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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
第一章
下了摩斯大街,拐进赫德路,市面的繁华和喧嚣便隐去了。嵯峨的楼厦不见了踪影,撞入眼帘的尽是花园洋房和西式公寓,有阵阵花香在空气中飘逸。车夫脚下原本尘土飞扬的士敏土路也变得温润起来,夕阳的柔光将路面映得亮闪闪的。路上是幽静的,偶有三两小贩的叫卖声,再无让人心烦的市声聒噪。只是洋车却明显少了起来,一路过去没见到几辆,朱明安便觉得自己坐在洋车上很扎眼。在白克路口,一辆黑颜色的奥斯汀迎面驰来,像似要和朱明安的洋车迎头撞上去,车夫扭住车把去躲,差点儿把朱明安扶在身旁的猪皮箱甩到地下。汽车呼啸过去之后,车夫颇感歉意,不安地回首向朱明安赔笑,朱明安却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把猪皮箱抱得更牢些也就算了。
过了老巡捕房,便看到了郑公馆乳黄色的大门,和门内的那幢小巧精致的洋楼。洋楼也是乳黄色的,看上去仍很新,就像刚出炉的大蛋糕。正在夕阳下散发着可人口腹的香气。身着淡雅旗袍的小姨于婉真和刘妈在门旁立着,向洋车上的朱明安微笑,朱明安这才快乐起来,未待车停稳,便扔下手中的箱子,跳下车,连声喊着“小姨”向门口奔去。
站在门口的于婉真先还愣着,后来也禁不住笑着叫着,迎了上来,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迎到了朱明安,一把拉住朱明安的手。
于婉真以一种长辈的口吻说:“你这孩子,总算是回来了。昨日下晚,我和刘妈已去码头接了一次,‘大和丸’偏就误期了,今日接到你从码头上打来的电话,再想接却来不及了,你怪我没有?”
朱明安道:“不怪的,熟门熟路,行李又托运了,本来就用不着接。”
于婉真纤细的手指向朱明安额头上一戳,嗔道:“哼,只怕在码头上已骂我千遍百遍了吧?”
朱明安嘿嘿笑着说:“我想小姨都想不过来,哪里还会骂呀……”
于婉真未施粉黛,身上却香气袭人——是巴黎香水的味道,朱明安一闻就知道。闻着于婉真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和于婉真相伴着走进公馆大门,看着院子里熟悉的景状,朱明安就觉得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甚或以为自己从未离开过这里。
目光所及处都无甚变化,院里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冬青树和种在小花园里的玫瑰,依如昔日,绿的绿着,红的红着。就连玫瑰的品种都没变,仍是英吉利的红玫瑰,只是已入了秋,红艳的花朵大都败了。朱明安记得,出洋前,自己常把园中的红玫瑰连叶折下来,献给小姨,给小姨带来温馨,也给小姨带来惊恐。又记起14岁刚到公馆来那年,躲在冬青树丛后面,偷看小姨洗澡的旧事,竟觉得就像发生在昨天。
在东瀛留学4年,远隔千里万里,朱明安心里总装着小姨和这座租界里的小楼,做梦都想回来,真像入了魔一样。
招呼着刘妈和车夫把行李收拾好,又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朱明安才到客厅里去和于婉真说话,于婉真要朱明安过两天先回乡下老家看看自己的母亲,又说要在“大东亚”给朱明安摆酒接风,已约请了不少朋友,也要朱明安请些朋友来,朱明安却心猿意马了,只点头,并不多说99lib?什么,且老盯着于婉真看,看得于婉真都低了头,仍是看。后来竟痴痴地走了过来,半跪在于婉真面前,毫无顾忌地扶着于婉真圆润的肩头,仔细打量起于婉真来。
于婉真将朱明安推开了,说:“别胡闹!”
朱明安却不管,又撩着于婉真额前的鬓发,偏着头看于婉真。
于婉真笑道:“有啥好看的?小姨早老了。”
朱明安说:“小姨不老,像似比4年前还俊哩.99lib.!”
于婉真手指向朱明安挺拔的鼻梁上一按:“你呀,又骗我!”
朱明安说:“我不骗你,这是心里话。”
说这话时,朱明安就感慨:一晃4年过去了,世事变化那么大,多少人老了,死了,只有小姨仍是老样子,就仿佛青春被装进了岁月的保险箱里,从20岁后岁数再没增长过。
在朱明安眼里,小姨于婉真永远20岁。20岁之前的小姨是什么样子已记不清了,那时他尚小,还不懂得如何鉴赏女人;20岁之后的小姨是不存在的——他不相信小姨会老。
于婉真也在垂首打量朱明安,打量了半天,才叹了口气说:“你呀,你真不该回来!你一回来,我的心又乱了。”
朱明安道:“现在不怕了。郑督军死了,没人再管着你了!”
于婉真脸一红:“别胡说,我再怎么说也是你亲姨!你站起来。”
朱明安不起,反而将脸紧紧贴在于婉真的膝头摩蹭起来,于婉真的膝头很凉,膝头上绷着旗袍的绸缎,又很滑,脸贴上去有种说不出的舒适。朱明安觉得,这感觉实在是很美好的,有点像梦境。
于婉真没办法,只得任由朱明安这般亲昵地俯在她膝上,渐渐地心中也生出了融融暖意来。后来,朱明安的手公然摸到了她的乳房上,她才骤然一惊,蓦地立起了,讷讷着对朱明安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你可别再做坏孩子了……”
大约是怕朱明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于婉真便不住地使唤刘妈,要刘妈拿这拿那。刘妈老是进进出出,朱明安才老实了,很有样子地坐在沙发上,先漫无边际地谈讲了些在日本留学的事,后又问于婉真:“郑督军原倒活得好好的,咋说死就死了?”
于婉真叹了口气:“我在信上不是和你说了么?老东西是被气死的!手下一个姓刘的师长背叛了他,还煽动绅商各界搞了个驱郑运动,那日在省城督军府正开着会,老东西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人死起来也真是容易。”
朱明安说:“郑督军也早该死了,他不死,别人就活不好。”
于婉真道:“可老东西总算对我不错,我不愿住省城,就为我在这里的租界置了公馆,生前也没亏待过我。”
朱明安说:“他对我却不好,硬把我赶到了日本……”
于婉真道:“这你别怪他,叫你去日本是我的主意,我得对得起你母亲,不能让你一事无成。”
朱明安不耐烦了,很有男子气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小姨,咱不说这些了,反正人已死了,再说也没意思!你只给我说说家是咋分的吧?我知道郑督军可是有不少家产哩!”
于婉真道:“是请何总长做主分的,我闹了一下,总算没吃亏,分了这座小楼,还有二十多万的珠宝、款子、股票什么的。”
朱明安认为于婉真还是吃了亏,便说:“郑督军的家产何止200万?我看少说也得有个三五百万,8个太太分,你咋说也得分上个五六十万嘛!”
于婉真手一拍道:“老东西哪止8个太太呀?你去日本这4年里,明的又娶了两房,暗的少说还有三五个,还有那一大帮孩子,能分到这么多已是不易了。这其中何总长还帮了忙的……”
正说到这里,外面有人来了电话,找朱明安。于婉真问他是谁,电话里那人说叫孙亚先,是朱明安的同学,于婉真便将话筒递给了朱明安。
朱明安对着话筒高兴得大叫大嚷,先骂孙亚先没去接他不够朋友,后又说总算回来了,要大干一番事业了。要孙亚先转告一个叫许建生的人,明天到这里见面商议大计,说完,把电话挂上了。
于婉真问:“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咋知道往这打电话?”
朱明安道:“这两个人你也认识的,孙亚先是《华光报》商讯记者,许建生是大名鼎鼎的革命党,辛亥年带着起义学兵队打过制造局……”
于婉真记起了:“你好像在信中提到过。”
朱明安点点头:“这两个人很了不起,也都是我的好朋友,明天他们来时,你要尊重我!”
于婉真笑道:“怎么尊重你?像日本女人那样,跪着给你端茶倒水么?”
朱明安手一摆:“那倒不必,端茶倒水有刘妈,我只要你别笑我,我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别笑我。我要和他们谈生意。”
于婉真掩嘴笑道:“像你这种坏孩子也能做生意?别闹笑话了!”
朱明安搓着手:“看看,小姨,你还没把我当大人待吧?幸亏我现在就给你打了招呼。你要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留学日本,学过金融经济学的大男人。”
于婉真益发想笑,却忍住了,说:“好,好,到时小姨给你捧场就是。只说你从小就是好孩子,没偷看过女人洗澡,也没往小姨床上爬过……”
朱明安的脸一下子红了半截,慌忙用手去堵于婉真的嘴,逗得于婉真格格直笑,再也正经不起来了……
晚饭后,回到自己房里,朱明安坐卧不宁,一忽儿想明天要和两个朋友商量的证券生意,一忽儿又想于婉真,搞到最后,竟闹不清自己这次回来,究竟是为了做证券生意还是为了于婉真?躺在松软的铜架床上,生意的事就淡了,倒是小姨于婉真的身影老在眼前晃,朱明安便觉得自己还是冲着小姨回来的。
小姨只大他6岁,涉世却比他深得多。当他还是个14岁的小男孩时,小姨已是郑督军的八姨太了。郑督军为小姨置了这座公馆,却不常来,小姨一人寂寞,就把他从乡下接到这里来上中学堂。小姨把他当孩子,便不防他,让他过早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不该看到的东西。记得最清的还不是偷看小姨洗澡,而是玩弄小姨的内衣和那东西。那东西是在洗脸间的门后看到的,长长一条,一面是绸布,一面是薄薄的红胶皮,还系着布带子。他把它当裤衩穿,便一次次冲动起来。不知小姨知道不知道这事?也许小姨是知道的,只是不说罢了。这还不是偷看小姨洗澡,简直让小姨说不出口。
现在,不用看也知.99lib.道,那东西小姨不会再公然挂在洗脸间门后了,小姨虽是笑他,却还是把他当大男人看了。他咀嚼着客厅里自己跪在小姨面前的一幕,想象着小姨当时的羞怯和惶惑,就发现一切已变了,他少年时的梦真的要实现了……
越想心里越热,便幻想着小姨会给他留门。径自趿着皮拖鞋起来了,悄然上楼走到小姨卧房门口,轻轻地去推门。可小姨根本没他这份心,门插得死死的,他这才极失望地回到了自己房里,仰面躺在床上,看着挂在墙上的小姨的大相片发呆。
墙上的小姨耸着赤裸的肩头在微笑,两只迷人的眼睛蒙眬若梦,一只玲珑的小手托着下巴,长长的黑发瀑布似的泻在肩上。
第二章
南面有两扇拱形大窗,透过大窗,躺在床上能看到月亮。是一轮满月,镜面锃亮,于遥远的天际挂着,一动不动。如水光华泻入房内,泻到床上,静默无声,却煞是撩人,让人动情。于婉真把双手垫在脑后,依在床头上痴痴地看着月儿,禁不住眼里便汪上了泪。
郑督军4个月前总算死掉了,朱明安也从日本回来了,现在,作为一个幸运女人该有的一切,她都有了。她既有了自由,又分得了郑督军撇下的钱财、公馆,一切都可重新开始了。她原就不是那种只能靠男人养着的百无聊赖的女人,就是做着郑督军八姨太时,也保持着相当的独立性。她背着郑老头子用私房钱买了不少股票,还在外面放债,竟从未亏过。如今她想做的事情还真多,既想把手头的钱拿出去做股票,又想干脆自己办交易所——这阵子租界内外各种交易所办得正热闹。
一见到朱明安,于婉真就想把自己的打算和他谈的,可话到嘴边终是没说,怕这往日今天都讨她欢心的小男孩真学坏了,也会向她伸手要钱。她真心愿意为这小男孩做一切,甚或拿出所有钱来成全他,却不愿让他伤她的心。朱明安问起分家情况时,她的心一下子吊得紧紧的,真怕朱明安不能免俗。好在朱明安不错,分家的事只简单地问了问,话里的意思也还是替她着想,她一颗心才放定了。
郑督军死后,打她主意的人真不少,家里的亲朋都看中了她的钱财家产,一个个写信来要这要那。都把她当肥肉来啃。最说不过去的便是土头土脑的老爹,这老人家竟想把郑公馆卖了,在乡下老家置地!老爹根本就忘了当初她是咋做的这八姨太!还有两个哥哥也不好,老是不怀好意地给她做媒,想把她再卖上一次。就连私下里来往了三年的督军府副官长邢楚之也不是东西,总想拿她的钱去搞丝绸交易所。
没打她主意的只有大姐。当初最不主张她做这八姨太的也是大姐。大姐让她在自己家里躲了两个星期,她后来正是从大姐家里被郑督军派来的兵拖进花车去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在做着八姨太的7年中和大姐保持着来往,还把大姐的二儿子朱明安接到城里来上学,给她做伴。因而,也才有了今天和朱明安的这不同一般的情分。
于婉真最早是想把朱明安当儿子养的——打从意国那个洋医生诊出她不能生养之后,她就在心里把朱明安当做了自己的儿子。可这小男孩却从一开始就不愿做她儿子,竟想做她的相好情人。这真让她害怕,既怕被当时还活着的郑督军知道,也怕自己大姐知道。因着这份怕,她才在郑督军省派留日的名额中,为朱明安讨了个金融经济专科留学生的资格,让朱明安去了日本。
现在,朱明安又回来了——再不是当年的那个小男孩,已是一副大男人的样子,让她又惊又喜。变成了大男人的朱明安对她仍是一往情深,便益发让她动心了。朱明安跪在她面前时她就想,这个男人倘或不是她藏书网的外甥多好,她和他相亲相爱,日后的一切将会多么美满!
然而,朱明安偏是她的外甥,她和他今生今世怕是没这个缘分了,尽管郑督军已经死了,她还是不能放纵自己,她得对得起自己的大姐。
只是如此一来,事情就难办了;她既怕这坏孩子乱来,也怕自己迟早有一天会陷进去……
想得心烦,后来也就索性不想了,自己安慰自己道:朱明安这时回来总还是好的,他没有打她家产的主意。且又是学的经济专科。正可帮她办交易所——有了朱明安这么个外甥,交易所便非办不可了,自己办起交易所发股票总比做人家的股票好,赚头也大得多。交易所办起来,既是她的,也是朱明安的,她得让朱明安成个像模像样的大男人。朱明安把一份心用在生意上,也就不会老盯着她打那多情的主意了。
渐渐竟无了睡意,神情像似比白天还要好,于婉真便鬼使神差下了床,去了楼下朱明安的睡房。想和朱明安把自己的主张好好谈谈,具体筹划一番。
朱明安房间的门没关,灯也没灭。于婉真以为朱明安还没睡,便用指节在门上轻轻敲了下,唤了声:“哎,明安!”房里没人应。于婉真迟迟疑疑走进门才发现,朱明安已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朱明安熟睡的面容真英俊,当年那个小男孩的痕迹全销匿了,棱角分明的脸上少了轻浮顽皮,多了刚毅沉稳,且生了满脸络腮胡子。于婉真怦然心动,真想俯上前去,在朱明安脸鬓上吻一下。
终于没敢。
轻手轻脚拉灭了灯,正准备离去,却不料,朱明安竟醒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又是什么时候下的床。他从身后抱住了她,甜甜地叫着:“小姨,小姨……”
于婉真一惊:“快松手,你……你这个坏孩子!”
朱明安搂得更紧,把于婉真娇小的身子都搂离了地,嘴里还喘着粗气:“小姨……我……我知道你会来……”
于婉真真是怕了,一时间悔得不行:该死,她咋这时到朱明安房里来呢?这不是自找麻烦么?于是,便用水葱也似的指甲去掐朱明安的手背。
朱明安被掐得很痛,咧着嘴叫:“哎哟,小姨心真狠!”
于婉真绷着脸:“你不放手,我……我要喊刘妈了……”
朱明安这才小心地把于婉真松开,垂着脑袋,怪丧气地讷讷着:“小姨,我……我一直没睡,还……还到楼上看过你……”
于婉真扯了扯被朱明安弄皱的软缎睡衣,惊魂未定地说:“明安,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是你小姨,不是你表姐,你怎么还是这样?你说说,我们真要是……真要是做出那种事来,还像什么话?我还有何脸面去见你妈!”
朱明安神色黯然地说道:“那我不管,我……我就是要和你好……”
于婉真摇摇头,说:“明安,世上的好女人多的是,并不只有一个小姨。你这个孽种咋就盯着小姨不放了呢?”
朱明安搂着于婉真的腿跪下了:“小姨,世上没有啥女人能和你比!我……我今生今世心中只有你。在日本4年,我做梦也只梦着你!”
于婉真问:“当真?”
朱明安点点头,顺势把脸贴在于婉真的腿上。
于婉真觉得腿和99lib.身子都很软,有点站不住了,便向后退了退,坐到了铜架床上,抚摸着朱明安的脸庞说:“明安,别……别这样,小姨过去对你好,日后还会对你好。小姨……小姨要让你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心肠硬了起来,于婉真一把把朱明安推开,走到沙发上坐下了,说起了办交易所的主张。朱明安先还痴痴地跪着,后来听到于婉真说起办交易所,印股票,这才从恍惚中醒转过来,盯着于婉真问:“小姨,你说什么?”
于婉真道:“办交易所呀?你还不知道呀?眼下都办疯了呢!咱这租界地上办不下,就办到中国地界上。镇国军督军府的邢副官长也拖着我筹办什么江南丝绸交易所,我怕上当,一直没应,这下你回来了,咱们可以自己办上一个嘛!叫啥字号,交易啥,你就帮我想想。”
朱明安眼睛一亮,从地上爬了起来,扑到于婉真面前叫道:“嘿,小姨,咱真是想到一块去了!明天我和孙亚先、许建生他们要商量的就是办交易所!在日本时我就听说了,咱这儿的证券交易正红火,我就动了心,没等拿到学业文书就回来了。我这次回来,一半是冲着小姨你,一半正是冲着交易所哩!”
于婉真笑道:“原来只有一半是冲着小姨的呀?”这话刚说完,却又后悔了,怕朱明安又要缠上来,便紧接着问:“你办交易所,哪来的本钱?”
朱明安抓住于婉真的手摸捏着:“小姨,这你别愁,我在日本就听孙亚先说了,咱这儿证券公司法乱得很,大有空子可钻,竟然可以发本所股票!这一来,就有意思了——只要本所股票发得好,本钱也就有了。”
于婉真把手抽了回去,又问:“你们都想交易些啥?”
朱明安皱皱眉头说:“这倒要看了,不能一下子就说死的。首要问题是,要把交易所办起来,把本所股票发出去,到那时,啥赚钱咱就交易啥。”
于婉真拍了拍朱明安的肩头:“那好,咱就一起把这交易所办起来吧!小姨可以拉些有名望的朋友来给你帮忙。小姨虽然没学过经济商业,却也知道,做这种钻空子的事一定要有些场面上的人物撑着台面。”
朱明安赞叹说:“小姨,你真是聪明!就算不钻空子,办交易所也非得有风光的朋友捧场不可。”把肘支在于婉真的膝头上,又问:“小姨,你都能拉到谁呀?”
于婉真想了一下,说:“像下了野的何总长啦,像大舞台正走红的白牡丹啦,还有腾达日夜银行的总理,财神爷胡全珍,和小姨都有大交情,都能拉来……”
朱明安高兴了,一跃而起,坐到于婉真面前的沙发扶手上,抚着于婉真的秀发道:“嘿,小姨,你要真能把这些名流拉来,咱这事就成了一大半!本所股票就不愁发不出去了!”
于婉真仰靠在沙发上,疼爱地看着朱明安说:“明安,你好好干吧!男子汉大丈夫总得有点出息。你呢,又是学经济的,办交易所正是本行,小姨会可着你的心意来帮你的,小姨存在腾达日夜银行的十来万款子就做你的本钱!”
朱明安很动情,搂着于婉真的肩头道:“小姨,你……你对我真好,可……可你的钱我不要。我都是大男人了,哪能用你这分家的钱,我要去赚钱,赚许多的钱来孝敬小姨……”
于婉真说:“就不孝敬你妈啦?”
朱明安道:“我心里只有小姨你!”
于婉真抬起绵软的手,轻轻在朱明安脸上打了一下,佯怒说:“真是混账东西!我要是你妈,从小就掐死你,免得今日听了这话被你活活气死!”
朱明安笑着,脑袋凑凑地想去亲于婉真,于婉真却心慌意乱地把朱明安推开,起身上了楼。在楼梯口,又对站在门口的朱明藏书网安说了句:“明天到‘大东亚’吃饭,把你那两个朋友都请着。”
第三章
都九点多钟了,郑公馆乳黄色的大门仍是关着的。邢楚之的旧奔驰停在公馆大门口,按了好半天喇叭,刘妈才用围裙擦着手,出来开门。见刘妈出来,邢楚之便把车夫和卫兵都打发回了镇国军驻本埠办事处。
车夫和卫兵临走时问:“啥时来接?”
邢楚之手一挥说:“不急的,你们在办事处等电话吧!”
正在开门的刘妈却在一旁插话道:“还是早些来接好,今日八太太只怕没功夫多陪你们长官呢!”
刘妈的话令邢楚之不悦:他和八太太于婉真是啥关系,刘妈又不是不知道,咋说起这讨嫌的话?可脸面上却没露出来,只对车夫和卫兵重申道:“我和八太太有许多事情要商量,不打电话过去,你们不要来。”
车夫和卫兵钻进破车里走了,邢楚之才把黑色牛皮公文包往腋下一夹,绷着脸孔问刘妈:“八太太今日有啥要紧的事?”
刘妈手一拍说:“哟,邢副官长,你还不知道呀?八太太的外甥朱明安从日本国回来了,昨个儿谈到半夜。今日朱明安有两个朋友要来,晚上还要在‘大东亚’请客……”
邢楚之笑了:“我当真有啥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八太太娘家的那个.99lib.小男孩回来了么?”说毕,再不多看刘妈一眼,俨然一副主人的派头进了客厅的正门。
一脚跨进门里,邢楚之两眼便急急地去抓于婉真。他认定于婉真这时该起床了。可不料,没见到于婉真,倒见着穿着睡衣的朱明安坐在客厅沙发上喝咖啡。邢楚之只一愣,便走过去,对朱明安叫道:“嘿,这不是明安么?啥时回来的?”
朱明安站了起来:“哦,长官是——”
邢楚之呵呵笑道:“啥长官哟!我是邢楚之啊,原是郑督军的侍卫队长,过去常到这里来……”
刘妈走过来补充说:“如今邢先生是镇国军副官长了,还兼办军需呢。”
朱明安记了起来:“噢,对了,对了,我们是见过的,我还玩过你的枪。”
邢楚之道:“岂但是玩过我的枪?你小子还偷过我的枪呢!”
朱明安笑了:“就像是昨个儿的事……”
邢楚之拍着朱明安的肩头感叹道:“是呀,是呀,一晃4年过去了,郑督军死了,你小子也长成大人了!”继而又说:“怎么样,小子,到我们镇国军来混个差吧?先做个副官,这个主我做得了。”
朱明安推辞道:“我是学金融经济的,你那份差事我只怕干不了呢。”
邢楚之叫道:“哎呀,学金融经济就更好了!你就在镇国军里领份干饷,只管帮我炒股票做生意就行了……”
刚说到这里,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于婉真从楼上下来了。
于婉真站在楼梯口就说:“好你个老邢,用着的时候找不着你的魂,用不着你了,你倒跑来了!”
邢楚之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道:“咋用不着我呀?八太太,今日正是用得着我的时候呢!我既来了,给明安接风的东就是我做的了。”
于婉真抱着膀子走过来,站到邢楚之面前,眉梢一挑说:“不就是吃顿饭么?我们才不稀罕呢!”
邢楚之涎着脸道:“你八太太不稀罕,明安却稀罕……”拍了拍朱明安的肩头,“我和明安可是老朋友了——是不是呀,明安?”
朱明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邢副官长,实在不好让你破费的……”
邢楚之大大咧咧连声说道:“不怕的,不怕的,我做东总有出处……”
于婉真说:“又能打到镇国军的公账里去,是不是?”
邢楚之哈哈大笑起来:“八太太也变聪明了嘛!”
于婉真却把粉脸一绷:“真心想给我们明安接风,就得你自己实心实意地掏腰包,要不,我们才不去呢!”
邢楚之连连点头99lib? :“好,好,我掏腰包就是。”
于婉真这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也让邢楚之坐下。
邢楚之一坐下就说:“八太太,我这次来是公事,到尼迈克公司为镇国军办一批军火,同时,也想把咱江南丝绸交易所的筹备会开起来……”
于婉真懒懒地问:“你在这儿能呆几天?”
邢楚之说:“七八天吧。反正完事就走人,我们那边的学生又为山东交涉闹事了,督军府忙得很。”
于婉真皱了皱眉:“山东交涉不是去年5月间的事么?都过去一年了,还闹个啥?”
邢楚之说:“这谁知道呢!学生爷后面还不知都有啥人挑唆呢!”
于婉真道:“学生闹闹也好,要不,你们的日子也太好过了。”又道:“你反正一两天内不走,还有时间,江南的事咱有空再谈,今99lib?天我得帮明安招待两个朋友……”
也是巧,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朱明安怔了一下,抢着去开门,且扭头对于婉真说:“小姨,肯定是孙亚先、许建生他们来了。”
转眼间,朱明安便引着两个年轻潇洒的男人进来了。走在前面的一位一副教书先生的打扮,长衫礼帽,戴着金丝眼镜,显得文文静静的;走在后面的一位则是一身笔挺的西装,一双锃亮的白皮鞋,很有些租界地上人的派头。
朱明安向于婉真和邢楚之介绍说:“长衫便是孙亚先,华光报馆的商讯记者;西服是许建生,早先的革命党,现在是年轻有为的实业家。”
于婉真笑眯眯地道着“久仰”,招呼刘妈沏茶,上茶点。
刘妈跑过来张罗时,于婉真又看着孙亚先和许建生说:“昨天明安一回来就不住地念叨你们,倒好像你们这二位朋友比我这姨妈还亲呢!”
孙亚先笑道:“哪里呀,明安还是和你这做姨妈的亲!往日给我们写信,每回都谈您呢。是不是呀,建生?”
许建生说:“可不是么?明安不服别人只服你这做姨妈的。”
于婉真格格直笑:“才不是呢!你们不知道,实则上是我服他哩!在这公馆里不是我当家,倒是明安当家。我就是明安在日本时也是这样,常来信告诉我,该这样,该那样……”
朱明安被于婉真捧得极舒服,便以为自己真了不起了,点了支雪茄很气派地抽着说:“我这小姨妈虽是聪明过人,却终是个女人家,有时我就得给她提个醒……”
众人谈得高兴,无意中便冷落了邢楚之。
邢楚之觉得不自在,瞅着空悄悄对于婉真说:“八太太,这二位都是明安的客人,就让明安和他们谈,咱还是上楼吧,江南的事我还要和你商量呢!”
于婉真不悦地道:“你先上去吧,虽说是明安的客人,可我总是这里的主人,又是明安的姨妈,也得陪陪的。”
邢楚之无奈,只得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先上楼了。
到楼上的小客厅,邢楚之郁郁不乐地给自己沏了杯龙井,慢慢呷着,后又从柜子里取出金漆烟盘,拿起于婉真专用的烟具,吸起了大烟。
这里的一切,邢楚之都熟得很,郑督军没死的时候,他就常来,有时是作为郑督军的侍卫队长,跟郑督军一起来,有时是自己一人悄悄来。打从三年前和八太太于婉真有了那一层关系,他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半个家了。
总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个风雨夜,想想事情就像发生在眼前。那夜,他奉老督军的命令,给于婉真送两包云南面子,是刘妈开的门。开门之后,他进了客厅,原想把东西交给刘妈就走的,却不料,于婉真半裸着身子睡眼惺忪从楼上下来,说是天黑雨大,就不走了吧。便没走,便在天快亮时鬼使神差从阳台的窗子钻进了于婉真的卧房。
于婉真睡得正香,一条白白的腿和半截白白的身子都露在红缎被子外边,让他为之激动不已。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爬上了于婉真的床,把于婉真压到了身下。于婉真从梦中惊醒,叫了起来,他这才吓得滚到床前跪下了。于婉真真厉害,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打他的耳光,还口口声声说要把这事报告郑督军。他当时觉着自己是大难临头了,不住?99lib?地给于婉真磕头,还亲于婉真赤裸的脚背,要于婉真饶他这一次。
于婉真出够了气,才说:“就饶你一回吧,下次再敢这样,就一定要去和郑督军说了……”
不料,那夜之后,于婉真偏就和他好上了。一个月后到公馆送螃蟹,于婉真邀他到楼上说话,问他那夜胆咋就这么大?他说,全因着八太太俊。于婉真照着镜子看着自己俏丽的脸,像是问他,又像是自问:“是么?”他说:“是。”于婉真便抬起头妩媚地向他笑,他这才扑上来,把于婉真搂住了……
郑督军死后,邢楚之是想把于婉真纳为自己三姨太的——事情很清楚,于婉真有钱,又有这么座小楼,根本用不着他来养,还能时常倒贴点给他,这样的姨太太实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于是,邢楚之便在分家之后,正式把这事和于婉真说了。
于婉真不干,冷笑着问邢楚之:“难道我天生就是给人家做姨太太的命么?你也太看轻我了!”
邢楚之没办法,只得先打消了这主意,转而提出要和于婉真合伙做生意,开办丝绸交易所。按邢楚之一厢情愿的设计,于婉真只要同意把分得的家产拿出做生意,日后的一切就好说了——就算于婉真不做他的三姨太,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对做生意,于婉真倒是有兴趣,和他很认真地谈了几次,还请了腾达日夜银行的胡全珍参谋过。只是这女人太诡,太精,也太多心,一具体提到钱的事,便不干了,你别想占她一点儿便宜,就是在枕头边哄都不行。
而他呢,又是那样需要钱——尤其是眼下,办江南交易所要股本,欠赵师长的6000元赌债要还,还有去年挪用的一笔买军火的款子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搞不好要吃军法。因此,邢楚之这次来时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从于婉真手里先弄来几万再说。
于婉真却老不上来,只是和朱明安的两个朋友说个没完。小客厅就在一上楼的地方,门又开着,楼下的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开初,邢楚之只握着烟枪打自己的算盘,并没用心去听,也不知下面说的啥。后来等得焦躁,烟瘾也过足了,才注意听了,一听竟吓了一跳:这帮人也在谈交易所,谈股票,连名号都起了,叫什么“远东万国交易所”!
却原来于婉真已做起来了,且有了这许多的合股人,难怪一直对他吞吞吐吐的……
邢楚之这便坐不住了,放下茶杯想往楼下去,参加那关于“远东万国交易所”的筹划。不曾想,起了身,只走到楼梯口,正见得于婉真一步步款款地上楼来找他。这瓷人一般的俏女人扶着楼梯扶手向楼上走着,一边还扭身朝楼下朱明安他们说着:“你们就这样筹备起来,筹备主任先算何总长了,何总长那里我自会去说……”
第四章
于婉真在邢楚之对面的摇椅上一坐下便道:“老邢,你来得真不是时候,你看看,明安这孩子从日本刚回来,我们有许多事要商量,也顾不上陪你。”邢楚之酸溜溜地说:“我知道,你是想把我甩了!你不想和我们一帮吃军粮的朋友办‘江南’,却要和你外甥他们办‘远东’,可我告诉你,‘远东’这字号已有了,就在法租界贝当路342号开着呢!”
于婉真一愣:“当真?”
邢楚之说:“这还有假么!你们也不看看今天的《商报》,如今取个名号就这么容易?好名号早让人家取完了,我们这江南的名号,也差点被别人抢去哩……”
于婉真听不下去了,从摇椅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对楼下朱明安三人叫道:“哎,名号你们还得再想想,邢副官长说‘远东’这字号已有了,咱们登记不上了。”
楼下孙亚先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咱就加个新字吧,叫‘新远东’。”
于婉真说:“反正你们再多想想就是……”
重回摇椅中坐下,于婉真又说:“老邢,你别怨我,不是我信不过你的江南,而是得帮明安一把,他是我外甥,又到日本学了经济,更巧的是,现在股票、期货的交易风潮又这么热猛,我总得让明安施展一番才好。”
邢楚之不甘心地问:“这么说,我的江南你是真不管了?”
于婉真笑道:“看你说的,咱们谁跟谁呀?你的事,我哪能不管呢?你们的筹备成立酒会和正式挂牌的创立大会我都要去的!”
邢楚之说:“光是去一下,分摊的股金和开办费就不出么?”
于婉真道:“这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么?我一时是拿不出钱来的,就是明安的‘新远东’,我也拿不出多少钱给他。”旋即想到昨日才从朱明安那学到的金融证券的知识,又道:“其实,你也别当我不知道,办这种买空卖空的交易所,原就不要多少本金,本所股票卖掉了,来回捣腾的本钱也就有了,是不是?”
邢楚之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好我的个八太太哟,你是真聪明的!照你这说法,我们江南整个就是场大骗局了……”
于婉真手一摆:“哎,老邢,我可99lib.没这么说噢!”
邢楚之极其郑重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迭印制好的江南丝绸交易所的本所股票,又掏出几张银行的收款票,哗哗抖落着说:“八太太,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假的么?我们的股金已收了12万了,发起人连你一共4个,你若是把自己的4万出了,咱16万的本金就算收足了。”
于婉真偏着脑袋问:“我这4万交了,江南就能开张了?”
邢楚之道:“可不,只要本金收齐,咱就挂牌开张。一开张,你就等着咱的本所股疯长吧!翻三五个跟斗那算小的,闹得顺手,一下子就是十个八个跟斗!就像上个月的‘合众橡胶’,上去了就下不来!”
于婉真瞅着邢楚之笑了,笑得妩媚:“你咋就这么有把握?”
邢楚之胸脯一拍:“他妈的,老子们是干啥吃的?老子们的江南股票有驻在沿江两省的5万镇国军做后盾,不长也得长!一旦势头不好,咱就用连珠枪说话了!”
于婉真软软的小手往摇椅的扶手上一拍:“嗒,这可算得强盗股了。”
邢楚之说:“就是嘛!你不要看我们钱少,我们镇国军的枪杆子值多少钱,那就算不出了,你说对不对?”
于婉真想了想:“你这话倒有理,眼下做事缺了你们这种不讲理的强盗还真不行!”
邢楚之高兴了:“那你出那4万了?”
于婉真道:“我出了。”
邢楚之喜出望外,跳过去要搂于婉真:“嘿,我的八太太,你可真是个明白人……”
于婉真却一把把邢楚之推开了:“老邢,你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出4万,却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把你们的江南和明安他们的‘新远东’合到一起办!你本是镇国军司令部的副官长,不是正经生意人,再说你们又不能常驻这里,还穷折腾个啥?倒不如让明安他们弄着,你们只等着发财便是!”
邢楚之一愣,痴痴地看着于婉真,半天没说话。
于婉真推了邢楚之一把:“怎么了?和我合伙能亏了你么?”
邢楚之这才讷讷道:“江南又不是我一人要办,还……还有赵师长他们呢。不知赵师长他们乐意不乐意?”
于婉真把绵软的手往邢楚之脖子上一搭,红红的嘴唇撅了起来:“只要你乐意,赵师长他们会不乐意?你不和我说过么?这个江南只要办起来,就是你说了算的。”
邢楚之只好敷衍道:“合办嘛,倒……倒也是一个办法,只是总得和赵师长他们打个招呼的。”
于婉真轻轻拍了拍邢楚之的脸:“你就乖乖和赵师长他们打招呼去吧,记住,别惹我生气……”
邢楚之苦着脸强笑道:“我怎么敢惹八太太生气呢?只是……只是这事也不好勉强的,若是赵师长真不乐意合伙……”
于婉真脸一拉:“那你从今以后别来见我!”
这一来,邢楚之再也坐不下去了,心里对于婉真实是又恨又怕:这女人真是厉害,自己想从她手里骗4万没骗到,用作诱饵的12万军费还差点儿栽进去,于是便说:“八太太,你也别让我太为难,我和赵师长说是一定要说的,只是这次怕不行了,尼迈克公司军火的事,我得先办了……”
说着,邢楚之起身想溜。
于婉真却扶着邢楚之的肩头,把邢楚之重新按到沙发上:“好你个老邢,又想给我耍滑头?我这儿是客栈啊?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邢楚之不知于婉真要干什么,愣愣地盯着于婉真看。
于婉真手一伸:“把那12万的银行收款票据给我,我给你收着!”
邢楚之不干:“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要和赵师长他们商量……”
于婉真道:“你去商量便是,赵师长要说不干,我就还你。”
说着,径自拿起邢楚之的公文包,取出了那几张收款票据。
邢楚之脸白了,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实话:“八……八太太,你……你可别乱来,这……这12万是明日就要交给尼迈克公司的军火预付款……”
于婉真一怔,恨恨地把那几张票据摔到邢楚之身上:“真不要脸!交易所还没开张,你这东西就先从我这儿骗上了……”
邢楚之结结巴巴道:“不……不是骗你,八太太,我只是急了点……”
于婉真再不愿听邢楚之的辩解,连连挥着手说:“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不想看到你了!”
邢楚之偏不走了,赔着笑脸凑到于婉真面前道:“八太太,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于婉真转过身子不睬他。
邢楚之又转到于婉真对面,去拉于婉真的手:“八太太,我听话了还不行么?我……我不办江南了,就铁心跟着八太太你办‘新远东’还不行么?”
于婉真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瞅了邢楚之一眼道:“咱说清楚,这可是你自愿的噢!”
邢楚之连声道:“那是,那是!”说毕,搂着于婉真亲了一下。
恰在这时,朱明安上来了,于婉藏书网真忙推开邢楚之问:“明安,你们谈得怎么样了?”
朱明安说:“也不是一下子谈完的,孙亚先说,先做起来再说,最好咱们马上打电话找何总长、白牡丹他们,看看他们的意思。”
于婉真想了想:“那好,吃过午饭我就去找他们——打电话不行,这么大的事,必得当面谈的。”
邢楚之也道:“可不,不面对面哪说得清?”又讨好道:“八太太,我打个电话,叫我们镇国军办事处的车来一下吧!”
于婉真点点头:“也好,有汽车就方便多了。”
邢楚之见于婉真认可了,这才摇摇摆摆下楼打电话。
眼见着邢楚之下了楼,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朱明安才问于婉真:“小姨,你和这个副官长尽说些什么?”
于婉真敷衍道:“没说什么要紧的事,我只要他多给咱们帮忙。”
朱明安又问:“你和这人是啥关系?”
于婉真脸一绷:“这关你啥事?”
朱明安脸涨得通红:“咋不关我的事?还当我是不懂事的小男孩么?”
于婉真见朱明安认了真,才拉着朱明安的手笑道:“你看你,都想到哪去了?我和他会有啥关系?还不就是老东西没死那会儿,这人来得勤点么?”
朱明安仍是疑疑惑惑。
于婉真又说:“好啦,对啦,咱们也下去吧!也该吃午饭了,下午,我还得带你去见见何总长他们呢!”
说毕,于婉真在朱明安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旋风一般下了楼。
第五章
坐着邢楚之叫来的破汽车兴冲冲地赶到何公馆,何总长偏不在家。何家五太太说,何总长一大早就被一家五金交易所的人接去了,一直没回来,于婉真和朱明安调转车,又到“大舞台”去找白牡丹,不曾想,竟也扑了空:白牡丹被人伙着炒股票去了,只留个老妈子看家。于婉真一时间真失望,俏丽的脸上现出了不快。
朱明安试探着说:“要不,咱就到股票交易所找找?”
于婉真眼皮一翻:“哪那么容易找?股票交易所那么多,谁知道她在哪一家?”
重坐到车里,吩咐车夫往回开时,于婉真拍着朱明安的膝头,若有所失地说:“看看,如今大家都成忙人了,里外只咱们还闲着。”
朱明安道:“咱们也没闲着——咱们的‘新远东’不是已在筹备了么?”
于婉真叹了口气,两眼瞅着窗外说:“终是晚了些。我只怕等咱们的‘新远东’筹备起来,已没咱的世界了。明安,你看看,你看看,这租界里都有多少家交易所呀,快变得99lib?让人不敢认了……”
汽车正在租界行驶。租界还是往日的租界,街面还是往日的街面,大致的模样没变,招牌却变了许多。一时间,也不知从哪儿就冒出了这么多交易所,实是让人眼花缭乱。
于婉真和朱明安坐在车里,看着道路两旁繁华且喧闹的景象,心头都在打鼓,都觉着就是抓得再紧些,他们的“新远东”还是比人家晚了。光看街上这些已开张的交易所的名号就知道,如今什么行业都有交易所了。不说纱布、面粉这些老行当了,就连烛皂、麻袋也有两个交易所,一个叫“南洋烛皂交易所”,一个叫“大中华麻袋交易所”,两个交易所就隔了一条百十步的小巷,招牌于婉真先看到的,马上就指给朱明安看了。
朱明安心里也急,脸面上却尽量的镇静着,还安慰于婉真说:“小姨,你不懂,办交易所不同于办别的实业,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关键还是要看实力的。”
于婉真问:“以你看咱这实力行么?”
朱明安说:“咋不行?咱们只要拉住何总长、白牡丹这帮名人撑前台,再有镇国军做后盾,就不愁不红火,这我不担心。我担心的倒是,何总长、白牡丹会不会跟咱干?”
于婉真道:“这你放心,他们会跟咱干的。”
朱明安问:“你咋这么有把握?”
于婉真道:“你不知道,何总长和白牡丹与我的关系都不一般哩!郑督军在世时,我就认了何总长做干爹,还和白牡丹拜过干姊妹……”
也是巧了,正说到这里,于婉真透过车玻璃看见了白牡丹。白牡丹穿一件红旗袍,正急急地往一家挂着“东亚证券交易所”牌子的街面房里走,已快进门里时,向街面这边回了下头。
于婉真隔着车门喊:“白姐!白姐……”
白牡丹显然没听见,身影消失在交易所门内不见了。
于婉真这才想起要车夫停车。
车停了,于婉真拖着朱明安钻出汽车门,向交易所房厅里的交易市场奔。
交易市场里乱哄哄的,以房厅中央围着木栅的拍板台为中心,四处拥满了人,人人都在伸臂叫嚷,喧闹的声浪有如雷震,几乎要掀掉屋顶。于婉真注意到,拍板台上正开拍“东亚”本所股票,满屋子只买进之声,绝少卖出的叫唤,股票便疯涨,于婉真和朱明安在里面站了不过十几分钟,东亚的本所股票每股竟涨了三元三角,莫说于婉真,就连朱明安都大觉惊诧。二人原是想找白牡丹的,现在也顾不得找了,都盯着板牌看。
板牌上仍是涨,买进之声益发热烈,如万马奔腾,许多在外围观望的小户也加入了进来,高叫买进,成交量越来越大。于是,东亚股涨势逼人,到将停板时,已从开盘时的10元一股,涨为18元一股。
待得第二轮开拍,形势突变,一开盘便只有卖出之声,再无买进之气。众人便慌了,纷纷开始往外抛。抛的人越多,股价泻得便越快,从18元而16元,而12元,至停板时,已跌破10元,在7元打住。这一涨一落的前后差价竟是11元之巨。
不少获利者喜笑颜开,在房厅里四处走动着,准备寻找下一次机会。也有许多人眼睛发红,汗如雨下——更有不少人抹着额上脸上的汗,悄然退场。
于婉真在退场的人群中看到了白牡丹,脆脆地唤了一声,挤了过去。
白牡丹看见于婉真颇感意外,先是一愣,后又以为于婉真也在做东亚本所股,便扯住于婉真的手急急问:“婉真,你咋也来了?哦,你是做空头还是做多头?”
