。其他来自本地的喽啰也感觉到人心惶惶,战战兢兢。虽然他们明白危立山平日里待手下如兄弟,但如今他们手无寸铁,武器都已经被何笃收缴,无力反抗,更何况寨子里几个威望高的好手,都基本上已经葬身哨点。啸虎寨上上下下的一切,此时便成为了何笃谋求私利的工具。 三天前,在荣县县城外的一个村庄里,几名衣衫褴褛的人坐在一间茅草房的地上,显得十分焦虑。 “刘羽兄弟,现在如何是好?据村里人说,山寨已被何笃那该死的东西夺取了,平日里反对他的弟兄们都要被押走处死。我的兄长以及你们的几个兄弟,都被说成是勾结清军的叛徒,恐怕现在已经在去富顺见李永和的路上了。一旦到了那里,他们必死无疑。我们得做点什么才行。”危立海说话时,眼神充满绝望。 “何笃那狗贼,太狠了!若不是当日有老百姓路过哨点,饿得昏倒,我等也不会得知村里缺粮,也不会前来送粮,否则,我们几人怎可能逃过一劫!我们现在就杀过去,和他们拼了!砍了何笃那狗贼的脑袋!” “对,我们杀回啸虎寨!”蔡鸿飞附和道。 “不可,万万不可!我等如今只有六人,若是冒然前去,不仅难以搭救他们,我们也会白白送了性命。”杨究之连忙答话,试图劝阻。 “那你说怎么办!我家寨主生死难料。当年在汉阳,寨主对我艾得生有救命之恩!我怎可袖手旁观!”危立海的手下站起来大声呵斥杨究之。 “得生兄弟稍安勿躁。究之兄弟的意思绝非袖手旁观!他只是多考虑了一些。我们势单力薄,就不能硬来,要靠智取。”李珂行连忙安抚艾得生。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想法!”艾得生生性脾气暴躁,为人直爽,如今已毫无耐心。 “我等如今势单力薄,就必须要借外力帮忙。附近最大的两股势力,便是清妖和顺天军。清妖自然不可取,那我们就得依靠在荣县的顺天军——李永和的部下周绍勇。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前去找周绍勇,让他知道我们是太平军,再想办法与李永和取得联系。”李珂行胸有成竹地说着自己的计划。 “可是,我等皆未剪辫,这如何叫周绍勇信服?”蔡鸿飞质疑道。 “鸿飞啊,你忘了吗?我身上可揣着一封与李福猷将军的书信以及翼王的令牌。”李珂行说罢,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与一块令牌。 “瞧我这狗记性,这都忘了。”蔡鸿飞略显尴尬地笑了。 “我们如今留着辫子,头顶一半没有头发,若是直接前去拜见周绍勇,他必不会见我们。我们只能趁夜色潜入周绍勇帐中,与其说明。”李珂行说完,众人都点了点头,觉得此计甚妙。 突然,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他们透过窗户,只见外面有何笃的手下在四散搜查。 “何笃这狗贼必是在追捕我们。”艾得生说道。 “我们得快点逃出这个村子。门外都是人,从门前突围必定死伤惨重。我们从后面这个比较高的窗户翻出去,”刘羽补充道,“大家快把桌子凳子搭在窗下。快行动!” 于是,众人便用桌凳搭好梯子,从里往外翻。就在他们翻到一半时,一群人冲了进来。 “给我把他们拿下!” 看见来势汹汹的人群,李珂行他们的动作便更快了。但是若无人抵挡这群人,他们也会被抓住。 “你们先走,我来挡住他们!”这时,艾得生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拔出大刀,与这群人厮杀。 “得生,快走啊!”危立海扭头对着艾得生大喊。 “二当家的,你们快走!大当家的对我恩重如山,今日便是我艾某报恩的时候!”艾得生杀得更猛了,全然不顾危立海的喊话。 “走吧,立海兄弟!”在李珂行的拉拽下,危立海含泪逃走了。 艾得生与这群人激战良久,但终因寡不敌众、体力难支,倒在了血泊之中。 危立海、李珂行、蔡鸿飞、杨究之、刘羽五人,一路飞奔,往荣县县城前进。他们到了县城后,立刻找到一家布庄,购了五套黑衣,随后找了一家客栈,歇息了下来。当夜,趁着人们已经熟睡、只有少数几个值班的哨兵,他们潜入了周绍勇帐中。 “你们,是什么人!”周绍勇在睡梦中被惊喜,立刻提起床边的刀。 “周将军,我等并非歹人。我等乃太平天国翼王殿下的密探队,这一位是啸虎寨二当家危立海。”李珂行连忙回答。 “你们叫我如何信服!都留着清人的长辫,就不会是奸细吗?来人……”周绍勇深感怀疑,欲呼士兵进帐。 “周将军,我等自有证明,”李珂行立刻打断周绍勇的呼喊,上前将信与令牌递给周绍勇,“还望将军过目,这是我与翼王部下李福猷的信以及翼王殿下亲手交给我的令牌。” 周绍勇拆开信封,细细地读了信的内容,然后又仔细端详了这块令牌。 “东西倒不假,等下我们还得谈一谈,我才能完全相信你们。你先说说,为何深更半夜闯入我的营帐?” “我等因替翼王秘密办事,故不曾剪辫。所以担心白昼来访,将军必不会与我等相见。只好出此下策,别无他法。将军,我等欲前行同翼王会和。不料在啸虎寨时,寨中三当家何笃叛变危立山寨主,抓了寨主与我的兄弟,并诬陷他们是投靠清妖的叛徒。何笃将要投奔顺天王,我估计他是打算拿危寨主以及我的众兄弟献投名状。何笃平日里就违反寨规,残害百姓。若有此人到了顺天军帐下,必是一大祸患。再者,若翼王得知他的部下死在了顺天军手下,这恐怕会影响太平军与顺天军的关系,给清妖可乘之机。还望将军权衡利弊,出手相救!”李珂行相当诚恳地说道。 之后,李珂行等人与周绍勇详谈许久,终于消除了周绍勇心中的疑虑。 “这样,过几日我顺天军将领将会到牛佛渡会谈。到时候你们随我一同前去,我自会禀明顺天王。”周绍勇给了他们一个保证。 几日后,牛佛渡顺天军大帐中,将帅云集,个个踌躇满志。 “我顺天军起事至今,已一载有余。我等初为零散,现已有万人之众。树必有根,虎必有穴,我顺天军必须确定一块坚不可摧的地盘,为前线输送物资,以抗击清军。青神以南,横亘于井研、犍为、荣县、威远一带的铁山地区最为合适。我顺天大军当兵分三路,北夺绵州,南控青神、眉州,东进渝涪,夺取成都,成就大业!”李永和面对部下,一边安排着战略部署,一边在地图上挥舞手指。 “报!帐外有人求见!” “让他们进来。”李永和对手下说道。 此时,何笃带着人,押着嘴被堵上了的危立山以及张伯仁等人,进到了帐里。 “小人何笃拜见顺天王。小人愿为顺天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哦?你就是前些日子刚刚投诚的何笃吧?啸虎寨这个地方,对于连接荣县与犍为两地非常重要。我很高兴你愿意参加我顺天军,讨伐清军,”李永和面露喜色,随后又看了看张伯仁等人,说道,“这几个被绑着的人是怎么回事?” “回禀顺天王,这是啸虎寨寨主危立山以及清军细作。危立山勾结清军,欲袭击顺天军。小人故将此等人捉拿,送至此,等候顺天王发落。” “既然不是些好东西,那就拖下去砍了吧!”李永和轻描淡写地说道。 于是,李永和的手下便将张伯仁等人向外拖。 突然,一匹快马飞奔到帐前,一个满头大汗的人迅速跑了进来,大呼: “顺天王,这些人杀不得啊!他们是太平天国翼王的人!” “啊?什么!绍勇,此话当真?” “顺天王啊,我怎么敢说假话啊!他们是翼王的人,在啸虎寨被何笃抓了。何笃此人,贪财好利,残害百姓,背信弃义,实不可信!”周绍勇大喊道。 “好啊!何笃啊何笃,胆敢欺我!来人,先给这几位义士松绑。”李永和显得十分生气。 “顺天王,我等确实是翼王的部下。我等不剪辫,只因在成都探查虚实,方便行走。我有翼王的联军计划藏于啸虎寨中,请顺天王让我回啸虎寨将其找出,也请顺天王诛杀奸佞。”蒲奉一坚定地说道。 “好,给我把何笃这个奸人拖出去砍了!此外,今晚帐中摆摆筵席,给太平军义士接风洗尘!” 一时间,风云突变,何笃被押着到了帐外,脑袋被摁在一个木桩上。侩子手利落的一刀,便结果了他的性命。