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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的毁灭》
第一章
刘四,刘四麻子,刘四爷,没有一片瓦,没有一垅地,却透着硬气,楞是敢称爷。四爷爱喝高粱烧,爱吃猪头肉,更爱凑热闹。偌大的西河寨少了任何体面的人物都可以,独独少不得他。你办红白喜事,若不邀他,他敢在你洞房的梁头上上吊,敢在你祖坟上掘洞。他理直气壮地认为,他生来就是吃世界的。恁大的世界,不让他吃,还留着干??!从满清到民国,他硬是拳打脚踢,横啃竖咬,闹得个两腮冒油,脑满肠肥。
民国九年,四爷来到这个世界已实实在在地度过了五十个洋洋得意的年头。昨日,在乡绅刘叔杰刘三先生宴请乡民代表时,他又饱饮美酒,顺便庆贺了自己的五十大寿。在酒席上,听说兴华公司要来察看矿区周围坍陷的地亩,便自告奋勇做了向导兼乡民代表。
眼下,四爷正代表四村乡民,比其他随从更卖力地陪着刘叔杰刘三先生和兴华公司矿长王子非,视察广袤的旷野。
路不好走,黄泥大道上四处是砂礓、浮土。入冬以后便再没落过一星儿雨、雪,空气干燥得很,纷杂的脚步踏下去,灰蒙蒙的浮土便沸沸扬扬地腾起来。没出五里地,四爷已累得气喘吁吁,灰面人儿似的了。汗珠子开始从保养得很好的皮肉中往外钻,从额头、脸颊、脖子上往下流;贴身穿着的黑乎乎油腻腻,分不清本色的对襟小褂已被汗水打湿。
四爷委实辛苦了。
他不停地揭帽,用那软塌塌的破毡帽扇风擦汗。他感到浑身刺痒,仿佛养在身上的虱子一时间举行了总暴动。四爷有点烦躁了,出村时那点可怜的得意,已被无端的仇恨所替代:“奶奶个熊,累杀了四爷,要卖爷肉?不孝顺的东西!”
敢这样想,却不敢这样讲。四爷并不是所有人的爷,在三先生面前,他就不敢称爷。三先生是什么人?在晚清中过举,名流!在名流面前称爷?呸,什么东西!四爷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东西!要不,他何以从满清吃进民国?!矿长王子非就不算啥了,他给四爷做孙子,四爷还作兴不要哩!四爷有四爷的优越感,四爷光棍一条,通吃两代公司。甭看王子非现刻儿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人模狗样的,在四爷看来,通通是三寸厚的膘子肉,大白面的馍——遭吃的料。
从民国初年起,四爷就开始吃工业了。
后山庄的杨老大打水井,七尺见煤。一下子,这块闭塞的土地唱大戏一样热闹起来。先是当地乡民开小窑,后是南方过来的资本家打大井。黄河故道北岸的刘家洼,原不过有十几户山东过来的灾民,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繁华的经济政治中心,两代煤矿公司均在这儿安营扎寨。为了又多又快地运煤,煤矿公司拓了一条二十多里长的小铁道,沟通了津浦线的河口车站。十年间,刘家洼以及刘家洼周围荒芜的土地上,吸引了几千户人定居谋生。
这块土地下埋藏着富饶的宝藏,浅部煤层,厚两三米,深部煤层竟厚达五六米。当国外资本几乎垄断了中国能源的时候,有多少企业家想做这块土地的主人呀!这令人垂涎的宝藏给了多少人发财的梦想。
不过,在这里发财很难。第一代公司——刘家洼煤矿公司,投银二万两,建了三座大井。出煤不到两年,适逢洪水暴发,大井淹没,资方无力维持,旋以一万五千两白银盘出。第二代公司——振亚煤矿有限公司,办矿五年,打井五座,终因军阀混战,劳资纠纷,捐税勒索,濒临倒闭。民国八年初,折洋六十万,盘给现在的新资团——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
四爷和这三家公司都有缘份。
刘家洼公司开办之初,他找到三先生,请三先生保荐池到公司做事。那时,三先生对办矿的危害尚无深刻认识,又当着公司地方顾问,便在公司经理登门造访时,提起了此事。经理碍着三先生的面子,捏着鼻子收了他。可四爷也太不争气,吃喝嫖赌,盗卖器材,不到三个月,便被撵走了。
拿不到公司俸洋,四爷还不辞劳苦地为公司操劳。其时,适逢井下窑木紧张之际,他便走家串户四处扬言。谁敢卖窑木给公司,他就放火烧谁的房子。吓得当地乡民无不战战兢兢。后来,公司无奈,重又收用了他。
振亚时期,公司说什么也不要他了。这时,公司的后台很硬,公司的主事人是袁世凯袁总统的亲戚,公司从北京调来十余名大兵做骨干,成立了矿警队。一般的无赖都收敛了,四爷却不。公司为煤矿前途计,决定修建直通河口车站的小铁道。四爷听到消息后,用双倍的价钱买下了铁道必经线路上的十五亩薄地,连夜撮了几堆黄土充作坟茔。公司征买了所需的土地,独独买不下这十五亩,逼得公司工程搁置。四爷声称:祖坟在此,这十五亩地千金不卖。搞到后来,还是当地乡绅出面调停,公司旋以高出原价二99lib?十倍的价钱买下土地,并让他当了挂名的土木股副股长,每月老洋十块,洋面一袋,一直养了他五年。
去年初,兴华新资团接办公司。总经理秦振宇盛气凌人,根本不把四爷看在眼里,毫不客气地砸了四爷的饭碗,并扬言:此类人等,兴华将永不录用。这着实伤了四爷的自尊心,恁大的公司竟不养着四爷,这委实太不合乎情理了,很有些天地不容的味道哩!四爷生气了,发誓要给公司一点厉害瞧瞧!