于婉真笑道:“我啥也没做,是来找你。我看你进了这里,一进门却找不见你了。”
白牡丹颓丧地说:“你早找见我就好了,我的账上也就不会亏这五百多块了。我原以为今日多头势好——我是得了信的,不曾想多头一方猛吸了几下便无了底气,空头狂抛,就把我抛惨了……”
朱明安插上来道:“现在还不能算惨,你若把这多头做下去,或许还能扳些本回来。”
白牡丹看了朱明安一眼,眼睛一亮,嘴角现出两只酒窝很好看地笑了笑,扭头去问于婉真:“婉真,这位先生是——”
于婉真介绍说:“哦,这是我外甥,他刚从日本学了经济回来,我们来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办咱自己的交易所。走吧,出去谈吧,这里闷死人了!”
白牡丹又扑闪着大眼睛去看朱明安,看了好半天,让朱明安都不好意思了,才点了点头说:“也好,咱出去吧。”
这时东亚本所股第三盘又开拍了,三人只走了几步便都又停住了。
泻势仍未扭转,空头一方仍主宰大局,东亚股从开拍时的7元跌到6元,又跌到5元5角,在5元5角上站住了。
朱明安一把拉住白牡丹的手:“机会来了,快买进!”
白牡丹刚吃过苦头,不敢贸然买进,便紧紧拉着朱明安的胳膊,仰脸看着朱明安问:“还买进呀?”
朱明安说:“买呀,多头那边马上要吸了,再不买就晚了!”
于婉真也觉得靠不住,便问:“明安,你有把握么?”
朱明安决绝地道:“买进!再赔全算我的!”
白牡丹这才狠狠心买了200股。
真就让朱明安说准了,白牡丹200股刚买进,多头一方便动作了,800股、1000股地大口吸入,股价狂跳着回升,一下子又窜到了每股15元5角的高位。朱明安认定15元5角的高位是长不了的,又让白牡丹抛掉。白牡丹抛掉后,股价仍在长,竟达到每股19元。
白牡丹就觉着亏了,说:“要是晚一会抛,就又多赚400。”
朱明安笑道:“这400就不好赚了,想赚这400就得冒赔老本的风险。”
白牡丹想了想,也笑了:“是哩,我就是这毛病,老是贪心不足,所以做股票总是赔的多!今日没有你这经济家帮着谋划,不说赚了,就赔掉的那500也找不回来。”
于婉真觉着朱明安给自己争了脸面,很是高兴,扯着白牡丹的手说:“白姐,你看我这外甥主持办个交易所还行吧?”
白牡丹冲着朱明安飞了个极明显的媚眼,把手一拍道:“咋不行?行呀!交易所哪日开张,我就把姐妹们都拉来唱台戏庆贺!藏书网”
于婉真说:“唱不唱戏倒还是小事,我是想伙你和何总长一起发起。”
白牡丹笑道:“那自然,你不伙我我还不依你呢!”
三人说说笑笑出了东亚股票交易所的大门,钻进了汽车。
一坐到汽车里,白牡丹便对车夫道:“先去万福公司买点东西。”
于婉真问:“去买啥?”
白牡丹道:“我不买啥,是想给明安买点啥,明安是你外甥,自然也算我外甥了,头回见面,又帮我赚了1000,我这做长辈的总得意思意思呀。”
于婉真说:“这就不必了,明安一来不缺钱花,二来他也不是孩子了。”
朱明安也说:“是哩,你们不能把我当孩子,让我难堪。”
白牡丹伸手在朱明安肩头上拍了一下:“难堪啥哟!有我们这样两个姨,总得让你打扮得体体面面才是,要不,也给我们丢脸呢!”
到了万福公司,白牡丹也不管朱明安愿意不愿意,硬给朱明安挑了身最新式的法国米色西装,又挑了双三接头的白皮鞋,让朱明安穿起来。朱明安穿起后,一下子变得精神了,像换了个人一般。白牡丹、于婉真上上下下打量着朱明安,就像打量刚买回来的宠物,二人脸面上都是很满意的样子。
到付钱时,于婉真心里不知咋的就热了,突然觉得这崭新的外甥是自己的,和白牡丹并无多少关系,便抢先把钱付了。白牡丹不依,先是把钱往于婉真手上塞,后又用那钱给朱明安买了块镀金的怀表,还亲手给朱明安系上,装进了朱明安西装上衣的口袋里。
回到郑公馆后,何总长的电话也来了。
何总长在电话里说,中午在五金公司开张的酒宴上多喝了两杯,头有些晕,便没回来,问于婉真可有啥要紧的事?于婉真握着话筒正要和何总长说,白牡丹却抢过话筒道:“何总长,我们这里有好事了,你快来吧,晚了可就没你的份啦!”
何总长在电话里呵呵笑着说:“别蒙我了,真有好事,你们会叫我?我只怕你们又要搬我这老钟馗来打鬼了吧?”
白牡丹道:“才不是呢,我和婉真弄了些钱等你来赚!”
何总长说:“你的话我是不信的,你叫婉真接电话。”
白牡丹把电话交给了于婉真,还向于婉真做了个鬼脸。
于婉真对着话筒,开门见山说:“干爹,我们商量着想办个交易所,推了你当个筹备主任。”
何总长说:“哎呀,婉真,你咋不早说?我已在章大钧的交易所挂了个主任的名,再做你们的筹备主任行么?”
于婉真撒娇道:“你把章大钧那头推掉嘛!”
何总长说:“这么朝三暮四,恐怕不好吧?”
于婉真道:“那我们不管,这筹备主任反正就是你了,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们马上登报纸……”
何总长无奈,只好说:“咱们晚上不是还要一起吃饭么?到时再商量吧!”
放下电话,于婉真对白牡丹道:“白姐,晚上咱们得多灌老头子几杯,把老头子拉九九藏书下水……”
白牡丹吃吃笑着说:“对付何总长得靠你,你是他干闺女,我不是。”
于婉真道:“好,你就看我的,我得让老头子高高兴兴跟咱们干。”
第六章
晚上六时许,客人们陆续到了“大东亚”,只不见何总长大驾.99lib.。众人望眼欲穿,等到7时,仍不见何总长的影子,便都焦躁起来。最着急的是于婉真,于婉真怕何总长耍滑头不来,便要邢楚之开车去接。邢楚之倒是听话的,出了酒楼的门厅,正要开车走,何总长的车偏到了。两部车开了个头碰头,都在路边停住了。于婉真和众人隔着门窗看见,忙一窝蜂迎出来搀迎何总长。何总长钻出车门就被自己的五太太搀着,见于婉真过来了,还是把一只肥厚的手伸过来,搭在于婉真的肩上摸捏着说:“婉真哪,来晚了,真是对你不住哩!”
于婉真嗔道:“你是大人物,自是不会早来的,我想到了!”
何总长摆动着肥硕的身躯,很努力地往水门汀台阶上走,边走边说:“不是,不是,你五娘作证,我原倒是想早些来的,6点时正要出门,租界工部局来了人,一扯就是半天……”
花枝招展的五太太也说:“可不是么?工部局的史密斯老不走,我们便只好陪着,后来还是我说起晚上有事,才帮着老头子脱了身的——婉真,你倒是要谢谢我才是呢!”
于婉真道:“那好,五娘就多替我干爹喝杯酒吧!”
到包间里坐下,于婉真把朱明安和朱明安的两个朋友孙亚先、许建生向何总长作了介绍,何总长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冲着他们一一点头,还客客气气地夸了他们几句。
何总长一边系着餐巾,一边说:“你们办实业,做生意都是很好的,我是一贯主张经济救国的,就是早两年做着陆军总长时,也不相信枪杆子能救国。”
孙亚先和许建生问:“何总长是什么时候做的陆军总长?”
何总长愣了一下说:“几年前吧?”
二人还想问下去,于婉真却把话题叉开了,又向何总长介绍起了邢楚之。何总长却看着邢楚之笑道:“这老邢不要介绍了,我们本就认识,我下野后,这小子还拦过我的车!”
邢楚之忙站起来道:“这还得请何总长海涵,当时郑督军还在世,郑督军让我去索饷,我不能不去……”
何总长哈哈大笑说:“不怪你,不怪你,过去的事根本就说不清!”
其他的人就不要介绍了,何总长都认识,白牡丹是何总长捧红的,腾达日夜银行总理胡全珍是何总长的老朋友,何总长在腾达日夜银行还有股份。
也正因为在腾达有股份,何总长便对胡全珍的事业很关心,和众人打过招呼后,马上便勾过头,瞅着胡全珍问起了腾达的近况。
胡全珍说:“真是怪了,腾达的股票只是疯涨,价位高得都吓人了。”
何总长道:“那好嘛!”
胡全珍说:“只怕这般疯涨之后必有大跌……”
何总长手一摆:“不会——至少年内不会!”将脸孔转向众人,又说——已不是光说腾达了,而是说目前的经济形势:“我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对我们大家都是机会,就四个字,叫做:机会难得。”
孙亚先恭恭敬敬地问:“何以见得呢?”
何总长手一挥说:“我这里有个基本分析:大家都知道,欧战刚刚结束,各国列强现在自己国内的事都顾不过来,一时间还无暇插手我们中国的事,我们正可以大胆地谋求发展。眼下的证券、期货交易风潮旺盛,正是这种发展奋进的表征。”
孙亚先点点头,表示赞成,颇钦佩地看着何总长说:“何总长所言极是,几句话就把问题的实质说清了。”
于婉真笑眯眯地道:“那自然,何总长看事情总是一眼看到根底的,要不便也不是何总长了!”
邢楚之也跟上来胡乱吹捧说:“其实,何总长真该再做一回财长的。”
何总长摆摆手笑道:“我说诸位呀,你们可别这么捧我,我这人不经捧,一捧就晕,一晕就昏——当初做陆军总长,要不是被人捧得又晕又昏,哪有今日下野这一说!”
于婉真知道,何总长那陆军总长其实只是代理了三天,就是次长也只做了10个月,可这老头子打从代理过三天总长之后,架子就再也落不下来了,倒好像真做过十年八年总长似的,老怀念那三天的好风光。
邢楚之也知道何总长的底细,却还是一味地捧:“何总长不能说是下野,应该说是主动退隐。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们镇国军的朋友如今还说呢,当时的内阁里,就何总长一个人算得清流。”
何总长高兴了:“那倒是。不是吹,兄弟没傲气,却是有傲骨的。兄弟做了总长第二天就在阁议上说过,我做这陆军总长就要秉公办事,谁想把老子当牌玩是不可以的……”
于婉真怕何总长说起来没完,站起来,打断何总长的话头道:“时候不早了,干爹,我们还是边吃边谈吧。”
何总长点点头:“也好,也好。”扭过头,却对邢楚之说:“我敢说,我做总长处事还99lib?是公道的,这就得罪了段合肥。段合肥这人哪,除了皖系,啥人都信不过……”
于婉真有些不快了,嘴一噘说:“干爹,你看你,说起这些旧事就没个完了!”
何总长这才举起酒杯道:“好,好,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婉真哪,今日是啥名目呀?”
于婉真生气道:“干 爹,你真是,都坐在这儿老半天了,还不知道是啥名目!今日不是说好给我外甥明安接风么?”
何总长说:“哦,对对,是给明安接风,来,来,大家都喝。”
于婉真又说:“这是接风酒,也算是我们‘新远东交易所’筹备成立的庆祝酒,你这筹备主任还得说点啥。”
何总长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咋,我这筹备主任真当上了?”
白牡丹娇嗔地用赤裸的白膀子碰了碰何总长:“那还有假?电话里不是说定了么?”
何总长说:“电话里只说再商量嘛!”
于婉真道:“这不就是在和你商量么?我们并不是真要你管什么事,只要你挂个名,难道你这点面子都不给?”
何总长笑了,肥厚的手一摊,对自己五太太说:“你看,你看,我说婉真这酒不好喝吧?”
五太太知道何总长心里是想做这主任的,做了这主任日后必会有份好处,便道:“这酒好不好喝,你都得喝,咱自家闺女的忙你不帮,还要去帮谁?”又对于婉真说:“老头子的家我当了,这九九藏书主任就算他了,他想赖也是赖不掉的!”
何总长这才说:“好,好,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现在办交易所虽说是个机会,可日后的风险终还是有的,若是万一有个闪失,诸位可不要怪我呀!”
于婉真道:“我们请的你,咋会怪你呢?来,来,干爹,我代表明安和他的两个朋友,还有在座‘新远东’的发起人敬你一杯!”
何总长端起杯,把酒一饮而尽,后又以筹备主99lib?任的身份举杯祝酒,众人都喝了,连平素从不喝酒的朱明安也喝得极是豪迈。
接下来,众人又相互敬酒,敬到末了,都脸红耳热了,便狂放起来,都以为“新远东”已办起来了似的,这个为“新远东”干杯,那个为“新远东”干杯,白牡丹还为“新远东”清唱了一段《红颜娇娘》的戏文。
白牡丹清唱时,于婉真心情很好,不无得意地看着身边腾达日夜银行的胡全珍问:“珍老,你看咱这台人马怎么样?”
胡全珍捻着下巴上的几根黄胡须,沉吟了一下:“婉真,你要不要我说真话?”
于婉真道:“当然要你说真话了。”
胡全珍笑了笑:“这台人马倒不错,生旦净丑全有了,演戏行,打仗嘛,也能凑合拉上阵,只是办交易所恐怕……恐怕还欠点火候。”
于婉真不服气:“我们明安可是在日本学过金融经济的!”
胡全珍摇摇头:“这没用。”
于婉真又说:“我们还有5万镇国军压在长江沿线……”
胡全珍偷偷瞅了邢楚之一眼,悄声对于婉真道:“这也靠不住。你莫以为拢住了一个邢副官长就行了,我看是不行,镇国军不是这位邢副官长说了算的……”
于婉真这才认真了:“那珍老你的意思是不办了?”
胡全珍笑道:“我可没说不办。办还是要办,这么好的时候,咱不办交易所,还办什么?问题是怎么办?首先股本要分摊,不是咱们这些发起人分摊,而是要提前向外面的人摊出去……”
于婉真不懂:“这如何摊法?”
胡全珍道:“很简单,比方说咱们这些发起人每人两万股,你且不可自己出这两万股的股金,而要把其中的一万股高价卖出去,用卖来的钱交股金,这样,你就没风险了。”
于婉真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先卖空?然后白手拿鱼?”
胡全珍点点头,笑道:“对的,这买空卖空里面的学问大了,我日后会慢慢教你的!你要不会这些,迟早非栽不可。”
于婉真服服帖帖地说:“珍老,我和明安都听你的就是。”
胡全珍又说:“第二,还要小心,比如说,收上来的股金留在别的小银行是难保险的,搞不好它会把你的钱抵头寸……”
于婉真道:“这倒不怕,珍老你的腾达日夜银行可以代我们保管的……”
话没说完,已不能说了,白牡丹一曲唱罢,众人一齐拍手喝起彩来,于婉真和胡全珍也跟着拍起了手。
何总长一边拍手一边说:“白牡丹,我看你是可惜了,放着这么好的嗓子不好好唱戏,却要炒股票办交易所,真是鬼迷心窍了!”
白牡丹道:“你何总长不也在炒股票办交易所么?你做得,为何我就做不得?”
何总长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呀,让我咋说呢?我真是白捧你了,捧红了你,你却跑了。”
于婉真笑眯眯地说:“也没跑,人家一边办交易所,一边还是能唱戏的。”
白牡丹却白了于婉真一眼:“真办交易所发了财,我才不唱戏呢!你们看我在台上唱戏蛮风光的,就不知道我在台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
何总长点着白牡丹的额头,对于婉真说:“看看,看看,我说我是白捧她了吧?婉真,你说我伤心不伤心!”
于婉真知道何总长是戏迷,伤心也是真实的,便向白牡丹使了个眼色。
白牡丹马上会意了,冲着何总长一笑道:“何总长要听戏就另说了,我就是再发财,也还会为你唱的。”
何总长说:“那好,今日趁你还没发财,就为我再唱一段《哭灵》吧!”
白牡丹不好推辞,清清嗓子,又唱了起来,可唱的时候两眼不看何总长,只看朱明安,就仿佛走进了戏文,正和朱明安倾诉衷肠。
第七章
其实,白牡丹算何总长捧红的,也算死去的郑督军捧红的。郑督军本是大舞台的起办人之一。三年前大舞台开张的时候,郑督军正气焰薰天,租界外的中国地盘还在郑督军的镇国军手下,连租界当局都让他三分。那当儿,郑督军常到租界公馆小住,其间他偶尔到大舞台走走。
有一次,郑督军带着一帮副官随从到大舞台去听“大眼刘”说书,无意间看到登台献艺的白牡丹,眼睛突然一亮,就改了主张,去听戏了。这一听就着了迷,不是被白牡丹的好嗓子迷住了,倒是被白牡丹的好相貌迷住了。于是,郑督军便为白牡丹大肆叫好,当晚献花,二晚请酒,第三晚就把白牡丹邀到自家公馆里唱了堂会,还让自己的八太太于婉真与之拜了干姊妹。
白牡丹记得,自己当时是受宠若惊的,站在郑公馆豪华的客厅里为郑督军唱《拷红》,全身上下躁热难当,比立在大舞台上还紧张,唱到后来,竟唱出了一头一脸细密的汗珠子,还跑了调。
郑督军不计较——嗣后才知道,老头子根本不懂戏,老头子说她唱得好,是因为她长相好,身段也好,想纳她做个九姨太。不是郑督军后来死了,这九姨太没准还真就让她做上了呢。
何总长是后来在郑公馆认识的,郑督军老拉着她一起打牌,每次牌桌上都少不了何总长,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熟识后,何总长也邀着一帮下野的寓公、政客为她捧场,还买通报馆记者替她造势,在各种小报上发文章,发相片,“一说白牡丹”,“二说白牡丹”,说来说去,就把她的艺名说响了,硬是让她两月之间红遍了租界内外。
然而,麻烦接着就来了,没走红时,总想着能走红,真的走红了,才发现个中的滋味也不好受:平静的生活就此了结了,自己再无什么自由可言——郑督军不允她和任何年轻男子来往,且把她青梅竹马的一个相好情人给绑了,弄得至今死活不知。
这让白牡丹很伤心。白牡丹一气之下险些吞了大烟。其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再提不起唱戏的兴致,只一味在郑督军和何总长怀里厮混,直混到郑督军一命归天,才算挣出了半截身来。
也是巧,偏在这时碰到了于婉真的外甥朱明安。
在东亚证券交易所厅房里一见面,白牡丹就愣住了,她没想到于婉真会有这么个年轻英俊的外甥——而且是学经济的——而且头回见面就帮她赚了钱。在浑浑噩噩中沉睡了几年的生命在那当儿苏醒了,白牡丹觉得,这男人实是命运之神送到她手边的,她若是不牢牢把他抓住便是罪过。
然而,当时于婉真就在身边——直到晚上吃酒唱戏时,于婉真都在身边,这就不大好办了。在万福公司给朱明安买西装、皮鞋时,她就看出来了,于婉真想拉她发起“新远东”,却不想让她和自己外甥打得火热——就像她了解于婉真一样,于婉真也透骨透心地了解她,她和于婉真同在郑督军的一张大床上厮混过,因此还和于婉真闹出过不快,于婉真再也不会让她 纠缠朱明安的。
这段姻缘——如果能算姻缘的话,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实是没多少希望的。她知道。
然而,当晚酒席散了,带着朦胧酒意回到家,白牡丹却又禁不住想起了朱明安。咋想都觉着朱明安不错,朱明安穿了米色西服的身影便在眼前晃。心一下子乱了,虽说骨子里仍惧着于婉真,却照旧痴痴地想,朱明安虽说是于婉真的外甥,可终也是个大男人了,不会事事听自己姨妈的,只要他愿和自己好,于婉真也毫无办法。当然,这里有个很要紧的问题是,不能让于婉真说自己的坏话,把她往日和郑督军、何总长胡来的事都倒给朱明安。
于是,自那日之后,白牡丹便把对朱明安一见钟情的心意悄悄藏在心底,不敢太嚣张,郑公馆更不常去,只往郑公馆打电话,借着谈“新远东”,盼着能常听听朱明安的声音,和朱明安单独地聊一聊。每次只要是朱明安接电话,白牡丹便嗲声嗲气说个没完,对朱明安提出的任何主张也都满口赞同。
朱明安也真是能干,事情办得出奇的顺利。
一周之后,《华光报》上“新远东交易所”的筹备公告便出来了。同一天,朱明安让孙亚先化名“小诸葛”写的文章也出来了。孙亚先以“前总长何某下海从商意图大举,新远东紧张筹备不日开张”为题,在报上大谈“新远东”雄厚的政治、军事和经济背景。孙亚先本是局中人,可在文章中却做出一副局外人的样子,装模作样故弄玄虚。说是几经访探,方得知“新远东”来头极大,不但有镇国军背景,且有北京政府要员背景,一期资金欲筹妥百万之巨,一旦挂牌开张,必将给市场带来极大冲击云云。
过了没两天,孙亚先的第二篇文章又出来了,吹得更玄乎,说是“新远东”内幕深不可测,发起人中有当年攻击制造局的前革命党人许某已属确凿。更有南方某省身份不明者若干,正在进一步访探中。因此,“新远东”似为北京政府联络南方革命志士的经济和政治的据点,十有八九是在南北两方面都保了险的。
白牡丹看了报纸哑然失笑,就打了电话问朱明安:“咱们这帮人中,哪一个算南方的革命志士呀?是你,还是我?”
朱明安在电话里也笑了:“这你别当真,我们不过说说而已。”
白牡丹嚷道:“你们这帮坏小子老这么骗人我可不干!”
朱明安说:“造势也就先造到这一步为止了,下一步我们就要动真格的了,这不,我正要找你谈筹股的事呢。”
白牡丹早巴不得朱明安来,便道:“那你来嘛,我也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咱既办自己的交易所了,我手头还有些人家的股票就想抛出去,你帮我拿拿主意,怎么抛才好?”
朱明安说:“我要来只能明天来,明天我小姨才有空。”
白牡丹嗔道:“你这人真是的,干啥都要拖着你小姨!你就一人来,今晚就来,我等你!”
朱明安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终是答应了。
白牡丹喜出望外,放下电话慌忙和老妈子一起张罗起来,还特地给老妈子放了假,要老妈子在自家呆一夜,次日早上再回来伺候。
老妈子一走,白牡丹就换了身当年郑督军送她的艳丽晚装,且取出脂粉盒,精心地对着镜子描了眉,又在缺少血色的嘴唇上涂了口红。做这一切时,胸腔里的心一直怦怦乱跳,这激荡的感觉已是多年没有过了。打扮过后,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再无往日惯有的倦怠和憔悴,心才略微定了些。
这之后,便是让人焦心的等待——电话不敢再打了,怕接电话的是于婉真,弄出意外的麻烦,也怕朱明安接了电话会改变主意,就一次次到门外的巷口去迎。
到快九点时,朱明安才来了,不是一人来的,却是和那个写文章的孙亚先一起来的,一人坐了一辆洋车,开初白牡丹并不知道孙亚先会一起来,在巷口迎到朱明安后正要走,孙亚先的那辆车已到了。白牡丹虽说心中不快,脸面上却不好摆出来,只是笑笑地问:“孙先生也到我那里坐坐么?”
孙亚先一愣:“哦,坐坐也好,我和明安还有几句话要说。”
朱明安也说:“是我约老孙一起来的,明日我们还要去找咱交易所的房子,已看好了摩斯路上的一家,老孙要去谈……”
孙亚先瞅着白牡丹道:“这家的房子在大公司四楼上,原来也是交易所,白小姐可能知道,就是大中华杂粮油饼交易所,我和八太太都看中了。”
白牡丹眉头一皱,问:“大中华搬家了?”
孙亚先道:“搬什么家呀?大中华杂粮油饼交易所倒了!”
白牡丹叫道:“哎呀,那坏了,我手头还有他们的股票呢!”
孙亚先问:“有多少股?损失大么?”
白牡丹却不说,只拉着朱明安的手,拍着朱明安的手背道:“明安,你可得帮我好好合计、合计了,你是行家,我只信得过你!”
孙亚先不甚高兴:“就信不过我么?”
白牡丹说:“你写那骗人的文章行,做股票就不行了!”
孙亚先看出来白牡丹只想和朱明安谈,并不想和他谈,似乎也不想让他呆在面前,便向朱明安挤挤眼,走了,临走时说了句:“明安,人家白小姐只要和你谈,我就告辞了,明天一早再给你打电话吧!”
白牡丹也不留,道了声“走好”,挽着朱明安进了自家的房门。
到家里刚一坐下,朱明安就问:“你买了多少大中华的股票?”
白牡丹这才笑了:“我是骗骗孙亚先的,一股也没买。”
朱明安说:“那就好。”又说,“你要真买了,那也只好认倒霉,交易所倒掉了,我也没办法。”
白牡丹说:“不谈这个了,先陪我出去吃饭吧!”
朱明安一怔:“怎么?你还没吃晚饭?”
白牡丹不无艾怨地白了朱明安一眼:“不是等你么?你说了要来,却拖到了这么晚……”
朱明安抬起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下:“该死,让你饿到现在!”
白牡丹说:“饿倒不饿,就是等得急煞人,还怕你被狼拖去了……”
朱明安道:“那好,今日就我请客吧,算是谢罪。”
白牡丹说:“还是我请你,你一见面就帮我赚了钱,我得好好谢你呢!明安,你说,咱去哪?是去维多利亚吃西餐,还是到全聚福吃酱鸭?”
朱明安说:“随你吧,我反正是吃过饭了,你爱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白牡丹快乐地道:“那咱就去维多利亚吧,那里终是雅致些,还有舞跳。”
却不料,二人刚要出门,于婉真竟坐着邢楚之的破汽车找上门来了,见他们手挽手往外走,愣了一下,似乎很吃惊。然而,嘴上也没说什么,只道她也有些饿了,正好一起去吃点啥。
这一来,白牡丹便失却了一个激情洋溢的良宵,心里真气死了于婉真。
第八章
于婉真觉得自己实在是非常的宽厚,她眼见着朱明安和白牡丹飞快地勾搭上,却能容忍,既不去问朱明安,也不去问白牡丹,就像没这回事一样。不过,她宽厚待他们,自然也希望他们宽厚待她——至少希望朱明安能宽厚待她。可没想到,朱明安竟像没事人似的,再不提那晚去维多利亚的事了,在她面前更无丝毫的愧意。
这就让于婉真宽厚不下去了。几日之后,于婉真和朱明安一起去摩斯路看交易所的房子,回到家终于抹角拐弯把话头提出来,以一副长辈的口吻对朱明安说:“明安,你是男子汉,将来要做一番大事业,小姨正可心成全你。你呢,也得争气呀,不能整天和女人厮混。”
朱明安愕然问:“小姨,你说我和哪个女人厮混?”
于婉真勉强笑着说:“看你,还装样呢!你和白牡丹的事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小姨是过来人了!”
朱明安叫了起来:“小姨,这……这是哪有的事呀?那晚白牡丹要我去,本想和我谈筹股,赶巧被你碰上了……”
于婉真“哼”了一声:“别瞒了!白牡丹对你要没这份心,你抠我的眼!头回见面,她就那样看你,还要给你买衣裳,那意思你会看不出?”
朱明安哭丧着脸,急忙解释:“小姨,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早就说过的,我心中只有你,就算白牡丹真想和我好,我……我也不会答应的。我敢发誓:我99lib?要是有心和白牡丹好,便天打五雷轰……”
于婉真才笑了,伸手在朱明安肩上打了一下:“看你急的,真没有这事就算了,发什么誓呀!”又指着朱明安的额头说:“我这么着也是为你好。你不知道,这个女人早被郑督军、何总长那帮老东西作践过不知多少回了,人也学坏了,你是万万碰不得的。”
朱明安点点头:“那我再不睬她了就是。”
于婉真道:“睬还得睬,一起办交易所,咋能不睬人家呢?只是不要和她好。”
朱明安“嗯”了声,突然抬起头,愣愣地盯着于婉真,嘴唇哆嗦着:“那……那小姨,你和我好么?”
于婉真一怔:“又胡说了!”
朱明安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我知道你喜欢我……”
于婉真心中仍是不快,对朱明安也只是烦,便生硬地把朱明安的手甩开了,说:“我再喜欢你也是你的小姨,再不会和你这么乱来的!”
这让朱明安很失望……
当晚睡到床上,朱明安便想:小姨实是太那个,自己做着他的长辈,不敢和他好,还不让别人和他好藏书网,真是很说不过去的。后来又想,真要和小姨好,没准还就得先和白牡丹好哩!女人都爱吃壶醋,没个和她争夺的主,她就不把男人当做好东西。
这才骤然发现,自己实在有必要认真对待白牡丹的那份情义。小姨说得不错,白牡丹对他是有意思的,头次接触,他就朦胧感到了,后来唱戏时还那么看他,他心里就更清楚了。那晚在她家,不是小姨突然来,还不知要发生什么事呢!——这也得说良心话,他并不呆,当时心中是有数的,就在等着那事发生,惟一担心的是,怕到时候自己不行……
当夜做了个梦,在梦中和白牡丹什么都发生了。还梦见了小姨,小姨突然闯进门来,把他从白牡丹身上揪下来,愤怒地打他,还打白牡丹。
一大早真就见了小姨,小姨穿着一身粉红色电光绒的睡裙,端着杯热牛奶,两眼脉脉含情地看着他。没遮严的窗帘缝中,有一缕炽白的阳光射进来,正映在小姨额头上,把小姨俏丽的脸盘衬得亮亮的。
朱明安一下子来了精神,先定定地盯着小姨的脸膛看,看得小姨脸色绯红。后就跳起来,把小姨搂到怀里,亲小姨的嘴,小姨的脸,还有小姨细白的脖子。小姨不再拒绝,娇小玲珑的身子变得很软,像被抽去了筋骨。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只轻轻一托,便把小姨托到了铜架床上。
不过,后来的一切却糟透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撩拨起了小姨的火热欲望,却啥也做不成了。小姨于万般气恼之下,一脚将他蹬下了床,摔得他很疼。
惊醒之后才发现,这又是一个梦,那美妙的早晨并不存在,夜幕正在窗外低垂着,屋里黑乎乎的,闹不清是几点钟……
第二天一起来,在饭厅吃早饭见到于婉真时,梦中的情景又真切地记起了,朱明安的脸不禁红了一下,就仿佛一切真的发生了似的。
于婉真不知道朱明安昨夜那美妙而无能的梦,一门心思想着交易所的事,吃饭时就说:“明安,孙亚先在报上一吹乎,咱们‘新远东’筹备之中已是万人瞩目了。现在,咱的股资得赶快收齐,都存到胡全珍的腾达日夜银行去,别误了验资登记。”
朱明安敷衍道:“误不了,后天大家不是还要在一起聚商么?订个最后的日子就是。”
于婉真又说:“还有门面房的事也得敲定了,我看,就把摩斯路上的那层楼面租下来算了。”
朱明安点点头:“我也这样想,只是租金还想让孙亚先最后压一压。”
于婉真说:“能压下来当然好,就是压不下来也不要紧,我们先租半年,日后发达了再换就是。你和孙亚先今日就把这事办了吧。”
朱明安又咀嚼起梦中的景状,看于婉真的眼光很温柔:“小姨,那咱就一起去……”
于婉真摆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得想法把咱那15万的股金分摊出去,今天已和胡全珍约好了一帮朋友到腾达日夜银行去谈。”
匆匆吃过早饭,于婉真叫车到腾达日夜银行去了,临走,对刘妈交待一句:“别忘了把我昨晚穿的电光绒睡裙洗了!”
朱明安一听这话就觉得怪:没想到于婉真昨夜还真就穿了电光绒睡裙!如此说来,昨夜的九九藏书事或许不是梦?或许于婉真到他房里来过?
整整一上午都想着于婉真的电光绒睡裙,还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剥于婉真的衣裙。后来又忆起了白牡丹,幻想风起云涌,满脑袋湿漉漉的念头,目光落在哪里都能看到年轻女人的胸和臀,似乎面前的整个世界都是那软软、白白的肉构成的。这一来便骚动不安,和孙亚先一起去谈定了大华公司四楼的房子后,就在摩斯路口和孙亚先分了手,迷迷瞪瞪去了白牡丹家。
白牡丹懒觉睡得邪乎,都大中午了才起床,见朱明安突然来了,既惊讶又欢喜,忙叫老妈子到外面的馆子叫了许多菜来,还哄着朱明安喝了点酒。
朱明安不会喝酒,两杯酒下肚便晕了,朦胧中不知啥时,竟把白牡丹揽在了怀中,忘情地抱着白牡丹亲个不停,还摸了白牡丹的胸脯和大腿。白牡丹并不吃惊,也不躲闪,蛇一般缠在朱明安身上,任由朱明安亲热,也主动去亲热朱明安,把个滚烫的舌头伸到朱明安嘴里动来动去,让朱明安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可事不巧,白牡丹身上正来着,朱明安要去扯白牡丹的衣裙,白牡丹却把朱明安推开了,说:“别……别这样!今日我不方便哩!”
白牡丹的推却是无力的,况且,朱明安的手已插到白牡丹腹下,摸到了那让朱明安为之激动的布带子……
白牡丹知道再推也是无用,便说:“明安,别这么急,你快让我洗洗……”
朱明安这才把白牡丹放开了,还自告奋勇要给白牡丹洗。
白牡丹把热乎乎的布带子从大腿根抽出来,在朱明安手背打了一下,嗔道:“滚远点,要洗去给你小姨洗!”
朱明安偏不滚,顺势抓过白牡丹手中的布带子,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面前马上现出了当年自己玩弄过的于婉真那同样的东西,就把此时当做了彼时,将还带着白牡丹体温的布带系到身上。
白牡丹见了,觉得惊异,后就格格笑着说:“明安,你还想做女人呀,我可是做梦都想做男人呢!”
朱明安脸涨得绯红,冲到白牡丹跟前,也不管她洗没洗,就把她抱到了里屋的床上,扑99lib.t>到白牡丹赤裸的身上……
那女人专用的东西给朱明安带来了极大的冲动,梦中和小姨在一起时的无能没有出现。这就给了朱明安很大的信心,朱明安一边在白牡丹身上忙乱地动作着,一边便想,日后有一天和小姨在一起,他决不会丢脸的。他再不是小男孩,而是大男人了。
然而,心里却空落得很,和白牡丹亲热了一回,竟和没亲热差不多,满脑子还是小姨于婉真,还差点把白牡丹唤作小姨。
第九章
这期间,租界内外办交易所的风潮仍在势头上,虽说已时常有些来历不明的交易所相继垮台,可总还是新开张的多。不断敲响的开张锣鼓,把那些垮台破产者的饮泣和抱怨全遮掩了。失败跳楼的新闻没多少人相信,一夜暴富的传奇故事却在十里洋场的舞厅、酒楼四处传诵。人人都以为这世界上遍地黄金,都把办交易所,炒股票当做发财的捷径。
如此一来,“新远东”的进展便极为顺利,预定100万元的资本总额,一月之间如数收齐,都存进了胡全珍的腾达日夜银行,只等着有关当局验资开张。
与此同时,《华光报》的孙亚先又大造声势,请个叫杰克逊的洋人提起假诉讼,说是自己早在“新远东”筹备之初已从伦敦发了快电,答应认股三万,如今却被别人挤占,没得到应得之股权,要求“新远东”筹备主任何总长做主,归还其三万股权。
继而,孙亚先又假借何总长之名,在报上作公开答辩,声称本筹备主任从未接到过伦敦的快电,斥杰克逊是英伦骗子,看“新远东”资金雄厚,前程不可限量,便要挤进来讨便宜……
报上的假戏演得热闹,私底下的交易便也跟着热闹。
交易所尚未开张,“新远东”的本所股票已被众人炒将起来,一元的票面被炒到了七八元,搞得老谋.99lib?深算的胡全珍都目瞪口呆,以为这个世界疯了。
这就让于婉真和朱明安都后悔了。
于婉真、朱明安听了胡全珍的话,为保险起见,把半数的股票都以翻倍的价码让给了别人,用人家的钱交了自己应摊的股本,白赚了10万股本所股票。现在一见本所股这么疯长,又觉得吃了大亏,再不听胡全珍的劝阻,倾其所有的现金,以6元的价格吞回了三万股,握在手上再不放了。
白牡丹、许建生等人当初没有胡全珍的点拨,不明就里,全甩了自家的老本加上自己筹来的款交了股金,因此便发了,都赚了三万五万,抑或十万八万。何总长和邢楚之赚得更多——何总长原不想参与集股,后来一看势头好,竟一下子掏出10万认下10万股,转手三下两下一捣腾,便赚了50万。邢楚之则是故技重演,挪用买军火的款子交了股本,又在半月之后以翻了四五倍的价格卖掉了大半股票,既补上窟窿,又腰缠万贯。
“发财真像做梦似的,”“新远东”股东会开会那日,邢楚之又到郑公馆来了,坐在楼上的小客厅里,对于婉真说:“我看我这副官长也别干了,干脆就脱了这身军装和你们一起办交易所得了!”
于婉真没赚多少钱,正觉得亏,便拉着脸,没好气地道:“你要办还是办你的江南去,我和明安是不想和你搅在一起的!”
邢楚之笑道:“八太太还为江南的事生我的气么?这就不应该了嘛,我这不是投到你裙下了么?”
于婉真仍是烦,嘴上却说不出什么。筹办“新远东”这阵子,邢楚之没啥事对不起她,倒是她对不起邢楚之。她怕邢楚之筹不出自己的股金,又打她的主意,老躲着邢楚之,就连胡全珍为她出的主意也没向邢楚之透一点。
邢楚之又说:“八太太,我可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人生在世,图个啥?不就图个财色二事么?我有你这么个美人儿,日后再赚上个百来万,这辈子也就不再想啥了!”
于婉真以为邢楚之又要提纳她为妾的老话题,便冷笑道:“老邢,你以为你碰运气赚了点小钱,就能把我买下了么?”
邢楚之一怔:“啥话呀?八太太!我咋会这么.99lib.轻狂呢?”
于婉真拧着眉梢问:“那你啥意思?”
邢楚之笑了:“我的意思是说,你看我做咱‘新远东’的理事长咋样?”
于婉真这才悟到,邢楚之这次不是打她的主意,却是打“新远东”的主意。这兵痞明明知道她办起交易所是想帮朱明安做一番事情,却还是硬把手伸过来了,实在是很不像话的。按于婉真的设想,这“新远东”既是她和朱明安起办的,理事长一职就非朱明安莫属。晚上开股东会,想来大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邢楚之似乎看出了于婉真的意思,又说:“我知道你想让外甥朱明安做这理事长,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我做比朱明安要好,我终是在这世上多混了几年,经历的事多。再者,我们是谁跟谁呀?还不像一家人似的!我做也就是你做了!”
于婉真强压着满心的不快,勉力笑了笑道:“你做这理事长当然不错,只是你手头的股份并不多,又是行伍出身,终是难以取信于大家,怕是推不上去哩!”
邢楚之头伸老长,定定地看着于婉真:“嘿,这不全靠你么!你要想让我做便做得成!你、我、何总长,还有明安几个朋友的股权加在一起,不就把我推上去了!”
于婉真心中不禁好笑:邢楚之这人就是这般自作聪明,总以为人家傻瓜。于是便不再周旋了,直截了当地说:“老邢,我劝你还是别做梦了!不说推不上你,就算把你推上去了,你也搞不好咱这‘新远东’!你在镇国军里做假账,吃空额行,主持交易所真是不行。到时亏掉了底,你也一样倒霉!”
邢楚之生气了,皮球一样从沙发椅上弹起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叫:“八太太,你就是信不过我!我知道,打从你那外甥回来以后,你的心便全用到了他身上!今日我把话说在这里,你记住了:你总有哭的一天!”
于婉真也唬起了脸:“我就是哭,也不会到你面前哭,你也给我记住了!”
邢楚之很恼火,转身走了,边走边说:“好,好,八太太,我不说了,我还要到办事处开会……”
于婉真突然间有了些不祥的预感,站起来追到楼梯口道:“老邢,你站住,我还有话要说!”邢楚之在楼梯上站住了,回转身:“你说!”
于婉真换了个人似的,微笑着款款走下楼梯,居高临下扶着邢楚之肩头道:“老邢,你看你,气性这么大!你别怨我,我是舍不得你离开镇国军。有层意思我刚才一直没说,怕你又狂。”
邢楚之仰着脸问:“啥意思?”
于婉真在邢楚之脸上轻轻拍了一下:“你不想想,你还当着你的副官长,对咱交易所能帮多大忙!用你的话说,5万镇国军值多少钱!”
邢楚之愣了一下,脸上这才有了笑意:“.99lib.t>好个八太太,这话你还没忘呀?我他妈的都忘干净了!”
于婉真说:“我日后全靠你呢,这话哪能忘了?”又笑眯眯地推了邢楚之一把:“你走吧,记着晚上准时到摩斯路大华公司四楼开股东会!”
邢楚之出奇不意地在于婉真胸脯上捏了一下:“我要来开会,今夜就不回办事处了,你可得好好陪陪我……”
于婉真连连摆着手道:“哦,不行,不行,晚上这么乱!”
邢楚之只装作没听见,把提在手上的公文包往腋下一夹,昂昂然走了。走到楼下大客厅门口,还回头向于婉真招了招手说:“别送,别送,我晚上总要来的。”
于婉真心恨得很,却也不好说什么了。
当晚的股东会开得不错,起办“新远东”的朋友们,和那些朋友的朋友们都来了,何总长也来了。另外还来了个别号唤作“西湖居士”的大户王先生——谁也没料到这位王先生手里竟握有四万股“新远东”的股票。到会的众人都不说自己高价转让了多少股给王先生。于婉真只知道自己通过胡全珍,以翻了一倍的价钱让了一万股给王先生。王先生拖着细长的辫子,面目慈和,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文绉绉地和大家都拱手点头打招呼,挺招眼的。
到会的起办人和那位西湖居士王先生都成了理事,理事长自然是朱明安。是何总长按着于婉真的意思先提出来的。何总长说,朱明安年轻能干,又到日本学过经济,懂金融商业之经络,最是合适。于婉真知道自己手操胜券,又想堵住邢楚之的嘴,便提议表决,给各位刚当了理事的代表发纸头,叫大家正经推举一下。这就如愿推出了朱明安做理事长。
邢楚之仍不死心,提议再设个副理事长,说是万一理事长不能理事,也可有个替代之人。于婉真反对,说是就算万一理事长无法理事,大家都在租界里住着,也可以一起理事的。
胡全珍却说:“设个副理事长总是好的,还是推举一下吧!”
于是又发了纸,又让众人推举——没推出邢楚之,却推出了胡全珍。
胡全珍忙站起来向大家抱拳作揖道:“诸位,诸位,我在‘新远东’股份并不多,又办着个腾达日夜银行,实是不能再做这副理事长了!诸位对我老朽的一片心意我领了,副理事长么,你们还是另选高明。”
邢楚之说:“珍老实心实意不做副理事长,我们也不能勉强,我看就再推一个吧!”