就在不远处,正火速赶往帐中的危立海与李珂行等人,看见此状,本该觉得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了,但他们却感到许多遗憾。 第十章万众会师牛佛渡七子难离顺天军 “兄弟们,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日能转危为安,全仰仗周将军出施以援手,”张伯仁激动不已,与众兄弟拥抱在一起。随后,他又转身对周绍勇说,“周将军对我等有救命之恩,请将军受我等一拜!” “不可,不可。大家都是在为消灭清妖、拯救万民献身,一方有难,另一方必当相救。况且,我周绍勇一介武夫,怎可受几位英雄好汉的大,”周绍勇边说边去扶正要下拜的张伯仁等人,但毕竟张伯仁他们人多动作快,周绍勇根本来不及扶起每一个人,“各位好汉,快快请起。这样,我知道你们几人中有两位武林高手,我希望能领教一下珂行兄弟与鸿飞兄弟的功夫。” 当夜,顺天军在牛佛渡摆了些筵席。一来是为了庆祝顺天军各部成功会师,二来是想要好好招待一下张伯仁他们,为与太平军建立良好关系打下基础。 筵席上,人们把酒言欢,觥筹交错,就连一些平日里为人严肃的将领也露出了笑容。在这乱世中,又有多少人能安安稳稳地去体验一次这样的欢乐?其实,他们也不知道下一片刻会发生什么,可能立刻就有炮火声传到耳边,可能立刻就有飞奔的马匹将大地震得一颤一颤,可能这便是他们人生中最后的一杯酒、一口饭。但是,不论如何,即使前路坎坷难以预料,也不能磨灭他们纵情豪饮的洒脱。正是有了这种洒脱,那些反抗不公、推翻腐朽的人才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来为天下抛头颅、洒热血。 酒过三巡,李永和部将张第才见张伯仁等人只吃菜不饮酒,便举杯上前攀谈: “各位好汉,怎么就只埋头吃菜呢?我这泸州酒啊,那可是前些日子我打下隆昌,从知县萧庆那里收来的。你们可要知道,这军中,要想再次尝到此等美酒,那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说罢,他就试图向张伯仁等人的杯子里斟酒。 “张将军的好意我等心领了,但我们太平天国有规矩,我等不可饮酒。”蒲奉一连忙起身拦住张第才。 “我说你们真的是不懂得享受啊。你们和那翼王,怕是有一年半载都没见着了吧!之前你们的什么北王啊、东王啊不也酒肉不离身吗?天京事变后,你们太平天国都摇摇欲坠了,哪有什么前途啊?你们又何必墨守成规?不如随了我顺天军,日后大业建立,你们个个都可封侯拜相。何必又在一个被抛弃的翼王手下当个不能露名的密探?”张第才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站着。 “你竟口出狂言,辱我天国!尔等一群草莽,难成大业!我太平天国乃是天父应允的国度,怎是你可指指点点的!”蔡鸿飞拍案而起,拔刀大喝,李珂行与刘羽也跟着站了起来,其他几人皆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张第才。此时,原本喧嚣的场面突然沉静。 “我说的是实话嘛,各位何必……” “够了!第才,闭嘴!来人,把张将军送回营帐,”李永和暴怒,拍案而起,对着张第才严厉呵斥,随后,又从座位上走下来,对着张伯仁等人说,“望各位好汉息怒,我这部下平日就爱喝酒。喝醉了总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总是惹祸。还望各位海涵,不要往心里去。” “顺天王通情达理,我等敬佩不已。我的兄弟也有些冒失了,也希望顺天王能够不往心里去。只是,我们希望以后再不会有这种情况。”张伯仁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随后,他们各自回到座位,再次开始吃饭聊天,但这气氛,已是有些奇怪了。 “顺天王,各位兄弟,我蔡某这几日过于奔波劳累,身体略感不适,我就先行告退了。”说罢,蔡鸿飞便回了营帐。 筵席结束后,李永和回到了自己的营帐里,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还未处理的文书。突然,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营帐,打破了这平静。 “顺天王,刚刚何必责骂我呢?我说的都是实话呢。那几个人可谓是个个身怀绝技,要是招来,对我们顺天军可谓大有用处呢。张伯仁聪慧过人,行政写作皆行云流水;蒲奉一精于行商,理财管账可谓一流;黄献精通兵械,火枪火炮得心应手;李珂行、蔡鸿飞武艺绝伦,乃当世高手;杨究之通晓西学,能语英法夷言;刘羽擅于农桑,能治亿亩之五谷。若能得此七人,我顺天军可谓如虎添翼。” “你以为我不想招揽这些人吗?他们奉石达开之命四处奔波,并且只能秘密行动,不掌大权,都能赤胆忠心、不乱初心。你以为他们是想招就能招的吗?你方才筵席大闹,恐怕只会使他们心有不悦!”李永和有些生气地说。 “但是,这也不能让他们这样走了啊。我们得留住他们。” “你先回你的营帐休息吧,我们再议。”李永和叹了叹气,对张第才挥了挥手。 等到张第才离开后,李永和叫手下人将周绍勇叫到了帐里。 “绍勇啊,你对我们最近的状况有什么看法,随便说说。” “近日我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杀得清兵闻风丧胆,这都依仗顺天王指挥有方,我们顺天军才能有如此气势。” “那你想过没有,有一天,我们成功了,打下了天下。那时候,就不打仗了,我们即使打打杀杀再厉害,还有用吗?” 周绍勇沉默不语。 “你不说话,就说明你也明白:马上可得天下,但马上却治不了天下。我们顺天军,就缺能够治天下的人。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要广纳贤才,招揽能人!政、商、工、文、艺、武、西、农,都得招揽人才。” “那你觉得我们帐中可有此等人?” 周绍勇略作思索,然后回复:“有倒是有,不过他们不属于我顺天军。” “绍勇啊,你我可真是心有灵犀。太平军那七个人,一定要为我所用。但是,这很难,不知绍勇有无良策?” “这七人,正如天上北斗七星一般,我顺天军万万不可错失此等人才。我有一个方法,希望顺天王能考虑。” “快快说来……” 帐外风声飕飕,帐内人声微微。原本清朗的皓月渐渐被云层遮蔽,如同蒙上了一层面纱,叫人怎么也看不透。暗蓝的天空逐渐被一片片厚重的乌云覆盖,空气开始湿润,旗帜开始摇曳。随着乌云的移动,雨滴渐渐坠落。秋雨绵绵,愁人断肠。杨究之悄悄地走出营帐,生怕打扰到了熟睡中的六兄弟。他来到帐外,望着天空,慢慢伸出右手,伫立着。一滴雨落在了他的手指上,又沿着手指缝流出,滴在了地上,随后,又有更多的雨滴落在了他的手上、他的身上。他任凭这秋雨在自己的身体上流淌,任凭这雨滴带走他脸庞上的泪水。 今天,是他爱妻的生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他喃喃自语,神色惘然。 过了一会儿,张伯仁起床去方便,看见杨究之孤单单地站在帐外,便上前带着关心问道: “究之兄弟,你还可好?” “没事,思念故人罢了。” “在这乱世,人人心里都有牵挂。但不论如何,我们这些兄弟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二人不再多言。 在牛佛渡顺天军营帐中休整了三日后,张伯仁等人商量好了前行的路线,准备辞别李永和,前行赶路。于是,他们收好包裹,向帐外走去。 “各位好汉,怎么就把包裹背上了?这是要到哪里去啊?