盼了一年多,机会终于盼到了:兴华公司开采地下煤,造成了大片未征土地的坍陷,激起了四乡民众的愤怒。好,总算轮到四爷露一手了。……
想到这里,四爷有了点小小的兴奋,扭头看了看弥勒佛一般端坐在轿子里的三先生,酒糟鼻子愈发红亮起来,凸凹不平的麻脸上挤出三分得意,七分谄媚的笑。
三先生十分悠闲,白胖的手上懒散地捧着个油亮的紫陶砂壶,嘴角上噙着王子非敬奉的洋烟卷,在轿子里一颠一颠地摇头晃脑。他慈善的面孔对着左首的轿窗,两只眼睛眯着,眼皮象两扇没关严的门,瞳人透过门缝扫视着春天的旷野。
暖暖的太阳当顶照着,阳光下,极目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因严重的干旱而龟裂了,地里的麦苗枯黄干瘦,象老人下巴上的胡须。这枯黄中又套着醒目的白色——那是浮在土表上的盐碱,使人不由地想起没有洗净的尿布。这里的贫穷活生生地写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没法掩饰,也没有谁想来掩饰。土地能够供奉给人们的最高收获,远远不能满足人们肚皮的最低需求,于是便产生了合乎情理的贫困,而这贫困却又是三代煤矿公司赖以生存的牢固基础。贫困,为公司提供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
渐渐地接近了矿区,坍陷的土地开始进入一行人的视野。坍陷是严重的,本来就缺乏绿色生命的土地,在这里又被强大的外力扭曲了。
一行人停了下来。三先生、王子非走下轿子,二人一前一后,在四爷的引导下踏入了一块坟地。
坟地位于坍陷土地的斜坡上,半数以上的老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有些坟穴露出了腐朽的棺木,有些葬得较浅的墓中露出了白骨。坟地上的树木倒没有因此死亡,大都歪歪扭扭的立着,仿佛以自身的存在证实着这罪恶的变化。
指着裸露的白骨,四爷终于找到了发泄仇恨的机会,脖子上凸起蚯蚓般的青筋,声音颇为宏亮饱满:
“你们缺德哟!奶奶个熊,把人家祖宗抛骨旷野,这要断子绝孙的!赚这样的钱,黑心烂肺烂鸡巴!要搁在你四爷身上,爷非跟你们拚了不可!呸!奶奶个熊!……”
王子非没说话,他根本没把四爷当作什么东西。要紧的是注意三先生的脸色,不要惹出他的不快。在最后解决这块坍陷土地问题时,三先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王子非居高临下地瞥了四爷一眼,眼光中很有几分轻蔑。
三先生挥挥手,很威严地打断了四爷的话头:“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他转身对王子非道:“坍陷确乎很严重、很严重哇!”
“是的!这是敝公司开采小湖系煤层所致,敝公司与鄙人确有不可推卸之责任。”
“事前为何不和地方协商,征买矿地?”
王子非稍一沉思:“敝公司根据采矿法及省颁条例之规定:‘矿业用地,只需得到官厅许可,即可供用,损坏地容时,则负赔偿之责。’况且,采矿之初,我们并没有估计到会有如此严重之坍塌,故没有征买矿地。”
“哦!”三先生吟哦一声,点了点脑袋,又问:“贵公司现有已征购的矿地多少亩?未征之坍陷土地多少亩?”
“敝公司从振亚手里接过矿地计八千七百亩,刘家洼三千七百亩,东大乡四村两千亩,东原镇三千亩。未征购的坍陷土地么,尚未做详细测量。初估一下,约有三千亩左右,主要分布在东大乡四村及刘家洼西部。”
王子非系振亚公司高级职员,后被兴华公司留用,肚里自有一本账,说出话来总是有根有据。
三先生冷冷一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三千亩怕打不住吧?啊?鄙人近月来连接乡民、乡绅之报告,坍陷之地,怕有五千亩以上吧?”
“还不止五千亩呢!”四爷立即挺着脖子证实道,“光咱东大乡就四千,三先生的地,一半坍陷区!”