便重新推了一回——谁也没想到,竟推出了那位西湖居士王先生。
王先生一副惶惑不安的样子,一边不住地搓手,一边讷讷着:“这……这真是,这真是……”长长叹了口气,看看众人,又咕噜了一句:“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何总长便笑,且学着王先生的声调道:“佛云:不可说,不可说呀。”
王先生便不说了,副理事长便算了王先生。
邢楚之这才泄了气,嗣后再不多说一句话了。
接下来,众人把自己手上的银行收据都向理事长朱明安当面做了交割,又就招聘训练所员、定制器具、更换填印正式本所股票诸事,议论了一番,定下了一些原则,会议遂告结束。
会后已是午夜11时了,与会者都饿了,朱明安便以理事长的新身份,请大家到对面的“大兴楼”吃了夜酒。席间,由于婉真出面,招来几个妖冶的歌女侑觞,包房里一下子灯红酒绿,笙管嗷嘈。除了于婉真和白牡丹两个女人,其余男人们大都放肆地笑闹起来,就连何总长和那位王居士也被歌女搞得神魂颠倒,被歌女捏着鼻子灌了几杯酒。
邢楚之连副理事长都没当上,心中自是不快,对于婉真恨恨的,便拥着年轻漂亮的歌女,不断喝酒,且把当夜要去郑公馆和于婉真共宿的事忘光了,散席时公然带着那歌女去了自己的办事处。
于婉真知道邢楚之是故意气她,却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还笑着和邢楚之打趣,要邢楚之玩乐适当,别累坏了身子。
然而,在车上一路同行,看到邢楚之的手堂而皇之地插到那歌女薄如蝉翼的红纱衣裙里时,于婉真却禁不住一阵恶心,觉得邢楚之简直不是个人,因而,没到公馆,在赫德路口就拖着朱明安早早下了车。邢楚之在车里和她招呼,她也没理。
第十章
赫德路上夜风轻拂,灯光灿灿。灯光五颜六色,多且杂,远的近的,明的暗的,闪烁的抑或不闪烁的,像都糅于风中,一古脑地向面前涌。于婉真便真切地感到了都市之夜的纷乱。天空也是纷乱的,不太黑的空中有朵朵白云在疾速涌动,当头的月亮时而被云朵裹住,有时半天都露不出脸来。
于婉真拥着朱明安缓缓在街上走着,痴痴地看着天空说:“明安,还记得咱们老家的夜晚么?天上也是这么亮,星星比这里要多,有蝉鸣,还有蛙声,可却总让人感到静,不像在城里这么纷乱。”
朱明安颇不经意地说:“我觉得到哪都差不多,就是在日本也是一样。”
于婉真叹了口气:“你这坏孩子,离家也好多年了,就一点都不想家么?把你妈他们都忘了?”
朱明安说:“没忘,却也不怎么想……”
于婉真道:“你咋不想你妈呀?我都想呢!你妈可真算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我对她比对你姥姥、姥爷还亲。你妈大我整20,我出生时她已出阁了,嫁了你爸。我落生那天,她回来了,你姥爷见我是女孩,不想留,就把我放到村头的小河边。是你妈把我抱了回来……”
朱明安说:“这我知道,我妈早就和我说过的。”
于婉真又道:“给郑督军做八姨太,也是你妈拦的,可没能拦住……”
朱明安说:“真拦住倒不好了,那就没有你的今天,也没有我的今天了——今天咱混得多好!过两天交易所一正式开张,咱就等着发大财吧!”
于婉真却不谈交易所,只道:“过几天咱回趟家吧,看看你妈!”
朱明安迟疑了一下说:“小姨,怕不行吧?交易所一旦开了张,你我就都走不了了……”
于婉真想想也对,便道:“那就叫你妈先到咱这来吧!我们好好孝敬孝敬她,也让她看看你的这盘大买卖!”
朱明安不好意思地说:“这盘大买卖哪是我的呀?还不都是小姨你的!没有你一手操持,我能成啥事呀!”
于婉真停住了脚,搂住朱明安亲了一下:“你知道就好,在这世界上,小姨心里只有你!”
朱明安这才注意到于婉真嘴里的酒气很重,举止也有些异样,心里怦然一动,搂住于婉真的腰肢,问于婉真:“小姨,你心里真的只有我么?”
于婉真点点头,先把一只手放在朱明安脸上抚摸着,后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窝:“你就在这里,白日黑夜都在这里……”
朱明安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了于婉真,把于婉真99lib?的脚跟都抱离了地,口中喘着粗气说:“小姨,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你过去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这时,一辆汽车迎面开过来,车灯的灯光几乎都打到了他们身上,给了他们一个意外的白亮,二人一惊,把紧贴在一起的身子分开了。
汽车过去之后,朱明安马上又把于婉真拥在怀里,一边用汗津津的手去抚弄于婉真圆润的肩头,一边垂首去亲吻于婉真裸露的脖子和胸脯,嘴里还梦呓一般的喃喃着:“小姨……小姨……我……我日日夜夜都梦着你呢……”
于婉真把鬓发垂乱的脸颊紧贴到朱明安身上,泪水骤然涌出眼窝,哽咽着说:“小姨又何尝不……不是日日夜夜梦着你呢?可……可我终是你的小姨,我……我想你这样,却……又怕你这样,真的,我怕……”
朱明安吻去了于婉真眼中的泪:“别怕,这有啥可怕的?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不说,谁还会知道?”
于婉真仰着朦胧的泪眼看着云朵飘动的夜空,轻声道:“天知道,地知道,日后大家也都会知道……”
朱明安叫了起来:“那也不怕!如今早不是封建时代了,谁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我们就是要……”
于婉真用手捂住了朱明安的嘴:“别……别在这大街上又喊又叫的,快回去吧!”
回到家,脱了衣服洗澡时,于婉真的头脑突然清醒了,这才为方才街上那一幕后悔起来: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主动往朱明安怀里送?朱明安是她嫡亲外甥啊,她这么着姐姐和世人还不把她骂做淫妇?世上的男人并非只有朱明安一个,她咋就这么糊涂!
在浴盆里泡着,下意识地用手撩着温热的洗澡水,往身上浇着,又恨起邢楚之来,觉得今夜这一幕大半是邢楚之造成的。不是邢楚之气她,和那歌女乱来,也不会勾起她炽热的情思——当然,还有酒。因着股东会开得好,让她如愿以偿,她便多喝了几杯,这差点儿坏事。
值得庆幸的是,方才这一幕是在大街上发生的,她终还没和朱明安做那事,这就好,这就证明她还不是那种乱伦丧德的淫妇。事情还有挽回的希望,她能拯救自己,也能拯救朱明安。
不曾想,于婉真想断然结束此事时,却结束不了了。
于婉真洗澡时,朱明安就在门外焦虑地等着,还隔着一扇门和于婉真调情,口口声声唤着亲小姨,好小姨,要进去给于婉真搓背。
于婉真心突突乱跳,不由自主便把赤裸的身体转了个向,背脊对门,怯怯地说:“明安,你……你回房睡吧,天不早了!”
朱明安不听,脸贴到门玻璃上,向于婉真央求道:“小姨,我就要给你搓背,人家日本兴的……”
于婉真说:“咱这不是日本,咱不兴。小……小姨也不喜欢。”
朱明安道:“你喜欢。你在街上说过的,你心里日日夜夜装着我。”
于婉真怕朱明安不顾一切闯进来,再不敢和朱明安啰唆,匆忙往身上打着肥皂,想赶快洗完出来,可一想到出来,却更是怕:朱明安这坏孩子就在外面,他决不会就此罢休的。便又把打了肥皂的身子在浴盆中泡下了。
好在门玻璃上蒙着布,里面的情形外面的朱明安看不见,于婉真心才放定了些,又好声好气地劝朱明安回房睡觉,并认真地说:“你要再不回去睡觉,小姨就生气了!”
朱明安半天没做声。
于婉真以为自己把朱明安吓住了,又说:“小姨最不喜欢男人这么纠缠。”
朱明安这才道:“要我走也行,你……你得把门玻璃上的布撩开,让……让我看看你……”
于婉真骂道:“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你还14岁呀!快滚!”
朱明安不滚,竟拿了根铁丝伸进门缝里拔门上的插销。
于婉真慌了,从浴盆里站起身,想去抽伸进门里的铁丝,却不料,朱明安偏把铁丝缩了回去,于婉真没抽到铁丝,忙乱之中却把门帘扯落了,整个赤裸的身子正对着朱明安,让朱明安看了个彻底。
朱明安隔着一方透明的玻璃呆呆地看着于婉真,半天没回过神来,后来,便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用胳膊肘猛然捣碎了门上的玻璃,把手伸进门里,拉开插销扑进来。惊得于婉真带着一身的水珠子,软软地瘫在地上。
后来,朱明安怎么抱起了她,怎么给她擦拭身上的水,又怎么把她携到卧房的床上,她一点都不知道。她只记得,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好像是刘妈在急急地上楼,她怕这场面被刘妈看见,本能地喊了声:“是谁?别上来!”
玻璃破碎,在那个静夜里造出了惊天动地的响,这响声嗣后便在于婉真耳边回旋,连绵不绝,悠悠荡荡,一直伴随着她走进生命的黄昏。在垂暮的晚年,年轻的心已不复存在,多少世事都忘却了,惟有那惊心动魄的响忘不了,就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回声。
那夜,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一个把她唤作小姨,让她又爱又怕的年轻99lib.男子,把她轻柔地放在松软的床上,抚摸她,一遍又一遍狂热地亲吻她的面颊,她的眼睛,还有她的身子,让她享有一次从未有过的激情。道德的恐惧在那激情中消失了,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罪恶感也不复存在,朦胧眼中看到的全是梦也似的美好,在那时刻,自己的整个生命就仿佛要化作一滩水,化作一片云,好像随时会飘起来,随风远去。
后来,天亮了,炽白的阳光从没遮严的窗外射进来,映照着他们两具年轻光润的躯体,他们才不约而同地发现,他们身上都有血痕——昨夜玻璃的碎片划破了朱明安的胳膊时,他们沉浸在无限温情之中,竟都不知道。
然而,有一点于婉真自认为是知道的,那就是:朱明安没有骗她,这个已成了大男人的小男孩仍是小男孩,仍喜欢把她的那东西当裤衩穿,和她在一起时,一举一动也显得笨拙,若没有她的指点,一切便不会做得那么好。
第十一章
“新远东”万国交易所聘定十数个所员,办好相关手续,于10月的一天顺利开幕。开幕之日热闹非凡,门前张灯结彩,鼓号乐队都请了来,吹吹打打,像大户人家办喜事,从交易市场四楼上悬下的连环爆竹“劈劈啪啪”响了十几分钟,闹腾得大半条摩斯路烟雾弥漫。何总长请了不少佳宾,工商界名流绅耆来了十几个,租界工部局也来了人。仪式过后,是例行的酒宴,开了整10桌,当晚又借大舞台唱了半夜的戏,白牡丹领衔主演《新红楼》,一帮姐妹颇卖气力,台下一直彩声不绝。宾客们都说,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戏了,众口一词夸赞“新远东”有气派。
然而,甚为荒唐的是有气派的“新远东”直到开张那日,还不知道要用手上的100万股金交易什么。申请注册的报告书和成立公告上做的皆是应景文章,实则没就这件事进行过认真研究磋商,都以为只要有钱,到时候什么交易都是好做的。现在百万巨款摆在腾达日夜银行,真要做了,大家却茫然了。后来,各自回家睡了一觉,一个个又都醒过梦来,这个要做橡胶丝绸,那个要做政府公债,并其它各种有价证券,还有的坚持要投资实业。只有胡全珍主张慎重,再三再四地叮嘱朱明安,要朱明安再看看市风行情。
朱明安拿不定主意,和于婉真商量,于婉真也不懂,就劝朱明安照胡全珍的意思再看些时日。于婉真说,咱这一帮人中,真懂生意经络的,还就算胡全珍了,他又入了10万的股,听他的准不错。可拖着长辫子的西湖居士王先生偏找上了门,认为不论做什么,都得做起来,这100万是断然不能长期放在日夜银行的。
王先生提醒朱明安说,如今投机之风遍满域内,表面的繁荣热闹极不可靠,证券交易法上又颇多漏缺,大家都乱发自己的本所股,又互相买卖,这就有了极大的风险。因此,这飘忽不定的时刻,人人都可能发,人人也都可能垮,事事皆无定数。若是钱老放在日夜银行不动,被胡全珍用去做投机生意搞垮了,“新远东”也就完了。
这番话让朱明安惊醒,朱明安不再迟疑,和于婉真、何总长几人一商量,没几天便动用30万股金,把“九六”、“善后”、“统一”三种政府公债做了起来。同时,又依着邢楚之的主意,做江南的丝绸期货,南洋的橡胶。
做丝绸期货时,朱明安是充分信任邢楚之的,认为邢楚之做着镇国军的副官长,镇国军又实际控制着长江沿岸的丝绸产区,并且邢楚之本身是“新远东”的发起人,怎么说也是保险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和于婉真好上之后,会激怒邢楚之,更不知道邢楚之想当“新远东”的理事长,控制“藏书网新远东”的美梦没做成,正一肚子恼火。而知道这一切的于婉真却没想到邢楚之会这么毒,会在后来灾难性的日子里害人害己,在背后给“新远东”那么沉重的一击……
其时,灾难还没显出自己可怕的身影,朱明安和于婉真都正处在有生以来最得意的时日,二人相伴相依,来往于郑公馆和“新远东”之间,眼见着“新远东”交易市场里天天人头涌动,“新远东”的本所股票扶摇直上,心中满是盎然的春意。
三种政府公债都是得了何总长的内线消息,在跌到最不值钱的低位上吃进来的,吃进来没三天,便相继回升,先是“善后公债”,紧接着就是“九六公债”和“统一公债”,都升了三四成,转手抛掉,十几万便进了账。后来,何总长又得了消息,让他们大做空头——何总长说,中国目前这政治形势,南北对立,一片混乱,政府公债实际上是靠不住的,前时的回升是北京政府中有人操纵,现在人家北京那边要抛了,大跌当属必然。果然,何总长这话说了不到十天,“善后公债”带头,三种政府公债都跌了,竟跌到三钱不值两钱的地步。朱明安和于婉真这一把空头,又为新远东赚了四十多万。
江南的丝绸也做得不错,邢楚之那时还没翻脸,手头又有不少股票,就四处放风,暗示自己入盟“新远东”,便是镇国军入盟“新远东”。还通过孙亚先的嘴说,镇国军总不会让任何人操纵长江沿岸丝绸产区的,同时,也决不会看着“新远东”的股票下跌。“新远东”的本所股便疯涨,从上市时的每股7元,三天便涨到12元,11月上旬,更涨到每股25元藏书网,交易所的账面资本额竟达千万之巨。
自然,这期间也跌过几次,只是跌幅都不大,而且每回都迅速反弹了,每反弹一次,价位就奇迹般地上升一截。
11月中旬——这距“新远东”股票正式上市只一个多月,“新远东”为显示自己的气度和信心,在何总长和胡全珍的力主下,第一次发放股息红利,每股付息一元二角。金融工商界因此惊呼,此一举实为本市开埠以来所仅见,也为各国股市前所未闻之奇观。
“新远东”的信誉益发坚实,股票也更加抢手,一些银行钱庄开始接受“新远东”的股票作借贷抵押……
然而,这狂热时刻,终也有头脑清醒.99lib.者——一位化名“冷眼居士”的人,在《商报》上撰文忆旧。别有意味地谈起了10年前兰格志橡皮公司的股票风潮,说是兰格志橡皮公司创办之初,也是气势不凡,三个月后便派发红股,万众为之瞩目。彼时卷入该股票漩涡的资本达白银一千四百万两。而最后破产时竟致万千百姓家破人亡,跳楼蹈江。
这话没人听得进去——不说“新远东”的股东们听不进去,就是一般民众也听不进去。迷乱的世界,在人们发财心理的支配下日复一日的迷乱着,把处在漩涡中心的朱明安和于婉真都送到了眩目的高空。
两具年轻的生命在高空中悠然飘着,俯视着自己制造而又造出了自己的世界,都觉得人生的风景美好无比,全无一丝一毫的怯意。滚滚涌来的金钱,和永无满足的肉欲像两只扑动的翅膀,支起了他们生命的全部重量。
那夜之后,朱明安和于婉真近乎公开的同居了,郑公馆的门再不对邢楚之开放,白牡丹也难得再单独见上朱明安一面。开始,邢楚之和白牡丹还以为朱明安和于婉真是忙着交易所的事,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白牡丹亲眼见到朱明安和于婉真在交易市场的写字间紧紧搂在一起亲嘴。邢楚之最后一次去郑公馆,在于婉真楼上的卧房里撞到了朱明安。朱明安竟披着浴巾懒懒地躺在于婉真的床上,和于婉真拥在一起缠绵地调情。
第十二章
于婉真嗣后回忆起来觉得,自己一生中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三年前因着独守空楼的寂寞无聊,以一念之差委身邢楚之,又在三年后邢楚之最后一次到郑公馆来时,和邢楚之彻底翻了脸。
那日晚上,当邢楚之出现在她卧房门口,看到她和朱明安躺在床上嬉戏时,场面甚是尴尬,邢楚之呆住了,她也呆住了。后来,倒是她反应快了一步,把朱明安一把推开,穿上衣服要和邢楚之到小客厅说话。
邢楚之不走,依着门框站着,愣愣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冷笑着说:“八太太,怪不得你这么抬举你外甥,却原来你这小白脸外甥还兼做面首啊!”
朱明安那时尚不知道于婉真和邢楚之多年的关系,一听这话又羞又气,冲着邢楚之叫道:“这关你屁事?你她妈的滚!”
邢楚之瞥了朱明安一眼,一把拖住于婉真,指着于婉真的鼻子说:“咋不关我的事?你小姨早在三年前就和老子姘上了,不信现在你就问问这骚货!”
于婉真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从邢楚之手中挣脱出来,想甩手给邢楚之一个耳光,可手抬到半空中,却又放下了,强压着满腔的恨,对邢楚之说:“过去的事你不要再谈了——过去我并不欠你的,你走吧,从今以后再不要登这个门了。”
邢楚之“哼”了一声:“就是老子日后不来,你也不能跟自己嫡亲外甥这么乱来呀?你们还讲不讲伦常了?还要不要脸呀?”
原本气壮如牛的朱明安,被邢楚之话问得羞愧了,心虚地看着邢楚之讷讷道:“我……我们不是嫡亲的……”
于婉真却不怕,手一抄,阴阴地对邢楚之说:“就算是嫡亲的,你又能咋啦?姓邢的,你是能抓我们,还是能办我们啊?我记得这里好像还是租界吧?好像还轮不到你们镇国军来办这种风化案吧?”
邢楚之被激怒了,拔出枪,“咔嗒”一声打开保险,把枪口瞄向于婉真和朱明安,叫道:“老子手指一动,现在就能把你们办了!”
于婉真看了看邢楚之手中的枪说:“好神气呀,你大概是不记得当年咋跪在我脚下舔我脚背的事了!当年我只要有你这一半的黑心,也就叫郑督军把你办掉了!”
邢楚之狞笑道:“谁死谁活都是命!你得认命!”
于婉真拧着眉头问:“我要是不认呢?”
邢楚之枪口一抬:“老子今夜就一枪结果你!”
于婉真格格笑了起来,笑毕,才叹了口气说:“算了,老邢,把枪收起来吧,别演戏了!你心里有数,你从未真心想对我好过;我呢,也从未把你当回事,你断不会为我这么个女人闯这种杀人大祸的!眼下咱们的‘新远东’又这么红火,你也舍不得就这么毁了它!对么?”
邢楚之被于婉真说愣了,脸上的勇气流失了不少,可手上的枪还是指着于婉真。
于婉真又抱着膀子向邢楚之面前走,边走边说:“你呢,把我忘了,我呢,也把你忘了,咱们反正谁也不欠谁的,日后就做个生意上的朋友。”
邢楚之的枪口这才垂了下来。
然而,邢楚之和朱明安都没料到,于婉真走到邢楚之面前,竟趁邢楚之不备,极突然地一把夺过邢楚之手上的枪,后退两步,将枪口瞄向了邢楚之。
邢楚之大惊:“你……你这是干什么?”
于婉真厉声喝道:“无赖东西,给我跪下!”
邢楚之不跪,还试着想向于婉真面前走。
于婉真枪口一抬,又是一声断喝:“跪下!再不跪,我就打死你!”
朱明安怕于婉真真会伤了邢楚之,在于婉真背后叫道:“小姨,这……这枪是打开保险的,你……你别走了火!”
这话也提醒了邢楚之,邢楚之再顾不得脸面,软软地跪下了。
于婉真两手握着枪,瞅着邢楚之说:“姓邢的,我给你说清楚:今天的事都是你自找的!你纠缠了我三年多,也骗了我三年多,今日竟一点旧情不记,当着明安的面,啥……啥不要脸的话都说,还敢用枪瞄着我!你……你自己想想亏心不?”
邢楚之苦着脸说:“婉真,你……你别生气,我……我是和你闹着玩的。”
于婉真眼里渐渐汪上了泪,说话的声音也哽咽了:“对,你闹着玩。你……你一直把我当……当玩物来闹着玩,还有死去的郑督军和……和何总长,也都……都把我当玩物,都以为……以为我只配做姨太太,天生……天生就是给你们这帮臭男人玩的……”
邢楚之说:“三年了,我……我对你总……总还是有真心的。要……要不也不会这么气……”
于婉真“呸”了一声,把枪对准邢楚之光亮的脑门:“你再说有什么真心,我的枪真要走火了!”
邢楚之不敢说了,连连点头道:“好,好,这……这三年就算……就算咱都是做梦吧。”
于婉真这才擦干眼中的泪道:“你滚吧!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我和明安的事你也知道了——其实早一天知道,晚一天知道,你总要知道的,我从心里就没想过要瞒你——真是的,你算我的什么人?能管我?”
朱明安也说:“邢副官长,我小姨说得对,这地方你是真不能来了,‘新远东’的证券生意我们照做,只是这里你别来,我小姨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别真闹出啥乱子……”
邢楚之极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看朱明安,又看看于婉真,憋了半天,终于把火发了出来,紫涨着脸说了句:“从今往后,哪……哪个驴日的还会再来!”
邢楚之走后,于婉真手上的枪滑落到地上,人也摇摇晃晃立不住了,便捂着脸,默默哭着蹲下来,朱明安一见,过来扶起于婉真,让于婉真坐到了卧房的大床上。
于婉真坐在床边仍是哭,方才的狠劲全没了。
朱明安劝道:“小姨,都过去了,就别想它了。”
于婉真仰起泪脸问:“明安,邢楚之说……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你恨我么?”
朱明安亲着于婉真的泪脸道:“我不恨你,人都有难处。再说,你那时又不敢九九藏书和我好,都把我送到日本,我能怪你啥?我觉得你当时和邢楚之好,实也是出于无奈。对么?”
于婉真点点头,软软偎依在朱明安怀里,又说:“其实,打从你回来的那天,我就想和邢楚之断了这层关系的,可邢楚之总来缠,你也看到了的……”
朱明安抚摸着于婉真的脸庞,轻柔地道:“第一天见邢楚之来找你,我就疑惑:我们谈起办‘新远东’,这么重要的事,你咋偏撇下我们上楼去陪他?我上楼后,恍惚还看见他抱你。”
于婉真说:“我怕他会当着你的面说出这层关系,一直怕,对他满心厌烦,还得哄着?99lib.他,没想到,这东西今日还是当着你的面把啥都说破了……”
朱明安道:“说破也好,这一来,咱就都轻松了。”
于婉真抓住朱明安的手说:“后来,筹办‘新远东’,我又多了一份怕,怕这无赖会仗着镇国军的势力和我们捣乱。”
朱明安笑道:“如今也不怕了——‘新远东’已办起来了,且办得那么好,邢楚之会和自己捣乱么?再说,凭他一个小小的副官长,就是想捣乱也捣不起来!”
于婉真不同意这话,坐起来看着朱明安,认真地说:“明安,这一点你却不能大意。邢楚之这人你不了解,我却是很了解的,今日闹了这一出,他必不会罢休的。”
朱明安道:“那也不怕,‘新远东’终不是我们两人的,还有何总长他们呢!邢楚之敢和何总长捣乱么?”
于婉真叹了口气:“我是怕邢楚之和你捣乱!你不知道,我也没和你说:这无赖最初是想做咱‘新远东’理事长的!”
朱明安耸了耸肩:“好啊,只要能做得好,让我们大家都发达,就是让他做这理事长也行,我不争,我只和他争你,有你这一个小姨我就知足了。”
于婉真打了朱明安一拳,气恼地说:“你真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做一番大事业,你竟这样想,小姨真白疼你了!”
朱明安愣了一下,一把揽过于婉真:“好,好,小姨,我听你的,去做大事业,日后把咱的‘新远东’办成租界内外第一流的交易所。”
于婉真这才笑了,在朱明安额头上亲了一下说:“这就对了。你得防着邢楚之搞鬼,不能让他插手交易所的经营。”停了一下,又说:“另外,还得防着白牡丹。她得不到你,就会毁你……”
朱明安点点头:“这我知道。”怪不安地瞅了于婉真一眼,又道:“其实……其实,我和白牡丹……”
于婉真问:“你和白牡丹怎么了?”
朱明安垂着头,满脸羞惭:“小……小姨,我……我不骗你,你……你也得原谅我:白牡丹已和我……和我……”
于婉真明白了,长长叹了口气:“好,好,别说了,我猜到了,必是那骚货硬拉你上了床……”
朱明安抬起头,诚实地道:“也……也不是她拉的,是……是我找的她!我……我当时想,我若不和她好上,你就不会急,就不会把我当回事——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99lib?私下里还希望白牡丹去告诉你,让你气。这……这都是真心话。小姨,你……你信么?”
于婉真万没想到朱明安会这么想,又会这么做,又恨又怨地瞅了朱明安一眼说:“你呀,你真还是个小男孩!”
朱明安把头埋在于婉真的怀里摩蹭着道:“小姨,在你面前,我……我真就想永远做个小男孩哩!”
于婉真扳着朱明安的脑袋,把朱明安推开说:“死去,我不要小男孩,只要大男人!”
朱明安却又扑了上来,扒着于婉真的脖子,亲吻于婉真高耸的乳房,甜甜地道:“那你就教我做大男人……”
朱明安激情洋溢,一次又一次触摸亲吻于婉真。于婉真这才把邢楚之和白牡丹都忘了,心中渐渐升起了融融暖意,身子禁不住软了,终于顺势倒在床上,任由朱明安摆布。
朱明安小心地给于婉真脱去了脚上的高跟白皮鞋,把她一双修长秀气的腿放到床上,继而,又温存地去脱她身上的电光绒睡裙,最后,两手在她滑润如同凝脂的躯体上轻抚着,很诱人地笑着问她:“小姨,下面该干啥了?”
于婉真沉迷地眯着眼,作势推了朱明安一把:“下面你该回你房里睡觉了,早睡早起才是乖孩子。”
朱明安一跃而起,跳到床上:“我要小姨搂……”
这夜仍是炽热甜蜜的。于婉真和朱明安都并没有因为邢楚之闹出的一幕而收敛各自的激情。他们仿佛于冥冥之中知道来日无多,都全身心地沉浸在两个人的世界中,尽情享受着生命的无限快乐。身前身后的一切,在那无限快乐的夜里全忘却了,存在的只有亦真亦幻的美好梦景和那灵肉交融而生发出的悠长无限的呻吟……
也就这夜,“新远东”的本所股开始暴跌,夜市收盘前三小时,已从每股28元4角,跌至22元,短短三小时内跌了6元4角,夜里一时整,终以21元收盘。
聘来的所务主任田先生甚为紧张,破例于1时20分来电话对朱明安说,事情蹊跷,估计有人背后做了手脚,大概于10时前后,在“新远东”和其它四家交易市场,同时把“新远东”股票大量抛出了。
朱明安放下电话和于婉真一说,于婉真马上想到了邢楚之,并断言事情尚未结束,明日势必将有一场恶战。
第十三章
第二日早上天很凉,阴沉沉的空中像灌满了铅,毛毛细雨飘飘洒洒落,远处近处的景状一派朦胧。朱明安的心情很忧郁,坐在洋车上了,还不时地把头从支起的车篷里伸出来看天——因着一夜没睡,脸色也不好,青且暗。于婉真便忧心起来,怕朱明安于这关键时刻坏事,临时改变和何总长会面的打算,在赫德路口又叫了辆洋车,和朱明安一起出了门。
去交易所的路上,朱明安一直在默默抽烟,翻来复去想昨日夜市暴跌的缘由,觉得不像是邢楚之所为。邢楚之离开公馆时已近九点,就算他马上赶到镇国军办事处进行安排,也来不及在三小时内同时在四家开办夜市的交易所抛了几万股。必是有人及早做了准备,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想趁着“新远东”股票涨到如此高位大赚一笔,就此抽身。只是,这人是谁却不知道。因何这般猛抛也不知道。
上了摩斯路,快到“新远东”交易市场时,两辆洋车走到了并排,朱明安从车篷里探出头,把这番思虑给于婉真说了。
于婉真仍坚持认为是邢楚之所为,说:“除了邢楚之,握有几万股的大户差不多都是咱们最初时起办交易所的朋友,谁也不会这么使坏。”
朱明安摇摇头:“这话不能说死,除了咱们的起办人,新的大户必还会有的,不定谁早就在低价位时吃足了,然后便吐……”
于婉真也疑惑了,嘴上却说:“不至于吧?”
朱明安叹了口气:“不至于就好,真要是邢楚之一人作梗倒不怕了,他有多少本钱?敢和大家对着干?”
于婉真说:“不论咋着,你今日都不要慌!”
朱明安道:“有你在,我就不慌。”
到了交易市场,坐到写字间的转椅上了,朱明安仍是不安,可因着于婉真在面前,勇气便足了一些,脸面上也没露出明显的怯意来,且强笑着和赶来禀报的所务主任田先生主动打了招呼。后来,一边藏书网 听着田先生禀报昨日夜市的情形,一边又不动声色地看着报纸——是一份早上刚到的《商报》。
许多交易所情况都不妙,《商报》头版的通栏标题是:“狂风骤起之前兆乎?霹雳昨日炸响:合众、大中国、华洋三交易所宣告破产倒闭。”又看到第二版的本埠新闻栏里有大幅图片:无数平民百姓围涌在不知是“合众”,还是“大中国”交易市场门前呼天喊地……
朱明安心中一惊,把《商报》合上了,对尚未禀报完的田先生说:“好,好了,先说到这吧!我看没啥了不得!”随口便把报上的新闻说了出来,“田先生,你不要怕,我们终不是合众、大中国!”
田先生走后,朱明安把《商报》递给正站在窗前看景的于婉真,不无忧虑地说:“小姨,你看看,大中国都倒了,昨夜‘新远东’的跌风怕也与九九藏书这有关!”
于婉真接过报纸看,看毕便说:“该死,我们真是昏了头,昨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还只顾耍闹……”
朱明安像没听见,愣愣地盯着窗外看。
“新远东”的交易市场和写字间都面对摩斯路,往常立在窗前能看到大半条繁华热闹的街面,和远处满是花园洋房的法租界。今天,天上的毛毛雨飘个不停,烟云朦胧,远处的风景便看不到了,就是近处的街面也无过去的热闹,细雨中没有多少车辆行人,显出几分寂寞冷清。
于婉真又自问道:“难道……难道真会跌风骤起么?”
朱明安这才回转身,对于婉真脱口说了句:“小姨,我们也像合众、大中国一样败了,跳楼可比他们方便!”
于婉真一惊,用报纸在朱明安头上抽了一下,怒骂道:“放屁!”
朱明安笑了:“我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
于婉真仍绷着脸:“随便说说也不行!”
朱明安亲了于婉真一下:“好,好,我不说了就是!”
于婉真叹了口气,把报纸还给朱明安道:“你别忧心,就算真是跌风骤起,我们也顶得住。你刚才和田先生说的是对的,我们不是合众,也不是大中国,我们账面资本有千万之巨呢!再者,你一个大男人,也总要经得起事!”
朱明安终于鼓起了勇气,点点头说:“小姨,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你就睁大眼睛看吧,看我是不是大99lib? 男人!”
9时正,“新远东”开市了,朱明安透过写字间外面的腰门看到,不远处的拍板台上,田先生和几个所员已陆续就位。板牌竖起了,台下的围栏旁已聚集了许多面孔熟悉或陌生的经纪人。他们三五成群地在谈着什么,身边时有场务员来回走动。朱明安走到腰门口又看到,交易大厅正门大开,像个巨兽的大嘴,正把越来越多的人往自己肚里吞。渐渐地,大厅里便挤满了人,站在高处望去,总有点让人眩晕,加之人多嘈杂,那眩晕的感觉便更重。
新远东以21元开盘,趋势仍是跌——不管邢楚之做没做手脚,今日的交易者受合众、大中国、华洋倒闭的影响,对股市缺乏信心已属确凿。开盘后没多久,便从21元跌至20元,朱明安授意田先生吃进一些,仍是无济于事,停板时,已跌到19元5角。
第二轮开拍前,何总长打了电话来,是于婉真在写字间接的。昨夜的事于婉真天一亮就告知了何总长,何总长便紧张动作起来,早饭没吃便找了胡全珍和白牡丹等人,分头了解内幕。现在说是弄清了,邢楚之真就捣了鬼,把手头的股票抛光了不说,还把镇国军的82万军火款和自己赚来的30万以化名偷拨到日夜银行,今日要大做空头。
于婉真对着电话说:“干爹,那我们就告邢楚之一状,把他挪用军火款的事电告镇国军司令部!”
何总长笑道:“婉真哪,我们做那缺德事干啥呀?我这人是最恨告密的了!我们不告他,就让他去抢这只帽子,今日做成这空头!”
于婉真不解:“可……可这么一来……”
何总长又笑,笑得电话的话筒都颤:“这一来要大跌是不是?不要怕,让它跌,跌到一定的时机,我们一起吃进,再联手做多头!”
于婉真恍然大悟,叫道:“干爹,你好厉害!连镇国军的军火钱都要赚,这一来,只怕邢楚之要破产了!”
何总长说:“不但是破产,他还要吃枪子哩!八十多万军火钱赔掉,他不想活呀?做梦吧!”
这一手够毒的,搞不好真会把邢楚之的命送掉,于婉真觉得下不了手,可转念一想:这事本是邢楚之挑起的,且在这种跌风已起的时候,邢楚之实是自作孽不可恕,便叫过朱明安,把何总长的意思说了。
朱明安心也软,愣愣地瞅着于婉真道:“这……这是不是太狠了点?”
于婉真笑了笑,反过来去说服朱明安:“这是邢楚之逼我们做的,商事如战事嘛,来不得妇人之仁的!”
朱明安又说:“可……可万一受合众、大中国的影响,‘新远东’真就跌掉了底,那……那咋办?”
于婉真想了想道:“那也只好拼,真是那样就是天命了!”
于是,朱明安一上午再没做一把多头,只是不动声色地看,并把场内的交易情形随时让于婉真通过电话告诉何总长。然而,也实是提心吊胆,怕这般跌下去,局面会不可收拾。
熬人的上午终于一分一秒捱过去了,12时正,终场锣鼓敲响,“新远东”以每股16元2角的低价收盘。
中午,何总长和胡全珍、白牡丹等人又是一番紧张磋商筹划,还把于婉真从交易所叫了去参予意见,最后一致认为16元2角已是底价了,不能让“新远东”再跌了,遂决定下午一开市,联手吃进。
2时整,后市开市,交易市场内一下子人如蚁集。“新远东”昨日夜市和今日上午前市的骤跌,引起了一般民众的恐慌,许多人中午连饭都没吃,就在交易所门外等,门一开,便都涌进来,潮水一般,人比上午要多得多。朱明安在场内转了一圈,从众人的脸色和议论中已觉察出,场内的抛风已趋形成,如不联手吃进,“新远东”真就险了。
下午是以每股16元开拍的。开拍后只几分钟,便有不少人大叫卖出。而与此同时,强有力的买进开始了,何总长和胡全珍派出的经纪人,都挤到拍板台下的围栏前,又是打手势,又是伸臂叫嚷,3000股5000股的大量吃进。许多要抛的人迟疑起来,把已准备抛出的主意先收了,困惑不解地在一旁观望。
新远东的股价开始飞速回升,由16元转眼间跳到18元2角,将停板时已破了20元大关,至每股20元8角。
第二盘21元开拍,卖出之声已荡然无存,拍板台下一片买进的喧声——后来得知,就在这时,在场外指挥的邢楚之看到势头不好,知道何总长这边反击了,自己如再把.99lib?空头做下去,只有跳楼一途,遂反做多头,大量买进,才没把镇国军的82万军费和自己的30万血本最后赔完。
这一来,上涨的动力更大,后市收市股价竟又回到了27元3角的高位,距昨日夜市28元2角的价位已相差无几。场内场外,众人便议论纷纷,说是“新远东”这二日内的暴跌骤涨,都是空头集团和多头集团斗法所致,而“新远东”终是财大气粗,实力雄厚,不论是多头集团抑或空头集团,都撼它不动。
为此,朱明安大为兴奋,把合众、大中国和华洋倒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当晚立在写字间的窗前,看着窗外夜都市的万家灯火,心情极是愉快,临离开交易所时,还给于婉真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得意地对于婉真说:“小姨,今晚你得好好犒劳我。”
第十四章
为了庆贺胜利,何总长破例在家里请客,以他和五太太的名义,邀了于婉真、朱明安、胡全珍和白牡丹来吃火锅。
最先到的是白牡丹,白牡丹事先不知道何总长都请了谁,一进门,见偌大的客厅里空荡荡的,便问何总长:“今日明安来不来?”
何总长说:“要来的,我把他和婉真一并请了。”别有意味地看了白牡丹一眼,又拖着长腔说:“我知道你喜欢他,敢不请么?”
白牡丹冲着何总长笑了笑,没做声。
何总长扯住白牡丹的手拍了拍:“只是我不知道,你喜欢那小白脸,那小白脸喜不喜欢你呀?”
客厅的壁炉已生了火,屋里挺热,白牡丹把手从何总长手里抽出来,又把穿在绿缎旗袍外面的毛线衫脱了,挂到衣帽架上,才叹了口气对何总长说:“谁说我喜欢小白脸?我喜欢他啥?我才不喜欢他呢!”
何总长说:“你别骗我,我都听孙亚先说了。”
白牡丹道:“那是孙亚先瞎说,这人是记者,专靠瞎说混饭吃,你又不是不知道?99lib?!”又说,“朱明安不是和我,却是和……和谁,何总长,你猜猜看?”
何总长手指往白牡丹额头上一按:“不就是和于婉真么?我知道的。”
白牡丹道:“真不像话呢!一个外甥,一个姨妈,竟然……”
刚说到这里,朱明安和于婉真被一个老妈子引着进来了。
白牡丹一怔,和何总长一起迎上去,和于婉真、朱明安打招呼。打招呼时,便瞅着于婉真身上的法国线绒外套说:“婉真,你这外套真漂亮,是明安孝敬的吧?”
朱明安有些窘,讷讷道:“白小姐又……又开玩笑……”
于婉真却扯着白牡丹的手,挺认真地说:“真还就是明安买的呢!是昨天在‘大西洋’买的,今日要到何总长这来,明安非让我穿99lib?,我倒没觉着哪里好,实不想穿,可明安就是不依,便穿上了。白姐,真是很好么?”
白牡丹知道于婉真在刺她,心里恨恨的,嘴上却说:“不错,真不错,明安有眼光。”
何总长也说:“明安算是被婉真调教出来了,前天和邢楚之斗法斗得好,今天我得好好敬明安几杯酒!”
于婉真笑道:“哪里呀?明安做得好,是因为有干爹你撑着哩。”
朱明安连连点头,对于婉真的话表示赞同:“是的,是的。没有何总长,我哪经得起这种事呀!”
何总长高兴了,哈哈大笑着,默认了自己的不同凡响,挥着手说:“邢楚之哪是我的对手?他实是不自量力呢!”
朱明安道:“可这家伙终是滑头,还是逃掉了……”
何总长摇摇头说:“没逃掉!——我能让他逃了么?昨日我已把邢楚之挪用军费的事电告了镇国军司令部,当天刘督军就下了手令,要抓他,只不知抓到没有。”
朱明安舒了口气:“这就好。就算抓不到,这人也不敢再到咱‘新远东’露面了……”
何总长和朱明安说话的当儿,白牡丹已拖着于婉真坐到了自己身边的沙发上,说起了悄悄话。
白牡丹指着朱明安穿在身上的米色西装问于婉真:“这是那回咱在万福公司给明安买的吧?”
于婉真瞅了朱明安一眼,含糊地承认:“好像是吧。”
白牡丹说:“真精神。婉真,你算是有福气。”
于婉真道:“我也是没办法,他14岁跟我,就恋我……”
白牡丹吃吃笑了:“今日就恋到床上……”
于婉真白了白牡丹一眼:“那又怎样?”
白牡丹还是笑:“99lib?不怎样,我……我和他也有过的。”
于婉真淡淡地道:“这我知道,明安早和我说了。”
白牡丹一怔,挺失望的,可马上又俯到于婉真的耳际说:“明安人不错,就是做那事时急了些,像小公鸡,是么?还……还——婉真,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他还玩我的那东西,那脏兮兮的东西。他也玩你的么?”说毕,又是吃吃地笑。
于婉真心里很气,却不好发作。
正尴尬时,何总长的五太太笑着叫着从楼上下来了,继而,胡全珍又到了,大家不约而同谈起了“新远东”,这才给于婉真解了围。
吃饭时,白牡丹还想和于婉真坐在一起,于婉真却躲了,硬把五太太让到白牡丹身边,同时也想着要在白牡丹公然作践朱明安时,给予必要的反击。
然而,白牡丹没有给朱明安难堪的意思,酒杯一端起,便说起了那夜的事。据白牡丹说,那夜,邢楚之决定发难时找过她,她想都没想就回绝了,第二天还把这内情告诉了何总长。
何总长捏着小巧的酒杯,抿了口酒证实道:“不错,若不是白牡丹一大早来说,我再怎么也想不到姓邢的会来这一手!我立马顺藤摸瓜,找到了镇国军办事处,后来,又让珍老查实了。”
胡全珍说:“可也怪,那日夜市抛出的‘新远东’有八万多股,邢楚之手头没这么多,我知道的。他一开始筹措的股款就是挪用的军费,后来要还,就陆续卖出了……”
朱明安道:“是哩,我也觉得怪。邢楚之手头最多一万股,就算都在三小时内抛出,也不至造成那么凶的跌势,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别人在暗中使坏?”
何总长摆摆手说:“这事一点都不怪,我看必是邢楚之抛那一万股,带动了外面的散股,加上那日又有大中国、合众交易所的倒闭,夜市上的人心便浮动了,这种事在10年前的橡皮风潮中就有过……”
五太太见众人老谈股票,不耐烦了,用筷头敲着桌面道:“好了,好了,事已过去了,就别说了!”
胡全珍却忧虑地说:“还不能算过去呢!邢楚之捅的漏子还没完,这狗东西一走了之,镇国军那边就瞄上我们了。今日下午,刘督军派了一个军需副官,一个团长坐蓝钢快车从南京奔来了,追讨那82万军火款。可邢楚之化名的账上只有31万了……”
朱明安道:“那便把31万拨给镇国军就是!”
胡全珍说:“若是拨过之后,邢楚之再冒出来要钱咋办?”
何总长说:“邢楚之不敢——镇国军正抓他呢,他不往枪口上送?”
胡全珍头直摇:“那也不行,我这日夜银行办在租界里,是在租界注的册,有关手续不办全,我是不能给的!”
何总长认真了,用筷子头频频点着胡全珍:“你珍老莫开玩笑,刘督军可不是当年的郑督军,和我并无多少关系,你们若是闹僵了,我都没办法,这笔钱你说啥也得快还给人家,拖下去只怕还会有新麻烦!你珍老不想想,这督军横行霸道,无理都赖三分,有了理还不逼人上吊?”
于婉真也插上来道:“我干爹说得对,珍老,你可不能做这与虎谋皮的事,否则,不但是你的日夜银行,只怕整个‘新远东’都要跟着倒霉。”
胡全珍一声长叹,心烦意乱地说:“好,好,我想法还了就是!”
这话谁也没注意:偌大一个日夜银行,竟要为30万去“想法”,这实已透出了日夜银行的严重危机,大家竟都没悟到——就连极为世故的何总长都没悟到。
胡全珍也不愧是条滑头的老鱼,短促的失态过后,立马又振作精神,在整个吃酒过程中和众人谈笑自如,还要白牡丹清唱助兴。
白牡丹不愿唱,说:“我早就言明的,只要发了财,就再不做任人轻薄的戏子了。”又说,“我打从起办‘新远东’,便退出了大舞台,已是几个月没吊嗓子了。”
何总长不依:“你说过还愿为我唱的!”
