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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记忆》
第一章
山头上那片摇曳着枯叶的丛林被炮火摧毁了,一派萧瑟的暗黄伴着枯叶的灰烬,伴着丝丝缕缕青烟,升上天空,化作了激战后的宁静和安谧。残存的树干、树枝在醒目的焦黑中胡乱倒着。丛林中的暗堡、工事变成了一片片凄然的废墟,废墟上横七竖八铺满了阵亡者的尸体。太阳旗在山头上飘,占领了山头的日本兵像蚂蚁一样四处蠕动着。深秋的夕阳在遥远的天边悬着,小山罩上了一层斑驳的金黄。
杨梦征军长站在九丈崖城防工事的暗堡里,手持望远镜,对着小山看。从瞭望孔射进的阳光,扑洒在他肩头和脊背上,粲然一片。他没注意,背负着阳光换了个角度,把望远镜的焦距调了调,目光转向了正对着九丈崖工事的山腰上。
暗堡挺大,像个宽敞的客厅,原是古炮台改造的。堡顶,一根挨一根横着许多粗大的圆木,圆木和圆木之间,扒着大扒钉。这是新22军312师的前沿指挥所。眼下,聚在这个指挥所里,除了军长杨梦征,还有312师师长白云森和东线战斗部队的几个旅、团军官。军长巡视时带来的军部参谋处、副官处的七八个校级随从军官身边,暗堡变得拥挤不堪。
白云森师长和312师的几个旅团长在默默抽烟,参谋处的军官们有的用望远镜观察对面失守的山头,有的在摊开的作战地图上作记号,画圈圈。
外面响着冷枪,闹不清是什么人打的。枪声离暗堡不远,大概是从这边阵地上发出的。零星的枪声,加剧了暗堡中令人心悸的沉郁。
过了好长时间,杨梦征把穿着黑布鞋的脚抬离了弹药箱放到地上,转过了身子。军长的脸色很难看,像刚刚挨了一枪,两只卧在长眉毛下的浑眼珠阴沉沉的,发黑的牙齿咬着嘴唇。铺在军长肩一头和脊背上的阳光移到了胸前,阳光中,许多尘埃无声地乱飞乱撞。
杨梦征笑了笑,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了身边的一位高个子参谋:“怎么啦?像他娘做了俘虏似的!我们脚下的城防工事还没丢嘛!都哭丧着脸干啥!”
488旅旅长郭士文大胆地向杨梦征面前迈了一步,声音沙哑地道:“军长,兄弟该死!兄弟丢了馒头丘!”
杨梦征几乎是很和蔼地看了郭士文旅长一眼,手插到了腰间的皮带上:“唔,是你把这个焦馒头给我捧丢了?”
“只怕这个焦馒头要噎死我们了!”
军长身边的那位高个子参谋接了句。
郭士文听出了那参谋的话外之音,布满烟尘污垢的狭长脸孔变了些颜色,怯怯地看了杨梦征一眼,慌忙垂下脑袋。郭士文扣在脑袋上的军帽揭开了一个口子,不知是被弹片划开的,还是被什么东西刮破的,一缕短而硬的黑发露了出来。
“军长,兄弟的488旅没孬种!守馒头丘的1097团全打光了,接防馒头丘时,1097团只有四百多人,并……并没有……”
站在瞭望孔前抽烟的白云森师长掐灭了烟头,迎着阳光和尘埃走到郭士文面前:“少说废话!各团还不都一样?487旅1095团连三百人都不到,也没丢掉阵地!”
杨梦征挥了挥手,示意白云森不要再说了。
白云森没理会,声调反而提高了:“郭士文,你丢了馒头丘,这里就要正面受敌,如此简单的常识都不知道吗?你怎么敢擅自下令让1097团撤下来?你不知道咱们军长的脾气吗?”
军长的脾气,暗堡中的这些下属军官们都知道,军长为了保存实力,可以抗命他的上峰,而军长属下的官们,是绝对不能违抗军长的命令的。在新22军,杨梦征军长的命令高于一切。从军长一走进这个暗堡,东线的旅、团长们,都认定488旅的郭士文完了。早年军长还是旅长时,和张大帅的人争一个小火车站,守车站的营长擅自撤退,被杨梦征当着全旅官兵的面毙了。民国十九年,军长当了师长,跟冯焕章打蒋委员长,一个旅长小腿肚子钻了个窟窿,就借口撒丫子,也被杨梦征处决了。
郭士文这一回怕也难逃厄运。
军长盯着郭士文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向他跟前走了几步,摆脱了贴在胸前的阳光和尘埃,抑着浓重的鼻音问:“白师长讲的后果你想过没有?”
“想……想过。”
“那为啥还下这种命令?你是准备提着脑袋来见我喽?”
“是……是的!”
杨梦征一怔,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说一遍?”
“卑职有罪,任军长处裁。”
暗堡里的空气怪紧张的。
杨梦征举起手,猛劈下去:“押起来。”
两个军部手枪营的卫兵上来,扭住了郭士文。郭士文脸对着军长,想说什么,又没说。
白云森师长却说话了:“军长,郭旅长擅自下令弃守馒头丘,罪不容赦。不过,据我所知,郭旅长的1097团的确是打光了,撤下来的只是个空番号。军长,看在1097团四百多号殉国弟兄的分上,就饶了郭旅长这一回,让他戴罪立功吧!”
杨梦征捏着宽下巴,默不作声,好像根本没听到白云森的恳求。
白云森看了郭士文一眼:“咋还不向军长报告清楚!”
郭士文挟在两个卫兵当中,脖子一扭:“我……我都说清了!”
“说清个屁!明知馒头丘要失守了,为啥不派兵增援。”
郭士文眼里滚出了泪,掩在蓬乱胡须下的面部肌肉颤动着:“师长,你不知道我手头有多少兵么?1097团打光了,我再把1098团填进去,这九丈崖谁守?再说,1098团填进去,馒头丘还是要丢!为了给488旅留个种我郭士文准备好了挨枪毙!要死。死我一个人好了。”藏书网
白云森别过脸去,不说话了。
杨梦征被震动了,愣愣地盯着郭士文看了半天,来回踱了几步,挥挥手,示意手枪营的卫兵把郭士文放开。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走到郭士文面前,手搭到郭士文的肩头上:“馒头丘弃守时,伤员撤下来了吗?”
“全……全撤下来了!兄弟亲自带人上去抢下来的。连重伤员也……没落下,共计四十八个,眼……眼下都转进城……城了。”
军长点点头:“好!咱们新22军没有不顾伤兵自己逃命的孬种。这么艰难,你还把四十多个伤兵抢下来了,我这个做军长的谢你了!”
杨梦征后退两步,脱下帽子,举着花白的脑袋,向郭士文鞠了个躬。
郭士文先是一怔,继而,“扑通”跪下了:“军长,杨大哥,你毙了我吧!”
军长戴上帽子,伸手将郭士文拉了起来:
“先记在账上吧!若是这九丈崖还打不好,我再和你一总算账!就依着你们师长的话,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谢军长!”
杨梦征苦苦一笑:“好了,别说废话了,那只焦馒头让他妈的日本人搂着吧,咱们现在要按老实脚下的九丈崖。甭让它再滑跑了!”
暗堡里的人们这才松了口气。
军长看着铺在大桌上的军用地图:“白师长,谈谈你们东线的情况。”
白云森走到军长身边。身子探到了地图上,手在地图上指点着:“军长,以九丈崖为中心,我东线阵地连绵十七里,石角头、小季山几个制高点还在我们手里,喏,这里!我312师现有作战兵员一千八百余,实则不到一个整编旅。而东线攻城之敌三倍于我。他们炮火猛烈,且有飞机助战。如东线之敌全面进攻,除石角头、小季山可据险扼守外,防线可能出现缺口。石角头左翼是488旅,喏,就是咱们脚下的九丈崖,这里兵力薄弱,极有可能被日军突破。而日军只要突破此地,即可长驱直入,拿下我们身后的陵城。”
杨梦征用铅笔敲打着地图:“能不能从别的地方抽点兵力加强九丈崖的防御?”
白云森摇摇头:“抽不出来!小季山右翼也危险,1094团只有五百多人。”
杨梦征默然了,眉头皱成了结,半晌,才咬着青紫的嘴唇,离开了地图。“郭旅长!”
“到!”
杨梦征用穿着布鞋的脚板顿了顿地:“这里能守五天么?”
郭士文咽了口唾沫。喉结动了一下,没言语。
“问你话呢!九丈崖能不能守五天?”
“我……我不敢保证。”
“四天呢?”
郭士文还是摇头。
“我……我只有三百多号人。”
“三天呢?”
郭士文几乎要哭了:“军……军长,杨……杨大哥,您我兄弟一场,我……我又违抗了军令,你……你还是毙了我吧!”
杨梦征火了,抬手对着郭士文就是一记耳光,“啪啪”颤响灌满了暗堡,几乎压住了外面零零星星的枪声。
众人又一次被军长的狂怒惊住了。
军长今天显然是急眼了,在近三十年的军旅生涯中,他大抵从未像此时此刻在这个暗堡里这么焦虑,这么绝望,从徐州、武汉到豫南,几场会战打下来,一万五千多人的一个军,只剩下不到六千人,刚奉命开到这里,又被两万三千多日伪军包围了。情况是十分严重的。新22军危在旦夕,只要九丈崖一被突破,一切便全完了。暗堡里的军官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然而,他们却也同情郭士文旅长,御守九丈崖的重任放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他们也同样担99lib.不了,谁不清楚?九丈崖和馒头丘一样,势在必失。
杨梦征不管这些,手指戳着郭士文的额头骂:“混蛋!孬种!白跟老子十几年,老子叫你守,守三天!守不住,我操你祖宗!新22军荣辱存亡,系此一战!你他妈的不明白么?”
郭士文慢慢抬起了头:“是!军长!我明白!488旅誓与九丈崖共存亡!”
杨梦征的怒火平息了一些,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郭士文的肩头:“好!这才像我六兄弟说的话!”
郭士文却哭了:“杨大哥,为了你,为了咱新22军,我打!打到底!可……可我不能保证守三天!我只保证488旅三百多号弟兄打光算数。”
杨梦征摇摇头,凄然一笑:“不行啊,老弟!我要你守住!不要你打光……”
偏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一个随从参谋拿起电话,问了句什么,马上向杨梦征军长报告:“军长,你的电话!”
“哪来的?”
“军部,是毕副军长。”
杨梦征军长来到桌前,接过话筒。
“对!是我……”军长对着话筒讲了半天。
谁也不知道电话里讲的是什么。不过,军长放下电话时,脸色更难看了,想来那电话不是报喜报捷。大家都想知道电话内容,可又都不敢问,都呆呆地盯着军长看。
杨梦征正了正军帽,整了整衣襟,望着众人平静地说:“弟兄们,眼下的情势,大家都清楚,你们说咋办?”
众军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说话,最后,把眼光集中到了白云森脸上。
白云森道:“没有军长,哪有新22军?我们听军长的!”
杨梦征对着众军官点了点头:“好!听我的就好!你们听我的,现在,我可要听中央的,听战区长官部的。我再次请诸位记住,我们新22军今个儿不是和张大帅、段合肥打,而是和日本人打。全国同胞们在看着我们,咱陵城二十二万父老乡亲们在看着我们,咱们不能充孬种!”“是!”军官们纷纷立正。杨梦征想了想,又说:“我和诸位都是多年的袍泽弟兄了,我不瞒诸位,刚才毕副军长在电话里讲:赶来救援我们的新81军在醉河口被日军拦住了,眼下正在激战。暂79军联系不上,重庆和战区长官部电令我军固守待援,或伺机突破西线,向暂79军靠拢。情况就是这样,只要我们能拼出吃奶的劲,守上三天,情势也许会出现转机,即便新81军过不来,暂79军是必能赶到的!我恳请诸位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东线!凡未经军部许可,擅自弃守防线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又是纷纷的立正。
杨梦征挥挥手,在一群随从和卫兵的簇拥下,向暗堡麻包掩体外面走,走到拱形麻包的缺口,又站住了:“郭旅长!”
“有!”
“军部手枪营拨两个连给你,还是那句话,守三天!”
“军长……”
“别说了,我不听!”
杨梦征手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郭士文下意识地追着军长背影跑了几步,又站下了。他看着军长和随从们上了马,看着军长一行的马队冲上了回城的下坡山道。山道上蔚蓝的空中已现出一轮满月,白白的、淡淡的,像张失血的脸。西方天际烧着一片昏黄发红的火,那片火把遥远的群山和高渺的天空衔接在一起了。
他怅然若失地转身往暗堡中的指挥所走,刚走进指挥所,对面馒头丘山腰上的日军炮兵开火了,九丈崖弥漫在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第二章
从九丈崖城防工事到陵城东门不过五六里,全是宽阔的大道,道路两旁立着挺拔高耸的钻天杨。夏日里,整个人行道都掩映在幽幽的绿荫里。现在却不是夏日,萧瑟的秋风吹落了满树青绿,稀疏枝头上残留的片片黄叶也飘飘欲飞,铺满了枯叶的路面上,也听不到令人心醉的“得得”脆响了。
杨梦征军长心头一阵阵酸楚。
看光景,他的新22军要完。
这是他的军队呵!这新22军是他一手缔造的庞大家族,是他用枪炮和手腕炮制出的奇迹。就像新22军不能没有他一样,他也不能没有新22军。现今,落花流水春去也,惨烈的战争,把他和他的新22军推到了陵城墓地。下一步他能做的只能是和属下的残兵部属,把墓坑掘好一些,使后人能在茶余饭后记起:历史上曾有过一个显赫一时的新22军,曾有过一个叫杨梦征的中将军长。
那个叫杨梦征的军长二十九年前就是从陵城,从脚下这块黄土地上起家的。
从宣统年间拉民团起家。到民国十九年参加蒋、冯、阎大战。十六年间,枪真不知道究竟打了多少乱仗,信奉过多少主张和主义,耍过多少次滑头。为了保存实力,为了不让自己的袍泽兄弟送死,在漫长喧闹的十六年中,他几乎没正正经经打过一次硬仗、恶仗。他不断地倒戈、抗命,成了军界人所共知的常败将军、倒戈将军、滑头将军。可奇怪的是,那么多血气方刚的常胜将军都倒下了,这个叫杨梦征的将军却永远不倒。而且,谁也不敢忽略他的存在。更令那些同行们惊讶的是:他的队伍像块无缝的铁板,永远散不了。有时候被打乱了,他的部下和士兵们临时进了别人的部队,可只要一知道杨梦征在哪里,马上又投奔过去,根本不用任何人招呼。仅此一点,那些同样耍枪杆子的将军们就不能不佩服。汤恩伯司令曾私下说过:杨梦征带的是一支家族军。李宗仁司令长官也说:新22军是支扛着枪吃遍中国的武装部落。
李长官的话带着轻蔑的意思。这话传到他耳朵里后,他心里挺不是滋味。那时,他还没见过这位桂系的首脑人物。
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台儿庄战役眼看着要打响了,最高统帅部调新22军开赴徐州,参加会战。他去了,也真想好好教训一下日本人,给家乡的父老兄弟脸面上争点光。不成想,整个5战区的集团军司令们却都不愿接收他,都怕他再像往昔那样,枪一响就倒戈逃跑。因左右逢源的成功而积蓄了十六年的得藏书网意,在四月八号的那个早晨,在徐州北郊的一片树林里,骤然消失了……
第二天,李宗仁长官召见他,把新22军直接划归战区长官部指挥,让他对那事不要计较。李长官恳切地告诉他:过去,咱们打的是内战,你打过,我也打过,打输了,打赢了,都没意思。你耍滑头,也能理解。旧事,咱们都别提了。今日是打日本人,作为中国军人,如果再怯乱避战,那就无颜以对四亿五千万国人了!他知道,他频频点头。最后,拍着胸脯向李长官表示:新22军绝对服从李长官调遣,一定打好。
民国二十六年四五月间的徐州,像个被炮火驱动的大碾盘。在短短四十天中,日军先后投进了十几个师团,总兵力达四十万之巨;而中国军队也相继调集了六十万人参战,分属两个东方民族的庞大武装集团,疯狂地推动着战争的碾磙,轰隆隆碾灭了一片片生命的群星。先是日军在台儿庄一线惨败,两万余人化作灰烬,继尔是国军的大崩溃,几十万人被困在古城徐州。
日军推过来的碾磙也压到了他的新22军身上,三千多兄弟因此丧生碾下。而他硬是用那三千具血肉之躯阻住了碾磙向运河一线的滚动,确保了孙连仲第2集团军的台儿庄大捷。
他和他的新22军第一次为国家、为民族打了一次硬仗。后来,当台儿庄大捷的消息99lib?传到陵城,全城绅商厂学各界张灯结彩为之庆贺,还不远千里组团前往徐州慰劳……
五月中旬撤出徐州之后,他率部随鲁南兵团退过了淮河,继而又奉命开赴武汉,参加了武汉保卫战。武汉失守,他辗转北撤,到了豫南,在极艰难、极险恶的情况下,和日军周旋了近十个月。民国三十年初,豫南、鄂北会战开始,新22军歼灭日军一个联队,受到了最高统帅部通电嘉勉。杨梦征的名字,从此和常败将军、倒戈将军的耻辱称号脱钩了。陵城的父老兄弟们因此而认定,从陵城大地走出去的杨梦征和新22军天生就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军队,杨梦征军长和新22军的光荣,就是他们的光荣。
豫鄂会战结束后,战区长官部顺乎情理地把新22军调防陵城了。其时,陵城周围四个县,已丢了三个,战区长官部为了向最高统帅部交账,以陵城地区为新22军的故乡,地理条件熟,且受本地各界拥戴为由,令他率六千残部就地休整,准备进行游击战,不料,刚刚开进陵城不到一周,从沦陷区涌出的日军便开始了铁壁合围,硬将他和他的子弟兵困死在这座孤城里了……
骑在马上,望着不断闪过的枯疏的树干,和铺满路面的败枝凋叶,他真想哭。
如今,在反抗异族侵略者的战争中,他成名了——一万多袍泽弟兄用性命鲜血,为他洗刷掉了常败将军、倒戈将军的耻辱。然而,事情却并不美妙。他有力量的时候,得不到尊敬,得到尊敬的时候,力量却做为换取尊敬的代价,付给了无情的战争。
他感到深深的愧疚,对脚下生他养他的土地,对倒卧在鲁南山头、徐州城下、武汉郊外、豫南村落的弟兄们。他不知道现在幸存的这儿千忠诚无畏的部下是否也要和他一起永远沉睡在这座家乡的古城?还有二十二万敬他、爱他的和平居民。
战争的碾磙又压过来了,当他看到东城门高大城堡上“抗日必胜”四个赤红耀眼的大字的时候,不禁摇了摇头,心想:抗日会胜利的,只是眼下这座孤城怕又要被战争的碾磙碾碎了。这里将变为一片废墟、一片焦土。而他和他的新22军也将像流星一样,以最后的亮光划破长空,而后,永远消失在漫长而黑暗的历史夜空中,变为虚无飘渺的永恒。
他叹了口气,在城门卫兵们向他敬礼的时候,翻身下了马。在自己的士兵面前,他是不能满面阴云的。他一扫满脸沮丧之色,重又把一个中将军长兼家长的威严写到了皮肉松垮的脸上。
军部副官长许洪宝在城门里拦住他,笔直地立在他面前,向他报告:陵城市府和工商学各界联合组织的抗敌大会,要请他去讲演,会场在光明大戏院,市长、商会会长已在军部小白楼恭候。
这是三天前就答应了的,他要去的。日军大兵压境,陵城父老还如此拥戴他。就冲这一点,他也得去,他可以对不起任何上峰长官,却不能对不起陵城的父老兄弟。
他点了点头。对许副官长交待了一下:
“打个电话给军部,就说我直接到会场去了。请市长和商会的人不要等了。自动告诉毕副军长,如有紧急军情,如新81军、暂79军有新消息,立即把电话打到会场来!噢,还有,令手枪营一、三连立即到九丈崖向488旅郭士文报到,二连和营长周浩留下!”
第三章
杨梦征在一片近乎疯狂的掌声中走下了戏台子99lib?。台下的人们纷纷立起。靠后的人干脆离开座位,顺着两边的走道向前挤,有的青年学生站到了椅子上,会场秩序大乱。只能容纳三百多人的戏院竟闹哄哄像个大兵营。
副官长许洪宝害怕了,低声对军部手枪营营长周浩说了句什么,周浩点点头,拔出了驳壳枪,率领卫兵在军长和与会者之间组成了一道人墙。
杨梦征见状挺恼火,令周浩撤掉人墙,把枪收起来。他在尚未平息的掌声中,指着楼上包厢上悬着的条幅,对周浩说:“这是陵城新22军的枪口,咋能对着自己的父老乡亲呢?看看横幅上写的什么嘛!”
横幅上的两行大字是:
“胜利属于新22军!光荣属于新22军!”
周浩讷讷道:“我……我是怕万一……”
“陵城没有这样的万一!假使真是陵城的父老乡亲要我死,那必是我杨梦征该死!”
副官长许洪宝走了过来:“会已经散了,这里乱哄哄的,只怕……军长还是从太平门出去回军部吧!”
杨梦征没理自己的副官长,抬腿跨到了第一排座位的椅子上,双手举起,向下压了压。待掌声平息下来。向众人抱拳道:“本军长再次向各界父老同胞致谢!本军长代表新22军全体弟兄向各界父老同胞致谢!”
话音刚落,第四排座位上,一个剪着短发的姑娘站了起来,大声问:“杨军长,我是本城《新新日报》记者,我能向您提几个问题么?”
他不知道陵城何时有了一张《新新日报》,不过,看那年轻的女记者身边站着自己的外甥女李兰,他觉着得允许女记者问点什么。
女记者细眉大眼,挺漂亮。
他点了点头。
“市面纷传,说是本城已被日军包围,沦陷在即,还说,东郊馒头丘已失守,九丈崖危在旦夕,不知属实否?”
杨梦征挥了挥手:“纯系汉奸捏造!馒头丘系我军主动弃守,从总体战略角度考虑,此丘无固守之必要!九丈崖有古炮台,有加固了的国防工事,有一个旅防守,固若金汤!”
女记者追问:“东郊炮声震天,其战斗惨烈可想而知,九丈崖真像军长讲的‘固若金汤’么?”
杨梦征有些火,脸面上却没露出来:“你是相信本军长,还是信那些汉奸的谣言?”停顿了一下,又说,“若是本城真的危在旦夕,本军长还能在这里和父老乡亲们谈天说地么?”
会场上响起一片咂咂赞叹声,继而,不知谁先鼓起掌来,掌声瞬时间又响成了一片。
掌声平息下来之后,女记者头发一甩,又问:“我新22军还有多少守城抗敌的兵力?”
杨梦征微微一笑:“抱歉,这是军事机密,陵城保卫战结束之前,不能奉告。”
“请军长谈谈本城保卫战之前途?”
杨梦征指了指包厢上悬着的横幅:
“胜利属于新22军!”
这时,过道上的人丛中,不知是谁说话了,音调尖而细:“军长不会再弃城而逃,做常败将军吧?”
全场哗然。
众人都向发出那声音的过道上看。
手枪营长周浩第二次拔出了驳壳枪。
杨梦征一笑置之,侃侃谈道:“民国二十六年以前,自家内战,同室操戈。你打我,我打你,全无道理,正应了一句话:‘春秋无义战’。本军长知道它是不义之战,为何非要打?为何非要胜?为何非要我陵城子弟去流血送死?本军长认为,二十六年前之国内混战,败,不足耻;胜,不足武。二十六年七·七事变以后,本军长和本军长率属的新22军为民族、为国家拼命流血,是我同胞有目共睹的,本军长不想在此夸耀!提这个问题的先生嘛,我不把你看做动摇军心的汉奸,可我说,至少你没有良心!我壮烈殉国的新22军弟兄的在天之灵铙不了你!”
女记者被感动了:“军长!陵城民众都知道,咱新22军抗日英勇,军长是咱陵城光荣的旗帜!”
“谢谢小姐!”
“请军长谈谈,陵城之围,何时可解?听说中央和长官部已指令友军驰援,可有此事?”
杨梦征气派非凡地把手一挥:“确有其事。我国军三个军已星夜兼程,赶来增援,援兵到,则城围解。”
“如若这三个军不能及时赶到呢?”
“我守卫官兵将坚决抵抗!有我杨梦征,就有陵城……”
刚说到这里,副官长许洪宝跳上椅子,俯到杨梦征耳边低语了几句。
杨梦征再次向众人抱了抱拳:“对不起!本军长今晚还要宴请几位重要客人,客人已到,不能奉陪了!抱歉!抱歉!”
杨梦征跳下了椅子,在众多副官、卫兵的簇拥和市政各界要员的陪同下,通过南太平门向戏院外面走。刚出太平门,女记者追了上来,不顾周浩的阻挡,拦住杨梦征问:“军长,我能到九丈崖前沿阵地上采访吗?”
杨梦征面孔上毫无表情:“不行,本城战况,军部副官处每日向各界通报!你要采访,就找许副官长!”
外甥女李兰冲过去,站到了女记者身边:“舅舅,你就……”
杨梦征对外甥女也瞪起了眼睛:“不要跟着起哄,快回去!”
杨梦征迈着军人的步子,头都不回向停在举人街路边的雪铁龙汽车走去。走到离汽车还有几步的时候,从戏院正门出来了几个商人模99lib.t>样的老人,冲破警戒线,要往他跟前扑。手枪营的卫兵们拼命阻拦,但怕军长责怪,不敢过分粗暴。几个老人气喘吁吁,大呼小叫,口口声声说要向军长进言。
杨梦征喝住卫兵们,让几个老人来到面前:“诸位先生有何见教?”一个戴瓜皮帽的老人上前拉住他的手说:“富贵!做了军长就不认识我这老朽本家了!我是富仁呀!宣统年闹匪时被绑过,后来,咱杨家拉民团……”
杨梦征认出来了:“唔,是三哥。我正说着等军务忙完了,到皮市街去看看咱杨家老少爷们儿,可你看,初来乍到,连营寨还没扎牢实,就和日本人干上了!”
“是喽!是喽!做中将了,忙哩!我到你们部去了三次都没寻到你……”
“三哥,说吧,有啥事?还有你们诸位老先生。”
瓜皮帽本家道:“还不是为眼下打仗么!老哥我求你了,你这仗能否搬到别处去打?咱陵城百姓子民盼星盼月似的盼你们,可你们一来,鬼子就来了,老六,这是咋搞的?”
另一个挂满银须的老头也道:“将军,你是咱陵城人,可不能在咱陵城里开仗哇!这城里可有二十几万生灵哇!我等几个老朽行将就木,虽死亦不足惜,这城里的青壮妇孺,走不脱,出不去,可咋办呀?将军,你积积德,行行好吧!可甭把咱九九藏书陵城变成一片焦土死地哇!”
杨梦征听着,频频点头:“二位所言挺好,挺好!我考虑,我要考虑!本军长不会让鬼子进城的,也不会把陵城变成焦土的!放心!你们放心!实在抱歉,我还有要务,失陪!失陪!”
说着,他钻进了雪铁龙。未待刚钻进来的许洪宝关闭车门,马上命令司机开车。
车一离开欢送的人群,他便问许洪宝:“毕副军长刚才在电话里讲的什么?”
许洪宝叹了口气,忧郁地道:“孙真如的暂79军昨日在距陵城八十二里的章河镇一带附逆投敌了!姓孙的通电我军,劝我们向围城日军投降,电文上讲:只要我军投降,日本军方将在点编之后,允许我军继续驻守陵城!如果同意投降,可在今、明两夜零点至五点之间打三颗红色信号弹。围城日伪军见到信号弹,即停止进攻。据毕副军长讲,电文挺长。机要译电收译了一个半小时,主要内容就是我报告的这些。”
“新81军现在情况如何?”
“依然在醉河一线和日军激战,五时二十分电称:将尽快突破重围,向我靠拢!”
“孙真如的暂79军投敌,新81军知道么?”
“知道。重庆也知道了。六时二十八分,重庆电告我军,宣布暂79军为叛军,取消番号,令我继续固守,在和新81军会合之后,西渡黄河。开赴中原后方休整待命。长官部七时五分,也就是刚才,电令我军伺机向黄泛区方向突围,友军将在黄泛区我军指定地点予以接应。”
“混账话!我们突得出去么?”
“毕副军长请您马上回军部!”
杨梦征仿佛没听见似的,呆呆望着窗外。
汽车驶到贝通路大东酒楼门前时,他突然命令司机停车。雪铁龙停下,手枪营长周浩的两辆摩托车和一部军用卡车也停了下.99lib?来。
周浩跳下车斗,跑到雪铁龙车门前:“军长,不是回军部么,为什么停车?”
杨梦征淡淡道:“请客!今天你做一次军长,找一些弟兄把大东酒楼雅座全给我包下来,好好吃一顿,门口戒严,不准任何人出人。把牌子挂出来,扯上彩灯,写上:中将军长杨梦征大宴嘉宾!十一时前不准散伙。”
“是!”
“要搞得像真的一样!”
“明白。这带出的两个排,我留一个排护卫军长吧!”
“不必!再说一遍,这是陵城!”
杨梦征连雪铁龙也甩下了,自己跳上了一辆摩托车,许洪宝跳上了另一辆,一路呼啸,向位于陵城风景区的军部小白楼急驰……
第四章
情况越来越坏,一顿丰盛的晚餐都被糟蹋了。从在餐桌前坐下来,到晚餐结束,离开餐桌,杨梦征几乎被电话和报告声吵昏过去,一顿饭吃得极糊涂。东线九丈崖告急,西线在日军强大炮火的攻击下军心浮动,311师副师长,杨梦征的侄子杨皖育,请求退守城垣。城中机动团(实际不到三百人)十三个士兵化装潜逃,被执法处抓获,请示处置。半个小时前,在光明大戏院还慷慨激昂的总商会会长,现在却低三下四地打电话来,恳请新22军以二十二万和平居民为重,以城池为重,设法和日伪军讲和。总商会答应为此支付八十万元法币的开拔费。城北矿业学院的大学生则要新22军打下去,并宣称要组织学生军敢死队前往东线协战,恳请军长应允。
他几乎未经考藏书网 虑,便接二连三发出了命令:从机动团抽调百余人再次填人九丈崖。把侄子杨皖育臭骂了一通,令其311师固守西线。十三个逃兵由执法处押赴前沿戴罪立功。对商会会长则严词训斥云:本军军务,本城防务,任何人不得干预,蓄意扰乱军心者,以通敌罪论处。对矿院大学生代表,他好言相劝,要他们协助军政当局,维持市内秩序,救护伤员。为他们安全着想,他不允许他们组织敢死队,擅自进入前沿阵地。晚饭吃完,命令发布完,已是九点多钟了,毕元奇副军长、许洪宝副官长才满面阴郁在他面前坐下。
毕元奇把暂79军孙真如的劝降电报递给了他,同时,似乎很随便地问了句:“看军长的意思,我们是准备与陵城共存亡喽?”
他接过电报,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我?”毕元奇摇摇头,苦苦一笑,什么也没说。
许洪宝也将几张红红绿绿的纸片递了上来:“军长,这是刚才手枪营的弟兄在街上捡来的,不知是日军飞机扔的,还是城内汉奸散发的,您看看,上面的意思和孙真如的电报内容相同。鬼子说:如果我新22军不走暂79军孙真如的路,他们明日就要用飞机轰炸陵城市区了。”
“逼我们投降?”
“是的,您看看。”
杨梦征翻过来掉过去将电报和传单看了几遍,突然,从牛皮蒙面的软椅上站起来,将电报和传单揉成一团,扔进了身边的废纸堆里。
“孙真如真他妈的混蛋!”
“是呵,早知如此,长官部不派他增援我们反好,眼下,他可要掉转枪口打我们了!”
毕元奇的话中有话。
杨梦征似乎没听出来,站起来在红漆地板上踱着步:“情况确实严重,可突围的希望么,我看还是有的!新81军不就在醉河附近么?若是他们突破日军阻隔,兼程驰援,不用三天,定能赶到本城。新81军的赵锡恒,我是知道的,这家伙是条恶狼,急起来又撕又咬,谁也阻不住的!还记得民国二十七年底在武汉么?这家伙被日本人围了大半个月,最后还不是率部突出来了么?”
毕元奇摇了摇头:“问题是,陵城是否还能守上三天以上?今日下午六时以后,日军一反常态,在东、西两线同时发动夜战,八架飞机对东线进行了轮番轰炸,我怀疑这其中必有用意。”
“用意很明显,就是迫降么!他们想在我部投降之后,集中兵力回师醉河,吃掉新81军!新81军不像我们这样七零八落的,赵锡恒有两个整师,一个独立旅,总计怕有一万五六千狼羔子哩!”
“军长,难道除了等待新81军,咱们就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了么?咱们就不该做点其他准备么?”
杨梦征浑黄的眼珠一转:“做投降的准备么?”
投降这两个字,只有军长敢说,毕元奇见杨梦征说出了这两个字,便大胆地道:“是的!事关全军六千多弟兄,不算投降,不过是改编。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俟形势变化,我们还可弃暗投明么,就像民国二十六年前那样。”
杨梦征摇摇头:“我不能这样做!这是陵城!许副官长、白师长,这里三分之二的弟兄,都是陵城人,咱们和日本人拼了整三年,才拼出了新22军的抗日英名,作为新22军的军长,我不能在自己父老兄弟面前做汉奸!”
毕元奇不好说话了,他不是陵城人,他已从杨梦征的话语中听出了责怪的意思。
副官长许洪宝却道:“军长!我们迫不得已这样做,正是为了我陵城二十二万父老乡亲!在光明大戏院门口,还有方才的电话里,乡亲们讲得还不明白么?他们不愿陵城变为一片焦土哇!他们也不愿打呀!打输了,城池遭殃,百姓遭殃,就是幸免于战火的乡亲,在日本人统治下,日子也不好过。而若不打,我军接受改编,不说陵城二十二万百姓今日可免血火之灾,日后,有我们的保护,日子也要好过得多。”
杨梦征叉腰站着,不说话,天花板上悬下来的明亮吊灯,将他的脸孔映得通亮。
毕元奇叹了口气,接着许洪宝的话题又说:“梦征大哥,我知道,作为抗日军人,这样做是耻辱的。您、我、许副官长和我们新22军六千弟兄可以不走这条路,我们可以全体玉碎、尽忠国家。可如今城里的二十二万百姓撤不出去哇,我们没有权力让这二十二万百姓陪我们玉碎呀!梦征大哥,尽管我毕元奇不是陵城人,可我也和大哥您一样,把陵城看做自己的家乡,您如果觉着我说这样的话是怯战怕死,那兄弟现在就脱下这身少将军装,找根汉阳造到九丈崖前沿去……”
杨梦征红着眼圈拍了拍毕元奇圆圆的肩头:“老三,别说了!大哥什么时候说过你怕死?这事,咱们还是先搁一搁吧!至少,今夜鬼子不会破城!他们飞机呀、大炮呀,是吓唬人的!还是等等新81军的信儿再说!现在,咱们是不是先喝点什么?”
许洪宝知道军长的习惯,每到这种抉择关头,军长是离不开酒的。军长酒量和每一个豪饮的陵城人一样,大得惊人,部属们从未怀疑过军长酒后的选择——军长酒后的选择绝不会带上酒味的。
几样简单的拼盘和一瓶五粮液摆到了桌上,三人围桌而坐,喝了起来。气氛压抑而沉闷,毕元奇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往日从不抽烟的许洪宝也抽了起来。只有杨梦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末日感和危亡感夹杂在烟酒的雾气中,充斥着这间明亮的洋房。军参谋长杨西岭已在豫鄂会战中殉国了,杨梦征却一再提到他,后来,眼圈都红了。毕元奇和许洪宝都安慰杨梦征说:就是杨参谋长活着,对目前新22军的危难也拿不出更高明的主意。二人一致认为,除了接受改编,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看杨梦征不作声,毕元奇甚至提出:今夜就该把三颗意味着背叛和耻辱的红色信号弹打出去,杨梦征不同意。
一瓶酒喝到三分之一的时候,门口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机要译电员赶来报告了:“杨军长,毕副军长,刚刚收到新81军赵锡恒军长急电,渡过醉河向我迂回的新81军309师、独立旅和军部被日军压回了醉河边上,伤亡惨重,无法向我部靠拢,发报时已沿醉河西撤。尚未渡过醉河的该军301师,在暂79军孙真如劝诱下叛变附逆。电文尚未全部译完。”
“什么?”
杨梦征被惊呆了,塑像般地立着,高大的身躯不禁微微摇晃起来,仿佛脚下的大地都不牢实了。完了,最后一线希望也化为乌有了。
过了好半天,杨梦征才无力地挥了挥手,让译电员出去,重又在桌前坐下,傻了似的。低着花白的脑袋,眼光直直地看着桌上的酒瓶发呆。
“梦征大哥。”
“军长!”
毕元奇和许洪宝怯怯地叫。杨梦征似乎被叫醒了,仰起头,两只手颤巍巍地按着桌沿,慢慢站了起来,口中讷讷道:“让我想想!你……你们都让我想想……”
他摇摇晃晃离开了桌子,走出了大门,踏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许洪宝望着杨梦征的背影,想出门去追,毕元奇默默将他拦住了。
“我……我再去劝劝军长!”
毕元奇难过地别过脸:“不用了,去准备信号弹吧!”
电话铃偏又响了,东线再次告急。毕元奇自作主张,把城内机动团最后二百余人全部派了上去。放下电话,毕元奇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见手表的指针已指到了“十”字上,心中一阵悲凉:也许两小时或三小时之后,陵城保卫战99lib?就要以新22军耻辱的投降而告终了。他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下炮声隆隆的东郊,两行浑浊的泪水滴到了窗台上……
第五章
十点四十五分,李兰闯进了军长的卧室,发现这个做军长的舅舅阴沉着脸,趴在大办公桌上写着什么。她一进门,舅舅就把手中的派克笔放下了,把铺在桌上的几张写满了字的纸草草叠了叠塞进了抽屉里。她以为舅舅在起草作战命令、安民告示之类的文稿,便没疑心,只随便说了句:“舅,都这么晚了?还写个啥?赶明儿让姜师爷写不行?”
往日,新22军的重要文告大都出自姜师爷之手。姜师爷是晚清的秀才,从杨梦征做旅长时,就跟杨梦征做幕僚了。
杨梦征笑笑说:“师爷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下的事又这么藏书网多,这么急,光指望他哪成呢?”
李兰拍手叫道:“那,我给舅舅荐个女秀才,准保比姜师爷高强百倍!舅,就是今晚你见过的那个《新新日报》记者,叫傅薇。她呀,在上海上过大学堂。”
杨梦征挥挥手,打断了李兰的话头:“好了,兰子,别提那个女秀才了,舅舅现在没心思招兵买马!来,坐下我和你谈点正经事!”
“你不听我的话,我也不听你的正经事!人家傅薇对你敬着哩!甭看她说话尖辣,心里可是向着咱新22军的!会一散,她就写文章了,明日《新新日报》要登的!”
“我也没说她不好嘛!”
“那,你为啥不准她到东郊前线探访?舅,你就让她去吧,再给她派两个手枪营的卫兵!昨个儿,我都和周浩说过了,他说,只要你一吐口,莫说两个,十个他也派!”
杨梦征叹了一口气:“好吧,别搅了,这事明天——咱们明天再谈,好不好?”
“明天你准保让她去?”
杨梦征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要李兰坐下。
李兰坐下了。直到这时,她都没发现舅舅在这夜的表现有什么异样。自从随陵城慰劳团到了徐州之后,三年中,她一直跟在舅舅身边,亲眼见着舅舅在一场场恶战中摆脱厄运,渡过难关。舅舅简直像个神,好像无所不能,军中的官兵敬着舅舅,她也敬着舅舅,她从未想到过把死亡和无所不能的舅舅连在一起。她大意了。
舅舅显得很疲惫:“兰子,自打民国二十七年99lib?五月到徐州,你跟着舅舅南南北北跑了快三年了,劝也劝不走你。甩也甩不掉你,真叫我没办法。如今,你也二十大几了,也该成个家了。我知道你这三年也不都是冲着我这做舅舅来的。你对白云森师长的意思我明白,往日我阻拦你,是因为……”
她垂着头,摆弄着衣襟,怪难堪的。
“过去的事都甭提了,眼下看来,白师长还是挺好的,47岁,妻儿老小都死于国难,若是你没意见,我替你过世的母亲做主,答应你和白师长的这段姻缘,也不枉你跟我跑了一场!”
她过了好半天,才抬起头:“白……白师长大……大概还不知道我……我有这个意思!”
杨梦征摇摇头:“白师长是新22军最明白的人,你的意思他会不知道?笑话了!”
过后,杨梦征又唠唠叨叨向外甥女讲了白云森一大堆好话,说白云森如何有头脑,有主见,如何靠得住,说是嫁给白云森,他这个做舅舅的就是死也能放心瞑目了。
舅舅明白地提到死,她也没注意。她根本没想到舅舅在安排她婚事时,也安排了自己和新22军的丧事。
她告退的时候,大约是十一点多钟,出门正撞上手枪营营长周浩赶来向杨梦征报告。
周浩清楚地记得,他跨进军长卧室大门的时候,是十一点二十分,这是不会错的,从位于贝通路口的大东酒楼到军部小白楼,雪铁龙开了十五分钟。他是严格按照军长的命令,十一点整撤除警戒返回军部的。下了车,他在军部大院里见到了许副官长,打个招呼,说了几句话,而后便进了小白楼门厅,上了三楼。他知道,在这激战之夜,军长是不会在零点以前睡觉的。
果然,军长正在落地窗前站着,他一声报告,军长缓缓转过了身子:“回来了?”
“哎!”
他走进屋子,笑嘻嘻地道:“军长,替你吃饱喝足了。”
军长点点头:“好!回去睡吧!”
他转身要出门时,军长又叫住了他:“回来!”
“军长,还有事?”
军长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浩子,你往日尽偷老子的手枪玩,今天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了,老子送你一把!”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望着军长摔在桌上的枪不敢拿,眨着小眼睛笑道:“军长,您又逗我了?我啥……啥时偷过您的枪玩?您可甭听许副官长瞎说!这家伙说话靠不住哩!那一次……”
军长苦苦一笑:“不想要是不是?不要,我可收起来了,以后,别后悔!”
“哎,军长!别……别!军……军长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冲着你小子今天替我吃得好,本军长奖你的!”
他也没料到军长会自杀,一点也没想到爱玩手枪的军长把心爱的勃朗宁送给他,是在默默和他诀别。他十六岁投奔军长,先是跟军长当勤务兵,后来进手枪营,由卫兵、班长、排长、连长,一直到今天,当了营长。他曾三次豁出性命保护过军长。两次是对付刺客,一次是对付日军飞机投下的炸弹,为此,他膀子上吃过一枪,大腿上的肉被炸弹掀去了一块。
他以为军长又发了洋财:“军长,八成你又弄到新玩意了吧?”
军长骂儿子似的骂他:“是的!你他妈的什么时候再来偷?小心老子敲断你的爪子!”
他把玩着到手的勃朗宁,心满意足地道:“军长,哪能呢?咱可不敢贪心不足!有这勃朗宁,也够玩一阵子的了,咱哪能再去偷军长的新家伙!军长,过去我也没偷过!你什么时候发现枪少过?”
“好了!甭说了,回去玩你的吧!小心他妈的走火!”
“是!”他一个立正,向军长敬了个礼,动作利索,姿势也挺漂亮。姜师爷在快十二点的时候,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脚步声沉重而凝缓,在寒意渐进的秋夜里显得很响。姜师爷那刻儿也没歇下,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书,听得脚步声响到门前,摘下老花眼镜,向门口走,刚走到门口,杨梦征便进来了。99lib.
“老师爷还没歇觉?”
“没歇,揣摩着你得来,候着你呢!”
杨梦征在姜师爷对面坐下了,指着书案上一本发黄的线装书,不经意地问:“又是哪个朝代的古董?”
姜师爷拿起书,递到杨梦征手上。
“算不得古董,前朝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不知军长可曾看过?”杨梦征看了看书面,随手翻了翻,把书还给了一老师爷:“扬州我没去过,倒是听说过。有一首诗讲过扬州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是不是?说是那里美色如云哩!”
姜师爷拍打着手上的书:“王秀楚的这本《扬州十日记》,却不是谈烟花,谈美色的,军长莫搞错了!”
“哦?那是谈什么?”
“一清朝顺治年间,大明倾覆,清兵一路南下,攻至扬州。明臣史可法,不负前朝圣恩,亲率扬州全城军民人等,与异族满人浴血苦战。后满人在顺治二年四月破扬州,纵火烧城,屠戮十日,致一城军民血流成河,冤魂飘飞,是为史称之‘扬州十日’也!”
杨梦征一惊:“噢,这事早年似乎是听说过的!”
姜师爷拉动着枯黄的面皮,苦苦一笑:“同在顺治二年,离‘扬州十日’不过三日余,清兵越江而下,抵嘉定。嘉定侯恫曾,亦乃忠勇之士也,率义兵义民拼死抵挡。殊不料,天命难违,兵败城破,两万生灵涂炭城中。十数日后,城外葛隆、外冈二镇又起义兵,欲报前仇,旋败,复遭清兵杀戮,此谓二屠。第三次乃朱瑛率属的义兵又败,嘉定城再破,清兵血洗城池。”
杨梦征呆呆地看着姜师爷,默不作声。
“后人叹云:史可法、侯峒曾、朱瑛实乃大明之魂,然三位其志可嘉,其法则不可效也。大势去时,风扫残叶,大丈夫岂能为一人荣辱,而置一城生灵于不顾呢?自然,话说回来,当时的南明小朝廷也实是昏得可以。史可法拒清兵于扬州城下之际,他们不予策应,徒使可法孤臣抗敌,最终落得兵败身亡,百姓遭殃。后人便道:可法等臣将若不抵死抗拒,那‘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或许都不会有的!”
杨梦征听罢,慢慢站了起来:“老师爷,时辰不早了,您……您老歇着吧,我……我告辞了。”
姜师爷抚须叹道:“唉!老朽胡言乱语,老弟切不可太认真的!哦,先不忙走吧,杀上一盘如何?”
杨梦征摇摇头:“大敌当前,城池危在旦夕,没那个心思了!我马上要和毕副军长商讨一下军情!”
第六章
其实,已没什么可以商讨的了,为了二十二万和平居民.99lib.,为了这座古老的城池,新22军除了向日军投降,别无出路。他明白,毕元奇也明白,因此,他完全没必要再多费口舌向毕元奇解释什么了——这位副军长比他明白得还早些。
他把拟好的投降命令从办公桌的抽屉里九九藏书取出来,递给了毕元奇:“看看吧,同意就签字!”
毕元奇看罢,愣愣地盯着他:“决定了?”
“决定了。”
“是不是把团以上的军官召来开个会再定呢?这事毕竟关系重大呵!”
“不必了!正因为关系重大,才不能开会,才不能让他们沾边。在这个命令上签字的只能是你我,日后重庆方面追究下来,我们承担责任好啦!”
毕元奇明白了杨梦征的良苦用心,长长叹了口气:“梦征大哥,这责任可不小哇,闹不好要掉脑袋的!69军军长石友三去年十二月就被重庆方面处了死刑……”
杨梦征阴阴地道:“那我们只好做石友三第二、第三喽!”
“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再和312师的白云森和311师的杨皖育商量一下呢?这么大的事,我们总得听听他们的意见才是。皖育是你的侄儿,咱们不说了,至少白师长那里……”
杨梦征火了:“我已经说过了不能和他们商量!这不是他妈的升官发财,是卖国当汉奸呵!你我身为一军之长,陷进去是没有办法。我们怎能再把别人往里拖呢?投降是你和许副官长最先提出来的。你若不敢担肩胛,咱们就打下去吧,我杨梦征已打定主意把这副老骨头葬在陵城了!”