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此时,周绍勇突然出现在帐门口,对着张伯仁等人说话。 “周将军,我等正准备去找顺天王,向他辞行。我等已在帐中逗留多日,给贵军添了不少麻烦。我等希望现在就动身离开,好早日面见翼王。”蒲奉一回答道。 “这哪里的话啊!什么叫添麻烦啊!各位好汉,何必说得这么见外呢!大家都是不满清廷,起兵造反,本就该同舟共济,你来我往也是很正常的,怎么能说添麻烦呢!”周绍勇笑嘻嘻地说道。 “是我没说对,是我没说对。贵军对我等关照有加,我等倍感荣幸,心中感激不已。不过我等有要务在身,不应该再逗留了。”蒲奉一仍然表达出要离开的想法。 “各位好汉,依我看来,即使有要务在身,再多留两日,也不会有重大的耽搁。再说你们在我顺天军营里多多观察,回到翼王身边后,也能提供更多的有关我顺天军的信息,供翼王斟酌。所以,我代表顺天王,恳请各位好汉再多留些时日。”周绍勇说罢,便俯身下拜。 “哎呀,将军呐。何必多礼呢,”蒲奉一见此状,连忙将周绍勇扶起,又回头用眼神和众兄弟交流了一番,继续说道,“好吧,既然盛情难却,那我等就再留两日。两日后,我们再走。” 七人与周绍勇又寒暄了几句后,便又回到了帐内。 “他娘的!老子是真的不想在这里了,天天都要见着张第才那狗,真叫我气不打一出来!”蔡鸿飞一回到营帐,便把包裹往床上一摔,破口大骂。 “哎,鸿飞啊,犯不着生这么大气嘛!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说话,你就不要老挂在心上了嘛。还有啊,周将军这人不挺好的嘛,还救过我们,你就当看在周将军的面子上,算了吧!”蒲奉一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不是我非要把这破事挂在心上,只因为张第才辱我太平天国,我怎可不生气!我为太平天国出生入死,为了天国的荣誉,有多少兄弟献出生命!我怎么能忍!”蔡鸿飞仍然难以解气。 “鸿飞啊,你生气我们也都明白。我也生气,我也恨不得去割了他的舌头。但是,为了天国、为了翼王,我等不应在此与顺天军起争执;再说,就只有两天了,我们就走了。”张伯仁也上前劝解。 “这样,这两日鸿飞你就和珂行教大家练练功夫吧。这漂泊在外,没得个自保之力怎么行!特别是要多练练我和伯仁,不然,日后不知道得给兄弟们添多少麻烦!”蒲奉一说罢,便大笑起来,其他兄弟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本满脸怒火的蔡鸿飞也渐渐展现出了微笑。 于是,他们又像之前的一样,度过了两昼一夜。不过,他们开始更多地舞枪弄棒、苦练拳脚。 第二天深夜,除了哨兵发出了一些细微的噪音外,整个顺天军军营都陷入了沉静。伴随着沙沙的树叶声,一个全身上下被包裹得只剩眼睛的黑衣人,悄悄潜伏到太平七子的营帐旁,轻轻地拿出一根竹管,往营帐旁哨兵的方向吹了几口。就在哨兵将要倒下的时候,黑衣人敏捷地上前接住了哨兵,将其轻轻地拖到营帐后面。随后,此人环顾四周,悄无声息地猫着腰走进了营帐。黑衣人找到熟睡中的杨究之,一下将他敲醒,与此同时,黑衣人立即伸出左手捂住杨究之的嘴,并将一把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杨究之感到脖子一阵冰凉,明白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顿时睡意全无,他只能鼓着眼睛盯着这黑衣人。黑衣人缓缓地移开了左手,并从衣服里掏出一张纸条。随后,此人露出脸来,又立即比划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杨究之的眼睛鼓得更大了,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就当杨究之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黑衣人已迅速离开了营帐。杨究之拿着纸条,迅速轻轻地起身,走到帐外,但黑衣人已无影无踪。杨究之借着月色,打开了纸条,看到了上面写的字。随后,他将纸条吞下,往营帐外飞奔去。 第十一章千方百计终可离六骑两路复前行 “哎?究之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不见人了?”清晨,蒲奉一醒来后,发现杨究之不见踪影。 “奇怪啊,昨晚他不是在帐内吗?”李珂行也感到十分奇怪。 这时,张伯仁从帐外走了进来,看见大家满脸疑惑,便问道: “兄弟们,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究之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几个找遍了整个营地,也没见他的人影子。” 张伯仁眉头稍皱,略加思索,然后说道:“对了!有天晚上,我半夜起床方便,就看见究之站在帐门外,一个人望着天空。我便上前去问他怎么回事,他只告诉了我四个字——‘思念故人’。我感觉这其中可能会有联系。” 张伯仁刚刚说罢,顺天军将领周绍勇便急匆匆地跑进了帐里。 “刚刚有昨夜的守卫向我报告,昨夜他不知道怎么就昏倒了。在此之前,他看到了一个神秘的人影在好汉们的帐外。我听完他的汇报,便立刻赶来了。请问各位好汉昨晚是否安稳?” “周将军啊!唉!究之兄弟他,他不知道在哪里去了啊!”张伯仁带着沮丧回答道。 “啊!这下坏了!坏了!都是我的失职。周某必会全力帮助各位寻找杨兄弟,这是我顺天军的过失,我马上就去将那几个哨兵给处置了!玩忽职守!” “周将军,处置哨兵还是算了吧。他们与周将军情同手足,共赴沙场,我等不愿意见他们因此而受罚。若周将军帮忙寻找杨兄弟,我等必感激不尽。”张伯仁转念一想,立即劝阻。 “张兄弟果然仁厚!那便依张兄弟所言。” 随后,周绍勇便离开张伯仁他们的营帐。 “我看呐,究之可能就是被他们带走了!他们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们明知我等有要务在身,却一直留着我们不让走,怕是另有所图!再说,如果带走我们其中一个人,那我们自然得留到这里找人!还有,伯仁啊,你为啥不要他去处置哨兵?这哨兵不就该死吗!”蔡鸿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狠狠地说。 “鸿飞,我不要他去处置哨兵是有原因的。正如你所言,我们恐怕得多留些日子了。我们多留一时,便是多寄人篱下一时。你想一下,他们的人因为我等而受罚,必会有人怀恨在心,与我们作对,这反而会使我等处境艰难。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个人情给他们。他们受罚对我们不利;他们受了人情,说不定日后能为我们所用。不过,我感觉究之不一定就是他们带走的。据我观察,究之这几日神情恍惚,若有所思,我感觉是他自己遇到什么事了。” “就是伯仁你说得有理,那我们应该怎么办?上哪里去找究之?”蔡鸿飞愈发焦急。 “鸿飞,你先冷静!我们现在还有要务在身。我们探查到全川情报还没交到翼王手里。我们已经不能再留了,翼王此时可能已经到了贵州了,不久便会入川!”蒲奉一也开始焦急了起来。 “不如这样,奉一、伯仁、鸿飞,先行;我与珂行、阿献,留在这里,寻找究之,一旦寻到,立即赶路!大家意下如何?”一向沉默寡言的刘羽,此时坐不住了。 五人中四人立刻点头,只有蔡鸿飞略有不愠。 “为何我要走?我得找到究之才能安心离去!” “鸿飞啊,你这几天不是很反感在这里吗?