白牡丹道:“我是说过,可我今日真没情致。”
于婉真便劝:“就为何总长和珍老唱一回吧!这里没人轻薄你。”
白牡丹对于婉真满是怨恨,觉得于婉真说是没人轻薄,实是故意轻薄她,越发不愿唱了。
何总长说:“我知道了。我们都没面子,只一个人是有面子的,倘或这人请咱白小姐,白小姐便一定唱……”
胡全珍明知故问:“这人是谁?”
何总长把油嘴向对过的朱明安一努:“我们的理事长嘛!”
朱明安脸一红:“何总长开玩笑了。”
何总长笑道:“不信你就请一下试试!”
朱明安窘迫地去看于婉真,于婉真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白姐几个月没吊嗓子,怕唱不好让我们笑她,我们就别逼人家了……”
不曾想,于婉真话没落音,白牡丹偏离座站了起来,清清嗓子,面对众人唱将起来——是《新红楼》里的一段: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一曲唱罢,众人拍手喝彩,都道白牡丹天生一副金嗓子,莫说几个月不唱,就是几年不唱,一开腔仍是不同凡响。
只朱明安不说话,坐在那儿夹支烟发呆,烟灰落到西装上,把西装烧了豆大一个洞都不知道,后就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朱明安一出去,于婉真也跟着出去,重坐到酒桌前的白牡丹默默无声地把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又让何总长倒满了,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啥都像做梦,这世界还靠得住么?”
何总长想安慰白牡丹几句,朱明安和于婉真却相伴着回来了,何总长只得改口说起“新远东”。要大家都从心里把“新远东”当做自己的,不论日后还会有多大的风雨,皆要一同进退,不能只顾自己。
众人均点头称是,声言自己再怎么也不会做那邢楚之第二。
第十五章
更大的风潮十几日后便到了,报上天天都有大量的坏消息,市面糟到极点,不是这家开幕不久的交易所倒闭,就是那家老字号的银行钱庄关门,硬挺着.99lib.的也大都岌岌可危。各报本埠新闻栏里尽是自杀、逃跑、吃官司的恐怖新闻:前时倒闭的大中国理事长被债权人逼杀;万福公司职员全某投机失败,偷了公司一票钻石逃到南京,在南京被捕;遗老某败尽祖业,羞见儿孙,以67岁之高龄骤悬梁殒命;“呜呼哀哉”四字在报上时常出现,竟成了民国九年冬天本埠各报馆主笔记者老爷最常用的词语……
“新远东”也正是在这时候从眩目的高峰一头栽入致命深渊的,只是谁都没想到,这其中的直接原因竟是胡全珍腾达日夜银行的垮台。那位西湖居士王先生当初说得真不错,胡全珍不但打了“新远东”股金的主意,把“新远东”的钱拿出去放高息短债、做投机生意,且把新远东在腾达日夜银行的所存款项弄成了一篇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其时又届年底,银根照例很紧,胡全珍亏掉了底,押出去的款大都收不回,连镇国军那31万的军火钱都还不出,哪还有不倒的道理?
这就捅了大漏子,镇国军的便衣把胡全珍从租界里秘密绑了,押到镇国军办事处,同时在报上发表公告声称:前镇国军副官长兼办事处主任邢楚之系镇国军通缉之要犯,所做之股票交易均属无效,邢某挪用之82万军费,腾达日夜银行和“新远东”交易所须负责如数归还,否则后果自负!文告还把“新远东”称作诈骗99lib?民财国币的乌合团体,点名道姓把何总长骂为“体面无赖”。
镇国军的文告在《华光报》见报前,“新远东”本所股已受倒闭风潮的影响跌至每股15元,文告见报后,当天即崩盘,上午前市跌了3元多,下午后市跌了5元多,夜市竟又跌了5元,至夜市收盘,每股仅为1元2角了。
这一日嗣后被人称做“黑色的星期四”,该日不但是“新远东”,大部上市股票也都得了命令一般,一体崩盘,全部暴跌。嗣后便是一场规模空前的金融经济大混乱。伴着“黑色的星期四”的阴影,在前后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各类证券、期货交易所和相关银行、钱庄纷纷破产倒闭。
灾难的风暴于数度叫嚣后,终于铺天盖地卷来了。
第十六章
“黑色的星期四”带着灭顶之灾来临时,朱明安却麻木着,他只注意到了镇国军的文告,没注意到胡全珍的去向,更不知道腾达日夜银行已破产,以为这回还是上回,心里并没把镇国军的文告太当回事。
早上看到《华光报》后,朱明安先给报馆的孙亚先挂了电话,想让孙亚先想想办法,火速写篇锦绣文章,挽回造出的不良影响,不曾想,却没找到。再找胡全珍,仍未找到,接电话的职员结结巴巴,不敢说胡全珍被镇国军的人绑去了,只说被请去了,朱明安没在意。又拨电话给何总长,问何总长可看到了镇国军登在报上的文告?何总长说是看到了,要朱明安莫理睬,还在电话里骂刘督军是穷疯了!
整个上午,朱明安竟没到摩斯路上的交易所去!
中午,于婉真回来了,见面就说,整个市面情况都不好,“新远东”跌得凶,怕要出现崩盘。
朱明安这才慌了,连中午饭也没顾得上吃,便去了交易所。
到交易所听了田先生的禀报,朱明安头皮直发麻,再不敢掉以轻心,就坐镇写字间,一直抓着电话和何总长保持联系。
然而,就是在这时候,朱明安仍不知道这已是“新远东”的末日,还在下午一开市就告诉何总长,要何总长转告众人,为力阻跌风,大家手头的本所股都不能抛,还要尽力吃进,争取把股价先稳在10元上下,避免最后崩盘。
何总长赞成,在电话里说:“明安,你是对的,这种时候一定要吃进,都联起手吃,否则,崩了盘大家全完了。”
朱明安又想到胡全珍,很急切地对何总长说:“何总长,你还得想想办法找到珍老,让珍老带头吃进,日夜银行终究是财大气粗的——当然,能让珍老再拉几家相关银行、钱庄托一下就更好了。”
何总长连连应诺道:“好的,好的,我会告诉珍老的,也会告诉大家,一起来吃!”又道:“明安,你不要慌,只要有我在,一切都有办法!”
然而,大家都吃进——于婉真把手头一直没动过的近十万珠宝都押了出去,来吃“新远东”的本所股,本所股仍是跌,崩盘的局面已经形成,一切真是糟透了。
夜市快收市时,何总长才又打了电话来,对朱明安和于婉真说,坏了,胡全珍的日夜银行已破产,人也被镇国军抓去了,“新远东”已成烂股,大家都快把股票抛光逃命吧!
朱明安和于婉真一下子傻了眼……
后来方知道:他们上当了,在他们大笔吃进时,何总长正在抛,孙亚先、许建生这些人也在抛,朋友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再没有哪个傻瓜还相信什么友情信义——自然,更没人相信这股灾难的风潮还能被人为的力量遏住。
只一人没抛,且在10元的价位上倾其所有吃进了四千股——这人竟是白牡丹,这是朱明安和于婉真都没想到的!
当夜,朱明安和于婉真失魂落魄回到家.99lib.,白牡丹便打了电话来,先揭了何总长的底,后就在电话里哭了,说是自己又成穷光蛋了。
于婉真也想哭,可硬是咬着嘴唇忍住了,并劝白牡丹道:“你还不是穷光蛋,咱……咱‘新远东’今日还……还没最后倒掉,咱的股票还值一元多呢!明……明日都抛了吧!”
白牡丹惨笑道:“还抛得出去么?腾达日夜银行完了,咱和腾达日夜银行的关系人家又不是不知道,只怕明日一开市,股票就一钱不值了!你还看不出么?明日必是咱的末日!”
于婉真握着话筒的手颤抖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牡丹要朱明安听电话。
朱明安木呆呆地接过话筒,一开口就大骂何总长和孙亚先他们。
白牡丹倒镇静了,说:“明安,你别生气,人家也不是存心害咱——人家是想逃命!咱要怪只能怪自己傻!你想想,还有谁会像咱这么傻?”
朱明安讷讷道:“还有……还有那个西湖居士王先生怕也是傻的……”
白牡丹在电话里疯笑起来:“人家王先生才不傻呢!今日下午我找到了他,想让他吃进些股票,你猜怎么着?人家理都不理,还劝我快抛。人家的4万股早在邢楚之捣乱那夜就抛,都是二十多块抛的!”
朱明安惊呆了:他再也想不到这个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居士竟会这么精明,早在十多天前就嗅出了个中气味,就暗中把4万股全悄悄抛空了!人真是不可貌相的。
白牡丹还在电话里说:“我们都小看这位王居士了,人家是经过宣统二年兰格志橡皮风潮的,当年也赔过一千多两现银呢。我一见王先生,王先生就说了,他为今日这机会等了整10年……”
朱明安对着话筒只是叹气。
白牡丹也叹气,边叹气边说:“最傻的怕只有我了!王居士和我说得那么清,我也明明知道再吃进也没用,可还是吃进了,你知道这是为谁么?”
朱明安碍着于婉真在面前,握着话筒没做声。
白牡丹又叹了口气:“我都是为你这没良心的!”
朱明安眼中聚上了泪,哽咽着说了句:“我知道。”
白牡丹最后说:“现在事已如.99lib.此,我们都别说它了,你也不要急,还有就是,咋着都不能往绝路上想,好么?”
朱明安眼中的泪下来了“嗯”了一声,挂上了电话。
不料,电话刚挂上,铃又响了,朱明安以为还是白牡丹,便没接。
于婉真接了,是交易所田先生挂来的。
田先生说:“八太太,事情不好哩!‘新远东’交易所门口聚满了人,都等着天明抛掉股票,秩序很乱,巡捕房已来了人,要找理事长说话。”
于婉真回道:“你就说半夜三更找不到!”
放下话筒,于婉真见朱明安两眼发红,脸色难看,便强压着心中的哀愁,做出满脸笑容,偎依到朱明安怀里说:“明安,咱们睡吧,天不早了……”
朱明安却搂着于婉真哭出了声,边哭边道:“小姨,我……我害苦了你,害苦了你呀!你除了这座公馆,啥……啥都让我赔光了!”
于婉真用手背轻柔地揩去朱明安眼中的泪说:“看你说的!这哪是你赔光的?是我自己赔光的嘛!交易所也……也是我要办的!再说,我现在不但有这座公馆,也还有了个你呀,我知足了!”
朱明安却听不进去,禁不住又去想难捱的明日。马上想到腾达日夜银行倒闭已成事实,“新远东”的款子成了烂账,便怕债权人会因着他和于婉真的关系,要拍卖这座公馆小楼顶账,遂吓出了一身冷汗——公馆的小楼真保不住,他挚爱着的小姨就惨了!便推开于婉真,很有主张地道:“小姨,‘新远东’完了,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你……你得赶快走,最迟天亮走,到乡下老家避避风头!”
于婉真一时没明白过来,直愣愣地看着朱明安:“为啥?”
朱明安把自己的忧虑说了,并道:“明天这一日不好过,万一那些疯了的人闹到这里,你应付不了。”
于婉真这才知道朱明安是为她着想,心中感动着,一把吊住朱明安的脖子说:“那……那我更不能走了!你不说过么?只要我在身边,你就不慌。”
朱明安焦虑地道:“小姨,你放心,你不在身边我也不会慌的,这一阵子我也经过点事了!”
于婉真苦苦一笑:“怎么着你在我眼里还是小男孩——永远是小男孩,让你一人应付这么大的事,我不放心!”
朱明安“扑通”一声在于婉真面前跪下了:“小姨,就算我求你了好么?你先回去住一阵子,风头一过,我就去接你……”
于婉真心头突然涌出一种慈母般的感情,一把把朱明安揽在怀里,抚摸着朱明安的脸膛说:“还是你走吧!小姨留在这里顶着,我一个女人家,谅他们也逼不死我!”又说,“你从日本回来也这么久了,竟还没回过家——老说回去,却总没回去,这回也该回去了,看看你妈!好好和她在一起呆几天。”
朱明安眼泪涌了下来,一滴滴落到于婉真的绣花拖鞋上:“小姨,过去我总听你的,你……你今日就不能听我一次么?”
于婉真轻轻摇起了头……
朱明安狠狠心,猛然把于婉真推倒,自己却爬了起来,厉声道:“你得走,说啥也得走!‘新远东’的理事长是我!欠人多少烂账都得我来算,一切与你无关!你若不走,现在我……我就吊死在你面前!”
于婉真上前抱住朱明安的腿,饮泣着:“明安,小姨是……是放心不下你呀,你……你终还是……”
朱明安睁着血红的眼睛怒道:“又想说我是小男孩?是么?”
于婉真头一次惧怕起朱明安来,不敢做声了。
朱明安这才扶起于婉真说:“小姨,这世界终还是男女有别的,我是大男人,这种时候就得顶事,让你一个女人家留在这里收风,我日后还能见人么?你心里也会看不起我的!你不是老盼着我成个像模像样的男子汉么?”
于婉真噙着充盈的泪水点点头:“明安,你……你真成了大男人了!”
朱明安问:“那你答应走了?”
于婉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朱明安说:“那好,咱们马上收拾东西……”
于婉真却不想马上就走,看看墙上的挂钟,见时针才指到三字上,便偎依在朱明安怀里道:“还早,小姨再陪你一会儿。”
朱明安心神不定地说:“总还是早点走好,天一亮还不知是啥情形呢!”
然而,朱明安终是没拗过于婉真,于婉真倒在朱明安怀里,和朱明安摩鬓缠绵,一直拖到快四点钟,仍无一丝要走的意思。
朱明安又催。
于婉真这才在朱明安怀里抬起头来,大睁着泪眼问:“明安,你……你就叫我这样走么?你……你不要我了?”
朱明安明白了,无限柔情地抱起于婉真,把于婉真放到床上……
不曾想,这离别前的温存却是最失败的一次,他越是想做好,就越是做不好,最后趴在于婉真身上哭,羞惭地说:“小姨,我……我真窝囊……”
于婉真却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多呆一会儿,我就挺满意了……”
一直到朦胧天亮,快六点钟的样子,于婉真才恋恋不舍地和朱明安在公馆大门口吻别了。
坐到洋车上,于婉真最后向朱明安交待道:“明安,不论咋着,你都不能瞎想,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
朱明安说:“我知道,你放心地走吧!我马上也要走了,到交易所去。”
洋车的车轮在又一次吻别后转动了,车轮转动时,朱明安看见,一片挂在闪亮车条上的梧桐树叶,在车轮上旋出了一圈灰黄色彩。深黄色的车背后,于婉真娇小身躯上的红披风在飘,如同一面鼓荡的旗。
于婉真真走了,真被他英勇而坚决地硬劝走了,这简直像梦!一瞬间,朱明安突然觉得失却了依靠,心中悔意顿生,禁不住一阵慌乱。于是,抬着几近麻木的腿脚,下意识追出大门,想喊洋车停住。可喉咙里却像堵了什么东西,喊不出。在街面上追了几步,再想喊时,洋车已远去了,过了老巡捕房门口,上了赫德路。
洋车上的于婉真一直回首看着他,向他招手,他也向车上的于婉真招手,直到洋车在赫德路上拐了弯,再看不见了,仍独自一人呆呆地立在路上。
第十七章
痴痴回到客厅,电话铃响了,响得惊心动魄。朱明安走到电话机旁看着电话机,就像看一只即将爆炸的炸弹,想接,又不敢接。他知道,除了“新远东”所务主任田先生,没有谁会在早上六点多钟把电话打过来。
刘妈已起了床,正准备去煮咖啡,听到电话响,想过来接,可见朱明安正在电话机旁便不管了,还对朱明安说:“少爷,电话都响破天了,咋还不接呀?快接吧。”
朱明安这才拿起了话筒。
果然是田先生。
田先生在电话里叫:“理事长,不得了了!外面的人把摩斯路半条街都挤满了,巡捕房的洋人说,再不开门,出了人命要我们吃官司的,你看咋办?”
朱明安声音颤抖地问:“你……你说呢?”
田先生说:“理事长,你既要我说,我就得说实话:‘新远东’完了,早开门早完,晚开门晚完,反正今日要完,我知道……”
朱明安还不死心:“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了么?”
田先生说:“没希望了,昨夜我和会计师已暗中清理了一下‘新远东’的财产,就算本所股还能保住一元二角的现价,放在腾达的款能提出,我们仍亏大约70万。而你可能知道的,腾达日夜银行已完了,珍老又下落不明,腾达的款我们一分拿不到。再者,‘新远东’的本所股也保不住一元二角的现价,只怕第一盘开拍就会跌得一钱不值。”
朱明安惊恐地问:“那……那我们会亏多少?”
田先生说:“怕不下500万吧!”
朱明安不太相信,又问了一遍:“多……多少?”
田先生再次肯定地道:“500万左右!”
天哪,竟是这么大的窟窿!这就是说“新远东”已破产了,开门不开门都没意义了——只怕开门情况会更坏,本所股跌至一钱不值,他和“新远东”交易所的负债额就更大!
田先生怕他逃跑,又在电话里嚷:“理事长,你可不能害我呀!你得马上来,你要不来,我可负不了这天大的责任!”
朱明安这时虽是万念俱焚,却还没想到逃,双手摸着话筒想了半天,想出了一头汗,攥话筒的手也出了汗,才对田先生说:“你先别急,也……也别提前开门,我马上就过去。”
田先生道:“好,好,那你就快过来吧,其它的事我就不说了,见面我们再商量。”
放下话筒,朱明安马上想到何总长,觉得何总长咋着也得对“新远东”负一份责任,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老东西想脱身开溜是不行的。
便把电话挂到何公馆。
接电话的是五太太,五太太说,何总长不在家,昨夜被某议员邀着去了北京,想为国会拟个南北统一约书草案。
朱明安一听就知道五太太在说谎,怒道:“你莫骗我,昨夜他还和我通过电话的!”
五太太不急不躁地说:“是呀,就是和你通完电话没多久,老东西便走了。那个议员硬拖他,且又是事先约好的,头等车的票也拿来了,不走不行。明安,你不要气,你想想,南北统一,多大的事呀,老头子这种忧国忧民的人,能推么?”
朱明安气得浑身发抖:“那……那‘99lib?新远东’他就不管了?”
五太太说:“哪能不管呢?老头子临走时留下话了,要我转告你:第一,公告社会,以合乎情理之名义,使‘新远东’本所股票交易停板三日,静观其变;第二,作为债权人参加胡全珍腾达日夜银行之财产清理拍卖,力争减少本所损失;第三,他不会袖手旁观,其余的事,待他回来总有办法。”
全是屁话!朱明安愤愤地放下了电话。
.99lib.再挂电话到《华光报》报馆,找孙亚先,孙亚先仍无踪影。
接电话的人说,孙亚先已和一个做实业的什么人一起逃了。还卷走了大发银行的二十余万现款,眼下正在抓,大发已送来公告,宣称,凡提供消息使其抓获者,均赏银洋3000元。
接电话的人大约想赚那3000的赏钱,一九九藏书劲问他:你是谁?是不是和孙亚先很熟?孙亚先欠不欠你的账?
朱明安一言不发,把电话压死了。
这才想到逃——既然何总长,孙亚先他们都逃了,他为什么不逃呢?他若是现在逃,没准还能在车站追上于婉真,赶上那班蓝钢快车。上了蓝钢快车,这场风潮就与他无关了,一切就算过去了。
这念头令他激动不已,心里想着要不动声色,脸上的神色却掩饰不住,脑门发凉,觉得直抖,腿也发软。
跌跌撞撞先在楼下自己早先住过的房里找了两身要穿的衣服,又慌忙跑到楼上收拾其它要用的东西。
一切准备好了,下得楼来,正见着刘妈端着热腾腾的咖啡、鸡蛋过来。
刘妈诧异地问:“少爷也要走?”
朱明安不耐烦地道:“你少管!”
刘妈呆了一下,才叹口气说:“就算要走,也得吃饭呀!”
朱明安一夜没睡,早已饿了,点点头,在正对着一排落地大窗的沙发上坐下了,先喝了几口咖啡,又吃煎鸡蛋。
吃饭时,眼圈就红了,别情离绪禁不住涌上心头,想着自己14岁第一回到公馆来,就是在这大客厅里见的小姨——小姨正在落地窗外的玫瑰丛中赏花,见了他,跨过开着的大窗,走到他面前,搂住他,把一阵玫瑰和法国香水混杂的香味送进他的鼻翼。
东渡扶桑的起点也在这大客厅里,是一个夜晚,他死活不想走,到最后时刻了,还梦想小姨会改变主张。小姨却硬把他推走了,他哭,小姨也哭,还不敢让他看见。再就是这次他回来了——他又是在这里以一个男人的名义,向小姨求爱,而最终竟实现了,他因此而拥有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梦也似美妙的时光……
朱明安这才发现,这座小楼已成了他和于婉真生命的一部分,不管日后能否回来,又不管日后走到哪里,他和于婉真都永远不会忘记它的。
想到此,心中骤然一惊:他和于婉真今后再不回来了么?500万的亏空已成事实,他现在再逃走,那些债权人会不会拍卖这座小楼?而真要拍卖这座小楼,于婉真就太惨了!
这座小楼对他朱明安来说,只是一个庞大的爱情信物,可对于婉真来说,这是她卖给郑督军7年的代价!——那是一掐就滴水的青春的代价呀!
走的决心竟动摇了,他咋着也得对得起于婉真,不能再把于婉真这最后的栖身之所都葬送掉!他是大男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他非但不能走,从今天开始还就得住到交易所去,把自己和这座小楼的联系割断,就算——就算是吃官司蹲班房,抑或是被人家撕碎,他也不敢再连累于婉真了……
然而,勇敢的念头最终还是熄灭了,吃过早饭,点了支雪茄只抽了两口,还是决定走——于婉真说过的,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这小楼也一样,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再说,没准他走了反好,账都算到他头上,谁也想不到到这郑公馆里打主意……
却不料,朱明安捻灭手上的雪茄,正要起身出门时,刘妈过来收拾碗碟,神色异样地看着朱明安,再次怯怯地问:“少……少爷真要走么?”
朱明安点点头:“实是没办法了,我和我小姨只好出去躲一躲,总……总还要回来的,你替我们守好门就是……”
刘妈又问:“你们……你们这么一走,‘新远东’交易所咋办呀?还有发出去的那么多股票……”
朱明安苦笑道:“刘妈,你别问了,这事与你无关——‘新远东’完了股票也成废纸了……”
刘妈一惊,手中的碗碟跌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继而,捂着脸呜呜哭出了声。
朱明安心里烦,没好气地道:“哭什么丧呀?这是我和我小姨的事,又不是你的事……”
刘妈却抬起泪水满面的脸说:“少爷,你……你说得好轻松!这咋不是我的事呢?你哪里知道呀,我……我把这十来年积攒的230块钱都……都拿出来买了你们‘新远东’的股票,是……是23块一股买进的,一共10股……”
朱明安呆住了,愣愣地看着老实巴交的刘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刘妈又用衣袖抹着泪说:“止园的赵妈,秦公馆的王姨娘,还……还有好些人也信了我的话,都……都买了‘新远东’的股票,你……你今日这么一走,我们这帮买了你们股票的下人可咋办呀……”
朱明安更觉羞惭,心都颤了。他再没想到,“新远东”害得他和于婉真破了产,竟也害得这么多可怜的下人老妈子跟着遭殃。又想到自己14岁到公馆来时,便是刘妈照应的,眼圈竟红了,后又把捻灭的雪茄点起来吸。
吸着烟只想了片刻,朱明安便从口袋里掏出230块钱递给刘妈道:“刘妈,这……这种炒股票的事哪是你们这种下人做的呀,钱你拿去,日后可99lib.别再这么干了!”
刘妈欣喜地接过了钱,却又问:“少爷,你不是要走么?身上带的钱够不够?”
朱明安说:“你别管我。”
刘妈哪能不管?想了想,还是把钱还给了朱明安:“少爷,你先带着路上用吧!这一去,还……还不知啥时回来呢……”言毕,又噙着泪推朱明安快走。
不料,却晚了,刘妈话刚落音,门铃响了,“新远东”交易所的一位所员带着巡捕房的两个洋巡捕找上了门,要朱明安立刻到交易所去,结束交易所门前的混乱局面。于是,朱明安的逃亡未及开始就告失败。
第十八章
“新远东”被围了一夜,摩斯路街面上人如潮涌,临街直通四楼交易市场的正门已经进不去了,朱明安只好从大华公司的物品仓库,辗转到白大律师事务所,才上了电梯,到了新远东的写字间。
满头热汗的所务主任田先生如见救星,一把抓住朱明安的手说:“理事长藏书网,你可来了,这就好了,你是负责之人,这里的事我就不管了!”
朱明安看了看田先生,苦笑道:“逃吧,你们都逃吧!反正我是被推到屠案上去了,今日该挨多少刀算多少刀吧!”
田先生有些惭愧:“理事长,我……我可没有逃的意思,事到这一步,你都不逃,我能逃么?我……我是说,你既来了,就你做主了,我……我不走,听你使唤就是!”
朱明安想了想道:“那好,‘新远东’既已破产,我觉得早市已无再开的必要,这样,正式破产清算时在账面上我们总能少亏点,你马上安排人写文告贴出去,先别提破产,只说内部清理,或者说本所理事开会,休市一日,然后便向租界有关当局做破产申报……”
田先生说:“这……这怕不行吧?你不看看下面摩斯路上有多少人!这些人在大冷天里等了一夜,还一直闹,咱不开市,他们还不砸进来?只怕要出人命呢!”
朱明安不做声,街上的情形他在大华公司门口就看到了,现在听田先生一说,又默默走到窗前看。
田先生说得不错,楼下摩斯路的街面上四处都是人,吵闹声、叫喊声、咒骂声,夹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片漫天海地的喧嚣。许多人手中紧紧攥着“新远东”的股票,在人丛中挥臂举动着,拼力往街面的门前挤。门前的情形看不清,可有什么铁器砸门的声音隐隐传来,却是听得到的……
朱明安不禁想起了刘妈,觉得摩斯路上的这些人中必有许许多多的刘妈,心中既恐惧又酸楚。
站在朱明安身边的田先生又说:“不开市肯定不行,你听听,他们已在砸楼下的大门了,一旦冲上楼,那就糟了,楼上两边都是木门,更挡不住。”
朱明安从窗前转过身子,呆呆地说:“那就开门吧!反正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9时10分,“新远东”交易所被迫开市,人们一下子涌入交易大厅,占满了大厅的每一寸空间。拍板台下的围栏被挤倒了,后来,竟有不少不堪拥挤之苦的人爬到了拍板台上。整个开拍过程中,至少有十数人被挤伤。
“新远东”股票以每股一元二角开盘,开盘之后只有雷鸣般的卖出声,无一人买进,便直往下跌,直到跌至每股三角,才有大胆的冒险者小心地试着吃进了些。
朱明安心中又升起了一线悬丝也似的希望,紧张地想了想,让田先生把最后五万多资金投入,以三角的股价,吃进“新远东”。田先生力主不吃,说是“新远东”已成烂股死市,这5万投下就等于扔进了水里。朱明安不听,如同吃了死人的疯狗,红着眼睛大吼:“这是最后的机会!就是死市我也要赌一下!”
5万投入,几乎对股价毫无影响,“新远东”仍在跌,中午收市前已跌至一角,且再也无人吃进一股,交易停止。手持股票未能抛出的人愤怒咒骂,几个因此破产的男女当场昏了过去,被场务抬着送进了街对过的教会医院。
秩序顿时大乱,就仿佛无形之中点着了炸药包,交易市场里先是一片号啕哭声,后就有人不顾场务员的阻止,蜂拥着冲砸拍板台,还扑进了朱明安所在的写字间,抢掠一切能抓到手的东西。
朱明安慌了神,刚想到给巡捕房打电话,电话竟也被一个穿灰棉袍的汉子扯断了电线抱走。
一个哭成了泪人的太太把鼻涕眼泪往他身上甩着,非要他买下她手上的一大把股票,还指着朱明安的额头骂:“你们这些砍头鬼,咋这样杀人呀!我26块买的股票现在怎么只值一角钱了?”朱明安靠墙立着不敢答话,也不敢动。
田先生情况也不妙,他是所务主任,认识他的人多,抓他打他的人便多,交易厅里的人一冲进来,第一个就瞄上了他,当时就有人揪住他的衣领,抓他的脸,把他身上的衣服也扯破了。田先生被打急了,指着朱明安叫:“‘新远东’的理事长是那个姓朱的,有……有什么话你们找他说!”
屋里人转而都向朱明安扑过来。
朱明安怕极了,还想向后退,可身已靠墙,再无退处,便慌慌99lib?张张地叫道:“你……你们不要闹,不要闹,一……一切皆可依法公断……”
那些疯了的人们哪里会听?硬是扑上来,对他又撕又打,还把那只白牡丹送他的镀金怀表抢去了。
朱明安没看清谁抢了他的表,只看到一只手,……是女人的白手,在他胸前一晃,怀表便消失了。
朱明安又叫:“你……你们这样是犯法的……”
这更激怒了众人,许多挥动的拳头砸了过来,同时砸过来的还有一声声绝望的叫骂:
“你开这骗人的交易所就不犯法?”
“犯法也打死你这小赤佬!我们反正是不想活了!”
“打!打!打死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
朱明安站不住了,软软地顺墙蹲了下来,两手抱着头,听任拳脚往自己身上落。开始还觉得痛,后来就麻木了,额头、手背流了血都不知道,两眼紧闭着,如同一具僵尸。
思维在那一瞬间也停止了,什么恐惧、忧虑,什么死呀活的,全不存在了,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后来,小姨于婉真从那空白的深处翩然飘来,向他招手,向他笑。他号啕叫着,躲开众人的追打,扑向他的救星。小姨却被一阵风吹走了,红披风在风中飘。他死命追,抓住了小姨身上的一个东西——竟是那东西,长长一条,一面是薄薄的红胶皮,一面是绿绸布。他正庆幸时,突然不知咋的,一股污秽的血腥味袭来,那东西一下子套到了他脖子上,勒得他再也透不过气来。他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才发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已把他西装的领带拉到了身后,正用一支左轮手枪顶着他的后腰。面前还站着七八个男人,好像也有枪,只是没拿出来,朱明安看见他们插在衣袋和怀里的手都攥着什么硬东西。
交易大厅里仍是一片喧嚣,写字间却没多少人了。
朱明安挣扎着站了起来,又靠墙立定了,想问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然而,尚未等朱明安开口,为首的一个“礼帽”已阴阴地走了过来说:“还没死掉呀?这就好,没死掉就得还账。我们是镇国军司令部的,今日奉刘督.99lib.军的命令来取那82万军费的!”
朱明安这才明白,面前这些人是穿了便衣混入租界讨账的镇国军,遂咽着流到嘴边的血水,张了张口,费力地道:“长……长官这就弄错了,我们‘新远东’欠……欠账不错,却……却不欠镇国军的。”
络腮胡子抓紧领带,又要从身后勒朱明安脖子,“礼帽”挥手制止了,对朱明安说:“邢楚之你可认识呀?啊?这个人在没在你这儿用军费做股票呀?啊?我们的文告登在《华光报》上你看没看到呀?”
朱明安痴痴地道:“邢副官长的事,你……你们得找邢副官长和胡全珍,那……那82万在胡全珍日夜银行账上……”
“礼帽”说:“这我知道,日夜银行的账我们看过了,上面还有31万,我们督军要你还的是剩下的那51万!我们不会不讲道理的!”
朱明安疯笑起来:“你……你们还讲道理?邢楚之自己把股票做砸了,你们却找我们要账,这……这是哪国的道理?这里是租界,我们可以到工部局请会审官公断……”
“礼帽”哼了一声:“老子哪也不去,就找你们‘新远东’要这51万!”
朱明安又笑,笑出了泪:“长官,这里的情形你都看到了,‘新远东’已经破产了,就算……就算我愿给你这笔钱,也……也是拿不出的……”
“礼帽”说:“你拿得出。你不是还有座公馆楼么?我们刘督军说,真拿不出现钱,就用楼抵了!刘督军看中这楼了——当年郑督军要养小老婆,眼下我们刘督军也要养小老婆的!”
朱明安怔了一下,突然疯了似的失声叫道:“不!不!那楼不是我的,是我小姨的!她和这事无关!”
“礼帽”不管朱明安如何叫喊,仍不动声色地把一纸文书从怀里取出了,拍放在桌上说:“别给老子们来这一套了,我们啥都问清了,胡全珍一进我们的办事处就招供了!你小姨于婉真也是有股份的,还是‘新远东’的起办人之一,对不对?她和你又在一个床上睡觉,对不对?夫债妻还是不是理所当然?识相点,签字画押吧!”
朱明安只觉得天昏地暗,眼前一下子旋起无数金星,脚底下像有双力大无穷的手在拖他的身体,禁不住又顺墙瘫到地板上……
一切都完了,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形看到了,最害怕出现的事出现了,他实在是小姨的灾星,他和小姨的这段孽情,把小姨未来的余生全毁了!今日这字只要签了,他就是活下去也无脸再见自己挚爱的小姨了。
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大窗是打开着的,不知是先前冲进来的人打开的,还是这帮兵匪打开的,反正是打开的。他坐在地上,从打开的窗子看到了一片湛蓝的天空,空中有缕缕炊烟般轻淡的云丝在诱人地飘……
见朱明安坐在地板上发呆,“礼帽”向身边的两个汉子努努嘴,两个汉子过去架起了朱明安,把朱明安往放着文书的桌前拖。
拖至桌前,“礼帽”开始念那“自愿”以楼抵债的文书,只念了几句,朱明安便把文书夺了过来,强打精神自己看。看罢,又拿着文书走到窗前,说是要想想。
也是天赐良机,就在朱明安走到窗前时,聚在交易厅里的人又从两边的门往屋里挤,“礼帽”等人都到门口去阻挡,一时谁也没顾上注意朱明安,朱明安便趁机爬上了窗台。
“礼帽”发现后,惊叫道:“别……别跳下去,楼……楼的事我们再商量!”
朱明安把文书撕成了碎片,一点点雪花般扔下来,狂笑着叫道:“没啥好商量的!我告诉你们:于婉真是我小姨,不是我老婆,没有夫债妻还这一说!楼你……你们夺不走!真要讨那51万,你们就到阴曹地府找我吧!”
“礼帽”等人忙往窗前扑。
已来不及了,朱明安仰天大笑着,纵身一跃,跳下了四楼的窗台,跌落在满是人群的摩斯路上。
第十九章
摩斯路上一片混乱,交通几近断绝。许多挤不进交易大厅的人都涌在街面上,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为“新远东”,更为自己的命运嗡嗡议论着。不论是说的还是听的,几乎全都满脸愁云。
头上的天却99lib.出奇的晴好,丽日高悬,阳光灿美,天空像被水洗过似的,一片明净。
可终是冬日了,虽是无风无雨的好天气,仍是很冷的,有钱的老爷、太太们被裘衣棉袍包裹着,一个个变得臃肿起来;短装布衣者也大都缩着脖子袖着手……
其时,白牡丹也穿着件软缎丝棉小红袄,围着白围巾站在摩斯路上,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不同的是,她的心境和街上的人不一样,不仅仅是来捕寻这最后的机会,更是放心不下朱明安。昨夜虽说挂了电话,和朱明安谈过了,却仍是忧心忡忡,怕朱明安会出事,才赶来了。赶来后,交易大厅进不去,就一直立在街上向四楼写字间的窗口看。
朱明安的身影出现在窗口时,白牡丹吓白了脸。那当儿,朱明安还是背对着窗外的,可白牡丹一下子就认出了朱明安——朱明安的身影她是熟悉的,身上穿着的那套米色西装她更熟悉。
白牡丹只一愣,便带着哭腔大声对朱明安喊:“明安,别……别这样!”
街面上已是一片惊呼声,她的叫喊被淹没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显得那么弱小。站在窗台上的朱明安显然没听到她的喊声,也没看到她,一边向写字间房里叫着什么,一边转过了身子。
这时,白牡丹还不知道写字间里发生的事,以为朱明安只要看到自己,或许会打消这轻生的念头,又推开面前挡着她的人,哭着往窗下跑,边跑边叫:“明安!明安!你千万别……别这样做……”
然而,未待她跑到窗下,一团黄光闪过,朱明安已跳下了楼。
白牡丹眼前一黑,觉得整个摩斯路都为之震颤了,在那震颤中,她腿脚软了,身不由己地要往地上倒……
一个穿裘衣的年轻太太扶住了她。
她偎依着那个年轻太太,站了一会儿,透过泪眼看到,聚在街面上的人正往朱明安跌下的地方涌,便定了定神,离了那年轻太太,跟了过去。
撞入眼帘的情形令白牡丹极为震惊:到这地步了,一些绝望的人们仍不放过朱明安。如同一群饿疯了的狼,正对朱明安进行最后的索取。
他们有的在扒朱明安身上沾着鲜血的西装上衣,有在拽朱明安已跌破的西装裤子;毛衣、领带、皮鞋自然也被快手们麻利地扒走了——就连贴身穿的衬衣也被扒走了。
白牡丹挂着满面泪水,推搡着面前阻挡她的人,嘶声大叫道:“快住手!你们还……还是不是人呀?他……他都跳楼了,你……你们还这么对他……”
没人理睬她的哭叫,这时刻,人们已丧失了理智。
白牡丹只得不顾一切地往人丛中挤,好不容易拨开人群挤到朱明安面前时,朱明安身上的衣物已被扒光了,上身赤裸着,可还没最后咽气,嘴唇和眼皮还在动。
白牡丹扑倒在冰冷的地上,托起朱明安满是鲜血的脑袋,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众人说:“他……他还没死,求求你们帮个忙,把……把他送到医院……”
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太太“哼”了一声问:“你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白牡丹说:“我……我是他的朋友,求……求你们了……”
中年太太手里提着朱明安的白皮鞋,把白皮鞋在白牡丹面前一晃,又问:“你能替他买回我的股票么?”
白牡丹近乎绝望地讷讷着:“先……先要救人……”
另一个绅士模样的老者认出了她:“你不是大舞台的白牡丹么?”
白牡丹点点头,把一脸泪水洒到了朱明安身上。
老者叹了口气道:“好吧,今日冲着你白小姐,我去医院叫人!”
老者走了,白牡丹才抚着朱明安的脸膛,哽咽着说:“明安,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竟……竟真走到了这一步!”
朱明安糊.99lib. 满血水的脸膛抽颤着,艰难地对她笑,手还试想往她面前伸,口中喃喃地叫她:“白……白小姐……白小姐……”
白牡丹一面寸肠万断地连连应着,一面脱下自己的软缎小红袄,想给朱明安穿上——这么冷的天,她怕朱明安会在医院来人前冻死。
她的袄却太小,朱明安根本没法穿。她只好把它盖到了朱明安赤裸的身上。
然而,袄刚盖好,朱明安竟死了,至死两只英俊的眼睛还大睁着,愣愣地看着白牡丹和白牡丹身边这个不可理喻的疯狂世界……
这不可理喻的世界真是疯了——
朱明安刚咽气,楼上交易市场的窗口,又有一个穿蓝棉袍拖小辫的男人跳将下来,“轰然”一声落在距白牡丹和朱明安的尸体不到十步开外的地方,当场殒命。又有几个人扑上去扒那男人的蓝棉袍,偏巧,警笛响了,一伙食尸动物才拔腿逃跑。
警笛越响越凶,转眼间便在摩斯路上响成一片。伴着警笛的,还有英国巡捕、印度巡捕“咔咔”的脚步声和叽里呱啦的叫喊声。街面上的人知道西洋鬼子要抓人了,开始四处逃散。
白牡丹没跑,紧紧抱九九藏书住朱明安的尸身,像是抱着那个永难释怀的中午。
那个中午,这个小男孩一般可爱的男人曾真实地属于她,现在终于又属于她了,依然那么真实。一时间,精神便恍惚起来,且于恍惚之中见到,刚才那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太太被一个英国巡捕抓住了,被抓住时手上还提着朱明安的白皮鞋。
第二十章
节令已是残冬,到处都是凄冷的?99lib.,公馆里空荡荡冷清清,大街上仍是空荡荡冷清清的。
租界内外的路上,四处堆着脏兮兮的积雪,满地流着稀粥样的冰水,街面上少有行人车辆。许多公司店铺都歇了业,开着门的大都是拍卖行,也难得有人光顾,正所谓门可罗雀。西洋电车公司的电车虽还在照常跑,来去的车内却几乎都是空的。于婉真便觉得怪,这当初涌满世界的人哪去了?难不成都被年前的那场风潮卷走了么?
坐在洋车上,沿摩斯路一路望过去,已看不到什么交易所的招牌名号了,那曾喧嚣一时的投机狂潮如旋风一般呼啸着荡过来,又呼啸着远去九九藏书了,留在摩斯路上的除了遍地哀鸿,便是侥幸逃生者的噩梦余悸……
当然,也有少数人——如何总长、王居士之类的大玩家,趁此旋风直上青云,且又平安落地了。可是,他们玩赢了这一次,也能玩赢下一次么?他们就没有跳楼的一天么?
从乡下老家回来的头一天,白牡丹便和她说过,就是那位大玩家王居士,也差点在宣统二年的橡皮风潮中跳楼的——不是被他那小脚太太抱住,便不能再在这次风潮中发此横财了。
她真傻,竟把何总长这种奸滑的大玩家和胡全珍、邢楚之这类害人精,都当做了自己和朱明安的靠山,以致于搞得“新远东”破产,害得朱明安从交易所的四楼跳下来,在这摩斯路上送了命……
朱明安的笑脸在摩斯路两旁的店面景状中显现出来,一忽儿飘到这里,一忽儿飘到那里,有一瞬间好似就在她身边。身下的洋车似乎也变作镇国军办事处的汽车,正鸣着喇叭在繁华热闹的街上跑。
满世界都是朱明安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叫着小姨,从奶声奶气的14岁叫到那夜的生离死别。现在仍在叫,声调甜甜的,却又哀哀的,于这残冬的萧瑟中衍演着他们永远了结的深情孽恋……
泪水渐渐聚满眼眶,于婉真的视线模糊起来,再不忍看摩斯路街两边眼熟的景致,只把一双忧伤的眼睛紧盯着老车夫弯驼的脊背——回来已快一个月了,她一直想再到“新远东”门前看看,可总不敢;今日以为自己的心已静下来了,却仍是没有静,真没办法。
实是忍受不住,便叫车夫掉转车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注意到,摩斯路东边一家原本叫做“聚福禄”的小拍卖行改了新名号,唤作“知足庐”了。
新招牌悬于门额,似乎还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于婉真心中一震,觉得这名改得好:福禄难聚,知足常乐,她若是早悟出这一点,哪会有今日!没准这刻儿正和朱明安相拥着依在床上嬉戏笑闹,或是坐在壁炉前烤着火吃茶聊天呢!
身下,洋车的车轮转动着,“知足庐”从不远的前面,一步步移到身旁,又从身旁渐渐过去了,移到了身后。“知足庐”过去了好远,于婉真还从车上扭过头,冲着四壁挂满衣物杂品的店堂看。
突然间,于婉真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在洋车上欠起身子,拍着车夫的背,连声叫道:“停下,快停下!”