王子非道:“口说无凭,我公司有采矿地图,坍陷区标得明明白白!”
“哦?有图?有图就好!不过,王先生,鄙人有一言相劝:此地不同你们上海,民风僳悍得很哪!早年,乾隆皇上对此地曾御批八字:‘穷山恶水,泼妇刁民’。每逢灾荒,即有暴民闹事。对塌陷土地一事,公司还要通融些哟!”
三先生这彬彬有礼的话语里已带了些威胁的意味。王子非立即察觉了,然而,他并未料到,这威胁转眼间便成了事实。
从坟地里走出来,一行人继续东行。
五里之外便是东原镇。东原镇名为镇,实则是一个规模较大的杂姓村落,素有武乡之称。早年,这村里出过一个武举。在东原镇村头上,一行人被乡民们围住了。
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方脸大嘴,一口黑黄的大牙,满脸短须,熊掌似的手里攥着根锄柄,浑身上下透着杀机。身边身后,男男女女聚了一群。他们衣衫褴褛,男的在前,女的在后,女的手牵着面黄肌瘦的孩子。
四爷走在前面,最先迎着那汉子。
汉子一抱拳:“四哥来了?”
“来了!来了!”
“公司的龟孙在哪?”
“喏,那个坐在前面轿里的!”
汉子腾地提起锄柄,几步冲到王子非轿前,未等轿子停稳,便撩开轿帘,老鹰掏鸡一般把王子非揪了出来。
王子非懵了。一瞬间,脸上变了些颜色,一丝掩饰不住的恐惧,闪电似地在瘦削的脸上现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轿后两个持枪矿警冲了过来,操起枪托对那汉子便抡。不料,枪托未能触到汉子身上,汉子已猛转过身,躲开了,抡起锄柄,对左边的矿警回敬了一下,却也打空了。
短暂的交锋之间,王子非已恢复了常态,恢复了一个公司代理人的尊严。他厉声将矿警喝住。他明白,在这里打将起来,他决不会占什么便宜,而且,事态闹大更难收场。
三先生也从轿子里走出,就势将那汉子骂了一通:“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万事礼为先,兵家还讲究先礼而后兵。青天白日之下,你们招呼都不打一声,竟敢持械行凶!没有规矩了?唵?!丢咱地方的脸!”
汉子顺从地垂下头:“是,先生,小的粗鲁!”
接着,汉子扑通一声跪下了:“刘乡长,刘青天,您老人家可得为咱地方的小民百姓做主哇!”
一群人全跪下了:“三先生,您可得为俺们做主哇!”
三先生大大受了感动,弓腰驼背,一一扶起众人,颇动感情地道:“父老乡亲们,刘某一定为你们据理力争!看着你们深受公司之害,我亦有切肤之痛!我当会同各乡代表,与公司交涉,尽快订出一个对得起诸位的赔偿方案。”
王子非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看着面前这群被逼疯了似的穷苦乡民,心头也掠过一丝痛楚。他们确有难处呵!,祖祖辈辈赖以生息、繁衍的土地,突然在一个早晨下陷了,沉沦了,而且久久不予赔偿,自己处在这个地位上也是不能容忍的。土地是农民的命,损坏农民的土地不就是谋财害命吗!
他整了整被汉子抓乱了的衣领、衣襟,谨慎而真诚地道:“乡亲们,公司对不起大家,鄙人对不起诸位。但,鄙人在此愿以人格保证,公司将在最短的时间里着手丈量土地,对你们的损失予以赔偿。也望诸位广为传告,以息众怨。”
说毕,王子非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钻进了轿子。
一个满脸污垢,披散着头发的老妇人,拉着两个瘦猫似的女孩儿,扒着轿杆哭道:“公司大老爷,你们说话可要作数哇!呜——呜——我们孤儿寡妇就这十五亩薄地哇!俺们只要赔偿,不能卖地呀!呜——呜——呜——”
三先生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流年不利,今年怕又要闹饥荒哩!”
安慰了老妇人几句,三先生也上了轿。
……
在回去的路上,四爷自行撤销了向导的职务,从队伍之首,退到队伍之中,渐渐地,他又从队伍之中,落到了队伍之尾。
肚子开始咕咕的响,身上的汗已被旷野上的风吹干了,饿中带冷,四爷不禁把老蓝布腰带杀了杀,正正经经地打了两个寒颤。他开始咽着唾沫,一厢情愿地设计自己的晚餐,梦想着半斤老白干、一斤猪头肉。一阵倦怠之意接着袭来,四爷打了个很响亮的哈欠。冷饿之中又加上了困,奶奶个熊!