所以我才建议你先行。” “不不不,”蔡鸿飞连忙摇头,“我要留在这里,直到找到究之。我心里的不满,我能忍。” “那好,你就留在这里。切记,万不可可起冲突。这里不像我们兄弟间那样随意。”张伯仁蒲奉一叮嘱到。 “那我便随你们去吧,我好歹也会个三拳两脚,万一有情况打打架也扛得住。”李珂行上前说道。 下午,张伯仁等人便来到了李永和的帐内,向他辞行。 “我说各位好汉啊,不要着急着走嘛。是不是我招待得不周呢?你们才这么急着要走。” “还望顺天王能够理解我等。顺天王的招待令我等不胜感激,但确实是有要务在身,不可不走。我等三人先行,另三人则在此寻找杨究之。”张伯仁请求道。 “不是我不理解诸位。只是这杨究之兄弟下落不明,我们也不太方便让你们离开。毕竟,究之兄弟在我军营多日,已洞察许多军务,这要是被清军抓了去,恐怕会有……我这也不是怀疑究之兄弟,只是清军手段残忍,我担心究之兄弟顶不住,漏了什么……所以,还望各位为了大局,留在牛佛渡。”李永和斩钉截铁地说道,相当坚定。 “顺天王,你这也太……”蔡鸿飞还没说完,张伯仁便一把将他拉住,并向李永和说了告辞,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明摆着是要强留了!”蒲奉一连声叹气。 “我们必须得想个办法,潜逃出去。否则,恐怕既找不了究之,更完不成翼王之命。”黄献也显得很焦虑。 “刚刚回来的路上,我就发现我们这个营帐外面,多了很多守卫,这估计是将我们软禁起来了。现在想要出去怕是插翅难飞。”张伯仁说道。 后面的几个时辰,不论他们几人走到哪里,后面总有几个兵卒跟随着,一旦走远了,便会被叫回来。张伯仁他们此时心中更加焦急了。夜晚,他们躺在营帐里,难以入眠,却又相视无言。 突然,只听见外面枪声阵阵,人声嘈杂。 “这难道是清妖打来了吗?” “不,这一带都在顺天军的控制之下,清妖不可能进得来。”他们在帐内低语。 突然两个人冲了进来,对着张伯仁等人说: “各位兄弟,快走,往南走有一条小溪,我已在那里备好了几匹好马。你们快离开。”张伯仁等人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二人正是危氏两兄弟。 “危兄弟,你们放走了我们,你们自己怎么办?”张伯仁迅速问道。 “我刚刚派人在另一边故意放枪,把守卫基本上都引走了。我们进来的时候,没有人看见我们。即使有麻烦,他们现在也不会怀疑我们。大不了我们回到啸虎寨,再拉一支队伍,然后再跟着翼王干,”危立山充满气势地说道,“对了,下午的时候,有个兵卒来找过我,让我们帮帮你们。” 于是,张伯仁六人就按照危立山说的,来到了溪边,策马而去。 几日后,他们来到了叙州城附近。 “兄弟们,我们此时要进城吗?身上的干粮恐怕已经基本上没有了。”刘羽问道。 “几位兄弟都留着辫子,再加上我们又带着重要文书,一旦被这守城的顺天军发现身份,恐怕我们又会有麻烦。这样,我自己一个人进去,买些吃的,便出城。兄弟们先去那边的湖岸歇息一下可否?”张伯仁说罢,伸手指了一下远方。 “这也行,毕竟伯仁剪了辫子了。但是你一定要千万小心,若是两个时辰我们没见到你,我们便进城。”李珂行补充道。 “好,那我先去了。”张伯仁说罢,便策马而去。 张伯仁骑着马走到了城门口。城门的守卫便让他下马接受检查,确认安全后便让他进去了——张伯仁之前便将自己的刀与火枪交给了几个兄弟。张伯仁骑着马来到一家饭店门前,招牌上面写着“大福饭庄”四个大字。张伯仁感觉这个店名特别亲切,便栓好马,走了进去。只见里面顾客满座,店小二匆匆忙忙。 “小二,你这里有什么适合路上带着吃的?麻烦给我多弄一些。”张伯仁倚着柜台,对着远处的店小二喊道。 不过,无人回应。 “小二,麻烦弄些吃的!” 仍然没有回应。店里人声相当嘈杂。 “小二,”张伯仁再次大呼,但是仍然没有店小二理会他,于是,他又大喊道,“你们掌柜的呢?掌柜在哪里?” “哎唷哦!来了来了。客官呐,近日店里忙,照顾不周,还望客官见谅啊!” 张伯仁听见这声音,感觉十分熟悉。但直到声音落下,张伯仁才看到一个老头,提着马褂的下摆,从转角处快速走来。当两人看到对方的脸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显现出一副惊讶的神色。 “老,老爷,是你吗?”掌柜声音颤抖,仰着头望着张伯仁。 “是的,是我。福叔,你,你近来可好?”张伯仁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紧紧握住李大福的双手。 “老爷,你瘦了也黑了,”李大福将渐渐流出的眼泪一抹,又说道,“我们去里屋里说,这里人多。” 于是,张伯仁随着李大福走进了里屋。李大福将门窗严严实实地关上,并将门上了锁。二人互相询问了对方近日的情况,都感叹唏嘘,难掩热泪。 突然,李大福将自己坐的凳子拉开,立即对着张伯仁跪了下来。 “老爷,我对,对不起你啊。” 张伯仁见此状,也跪了下来,拖住李大福的上半身。 “福叔,怎么了,为何如此?快快起来说。”张伯仁扶起李大福,二人又坐在了椅子上。 “老爷,我对不起你啊。我李家对不起你啊!你之前身遭灾祸,都怪我那逆子,怪我教了这么个混账东西出来啊!我本是你的管家,按理说,老爷出身,我肯定也逃不了干系。但是官府居然就根本没有管我,这让我感觉十分奇怪。后来有一天,我那逆子李从志,拿了一大袋银子回来,我感到奇怪,就问他这银子怎么来的。他一直说是赌钱赢的。但毕竟养了他这么多年,他说谎时候的神态啊动作啊,我都一清二楚。于是,我就追问他。最终他告诉我这是郭贵峰拿的钱给他。 然后,他便告诉了我老爷你那件案子的来龙去脉。原来,老爷严打雅片,直接触动了冯王胡三大财主的利益,他们就想除掉老爷你。本来之前陈莹儿刺杀郭刃,搞得郭刃如今几近残废,郭贵峰对老爷也怀恨在心。最关键的是,王财主的夫人和郭贵峰的夫人乃是亲姐妹。于是,他们便暗中勾结,设计陷害老爷。那封用来诬陷老爷的书信,就是这逆子放到老爷房里的。 我后来忍无可忍,便与这逆子断了关系,一个人收了东西,便南下叙州城,开了这店。老爷啊,我李大福愧对老爷啊!”李大福一边说,一边痛苦流涕。 张伯仁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往日的悲痛如同汹涌的浪花,无情地拍击着他的内心,仿佛要将他吞噬。他强忍着心里的情绪,含着眼泪。对李大福说道: “福叔,这不怪你。福叔对我怎样,我内心明白。你永远都是我的福叔。” “老爷,可是我自己真的难以原谅我自己啊。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了这么一个逆子!” “福叔,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许久未见,总不能以泪相见再以泪相离吧。” “老爷,我看你这发型,你不该会是……” “福叔看出来了,我就不隐瞒了。这真的造化弄人啊!我被诬为勾结太平军,没想到现在却真的成了太平天国人,”张伯仁说罢,转泣为笑。 “对于老爷,我便什么话都说了。老爷,我不是说什么怀疑太平天国。但是现在这个局势下,自从天京事变后,太平天国便一日不如一日了。虽然如今也兵强马壮,但可能已是强弩之末。除非翼王能力挽狂澜,否则凶多吉少。在这当下,境况最好的莫过于顺天军了。老爷,你要想好啊,以你的能力,去到哪里都能有一番成就。但是这乱世之中,还得设法保全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爷,你要想好啊。”李大福语重心长地说。 “那么我就要相信翼王。若没有翼王的旨意,在成都法场上,我早已被千刀万剐。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对翼王这样的当世豪杰!