车夫停了车,于婉真从车上下来了,两眼紧盯着挂在“知足庐”店堂门口的一套米色西装,痴呆呆一步步向店堂走。
那套米色西装在店堂大门的一侧迎风摆动,长袖飞舞,裤腿抖动,就像一个吊在门梁上的活人挣扎着想跳下来。
于婉真认定那挣扎着想跳下来的人是朱明安,心中凄楚难忍,强睁着大眼睛,不让眼眶里的泪落下来。到了店堂门口,并不说话,只用手指了指西装,示意正在门口打瞌睡的小伙计把它拿下来。
小伙计抹了把嘴上流出的口水,看看于婉真,似乎不相信面前这位坐洋车的漂亮太太会买这没人要的旧西装,便说:“太太,你要真想买西装,里面还有好些的……”
于婉真不做声,抖颤的手固执地指着那套米色西装。
小伙计只好把西装取下,递到于婉真面前说:
“太太,你可看好了,别买回去又后悔。不瞒你说,这料子倒是好料子,地道的法国货。只是这上衣有香烟烧的洞,裤子上还有跌破的洞,当然,都补好了……”
于婉真撩开上衣,看到左襟上刘妈补过的不太显眼的香烟洞,心里已知道,这身西装必是朱明安的了,遂将西装紧紧抱在怀里问:“多少钱?”
小伙计说:“两块二。”
于婉真给了小伙计三块钱,小伙计到店堂里去找零钱,于婉真却转身走了。
小伙计追到门外喊:“太太,我还没找你钱呢!”
.99lib.于婉真头也不回地说:“不……不要了……”
抱着西装重坐到洋车上,于婉真眼中的泪这才骤然滚落下来……
回到家已是中午,刘妈正等着于婉真回来吃饭。
吃饭时,刘妈对于婉真说:“八太太,今日上午,何总长打了三次电话过来,又派人给你送了500块钱……”
于婉真这才点了下头,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
“知道了。”
吃过饭,于婉真没给何总长打电话,倒是何总长又把电话打过来了。
何总长在电话里说:“婉真哪,还生我的气呀?我不是和你讲过了么?我当时去了北京,就怕明安出事,才给明安留了几个主张。没想到明安竟不听我的,竟走到了这绝路上……”
于婉真握着话筒不做声。
何总长又说:“婉真哪,你是不是在听呀?我告诉你,刘督军夺不走你的公馆。只要干爹我在总有办法——昨日我见了北京来的徐次长,就是徐眼镜呀!郑督军没死时,他到你们公馆去过的。不知你还记得么?我把这事给徐次长说了,你猜徐次长咋说?徐次长说……”
于婉真干脆把话筒放下了。
何总长还在说,声音也越来越大:
“……徐次长对你有意思呢!说是自那回见过你,就再也没忘,要我请你吃饭,再打几圈牌。我呢,既是你的干爹,就把这事应了。婉真哪,这徐次长和我这下野总长可不一样,人家正在任上,又是吴子玉的人,权力大着呢!”
于婉真这才明白,何总长又是送钱,又是打电话,原不是出于亏心内疚,却是在打她的主意。一气之下,把电话挂死了,继而,便是一声痛快淋漓的号啕大哭……
黄昏时分,白牡丹来了,给于婉真送戏票——晚上白牡丹要在大舞台为一个正被绅耆名流捧着的姐妹助演《劫后余花》,请于婉真到戏园里散散心。
于婉真应了,还留白牡丹在家里喝咖啡。
二人面对面坐在楼下客厅沙发上,端着咖啡杯,心都沉沉的,谁都不知说什么好。后来,还是白牡丹长长叹了口气,先开了腔,问于婉真看没看今日的报纸?
于婉真摇摇头。
白牡丹凄然笑着说:“那我告诉你,邢楚之也未得好报,已被刘督军抓获,昨日判了死刑,不是枪毙,是绞死的……”
于婉真讷讷说了句:“老天终算还有眼。”
白牡丹又说:“明安的那两个朋友,就是孙亚先和许建生,又做革命党去了,眼下都在广州……”
于婉真问:“也是报上说的?”
白牡丹道:“不是,是听别人说的。”
接下又无话了,空旷的大客厅里静静的,从窗缝里钻进的风不时地撩起窗帘,把一阵阵寒意送进来。
壁炉里是生火的,可两个女人仍禁不住感到冷。白牡丹受不住,便到衣帽勾上拿大衣来披,无意中看到,衣帽勾上竟挂着朱明安的米色西装,不由一惊。
重坐到沙发上,白牡丹想问于婉真西装是从哪儿找回来的,却没敢,只叹道:
“我这人呀,大概天生是做戏子的命了,只恐怕到死都是台下那些看客的玩物呢。”
于婉真说:“别这样想,真心诚意的好男人,终还有……”
白牡丹不无哀怨地看了于婉真一眼:“可你碰到过,我没碰到过,有人真心待过你,却没人真心待我——就是……就是明安都从没真心待过我……”
于婉真一把搂住白牡丹的肩头说:“别说了,那……那怪我不好……”
白牡丹一怔,俯在于婉真肩头上抽泣道:“不……不怪你,倒是怪我……我开初并不知道你和明安会恋上,还……还恋得这么深!”
于婉真咬着嘴唇,先是默无声息地流泪,后就紧紧拥着白牡丹呜呜哭出了声。
白牡丹也放声哭了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泪,做出僵硬的笑脸说:
“——婉真,咱……咱们真是的,老说这些过去的事干啥?都别说了吧!说了伤心!”
这时,电话又响了,依然是何总长打来的,依然是谈徐次长。于婉真挂着满脸泪水,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对何总长说,她会去见徐次长,要何总长和五太太亲自来接。
白牡丹很惊诧,问于婉真咋还和何总长啰唆?是不是日后也想跳楼?
于婉真冲着白牡丹凄然一笑,没答话。
白牡丹还想问,立在电话机旁的于婉真已默默转过身子,对着客厅里的大穿衣镜,梳起了头。
梳着头,看着穿衣镜里映着的自己娇好俏丽的面容和身影,于婉真心里想:一切终是过去了,朱明安已不可复生,她不能总陷在哀伤里,她得好好活下去,还得和何总长、徐次长并不知啥时还要遇到的花花绿绿的东西们周旋下去。
她还年轻漂亮,穿衣镜里映得真切哩!只要假以时日,除却脸上的哀痛,她的姿色风韵想必会不亚当年的。
她要笑眯眯地和这帮臭男人们,也和这个疯狂的世界周旋到底,周旋到死。她就不信自己总是输家,石头还有翻身的时候呢,何况人了!
第一章
郝老将军是天将傍黑时突然从江北回来的,事先毫无风声。
最先发现郝老将军回来的是十姨太南如琳。南如琳这日在同仁里十三号刘公馆打牌,打了整整一天,手气总不好,十二圈下来已输了百十块,便例外地加了四圈,直打到囊中羞涩,又欠下刘师长二太太十五块钱,才认了晦气,摸捏着酸痛的腰背回去了。出了刘公馆的大门没多远,南如琳便听得身后一阵汽车喇叭的聒噪,颇不经意地回首一看,却吓了一跳。不是一辆车,竟是好多辆,轧得同仁里衙门的士敏土路道上尘土飞扬。打头的是辆黑卧车,很旧,车头被撞过,南如琳认识,那是章副官长惯常坐的车。后面的车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郝老将军的铁甲汽车,车两边踏板上必定还站着手提盒子枪的卫兵。
这一来便很慌,心怦怦乱跳,浑身上下绵得很,再不敢想刘公馆的那桌牌局,满脑子只一个念头,快快从后门溜回家。可腿偏不听使唤,好像稍一挪动就会跌倒,南如琳只好先背过身,面墙站定了。
汽车喇叭声掺和着引擎的轰鸣在身后响,由远及近,惊雷一般。天黑得尚不彻底,西方的天际还是桔红色的,有淡淡的天光在街面上飘逸。南如琳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这就益发慌乱,怕被坐在车里的郝老将军看见,心里已结结巴巴地去想那应答的词句了。
这时过来两个眉目清秀的青年,其中一个很熟悉99lib?,是同仁里四十号静园里的副官袁季直。袁季直偶尔也到刘公馆打牌,对南如琳很友好,还借过南如琳五十块钱。南如琳记得,借去的那五十块钱,袁季直至今未还,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存心想赖掉。南如琳手头也紧,好几次想提,可话到嘴边终又咽了回去。
袁季直借钱不还不好,可真是很懂事的,见南如琳神情惊惶,又见着郝老将军的铁甲汽车正开过来,没让南如琳多说什么,就拉着自己的同伴把南如琳的身子挡起了半边。
袁季直和他的同伴站得都很近,是和南如琳面对面站着的,南如琳便感到脸上有袁季直口中呼出的热气在滚动,鼻翼里还钻进了袁季直发膏的香味。袁季直的头发又黑又亮,向两边分着,很漂亮。话也说得漂亮,满口京白——是和他的同伴说的,就像南如琳不存在一般。
郝老将军的铁甲车转眼间便开到了身边,后又从身边隆隆过去了,袁季直这才住了口,不和那同伴说了,先冲着南如琳笑笑,又对南如琳说了句:“十太太,快回吧,郝老将军要知道你现在还在外面就麻烦了。”
南如琳很想向袁季直说句感谢的话,可嘴一张却变了,只淡淡道:“有啥麻烦呀,我们郝公馆又不是阎王殿,我们老爷也不是阎王爷。”
袁季直眯着两只大眼睛,笑呵呵地瞅着南如琳挑逗说:“那好呀,十太太,你既不怕郝老将军用家法治你,咱现在就去‘新共和’听戏,你敢么?”
袁季直很俊气,两眼一眯,益发显得俊气了,笑的时候嘴角还有俩酒窝。南如琳打心里喜他。不是郝老将军突然回来,她是真愿和他一起听回戏的。只是这袁季直也坏,平日里从不提这碴,今日倒拿这话来将她的军了,因之便道:“老袁,你莫卖乖,若存心请我,就该早打招呼——我只怕你没这个胆,更没这份心。”
袁季直脸上的笑凝结了,嘴角抽搐了下,似乎还想再说句什么,南如琳却转身走了,很镇定,也很孤傲的样子。
镇定和孤傲没保持多会儿便自动消失了。到得通往郝公馆后门的白举人巷口,南如琳先是快步疾走,后就撩起红缎旗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高跟鞋的后跟把青石地面击打得很响,引得巷内两个日本领事馆穿洋服的男人愣愣地盯着她看。南如琳也顾不得了,仍是嚣张地跑,一边跑一边想,这时公馆后门可不能关,一关就糟透了。
南如琳揣摸,郝老将军这时候回来不是好兆头。老头子的定国军和他远房侄子郝宝川的安国军眼下在江北鄣歧一线正僵着,却突然回来,必是省城老营这边出了啥事。她若是这时藏书网候被老头子堵在门外,至少要吃上一顿家法。老头子的家法实是厉害,有打人的皮鞭子,有勒人的麻绳,还有杀人的手枪,南如琳想想就害怕。在郝老头子的十个妻妾中,除了正房的郝柯氏没吃过家法,其他九个妾都是吃过的。
这便想到,六太太秀娟和九太太蕊芳恐怕要有麻烦。蕊芳和护兵队王队长相好,南如琳是知道的,南如琳亲眼看到蕊芳在公馆后花园里和王队长搂在一起亲嘴。后来蕊芳就对南如琳好,不断地送衣料,送一些市面上不大见得到的小玩意给南如琳。南如琳对蕊芳和王队长的事也就装作看不见了,有时还替蕊芳帮点小忙。秀娟的事南如琳不知道,只是听其他太太们在私下里传,说是秀娟和外面一个小白脸好,似乎还商量过私奔什么的。
如此一想,心绪定了许多。郝老头子既不是专为她回来的,她就大可不必这般心惊肉跳了。她私自出去打牌,尽管犯了家规,却不是大事,大不了饿一天饭,那九太太蕊芳和六太太秀娟犯了不贞的天条,被郝老头子知道了,可要送命哩。
到得公馆后门,隔着合实的铁栅门,正瞅着护兵队王队长离去的背影。王队长两手背在后面,手上提着一串钥匙。南如琳对着王队长的背轻轻地哎了声,想喊王队长开门,可看看自己的旗袍还撩着,就弯下腰先把旗袍扯整齐了,后又定了定神,才喊了王队长。
王队长听得南如琳的呼唤,回转身过来了,麻利地开了门,把南如琳放了进来,讨好说:“十太太,你来得真是巧,你们老当家的刚进门。”
南如琳随便问了句:“江北不是正打着么?老头子咋就回来了?”
王队长说:“听讲打得不好,老头子的新二师倒戈了,师长刘安杰自说自话通电全省,宣布停战,老头子的仗打不下去了。”
南如琳向寝室所在的第四进院里走着,又问了句:“那就回来了?”
王队长说:“可不就回来了。听说刘安杰这会儿也到了省城,老头子兴许要和刘安杰做笔交易的——哎,十太太,你今儿个不是在刘公馆打牌么?就没听说点啥?”
南如琳道:“我们妇道人家哪管这些事。”
王队长还是问:“你在刘公馆就没见到刘师长么?”
南如琳摇摇头,“没见到。”
王队长自语道:“那必是在郝宝川的静园了。刘师长这回倒戈定和小郝有关,没准就是小郝挑唆的……”
这时已走到四进院子的花墙前了,南如琳不愿再和王队长啰嗦了,怕王队长和蕊芳的那份腥气沾到自己身上。刚巧,这时又在花墙那边看到个人影闪了下,南如琳就更不敢和王队长啰嗦,努努嘴让王队长走开,自己三脚两步进了四进院子的月亮门。
花墙那边的人却是九太太蕊芳。
蕊芳一见南如琳,便疾疾地走过来,扯着南如琳的手说:“好我个妹妹,你可算回来了!咱阖家老小都等着见老当家的,里外就差你和秀娟。秀娟活该倒霉,我管不了,妹妹你我却是要管的,我就来找你了,怕你被关在门外。”
南如琳问:“郝柯氏可知道我不在?”
蕊芳说:“咋不知道?知道的,我给挡了,说你正病着呢,不是连晌午饭都没吃么?老妖婆像没起疑,只说老头子 回来了,叫你去见。”
一边说着,蕊芳一边还给南如琳整着额前被风吹散的乱发。
南如琳听说秀娟也没回来,就替秀娟担起心来,说:“秀娟该不会出事吧?听说老头子在江北吃了憋,正在气头上,要是发现秀娟这时还在外面野着,还不知咋着整治她呢!”
蕊芳道:“咱不替她操心,她就是吃了家法也是活该,咱快到前院厅堂去见老头子吧!”
走在路上,蕊芳又说:“老头子火气是挺大,像吃了枪药似的,郝柯氏那老妖婆也阴着脸,咱们说话可得小心了。”
南如琳悄悄贴着蕊芳的耳根说了句:“九姐,你放心,你和咱王队长的事我咋着也不会说漏嘴。”
蕊芳也回报道:“你到刘公馆玩牌的事,我也是决不会说的。”
南如琳觉着屈,想说,我的事和你的事不同,可话到嘴边终没说出口,心想,也许日后袁季直真会请她去听戏,她或许也要用着蕊芳的,如此一来,就和蕊芳扯平了——当然,眼下还没扯平。
蕊芳大约是猜到了南如琳的心事,像是无意地问了句:“又输钱了吧?”
南如琳点点头:“手气总不见好,这月月规全输光了……”
蕊芳稍一踌躇便道:“我再借点给你。”
这倒让南如琳不好意思了:“我上月借你的一百还没还呢!”
蕊芳笑道:“赢了一齐还我就是。”
南如琳怪没信心地说:“要……要是再输呢?”
蕊芳道:“那我也不能逼你上吊嘛——咱们谁跟谁呀!”
这么嘀嘀咕咕说着,二人顺着公馆院内的石板路到了头进院子。头进院子的厅堂门关着,门前空落落的,一个人见不到,只西面车库有几个当兵的车夫在摆弄车。厅堂里也很静,没有言语声传出来。
这空落和沉静让南如琳不安。南如琳总觉着要出事,心里揪揪的,且想尿尿。本来还欲装出点病容来,时下却不用装了,身子真就软得很,晃晃的,老想往蕊芳身上依。蕊芳也怕,脸面上却做出一副不怕的样子,还扯着南如琳的手假模假样地说着药理、病理,可南如琳分明感觉到蕊芳的手在抖,手上还尽是汗。
到得厅堂门前,二人正要推门进去,却听得静得吓人的厅堂里传出郝老将军一声霹雳似地叫:“把这两个贱货押进来!”蕊芳怔住了,一瞬间脸色苍白,手扶着?99lib?门沿才没栽倒。南如琳心中一惊,不知咋的腿裆就热了,过后才发现是尿湿了贴身穿的花裤头。
第二章
押进来的是六太太秀娟,是从内室押进厅堂来的。一起押着的还有给郝公馆女眷拉包车的车夫关麻子。两人都五花大绑着,是背对背绑在一块的,关麻子的嘴还被一块脏布堵着。麻绳在秀娟和关麻子身上勒得很深,有些地方都勒出了血。尤其是秀娟,被勒得可怜,细嫩的脖子上血痕道道,原本束着抹胸布的胸房裸露着半截,红绸抹胸布挂落出来,像是胸腔里的肝肠被掏出了。
关麻子很高,很壮,又很丑;秀娟娇小,瘦弱,却天生丽质,绑在一起很不般配。南如琳觉着,绑在一起的不是两个人,倒像是秀娟被绑在一截又粗又壮的黑树桩上。南如琳认定关麻子不是人,是树桩。进而便觉着惊异:生性冷傲的秀娟咋会和关麻子这黑树桩好上了?都传说和秀娟好的是个外面的小白脸,咋变成了这丑老关?他们又是咋着被发现的呢?
不便问,也不敢问。南如琳心中有数,今日这一切都与郝柯氏这老妖婆有关,老妖婆恐怕早就把秀娟擒获了,只是瞒着众太太们。细想一下又发现,秀娟确是有两天没见面了,原以为是在外面撒欢,却不料已被那老妖婆捺到了屠案上,只等着老头子回来挨刀了。
这便忘了往日的怨恨,不由得可怜起秀娟来,飞向秀娟的眼光总是柔柔的,心里默默对秀娟说,六姐,你别恨我,这次可不是我使你的坏,我可没这么毒哩。
六太太秀娟不看南如琳,也不看众人,只低头看着发潮的青砖地面。披散下的黑头发把自己姣好的容颜遮住了,遮得不严,头发的间隙有条条肉色露出来,灯光照上去白得瘆人。
厅堂里是死静的,郝老头子和大太太郝柯氏神像般地在屋子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郝老头子手里把玩着左轮枪,两只眼只看枪,不看人。郝柯氏筋骨暴突的手上攥着郝家妻妾的功过簿,昏黄的眼睛却不去看功过簿,偏骨碌碌在众姨太太们身上转。二人身后站着章副官长,章副官长脸色铁青,啥人的眼光撞上去都会迸出火星。
除了六太太秀娟,其余八个姨太太都是靠两旁站着的。南如琳和蕊芳来得最晚,就站在靠门最近的边角上。身后本是有座椅的,可郝老头子和郝柯氏不说坐,谁也不敢坐。
足足僵了有几分钟,骇人的气氛造足了,郝老头子把手上的左轮枪放到了面前的八仙桌上,先喝了通水,又环顾四周看了看,才清清嗓门说话了。口气还算和蔼,先问:“都到齐了吧?”
没人敢回答,只郝柯氏点了下头,说:“齐了。十太太说是病着呢,也被九太太叫来了。是我让叫的。”
郝老头子眼光落在南如琳身上,问:“是哪儿不好?看过医生了么?”
南如琳说:“也没啥大病,只是着了凉……”
郝老头子怜惜地道:“你就是不当心,快二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大孩子!”又瞅着蕊芳说:“还有你.99lib.,蕊芳,也是不知照料自己的。我在江北最忧心的就是你们两个,想到你们连仗都打不好!”
南如琳想说句好听的话,讨老头子欢心,可没来得及开口,郝柯氏已接着老头子的话题上了劲,南如琳因而也就作罢了。
郝柯氏说:“你看咱老爷,为咱一家老小真是操碎了心,可有的人偏不知廉耻……”
郝老头子不让郝柯氏说下去,冲着郝柯氏摆摆手,又对分立两旁的姨太太们说:“坐,你们都坐吧!如琳、蕊芳,你们两个坐近些。”
众姨太太们这才得了赦令,一一落了座,厅堂里响起了一阵椅凳的吱呀声。南如琳和蕊芳受到了老头子特别的恩宠,坐到了老头子近前,当即嗅到了老头子嘴里呼出的大蒜味。
郝老头子像是把六太太秀娟忘了,见成群的妻妾在自己面前坐好了,这才说:“今天我要给你们讲个故事,就是关于秀娟的……”
南如琳的眼睁大了,定定地盯着郝老头?99lib.子看。
郝老头子很动感情:“你们这些妻妾中,我敢说我对秀娟是最好的。这些事如琳和蕊芳进门晚,不知道,其他人都是知道的。六年前,搞联省自治的时候,我那个混账侄子郝宝川和我闹翻了,夜袭我的行营,打得我措手不及。乱中秀娟被郝宝川手下的马旅长掠去了,我急得差点没跳河。当时我记得清楚,秀娟是由我的卫队长老邢护着撤的,我和老邢说过,就是卫队百十口人全打光,也得护得秀娟。可老邢竟给我护丢了,我一气一急之下,在洗马河边一枪把老邢崩了……”
郝柯氏插上来说:“老邢可是个好人,我如今还记着他呢。”
郝老头子呷了口茶,接着说:“崩了老邢,我立马给郝宝川挂电话,对这小混蛋说:秀娟是你婶,你要敢打她的主意就是乱伦。你们猜那小混蛋咋说的?他说,他可没打秀娟的主意,只是保不住马旅长不打秀娟的主意。还说,马旅长也没啥别的喜好,就喜玩个女人。我一听这话慌了,就和郝宝川谈判。郝宝川说,要他送回秀娟也行,我得把江北鄣歧整整一个县的地盘割给他。我为了秀娟,心一狠,竟割了。我的老五团从鄣歧撤走时,一个个眼泪汪汪呀。章副官长,是不是?”
立在一旁的章副官长证实道:“是这话,郝老将军对六太太真没话说!”
郝老头子话题一转:“可秀娟又咋对我的呢?她竟敢和拉包车的关麻子私通,前天还想私奔——不是大太太拦得及时,真就奔走了,她竟然就敢!”
郝老头子的面孔这才对着了秀娟,手也抬起了,指着被捆作一团的秀娟,对众人说:“你们看,这就是老子用一个鄣歧县换回来的东西!一个破货!”
秀娟大抵知道自己是难逃一死了,竟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郝老头子说:“那……那是你想换的,我……我当初若是跟了马旅长,许就没有今日这一出了!”
郝老头子不睬秀娟,脸一转继续对众姨太太说:“我郝某对你们的好处从没想过要你们报答,只是希求你们都真心对我。你们也知道,鄣歧现在正打着,打得很苦。我的定国军中出了逆贼,刘二师的刘安杰反了;原想回家静静心,没想到家里竟也出了逆贼!”
秀娟不服,又叫道:“我……我要是逆贼,你这……这一屋子姨太太就都是逆贼。你叫她们说说心里话,谁……谁不想到外面找个乐?谁想在这棺材一样的公馆里当……当活死人?”
这话说到了众人的痛处,众人原倒是在心里同情秀娟的,听秀娟这么说,便收回同情了,都想撇清自己,就七嘴八舌骂起了秀娟。蕊芳心中最虚,骂得便最凶。南如琳注意到,蕊芳骂秀娟时,眼光还偷偷向郝老头子脸孔上瞅。
郝老头子大约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老头子的每一次家法审判都是在这种气氛效果中开始的。
老头子挥挥手,让大太太郝柯氏拿出妻妾功过簿,作为诉方宣布六太太秀娟历史和现实的罪过。根据郝柯氏的总结,秀娟的罪过共有十条:通奸淫荡,居傲不礼,私取家物,酗酒滋事等等。郝柯氏宣布完,郝老头子便让大家议判。众姨太太们异口同声说秀娟不可再留,郝老头子这才让章副官长明确地判了秀娟个枪毙。
秀娟虽说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可听到这判决还是呆了,拼命向郝老头子面前挣着,哭喊着:“你……你不能这么狠心,我们终究……终究夫妻一场,就……就是不念我,也得念着我给你生过三个闺女呀!”又朝众姨太太喊:“姐妹们,你……你们给我求个情,只要让我活下去,我……我就是给你们做牛做马也……也情愿……”
秀娟的样子真是凄惨,南如琳和众姨太太们都在秀娟身上看到了自己。一时间,南如琳竟也觉着自己被捆绑了,就要和秀娟一起挨枪毙。这念头一出现,目光便再不敢往秀娟身上落,只瞅着自己脚下的青砖地发愣。
倒是素常最受气的二太太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怯怯地对老头子说:“念……念六太太是……是初犯,就……就饶她这一回吧!”
南如琳也希望郝老头子能发发善心,可郝老头子却没发,竟像没听见二太太的话一样,把拉开了保险的左轮手枪交给了章副官长,叹息似的说了句:“执行吧,就在院子里!”
章副官长一挥手,上来了七八个兵,把秀娟和关麻子一起拖走了。片刻,枪声便响了起来,先是点射,后是连发,总计怕有十好几枪。枪声响起时,南如琳看到郝老头子眼角挂上了泪花——不知是为了非杀不可的秀娟,还是为了当初为秀娟而失去的鄣歧。
后来,郝柯氏还想让其他犯禁的姨太太再尝尝家法的,正准备宣布八姨太私自宴客的罪过,郝老头子却拦下了,说是比起六太太秀娟犯下的弥天大罪,这都是小事,下次不犯也就算了。
郝柯氏说:“这不行,家法就是家法,不能就这么算了。”
郝老头子脸一拉,“我说算了就算了,要你啰嗦啥!”
郝柯氏不敢吭气了。
郝老头子让大家各自回房,自己和郝柯氏却坐着没动——老头子还要开始第二轮家法审判,审自己不争气的儿女们。南如琳知道,老头子不在家这阵子,家里可是出了不少事。二少爷德贵自作主张把江南一块地给偷卖了;四少爷德忠更绝,打着老头子的旗号贩大烟,在江北小郝的地盘上被堵住了;自然还少不了每回都要吃家法的七少爷德贤,七少爷的大烟是越抽越凶了。南如琳听说,七少爷烟枪一端,一次能吃两钱半……
南如琳和众姨太太们走到院中,正迎着老师爷金先生过来。金先生身边是几个已成人的少爷小姐,身后是男男女女一大帮娃儿,共计多少,都叫啥名,南如琳来了一年多,仍未弄清,南如琳看见七少爷德贤走过她们面前时,可怜巴巴地拉住了他娘——四太太的手,四太太眼泪汪汪地对德贤交待了几句什么。
四太太向七少爷交待了些啥,南如琳却没听清,也没想去听,南如琳那当儿仍是惊魂未定,老想着披头散发的六太太秀娟。
第三章
到底年岁大了,精力不济,在铁甲汽车里颠了一天,又把不能不处理的家事处理完,郝老将军疲惫不堪连晚饭吃得都没滋没味。吃晚饭时气氛仍是压抑,郝老将军因着累,不想多说话;妻妾儿女们因着怕,不敢多说话,便都默默吃。郝老将军放下筷子时,没吃完的人也都放下了筷子。
然而,放下筷子时,郝老将军的自信心却恢复了。看着满堂顺从的妻妾儿女,觉着自己仍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举足轻重的人物责任大,总要受累——总要。郝老将军这么一想,脸上便有了笑模样,极是和气地要厨房额外再加两个菜,让妻妾儿女们继续慢慢吃,自己托着大烟斗先退下了。
郝柯氏追到外面的回廊问:“老爷今晚在哪歇?”
郝老将军说:“在十太太房间吧。”停了一下,又说:“她正病着,怪让人心疼的。”
郝柯氏抱怨道:“我不是给你说过了么?她的病是装的,你还这么宠她。再宠下去只怕她也会变成秀娟的!”
郝老将军没做声,只默默抽烟。
郝柯氏又问:“电话机要挪到十太太房里去么?”
郝老将军点点头说:“你别忙了,就让章副官长派人去办。”
郝柯氏没再说什么,转身又进了饭堂,去吃郝老将军赏赐的加菜。
郝老将军顺着回廊,走到了二进院里。
是一个很好的夜晚,星光满天,闪闪烁烁;月亮大而圆,周围有好看的月晕。星月辉映下的院落很亮,四处白生生的,不大像夜晚,倒像个天光即白的黎明。院子里的一切都看得清——只是没啥好看的,原来满院子的花木,如今大都枯的枯了,死的死了,月光映着的竟是满目凄凉,一片败相。
郝老将军因此便有了气,认定六太太秀娟是死有余辜的。根据他给妻妾们的分工,管花木的正是六太太秀娟,这破货只知和那关麻子乱搞,正事都不干了。尤为可恨的是,还贱到了极点,这么多好男人不搞,专和拉车的关麻子搞,有意丢他的脸,他不把她毙了真没道理。
信步走着,又想到,这么好的月夜,郝宝川的安国军该不会发起夜袭吧?还有反叛的新二师,会不会蠢动呢?刘安杰嘴上说得好听,不忍战火蔓延,祸及百姓,实际想的怕是另立旗号吧?五年前是郝宝川闹独立,四年前是吕定邦闹独立,眼下又轮九九藏书到了刘安杰,他的势力地盘就这么一点点给闹没了。
现在想想,今日的局面全是因着搞联省自治搞坏的。他要搞联省自治,99lib?邻省的王督军不想搞联省自治,他就以正义的名义向王督军开了战,和自己的侄子郝宝川兵分两路,带着十万人马南下、东上。试图打败了王督军,留郝宝川在邻省主持军政,自己做两省的太上皇。不料,仗打得艰巨,郝宝川取代王督军毫无指望,加上王督军又从中挑唆,给郝宝川助饷,郝宝川就反了。也是像今日的刘安杰一样,先发了和平通电,后就急速回兵,占了江北四城十二县,逼他下野。吕定邦当时在郝宝川手下当三旅旅长,拥护他继续为督,他就升了吕定邦一个师长,还给吕定邦发枪放饷,指望吕定邦能和他合作,夹击郝宝川。又不料,吕定邦一俟羽毛丰满,也玩起了和平的花招,占地为王,再不买他的账了……
如今,省境内已无法统一了,江南,他老郝自任了一个督军;江北,郝宝川自封了一个督办;吕定邦和刘安杰又自说自话,局面实是复杂。比处理妻妾儿女的事又不知复杂了多少倍。再硬打下去显然不行——不是因为经年不息地硬打,局面也不至于糟到这一步。
看来——看来他回来是对的,至少可以给外面一个印象,他老郝也不想打下去了,至少是目前不想打下去了。他不打,谁还会打呢?郝宝川背后压着吕定邦的一个独立师,不敢妄动;刘安杰更不敢,这狗东西目前毕竟还打着他定国军的旗号……
心放定了,郝老将军开始漫步向四进院南如琳的寝房走,边走边琢磨,该咋着利用这些被迫接受的和平,在江北造出新的战端。郝宝川、吕定邦,加上现在的刘安杰,三支叛逆的力量都在江北,不打一场恶仗是没道理的。他得促使他们早打,只要他们一打,他统一的机会就来了。
也是巧,正这么想着,章副官长引着他的参谋长老孙过来了。
老孙过来就说:“郝督军,据可靠情报,郝宝川和吕定邦的代表现在就在咱同仁里刘安杰的公馆里,可能是和刘安杰谋划啥。警备王司令问抓不抓。”
郝老将军很吃惊,“这么快,他们就聚到一起了?”
老孙说:“他们怕是早就串通好了。”
郝老将军问:“他们可知道我在这里?”
章副官长道:“知道的,他们还知道你刚把六太太和关麻子毙了。在同仁里啥事都瞒不住……”
郝老将军挥挥手说:“我不想瞒,我毙我的姨太太,谁管得着?我只是想,他们的胆子咋就这么大?”
老孙嘀咕道:“所以才问你抓不抓。”
郝老将军想了想,终于摇起了头,“不抓,还是不抓。往日订下的协定不能坏在我手上。再说了,就是抓了也不好办,江北会闹翻天的!”
章副官长说:“这么放纵他们,他们会更狂的。刘公馆咱的眼线方才还传话过来,说是小郝的代表一直在挑唆刘安杰和你作对,骂你老不中用,手里的枪只能对付姨太太了。”
郝老将军问:“真就这么说了?”
章副官长点了点头。
郝老将军又问:“他们还说了些啥?”
章副官长道:“说你兵不多了,回来操练姨太太,大约是想让你的姨太太去替你打仗吧?”
郝老将军哈哈大笑起来:“好!这样最好!今日就让他们狂着,明日一早我就去会会刘安杰,看那刘安杰究竟是听我这老藏书网
长官的,还是听他们的!”
老孙和章副官长还想说什么,郝老将军已不愿听了,挥挥手说是回去睡觉,老孙和章副官长只好告退。
进了十太太南如琳的寝房,郝老将军见电话机已接上了,就要了个鄣歧的电话。前线一切正常,并无夜袭之类的事发生,和平是真实可靠的。郝老将军长长舒了口气。
郝老将军打电话时,十太太南如琳就在面前不远处立着,怪可人的。郝老将军放下电话后招招手,把南如琳叫到身边,后又拉到怀里坐下,问:“有人说我老了,如琳,你说我可是真老了?”
南如琳说:“你不老。”
郝老将军笑道:“你骗我。”
南如琳说:“我不骗你,你真不老……”
郝老将军又问:“这阵子你可想我了?”
南如琳说:“想你,想你回来,也……也怕你回来……”
郝老将军知道南如琳还记着被枪毙的秀娟,就说:“我这么处置秀娟也是无奈。国有国法,家有家法,我不处置她,家里不就乱了套?这与你们都无关,你别往心里去。”
南如琳道:“我没提秀娟,是你提的……”
郝老将军又笑,手也戳到了南如琳的鼻尖上:“噢,我知道你怕啥了。你装病到刘公馆玩牌,我都有数。是我没让柯氏说的,柯氏就说我宠你。”
南如琳道:“你别信那话,我才没出去打过牌呢,那是有人害我!打从你上次说过我以后,我是真没再打过牌的。”
郝老将军最不喜听妻妾们说假话,苍老的脸拉了下来:“打就打了,赖什么呀?”
南如琳不做声了。
郝老将军想到明日要去访刘安杰这叛逆的老部下,带着个姨太太去会显得更随便九九藏书 ,又说:“明天,就让你正大光明去打回牌,跟我去打!”
南如琳咕噜道:“我真是不喜打牌了……”
郝老将军这回真火了,“我叫你打,你就得打,别给脸不要脸!”
这夜,因为南如琳无意中闹出的别扭,郝老将军过得不如意,早上起来后脾气特别大。
第四章
随郝老将军和若干副官随从出门时,笼在一街上的雾已经散去,白生生的阳光映照着同仁里湿漉漉的屋脊和地面。地面像被水洗过似的,阳光照上去.99lib.
清亮如镜,南如琳能影影绰绰看到自己的身影。节令已过秋分,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大都变得光秃秃的,一些残叶正悄然落下。南如琳在心里默默数着落下的叶片数目,禁不住就有了凄凉的感觉。
却不敢把那份凄凉露在脸面上,昨晚已犯了龙颜,今日再吊着脸必是自找苦吃。郝柯氏早想让她尝尝家法了,不是因着秀娟闯下的弥天大祸,只怕今日已在饿饭了。于是,便笑,便温柔,似乎于秋日的同仁卫拥着郝老将军,就像春日里拥着温暖的太阳。
同仁里是省城里出名的官街,早年住总督,住巡抚,如今住督军、督办、各路军阀和几大列强的领事馆。说这里是本省政治和军事的中心是决不过分的。辛亥年后,省境内的每一次大战都是在这条官街上谋划的,有两次还有列强的领事参与。可无论外面打得如何热闹,这条官街上总是静静的,决不受战事的滋扰。南如琳听郝老将军亲口说过,那是早年立过约的:本省没有租界,军阀们为各自的退路计,才把官街立为永久的中立区和军事禁区,无论谁当政,都不得引兵涌入这条街上抓人杀人。因此,外面这个军和那个军正打着,这里分属两军的家眷仍时有来往。刘安杰和郝老将军面和心不和已有好久,南如琳影影绰绰是知道的,仍是去打牌,并不怕郝老将军怪她通敌——郝老将军不怕南如琳或其他任何太太通敌,只怕她们勾搭上不三不四的人,生上外心。
走在官街上,触景动情,南如琳真就生了外心,老想昨日在街上被袁季直护着的那一幕,袁季直的笑脸便在面前飘,头膏的香气沁人心脾。又想到被袁季直借去的那五十块钱,心疼仍是心疼,只是不打算再讨了。还决定,若是那袁季直真和她好,她就是再时常倒贴些个给他也是情愿的——袁季直不是关麻子,又俊气又年轻,为他值得拼上一回命。
路途很短,从同仁里八十八号的郝公馆到十三号的刘公馆,不过二百余米。到得大门口,刘安杰主仆人等已在门口迎了。刘安杰没穿军服,着便装,上身是一件小袖皮马褂,戴一顶灰呢礼帽,躬着腰,拱着手,极是恭敬地将郝老将军和南如琳迎入客厅。
在客厅里一坐下,刘安杰便说:“老长官,您老人家该不是要折小弟我的阳寿吧?我原说今个过去看您老和十太太,可章副官长偏打了电话来,说你们要过来看我,硬搞了我个措手不及。”
郝老将军笑道:“也不是专为看你,你有啥好看的?是十太太闹着要打牌,我呢,应了她,却又不能坏了家里的规矩,就带到你这来了……”
南如琳便也作样道:“可不是么!你们这老长官说话总不算数,上次回来就说要打牌,推到今天也没打,我就不高兴了。”
郝老将军又说:“我这人哪,平生有两怕,一怕太太,二怕部下。你刘师长是知道的,太太们不好服侍哩,闹不好她就把你往床下踹,才不管你是督军还是督办呢!部下也不好弄,今日他是你部下,突然不知哪一天他就不是你的部下了,就会发个通电,让你不知是在云里还是在雾里。”
南如琳知道郝老将军是在刺刘安杰。
刘安杰脸皮也厚——至少是和郝老将军的脸皮一样厚。郝老将军昨日才杀了秀娟,今日竟装出一副受气包的模样,让人听了直犯恶心。刘安杰更干脆装作没听到郝老将军后半截话,只道:“十太太要打牌好办,让我两个太太陪打便是。”愣了一下,又问:“老长官打不打?”
郝老将军道:“我就算了,我和你老弟扯扯,回头便在你这儿吃蟹。听说你从江北拖了一车蟹回来,是不是?”
刘安杰笑道:“老长官消息真是快。”
郝老将军哼了声:“我还知道你昨夜和小郝的代表先吃了一篓……”
刘安杰不愿把话题扯到小郝身上,连连招呼自己两个太太陪南如琳打牌。
郝老将军却不依不饶:“小郝居心叵测哪……”
后来郝老将军和刘安杰师长谈了些什么,南如琳就不知道了。南如琳随刘安杰的两个太太到东院牌房打牌去了。
到牌房坐下,已哗哗洗起牌了,南如琳才想到,近来老输,身上已没钱,就装作出去解手,找到客厅门外的章副官长,要他找老头子要钱。章副官长倒大方,取了张五十块的大票和几张一块的小票给她,她没要,一来怕日后要还,二来也嫌少,执意要章副官长去找老头子要。章副官长知道南如琳的心事,打这牌是为交际,老头子非掏腰包不可,便去了,要了四张五十的大钞,悄悄到牌房塞给了南如琳。
二百块钱攥在手上,南如琳的情绪好多了,和刘安杰的两个太太谈笑着,还和陪打的刘安杰的副官白先生扯起了郝家大少爷。南如琳知道郝家有个爱生事的大少爷,只是自己进门晚,大少爷又早离了家,从未见过。白副官说他是见过的,吃粮前还和大少爷一起在城北龙王庙的老龙王头上撒过尿。白副官极是称道大少爷的胆识,认定郝氏门里只这大少爷最有出息,戏言说南如琳当初不该跟郝老头子,倒是该跟大少爷才对。南如琳便骂白副官该死,又说郝老头子和家里人都骂这大少爷是杀材。
那当儿,南如琳可不知道大少爷日后还要回来,且会闹出那许多风雨,也就没把这话题当回事,说过也就忘了。
打着牌,说着闲话。正玩得高兴,一个兵过来了,悄悄俯在白副官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白副官坐不住了,说是有事,要走。南如琳和刘家的两个太太都不好留,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也是巧,正为缺的那条腿犯愁时,袁季直竟晃晃进来了。进门一见南如琳,吃了一惊,闪身关上门说:“哎哟,十太太,你真是胆大,郝老将军回来了,你还敢出来打牌!”
刘安杰的大太太说:“小袁,你真是少见多怪!今日这牌还就是郝老将军陪着人家十太太来打的呢!”
袁季直不信,问南如琳:“当真?”
南如琳道:“我说过的,我们老爷不是阎王爷。”
袁季直说:“那好,那好,你们打,我走。”又解释了下:“我是奉静园里的命令来给刘师长送封信的,马上就走。”
南如琳又不冷不热说了句:“看着三缺一,你就好意思走么?”
袁季直笑道:“我走了不好意思,坐下打更不好意思,我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
南如琳脱口道:“我借五十给你。”
袁季直连连点头,“那好,那好,既有十太太这大财主顶着,我便打。”
袁季直送完信后坐下来,南如琳却后悔了:这袁季直上次借她五十没还,而且连提都不提,她竟又借给他五十,真没道理。再想想,自己对袁季直的态度也没道理,心里喜他,可一开口竟都是冷言冷语,只怕是借了钱给他,也落不到好报答的。他说请她去听戏,也不知是真是假——十有八九怕是假的。昨天关麻子又被郝老头子枪毙了,袁季直就是原先想请,现在必也不敢了。这号面团儿一般的男人如今多的是,倒是那关麻子还有点男人的味,丑虽丑点,却有胆量。又想,没准袁季直也是有胆量的,这小袁有郝宝川做靠山……
这么胡思乱想着,浑身的肉便痒了,一颗心绷得紧紧的,就觉着自己真和袁季直好上了似的。甩出一张无用的废牌——也不知是六条还是九条,抬头去看袁季直,正撞上袁季直射过来的目光。南如琳心中发怯,马上又垂下头,看面前的牌。牌不错,清一色吊六饼。正想着那张六饼在哪里,轮到袁季直出牌,六饼竟打出来了。南如琳一把赢了二十整。
对袁季直的好感又深了一层,总觉着那张六饼打得有情有义,嘴上却不敢说。洗牌时只淡淡道:“我算准六饼老袁早晚要出,却不料刚听牌这人就打出了。”
袁季直说:“我做条子,也听牌了,不打总不是办法。”
刘安杰的二太太教训道:“这六饼本不该打——十太太不换牌便不打,就是听了牌,也要对大家负责任的。”
袁季直笑道:“我对你们大家负责任,只怕你们大家对我就不负责任了,我输了总要我掏腰包……”
这边说着,袁季直的一只脚竟伸了过来,极准确地在南如琳穿着洋丝袜的脚背上轻轻踩了一下,把那张六饼的情义在桌下告知了南如琳。
南如琳一点没觉意外,先静静地让袁季直踩,后就将脚抽了,反过来用脚后跟狠狠去踩袁季直——不是一下子就狠,却是一点点地使狠,踩得袁季直皱着好看的眉梢直咧嘴。
南如琳看到袁季直的样子觉得好笑,绷着脸说:“老袁真是输不起,出了一次冲就苦起了脸,我们是不要看的。”
袁季直道:“我那是胃疼……”
这日牌打得很顺手,总共八圈,南如琳赢了二百三十五,其他三家都输。袁季直最惨,输了一百二,借南如琳的五十输完了,又欠下七十块的新账。南如琳记得清楚:袁季直欠她总计是一百七十整,可袁季直偏不提欠账的事,只说真是胃疼了,要回去歇着。
临走,袁季直趁刘家的两个太太出去方便,轻轻对南如琳说了句:“我请你去听戏,你真去么?”
南如琳却怕了,装作没听见。
袁季直又说了句:“我不骗你,是真的,你去么?”