这是四爷最辛苦的一天。
兴华公司的成立,在很大程度上是带有偶然性的。宣统三年前后的收回利权运动,多多少少推动了中国企业家们实业救国的蓬勃野心。民族工业开始把目光投向能源的开发。因为,唯此一举,才可企待大的发达。
民国七年秋,振亚危机,濒临倒闭,英商雷斯特·德罗克尔觊觎矿权。消息传到上海,引起通达轮船公司、华生电厂、大西洋公司等十余家用煤公司与用煤工厂的极大兴趣。他们找到曾在外商煤矿当过买办的秦振宇,商讨办矿事宜。十一月,董事会成立,十二月,遵照有限公司组织条例,兴华公司宣告成立。八年一月,公司买下了振亚在刘家洼煤田的全部资产,推出秦振宇为总经理走马上任。
英商大为恼怒,令其资本控制的开萍诸矿大幅度削减对兴华入股办矿者供煤。各用煤公司、工厂,遂投向日商控制的北方诸煤矿。日商趁机提高煤价。入股者叫苦不迭,旋向秦振宇施加压力。
第二章
秦振宇颇具气势地在大转椅上坐下了。不错,挺舒适,坐垫的弹簧很好地发挥了自己的功能,颤悠悠地托起了一具一百八十余磅重的身体。椅子的扶手和靠背上的牛皮蒙面还是崭新的,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革制品特有的气息。他把肥硕的身体扭动了一下,椅子转动了九十度,平稳、自然,没有声息。很好,振亚公司总经理的转椅仿佛是专门为他设计的。
把油亮的脑袋向椅背上一仰,宽厚的嘴角挂上一丝浅浅的微笑,他抽着粗大的雪茄,轻松而懒散地道:“讲吧,子非见,可以开始了!”
矿长王子非坐在对面的办公桌前抽烟,颧骨高耸的脸上笼罩着深深的倦意,一对深邃的眼睛少了些光泽,两片沉重的眼皮总想往一起合。尽管是坐轿,也还是够辛苦的。坑坑洼洼的道路差一点儿没把他一身骨头架颠散。他揉了揉太阳穴,打起精神道:
“总经理,陷地问题非解决不可了!三天来,兄弟遍察了矿区附近的陷地,耳闻目睹了许多事情,尤感危机深重。”
王子非随手拉开了正墙上的绿绸遮帘,一幅矿区总图呈现在秦振字面前。总图最上方,尚标有振亚公司字样。
“振亚倒闭前,部分未征土地已有坍陷之迹象,历年遗下的大片采空老墟已沦落在即。而我公司接收时并未注意到这一严重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吃了振亚的亏,代人受过。当时,振亚急于将矿盘出,此乃重要原因之一。接办之后,振亚所留出煤井仅三座,其中一座并位选错,距煤田较远,我公司费时三月,打通石门,开采小湖系煤层又造成新的大面积坍落。目前,总坍陷面积已达三千余亩。而地方申报与我方实测相距甚远。”
“地方申报多少?”
“五千八百亩!”
“荒唐!荒唐!荒唐之至!”
秦振宇站了起来,随手旋了一下转椅,将半截烟头抛在地上,恶狠狠地一脚踩灭了。他抖动着不甚灵便的肥胖的身体,在办公桌与文件柜之间踱起步来。
“这帮土顽劣绅存心敲我们!他们把我们当作一块无主的肥肉了,都想扑上来狠狠啃上两口呢!”
“是的!总经理!这正是兄弟想和您商讨的问题。我公司接下振亚计一年零三个月,最初投资六十万,年前的董事会又追加三十万,维持至今,才基本达到收支相抵。眼下,三个煤井均正式出煤,日产一千三百吨,正是行情看涨的时候,万不可为陷地一事激起民变,毁了我们办矿大计。”
秦振字在办公桌前停住脚步,手托下巴凝望着王子非,眼神中注满期待:
“你的意思是——”
“痛下决心,马上解决陷地问题!”王子非胸有成竹地道,“要想平安办矿,唯此一举而无它策。”
“这我知道!问题是按谁的方案来解决。按我们的实测土地与赔偿方案解决,他们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而按他们申报的土地数字和要求来解决,我们无异于被敲诈、被抢劫!另外,你也知道,即使按照我们的方案来赔偿,公司的财力也几乎难以承受!”
王子非淡淡一笑:“当然是按我们的方案来解决,财力难以承受也要承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而要按我们的方案解决,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是:分头拜访各村寨乡绅,以期通过他们,平息四方民愤。在乡间,他们的话比你我的话用处大,还有青泉县府尹文山处,也要打点一下才好!”
秦振宇想了一下,皱皱眉:“也只好这样了!”