我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一路上,我也与顺天军有过交集。他们固然近景较好,但全军上下没有真英雄,皆是庸庸碌碌之辈。况且李蓝之众,乃是牛皮寨烟帮出身,我怎可能与他们共谋!” “老爷的雄心,我一直就没看错!刚刚是我说错了。” “福叔可有瑶儿的消息?” “唉!我无能啊,我也一直在打听,但是就偏偏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我只知道之前许老先生也一直在打听消息。后来人们连许老先生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了。老爷,虽然眼下还没有消息,但我一定还会继续寻找的。” 张伯仁叹了一口气,说道:“辛苦福叔了。” 他们又再聊了一会儿,随后,李大福给张伯仁准备了许多味道可口的干粮。张伯仁执意要付钱,不过被李大福坚决地再三拒绝了。辞别李大福后,张伯仁骑着马,迅速离开了叙州城,赶到了湖边。五个兄弟有的在小憩,有的在交谈。 “走吧,兄弟们。一切顺利。” “哇,这香味隔着包都能闻道。我好久好久没闻到这香味了。”蔡鸿飞露出了一脸的惊喜。 “真的运气好。这掌柜的就是我以前那个管家,福叔。哈哈哈哈哈,这段时间,我们终于遇见了一件好事情了!” 几人哈哈大笑。 “我觉得我们还是要想一下下一步怎么办。我觉得还是按之前的划分,三人去寻翼王,三人去寻究之。”李珂行突然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去寻究之的只能多有二十日时间,不可再多,否则,会耽误天国要事;并且一定要格外小心、一路上多收集对天国有用的情报。另外,我和伯仁、珂行,就向屏山、昭通前进,由此进入贵州,与翼王会合。” 众兄弟纷纷点头同意。 在夕阳的辉映下,六人分为两路,三骑朝南,三骑朝北,分而行之。马蹄声阵阵,扬起片片沙尘,模糊了天穹上的斜阳,黯淡了斜阳下的身影,装潢了身影里的灵魂。 第十二章昭通城内复议前路鱼禾客栈另生他事 这一路上张伯仁三人风餐露宿,饱经骚乱。终于,在咸丰十年年底,张伯仁三人到达了昭通。 “奉一,珂行,我们进城吧。这昭通城,现在虽是顺天军的地盘,但毕竟他们的将帅都不再此,我等虽与他们有些小摩擦,但在这昭通城里,可是无人识得我们。” “好!我们就进城休整一下。这个把月的奔波,真的让人太累了。”蒲奉一回应道。 于是,三人骑着马,进入了昭通城里。昭通城虽然不大,也不气派,但城里生机勃勃,贩夫走卒吆喝声随处可闻,人们的脸上都透露出一种安定的神色。张伯仁三人见此情形,心中也感到了一丝许久未有的平和。他们找到一家客栈,叫店小二准备了一间大房间,并弄了些饭菜。 “两位兄弟,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一下下一步的行程了。我们如今是打算在贵州与翼王会和,但翼王若是由湖北入川,我等当如何是好?”张伯仁充满忧虑地说道。 “我觉得不会,我辞别翼王时,得知的入川计划便是要从贵州入川。由贵州入川,一来可以避开清妖大军,二来可以收编众多义军,比如潘新简、张秀眉等义军。咸丰八年,翼王便遣平靖王李文茂及黄金亮将军到贵州与潘新简密切配合。我想,翼王当时就已经做好了由贵州入川的准备。”蒲奉一有条有理地说道。 “奉一言之有理,但我仍有担心。今贵州有潘新简、张秀眉,川南有顺天军,滇西有杜文秀,滇南有李文学,皆割据一方。若翼王从贵州入川,所到之处一马平川,无敌可击,无地可占,行军只会落在各义军之后,无法为天国开疆拓土,岂不徒劳?况且,如今顺天军气势汹汹,大有北上夺取重庆、顺庆、绵州之意,翼王绝不会甘心看到天国的目标被他人取走,必会加快行军,抢在顺天军之前先进击四川清妖之地。为此,翼王必会北上湖北,剑指涪州,由此入川,抢在顺天军之前先控制川东肥硕之地。我想,我们来到昭通,可能已经偏离了翼王的方向,但此处较为稳定,我们在此休整也刚刚合适。后面我们再向东北方前行即可。”张伯仁反对道。 此时,气氛显得有些凝重,三人皆沉默不语,显得十分焦虑。 “我觉得应该这样,”李珂行突然说道,“伯仁和奉一你们都言之有理。但翼王的战略是否会有变,我们难以确定。按奉一所说的路线,我们可能会一直处于翼王身后;按伯仁所说的路线,我们则可能与翼王背道而驰。我认为不如这样,我们先进入贵州,寻得黄金亮部众,探查一下翼王的行程,再作计议,不知可否?” 蒲奉一与张伯仁略有思考后,异口同声地答道:“那就如此吧。” 此时,天色已晚,正当张伯仁三人准备熄灯入睡时,突然,门外传来了几下急促的敲门声,一个血手印突然出现窗纸上面,使得张伯仁三人感到十分诧异。他们三人立刻从包里掏出火枪,埋伏在门的两侧。确认没有动静后,他们立刻将门打开,观察四周。当他们的目光移动到脚底时,只看见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女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张伯仁将手指伸到她的鼻孔前探了探,发现她只剩下极其微弱的气息。 三人相视,显得不知所措。 “这可如何是好?”蒲奉一问道。 “先把她拖进房里再说。”张伯仁回复道。 于是,张伯仁与蒲奉一便将这女子拖到了房内。李珂行拿着枪,环顾四周,然后关上了门。张伯仁再次注意到了窗纸上的血手印,便立刻又取出一张纸,抓起几颗剩下的米粒,跑出门,用白纸将手印遮盖住了。 “怎么办?这女子现在伤势严重,多耽误一刻,可能就就不回来。”李珂行急切地问道。 “我们三个男人也不方便,甚至会凭空污了这姑娘的清白。”蒲奉一接着说道。 “对。但我们也不可见死不救。这样,我去把老板娘叫来,珂行你不是懂些医术吗?你告诉老板娘怎么做,我们三人回避。”张伯仁提议道。 “但是,此人来历不明,又身负重伤,多半是被人追杀,才逃至此处。现在冒然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过来,恐怕会节外生枝。再说,老板娘不一定会帮忙。”李珂行充满担心地说。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当下人命关天,不可不救。我自会编个借口先将老板娘叫来。”张伯仁说道。 于是,张伯仁迅速跑到楼下,叫醒了正在柜台旁打盹的老板娘。不一会儿,张伯仁便与老板娘来到了房内。 “啊?这是什么情况!你不是说这房里老鼠肆虐吗?这里怎么多了一个人?还怎么多血!你,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老板娘惊得大呼。 “老板娘,声音小点。现在情况紧急,救人要紧,来不及解释了。我们三个男人不太方便,还望老板娘为这姑娘清洗身子并按我们的指示清理伤口。此外,还得需要一套干净的衣服。劳烦老板娘了,银两我们会多付的。”张伯仁说道。 “不是银两的问题。我这里就一个小店,可不想掺和到什么麻烦事里。如果不能知道这事情来龙去脉,我现在还是走了吧。”老板娘严肃地说道。 此时,蒲奉一掏出火枪,指向老板娘,说道:“老板娘,抱歉了。还望你配合。” “你不会开枪的。你这样根本毫无威胁。各位能够顾全礼节,找我前来,想必也并非虎狼一般的人。因此你拿枪指着我,只不过是想催促我罢了。你既没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在此开枪。我只是需要知道你们是何来历。我先告诉你们吧,我乃滇北天地会金凤高四姐。”老板娘说话同时观察了一下周围,看见桌子上的包裹露出了一截衣角——这衣角,不同于清人所穿服饰,看上去又相当眼熟。 