南如琳这才惊惶地点了下头,点完之后又后悔,怕这番轻薄惹出杀身之祸,嘴里轻轻吐出个“不”字——袁季直偏没听到,“不”字从口中吐出时,袁季直已风度翩翩地出了门,且在门外向她招了招手,招手时手没动,只手指在动,很柔情的样子。
吃饭时已是一点多钟了,刘安杰请她和郝老将军吃螃蟹,喝老陈酒。南如琳见郝老将军并不反对,又因着牌场和情场的双重收获,便喝了一些,还拖着刘安杰的两个太太也喝了些。
南如琳和刘安杰的两个太太喝得融洽,郝老将军和刘安杰也喝得融洽。两个带兵的大人物,相互敬着酒,又相互恭维着,接着他们一上午仍没谈完的话题继续谈着,脸孔都是极诚挚的。
刘安杰说:“我发和平通电实是无奈,这一点老长官能理解才好。对郝宝川我怎能不防呢?您老长官说得不错,郝宝川这小子连你这当叔的都卖,日后能不卖我?可我也真是没办法,三个县的绅耆代表跪在我面前哪,我还能再打下去么?”
郝老将军说:“我不是怪你,你不打自有你的难处,我知道。再说,和平总是好事嘛。要说想和平,我这老头子是最想和平的。可小郝和吕定邦不听我的军令、政令,占着江北那么大片地盘,鱼肉百姓,闹得个天怒人怨,我不拔了他们行么?咱一省父老能答应?正是为了和平,为了本省的长治久安,我才不得不违心而战呀!刘师长,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是老而无用,却又不能不勉力为之。我不为之,咱一省几千万民众还有啥指望呢?”
南如琳被酒冲得耳热,听得这话心里便想:是没啥指望,只要这郝老头子一天不死,一省几千万民众就没个指望。这念头闪过之后,南如琳自己都吃了一惊:她咋也想郝老头子死?是不是因着要和袁季直好,就想谋害亲夫?
这一来便很怕,看郝老将军的目光都怯怯的。
郝老将军却不看她,只拿眼定定地瞅着刘安杰。
刘安杰在叹苦经:“要打下去也难,百姓反对不说,我那个新二师枪弹也缺,一杆枪配不到三发子弹,你说咋打?”
郝老将军道:“这咱不说定了么?你只要拿下鄣歧县城,一切我都想法给你补足。”
刘安杰说:“怕是到不了鄣歧城下,我就被郝宝川吃掉了……”
郝老将军道:“那就没办法了。我在日本订的枪弹都还没到货,屙也屙不出来。我只能下野了,你们爱咋搞咋搞吧!”
刘安杰忙说:“老长官,我可没有逼你下野的意思!”
郝老将军连连叹气道:“你们能让我下野倒好了,不让我下野,便是把我放在火上烤。还有北京的段合肥、吴子玉也都烤我,我几次请辞,他们总是不许,就连关外的张大帅都不许我辞,说是我老郝要辞,他们就总辞……”
这话莫说刘安杰,就连南如琳都不信。
郝老将军却继续说:“日前张大帅还有电报给我,要保我去北京做个总长,我是推了。我一个省都弄不好,何颜进得京师?”
刘安杰大约知道郝老将军是在吹牛,可偏不捅破,还很真诚地说:“老长官真要去做总长最好,兄弟我便追随老长官,也到北京长长见识。”
郝老将军手一摆不提总长的事了,极突然地道:“真打不下去就退吧,啊?退到江南休整,我把三师调上去。”
刘安杰愣了:“这……这事容我再想想……”
南如琳认定自家老头子厉害,最后那话是把刘安杰镇住了。南如琳不懂军事也知道,江南是老头子的地盘,一到江南刘安杰就没戏唱了。
回去的路上,南如琳问郝老将军:“刘安杰真到江南来了,你咋对付?”
郝老将军笑了:“让狗东西回家搂老婆。”
南如琳说:“我也这样想。”
郝老将军夸道:“你聪明。”又说:“要是刘安杰也像你这么聪明就好办了……”
回去后,郝老将军的情绪很好,南如琳的情绪也很好。
郝老将军因着情绪好,借着酒兴在公馆后花园里站了半晌,观赏那秋日的景状,且作了首关于秋日西风的诗自我勉励。其中有四句道:“西风落叶秋阳斜,纵论天下伴小妾,莫道迷醉风月里,来日挥戈奏大捷。”
郝老将军作诗时,南如琳却正躲在自己寝房中看言情作家李维特的《白三姑娘痛苦记》,也于书中寻得好诗一首。是白话诗,只几句:“痛苦啊痛苦,更复那长夜之孤独;我等我哭,咀嚼你那含情滴水之双目。”南如琳看得心跳,禁不住又去想袁季直,觉着袁季直做着副官学问大,自己不能显得浅薄了,日后和袁季直接触,这诗或许能用上,便找来纸笔抄下了。
第五章
郝柯氏总算盼到郝老将军进房了。晚饭后,郝柯氏照例问郝老将军去哪房歇,郝老将军沉思片刻说,就去你房吧。这让郝柯氏大感意外,意外过后便高兴,背过身就落了泪。
郝柯氏知道,郝老将军这一辈子只爱两桩事:打仗和养姨太太。老将军的仗越打越大,姨太太却越养越小。公馆老营里养了九个上了名册的,行营里还有些未上名册的,也不知到底有几个,只听说都怪年轻,比去年进门的十太太南如琳还小。因着战事紧张,又因着行营里那些小骚货的年轻,郝老将军这年把不大回来,就是回来也只到九太太、十太太那去。今儿个,郝老将军竟到她房里歇夜,她不能不珍惜。
当下便很骄傲地唤章副官长把电话机移到自己房里,自己也回了房,支使着几个丫头、老妈子收拾房间床铺,叫厨子准备参汤、夜点,还亲自在房里点了许多兰香。一切收拾停当,郝老将军还没来——在客厅伺候的卫兵小苏州过来说,郝宝川的代表突然来了,和老长官谈江北的事,老长官恐怕一时来不了。郝柯氏这才抽空洗了个澡。
洗澡时,郝柯氏渐渐地就有了怨气,怨郝宝川那代表来得不是时候。早一天不来,晚一天不来,专在老头子到她这过夜时来,实是故意和她过不去。若是郝宝川的代表不来,这会儿老头子只怕已在她房里了,没准还会和她一起洗澡呢!郝柯氏清楚,老头子往天和九太太蕊芳一起洗过澡,和十太太南如琳一起洗过澡,再早和六太太秀娟也是洗过的。洗澡时便在澡房里嬉戏笑闹,时而还有哼哼叽叽的声音传出来,让她听得心中又痒又恨。
老头子虽说不在澡房,郝柯氏却幻想着老头子是在澡房的,老把自己的手想象成老头子的手,在自己打了洋胰子的躯体上抚摸着,不断地对自己说:“柯氏,你不老,真不老,你五十不到咋就老了呢?”又想到,郝宝川的代表或许会突然走掉,郝老头子也许会突然闯进来,一下子把她按倒在地上,就像许多年前那次被土匪强暴一样……
郝柯氏一生中最美丽的记忆就是那次被强暴,那次被强暴的经历让她回味了三十年,就像一坛陈年老酒,惟因放的时间长了,才愈发显得香醇。当时却不知道,先还怕,还挣着哭——也无怪,那会儿她才十八呀。倒是弄她的那个大胡子硬亲着她的嘴说:“你这小×,现在不愿,只怕日后愿了,偏没人和你弄了。”那大胡子硬弄,她先感到疼,后就不觉疼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意在血脉和躯体里涌动。后来,那快意的潮水便将她淹没了,她紧紧搂抱着大胡子,情不自禁地周身扭动起来…….99lib.
正是因着被土匪强暴,郝柯氏才嫁了当时还是穷练勇的郝老将军。郝老将军明知她破过身,却为了她家的钱财娶了她。当年就用她的丰厚陪嫁捐纳了个武举,后来便做了巡防营管带,又率部起事,升了民国的镇守使,及至做到一省督军。这里的因果关系极明确:不是她被强暴,便不会嫁郝老将军,不嫁郝老将军,郝老将军便不会发,便不会有今天。
可这郝老将军偏就不凭良心,当巡防营管带没几天,就把大胡子那帮土匪剿了。杀大胡子时,还把大胡子的那东西割了拿给她看——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差点没把她吓死过去。其后便大养姨太太,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她自然不乐意,可有啥法呢?自己被土匪强暴过不说,还不能生养,用郝老将军的话说:“连老鼠都下不了一个。”
不过,讲良心话,郝老将军总还算对她不错。这么多年轻风骚的姨太太讨回家,郝老将军冷是冷了她,却终没迷了本性,让那帮小骚货踩到藏书网她头上。每个姨太太进门——只要正式进了郝公馆的门,在行营未上名册的不算,先要拜见她,家里的事也让她总管着。那让小骚货们肉跳心惊的《妻妾功过簿》就握在她手上,谁也甭想夺了去。郝老将军是明白人,郝老将军说:“这帮妾都年轻,我信不过,全家人中,我真能信过的,也只有你这结发之妻了。”这话让人心暖。郝柯氏记得,郝老将军这么说后,她是落了泪的。她哭着对郝老将军说:“我没一个亲生骨肉,这世上就你一个亲人,我这一份心不对你,还能对谁?”
其实,心中,还有一个人,便是那个强暴过她的大胡子,每每于那春夜抑或秋夜难以成眠时,便痴痴地去想大胡子,想那久远而刻骨铭心的快意,想那大胡子强暴她时的一举一动。许多细节是她臆造出的,臆造久了,竟也成了真,她便真心以为那强暴美丽异常。
沉湎于那份美丽中,澡水不知不觉凉了,郝柯氏感到冷,这才洗净了身上的洋胰子沫,揩身穿衣。
是一件绣花的大红睡衣,老头子许多年前送的。那回,老头子一次买了两件,一件送了当时最宠爱的六太太秀娟,一件送了她。她总共穿了几回,都是因为老头子要过来歇。
到得寝房,郝老将军仍未回来,郝柯氏便躺在床上操起烟枪,装了些香喷喷的清膏,对着烟灯吸起了大烟——在郝家能公然吸大烟的,也只有郝柯氏。郝老将军的群妾儿女是不能吸的,偷吸便犯家法,要挨鞭子。七少爷德贤就因为吸大烟老吃鞭子,郝老将军这次回来又吃了一次,共计十鞭,抽得这畜牲哭天抹地。
吸着大烟,郝柯氏又想,老头子该不会改了主张,到那九太太蕊芳或是十太太南如琳房里去吧?这次回来,这两个小骚货那里郝老将军都去过了,一般不会再去。可要是这两个小骚货硬在老头子面前撒娇放赖,老头子没准就会去。她知道的,老头子宠这两个小骚货是宠到家了,比当年对六太太秀娟还甚。先带着南如琳去刘公馆,后又带着蕊芳去静园,听说还一人给了她们二百块钱。
这实在是不像话了,无缘无故,为何就要给这两个小骚货钱呢?南如琳有了钱必会偷偷出去打牌;蕊芳有了钱便会买些粉脂香水和花里胡哨的裙衣去招蜂惹蝶,总是没个好。
细想想,郝老头子二十三个儿女,现存的八个妾,竟没一个是好东西!大少爷六年前就公然反了,骂这郝公馆是活棺材,偷拿了家里三百块钱去了北京,专和自己老头子作对。大小姐学着大少爷的样,闹着要自己找婆家,不遂她的意,她竟上吊了。走了死了的倒还好,不走不死的狗男女就更坏,是那种骨子里的坏。这帮东西表面上规规矩矩,心里只怕都想坑郝老头子。在郝柯氏看来,她们和他们都该死,就冲着她们和他们的年轻便该死。她们和他们的年轻,让她感到自己日渐地老了,整个世界都靠不住了。
郝老头子也老了,不管他承认不承认,他都老了。她的世界靠不住,他的世界其实也是靠不住的。郝老头子这么个有本事的人物,竟管束不住部属了,今天这个叛,明天那个反,因啥,还不是因着人家看他老么?
郝柯氏觉着,这些话都得给郝老将军说说。
然而,郝老将军仍是迟迟不来,郝柯氏想唤人到客厅去看看,又怕人暗地里笑她这么大年岁还想和老头子做那事,就忍了,只一气接一气地吸烟,总计吸了快二钱的清膏子。
到得十一点多,郝老将军总算来了,进门就说:“郝宝川这小子真不是东西,自己想拉刘安杰,却派了代表来做说客,要我防着刘安杰!”往床头一坐,又说,“真是累,比在督军府和行营都累。”
郝柯氏道:“那便多将息些个,你终不比当年。人嘛都有老的时候!”
郝老将军最忌人说他老,不悦地看了郝柯氏一眼:“倒不是因为老,却是因为气!这帮当年跟在老子后面屁颠屁颠的东西们,今日竟一个个爬到老子头上来了!还都把老子当傻瓜!”
郝柯氏说:“真是的,不是你的提携,哪会有他们这帮东西的今日?你的心肠也是太好,宽厚得没个边,再这么下去,只怕你的姨太太们也要爬到你头上来的!你看看现在这家可还有个家的样子?姨太太们犯了家法你不说整治,还护着宠着,还给钱……”
郝老将军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如琳和蕊芳,我给她们钱,带她们出去,还不都是为了交际么?”
郝柯氏道:“我不是怪你,是怕你宠坏了她们。若是宠坏了她们,你走以后,这家我就不好管了。”
郝老将军问:“依你该咋样?”
郝柯氏硬邦邦地道:“要依我,十太太装病出去打牌的事就得罚,九太太举止轻薄——竟然对二少爷媚笑,得打,家法上说得清楚,是五鞭。自然,对二少爷也得教训。还有八太太,背着我在自己寝房里请她娘家兄弟的客,这月的月规钱得停。那管账的四太太,我疑她账里有诈,你想呀,七少爷哪来的那么多钱吸大烟?不是他亲娘四太太,谁会给他钱!”
郝老将军点点头说:“你讲得都对,若是没有秀娟那事,她们都该处罚。可秀娟的事一出,这些事就只能先算了。处置了秀娟,让她们心惊,她们自得反省自己的过失,这叫做恩威并重,带兵的都讲这个。”
郝柯氏心里不赞同郝老将军这话,嘴上却赞成:“也是,吃秀娟这一吓,她们总会老实几天。”
这么说着,郝柯氏已准备着和郝老将军上床了,郝老将军却坐在床头不动,只托着大烟斗抽烟。
郝柯氏不便自己先上床,又凑到郝老将军近前道:“我老说这些事,也知道你烦,没准你还以为我是吃她们的醋呢!其实,我要吃醋早就吃了,不会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是不是?”
郝老将军说:“那是。这一点你最是不易,我知道的。”
郝柯氏往郝老将军身边依了依,手搭到郝老将军肩上,话更轻柔:“你那些儿女姨太太呢,又会认为我狠,背下里或许会说,看这柯氏,自己没个儿女,就一天到晚找别个的碴……”
郝老将军说:“这我也知道,你这么着都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不是你在家里精心操持,我在外面也不安心。”
郝柯氏这才小心地给郝老将军宽了衣,边宽衣边说:“你要真这么想,我就是被人骂、被人恨也值了。我就怕你心里并不这么想,只是骗我,待到我哪天老得爬不起了,连杯水都不端给我喝。”
郝老将军道:“这叫啥话呀!只要我在,真到那一天如琳、蕊芳她们必会像伺候我一样伺候你,准敢轻慢,我就罚她!还有那些儿女们,也一样,他们是我的儿女,也就是你的儿女!”
这话说得有情有义,郝柯氏心中一热,眼圈竟红了,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郝老将军忙哄:“莫哭,莫哭……”
郝柯氏偏就益发哭得欢了。一半是真的为晚景可能的凄凉而伤心,一半却是为了能在郝老将军面前撒回娇,找回些年轻时的记忆。
郝老将军偏不懂她的心思,竟就烦了,说:“你若再哭我就走…… ”
郝柯氏这才停了呜咽,坐起了,后又揩干泪,去给郝老将军拿煨好的参汤和点心。
吃东西时,郝老将军便呵欠连天,待得上了床,郝老将军没和郝柯氏说上几句话,就呼呼睡去了。这让郝柯氏很伤心,郝柯氏眼中的泪又禁不住流了出来,一点点洇湿了绣花枕头。
默默哭着,郝柯氏恨恨地在心里诅咒南如琳和蕊芳,固执地认定,她今夜不能如愿,都是因为南如琳和蕊芳这两个小骚货!这两个小骚货弄垮了老头子,才让她今日又枉做了回好梦!她总有一天要像对付六太太秀娟那样去对付她们。
后来,哭够了,也骂够了,复忆起那美丽的强暴,且于那美丽的强暴中佝偻着身子睡着了。
第六章
郝老将军在省城呆了约摸半月,频频抛头露面大谈和平,似乎比刘安杰和江北那帮军阀更热衷和平。可背地里却紧张活动,四处找人谈话——不但找自己定国军的下属,也找郝宝川和刘安杰手下心存异志的旅、团长,要他们进行政治表态。为掩人耳目,进行这私底下的活动,郝老将军总带上十太太南如琳或九太太蕊芳,这便让南如琳和蕊芳都大长了见识。那当儿南如琳和蕊芳就知道,这和平是靠不住的,一场全面大战即将爆发。郝老将军要在英雄暮年进行最后一搏,或者胜利,或者垮台。郝老将军在拜访过日本领事中野先生后,很明确地和南如琳说过,这一仗他一定要打。打胜了,就给全省民众永久的和平;打败了,便通电下野,只做同仁里八十八号她们这些妻妾儿女的督军。
一切谋划妥当,郝老将军在西江路二号督军府召开了各界代表谈话会,会后发表了《告全省民众书》,声称自己“饱经战役,心疲力殚,时艰莫补,内疚良深”。因此,拟“早卸鞍甲,还政下野”,然而,“中央不许,各界慰留,余维牺牲一己,以安民心,使省民永享和平幸福”。云云。
会后,郝老将军和他的随从们却走了,也不让郝公馆的妻妾儿女到门口送。阖家几十口人只得站在头进院里,默默无声地目视着郝老将军的铁甲汽车徐徐开出。
车一开出,郝柯氏便让护兵队王队长把大门关上了,而后宣布:郝老将军临走时留下了话,十太太南如琳装病外出打牌,九太太蕊芳举止轻薄,还是要罚的,均饿饭一天。八太太私自宴客,当月一百元的月规钱扣除。
南如琳和蕊芳都觉意外,都不信这话是郝老将军留下的。
南如琳听郝柯氏宣布完,只一愣,便悠悠地向郝柯氏面前走,想问个明白,郝老将军是啥时说的,谁作证人?还想问问这黄脸婆,是不是害死了个秀娟还不够,也想把大家都害死?
蕊芳知道,郝老头子走后,郝公馆又是郝柯氏的天下了,又见南如琳的神色不对,怕南如琳吃苦头,上前把南如琳拉住了,悄声说:“别理这老妖婆,她是嫉妒咱们!”又说:“我房里还有饼干,饿不着咱的。”
南如琳这才作罢了。
八太太被扣了一个月的月规,损失太大,不愿作罢,可也不敢发火,就赔着小心和郝柯氏说,自己请娘家兄弟吃了一顿饭不错,叫菜的钱却不是公账,扣她的月规没有道理。管账的四太太也在一旁证实,八太太确是没用公账上的钱。
郝柯氏不管,阴阴地说,这是郝老头子要罚的,不服处罚就等老头子回来去找老头子。后来又冷笑着说,用没用公账上的钱她可不清楚,没准八太太和四太太串通好了也未可知。
这就惹火了四太太。四太太替郝老将军生过三个儿子,自己又管着账,在妻妾里的地位仅次于郝柯氏,心里头根本不买老妖婆的账。便昂昂然走过去,盯着郝柯氏的长脸道:“我的姐,你可是这家里的总管,你说我和八太太串通,这事就大了。今儿个当着大伙的面,你得给我说清了,我和八太太究竟是咋串通的?都串通了些啥?”
郝柯氏本是随便说说,见四太太认真起来,知道不好办了,可嘴上仍不认输,眼皮一翻,拖着长腔道:“你的事你心里有数嘛,和八太太咋串通咱先不说,我只问你,七少99lib?t>爷德贤吸大烟的钱都是哪来的?”
四太太冷冷一笑:“哪来的?就像六太太一样偷人养汉,你高兴了吧?”
郝柯氏抓住了话柄:“偷人养汉可是你说的噢,那你也给我说清楚,偷的是谁呀?养的是谁呀?”
四太太一怔,竟没话答。
八太太插上来说:“这哪能当真呢?四姐是说的气话嘛。”
郝柯氏阴着脸道:“不是气话,是真话。你们都比我年轻,只要想偷就偷得着。六太太秀娟不是偷着了么?只可惜吃了枪子!”
这话让南如琳和蕊芳听得心惊,两人相互看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走了。
身后,四太太和郝柯氏撕开脸吵了起来,话题又从偷人扯到了偷钱上。
南如琳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对蕊芳说:“真是热闹,老头子在外面还没打起来,家里倒先打起来了。”
蕊芳道:“天天这样打最好,多几个像四太太这样的人治治那老妖婆,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南如琳眉头一皱:“只是四太太也不是好东西!没准是真偷钱的!你看咱家里饭菜还像话么?都比不上人家刘公馆了!”四处看看没人注意,又对蕊芳说:“听说四太太把公账上的钱拿出去放债哩!”
蕊芳笑了:“还有更荒唐的事呢!我都不敢和你说。”
南如琳推推蕊芳的胳膊,“你说嘛,告诉我又不怕的。”
蕊芳这才道:“四太太还伙着管采买的八太太买了小郝江北督办府的五五库券——我们老头子和小郝打着,四太太和八太太不买咱老头子的省债券,却去买小郝的五五库券,这不是愣刷我们老头子的耳光么?”
南如琳不解:“她们因啥要买郝宝川的五五库券?”
蕊芳说:“利大呗!你想嘛,五块买十块,五十就买一百。小郝一打赢,不就赚了一倍么!”
南如琳仍是不解:“她们就这么相信郝宝川?要是郝宝川被老头子打败,库券不白买了?”
蕊芳又笑:“你真傻,老头子气数已尽,你就看不出么?他还能打得过郝宝川?做梦吧!不信我和你打赌,下次老头子回来,必定一脸晦气!人家四太太和八太太看得最清,能在老头子倒台前多捞一把便多捞一把!”
南如琳又问:“四太太和八太太的事你咋知道的?”
蕊芳道:“是听王队长说的。四太太和八太太都给王队长好处,王队长就替她们跑腿,对她们比对我都孝敬!”
南如琳没料到王队长和四太太、八太太也有瓜葛,倒吸了口冷气道:“她们胆真大,要是被老头子和郝柯氏知道,只怕就没命了。”
蕊芳摇摇头:“她们都不是六太太,不会这么傻,真闹得不可收拾了,就会逃的。”
这一个“逃”字点醒了南如琳。南如琳当下想到,对呀,闹得事败便逃,反正腿长在自己身上。自己既可由着性子去和袁季直好,也能像那四太太一样,弄钱买些郝宝川的五五库券。袁季直是郝宝川手下的人,郝老头子拿他是没办法的。
她不太相信郝老头子会败,这老头子半个月里活动得这么紧,小郝和刘安杰手下的一些旅团长似乎也都动了心,要跟老头子干,老头子咋就会败呢?打仗不像在床上做那事,老家伙总胜似年轻人的。
胡乱想着,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寝房门口,南如琳对蕊芳说:“九姐姐,到我房里坐坐吧!”
蕊芳说:“还是去我房里吧,我房里有饼干,还有梅子、水果什么的!”
便去了蕊芳的寝房——反正蕊芳的寝房和她的寝房在一个月亮门里。
进房坐下,把门一关,吃着水果梅子,蕊芳又说起了其他姨太太子女们的事。在蕊芳看来,其他姨太太子女们也是聪明的,也都知道老头子的好时光长不了,都在算计着在老头子支起的这口大锅里捞最后几勺子,里外只瞒着老头子和郝柯氏。
南如琳叹了口气:“那合着就是咱俩亏了。咱俩管交际,跟着老头子见客,没个赚头,还得赔小心!”
蕊芳“扑”地从嘴里吐出一粒梅子核,手一拍说:“可不就是亏了么?又招人嫉恨,都以为老头子私下里给了咱多少好处,还以为咱是沾了了不得的大便宜!这不,老头子一走,郝柯氏就治咱了吧?”
南如琳问:“九姐姐,你说咱咋办?”
蕊芳笑嘻嘻地把脸儿凑到南如琳面前,“我早想和你说了,只怕你怪我教你学坏,便没敢。现在你既问了,我只好说了。”声音压低了些,“老妖婆说得不错,咱都年轻,不能只在老头子这棵歪脖树上吊死,咱呢,一要抓些钱在手上攥着,二要有个可心的人疼着。”
南如琳当即想到了袁季直,很想把袁季直邀她听戏的事说给蕊芳听听,让蕊芳帮着拿拿主意。可话到嘴边,偏记起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句老话,便收住了,假意道:“这个心疼咱的人哪找去呀!王队长只有一个呢!”
蕊芳便说:“就让王队长帮你在外寻……”
南如琳忙摇头摆手:“不,不,说是说,我可没胆量这么做的!”
这让蕊芳很失望,南如琳看得出。
第七章
南如琳后来便想,九太太蕊芳和她说这么多是啥意思呢?真是对她好么?若是对她好,一年前她进门时,咋老给她使坏?郝老头子分她们两个管交际,她咋老吊着脸给她看?蕊芳实不是为她好,而是为自己好。蕊芳见秀娟被枪毙,怕了,就更用心地拉她,给她做了圈套,让她去钻。好在她不傻,没把袁季直说出来,若是把袁季直说出来,日后就拿不住蕊芳和王队长了,再借钱也没有这么方便了。
郝老将军走后第四天,南如琳到刘公馆打牌时,袁季直真就从牌桌底下悄悄递了张“新共和”的戏票过来。“新共和”这阵子演王家班子的连本《西厢记》,南如琳听二少爷德贵说过,正想去看。接了戏票就冲着袁季直点了下头,还在桌下踩了踩袁季直的脚背。
然而,临到晚上出门时却又怕了,怕在剧院里被人撞上,又怕听戏听得晚了进不了家门。精心选好的.99lib.
旗袍和外套,穿了脱,脱了又穿。到得快八点,仍没敢走出寝房一步。
正痛苦不堪地踌躇着,七少爷德贤做贼一般来了,到了门口并不敲门,就推门进了屋,先夸南如琳漂亮,后就催南如琳快走。
南如琳吃了一惊,问七少爷:“你要我到哪去?”
七少爷诡笑道:“还能上哪去?听戏呗!”
南如琳心怦怦乱跳:“听啥戏?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到了晚上就不准外出……”
七少爷说:“这你别怕,我不睡的,单给你等门!”
南如琳心跳得更狠,揣摩自己十有八九是被袁季直卖了,嘴却还硬:“要你给我等啥门?犯家法的事我是从不做的!”
七少爷先是苦笑,后又摇头叹气,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十娘呀十娘,你真是不知好歹的!你想想,我这么做为个啥?还不是为了成全你和老袁么?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和袁季直关系可不一般,那是割头不换的!袁季直都信得过我,你还信不过我么?”
南如琳仍是信不过,冷面看着七少爷说:“你和袁季直换没换过头我不管,我只是要你和那姓袁的都别讹我!我从没说过要和谁一起去听戏!”
七少爷为难了:“那……那老袁咋说你应下了?”
南如琳不接七少爷的话茬,反问道:“七少爷,你八成又是没钱吸大烟了吧?要是想借钱好说,只是别在这事上做文章!那个老袁我根本不认识。”
七少爷再无话说,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不太甘心地嘀咕了句:“我真是一片好心,你若去了,我还是给你等门。”
南如琳没做声,七少爷走后先是发愣,后就哭了,边哭边在心里骂着袁季直,听戏的事再不去想,身上的旗袍和外套也脱了,草草收到了衣箱里,且在心里打定主意,从今往后再不理袁季直,以前的事就当是做了一回梦。
没料到,袁季直实是大胆,在戏院里没等着她,就趁夜溜进了公馆——想必是七少爷偷偷放他进来的。袁季直趴在后窗上用指节敲她的窗,还轻轻唤着:“十太太,十太太……”
这时夜已深,四处静得吓人,袁季直敲窗的声音和唤声显得很洪亮。南如琳真怕极了,也恨极了,满心的不情愿,却又不能不把袁季直放进来。不放进来更不得了,事情闹开了,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你说你和姓袁的没勾搭,可这姓袁的为啥不敲别个的窗子,只敲你的窗子?还有七少爷也得跟着受累:为自己老子的小老婆拉皮条,简直该杀!
这才披上衣服爬起了,没敢开灯,摸黑浑身哆嗦着拨开了后窗的插销。
袁季直从后窗爬了进来,进来就把南如琳紧紧搂住,两只冰凉的手在南如琳身上乱摸。南如琳这会儿仍是恨意未解,就挣,还狠命掐袁季直的后背,把个水葱一般的指甲都掐断了两根。后来就没劲了,身子被袁季直摸捏得很软,就像是抽去了筋骨,直想往地下瘫。
真就瘫到了地下,也不觉着凉。袁季直急急地倾压在她身上,上身下身动成一团。她感到袁季直口中的热气在向她脸上扑,继而,那呼出热气的嘴唇又贴到她脸上、唇上和她袒露的胸上,让她快意至极。这快意是郝老将军不能给她的,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这一来,原有的恨意便在那快意之中消解了,再寻不到一丝踪影。她禁不住轻轻呻吟起来,梦也似地叫着老袁……
一阵风狂雨暴之后,二人清醒了些,袁季直这才抱着南如琳上了床。
相拥着钻在被里,袁季直问藏书网:“我在‘新共和’等了你三个钟点,你咋就是不去?”
南如琳嗔道:“我敢去么?你把咱们的事说给了七少爷!我想想恨不能把你吃了!”
袁季直笑道:“那便吃。真被你这美人吃进肚里,我这福分就大了。只是到夜里就得把我吐出来。”
南如琳在袁季直身上掐了一把:“别给我耍贫嘴!你给我说,为啥把咱们的事说给七少爷听?”
袁季直道:“你真是不懂,做这种事情,最要紧的便是内应。你想呀,要是没个内应,你出去后咋回来?我又咋进得了郝老头子的深宅大院?”
南如琳想想也是,没七少爷做着内应,今日这好事真成不了。
袁季直又说:“如琳,你别怕,我和七少爷关系真是非同一般的,七少爷只能成咱的好事,断不会坏咱的好事。退一步说,他就算想坏也坏不了,他给我留门,还把我引到你窗下,郝老头子认真追究起来,他还要不要命了?”
这一点南如琳在袁季直敲窗时便想到了,便承认:“这倒是。”可对二人非同一般的关系仍是怀疑,又问:“七少爷咋就和你好得一个头?”
袁季直道:“我们是前年斗虫时认识的,后来就一起玩虫。他抽大烟,我呢,时常贩点烟膏子卖,有时就白送些给他抽。他没钱时还问我借钱,我一般都借给他,一来二去就好了。”
南如琳问:“今夜七少爷也不会白忙了吧?”
袁季直道:“那是,来催你听戏,我就给了他三十,后来引我进门,我又给了三十,合共就是六十了。你说这小子多能赚钱!”
南如琳适时地想到:这袁季直还欠她一百七呢。袁季直有钱斗虫,有钱贩大烟,那么,欠她的钱自得提一提。她不让他还是一回事,他不提却就让人不痛快了。.99lib.t>
正这么想着,袁季直偏说:“如琳,这阵子我手头正紧,今日又给了七少爷六十,你这儿要是还有钱,就先给我点花着,我日后一总还你。”
南如琳听得这话愣了:袁季直不提还钱倒还罢了,竟又问她要钱。心里一百个不想给,可嘴竟不听使唤,竟问:“你……你要多少?”
袁季直道:“就二百吧,我知道的,多了你也没有。”
没办法,南如琳颤着心答应了。
大约是那二百块钱让袁季直长了精神,袁季直口口声声叫着心肝宝贝,又爬到她身上,压得她浑身酥软……
这夜,袁季直走后,南如琳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袁季直和她好不是真心,却是图她的钱。她就这点可怜巴巴的月规钱,袁季直竟看在眼里,竟忍心去图,她不能不寒心。
然而,却再也甩不开袁季直了,知道袁季直不是真心,仍是日日夜夜想着袁季直,就盼着听到夜间敲窗的声音。对七少爷也不再瞒,有两次还给了七少爷钱,让七少爷带话给袁季直,叫袁季直来。
第八章
七少爷最尊崇两个人,一个是六年前离家的大少爷德仁,一个便是袁季直。
大少爷德仁离家后进了北京的大学堂,还参加了学生运动,打过京城里的教育总长,让七少爷极为佩服。七少爷老想,他要是也离了家,也进了北京的大学堂,或许也敢拣个无用的总长打打的。大少爷打了教育总长之后,风头出尽,当时省上的三家报纸都登了大少爷的相片,满城的洋学生一提起大少爷就竖大拇指。城里几个学校的学生也学着闹,他们找不到教育总长打,便想打做督军的老头子。老头子火了,桌子一拍,下令抓,一夜抓了三百二。其后但凡和家人谈起德仁便摇头叹气,骂德仁不学好,说是郝家门里出了两个最不可救药的东西——大少爷德仁和七少爷德贤,一个天生的杀材,一个无用的废物。七少爷见老头子把自己和德仁相提并论,心中极为得意,认定德仁是英雄,自己便也是英雄了。
然而,让七少爷颇感伤心的是,大少爷太傲气,自己做着英雄,偏不愿承认别人是英雄。大少爷和七少爷通信时,总要教训七少爷,要七少爷力戒吸大烟的恶习,做个健康向上的新国民。三个月前还在信中说,如果下了决心,便可离了郝公馆这封建的老巢,到他正在谋职的汉口来,他可敦促着他戒烟。
七少爷心中不悦,却还是动了心——不是决心戒烟,却是想到汉口看看风景。就回了大少爷一封信说,秋凉后便去,让大少爷先寄三百块钱的盘缠来。大少爷是何等聪明的人啊,哪会做这样不落实的事呢?理都不理,七少爷就拿着大少爷的信,找自己母亲四太太要了一百块钱。可终是没去汉口,一百块钱照例送给了烟馆,后来便再不敢给大少爷提到汉口戒烟的事了。
七少爷尊崇大少爷,心底下却又有些怕大少爷。好在大少爷总是离得远,那份怕因着距离的关系并不是很迫人的。
袁季直就不同了。袁季直那是真有本事,也不让人看着害怕。袁季直自己不抽大烟,却不反对别人抽。袁季直说,现在这时代好,乱虽是乱点,却讲究自由民主,你想抽大烟就有抽大烟的自由,只要有钱谁也管不着的。可问题是七少爷没有钱,这份自由就经常难以享受到了。
越是没钱,七少爷就越是离不开袁季直——袁季直总有钱,只要袁季直在同仁里这条官街上走一遭,百十块就到手了,让七少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七少爷开初不知道袁季直这些钱是从哪儿来,到得后来关系处得深了才知道,钱都是各公馆里那些姨太太们送的,对袁季直便益发服气,觉着自己能被袁季直抬举着做个割头不换的好朋友,实是很幸福的。
袁季直勾上十太太南如琳后,七少爷并不觉得吃惊,只是袁季直让他帮忙,他有点为难,心想,帮袁季直搞别的女人不要紧,南如琳好歹总是自己老头子的小妾,自己帮忙去搞很说不过去。袁季直却说,这叫自由恋爱,很正常的,倒是他们家老头子把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姨太太锁在深宅大院里才不正常哩!
七少爷便想起了大少爷德仁的话,德仁说过的,郝公馆这个家是封建的老巢,没落且腐朽,就像一个立马便要倾覆的大厦,有希望的年轻人都要离远些。既然如此,这忙就能帮——帮十娘南如琳离得远一些,十娘也是年轻人嘛!没准十娘把袁季直的心拢住了,日后老头子一死和袁季直白头偕老也未可知。
七少爷便帮了忙,自认为是做了一桩好事。
这一来,袁季直和南如琳就都对七少爷好,都经常给七少爷钱。袁季直有钱,一给总是三十五十,南如琳没钱,十块八块也总给的。七少爷竟也有了些多余的钱,就又想到了以戒烟作由头,到汉口大少爷处去耍。
七少爷的母亲四太太这回不上当了,说去汉口戒烟是好事,只是再要钱是没有的,我只能给你订一张车票。七少爷理亏,手头又有些钱,也就没计较,当下便依着母亲的意思,让护兵队的王队长去订了个头等车厢的座位。
不料,车票刚拿到手,大少爷德仁却带着个女学生回来了。
那日,七少爷正在公馆门口遛鸟,最先看到了大少爷。七少爷先不敢认——大少爷可是比六年前离家时瘦多了,穿得也寒酸,一件蓝夹袍很旧,落了三成色,脚下的白皮鞋开了口,像个孩子的嘴,惟一一件新东西是腋下夹着的那把油纸伞。和大少爷同来的女学生倒比大少爷干净,只是也不阔气,围一条红蓝格子的围巾,穿一件淡绿色布罩袍,罩袍边襟和袖口洗得泛白,且起了毛。大少爷和那女学生往公馆大门里走时,七少爷瞅了他们一眼,问:“你们找谁?”
大少爷笑了:“小七子,我是你大哥呀!”
七少爷定神一看,可不就是大哥么,当下乐了,忙不迭地把大少爷迎进家,四处嚷着大少爷回来了,把一家老小都引到了前院的客厅。
大少爷的母亲二太太见了大少爷搂着就哭,大少爷也抹起了泪珠子。兄弟姐妹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一个个说做梦都梦着大哥回来。原先相熟的各房太太们抢着和大少爷说话,九太太蕊芳和十太太南如琳进门晚,从未见过大少爷,就立在一边看,大太太郝柯氏也阴着脸不做声。
后来,郝柯氏开腔了,指着九太太蕊芳和十太太南如琳说:“德仁呀,这是你九娘、十娘。你们没见过的,今日都在,就一齐见见吧!”
大少爷看看蕊芳,又看看南如琳,笑道:“听七弟在信中说起过你们,好像你们还都念过书的,也有些学问呢,是么?”
蕊芳说:“大少爷,哪比得上你。我们不过在家念过些《女儿经》什么的,如今早不时兴了。”
南如琳亦问候道:“大少爷这一向在外可好?我们没见过大少爷,却总听家里人提起大少爷的事,说大少爷……”
郝柯氏一直阴着脸,南如琳不敢说下去了。
大少爷盯着南如琳的脸偏问:“说我啥?”
南如琳敷衍道:“也……也没说啥哩,只是说大少爷聪明能干……”
七少爷插上来道:“大哥,才不是呢,家里人总骂你是杀材,敢打京城里的总长!”
大少爷哈哈大笑,“那总长实是该打!就是我不去打,别人也要打的!况且打那总长的也不是我一人……”
七少爷跟着叫道:“对,该打便打!若是我和大哥一起去了,也要打的。”
四太太白了七少爷一眼:“要你起啥哄!”
这时,郝柯氏干咳一声,又说话了:“德仁,可见过你九娘、十娘了么?”
二太太最怕郝柯氏,知道郝柯氏怪自己儿子没给蕊芳和南如琳见礼,便也怯怯地偷眼瞅着郝柯氏,对大少爷道:“快给你九娘、十娘磕头!”
大少爷很为难,看看蕊芳,又看看南99lib?如琳,踌躇了半天也没将膝头折下来。后来脸一红,拉着带来的那个洋学生,给蕊芳鞠了躬,又给南如琳鞠了躬,且说:“我们同学们离开大学时就约定了,从今往后,再不行封建的磕头礼。九娘、十娘就受我和玉薇这一躬吧!”
九太太蕊芳和十太太南如琳倒没说什么,郝柯氏却恼了,恨恨地看了二太太一眼,二话没说,起身走了。
郝柯氏走后,客厅里反倒更热闹了。大少爷把自己带来的洋学生介绍给众人说:“这位刘玉薇小姐是我自由恋爱的太太,也和我一起打过总长的!”
七少爷上下打量着刘玉薇,满脸惊讶,“大嫂这么厉害呀,大哥要不说还真看不出呢!”
刘玉薇只是笑,不说话。
七少爷又说:“大嫂,到屋里了,咋还围着围巾?快解了吧。”
大少爷忙上前把刘玉薇系着的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解了。
五少爷说:“看呀,大哥对大嫂好也不避人!”
七少爷道:“五哥,你懂啥!这叫自由平等,最时兴的!京城里的先生都替太太洗裤头,倒夜壶——是不是呀,大哥?”
一屋子人先愣了一下,后来都笑了。
南如琳、蕊芳笑得弯了腰。
七少爷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说话是很认真的,便急了,紫涨着脸追问大少爷:“大哥,你倒说一声,是不是呀?”
大少爷搔搔脑门道:“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没给你大嫂洗过裤头,更没倒过夜壶。”
七少爷仍是不服,还想再问下去,四太太却狠狠踩了下他的脚。
后来便谈起了正事。大少爷说,如今在外面混事也不易,托了人情才在汉口铁路上做了个工程师,这次到家来是出差路过,一来看看母亲,二来把七少爷接走,到汉口戒烟。二太太便问,这次能住多久?大少爷说,只要老头子不回来就多住几日,老头子若回来就早走,以免见了面又让老头子生气。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南如琳说:“大少爷难得回来一趟,还是多住些时日才好,就是老爷回来也不怕的。不管闹过啥,也都是这么多年前的事了,老爷哪会再计较呢?”
大少爷叹口气道:“十娘,我和父亲闹出的事你是不知道,他当时是恨不能把我杀了的。我呢,这许多年过后虽也有些悔,却仍是认定自己大路子不错,不愿在他面前服软。”
南如琳又说:“服个软你也不失面子的,他好歹是你爹。”
大少爷这才道:“这事以后再说吧,总不是明天就走的。”
七少爷见大少爷和大嫂这身装束,已知道自家大哥大嫂在外面混得并不如意,去汉口兴致已不大了,便也希望大少爷多在家里呆几天,和大家一起玩玩,便也说:“大哥大嫂就.99lib.t>多住几天吧,要不我们这班弟妹记不清你们模样,走到对面又会不认识你们了。”
大少爷笑着在七少爷胸前打了一下:“不认识我们的怕只有你这个小七子。”转过身,又对刘玉薇介绍说,“这小七子起小就是小迷糊,十岁上都认不清他那个八娘,老把八娘当做他二姐。”
八太太脸红了一下:“可不是么,没少挨揍呢!”
刘玉薇却说:“这也怪不得七弟,他的娘也实在太多了。”
这话说得大家都不高兴了,可头一回见面,当着二太太的面又不好闹,几个年长的太太——包括四太太都找着借口走了。
这让二太太很不安,二太太便对刘玉薇道:“姑娘,这里比不得外边,说话可得留神哩!”
刘玉薇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柳叶眉一挑,问大少爷:“德仁,我说错了啥?”
大少爷看看母亲,又看看刘玉薇,很为难地搓着手道:“也、也……也没啥大错。娘说这话是为你好,给你提个醒。”继而,双手一摊,苦笑着对刘玉薇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家,热闹倒是热闹,就是规矩大。”
南如琳和蕊芳注意到,大少爷说这话时,二太太的脸上很愁苦。
第九章
这夜起了风,风挺凶,刮得前后窗棂都哗哗响。像有无数双手在窗上拍打。窗缝中时有凉飕飕的风钻进来,一阵大,一阵小,撩得窗帘布和悬下的电灯都摇晃。后来风势弱了,偏又落了雨,沙沙雨声不断线地响,打到窗玻璃上响得更烈。
南如琳听着风声雨声,躺在铜架床上总也睡不着,便撩开身下的红缎绸被,下床开了灯。灯原就在风中晃,一开亮,房里的光也晃起来,一切就显得不那么真实,恍若梦境。南如琳于那梦境中,两手枕在脑后,望着湖水色的帐顶,大睁着两眼想心事。想袁季直,想自己,更想大少爷,还老拿袁季直和大少爷比。
白日里一见大少爷就愣了,大少爷竟是这么英俊,完全不像他那受气包的亲娘二太太,也不像他那做督军的老爹。穿着也寻常,像个有学问的教书先生。若不是在家里见了,真不敢相信他会是豪门大户的少爷。那个洋学生刘玉薇实是有福气,也不知使了啥手段才把大少爷弄上手的。大少爷说是自由恋爱,只不知能自由到啥分上?兴不兴女的也去自由一下男人?