毕元奇无奈,思虑了好半天,才摸过杨梦征的派克笔,在投降命令上签了字。
毕元奇总归还是条汉子,杨梦征接过毕元奇递过的派克笔时,紧紧握住了毕元奇的手:“元奇兄,新22军交给你了,一切由你来安排吧!改编之后,不愿留下的弟兄,一律发足路费让他们走,千万不要难为他们。”
“我明白。”
“去吧,我要歇歇,我太累了,太……太累了……”
他未待毕元奇离开房间,就颓然倒在办公桌的椅子上了……
是夜零时四十五分,中国国民革命军新22军中将军长杨梦征饮弹自毙。零时四十七分三颗红色信号弹升上了天空。一时十五分,陵城东西线日军停止了炮击,全城一片死寂。
耻辱的和平开始了。99lib.
第七章
随着车轮的疯狂滚动,小白楼跌跌撞撞扑人了白云森的眼帘。那白生生的一团在黑暗中肃然立着,整座楼房和院落一片死寂。街上的交通已经断绝,军部手枪营的卫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大街上一直排到小白楼门厅前。卫兵们头上的钢盔在星光和灯光下闪亮。雪铁龙驶人院落大门,还没停稳,黑暗中便响起了洪亮的传呼声:312师白师长到!
白云森钻出轿车,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厅台阶上的手枪营营长周浩,疾走几步,上了台阶:“出什么事了?深更半夜的接我来?”
周浩眼里汪着泪,哽咽着道:“军……军长……”
“军长怎么啦?”
“军长殉国了!”
“什么?怎么回事?快说!”
门厅里响起了脚步声,一个沉沉的黑影骤然站在了白云森和周浩面前,周浩不敢再说,急忙抹掉了眼窝里的泪,笔直立好了。
“白师长,请,请到楼上谈!”
来人是副官长许洪宝。
“老许,究竟出了什么事?”
许洪宝脸色很难看,讷讷道:“军长……军长殉难了。哦,上楼再说吧!毕副军长在等你呢!”
白云森一时很茫然,恍若在梦中,好端端一个军长怎么突然会死了?七八个小时前,他还在九丈崖前沿指挥所神气活现地发布命令呢?怎么说死就死了?这么一头狡诈而凶猛的狮王也会死么?他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他认定,在整个新22军,没有谁敢对这个叫杨梦征的中将军长下手的。可眼前的阵势又明明白白摆在这里,他深更半夜被军部的雪铁龙从东线前沿接到了小白楼,周浩和许洪宝也确凿无误地证明了军长的死亡,他还能再怀疑什么呢?那个叫杨梦征的中将军长死了——甭管是怎么死的,反正是死了。这头狮王统治新22军的时代结束了,尽管结束得很不是时候。他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悲哀,只觉得胸中郁郁发闷,喉咙口像堵着什么东西似的。
楼梯口的壁灯亮着,红漆剥落的扶手上跃动着缕缕光斑。他扶着扶手,一步步机械地向三楼走,落满尘土的皮靴在楼梯木板上踩出了一连串单调的“咔咔”声。
“想不到军长会……唉!”声音恍惚很远,那声叹息凄婉而悠长,像一缕随风飘飞的轻烟。
“凶手抓到了吗?”
他本能地问,声音却不像自己的。
“什么凶手哇?军长是自杀!”
“自杀?军长会自杀!”
“是的!毕副军长也没想到。”
他摇摇头:“唉!军长咋也有活腻的时候?”
这一切实际上都无关紧要了。不管是自杀还是被杀,反正军长不会再活过来。从他跨进军部小白楼的时候开始,新22军不再姓杨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他当即在心中命令自己记住:军长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然而,楼梯上,走道上,乃至整个小白楼都还残留着军长生前的气息,仿佛军长的灵魂已浸渗在楼内的每一缕空气中,现在正紧紧包裹着走进楼里的每一个人,使每一个人都不敢违拗军长的意志而轻举妄动。
军长一定把自己的意志留下来了,他被接到这里,大约就是要接受军长的什么意志的。军长自毙前不会不留下遗言的。这头狮王要把新22军交给谁?他不会交给毕元奇的,毕元奇统领不了这帮陵城子弟。能统领这支军队的,只能是他白云森。
新22军要易手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枪套,悄悄抠开了枪套上的锁扣,可能要流点血——或者是他和他的312师,或者是杨皖育和杨皖育的311师,也或者是毕元奇和他的亲信们。自然,在这种时候最好是不要发生内乱,最好是一滴血都不流。大敌当前,新22军的每一个官兵都必须一致对外,即使要流血也该在突围之后,到看不见日本人的地方去流,免得叫日本人笑话。
他决不打第一枪。
他只准备应付任何人打出的第一枪。
胡乱想着,走到了三楼军长卧室门口,门半开着,一个着军装的背影肃然立着,他对着那肃然的背影,习惯地把靴跟响亮地一碰,笔直一个立正:“报告军长……”
话一出口,他马上觉出了自己的荒唐,军长已经死了。那个肃立者决不会是军长。
肃立者是副军长毕元奇。
毕元奇转过身子,向门口迎了两步。
“哦,云森兄,请,里面请。”
他走进房间,搭眼看99lib?到了军长的遗体,遗体安放在卧室一端的大床上,齐胸罩着白布单,头上扣着军帽,枕头上糊着一摊黑血。
他扑到床前,半跪着,俯在军长的遗体上,不知咋的,心头一阵战栗和酸楚,眼圈竟红了。
“军长,军长!”
他叫着,两行清泪落到了白布单上……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消逝了。他和倒下的这头狮王在二十几年里结下的诸多恩恩怨怨,全被狮王自己一枪了结了。他不该再恨他、怨他,而且,只要这头狮王把新22军交给他,他还应该在新22军的军旗上永远写下这头狮王的辉煌的名字。
他慢慢站了起来,摘下军帽,垂下头,默默向狮王告别。
“云森兄,别难过了,军长走了,我们不能走!我们还要生存下去!新22军还要生存下去!我请你来,就是要商量一下……”
他转过身,直直地盯住毕元奇:“毕副军长,军长真是自.99lib.杀么?”
“是的,谁也没有想到。听到枪声后,我跑到这里,就见他倒在这扇窗下了,手里还摸着枪,喏,就是这把,当时的情形,姜师爷、周浩和他外甥女李兰都看到的。”
他点燃了一支烟,缓缓抽着。
“军长为什么在这时候自杀?”
“很简单,仗打不下去了。”
“什么?”
“哦,你还不知道:暂79军叛军附逆,新81军沿醉河西撤,我们没指望了。”
他手一抖,刚凑到嘴唇边的香烟掉到了地板上。他没去捡,木然地将烟踩灭了。
“这么晚请你来,就是想商量一下这事。梦征大哥眼一闭,撒手了,这烂摊子咱们要收拾,是不是?”
他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却发出了一阵冷笑:好一头狮王,好一个爱兵的军长!大难当头,知道滑不掉了,竟他妈的这么不负责任!竟能不顾数千部属兵,不顾一城二十几万父老乡亲,自己对自己的脑门搂一枪!混账!
“军长临终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留下了一道命令,是自杀前亲手草拟,和我一起签署的。”
“什么内容?”
毕元奇迟疑了一下:“投降。接受日军.99lib?改编。”
他又是一惊,脱口叫道:“不可能!今日傍晚,他还在九丈崖口口声声要312师打到底哩,怎么转眼又……”
毕元奇没争辩,掏出命令递给了白云森。
白云森匆忙看着,看罢,眼前一片昏黑。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在大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了。他万没想到,九九藏书
这头狡诈而凶猛的狮王在赴黄泉之路的时候,还会给新22军留下这么一道荒唐无耻的命令。命令中只字未提到新22军的指挥权问题,只让他们投降。他自己死了,不能统治新22军了,就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日本人。直到死,这位中将军长的眼里都没有他白云森,也没有新22军的袍泽弟兄,更甭说什么国家利益、民族气节了。而面前这位姓毕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人,至少他是同意叛变附逆的——也说不准是他力主投降的。事情很清楚:只要由毕元奇出头接洽投降,伪军长一职便非他莫属,看来,军部今夜戒备森严的阵势决不仅仅因为那个叫杨梦征的中将军长的毙命,也许是面前的这位副军长要用武力和阴谋解决新22军的归属问题。
他发现,自己掉进了毕元奇设下的陷阱。
毕元奇逼了过来:“云森兄意下如何?”
他想了想,问:“新81军和暂79军的消息属实么?”
毕元奇努了努嘴,默立在一旁的副官长许洪宝将七八份电文递到了白云森面前。他一份份看着,看毕,长长叹了口气,垂下了脑袋。
“妈的,这帮混蛋!”
许洪宝说:“不是逼到了这份儿上,军长不会自杀,也不会出此下策,实在是没有办法呀!白师长,你是明白人,想必能理解军长的一片苦心!”
白云森这才想起:他从前沿指挥所离开时,日军停止了轰炸和炮击,随口问道:“这么说,信号弹已经打出去了?日军已知道我们投降的消息了?”
毕元奇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我提出了要和你们商量,军长不同意。现在我不是和你商量了嘛!说说你的主张吧!”
愣了半天,他抬起头:“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又有你们军长、副军长的命令,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是,311师杨皖育那里,还有两个师的旅团长那里,怕不好办吧?”
毕元奇笑了笑:“311师杨副师长马上就来,只要你们二位无异议,旅团长们可召集紧急会议解决!我们必须在拂晓前稳住内部,出城和日军谈判洽商!”
一个卑鄙的阴谋。
他强压住心头的厌恶:“挺好!这样安排挺好!稳住内部最要紧,估计311师问题不大。311师有杨皖育,头疼的还是我手下的旅团长们。我同意接受改编,可我不能看着我手下的人流血。”
“你说咋办?”
“是不是容我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阐明厉害!”
毕元奇摇着头道:“不必了吧?我想他们总不会这么不识时务吧?军长都走投无路了,他们还能有什么高招?再说,时间也来不及啊,我已通知东西线旅团长们来开会了,云森兄,你是不是就在这儿找个房间歇歇,等着开会?”
他当即明白了,起身走到毕元奇面前,拍了拍腰间的枪套:“要不要我把枪存在你这儿?”
毕元奇尴尬地笑着:“云森兄多虑了!我这不是和你商量么!又不是搞兵变!”
“那好,兄弟告辞!”
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元奇兄,我可再说一遍,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谁若敢对我手下的人下手,可甭怪我不客气!”
许洪宝在前面引路,将他带到了二楼一个房间门口。这时,楼下传来了雪铁龙汽车的刹车声,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311师杨副师长到!”
许洪宝交待了一句:“白师长,你先歇着,我去接杨副师长!”说罢,匆匆走了。
他独自一人进了屋,反手插上门,沉重的身体紧紧依在门上,两只手摸索着,在黑暗中急速地抽出了枪,打开了保险……
——看来是得流点血了。
第八章
屋子很黑,开始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连自己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他像挨了一枪似的,身子软软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似乎在流血,他觉着那瀑涌的鲜血正一点点淹没他的生命和呼吸。他汗津津的手紧攥着枪,眼前老是闪出毕元奇阴冷的面孔。他认定毕元奇打了他一枪,就是在这唬不透的黑暗中打的,他受了伤,心被击穿了。他得还击,得瞄准毕元奇的脑袋实实在在来他几梭子。厮杀的渴望一时间像毒炽的火焰一样,腾腾地燃了起来。
他和新22军都处在危亡关头,他们被死鬼杨梦征和毕元奇出卖了,如果不进行一场奋力搏杀,新22军的一切光荣都将在这个阴冷的秋夜黯然死去。他白云森也将成为丑恶的汉奸而被国人永远诅咒。天一亮,毕元奇和日本人一接上头,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最后的机会在天亮之前。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干掉毕元奇、许洪宝和那些主张投降的叛将们,否则,他宁愿被他们干掉,或者自己对自己的脑门来一枪,就像杨梦征干过的那样。杨梦征这老东西,看来也知道当汉奸不是好事,可既然知道,他为什么还要逼他们做汉奸呢?这混账的无赖!他把新22军当做自己的私产了,好像想送给什么人就能送给什么人似的。
够了,这一切他早就受够了,姓杨的已经归西,新22军的弟兄们该自由,他相信,浴血抗战三年多的弟兄们是决不愿在自己的父老乡亲眼皮底下竖白旗的,他只要能抓住最后的时机,拼命扳一扳,说不准就能赢下这决定性的一局。
响起了敲门声。微微颤响传到他宽厚的脊背上,他本能地闪开了,握枪的手缩到了身后。
“谁?”
“白师长,许副官长让我给你送夜宵。”
他摸索着,拉亮了电灯,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端着茶盘的矮小卫兵,脸很熟,名字想不起来了。他冲他笑笑,叫他把茶点放在桌上。
“白师长还有什么吩咐?”
“没啦,你去吧!”
那矮小卫兵却不走。
“许副官长吩咐我留在这里照应你!”
“哦?”他不经意地问,“许副官长还给你交待了什么?”
卫兵掩上门悄悄说:“副官长说,马上要开一个重要会议,要我守着您,不让您出去。白师长,究竟出什么事了?军长是自杀么?莫不是被谁算计了?”
他莫测高深地点了点头。
看来毕元奇的布置并不周密,军部手枪营的卫兵们对这一切还蒙在鼓里,他确有扳一下的机会。脑子里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你们营长周浩呢?”
“在楼下大厅里。”
“叫他到我这里来一下!”
“可……可是许副官长说……”
他火了,把藏在身后的手枪摔到桌上:“姓许的总没让你看押我吧?”
卫兵讷讷道:“白师……师长开……开玩笑了!好!我……我去,我去!”
他交待了一句:“注意避着那个姓许的。”
“噢!”
片刻,卫兵带着周浩进来了。
“白师长,您找我?”
他用眼睛瞥了瞥那个卫兵。
周浩明白了:“出去,到门口守着!”
卫兵顺从地退出了房门。
“白师长,究竟有什么事?”
他清楚周浩和军长的关系。
“知道军长是怎么死的么?”
“自杀!枪响之后,我第一个上的楼!”
他,怔了一下。
“真是自杀?”
“不错。”
“知道军长为什么自杀么?”
周浩摇了,摇头。
“知道马上要开什么会么?”
“不知道。”
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到周浩面前,双手搭在周浩肩头上,将周浩按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来告诉你!如果你能证实军长是自杀的话,那么军长是被人逼上绝路的。副军长毕元奇一伙人暗中勾结日本人,准备投降。军长不同意,可又无法阻止他们。不过,我还怀疑军长不是自杀,可能是被人暗杀。现在军长去了,他们动手了,想在马上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干掉那些跟随军长多年的旅团长们,发动兵变,宣布投降,他们说这是军长的意思!”
周浩呆了:“军长怎么会下令投降?胡说!肯定是他们胡说!下午在光明大戏院演讲时,军长还……”
他打断了周浩的话:“他们这一手很毒!军长死了,他们还不放过他,还让他背着个汉奸的臭名!还想以此要挟我们,要我们在自己的父老兄弟面前做汉奸,周浩,你干么?”
周浩反问:“白师长,你干?”
“我干还找你么?”
“那你说,咋办?”
他压低声音道:“我走不脱了,你立刻把九丈崖手枪营的两个连调到这里来,见机行事。”
“是!”
“设法搞支手枪给我送来,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得亲自动手!”
“行!”
周浩突然想起,自己的口袋里就装着军长的勃朗宁,当即抽了出来:“给,这里现成的一把!”
他接过勃朗宁,掖进怀里。
“事不宜迟,快去吧!”
周浩走了。
送周浩出门的时候,白云森发现,守在门口的那个卫兵不见了,心里不由得一阵紧缩。
好在周浩争取了过来,而且已开始了行动,对扳赢这一局,他有了一半的把握。毕元奇、许洪宝就是现在发现了他的意图,也没有多少办法了,前线的弟兄不明真相,一时半会又调不过来,军部的一个手枪连就是都站在毕元奇一边,毕元奇也未必能稳操胜券。
他头脑清醒多了,自知靠自己的声望不足以号令新22军,不管他怎么仇恨杨梦征,怎么鄙视杨梦征,在这关键的时刻,还得借重这头狮王的恩威才行。莫说手枪营,杨皖育的311师,就是他的312师,杨梦征的影响怕也不在他白云森之下,他得最后一次充分利用这个老无赖生前的影响,决定性地改变自己的、也是新22军的命运。
这颇有些阴谋的意味,可这阴谋却是正义的,他不应该为此而感到不安。有时,正义的事业也得凭借阴谋的手段来完成,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既不是第一个这样干的,也不是最后一个这样干的。
一切还是要怪杨梦征。杨梦征充其量只是个圆滑的将军,却绝不是一个聪明的政治家,而他的眼光要比杨梦征远大得多,深邃得多。他有信仰、有骨气,能够凭借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一个个重要信号,认准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如若他处在杨梦征的位置上,是决不会出此下策的。
二十九年前陵城起义建立民军时,他和杨梦征处在同一起跑线上,尽管那时候杨梦征是中校团长,他是中尉旗官,可他们身上带有同等浓烈的土腥味。而后来,他身上的土腥味在连年战乱中一点点脱去了,杨梦征则带着土腥味一直混到了今天。这是他们的不同之处,这不同,造成了民国十五年底他们之间的第一场公开的冲突。
那时,吴佩孚委任张宗昌为讨贼联军怀念,大举进攻国民军。从军事上看,冯焕章的国民军处于劣势,依附于国民军的陵城独立旅压力挺重。当时还是旅长的杨梦征昏了头,贴上了张宗昌,讨价还价要做师长。而他却清楚地看到,真理并不在张宗昌手里,而在冯焕章手里。冯焕章五原誓师,率部集体参加国民党,信奉了三民主义。而三民主义的小册子,他看过许多,真诚地认为它是救国救民之道,必能行之于天下。他劝杨梦征不要跟张宗昌跑,还劝杨梦征读读国民党人散发的这些小册子。杨梦征不干,逼着他们团向友军开火,他第一次耍了滑头,在向友军进攻前,派人送了信。杨梦征事后得知,拔出枪要毙他。他抓住了杨梦征的投机心理,侃侃而谈,纵论天下大事,预言:国民革命军将夺得天下,他们应该为避免了一场和真理的血战而庆幸。
果然,此话被他言中。转眼间,张宗昌大败,杨梦征为了生存,不得不再次打起三民主义的旗帜。
民国十九年,蒋、冯、阎开战,土腥味十足的杨梦征又按捺不住了,第二次反叛。他力劝无效,当即告假还乡,一去就是十个月,直到杨梦征再次意识到了选择上的错误,他才被接回军中。
打那以后,杨梦征对他是九九藏书高看一等了,可心中的猜忌和不信任却也是明摆着的。民国二十四年改编为新22军的时候,杨梦征提出两个职务让他挑:做副军长,或做312师师长,杨梦征自己却做了副军长兼311师师长。他非但没让他做副军长兼师长,还在他选择了312师师长一职时,要把自己的侄子杨皖育派来当副师长。他一气之下,提出自己做副师长。这才逼着杨梦征让了步,没派杨皖育到312师来。
今夜,这鸡肚心肠的杨梦征总算完蛋了。他又一次背叛了自己的人格和良心,又一次看错了天下大势,稀里糊涂给自己描画了一副叛将、汉奸的脸孔,这是他自找的。他今夜扫出他的旗号,绝不是为了给他刷清脸上的油彩,而是为了新22军往昔的光荣和未来的光荣。
吃夜宵的时候,他已不再想那个叫杨梦征的中将混蛋了,他要谋划的是如何完成马上就要开场的这幕流血的反正。
杨皖育的态度不明,也许他会跟毕元奇走的,如果他和他手下的旅团长们真死心塌地跟毕元奇一起投敌,他就把他们一起干掉!这是没办法的事。他相信每一个有良心的爱国将领处在他今夜这个位置上,都会这样做的。
门又敲响了,他开门一看,是那个小卫兵。卫兵进门后,紧张地告诉他:毕元奇发现周浩不见了,正在四处寻找。他不禁一怔,不祥的预感瞬间潮水般漫上了心头。
鹿死谁手,现在还很难说,也许——也许:他会为这场反正付出身家性命。
第九章
天蒙蒙发亮的时候,东西两线的旅团长们大都到齐了,副军长毕元奇赶到他房间,陪同他到楼下会议厅去。——下楼,他便看到:会议厅门口和走廊上站着十余个手枪营的卫兵,对过的休息室门口放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摆满了各种型号的手枪。走到桌前,毕元奇率先抽出手枪交给了守在桌边的卫兵,还对他解释说:这是听从了他的劝告,99lib.为了避免流血被迫采取的措施。他心下明白,没让毕元奇再说什么,也掏出了腰间的佩枪摔到了桌子上。恰在这时,副官长许洪宝陪着311师副师长杨皖育走过来了,他们也逐一将手枪交给了卫兵。
他想和杨皖育说点什么,摸摸他的底,可手刚搭到杨皖育肩头,只说了句“节哀”,毕元奇便跨进了会议厅的大门。会议厅里一片骚动之声。旅团长们,军部的校级参谋、副官们纷纷起立立正。他只好放弃这无望的努力,也和许洪宝、杨皖育一起,鱼贯进入会议厅。
手下312师的旅团长们大都用困惑的眼光看着他,488旅旅长郭士文还向他攥了攥拳头。他只当没看见,径自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在紧挨着毕元奇和许洪宝的座位上坐下了。毕元奇打了个手势,屋里的人也坐下了。
六张图案拼起来的大长桌前是两个师二十余个旅团军官,他们身后?99lib?靠墙的两排椅子上安置着军部的参谋、副官,门口有握枪的卫士,阵势对他十分不利。不说门口的卫兵,就是那些参谋、副官们怀里怕也揣着枪,只要桌前的旅团长们敢反抗,他们正可以冲着反抗者的脑袋开火。还有一个不利的是,毕元奇手里攥着一份杨梦征亲自起草并签署的投降命令,只要这命令在与会者手中传阅一遍,他就无法假杨梦征之名而行事了,而杨皖育究竟作何打算,他又一点底也没有。
很明显,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
毕元奇揭下军帽放在桌上。
“诸位,在战局如此险恶之际,把你们从前沿召来,实在是迫不得已。你们大概都知道了,军长已于四小时前在这座楼的三楼上自杀殉国……”
“毕副军长,是不是把军长自杀详情给诸位弟兄讲清楚点,免得大伙起疑。”
他正经作色地提醒了一下。
毕元奇向他笑了笑:“好!先向大家讲一讲军长自杀的情况。军长出此下策,莫说你们没想到,我这个副军长也没想到。今日——唔,应该是昨日了,昨日晚,暂79军孙真如率全军部属在章河镇通电附逆,其后,新81军急电我军,声称被敌重创,无法驰援……”
无论如何,他还是得干!他决不相信这一屋子的抗日军人都愿意做汉奸。三年,整整三年,他们新22军南北转进,浴血奋战,和日本人打红了眼,打出了深仇血恨,今日,让他们把这深仇血恨咽进肚里,他们一定不会答应的,他们当中必然有人要反抗,既然如此,他就应该带着他们拼一拼。
毕元奇还在那里讲:“军长和我谈了许久,军长说,为了本城二十二万和平居民,为了给咱新22军留点种,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后来,他回到卧房起草了和日军讲和、接受改编的命令,自己签了字,也要我签字……”
毕元奇摊牌了:“这就是军长的命令,白师长和杨副师长都看过了,他们也同意的。”
毕元奇举着命令展示着,仿佛皇帝的御旨。
命令一传到众人手里就啰嗦了!他不能等周浩了。如果命令被旅团长们认可,周浩带着人赶来,怕也无法挽回局面了,他把右手伸进口袋里,攥住了那把小号勃朗宁:“毕副军长,是不是把命令念一下?”毕元奇没上当,淡淡地道:“还是让众位传着看看吧!”
毕元奇将命令递给了许洪宝,许洪宝越过他传给了他旁边311师的杨参谋长。杨参谋刚接过命令,还未看上一眼,他一把把命令夺了过来,顺势用胳膊肘打倒了许洪宝,口袋里的勃朗宁掏出来,对准了毕元奇的脑门:“别动!”
一屋子的人全呆了。
门口的卫兵和靠墙坐着的参谋、副官们纷纷摸枪。他们摸枪的时候,白云森急速跳到了毕元奇身后,枪口抵到了毕元奇的后脑门上。“命令他们放下武器!退出会议厅!”
毕元奇也傻了,待他从惊恐中醒转过来后,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退……退出去吧!”
拔出了枪的卫兵和参谋、副官们慢吞吞往外退,七八个手里无枪的参谋、副官们坐着没动。
他又是一声命令:“非312师、311师作战部队的军官,通通给我滚出去!”
毕元奇再次挥了挥手。
余下的参谋、副官们也退出去了。
他这才松了口气,大声对不知所措的旅团长们道:“弟兄们,命令是伪造的!姓毕的暗中勾结日本人,99lib.阴谋叛变附逆,杀死了军长,缴了我们的械,要逼我们去当汉奸,你们干么?”
“不干!”
488旅旅长郭士文第一个跳起来,往白云森身边冲,刚冲了没几步,窗外飞进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肩头,他一个踉跄歪倒了。另一个赶来搀扶郭士文的副旅长也被击倒在地。
手无寸铁的旅团长们都吓得缩起了头。
毕元奇冷冷笑了:“白师长,不要这样么!我这不是在和大家商量么?不愿干的,可以回家,我并不勉强,再说,命令是军长下的,我也是执行军长的命令!”
“胡说!”
毕元奇想扭过头,他又用枪在他脑袋上点了一下,毕元奇不敢动了,嘴上却还在说:“白师长,我可不想流血,今日新22军自家火并,可是你造成的!这会议厅外的窗口、门口都是卫兵。你要是蛮干,这一 屋子人可走不出去!”
311师的一个老军官慌了神:“白师长,别这样,有话好商量!”坐在距他和毕元奇没多远的杨皖育却冷冷一笑:“你别管!我倒要看看这出戏如何收场!”
他额上渗出了汗:“皖育,你也相信你那当军长的叔叔会下令让我们附逆么?”
杨皖育脸色铁青:“我不知道!”
完了。
他不知怎的,食指一动,手中的勃朗宁就抠响了,面前的毕元奇一声惨叫,“扑通”栽倒在地,他顾不上去看毕元奇一眼,枪口一掉,对着歪倚在墙根的许洪宝又是两枪,而后,将枪口瞄向了自己的脑门:“既然你们他妈的都想认个日本爹,这场戏只好这么收场了……”
不料,就在他抠响这一枪的时候,杨皖育扑了过来,一头撞到他胸口上,将他手中的枪撞离了脑袋,继而,夺下他的枪。
门外的卫兵们拥了进来,扭住了他。
会议厅里一片混乱。
杨皖育跳到桌上,冲着天花板放了一枪,厉声道:“军部的手枪营什么时候姓毕了!住手!都给我住手!毕元奇、许洪宝谋害军长,伪造命令,图谋附逆,罪不容赦!谁敢动白师长一下,老子毙了他!”
杨皖育话音刚落,一声爆响,窗外又飞进一粒子弹,击中了他的胳膊,他跳下桌子,捂着伤口,继续对卫兵们喊:“给我把参谋处、副官处的家伙们全抓起来!”
佣人会议厅的卫兵们这才悟出了什么,放开了白云森,纷纷往门外冲。而这时周浩也带着两个连的卫兵扑进了楼。卫兵们在周浩的指挥下,当即全楼搜捕,将十八九个参谋、副官一一抓获。
毕元奇、许洪宝的尸体被抬走了,医官给杨皖育、郭士文等人包扎好伤口,两个师的旅团长们才各自取了佩枪,重在桌前坐下。混战结束了,弥漫着血腥味的会议室庄重肃穆。直到这时,白云森才悟到:他成功了。
他和杨皖育在毕元奇、许洪宝坐过的位子上坐下,他让杨皖育说说下一步的打算。杨皖育不说,暗暗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要他说。他说了,声称,新81军西撤和暂79军附逆都是毕元奇和围城日伪军造出的谣言。目前,这两个军正在西部迂回,伺机向陵城靠拢,新22军应利用毕元奇擅自叛变造成的短暂和平,突破西线,挺进醉河,和新81军会合,而后西渡黄河。他命令东线312师守军渐次后撤,一路抵抗,在211师打开西线缺口之后,随之突围。杨皖育也重金悬赏,令311师组织敢死队,在上午十时前打响突围之战。
会议开了不到半小时,七时二十分,白云森宣布散会,两个师的旅团长们各返前沿。他和杨皖育留在军部,代行军长、副军长职。七时三十五分,散发着油墨气味的《新新日报》送到了,头版通栏题醒目扎眼:
本城各界昨晚举行抗敌大会,杨梦征将军称云:“陵城古都固若金汤,新22军誓与日寇殊死决战。”
第十章
把报纸拍放在桌上,白云森的眉头皱成了结,脸孔上的得意被忧郁的阴云遮掩了。他烦躁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通水,手扶桌沿站立起来,对正吊着受伤的胳膊在面前踱步的杨皖育喊:“看看这混账报纸吧!瞧军长说了些什么!到啥辰光了,还‘固若金汤’哩!”
杨皖育摇头叹气:“唉!他玩这一套也不是一次了,谁想到他会栽在陵城呢?这老爷子谁还不唬?不到最后关头,他跟我这个亲侄子也不说实话的!”
白云森抓着报纸挥着:“眼下你我咋向陵城父老交待呢?”
“唉呀!嘴是两片皮么,咋翻不行?谁还会来找咱们对证不成?我看还是甭在这上面烦心啦!”
白云森把报纸揉成一团,摔到地上:“事到如今,想烦也烦不了了。军部必须马上撤到西关去,随主力部队突围,啥东西丢了都行,电台得带上,以便突围之后和长官部联系,你看99lib?呢?”
杨皖育点点头:“我都听你的!”
这回答是真诚的,就像他刚才在会议厅里对他的支持一样真诚。他受了些感动。心头油然升起了神圣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既然敢把新22军从附逆投敌的道路上拉回来,也就该对全军弟兄负责到底,领着他们突出去。这是一着险棋,可他必须走。他不能像杨梦征那样不负责任,一忽儿“固若金汤”,一忽儿又在“金汤”上来一枪。他做什么事情都义无反顾,认准了,就一头扎到底。
他揣摸,至少在眼下杨皖育是不会和他一争高下的,不说他比他大了十二三岁,99lib?名分上比他长一辈,就是单凭气魄,凭能力,凭胆量,这场即将开始的恶仗他也打不下来。
他会听他的。
他相信杨皖育的真诚。
99lib. 他和杨皖育商量了一下,叫来了周浩和两个师的参谋长,发布了几道命令,派311师杨参谋长到西池口落实突围战的最后准备。派312师刘参谋长火速与总商会联系,疏散医院中的伤病员。叫周浩派人把关在三楼上的那帮原军部的参谋、副官们押到西线的311师敢死队去,并明确下达了军部在九时前撤退的命令。
八点多钟,在手枪营的护卫下,军部撤离了小白楼,矿业学院的学生们赶到小白楼时,小白楼已空无一人了,只有二楼和三楼的几个大房间里飘飞着文件的灰烬和丝丝缕缕的青烟。没多久,城东城西同时响起了枪炮声,突围战打响了。
第十一章
情况比白云森预料的要糟。从上午九点多到下午四点,城西的311师两个旅近两千号人在机枪重炮的配合下,发起了三次集团冲锋,均未能突破日军防线,东线的312师边打边退,至下午三时左右陆续放弃了九丈崖、石头角、小季山几个险要的城防工事,缩人了城中,被迫据守城门、城墙与敌苦战。四时之后,白云森在作为临时军部的西关小学校里和杨皖育及两个师参谋长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停止西线的出击,扼守现有阵地,待夜幕落下来后再作新的努力。
日军却并不善罢甘休,继续在东西线发动攻击,七八架飞机和几十门大口径火炮毫无目标地对城里狂轰滥炸。繁华的皮市街和举人街化作了一片火海,巍巍耸立了八百七十余年的钟鼓楼被炸塌了半边;清朝同治年间建成的县道衙门被几颗重磅炸弹崩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倒的门楼;那座曾作为军部的小白楼也中弹变成了废墟。有些街区变得无法辨认了,坑洼不平的青石大街上四处都是瓦砾、砖石、残墙断垣。负责东、西两线联络的传令兵几次跑迷了路。
日本人简直发了疯,他们似乎打定主意要把陵城从民国地图上抹掉,把城中的军民捶成肉泥。各处报来的消息都令人心惊肉跳:位于城市中央的博爱医院挨了十几发炮弹,未及疏散的重伤员大部分遇难。据目击者说,摊在着弹点上的伤病员们被炸得血肉横飞,残缺不全的胳膊、腿伴着弹片抛到了大街上。医院铁栅门的空档上嵌着血肉模糊的人头。一颗挂着粘膜的眼珠硬挤进了断垣的墙缝里。举人街到处倒卧着尸体,向四处蔓延扩张的大火已无人扑救。许多人往光明大戏院方向涌,而光明大戏院已着了火,先进去的人正往外挤,戏院门口的大街上充斥着绝望的哀号。日军飞机一颗炸弹扔下来,便有几十人上百人死亡。有些被吓昏了的人往死人堆里钻,往排水沟的臭水里钻。奉命引导疏散的百余个新99lib.22军士兵已无法控制这绝望导致的混乱了。
古老的陵城在炮火硝烟中痛苦地挣扎着,呻吟着……
白云森的心也在呻吟。几个小时前,他还没料到战争会进行到眼下这种地步,他原指望借和平的假象、借日军等待投降接洽时的松懈,一举突破日军防线,冲出城去。这样,不论是对新22军,还是对脚下这座古城,对城里的百姓,都是最好的出路。不料,他失算了,日军早已想到了他前头。而且,因为上当进行了疯狂的报复。他无可奈何地把这座生他养他的古城,和二十二万民众推进了血火暴涌的地狱。
听着那些报告,他真想哭,后来,他按捺不住了,睁着血红的眼珠对他们吼:“滚开,都滚开!既然走到这一步了,老子就要打到底!”
站在西关小学一幢校舍的房顶上用望远镜向烟火起处瞭望时,他力图说服自己。无论如何,他还是正确的,他的选择并没有错。即便整个陵城都被战争的铁拳打碎了,也没什么可怕,城池毁了,可以重建,而一个民族的精神崩溃了,一切便全完了。他做出这样痛苦的选择,决不仅仅是为了一个人的或一个军的荣辱,而是为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尊严。老师爷不是和杨皖育谈起过史可法么?史可法就是他的榜样,当年的扬州,十日血雨飘过,只留下了清军的残暴恶名,扬州没从大地上滑走,史可法人亡魂存,光照日月,为后世传诵。他没错,根本没错,就是蒋委员长也讲过焦土抗战的,无此决心,也就不会有抗战的最后胜利。
自然,他并不希望陵城真的变成昔日的扬州,变成一片焦土。他得尽快突出去,让战火尽早在陵城熄灭。为了陵城,为了二十二万父老乡亲,夜间的突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取得成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否成功他却说不准。天已朦胧黑了,日军攻击的炮火依然十分猛烈。安放在学校校长室的电话不停地响。几乎每一个电话都是告急报丧,东城墙北段危急,487旅1095团团长、团副相继阵亡,南段1094团已使上了大刀,团长重伤。312师副师长老赵捂着被打出.99lib.t>的肚肠,嘶哑着嗓门向他哭诉,要求派兵增援,西边的311师情况不妙,旅团干部伤亡过半,从前沿阵地上抬下来的伤兵已排满了三大间校舍。
他对着电话不断地吼叫、骂人,一味命令各部坚持,直到入夜以后,日军攻击的炮火渐渐平息下来,他才抓住时机,把城东312师的487旅悄悄调了过来,和311师合为一处,准备星夜出击。整个城东防线只留下了郭士文488旅残部三百多人掩护撤退。
日军没再发动猛烈攻击,他揣摸,日军或许是认为此夜无法破城,才不那么迫不及待了。
十一点四十分,487旅千余人跑步赶到了小西关小学,向他报到。与此同时,311师又一支五百人的敢死队组成了。一个个背负大刀,全副武装的敢死队员也云集在小学校的操场上。
在几支火把的照耀下,他和杨皖育登上了操场前的砖石台,对分属于两个师的官兵们训话。
白云森率先挥着胳膊喊:“弟兄们,同志们,我新22军生死存亡在此一战。这不是我白某人说的,是我们殉国的军长说的。军长为了不让我们做汉奸,被毕元奇一伙谋害了!我们为了军长,也得打好这一仗:弟兄们,对不对!”
“对!”台下齐呼,气氛悲壮。
“我们新22军是军长一手创建的,你们每个人身上都寄托着军长的希望,你们只有拼着性命,不怕流血,冲出重围,才是对军长最好的报答!你们活着,把新22军的军旗打下去,军长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我白云森就是死了,也有脸去见军长了!”
他走下砖台,从一个敢死队员手里取过了一把大刀片,旋又走到台上,把大刀举过了头顶:“弟兄们,新22军就靠它起家的!辛亥首义后,军长和我,就是用它铲了陵城巡防营,攻占了县道衙门!今个儿,我们还要用它去砍鬼子的脑袋,谁敢怯阵不前99lib? ,本师长也用大刀剁他的头!记住!鱼死网破就在今夜,从本师长到你们诸位都得下定决心,不成功则成仁!举起枪来,跟我发誓:不成功,则成仁!”
“不成功,则成仁!”
台下的士兵们举枪齐吼,其声如雷。
“好,下面请杨副师长训话。”
杨皖育愣了一下,嘴唇嚅动了半天,才缓缓开口道:“我没有多少话说了!该说的白师长都说了。我们都是凡夫俗子,都不愿死,可是,鬼子逼着咱拼命的时候,咱也得拼!若是怕了,就多想想倒在徐州郊外、武昌城下的弟兄们吧,不说为了军长了,就是为了那些殉国的弟兄,咱们也不能充孬种!”
“为殉难弟兄报仇!”有人跳出队列高喊。
“为殉难弟兄报仇!”
“一切为了军长!”
“一切为了军长!”台下呼声又响成一片。
待呼声平息下来之后,杨皖育又道:“我和白师长就率着军部跟在你们后面突围,你们都倒下了,我和白师长顶上去,哪怕我新22军全部打光,也不能……”
响起了轰隆隆的爆炸声。两发炮弹落在东墙角,把小学校的围墙炸塌了一截。离爆炸点很近的一些弟兄及时卧下了,没人伤亡。
杨皖育不说了,手一挥,命487旅和311师敢死队士兵们跑步出发,到西池口集结。
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轰轰然响了起来,震得砖石台都索索发抖。没有月,惨淡的星光下,操场上那由一千五百多号官兵构成的巨蟒渐渐伸直了盘蜷的躯体,一段段跃出了校门,消融在凄惨的黑暗中。
是夜零时二十分,311师485旅开始向西南杨村方向佯攻。零时二十五分,白云森令311师敢死队、312师487旅汇合486旅由西池口向西北赵圩子一线强行突围。零时四十五分,在军部已准备撤离西关小学时,488旅旅长郭士文挂来了最后一个电话:说东城墙已被日军炮火炸塌多处,日军在轻重机枪掩护下,从炸开的缺口突进城内,整个城东只有城门楼还在我军手中,最后,郭士文大喊了一声:“师长保重”,电话里便没了声音。
白云森抓着话筒呆站了半天,眼中的泪水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
他知道,郭士文这最后一声“师长保重”,实际上是临终遗言了,他苦心经营了许多年的488旅终于不存在了。他在新22军的一个可以托之以性命的忠实部下和他永别了。他疯狂地扯断了电话线,把话筒狠狠地摔在洋灰地上。
杨皖育惶惑地问:“你……你是咋啦?”
他这才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脸上滚着泪,艰难地道:“488旅完了……”
“这么说,鬼子进城了?”
他点了点头:“快!上马,我们得快走。”
新22军终于向苦难的陵城告别了。
走出西关小学校门的时候,他骑在马上勒着缰绳,对着东方火光冲天的城池,对着那一片片残墙断垣,举起了沉重的手,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99lib.
第十二章
马背上的世界恍恍惚惚,飘移不定。掩映在夜色中的残败城墙方才还在火光中闪现着,转眼间便不见了。宽阔的城门洞子在他策马穿过时还巍巍然立着,仿佛能立上一千年似的,出了城,跃上一个土丘回头再看时,门楼子已塌下了半截。炮火震撼着大地,急剧改变着眼前的一切,使他对自己置身的世界产生了深刻的怀疑,生死有命,今夜,他和手下弟兄的一切都得由上天安排了。
枪声炮声不绝于耳。一团团白炽的火光在他身后的黑暗中扑闪。夜幕被火光撕成了无数碎片,在喧闹滚沸的天地间飘浮。他有了一种飘起来的感觉,似乎鞍下骑着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一股被炮火造出的强大气浪。
根本听不到马蹄声,激烈的枪声、炮声把马蹄声盖住了。他只凭手上的缰绳和身体的剧烈颠簸、摇晃,才判定出自己还在马上,自己的马还在跑着。道路两边和身边不远处的旷野上,突围出来的士兵们也在跑,黑压压一片。有的一边跑,一边回头放枪。各部建制被突围时的炮火打乱了,在旷野上流淌的人群溃不成军。
他勒住缰绳,马嘶鸣起来,在道路上打旋:“杨副师长!杨副师长!”
他吼着,四下望着,却找不到杨皖育的影子,身边除了手枪营押运电台的周浩和十几个卫兵,几乎看不到军部的人了。
周浩勒住马说:“杨副师长可能带着军部的一些人,在前面!”“去追他,叫他命令各部到赵圩子集结,另外,马上组织收容队沿途收容掉队弟兄,告诉他,我到后面看看,敦促后面的人跟上来!”
“白师长,这太危险,我也随你去!”
周浩说罢,命令身边的一个卫兵去追杨皖育,自己掉过马头,策马奔到了白云森面前,和白云森一起又往回走。
一路上到处倒卧着尸体和伤兵,离城越近,尸体和伤兵越多,黄泥路面被炸得四处是坑,路两边的许多刺槐被连根掀倒了。炮火还没停息,从城边的一个小山坡上一飞出的炮弹呼啸着,不时地落在道路两旁,把许多簇拥在一起拼命奔突的士兵们炸得血肉横飞。一阵阵硝烟掠过,弥漫的硝烟中充斥着飞扬的尘土和浓烈的血腥味。
他心中一阵悲戚,这才进一步明白了什么叫焦土抗战。陵城已变成焦土了,眼下事情更简单,只要他被一颗炸弹炸飞,那么,他也就成了这马蹄下的一片焦土,也就抗战到底了。
他顾不得沿途的伤兵和死难者,一路往回赶,他知道这很险,却又不能不这样做。今夜这惨烈的一幕是他一手制造的,他又代行军长之职,如果他只顾自己逃命,定会被弟兄们耻笑的,日后怕也难以统领全军。不知咋的,在西关小学操场上对着弟兄们训话时,他觉着新22军已完全掌握在他手里了。他讲杨梦征时,就不由得扯到了自己。其实,这也不错,当年攻占县道衙门时,他确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的,当时他才十六岁。新22军是杨梦征和他共同缔造的,现在,杨梦征归天了,他做军长理所当然。
到了方才越过的那个小土坡时,周浩先勒住了马,不让他再往前走了,他揣摸着日本人大概已进了城,再往前走,也无用。这才翻身下马,挡住一群正走过来的溃兵:“哪部分的?”
一个脸上有大疤的士兵道:“311师485旅的!”
他惊喜地问:“打杨村的佯攻部队?”
“是的!1091团!”
“知道你们旅冲出多少人么?”
“冲出不少,快两点的时候,传令兵送信来,要我们随486旅向这方向打,我们就打出来了!”
“好!好!快跟上队伍,到赵圩子集合!”
“是!长官!”
溃兵们的身影刚消失,土坡下又涌来了一帮人。他近前一看,见是李兰、99lib?傅薇和军部的几个译电员。她们身前身后拥着手枪营的七八个卫兵,几个卫兵抬着担架。
他扑过去,拉住了李兰的手:
“怎么样?没伤着吧?”
“没……没,就是……就是傅薇的脚脖子崴了,喏,他们架着哩!”“哦!我安排!你上我的马!快!早就叫你跟我走,你不听!”
李兰抽抽搭搭哭了。
他扶着李兰上了马,回转身,用马鞭指着担架问:“抬的什么人?”
一个抬担架的卫兵道:“军长!”
“什么军长?”
“就……就是杨军长哇!是周营长让我们抬的!”
周浩三脚两步走到他面前:“哦,是我让抬的!”
他猛然举起手上的马鞭,想狠狠给周浩一鞭子,可鞭子举到半空中又落下了:“到什么时候了,还抬着个死人!”
“可……可军长……”
他不理睬周浩,马鞭指着身边一个担架兵的鼻子命令道:“把尸体放下,把傅小姐抬上去!”
抬担架的卫兵顺从地放下了担架,一人抱头,一人提脚,要把杨梦征的尸体往路边的一个炮弹坑抬。
周浩愣了一下,突然“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了:“白师长,我求求你!你可不能这么狠心扔下咱军长!”
刚刚在马背上坐定的李兰也喊:“云森,你……你不能……”
白云森根本不听。
“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这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么!军长爱兵,你们是知道的,就是军长活着,他也会同意我这样做!”
周浩仰起脸,睁着血红的眼睛:“傅小姐不是兵!”
傅薇挣开搀扶她的卫兵扑过来:“白师长,我能走!你……你就叫他们抬……抬军长吧!”
白云森对傅薇道:“你在我这里,我就要对你负责!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管!”
说这话时,他真恨,恨杨梦征,也恨周浩,恨面前这一切人。他们不知道,这个叫杨梦征的老家伙差一点就把新22军毁了!而他又不好告诉他们,至少在完全摆脱日军的威胁之前,不能告诉他们。更可恨的是,死了的杨梦征竟还有这么大的感召力和影响力!难道他这一辈子都得生存在杨梦征的阴影下不成?就冲着这一点,他也不能再把这块可怕而又可恶的臭肉抬到赵圩子去。
“不要再啰嗦了,把傅小姐抬上担架,跑步前进!”
他推开周浩,翻身上了马,搂住了马上的李兰,李兰在哭。
几个卫兵硬把傅薇抬上了担架。
杨梦征的尸体被放进了弹坑,一个卫兵把身上滑落的布单重新拉好了,准备爬上来。
他默默望着这一切,狠下心,又一次命令自己记住:杨梦征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从此,新22军将不再姓杨了。
不料,就在他掉转马头,准备上路的时候,周浩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弹坑边,跳下弹坑,抱起杨梦征的尸体。
“周浩,你干什么?”
周浩把杨梦征的尸体搭到马背上:“我……我把军长驮回去!”他无话可说了,恨恨地看了周浩一眼,在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策马跃上了路面。
这或许是命——他命中注定甩不脱那个叫杨梦征的老家伙。老家伙虽然死了,阴魂却久久不散,他为了民族正气,又不得不借用他可恶的名字,又不得不把一个辉煌的光圈套在他脖子上。这样做,虽促成了他今夜的成功,却也埋下了他日后的危机,脱险之后如不尽早把一切公之于众,并上报长官部,只怕日后的新22军还会姓杨。身为311师副师长的杨皖育势必要借这老家伙的阴魂和影响,把新22军玩之于股掌。
事情没有完结,他得赶在杨皖育前面和自己信得过的部下们密商,尽快披露事情真相,让新22军的幸存者们都知道杨梦征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怕他们不信,他手里掌握着这个中将军长叛变投敌的确证。
也许还得流点血,也许同样知道事情真相的杨皖育会阻止他把这一切讲出来。也许他的312师和杨皖育的311师会火并一场。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迫使自己停止了这充斥着血腥味的思索。
在这悲壮的突围中,倒下的弟兄难道还不够多么,自己在小白楼的会议厅里大难不死。活到了现在,难道还不够么?他还有什么理由再挑起一场自家弟兄的内部火并呢?不管怎么说,杨皖育是无可指责的,他在决定新22军命运的关键时刻站到了他这边,拼命帮他定下了大局。
他不能把他作为假设的对手。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在紧靠界山的季庄子追上了杨皖育和487旅的主力部队,杨皖育高兴地告诉他,新22军三个旅至少有两千余人突出了重围。他却很难过,跳下马时,淡淡地说了句:“那就是说还有两千号弟兄完了?”