“据我所知,在青泉县最有势力的要数刘叔杰刘三先生。此人晚清时便挂过双千顷牌,现系东大乡乡长,官虽不大,威望极高。总经理大约是知道的,在青泉县刘家系大族,号称刘半县,县境内刘姓乡民几乎占了半数,杂姓户族与其联姻者甚多,历任县太爷都不敢得罪他们。振亚办矿时,曾重金聘请刘三先生为地方顾问,而我们……”
“是的!是的!”秦振宇打断了王子非的话头,“我们确该在这些家伙身上花费些钱钞”,他话锋一转,“可是,我们刚刚起家,每一块钱都来之不易,我们养不起,也不能养!我们的董事们要起煤来,胃口大得很;掏起钱来,手就在口袋里哆嗦,唉!……”
近几个月来,秦振宇心情烦躁得很。初到矿区时的骄横、狂傲、自信,被严酷现实的猛烈冲击掠去了大半。他的心一步步沉下来,冷下来,甚至有了些受骗上当的感觉——他自己也为这倒霉的公司投资二十万!这几乎是他前半生的全部积蓄。
刚踏上这块土地,他的心象雨后的蓝天一样高远、开阔,仿佛整个世界是为他的存在而设置的。第一次踏上这座振亚修建的经理楼,他在心里便暗对自己说,他要征服这块土地,并把这块土地作为最初的基石,建起事业的大厦。他选中了王子非做矿长。王子非在振亚时便做过总矿师,有丰富的管理经验,他破格留用了他,而把董事会派来的矿长赶回了上海。王子非自然感激涕零,做起事来更加认真负责。正是在他的建议下,公司接办后即行整顿,压缩了庞杂的机构和大量不必要的开支,并在管理上实行了包工柜制。把以往矿方直接管理生产劳工,改为各包工柜管理。一个有实力、有威望的人,包下一条巷道的开掘或者一块煤层的开采,矿方只认一个人讲话,既减缓了资方和劳工的直接冲突,又节约了精力、时间,生产效率也大大提高了。这些,都使秦振宇感到满意。
但是,对用一笔钱交结当地土豪劣绅,秦振宇十分反感。王子非提了几次,秦振宇均婉言回绝了。以他多年做买办的经验,此类开支纯属浪费。在德、日、英的企业里,他均很少碰到地方上的麻烦。不料,待到他来办矿,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现在看来,王子非是对的。
秦振宇颓然坐倒在转椅上,长长嘘了口气,又点燃了一支雪茄。
“子非兄,现在我们来算算细账吧!收买或赔偿塌陷土地,以我们实测的三千亩计,每亩八元,需洋两万五千余。交际打点各方土地,也需几千。另外,添置、更新矿井设备,费洋更巨。而我们手头可供调拨的仅有两.99lib.万余,加之日前销煤盈利一万九千,总数也就是四万块的样子。如此下去,公司只有关门大吉。”
王子非道:“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煤价看涨,南方混战,南煤难以抵沪,只要我们地下的煤能采得出,运得出,年底,经济形势会出现转机,这一点总经理尽可放心。”
秦振宇点点头,认可了王子非的分析,转而又焦虑地道:
“可这四万我们也不能一下子用光,以兄弟之经验,办矿决非交易股票,能够买空卖空。手头无钱,是难以应付意外之变的。”
王子非笑而不答,起身推开身边的窗户,深深吸了口气,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秦振宇道:“久旱无雨,今年的夏收怕是没指望了!总经理,您说呢?”
秦振宇疑惑地望着王子非:“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子非一笑避之,又未回答,转而道:“民国五年,振亚煤炭路运受阻,银根吃紧,公司两次削减窑工工资,最后竟以煤票抵作工资,而窑工并未群起反抗。”
“原因何在?”
“很简单。那年蝗灾加水灾,乡间颗粒无收,四乡民众都不甘饥而毙命,宁可容忍矿方的苛刻!”
“好!”秦振宇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我懂了,值此灾荒之际,暂时压低窑工工资,适当延长工时,以期度过危机!仅此一项,每月便可有万余盈利,好!”
沉思了好一会儿,王子非又道:“此事可由各大柜出面实行,我们只需削减各包工柜包工费用即可。另外,还要多少考虑一下可能引起的骚动。”
“顾不得这么多了!”秦振宇一挥手,下了结论,“这事就这么定了!下午,你会同各方先拿出个草案来。另外,代我准备一下,近日我要亲自拜访刘三先生。”
“也好!”
王子非应了一声,准备告辞,秦振宇又亲昵地将他拉住了:“子非兄,矿上的生产还得抓紧,煤炭产量得上去。开萍已大部断绝了对各股东的煤炭供应,股东们恨不得把我变成煤填进炉膛里。我这里每天接到两三份电报催煤,没办法呀!你好好干,待度过眼前的危机,我将建议董事会提高你的薪金!”