大少爷对刘玉薇是真好,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给刘玉薇解围巾,背地里真给刘玉薇洗洗裤头也说不准。女人愿为真心相好的男人做一切,男人必也会为他真爱的女人做一切的。李维特在《白三姑娘痛苦记》中写过,那男主角王乔治就为病中的白三姑娘洗过骑马带的。
这就痛感到自己命苦,嫁了个老头子做排行第十位的小老婆不说,好不容易找个相好的男人也不老实,老借她的钱,只怕还骗她的心。不是多疑,好几次和袁季直见面,南如琳都在袁季直身上闻到过女人的香水味,就疑袁季直不是和她一人好,却是和许多女人好。袁季直不承认,说自己在.99lib?t>静园里做着副官,围着郝宝川的那帮太太小姐转,总不免沾上些女人的气味。
南如琳不信,觉着袁季直对她只怕比不得大少爷对刘玉薇的一半。心里便又气,喃喃自语问自己:她哪一点不如刘玉薇?论年龄,论相貌,她都不比刘玉薇差。她虽说没上过大学堂,书总算读了不少的,光九九藏书那李维特的书就读了十几本。刘玉薇有新思想,她也有——她也想自由地爱上一次两次的。
继而又想,她和袁季直也算得自由恋爱的。她很勇敢,袁季直也很勇敢,因此这爱便有希望。就算袁季直现在真和哪个女人还好着也不怕,她把袁季直抓牢了——就像刘玉薇把大少爷抓牢了一样,袁季直还跑得了么?她不能老这么提心吊胆等着袁季直来敲窗,得扯着袁季直和她一起私奔……
就这么想着,真听得有人敲窗,南如琳还不信:这冷雨直落的天袁季直还会来么?必是她听错了,把雨声听成敲窗声了。正欲关灯去睡,却分明听得袁季直在后窗外唤她的名字,这才慌忙到得窗前,把窗开了。
真就是袁季直,水淋淋的,像刚从河里爬上来的水怪。
南如琳立时想起《白三姑娘痛苦记》里王乔治冒雨看望白三姑娘的事,就受了感动,把刚才还耿耿于怀的怨愤都忘了。先把袁季直一身的湿衣裳脱了,又拿了条干毛巾给袁季直擦身,边擦边说:“你真是找死,下这么大的雨,又这么冷,竟还是来!”
袁季直说:“你叫我看《白三姑娘痛苦记》,我便看了,看到王乔治冒雨幽会那一段,心一热,就来了……”
南如琳益发感动了,柔声问:“是咋进来的?”
袁季直说:“是爬的后墙,今日七少爷总找不见。”
南如琳道:“可不是找不见!人家七少爷今日顾不得你这个割头不换的好朋友了,七少爷的大哥大少爷回来了!”
袁季直咕噜道:“我说呢!”
关灯上了床,一阵忙乱过后,南如琳又说起了大少爷,夸大少爷对自己的太太刘玉薇好,问袁季直可愿像大少爷对刘玉薇一样,真心对她好?
袁季直亲着南如琳道:“那自然,不真心对你好,我能冒雨来么?”
南如琳心里暖暖的,嘴上却说:“那是我让你学的王乔治。”
袁季直道:“我也能学郝家大少爷的。”
南如琳又想到了私奔,便说:“那好99lib?,你就和我私奔。奔北京、奔南京都随你。”
袁季直道:“奔是要奔,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南如琳颤着心问:“咋叫不到时候?”
袁季直说:“你想呀,江北江南的局势都还不明朗,都僵着,老郝和小郝谁胜谁败还不知道呢,咱急啥?要是老郝败了,被气死了,或是被打死了,咱还要奔么?咱就不奔了,我明打明地就把你娶走!”
南如琳不信这活,冷笑道:“你又想骗我了吧?就是老郝真死了,你便会明打明地娶我了么?只怕还有些女人不答应吧!”
袁季直急了,“我的小姑奶奶,这是哪里话呀!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除了你,我真没和哪个女人好过,我敢发誓!”
南如琳说:“我不要你发誓,只要你和我私奔。这样下去总不是长法,秀娟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也想让我挨老头子的枪子么?”
袁季直认真了,想了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道:“倒也是,毙了你不说,郝老头子也不会和我拉倒。我们是该想想后路了。”
南如琳说:“没啥别的后路,只有私奔这一条道。奔出去,咱就也能像大少爷和刘玉薇一样自由自在地做人了。”
袁季直又叹气:“私奔是好,只是……只是也得有钱,要是没钱,奔出去咱自由固然是自由了,可却会饿死的!”
南如琳来了气:“你咋又是钱?咱就不能自食其力么?这一点你也得学学人家大少爷,瞧人家,家里有那么多钱,他偏就不要,自己在汉口的铁路上做工程师。”
袁季直说:“自食其力不错,只是开头也要有些底子,总不能两手空空就奔了吧?”
这话说得倒也对,南如琳便道:“那好,从今日开始我不打牌了,把每月的月规存起来,为咱日后做个准备。”
袁季直摆摆手:“算了算了,那能存多少?得存到哪朝哪代?”
南如琳又想到卖郝老头子送她的那些首饰——想到了却没敢说,怕袁季直争着去卖,把卖了的钱又拿走,便问:“依着你该咋办?”
袁季直想了想,翻身趴到南如琳胸前,“你和郝老头子到底有没有点真情义?”
南如琳不知袁季直是什么意思,也没问,只拧了袁季直一把:“你说呢?”
袁季直笑了:“我说啥?这得你说。你若说和郝老头子还有点真情义,我的主意就不谈了。若说没有,我就谈。”
南如琳嗔道:“别卖关子了,只管谈就是!”
袁季直这才抚弄着南如琳的脸膛说:“郝老头子不是让你和九太太蕊芳管交际么?到哪不是带蕊芳就是带你,对不对?你要是把郝老头子私下里的那些谋划卖给郝宝川、刘安杰,总能卖上点钱吧?”
南如琳愣了一下,指着袁季直的鼻子笑道:“好你个老袁,真能想,竟想到卖情报!你该不是郝宝川派过来的探子吧!”
袁季直很正经:“我可不是开玩笑,弄得好,咱赚头大着呢!你现在就想想,看眼前的事都知道多少,够不够先卖上一回的?”
南如琳马上想到郝老将军要对付刘安杰。临走的前一夜,郝老将军还对她说过,刘安杰终是上了当,同意把自己的新二师拉到江南休整,郝老将军便在江南给刘安杰的新二师准备了只大口袋,要调两个师在刘安杰的必经之路上守着缴刘安杰的械。
南如琳把这事和袁季直说了。
袁季直道:“这事我知道一些,刘安杰和郝宝川商量过。刘安杰想把江北的防区拱手让给郝宝川,才同意到江南休整的。只不知郝老头子这么毒,竟要打他的伏击。”
南如琳说:“姜总是老的辣嘛!大家都道郝老头子要败,我就不大信。老头子诡得很,不会轻易就败了。”
袁季直笑道:“就算过去不会败,只怕日后也要败了。你做着人家的十太太都卖人家,人家还有个好么?”
南如琳也笑了,“败了好,不但是我,老头子的太太们也都巴望他败呢!倒了大树,猢狲就自由了。”
这话说得袁季直直点头。
后来,袁季直挂记着那情报的紧急,及早走了。
袁季直走后,南如琳又想起了大少爷,又把大少爷和袁季直放在一块作了新的比较。比较到最后竟发现,袁季直并不比大少爷差,就像自己不比刘玉薇差一样,认定将来的自己和袁季直,就是今日的大少爷和刘玉薇,不定要惹得多少人嫉妒呢……
窗外,雨还在下,沙沙雨声极是悦耳。
第十章
缓步走在通往凉亭的曲径上,看着后花园满园的枯草败叶,大少爷带着无限遐思对走在一起的刘玉薇说:“……这就是后花园了。花园不算大,可小时候在我眼里却很大。我们不上外面的小学,在公馆里上家学。我就是家学的头一任大学长,管七个弟弟妹妹,老带着弟弟妹妹到这花园闹。离家六年,梦中见得最多的便是这花园,玉薇,你说怪不怪?”
刘玉薇说:“怪倒不怪,怀旧嘛,人之常情。不过这怀旧说到底也算一种劣根性的。”
大少爷踩着脚下的枯草败枝,昂然走着,脸色益发深沉:“还忘不了这个家,恨它,又忘不了它。对父亲也是,知道父亲是道道地地的军阀,打来打去的都是不义之战,可仍是关心他的战事,一看到报纸上有关乎他的战事,总有几天睡不好觉。”
刘玉薇说:“这就很不对了,这说明你还没从亲情和良知的矛盾中走出来。我只怕你这次回来会陷得更深哩!”
大少爷摇摇头:“不至于吧?我终是和这封建家庭决裂过的。”
这么说着,大少爷和刘玉薇到了凉亭上。
南如琳正晒着太阳坐在凉亭上看书,早就瞅见大少爷和刘玉薇在往凉亭上走,只是装做不知,直到大少爷和刘玉薇走到了脸面前,才抬头冲着他们笑了笑。
大少爷和刘玉薇也冲着南如琳笑。
大少爷笑着问:“十娘也喜欢这花园么?”
南如琳合上书,点点头说:“喜欢的,但只是喜欢春天里的景致,如今都是深秋了,已没啥好看的了。”
大少爷看着满园的颓败,感叹道:“是哩,秋风萧瑟,万木皆枯。死秋总不如鲜活的春日。”头一抬,又问:“六娘呢?小七子和我在信中说过,管这花园草木的是六娘,这次回来咋没见?”
南如琳踌躇了一下,叹口气道:“这事你别问我,我不知道的。”
大少爷似乎在南如琳踌躇的眼神中看出了点什么,很聪明地打住了话头,又瞅着南如琳膝头上的书说:“十娘,你咋也看李维特的书呀?李维特的书最是无聊,不是偷情便是幽会。我们都说他只卖女人的大腿,他的书没一本是好的,文字也不通,半文不白。”
刘玉薇也说:“李维特这人极是委琐,把好端端一部《少年维特之烦恼》硬给宰了,变着法子卖尸体,卖了几十回,越卖越恶俗。你若真想看这类书,倒不如直接去看《少年维特之烦恼》了。”
南如琳红着脸道:“我倒也不喜李维特的书,看着也并不觉着好,只是无聊,便拿来随便翻翻。”旋即又问:“《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书到哪去找?”
刘玉薇说:“我那就有一本,你要看,我就借给你。”
南如琳道:“那太好了。”
刘玉薇很热情,又介绍说:“我那还有一个手抄的剧本《娜拉》也值得看看呢。”
大少爷笑道:“玉薇便是一个娜拉呢!她爹娘做主把她许给了一个做丝绸生意的,都要入洞房了,她竟跑了,跟了我。”
南如琳瞅了刘玉薇一眼:“你勇敢,也算有福气,才找了大少爷这么个好人!”
刘玉薇笑了笑:“这种事如今多着呢,算不上什么勇敢的。”瞥了大少爷一眼,“你们家的大少爷也算不得怎么好的人,一般模样看得过去罢了!”
大少爷大感委屈,叫道:“这一般模样却也是独一份呢!”
三人都笑。
笑声歇了,刘玉薇才问南如琳:“你年纪轻轻,咋就愿到郝家做小?”
大少爷扯扯刘玉薇的衣角,想阻止刘玉薇问下去。
刘玉薇偏不理,仍是问:“该不是也被爹娘卖了,当不了自己的家吧?你说给我听听,我也能帮你想办法的。”
南如琳不知该说啥好,更不知该不该说,便愣着,渐渐地眼圈却红了。
大少爷抱怨道:“玉薇,你看你,问十娘这事干啥?她咋着也还是我们的十娘,是长辈,这种事我们不能问的。”
刘玉薇狠狠白了大少爷一眼:“南如琳是你的十娘,却不是我的十娘。你们乌烟瘴气这一套我是不认的,我只把南如琳当做妹妹看!”
大少爷怕了,四处看了看说:“你小声点,这话要被大娘和我娘她们听见,你就别想在这呆下去了!”
刘玉薇道:“我还真不想呆下去了呢!你这家简直就是口大棺材,走到哪儿都是封建尸首的臭味!”
大少爷苦苦一笑:“这话不是我早就说过了么?不是因着这,我能和老头子闹翻?”又说,“咱私底下把十娘当做小妹妹看是可以的,只是大面上还得尊她作长辈。”
南如琳眼泪下来了,亮亮的泪珠儿在俊俏的脸上挂着。
大少爷掏出手绢递给南如琳说:“别哭,别哭,被人看到不好。你就和玉薇平心静气地说说你的事吧,我……我也想听呢。”
南如琳用大少爷的手绢擦干泪,勉力笑了笑:“也……也没啥可说的,已经是这样了,也就不多想它了。人好好歹歹总是一辈子,哪……哪能处处遂人们抗争。”
大少爷问:“咋个抗争法?”
刘玉薇说:“至少能跑么!十个小老婆跑掉九个,看郝家老头子咋办!”
大少爷笑道:“说得容易!跟谁跑?往哪跑?”把脸转向南如琳,又说:“十娘,就说你吧,你跑么?”
南如琳定定地看了大少爷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摇起了头。
大少爷手一摊:“看看,人家自己不跑,咱们有啥法?”
南如琳脱口道:“六太太秀娟就是因为这才被杀了,被打了十几枪!”
大少爷和刘玉薇都很吃惊。
一时间三人都不说话了,四周显得很静,能听到枯叶在草地上滚动的声音。
大约是六太太秀娟的死刺激了大少爷,大少爷也不怕了,悲愤地对南如琳说:“真到那一天,你要是也想跑,就跑到汉口我和刘玉薇那里,我倒要看看我那爹能拿你怎么办!”
南如琳眼中又噙上了泪,哽咽着说了句:“真有了那一天,我……我定会去找你们……”
第十一章
郝柯氏委实不知该咋着对付大少爷和刘玉薇,既往的经验全用不上,大少爷和刘玉薇的姓名又不在《子女功过簿》上,她找不到地方记他们的账——就算能找到地方记也没用,这一对逆种根本不认账,眼里任啥规矩都没有,就像两个脑袋乱动的猴头,手里纵有千百个紧箍咒,也难往他们头上套。
套不了这一对小猴子,郝柯氏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套二太太这只老猴子。二太太是大少爷的亲娘,应该对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非礼言行负责。因而,大少爷、大少奶奶这日在后花园凉亭上和南如琳说话的当儿,郝柯氏已让房中伺候的老妈子叫了二太太来问话。
二太太被郝柯氏治了二十八年,早被治倒了。一听说郝柯氏叫,就知是为了儿子媳妇的事,怕得不行,走在院里就问那个老妈子:“大太太该不是生气了吧?”
老妈子安慰说:“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只是有些闷。”
进屋一看,郝柯氏果然是有些闷。二太太怯怯地立了好半天,老妈子已退去了,郝柯氏仍是紧绷着黄脸皮不说话。二太太便壮着胆子问:“姐姐找我可有啥事么?”
郝柯氏眼皮一翻:“没事就敢叫你啦?”
二太太想缓和一下气氛,强笑道:“瞧姐姐说的,倒好像我真的像个人了似的。”
郝柯氏哼了一声:“你可不就像个人了么?大少爷回来了,你看看你美的,只怕都忘了姓啥了!”
二太太又笑:“哪里话呀!”
郝柯氏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拍,“你笑,你还敢笑!给我跪下!”
二太太觉着自己儿子回来了,怕被自己儿子、媳妇看见了丢颜面,便求道:“姐姐,待……待大少爷他们走后,我……我给姐姐好好跪,就是跪三天也行,只是今日……”
郝柯氏一向驯得最服的就是二太太了,听二太太这么说,就以为二太太也要反抗她,起身想去揪二太太的头发。二太太看出了郝柯氏不良的意图,未待郝柯氏冲到面前,两腿一软,习惯地跪下了。
郝柯氏仍是不依不饶,揪着二太太的头发说:“你给我狂,再给我狂!莫说是一个大少爷回来了,就是有三个大少爷一起回来,你还是得给我跪!”
二太太头发被郝柯氏揪着,脸仰得很高。郝柯氏又往二太太脸上吐唾沫:“你看看你那贱样,也敢狂!”
二太太眼里泪水直流,却不敢哭出声。
郝柯氏这才有了些满意,松了二太太的头发,重坐到椅子上说:“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太不像话!见了他们的九娘、十娘不磕头,还说什么七少爷的娘多,这是啥意思?你给我说说!”
二太太抽泣着道:“为……为这我已说过他们,你……你是他们大娘,和……和我这娘是一样的,也能说他们……”
郝柯氏一味冷笑,“我敢么?有人说我这一辈子连个老鼠都没下过,我就敢说人家的儿子媳妇了?”
二太太说:“我是从未说过你啥的!”
郝柯氏道:“谅你也不敢!”停了一下,又说,“这两天更是益发不像活,大少奶奶竟敢喊她九娘、十娘的名字!九娘、十娘的名字是她这小蹄子能喊的么?还有没有家法了!”
二太太说:“这我不知道。”
郝柯氏道:“就算你不知道,现在总知道了吧?”
二太太笔直地跪着,点点头。
郝柯氏手一挥,“你去告诉那个小蹄子,再敢这么无法无天,老娘就让她吃家法!”
二太太说:“我能给她说,你也是能说的……”
郝柯氏道:“我不说,只要你说。再这.99lib.么样,我就惟你是问!”
二太太又哭:“我拿他们这对小祖宗也是无法呀!当年老爷拿大少爷都没办法,今天,我……我又有啥办法?”
郝柯氏火了:“你,你又敢犟嘴!”说着便从椅子上弹起来,跳到二太太面前,抓起二太太的头发打耳光,还拧二太太糊着眼泪鼻涕的嘴……
偏在这时,刘玉薇去给南如琳送书,从郝柯氏门前走过,看见了,便站住脚,冲着门里的郝柯氏叫了声:“不准打人!”
郝柯氏打得手疼,本来不想再打,可一听刘玉薇的叫声,偏就起了兴。冷冷看了刘玉薇一眼,对着二太太乌青的脸又是极响的一巴掌,打得二太太跪都跪不住,竟仰脸倒下了。
直到这时,刘玉薇才看清,挨打的是自己的婆婆。
刘玉薇把手上的书一扔,跳进了屋,手指指着郝柯氏的鼻尖说:“你敢再打我婆婆一下,我就替婆婆打你!”
二太太忙从地上爬起来,流着泪拦住刘玉薇,道:“玉薇,你……你走,这……这里没你的事……”
刘玉薇不走,定定地看着郝柯氏,又说:“你这老妖婆,简直是条疯母狗!”
郝柯氏从未被人这么当面骂过,只一怔,便扑过去要打刘玉薇。二太太把刘玉薇往门外推,郝柯氏又打二太太。
刘玉薇实在无可忍耐,迎面给了郝柯氏两个大巴掌,而后,狠命一用力,把郝柯氏推倒在地上,指着郝柯氏的脸说:“我和郝德仁连总长都打过,还怕你这老妖婆么!”说罢,把二太太的手一扯:“娘,咱走!”
然而,这还如何走得了?郝柯氏躺在地上又哭又骂,说是反了,被小蹄子打死了。二太太也不敢离窝,挣脱了刘玉薇的拉扯,跪在郝柯氏面前求郝柯氏起来。郝柯氏哪里肯起,益发骂得凶,直到惊99lib?动四个院里的太太子女和护兵队的王队长。
王队长一进门,郝柯氏也从地上坐起来,哆嗦着手指着刘玉薇,对王队长命令道:“你……你给我把这小蹄子捆起来!她骂我是疯母狗,还打我!”
王队长很为难,看看郝柯氏,又看看刘玉薇,迟疑着。
郝柯氏见王队长不动手,便盯着王队长骂:“你个混账东西,倒是给我捆呀!老娘就算养条狗,当紧当忙时也能唤得动呢!”
王队长仍是不动,口中讷讷着:“大……大少奶奶终是难得来一回的客人,使……使不得家法的……”
这时,大少爷从人丛中挤进来了,一脸惊恐地看着刘玉薇说:“你……你不是给十娘拿书的么?咋跑到大娘这儿胡闹!还愣着干啥?还不快把大娘扶起来!”
大少爷说着,自己上前去扶郝柯氏。刘玉薇傲然立着并不动。
郝柯氏仍是不起,围拢来的太太们便帮着大少爷一起劝。做好做歹劝了半天,郝柯氏才又坐到了椅子上。
在椅子上一坐稳,郝柯氏便问大少爷:“德仁,你可还是郝家的人?”
大少爷赔着笑脸道:“看大娘说的,我咋不是郝家的人呢?”
郝柯氏又问:“你带进门的这个女人是不是你媳妇?”
大少爷点点头:“是哩。”
郝柯氏不再问大少爷了,脸一转,对王队长道:“你听到大少爷的话了么?这小蹄子是郝家的媳妇,就得尝尝郝家的家法!给我把她捆起来,在柴房吊三天!”
大少爷一惊,“扑通”一声在郝柯氏面前跪下了,央求道:“大娘,玉薇头回进门,并不懂咱郝家的规矩,我们又是新式的婚姻……”
郝柯氏冷冷道:“新式婚姻还回来干啥呀?”
大少爷说:“回来看看大娘您,看看家人,也……也是人之常情。”
南如琳和蕊芳也赔着笑,一前一后地插话,蕊芳说:“是哩,大少爷能回来看看,就说明心里还有您,还有这个家。”
“可不是么?大少爷、大少奶奶回来总是一番好意。”南如琳一边说着,一边竟向刘玉薇面前走,给刘玉薇使着眼色说,“还不快走,老站在这儿干啥?”
刘玉薇这才推开南如琳,走到大少爷面前,对大少爷说:“郝德仁,你给我起来!咱走,今日就回汉口,郝公馆这活棺材咱再也不来了!”
大少爷跪在郝柯氏面前不敢动。
刘玉薇伸手抓住大少爷的衣领,把大少爷往起提,“你这人咋这么软?不是说定了么?从今往后啥人不跪,咋又跪上了?真是劣根难改!”
这明目张胆的猖狂进一步激怒了郝柯氏,郝柯氏又对王队长吼:“你给我捆,倒是给我捆呀!”
刘玉薇也火了,脚一跺:“我看谁敢!你们郝家有家法,中华民国还有国法呢!”
王队长不高兴了,对刘玉薇说:“你说走就走也就算了,倒还敢横!中华民国的国法在咱省都行不通,更甭说在郝公馆了!”
刘玉薇嘴一撇:“那好呀,你就把我捆起来吊上三天试试!”
王队长再顾不得给大少爷留面子,喊了两个护兵过来,扭住刘玉薇就往外拖。刘玉薇一边挣,一边对大少爷喊:“郝德仁,你要还有一点骨气,就今晚跟我回汉口,要不咱就登报离婚!”
大少爷跪不住了,忙往门外跑。到门外喝住了那两个护兵,随着气呼呼的刘玉薇回了自己房。聚在郝柯氏屋里的太太们一见唱主角的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都走了,也大都散了。
当晚,刘玉薇真就决定离开郝公馆,让七少爷和两个家里的下人护送着回汉口。南如琳听说后赶到二太太房里去送,见二太太正扯着刘玉薇的手哭,大少爷也在一旁落泪。大少爷不敢走,南如琳听见大少爷流着泪对刘玉薇说,他一走他母亲的日子就难过了,搞不好会被郝柯氏逼死。刘玉薇不理大少爷。只在南如琳进门时把自己的手从二太太手里抽回来,转身拿过桌上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娜拉》,递到南如琳面前况:“这两本书就送你吧!”
南如琳心头一热,搂住刘玉薇哭了。
刘玉薇说:“妹妹,你别哭,日后想我了,就到汉口来找我。咱刚认识,好多话还没说呢!”
南如琳噙着泪点点头。
刘玉薇又对二太太说:“娘,日后你也得硬气点!佛争一炉香,人活一口气呀!这不是新思想,这可是句老话!”
二太太睁着哭得红肿了的眼,很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99lib?后来,刘玉薇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房门,与七少爷和两个护送的下人一起,在公馆大门口上了家里的包车。到车上坐稳了,刘玉薇才扭过头对大少爷说了句:“郝德仁,我说话是算数的。我只在汉口等你十天,你到时不来,我就登报和你离婚。”
大少爷呆呆看着刘玉薇,于阵阵秋风中讷讷着:“我……我要回的。玉薇,你放心,我……我会回的……”
这时,两辆包车的车轮都动了,两个下人坐的那辆车在前,刘玉薇和七少爷坐的那辆车在后,相跟着上了同仁里的士敏土大街。后来,两辆车在街上走得越来越远,渐渐变作一团晃动的影子,大少爷、南如琳和那相送的众人才回转身进了郝公馆的朱漆大门。
第十二章
刘玉薇去了汉口,郝柯氏仍不罢休,揪住二太太和大少爷不依不饶,扣了二太太两个月月规做“养伤”费不算,还逼着二太太和大少爷轮番伺候她“养伤”。四太太和八太太实在看不下去,就请了城里的常老先生来给郝柯氏瞧“伤”。常老先生瞧罢便说,大太太伤倒没伤着,只是肝火旺了些。郝柯氏一听,肝火更旺了,骂常老先生是庸医,连她的内伤都没瞧出来。常老先生无奈,只得依着郝柯氏的意思,给郝柯氏开了几付治内伤的药,出门时却给四太太和八太太交待,这药就是抓来也不要吃,吃了反不好。四太太和八太太哪里肯依,当着常老先生的面是应了,回转身便从公账上支钱抓了药,天天熬上几大碗,逼郝柯氏喝。郝柯氏起先倒捏着鼻子喝了两回,后就再不愿喝,说四太太和八太太没安好心,还不知在药里做了什么手脚呢!四太太和八太太便一唱一和与郝柯氏吵,吓得作为事主的二太太不知如何是好……
郝公馆闹得嚣张,外面的世界却出奇地静。郝老将军和郝宝川总不见打,江北前线一直僵持着。刘安杰原说要到江南休整,现在变了卦,?99lib.t>率着个新二师赖在江北,不打不撤,还在鄣歧县城里和郝宝川的安国军赛篮球。郝老将军也没撤,就在江边的小城白沙港又公开收了个只十六岁的中学生做第十一姨太,且大肆宴客。江北郝宝川资助的《大江时报》便以“老督军旗开得胜获新欢,可怜嫩花无奈落魔掌”为题,连续登载花边新闻。
大少爷被郝柯氏欺得已是心灰意冷,无意中看了《大江时报》的花边新闻,更是无地自容,便叹着气和南如琳说:“刘玉薇和郝柯氏闹翻走了也好,若是不走,又多了个才十六岁的十一娘,还不知会说啥呢!倘若老头子再把这位奶气未退的十一娘带到家来,便更热闹。凭刘玉薇那脾气,还不当面让老头子和十一娘都下不来台么?”
大少爷说这番话时,南如琳正怪无聊地在四进院子的月亮门里想心事,手里还拿着刘玉薇送她的《娜拉》,比较着刘玉薇和娜拉的异同。听大少爷这么说,便把身子往月亮门上一依,定定地看着大少爷忧郁的脸庞道:“依我看,倒是刘玉薇不走才好。她在这里,郝柯氏的气焰总得收敛点。就算你老子回来,也拿她没办法。”瞅着手上的《娜拉》愣了一下,又对大少爷说:“我原先最是服你,现在最服的却是刘玉薇了。”
大少爷苦苦一笑,“十娘,我知道你是嫌我软,可你就不知道我的苦处。你想呀,我要是也像玉薇那么硬气,抬腿便走,我娘还不要被我大娘折磨死?我和玉薇这次回来本是为了让娘高兴高兴,可不曾想竟捅了这么大个漏子,如何说得过去?”
南如琳把《娜拉》卷成个筒状,在手上敲打着,“我倒不是怪你留下,只是怪你不帮着你娘和郝柯氏斗。四太太和八太太看不下去还敢治治郝柯氏,你咋不敢?叫你去服侍她,你就去服侍她。你娘被她治倒了,你难道也被她治倒了么?你当年不是打过总长么?今日咋就败在这老妖婆手底下了?”
大少爷眼光落在面前一棵小树上,踌躇道:“这……这却不同。总长是总长,大娘是大娘。闹僵了,怕娘为难,也……也怕断了我和玉薇的后路。我这次回来还有个想法——原不想和任何人说,现在,现在和你私下说说也无妨,就是……就是要把和这家里的关系弄好一点。”
南如琳没想到大少爷除了对自己母.99lib?亲二太太的依恋,竟还存有和家里和好的心思,便问:“你是不是悔了当初?”
大少爷摇摇头说:“没悔,只不过想和家里搞得和缓些罢了,有道是家里不和外人欺嘛。”
南如琳问:“都是谁欺你了?”
大少爷把身子依在小树上,长长嘘了口气:“一言难尽哪,十娘!你没在外面闯过自是不知,混事难呢!有些话只怕说了你也不信……”
南如琳笑了笑:“你只管说,说得有理有据,我自会信的。”
大少爷这才说了,说是被北京的大学堂开除后整整一年没求上职,自己和刘玉薇便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后来寻到了些事做,也总不如意。好歹到汉口铁路上做了工程师,却是靠了老头子的面子——开初竟不知道,真以为自己了不起呢。局长一说穿,自然愧得不行,还不敢告诉刘玉薇。现在,主任高就,主任的位置出了缺,便又找了局长,想递补。局长却说,老头子已留过话了,对他只能给碗饭吃,饿不死就行,重用则是决不可以的……
南如琳明白了:“你是想让老头子给你帮忙?”
大少爷红着脸点点头:“老头子愿帮便能帮上,我们局长当年做过老头子的军需处长……”
南如琳不解:“你咋就这么想做主任?”
大少爷讷讷地道:“做……做主任就多拿一百八的薪水呢……”
南如琳笑了起来,开初还是一般模样地笑,后就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手中的《娜拉》也掉到了脚下。南如琳觉得大少爷真荒唐,当年离家时那么决绝,骂自己老头子是封建军阀,今日却为了一百八十块的薪水来求老头子。便说:“大少爷,不是我说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好马不吃回头草——莫说无草好吃,就是有草好吃也是不吃的。”
大少爷脸红得更狠:“十娘,我……我也是随便想想,不……不一定真去求我爹。”可刚把这话说完,却又问,“十娘,你……你的意思是说,老头子不……不会给我帮忙?”
南如琳收了脸上的笑容,正经道:“这我说不准,就算老头子给你帮了忙,你也要大丢脸面的。你想呗,若是老头子当着你那才十六岁的十一娘的面训你一通,把你骂作杀材,你的脸往哪搁?再说了,郝柯氏气还没消,也要从中作梗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嘛!”
原来很有主张的大少爷这下子没主张了,惶惑地看着南如琳问:“依你说该咋办?要不,我……我不提这事,干脆早回汉口算了?”
南如琳也不知道该咋着点拨大少爷。按她的想法,大少爷一时不回汉口是最好的,尽管大少爷因着那份悔意已硬不起来,可总是能和她说说心里话的。大少爷为人温和,倜傥风流,又有学问,她看着舒服。转而又想,刘玉薇已到了汉口,大少爷不能不回。大少爷不回,刘玉薇真会和大少爷离婚的,那就害了大少爷了。这才说道:“早回汉口也好,免得刘玉薇心急。和刘玉薇比起来,主任也好,薪水也好,总是小事。没有刘玉薇,你就是任着主任,拿上三百六的薪水,只怕也要后悔呢!”
大少爷迟疑地看着南如琳,看了好半天,才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是,那……那我就不见老头子了,尽早走。”停了一下,又说:“十娘,莫看刘玉薇大了你好几岁,其实真是不如你的,你有主张,也比刘玉薇沉稳多了。”
南如琳摇摇头:“你别这么说,我自己清楚,我比不得刘玉薇,刘玉薇敢做娜拉,我就不敢。我……”
南如琳几乎又想把自己和袁季直的事说给大少爷听了,可终还是没敢。大少爷不是七少爷,她不能造次。
大少爷这回也和在凉亭那日不同,没了悲愤也没了激情。听了她的话并不答言,更没表示要她做了娜拉后便到汉口去找他。
南如琳不由得便有些失望,拾起脚下的《娜拉》,拍打着沾在书上的浮灰感叹道:“大少爷,你真得爱惜你们的日子哩,你们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大少爷却淡淡地说:“啥福气呀,恋爱是一回事,过日子就是另一回事了。刘玉薇是好人,可也太要强了……”
那日谈话之后,大少爷真准备走了,还给汉口的刘玉薇写了封快信,要刘玉薇留住七少爷,俟他不日到汉口后即敦促七少爷戒烟。这边家里,二太太和四太太也急忙请来裁缝给大少爷和刘玉薇赶做了几身新衣……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大少爷要走的头天晚上,郝老头子竟回来了,还把那个九九藏书只十六岁的十一姨太带回了家。这就扰乱了大少爷已平静下来的心,以致于后来把大少爷彻底葬送了。
老头子回来得极突然,大少爷想躲都躲不了,只得硬着头皮和家人一起见。老头子当着家人的面说,这次回来是为了让十一姨太认认门,私底下和大少爷却说,是专为了大少爷才回的。
过后,大少爷悄悄告诉南如琳,老头子已把六年前的事忘了,再没提过,对刘玉薇和郝柯氏闹出的那一幕也没深究,只一笑了之。还说,刘玉薇打了郝柯氏固然犯了家法,却有情可原——二太太毕竟是大少爷的母亲,刘玉薇的婆婆,刘玉薇能为婆婆挺身而出,勇气可嘉呢!九九藏书
谈到今后的安排,老头子认为,大少爷实不必去做那主任——大少爷连总长都打过,做个小小的主任岂不屈材?老头子想让大少爷做督军府的政务帮办,坐镇省城专管教育、捐税、民政。
大少爷问南如琳:“十娘,你说这帮办我做不做?”
南如琳知道,大少爷最后那点残存的骨气已被老头子没收了,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便反问道:“你说呢?”
大少爷有些尴尬,说:“我也没想好呢!我对老头子说,我要想三天。”
南如琳笑笑,“其实你早想好了……”
南如琳真没猜错,三天之后,大少爷出任帮办和三少爷由旅长升师长的公事一起发表了。郝老头子在省城最有名的新民酒家大摆宴席,挎着花枝招展的十一姨太,为两个儿子祝酒。
郝老头子对大少爷和三少爷说:“古人云:‘内举不避亲’,我今日举了你们,便是不避亲的。你们两个文武相济,做我的左膀右臂,我高兴,全省民众也高兴……”
可就在郝老头子说这话的同时,《大江时报》发表了题为“老督军强奸民意,家天下决难持久”的时评,斥责郝老头专制独裁,把偌大个省都当成了郝公馆。文中还把大少爷当年在北京打总长的事作为劣迹渲染了一通。
同一天,汉口的报上登出了《刘玉薇女士离婚启事》。
刘玉薇在离婚启事上称:“余和郝德仁君为追求自由幸福而结合,双方均为各自封建家庭所不容。今郝某违背婚誓,重陷封建窠臼,余痛心之至,决与郝某一刀两断……”
没几日,七少爷从汉口回来了,.99lib.当着南如琳的面对大少爷说,刘玉薇写那启事时,躲在房里又哭又笑,还把和大少爷合照的结婚相片撕了,碎片撒得满地都是。
大少爷听后很难过,看着南如琳和七少爷长叹短吁,又说起了后悔的话。南如琳和七少爷都不好说啥,只得劝大少爷想开点。
第十三章
郝老将军梦一般地把十一姨太带回来,又梦一般地把十一姨太带走了,郝公馆空旷的院落和房间里,只留下十一姨太咯咯不断的笑声。十一姨太走了三天,那笑声似乎还在响,郝柯氏和其他太太们便从那笑声中追忆起十一姨太的言行举止,这才认可了十一姨太的现实存在,才相信六十一岁的郝老头子真的又公开纳了个十六岁的小妾。
谁也不敢说郝老将军什么,都道那十一姨太太没规矩,八成是把郝公馆当做中学堂了。
郝柯氏耿耿于怀地记着十一姨太的轻薄。这小女子来见她时打扮得像个小妖精,都深秋天气了还穿一身电光绒水红色裙衣,领口开得也低,雪白的胸脯露出一大截,且烫了头。说是给她请安却没磕头,只把腿跷着,坐在对面吃梅子。郝柯氏记得,十一姨太的腿很白,套一双鱼白色丝光袜,脚上穿的是红缎绣花鞋。十一姨太晃着腿脚,把梅子一颗颗往血红的小嘴里扔,吃下的梅子核就朝身后护兵的手上放,骨子里根本没把她这大太太当回事。
二太太记着的是十一姨太的笑。十一姨太笑二太太牙太黄,说是因着没用好牙粉的缘故。十一姨太向二太太推荐了“美丽牌”牙粉,要二太太用那美丽的牙粉好好刷牙,讲究卫生。闹得老实巴交的二太太极是难堪。
四太太不能原谅十一姨太的狂傲。四太太好心好意地问十一姨太,这年纪轻轻的,咋就愿到郝家做小?十一姨太眼皮一翻,反问四太太,你呢?你咋愿意的?四太太愣愣的,竟无言以对。
南如琳和十一姨太谈得倒好。十一姨太送了南如琳许多好吃的梅子,还把南如琳床头放着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拿起来翻了翻说,外国书不好看,倒是中国一个叫李维特的人写的书才好看,她过去上课时都看,常被先生罚立正。说罢又叹气,声言自己这辈子算交待了。南如琳看十一姨太故作老成的样子很可笑,便说,你这小小的年纪一辈子都交待了,我们还不只等死了?十一姨太便咯咯笑……
十一姨太梦一般来,又梦一般走了,郝公馆的太太们尚未集合起各自的怨愤予以反攻,人家已裹着貂皮大衣,挎着郝老头子钻进了去白沙港的铁甲汽车。郝公馆的太太们记得,十一姨太往汽车里钻时,嘴里还吃着梅子。
郝公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各房太太们很快便忘了十一姨太,都忙起了各自的勾当。
四太太老支使着护兵队王队长往郝宝川的静园跑,盼着江北、江南快打起来,小郝把老郝打败,自己和八太太的五五库券能发一大笔。按四太太的设想,郝老头子不但是打败,能被打死更好——郝老头子死了,公账上的钱就是一分不还也不要紧。
九太太蕊芳也怪忙的,房里老有动静。有一回南如琳亲眼见着王队长进了蕊芳的屋,一夜没出来。第二天,王队长便送了一副玉坠子给南如琳,说是也送了一副给蕊芳的,他两下里一样看待。
八太太被罚了一个月月规,损失自然要捞回来,就变本加厉在伙食上做手脚,搞得连作为同党的四太太都看不下去了,四太太就请准了郝柯氏,让蕊芳协办采买。蕊芳又讨了便宜,时常赚些零花钱不说,还借着采买公然地和王队长逛街。南如琳因此便怀疑蕊芳与四太太也是同党,没准四太太和八太太的五五库券里也有蕊芳一份。蕊芳连忙否认,说是五五库券没她的,倒是有王队长三千。
南如琳这才记起了早先让袁季直卖出的情报——南如琳认定那情报是卖出去了,刘安杰赖在江北不走已成事实,她的情报想必是起了作用,因而,便盼着袁季直来,想问问袁季直倒是卖了多少钱。袁季直偏不来找她,南如琳无奈,只好99lib.又到刘公馆打牌,想借着打牌的机会碰到袁季直,当面问问他。袁季直却也不到刘公馆去,不知躲在哪里一直没露面。
南如琳实是无可忍耐,终于找了七少爷,要七少爷去寻袁季直。七少爷不愿去,说是自己从今以后要跟大少爷一样学好了,先戒了烟,后就去做大少爷帮办的帮办。还极郑重地向南如琳声明,他和他们这事无关,袁季直当初并不是他介绍给她的。又说,他虽说不管,可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南如琳对大少爷便生出了怨恨,觉着大少爷不但害了刘玉薇,也害了她。女人和男人总是不同,情义两断的事男人撂得开,女人总撂不开。刘玉薇写离婚启事时就又哭又笑,如今在汉口还不知如何伤心呢!她也没落下啥好处,大少爷把七少爷带得不听话了,让她再也见不着袁季直。
对七少爷的话,南如琳是相信的。七少爷就是冲着他自己的利害关系,也断不会把她和袁季直的事说出去。只是七少爷不听话不好办,袁季直再到郝公馆来就难了,总不好老爬墙的。袁季直当初说得不错,做这种事,最要紧的便是内应。
不曾想,袁季直也真是有本事,失了七少爷这内应,又买通了王队长做内应。也不知王队长过去和袁季直是个什么关系,袁季直一见南如琳的面就说,王队长做内应比七少爷还好,还方便。南如琳却马上想到,王队长和蕊芳相好,王队长知道了这事,蕊芳必也会知道,自己就有把柄攥在蕊芳手上了,因而便抱怨袁季直做事不考虑别人。
袁季直一听南如琳说起王队长和蕊芳的关系,却来劲了:“那以后对王队长买也不用买了,他敢不放我进来,我就有他的好看!”
南如琳道:“你就不想想我的好看!还有你自己的好看!”
袁季直嘿嘿一笑:“我也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我哪能和王队长真闹呢?咱用着他的时候还长着呢!”
南如琳本来还想再抱怨袁季直几句,可转念一想,事已如此,再抱怨也是无用,遂叹了口气问:“老袁,这一阵子你到哪去了?咋找不见你的鬼影?”
袁季直把南如琳拥到怀里说:“去了趟江北,是郝宝川挂了电话让我去的,还在刘安杰师部住了几日。”
南如琳问:“咱那情报可告诉了刘安杰?”
袁季直鼻子一齉:“啥情报呀!人家刘安杰是干啥吃的?还不早想到郝老头子前面去了!这不,人家赖在江北就没动!”
南如琳道:“刘安杰不动,该不会就因着得了咱的信吧?”
袁季直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南如琳觉得袁季直在和她耍心眼,便又问:“你和刘安杰说起这事时,刘安杰咋说的?”
袁季直想了想:“也没多说啥,我记得好像是夸了你几句,要你今后多给他留点神,但凡听到啥都给他通通气。”停了一下,又说:“噢,对了,刘安杰还说了,你对他的好处他不会忘的,日后总会报答你……”
南如琳冷不丁道:“这回刘安杰给了多少钱?”
袁季直大约知道瞒不下去了,怪尴尬地说:“也……也没多少,就五百块,我分文没动,都……都给你攒着呢!”
南如琳很伤心,一把把袁季直推开:“连你都跟我耍心眼,你说这世上的人我还能信得过谁?谁还靠得住?”
袁季直慌了,对着南如琳又是敬礼,又是鞠躬,还赌咒发誓说,他确是把那五百块钱存了起来,已想着要为私奔后的日子做些打算,租房子、买家具。
南如琳由着袁季直说,心里根本不信,觉着袁季直不像《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的少年维特,倒像《杜十娘》戏文里的负心郎,自己就算跟袁季直奔了出去,也要被袁季直卖掉的。
却也不怕,南如琳冷眼看着袁季直想,现在且不和他计较,待得真格地奔到了南京、北京,自己也可走自己的路,并不一定就在姓袁的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刘玉薇离了大少爷能过,自己离了这靠不住的袁季直也能过,不定还能过得更好呢!