“是这样,可突围成功了!”
“代价太大了!”
东方那片青烟缭绕的焦土上,一轮滴血的太阳正在升起。那火红的一团变了形,像刚被刺刀挑开的胸膛,血腥的阳光迸溅得他们一脸一身。
“代价太大了!”
他又咕噜了一句,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杨皖育,也不知是愧疚,还是哀怨。
太阳升起的地方依然响着零零星星的枪声。
第十三章
这村落名字很怪,叫蛤蟆尿。
村落不大,统共百十户人家,坐落在界山深处一个叫簸箕峪的山包包上。簸箕峪的山名地图上是有的,蛤蟆尿的村名却没有。
吃过晚饭,杨皖育的心绪便烦躁不安了,他总觉着这地方不吉利,偌好的一个村落,为甚偏叫蛤蟆尿?难道好不容易才从陵城突出来的弟兄们又要泡到这摊尿里不成?昨天上午九点多赶到赵圩子时,他原想按计划在赵圩子住下来,休整一天,白云森不容他多说,命令陆续到齐的部队疾速往这里撤,赵圩子只留下了一个收容队。到了这里,白云森的影子便寻不着了,连吃晚饭时都没见着他。白云森先说去敦促修复电台——电台在突围途中摔坏了,这他是知道的,后来,电台没修好,白云森人也不见了。他真怀疑白云森是不是掉在这摊尿里溺死了。
做军长的叔叔死了,一棵大树倒了,未来的新22军何去何从委实是个问题。昔日叔叔和白云森的不和,他是清楚的,现在对白云森的一举一动,他不能不多个心眼。白云森确实值得怀疑,他急于修复电台,想向长官部和重庆禀报什么?如果仅仅是急于表功,那倒无所谓,如果……他真不敢想下去。
看来,叔叔的死,并没有消除他们之间的怨恨。突围途中的事情,他已听周浩说了。白云森要遗弃的决不仅仅是叔叔的尸体,恐怕还有叔叔的一世英名。如斯,一场新的混乱就在所难免,而新22军的两千多号幸存者们再也经不起新的混乱了,他得向白云森说明这一点。
山神庙里燃着几盏明亮的粗芯灯,烟蛾又在扑闪的火光中乱飞,他的脸膛被映得通亮,心里却阴阴的。那不祥的预感像庙门外沉沉的夜幕,总也撩拨不开。快九点的时候,他想起了表妹李兰,叫李兰到村落里去找白云森。
李兰刚走,手枪营营长周浩便匆匆跑来了,他当即从周浩脸上看出了那不祥的征兆。
果然,周浩进门便报丧:“杨副师长,怕要出事!”
“哦?”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白云森已和312师的几个旅团长密商,说是军长……”周浩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明白了,挥挥手,让庙堂里的卫兵和闲杂人员退下。
“好!说吧!别躲躲闪闪的了!”
他在香案前的椅子坐卞来,也叫周浩坐下。
周浩不坐:“杨副师长,白云森说咱军长确是下过一道投降命令,他要把命令公之于众。”
“听谁说的。”
“方才312师刘团长说,您知道的,刘团长和我是一拜的弟兄,刘团长嘱我小心,说是要出乱子。”
他怔了一下,苦苦一笑:“说军长下令投降你信么?”
周浩摇摇头:“我不信,咱军长不是藏书网那号人!”
“如果人家拿出什么凭据呢,比如说,真的弄出了一纸投降命令?”
“那也不信!我只信咱军长!命令能假造!我周浩鞍前马后跟了军长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他么?”
他真感动,站起来,握住周浩的手:“好兄弟,若是两个师的旅团长们都像你这样了解军长,这乱子就出不了了!新22军的军旗就能打下去!”
周浩也动了感情,按着腰间的枪盒说;“我看姓白的没安好心!这狗操的想踩着军长往上爬,他对刘团长说过:从今开始新22军不姓杨了!不姓杨姓啥?姓白么?就冲着他这忘恩负义的德性,也配做军长么?婊子养的,我……”
他打了手势,截断了周浩的话头:“别瞎说,情况还没弄明白哩!”“还有啥不明白的?刘团长是我一拜的二哥,从不说假话,我看,为军长,咱得敲掉这个姓白的!杨大哥,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今夜就动手!”
他怔了一下突然变了脸,拍案喝道:都瞎扯些什么!白师长即便真的想当军长,也不犯死罪!没有他,咱能突得出来么?
“可……可是,他说军长……”
周浩脸上的肌肉抽颤着,脸色很难看。
他重又握住周浩的手,长长叹了口气:“好兄弟!你对军长的情义,我杨皖育知道!可军长毕竟殉国了,新22军的军旗还要打下去!在这种情势下,咱们不能再挑起一场流血内讧呀!”
周浩眼里汪上了泪:“杨大哥,你……你心肠太软了,内讧不是咱要挑的,是人家要挑的,你不动手,人家就要动手,日后只怕你这个副师长也要栽在人家手里!人家连军长的99lib?尸身都不要,还会要你么!杨大哥,你三思!”
他扶着周浩的肩头:“我想过了,新22军能留下这点种,多亏了白师长,新22军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白云森!”
周浩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他:“你……你再说一遍?你……你还姓杨么?还是杨梦征的亲侄子么?”
“周营长,不要放肆!”
“你说!”
他不说。
周浩怔了半天,突然阴阴地笑了起来:“或许军长真的下过投降命令吧?”
这神态、这诘问把他激怒了,他抬手打了周浩一个耳光:“混账!军长愿意投降当汉奸还会自杀么?他是被逼死的!是为了你我,为了新22军,被人家逼死的!”
周浩凝目低吼:“军长为咱们而死,咱们又他妈的为军长做了些啥?军长死了,还要被人骂为汉奸,这他娘的有天理么?”
他摇了摇头,木然地张合着嘴唇:“白师长不会这样做!不会的!我去和他说,他会听的。这样做对他、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他是明白人。”
“如果他狗日的不听呢?”
“那,我也做到仁至义尽了,真出了什么事,我就管不了了。”
周浩脸一绷:“好!有你杨大哥这句话就行了!日后,谁做军长我管不了,可谁他妈的敢败坏杨梦征军长的名声,老子用盒子枪和他说话!”
周浩说毕,靴跟响亮地一碰,向他敬了个礼。转过身子,“咔嚓,咔嚓”,有声有色地走了。
他目送着周浩的背影,直到他走出大门,走下了庙前的台阶,才缓缓转过脸,去看看案上的油灯。
发现自己的柔弱是桩痛苦的事情,而这发现偏又来得太晚了,这更加剧了发现者的痛苦。叔叔活着的时候,他从没感到自己无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子太顺了,二十二岁做团副,二十四岁做团长,二十八岁行一旅之令,三十四岁就穿上了少将军装,以副师长的名义,使着师长的权柄。新22军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声,好像他杨皖育夭生就是个将才,是天上的什么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大树底下的那帮猢狲们捧昏了头,便真以为自己很了不得,少将副师长当得毫不羞愧。如今,大树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风雨中搏击了,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不堪一击;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这棵大树上的。大树倒下的时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无可奈何地消失了。
细细回想一下,他还感到后怕,从陵城的军部小白楼到现在置身的蛤蟆尿,他真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
那夜,雪铁龙突然把他接到军部,他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叔叔,看到了叔叔留下的投降命令。他惊呆了,本能地抗拒着这严酷的事实,既不相信叔叔会死,更不相信叔叔会下投降命令。有一瞬间,他怀疑是毕元奇和许洪宝害死了叔叔。后来,毕元奇拿出了一份令人沮丧的电报,说明了叔叔自毙的原委,他才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叔叔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为了城池和百姓,为了新22军的五千残部,完全可能下令投降。这样做合乎他爱99lib?
兵的本性,他与生俱存的一切原都是为了新22军,自毙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签署了投降命令,自己又不愿当汉奸,除了一死,别无出路。他的死实则透着一种献身国难的悲壮,非但无可指责,而且令人肃然起敬。
然而,肃然的敬意刚刚升起,旋又在心头消失了。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新22军的未来——难道他真的得按叔叔的意愿,投降当汉奸么?他不能。311师的官兵们也不会答应。毕元奇和许洪宝的答案却恰恰相反,他们手持叔叔的投降命令,软硬兼施,逼他就范。他的柔弱在那一刻便显现出来。他几乎不敢做任何反抗设想,只无力地申辩了几句,便认可了毕元奇耻辱的安排。当时,他最大胆的奢望只是:在接受改编之后,辞去伪职,躲到乡下。
不曾想,毕元奇一伙的周密计划竟被白云森打乱了,白云森竟然在决定新22军命运的最后一瞬拔出了勃朗宁,果决扣响了扳机,改变了新22军的前途。
当白云森用枪威逼着毕元奇时,他还不相信这场反正会成功。他内心里紧张得要死,脸面上却不敢露出点滴声色。这既透出了他的柔弱,也印证了他的聪明。后来,白云森手中的勃朗宁一响,毕元奇、许洪宝一死,他马上明白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上了。他毫不迟疑地扑了上去,在胜利的一方压上了决定性的砝码。
这简直是一场生命的豪赌。他冲着白云森的一跃,是大胆而惊人的。倘若无此一跃,白云森或许活不到今天,他和新22军的幸存者们肯定要去当汉奸的。
然而,这一跃,也留下了今日的隐患。
他显然不是白云森的对手。白云森的对手是叔叔,是毕元奇,而不是他。和白云森相比,他的毛还嫩,如果马上和白云森摊牌,失败的注定是他。聪明的选择只能是忍让,在忍让中稳住阵脚,图谋变化。他得忍辱负重,用真诚和情义打动白云森铁硬的心,使得他永远忘掉叔叔的那张投降命令,维护住叔叔的一世英名。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他就获得了大半的成功,未来的新22军说不准还得姓杨。叔叔的名字意味着一种权威,一种力量,只要叔叔的招牌不被砸掉,一切就都可能产生变化。从陵城到这里的一切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未来的历史还将证明这一点。
他打定主意,马上和白云森谈谈,把新22军交给他,让他在满足之中忘却过去。
一扫脸上的沮丧和惶惑,他九九藏书扶着落满烟蛾子的香案站了起来,唤来了311师的两个参谋,要他们再去找找白云森。
第十四章
白云森显得很疲惫,眼窝发青,且陷下去许多,嘴唇干裂泛白,像抹了层白灰。他在破椅子上一坐下,就把军帽脱下来,放到了香案上。杨皖育注意到,他脑袋上的头发被军帽箍出了一道沟,额头上湿漉漉的。他一口气喝了半茶缸水。喝罢,又抓起军帽不停地扇风。杨皖育想,这几小时,他一定忙得不轻,或许连水也没顾得上喝。
“电台修好了吗?”他关切地问。
“没有,这帮窝囊废。一个个该枪毙!”
白云森很恼火。
“李兰呢?见到了么?我让她找你的。”
“见到了,在东坡上,我安排她和那个女记者歇下了。”
“那么,咱们下一步咋办?”
白云森对着油灯的灯火,点燃了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我看,得在这儿休整一两天,等电台修好,和长官部取得联系后,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你看呢?”
他笑了笑:“我听你的!”
白云森心满意足地藏书网喷了口烟,又问:“赵圩子的收容队赶到了么?”他摇摇头。
白云森拍了下膝头:“该死,若是今夜他们还赶不上,咱们就得派人找一找了!说不准他们是迷了路。”
“也许吧!”
过了片刻,白云森站了起来,在香案前踱着步:“皖育,明天,我想在这里召集营以上的弟兄开个会,我想来想去,觉着这会得开一开。”
他本能地警觉起来,眼睛紧盯着白云森掩在烟雾中的脸庞,似乎很随便地道:“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么?”
“是的,得商量一下!不管电台修好修不好,能不能和长官部取得联系,我们都要设法走出界山,向黄河西岸转进。自然,陵城突围的真相,也得和弟兄们讲一下的。”
他的心吊紧了:“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真相?什么真相?两千余号弟兄冲出来了,新22军的军旗还在咱手中飘,这不就是真相么?”
“不,不对呀,老弟.99lib?!”白云森踱到香案的一头,慢慢转过身子:“这不是全部真相。新22军的军旗至今未倒,是因为有你我的反正,没有你我,新22军就不存在了,这一点你清楚。你叔叔杨梦征的命令,你看过,命令现在还在我手上,你我都不能再把这个骗局遮掩下去了!”白云森踱到他面前,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将那只手移开了,淡淡地道:“有这个必要吗?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叔叔又死了,再翻旧账,能给你我和新22军带来什么好处呢?”
白云森仰面长叹道:“正义和良心比任何好处都宝贵哇!”
他心中却.99lib. 道:好一个正义和良心!其实,谁不明白?这个满口正义、良心的人,实则是很不讲正义和良心的。他先是利用叔叔的死制造骗局,在达到目的之后,又在叔叔身上踏一脚。
他忘却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忍让原则,从椅子上立起来,反问道:“可当初你为啥要讲假话呢?”
“这是突围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大局的需要!不客气地讲,你要学着点!”
他.99lib.软软地在椅子上坐下了:“明白了,今天我算明白了!”
白云森怔了片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调门降了下来,手再次搭到他肩头上:“皖育,我言重了,你别介意!我这绝不是冲着你来的!没有你,就不会有咱们今个儿突围的成功,也没有我白某人的这条性命!这些,我都记着哩,永生永世也不会忘!可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我不能不道一出真相!”
他挺难受,为叔叔,也为白云森。
“白师长,你再想想,我求你再想想!这样做对你我,对新22军究竟有多少好处?宣布军长是叛将,长官部和重庆会怎么看?幸存的弟兄们会怎么看?”
“杨梦征叛变,与你我弟兄们无涉,况且,我们又施行了反正,没有背叛中央,重庆和长官部都不能加罪我们,至于军中的弟兄……”
“军中的弟兄们会相信吗?假话是你说的,现在,你又来戳穿它,这,会不会造成混乱?酿发流血内讧?你也知道的,叔叔在军中的威望是很高的,我们反正突围,也不得不借重他的影响和名声!”
白云森激动地挥起了拳头:“正因为如此,真相才必须公布!一个叛将的阴魂不能老罩在新22军队伍中!”
他这才明白了白云森的险恶用心:他急于公布真相,并不是为了什么正义和良心,而是为了搞臭叔叔,打碎关于叔叔的神话,建立自己的权威。怪不得叔叔生前对此人高看三分,也防范三分,此人确是不凡,确是个有点头脑的政治家。他想到的,白云森全想到了,他没想到的,只怕白云森也想到了。他真后悔:当初,他为啥不设法乘着混乱把叔叔签署的命令毁了?现在,事情无法挽回了。
然而,这事关乎叔叔一生的荣辱,也关乎他日后的前程,他还是想竭尽全力争一争。
“白师长,你和叔叔的恩恩怨怨,我多少知道一些,你这样做,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可如今,他毕竟死了,新22军眼下掌握在你手里,新22军现在不是我叔叔杨梦征的了,今个儿是你白云森的了,你总不希望弟兄们在你手里发生一场火并吧?”他这话中隐含着忍让的许诺,也夹杂着真实的威胁。
“我杨皖育是抗日军人,为国家,为民族,我不能当汉奸,这你看到了。可我还是杨梦征的亲侄子呀,我也得维护一个长辈的名声哇!我求你了,把那个命令忘掉吧!过去,我一切听你的,往后,我……我还听你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白云森呆呆在他面前立着,半晌没做声。
“咱新22军没有一万五六千号兵马了,再也经不起一场折腾了!白师长,你三思!”
白云森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铁青的脸膛被灯火映得亮亮的,额头上的汗珠缓缓向下流。
显然,这事对白云森也并不轻松。
沉默了好半天,白云森才开口了:“皖育,没有你,我在小白楼的会议厅就取义成仁了,新22军的一切你来指挥!但是,事情真相必须披露!我不能看着一个背叛国家,背叛民族的罪人被打扮成英雄而受人敬仰!我,还有你,我们都不能欺骗历史、欺骗后人啊!”
白云森棋高一着,他杨皖育施之以情义,白云森便毫不吝音地还之以情义,而且还抬出了历史。“历史是什么东西!历史不他妈的就是阴谋和暴力的私生子么?”
敢这样想,却不敢这么说,他怕激怒面前这位顽强的对手。这位对手曾经使无所不能的叔叔惧怕三分,曾经一枪击碎毕元奇的周密阴谋,他得识点趣:“这么说,你非这么做不可了?”
白云森点点头:“不是我,而是我们!我们要一起这样做!杨梦征下令投降,是杨梦征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参加了反正,还在反正中流了血,理应得到应有的荣耀!”
好恶毒!
他进一步看出了白云森的狡诈,这家伙拉扯着他,绝不是要他去分享什么荣耀,而是要借他来稳住311师,稳住那些忠于叔叔的军官,遏制住可能发生的混乱。看来,周浩的报告是准确的,为这场摊牌的会议,白云森进行了周密的布置。
他被耍了——被昨日的盟友、今日的对手轻而易举地耍了。他羞怒难当,憋了99lib?好半天,才闷闷地道:“既然你铁下心了,那你就独自干吧,我再说一遍:我是抗日军人,还是杨梦征的亲侄子,让我出来骂我的叔叔是汉奸,我不干!”
白云森阴阴地一笑,讥问道:“你就不怕在会上发生火并?”
他无力地申辩着:“真……真要发生火并,我也没办法!该……该说的,我都向你说了……”
白云森手一挥:“好!就这样吧!明天的会我负责!谁敢开枪,叫他冲我来!可你老弟必须到会,话由我白某人来说!”
他无可奈何地被白云森按入了精心布置好的陷阱,就像几天前被毕元奇按进另一个陷阱一样。这一回只怕没有什么人能帮他挽回颓局了。
他再一次觉察到了自己的柔弱无能。
接下来,白云森又和他谈起了下一步的西撤计划和电台修好后,须向长官部禀报的情况,快一点的时候,他才和白云森一起在大庙临时架起的木板床上和衣歇下。白云森剥夺了他最后的一点机会,他连和手下的部属见见面商量一下的可能都没有了。
昏头昏脑快睡着的时候,他想起了周浩。明晨要开的是营以上军官会议。周浩是手枪营营长,他要到会的。如果周浩在会上拔出了枪,只怕这局面就无法收拾了,闹不好,自己的性命也要搭上去。尽管他并没有指使周浩如此行事,可周浩和他们杨家的关系,新22军是人所共知的,只要周浩一拔枪,他就逃不脱干系了。
忧上加惊,这一夜他根本没睡着。
第十五章
渐渐白亮起来的天光夹杂着湿漉漉的雾气,从没掩严的门缝里,从屋檐的九九藏书破洞下渗进了大庙,庙里残油将尽的灯火显得黯然无色了。光和雾根本无法分辨,白生生,一片片,在污浊的空气中鼓荡,残留在庙内的夜的阴影,一点点悄然遁去。拉开庙门一看,东方的日头也被大雾吞噬了,四周白茫茫一片,仿佛一夜之间连那莽莽群山也化作雾气升腾在天地间了。
好一场大雾!杨皖育站在被露水打湿的石台上,悲哀地想,看来天意就是如此了,老天爷也在帮助白云森。白云森决定今天休整,山里山外便起了一场大雾,日本人的飞机要想发现隐匿在雾中的新22军更难了。决定未来的会议将在一片迷蒙之中举行,他自己也化作了这雾中的一团。他不开口讲话,311师的部属们就不会行动,而他若是奋起抗争,这迷蒙之中就会响起厮杀的枪声。白云森是做了准备的,他只能沉默,只能用沉默的白雾遮掩住一个个狰狞的面孔。然而,只要活下去,机会总还有。这一次是白云森,下一次必定会是杨皖育。一场搏杀的胜负,决定不了一切天地的归属,既然天意决定白云森属于今天,那么,他就选择明天吧!
为了明天,他不能不提防周浩可能采取的行动。吃过早饭,他和白云森商量了一下,派周浩带手枪营二连的弟兄沿通往赵圩子的山路去寻找收容队。
白云森对这安排藏书网很满意。
九点多钟,营以上的军官大部到齐了,大庙里滚动着一片人头。《新新日报》的女记者傅薇也被搀来了,手里还拿着小本本和笔,似乎要记点什么。他起先很惊诧,继而便明白了:这是白云99lib?森又一精心安排。白云森显然不仅仅想在军界搞臭叔叔,也要在父老乡亲面前搞臭他。在陵城,白云森一口答应带上这个女记者,只怕就包藏着祸心。
大多数与会的军官并不知道马上要开的是什么会。他们一个个轻松自在,大大咧咧,彼此开着玩笑,骂着粗话。不少人抽着烟,庙堂里像着了火。
大门外是十几个手枪营的卫兵,防备并不严密,与会者的佩枪也没缴,这是和陵城的小白楼军事会议不同的。由此也可以看出,白云森对会议的成功胸有成竹。
快九点半的时候,白云森宣布开会,他把两只手举起来,笑呵呵向下压了压,叫与会者们都找个地方坐下来。庙堂里没有几把椅子,大伙儿便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席地而坐。那女记者,白云森倒是特别的照顾,他自己不坐,倒把一把椅子给了她。
他坐在白云森旁边,身体正对着大门,白云森的面孔看不到,白云森的.99lib.话语却字字句句听得真切。
“弟兄们,凭着你们的勇气,凭着你们不怕死的精神头儿,咱新22军从陵城坟坑里突围出来了!为此,我和杨副师长向你们致敬!”
白云森两腿一并,把手举到了额前。
他也只好站起来,向弟兄们行礼。
“有你们,就有了咱新22军。不要看咱今个儿只有两千多号人,咱们的军旗还在嘛,咱们的番号还在嘛,咱们还可以招兵买马,完全建制,还会有一万五的兵员!”
响起了一片掌声。
“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不能骄;败一,不能馁,更不能降!今日,本师长要向众位揭穿一个事实:在陵城,在我新22军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在民族需要我们握枪战斗的时候,有一个身居高位的将军,竟下令让我们投降!”
白云森果真不凡,竟如此诚恳自然地把紧闭的天窗一下子捅亮了。庙堂里静了一阵子,继而,嗡嗡吟吟的议论声响了起来。白云森叉腰立着,并不去制止。
484旅的一个副旅长跳起来喊:“这个将军是谁,是不是长官部的混蛋?咱们过了黄河,就宰了这个龟孙!”
“对,宰了这个王八蛋!”
“宰了他!”
“宰了他!”
可怕的仇恨情绪被煽惑起来了。他仰起头,冷眼瞥了瞥白云森,一下子捕捉了白云森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得意,尽管这得意一闪即逝。
白云森又举起了手,向下压了压:“诸位,这个将军不在长官部,就在咱们新22军!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我是一个,杨副师长是一个。我们昨晚商量了一下,觉着真相必须公布。我说出来,诸位不要吃惊。这个下令投降的将军就是我们的军长杨梦征。”
简直像一锅沸油里浇了瓢水,会场乱了套。交头接耳的议论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喧叫,311师的杨参谋长和几个军官从东墙角的一团中站了出来,怒目责问:“白师长,你说清楚,军长会下这混账命令么?”
“你不说命令是毕元奇、许洪宝伪造的么?”
“你他妈的安的什么心?”
“说!不说清楚,老子和你没完!”
杨参谋长已拔出了枪。那些聚在杨参谋长身边的反叛者们也纷纷拔枪。
情况不妙,白云森的亲信、312师的刘参谋长率着十几个效忠白云森的军官们,冲到香案前,把他和白云森团团围住了。
情势一下子很难判断,闹不清究竟有多少人相信白云森的话,有多少人怀疑白云森的话;更闹不清究竟是过世的军长叔叔的影响大,还是白云森的魔力大。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新22军确有相当一批军官和周浩一样是容不得任何人污辱他们的军长的。
他既惊喜,又害怕。
白云森大约也怕了,他故作镇静地站在那里,搭在腰间枪套上的手微微抖颤,似乎还没拿定拔不拔枪的主意。他紧抿的嘴角抽颤得厉害,他从白云森腋下斜望过去,能看到他泛白的嘴唇灰鹅似地动。
心中骤然掠过一线希望,或许今天并不属于白云森,而属于他?或许他过高地估计了白云森的力量和影响?
会议已经开炸了,那就只好让它炸掉了!反正应该承担罪责的不是他杨皖育。直到现在,他还没说一句话呢!白云森无可选择了,他却有从容的选择余地。如若白云森控制了局势,他可以选择白云森,倘或另外的力量压垮了白云森,他自然是那股力量的领袖。
真后悔,会场上少了周浩……
没料到,偏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那个女记者清亮的嗓音响了起来。他看到那女人站到椅子上,挥起了白哲而纤弱的手臂:“弟兄们,住手!放下枪!都放下枪!你们都是抗日军人,都是咱陵城子弟,你们的枪口怎么能对着自家弟兄呢?你们有什么话不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我……我代表陵城父老乡亲们求你们了,你们都放下枪吧!放下枪吧!我求你们了,求你们了……”
没想到,一个女人的话语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一只只握枪的手在粗鲁的咒骂声中缩回去了。他真失望,真想把那个臭女人从椅子上揪下来揍一顿。妈的,这婊子,一口一个陵城,一口一个父老乡亲,硬把弟兄们的心叫软了。
白云森抓住了这有利的时机,率先取出枪摔到香案上:“傅小姐说得对,和自家兄弟讲话是不能用枪的!今日这个会,不是小白楼的会,用不着枪,弟兄们若是还愿意听我白云森把话讲完,就把枪都交了吧!不交,这会就甭开了!312师的弟兄们先来交!”
312师的军官们把枪交了,杨参谋长和311师的人们也一个个把枪交了,卫兵们把枪全提到了庙堂对面。
那女记者站在椅子上哭了,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你们!陵城的父老乡亲谢谢你们!”
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别过了脸。
会议继续进行。
白云森重新恢复了信心,手扶着香案,接着说:“我说杨梦征下令投降,不是没有根据的,我刚才说了,杨副师长知道内情,你们当中参加过小白楼会议的旅团长们也清楚,没有杨副师长和我,新22军今日就是汪逆的和平建国军了!诸位不明内情,我不怪罪,可若是知道了杨梦征通敌,还要和他站在一道,那就该与通敌者同罪了!诸位请看,这就是杨梦征通敌的确证!这是他亲手拟就的投降命令!”
白云森从口袋里掏出了命令,摊开抚平,冷酷无情地展示着。几十双眼睛盯到纸片上。
“诸位可以传着看看,我们可以拥戴一个抗日的军长,却不能为一个叛变的将军火并流血!”
话刚落音,311师的一个麻脸团长冲了上来:“我看看!”
白云森把命令给了他,不料,那麻脸团长根本没看,三下两下把命令撕了,边撕边骂:“姓白的,你狗日的真不是玩意!说军长殉国的是你,说他通敌的还是你,你狗日的想蒙咱爷们,没门,没门!爷们……”
白云森气疯了,本能地去摸枪,手插到腰间才发现,枪已交了出去。他把摸枪的手抬了起来,对门外的卫兵喝道:“来人,给我把这个混蛋抓起来!”
冲进来几个卫兵,把麻脸团长扭住了!麻脸团长大骂:“婊子养的白云森!弟兄们不会信你的话的!你狗日的去当汉奸,军长也不会去当汉奸!你……你……你今日不杀了老子,老子就得和你算清这个账!”
卫兵硬将麻脸团长拖出了庙堂。
白云森又下了一道命令:“手枪营守住门一口,不许任何人随便进出,谁敢扰乱会议,通通抓起来!”
白云森奇迹般地控制了局面。
312师的刘参谋长把被撕坏的命令捡了起来,放到了香案上,拼成一块,白云森又指着它说:“谁不相信我的话,就到前面来看看证据!我再说一遍,杨梦征叛变是确凿的,我们不能为这事火并流血!”随后,白云森转过身子,低声对他交待了一句:“皖育你和刘参谋长先掌握一下会场,我去去就来!”
他很惊诧,闹不清白云森又要玩什么花招。他站起来,想拉住白云森问个明白,不料,白云森却三脚两步走出了大门。这时候,一些军官们涌到香案前看命令,他撇开他们,警觉地盯着白云森向门口走了两步,眼见着白云森的背影急速消失在台阶下。
怕要出事。
485旅副旅长赵傻子向他发问:“杨副师长,白师长说,你是知晓内情的,我们想听你说说!”
“噢!可以!可以!”
肯定要出事!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焦灼的目光再次捕捉到了白云森浮动在薄雾中的脑袋,那只脑袋摇摇晃晃沿着台阶向山下滚。
“军长的命令会不会是毕元奇伪造的?”
“这个……唔……这个么,我想,你们心里应该清楚!”
那个摇晃的脑袋不动了。
他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看见白云森在撒尿,这才放了心。
恰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提驳壳枪的人,从台阶一侧靠近了白云森。
他突然觉着那身影很熟悉。
是周浩!他差点儿叫出来。
几乎没容他做出任何反应,周浩手中的枪便响了,那只悬在半空中的骄傲的脑袋跌落了。在那脑袋跌落的同时,周浩的声音飘了过来:“姓白的,这是你教我的:一切为了军长!”
声音隐隐约约,十分恍惚。
他不知喊了句什么,率先冲出了庙门,庙堂里的军官们也随即冲了出来。
杨参谋长下了一道什么命令,卫兵们冲着周浩开了枪,子弹在石头上打出了一缕缕白烟。
却没击中周浩。周浩跳到一棵大树后面,驳壳枪对着他和他身后的军官们:“别过来!”
他挥挥手,让身后的军官们停下,独自一人向台阶下走。他看见白云森歪在一棵酸枣树下,胸口已中了一枪。
“周浩,你……你怎么能……”
“站住,你要过来,老子也敲了你!”
“你……你敢!你敢开……开枪!”
他边走边讷讷地说,内心却希望周浩把枪口掉过去。
周浩真善解人意,真是好样的!他把枪口对准了白云森。
他看见白云森挣扎着想爬起来,耳里飞进了白云森绝望的喊声:“周浩,你……你错了!我……我白云森内心无……愧!历……历史将证明!”
周浩手里的枪又连续爆响了,伴着子弹射出的,还有他恶毒的咒骂:“去你妈的历史吧!历史是婊子!”
白云森身中数弹,烂泥似的瘫倒了,倒在一片铺着败草腐叶的山地上。地上很湿,那是他临死前撒的尿。尿臊味、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在一起,烘托出了一个铁血英雄的真切死亡。
死亡的制造者疯狂大笑着,仰天长啸:“军长!姓白的王八蛋死了!死了!我替你把这事说清了!军长……军长……我的军长……”
周浩将枪一扔,跪下了……
谁也没料到,会议竟以这样的结局而告终,谁也没想到周浩会在执行任务的途中溜回山神庙,闹出这一幕,连杨皖育也没想到。而没死在陵城的白云森因为一泡尿在这里了却了悲壮的一生,更属荒唐。时也。命也。
其时其命,使白云森精心布置的一切破产了,下令押走周浩之后,杨皖育把那张已拼接起来的命令再次撕碎。纸片在空中飘舞的时候,他对身后那群不知所措的军官们说:“谁也没看到军长下过这个命令,我想,军长不会下这种命令的,白师长猜错了!可我们不能怪他,谁也不能怪他!没有他,我们突不出陵城!好……好了,散了吧!”
他弯下腰,亲自将白云森的尸体抬到了台阶上,慢慢放手,又用抖颤的手抹下了他尚未合拢的眼皮。
第十六章
周浩被关押在簸箕峪南山腰上的一个小石屋里,这是手枪营二连郑连长告诉他的。郑连长跪在他面前哭,求他看在周浩对军长一片忠心的情分上,救周浩一命。他想了半天,一句话没说,挥挥手,叫郑连长退下。
中午,他叫伙夫杀了鸡,炒了几样菜,送给周浩,自己也提着一瓶酒过去了。
他在石屋里一坐下,周浩就哭了,泪水直往酒碗里滴:“杨大哥,让你作难了!可……可我他妈的没办法!军长对我周浩恩重如山,我不能对不起军长哇!”
“知道!我都知道!来,喝一碗,我替叔叔谢你了!”
周浩顺从地喝了一大口。
“杨大哥,你们要杀我是不是?”
他摇摇头:“没,没那事?”
周浩脸上挂着泪珠笑了:“我知道你要保我的!我知道!白云森死了,新22军你当家,你要保我还保不下么?”
“保得下!自然是保得下的!”
他似乎挺有信心。
“啥时放我?”
“得等等,得和刘参谋长和312师的几个人商量定,要不,反坏事!”
周浩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咱们不能把他们全收拾了么?这帮人都他妈的只认白云森,不认军长,咱们迟早总得下手的!”
他叹了口气:“老弟,不能这么说呀!咱新22军是抗日的武装,要打鬼子,不能这么内讧哇!来,喝酒,说点别的!”
自然而然谈起了军长。
“杨大哥,我和军长的缘分,军长和你说过么!”
“啥缘分?”
“民国八年春里,咱军长在陵城独立团当团长的时候,每天早晨练过功,就到我家开的饭铺喝辣汤。那当儿,我才十岁,我给军长盛汤、端汤……”
“噢,这我知道的,你家那饭铺在皮市街西头,正对着盛记洋油店,对么?”
“对,我也见过你,有时军长喝汤也带你来,那年你也不过十五、六岁吧?正上洋学堂,也喜好练武,穿着灯笼裤,扎着绸板带,胸脯儿一挺一挺的,眼珠子尽往天上翻。”九九藏书
他酸楚地笑了:“是么?我记不起了!”
周浩蹲到了凳子上:“我可都记着哩!军长喝完汤,就用胶粘的手拍我的脑瓜,夸我机灵,说是要带我去当兵!我娘说:好儿不当兵。军长也不恼,军长说:好儿得当兵,无兵不能护国。”
“我倒忘了,你是哪年跟上我叔叔的?”
“嘿!军长当真没和你说过我的事么?你想想,独立团是民国九年秋里开拔到安徽去的,当时,我就要跟军长走的,军长打量了我半天,说:‘来,掏出鸡巴给我看看。’”
“你掏了?”
“掏了。军长一看,说:‘哟!还没扎毛么,啥时扎了毛再来找我!’我又哭又闹,军长就给我买了串糖葫芦。军长走后,有一年春上,我瞒着爹娘,揣着两块袁大头颠了,找了十个月,才在山东地界找到了军长。”
“那是哪一年?”
“民国十五年嘛!那当儿咱军长扯着冯玉祥国民军的旗号,已升旅长喽!”
“那年,我还没到叔叔的旗下吃粮哩!我是民国十六年来的。”
“噢,那你就不知道了。我找到了旅部,把门的不让我进,把我疑成叫花子了。我硬要进,一个卫兵就用枪托子砸我。我急了,大叫:你们狗日的不让我进,就替我禀报杨旅长,就说陵城周记饭铺有人奔他来了!扎毛了,要当兵!”
“有趣!我叔叔还记得扎毛不扎毛的事么?”
“记得,当然记得!军长正喝酒,当下唤我进来,上下看了看,拍了拍我的脑瓜:‘好小子,有骨气,我要了!’打那以后,我就跟了军长,一直到今天。军长对我仁义,我对军长也得仁义,要不,还算个人么?”
“那……那是!来,喝,把……把这碗干了!”
“干!干!”
“好!再……再满上!”
他不忍再和周浩谈下去,只一味劝酒,待周浩喝得在凳子上蹲不住了,才说:“打死了白师长,新22军你……你不能呆了,你得走!”
周浩眼睛充血,舌头有点发直:“走!上……上哪去?”
“随便!回陵城老家也行,到重庆、北平也罢,反正不能留在军中!”
“行!我……我听你的!你杨……杨大哥有难处,我……我知道,我不……不拖累你,啥……啥时走?”
他起身走到门口,对门外的卫兵使了个眼色,卫兵会意地退避了。他回到桌前,掏出一叠现钞放在桌上:“现在就走,这些钱带上,一脱身就买套便衣换上,明白么?”
“明……明白!”
“快!别磨蹭了,被刘参谋长他们知道,你就走不脱了!”
“噢!噢!”周浩手忙脚乱地把钱装好,又往怀里揣了两个干镆。“那……那我走了!”
“废话,不走在这儿等死?一直向前跑,别回头!”
周浩冲出门,跑了两步,又在院中站住,转身跪下了:“杨大哥,保……保重!”
他冲到周浩面前,拖起了他:“快走!”
周浩跌跌撞撞出了院门,沿着满是枯叶的坡道往山下跑,跑了不过十七、八步样子,他拔出手枪,瞄准了周浩宽厚的背脊。枪在手中爆响了,一阵淡蓝的烟雾在他面前升腾起来,烟雾前方一藏书网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倒下了。
手枪落在了地上,两滴混浊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滚了出来……
他没有办法。刘参谋长和312师的众多官兵坚持要处决周浩,就连311师的一些忠于杨梦征的旅团长们也认为周浩身为军部手枪营营长向代军长开枪,罪不容赦。他们这些当官的日后还要带兵,他们担心周浩不杀,保不准某一天他们也会吃哪个部下一枪。他要那些军官部属,要新22军,就得这么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第十七章
两个墓坑掘好了,躺在棺木中的杨梦征和白云森被同时下葬了,簸箕峪平缓的山坡上耸起了两座新坟。无数支型号口径不同的枪举过了头顶,火红的空中骤然爆响了一片悲凉而庄严的枪声。山风呜咽,黄叶纷飞,肃立在秋日山野上的新22军的幸存者们,隆重埋葬了他们的长官,也埋葬了一段他们并不知晓的历史。杨皖育站在坟前想,历史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历史的进程是在黑暗的密室中被大人物们决定的,芸芸众生们无法改变它,他们只担当实践它、推进它、或埋藏它的责任,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未来也许还是这样。然而,作为大人物们却注定要被他们埋葬,就像眼下刚刚完成的埋葬一样,这真是悲哀。
夕阳在远方一座叫不出名的山头上悬着,炽黄一团热烈火爆,把平缓的山坡映衬得壮阔辉煌,使葬礼蒙上了奢侈的色彩,两千多名士兵像黑压压一片树桩,参差不齐地肃立着,覆盖了半个山坡。士兵们头发蓬乱,满脸污垢,衣衫拖拖挂挂,已不像训练有素的军人。他们一个个脸膛疲惫不堪,一双双眼睛迷惘而固执,他们的伤口还在流血,记忆似乎还留在激战的陵城。他们埋葬了新22军的两个缔造者,却无法埋葬心中的疑团和血火纷飞的记忆。
他却要使他们忘记。陵城的投降令不应该再被任何人提起,它根本不存在,那个叫杨梦征的中将军长,过去是抗日英雄,未来还将是抗日英雄。而白云森在经过今日的显赫之后,将永远销声匿迹。他死于毫无意义又毫无道理的成见报复。真正拯救了新22军的是他杨皖育,而不是白云森,怀疑这一点的人将被清除。既然周浩为他夺得了这个权力,他就得充分利用它。
想起周浩他就难过。周浩不但是为叔叔,也是为他而死的。他那忠义而英勇的枪声不仅维护了叔叔的一世英名,也唤起了他的自信,改变了他对自身力量的估价。周浩驳壳枪里射出的子弹打倒了他的对手,也打掉了他身上致命的柔弱,使得他此刻能够如此有力地挺立在两个死者和众多生者面前。
他今生今世也不能记忆他。
然而,他却不能为他举行这么隆重的葬礼,不能把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上,还得违心地骂他,宣布他的忠义为叛逆。
是他亲手打死了他。是他,不是别人。
昏黄的阳光在眼前晃,像燃着一片火,凋零的枯叶在脚下滚,山风一阵紧似一阵,他军装的衣襟被风鼓了起来,呼啦啦地飘。
缓缓转过身子,他抬起头,把脸孔正对着他的士兵们,是的,现在这些士兵们是他的!他的!新22军依然姓杨。他觉得,他得对他们讲几句什么。
他四下望了望,把托在手中的军帽戴到头上,扶正。抬腿踏到了一块隆起的山石上,旁边的卫兵扶了他一把,他爬上了山石。
对着火红的夕阳,对着夕阳下那由没戴军帽的黑压压的脑袋构成的不规则的队伍,对着那些握着大刀片、老套筒、汉阳造、中正式的一个个冷峻的面孔,他举起了手。
“弟兄们,我感谢你们,我替为国捐躯的叔叔杨梦征军长,替白云森师长感谢你们!如今,他们不能言语了,不能带你们冲锋陷阵打鬼子了,他们和这座青山,和这片荒野……”
他说不下去了,眼睛有些发湿。
山风的喧叫填补了哀伤造出的音响空白。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换了个话题:“我……我总觉着咱军长没死:就是在一铣铣往墓坑里填土的时候,我还觉着他没死,他活着!还活着!看看你们手中的家伙吧!喏,大刀片,老套筒,汉阳造……不要看它们老掉了牙,它是军长一生的心血呀!过去,大伙儿都说:没有军长就没有新22军,这话不错,可现今,军长不在了,咱新22军还得干下去!因为军长的心血还在!他就在咱每个弟兄的怀里,在咱每个弟兄的肩头,在咱永远不落的军旗上!”
他的嗓音嘶哑了。
“今天,我们在这里埋葬了军长,明天,我们还要从这里开拔,向河西转进。或许还有一些恶仗要打,可军长和咱同在,军长在天之灵护佑着咱,咱一定能胜利!一定能胜利!”“胜利……胜利……胜利……”山谷旷野回荡着他自豪而骄傲的声音。他的话说完了,浑身的力气似乎也用完了,两条腿绵软不堪。他离开山石时,312师刘参谋长又跳了上去,向士兵们发布轻装整顿,安置伤员,向河西转进的命令。刘参谋长是个极明白的人,白云森一死,他便意识到了什么,几小时后,便放弃了对白云森的信仰。
对此,他很满意,况且又在用人之际,他只能对这位参谋长的合作态度表示信任。他很清楚,凭他杨皖育是无法把这两千余残部带过黄河的。
清洗是日后的事,现在 不行。
不知什么时候,《新新日报》的女记者傅薇和表妹李兰站到了他身边。傅薇面色阴冷,眼珠乱转,闹不清在想什么。李兰披散着满头乱发,满脸泪痕,精神恍惚。他知道这两个女人都为白云森悲痛欲绝。他只装没看见,也没多费口舌去安慰她们,她们是自找的。
这两个女人也得尽快打发掉,尤其是那个女记者,她参加了上午的会议,小本本上不知瞎写了些什么,更不知道白云森背地里向她说了些什么……
正胡乱地想着,傅薇说话了,声音不大,却很阴:“杨副师长,把杨将军和白师长葬在这同一座山上合适么?”
他扭过头:“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怕他们在地下拼起来?”
他压住心中的恼怒,冷冷反问:“他们为什么要拼?”
“为生前的宿怨呀!”
“他们生前没有宿怨!他们一起举义,一起抗日,又一起为国捐躯了!”
“那么,如何解释上午的会议呢?如何解释那众说纷纭的命令呢?白师长临终前说了一句:历史将证明……历史将证明什么?”
他转过脸,盯着那可恶的女人:“什么也证明不了,你应该忘掉那场会议!忘掉那个命令!这一切都不存在!不是么?历史只记着结局。”
“那么,过程呢?产生某种结局总有一个过程。”
“过程,什么过程?谁会去追究?过程会被忘记。”
“那么,请问,真理、正义和良心何在?”
他的心被触痛了,手一挥:“你还有完没完?你真认为新22军有投降一说?告诉你:没有!没有!”
“我只是随便问问,别发火。”
这口吻带着讥讽,他更火了,粗暴地扭过傅薇的肩头,手指着那默立在山坡上的衣衫槛褛的士兵:“小姐,看看他们,好好给我看看他们!他们哪个人身上没有真理、正义和良心?他们为国家而战,为民族而战,身上带着伤,军装上渗着血,谁敢说他们没有良心?他们就是真理、正义和良心的实证!”
刘参谋长的话声给盖住了,许多士兵向他们看。
他瞪了傅薇一眼,闭上了嘴。
刘参谋长继续讲了几句什么,跳下山石,询问了一下他的意见,宣布解散。
山坡上的人头开始涌动。
他也准备下山回去了。
然而,那可恶的女人还不放过他,恶毒的声音又阴风似的刮了过来,直往他耳里钻:“杨副师长,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无论杨梦征军长、白云森师长和你们这些将领们干了些什么,新22军的士兵们都是无愧于民族和国家的?对吗?对此,我并无疑意。我想搞清楚的正是:你们这些将领究竟干了些什么?”
他再也忍不住了,猛然拔出手枪:“混账,我毙了你!”
傅薇一匪,轻蔑地笑了:“噢,可以结束了。我明白了,你的枪决定历史,也决定真理。”
枪在他手中抖,抖得厉害。
“杀……杀人了!又……又要杀人了!怎……怎么会这……这样?快……快来人呀!杀……杀人喽!”站在傅薇一侧的李兰望着他手上的枪尖叫起来,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了。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表妹的神色不对头,她的眼光发直,嘴角挂着长长的口水,脚下的一只鞋子掉了,裤腿也湿了半截。
他心中一沉,把枪收回去,走到李兰面前:“别怕,兰妹!别怕,谁也没杀人!”
“是……是你杀人!你杀了白云森,我知道!都……都知道!”李兰向他身上扑,湿漉漉的手在他脖子上抓了一下。
他耐着性子,尽量和气地解释:“我没杀人。白师长不是我杀的,是周浩杀的。周浩被处决了,来,走吧!跟我回去,别闹,别闹了!”李兰完全丧失了理智,又伸手在他脸上抓了一把,他被激怒了,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对身边的卫兵道:“混蛋!把她捆起来,抬到山下去!那个臭女人也给我弄走!”
卫兵们扭住了李兰和傅薇,硬将她们拖走了。
这时,电台台长老田一头大汗赶来报告,说是电台修好了。他想了一下,没和刘参谋长商量就口述了一份电文:“向重庆和长官部发报,电文如下:历经七日惨烈血战,我新22军成功突破敌军重围,目99lib?前,全军两师四旅六千七百人已转进界山,休整待命。此役毙敌逾两千,不,三千,击落敌机三架。我中将军长杨梦征、少将副军长毕元奇、312师少将师长白云森。壮烈殉国。”
台长不解,吞吞吐吐地问:“毕元奇也……壮烈殉国?”
他点了点头:“壮烈殉国。”
台长敬了个礼走了,他转身问刘参谋长:“这样讲行么?”
刘参谋长咧了咧嘴:“只能这样讲。”
他满意地笑了,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刚刚主持了一个隆重悲哀的葬礼,忘记了自己是置身在两个死者的墓地上。他伸手从背后拍了拍刘参谋的肩头,抬腿往山下走。
山下,参加葬礼的士兵们在四处散开,满山遍野响着杂沓的脚步声。山风的叫嚣被淹没了,夕阳落在远山背后,夜的巨帏正慢慢落下。陵城悲剧的最后一幕在千古永存的野山宣布终场。
明天一切将会重新开始。
他将拥有属于明天的那轮辉煌的太阳。
这就是历史将要证明的。
第一章
早就知道有个徐州喽。我们营有个大个子连长是徐州人,老和我谈徐州,还背诗哩:“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说那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没想到,还真的争上了呢!和日本人争。民国二十七年三月,最高统帅部一声令下,咱五六十万人马“呼啦”上去了。先在徐州郊外的台儿庄打了一仗,揍掉日本人两三万兵马。哦,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台儿庄大捷”。接下来,糟啦。被九个师团的日本人围住了。徐州防线崩溃,成千上万的弟兄成了日本人的俘虏。这大多数俘虏的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其中有千把号人被日本人钾到一个煤矿挖煤,那个煤矿在苏鲁交界的地方,离徐州城大约百十里吧?99lib.九九藏书九九藏书.99lib?