王子非走后,他在明亮的窗前站住了。这间经理办公室位于经理楼的第三层,也是最高一层。此楼是青泉县至今为止的最高建筑,它曾装载过另一个企业家的发财梦想。如今,在旧梦的废墟上,秦振宇酿造着属于自己的新梦。他望着窗外明净的天空,陷入了不着边际的遐想中。……
广阔的天空下是几座灰色的井架,井架的天棚上铁铸的天轮在飞快地转动,伴着绞车有节奏的轰鸣。从地下运出的矸石,已堆得象山一样雄伟了。歪歪车一上一下地蠕动着,远远望去象个正在爬行的甲壳虫。井架、矸石山赖以扎根的,是这块古老而贫穷的土地。秦振宇没来由地想起了《圣经》,想起了基督和上帝。他不信教,可他从洋人那里认识了基督,认识了上帝。他觉着面前这块土地就象上帝创造人类世界时用剩的一块烂泥。
然而,这烂泥包裹着黑色的宝藏,这里四处都是煤!把这些煤一个早晨同时挖出来,足以重新安排半个中国的工业秩序。
这很值得干一番。
他要和这块土地格斗,他要做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他要为暮气沉沉的中国民族工业锻造一轮崭新的太阳……
然而,片刻的自我膨胀之后,秦振宇又回到了面前的现实中。
他重在转椅上坐了下来,随手翻起了刚到的报纸。这里远离都市,消息闭塞,了解外部世界的情况,唯有看报。京、沪出版的《时报》、《申报》、《民国日报》往往要晚到十余天,新闻永远是旧闻,而这些旧闻又总是使人十分沮丧。政府无能,列强霸道,巴黎和会搅起的风波经久不息。每读报纸,皆有罢工、罢课、罢市、请愿、示威之报道。北京徐世昌政府,明里三令五申,要发展经济,倡导国人办矿;暗里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乃使开办实业总不见多少实绩。广州军政府,也怂恿军阀东征西讨,气得孙中山两次电告国会参众二院,发誓辞去军政府总裁一职。国家前途实难预测,在这种气氛中办矿,真真是举步维艰。
全国形势越来越糟。翻开《申报》,一条醒目标题,炸弹一样爆入秦振字眼帘:
“天津学生会,致电北京政府内务部,称云:‘山东交涉,现交阁议,望力持到底,万勿通过,本会誓作后盾。’内务部以‘狂妄’二字批之。”
其它几份报纸的头版,几乎全是罢工、罢课的报道:上海三新纱厂四千余工人罢工;上海南北市绳索工人罢工;天津学生集体罢课;河南印刷工人罢工;湖南各界公民驱张,通电北京政府,控告张敬尧十大罪状,“迫恳大总统(钧院)迅将湘督张敬尧撤任查办,以全民命”,……
秦振宇摇摇头,心灰意懒地放下报纸,无意中又在《时报》二版左上角看到一条消息:
“本报曲阜快电:孔子七十七代孙孔德成出生,徐总统亲电恭贺。”
无聊之至!秦振宇突然间对坐镇北京的那位徐总统产生了一丝怨恨:国事艰难,政令不一,民怨天怒,这位大总统居然还有心管这等闲事!
他一挥手将报纸扫下桌面,从笔筒取出一支毛笔,开始草拟给上海董事会的回电。他要告诉董事们,秦某不是吃干饭的,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将在这块土地上起飞,但是,他需要钱,需要更多的钱!
公司挖肉补疮,削减各大柜包工费用。各大柜旋即变本加利向窑工转嫁危机。工钱由每工三角六分,降为两角八分;每工工时由十小时升为十二小时。窑工中怨言顿生。然而此时尚系农闲,且春荒已露端倪,乡间青黄不接,下窑人数有增无减。公司以为得计,却不料,危险已潜伏在静默之中……
第三章
以兴华公司为中心,刘家洼四周的土地上聚集了四千余名窑工以及他们的近万名家属。窑工区分两大片,一片在公司西大门外,一片在新开的七号井附近的黄河故道堤岸旁。西大门外的,叫西窑户铺,七号井附近的,叫东窑户铺。窑户铺里几乎没有多少正规房屋。好一些的,是干打垒的草房;二流的,数秫秸夹过后抹上泥的草棚;最次的,是那种座入地下一二尺的三角马架。搭眼便能看出,这些建筑最初都是临时性的,直到如今,它们的主人也还多多少少把它看作临时性的。窑工大都是无产或破产的乡下农民。有的破产以后,家里还有老宅基,还有亩把八分的地,农忙时也还要回去侍弄两天庄稼哩!他们最终的希冀还在于脚下的土地,无不企盼靠一双乌黑的手从深深的矿井下刨出自己的地契。然而,能如愿者,千儿八百里也挑不出一两个,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这年复一年的失望中变成了矿井的奴隶,变成了彻底的无产者,——发家致富的希望总还算得一笔可观的精神财富,他们连这希望也丧失了。于是,他们开始修补自己的草棚、马架,开始认真地考虑,如何正儿八经地做一个真正的窑工……