听闻此言,张伯仁等人长舒一口气。 “不瞒高四姐,我等乃太平天国的人。只因任务特殊,故不曾剪辫。还望高四姐能快施以援手,救救这姑娘。”蒲奉一答道。 “既然坦诚了,那我定当相助。不过这不需要你们的指点了。我医学世家出身,自小习得医术,我自有办法。你们先把她抱到床上,再打桶热水来,然后在帘子后回避一下。” 大约一个时辰后,高四姐完成了医治。她为这女子盖上被子,招呼张伯仁等人过来。 “多谢高四姐,刚刚我等鲁莽,多有得罪,还望高四姐见谅。不知这姑娘现在情况如何?”张伯仁充满礼数地问道。 “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不过可能要过两日才能醒来。不过,这姑娘究竟何人?” “我们也不知道……”张伯仁便将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了高四姐。 “你们可知我为何愿意相助?” “还望高四姐告知我等。”张伯仁说道。 “我本广东梅州人氏,自幼便识得奋王罗大纲。他长我十来岁,一向待我不薄。后来我也随之入了天地会,识得苏三娘,日渐情深意厚,结为好友。再后来我一路辗转,我便来到了这滇北之地。几年前,听闻大纲与三娘双双离世,我悲痛不已,就此隐退,开了这家客栈,再不涉足江湖。今日天国好汉求助,我必竭力。”高四姐说着说着便流下了眼泪。 “原来高四姐是我等前辈,请受我等一拜!”张伯仁等人立刻拜了下去。 “起来吧,这乱世之中,何谈前辈不前辈的。我如今苟且于此,只求能安安稳稳地度过这后半生,”高四姐扶起了张伯仁等人,随后又说道,“我感觉这姑娘的来历可能比较特殊。” “此话怎讲?”张伯仁问道。 “这姑娘虽然之前浑身是血,但除了头部有钝器击打的伤痕外,并无其他伤势。我估计她应是在混战中从人群里逃了出来。受到猛击后,她应该是跑不远的,所以我认为事发之地就在这方圆几里。她虽然一时逃脱,但追杀她的人应该会在这附近搜寻。因此,将她留在这房里,可能不会太妥当。还需要各位随我将她移至我的地下密室。” 于是,李珂行背着这位姑娘,在高四姐的指引下,来到了一间屋子里。高四姐用力地扒开地上的几块木板,只见一条楼梯直通地下的一扇门。几人便顺着楼梯下到了密室。这一段路上,几人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他人。 “这房间我已许久不用了。当年我还与天地会有来往时,便常在此秘密集会,”高四姐说完这句话,又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我刚刚说过这姑娘可能来历特殊,正是因为这令牌。你们可识得这上面的符号?。” 张伯仁接过令牌,同蒲、李二人仔细端详,随后说道:“这令牌上的文字乃是外族夷言。我等皆不识得。不过,令牌上刻这种文字,也就只有大理杜文秀部会如此了。我想,这姑娘要么是给大理送情报的,要么就是从大理那里偷情报的。” “不论如何,等这姑娘醒了后,我们便就可以知道一些了。”蒲奉一说道。 “再过三日便是除夕了,到时候我会摆一两桌筵席,还请三位好汉一起来吃个年夜饭。”高四姐说道。 “这……还是不了吧。我等身份特殊,就不给四姐添麻烦了。谢谢四姐的好意了。”张伯仁说道。 “不用担心,除夕夜就只有我,加上掌勺的毛师傅和我的挚友孙巧娘。这二人,都是可以信赖的人。大家都是异乡游子,除夕聚一聚,一起过个年吧。” 张伯仁三人表示了同意,并感谢了高四姐。 果不其然,翌日,便有人前来向高四姐打探是否看见一个受伤的女子。高四姐当然不会承认,三言两语便将这人打发走了。 “奇怪,昨晚我明明见她往这个方向跑的。她应该会躲在这边吧。”这人离开鱼禾客栈,转到街角,便与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人交谈起来。 “这女的肯定跑不远!多半就藏在这里。要想找到她,那我们便要潜入其中。你刚刚已经与这老板娘有过交谈了。若你住店,必会受到怀疑。我一个人便好,待我查明后便到昭威鲁清真寺会和。”八字胡话音渐落,眼神也逐渐转到了鱼禾客栈。 当日早上,八字胡便住进了店里。 翌日,阳光明媚,温暖如春,驱散了这寒冬腊月的冰凉。 早上,高四姐捧着一套新衣裳,下到密室,前去探查那女子的情况,。当她打开门锁、将门推开的时候,只见这女子正赤着脚,蹒跚地在房内踱步,打量着四周,没有因包扎伤口而剃除的头发杂乱无章地散开着。当她听见开门的声音时,立刻转过身,看见了门口的高四姐。这女子立即后退,但因几日昏迷,步伐摇晃,踉踉跄跄地跌倒了桌子前,臀部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桌子。她神色慌张,十分不安,向后伸出右手胡乱地在桌子上抓取,把桌子上的布、油灯、碗、杯子都打翻在地。碗与杯子四散破碎,油灯斜倒在地上,火势逐渐蔓延。最终,这女子抓住了一把剪刀,将其握在胸口,双手紧紧抓住,刀尖朝着高四姐。见此状,高四姐上前两步,连忙弯下腰,轻声安抚道: “姑娘,别紧张,我不是恶人。当日你昏倒在我店里,是我为你疗伤,将你安置在这里的。我只是想帮助你。”高四姐说罢,又用焦急的眼神看了看正在蔓延火势。 “我……”这女子欲言又止,但已缓缓放下了剪刀。 “快起来吧。我们起来说。”高四姐连忙快步走到这女子的身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随后,又迅速踩灭了四散蔓延的火,并捡起地上的油灯,拿出火折子,重新点上灯。 “你感觉可好?”高四姐将这女子扶到了床边,一起坐下。 “好多了,只是感觉身体有些软绵绵的,浑身无力。” “这很正常,休息调养些时日便好了。如果可以,你能给我讲讲你是如何受伤逃到这里的呢?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韦梦如,老板娘叫我梦如就好了。我之前受伤,是因为……”韦梦如思索良久,也没想出下文,随后捂住脑袋,带着痛苦的神情说道,“我头有些痛,我好像记不得了。” “没事没事,慢慢来,记不得就不要强迫自己了。”高四姐将韦梦如包在怀里,轻声说道。 过了一会儿,韦梦如痛苦的神情渐渐消失,高四姐便让她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了新衣服,也换了一下头上的药与布条。 “那我先走了,晚点再过来。等下发现你昏倒的好汉可能会来看看你的状况你暂时还是呆在这里,不要到处走动。我担心那些害你的人可能就在附近,很可能随时混入客栈。这里有些演义小说,如果你觉得闷得慌,可以看看这些来打发时间。对了,梦如你可识字?” “我应该识得字吧,我现在头有些乱,但我残缺的记忆里有文字这类东西。” “那好,我先走了。”说罢,高四姐便拿了穿过的衣服和沾有血渍的白布条,离开了地下密室,从地上的房间里向外走去。 然而,就在不远处的花丛后面,已经暗中跟踪了高四姐的八字胡,目睹了高四姐进房间与出房间的这两个瞬间。八字胡定睛一看,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变化,他喃喃自语道: “这老板娘,进去的时候拿了一套衣服,出来的时候却拿的另一套衣服和一块布。况且这老板娘也没换衣服,再者,这里也没客人。这里必有蹊跷!”八字胡眼睛一亮,嘴角露出了奸邪一笑。 于是,等到高四姐走远后、确定没有再返回后,八字胡沿着高四姐刚刚的路线也走进了房门前。他掏出自己兜里一根铁丝,用着极其灵活的手法将门锁打开了。当他进到房间里时,所见之物不过是一堆杂物,横七竖八。他慢慢地、缓缓地,迈开步伐,使每一块木板上都落有他的步点。突然,他停住了,并用迈在前面的左脚原地踏了几下左脚下的木板。