那年,我二十九岁,被俘时的军职是第二集团军二十七师机枪连连长,战俘编号是“西字第1012号”……
第二章
哨子响了,尖利的喧叫把静寂的暗夜撕个粉碎。战俘们诈尸般地从铺上爬起,屁股碰着屁股,脑瓜顶着脑瓜,手忙脚乱地穿衣服、靸鞋子。六号大屋没有灯,可并不黑,南墙电网的长明灯和岗楼上的探照灯,穿过装着铁栅的门窗,把柔黄的光和雪白的光铮铮有声地抛人了屋里。铁栅门“哗啦”打个大开,战俘们挨在地铺跟前,脸冲铁门笔直立好,仿佛两排枯树桩。
六十军五八六旅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孟新泽立在最头里,探照灯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耳旁还老是响着尖利的哨音。每当立在惨白的灯光下,他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那哨音是探照灯发出的。他的身影拖得很长,歪斜着将汤军团的一个河南兵田德胜遮掩了。田德胜一只脚悄悄勾着铺头草席下的鞋子,两手忙着扎裤子。不知谁放了一个屁,不响,却很臭,立在身后的王绍恒排长骂了声什么。
狼狗高桥打着贼亮的电棒子,引着两个日本兵进来了。电棒子的灯柱在弟兄们脸上一阵乱撞。后来,高桥手一挥,两个日本兵把一个弟兄拉了出去。孟新泽认出,那弟兄是耗子老祁。老祁在川军里正正经经做过三年排长,二十七年四月在台儿庄打得很好,升了连长,五月十九日徐州沦陷,做了俘虏。他那连长前后只当了十八天。
孟新泽心头一阵发紧,突然想尿尿,身后的王绍恒排长扯了扯他的衣襟,压低嗓门说了句:
“怕……怕要出事!”
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的。
孟新泽没做声,只把一只脚抬起,用脚跟在王绍恒脚尖上踩了一下。
高台阶上,高桥在叫:
“六号的,通通出来站队!”
孟新泽看看站在另一排头里的汤军团排长刘子平,二人几乎同时机械地迈着脚步,跨出了六号大屋的窄铁轨门槛。
院子里已站满了人。一号到五号的弟兄,已在他们前面排好了队,他们也驯服地走到固定的位置上站好了。孟新泽站在斜对着高台阶的水池旁边,前方三步开外的地方立着一个端三八大盖的矮胖鬼子,那鬼子在吸烟,一阵阵燎人的烟雾老向他鼻孔里钻。
院落一片明亮,不太像深夜。高墙电网上的一圈长明灯和岗楼上的四只探照灯,为这二百多名马上要下井干活的战俘制造了一个不赖的白昼。
高台阶上站着狼狗高桥,高桥一手扶着指挥刀的刀柄,一手牵着条半人多高的骠壮的狼狗。狼狗不住声地对着弟兄们吼,身子还一挣一挣的。台阶下,站着许多端枪的日本兵,其中,有两个日本兵夹着耗子老祁,嘴里叽哩咕噜咒骂着什么。老祁驼着背,歪着扁脑袋,嘴角在流血,显然已挨了揍。
高桥不说话,塑像似的。这个痨病鬼喜欢用阴险的沉默制造恐怖,战俘们对他恨个贼死。
狼狗疯狂地叫。
狼狗的叫嚣加剧了溢满院落的恐怖气氛。
每到这时候,孟新泽便觉着难以忍受,他宁愿挨一顿打,也不愿在这静默的恐怖中和高桥太君猜哑谜。
一只黑蚂蚁爬上了脚面,又顺着脚面往腿杆上爬,他没看到,是感觉到的。他挺着脖子,昂着光秃秃的脑袋,目视着高桥,心里却在想那只黑蚂蚁。他想象着那只黑蚂蚁如何在他汗毛丛生的腿上爬,如何用黑黢黢的身子拱他腿上的汗毛,就像他被俘前在坟头林立的刺槐林里乱冲乱撞似的?99lib?。刺槐林是他三十五岁前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后阵地,他就是在那里把双手举过了头顶,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一个军人很难完成的动作。这个动作结束了他十八年军旅生涯的一切光荣。他从此记下了这个耻辱的日子。这个日子很好记,徐州是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失守的,他二十日上午便做了俘虏。
简直像梦一样,五十万国军说完便完了,全他妈的被日本人装进了大口袋。陇海、津浦四面铁路全被日本人切断,事前竟没听到一点风声,最高统帅部和战区长官部实在够混账的!长官们的混账,导致了他的混账;他这个扛了十八年大枪的中国军人竟在日本人的刺刀下举起了双手。
完成这个动作时,他几乎没来得及想什么。蹲在坟头后面的王绍恒排长把手举了起来,他便也举了起来。那时,他手里还攥着打完了子弹的发热的枪。
耻辱、愧疚,都没想到,他当时想到的只是面前那个日本兵的枪口和刺刀。生的意念在那一瞬间来得是那么强烈,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思议。他举起了手。他在举起手的时候,看到那日本兵黢黑的刀条脸上浮出了征服者高傲的微笑,半只发亮的金牙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他由此退出了战争,变成了战俘营里的苦力。
他由此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悔限中……
小腿肚上痒痒的。黑蚂蚁还在爬,他想抬起腿,抓住黑蚂蚁将它捻个稀烂,可抬腿抓了一下没抓住。他又极力去想黑蚂蚁,借以忘掉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
高桥太君得了痨病是确凿的,没病没伤,他的长官不会把他派到这里来。到这里看押战俘的,除了一小队日军,大都是从作战部队里剔下来的废物。高桥有肺痨,那战俘营最高长官龙泽寿大佐也断了一条胳膊,据说是在南京被守城国军的炮弹炸飞的。龙泽寿今夜没露面。没有大事,龙泽寿不会露面。
孟新泽由此断定:他们的计划日本人并不知道,倘若知道了,眼前的阵势决不会这么简单。
身后的王绍恒却吓得不轻,他又扯了扯孟新泽的衣襟,似乎想说什么,孟新泽悄悄地但却是狠狠地将王绍恒的手甩脱了。
面前那个矮胖的鬼子兵把一支烟抽完了,烟屁股摔到了身边的水池里,发出了一声“吃拉”的响声。立在高台阶上的高桥以一阵按捺不住的咳嗽,结束了这刻意制造出的沉寂。
“你们的,要逃跑,我的知道,通通的知道!有人向我报告的有,我的知道!”
高桥抽出指挥刀,刀尖冲着台下的耗子老祁:
“他的,就是一个!我的明白!我的,要给你们一个颜色瞧瞧!”
高桥牵着狼狗从台阶上走下来,把狗交给孟新泽面前的矮胖子牵着,独自大踏步走到老祁跟前,用指挥刀挑起了老祁的下巴:
“你的说: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
老祁被雪亮的指挥刀逼着,仰起了脑袋;脖子上青筋凸得像蚯蚓:
“没逃!没!”
“你的昨夜在井下,哪里去了?”
“拉……拉屎!”
“拉屎的,一个钟头?嗯?大大的狡猾!”
孟新泽心中一惊,一下子断定:他们当中确有告密者!否则,高桥不会了解得这么清楚。昨夜,老祁确实从煤窝里出去了一趟,他是去寻找那条秘密通道的,出去的时间确有一个多钟头。他出去的时候,刚放落大顶上的第一茬煤,回来时,这茬煤已装了一大半。
“我……我没逃!拉过屎,我在老洞里迷糊了一会儿!”
高桥恼了,指挥刀在手上打了个滚,刀尖逼到了老祁的脖子下:“你的逃跑,我的明白!你们的逃跑的我的通通的明白!抵赖的不行!说,你的和什么人的联系?”
刀刃割破了老祁的脖子,一股鲜红的血像出洞口的蛇似的,缓缓爬到了指挥刀的刀面上。老祁向后倾斜的身子抖动起来,身上那件破军褂的衣襟像旗一样“呼达”、“呼达”地飘。
孟新泽又想尿尿。
小腹中的液体几乎要从那东西里迸出来。红蛇在他眼前动,一股夹杂着汗气的淡腥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他闭上眼,又认真地去想黑蚂蚁,真他妈的怪,黑蚂蚁不见了,他感觉不到黑蚂蚁的存在了。
闭合的眼睛依然亮亮的,仿佛一片沸沸腾腾的红雾。高桥的面孔在红雾中时隐时现。
“说!通通的说出来!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嗯!”
高桥话音刚落,狼狗又凶恶地狂叫起来。
老祁依然在徒劳地狡辩。
眼前的红蛇变成了浑身血红的大蟒,大蟒恶狠狠地向他跟前扑。他听到了老祁骤然爆发出的哀号。他的精神顷刻间几乎要崩溃了,他一下子竟悲观地认定:老祁完了。他们蓄谋已久的计划又要泡汤了!
这时,老祁却叫了起来:
“我日你祖奶奶!大爷就是想逃!想……逃!你……你狗日的杀了大爷吧!”
高桥一见老祁认了账,反倒把指挥刀从老祁的脖子上抽了回来。
“你的,要逃跑的!”
“大爷活够了,杀不死就逃!”
“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
“嗯!明白!明白!”
高桥手一挥,狼狗狂吠着扑向了老祁,老祁惊恐地转过身往后跑,没跑出两步就被狼狗压倒在地上。
老祁屁股上的一块肉被狼狗撕了下来,惨叫着死了过去,身下一摊血。
高桥又走到高台阶上训话。
“你们的听着,逃跑的通通的一个样!你们的,逃不出去!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通通完蛋了,你们的,只有好好挖煤,帮助帝国政府和皇军早日结束东亚战争,才能得到自由!现在,通通的下井干活!”
青石门楼下的钢板门拉开了,在刺刀和枪口的威逼下,战俘们幽灵似的通过门外的吊桥,踏上了通往四号大井的矸石路。从他们栖身的这座阎王堂到四号大井的工房门口,共计是一千三百多步,孟新泽数过。
在四号井工房门口,阎王堂的鬼子看守和矿井队进行了交接。上井的七至十二号的二百余名弟兄被鬼子看守押走了。他们却在几十个矿警的严密监视下,领了柳条帽和电石灯,排队在罐笼前站好,等候下井。
孟新泽和他身后六号大屋的弟兄排在最后面,他在跨进泥水斑驳的罐笼时,听到了西严炭矿锅炉房深夜报时的汽笛。这是半个月以来他在地面上听到的惟一的一次夜笛。狼狗高桥突然制造出的恐怖,使今夜下井晚了半个钟头,使得他们在地面上度过了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十七日的零点。
开采方法是陷落式的。这种开采法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不需要精心设计,更不需要高昂的成本,只要有充足的人肉便行。黑乌乌的煤窝子,像野兽贪婪的大嘴。平均三、五天嚼掉一个弟兄。煤层下的洞子是他们自己打的,野兽的贪婪大嘴是借他们的手造出的,而它嚼起他们来竟毫不留情!近两年来,有一百二十多个弟兄被冒落的煤顶砸死、砸伤。在井上是狼狗、皮鞭、刺刀,在井下是冒顶、瓦斯、透水、片邦,简直看不到生路在哪里。从今年三月开始,便有几个弟兄尝试着逃跑。在井上逃的两个,一个被挂在电网上电死了;一个被狼狗咬断了喉咙。三个在井下逃的,两个出去被抓住,一个钻进老洞子里被脏气憋死了。
弟兄们被吓住,他们还是要逃,于是酿出了一个集体逃亡的计划。里外一个死,与其在这阴暗的煤洞里一个一个慢慢地死,倒不如轰轰烈烈地闹腾一番,痛痛快快地死。大家都赞成逃,串连在秘密进行着。然而,谁都不知领头的是哪一个,还不敢问,怕别的弟兄怀疑自己不安好心。也是,人落到这种份上,没一个靠得住!谁不想活?保不住就有人为自己活,不惜让许多弟兄死!
王绍恒排长也想活。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着的时候,他没意识到活着是件难事,进了战俘营,才明白了,为了活下去,他必须躲避一些东西,争取一些东西,付出一些东西。眼睛变得异常灵活,鼻子变得异常敏锐。他能迅速捕捉到不利于自己生命存在的环境、气氛、场合,机警而又不动声色地逃得远远的。他变成了一个好窑工,他凭着自己的谨慎、细心和超人的感觉,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的灾难。
他有活下去的充分根据。
集体逃亡的计划他是知道的。是营长孟新泽告诉他的。他张口气喘激动了几天。他当然要逃的,他做梦都在想着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权。只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认为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听说外面有游击队接应哩!可当耗子老祁被拉出去时,他怕老祁供出孟新泽,孟新泽再供出他。他怕高桥的指挥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只要高桥的指挥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会供出来的,他受不了那种折磨,他压根儿不是条硬汉子。若不是抗日口号烧沸了他的热血,若不是他表姐夫在一〇九三团当团长,他不会投笔从戎的。
走过坑木支架的漫长井巷,又爬了大约三百米上山的洞子,那张着大嘴的野兽又出现在他面前了。矿警孙四把枪往怀里一搂,擦着洋火点着一支烟。悬在棚梁的大电石灯太阳般的亮,孙四额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照得彤红。
孙四吐着烟圈对着弟兄们结结巴巴地嚷:
“干……干活!都……都他姥姥的干……干活!完不成定额,日本人教……教训你们!”
转眼瞅见了刚爬上来的监工刘八爷,孙四又嚷:
“八,你……你他姥姥的还……还到窝里去……去看着,有……有事给我讲……讲一声!”
刘八爷显然不高兴,手里玩蛇似的玩着鞭子。
“孙四,你也太舒服了吧?按皇军的规定可该你进窝管人,老子管筐头、管出炭!”
孙四挺横,小眼睛一瞪:
“皇……皇军要日你姨,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日?”
一个弟兄憋不住笑了。
又短又粗的刘八爷操起鞭子在那弟兄胸前甩了一鞭,气恨恨地骂:
“笑你娘的屌!干活!通通进窝干活!谁他娘耍滑头,八爷就抽死他。”
都进去了。
王绍恒排长不动声色缩在最后头,每向窝里走一步,眼睛总要机灵地转几圈,把窝子上下左右的情况迅速看个遍。他的耳朵本能地竖了起来,极力捕捉着夹杂在纷乱脚步声、浓重喘息声和工具撞击声中的异常声响。手中的灯拧得很亮,雪白的光把一层层黑暗剥掉了抛在身后。鼻子不停地嗅,仔细分辨着污浊空气中的异常气味,他知道,瓦斯气体有些甜,像烂苹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这煤窝的代号是二四二,为什么叫二四二,王绍恒不清楚。弟兄们也都不清楚。在二四二窝子里干活的弟,兄,共计二十二人,全是六号的,正常由五个弟兄装煤,十几个弟兄拉拖筐。窝口,短而粗的刘八爷监工;煤楼边,矿警孙四验筐。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本人的眼睛。但是,矿警孙四不错,据说这小子当年也当过兵,日本人过来,队伍散了,才干了矿警。他对弟兄们挺照应的,不像那个刘八爷!刘八爷偏又怕他,八爷使皮鞭,孙四使枪,就凭这一条,八爷也没法不怕。孙四爱睡觉,八爷也爱睡觉;孙四自己睡,也怂恿八爷睡;两人常倒换着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着!刘八爷一睡觉,弟兄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一些密谋便半公开地在煤窝中酝酿了。
王绍恒记得很清楚,昨日耗子老祁出去探路时,刘八爷已到避风洞的草袋堆上睡觉去了,孙四不会向日本人报告的,那么,向日本人报告的必是窝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为什么不把集体逃亡的计划都端给日本人呢?为什么只告了一个老祁?
斜歪在煤窝里,机械地往拖筐里装着煤,王绍恒还不住地想。
不知装了几筐煤之后,他突然想通了!这告密者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卖给日本人,是有心计的。他是在投石问路,看看告密以后,日本人能给他什么好处。好处给得多,他藏书网就全卖;好处给得少,他就和弟兄们一起逃,里外他不吃亏!
卑鄙的混蛋,应该设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们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他王绍恒不会这么干,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尽可能好一些,可却决不会主动向日本人告密。
这个告密者是谁?是谁?
几乎人人都值得怀疑。
窝子里的浮煤快装完的时候,营长孟新泽将拖筐向他脚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说:
“弄清楚告密的家伙了!”
“谁?”
“听说是张麻子!”
“听……听谁说的?”
他很吃惊。
“这不用问,回头等刘八睡觉时,咱们——”
孟新泽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
没等他再说什么,孟新泽营长又从他面前闪过去,往别的弟兄面前凑。
王绍恒吃惊之余,觉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后那句会引起孟新泽怀疑的话,他不该问孟新泽从哪儿弄来的消息,他不应该知道。这里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来得都有根据,一切又都没有个来源,谁也不能问,谁也不敢问,孟新泽向他讲什么,都是“听说”,鬼知道他听谁说的!
这听说的消息都蛮可靠的。三月里,听说八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从鲁南窜过来了,四月下旬的一天夜里,日本西严炭矿的炸药库升了天,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响了大半夜。后来又听说点炸药库的事不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干的,是原国军团长何化岩的游击总队千的,说是何化岩司令手下的人马有一千三,光机枪就有十几挺哩!他们由此知道了,这矿区周围的山区里还有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他们由此酝酿了集体逃亡的计划,决定分头和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取得联系,里应外合,一举捣毁四号井和阎王堂两座战俘营,挣脱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这时、张麻子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张麻子是极自然的!他们不除掉张麻子,下一步,张麻子一定会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们!
有关杀人的热辣辣的念头闪过之后,冷静下来一想,王绍恒又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他突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一个陷阱边缘上了,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人这个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子,昨天有人向他们告了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们不会不怀疑!孟新泽他们干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高桥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从心里感到冷。他揣摩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参加这次正义的谋杀。
刘八爷到煤窝外的避风洞迷迷糊糊搂婊子的时候,他弯着腰,捂着肚子,跑出了煤窝,对坐在煤楼守护洞里的孙四说,要去拉屎。
田德胜拉完最后一筐煤,把电石灯灭了,拖筐往筐帮一竖,身子一缩,双手抱膝,猴儿似的蹲到筐里去了。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安全打吨法。他得趁着弟兄们用钢钎放落煤顶上一茬煤的工夫,美美眯上一会儿。眯觉之前,照例蛮横无理地摔了一句话在筐外:
“都听着噢,谁要向日本人告状,爷爷就砸断他狗日的腿!”
那口气,仿佛他不是日本人的苦力,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英雄似的。
“哎,田老二,今个儿该你放顶!”
田德胜被俘前的排长刘子平提醒说。
刘子平是个高高瘦瘦的山东人。
田德胜压在胳膊上的冬瓜头抬了起来,两只肉龙眼一眨,不怀好意地笑了:
“哦,该我放顶?难为你刘排骨想得起!既然想起了,你狗日的就辛苦辛苦吧!”
刘子平极委屈地叫:
“凭什么?老子凭什么代你放?老子是你的排长!想当初……”
田德胜邪火上来了,“腾”地从竖着的拖筐里99lib?弹将出来,炮弹似的。
“排长!屌毛!这里还有长?呸!通通都他妈的屌毛!”
竟然从破裤档里摸出了两根,放在嘴边吹了口气,在手上捻着:
“喏,就是这种撸不直、带弯儿的!”
“你……你……你田老二又是什么东西!”“我?嘿嘿,我——”
田德胜咧着黑窟似的大嘴,展露着一口东倒西歪的黄板牙,无耻地道:
“我他妈的是屌,单操你的娘!”
刘子平闭了气,不敢做声了。他知道,再骂下去,田德胜这畜生就要动武了。他退到了煤帮的另一侧,将电石灯的柱火捻小,悄悄蹲下了。
身边的桂军排长项富广低声安慰了他一句:
“老刘,别理他,越理他,他越犯邪!”
刘子平不理田德胜,田德胜却还不罢休,他又悻悻地走到刘子平面前,抬腿踢了踢刘子平的屁股:
“咦,爷爷刚才不是说了么?今日放顶的差使你顶了!你狗日的咋坐下了?起来!起来!”
刘子平仰着长方脸,大睁着一双细小的眼睛,费力地咽着吐沫:
“我……我凭什么替你干?”
田德胜胳膊一撸,拳头一攥,胳膊上的肌肉聚到了一起,凸暴暴的,仿佛趴着一只蛤蟆,他胳膊一曲一伸,那蛤蟆便在皮下兴奋地搏动起来,似乎要从胳膊上跳将下来。
“凭什么?你说呢?”
又撩开小褂,将灯笼似的拳头死命在厚实的胸肌上砸,砸得“咚咚”响。
“凭什么!爷爷就他妈的凭这个,你狗日的不服气,就和爷爷比试一下!日他娘!还排长,团长也他妈的屌毛!”
煤窝中的弟兄都愣愣地看着,没有人劝阻,也没有人出面应战。田德胜的这套把戏他们看得多了,见惯不惊了,田德胜瞄上了谁,谁只好认倒霉。田德胜有力气,又邪得吓人,自然有资格称爷爷的。
今日,算刘子平倒霉。
刘子平却赖在地上死活不起身。
“咦,你狗日的咋闭气了!起来!妈的,起来!”
灯笼也似的拳头在刘子平脑袋上方晃,刘子平屁股上又吃了两脚。孟新泽过来了,向刘子平使了个眼色:
“老刘,去吧!我们一起去?老田累了,让他歇一会儿吧,都是自家弟兄!”
刘子平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田德胜却眼皮一翻:
“歪子,你瞎扯什么?我不累,就他妈的犯困,想眯一会儿!”敢叫孟新泽歪子的,六号里只有田德胜一个。孟新泽的嘴确有一些歪,且一抽一抽的,据说是在徐州战场上被大炮震的,谁知道呢?
孟新泽并不介意,又对田德胜道:
“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刘八过来时,我们喊你!”
田德胜笑了,大模大样地拍拍孟新泽的肩头:
“行!还是孟哥体抚人!”
说毕,将小褂一掖,将胸前那两块绝好的肌肉掩了,旁若无人地往自个的拖筐跟前走,到了跟前,身子一缩,又进去了。
得意自不必说的。汤军团的普通大兵田德胜凭着一身令人羡慕、又令人胆怯的肌肉,赢得了又一次生存竞争的胜利。
田德胜算个极地道的兵油子,三年之中卖过四次丁,最后一次,进了汤恩伯军团的新兵团,台战爆发之后本想拔腿的,不料,没逃成,差一点挨枪毙。大撤退的时候,他又逃了一次,运气更糟,竟被日本人活拿了,阎王堂当牲口。在阎王堂里,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一阵乱拳,把国军军营里固有的一切秩序都砸了个稀烂,他所憎恶的那些长儿们、官儿们,通通毫无例外地变成了屌毛!他从不掩饰他对这些长儿们、官儿们的蔑视,他也不怕他们的报复。有一次,刘子平,孟新泽几个人抱成团教训他,按在煤窝里揍他,也没把他揍服。他倒是单对单地让他们都领教了他的老拳,逼着他们承认了他的权威。
六号里的弟兄们都认定他是畜生。
他认定弟兄们都是屌毛。
弟兄们对他自然是信不过的,一切秘密都尽可能地瞒着他,他也不去问,似乎根本没想过要从这座地狱里逃出去,他仿佛找到了最合乎自己生存的土地,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儿!
蹲在拖筐里,沉重的大脑袋压在抱起的手臂上,他想睡,可却睡不着。他不傻,他知道弟兄们正酝酿着一个什么计划,只瞒着他一个人。他有些不平,感到不合理。他不去问,可心里极想知道它。他要闹清楚:这计划是否会触犯他的利益,他关心的只是这一点,他是为自己活着的,只要不触犯他的利益,他便不管,反之,则不行。
今日的事有些怪。孟歪子一会儿蹭到这个面前叽咕两句,一会儿挪到那个人面前叽咕两句,大约又要玩什么花头了。尤其可疑的是:他竟怂恿他去睡觉,那必是想趁他睡着时干点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们该不是要对他下手吧!
不敢睡了。两只肉龙眼一下子睁得很大,脑袋在胳膊上偏了过来,透过拖筐的破洞和缝隙向煤窝深处看。煤窝深处一片昏黄迷蒙的灯光,灯光中飞舞着的煤屑、粉尘像一团团涌动的浓雾。钢钎捅煤顶的声音和煤顶塌落的声音响个不停。
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没有人向他这里摸。
他还是不放心,悄悄将拖筐边的电石灯点亮了,拧亮灯火,对着煤窝照。
他这才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个弟兄压着一个什么人在满是煤块的地下扑腾,另几个弟兄装模作样在那里捅煤顶,其实是想把煤尘扬得四处飞舞,遮掩住煤窝深处杀人的内幕!
妈的,他们要杀人!
他们今日敢杀那人,明日必然敢杀他田德胜!他不能不管!他得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他悄悄将柳条帽戴了起来,把电石灯咬在嘴上,操起身边的一把大铣,狼一般窜了过去。
“妈的,你们在干什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孟新泽转过了铁青的脸,歪斜的嘴角下意识地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了一声:
“没你的事,走开!”
几个弟兄全扑了上来。
他操起铁铣,抡了一个大圈儿。
几个弟兄站住了。
那个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
“二哥,救……救我!”
是张麻子!
“放开麻子!”
“没你的事,走开!”
孟新泽再次重申。
“放开!”
他又喊。
就在这时,一个挪到他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搂住了他的后腰,他手中的铁铣落到了地上。
几个弟兄一拥而上,把他压倒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一只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几只拳头冰雹也似的落到他头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挣不动。
这时,孟新泽又说话了,他叫大伙儿住手。
孟新泽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边,对他说:
“老田,你听着:今日的事与你无关!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张麻子是自作自受!懂吗?”
他睁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挣:
“张……张麻子怎么了?”
“他向日本人报告,说耗子老祁要逃跑,老祁才被高桥折腾得死去活来!”
“妈的,你……你们咋不早和我说一声!”
按在他身上的手松了,他“腾”地爬起来,操起铣,窜到张麻子面前,将压在张麻子身上的人拨开,狠狠对着被掐个半死的张麻子的脑袋砸了一锨。
张麻子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个人死起来竟那么容易。
田德胜把粘着鲜血、脑浆的铁铣在煤堆里搓了几下,又打了个嘹亮哈欠:
“孟大哥,你们忙你们的,我他妈的真得眯一会儿了!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又旁若无人地走了。
仿佛刚才只是捻死了一只蚂蚁。
再一次蹲到拖筐里,没几分钟,煤顶轰隆隆落了下来,咆哮的煤尘像黑龙一样向窝外冲。田德胜身边的电石灯灭了。
就在这工夫,田德胜看到,一盏晃动的灯从窝子外面钻了出来。近前一看,提着那盏灯的,是王绍恒排长。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王绍恒排长不在现场,他闹肚子,拉屎去了,矿警孙四可以作证。
这一班很正常,包括煤顶冒落,砸死一个苦力,通通属于正常——正常的生产事故。大日本皇军的圣战煤,每万吨支付三条性命的成本,今日只是把应该支付的成本支付进了去,一点也不值得惊奇。
事故发生的时候,是六月十七日三时四十五分。矿警孙四做了当班记录,并在十七日十二时上井交接时,把那具砸得稀烂的尸体在井口工房里完整无缺地交给了阎王堂的日本人……
阎王堂的名是我们给起的。我们还编了顺口溜唱:“上井阎王堂,下井鬼门关,圣战瞎扯、皇军快完蛋……”这类顺口溜编了不少哩,日本人都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们就得吃苦头喽!
当时,千余号弟兄被分押在两处,阎王堂一处,四号井护矿河内还有一处。这四号井原是西严炭矿——早先叫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开拓的,后来,徐州沦陷,开矿的资本家炸掉西严镇的主井颠了,日本人才接收过来。在护矿河外又筑了高墙把它和外面隔开了。
西严镇距我们阎王堂只有四里地,距四号井99lib?也不到五里,听说镇西的山里有咱的游击队,弟兄们都梦想着搞一次暴动。不管日本人盯得多紧,还是有人在暗中活动,主事人是谁,至今我也不知道……
第三章
狼狗高桥歪斜着身子依在竹凉椅上吃刨冰,铁勺把搪瓷茶缸里的刨冰屑搅得沙沙响。两个日本兵没吃,他们电线杆似的立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对着弟兄们的胸脯子。高桥瘦弱的身子完全浸在高墙投下来的一片阴影中,他脸上、脖子上没有一丝汗。两个日本鬼也站在阴影的边缘,只有头顶微微晒了些太阳。
是中午一点多钟的光景,太阳正毒。
六号大屋的弟兄全在火毒的太阳下罚站,仿佛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黑鬼。他们回到阎王堂,连脸也没捞着洗,就被高桥太君瞄上了。
高桥太君不相信张麻子死于煤顶的冒落,认定这其中必有阴谋。
在高桥太君的眼里,这个被高墙电网围住的世界里充满了阴谋,每个战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有某种阴谋的意味。而他的责任,就是通过皮鞭、刺刀、狼狗等等一切暴力手段,把这些阴谋撕碎、捅穿、消灭!
张麻子昨日通过监工刘八向他告密,今日就被砸死了,这不是阴谋还会是什么?他们怎么知道告密者是张麻子呢?谁告诉他们的?他要找到这个人,除掉这个人,他怀疑战俘中有一个严密的地下组织,而且在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随时有可能进行一场反抗帝国皇军的暴动。
这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四月里,西严炭矿的火药库炸了,战俘中间便传开了一些有关游击队的传奇故事,一些战俘变得不那么听话了。这迫使他不得不当众处决一个狂妄的家伙。那家伙临死前还狂呼:“你们这些日本强盗迟早得完蛋!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饶不了你们!”他们竟知道矿区周围有游击队,他竟能叫出乔锦程和何化岩的名字!这都是谁告诉他们的?
吃完了刨冰,身子依在凉椅上换了个姿势,阴阴的脸孔正对着那群全身乌黑,衣衫槛褛的阴谋家们,高桥太君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极轻松地规劝道:
“说嘛!唵?通通的说出来,我的,大皇军的既往不咎!说出来,你们的,通通回去睡觉!”
没人应。
站立在暴烈阳光下的仿佛不是一个个有生命的人,而是一根根被大火烧焦了的黑木桩。
高桥太君从凉椅上欠起了身子,按着凉椅的扶手,定定地盯着众人看。看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驼着背,抄着手,向阳光下走。
他在王绍恒排长面前站住了:
“你的,你的说,张麻子的不是被冒顶砸死的,是有人害他,嗯?是不是?你的,大胆说!”
王绍恒垂着脑袋,两眼盯着自己的脚背,喃喃道:
“太君,我的不知道!窝子里出事时,我的不在现场,跟班矿警可以作证!”
“你的,以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吗?你的不知道有谁向你们通风报信吗,唵?”
王绍恒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顶,经常发生!昨夜,是张麻子放顶,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八格呀噜!”高桥太君一声怪叫,一拳打到王绍恒的脸上,王绍恒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里出了血。
高桥两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们的阴谋,我的通通的明白,你们的不说,我的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高桥太君又回到凉椅上躺下了。
一场意志力的较量开始了。高桥太君要用胜利者的意志粉碎战俘们的阴谋。战俘们则要用他们集体的顽强挫败高桥的妄想。
战争在他们中间以另一种形式进行着。
他们做了战俘却依然没有退出战争。
刘子平排长希望这一切早些结束。
当高桥走到王绍恒面前,逼问王绍恒时,他的心骤然发出一阵狂乱的跳荡。他忘记了悬在头上火炉般的太阳,忘记了身边众多弟兄的存在。他觉得自己是俯在一间密室的门口,窃听着一场有关自己生死存亡问题的密谈。王绍恒站在孟新泽后面,距他只有不到一大步。他斜着眼睛能瞥到王绍恒半边脸膛上的汗珠,能看到王绍恒小山一样的鼻梁,他甚至能听到王绍恒狗一样可怜的喘息。高桥的脚步声在王绍恒身边停下时,他侧过脸,偷偷地去瞧高桥脚下乌亮的皮靴,他希望这皮靴突然飞起,一脚将王绍恒踢倒,然后,再唤过凶恶的狼狗,那么,今日的一切便结束了,他的一桩买卖就可以开张了。
他知道王绍恒的怯弱,断定王绍恒斗不过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他佩服高桥太君的眼力。高桥这王八别人不找,偏偏一下子就瞄上了王绍恒,便足以证明他窥测人心的独到本事。
他不恨王绍恒,一点也不恨。他和王绍恒没有冤隙,没有成见,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他甚至可怜他。他决不想借日本人的手来折磨一个怯弱无能的弟兄。当那个恶毒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际的时候,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其实,按照他的心愿,他是极希望高桥太君好好教训一下田德胜的。田德胜那畜生不是玩意,依仗着力气和拳头经常欺辱他。可他很清楚,田德胜是个不怕死的硬汉子,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无法粉碎他顽蛮的意志!高桥太君从那畜生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
突破口在王绍恒身上!
王绍恒应该把那个通风报信者讲出来!
他揣摸王绍恒是知道那个通风报信者的。王绍恒和孟新泽都是一〇九三团炮营的,素常关系很好,孟新泽的一些谋划和消息来源必然会多多少少暴露在王绍恒面前的,他只要把这个人供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王绍恒竟不讲。
愚蠢的高桥竟用一个拳头结束了这场有希望的讯问。
王绍恒混账!
高桥更混账!
这一对混账的东西把本应该结束的事情又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了,他被迫继续站在这杀人的烈日下,进行这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
身上那件沾满煤灰的破褂子已被汗水浸透了,黑乎乎的脸上,汗珠子雨似的流。汗珠流过的地方露出了白白的皮肉,像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沟。脚下干燥的土地湿了一片。头上暴虐的烈日继续烘烤着他可怜的身躯,仿佛要把他躯体内的所有水分全部榨干,使他变成一条又臭又硬的干咸鱼。那种生了黑虫的干咸鱼他们常吃,有时会连着吃一两个月呢。
够了!
他早就受够了!
他不愿做干咸鱼,也不愿吃干咸鱼!他要做一个人,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以人的权利,享受生活中应有尽有的一切。
咽了口吐沫。
听到身后“扑通”响了一声,闷闷的。
他判定,是一个弟兄栽倒了。
响起了皮鞭咆哮的声音。他大胆地扭头一看,栽倒的弟兄被皮鞭逼得摇摇晃晃立了起来。
那弟兄没有开口的意思。
看来,高桥太君今日要输。高桥太君知道有阴谋,却不知道阴谋藏在哪里。他为高桥太君惋惜,也为自己惋惜。
逃亡计划刘子平是知道的,他认定不能成功。在地面逃,有日本人的电网、机枪、狼狗。在井下逃,更属荒唐,竖井口,风井口,斜井口,日夜有矿警和日本人把守,连个耗子也甭想出去。说是有游击队,他更不相信。共产党乔锦程的游击队不会冒着覆灭的风险来营救国军战俘的——尽管国共合作了,他们也不会下这种本钱。何化岩究竟有多大的可能前来营救,也须打个问号。高桥不是一再说游击队全被消灭了么?五月之后,不是再没听说过游击队的事情么?退一步讲,即使有游击队,有他们的配合,弟兄们也未必都能逃出去。倘或双方打起来,最吃亏的必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弟兄!如果他吃了一颗流弹,送了命,这场逃亡的成功与否,便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世界对他刘子平来说,就是他自己。他活着,呼吸着,行动着,这个世界就存在着,他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这是个极明确极简单的道理。
得知大逃亡的秘密,他心中就萌发了和日本人做一笔买卖的念头。他认为做这笔买卖担的风险,要比逃亡所担的风险小得多。他只要向日本人告发了这一重大秘密,日本人就会把他原有的自由还给他,他的生命就将得到最大限度的升值。
这念头使他激动不已。
希望像一缕诱人的晨曦,飘荡在他眼前。
然而,他是谨慎的,他要做的是一笔大买卖,买卖成交,他能赚回宝贵的自由;买卖做砸了,他就要输掉身家性命,他不能急,他要把一切都搞清楚,把一切都想好了,在利箭上弦的一瞬间折断箭弓,这才能在日本人面前显出自己的价值。
张麻子竟走到了他前面,竟把耗子老祁告了。他感到震惊:原来,想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买卖的并不是他一个!他拿别人的性命做资本,别人也拿他的性命做资本哩!
张麻子该死,他参加了处死张麻子的行动。在田德胜砸死张麻子之前,他和两个弟兄死死压在张麻子身上。他用一双手捂着张麻子的嘴。他对张麻子没有一点怜悯之情,——事情很清楚,张麻子是他的竞争对手。
过后想想,却觉出了张麻子的可怜。张麻子是替他死的。如若他刘子平在张麻子前面先走了一步,那么,死在田德胜铁铣下的就该是他了。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做这笔大买卖也和逃亡一样要担很大的风险哩!他打消了向日本人告密的念头。他不愿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自然,也不愿死在自己弟兄的铁铣下。
任何形式的死,对生命本身来说都是相同的。
他原以为日本人对张麻子的死不会过问,不料,日本人竟过问了!站到了烈日下,那死去了几个小时的告密念头又顽强地浮出了脑海,他希望日本人找到那个通风报信者,为他的买卖扫清障碍。
这个通风报信的家伙会是谁呢?矿警孙四?监工刘八?送饭的老高头?井口大勾老驼背?都像,又都不像。其实,送饭的老高头,井口的老驼背,与他都没有关系。他告密也不会去找他们。他要知道的,是矿警孙四和监工刘八是不是靠得住,他没有机会向日本人直接告密,却有机会向孙四和刘八告密。只要这两个人靠得住,他的买卖就能做成功……
脑袋被纷乱的念头搅得昏沉沉的。
这时,西严炭矿的汽笛吼了起来,吼声由小到大,持续了好长时间。炽热的空气在汽笛声中震颤着,身边的弟兄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太阳。太阳偏到了西方的天际上,是下午四点钟了。这不会错!西严炭矿的汽笛历来是准确的。西严炭矿的窑工们是八小时劳动制,每日的早晨八点,下午四点,深夜零点放三次响,这三次放响,惟有深夜零点那次与他们有关。他们是十二小时劳动制,深夜零点和中午十二点是他们两班弟兄交接的时刻。
不错,是放四点响。
这就是说,他们在六月的烈日下曝晒了三四个钟头!这就是说,一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快要结束了,是的,看光景要结束了。
刘子平排长一厢情愿地想。
王绍恒斜长的身影被牢牢压在脚下的土地上动弹不得。四点钟的太阳依然像个脾气暴烈的老鳏夫,挥舞着用炽热的阳光织成的钢鞭在王绍恒和他的弟兄们头顶上啸旋,阳光开始发出嗡嗡吟吟的声响,王绍恒觉着自己挺不住了,脑门上一阵阵发凉,眼前矇矇眬眬升起旋转飞舞的金星。
仍没有结束的迹象。
高桥躺在竹凉椅上吃第三茶缸刨冰,他干瘦而白哲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汗迹,几个日本兵将三八大盖斜挎在肩上,悠然自得地抽烟。南面一至五号通屋里的弟兄已发出阵阵鼾声。
这一切强烈地刺激了他,他一次次想到:这不合理!这太不合理!他不该在这六月的烈日下罚站!出事的时候,他不在现场嘛!日本人不该这么不讲道理!他感到冤枉,感到委屈,真想好好哭一场。
高桥是条没有人性的狼!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蛋,如果有支枪,他不惜搭上一条性命,也要一枪把这混蛋崩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高桥不讲道理,早就知道这电网、高墙围住的世界里不存在什么道理,可他总还固执地按照高墙外那个自由世界的习惯思维方式进行思维,还固执地希望高墙外的道理能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继续动行。狼狗高桥的思维方式和战俘营里的野蛮秩序,他都无法适应。他不断地和他们发生冲突,又不断地碰得头破血流,每当碰得头破血流时,他就变得像落人陷阱中的狼一样,绝望而烦躁,恨不得猛然扑向谁,痛痛快快咬上几口。
只有这疯狂的一瞬,他才是个男子汉。然而,这一瞬来得快,退得也快,往往没等他把疯狂的念头变成行动,涌上脑门的热血就化成了冰冷的水,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怯弱的娘儿们。
他时常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惭,高桥站到他身边时,他怕得不行,两眼瞅着自己的脚背,不知咕咕噜噜说了些什么。仿佛鼻子下的那张嘴不是他自己的,仿佛他的大脑已丧失了指挥功能。高桥的拳头落到他脸上,把他打倒在地了,他才意识到:他并没讲什么对弟兄们不利的话,他才感到一阵欣慰。
他不能出卖弟兄们。不能把逃亡的计划讲出来!他出卖了别人,也就等于出卖了自己!逃亡计划流产,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生命的希望,自由的希望是和那个逃亡计划连在一起的!
他却无法保证自己不讲出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阳光下,已是三四个钟头了,这三四个钟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他挺不住了!挺不住了!他两条干瘦的腿发木、发麻,青紫的嘴唇裂开了血口,体内的水分似乎已被太阳的热力蒸发干净。被高桥打倒在地时,他真不想再爬起了,他真希望就这样睡着,直到高墙外的战争结束……
恍惚之中,两团旋转的黄光扑到了他身边,两只从半空中伸下来的铁钳般的手抓住他肩头,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竖了起来,他听到了高桥野蛮无理的叫喊:
“…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不!他不死!决不死!活着,是件美好的事!再艰难,再屈辱的活也比任何光荣的死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活着,便拥有一个世界,拥有许多许多美好的希望和幻想。而死了,这一切便消失了。
他要活到战争结束的那天。
面前的金星越滚越多,像倾下了一天繁星,高墙、房屋和凉椅上的狼狗高桥都腾云驾雾似的晃动起来:耳鸣加剧了,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同时飞动起来,嗡嗡吟吟的声音响成一片……
眼前骤然一黑,维系着生命和意志的绳索终于崩断了,他“扑通”一声,再一次栽倒在被阳光晒热了的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扑来了两个日本兵。
他们试图把他重新竖起来。
却没有成功。
“抽!用鞭子抽!装死的不行!”
高桥吼。
两条贪婪的噬血黑蛇一次次扑到了他的脊背上,他不知道。昏迷,像一把结实可靠的大锁,锁住了他心中的一切秘密。
他挺住了。
后来,从昏睡中醒来,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他竟熬过了这顿毒打,竟做了一回硬铮铮的男子汉。
他感动得哭了。
最终下令结束这场意志战的,是阎王堂最高长官龙泽寿大佐。
龙泽寿大佐是在王绍恒排长被拖到六号通屋台阶下的时候,出现在弟兄们面前。他显然刚从外面的什么地方回来,刻板而威严的脸膛上挂着汗珠,皮靴上沾着一层浮土,军衣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一只空荡荡袖子随着他走动的身体,前后飘荡着。
他走到高桥面前时,高桥笔直地立起,靴跟响亮地一碰,向他鞠了一个躬。
他咕噜了一句鬼子话。
高桥咕噜了一串鬼子话。
孟新泽听不懂鬼子话,可能猜出高桥和龙泽寿在讲什么。他脑子突然浮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拼着自己吃一顿皮肉之苦,立即把前面的一切结束掉。
不能再这么拼下去了,再拼下去,他们的逃亡计划真有可能在烈日下晒得烟消云散!这僵持着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潜伏着可能爆发的危险。
他要向龙泽寿大佐喝一声:“够了!阴谋是莫须有的!逃亡是莫须有的,大佐,该让你的部下住手了!”
在整个阎王堂里,孟新泽只承认龙泽寿是真正的军人,龙泽寿不像管他们的高桥那么多疑、狡诈,又不像管七号到十二号的山本那么阴险、毒辣。龙泽寿喜欢用军人的方式处理问题。有一桩事情给孟新泽的印象极深:去年五月间,龙泽寿刚调到阎王堂时,有一次和孙连仲集团军某营营长章德龙谈高墙外的战争。谈到后来,双方都动了真情,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章德龙竟毫无顾忌地把龙泽寿和帝国皇军痛骂了一顿。龙泽寿火了,冷冷地抛过一把军刀,要和章德龙决斗。决斗就是在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上进行的,弟兄们都扒着铁栅门向外看。章德龙是条汉子,军刀操在手里,马上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军人。他挥着刀,扑向龙泽寿,头一刀就划破了龙泽寿的独臂,龙泽寿凶猛反扑,终于在一阵奋力的拼杀之后,将章德龙砍死。后来,龙泽寿在高墙内为章德龙举行了葬礼,他对着那些日本兵士,也对着站成一片的战俘们说了一通话:
“他不是俘虏!不是!他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他死于战争!献身战争,是一切军人的最终归宿!”
龙泽寿大佐脱下帽子向章德龙营长的遗体鞠了躬。
那些日本士兵也鞠了躬。
孟新泽从那开始,认识了龙泽寿。他恨他,却又对他不无敬佩。龙泽寿敢于把军刀抛给章德龙,让章德龙重新投入战争,便足以说明他的胆识、勇气和军人气质!其实,他完全可以用高桥的手法,像掐死蚂蚁似的将章德龙掐死,他没有这样做。
高桥还在那里用鬼子话啰嗦。
龙泽寿的眉头皱了起来,极不耐烦地听。一边听,一边在高桥面前来回踱步,间或,也用鬼子话问两句什么。
后来,事情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没等孟新泽从人群中站出来,高桥绷着铁青的脸走到了弟兄们面前,极不情愿地喊道:
“通通的回去睡觉!以后,哪个再想逃跑,通通的枪毙!回去!回去睡觉!”
直到这时候,孟新泽才长长吐了口气,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放到了实处,他不无自豪地想:他和他的弟兄们又胜利了。
回到屋中,见到了耗子老祁。老祁血肉模糊的屁股已不能着铺了,他像条被打个半死的狗,屈腿趴在地铺的破席上,身上叮满了苍蝇。
孟新泽俯到老祁面前,老祁费力地昂起了脑袋,昂了一下,又沉沉地落下了。
老祁显然有话要说。
孟新泽嘱咐弟兄们看住大门,把耳朵凑到了老祁的嘴边:
“老祁,你要说啥?”
老祁低声问:
“和……和外面联系上了么?”
孟新泽摇了摇头。
“得……得抓紧联系!不能再……再拖下去了!咱们中间有鬼!”
孟新泽悄悄说:
“鬼抓到了,被弟兄们送到阴曹地府去了!”
“是谁?”
“张麻子!”
老祁点点头,又说:
“今日下窑,再派个弟兄到……到上巷看一下,我估摸那个露出的洞子能……能走通!我……我进去了,摸了几十米,感觉有风哩!”
“老祁,你吃苦了,弟兄们谢你了!”
老祁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说不上是笑还是哭:
“这些话都甭说了!没……没意思!”
这时,守在门口的弟兄大叫起来:
“饭来了!饭来了!弟兄们,吃饭了!”
老祁和孟新泽都住了口。
送饭的老高头将一筐高粱面饼子和一铁桶剩菜汤提进了屋,弟兄们围成一团,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咬着铁硬的高粱饼子,喝着发酸的剩菜汤,弟兄们都在想着那条洞子……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洞子,它的准确位置在什么地方?它能把井下和地面沟通么?”