窑工与农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农闲时,有地种的农民也成了窑工,提着豆油灯,扛着煤镐,一天挣上几角现洋。农忙时,没地的窑工却成了农民,——他们放着窑不下,宁可在烈日下曝晒一天,挣半斗几升的新麦、红高粱,也借此机会和久违的乡土亲近一下。每逢这辰光,公司便将工钱提高三分、五分,出勤率往往也难得上去。公司对这不可救药的农民习气极为憎恶,农闲时,也常常寻机拿捏窑工一把。
实行包工制以后,这农民习气便也带进了包工柜。各柜柜头原都是些带有无赖气的各方地痞,现在,各用一方人马,自然是好鱼得水。但,各柜之间,则矛盾重重。因为,每个柜下的窑工大都出自同村、同寨,宗族势力便自然而然的带入柜中。各柜之间经常大打出手,大械斗三六九,小打闹天天有。在旷日持久地对抗、角逐中,以刘姓乡民为主体的周家柜王家柜渐渐占了上风,刘三先生的远房侄子刘广田靠其家族势力,凭借一对老拳,在东西窑户铺打出了一个任其独往独来的世界。
刘广田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壮汉子,车轴儿个子,并不高大,粗眉大眼大嘴巴,鼻子有点塌,说起话嗡声嗡气的,相貌并不威武,就是一副拳头硬实,经常给那些不驯服的对手一些相当出色的教训。连出名的无赖刘四爷也惧他三分。各柜窑工都称他“二哥”,只要说是和二哥沾亲带故,拜过把子,监工、柜头都得敬着点。刘四爷敢玩命;二哥也敢玩命。刘四爷玩命往往不站在理上,歪搅蛮缠;二哥玩命却是光明正大,处处在理,仿佛二哥是代表世界打抱不平。久而久之,大凡吃了二哥老拳的,便很难得到众人的同情了。你说挨了揍,大伙儿嘴一撇,鼻子一皱,保不准会说:“谁揍的?二哥?二哥会揍错人么?你狗日的欠揍!”
二哥天经地义代表了真理。
无理不惹人,得理不让人,是二哥的处世原则。忠孝礼义信,是二哥的最高信仰。这信仰来自早年刘三先生的谆谆教诲,来自说书艺人的信口雌黄,来自村前寨后那一年一度的古装社戏。二哥尽管不能识文断字,那机灵的脑袋里却溶汇了这庞杂的传统思想的精髓,几乎成了大半个思想家,而这思想偏偏又是广大窑工乐予接受的。于是,二哥一跃而成为实际的窑工领袖。
昨日,全矿十三家包工大柜采取统一行动,同时压低工价,延长工时,在几千窑工中造成了一场混乱。一时间,叫骂声顿起,各柜窑工中的头面人物均找到刘广田门下商讨对策。刘广田对此自是愤怒难当,首先提出要以全体罢工予以对抗,各大柜的头面人物当即响应。但,王家柜刘姓窑工刘广银却提出了罢工后大伙儿的衣食问题。这把大伙儿难住了,遂不欢而散。偏偏这日,周洪礼包办的周家柜发生了另一桩意想不到的事,酿出了一场巨大的风波,引爆了这填满怨愤的火药桶。
这日下午,刘广田带着十余名窑工在六号井上巷掘石门,发现迎头有一大拇指粗细的小孔向外喷水,气味很大。刘广田揣摸是透了开小窑时采过的老墟,老水里一定有脏气。果然,进窝不到半晌,便嗅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手上的豆油灯,灯光异常明亮,炽黄的火苗仿佛喝了酒似的,兴奋得一窜一跳,体弱的弟兄嚷着头晕。刘广田是个老窑工,颇有些窑下经验,自知情况不妙,便猫着腰钻出洞子,找到了管上巷的二头子,要求撤人,对窝子进行通风处理。
不曾想,柜头周洪礼偏偏来上巷查窑,一日回绝了刘广田的请求,要他们继续做透。
周洪礼拍着刘广田厚实的肩头道:
“二哥,你带着伙计们放宽心干,没事!那点老水,流完不就结了?有啥了不起!你二哥也不是吃一天、两天窑户饭了,这还没数?!”
刘广田眼一瞪,破口骂道:
“放你娘熊屁!挣那两个屌钱,犯不上这么卖命!”
周洪礼知道二哥的脾气,挨了骂并不生气,赔笑道:“二哥,嫌钱少是不是?兄弟我减别人的工钱,能减二哥你的么?自掏腰包,咱也不能亏待二哥呀!二哥,架架势!”
二哥吃软不吃硬,见周洪礼尽说好话,火发不起来了,疑疑惑惑地折回了头:下来就是卖的,卖气力,也卖性命,怕死就甭下窑!二哥不怕死,倒是死神怕他,前年一次掉水,去年一次片帮,要了十几个窑工的性命,二哥硬是连汗毛都没伤一根。
回到迎头,二哥感到闷热异常,把补的看不清本色的破窑衣往棚梁上一挂,光着脊梁装起了木车。装了两车,更觉着热得难熬,索性连裤子也脱了下来,赤身裸体地干开了。迎头的窑工们半数以上是光着屁股,无遮无拦的,煤灰、岩粉扑啦啦落在身上,象野人身上长了一层毛。人类的进化历史在这里是确凿地倒退了。
一个推木车的老窑工在拖着怪腔唱:
一贩私盐二犯抄呀,
千条路走绝,
来把那黑炭掏哇!