随后,他弯下腰,将手指伸到木板边缘,用力地将木板扒了起来,看见了楼梯的一部分。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里还真有名堂。”他得意得自言自语。 于是,他又迅速扒开旁边的几块木板,沿着梯子走了下去,来到密室门口,他再次以娴熟的手法打开了房门,并立即掏出短枪,冲了进去。 正在阅读的韦梦如听到推门的声音,猛地抓起剪刀,从椅子上站起。然而此时,八字胡已经拿着枪,指着她的额头,一步步靠近。 “我说韦小姐啊,咋就屈身在此了呢?你要是识相,就把令牌交出来,说不定爷今日发发慈悲,饶你一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休想!你这禽兽!杀我天地会兄弟姐妹,跟着投靠的清人的软骨头混吃混喝,你算个屁!早晚有一天,我要拿你的狗头去祭奠我天地会的英灵!” “哟!那倒要看你有何本事了。不过现在,你能奈我何?”八字胡轻蔑地笑了笑。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只见一个男子从楼梯往密室门口走来,从脚到身体逐渐显现出来。八字胡心里不由紧张了一下,立刻转过身来,拿枪指着前方,大喊: “是谁?” 第十三章密室惊险二人缠斗阴谋获知四姐复出 就在这八字胡转身大喊的瞬间,韦梦如立刻抓起桌上的灯台,狠狠地砸在了八字胡的后脑勺。八字胡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去捂住后脑勺——他感到鲜血正在他的手指缝中流淌。八字胡感到十分愤怒,转过身一拳将韦梦如打倒在地。刚刚在楼梯上的人正是蒲奉一。见此状,蒲奉一一个箭步,立刻冲到了八字胡的身后,左手抓住八字胡持枪的手的手腕,用力拉扯。几个来回后,火枪脱手,掉在了地上。随后,蒲奉一与八字胡便扭打在了一起。 蒲奉一左手抓住八字胡的右手,再用右拳向八字胡的胸口击去。八字胡顺势一闪,从蒲奉一的左侧闪到了他的身后,并挣脱了蒲奉一的左手,再用自己的左手锁住蒲奉一的脖子。还好蒲奉一反应敏捷,就在这同一时间,蒲奉一将左手置于脖子前,反握住八字胡的左手小臂,竭力不让八字胡锁死自己。但毕竟这样的动作,使得蒲奉一很难发力,很快,蒲奉一的左手便被八字胡压着贴到了喉咙,他也快要窒息。就在这危急的时刻,蒲奉一右肘向后一顶,八字胡腹部受到冲击,只得松手。蒲奉一立刻从束缚中挣脱,在离八字胡一两步距离处站定,与其对峙。二人怒目相向,摆出进攻的架势,又都用眼角余光注视着二人之间地上的火枪。就在同一时刻,两人迅速弯下腰,以最快的速度去夺取地上的火枪。然而他们先碰到的不是地上的火枪,而是对方的手指。于是二人互相抓住对方的手,相互拉扯,一并倒在了地上。蒲奉一趁此时机,便伸出另一只手去够眼前的火枪。不料,八字胡力气更大,挣脱了蒲奉一的抓握,在起身的同时出脚,将火枪踢走了。这是,蒲奉一卧在地上,八字胡稳稳地站立着。八字胡再次迅速出脚,向蒲奉一踢去。好在蒲奉一察觉了对方这一举动,一个翻滚,躲过这一脚。但是八字胡也不是泛泛之辈,见蒲奉一向后闪避,他便握紧双拳,顺势向前一倒,两个如石头般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蒲奉一的腰上。蒲奉一疼痛难忍,无法起身;八字胡此时占据上风,立刻起身,又出一脚,重重地踢在了蒲奉一的腹部侧面——蒲奉一的疼痛便愈发加深了。于是就这样,八字胡不断出脚踢去,蒲奉一不断试图闪避,但终究难以抵抗八字胡潮水般的攻势,蒲奉一从头到脚,伤痕累累。 “你不过就是个蝼蚁虫豸罢了!”八字胡恶狠狠地说道,随后又猛踢了一脚。 此时,蒲奉一已经蜷缩在角落,伤势严重,浑身是血,无力抵抗,嘴角的鲜血不停流淌。刚刚被八字胡打倒在地的韦梦如,卯足力气,在地上艰难地匍匐着。八字胡一把抓起身旁的椅子,高高举起,准备砸向蒲奉一的头部。正当八字胡要发力时,蒲奉一听见了“砰”地一声。随后,八字胡手中的椅子便掉在了地上,他身体往前一震,口中冒出鲜血,倒在了蒲奉一的身前。此时,蒲奉一看见同在卧在地上的韦梦如——她手持火枪,双眼望着蒲奉一。两人的眼神,就在此刻,紧紧地锁在了一起。韦梦如慢慢地朝蒲奉一匍匐而去,直到她绕过了八字胡的尸体,来到了蒲奉一的身前。 此时,蒲奉一已经难以说出话来,只能缓缓地伸出自己的右手。韦梦如也同样伸出自己的右手。渐渐地,两个陌生的人的手,竟然拉到了一起,而两人的眼角处,都泛出了泪花。过了一会儿,韦梦如的疼痛减少了许多,她便挣扎着起身,坐到了蒲奉一旁边,靠在墙上。她将蒲奉一的头与部分身子拖住自己的怀里,同时又不停地抽泣。但是,蒲奉一却渐渐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张伯仁和李珂行来到了地下密室。见到眼前的场景,感到十分震惊。二人迅速赶到蒲奉一身前,面色凝重又焦急。张伯仁蹲下来,伸手去探测蒲奉一的气息——心里稍稍安稳了一点,但又更焦急了——蒲奉一尚有气息,但已极度微弱,命悬一线。 “快,快去把高四姐找来,再带上药!快!快去!”张伯仁转过头发疯似的向李珂行大喊,并不断甩手,做出“快去”的手势,而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声音沙哑。 李珂行不敢耽搁,如同箭矢一般,冲了出去。 “姑娘,这是怎么了!奉一他怎么会这样,”张伯仁竭力控制自己快要咆哮的念头,然后又转过头指着八字胡的尸体说,“这是谁死到这里了?你到底是何来路!” 面对张伯仁的咆哮,韦梦如噤若寒蝉,蜷缩在墙角,连抽咽声都停止了。张伯仁也没追问下去,只是瘫坐在地上,泪水悄然流下;过了一会儿,张伯仁将头埋到地上,抱头痛苦起来。可能,在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坎坷之后,如今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是蒲奉一了。 不一会了,李珂行便带着高四姐急急忙忙地来到了密室。高四姐先擦去了蒲奉一头部的血迹,再扒开他的上衣,又叫张伯仁帮忙将蒲奉一身体各处的血迹擦拭干净,随后,张伯仁与李珂行将蒲奉一抬到了床,交给高四姐具体医治。张李二人便在一旁等候,韦梦如由于身体虚弱,便被扶着坐到了椅子上。高四姐敷药结束后,叮嘱了张伯仁和李珂行几句。 “我这里有个方子,等下你们去城东的药房去抓点药,”高四姐语气平和,随后又转头看着地上的那具尸体说,“这尸首还得运出城,不能留在这里。” “故伎重施吧,”张伯仁说话的瞬间望了望李珂行,然后继续说道,“我们装作送殡的送出去吧。当时我从成都逃出来,也是用的这一伎俩。” “那好,就辛苦二位了。必要的物资我会叫人买来。下午就尽快办了吧。”高四姐回应道。 “依我看来,既然这人能来到这密室,必然是有所预谋。况且这姑娘的藏身之处也就我们知道,我认为这绝非是某一个人所为,他们应该已经完全潜入鱼禾客栈了,并且已经跟踪了我们几日。对了,姑娘你究竟是何来历?”张伯仁说道。 “我只记得我叫韦梦如了,我之前头部受伤,以前事情记不起来了。” “梦如姑娘,我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待。毕竟大家现在已经生死相关了;而且,我的兄弟,几乎因此事丧了命。这尸首乃是卧倒在地上,伤口在背部,并且看上去是很明显的枪伤;再者,火枪并不在蒲奉一刚刚昏迷躺着的那一侧。我认为是你趁此人不注意,朝其背部开枪将其打死。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女子,能够有胆量去开枪杀人,并且面对尸首能处变不惊。