躺在地铺上的刘子平排长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他凭着两年来在地层下得到的全部知识和经验,竭力想象着那洞子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那洞子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了,耗子老祁已道出了一个秘密;洞口在上巷。然而,上巷有五六个支支叉叉的老洞子。究竟哪个洞口能通向自由?这是亟待搞清的。另一个亟待搞清的问题是:这条有风的洞子是否真的通向地面?倘或它只是沟通了别的巷道,老祁的努力就毫无意义了……
兴奋和欣喜是不言而喻的,被囚禁着的生命在这突然挤进来的一线光明面前变得躁动不安了。他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灰蒙蒙的屋顶。
屋顶亮亮的。夏日的太阳把黄昏拉得很长,已是六点多钟的样子了,挂在西天的残阳还把失却了热力的光硬塞到这间青石砌就的长通屋里来。屋顶是一根根挤在一起的大圆木拼起来的,圆木上抹着洋灰、盖着瓦,整个屋子从里看,从外看,都像一个坚固的城堡。黄一昏的阳光为这座城堡投入了一线生机,给刘子平排长带来了许多美好的联想。他想起二十几年前做木材生意的父亲带他在长白山原始森林里看到的一个湿漉漉的早晨。做了俘虏,进了这间活棺材,那个早晨的景象他时常忆起。那日,他和父亲从伐木厂的木板屋中钻出来,整个大森林浸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突然间,太阳出来了,仿佛一只调皮的兔子,一下子跃到了半空中,银剑似的光芒透过参天大树间的缝隙,齐刷刷地照到了远方那一片密密麻麻、城墙般的树干上。他惊奇地叫了起来,仿佛第一次看到太阳!
那是永远属于他的自由的太阳!
升起那轮太阳的地方,如今叫满洲国了。
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作为一个有血气的男子汉,他在国民政府最高统帅部的指令下,在众多长官的指令下,也在自己良心的指令下,参加了这场由“满洲国”蔓延到中国腹地的战争。随整个军团开赴台战前线时,他从未想过会做俘虏,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向日本人告密。在台儿庄会战中,他和他所在的队伍没打什么硬仗。但,台儿庄的大捷却极大地鼓舞了他。他认定他和他的民族必将赢得这场正义的战争。
然而,接踵而来的,是灾难的五月十九日。那日半夜,徐州西关大溃乱的情景,给了他永生难忘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日夜,一切都清楚了,可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日军业已完成对徐州的大包围。徐州外围的宿县、黄口、肖县全部失守。丰县方面的日军攻势猛烈。津浦、陇海东西南北四面铁路全被日军切断。最高统帅部下令撤退……五十余万被围在包围圈里的国军相继夺路逃命,溃不成军,徐州陷入了空前混乱之中。堆积如山的弹药、粮秣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熊熊燃烧,火光映得大地如同白昼。日本人的飞机在天上狂轰滥炸,一颗炸弹落下,弟兄们倒下一片。突然而来的打击,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各部的建制全被打乱了,连找不到营,营找不到团,团找不到师。从深夜到拂晓,崩溃的国军组成了一片人的海洋,一股脑向城外涌……
他也随着人的海洋向城外涌。长官们找不到了,手下的弟兄们找不到了,他糊里糊涂出了城,糊里糊涂成了俘虏。
他被俘的地方在九里山。那是徐州城郊外的一个小地方,据说是历史上著名的古战场。和他同时被俘的,还有孙连仲第二集团军的一百余名弟兄。
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是他的精神信念大崩溃的日子。从这一日开始,战争对他来讲己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了,求生的欲念将他从一个军人变成了一条狼。
他要活下去,活得好一些,就得做条狼。
五月十九日夜间,当那个和他一起奔逃了几个小时的大个子连长被飞起的弹片削掉半个脑袋时,他就突然悟到了点什么,他要做一条狼的念头,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发的。谁知道呢?反正他忘不了那个被削掉半个脑袋的苍白如纸的面孔。那时,他一下子明白了:生命对生命的主人来说就是一切,而对偌大世界来说,简直就不值一提!因此,对自己生命负责的,只能是你自己!你绝不要去指望那个喧闹叫嚣的世界!那个被许多庄严词藻装饰起来的世界上,充满了生命的陷阱。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不管是做一条狼还是做一只狗,都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这是一条世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密约和真理。
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一串固执的问号:
“那条洞子走得通么?它是不是通向一个早年采过的老井?老井有没有出口?”
是的,要迅速弄清楚,要好好想一想。告密,并不是目的,告密只是、为了追求生命的最大值,如果不告密也能得到这个最大值,他是不愿去告密的!他并不是坏人,他决不愿故意害人,他只是想得到他应该得到的那些东西。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夕阳的余辉像潮水一样,渐渐退去了。漫长的黄昏被夜幕包裹起来,扔进了深渊。高墙电网上的长明灯和探照灯的灯光照了进来,屋子里依然不太黑。
他翻了个身,将脸转向了大门。
他看到了一个日本看守的高大背影。
这背影使他很不舒服,他又将身子平放在地铺上,呆呆地看圆木排成的屋顶。他还想寻到那个湿漉漉的布满自由阳光的早晨。
却没寻到。
在靠墙角的两根圆木中间,他看到了一个圆圆的蜘蛛网,蜘蛛网上布满了灰,中间的一片软软地垂了下来,要坠破似的。挂落下来的部分,像个凸起的乌龟壳。他又很有兴致地寻找那只造成了这个乌龟壳的蜘蛛,寻了半天,也未寻到。
几乎失去希望的时候,却在蜘蛛网下面发现了那只蜘蛛,蜘蛛,它吊在一根蛛丝上,一上一下的浮动着,仿佛在做什么游戏。
他脑子里突然飞出一个念头:
“蜘蛛是怎么干那事的?”
没来由地想起了女人,饥渴的心中燃起了一片爆烈的大火,许多女人的面孔像云一样在眼前涌,一种发泄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纷杂的念头……
他将手伸到了那个需要发泄的地方,整个身子陶醉在一片美妙的幻想之中。他仿佛不是睡在散发着霉臭味的破席上,而是睡在自家的老式木床上,那木床正发出有节奏的摇晃声,身下那个属于他的女人正呻呻吟吟地哼着。手上湿了一片。没有人发现。将手上粘乎乎的东西往洋灰地上抹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靠墙角的铺位上,两个挤在一起的身影在动。遮在他们身上的破毯子悄无声息地滑落在脚下,半个赤裸的臀在黑暗中急速地移来移去。
他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只当没看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睡着了。他在梦中看到了耗子老祁说的那个洞子,那洞子是通向广阔的原野的,他独自一个人穿过漫长的洞子,走到了原野上,走到了自由的阳光下,他又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长白山里那个湿漉漉的早晨。
被尖利的哨音唤醒的时候,他依然沉浸在幸福的梦境中,身边的项福广轻轻踢了他一脚,低声提醒了他一句:
“老刘,该你值日!”
他这才想起了:在出工之前,他得把尿桶倒掉。
他忙不迭地靸上鞋一,走到了两墙角的尿桶边,和田德胜一人一头,提起了半人高的木尿桶。
倒完桶里的尿,田德胜照例先走了。
他到水池边刷尿桶。
就在他刷尿桶的时候,狼狗高桥踱着方步从北岗楼走了过来,仿佛鬼使神差似的,告密的念头又猛然浮了出来,他大声咳了一声。
高桥在他身边站住了,定定地看他。
他几乎未加思索,便低声叫道:“太君,高桥太君……”
正要说话时,三号的两个弟兄抬着尿桶远远过来了。他忙把要说的话咽到了肚里。
高桥产生了疑惑:
“嗯,你要说什么?”
那两个弟兄已经走近了。
没有退路了。他做出失手的样子,猛然将湿淋淋的尿桶摔到了高桥面前。
“八格呀噜!”
高桥一个耳光极利索地劈了过来。
显然,高桥已悟出了些什么,打完之后,又叫道:
“你的良心的坏了坏了的!我的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高桥将他带进了北岗楼。
一进北岗楼,他跪下了:
“太君,高桥太君!我的,我的有事情要向你报告!”
高桥笑了:
“明白!明白!你的说!说!”
他想了想,却不知该怎么说,一瞬间,他觉得很惶惑。他是怎么了?他原来并没想到要告密,怎么一下子竟主动找了高桥,他该讲些什么呢?那个洞子,他是不能说的!那个洞子是属于别人,也是属于他的,别人的东西,他可以拿来送给日本人,他的东西,却是不能送给日本人的。他要说的,应该是与他无关的事——与他无关,而又能使他获得好处的事!一时间,这种事却又想不出来。说弟兄们要逃跑?怎么跑?有什么证据?
他无疑犯了一个聪明的错误。他一直寻求一种稳妥的告密方式,却忘了自己在逃亡的弟兄身上押下的赌注。
他有些后悔。
“嗯!你的说,快说!”
“太君!太君!他……他们……他们要逃!我知道,我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他含含糊糊地说。
高桥很高兴,搓着手,踱着步。
“说,说下去!”
“具体情况,我……我还没弄清楚,只是听他们议论过,说……说是要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在通往井口工房的路上逃!”
他编了一个逃亡的方案。
“哦?谁在和游击队联系?”
“不……不……知道!”
高桥端着瘦削的下巴,想了一下:
“好,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回去,弄清楚,向我报告!嗯,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他站起来,正要向高桥鞠躬的时候,高桥一脚将他踢到了门外……
捂着被踢疼的肚子,站在出工的队伍中,他不再后悔了,他兴奋地想:今日这突然而来的机会,他利用的不错,他没暴露逃亡的真正秘密,为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又向日本人讨了好,如果那条洞子走不通,他就甩开手做这笔大买卖。
院子中,月光很好。
高桥太君照例在月光下的高台阶上训话。
一切全和往常一样……
身陷囹圄,我却老是想着二十七年五月间徐州战场上的事,做梦也尽做这样的梦,有一次。在井下依着煤帮打了个盹,一个噩梦就跳出来了。我梦见日本飞机扔的炸弹把我炸飞了,脑袋像红气球一样在空中呼噜噜地飘。我吓醒了……
人呀,落魄到那种地步,真没个人模样了。要说不怕,那是瞎话!要说没有点别的想法,那也是瞎话!那工夫,有的人真当不了自己的家哩!脑瓜要混蛋不知哪一会儿。日本人越是发狠,弟兄们就越想逃,可能不能逃出去,都挺犯嘀咕的。逃不成怎么办,半道送了命怎么一办?命可只有一条哇!有人想告密,想讨好日本人,也是自然的。
这时候,弟兄们都听说了那条洞子的事,都一口咬定那洞子是通向地面的,那个洞子给弟兄们带来了多少热辣辣的希望哟,可没想到……
第四章
和往常一样,出完了第一茬煤,监工刘八爷到避风洞睡觉去了,矿警孙四睁着红丝丝的眼睛守着煤楼直打哈欠。
这照例是一天之中最懈怠的时候,弟兄们活动筋骨的机会又到了。
孟新泽营长将二四二〇窝子里的弟兄拢到身边说:
“都知道了吧?咱们这窝子上面有一个老洞子,老祁摸着了,说是有风,估摸能走通……”
孟新泽未说完,蹲在孟新泽对面的田德胜就低声嚷了起来:
“老孟,你们他妈的真要逃?”
孟新泽瞪着田德胜:
“能逃为啥不逃?你不想逃么?你想一辈子在这儿做牲口么?”田德胜冬瓜脑袋一歪,黄板牙一龇:
“歪子,你小子说话甭这么盛,你们逃?你们逃得了么?老子只要不逃,你们他妈的一个也甭想逃!老子说不准也学学那张麻子,向日本人报告哩!”
“你敢?”
黑暗中,一个弟兄吼。
田德胜把披在身上的破小褂向身后一摔,灯笼似的拳头攥了起来,胳膊一伸一屈的,又玩起了那吓唬人的把戏。
“不敢?我操!这世界什么都有卖的,还没听说有不敢卖的哩!爷爷迟早逃不了一个死字,爷爷就是告了你们,死在你们手里,也没啥了不起的!”
孟新泽忍不住吼了起来:
“姓田的,你他妈的还像中国人么,你是不是我们的弟兄?”
“咦,我姓田的还是你们的弟兄,你们他娘的还知道这一点?”
田德胜眼睁得很大,面前的灯火在他红红的眼睛里燃烧着、跳跃着:
“你们什么时候把我看做你们的弟兄了,你们什么事都瞒着我一人,你们不瞒张麻子,光瞒着爷爷!你们狗眼看人低!”
孟新泽一下子明白了田德胜愤怒的原因,笑道:
“我们什么事瞒你了!这不都和你说了么?”
田德胜依然不满,眼皮一翻:
“你们给我说啥了!里外不就是一条破洞子么!这还要你孟歪子说!老祁在号子里说时我就听到了!”
“我们想摸通这个洞子,逃出去,明白么?”
“算不算我?”
“当然算!”
田德胜又问:
“听说有游击队接应,真么?”
孟新泽点了点头:
“有这事!”
“他们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还没联系上哩!”
田德胜并未泄气,冬瓜头向孟新泽面前一伸,大拳头将厚实的胸脯打得“咚咚”响,两只肉龙眼极有神采:
“不管咋说,我干!日他娘,里外逃不了一个死,与其在日本人手里等死,不如逃一回看看!”
竟恭恭敬敬叫了声营长:
“孟营长,你甭信不过我,日他娘,我田德胜坏,可就有两条好处:不怕死,不告密!不像王八蛋张麻子,看起来斯斯文文,人五人六的,可他妈的一肚子坏水!”
孟新泽受了感动,攥住田德胜的手说:
“老田,说得好!弟兄们信得过你!”
“那,老孟,你说咱咋办吧!”
孟新泽放开田德胜的手,将目光从田德胜脸上移开去,对着弟兄们道:
“今个儿,咱们得把那个老洞子的情况摸清楚。”
田德胜自告奋勇道:
“好!老孟,我去摸吧!”
孟新泽想了一下,应允了:
“要小心,时间不能耽误得太长。听老祁说,老洞子的洞口在咱窝子上面三百米开外的地方,洞口有红砖砌的封墙,墙下有个缺口,墙上还挂着带人骸髅骼的危险牌。”
“知道了!”
田德胜披上小褂,要往外走。
孟新泽将他叫住了:
“等一下,这样出去不行!”
看了看煤顶,孟新泽交待道:
“刘子平、项福广,你们准备好,用炸药炸煤顶,其余的弟兄通通随我出来,到煤楼避炮!”
借着避炮的混乱,田德胜溜了,顺着二四二〇窝子,爬到了上巷,上巷方向没有出井口,阎王堂的日本人没设防。日本人不知道那条令战俘们想人非非的老洞子。
炮闷闷地响了两声,巷道里的污浊空气骤然膨胀了一下,一股夹杂着煤粉、岩粉的乳白色气浪从窝子里涌了出来。鼓风机启动了,吊在煤楼旁的黑牛犊似的机头,用难听的铁嗓门哇哇怪叫起来。黑橡胶皮的风袋一路啪啪作响地凸涨,把巷道里的风送进了二四二〇煤窝。
弟兄们在矿警孙四的催促下,没等炮烟散尽,便进了窝子。几个当班弟兄站在炸落的煤块上,用长长的钢钎捅炸酥了的煤顶。让一片片将落未落的煤落了下来。
放炮不是经常性的,日本人对炸药的控制极为严格,能用钢钎捅落的煤顶,决不许使用炸药,用完的炸药纸和带编号的封条还要向矿警孙四交账,上井之前必得搜身。想在炸药上做文章实属妄想。
孟新泽却老是想着要搞一点炸药。炸药总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引人了一个神圣庄严的境界,听到煤炮的爆炸声,他就想起战场上的火炮声,他眼前就耸起了一门门怒吼的火炮,那首他和许多弟兄一起高唱过的军歌就会隐隐约约在他耳畔响起。
窝里捅放煤顶时,他和一帮拉煤拖的弟兄倚在煤帮上看,朦胧之中,他把窝子里那跃动的电石灯灯火,想象成了闷罐军列上马灯的灯火。他总以为自己不是蹲倚在狭长黑暗的巷道里,而是蹲倚在狭长、黑暗而又隆隆前进着的军列上。
耳畔的军歌声越来越响了。仿佛由远而近,压过来一片隆隆呼啸的雷声……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杭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
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任敌机在我们领空翱翔。
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
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十七年春天,他就是唱着这支军歌,由孝感、武昌开赴台战前线的。据孟新泽所知,最高统帅部原已把他们军编入了武汉卫戍部队系列,准备让他们在武昌、孝感训练一个时期,参加保卫大武汉的会战,不料,二十七年四月中旬,台儿庄一战之后。日军大举增军鲁南,图谋攻取战略重镇徐州,驻守徐州战线的五战区吃紧,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电请最高统帅部并蒋中正委员长,要他们军火速增援。最高统帅部遂调他们开赴陇海线的民权、兰封一带集结待命,暂归程潜的一战区指挥,情况紧急时,向徐州靠拢,增援五战区。四万多人的队伍,四月十九日分乘军列向民权、兰封开发,嘹亮的军歌声响了一站又一站……
军列抵达民权以后,站台上突然涌来了一些五战区的军官士兵。孟新泽清楚地记得,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军官跑上前来,向他敬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你是一〇九三团炮营的孟营长吗?”
他点了点头。
那年轻军官口齿清楚地向他传达了最高统帅部的命令:
“孟营长,奉蒋委员长电令,贵部直开徐州,向五战区报到,中途一律不许下车,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对面前年轻的军官颇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斜着眼睛盯着他白白净净的脸孔看,冷冷说了一句:
“最高统帅部的命令是下给军部的,我得知道我们团长、军长的命令!”
那年轻军官立即呈上了军长的命令。
他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接蒋委员长急电,我军所属各部直开徐州,中途不得下车,此令!”
下面,是他熟悉的签名。
徐州这个古老的城市,就这样和他的命运、和他们军的命运紧紧联在一起了。
河南民权车站月台上的那一幕,是他一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更没想到,他会在军列前方那个叫做徐州的北方古城结束他作为一个中国军人的战斗生涯。
他问那个年轻的军官:
“台儿庄不是大捷了么?李长官会真吃不消么?”
那年轻军官叹了口气,俯在他耳边低声道:
“情况不妙哇!老兄!台儿庄一战之后,日军又集中八、九个师团的兵力在鲁南,板桓的五师团、矶谷的十师团、土肥原的十四师团,都来了;另外还有刘桂堂、张宗援等部的伪军,总计投入兵力估计已有十万以上。台儿庄再次吃紧,老兄,看光景要大打一场了,蒋委员长这一回是下大决心了。”
他的热血一下九九藏书子冲到了脑门,脱口叫道:
“妈的,早该好好打一仗了,伙计,瞧我们怎么用大炮轰他们吧!”站在缓缓启动的列车上,他还在向那个年轻军官招手哩!
军车开到东福山车站停下了,那是四月二十二日深夜。拂晓,部队奉命渡过运河,其时,东南方向枪声大作。随即,他们团在一个叫陈瓦房的小村前不期与攻人之敌相遇。由于没有准备,仗打得不好,弟兄们伤亡不少。后来,他才知道,那工夫,汤恩伯军团所属各部已在日军攻势之下向大良壁东南溃退,左翼陈养浩部已退到了岔河镇,整个五面防线形成了一个大缺口。为了堵住这个缺口,继陈瓦房之后,邻近之邢家楼、五圣堂又展开了激战。
激战初期,他和他的弟兄们情绪是高昂的,他们都下定了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以死报国的决心。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进行的这场战争,是关乎国家命运、民族命运的大搏斗。
他曾在陈瓦房看到过一个牺牲了的连长的遗书,那遗书上的话使他久久不敢相忘。
遗书是写给新婚妻子的,其中写道:
“倭寇深入我中华国土,我华夏民族危在旦夕,身为军人,义当报国,如遭逢不幸,望你不要悲伤。如我们已有孩子,不论男女,取名抗抗;只要我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上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我们的!”
血与火的考验就这样开始了。
从四月二十二日的遭遇战打响,到六月十九日徐州失守,他们团在几场激战中伤亡过半,死神两次扑到了他身边。一次是在禹王山,一颗炸弹落到了前沿火炮阵地上,在前沿指挥所指挥战斗的一位连长在他身边壮烈殉国,他被炸起的黄土埋了起来,侥幸没有中弹。一次是在那个被俘的刺槐树林,日本人的机枪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呼啸的子弹雨点般地飞,身边许多弟兄都倒下了,他军帽和裤腿上被弹头穿了两个洞,竟又没中弹!
二十七年的五月十九日对于参加徐州会战的五十万中国军人来说,是一个灾难的日子,而对他个人来说,则又是一个侥幸的日子。
其实,五月十九日他不该留在徐州,他们军也不该留在徐州,在台儿庄、禹王山一线的长达二十七天的战斗结束之后,他们军伤亡惨重,从云南拉出的四万多人,只剩了两万人,部队必须休整,五战区长官部下令交防,五月十四日,全军撤出防线,由贵州新编第一四〇师接防。不料,五月十八日,五战区长官部突然下令,要他们奔赴徐州,参加守城之役,并掩护鲁南兵团撤退。就这样,他们陷入了日军的重围。
他们是五月十九日拂晓进入徐州的,这一日,战争这部机器在徐州古老的土地上高速运转着,千万人的性命在这部机器的辗压下化作了尘埃。空中是日军飞机的轮番轰炸,地面是火炮、机枪、坦克的铁壁合围,聚在徐州的所有部队全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五月十九日的阴影从他们踏人徐州市区就朦朦胧胧感觉到了。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战争陷阱。五战区长官部已经撤退,徐州处于弃守状态,鲁南二十几万大军挤在徐州市区至宿县的公路上、麦地里汹涌南流,像泛滥的黄水。市区的路边到处摔着废弃的火炮,砸坏的枪支,烧焦的被服,发臭的死尸,整个徐州古城都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震颤。
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为了向最高统帅部做最后的交待,令他们于徐州不守时进行游击战,并将徐州中央银行未能搬走的钞票二十二万元法币拨给他们作为军饷。长官部吹嘘徐州防线固若金汤。徐州九里山国防军事坚不可摧。不料,实地探视的结果却令人失望,军部决定弃守徐州,减少无谓的牺牲。他们的军长在徐州近郊的一个村庄找到了未及撤走的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这时,孙连仲和他的随行人员已换上了便衣,准备夺路逃命。孙连仲说:“撤吧!局势已坏到了这样,徐州反正是守不住了!”他们这才遵命突围。
后来,他从武汉之役后被俘的弟兄那里,听说了孙连仲的情况。这位曾指挥着千军万马取得了台儿庄大捷的集团军总司令,是在徐州失守的当天下午化装成商人,从东线雇民船到江苏淮阴的。其后,又由江苏省主席韩德勤设法护送到上海,辗转香港,才回到武汉向最高统帅部报到。
战争是个神奇的魔术师,任何显赫的元帅、将军在它手里都只是道具!战争制造奇迹,也制造幻觉,它是最大的赐予者。又是最残忍的剥夺者!
他对着乌黑的煤壁曾这样感慨地想。
而他的命运远远不及这位集团军总司令。这位集团军总司令虽说在十几天中丢掉了近十万人马,成了光杆司令;可总有一天,他还会成为将军的。他却不行,他成了俘虏,变成了战争的垃圾,战争的弃儿,他们生命的主权已被胜利者没收了。
五月十九日是一团乌云,是一片黑烟,是一群停落在坟头上的乌鸦……
然而,也就是这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使他对战争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他的生命,他的悟力才突然跨到了一个高度。这个高度是他十八年行伍生涯都没有跨越过的。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他穿着一身土布衣衫跨进了云南讲武堂的门槛,成为一名军人。在其后的十余年中,他打过许多仗,甚至负过两次伤,可战争的真实气氛却从未领悟到,他是在五月十九日的徐州市区懂得战争的。
战争原来可以打成这个样子!
从事战争的军人原来可以变得这么无可奈何!
也许这令人沮丧的心理从根本上影响了他,最终促使他在那个刺槐林举起了握枪的手,谁知道呢!
带着纷杂的思维,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那匆忙、短暂的梦中,他又把那场逝去了的灾难重温了。
他的记忆永远停在了五月十九日这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上。
五月十九日对他来说是永恒的。
田德胜又怎能忘记五月十九日呢?那日,他不是发了昏,就是中了魔。迷迷糊糊跑了快一天,在十九日夜里进了徐州。他们的汤恩伯司令那时并不在徐州,汤司令一看战况不妙,一溜烟颠了。连师长都不知道他颠到了什么地方。汤司令的滑头是人所共知的。
他跑到了徐州。他是趁日本飞机的一次轰炸溜掉的,他怕不溜掉,迟早要被那猴脸刘连长枪毙。日军的空袭过后,他躲到了齐腰深的麦地里,硬是在麦地里趴了一上午,等到蝗虫般的队伍全过完了,才爬起来搓了些麦穗吃,吃完稀里糊涂上了路。
一路上没瞅着多少人,只见队伍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一阵阵往他走过的大路上漫,只要一碰上队伍,他就躲到河沟旁、麦地里,反正不和他们照面。根据他三次成功的和一次不成功的逃跑经验,他认定和大部队反方向走,不会有大错。在他看来,日军和国军对他的性命都存在着威胁,来自国军方面的威胁似乎更大一些,这一回若是被抓住,猴脸刘连长一定不会饶他!两个月前,他已逃过一次,被抓住了。他打定主意搞一套便服,化装成老百姓,拔腿回云南老家。
肩上的枪没扔,他要靠它换钱。
在徐州近郊王庄的一条小河边,他大枪一横,把一个蹲在河边解手的老头给吓了个半死,老头差一点儿栽到了河里。
“老头,把褂子脱了!”
老头从河边爬起来,规规矩矩脱了。
“裤子!”
借着昏暗的星光,发现老头只穿了一条大裤衩。
老头直向他作揖:
“脱了裤衩,我可咋回家见人,老总……老总,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裤衩不要了,军褂扔给了老头,自己将老头的褂子穿上了:
“喂,老头,要枪不,三块钢洋就卖!”
老头直拱手:
“老总,你白送我,我也不敢要!”
他火了,枪栓一拉:
“妈的,老子想卖,你就得买!三块大洋,多了不要,回家拿钱去,老子在这儿候着!”
老头极不情愿地道:
“我……我回家商量一下。”
“快去快来!”
“好!好!”
老头一走,他马上觉得不对头!这老王八说不准回村叫人,他独自一人,闹不好准吃亏!
不敢等了,自愿舍弃了一笔军火生意,枪一夹,继续赶路。
这是五月十九日晚上九点多钟的事。
十一点多,他从西关段庄进了徐州城,徐州城里的国军大部分已撤走了,他站在西关大街上转,依然想着找个地方弄点盘缠。
就在这时,六十军的一个当官的和几个弟兄把他叫住了:
“哪部分的?”
“我……我……自家弟兄!自家弟兄!”
“和队伍走散了?”
“哎!哎!”
“到底是哪部分的!”
他装傻,翻着白眼,很卖力地说:
“我们连长姓王,脸上有麻子!”
“饭桶!哪部分的都不知道么?”
他眼睛一闭,信口:开河道:
“第二集团军三十五师的!”
第二集团军有没有三十五师,他根本不知道,他料定那帮云南兵也不会知道。
果然,那帮云南兵被他唬住了!
“走吧。跟我们走。徐州守不住了,大部队都撤了!”
他只好跟着那帮云南人走,走到一家炸塌了门面的饭馆门口,黑暗的空中突然响起了轰轰作响的飞机马达声,他刚趴到地上,一颗颗炸弹就在他身旁炸响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二十日中午,他听到了一声尖利的枪声,仿佛就是对着他脑门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枪。
手却被一个沉沉的东西压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沽着黄泥巴的黑皮靴!压着他那握枪的手的,就是那沾着黄泥巴的黑皮靴!他顺着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只悬在空中的指挥刀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顶端包着黄铜皮。
是个日本官!
他叫起来:
“太……太君……我的……我的……我的老百姓!良民的!良民的大大的!”
日本军官一脚把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举了起来,腥湿的刀刃上跃动着一缕五月的阳光。他身子缩成一团,又叫:
“我投降!我……我的投降!”
那缕凝聚在刀刃上的五月的阳光终于没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转,指挥刀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两个端长枪的日本兵。
日本官将指挥刀插人刀鞘中,向两个日本兵讲了几句鬼子话,两个日本兵用长枪上的刺刀逼着他,要他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当天下午被押到了邻近的一个小学校里,后来,又被押到郊外一个战俘营里,最后,进了日本西严炭矿的阎王堂,成了给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从此便佩上了一个战俘标记:“西字第0514号”。
这是他一生五次逃跑中最悲惨的一次,比根本没成功的第四次逃跑还要悲惨!第四次逃跑虽说没有成功,虽说吃了一顿军棍,可总还保住了一个自由的身子,这一回,一切都完了!落人了日本人手中,而且又是手中抓着枪被日本人活拿的!这实在是不幸之中的大不幸。他不是在十几个小时前就退出战争了么?他不是已将军褂换作粗布小褂了么?咋又想来抓枪?如若不去抓那杆值三块大洋的钢枪,日本人或许不会把他编为“0514号”战俘。
这他妈的都是命!
如今想来,最后一次了,无论如何不该卖的,为了八十块大洋,顶着人家田德胜的名字,到日本人手里送死,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这笔买卖从一开始就不公道,现今是彻底做砸了!
一条命卖八十块大洋,真他娘笑话!
得扳本!无论如何也得把本扳回来!得把这条值八十块的性命从日本人手里偷走!否则真他妈的赔血本了!自打进了阎王堂,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计了,随时随地准备拔腿走人。然而,严酷的现实令他沮丧,高墙、电网、刺刀、狼狗,把他那想人非非的念头一个个粉碎了,他几乎看不到偷盗的机会。以往逃跑的经验完全用不上了,他像个第一次做贼的傻里傻气的新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颤抖的手插人人家的腰包。
突然,机会送到了面前,耗子老祁竟探到了一个老洞子!孟新泽竟将再度摸索这条老洞子的差使交给了他!他一爬上上巷,脑子里就及时地爆出了一个热辣辣的念头:日他娘,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那些弟兄们他管不着了,他只能管他自己,只能保证自己在这笔人肉买卖中不亏本!他独自一人悄悄逃,人不知,鬼不觉的,成功的把握就大;而若是和孟新泽他们一起逃,动静闹大了:搞不好准会一败涂地,甚至连命都送掉!他可不是傻瓜。他才不上这个当哩!
他想得人情入理,坦荡大方,心头根本没有丝毫的愧疚。在他看来,面前这个混账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愧疚一说!有力气,有本事,你打垮他,没力气,没本事,他压扁你!谁对谁都说不上什么愧!在军营里挨军棍,他活该!给猴脸连长倒尿壶,也他妈的活该!在阎王堂他揍了谁,谁认倒霉,如今,他骗了孟新泽这帮杂种,他们也只能认倒霉!
这世界,这年头,谁顾得了谁?
踩着泥泞的风化页岩路面,张口气喘地向巷道的顶端爬,眼前已升起了一轮飘荡的太阳。他仿佛看到那轮太阳悬在白云飘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着,村头成熟的高粱地上环绕起一片蒸腾的雾气。
想起了家乡的高粱地。
想起了在高粱地里和他睡过的嫂子。
嫂子图钱。他几次卖丁的钱,一半多被嫂子的温存哄去了。
买来的温存也他娘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阎王堂的地铺上不止一百次地想起过嫂子,大手只要往那东西上一放,嫂子黑红亮堂的笑脸准他妈的从高粱地里窜出来。
日他娘,只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个目标:高粱地!
——自然,得拉着嫂子!
一脚踩人了个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帽沿着坡道往下滚,在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还好,没摔伤。
他从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起来,先从灯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纸包着的洋火,将灯点了,然后,又被迫转身向下走了几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条帽戴到头上,继续向上爬。
上面是死头,不通风,整个巷道温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他看到了两个挂着骷髅标志的密封墙,那墙都是砖石砌的,墙下没有洞。他记得孟新泽说过的话:那条要找的老洞子密封墙下是有洞的。
他一直找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老洞子,他只好往回走。往回走时,他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他被迫将许多奢99lib?侈的念头排除在脑外,一心一意去寻他的自由之路。
他估摸自己摸出来有二十分钟了。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在巷道的另一侧发现了那条令人神往的洞子。那洞子的密封墙下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缺口一处有一股哗哗作响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墙可能是被洞子里的老水冲破的。
他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没来得及做更仔细的判断,便将脑袋探入了密封墙的缺口里,手举着灯,对着老洞子照。
灯光照出了五步开外,他看到了一条布满褐黄色沉淀物的弯弯曲曲的水沟,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来的煤块和矸石,看到了顶板上的淋水在水沟里溅起的水花。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条用了许多年没有打扫过的歪斜的烟囱。
他像狗一样钻了进去。
他把电石灯噙在嘴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掌和被研石磨硬了的膝头在洞子里爬。他爬得极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总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顶板和倒塌的煤邦把他压在地下。他的蒜头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范着那不动声色的杀人凶手——脏气。
现在,他不急了。他认为至少已把大半个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他的偷窃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输在日本人手里,也不能输在这条深不可测的老洞子手里,他要把他们都打垮,而不能被他们压扁!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后面!越向里爬,他的信心越足了!这条一路上坡的老洞子无疑是通向地面的!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他变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两栖动物。不断碰到水星的灯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湿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灯火烧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弯弯曲曲向前上方伸着。他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风,他觉得这条老洞子里似乎没有风。
没有风准有脏气!
脏气能把人憋死!
他依着煤邦坐下来,大盯喘着气,脸上、额上的汗珠雨一样地落。就这么坐了一会儿。
他没感到头昏,也没看到面前的灯火一窜一窜地跳,他判断至少到这个地段为止,洞子里的脏气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约二三十步,他呆了!他爬到了头!爬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段上!一个接着洞顶的水仓切断了他的求生之路!他身下的水就是从那个漫顶的水仓里溢出来的!
混账的老祁骗了他,孟新泽这杂种骗了他!命运之神骗了他!他一下子从幻觉的天堂跌人了现实的地狱。他的高粱地,他的渺小的春梦,他的自由,全他妈的闷在这个翻腾着黑水的水仓里了。
价值八十块钢洋的生命依然不属于他自己,依然属于大日本皇军,他依然是“西字第0514号”战俘。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偷窃。
他狼嗥似的哭了起来,哭得放肆,大胆,无拘无束,几乎失去了人腔。
他要尽情地发泄,他要把自己的怨愤、不满、绝望通通摔在这个老洞子里,然后再去寻找新的偷窃机会!
哭了一阵子,他连滚带爬往下摸,“0514号”战俘的身份又明确地记了起来,他不能懈怠,他要赶在混账的杨老八进窝之前,赶回二四二〇煤窝。
一身泥土溜到煤楼旁时,看到刘子平和几个弟兄正拖着沉重的煤筐从窝子里挣出来,矿警孙四正在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他灭了灯,闪在黑暗中向刘子平和那几个弟兄打了个手势,几个弟兄把拖筐里的煤往煤楼里一倒,围着孙四讨筐牌,他借这机会急速溜进了窝子。
他刚进窝子,孙四也进来了。
孙四扯着嗓门结结巴巴喊:
“弟……弟兄们,得……得抓紧点啦!现在八……八点了,定额可还没……没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儿,我……我可交不了差呀!你们挨了罚,可甭……甭怪我孙某人!”
孟新泽说:
“四哥,你放心!弟兄们不会让你为难!”
孙四哼哼哪哪走了。
弟兄们这才一卞子将他围住了:
“怎么样?”
“能走通么!”
“那老洞有多长?”
他把头上的破柳条帽向地上一摔,吵架似的恶狠狠地道:
“走他娘的属!那洞子是死的!”
喧闹的煤窝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许多凶恶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一盏盏聚到他脸上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有了一丝怯意,又叹了口气道:
“老祁上次没走到头,我他娘的这回为着弟兄们,拼死爬到了头,是死洞子!迎头是个水仓,也许是日本人开巷时存老塘水的。”
“你不会走错吧!”
孟新泽问。
他又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
“怕我走错,你尾操的自己再去摸一趟!”
彻底绝望了。孟新择铁青的脸膛剧烈地抽动起来,歪斜的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朵根。刘子平脸变得苍白,两眼痴痴地望着手上的灯发呆,仿佛刚挨了一闷棍。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呜呜咽咽地哭……
前一阵子看了部电影,日本的,内部片,叫什么名字想不起了。电影说到了徐州,那些横枪列队开进徐州的日本兵在唱:“徐州,徐州好地方。”我看了怪心酸的!当年的徐州对几十万参加会战的弟兄,对我们这些战俘,可不是好地方啊!
我说到哪了?噢,说到了那条洞子,那条洞子不通,又派人摸了一次,还是不通,弟兄们只好另想办法。约摸三四天之后,又一个消息传来了,说是和外面山里的游击队联系上了,井上井下一齐暴动。井下的弟兄通过风井口冲向地面,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井上的弟兄在游击队炸毁了高墙后往外突。
两个战俘营的千余号弟兄又一次紧急串连起来,只等着那个谁也不知道的指挥者确定暴动时间……
第五章
“这烟不坏!”
刘子平想。
坐在棕褐色猪皮蒙面的高靠背椅上,刘子平贪婪地抽着烟,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眼前的景状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大办公桌后的高桥太君,太君身后墙上的太阳旗,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都和他拉开了距离,仿佛一个遥远的旧梦中的景物。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支和三八步枪子弹差不多长的小白棍,从放到干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没拿下来过,灰白的烟灰竟没有自己掉下来。
这烟确实不错。
刘子平抽完了一支,将烟头扔到了地下,用靸着破布鞋一的脚踩灭了,一抬头,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烟。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那盒烟上多停了一会儿。
托着下巴坐在桌后的高桥太君笑了笑,很友好地说:
“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气的不要!”
他冲着高桥太君哈了哈腰,点了点头,又哆嗦着手去摸烟。
第二支烟点着的时候,他不无得意地想:自由对他来说,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他把那桩巨大的秘密告诉面前这位日本人,这位日本人定会把应有的报偿支付给他,以后,他想抽什么烟,就能抽什么烟,想抽多少,就能抽多少,想什么时候抽,就能什么时候抽。
秘密在他心中。这无疑是一笔财富,是一笔任何人也抢不走的财富。他要靠这笔财富换取生命的自由。在做这笔交易之前,他得弄清两点:第一点是买主的诚意,第二点是能索取的最高价钱。
对第一点,他不怀疑。面前这位高桥太君无疑是有诚意的,高桥太君一直在这高墙下面搜索阴谋,他出卖给他的,本是他所需要的阴谋,这交易他自然愿意做。高桥一般不会卸磨杀驴的,若是他卸磨杀驴,日后谁还会和他合作?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谨慎,趟水过河似的,一步步试着来。
第二点很难说。闹得好,日本人或许会将他放掉,再给他一笔钱;闹得不好,他还得留在阎王堂里给日本人当差。给日本人当差他不能干,那样,迟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里。张麻子留给他的教训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口,决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来!卖东西就要卖个俏,卖得不俏,没人要。他要做的是一笔一回头的大生意,一锤头砸下去,没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们斗,也得和日本人斗哩!
第二支烟抽了一半的时候,高桥太君说话了:
“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
他慌忙点点头,极肯定地道:
“是的,太君!他们要逃!好多人要逃!”
“有人在战俘里面,唵,串连?”
“有的!有的!”
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是买卖开张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来和他做这笔买卖,根本不涉及买卖本身,说多说少,说轻说重都是无害的。
高桥像乌龟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长,小眼睛炯炯有神:
“谁在串连?”
想了一下,决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点给高桥太君尝尝:
“是孟新泽,六号大屋的!”
高桥太君皱了皱眉头:
“孟——新——泽?孟……”
太君站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柜子旁,顺手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叠战俘登记册和卡片。
他知道高桥太君要干什么,讨好地道:
“太君,孟新泽的战俘编号是‘西字第0542’号!”
高桥太君一下子将那张0542号卡片抽了出来,看了看,用手指弹着说:
“姓孟的,做过连长?”
“不!他是营长,是六十军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被俘时,他欺骗了太君,现在又是他在战俘中串,唆使战俘们不给皇军出煤,通通的逃跑!”
高桥攥起拳头,在桌上猛击一下:
“我的,今夜就让狼狗对付他!”
他慌忙扑到桌前:
“太君,高桥太君!这……这样的不行!”
“嗯?”
高桥太君瞪大两眼盯着他看。
他更慌了,探过身子,低声下气道:
“太君,据我所知,战俘中有个反抗大皇军的组织,我只知道一个孟新泽,其他人还没弄清楚,另外,这些人还在和外面联系哩,那个联系人也没找到。我……我想都弄清楚了,再向太君报告!”
高桥太君点了点头,鸡爪似的手压到了他肩头上:
“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帮助我的,我的,不会亏待你!我的,把他们一网打尽,把你放掉!放掉,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这点秘密渣儿,高桥太君一尝,就觉着不错哩!
高桥太君慷慨出了价。出了价,自然想看看下面的货色,高桥太君又开口了:
“他们的,串连了多少人,四号井的战俘,他们串没串过?他们要什么时候逃?”
这些问题,他确乎不知道,但,他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做买卖不能这么老实:
“太君,他们串连了不少人,各个号子都串了,四号井也串了!什么时候逃,外面的游击队什么时候来,我还不知道!估摸就在这几天吧!”
高桥太君吃惊了,叫道:
“这不是逃跑,是暴动!我的,要把他们通通枪毙!”
“是的,太君,是该通通枪毙,不过——”
高桥太君笑道:
“你的放心,现在的,我的不会动他们,大皇军要把他们和外面的游击队一网打尽!”
“太君高明!高明!”
高桥又问:“来接应暴动的,是哪一支游击队?是共产党乔锦程?还是那个何化岩?”
“这个……这人,我的不知道!”
“和外面游击队联系的人是谁?你的,也不知道吗?”
他想告诉高桥太君:他怀疑井下二四二〇窝子的矿警孙四,甚至想一口咬住孙四,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倘或孙四真是秘密联络员,那么,抓了孙四,暴动就不会按计划进行了,游击队就不会来了,他的秘密也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太君,我的,真的不知道!”
高桥太君显然很失望,但脸上却堆着笑。
“那么,回去以后,你的,要把这个联络人找到!要尽快把暴动的时间告诉我,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转身回去了,临走时,又向桌上的烟看了一眼。
高桥太君让他把烟拿着,他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拿。那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了一句挺高明的话:
“小不忍则乱大谋”……
刘子平被提走时,六号大屋的弟兄们都在睡觉;刘子平回来时,六号大屋的弟兄们依然在睡觉。然而,孟新泽却没有睡,他眼看着刘子平心慌意乱被提走,又眼看着刘子平满面愁容地走进来。刘子平在地铺上躺下时,孟新泽轻轻咳了一声。
刘子平立即在黑暗中轻轻叫了起来:
“老孟,孟大哥!”
孟新泽应了一声:
“老刘,爬过来!”
他们的地铺是并排的,当中隔着条一米左右的过道,已是晚上九点多钟的光景了,过道上没有灯光,黑乎乎一片,刘子平狗一样爬过来了,两只脚一下子伸到孟新泽面前,自己的身子贴着孟新泽的身子躺下了。
刘子平没敢将头凑到孟新泽面前,他怕孟新泽嗅出他嘴上的烟味。
孟新泽只得把身子屈起来,头抵着刘子平的膝头,低声问:
“怎么回事?日本人突然把你提出去干啥?”
刘子平极忧虑地道:
“老孟,怕有人告密。日本人仿佛知道了点啥!高桥这老王八老逼问我:张麻子是怎么死的?谁给我们通风报信的?他说,有人向他报告了,说咱们要组织逃跑!”
“这痨病鬼是唬你的!他要真知道了,还问你干啥?”
“我没说,啥也没说!高桥让我再想想,说是给我两天的时间,两天以后,就要用狼狗对付我!老孟,孟大哥,可得快拿主意了!”
正说着,铁门又响了一下,靠门边的项福广被提走了,提人时,日本看守竟没注意孟新泽的铺上挤着两个人。
“看,老项又被提走了!保不准又是问那事的!孟大哥,咱们得行动了!说啥也得行动了!不是和外面联系上了么?咋还不把日子定下来!”
孟新泽道:
“这事不能急,得准备充分些,要不,没把握!”
“具体日子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我只负责给六号的弟兄传个信息,谁他妈领头,我也不清楚!这日子要是我能定,我他妈今夜就干!”
刘子平叹了口气:
“完了,两天以后,我非落个老祁的下场不可!”
“你也得像老祁那样挺住!”
刘子平怯弱地道:
“我……我……我不敢说这硬话……”
孟新泽恶狠狠地道:
“你想做张麻子么!”
刘子平狡猾地撇开了话题,近乎哀求道:“孟大哥,快逃吧!再拖下去,弟兄们可都他妈玩完了!”
竟嗡嗡嘤嘤哭了两声。
孟新泽开始安慰他,两人又悄悄讲了许久,刘子平才又溜到自己的铺位上睡了。
这夜,一切正常,十一点钟,哨子照例响了,号子里的弟兄照例匆匆忙忙地靸鞋,穿衣。十一点二十分,高桥训话。十一点半,门楼下的钢板门拉开了,十一点五十五分,阎王堂二百多名战俘和四号井的二百多名战俘全挤进大罐下了井,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暴动将在今夜举行……
这一切来得都很突然。
最初,煤窝子好像有人叫,声音短促、尖利,矿警孙四警觉地从煤楼边的守护洞里钻了出来,支着耳朵听。那短促、尖利的声音却消失了。通往煤窝的洞子是黑沉沉的,静悄悄的。孙四以为是幻觉,又把枪往怀里一搂,缩到了守护洞里。
坐在笆片支起的铺上,他还是不放心,总觉着今夜有些怪。战俘们的神气有些不对头哩!他们似乎是酝酿着什么重大事情,从东平巷往二四二〇窝子爬的时候,有些人就在那里交头接耳,尤其是0542号孟新泽,一会儿走在前面,一会儿拖到后面,老和人叽咕什么。
他们莫不是想闹事吧?
不禁打了个寒颤,搂在怀里的枪一下子横了过来,黑乌乌的枪口正对着黑乌乌的煤洞子。
他想:只要有人从煤洞子里扑出来,他就开枪,他知道,他的枪一响,守在东平巷的日本人和矿警就会赶来救援,任何捣乱的企图都会被砸得粉碎!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他真不愿开枪。他对这些战俘蛮同情的,平常对他们也不坏。他和刘老八不一样,从未向日本人报告过什么,也从未打过哪个兄弟,他认定他们没有理由和他为难。
往好处一想,脑瓜中那根绷紧了的弦又松了下来,长枪往肩上一背,挂在棚梁上的灯往手上一提,径自向洞里走去。
他得看看,煤窝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
弯着腰在通向煤窝的洞子里走了二三十米,两盏晃动的灯迎着他跳,过来了。他停住脚,把灯往地上一放,枪横了过来:
“谁,干什么!”
迎面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
“不好了!片邦了!埋进去三个,刘八爷也埋进去了!”
“哦?快去看看!”
孙四说着,提起灯,加快步子往煤窝里去,刚走到煤窝里,就看到了刘老八摊在地上血肉模糊的脸。他突然觉着不对劲,刚要把枪从肩上取下来,几个人已涌到他身边,一下子将他摔倒在地上,枪也被夺走了。
他吓慌了,挣扎着喊:
“干……干什么!你……你们要干……干什么?”
0542号孟新泽窜到了他面前:
“四哥,你甭怕!弟兄们不会害你的,弟兄们要逃,要逃,懂吗?”
“逃……逃……逃?你……你们逃了,我……我咋向日本人交……交账!你……你们甭害我……我了!我……我可从没做对……对不起你们的事哇!”
孟新泽极热情地道:
“四哥,你也和我们一起逃吧!”