……
“看,这火苗蹦得多欢!”有人吼。
“二哥,不能玩了,这热不是好热!”
“不干了,大爷不要这班钱了!”
刘广田想想也对,便把一拨人带出了洞子。
周洪礼不答应了,在大巷头上堵住众人:
“不要工钱也不行。你们现在下了窑又不干了,我哪找人去?!下煤窑又不是逛窑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干也行,一人倒扣三个工!”
刘广田憋不住了,反问:
“洞子里有脏气,脏气爆炸,你给我们爷们抵命?”
“抵什么命?我说没事就没事!我周洪礼敢包大柜,就敢说这个大话,出事我负责!”
“屌毛灰!”刘广田骂道,“把性命交给你去负责,爷们一百个不放心!你狗日的为了发财,敢上山日虎,爷们敢吗?!”
周洪礼甩开刘广田不理,转身对挤在身边的其他窑工喊道:“干不干,你们看着办,不进五米窑,你们明?99lib?几个都给老子滚蛋!”
五六个胆小怕事的,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最后,还是畏畏缩缩地进了洞子。
不曾想,洞子里老水直淌,脏气越积越重,走在前面的窑工刚到迎头,脏气碰到明火便轰然爆响。走在头里的两个窑工惨叫一声,被掀倒在地,身上披的麻袋片,头上的头发,全着了火,洞子里的浮煤也燃起了火苗。走在后.99lib?面的工友虽然没被火烧着,那爆炸时引起的浓烟、气浪,也把他们撩得东倒西歪。
他们跌跌撞撞冲出了洞子。
这时,刘广田还在和周洪礼争吵,一见脏气果真爆炸,二人都吃了一惊。周洪礼自知理亏,转身想溜,可哪还溜得了!刘广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对着他的脸便是一拳。拳头打下,那高耸的鼻腔里开河的水似地流出许多鲜红的血来。
随周洪礼同行的二头子慌忙拽住刘广田的胳膊:“二哥,息怒!息怒!”
刘广田胳膊肘一拨,怒道:“少管闲事,滚开!”
二头子一个踉跄,脑袋在煤帮上撞出个青疙瘩。
刘广田两只眼睛睁得滚圆,宽阔的脑门上耸着几道青筋,挥拳乱打。今天的事,确实把刘广田气坏了。洞子里有脏气,怪不得大柜;如若大伙儿没发现,糊里糊涂地死了,也怪不得大柜。可是,已经发现了脏气,向柜上报告了,姓周的还让大伙儿玩命,这就是不仁不义了!刘广田眼里最容不得不仁不义之事,不仁不义之人,拳头下去益发有力,直打得周洪礼连讨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众窑工也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发泄怨气。不一会工夫,好端端一个周洪礼躺在鼻涕、口水、血泊里,成了一堆瘫软的烂肉。
第二天一早,兴华公司属下的十三家包工柜柜头,联名向总经理秦振字递了帖子,要求公司惩办凶手,杀一杀窑工中的慓悍之风,否则,包工柜将无能挟制劳工,效力公司。
秦振宇大为恼怒,即令矿警队查办。
王子非冷静地劝阻:“区区百余人的矿警队,对付几千窑工,力量悬殊未免太大了吧?刘广田背后有刘三先生,有刘氏家族,手下有无数窑工把兄弟,只怕抓起来容易放出来难吧?再说,削减工资已怨言四起,此事还要以安抚为主吧?”
“不抓他,我们要得罪十三家包工大柜哇!”
“就此事而言,大柜确有不是!为了赚钱,拿窑工生命视同儿戏,简直是混账!”
“这我不管。我只要出煤。况且又没死人!”
最后,王子非提出,如真要抓,也不宜由矿警队出面,而应通过县府,尽可能避免扩大事态。秦振宇同意了。
当天上午,公司将此事作一要案,呈报青泉县府。下午二时许,刘广田在西窑户铺兴隆酒馆被捕获解县。众窑工闻讯追截,未获成功。当晚,西河寨窑工刘清伦火速返村,将此事报知刘三先生,请求先生出面保人。
……
与此同时,矿区周围发生下列事件:
东原镇乡民五百余人,以巨石九九藏书万斤置于小铁道沿线,阻碍公司煤炭运输,并对押车矿警施以暴力。
公司矿警队长王德山被绑架,绑架者将黑帖子贴到矿门口,要求公司付洋五百。河口车站公司煤场被抢……
秦振宇极为震一障,急访县知事尹文山,出洋五百,索得一纸批文,文曰:“嗣后九九藏书
,乡民如再有破坏交通,绑架矿警,聚众滋事之行为,准由兴华公司之矿警队查明首犯,拘解来府,以便惩办。”云云。
绑架者慑于县府威胁,放了王德山。
其时,陷地的全部测量、复测,以及赔偿的准备一一落实,刘广田被捕不到两小时,秦振宇带着公司的赔地方案,首次拜会三先生刘叔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