我想,你的心智不但没有因头部受伤而受到影响,反而你的心智比普通女子强得多。所以,请姑娘告诉我你的具体来历。只有知道了你的情况,我们才能去解决眼下的事情。”张伯仁严肃地说道。 “是小女子错了,我不应装作失忆而去隐瞒自我。小女子的确身负巨大使命。家父乃是滇西袍哥会的三排。原本我随家父北上四川办事,不料行至钟屏时,家父发现当地袍哥会的人与自己的手下有所密谋,待家父查清后,才知道这些人要做清人的走狗,于是家父将自己的发现写成了信,准备即刻返回大理。随后,家父与当地袍哥会起了冲突,”韦梦如说着说着便抽咽了起来,“家父,被他们害了。家父临终前,将这信封悄悄交给我,让我一定要带回大理,交与大元帅(云南回民起义领袖杜文秀的称号)。然后家父的一个亲信便带着我一路逃跑,就到了昭通。当我到了昭通后,那些人已经追了上来,我也受了伤。为了保全我的性命,四叔便去拖住追杀我们的人,也被害了。我从小生活在袍哥家庭,很早便从家父口中得知高四姐大名,也知道高四姐隐退在这家客栈。我便逃到了这里。后面的事情,就这样了。” 韦梦如此时马上起身,走到床前,将自己藏在床单下的的信拿了出来,交给了高四姐。高四姐将哭泣的韦梦如抱在了怀里,同时将信递给了张伯仁。张伯仁打开信,与高四姐、李珂行一同看了起来。 “这,这事,乃是关系大理存亡的要事!你们看,韦前辈在信中说道,他得知了大理将领马如龙密谋清降的事!若是马如龙率兵降了清妖,那大理的半壁江山将会瞬间崩塌。然后清妖肯定会用马如龙的人来对付杜大元帅,这岂不是坐收渔翁之利!恐怕又会是宋江方腊之事重演!若马如龙叛变,那清妖岂不是弹指即可握有云南?云南若覆灭,则四川、贵州危在旦夕,我天国西征,恐会大受阻碍!”张伯仁说话时,显得十分震惊,甚至拿信的手,也微微颤抖。 “两位恩人,你们可是太平天国的人?”韦梦如这时抬起头,看着张伯仁说。 张伯仁和李珂行点了点头。 “请恩人一定要帮我这一次,不仅是为了我大理,也为了你们的天国,更为了天下苍生!只要是揭竿而起,反抗清廷的人,那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韦梦如坚定地说道。 “但兹事体大,还得从长计议,我们得想个好方法。如今这人死在这里,想必他的同伙是知道他潜入了客栈。当下客栈已经不安全了,他们随时可能进到客栈。只是将高四姐牵扯了进来……”张伯仁充满担忧地说。 “这事我不怕被牵扯。老娘我行走江湖已有几十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再说,我本天地会金凤,反清一事,本就是我之使命!天地会与袍哥会同宗同源,血脉相连,岂有坐视不管之理?我自会去找天地会的人,凭我的当年名望,他们借我一批好手来客栈守护,我想这也不难。”高四姐意气风发,言语豪壮,仿佛又找回了三十年那个血气方刚的自己。 于是,高四姐便将韦梦如安置到了张伯仁房间旁边的一间屋里;随后,又命店小二去购置了一些殡葬用品拿回店里。张伯仁便乔装打扮一番,随着店小二将这人的尸首运出了城;李珂行武艺高强,便留到了店里保护、照看蒲奉一、韦梦如二人。 当夜,高四姐便孤身来到了胡府——这是此处天地会会首胡正明的宅邸。当高四姐正准备踏入府门时,却被看门的人拦了下来。 “地振高岗,一派溪山千古秀。”其中一个看门人说道。 “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高四姐不假思索,顺口便对出了下句。 见到高四姐如此熟络地就对上了暗号,看门人继续问道:“你老哪个万儿?”(“万”字被天地会当作姓氏的暗语。) “你去通报胡正明,就说高姓妇人前来。” 看门人听见眼前此人竟直呼总堂大名,颇为震惊,但见此妇人气宇不凡、说话铿锵有力,他感到这妇人肯定来头不小。于是,看门人便立即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看门人出来了。 “总堂让你进去。” 高四姐稳稳地跨过了门槛,走到了前院。她用余光瞥见了周遭的环境——竟然比七八年前破落了不少。她昂首挺胸,径直向前厅走去。前厅里,胡正明上坐,两侧各分坐五六香主,但在胡正明的座位右边,除了一张小方桌,还有一把空着的椅子。胡正明年过半百,但仍体魄强健,威严逼人,他用一种坚定得奇怪的眼神盯着逐渐走来的高四姐;而其他正在议事的香主,也停下了交谈,随着胡正明的目光,将视线投到了高四姐身上。高四姐走进前厅,径直来到空着的椅子前,转身坐下,将环视周围。两侧的十一位香主中,除了年纪较大的两位,其他的无不感到奇怪——他们大多不过四十多岁,甚至还有二十多岁的。当年高四姐在天地会叱咤风云时,他们还没入会或者还没混到一个较高的位子,因此并不识得也不知道有高四姐这么一个人。此时,胡正明与另两位年纪大的香主立刻起身,对着高四姐大呼: “天地会金凤高四姐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说完此言后,他们并未立即拱手拜之,而是稍作了停顿。其他的香主立刻起身,面对高四姐。这样,他们才一起拜了一拜。 高四姐虽已隐退江湖多年,但这种小的细节,仍然逃不过她的法眼。她看出来了这些人都不了解她的身份名号——对啊,当年自己隐退的时候,就告知了他们不要再提起自己,这些后生不知道自己那也是应该的。 “我想,你们很多人现在都很困惑。你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明白为何连胡总堂也对我礼数周全,更不能理解一个女流之辈竟能坐上第一把交椅。但是,现在并非去考究这些无关紧要的想法的时候。天地会的历史,日后胡总堂自会为你们补上。如果没有什么要事,你们便先散了吧,”高四姐立刻又转头对胡正明说,“胡总堂,可以吧?” 胡正明点了点头,然后吩咐各香主先行离开。 待到众人皆散去后,胡正明开口问道: “四姐啊,这些年来,你都不曾来找过我一次。今天突然来访,想必定是遇到什么大事了?” “我说阿明啊,这里又没其他人,你都还叫我四姐。你也知道,‘四姐’只不过是我苟且在此的一个化名罢了。”高四姐笑了笑。 “那我需要改吗?” “不用不用,我已经当了七八年的高四姐了。以前的身份,就随它去了吧!对了,今夜我前来,确实是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了。” “啊?四姐请讲!我胡某定当鼎力相助!” “天地会与袍哥会本就同根同源,密不可分;而杜氏大理与我太平天国虽然信仰不同,但也都是反抗清妖的力量。然而这几日,我得知……” 于是,高四姐便将近几日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胡正明。两人低头耳语,只有皎洁的月光才能察觉到他们的一字一读。 “那我马上就调人前去客栈保护!” “不可,客栈已被盯上了。如此大张旗鼓地前去,只怕会打草惊蛇。我们不如化整为零,你现在先派两人前去客栈,装作住店的留下,明日也如此,多派几次。让他们暗中保护客栈,悄无声息,免得暴露。还有,此事绝不可走漏风声,你的手下,各位小弟,包括前来客栈的人也不能知道我们的实际目的。得找个借口骗过这些去客栈的手下。”高四姐深思熟虑后说道。 “这好办,我们混江湖的,哪有找不出来的借口!”胡正明说罢笑了起来。 于是,二人谋划好了整个计策。高四姐戴着斗笠,蒙着黑纱,悄悄回到了客栈。高四姐原本打算欢欢喜喜过个好年,备置些年货,眼下被这事阻挠,她也再无心情去妥当准备了。她稍作洗漱,便睡觉了。 谁又知道这一觉醒来,会不会就已经结束了最安稳的夜晚呢?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