孙四越急,结巴得越厉害:
“逃……逃得……得掉……掉……掉吗?日……日本人在……在上面。咱在……在……在下面!”
孙四提出了一个反建议:
“老……老孟,还……还是甭……甭逃了吧!你……你们甭……甭逃,我……我也不……不向日本人报……报告!咱……咱们还是……好弟兄!刘八死……死了活该!”
孟新泽脚一顿,恶狠狠地否决了孙四的反建议:
“四哥,你的好心我知道,可我们弟兄受够了!这一回,非逃不可!”
王绍恒也在孟新泽身后嚷:
“老孙,别怕,上面有咱们游击队接应哩!”
孙四还是不同意,他认定孟新泽他们不会杀他,便躺在洞口道:
“你……你们真……真要逃,就……就先……先杀……杀了我吧!你们不……不杀我,日……日本人也……也要杀我的!”
不曾想,孙四话刚落音,黑暗中突然有人扬起煤镐,恶狠狠一镐头砸到孙四脸上,孙四一声惨叫,身子剧烈地抽颤起来,砸开了花的脸上,白糊糊的脑浆和殷红的血搅成了一片。
他两腿拼命一蹬,身子一挺,死了。
“谁?谁干的?”
孟新泽吼。
黑暗中的杀人者慢慢站到了孟新泽面前。孟新泽借着灯光一看,那人竟是刘子平!
“老刘,你……你咋能这样干?”
刘子平有些惶恐地道:
“我……我也不知道!我怕……怕耽误时间,老孟,快……快行动吧!晚了,日本人知道就麻烦了!”
“对,孟大哥!快干吧!不能磨蹭了!”
“孟营长,你快说,咱们怎么走?”
身边的弟兄们也踉着嚷。
孟新泽这才将目光从孙四血肉模糊的脸上收回来,对着众人道:
“弟兄们,事情已经闹到这个份上了,逃是个死!不逃也是个死!今夜,咱们拼命也得逃!咱们走风井山,风井口有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接应,约好的时间是夜里三点。”
孟新泽将抓在手上的那块原本属于刘八爷的怀表举到灯前看了看,又说:
“现在是一点十五分,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咱们二四二〇窝子距风井下口只有二十分钟的路,时间很宽裕,现在咱们要协助其他窝子的弟兄,把矿警队除掉,把井下的电话线全掐断,封锁暴动消息。那些在生产区的日本人、矿警,一个也不能让他们溜到井口去!只要咱们能将消息封锁到三点,大伙全聚到风井下口,事情就算成功了!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黑暗中响起一片闷雷般的应和声。
“下面,我来分一下工:项福广、王绍恒你们带三个弟兄去对付东平巷的那两个矿警和一个日本人!田德胜、越来运、王二孩踉我一起到二四二二、二三四八两个窝子去!”
刘子平自告奋勇道:
“老孟,不是要掐电线么?我去!干掉东平巷的那三个小子后,我就把通往井口的电话线掐了!”
孟新泽想了一下:
“再给你配两个人!钱双喜,李子诚,你们跟着老刘去!”
分完工后,孟新泽再次交待:
“记住,要小心谨慎,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枪!也不能让鬼子和矿警开枪!不要怕,咱们有一个半小时,有四、五百号人,生产区的矿警、鬼子,统共不过二、三十,他们不是咱们的对手,千万不要怕!”
煤窝里的弟兄们纷纷抓起煤镐、铁铣,三五成群地沿着下坡道向东、西两个平巷摸,蓄谋已久的暴动开始了。
这是民国二十八年六月二十九日深夜一点二十三分。
一时三十五分,守在巷口的两个矿警和一个日本人被利利索索地干掉了。担负此项任务的项福广挺聪明,他把孙四的矿警服套在了身上,又提上了孙四的大电石灯,电石灯的灯光很亮,照得巷口的那个日本人睁不开眼。那日本人没怀疑,他知道用这种大电石灯的都是监工、矿警,又见来人穿着矿警服,背着枪,就更没在意。不料,走到近前,项福广突然枪一横,枪上的刺刀捅进他的胸膛,没费劲就敲掉了一个。两个矿警是在东平巷口的防风洞里堵住的,他们根本没来得及把枪抓起来,就被突然涌到洞里的几个弟兄压倒了,一人头上吃了几镐。
东平巷的警戒线被破除……
刘子平是在东平巷警戒线破除之后,冲出东平巷的。
在东平巷口,刘子平对手下的两个弟兄说:
“你们往里跑,把里面的电话线全扯了,我扯外面的!”
两个弟兄应了一声,去了。
刘子平却站在东平巷口愣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里走!狡猾而又混账的孟新泽把他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把他和高桥太君谈妥了的一笔买卖搞砸了!
孟新泽的狡猾是确凿的,他明明知道今夜暴动,在井上却偏偏不和他说,硬是把他裹到了这场旋涡中,逼迫着他和他们一起干!他认定孟新泽是这场暴动的指挥者和策划者!他刘子平不管怎么聪明,怎么机警,最终还是被孟新泽骗了!
生活真可怕!
这些叫做人的玩意儿真可怕!
现在,他要做最后的选择一了,或者继续去和高桥太君做买卖,或者铁下一条心,和孟新泽他们一起干。他得最后揣摩一下,把赌注压在哪头上算?
现在看来,暴动有成功的希望了,地下四五百号弟兄全动起来了,上面又有游击队接应,铁着心干下去,也许能捡得一条命来!地下的情况看来不错,地上怎么样呢?游击队不会变卦吧?日本人不会加强防范吧?
突然有了些后悔,他真不该在地面上向高桥太君讲这么多!倘或高桥听了他的话,加强了地面防范,调来了驻防西严镇的日军大队,那么,今夜的暴动必败无疑!他自己就把自己卖掉了!他不死在日本人的枪弹下,也得死在高桥的指挥刀下。
和高桥做买卖的念头又固执而顽强地浮了出来……
恰在这时,躺在巷道口水沟盖板上的那个日本人动了一下,他跑过去一看,发现那日本人竟没有死。他胸前湿漉漉一片,手上,脖子上糊着血,他弯下腰时,那日本人挺着上身想往起爬。
他灵机一动,打定了主意:还是和高桥太君做这笔买卖!他要用这个受了伤的日本兵来证实他做买卖的诚意!
“太君!太君!”
他看看巷道两头都没有人,急切地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扶起了日本兵:
“太君!太君!他们的暴动了!暴动了!我的,我送你的上井!”那日本兵点了点头,咧嘴笑了一下。
他架着日本兵,疾疾地向主巷道走。
不料,刚走了大约百十米,他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心中一紧,知道不好,认定是几个窝子的弟兄把矿警和日本看守干掉后,赶来封锁巷道了,他带着一个行走不便的日本兵,非落到他们手里不可!
心中一慌,把那日本兵一下子推倒在巷道一侧的水沟里,拔腿便往井口跑。
生命比诚意更重要!
跑到井口时,是二时零五分,井口的日本总监工吉田正为和里面的煤窝联系不上而犯疑。
他扑到吉田面前,张口气喘地道:
“太君!太君!他们……他们的暴动了!我的……我的要见高桥太君!要见龙泽寿太君!”
吉田呆了,怪叫一声,狂暴地用一双大手抓住他的肩头摇撼着:
“暴动?你说他们的暴动?他们的敢暴动?多少人!什么时候?你的快说!”
他执意要见高桥太君和龙泽寿大佐,他要把这桩秘密卖给他们,卖出一个公道的价钱:
“太君,我的……我的要向高桥太君和龙泽寿太君报告……”
?99lib.一个沉重的大拳头很结实地击到了他脸上,他身子一歪,几乎栽倒在地。可没等他倒到地上,又高又胖的吉田再次抓住他瘦削的肩头:
“说!快说!”
鲜红的血从鼻孔和嘴里流了出来,嘴里还多了一颗硬硬的东西,他吐出一看,是颗沾着血水的牙齿。
他不说。
吉田像疯狂的狗熊,围着他转来转去,用拳头打他,用脚踢他,用鬼子话骂他,他凄惨地嚎叫着,就是不说。他是硬汉子,他不能把自己拼着性命搞出来的秘密拱手让给面前这个大狗熊!
他固执地大叫:
“我要见高桥太君!哎哟!我要见龙泽寿大佐!哎哟!你……你打死我,我也要见高桥太君!”
吉田没有办法了,只好先让井口料场、马场的几十名战俘和十几名矿警、日本兵撤离上井,同时挂电话给井上的高桥和龙泽寿。
这时,是二时十二分。
十分钟后,迅速升降的罐笼将大井下口的人全拽到了大井上口,吉田总监工和两个日本兵押着浑身是伤的刘子平挤进了最后一罐。
在大井上口,先见到了龙泽寿大佐。刘子平结结巴巴向龙泽寿大佐报告的时候,高桥太君也从阎王堂赶来了。他马上向高桥扑去,扑到高桥面前,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哭了。他中断了极为重要的报告,满脸是泪,指着吉田对高桥说:
“高桥太君,他……他打我,我……我要向你,向龙泽寿太君报告,他……他就打我!”
龙泽寿大佐鄙夷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条落魄的丧家狗:
“嗯,你的,说!接着说下去!”
他可怜巴巴地看了看高桥太君。
高桥阴沉沉地点了点头:
“你的,大大的好!我的明白,说,暴动的,多少人?游击队什么时候来?他们的,从哪里上井?”
他想都没想,便滔滔不绝道:
“井下的战俘全暴动了!全暴动了!——除了我!总共有四百多人,他们想从风井口出击,游击队三点钟在风井口接他们,井下的皇军和矿警全被他们干掉了,他们手里有了枪,太君,大太君,我们的,要赶快赶到风井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龙泽寿吼道:
“你的,为什么早不报告?嗯?”
他慌了,脸孔转向高桥:
“我的……我的向高桥太君报告过!”
高桥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不怀好意地道:
“暴动时间,你的没说!”
“太君,高桥太君!下井前我……我不知道啊!他们信不过我,他们没告诉我!太君,这件事……太君……”
他急于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却终于没能解释清楚,龙泽寿大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走了,到井口电话机旁摇电话去了。高桥也抛下他,跑到那帮闻讯赶来的日本兵面前,哇里哇啦讲起了鬼子话。
他们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一下子感到很悲凉,有了一种坠人地狱的感觉,他的聪明、机警全用不上了,他的命运从此开始,不是他自己能够支配的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在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交易的时候,他把生命的能量全挥霍干净了,他在短短几天里走完了遥远而漫长的路,现在,他正慢慢死去……
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在忙活……
二时五十二分,驻守在西严镇的两个中队的日军开了过来守住了风井井口和大井井口,二时五十五分,两个战俘营里的探照灯全打亮了,岗楼上的机枪支了起来……
暴动在短短一小时内陷入了绝境!
这意外的变化事先谁也没料到!后来,弟兄们才知道有人告密!告密的那家伙听说是个排长,山东人,姓啥叫啥记不得了,暴动过后,再也没见到过他,有人说被日本人砍了,也有人说被日本人放了,当了韩老虎伪军大队的小队长,民国三十二年春上,被何化岩游击队打死了……
窝在地底下的四五百口子弟兄可遭大罪了,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硬饿也得饿死!想冲上井?没门!日本人架着机枪候着哩!不过,刚暴动那一阵子,弟兄们并不知道,都以为顺着风井口能冲上去哩!以为风井口有咱抗日英雄接应哩!
第六章
东平巷车场挤满了人,无数盏跃动的灯火从各个煤窝汇拢来,沿着双铁道的宽阔巷子,组成了一条光的河流,沉重的喘息,兴奋的叫嚣,疑虑重重的询问和毫不相干的歇斯底里的咒骂,嗡嗡吟吟混杂成一团。骚动的气浪在灯光的河床上,在众人头顶上啸旋着、滚动着,把一轮希望的太阳托浮在半空中。
地层下的整个暴动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从一时十五分二四二〇煤窝动手,到二时二分二三四八煤窝的弟兄们走出来,暴动只用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在这一小时十五分钟里,四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击毙,余下的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做了暴动者的俘虏。四百七十余名被迫从事奴隶劳动的战俘们重新成为军人,再度投入了战争!
行动中,矿警们还是开枪了,三个参加暴动的弟兄在矿警的枪口下毙命,另外还有几个受伤。
然而,不管怎么说,暴动是成功了,现在,那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捆了起来,他们手中的枪,已转到了暴动者手中。
缴获的枪共计三十二杆。
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孟新泽抓了一杆,他背着那杆枪,挤在煤楼底下,和一些人商量着什么。后来,他爬到一个被推翻在地的空车皮上,对着弟兄们讲话。
这时,是二时三十五分。
“弟兄们,静一下,静一下!听我说!都不要吵了……”
孟新泽喊了好一阵子,巷道里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弟兄们盯着孟新泽看,看不到的,就呆在那里静静地听。
“弟兄们,我们成功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日本人的俘虏了,我们是军人,就像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以前那样,是打日本的中国军人!军人要讲点军人的规矩!现在我宣布,我,孟新泽,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对这次行动负责!我要求弟兄们听我指挥,大家能不能做到?”
也许这话问得多少有点突然,聚在车场巷子里的弟兄们沉寂了一下,没有回答。
孟新泽有些失望,他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又说:
“如果弟兄们信不过我,也可以另选一个弟兄负责,但是……”
孟新泽一句话没说完,站在门楼前不远处的田德胜先吼了起来:
“老孟,别啰嗦了,听你的!都听你的,谁狗日的不服,爷爷崩了他!”
“对,听孟营长的!”
“孟营长,你发话吧!”
“听孟营长的!”
“听孟营长的!”
……
应和之声骤然炸响了,巷道里仿佛滚过一串轰隆隆的闷雷。
孟新泽感激地笑了笑,双手张开,向下压了压,示意弟兄们静下来。手势发挥了作用,巷道里再一次静了下来。
孟新泽又说:
“弟兄们,马上,我们就从风井口冲出去,大家不要乱,还是以原来的窝子为单位,一队接一队上!三十二杆枪二十杆由老项——项福广带着,在前面带路,十二杆我带着,在末了断后,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慌,不要乱!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又一片应和声。
“好,下面还要说清一点……”
这时,人群中,有人叫:
“姓孟的,你他妈少啰嗦两句好吗?”
孟新泽一怔,费力地咽了口吐沫,又说:
“伙计,不要急,等我把话说完!”
不料,下面叫得更凶:
“甭听这小子扯淡!咱们走!”
“对!快走!”
……
巷道里出现了骚动。
孟新泽火了,脚板在车皮上一跺,厉声喝道:
“谁敢乱动,老子毙了他!我再说一遍,咱们是军人!是他妈军人!弟兄们,给我瞅一瞅,看看谁在那里捣乱!”
那些急于逃命的家伙不敢乱动了,小小的骚动转眼之间平息了下来。
“现在我还要说清一点,地面的情况,咱们不知道,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来了没有,来了多少人,都没有把握!如果地面情况有变,我们也得拼命冲出去!看守风井口的日本人不会多,充其量十几个。出去以后,趁黑往西严镇后撤,进了山,日本人就没辙了。”
有人大声问:
“不是讲定地面有人接应么?”
孟新泽被迫解释道:
“是的,是有人接应!我们是怕万一!万一他们不来,我们也得走!事情已闹到了这一步,我们没有退路了!现在,突击队前面开路,出发!”
孟新泽发布完命令,从煤车皮上跳下来时,已一头一脸的汗水。他撩起衣襟,胡乱在脸上抹着,眼见着一股股人流顺着身边的巷道向风井下口涌。他和他身边的十余个背枪的弟兄依着巷壁站着没动,他们要在这支逃亡大军的后面打掩护,他们要用他们手中的枪,用他们的热血和忠诚来对付可能从大井口扑过来的敌人。
逃亡的弟兄在孟新泽面前走了大约两分钟。
在队伍之尾,孟新泽看见了步履踉跄的耗子老祁。老祁伤还没好,就被日本人逼着下井了。昨日夜里上了第一个班。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日本人的残酷给老祁提供了一次求生的机会。这或许就是命,老祁命不该绝。暴动之前,孟新泽怕老祁行动不便,曾私下作了安排,让六号里的两个弟兄逃亡途中照顾他。现在,那两个弟兄却不见了。
老祁走过孟新泽身边时,孟新泽抓住老祁的手问:
“只.99lib. 有你一人,他们两个呢?”
老祁叹了口气:
“到啥辰光了,谁还顾得了谁?”
孟新泽火了:
“混账,抓住那两个混账小子,我非掐死他不可!”
老祁艰难地笑了笑:
“老孟,我还行!”
孟新泽没去理老祁,两眼只瞅着从身边涌过的人流。
突然,他从人流中拉出了两个弟兄:
“你,还有你,你们别只顾自己逃命!祁连长为弟兄们受了伤,你们一路上照应一下!”
那两个弟兄连连答应着,扶着老祁疾疾地走了。老祁被那两个弟兄架着,向前走了好远,还扭过头对孟新泽喊:
“老孟,你们可要小心呵!看着情况不对就赶快撤!被堵到地下可……可就完了!”
孟新泽自豪而又自信地喊了一声:
“走你的吧,兄弟!我孟新泽这两年的营长不是白当的!”
望着滚滚涌动的灯火,望着手中的枪,孟新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战场,仿佛民国二十七年那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刚刚从他身边溜走。
是的,从现在开始,他又是军人了!他手中又有枪了!他可以用战斗来洗刷自己的耻辱了!他想:只要这四百七十多名弟兄能成功地冲出地面,只要他能活下来,他一定永远、永远做一名战斗的军人,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放下手中的枪,他一定要率着这帮死里逃生的弟兄们,和日本人拼出个最后的输赢来,那个壮烈殉国的连长说的对:“只要我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个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我们的!”
端着三八大盖在泥泞陡滑的回风道上爬的时候,项福广还在回味着捅死东平巷的那个日本兵时的感觉。那个日本兵真他娘傻×,他走到面前了,枪刺横过来了,那王八还没犯过想来。那时不知咋的,他竟一点儿也不害怕,腿没软,手没抖,抓着枪的手向前一送,那个从东洋倭国来的日本皇军便见阎王了。皇军的身子骨也他娘的是父精母血肉做的,也那么不经扎哩!他把刺刀捅进去的时候,觉着像扎了一个麦个子,软软的,绵绵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挣扎着用手抓住枪管的时候,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枪上。他拼命往下拔刺刀,还用脚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溅到了他脸上,热乎乎的,挺瘆人的,他当时就用手揩去了,现刻儿想起来,还是觉得没揩净。
抬起手,又在汗津的脸上揩了一下,而后,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没有血腥味,没有。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杀人,而且,是杀一个日本人。杀日本人,也是第一次。被俘前,他是庞大勋部的一个排长,被俘时,他有些糊涂,他当时大腿受了伤,流了好多血,昏过去了,眼一睁就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来在战俘营,被俘的李医官给他胡乱换了几次药,伤口竟好了,而且,没落下什么残疾。从此,他对属于自己的生命就倍加爱护,倍加小心了,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他对许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么负责了。他向日本看守告过密,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没命了。
三月里,三排长李老二和机枪手张四喜伙他逃跑,他想来想去,没敢。他瞅着空子,把信儿透给了日本看守山本,山本报告了高桥,高桥这个阴险的坏蛋,有意不去制止这次可以制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给了一个空子让李老二和张四喜逃。结果,李老二让狼狗咬死,张四喜被电网电死。他好一阵子后悔,暗地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高桥从此便瞄上了他,动不动提他去问话,要他把战俘中的情况向他报告。他再也不干了,只说自己不知道。开初,高桥还信,后来,高桥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总要挨一顿打。
这就是告密的报偿。
同屋的弟兄们见他挨打,对他都很同情,好言安慰他,弟兄们越是这样,他的心越不踏实,越是觉着欠下了一笔沉重的良心债。
暴动前的这几天,高桥又提了他两次。他都没说。高桥的指挥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没说。后一次有点玄,最后一瞬间,他几乎垮了,高桥说道,给他两天的时间考虑,如果还不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体战俘公开。
这比指挥刀和狼狗更可怕!
他被迫答应考虑!
不料,偏偏在几小时之后,暴动发生了,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他毫不犹豫地投身到暴动的行列,孟新泽一声令下,他就和田德胜两人按倒了监工刘八,一镐刨死了那王八,紧接着又杀死了那个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随着两条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复了平衡,这才觉着不再欠弟兄们什么东西了。端着死鬼孙四的三八大盖在回风道爬着,他心里充满了一个军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动证实了他的忠诚。
回风道里的风温吞吞湿漉漉的,却又很大。风是从下面往上面吹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的后背。他被风推着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离,就停下来四下看看,听听动静,他不知这段通往地面的回风道有多长,对地上的情况,他心中也没有数。
他爬在最头里,身后三、五步,就是突击队的队员,突击队后面十几米处,是没有武装的逃亡者。他和手下的那些突击队员手中的枪,不仅仅担负着保护自己生命的职责,也担负着整个行动成败的职责,担负着保护四百七十余条性命的职责。
他不能不谨慎小心。
他总觉着快到井口了,井口却总是不出现,面前的回风道仿佛根本没有尽头似的。他想:也许在夜间,井口的位置不好判断——地上、地下一般黑,走到井口也不会知道的。万一他突然冲到了井口,而井口上又有日本人守着,事情可就糟透了。
他又一次扶着歪斜的棚腿,举着灯向巷道上方看。
一个突击队的弟兄跟了上来:
“老项,还有多远?”
项福广摇摇头:
“不知道!”
“咱总爬了千把米了吧!”
“不止!”
“看光景该到了!”
项福广抹了把汗:
“我也这么想!”
“上面不知道是个啥情况哩!若是那帮王八蛋不来,咱们就叫坑了!”
项福广道:
“不论上面是什么情况,咱们都得小心!给后面传个话,让后面的弟兄们和咱们的距离再拉开一些!”
“好!”
待身后突击队的弟兄都跟了上来,项福广又摸着一根根棚腿,向上攀,攀了不到二十米,一道紧闭的风门出现在面前了。
原来,回风道上还有风门哩!这倒是项福广没想到的。
几个弟兄上前一扛,把风门扛开了。
举灯对着风门里一看,上面还有一道风门。
弟兄们又要去扛那道风门。
项福广将弟兄们拦住了:
“小心,这道风门外面,大约就是井口,成败就在此一举!大家都把灯灭了,轻轻把风门扛开,扛开后,都守在门口不要动,我先摸上去看看。情况不好,我把灯点上,你们就准备打,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弟兄们纷纷把手中的灯火拧灭一了,继而,把身子贴到了第二道风门上,暗暗一使劲,将风门慢慢推开了。
前上方二十米处朦朦胧胧有些亮光——井口终于出现了!
项福广跨出风门时,又作了最后一次交待:
把枪准备好,看见灯光就准备打!若是井口被咱游击队拿下来了,我会下来告诉你们的,注意,千万不要莽撞!
说毕,他端着枪猫着腰,身子几乎贴着泥泞的坡道,悄悄向上爬了。他爬得很慢,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发出什么声响。
一步,两步……五步……八步……
他在心中暗暗数着。
数到第十九步时,他的眼睛已能看清井口边的东西了。他发现了一道障碍物,障碍物有半人多高,恍惚是装满了沙土的草袋。他心中一惊,忙卧倒在地,又睁大两眼看,支起耳朵听。
地面的风机嗡嗡响着,什么都听不见。
井口周围很黑,也没有看到有什么人影。
他想:也许是一场虚惊。汛期到了,码在井口的草袋大约是为了防水的——防备雨水、洪水灌人井中。
他站起来又向上爬。
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草袋后面飞出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将他击中了,他身子剧烈一颤,跌倒在地下。
没听到枪声,轰轰作响的风机声把枪声遮掩了……
身子像是被撕裂了,四处都痛,却不知道哪里中了弹。他试图站起来,可挣了几次,也没挣起来。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将手伸到腰间,在腰间摸到了那盏电石灯,电石灯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他顾不得分辨了,屈着腿,勾着身子,紧紧护住灯,而后,哆嗦着手从灯盏旁的卡子上抠出油纸包着的洋火。
他得把危险告诉弟兄们。
手抖得厉害,他划了五根洋火,才将面前的灯点着。
他将灯拧到最大亮度,举起来,对着身后下方的巷道摇晃着,喊出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打……打呀!”
又飞来一片弹雨,他高高昂起的脑袋被几粒子弹同时击中了,脑袋上的破柳条帽滚到了地下,又顺着坡道滚到了风门前。手中的灯跌落了,灯火在巷风中跳了几跳,终于灭了。
项福广死了。
一盏生命的灯火熄灭了。
连同那生命的灯火一齐熄灭的,还有与这生命有关的许多秘密。
没有人想到他曾经是个告密者!
没有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告密者!
守在风门口的弟兄当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身后那几百名弟兄的处境,绝望地开了火。瞬时间,在从风井口到出井口的二十几米长的斜坡巷道里,一场激烈的争夺战打响了!
交战双方都无法使用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枪,恶劣的自然条件,限制了战斗的规模,井上的日本兵架着一挺机枪向井下打;井下,十余个战俘用手中的三八步枪抗击。战俘们的劣势是明显的,交火没几分钟,就被迫退到了后面那道风门里面。
头一道风门外抛下了三具尸体。
这时,孟新泽闻知交火的消息,带着断后的人马赶了上来,狂暴地发布了命令:
“打!拼着一死也得打,不打下这个井口,咱们通通完蛋!”
弟兄们只得在孟新泽的带领下,冒着机枪的强大火力网,拼命向上冲。
又有一些弟兄送了命。
孟新泽自己也受了伤,一粒子弹将他的胳膊打中了,腥湿的血糊了一身,直到中弹倒地时,孟新泽才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暴动失败了!
是夜四时十分,涌在风井回风道里的四百余名弟兄被迫放弃了攻下风井口的幻想,绝望而愤怒地返回了东平巷……
东平巷被一片阴冷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
聚在东平巷的人们处于骚动不安之中。
弟兄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面前这严酷的事实:他们无路可走了,或者饿死,或者被日本人杀死!他们觉着这不合情理!他们的暴动最初不是成功了么?不是说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么?这些混蛋都跑到哪去了?日本人咋会用机枪堵住风井口?哪个王八蛋向日本人告了密?
弟兄们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起来,骂乔锦程,骂何化岩,骂那些将他们置于绝境的人们。有些人一边骂,一边还大声号陶。死亡的恐怖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那轮曾经高悬在他们心里的希望的太阳,一下子坠人了无底深渊。
事情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几个持枪的弟兄冲到关着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叫:
“毙了这些狗操的!毙了他们!就是死,也得拉几个垫底的!”
更多的人反对这样做,他们涌在工具房门口,拼命保护着工具房里的十八名矿警和五个日本兵,对着那几个持枪的弟兄吼:
“不能杀他们!不能杀!咱们得用这些家伙来和井上的目本人谈判!”
“对!不能杀!”
“不能杀!”
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大个子东北人干脆拍着胸脯说:
“日他娘!要杀你们先杀我!来,冲着这儿开枪!”
“砰”的响了一声。
竟然真的有人对着他的胸脯打了一枪。
“揍!揍死这王八羔子!他打咱自己人!”
“揍呵!”
“揍呵!”
聚在工具房门口的人被激怒了,怒吼着向开枪者面前逼,一盏盏发昏的灯光晃动着。不料,没等他们逼到那开枪肇事者面前,那弟兄已将上身压到枪口上,自己对着自己胸膛搂了一枪!
另外几个持枪的弟兄被扭住了,一些失去理智的家伙在拼命打他们。工具房面前的巷道里乱成了一团。
孟新泽听到枪声,从里面的巷道里挤过来,对着那些兽性大发的人们吼:
“住手!都他妈的住手!咱们是军人,是军人!就是死。也得死出个模样来!”
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子竟将枪口对准孟新泽的胸脯:
“滚你娘的蛋吧,老子都用不着你教训!”
孟新泽冷冷地命令道:
“把枪放下!杂种!”
“放下?老子毙了你,不是你,弟兄们走不到这份上!”
“老子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那小子反倒把枪口抬高了。
孟新泽上前一步,在那小子脸上猛击一拳,一把将枪夺到了手上,抓住枪管的时候,那小子勾响了枪机,一粒子弹擦着孟新泽的耳朵,打到了巷道的棚梁上。
那小子被两个弟兄扭住了。
孟新泽将缴下的枪顺手抛给了身边的一个弟兄,镇静而威严地道:“弟兄们!咱中间有人没安好心!他们想拿咱们的脑袋向日本人邀功领赏,保自己的狗命!这帮混蛋是一群吃人的狼,咱们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咱们今日暴动的失败,就是他们造成的!一定是我们中间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日本人才在风井口架上了机枪!”
有人大声问:
“那么,咱们现在咋个办?就窝在地下等死么?你姓孟的有啥高招?你他妈的不是说对这次行动负责、对弟兄们负责么?”
孟新泽道:
“我是说过,现在,我还可以这样说!该我孟新泽担起的责任,我是不会推的,要是砍下我的脑袋能救下四百多弟兄,我马上让你们砍!我也想过和日本人谈判——我去谈……”
孟新泽话还没说完,黑暗中,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好!姓孟的说得好!弟兄们,你们还愣在这干什么?上呵!快上呀!把姓孟的捆起来,咱们去和日本人谈判!暴动不是咱们发起的,咱们是在他的胁迫下参加的,日本人不会不讲道理!”
“对!把姓孟的捆起来!”
“上,上呵!”
七八个人叫嚣着,一下子涌到孟新泽面前。孟新泽没有动,只定定盯着他们的脸孔看。他内心极为平静,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这七八张脸孔中,有一张竟是他熟悉的,一瞬间,他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又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孔看了半晌,凄惨地笑了笑道:
“老王,王绍恒,你,你也想把我捆起来送给日本人么?”
王绍恒垂着头,喃喃道:
“不……不是我要捆,是……是你自己说的!我……我……我也是没办法!”
孟新泽又说:
“老王,还记得二十七年六月的那桩事么?”
王绍恒怔了一下,马上想起来,二十七年六月,伪军旅长姚伯龙到战俘营招兵买马,他曾和孟新泽肩并肩站在一起,做了一回颇具英雄气的选择。那时,他们还没到阎王堂来,战俘营在西郊的一个村庄上,一大早,哨子突然响了,日本人招呼集合,弟兄们站在一座破庙前的空场上,听姚伯龙训话。姚伯龙把蒋委员长和武汉国民政府大骂了一番,又大讲了一通中日亲善的道理,然后说:“愿跟老子干的,站出来,不愿跟老子干的,留在原地不要动。”大多数兄弟都站了出来,他看了看孟新泽,见孟新泽没动,自己也没动。
为此,他一直后悔到今天。
后来,他无数次地想,他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他不应该留在原地,而应该参加姚伯龙的队伍,在队伍里,逃跑的机会会很多。他当时慑于孟新泽的威严,逞一时的硬气,失去了一次逃生的机会。
是孟新泽害了他。
这一回,他不能再这么傻了,暴动已经失败,不把孟新泽交出来,日本人决不会罢休的,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几百号弟兄,必须牺牲孟新泽!
他怯怯地看了孟新泽一眼,吞吞吐吐地说:
“过去的事,还……还提它干啥!”
孟新泽却道:
“我想让你记住,你老王曾是一条汉子!现在,我还希望你做一条英雄好汉!我姓孟的不会推脱自己的责任,可我劝你好自为之,多少硬气点!”
王绍恒突然发作了,直愣愣地盯着他,粗野地骂道:
“硬你娘的屈!你他妈的少教训我!不是你,老子不会到这儿做牲口,不是你,老子不会走到这一步!明说了吧,地面上究竟有没有人接应,我他妈的都怀疑!”
“对!这狗操的坑了咱们!”
“别和他啰嗦了,先捆起来再说!”
“捆!”
“捆!”
王绍恒和他身边的七八个人将孟新泽扭住了。他们不顾孟新泽一只胳膊已经受伤,不顾孟新泽痛苦的呻吟,硬将他按倒在潮湿的地上。
孟新泽被这污辱激怒了,本能地挣扎起来,身子乱动,腿乱踢,嘴里还喊着:
“弟兄们,别……别上他们的当!我们当中有……有人告密!”
有人用脚狠狠踢他脑袋,有人用手捂他的嘴,他怎么挣也挣不脱那牢牢压住他的手和脚。他大口喘着气。被迫放弃了重获自由的努力。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和这帮人交涉。
“放了老孟吧!这事也不能怪他,他也没逃出去么!”
“是呀,何化岩他们混蛋,与老孟没关系!”
然而,交涉者的声音太微弱了,太微弱了!他们已很难形成一种威慑的力量。
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突然明白了人的阴险可怕!人,实际上都是狼!在某种程度上,比狼还要凶,还要狠,还要毒!人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自己的同类全剁成肉泥!他是上了他们的当了,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他们做什么牺牲。
撤到东平巷以后,他就想到了这场悲惨事件的收场问题。他确乎想过挺身而出,为弟兄们承担起这沉重的责任。他不怕死,他早就准备着轰轰烈烈死上一回,为救弟兄们而死,死得值!
现在,他觉得自己受了污辱,他后悔了,他不愿为面前这帮想置他于死地的混蛋担什么责任了!他想,倘或日本人问他的话,他一定把这帮混蛋全扯进去——包括王绍恒!这帮混蛋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活在这个慓悍的世界上。
巷道里越来越乱,那帮急于向地面上日本人讨好的家伙显然已控制了局势,有人跳到他曾经站过的煤车皮上发表讲话,要求弟兄们把那些杀死过矿警和日本人的弟兄指认出来。关在工具房里的五个日本人和十几个矿警被那些家伙放了。他听到一个刚刚被松了绑的矿警头目在叫:
“弟兄们,不要怕,只要你们走出矿井。向地面的皇军投降,弟兄我包你们无事!弟兄我叫孙仲甫……”
突然响了一枪。
那个刚刚跳到煤车皮上的孙仲甫被击毙。
“谁开的枪?”
“抓,抓住他!”
“哎哟,不……不是我!”
“砰!”
又是一枪。
充塞着肮脏生命的巷道里鼓噪着生命的喧叫,那些喧叫的生命在绝望与恐怖中冲撞着,倾轧着……
巷道里更加混乱。
没人敢往那车皮上站了。
孟新泽一阵欣喜,他看到了一线希望:并非所有人都想向日本人投降,真正的男子汉,不愿屈服的生命还顽强地存在着!
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聚在孟新泽身边的那帮卑鄙的家伙已发现了潜在的危机,他们拉起孟新泽,把他往原来关押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推。
工具房门前突然挤过来几个人,为首的是耗子老祁和田德胜,老祁提着把煤镐,田德胜手里抓杆枪。
田德胜拦住了王绍恒:
“把姓孟的这王八交给我!”
王绍恒说:
“先关起来,先关起来!”
田德胜又犯了邪,抬起手,恶狠狠打了王绍恒一个耳光,破口骂道:
“王绍恒,你他妈的充什么圣人蛋!在这地方能轮得到你说话么!现在,弟兄们推举老子去和日本人谈判,老子要把姓孟的押到井口去!”
王绍恒愣了,畏畏缩缩往后退,他有些惶惑,他不明白,究竟是谁推举了田德胜做谈判代表?这刻儿,一切都乱糟糟的,谁能代表得了谁?
人类自己制造出来而又制约着人类自己的一切秩序,在这里都不起作用了。权威已不复存在了,野蛮的生存竞争的法则最大限度地支配着这帮绝望的人们。每个人都有权利宣称他代表别人,而每个人实际上都只代表他自己。
在这种时候,每条生命的主人只能对他自己的生命负责!
主绍恒是最聪明的,他不再去和由德胜争执,悄悄退缩到人群中,耳朵又支了起来,鼻子又嗅了起来。他要判明那些危险的气息,迅速躲开去。从田德胜凶光毕露的脸膛上,他想到了侥幸逃生后的漫长日九九藏书子,他不能做得太过分,不能落得一个张麻子的下场!
扭着孟新泽的几个家伙都在和田德胜争:
“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代表我们?”
“对,谁推举了你?”
“反正我们没推举你!”
“揍,揍这王八蛋。”
……
田德胜将小褂一扒,露出了厚实胸脯上的凸暴暴的肌肉,大吼着:
“揍!来呀!爷爷倒要瞧瞧,谁他妈的敢揍爷爷,不孝顺的东西!”
恶毒地一笑,手一挥:
“老祁,老周,你们都给我上,缴了这几个小子的械,把他们也送给日本人去!”
田德胜话音未落,一场混战旋又开始了,双方扭到一起,拳打脚踢,乱成了一锅粥,叫骂声,哭喊声和肉与肉的撞击声响成一片。
在混战之中,田德胜、老祁一帮人将孟新泽抢到了手。他们撇开手下那帮依然在混战的弟兄,拖着孟新泽沿着东平巷向外走了几十米,而后,钻进了通往二四二〇煤窝的上山巷子。
孟新泽这才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不无感激地道:
“老祁,老田,今日可多亏了你们……”
田德胜道:
“别说这些没用的屈话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那帮王八蛋发现了!”
老祁也说:
“对,快,起来,从现在开始,你不能露面了!日本人不杀你,那帮杂种也得杀了你!”
“走!咱们快走!”
他们爬上山,穿过二四二〇煤窝,来到了老祁和田德胜曾摸过的老洞前。
田德胜道:
“老孟,你就躲在里面不要出来,我和老祁还是出去,日本人不会把我们都杀了!只要我们再到二四二〇窝子下窑,我们就来找你,给你送吃的,不论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五天,你都得挺住,千万不要自己出来!”
孟新泽搂住田德胜哭了:
“老田,好兄弟!我对不起弟兄们!你……你一枪打死我吧!”
田德胜狠狠打了孟新泽一个耳光:
“姓孟的,别他妈的这么没出息!你狗日的是条汉子!不因为你是条让老子佩服的汉子,老子才不救你哩!”
老祁也说:
“对,就是死,咱们也得硬硬生生!你要真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就是孬种,我姓祁的也要咒你!”
孟新泽道:
“可我躲在这里,这四百多号弟兄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老祁道:
“这你不要管!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没看到那帮混蛋已经打算向日本人投降了么?他们的狗命才用不着咱们操心哩!”
“真的哩,这年头谁能顾得了谁?”
田德胜也说。
孟新泽不禁想起了工具房门口的一幕,长长叹了口气,最终被老祁和田德胜说服了。
老祁和田德胜双双告退,临走时,二人又把身上的小褂脱了下来,交给了孟新泽。老祁手中的煤镐也留下了。
老祁又说:
“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小褂也能吃!”
孟新泽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猛然明白了他面临着一个比死更困难的问题,那就是活下去!
井上?哦,井上没有暴动。想想呗,探照灯亮着,岗楼、哨卡的机枪支着,井上手无寸铁的弟兄哪个敢动?游击队又没有来,硬着头皮往外冲,那不是白送死么!井上两个战俘营都没人动,这事我知道。
天亮以后。日本人开动绞车,将一块贴一着告示的牌子挂在罐笼里,放到了大井下口,敦促暴动的战俘们投降。告示说:只要战俘们保证井下矿警和日本人的生命安全,并交出暴动的领导人,日本皇军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井下大多数人早已准备投降,一看到这告示,马上动作起来,要把那些积极参加暴动的骨干分子抓起来。结果,又一场惨祸发生了:一个不愿意向日本人投降的硬汉子,把井下的炸药房给点爆了。
第七章
炸药房是意外而又突然地出现在老祁面前的,安在炸药房门框上的那扇涂着黑漆的沉重铁门,支开了一道大约半米宽的缝,铁门上方的拱形青石巷顶上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门口没有人。老祁一步一拐跑到门口的时候,没顾着多想,就一头钻了进去,开初,他并不知道是炸药房,也没想到要把炸药房里积存的炸药全部引爆。
事情的发生完全是偶然的。
当时,他只顾着逃命。大巷里,有人追他,起先是两个提着煤镐的家伙,后来。又多了两个端枪的矿警。这四个家伙大约是看到了挂在罐笼上的日本人的告示,想把他捆起来,送给日本人。
其实,一回到东平巷,他就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危险,在没看到日本人的告示之前,东平巷里那些卑鄙无耻的家伙已经开始四处搜捕他了,他们认定:这次暴动是孟新泽和他领导的。一个好心的朋友劝他也像孟新泽那样躲起来。他没躲,他只把破柳条帽的帽檐拉低,把手中的电石灯灯火拧小,还试图蒙混上井。
最初的混乱时刻,那些想抓他的人,还没法子下手,井下四百多口子弟兄中,认识他的没有多少。后来,那些恢复了统治权威的矿警、日本人要弟兄们按原来的煤窝子,在巷道里分段集合,准备上井。他发现不对劲了,才沿着东平巷向主巷道逃跑。不料,在东平巷和主巷道的交叉口被发现了。他被追到了那条通往炸药房的矮巷子里,这才意外地发现了炸药房,发现了炸药房无人看守。
跨进炸药房大门的时候,脚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身子一歪,差点栽倒,定下神,用手上的电石灯一照,才发现那是一具日本兵的尸体。那具尸体周围散落着不少炸药块——显然,在暴动发生的时候,有些弟兄打死了这个炸药房看守,可能还拿走了一些炸药。
炸药房里很黑,悬在巷顶上的那盏电灯只把光线照到炸药房的二道门门口。二道门也是厚铁板做的,铁板上还密密麻麻铆着许多钢钉。
他进了二道门以后,想起了那盏昏黄的灯。他觉着那盏灯的存在对他是不利的,他想把那盏灯灭掉,四下瞅了一下,在门口的一堆沙子上发现了一柄军用小铁铣。他抓过铣,举起来,把灯打碎了。
这时,那几个追他的家伙冲了过来。
他拼出全身的力气,扛动了头道铁门,“咣咣”一声,将铁门关上了,继而,又从里面拴上了钢销子。
销子刚插死,枪托、煤镐击打铁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咣咣当当”的击打声中,还夹杂着一些恶毒的咒骂:
“姓祁的,开门!快开门!”
“狗日的,再不开门老子就用炸药炸了!”
“让日本人用机枪来扫,把这杂种打成肉泥!”
“看,地下有炸药,就用这炸药炸!”
是门外那帮卑鄙的家伙提醒了他,他一下子想到了炸药的用途!那帮家伙可以用炸药来炸门,他不是也可以用炸药来干一些他想干的事么?
他哈哈大笑了,对着咣咣做响的大门吼:
“狗操的,你们炸吧!老子就等着你们炸哩!你们不炸老子也要炸哩!”
吼过之后,他不再搭理他们,径自跨进了第二道铁门,不慌不忙地提着灯进了炸药房。他想弄清楚,这炸药房里究竟有多少炸药?他能不能把这座地狱炸个粉碎,一举送上西天?
引爆这些炸药的念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他像个将军一样,在炸药房里巡视。
巡视的结果,他很满意,房内的炸药整整齐齐码了三面墙,足有二百箱,导火线也不少,一盘压一盘,堆得有一人高。
他把电石灯往炸药箱上一放,用肩头把盘在一起的导火线扛倒了,而后,扯开其中的一盘,插到了炸药箱的缝隙间,接下来,又扯开了第二盘,第三盘,第四盘。他还打开了一箱炸药,将箱内用油纸包着的炸药块全倒了出来,每盘导火线顶端插了一块。干这一切的时候,他很欢愉,仿佛早年在自家的地里干活似的,几乎没感到死的恐惧。
死的恐惧对老祁来说已不是陌生的东西了,战场上的事不去说,光在这阎王堂,他就经历了三次,一次是二四二〇煤窝的冒顶,一次是东小井老洞透水,最后一次是在地面上面对着高桥的指挥刀和狼狗。实际上,他应该算是死上三次了!死才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哩!这资次,他只不过是给从前已经历过的死做个彻底的总结罢了!
把炸药、导火线摆弄好之后,老祁似乎有些累了。他盘腿坐在干燥的洋灰地上,眼盯着面前的炸药和导火线,不无自豪地想:
这一回,他将气气派派,轰轰烈烈地死!他的死将不受任何人控制,不被任何人打搅,他夺得了生命的裁决权和自主权!这样的死,对于一个军人,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讲,是值得骄傲的!
门外那帮卑鄙的家伙似乎觉着不对劲了,他们不再恶狠狠地砸门,不再恶毒地咒骂,也不敢再用炸药和机枪进行恐吓,他们软了下来,像娘儿们一样求他:
“老祁!老祁!出来吧!不要再干傻事,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是的,老祁,不为自己,您也为我们大伙儿想想!”
“老祁,开门吧,我们去向日本人求情!”
“老祁哇,我求您啦,弟兄们求您啦!”
老祁慢慢将脸转向了大门,身子却没立起来。他没发火,他的声音平静得令人恐惧:“伙计们,想开点,人活百岁,总免不了一死,今日里咱们的大限到了,命该如此,谁也甭埋怨谁了!”
门外一个家伙竟哭了起来!
“老祁,你想想我们!想想井下的弟兄们,这些炸药只要一炸,弟兄们就全完了!”
“你们……弟兄们?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你们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偌大个世界推进地狱?你们都是些不知礼义廉耻的混账王八蛋!你们没有资格活下去!”
这恶毒而凶狠的话,他说得极为平静。
没人能说服他。
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他。
那帮只顾自己的无耻之徒该死,那些不愿反抗,甘心跟着他们跑的家伙该死!而剩下的那些硬汉子,那些不愿做牲口的中国军人一定会同意他的决定,轰轰烈烈的死上一回。这样轰轰烈烈的死,是军人的绝好归宿,它将证明一种属于军人的不屈精神!
他镇静地提起电石灯,点燃了摆在面前洋灰地上的五根点火线。瞬时间,导火线“嗞嗞”燃烧起来,乳白色的烟雾在炸药房迅速弥漫开来……
导火线烧了一半的时候,烟雾从铁门的缝隙钻了出去。
门外的几个家伙吓慌了,他们放弃了一切自以为是的念头,拔腿往大巷里跑,老祁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一路的惊叫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
老祁又一阵开怀大笑。
笑毕,他取下钢销,“咣当”拉开了大铁门,他对着大铁门,对着他想象中的贵州高原,对着他无限怀念的老家跪下了:“父母大人,古来忠孝难两全,今日里,不孝儿为咱这苦难的国家先走一步了……”
面颊上,泪水双流……
是日八时三十八分,大爆炸发生了,聚集在大井口和主巷道里的二百余名第二次投降的战俘大部分丧生。主巷道和大井口附近的马场、料场被彻底毁坏,炸药房周围两里内的所有巷道和煤窝全被震毁,远离地下的大井架也损坏了,爆炸后呈十二度倾斜,大井附近的地面仿佛闹了一场地震,许多建筑物上的玻璃都被震破了……
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王绍恒刚跨出罐笼。他走下了井台,先是发现脚下的地面在震颤,没过多大工夫,又看到了从井口里喷出来的浓烟气浪。他一下子吓傻了,竟软软瘫在地下起不来了。
两个日本兵提起他的胳膊,将他摔到了井口旁的那堵矮墙边。矮墙边已聚了不少人,大约有三四十个。最早上来的百十口人被押走了,他们也等着押解。矮墙上站着日本兵,矮墙对面的绞车房平台上支着机枪,周围的高大建筑物上布满了矿警和日本兵。
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都来了。龙泽寿提着指挥刀站在距他不到二十米的井台上,高桥正忙着向那些刚上井的日本人和矿警了解下面的情况,高桥不时地大声喊叫着,用鬼子话骂人。
这时,地面又剧烈地颤动了一阵子,大井口的烟雾涌得更凶,仿佛那深深的地下躺着一只吞云吐雾的巨兽。
大家一时都没意识到那是井下炸药房的爆炸,不但王绍恒和他的弟兄们没有意识到,就是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也没有意识到。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都跑到井口张望。他们还用询问的目光互相打量着,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困惑持续了大约五六分钟。
在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想到炸药房爆炸之前,王绍恒已想到了这一点,他认定自己完了!