袁季直又问起郝老头子这次回来说了些啥。
南如琳实在记不起郝老头子说过啥有用的东西,便对袁季直说,老头子又有了个新鲜的十一姨太,白日黑夜都和十一姨太在一起,从未在她房里过过夜,就是有啥新谋划她也不知道。
这让袁季直很失望……
也就在那夜出了事。
那夜,一轮满月悬在空中,照得院里白生生的。袁季直从南如琳的寝房出来,被立在月亮门前的大少爷看见了。大少爷那夜不知啥时从督军府回来的,又因啥到院里来的。南如琳也大意了,没向门外瞅瞅就开门放出了袁季直。无意中见着大少爷站在月亮门下吸烟,那一瞬间南如琳很慌,想把袁季直拉回屋已来不及,就推了一把,让袁季直快跑。
袁季直跑了,三脚两步窜进了后花园。大少爷先还愣着,后就拔腿去追,追至南如琳房门口还被绊了一下,差点跌了跤,南如琳怕得不行,未待大少爷从门前冲过,先已关了门,整个身子瘫依在门上,心怦怦乱跳,像是要跳出胸腔,嘴也发干,嗓子直冒烟。南如琳那当儿真怕大少爷喊起来,大少爷若是喊起来,惊动了护兵队,袁季直十有八九会被抓到,她就完了……
大少爷没喊,追了一通没追上,又回到了四进院里,敲开了南如琳的房门,愣愣地盯着南如琳看,看得南如琳眼泪都要下来了,才问:“那人是谁?”
南如琳低着头不说。
大少爷没再问下去,叹了口气。走了……
第十四章
大少爷像忘了昨夜发生的事,第二日上午引着督军府的照相师来给家里人照相,还叫大家把好看的衣服都穿上。家里那帮未成年的少爷、小姐们最是高兴,家学也不上了,一个个穿戴得元宝一般,蜂拥着往后花园跑,做出各种顽皮的样子照。各房的太太们也高兴,都说大少爷真是不错,当着帮办,就帮家里人办事,比老头子更体恤人心。就连总无笑脸的郝柯氏也笑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大少爷确是出息了。郝柯氏如此一说,二太太便大为感动,跑前跑后跟着郝柯氏转,还不住地奉承郝柯氏往日指教得好。郝柯氏益发得意,自称让大少爷做这帮办是她向老头子极力主张的。
只南如琳心里苦,脸面上却不敢露出来,还得装出笑模样。经过一夜的揣摩,南如琳反倒更摸不透大少爷了。大少爷看样子.99lib?倒像是要护着她,昨夜没叫出护兵去追袁季直,后来问她,她不说也就算了。可大少爷终还是问了,问她时且老盯着她看,眼光很凶,这就让她怕。今日的大少爷已不是过去的大少爷,人家目下已做了自己老子的帮办,自得站在自己老子的一方办事。大少爷碍着往日的面子,不好抓她,却好私底下告诉郝柯氏,或者告诉他老子抓她。
南如琳就躲着大少爷,尽量不和大少爷的目光打照面。
大少爷却偏找南如琳,找到后就要南如琳多照几张相,还笑着说:“十娘看书的样子最是有味,像大学生哩。”南如琳只好依了大少爷的主意,强笑着拿了十四少爷的一本《三字经》装模作样照了一张看书的相片……
过了几日.99lib.,大少爷亲自把那张装模作样的相片送来了,指着相片对南如琳说:“看看,不错吧?”
南如琳点点头:“真是哩!”
大少爷又说:“十娘,你上相,九娘就不上相。九娘在相片上看就显得老气了……”
南如琳看大少爷情绪挺好,又想到了那夜的事,觉得老瞒着大少爷也不是长法,迟早总得给大少爷说,就是不指望大少爷给她未来的私奔帮忙,也可求着大少爷不要说出去。可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瞅着大少爷身上新穿的宝蓝色暗花缎面夹袍夸道:“大少爷这件夹袍真合体,穿在身上人也显得精神多了。”
大少爷看看身上的夹地,又抖了抖衣袖说:“我倒没觉得哪里好,真不如往天的布袍自在呢!十娘,你是不知道的,我这人最是随便,什么好衣服穿到我身上都算糟蹋。”
南如琳道:“日后却不好再随便了,你好歹总是帮办嘛!”
大少爷点点头:“那是,场面上是要注意仪表的。”
这时,门一直是开着的,大少爷说着话却反手把门关上了。南如琳本能地感到,大少爷可能要问那夜的事,就想,大少爷先问也好,省得自己总开不了口。
果然,大少爷关上门后便直截了当地道:“十娘,你不能总把我蒙在鼓里,你得告诉我,找你的那人是谁?”
南如琳紧盯着大少爷说:“告诉你,你也想让我做六太太秀娟么?”
大少爷道:“这你是知道的,我不会。我要真想害你,就不等到现在了,我当时叫起来,你就说不清。况且,头回和刘玉薇一起在凉亭上见你,我……我就说过的,何日你要逃,就到汉口找我……”
南如琳摇摇头:“那时你说这话我信,如今我就不信——如今你不是打总长的大少爷,却是做帮办的大少爷,我怎敢信你?”
大少爷叹了口气:“十娘,你这话说得也在理,只是……只是你并不懂我的心,我……我一时半会也和你说不清楚。”大少爷不知因啥红了脸,倒像是自己犯了事似的,“我……我这么说吧,我对这个家也和你一样看不下去,一样恨。”
南如琳脸一仰:“你都恨些啥?”
大少爷道:“这还用问?啥都恨,最恨我爹。这老头子尽讨小老婆,硬给我安排了这么多娘!你以为我想要这么多娘么?过去我不懂事倒也罢了,如今我都二十八了,他又给我找了个十六岁的娘,你说这像什么话?说句不好听的,老头子这是手扒着棺材沿作践人!”
南如琳见大少爷说得真诚,便也真诚地说:“你知道就好,郝公馆实在是口大棺材,里面的活人都想往外爬,你还钻进来干啥?”
大少爷看着南如琳,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南如琳略一沉思,又道:“话说到这地步,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和你实说了吧,不但是我,郝公馆里的太太们都这样哩!九太太蕊芳和护兵队王队长好着,只怕随时准备逃。四太太和八太太把老头子的钱拿出去买郝宝川的五五库券,也留着后路。谁也没想过要守着郝公馆过一辈子。”
大少爷脸上现出惊异:“都……都到这地步了?”
南如琳说:“可不是到这地步了么?”
大少爷叹道:“其实……其实我早该想到了……”
南如琳把大少爷当做了知己,柔声对大少爷说:“你也真是,何必要留下来做这帮办呢?何不赶快到汉口去找刘玉薇过那自由自在的日子?你就不知道,你和刘玉薇让多少人眼热呢!”
大少爷愣愣地抬头看着南如琳问:“十娘,你……你真想让我走?”
南如琳点点头:“走总比留在这好。”
大少爷不想走。
大少爷说:“我再到汉口找刘玉薇,不是又吃了次回头草么?”
南如琳道:“这却不同,为刘玉薇值。”
大少爷苦笑着说:“只怕我现在回汉口也晚了……”
南如琳道:“不晚的,刘玉薇心里肯定舍不下你,你若去了,她不定怎么高兴呢!”
大少爷不愿再谈,敷衍说:“我再想想吧!”
南如琳看大少爷的样子就知道大少爷舍不得刚做上的帮办,只是装作没看出,仍笑道:“那也想三天。”愣了一下,又说:“只是,不论你走与不走,我今日和你说的这些话都不能传出去,传出去就害死人了。”
大少爷应道:“这是决不会的。”
南如琳不放心,要大少爷发誓,大少爷便发了誓。
最后,大少爷的话题又回到了那夜,问那人到底是谁?南如琳这才把袁季直说了出来。
大少爷不认识袁季直,要南如琳把袁季直的模样说给他听。
南如琳怪不好意思地把袁季直的相貌说了个大概,说毕嗔道:“大少爷,你看你,问得这么细干啥!”
大少爷偏又问:“这人靠得住么?”
南如琳想了想说:“人好像还靠得住,只是滑了点。”
大少爷道:“滑就不好了。现在就滑,日后还不知怎样呢!”
南如琳向大少爷请教:“那你说该咋办?”
大少爷皱着眉头说:“这事总得小心,为个不值得的人就犯不上冒这么大的风险了,你说是不是?”
南如琳信任地点了点头。
大少爷又在屋里踱了会儿步,手托下巴想了半天,最后做了决定:“这样吧,十娘,我把这个袁季直的根底了解一下,也找个时间去会会他。”
第十五章
静园没郝公馆大,却比郝公馆新派,前院有塑着西洋美女的喷水池,通往主楼的路道很宽,是士敏土铺的,路两旁立着漂亮的盒罩式工艺灯,白日做装饰,夜间用做照明。主楼三层,风格也是西式的,在领事馆的西洋招贴画上常能见到。楼里的客厅和房间都铺着地毯,楼后面是颇大的草坪,还有小泳池。
进了静园的铁栅门,大少爷便很感慨。大少爷知道,这静园早先是德国领事馆,寻常人入不得。早年,大少爷只在门口向里面望过。这六年过去,静园竟被郝宝川买下了,实是不可思议。
是在静园见的袁季直。
大少爷打电话给袁季直,要袁季直到西江路二号督军府见他,袁季直不干,先说和大少爷没啥可谈的,大少爷点到了南如琳,袁季直才说要见得在静园见。
那是一个下午,天光很好,大少爷和袁季直在静园楼后的草坪上并肩踱着步,仿佛两个相熟的朋友。郝宝川的太太见了,要大少爷到客厅去坐。大少爷不去,说是和袁季直谈点私事,只几句话,谈完便走。郝宝川的太太以为大少爷刚做帮办,不知官街上的规矩,就说,不管外面咋打,咱在官街上总还是亲戚。大少爷这才说,他知道的,日后有暇,定当专程拜访嫂嫂。
郝宝川的太太走后,大少爷和袁季直谈到了正题。
大少爷说:“袁副官,我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这么缠我十娘不好呢!你有那么多女人好缠,咋还不放过我十娘?我爹要是知道了这事,我十娘的命会被送掉的——还有你的命。”
袁季直道:“这你就委屈兄弟了,我可没缠过你十娘,倒是你十娘缠我呢!我想甩都甩不脱!”
大少爷问:“她如何缠你?”
袁季直笑道:“这话不好和你说,好歹她是你长辈嘛!”
大少爷说:“你不想说就别说,我不相强。我来这里只要劝你,日后和我十娘把这关系断了,别给她惹事,也别给自己惹事。我这样做是为你们好,我不愿看着你们为这事送命。”
袁季直偏问:“若是不断呢?”
大少爷说:“不断不行,纸里包不住火,我父亲总会知道的!”
袁季直很轻松地道:“知道又怎样?大不了一个死呗!”
大少爷冷冷一笑,“你袁副官真会为哪个女人去死?我没听说过。”
袁季直直着脖子说:“我会的,我和南如琳关系非同寻常,就像……就像那《白三姑娘痛苦记》里的白三姑娘和王乔治……”
大少爷盯着袁季直问:“刚才你不还说么,我十娘缠着你,你想甩都甩不脱。”
袁季直并不脸红,只道:“我这人心软,被人一缠就会动真情,和南如琳便是动了真情的。大少爷,我也不瞒你,我和南如琳是一定要私奔的,谁也挡不了,也不怕你去和你爹说——当然,你不会说,你上过大学堂,是新派人物。”
大少爷气了,狠狠盯了袁季直一眼:“袁副官,你好聪明!只是你还得记住,我现在是我爹督军府的帮办,虽不愿看着你们送命,可也不能看着你们这么下去!”
袁季直认定大少爷不是郝老将军,不会这么心狠手辣,仍是不怕:“那好,你就去和你爹说,让你爹先毙了南如琳,再到静园里来抓我!当然,抓我并不容易,得要郝宝川点头。就算郝宝川把我交出来,我也认了。”
大少爷哼了一声,认了真,很冷漠地对袁季直说:“袁副官,你真有这份心,这份胆,我成全你!只是你死到临头别怨我,我是做到仁至义尽了!”
说毕,大少爷要走。
袁季直这才有些慌,上前把大少爷拉住了,说:“大少爷,你这新派人物咋也这样呢?咱……咱再商量商量。”
大少爷道:“没啥好商量的,只有断,我不为你,也得为我十娘想!你的为人你知道,咱这条官街上的人也都知道。我今日来和你谈,是有底的,?99lib.你和哪个女人也没真好过……”
袁季直还要辩:“我……我和南如琳偏是真好……”
大少爷手一挥:“再跟你说清楚点,我来和你谈,我十娘也知道的,她也想和你断了这来往!”
袁季直愣了一下,立马叫起来:“那……那她就对不起我了,我……我在她身上花过两千多块呢!光是买珠宝首饰就是八百多!”
大少爷根本不信:“我只听说你袁副官花女人的钱,从未听说过你会送钱给哪个女人花!”
袁季直道:“我和南如琳的关系不一般。我从别的女人那弄来的钱,也……也贴给她花了……”
大少爷不愿再和袁季直争下去,只问:“我十娘把这两千还你,你就不缠她了么?”
袁季直说:“那自然,只要她想断,我就和她断了。当初还就是她缠我,硬让我夜里去爬墙。只是……只是我得当面问准她可是真想断?”
大少爷想了想道:“你别问了,这两千我做主替她还你,我只要你保证和她断了,别再害她!”
袁季直先还装作恋恋不舍的样子,后来才说:“我答应你。可有一条,你也别专为钱的事去问你十娘,我和她断了,还又提钱,显得……显得怪不仗义的。好歹我也是个大男人。”
大少爷道:“我不问咋知道十娘是不是真用了你两千块?”
袁季直很着急,眼巴巴地看着大少爷说:“你问了也没用,你十娘自然不会承认。女人都这样,我知道的。”
大少爷像是信了袁季直的话,叹了口气道:“不管咋说,咱们先把这事了了吧!明日或后日我亲自把两千块交到你手上!咱约个地方,你一人来取好么?”
袁季直却狐疑起来,“你该不会打99lib. 我的黑枪吧?”
大少爷说:“怕挨黑枪你就别来!”
袁季直笑了,“我是开玩笑,我……我知道你不会的。你这人善,不像你爹!你十娘老夸你,还要我向你学!”
大少爷冷冷地道:“你别把我和你扯在一起,你骗女人的那一套我学不来,我的这一套你也学不来。这事完结以后,你小心了就是,别犯在我手上,犯在我手上算你倒霉!”
整个谈话过程不到半个钟点,大少爷便走了。
大少爷走后,郝宝川的太太便问袁季直,这小帮办来找他干啥。袁季直压抑着满心的欢喜,不动声色地说,没啥了不得的事,大少爷和他谈了笔小生意,想通过他到江北出手几箱烟土。
第十六章
次日,王队长吃过晚饭正准备去听戏,督军府张副官来了,说是大少爷请他到督军府去一趟。王队长当时已走到了公馆大门前,便站在门前踌躇了一下。王队长觉着怪:大少爷这帮办和自己做的这护兵队长并无多少关系,就算有些关乎郝公馆的事要谈,也不必请他到督军府去的。出了大门又想,该不是自己和九太九九藏书太蕊芳的事出毛病了吧?
走在去督军府的路上,王队长问张副官:“大少爷叫我去做啥?”张副官说:“这我不知道。大少爷没说,咱也不好问。”
王队长仗着自己和张副官有些交情,又道:“老张,你可别瞒我。这黑天瞎火的叫我去,八成没好事。”张副官说:“那是。不会给你发赏这是肯定了的。不过,大少爷这人一向倒是挺和气的,就是犯了啥事断也不会咋着你……”这么说着,张副官也起了疑,“王队长,你小子莫不是又发了啥昧心财吧?”
王队长道:“老张,你也真会开玩笑,我到哪儿去发昧心财?你又不是不知道,郝公馆是啥地方,咱有财发么?”张副官却还疑着:“反正你小子?99lib?小心了就是,大少爷今儿个一整天不大说话,心事像挺重的……”
果然,王队长一进督军府大少爷的公事房,就见大少爷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抽烟。王队长招呼大少爷,大少爷也不理,只让王队长关上门。门一关上,大少爷努努嘴让王队长也坐。王队长刚坐下,还没把腚挪稳,大少爷便问:“王队长,你倒是长了几个脑袋?”
王队长强作镇定:“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少爷说:“我的意思你不明白,我六娘和关麻子咋死的你总该明白吧?”
王队长慌了:“大少爷的意思是说……是说,我……我和哪个太太也……也有这种事?”
大少爷盯定王队长看:“说清楚点嘛,不就是我九娘九太太么?”王队藏书网长哪敢认这账,当即大叫冤枉。大少爷不耐烦了,挥挥手说:“你少给我来这套!我不是三岁的小孩,你这小把戏骗不了我!我十娘把啥都说了——就连四娘、八娘买五五库券的事都说了,你还赖个啥?”
王队长这才呆了:南如琳把一切都告诉了大少爷,他再赖下去真就没好结果了。于是,挂着一头冷汗,藏书网苍白着脸跪了下来,对着大少爷直磕头,要大少爷饶他一命。大少爷说:“起来起来,我不是我老子,你今天要是撞到我老子手里,就不是我这种谈法了,只怕要用手枪和你说话。你快站起来!”
王队长站了起来。大少爷又说:“我饶你一命是可以的,只是你也要帮我一个忙。”王队长问:“帮啥忙?”大少爷笑了笑:“静园有个专伺候郝宝川家人的副官你可认识?”王队长马上想到是袁季直,点了头。
大少爷骤然收去了脸上的笑:“我打听过了,这个袁季直不是个好东西,在咱同仁里这条官街上骗了不少人哩,专吃软饭……”王队长插上来道:“这我知道,我们都叫他小狐狸。”大少爷冷冷一笑:“你给我把这条小狐狸除掉!我和他约好了明日晚上见面,到时你和我一起去,看我的眼色行事。”
王队长想到与此事有关的南如琳,便问:“那十太太……”大少爷道:“我十娘你别管,我会处置!你说吧,干不干?”王队长没办法,只好答应干。
回去后,王队长心里发慌,连夜找了九太太蕊芳商量。和蕊芳商量完,又去找了四太太和八太太。三位太太都觉得事情严重,一场灭顶之灾就要临头,便悄悄躲到王队长房中谋划对策。蕊芳说:“大少爷太毒,想不动声色地一个个收拾我们。大少爷让王队长去杀袁季直,王队长杀了袁季直,大少爷正好杀王队长——一命抵一命嘛,就是对静园也好交待……”王队长说:“这我已想到了。”蕊芳继续说:“王队长一死,大少爷就要收拾我们了。我和南如琳那个贱货自不必说,得吃老头子的枪子——只是得等老头子回来。四太太、八太太,你们也跑不了,你们手里攥着郝家钱柜的钥匙,大少爷还不先向你们下手?不信你们看着好了。”九九藏书
四太太和八太太哪敢不信,都信。一信就生出了麻烦——八太太带着哭腔怪四太太,说是自己原就觉着折腾那五五库券太险,先是不愿干的,后来碍着四太太的面子才不得不干。四太太气了,骂八太太不是人,见有好处就上,见出了事就推,实在让人伤心。
蕊芳说:“你们谁也别怪谁了,要怪也只能怪我。我无意中把这些事和南如琳这贱货说了,她就把咱卖了!”四太太想不通:“南如琳为啥要卖咱?”
蕊芳叹了口气:“其实这我早该想到的。袁季直那次来找南如琳闹出了点事,袁季直和王队长说差点撞上大少爷。我知道后本想问问南如琳的,终还是没问,想留待要用着南如琳的时候,提出这事拿捏她一把,没想到……”
四太太道:“必是这贱货怕了,拉咱一起垫背……”
王队长烦了:“都到啥时候了,还说这些事?你们都快想辙吧!”
四太太和八太太都想到了逃。
八太太主张连夜逃。
四太太主张明日白里逃。
蕊芳待四太太和八太太说完,又想了好半天才问:“除了逃,就没有更好的法子?”
四太太和八太太以为蕊芳有啥好办法,都盯着蕊芳看。
蕊芳俯到王队长耳畔低语了句什么,才又对四太太和八太太道:“你们想想,知道咱们这些事的目下只有大少爷,咱就不能让大少爷永远不说么?”
四太太和八太太这才想到杀死大少爷。然而,四太太和八太太都不说。八太太不说是因着怕,到这一步了还想留一手,待到事败了推脱点罪责。四太太不说却是因为自己儿子七少爷和大少爷最要好,大少爷还要帮着七少爷戒烟,不忍说。
蕊芳见二位太太都不说,自己也不说,冷笑着道:“其实,该咋办你们肯定都想到了,就不愿说出来。你们不说,我也不会说。我也不傻,不过,有一点我和你们说清楚,日后不论出了啥事,你们都是有份的!”
四太太和八太太都不好意思,却都硬着头皮不做声。
蕊芳又说:“你们谁想逃谁逃吧!我是不逃,我从三年前进了郝家的门,就没想过逃。和王队长好上之后,就更不想逃了!郝老头子有房子有地,还有七八百万的现金珠宝,我逃啥?这一月一百块的月规就把我打发了?我又不是来做丫头的!”
四太太和八太太直到这时才发现蕊芳极有心计,看样子只怕不把郝老头子的家底掏空是不会走的——蕊芳宁愿冒险去杀人,也不会放弃她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
四太太和八太太这才相互看看说,那就等等吧,没准大少爷会网开一面呢,大少爷终不是郝柯氏。
蕊芳清楚四太太和八太太都是言不由衷,便不再搭理四太太和八太太,和王队长一前一后回了自己寝房。回到寝房就对王队长说:“没办法了,只能杀了大少爷。”
王队长搂着蕊芳道:“蕊芳,我这一生有个你就够了。你说杀,我就去杀,就算为你死了也无怨。”蕊芳红着眼圈说:“你别说这话,你若真算定要死,咱倒不如逃。”王队长惨笑道:“逃啥?咱一逃,这老头子的家产谁得?咱不逃。”蕊芳抚弄着王队长胡子拉碴的脸说:“那你就想细点,把事干干净了。袁季直你别杀,就让他逃出去做个凶犯最好。”王队长问:“若是袁季直不逃呢?”蕊芳道:“他不敢不逃,他和南如琳本来就有私情,大少爷再一死,他不逃还说得清么?”王队长心一狠:“袁季直要真不逃,我……我就干脆连……连他一起干掉算了!”
蕊芳不同意:“能放他一条生路还是放他一条生路吧,咱今儿个这么做,本就出于无奈。但凡还有一点办法,我……我也不想走这一步……”王队长点点头:“好,我都听你的。”
这夜,王队长和蕊芳都生出了决死的悲壮,就像被猎人追赶的野兽,要赶在猎人手中的枪抠响之前把猎人扑倒。事过多年以后回忆起来,蕊芳还认定她当时的决断并不错: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只有胆小的傻瓜才会在别人的枪口下逃,聪明人的反应只能是出击。这是她在郝公馆三年阴森生活中得出的最好结论。
第十七章
这便到了那个灾难性的日子。
灾难性的日子来临时并无征兆,一切俱与往常一样娴静安谧。初冬的太阳一大早便在湛蓝的空中悬着,把同仁里的士敏土街面和街面两旁的公馆洋房照得明晃晃的。和暖的阳光下各公馆和领事馆的汽车、包车在街上来回跑着,阵阵喇叭声和车铃声传得很远。中午时起了一阵风,天光模糊了几个钟点。到得傍晚,红红的日头又冒将出来,于西方的天际赫然浮着,烧得满天落霞一片绚丽。郝公馆的太太儿女们照常到二进院子的饭厅吃晚饭,都不经意地浸身于落霞的红光中,只九太太蕊芳抬头看了看天——并没看到落霞,只看到西天那边浸漫过来的天光,随口对南如琳说了句,天真好,吃过饭到花园坐会儿吧。南如琳应了,后就在花园里和蕊芳坐了一会儿。
蕊芳这日有些怪,嗣后回忆起来,南如琳还记得,蕊芳不像平常对她那样亲热,看她的目光显得很冷漠,脸上却笑着,有点假兮兮的。南如琳原以为蕊芳把她叫到花园里,是想和她谈袁季直——王队长知道的事,蕊芳必已知道,她再瞒蕊芳也没意思。已想着蕊芳若问起来,就和蕊芳说。可蕊芳却没问,只谈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南如琳那当儿已后悔对大少爷说得太多,也不敢主动把话题往这方面扯,怕蕊芳认真起来不好办。蕊芳和她说过,自己和王队长是要长好下去的,下半辈子还要靠着王队长。她也答应过蕊芳,永不把蕊芳和王队长的事说出去。可她竟食了言,不知出于啥心理和大少爷说了,这就对不起蕊芳了。
坐了一阵,觉得冷了,南如琳对蕊芳说,怪凉的,咱回吧?蕊芳并不反对,二人就起了身,向四进院里走。
在月亮门前迎到了大少爷和王队长。他们像是从王队长屋里出来的,两人都穿着便衣。大少爷身上是南如琳极眼熟的宝蓝色暗花缎夹袍,夹袍外套着件黑缎子小坎肩,王队长是一身利索的短装。
这是南如琳最后一次见大少爷,可南如琳那当儿不知道,大少爷也不知道。南如琳和大少爷走到对面了,看着蕊芳和王队长在面前,头一低想过去,连招呼都没和大少爷打。倒是蕊芳和他们都打了招呼。
大少爷和蕊芳打着招呼,眼睛却盯着南如琳说:“南十娘,我……我想和你说句话。”
南如琳在月亮门下站住了,扭头瞅了大少爷一眼:“你说。”
大少爷迟疑了一下,却啥也没说,挥挥手道:“算了,明天再和你说吧!”
回到房里,南如琳便想:大少爷要和她说什么?该不是说袁季直吧?大少爷说过要去会会袁季直的,只怕是会过了,要把袁季直的底和她说说,让她做那奔与不奔的决断。南如琳一点没想到,方才大少爷正是去会袁季直,且把一条性命赔了上去。
在房里躺着看书时,就听到外面隐隐响了枪。是三响抑或是四响记不得了,反正是响过的。声音不很大,仿佛豆芽秆一般的小炮仗。南如琳没在意,也真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在放炮仗。直到前面几进院子闹起来,说是出事了,她才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随着拥出来的家人赶到前院客厅,看到浑身血淋淋的大少爷,南如琳这才恍然悟到,灾难已经发生了。这是个将会被她永远记住的日子。
大少爷半边俊美的脸庞已糊满了血,胸前也湿漉漉的,那件宝蓝色的缎夹袍被血水浸得发暗发青,上面还有两个弹洞。和大少爷一同出去的王队长身前背后也有血,不知是背大少爷回来时沾上的,还是自己也受了伤。王队长守在大少爷面前哭,说是自己对不起大少爷,没护好大少爷。
据王队长说,大少爷要他陪同去见静园的袁季直,不知是为了啥事,他问大少爷,大少爷也不说。和袁季直约好的见面地点在“新共和”后面的小树林里。走到半路上,大少爷才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袁季直要是敢动手,你就给我揍他!”不料,那袁季直早就有了准备,和大少爷一照面,二话没说,就拔出了枪,打死了大少爷,也伤了他……
南如琳听得心惊肉跳,就像自己也挨了枪,一时间身子发软,直想往下瘫……
一只从黑地里伸过来的手把南如琳拥住了。
是九太太蕊芳。
蕊芳悄悄俯在南如琳耳边说了句:“没咱的事,咱走吧。”
南如琳神智已不甚清楚,脑子里嗡嗡乱响。蕊芳的话根本没听见。可蕊芳靠过来搂住了她,她是知道的。她就势依在蕊芳身上,仍痴呆呆盯着面前大少爷的尸体看。
大少爷的尸体夹在众多家人哭泣的面容和身影中晃动,就像飘起了似的。南如琳总觉得大少爷还会活过来,和她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大少爷和她说过,明日有话和她说哩!
眼泪不知不觉下来了,顺着脸颊直往下落,后就禁不住哭出了声。
南如琳想,大少爷今日这死与自己有关,是自己害了大少爷。王队长怕牵扯他和蕊芳,没把事情的底细全说出来。可她却不怕,就算王队长这当儿把一切都说了,她也不会怨王队长的。她自己去死,决不扯上任何人。
还有就是对袁季直的恨。袁季直干啥都不考虑别人,过去是这样,今天仍是这样,实是没有一点责任感。大少爷本意是要帮她和袁季直的,袁季直竟把大少爷杀了,这实在是没有道理。
后来,省城警备司令和警察局长都来了,连夜布置缉拿袁季直,南如琳才被蕊芳硬拖着回到自己房中……
在房中仍无心思睡,蕊芳一走,便趴在床上哭,为大少爷,也为自己。她认定袁季直十有八九逃不了,她和袁季直都得去为大少爷抵命。她活该,袁季直更活该。
正哭着,七少爷推门进来了,幽灵似的出现在南如琳面前,睁着血红的眼对南如琳说:“你……你还99lib?
有脸哭。不是你,我……我大哥哪会落到这一步!”南如琳抬起泪脸道:“我……我真不知道会这样,真的不知道……”七少爷恨恨地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袁季直不是东西!这人是小狐狸,专吃女人的软饭,你却偏要和他好,还……还害了我大哥。”
南如琳道:“那你咋不早和我说?当初咋还硬要我去和他听戏?”七少爷没了话。南如琳抹去脸上的泪,又说:“七少爷,你别怕,我不会牵扯你。你只管去和郝柯氏讲,就说是我害了大少爷,让我给大少爷抵命好了。”
七少爷愣了好半天才道:“我……我不去!你……你们的事,我……我说不管就不管。”南如琳凄然笑道:“你不管也还有人管,我是逃不了的。袁季直这混账东西一被抓住,我……我也就……也就……”
七少爷却不再提袁季直了,只痛切地哭诉——仿佛大少爷正在面前:“大哥呀,这也怪你自己!你自己说过的,咱家就像座危厦快要塌了。知道要塌,你……你还回来干啥呀!你……你当初还鼓动我出去,自己咋偏回来了呢……”
南如琳也流着泪想,真是,大少爷为何偏回来了呢?为何这么劝他走,他也不走呢?要是早走了,哪会有今日这一出!
今日是大少爷,明日就轮到她和袁季直了。她当初对袁季直的怀疑果然不错,袁季直真就是骗她,让她提心吊胆做了场白日梦,且要为此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然而,事情偏就怪了,袁季直没抓到,没几天王队长也逃了。
郝公馆里纷传,说是王队长和袁季直合谋杀了大少爷,后台便是静园的郝宝川。郝宝川为乱郝老将军前方的阵脚,让袁季直买通了王队长,造出了这一场.99lib.血案。
郝宝川不承认,在《大江时报》上与访员谈话说,自己和郝老将军打仗也好,对大少爷出任帮办不满也好,都不至于如此下作。郝宝川认为,大少爷可能死于某种见不得人的秘密交易——诸如贩大烟、运私盐之类。
郝老将军则就大少爷之死,在白沙港发表措辞强硬的通电。认定大少爷是死于某种阴险的政治暗杀,且明显有静园背景,郝宝川罪责难逃。郝老将军要郝宝川交出袁季直、王队长两个凶犯,声言:如不在十日内交出,当武力缉凶,并取消同仁里中立区,查封静园。
郝宝川大感恼火,盛怒之下于三日后策动刘安杰的新二师正式易帜,并以新二师为前导,率十万重兵分三路渡江南下,直逼白沙港和省城。
偏安江北一隅的吕定邦见郝宝川重兵南下,有机可乘,举行“义战”,打着郝老将军定国军的旗号,在郝宝川背后捅了一刀,四处抢占郝宝川江北的地盘。
一场酝酿已久的战争终至全面爆发。
第十八章
同仁里士敏土的街路上响起了咔咔作响的脚步声和伴着阵阵嘶鸣的马蹄声。穿灰军装的定国军士兵,奉郝老将军和省城警备司令的命令,封锁了同仁里。通往同仁里三处街口都架上了铁棘拦马障,除了八十八号郝公馆的主仆之外,进出同仁里的住户行人一律搜查。四十号静园、十三号刘公馆都有定国军的士兵开进去,大门口也都有端着枪刺的士兵一日到晚守着。静园和刘公馆里穿安国军军装的男人被抓走了几个,郝宝川和刘安杰的家眷子女一时还没抓,只等待郝老将军的下一步命令。
战事就这样活生生推到了同仁里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面前,搞得这帮过惯了安逸生活的高等贵人目瞪口呆。她们再也没想到,仗会打到这条中立的官街上,都认定郝老将军是疯了。
平静的官街已无平静可言,就连郝公馆也因此生出了颇多不便。除了原有的护兵队外,警备司令又派了一个排来保护。一个姓赵的团长还带着几个兵住了进来。郝公馆的太太们老见着刀光剑影,都觉得扎眼,也都不习惯,就让赵团长和来保护的兵撤走。赵团长不干,说,他是军人,得执行命令,又说,万一公馆再有哪个少爷或太太被伤了,他担不起责任。
赵团长住在公馆里,公馆便热闹,天天总有些营长、连长赶来报告。省城的警备司令也三天两头来,前方的战事便知道得很清楚。
开初据说打得很不好,郝宝川的安国军和刘安杰的新二师把郝老将军的江防团拉了过去,沿江要塞全丢了,郝老将军的白沙港也丢了。郝宝川、刘安杰过了江后推进得极快,只十天就迫使郝老将军后退了一百八十里,又丢了三城四县。后来,江北吕定邦在郝宝川背后闹得凶,郝宝川抽了一部分兵力应付吕定邦,郝老将军才在马山一带顶住了。
警备司令带着庆幸的口吻说:“也亏着在马山顶住了,再顶不住,老头子没准要血洗咱这条官街,把郝宝川和刘安杰的家人全杀了!老头子一急眼,啥事干不出……”
警备司令这么说时,郝公馆许多太太都在场,南如琳也在场。南如琳直觉得头皮发麻,像是看到郝老将军真下了血洗官街的命令。刘安杰和郝宝川的太太孩子正被捆在街上用连珠枪扫,子弹四处爆飞,铺天盖地一片血腥气……
南如琳便捂着脸想,这眼前已发生的一切和日后可能发生的一切,都是因着大少爷的死造成,故而,也都是她造成的。她这娄子捅大了,不但是害了大少爷一个人,竟是挑起了一场血腥的战争,害了这许多无辜的人,实是难逃其咎。
自然,还有九太太蕊芳,蕊芳也难逃其咎。
早在王队长逃走的时候,南如琳就起了疑,咋想咋觉得蕊芳与大少爷的死有牵连。王队长伙同袁季直杀了大少爷,蕊芳会不知道?这么大的事,王队长能不和蕊芳商量?王队长一向最听蕊芳的,这一点从往常王队长对蕊芳的态度中看得出来,蕊芳也和她说起过。
南如琳就去问蕊芳。
蕊芳做出很惊讶的样子,反问南如琳,王队长杀大少爷和我商量,那么袁季直也参与杀了大少爷,能不和你商量么?倒是你该把知道的内情告诉我才对呀!
南如琳无言以对,明知蕊芳在说谎,却没法挑破它。
警备司令说过血洗官街这番话后,南如琳心里更不好受,当夜再次到蕊芳寝房,去找蕊芳,想要蕊芳说个明白。南如琳认为,蕊芳不论干了啥,都得给她透个底,她不能老这样被蒙着。
蕊芳心里能搁得住事,官街上闹成这样,蕊芳依然没事人一样。照旧吃得下,睡得着。南如琳那夜去找蕊芳时,蕊芳已睡下了。南如琳敲了好半天门,蕊芳才披着衣服起来开门。见南如琳又问起大少爷的事,蕊芳就99lib.换了副笑脸来劝,说是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你还是到刘公馆打打牌好。
南如琳说:“闹到这份上了,我哪还有心思打牌?再说,就是想打也打不起来,刘公馆被大兵围着,刘安杰的两个太太一天到晚哭,谁和我打?”
蕊芳拥被坐在床上,笑眯眯地道:“那就换个地方打嘛,总商会钱会长家不也时常有牌局么?我陪你去就是!”南如琳实是忍不住了,拉下脸对蕊芳说:“你别给我再说打牌的事!我只想着眼前正打着的这仗!你就不想想,这一气乱仗要死多少人!”
蕊芳在床上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咱管得着么?打仗又不是咱们女人的事,谁爱打谁打,谁该死谁死!”南如琳叫道:“这……这都是因为大少爷!”
蕊芳脸也拉下了,阴阴地看着南如琳,冷冷一笑说:“蠢话!不因为大少爷他们也得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早就想打了,找啥借口都能打一场。这事和吕定邦屁的关系没有,他不也‘义战’了么?早二年为省议会的一个什么狗屁不值的议案不也打过么!”
南如琳再没想到蕊芳会这么说,便恨恨地指着蕊芳的鼻子道:“你……你真是害人精!害得大少爷死了,害得王队长和袁季直逃了,这又害得江南江北狼烟四起……”南如琳还要再说下去的,蕊芳却听不下去了。
蕊芳掀开被,从床上跳下来,扑到南如琳面前,对着南如琳的脸狠狠就是一巴掌。南如琳被打懵了,歪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半天没回过神来。
蕊芳指着南如琳骂道:“害人精不是我,偏是你这个贱货!我不找你去算账,你倒敢再三再四地来找我!今天我和你说明了,杀大少爷的就是王队长!是我让杀的!不是我和王队长当机立断,我们大家的性命没准都被你这贱货葬送了!就是你也逃不了!”蕊芳又急急地扑到床头前,翻出一张照片扔到南如琳面前的桌上,“你看看,这照片上的贱货是谁?”
南如琳用眼角的余光一扫,马上发现照片上的人是她。她坐在凉亭的围栏上,膝头放着一本十四少爷的《三字经》。南如琳不明白,这张照片咋跑到蕊芳手里去的,便问:“这……这是哪来的?”
蕊芳哼了一声,阴笑道:“你还给我装糊涂!这不是你送大少爷的么?你看后面还有字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以为你看上了大少爷,大少爷便会看上你么?才不是呢!大少爷为做帮办连自由恋爱的刘玉薇都不要,就敢要他老子的小老婆了么?我只怕大少爷是要拿它做罪证,弄死你!你倒好,自己上当不算,把我们的事也给大少爷说了……”
这是南如琳再没想到的,大少爷手里竟有她的照片!竟在照片上写下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字!这就是说,大少爷是默默在心底下爱着她的,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
南如琳再不顾蕊芳说什么,只把自己那张照片捧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照片的一角有干涸的血迹,照片后面有很娟秀的字,真像是哪个女孩子写的,蕊芳因此而认定是她写的也无怪。蕊芳只知道她喜看书,并没见过她写的字。看着看着,眼睛就被泪水糊满了,照片上的她和照片后面大少爷写下的字都变得模糊起来。
南如琳不想解释,她愿让蕊芳就这样误会下去……
捧着照片,南如琳仰起泪脸,颤声问蕊芳:“是……是在大少爷身上找……找到的吧?”
蕊芳道:“可不是么?也亏着王队长心细,最后在大少爷身上翻了翻,要不,就算大少爷死了,你也逃不了干系!你呀,实是没心眼,把一颗心掏出来,就不怕被人家的血盆大口吞掉!话说到这一步了,我也告诉你吧,咱是女人,还不是一般的女人,是在这官街豪门里给人家做了小老婆的女人,咱的心得藏得深深的才好……”
南如琳满脸泪水,一声凄然长叹道:“晚了……”
后来的岁月平淡如水,南如琳的心也平淡如水。生命的激情在她二十一岁的那年冬天,在一片混战的炮火声中逝去了,就如同一只蹿到空中的烟花,耀然一闪便无了踪影。南如琳就此沉浸在对往事的平静回忆中,郝老将军死前是这样,郝老将军死后仍是这样。
郝老将军不是战死的,是三年以后病死的。那场全省混战没有彻底打垮郝老将军,只是把郝老将军江南的地盘啃下了半边。嗣后又打了一回,是因着别的什么事打的,郝老将军又丢了两个县城。到得后来向国民革命军缴械时,郝老将军仍据有省城和周围四个县的区域。这很不容易。
郝老将军最后的时光大都是在郝公馆度过的。屡遭挫折之后,郝老将军也看开了,虽说仍是坚持着不通电下野,却也不再挂帅亲征,做那统一的大头梦。四太太和八太太买五五库券的事,郝老将军知道后也只一笑置之,并未把四太太和八太太捆起来枪毙。见四太太和八太太赚了不少钱,郝老将军还叹着气说,你们还真有点眼光,仗没打,就知道我的定国军要败。且问四太太和八太太为何不早些提醒他。
四太太和八太太便悔,觉得当初合谋杀死大少爷是错的,压根是上了九太太蕊芳的当,为九太太蕊芳背了黑锅。可也不敢说,只变着法儿对大少爷的亲娘二太太好。南如琳也对二太太好,常让二太太感动得老泪直流。
郝公馆里的家法也改了些,太太们外出打牌不限制了。南如琳和三太太、五太太有时藏书网打牌便打到很晚。郝柯氏虽说仍不高兴,仍想依着过去的规矩实施饿饭,郝老将军总不许,说是今日不是昨日,再这么下去也不行,搞不好又要出逆贼。
郝老将军怕出逆贼,还偏就出了逆贼。那个爱吃梅子的十一姨太公然和刘安杰手下的一个军官跑了——不是像当年六太太秀娟那样偷偷摸摸跑的,是大大咧咧跑的,还在《大江时报》上发表了公开状,揭了郝老将军许多见不得人的隐私。这就让已开明起来的郝老将军也忍无可忍了。郝老将军一生最得意的事业就是打仗和养姨太太,到头来仗打不好,姨太太也养不好,那如何说得过去?郝老将军便悬赏三万捉拿十一姨太,可到死都没捉到。
这期间,郝柯氏也日渐生出了不满。郝老将军不再打仗,不去行营,老在公馆里呆着,太太子女们便都看郝老将军的脸色说话,再没有谁把她当回事。郝柯氏就觉得自己失却了权威,老想在郝公馆放把火。
火真就烧起来了,也不知是不是郝柯氏放的,因扑救得快,没烧死别人,只把郝柯氏烧死了。这事很怪,郝柯氏被烧死的前几天,老说看到了六太太秀娟,还疑心六太太秀娟的两个亲生闺女——五小姐和八小姐要杀她……
北伐军和平进城的那年春天,郝老将军死于脑病。郝公馆各房太太儿女分了家,为此又天翻地覆地闹了半月余。最后还是请来已做了国民革命军中将的郝宝川做中人,才最后分定了。
五月头里,一辆来自江北的大车把南如琳接走了。南如琳临走,把自己那张被大少爷夸过的照片带走了,还向二太太讨了张大少爷的照片,和她的那张照片面对面地贴放着,揣在贴身穿着的衣服里。
大车走在同仁里官街上,望着街两旁熟悉的景状,南如琳就想起了五年前:也是这么一个五月的早上,天挺暖的,她坐着郝老将军的铁甲汽车行在这官街上,到郝公馆来。那时她并不知道这官街豪门后面都是些啥,还以为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庄严的幸福,是掉进了蜜罐里呢!想想真是好笑。自然,那时也不知道在这大门里还会碰上个大少爷……
于晃动的街景中,又看到大少爷生前的脸孔。大少爷立在花园的凉亭上叹息残秋的颓败;大少爷穿着件宝蓝色缎面暗花夹袍,依着四进院子月亮门里的小树和她谈天;大少爷在她寝房里搓着手长叹短吁;大少爷笑嘻嘻地站在督军府那个照相师身边看着照相师给她照相……
大少爷痴迷地盯着她的脸说:“十娘,你看书的样子像个大学生哩。”
“十娘,你比刘玉薇强,比刘玉薇沉稳呢。”
“十娘,你真想要我回汉口么?这不是又吃了次回头草么?”
“十娘,十娘……”
这便是南如琳在郝公馆五年里最值得记住的一切了……
1992年5月7日南京兰园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