他被人出卖了!
他被井下的那帮亡命之徒出卖了!
那帮傻瓜不想活,竟也不让他活!他们根本不应该这样做!可他们竟做了!这帮丧尽天良的东西!
他料定这是孟新泽干的事,孟新泽是他的克星,是他命运的对头,这个混蛋又臭又硬,只有他能干出这种不顾后果的事,他真后悔在井下没能一枪打死他,他想,如若那时候趁着混乱打死他,面前的事情会结果得很漂亮。到现在为止,日本人确乎没杀一个战俘哩!日本人多少总还是讲些道理的!
他想活。他真想活。进了阎王堂之后,活下去成了他全部行动和一切努力的目的。他凭着自己的.99lib.谨慎小心,机警地躲过了一次次灾难,万万想不到,最终却还是被灾难吞没了……
明晃晃的太阳在对面的矸子山上悬着,把矸子山顶的那个钢铁笼架照得白灿灿的。铺在山上的铁轨像两根闪光的绳子,把山顶上的钢铁笼架和腿下的大地联在一起。一只苍鹰在迎着太阳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几个孩子在研子山上抬炭,他们在向这边看哩。
这一切多好!他的太阳,他的苍鹰!
然而,再过十分钟,或者五分钟之后,这一切都将从他眼前消失!他将因为井下那帮亡命之徒的亡命之举,成为日本皇军枪下的冤魂!他会像一个落在石头上的鸡蛋一样让生命的浆汁流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又抬头看太阳。
他把太阳想象成鸡蛋的蛋黄。
“活着,该多么好!”他又一次想。
可是,究竟是谁不让他活?除了井下那帮亡命之徒,除了他生命的克星孟新泽,还有谁不让他活?他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面前的日本人,想到了他曾经参加过的现在还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归根结底是凶残的日本人害了他,是这场战争害了他……
就在这时,高桥站在井台上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龙泽寿的指挥刀举了起来,又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迎面架在绞车房平台上的机枪响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生命的蛋正在向一块坚硬的石头落去。在对面平台上的机枪响起来的一瞬间,他突然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举起了握紧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叫道:“打倒……”
许多声音跟着吼了起来:“打倒……”
机枪声把这最后的吼声淹没了。
当整个地层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瑟瑟发抖的时候,孟新泽醒来了。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浸人了泥水中,一只肮脏发臭的死老鼠正在他胸前漂,这有些怪哩!他原来不是躺在煤邦边一片干燥的煤屑上的么?他怎么会躺在黑水里?这黑沉沉的地下又发生了什么灾难?
他带着本能的恐惧向煤邦边爬,两手四下摸索着他的灯。当湿漉漉的脑袋碰到了煤邦的时候,灯摸到了。
灯又一次点亮了。跃动的灯火像一轮缩小了好多倍的太阳,把许多关于光明的记忆一股脑推到了他面前。他的神智出奇地清醒起来,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想:也许日本人正在这地层下进行着大屠杀,也许日本99lib.人已进了东平巷,也许日本人就在二四二〇煤窝附近搜索他!是的,他们决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他们一定要找到他——不找到他的人,也得找到尸体!
他当即决定向上爬,爬得离洞口远一些。
他看了看掖在腰间裤带上的怀表,判明了一下时间,然后,把灯往嘴上一咬,把老祁留给他的煤镐一提,猫着腰往老洞子上方走。
走了大约五六十米。洞子变矮了,有些地方的煤邦还倒塌下来,猫下腰也过不去了,他就趴在地上爬。他知道这洞子不会有什么大危险——耗子老祁和田德胜都到这洞子里来过,如果洞子里有脏气,他们早就把命丢了。
他爬了好一会儿,当中还歇了两次,最终爬到了洞顶的缓坡上,缓坡上果然有个黑沉沉的水仓,水仓里的水接着顶。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煤灰、木片,俯下身子喝了一通水,而后,仰面朝天在缓坡上躺下了。
他看到了头上的顶板,顶板是火成岩的,很光滑,顶板下,没有任何支架物。他把脑袋向两侧一转,又注意到:煤邦两侧也没有任何支护物。他一下子认定:这段洞子不是今天开出来的!
他翻身爬了起来,颤抖的手里提着灯,沿着煤层走向向下摸,摸了一阵子,又转回头往上摸,一直摸到水仓口。煤层在这个地段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凸”状,水仓恰恰在那个凸状的下凹处!这说明这条洞子是沿煤层走向打的,下凹处的积水如果放掉的话,道路也许可以走通!
他一下子振奋起来,浑身发颤,汗毛直竖,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他一边抹着脸上的泪,一边想:只要他在这不到五米长的缓坡上开一道沟,把洞顶的水放下去,洞口或许就会像一轮早晨的太阳似的,从一片黑暗之中跳将出来。
这念头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他戛然收住了弥漫的思绪,只用心灵深处那双求生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幻想着的太阳。他要在他的太阳照耀下,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不能放走他的太阳!
小褂一甩,电石灯往煤帮边上一放,他抡起救命的煤镐,在脚下的缓坡上刨了起来,动作机械而有力,仿佛整个生命都被一个不可知的神灵操纵着在连续不断的煤镐与矸石的撞击声中,他的意识一点一滴消失了,就像一盆泼到地上的水,先是顺着地面四处流淌,继而,全部渗进了肮脏的泥土里……
不知刨了多长时间,他累趴下了。
他趴在他开掘出的水沟上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他看了看表,看完马上又把时间忘掉了——时间对他来说已役有任何意义了。
他又弯下腰在地下刨。
他像兔子一样,用手把刨松的研石渣向煤邦两边扒。
手扒出了血。
他终于刨到了水仓边上,水仓里那漫了顶的黑水“哗啦”一声,瀑布般倾泻下来,一路喧叫着,顺着他开掘出的水沟流到了下面的老洞子里。
黑水在他身边流了好一会儿。仿佛一条欢快的小溪流。后来,在水沟里的水渐渐又浅下去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冷风的吹拂。
风!
有风!
他猛然站了起来,戴着柳条帽的脑袋撞到了硬邦邦的顶板上。
他昏了过去。
还是那清凉的风把他吹醒了。他爬起来,在水沟边潮湿的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举起灯对着水仓照。他看到水仓的水离开了顶板,那凉风正是从水面和顶板之间的缝隙中吹过来的!
他毫不犹豫地跳到水里,迎着风向前走,开始,黑水只没到他的腰际,继而,黑水升到了他的胸脯,他的脖子,几乎没到他的嘴。灯点不着了。他把它拧灭了,高高举在头上,让灯盏贴着顶板。大约走了不到十米,水开始下落,整个洞子开始上升。
他重又爬到了干松的地上。
他用身子挡住风,点亮了灯。
炽白的灯光撕开了一片沉寂而神秘的黑暗,一块完全陌生的天地展现在他面前了,他先是看到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大箩似的煤筐,那煤筐就在他身边不到两尺的地方,筐里还有一些煤,大拇指般粗的筐系子几乎拖到他跟前。他本能地用手去抓那筐系子,万没想到,抓到手里的竟是一把泥灰。
他吓得一抖,身子向后缩了缩。
身后是水,是地狱,他没有退路.99lib.,他只有向前走。
他像狗似的向前爬,爬到煤筐边,用脚在煤筐上碰上碰,煤筐一下子无声无息地散了。
他由此认定,他已从日本人统治的矿井里爬了出来,进入了一个前人开过的小窑中。这种事情并不稀奇,西严镇的土地上清朝末年开过无数小窑,他们挖煤时就常碰到当年的一些采空区。
他又举着灯向前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具他再也忘不了的骨骼,那具骨骼倒卧在距他五步开外的一片泥水中,圆凸凸的脑壳上绕着一团辫子,仿佛一只乌龟趴在一条盘起来的蛇身上。骨骼完好地保持着爬的姿势,它的一条腿笔直,脚骨蹬到了泥里,另一条腿骨弯曲着;两只手,一只压在胸骨下面,一只向前伸着,五个已经分离了的手指抠进了煤邦里,白生生的指骨像一串白色的霉点。
他断定这骨骼的主人是一条男子汉,是一条属于久远年代的男子汉!他在这里开窑,在这里下窑。在这里遇到了死神,又在这里和死神进行了较量!他能用一个男子汉的思维方式推断出这个已化作永恒的男子汉的故事!他一下子觉着,他从这具年代久远的男子汉的骨骼上窥透了生命的全部秘密!
他爬到了那个男子汉跟前,在他身边坐下了。他把电石灯的灯火拧得很大,悬在那个男子汉的脑袋上照。
“伙计!伙计!”
他痴迷地喊,仿佛面对着的不是一具骨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喊什么。
那骨骼似乎在动,一些骨节在格格响。
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一阵风把灯吹灭了,这条原本属于历史的老迈煤洞重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骨骼在黑暗中响得更厉害,仿佛一个暴躁不安的男人在抡着拳头骂人。
他却一点不害怕。
他完全麻木了。
擦洋火点灯的时候,洋火烧疼了他的手,他身子一颤,才从恍恍惚惚的境界中醒了过来。
他最后在那具骨骼上看了一眼,一步步向外走去。
他从历史的地层,向现实的地面走。
他从黑暗的地狱,向希望的太阳走。
那些属于历史的物件全部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抛在一片永恒的黑暗与平静中。他不属于过去的历史,不属于永恒的黑暗,他只属于今天,他那骚动不安的生命在渴望着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爆炸。
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在他耳边响着,机枪在哒哒哒叫,飞机的马达声像雷一样在空中滚,身边的空气发热发烫。“五一九”,灾难的“五一九”呵!活下去!活下去!狼狗在叫。机枪,注意机枪!只要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
头脑乱哄哄的,精神又变得恍恍惚惚。他什么时候把灯咬在了嘴上,在地上爬,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手上,腿上磨出了血,竟也没觉着疼。
当头脑清醒的时候,他觉着很危险,他想,他应该唱支歌,大声唱,用这支歌来控制自己的思维和判断能力。
他扯开喉咙唱那支熟悉的军歌: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了崇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妈的,唱不下去了!下面的歌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又从头唱: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了崇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弟兄们用血和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还是唱不下去。
“混蛋!混蛋!混蛋……”他尽情而放肆地大骂。他又唱,像狼嗥似的唱。依然是那四句。
他料定自己的脑袋出了点什么问题,他不愿和自己的脑袋为难了。他就唱那四句,唱完一遍又一遍,头接着尾,尾连着头,唱到最后,他也弄不清哪是头,哪是尾了。
他唱着这支被记忆阉割得残缺不全的军歌,爬了一段又一段。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刨开了一堆又一堆冒落的矸石。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爬到了一堵倒塌了半截的砖墙前。
他木然地从砖墙上爬了过去。
砖墙外是一片乱坟岗子。一些跳动的荧火在破败的坟头上飘。远方是迷迷茫茫的大地,是一片充满希望,充满生机的大地。
他爬过砌在窑口的那堵砖墙,栽倒在一个长满杂草的坟堆上。一块从黄土、杂草下凸暴出的棺木硬硬地硌着他搓板似的肋骨。两只乌鸦被惊起了,扑腾着翅膀向空中飞。
突然飞起的乌鸦,将他从麻木的状态中唤醒了。他这才意识到,他创造了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从地狱中爬上来了。
他一阵欣喜,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他笑着,头在坟头上拱着,像个饥饿的羊似的,用嘴啃坟堆上的青草。他从青草苦涩的汁水中嚼出了自由的滋味,继尔,他默默哭了。他突然觉着真正的他并没有从地狱里走出来,他的躯体,他的血肉,他的情感,他的仇恨……他的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那座地狱里,留在了那段已成为历史的永恒的沉寂中。走出来的不是他,而是那具骨骼,那具没有血肉,没有感情,没有幻想的骨骼。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者死,死者生,生与死并没有明确的界限。阴阳轮回,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谁也说不清谁何时生,谁何时死,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他带着这些纷纷杂杂的关于生死的念头,倒在坟头上睡着了,枕一片黄土,盖一天繁星,——其实,他并不想睡,他是想走的,然而,他混账的脑子已指挥不动混账的躯体了。
醒来的时候,从那眼破窑里又爬出了一个人,那人一身污泥,满脸漆黑,像个鬼,他没去仔细辨认那人的面孔,就扑上去抱住了他。
那人大叫:“老孟,真是你,真的是你呀!你狗……狗日的命真大!”
他这才认出,那人是田德胜。
“老田,你!你也活着!”
“对!对!我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那帮混蛋要抓我,我东躲西躲最后躲到你这儿来了,哈哈,唔,快走吧,天一亮就走不掉了!”
他又问:“那些弟兄们呢?”
田德胜叫道:“滚他妈的弟兄们吧,你活着,我活着,这他妈的还不够么?”
他默然了,拍拍田德胜的肩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走!”
旷野茫茫,一片静寂,夜风在坟头上,在草棵间,在黑沉沉的大地上荡来荡去。一些早凋的枯叶在脚下滚。他们判定了一下方向,走出了坟地,走上了田埂,走向了田埂尽头的黄泥大道。
这时,他眼前又浮现出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的景象,他蛮横地告诉自己:明天,将是中华民国二十七年的五月二十日!
远方的大道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小村庄。一条狗在叫……
游击队?嘿!哪来的游击队呀!有人说暴动的时候根本没和游击队联系,还有人说,联系了,游击队没来,谁知道呢?暴动过后,日本人花了半年时间才恢复了矿井。他们对炸死在井下的战俘蛮敬重的,对我们这些幸存者的态度也好多了。他们不能不承认: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中国军人中也有不少硬汉子哩!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阎王堂被汪伪政府接收,这时候,我们才听说,那次暴动还是跑出去了几个人,就是从那条老洞子跑出去的。这几个人在当地老百姓的掩护下,进了山,此后,几经辗转到了重庆,重庆当时的报纸登过他们的事……
第一章
血战爆发前的那个傍晚,方向公参谋和段仁义团长到下岗子村前沿阵地去巡视。那日,天很暖和,春色还没被炮火轰碎,该绿的绿着,该青的青着,山坡地头缀着野花,四月的阳光洒满大地。地是麦地,麦子很好,从下岗子村前的山塝,一直铺到塝下的洗马河边。洗马河悄无声息地流,河面上漂浮着夕阳醉人的光晕。
谁也不相信马上要打仗,莫说新三团的弟兄们,就是身为团长的段仁义也不相信。从上岗子村团部往下岗子村前沿走时,段仁义团长还一直唠叨地里的庄稼,害得方向公参谋不断地提醒段仁义记住自己的身份:他不再是县长,而是团长;与他有关的,不是庄稼,是战争!
段仁义连连称是,走到下岗子村塝上时,似乎已有了较深刻的临战观念。他驻足站在塝上的野草丛中,眯着眼睛对塝下的麦田看,看到了许多裸脊梁和光脑袋,自以为发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这些老百姓咋还没撤离?”
方向公哭笑不得:
“段团长,你看清楚些,这是你的兵!”
段仁义一怔:
“我的兵?他们在干啥?”
方向公没好气:
“挖战壕!”
“挖战壕?这好!这很好!”
“一俟打响,这里就是前沿!”
“好!这里做前沿好!唵,地形不错!”
段仁义一边说,一边往塝下走,还四处看着风景,没啥惭愧的意思。
下了塝,走近了,麦田里的士兵们纷纷爬起来和段仁义打招呼,口口声声喊他县长。他一概答应,一概抱拳,不住声地说,“弟兄们辛苦”、“弟兄们辛苦”,仿佛这些士兵不是在准备打仗,而是帮他家垒院墙。看到岁数大些的士兵,他还凑过去聊两句家常,问人家在队伍上习惯不习惯?有个老头兵说不习惯,说完便哭,害得他眼圈也红了……
方向公看不下去了,眉头皱成了结,脸孔拉得老长,紧跟在段仁义身后一言不发。走到战壕中段土坡上时,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背对着他和段仁义撒尿,实在忍不住了,三脚两步跨到段仁义面前,阻住了段仁义去路,喝起了“立正”的口令。
没有几个人把口令当回事。那个和段仁义团长聊家常的老头兵还在抹眼泪,背对着他撒尿的小兵依然在撒尿。不远处的洼地上,一个脑袋上裹着块花布的老汉,不知是没听到口令,还是咋的,竟捏着嗓门继续唱他的《小寡妇上坟》,边唱边扭,围观的人扯着嗓门给他喝彩。两个只穿着裤衩的家伙在摔跤,从麦地里摔到浅浅的战壕里,又从战壕里摔到新土堆上,听到口令也没停下来,身前身后还跟着不少人起哄。近在身边的一些士兵倒是勉强竖起来了,可一个个全像骨头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
这哪像要打恶仗的样子?
方向公火透了,飞起一脚,将尿尿的小兵踹倒,拔出佩枪,冲着洼地上空“叭叭”放了两枪。
不料,两枪一打完,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兵便窜到他脚下,没待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老汉兵已捏着一颗闪亮的弹壳,仰着核桃皮似的脸问他:
“方爷,您老打了几枪?”
他狠狠瞪了老汉兵一眼,又喝了声“立正”。
老汉兵站了起来,假模假样地立正了一下,便把脑袋倾过来:
“这种弹壳我要,以后烦请方爷您……您给我攒点。我给钱哩!给……给您老买烟吸也成!99lib?这种弹壳做……”
他劈面给了老汉兵一个耳光。
“你他妈是当兵吃粮的,还是收破烂的?”
老汉兵不敢做声了。
段仁义为了缓和气氛,走到他面前道:
“方参谋好眼力哩?这老汉可真是收破烂的,大号就叫刘破烂,在三营侯营长手下当差,干得,唵,还不错!不错!”
他没理段仁义,只冲着刘破烂吼:
“三营的人跑到下岗子二营来干啥?”
“回方爷的话……”
“什么方爷?这里是国民革命军23路军的新三团!我方向公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少校参谋,不是爷!”
刘破烂忙改口:
“是!是!方参谋!您老是参谋,比爷大,我知道……”
“你他妈究竟从上岗子跑到下岗子干什么?是不是想做逃兵?”
刘破烂慌了:
“呃,不,不是!回方爷……呃,不,不,回方参谋的话,是这样的:二营的营长不是兰爷兰尽忠么?兰爷昨个儿不是和我们三营侯营长侯爷打赌么?兰爷不是输了么?输的是两瓶酒,今个儿侯爷就让我来取了。咱给侯爷当差,得听喝。侯爷说:刘破烂你去拿酒,我要说不去,那就是违抗军令,您老训话时不是常给弟兄们说么,违抗军令要枪毙……”
面对这样的兵,他简直没办法。
他挥挥手,命令刘破烂滚。
打发了三营的破烂,再看看远处、近处,才发现前沿上二营的破烂们在枪声和口令的双重胁迫下,总算立好了。有的戳在壕沟里,有的戳在掘出的新土堆上。远处麦地里两个拉屎的士兵也提着破军裤立着,没遮严的半个青屁股正对着他的脸膛。大伙儿的脸上明显带有怨愤,有的还向他翻白眼。
他真沮丧,不禁又一次想到:他将要在这场阻击战中指挥的,不是一支国军队伍,而是一群穿上军装仅三个月的乌合之众。
按说,他可以和这群乌合之众毫无关系,可以安安生生在中将总司令韩培戈身边当参谋,可他偏想带兵,结果,三个月前就和黾副官一起被派到这支破队伍来了,现在想想,真是自找罪受。可既来了,这罪就只好受下去,韩总司令对他恩重如山,再难,他也不能辜负韩总司令。不是韩总司令,四年前他的性命就丢在武昌城外了。韩总司令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他,把他搭在马背上一气转进了四百里。
那当儿,他和段仁义团长都站在战壕边的土堆上。土是刚挖出来的,很软,他穿马靴的脚一点点往下陷,他没理会,愣愣盯着立正的士兵们看了好半夫,才对出现在面前的二营长兰尽忠道:
“兰营长,这是你营三连、四连的弟兄吧?”
站在段仁义团长对面的兰尽忠点了点头。
“你给我看看,这一个个谁像兵!这里究竟是前沿阵地,还是你们卸甲甸的大集?”
兰尽忠不服气,吞吞吐吐道:
“弟……弟兄们不是操练,是……是挖战壕。”
“挖战壕?”
他火更大了,半侧着身子,指点着身后的壕沟:
“你自己看看,这他妈的是战壕吗?能把你们埋严实吗?这样的兵,这样的战壕,能打仗吗?若是打响以后,你丢了阵地,就不怕挨枪毙么?”
他说的是实话,韩总司令的脾气他知道,丢了阵地,不说兰尽忠要挨枪毙,只怕他和段仁义团长也要挨枪毙。他恨恨地想,这帮连、营长们也真该毙上几个。
这种懈怠散漫的状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阻击战前景将无法想象,23路军的军威也注定要在这里丧失殆尽!
对此,段仁义团长应该和他一样清楚。因而,他根本没和段仁义商量,就厉声宣布由段仁义训话。
段仁义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手按佩枪呆呆地愣了半晌,头一扭,问他:
“方参谋,我训点啥?”
他哼了一声:
“这还问我?你看看他们像军人么?像挖战壕的样子么?”
“是的!是的!”
段仁义似乎明白了,昂起脑袋,开始训话:
“弟兄们,方参谋说的不错!唵,不错!我们现在不是老百姓了,我们都是,唵,都是军人,抗日的革命军人!军人么,唵,就要有军人的样子,干什么就要像什么!唵,挖战壕,就要把战壕挖好,打仗,就要把仗打好,唵,来不得半点马虎!”
段仁义训得认真,一手叉着腰,一手频频舞动着,很像回事。
“马虎很要不得哟!兄弟当县长时,碰到过这么一件事,唵,上面让兄弟协拿一个反革命,反革命叫刘老八。兄弟派人,唵,去拿了。拿来一问,方知不对。反革命叫刘老八,兄弟拿的那人叫刘老巴,一个是八九十的八,一个是‘巴山夜雨’的巴,这就,唵,马虎了嘛!不是兄弟多个心眼,问了一下,岂不酿下大错?所以,不能马虎!唵,不能马虎!就说挖战壕吧,你们以为马马虎虎是哄我,哄方参谋?不对喽,是哄你自己嘛!仗一打起来,枪炮一响,谁倒霉?你们倒霉嘛!所以,要好好挖战壕,要听方参谋的!唵,听方参谋的,就是听我的。方参谋是为你们好,方参谋说,要准备打恶仗,兄弟认为很有道理。有道是,有备,唵,方可无患嘛!”
段仁义压根不是做团长的料,本该显示威严的训话,又被弄得稀稀松松。他不满地碰了碰段仁义的手,想提醒段仁义拿出一团之长的气派来,可段仁义却没能意会,依藏书网然和和气气地对着自己的部下信口开河:
“兄弟这个……这个对此是很有体会的呀!兄弟在卸甲甸当县长时,唵,有一个为政准则就是一切备于前。三年前的涝灾弟兄们还记得不?咱东面的长淳淹了吧?北边的王营子淹了吧?咱卸甲甸淹了没有?没淹!为啥呢?因为兄弟有了准备嘛!头年冬里就加固了河防,开了三条排水沟嘛!”
一扯到做县长的题目,段仁义的话就多了,内容便也扎实了。
他却焦虑起来,这里毕竟不是卸甲甸,而是前沿阵地,眼见着太阳落了山,阵地上还这么混乱不堪,他不能任由段仁义瞎扯下去了。
他再次碰了碰段仁义团长的手,明确提醒道:
“段团长,时候不早了,您是不是……”
段仁义明白了,应了句“就完”,又对大伙儿道:
“挖战壕又不同于挖排水沟喽!唵,排水沟挖不好,最多是淹点田地,战壕挖不好,可要丢命流血哟!要是一仗打下来,大家把命送掉,兄弟我怎么向卸甲甸父老乡亲交待呀!啊?兄弟是团长,唵,也是卸甲甸的县长哇!好了,我的话完了,众位好自为之吧!解散!”
就这么解散了,训话和不训话几乎差不多。方向公料定前沿的状况不会因为段仁义的这番训话而有什么根本改变。对这帮乌合之众他太了解了。
他向段仁义建议:鉴于目前各个阵地上的情况,吃过晚饭后得连夜开会,进一步落实战前部署。段仁义马上点头,还当场通知了面前的二营长兰尽忠。接着,他又把二营的连、排长们召到身边,再次向他们交待了前沿阵地战壕的深度、宽度和火力配备要点,命令他们彻夜赶工。交待完后还不放心,他又从身边弟兄手里夺过一把铁锹,手一挥,大声对那帮连排长说:
“都过来,看看老子是咋挖战壕的!”
第二章
段仁义团长认为,方参谋有点过分了。这仗打也可能打,可要说马上就会打起来,怕也不现实。他们新三团的任务很明确,是为河西会战打阻击。可若是鬼子们不从这里过,他们阻击谁?打谁?洗马河长得很,河东的鬼子从哪里过河都可能,进入河西会战地区的路很多,也未必非走他们据守的马鞍山不可。
不过,他没说出口。不是怕方参谋笑他不懂,而是怕此话一讲,会松懈弟兄们的斗志。不管怎么说,准备充分点总没错,在战争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过硬的队伍尚且松懈不得,何况他的这支破队伍!
见方参谋提着铁铣走远了,他不无温意地对二营长兰尽忠道:
“你们咋一点不给我争脸哇?侯营长、章营长没带过兵倒罢了,你兰尽忠既带过兵,又打过仗,咋也这么甩?你看看这战壕挖的!能怪方参谋发火么?”兰尽忠恨恨地骂道:“他火?妈的,老子还火呢!只要一打响,老子先在他狗日的背后搂一枪!”他瞪了兰尽忠一眼:“胡说!方参谋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段仁义决不饶他!”兰尽忠眼皮一翻:“这新三团的团长是你,还是他?”他勉强笑了笑:
“随便!是我是他都一样!反正都是为了把仗打好!”
“可你是中校团长,他是少校参谋……”
他火了:
“什么中校、少校?我这团长咋当上的,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不是你们在卸甲甸县城闹事,我会放着好好的县长藏书网不当,到这儿来受窝囊气?我压根儿不是团长,就是有中将阶级,也得听方参谋的!”
兰尽忠不做声了。
他叹了口气:
“要说带兵打仗,我不如方参谋,也不如你兰营长和其他营长,可看在抗日打鬼子的分上,你们都得给我多帮忙哇!”
兰尽忠垂首应了声:
“是!”
他又说:
“还有,无论咋着,都不能和方参谋闹别扭,这人虽说狠了点,可是来帮咱补台的,不是拆台的,这点,咱们得明白!”
“是!”
“好了,你忙去吧!”
兰尽忠老老实实走了,他却不禁怅然起来,默默转过身子,望着脚下平静的洗马河发呆。天蒙蒙黑了,洗马河失却了夕阳赋予的辉煌,河面变得一片溟濛。溟濛河面的那边,一望无际的旷野消融在黑暗的夜色中。也许将要被阻击的日伪军,正在河那边,正在暗夜的掩护下日夜兼程二段仁义团长的心一阵阵发颤。
段仁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四十二岁的时候穿上国军军装,一举变成中校团长。更没想到当了团长没多久,就要率兵打仗。直到站在马鞍山下岗子村前沿阵地训话时,他还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恍惚如置身于一个荒诞滑稽的梦中。
栽进这个梦中之前,他很确凿地做着县长,而且做了整整五年,做得勤勉努力,政绩说不上好,可也不坏。如果不是23路军377师炮营驻进了卸甲甸县城,如果不是那炮营的弟兄和卸甲甸县城的民众拼了起来,他这县长是肯定能稳稳做下去的。要命的是,不该发生的事却发生了,他没任何思想准备便被拖进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事变中。
事变是三个月前的一个夜间发生的。那夜枪声、炮声轰轰然响起来了,他还蒙在鼓里,根本没想到兰尽忠、章方正等人会瞒着他这个县长对国军的炮营动手。
炮营军纪不好,他是清楚的。该营驻进卸甲甸不到半年,就使七八个黄花闺女不明不白地怀了孕,他也是清楚的。为此,他曾两次亲赴炮营营部,三次召请炮营吕营长面谈,请吕营长约束部下。吕营长表面上很客气,说是要查、要办,可实际上既未查,也未办,手下的弟兄反而越闹越凶了,最后竟闹到了二道街赵寡妇头上,偷了赵寡妇一条看家狗。赵寡妇不是一般人物,号称“赵连长”,年轻风骚,交际甚广,自卫团团长兰尽忠,决死队队长章方正、队副侯独眼等人,都是她家的常客,据说也都在她那“连”里效过力,结果便闹出了大麻烦。
那夜咋着打炮营的,他不清楚,只知道,在他为枪声炮声惊恐不安的时候,兰尽忠、章方正、侯独眼三人闯到他家来了,一进门,霍地都跪下了。他呆了,本能地觉着事情不妙。
“咋,是……是你们干的?”
兰尽忠点点头。
“为啥瞒着我?”
“我……我们不想连累你!”
这三人脑袋竟这么简单!闹出了这么大乱子,还说不想连累他!实际上,枪声一响,他被连累的命运已经注定了。身为县长,在他眼皮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逃不脱干系的,况且又出在鬼子大兵压境的时候!炮营不管怎么说,是打鬼子的国军,纵然军纪败坏,也不该被自己人消灭。
他气疯了,点名道姓大骂兰尽忠三人,一口咬定他们是叛乱,要他们立即把被俘的炮营幸存者放掉,并向23路军司令部自首。
三人一听这话,都站了起来,当即申明,他们不是叛乱:是为民除害!并宣称:如果他认为这是叛乱的话,他们从此以后就没这个县长了!
他又气又怕,连夜骑马赶到三十里外的银洼车站,搭车去了省城,并于次日下午四时在省府议事厅找到了老主席高鸿图。高鸿图闻讯大惊,中断了正在开着的各界名流时局谈话会,硬拉着七八个名流和他一起搭车直驱23路军司令部。
23路军中将总司令韩培戈已先一步得知了事变的消息。进了司令部,他和高老主席刚要开口说话,韩培戈将军就很严厉地命令他们喝茶。他们哆哆嗦嗦喝茶的时候,韩培戈将军黑着脸,把玩着手枪,身边的参谋长、副官处长一脸肃杀之气。
偏在这时,吕营长被放回来了,样子很狼狈,一只脚穿着马靴,一只脚靸着布鞋,没戴军帽,满身满脸都是泥水。韩培戈将军一看吕营长的样子就火了,绕着吕营长踱了一圈步,又盯着吕营长看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给你的人呢?”
吕营长浑身直抖,不敢吭气。
韩培戈将军又问了一句:
“我给你的炮呢?”
吕营长抖得更厉害,摇摇摆摆几乎要栽倒。
将军当着他和高老主席的面,一枪将吕营长击毙。大步走到军事地图前,对着标有“卸甲甸”字样的红圈,抬手又是一枪,尔后,把枪往桌上一摔,旁若无人地对参谋长交待道:
“命令377师1764团、1765团,1766团立即开拔,在明日拂晓前给我把卸甲甸轰掉!”
他和高老主席并同来的绅耆名流们都被将军的举动和命令惊呆了,一个个形同木偶。他知道,将军的命令不是儿戏,377师三个团只要今夜开往卸甲甸,一切便无法挽回了,卸甲甸在重炮轰击下,将变成一片废墟,全城三万民众和他一家妻儿老小,都将化作炮口下的冤魂。
他“扑通”一声,在将军面前跪下了。高老主席和同来的名流们也纷纷跪下求情。
将军亲自去扶高老主席,又责令他们起来,还叹着气说:
“你们都是兄弟我的客人,在我的总司令部来这一手,外人看了会咋说呀?坐,都坐!”
他和众人重新落座后,将军拉着脸问:
“这事你们看咋解决呢?”
高老主席道:
“对暴民首领,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这也正是他的想法。
将军却摇起了头:
“鸿老,我抓谁?杀谁呀?此刻卸甲甸还在暴民手里呢!”
这倒也是。
高老主席说不出话了。
将军手一挥,说:
“有您鸿老和众位的面子,我不打了。这样吧:卸甲甸暴民吃掉我一个营,就还我一个团!把他们都编人国军,一来可增强我国军实力,二来和平解决了事变,三来也帮鸿老您肃整了地方,岂不皆大欢喜?”
高老主席一口答应了。
“好!好!如斯,则将军于国于民都功德无量!”
韩将军马上把犀利的目光瞄向了他:
“既蒙鸿老恩准,那么这个团就请段县长来给我带喽!”
高老主席压根没想到这个问题,张口结舌道:
“将军,这……这段县长是省府委派的地方行政长官,岂……岂可……”
韩将军冷冷道:
“县长是不是中国人?中国人要不要打鬼子?我打鬼子的队伍被段县长统治下的暴民吃掉了,他这个县长不该为我这个总司令尽点义务么?如若鸿老和段县长都不给我这个面子,我就只好公事公办,武装解决了!”
他自知是在劫难逃了。事情很明显:这个团长他不干,韩培戈将军刚刚取消的命令又会重新发布下去——将军完全有理由这样做。那么他也许可以无忧无虑地活着,而他统治下的那座县城和他曾与之朝夕卜相处的民众便全完了,他也就挣不脱那片废墟兼坟场给他带来的良心折磨了。
他紧张思索的当儿,高老主席又说:
“将军,此事关系重大,老……老朽是说,对韩将军您关系重大。这……一这段县长能带兵打仗么?若是坏了23路军的名声,反倒让世人见笑您韩将军了!”
将军道: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带兵的!只要段县长愿干,必能干好!我韩培戈保证他用不了半年就会成为像模像样的团长!”
他无话可说了。在高老主席和众绅耆名流告辞之后,像人质似的,被留在23路军司令部,当晚便接到了韩培戈将军亲笔签名的编建新三团的命令和一纸委任状。次日身着国军中校军装,和23路军司令部派下的少校参谋方向公,少校副官黾泽明同赴卸甲甸。五天以后,在377师围城部队机枪重炮的胁迫下,把一支由卸甲甸一千八百余名老少爷们组成的队伍拉出了县城。
卸甲甸事变至此结束。
他因这场事变,把县长的位子搞丢了,四十二岁从军,做了兵头,如今还要在马鞍山打什么阻击战。
这真他妈天知道!
第三章
对这场天知道的阻击战,兰尽忠也没有丝毫兴趣。他关注的不是这一99lib? 仗如何打好,而是如何保存实力。段仁义不是军事家,但是,他懂得实力对于带兵者的重要性。故尔,段仁义和方参谋等人一离开前沿阵地,他马上把营副周吉利和手下的四个连长找到下岗子村头的磨房门口商谈,准备在团部会议上讨价还价,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
现在的阻击布局对他的二营是不利的。他手下四个连,两个连摆在前沿阵地上作一线抵抗,另两个连摆在下岗子村里,准备策应增援前沿守军,并要在前沿崩溃后进行二线阻击。而二线和前沿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五百米,海拔标高只上升了三十七米,实际上的二线是不存在的。一俟打响,前沿阵地和上岗子村的守城机动部队都在日军的有效炮火打击范围内,日军在洗马河边就可以摧毁其防线。这样他的亏就吃大了,没准要全军覆灭。
这是混账方参谋安排的。段仁义不懂其中利害,方参谋懂。方参谋如此安排显然没安好心,显然是护着决死队章方正,侯独眼他们,单坑他兰尽忠。他兰尽忠不像章方正。侯独眼眼头那么活,只知有方参谋,不知有段团长。所以,人家才把章方正的一营、侯独眼的三营放在山上上岗子村观战,把他的二营推到前面挨打。
也怪他。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后来又接二连三错下去,才造成了今天马鞍山上的这种倒霉局面。
三个月前的那场事变他就不该参加的。他和章方正、侯独眼既没磕过头换过帖,又没在一起混过事,只为着寡妇赵连长的一条狗便一起闹出这么大乱子,实属失当。赵连长和他相好没几天,和章方正、侯独眼却好了好几年,她找他发嗲没准是受了章、侯二人的挑唆。章、侯二人没在国军正规队伍上混过,又缺点胆气,知道他在国军队伍上做过连长,十有八九是想利用他吃掉23路军炮营,扩大决死队的实力,称霸地方。如果不是后来他的自卫团和他们二人的决死队都被编人新三团,没准决死队还要向自卫团下手——决死队有三百多号人,他的自卫团只有百十号人。
真拼起来,决死队三百多号人,不一定是自卫团百十号人的对手。决死队的人大都是些二杆子,护个家院行,打仗未必行。自卫团就不同了,在队伍上混过的不下三十人,参谋长章金奎.99lib.正正经经在汤军团司令部做过三年手枪排长,副团长周吉利当过炮兵团的班长、伙夫长,他自己更带过一个机枪连参加过南口阻击战。不是因为后来作战负伤,他根本不会在去年年底回卸甲甸老家搞自卫团的。
一搞自卫团,就认识了寡妇赵连长。赵连长那当儿可比他兰尽忠神气,家里进进出出全是带枪的汉子。他先是托她买枪,后来又通过她和决死队的章方正、侯独眼打哈哈,再后来就上了她的大炕,把抗日爱国的热情全捐给了她温暖白哲的肚皮。
这就带来了麻烦。赵连长拎着狗皮往他面前一站,问他:“除了会使那杆枪,别的枪还会不会使?”他就不能不干了。不说别的,就是冲着那肚皮,便不好意思说不干。这里面是不是有名堂,哪还顾得着多想?他和章方正、侯独眼合计了不到半小时,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也决定了卸甲甸一城男人的命运。
第一步就这么错了。
发现这个要命的错误是在当天夜里。望着被捆绑起来的吕营长,望着吕营长身上的国军军装,猛然记起,自己也是穿过这种军装的。他觉着很荒唐,遂不顾章方正、侯独眼的极力反对,在天亮前放掉了吕营长,天亮后又放掉了一批受伤的士兵。
他因此认定,后来23路军司令部以收编的形式解决该夜的事变,与他的宽仁和醒悟有必然联系。段仁义于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拯救卸甲甸功不可没,他兰尽忠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缓和事态的发展,也大有功劳。
段仁义承认这一点,编建新三团时,很听他的话。他推荐他的把兄弟、自卫团参谋长章金奎给段仁义做团副,段仁义一口答应,当场委任。他建议以自卫团为基干,编一个营,段仁义马上编了。可也就是在这时,他犯下了第二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过高地估计了段仁义团长的法定权力,过低地估计了方参谋和黾副官的实际权力。他光惦记着要派章金奎抓住段仁义,忘记了看方参谋和黾副官的眼角,更忽略了警惕自己潜在的对手章方正、侯独眼。后来,看到方参谋、黾副官支持章、侯以决死队的人为骨干编两个营,他傻眼了。
队伍拉出卸甲甸,在邻县白集整训时,他开始努力纠正这一错误,尽可能地讨好方参谋和黾副官。黾副官抽烟,他就送“老炮台”、“白金龙”,方参谋爱喝酒,他就把家里珍藏了多年的老窖酒献出来,请方参谋喝。可这二人实在不是玩意,烟抽了,酒喝了,就是不帮忙。操练时,他提出,自卫团的原国军弟兄不少,可分派99lib?
一些到一营、三营做连长、连副。二人先说:好,好。叫他们到一、三营领着那帮豆腐兵上操,可后来,全又让他们回了二营。半个月前,突然宣布开拔,说是要打仗,这二人马上把二营推到第一线打主攻。幸亏那仗没打起来,二营才避免了一场血火之灾,保住了实力地位。
保存实力问题,是个重大的问题,根本的问题。不会保存实力,就不配带兵。他认为。这次开赴马鞍山进行阻击布防时,他很严肃地向章金奎交待过,要他一定抓稳段仁义,避免把二营放在最前沿。章金奎把段仁义说通了。可段仁义真没用,方参谋两句话一讲,一切全完了。据章金奎报告,方参谋说二营连排长基本上都是国军老人,有实战经验,只有把二营摆在前沿,阻击战才有保障。这实在混账!要打仗了,才想到他的连排长是国军老人,可要把这些国军老人派给一、三营带兵,又他妈不行,这不明摆着耍他吗?
他也不是省油灯,方参谋、忠副官耍他,他也可以耍他们。弟兄们挖的战壕很不像话,他是清楚的,看着方参谋发急,他一点儿也不急。这一仗打糟了,他要倒霉不错,方参谋更得倒霉!方参谋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钦差大臣,负责全面战事,出了差错,头一个要挨枪毙的是他!
自然,这是消极的办法,不是好办法。如此不负责任,弟兄们和日本人接上火,必要付出代价。弟兄们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付出的代价,没有这些弟兄们,就没有他兰尽忠未来的前程。
团部的会马上要开,时间很紧迫,他不能多耽搁。往磨房门口的大树下一站,他开门见99lib.山便把保存实力的问题提了出来,为加深周吉利和四个连长的存亡意识,还讲了自己经历的二段往事。
“…那年打蒋庙,兄弟真傻哟!长官要我好好打,我就好好打了,亲自端着机枪打冲锋,结果倒好,一仗下来,伤亡两个排,长官又来了,问我还剩多少人?我说剩四十来号人,长官说好,编一个排,我他妈不明不白由连长变成了排长,你们说冤不冤?”
营副周吉利提醒道:
“后来在淮河边休整时,上面还是给咱归还建制了嘛!”
“是的,后来是归还建制了,可那是在汤军团,如今是在23路军!要指望打光以后,23路军的韩培戈给咱归还建制,那是做梦!”
周吉利一点即明,抓了抓头皮道:
“这倒也是!”
他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又说:
“军令不能违抗,实力又要保存,弟兄们拿主意吧!”
主意却不好拿,弟兄们都在月光下愣着。过了好半天,满脸麻子的一连长伍德贵才说:
“有担子得大家挑,如今把咱整个二营放在最前沿挡炮弹太不像话。咱能不能请段团长从章方正、侯独眼手下各抽一个连,以加强前沿防御为名,把他们也放上去?”
四连长马大水认为有理:
“对,他们不上,咱就把话说清楚,这前沿兵力不足守不住,出了事咱不负责!”周吉利眼珠一转:“还得藏书网要团里把一营,三营的轻重机枪拨给我们。”三连长钱勇却另辟蹊径道:“最好还是调整一下防线,放弃下岗子前沿,全团固守上岗子一线,如果这样,担子就不会在我们二营身上了。”
……
大家七嘴八舌一议论,兰尽忠有底了,他认为,三连长钱勇的主意最好,最合他的意思。如果调整防线,全团固守上岗子,章方正和侯独眼绝对讨不了便宜。当然,退一步说,能从章、侯手下各抽一个连,换下前沿的三连、四连,也不失为一个英明主张。
然而,方参谋、黾副官会听他的吗?如果不听咋办?这仗还打不打?
日他娘,真不好办!
第四章
霍杰克在那晚的马鞍山上发现了生命的辉煌,凑着爆燃的篝火,他在日记本上写道:
“伟大的时刻就要到了,一场壮举即将开始,我们手中的枪将瞄向侵略者的脑袋射击、射击!中华民族必定会在血火中获得新生。”
望着遍布山间的士兵,和四处燃着的火把,他还想做首诗,可只写出了“莫道书生空忧国,掷笔从戎救山河”两句,便写不下去了——不是缺乏诗才,肚里没货,而是二连的欧阳.99lib.贵和丁汉君打起来了,他不得不赶去处理。那晚,三营长侯顺心——他姐夫,到团部开会去了,他以营副的身份,负责处理全营构筑阵地工事事宜。
二连的地段在上岗子村下沿,连长是原卸甲甸县城大发货栈掌柜别跃杰。他赶到斗殴现场时,别跃杰连鬼影也没有,只看见五大三粗的欧阳贵光着膀子在逞凶,面前的火堆已被他们踢散了,至少有四个人倒在地99lib?上呻吟不止——这其中有丁汉君。欧阳贵手执一根冒着青烟的树棍,站在一座土堆上疯狂地舞着,边舞边叫:
“不活了!不活了!日他娘,大爷今个儿和你们这些×养的拼了!谁偎上来大爷就敲了谁!”
围观的人不少,有几个还跃跃欲试地想往土堆上爬,三排长老蔫已握起了枪。
这真荒唐!在伟大时刻即将到来的时候,自己的部下竟闹成这个样子!他当即拨开围观的士兵,走到被踢散的火堆旁厉声喝道:
“太不像话了,都给我散开!”
围观的人都不动,三排长老蔫依然攥着枪。
他更气了:
“你们是怎么回事!没听到我的命令吗?”
老蔫看了他一眼,指着土堆上的欧阳贵说:
“这个打铁的太不像话,把丁保长、赵甲长和章甲长几个人都打了。”
他问:
“为什么打?”
老蔫说:
“还不是因为挖掩体么?丁保长没干过这种力气活,请欧阳贵帮着干,说是给钱。干完以后,丁保长也没赖账,只是一时拿不出钱,这小子就翻脸了,打了丁保长不说,还把劝架的赵甲长、章甲长揍了……”
站在土堆上的欧阳贵大叫:
“赵甲长、章甲长拉偏架,想把大爷我往死里整!”
原保长丁汉君和几个挨了揍的甲长一听这话,口口声声叫起冤来,要他为他们做主。
他决定给他们做主。尽管丁汉君花钱请欧阳贵代挖掩体不像话,可欧阳贵如此不顾军纪,大打出手更不像话。说赵甲长、章甲长拉偏架他没看见,面前欧阳贵这副疯样他倒是看见了,丁汉君、赵甲长几个人挨了揍,他也看见了。
他头一仰,冲着土堆上的欧阳贵道:
“这是军队,不能这么胡闹!给我把棍扔了!”
欧阳贵显然不知道他已决意给丁汉君们做主,还当他是劝架,粗脖子一拧,说:
“霍营副,您歇着,今夜我单揍保长!×养的,还以为是在卸甲甸哩!”他哭笑不得:“这里没有保长!大家都是革命军人,革命同志!你看看你这副样子,还像不像革命军人?”
欧阳贵眼一瞪:
“革命军人是你们说的!我他娘是打铁的!”
他气得直抖:
“现在你在23路军新三团里!”
欧阳贵轻蔑地一笑:
“走你的新三团吧!大爷是你们硬拉来的!这身狗皮是你们给大爷披上的!”
也是。整个新三团,大约除了他,没有谁不是被硬拉来的。中国的悲哀也正在这里,亡国灭种的大祸已经临头了,愚昧的百姓们还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就是硬把他们武装起来,他们还不好好尽忠报国,还经常闹事,经常逃跑。当了三个月营副,他处理了十九起打架斗殴,十二次逃跑事件。方参谋、黾副官夸他是全团最好的营副,他却觉着不是滋味,他本是一介书生,不是因为这些官兵素质太差,哪显得出他的好?
他不由自主地摸起了枪,发狠道:
“欧阳贵,你给我下来!”
欧阳贵双手握着树棍:
“有胆量,你他娘给大爷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他觉着欧阳贵真疯了,真想一枪把他撂倒在土堆上。
老蔫低声说了句:
“我带几个弟兄从后面上去把这狗日的扑倒咋样?”
他点了点头。
欧阳贵又喊:
“你只要敢上来,大爷连你一起揍!大爷认识你霍营副,大爷手中的棍不认识!大爷的棍单揍带长的!”
他忍无可忍了,勇敢地往土堆上走,边走边道:
“好!我霍杰克今天倒要领教一下你的棍!”
没想到,话刚落音,愣种欧阳贵竟从土堆上冲下来了,他未及作出反应,就被欧阳贵一棍击中,倒在土堆上。
恰在这时,老蔫带着几个弟兄从欧阳贵身后扑上来,把欧阳贵按倒在地。报复的机会到了,丁汉君和那些甲长们当即跃过来,又踢又打。在交加的拳脚下,欧阳贵狼也似地嚎着。
欧阳贵也有一些支持者,看来还不少。他们一见欧阳贵挨了打,都操起了手中的汉阳造,用枪托子砸那些打人者。欧阳贵的哥哥欧阳富——个老实巴交的菜农吓得直喊:
“都……都甭打了!甭打了!咱……咱听霍营副的!霍营副会主持公道的!”
他因着这提醒,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拔出身佩的驳壳枪,对空放了好几枪,才好歹制止了局面的进一步恶化。
望着面前愚昧无知的弟兄们,他真想哭!这就是中国的国军吗?这种国军能支撑起郎将到来的伟大时刻么?在强敌的猛烈炮火下,他们的生命能和他的生命一样走向辉煌么?他可以不辱军人的使命,这些人也能不辱使命么?真难说!
“这个别跃杰怎么搞的!整训了三个月,二连还这么乱哄哄的!”
老蔫凄然一笑:
“从傍晚到现刻,别连长和范连副鬼影都没见着,弟兄们能不乱?”
他一惊:
“会不会逃跑?快派人去找找!”
在白集整训时,别跃杰和他的连副范义芝就偷偷藏了便衣,准备开溜,他无意中发现了,狠狠训斥了他们一通,却并没向做营长的姐夫告发。
老蔫搭眼瞅见了刘破烂,让刘破烂去找。
这时,被捆上了的欧阳贵又发起疯来,点名道姓大骂丁汉君,说丁汉君说话不算话,要把丁汉君的嘴割下来当×操。做哥哥的欧阳富劝他,他竟连欧阳富也骂了,一口一个“日你娘”。
他觉得很好笑,欧阳富的娘,不也是他欧阳贵的娘么?他问老蔫,欧阳贵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老蔫道:
“不是精神不正常,是他妈猫尿灌多了,亲爹都不认了!不正常的倒有一个,不是欧阳贵,是欧阳俊,欧阳贵的堂弟!这三个欧阳都在我们排里!”
说罢,老蔫又解释了一下:欧阳俊倒不可怕,是文疯子,不是武疯子,倒是爱灌猫尿的欧阳贵最可怕,动不动就抡拳头。
他大为震惊:
“咋?还真有疯子兵?别跃杰咋不向我报告一下?”
“报告有啥用?咱这支队伍就是这么凑起来的!疯子兵也算个兵么!”
他呆了。过去,他只知道这支队伍是闯了祸后被强征硬拉出来的,可连疯子都被拉来凑数,他无论想像力如何丰富也想不到。
他思量,这个叫欧阳俊的文疯子得想法叫他回家,哪怕为此得罪做营长的姐夫和方参谋也在所不惜。
这时候,二连长别跃杰和连副范义芝来了,不过,不是被刘破烂找来的,而是被下岗子村的二营副周吉利押来的,他们已换了便装。别跃杰穿着一身长袍马褂,头上还扣了顶瓜皮帽。范义芝上身穿着对襟小薄袄,下身却还穿着军裤。他一望他们的装扮和二营的押解士兵,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果然,没容他问,二营副周吉利便说了:
“霍营副,咱大发货栈的别掌柜、国小的范校长不义气呀!大敌当前,他们偏逃跑,躲在下岗子猪圈里被兄弟活拿了。兄弟本想把他们押交方参谋军法处置,可一揣摩,方参谋没准得毙99lib.他们,还是交给你们吧!”
周吉利四处看了看,问:
“侯营长呢?”
他淡淡地道:
“不是和你们兰营长一起在团部开会么?”
周吉利想了想:
“那我就把这两人交给你老弟了!”
说毕,周吉利带着二营的人回下岗子村去了,他二话没说,便令弟兄们把别跃杰,范义芝和发疯打人的欧阳贵捆成一串,亲自押往上岗子村里的营部……
伟大时刻到来前,他就这样并不伟大地忙碌着,害得那首起句不错的诗竟再也无暇做下去了。
第五章
一营长章方正坐在方参谋身边,不动声色地盯着桌子对面的兰尽忠看。桌上放着两盏油灯,一盏摆在团长段仁义面前,一盏摆在兰尽忠眼皮底下。兰尽忠正在论述自己的高明建议,跃动的灯火将他扁平的脸孔映得很亮。
在章方正看来,兰尽忠的建议无疑是不安好心的,这位据说是很有实战经验的兵痞,口口声声要打好,可实际上根本没想过怎么打好。前沿阵地搞得一塌糊涂兰尽忠还有理,还认为是方参谋安排错了,马上要打仗了,还忘不了最后伸一下手,还想把他和侯营长的兵力挖一点走,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他和侯营长凭什么要各献一个连给这兵痞?讹人也不能这么个讹法。再说,他和侯营长只要把这两个连献出去,这两个连就肯定回不来了,兰尽忠势必要把他们打光。
搞自卫团的时候,兰尽忠还没有这么坏——至少他没看出来有这么坏。第一次和兰尽忠见面是在二道街寡妇赵连长家。赵连长说,兰尽忠是国军连长,抗日英雄,他还很尊敬过一阵子,还想把兰尽忠栽培到决死队做副队长。不料,兰尽忠心野得很,大概是嫌那副队长小了,自己拉起了抗日自卫团。拉起了队伍,兰尽忠和他依然相安无事,第二次在天龙酒馆喝酒,还送了把六轮手枪给他。来而不往非礼也,半个月后,他也送了三杆汉阳造给兰尽忠。正是有这种良好的关系,他们才有可能合作共事,实施那场武装驱逐炮营驻军的事变。
事变是迟早要发生的。吕营长太混账,军纪败坏,滋扰地方不说,还瞧不起他的抗日决死队,有一回竟敢命令他的决死队去搬炮弹。故尔,决定动手时,他是很冷静的。表面上看是给赵寡妇面子,实则是给自己面子。他早打好了主意,干掉炮营,把队伍拉上山,既打日本人,也打围剿的国军,顺便再搞些杀富济贫。他伙上自卫团打,是思虑已久的。他认为,只要兰尽忠的自卫团跟着打,打出事了,就只有跟他上山一途。
然而,吃掉炮营以后,还没容他把杀富济贫的计划端出来,兰尽忠先把吕营长放了,继而,又拖着他和侯营长去了段仁义家。在段仁义那儿挨了骂,明明白白背上了“叛乱”的恶名。还不死心,还坚持放了炮营的伤兵。那时候,他实际上应该看出,这兰尽忠并不简单,头脑是很清醒的,野心是很大的。兰尽忠不愿上山不是没胆量,而是想在国军的队伍里修成正果。当时,他推断和平解决事变的希望并不大,搞到最后,兰尽忠还得乖乖跟他走。
不曾想,弥勒佛县长段仁义竟说动了23路军的总司令韩培戈,和平解决了冲突。他和他的决死队因打国军而成了国军,这使他既惊又怕。
惊怕是有根据的,编成国军便要打仗。打仗必得死人,23路军总司令韩培戈若是想消灭他们易如反掌,几仗打下来,就可以叫他们全部壮烈或不壮烈地殉国,弄清了这一点之后,他和侯营长愣都没打便把兰尽忠卖了,和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方参谋、忠副官大诉冤情。说参与事变是上了兰尽忠的当,是兰尽忠和他的自卫团胁迫他们干的,这使方参谋和黾副官大为恼怒。方参谋当着他们的面说:兰尽忠做过国军连长,带头这么干实属混账!
如此搬弄是非,从良心上说有点对不起朋友,可整编的时候,兰尽忠已确凿不是他和侯营长的朋友了。兰尽忠很明显地想控制整个新三团藏书网。这兵痞自恃在国军队伍上混过,23路军的军装一穿,便人模狗样起来。让自己一拜的兄弟章金奎做了团副不算,还打破保甲分派制,把青壮男丁都掠到了二营。兰尽忠没想到团长、团副都是幌子,真正大拿的是人家方参谋、忠副官。
方参谋和黾副官决定性地支持了他们,使他们在整编时占了便宜,拉到马鞍山进行阻击布防,又让他们占了便宜。
兰尽忠今晚还想把便宜捞回来,不过,在他看来是徒劳的。兰尽忠的建议中有名堂,方参谋的部署中也有名堂。但方参谋有权,名堂能实现,兰尽忠无权,名堂实现不了。当然,兰尽忠的名堂万一实现,他还有一招:抬腿走人,带着一帮弟兄拉杆子。反正他绝不准备在这里殉国。打不起来最好,打起来,队伍一溃退,他的机会就来了。
这意思他和侯营长说过,侯营长很赞成,还说,只要拉起杆子,头把交椅让他坐。
拉杆子的念头一直没断过,在白集整训时就想干一家伙,可377师守备队的家伙看得太严,没机会。半个月前那次打增援,又想带着弟兄们开溜的,一路看下去,“友军”部队不少,没敢贸然行事。这回不同了,这回他们新三团是独立作战,轻易打胜了,或者用二营的兵力打胜了,自无话说,打败了,鬼子过了马鞍山,他正可以名正言顺地打起游击旗号,自行其是。所以,打起来,打败了,也未尝不是桩好事。
兰尽忠却在大谈如何打胜,说是只要再给他两个连,并多少挺轻重机枪,一定能把日伪军一个旅阻击三天。
段仁义很受鼓舞,直向兰尽忠抱拳致谢,连说“拜托”,仿佛这一仗是为他这个挂名团长打的。
他觉着这二人都挺可笑。
搞到最后,方参谋说话了。方参谋并不乐观,一开口就给兰尽忠来了个下马威,明确无误地教训兰尽忠说:
“兰营长,就冲着你前沿阵地的那个样子,不要说能把日伪军一个旅阻击三天,只怕一个团你也挡不住!”
兰尽忠嘿嘿一笑:
“所以兄弟才要团里再给两个连哇!”
方参谋嘴角一撇:
“再给你两个连去送死?你那里不是要增援的问题,而是要扎实组织的问题!只要组织得好,火力配备得当,必能守住!万一吃紧,伤亡太大,团部也可及时把三营预备队派上去!”
兰尽忠当即黑下了脸:
“要这么说,下岗子前沿崩溃兄弟不负责!”
方参谋猛然立起,拍着桌子喝道:
“丢了下岗子,你他妈提头来见!”
黾副官也吐着烟雾,阴阴地对兰尽忠说:
“兰营长,在汤军团,你也常这么说话么?你老弟没听说过啥叫军令么?”
兰尽忠不神气了,脸涨得通红,憋了好半天才说:
“那……那至少也得再调些机枪给我!还……还有炮火增援。”方参谋哼了一声:“你们端了23路军一个炮营,现在又想到炮兵的火力增援了!不说现在没炮兵,就是有,人家会增援我们么?”
这话又别有意味,方参谋说的这个“我们”不是指的兰尽忠的二营,而是指的整个新三团。章方正这才因同病相怜的缘故,开口为兰尽忠说话了:“方参谋,过……过去的事怪……怪弟兄们太浑,可……可如今我们弟兄都是23路军的人了,还望方参谋能和上边通融一下,保……保证炮火增援。”
方参谋叹了一口气:
“这话还用你们说?在军部的作战会议上,我和段团长就提过了,不行!炮兵部队全要参加河西会战,咱只能靠自己!”
兰尽忠忧心忡忡地问:
“咱要阻击的是多少敌人?”
方参谋道:
“不清楚,只知道聚集在河东已查明之敌计有山本旅团、井口晃旅团,和伪和平建国军杨华波两个整编师。为保证不让上述敌军窜人河西会战地区,韩总司令已令我377师并河东零星部队沿洗马河一线布防。如377师防线稳固,我们这里就无大险;反之,377师防线被突破,多少日伪军越过洗马河,我们就要阻击多少日伪军,所以,说不清楚。”
兰尽忠却固执地追问:
“问题是,377师防线靠得住么?可能会有多少日伪军突破377师防线?我营是否有必要在下岗子村布防!如果突破377师防线的日伪军不从正面渡河,那么,全团摆在山腰上岗子一线扼守山口是不是更有利?”
方参谋手一挥,断然道:
“不管日伪军是否从正面渡河,下岗子村前沿阵地都不能放弃!守住此处,既可以居高临下控制河面、河滩,又可卡住人山之路!”段仁义团长也道:
“是的,那里地形不错!”
“可……可是……”
兰尽忠还想争辩,段仁义团长站起来,又抱起了拳:
“兰营长,你就听方参谋的吧!方参谋经的事比你我多,错不了!”
兰尽忠不做声了,闷头抽起了烟。
恰在这时,报务员白洁芬小姐一声报告进了屋,送来了刚刚收到的23路军总司令部电报。电报上说,河西会战已于十小时前打响,省城近郊房村、刘集一线和侩城地区正在激战,河东377师也和试图.99lib?过河窜人会战地区的日伪军接触交火。总司令部令新三团做好最后准备,一俟377师防线突破,不惜一切代价阻敌于马鞍山下。命令十分严厉,声称:如有闪失,当军法从事。
段仁义团长把电报念了一遍,再次要求大家听方参谋的。说完,又请方参谋讲话,方参谋却什么也没讲,手一挥,宣布散会。
弟兄们分手的时候,他看见方参谋走到兰尽忠身边,握住了兰尽忠的手。方参谋对兰尽忠说:
“尽忠老弟,你在汤军团打过许多仗,听说打得都不赖,这一回,你可也要打好哇!打不好,你我都得拎着脑袋去见韩总司令!”
兰尽忠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章方正不禁受了些感动,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战争是怎么回事。只要打起来,他们的目标就是一致的,命运就是相同的,他不能指望在一场恶战之后,别人都死他独生。事情很简单,兰尽忠的二营打完了,他的一营、侯营长的三营都要上,下岗子村前沿失守了,他们所在的上岗子就会变成前沿。
他真诚地希望兰尽忠能打好,更希望河东的377师官兵打好——他真混,三个月前咋想到向377师炮营动手的!留着他们打日本人多好!
第六章
方向公参谋在营长们离去后,当着团长段仁义、团副章金奎的面,毫不掩饰地表示了自己对阻击战前景的极度悲观。他指着马鞍山地形草图,对黾副官说:
“黾老兄,只怕你我的小命都要丢在这座马鞍山上了!”
黾副官正在点烟,一下子被他说愣了,举着划着了的洋火,呆呆地看着他。
他又说:
“377师在近两万日伪军的重压下,肯定是顶不住的!377师垮下来,日军只要用一个旅团便可在三个小时内踢开我们的这支垃圾部队,西下浍城!”
黾副官又划了根洋火,点着了烟:
“真是这样,也怪不了你我,韩总司令难道不知道这支部队拉起来才三个月么?咱打败了不奇怪,打胜了倒是怪事了!”
他苦苦地一笑:
“说得轻松!打败了,你我都要进军法处!韩总司令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身为团长的段仁义惭愧了,小心翼翼道:
“如此拖……拖累二位,真过意不去!如……如果到时候要……要进军法处,我……我进好了!”
他看了段仁义一眼,叹了口气:
“你段县长不也是被他们拖累了九九藏书?卸甲甸事变又不是你带头闹的,你还不是一样要捏着鼻子在这儿带兵打仗?”
说起卸甲甸事变似乎提醒了段仁义,段仁义又道:
“他们打炮营时很厉害哩!唵,没准在这马鞍山也能打好!这里地形不错!”
方向公哭笑不得:
“段团长,你除了知道地形不错,还知道啥?有好地形,也得有好兵!”
“那是!那是!”
他不再搭理段仁义,又对黾副官道:
“黾老九九藏书兄,我看,咱们还得作一次争取,请韩总司令就近再拨一个像样的营给我们!”
黾副官说:
“距我们最近的是376师1761团,是不是以我们俩的名义发个电报给韩总司令,指调1761团哪个营?”
他点点头:
“正合我意!不管有无可能,我们都得再争取一下!”
言毕,他和黾副官商量了一下,叫团副章金奎喊来报务员白洁芬,口述了一份电文。电文称:新三团已奉命进入马鞍山阻击阵地;枕戈以待,准备战斗,但鉴于该团编建不久,素质低劣,又无实战经验,故交战前景不容乐观。为防意外,盼速调邻近之376师得力部队前来增援。
白洁芬飞快地记下了电文,又立在他面前,将电文复读了一遍,才转身拿去发报,方向公望着白洁芬姣好而孤单的背影,木由地想到:韩总司令难道不知道新三团是支什么队伍么?我方向公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凭着一部电台、一个副官和两个女报务员,打赢这场阻击战啊!
在方向公看来,整个新三团,除了他和黾副官以及一部电台、两个报务员是正牌23路军的,其余全不是。在白集整训时,377师师部倒是派过一个排来,可整训一结束,那个排就撤走了,只把他们四人留在了这里。武器装备也不是23路军的。那些老套筒、汉阳造全破旧不堪,实弹演习时,就走火伤过几个人,害得弟兄们一上子弹就枪口朝天,战战兢兢。
也许,韩总司令算定377师能在河东顶住?也许还像半个月前那次打增援一样,只是一种特殊操练99lib.t>?
即便真是如此,他?99lib?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毕竟河东的377师已经打响了,河西会战也很真实地爆发了……
第七章
章金奎每每看到白洁芬白哲的脖子和隆起的胸脯,就觉得春意盎然。他认为,白洁芬这“白”字姓得好。她真白,脸白、手白、脖子白,脱了军衣,那身上的肉一定更白。他一直想替她脱衣裳,心里头至少已替她脱了一百次,甚至觉着她的躯体他已是十分地熟悉了。他一次次用目光抚摸她,由此而感到一阵阵快意,获得了一次次满足。
白洁芬还挺温顺,轻柔得像水,不像他妈的温琳娜,生就一副寡妇脸。那温琳娜咋就敢姓温呢?她可一点温情也没有。在白集时,有一次他很无意地摸了摸她屁股,她竟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这哪像国军报务员?活脱一个泼妇!说到底,他还是她的长官呢!她和白洁芬一样,都是少尉衔,他章金奎是少校衔——少校团副,少尉打少校的耳光,不应该嘛!只为被摸了摸屁股蛋子,就如此这般的泼辣,像个女人么?是女人,而且又带着屁股蛋子从军,难免是要被长官们摸一摸的。
他确确实实是这两个女人的长官。尽管她们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可他还是她们的长官。这便有了机会,他干她们只是个时间问题——尽管温琳娜不可爱,他还是准备爱上一回,只要是年轻女人,他一概都是很热爱的。不是因为爱女人,他决不会放着汤司令的手枪排长不做,开溜回家。
给汤恩伯司令做手枪排长,那真叫威风!汤司令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两把盒子枪提着,谁人见了不恭敬三分?好好跟着汤司令干,那可真是前途无量。他偏太爱女人,先是搞了一个寡妇,后来又爱上了那寡妇十五岁的大丫头,硬把那大丫头爱伤了,几天没下床。汤司令知道后火了,说是要阉了他,后来又说藏书网不阉了,枪毙。他一惊之下,逃出军法处的监号颠回了卸甲甸老家,和二道街的赵寡妇又爱上了。
只爱了没两次,他就乏味了,赵寡妇那东西根本不算个东西。他又爬头道街老刘头家的窗户,趁老刘头不在家,把老刘头的孙女给爱掉了。老刘头的孙女见他穿着国军军装,便以为他是23路军炮营的。后来老刘头打炮营时一马当先,用鸟枪轰得炮营弟兄鬼哭狼嚎。再后来,老刘头也他妈进了新三团,在章方正的一营做了伙夫长。
他那夜参与打炮营,不是冲着赵寡妇的东西去的,那东西不值得他这么玩命。他是冲着兰尽忠兰大哥的义气去的。义气这东西不能少,当兵吃粮,99lib? 玩枪杆子,忠心义气重若泰山。对此。他深有体会。不是冲着义气二字,执法处的弟兄冒着风险放他逃;他或许真被汤司令毙了哩!
他这一打竟打出了名堂。事变之后一举由少尉排长升为少校团副。这首先是因着兰大哥的提携,段团长的厚爱;其次么,也因着他的乖巧。写花名册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栽培成汤军团的上尉营副了。一见段团长和方参谋,他二话没说,先“啪”的一声,来个极标准的立正敬礼。方参谋问他当了几年兵,他嘴一张,又是一个牛皮:“十年!”方参谋说:“好!”段团长和黾副官也说.99lib.好。结果,一个星期后他就拿到了委任状,娘的,少校阶级!
做了团副,他离开兰尽忠,天天和段团长打交道了。段团长做惯了县长,不会做团长,他就教他做,从“立正”、“稍息”教起,一直教到如何克扣士兵军饷做假账。段团长别的都学,就是不学克扣军饷,还当场训了他一通,搞得他怪不是滋味的。其实,他是为团长好,当团长而不会克扣军饷是很吃亏的,段团长毛还嫩,不懂。
当然,总的来说,他和段团长的合作还是不错的,段团长有些事不和方参谋、黾副官商量,反倒和他商量。安排这场阻击战时,他要段团长把兰尽忠的二营放在后面,段团长就应了,还在会上正式提出过。不过,新三团的兵权显然不在段团长手里,段团长的话如同放屁。
团长的话都像放屁,他这团副只怕连屁都放不响。所以,对这场鬼都搞不清的阻击战,他没什么关注的必要了。反正方参谋,黾副官爱咋打咋打,该死该活屌朝上。
这会儿,方参谋、黾副官和段团长都下到各营督导巡视去了,分派他在团部值班守电话,他就有了爱一爱白洁芬和温琳娜的机会。她们和她们的电台就在对过北厢房里,他只要不怕闯祸,枪一提,把北厢房的门一瑞开,爱情就实现了。
爱情这洋词是在汤军团司令部里学来的,那些参谋、副官和司令部的小姐们私下里老这么说,他一来二去就听懂了,爱原来就是干!这他会!后来,他就挺斯文地使用这洋词,使用得久了,也就渐渐不觉着洋99lib?t>气了。
平心而论,那夜他没敢到北厢房电台室去踹门,而是老老实实守在电话机旁,如果不是白洁芬小姐拿着司令部的电报来报告,那档子事根本不会出。
白洁芬小姐偏偏拿着电报来找他了,他一下子被白洁芬小姐那名副其实的白击晕了,接电文稿时就捏了小姐的白手。小姐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害羞,手一缩,没做声,这便无声地鼓励了他。他把电文稿连同抓电文稿的手,一齐伸进了小姐的怀里,一把抓住了那松软而诱人的地方,同时,屁股一撅,把门顶住了。
白洁芬小姐这才叫了起来。
他昏了头,一只手捂住白洁芬小姐的嘴,脑袋在小姐胸前直拱,另一只手麻利地解开了小姐的裤带。而就在这时,门被人踢开了,一个手持驳壳枪的人冲进了屋。
第八章
霍杰克把枪口对准章金奎脑门了,还不相信团部会发生这种事。他在门外就听到了白洁芬小姐的呼救声,还看到看守电台的温琳娜99lib?头戴耳机在北厢房门口张望,便断定团部出了事,可没想到会是这种无耻的强暴。
按说,那当儿他不该出现在团部门口的,他一直守着欧阳贵、别跃杰、范义芝三个人犯,在营部等营长侯顺心。不料,侯顺心散了会后不知猫到哪里喝酒去了,他到团部去找,结果撞上了这一出。
他断定章金奎是强暴,白洁芬那声短促的呼救,他听得很真切,撞开门后看到的情形也很真切。白洁芬的上衣已被撕开了,衬衣的扣子也被扯掉了,半个雪白的胸脯露了出来。他将驳壳枪瞄向章金奎的时候,章金奎的手还没从白洁芬的腹底抽出来。
他感到十分厌恶。伟大时刻到来前的这一夜,他碰到的事太多了,下面的兵不像兵,上面的官也不像官!大战即将开始,身为少校团副的章金奎不思量咋着打仗,却去扯女报务员的裤子,简直是欠杀!
他把枪口抬了抬,厉声道:
“放开她!”
章金奎僵直的手老老实实从白洁芬的腹部抽出来。白洁芬这才骤然清醒过来,扎起裤腰,掩上怀,呜呜哭着跑出了门。
团部里只剩下他和章金奎。
他问章金奎:
“你说咋办吧?”
章金奎一脸羞惭:
“兄弟糊涂!糊涂!”
“我只问你咋办?”
“求老弟放我一马!”
“放你逃跑!做梦!”
“那你霍老弟说咋办?”
他想了一下:
“就是我霍杰克饶你,白小姐也不会饶你!我奉劝你主动找方参谋讲清楚,到前沿戴罪立功!”
章金奎脸皮很厚:
“为一个女人,值得这么惊惊咤咤么?甭说没爱成,就是爱成了,也不会弄掉她一块肉!”
他冷冷反问道:
“你章团副是人还是畜生?”
章金奎嘴一咧:
“人和畜生都干这事!”
他火了:
“我崩了你这败类!”
其实,他只是吓唬章金奎,章金奎不管咋说还是团副,就是要崩章金奎,也得由段团长、方参谋崩,轮不上他。他认为方参谋不会轻易饶了章金奎。前一阵子,二营有个兵偷看温小姐洗澡,抓住后被毙了。今夜,章金奎强99lib.暴白小姐,其下场必定不会好。
章金奎想必是明白的,见他不依不饶,只好孤注一掷。结果,在章金奎悄悄抠开枪套扣,拔出佩枪的一瞬间,他手中的枪先抠响了,只一枪就将章金奎击毙在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冲着活人的脑门开火,距离还这么近。抠下扳机的时候,他很麻木,几乎没听到子弹的爆响,只看到一股淡蓝色的烟从枪管里迸出来,蓝烟散尽后,死亡变得很真实,一具血水满面的尸体活生生地显现在他眼前。
这死亡是他制造出来的,制造得极容易,食指轻轻一动,全部过程便结束了,他职业杀手的生涯也就这么开始了。遗憾的是,第一个倒在他枪下的不是汉奸,不是鬼子,而是他的上峰团副。
后来的好长时间他都弄不明白这一枪是怎么抠响的。他确凿没想过要杀章金奎,他还准备在方参谋杀章金奎时为章金奎说情。可咋着就把驳99lib?壳枪抠响了呢!会不会是太紧张了,无意中抠动了扳机?说他击毙章金奎是为白洁芬毫无根据,那时候,白洁芬仅仅是个报务员,他和她还没有任何感情纠葛,不过,白洁芬咋想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听到枪声,白洁芬和温琳娜都跑来了。温琳娜先来的,白洁芬后来的。温琳娜一看见章金奎的尸体,就说杀得好。白洁芬没说啥,投向他的目光却是敬佩和感激的。紧接着,几个卫兵赶来了,他一下子变得很紧张,营副杀团副军法难容。可没等他开口说话,温琳娜便叫卫兵们赶快去找方参谋、黾副官。卫兵们一走,白洁芬忙催他走。
他懵懵懂懂走了,一边走一边想:他到团部是干啥来着的?想疼了脑仁也没想起来,找营长的事完全被他忘了,盘旋在脑际的翻来覆去只一桩事,他杀了人,杀了人99lib?
……
第九章
欧阳贵迷迷糊糊在山神庙营部睡了一小觉,霍营副和侯营长才一前一后回来。这俩当官的全变了样,一个醉醺醺的东倒西歪,一个神情恍惚,像刚挨了一枪。侯营长见他睡在地上很奇怪,睁着血红的独眼结结巴巴地问他:
“你……你他妈在……在这儿干啥!”
他那当儿已醒了酒,知道见了长官应该立正,遂从地上爬起来,两脚一并,脏兮兮的手往光脑袋上猛一举,先给侯营长来了个军礼:
“报告营长,是霍营副派我来的!”
话刚落音,霍营副进了门。
侯营长脸一转,问霍营副:
“你叫欧阳……阳贵来……来干啥……啥的?”
霍营副一怔,如梦初醒:
“哦,姐夫,他……他打人!”
侯营长马上把手伸向腰间抽皮带:
“好哇,欧……欧阳贵,又……又他妈的给老子惹……惹麻烦了!老子今……今儿个得……得给你长点记性!”
说罢,皮带便甩了过来,他一看不对头,兔子似地窜到了一边。
侯营长没打着他,气坏了,追上来又打,嘴里“日娘捣奶奶”地骂着,还连喊“立正”。他根本不睬,只管逃,侯营长醉了酒很好玩,挥着皮带像跳神,这三跳两跳,就跳到了香案前的麻绳上,差点被长蛇似的麻绳绊倒,麻绳救了他。霍营副看到麻绳,拦住了侯营长,走到他面前问:“别跃杰和范义芝呢?”他眼一翻:“跑了!”霍营副又问:“看押你们的传令兵呢?”“那毛孩跟着一起跑了!”霍营副恼了:“你咋不拦住他们?”他觉着可笑:“我他娘凭啥拦人家!腿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要跑,咱管得着么!再说啦,你霍营副让那毛孩传令兵看我,又没叫我看他!”
侯营长忙问是咋回事,霍营副把事情根由说了,于是乎,侯营长不骂他了,改骂别跃杰、范义芝和那小传令兵了。.99lib.
他跟着加油,说是他一眼就看出小传令兵不是东西,这小狗日的一见面就喊别跃杰东家,霍营副一走,马上就给他们三人松了绑。
霍营副问:
“那你为啥不逃?”
他当时酒性发作了,只想睡觉。
他没提这碴儿,挺认真地说:
“你霍营副,你侯营长都不逃,咱能逃么?咱欧阳贵是愣种,不是他娘孬种!”
侯营长大为感动,当场封他做二连的代连长。
侯营长直着舌头说:
“欧阳贵,你……你他娘义气,我老……老侯也义气!这连长嘛,你……你先代着!这一仗打……打得好,这代……代……代字就打没了!你狗日的就……就连……连长了!”
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他迷迷糊糊在营部里睡了一觉,竟他妈睡出了个连长,升官太容易了。
他对着侯营长来了个立正敬礼,又对着霍营副来了个立正敬礼,尔后,真诚发誓:
“营长、营副,您二位长官瞧得起我,我要他妈不好好效力,就是驴日狗操的!这一仗打不好,您二位长官割了我的脑袋当尿壶使!”
霍营副说:
“这很好,很好!作为一个抗日的革命军人,就要尽忠报国!只是,你欧阳贵的习性得改改,不能动不动就打人,你做连长,我……我自然不反对,就是打人的问题……”
侯营长不同意霍营副的观点:
“打……打人么,该……该打的要……要打,不该打的,就……就不打。都……都不打,还要当官的干……干吗!”
欧阳贵一听侯营长这话,极想把那帮保、甲长们是不是该打的问题提出来,可转念一想,又忍住了。这事还问侯营长干啥!日后,他们都归他管了,他想咋教训他们,就咋教训他们,不服帖的一律派到最前面挡枪子!
侯营长说,他要亲自到二连阵地宣布这项命令,说完就要走,霍营副偏把侯营长拦住了。
霍营副对侯营长说:
“姐夫,我……我闯了祸。”
侯营长问:
“咋……咋着了?”
霍营副说:
“我把章团副毙了!”
侯营长说:
“好小子,干……干得好!看不出你这个洋……洋学生还敢宰人!”“这不怪我!”“当……当然不怪你,姓章的不……不是东西,是……是兰尽忠的把……把兄弟……”
霍营副急了:
“我没想这个,我是看见这家伙撕报务员白小姐的裤子才……”
侯营长哈哈大笑:
“好!好!狗……狗日的小头作孽,大头偿命,好!”
霍营副挺担心:
“段团长知道后会不会……”
侯营长胸脯一拍:
“段……段仁义要算……算这账,叫他狗日的找……找老子!”
“咱是不是商议、商议?”
“好!商……议,商议!”
这么一扯,事情耽误了,侯营长再想起来到阵地上宣布命令时,团部的传令兵风风火火到了,又要侯营长立马去团部开什么紧急作战会议。他只好继续留在山神庙营部等营长,边等边和霍营副商讨带兵的问题,不知不觉中先在霍营副面前做了一回连长,做得极恭敬,极虔诚。
第十章
“总司令部急电。新三团段、方、黾:在敌猛烈炮火攻击下,我河东377师防线左翼结合部出现缺口,敌酋山本旅团之一部攻陷洗马镇,越过洗马河大桥,迅速南下。如无我民众武装阻隔,此股敌军将于六时后进入你团阻击地带。为确保阻击成功,韩总司令零时二十七分电令376师1761团开赴你处增援协战,并对阻击布局做如下调整:甲、你团接电后立即撤出上岗子一线,全团进入下岗子村前沿布防。乙、山岗子阵地由1761团接防。丙、构筑前沿机枪阵地,所需机枪由376师调拨。韩总司令命令: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马鞍山均不得弃守。”
读完电报,方向公参谋双手按着桌沿,呆呆地盯着灯火看了好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
情况很清楚了,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几小时前,他预计377师顶不住,可没想到377师会垮得这么快。他认定377师是垮了,电报上讲的结合部出现缺口显系搪塞之词。377师一垮,越过洗马河大桥的就决不会只是山本旅团的一部!
团长段仁义和三个营的营长们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到他脸上。团部里静得吓人,气氛沉重而压抑。
他却还在胡思乱想——
电报很蹊跷,电文这么长,却没把作战势态讲清楚。说是只有“山本旅团之一部”过河南下,可又这么大动干戈,拉出一副大战的架子,内中难道有什么名堂不成?前来增援的1761团是大名鼎鼎的守城部队,民国二十七年守北固镇守了整整八天,被韩总司令称为护窝子狼。今儿个韩总司令为啥不把这群护窝子狼摆在下岗子村作一线阻击,为啥偏要他们在上岗子村协战!而把不堪一击的新三团摆在最前面呢?
一个大胆的推测涌上脑际:总座会不会想借这场阻击战耗光新三团,报卸甲甸之仇?如是,则电报上的话全不可信,阻击布局的调整也只能被视为一个充斥着阴谋的陷阱。
惊出了一身冷汗,按着桌面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这一仗难打了,23路军司令部的真实意图不清,新三团的状况又如此糟糕……简直糟得不能再糟了:身为团副的章金奎在接到这份危险电报时,还不思作战,还去扒女报务员的裤子,下面的情况更是一塌糊涂。他在三个营的阵地转了一圈,看到的景况几乎令他绝望,使他连发火骂人的热情都没有了。他觉得他不是在指挥一支部队,而是在拨弄一堆垃圾。此刻,这堆垃圾可能还面临着来自总司令部的暗算;战争的车轮一转动起来,他们被碾碎、被埋葬的命运已经无可奈何地被决定了。
他没敢把这话讲出来,他现在要给他们鼓劲,而不是泄气,再说,总司令部的暗算,也只是他的推测。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努力笑了笑:
“不错嘛,弟兄们!我和黾副官发的电报还是起了作用的嘛!我们要一个营,韩总司令给咱派了一个团,还从376师各部拨了机枪!”
毫无军事知识的段仁义有了些高兴,应和道:
“韩总司令对咱三团真没话说!咱要是再打不好,唵,可就对不起韩总司令喽!”
倒是二营长兰尽忠聪明,把他想到的问题,一下子指了出来:
“那韩总司令为啥不把1761团摆到下岗子村?偏把我们新三团摆到下岗子村!论作战经验和实力,我们和1761团都不能比!”
段仁义通情达理:
“1761团是协战嘛!1761团不上来,这仗我们还是要打嘛!”
他违心地点了点头:
“段99lib?团长说得不错,没有1761团的增援,这一仗我们还是躲不了。现在,有了1761团作后背依托,我们更有希望打好。上岗子村离下岗子村间隔只有三里多路,随时增援是有绝对把握的。”
一营长章方正说:
“这么一来,下岗子阵地又得调整了!”
他点点头,看了段仁义一眼:
“段团长,你看咋个调法好?”
段仁义很认真地在作战草图上看了半天,却没看出什么名堂,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方参谋,您看——”
他在屋里踱了几步,又抱着肩膀在灯火前凝思了一会儿,才从容不迫地道:
“下岗子村前沿战壕还要向两侧伸延,兰营长二营全部,侯营长三营的两个连固守前沿,控制河滩,并封锁人山之路。敌军既是从洗马镇过的河,必然会沿河边大道向我推进。前沿情况我又看了一下,正对我阵地下面几百米处那片杂木林要毁掉,可能被敌所用之洗马河近段堤埂也需炸平!”
段仁义点点头,做出一副很威严的样子,对兰尽忠和侯顺心道:
“听见了么?方参谋的安排就是我的命令!”
侯顺心、兰尽忠都没做声。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段仁义一眼,又说:
“章营长的一营在下岗子村里布防,控制制高点,对前沿进行有效的火力增援,并准备在前沿被突破后,和涌人之敌逐房逐院进行巷战。侯营长三营之另两个连作为机动,归团部直接指挥,随时递补伤亡人员。”
侯顺心对他的安排显然没意见,讨好地向他笑了笑。他就在这时闻到了侯顺心嘴里散发出的酒味,不禁皱起了眉头。
真他妈的垃圾部队!从上到下都是垃圾!
知道说也没用,可他还是不能不点点:
“打仗不是儿戏!我在这里要向诸位通报一个情况——”他把总司令部急电抓在手中扬了扬,“接到这份电报的时候,身为本团团副的章金奎竟强暴报务员小姐,实在荒唐无耻之极!为严肃军纪,段团长已在半小时前下令将其正法!以后谁敢玩忽职守,懈怠军令,涣散部队,一律同样正法!”
章金奎的把兄弟兰尽忠大吃一惊,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段仁义,吼道:
“段团长,这,这是真的?”
段仁义愣了一下,被迫点了点头。
兰尽忠泪水夺眶而出,顿足叹道:
“这仗还没打,咋……咋就先丢了个团副?”
章方正却问:
“这团副的缺谁补?”
他看了段仁义一眼:
“段团长已决意把……把三营副霍杰克升为团副!——是不是呀?段团长?”
段仁义苦苦一笑,又点了点头。
段仁义还不错,虽然无能,可也明智,他说什么,段仁义就听什么;他干什么,段仁义就认什么!
一听说霍杰克被升迁为团副,侯顺心高兴了,冲着段仁义直乐:
“段……段团长,您可……可真有眼力,我这舅子上过大学堂,打鬼子的劲头足……足着呢!我和章营长拉……拉起决死队,一要个参谋师爷,就把杰克请……请来了。他来的当……当夜,发生了事……事变,杰克没参加,可编新……新三团时,还……还是自愿来……来了。当时,我……我说……”
他又闻到了酒味,情绪变得很坏,桌子一拍:
“别说了!现在凌晨四点了,各营赶快集合队伍,到下岗子村布防,迅速落实新的作战部署,团部也要在一小时内撤往下岗子村!”
“就这样,诸位快去准备吧!”
三个营长应着走了。
三个营长走了没多久,上岗子村头的军号便呜咽起来。杂沓的脚步声在村里村外,在夜色朦胧的漫山遍野响了起来,间或还可听到一阵阵山风传来的口令声,和枪械撞击声。
一切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开始了,方向公想,如果有陷阱的话,那么,23路军总司令部的陷阱,此刻已经通过他布下了。即便没有陷阱,这支垃圾部队也势必要被日伪军的枪炮和他们自身的散漫无能送人坟场。因此,对他和他实际指挥的这帮乌合之众来说,结局是先于开始的。
悲凉袭上心头,突然有了一种被玩弄的感觉。总座在玩弄新三团的同时,也玩弄了他和黾副官。段仁义出去小解时,他把这不祥的预感和黾副官说了。
黾副官很惶惑:
“不会吧,总座从役出卖过自己的部属!就是收编过来的队伍也没出卖过嘛!民国二十三年秋,377师吴师长把咱打得多惨,可收编以后,总座对吴师长带过来的三千号弟兄多好?真是没话说哩!”
他苦苦一笑,摇摇头:
“不说了,我得到下岗子村去,你老兄和电台都留在这儿吧,白小姐和温小姐也留在这儿,这是对总座心思的!”
黾副官一怔:
“这……”
他意味深长地道:
“别这那的了,能替总座留点啥,就尽量留点啥吧!你我毕竟追随人家一场,我这条性命又是当年总座给捡回来的!”
他叫来白洁芬,口述了一份电文:
“总座韩,电令已悉,新三团奉命进入下岗子村阻击前沿,电台不便转移,拟留原处,由增援之1761团接收。嗣后,前沿战况,概由1761团报达。新三团全体官兵死国决心已定,惟望总座并诸上峰长官明察明鉴,以昭世人。方向公。”
不料,电报拍发半小时后,在转往下岗子村的途中,竟收到了一封以总座名义拍来的复电。复电是点名给他的:
“向公:电台随部转移,以便及时和司九九藏书令部保持联系。新三团装备、素质均不如愿,战斗势必十分艰苦。然大敌当前,国难未已,我将士惟有一致同心,勿猜勿疑,方可化劣为优,危中求存。且该团有你在,本总司令亦可放心一二。请转告段团长并该团官兵,促其为国为家努力作战,完成任务,打出军威。如斯,则本总司令深谢众位,并将于战后一视同仁,论功奖赏。拨法币十万元,由1761团赵团长交你,作阵前奖赏之用。战况务必每日电告,以便决断。韩培戈。”
看罢电文,他茫然了:难道他的推测不对?难道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的,也许他错了。总座确没有出卖部属的历史。当年,总座能在死人堆里把他这个刚刚军校毕业的小小连副扒出来,今天又怎么会把自己麾下的一个团故意葬送掉呢?况且,总座面临的又是这么一场和异族侵略者的大战。
悲凉变成了悲壮,站在山道旁,望着已渐渐白亮起来的天光,他不知咋的,突然有了些信心,手向山下一指,缓慢有力地对段仁义团长说:“也许我们新三团将在这里一战成名!”
段仁义笑了笑:
“但愿如此!如此,则你我便无愧于总座,无愧于国家民族了!”
他点点头,把令他欣慰的电文稿往怀里一揣,不无深意地拍了拍段仁义的肩头,缓步向山下走。
清新的山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刮,他和段仁义在山风的迎面吹拂中,一点点把上岗子村抛在身后,走进了新绿掩映的下岗子村,又看见了玉带般的洗马河。
洗马河静静地流,河面、河滩罩着薄薄的雾纱,感觉不到任何战争的气息。在血战爆发前的最后一个黎明,这块山水依然像以往任何一个黎明一样平静安谧。
第十一章
平静安谧在短短几小时后,便被猛烈的炮火轰碎了。中午十一时十五分日伪军先头部队抵达马鞍山前沿,轻率闯入了新三团火力控制下的洗马河滩和人山路口。前沿弟兄奉命开火,只十几分钟就迫使这股人侵之敌抛下几十具尸体,龟缩到三四里外的树林里。二时许,敌后续部队相继赶到,几十门重炮炮口从树林伸出,迁回到洗马河堤后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钢炮。二时三十分,重炮和小钢炮同时开火,下岗子村前沿阵地迅速弥漫在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尽管有相当的思想准备,尽管在方参谋一次次严厉命令的提醒下,都明白要打一场恶仗,可弟兄们毕竟没有实战经验,轰击的炮声一响,前沿阵地马上乱了套。恐怖的气氛伴着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伴着四处迸飞的弹片,像瘟疫似的在前沿五百米战壕迅速扩散。弟兄们在那一瞬间都吓昏了头。
三营二连代连长欧阳贵那时当连长还不到七小时,他的左翼是二营兰尽忠的队伍,右翼是本营一连章麻子的队伍。开初,打那股贸然侵人之敌时,他还没意识到战争的惨烈,那边兰营长一声打,他也对着弟兄们喊了声打,于是,便打了,不过一袋烟的工夫,敌人便退了。他属下的二连无一人伤亡,倒是暴露在平川地上的日伪军抛下了不少尸体。他很得意,以为这便是战争的全部,自己懂得了战争。伙夫长老刘头带着几个毛孩子兵送午饭来的时候,他嚼着馍,不无自豪地对二营长兰尽忠说:
“小鬼子不经打,照这样打法,前沿守十天没问题。”
兰尽忠挺傲,自认为是国军队伍上的老人,瞧不起他,眼皮一翻,说:
“欧阳铁匠,别牛气!好戏还没开始呢!这鬼地方能守三天算咱福气!”
还真叫兰尽忠说着了,鬼子有炮,步兵攻不下来,就用炮轰。日他娘,鬼子那炮真叫厉害,大老远的地方竟能轰着,炮弹跑过来时还呼呼叫,声音既怪又可怕,和他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天爷,炮弹炸起来更不得了,像他妈凭空落下来一轮轮太阳。迸飞的火光,炸雷般的巨响,让人魂飞胆颤。第一颗炮弹在他身边不远处炸响后,他就马上收回了固守十天的设想,悲观地认为,也许今天一下午都守不住,自己没准也得被狂飞的炮弹葬送在战壕里。
这场炮击使前铁匠欧阳贵终身难忘。一颗颗炮弹落下时,他无可奈何九九藏书地蜷曲在一米多深的战壕里。战壕挺阴湿,背靠的壕壁还渗水,把他身上的军褂弄得湿漉漉的,使他从心里感到冷。因为冷的缘故,浑身发抖,想止都止不住。紧挨着他左边的是前保长丁汉君。丁汉君也在抖,抖得放肆,光脑袋夹在曲起的两腿之间,双手抱着膝,像个晃晃悠悠的球,屁股下不断有水流出来,把落在地下的军帽都浸湿了。右边不到一米处,是三排长老蔫。老蔫干脆趴在地上,瘦屁股撅得像冲天炮,两手却死死搂着脑袋。老蔫那边还有几个二连的弟兄,再过去就是兰尽忠二营的人了。战壕在老蔫右边几米处拐了弯,二营的人他看不到。就是不拐弯,他也看不到,战壕周围炮弹接二连三地爆炸,飞起的硝烟尘土遮天蔽日,仿佛突然阴了天。
一会儿传来了兰尽忠营长的声音,声音似乎很远,兰尽忠要弟兄们注意隐蔽。因着兰尽忠的提醒,欧阳贵把脊背和壕壁贴得更紧,向两边看看,见丁汉君、老蔫隐蔽得都很好,便认为自己这连长做得还称职。偏巧,这当儿,一颗炮弹在战壕前炸响,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栽到战壕另一侧,崩飞的土落了一身。
在昏头昏脑中看到了自己的叔伯兄弟欧阳俊。这个不知死活的文疯子根本不知道隐蔽为何物,旁若无人地在战壕里逛荡,像个巡视战斗的将军,还对着爆炸的火光拍掌大笑。疯堂弟身边,是他亲哥哥欧阳富。哥哥知道隐蔽,也试图让疯堂弟隐蔽,满战壕爬着追疯堂弟。他眼见哥哥抱住了疯堂弟的腿,又眼见着疯堂弟推开哥哥跑了。
他忙越过丁汉君团在一起的身子,向欧阳俊身边挪,想配合哥哥欧阳富捉住欧阳俊,使他隐蔽起来。
不料,挪了没多远——最多几米,又一颗炮弹落下来,轰然炸开,巨大的气浪把他仰面掀倒,身边的战壕也呼啦啦塌了一片。瞬时间,天昏地旋,恍若地狱,泥土如雨点似的迎面扑来,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半截身子已埋进了泥土里。
爆炸过后,欧阳俊不见了,一条挂着半截湿袖子的胳膊落在他胸前。他以为自己受伤了,胳膊被炸掉了,惊叫一声慌忙爬起来。双手撑着地了,才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还在,这才把那半截血淋淋的胳膊和欧阳俊联系起来,才明白欧阳俊已于炮弹爆炸的辉煌中殉国了。
殉国的不仅是疯堂弟,哥哥和他们二连的两个弟兄也一并捐了躯。战壕至少被炸开了五米长一段,哥哥欧阳富被一块弹片撕开了肚皮,肚肠和半片肋骨不见了踪影,血水渗透了破碎的军装,脑袋上尽是血。另两个弟兄,一个和欧阳俊一样碎尸山野,另一个半截身边埋在泥土里,露出大半的脑袋上生生嵌着钢锥似的弹片。
近在身边的血淋淋的死亡,加剧了阵地的恐慌,先是一连章麻子那段垮了。身为连长的章麻子带头放弃前沿,向下岗子村里逃。他们二连的弟兄没经他同意,也跟着逃了。倒是三排长老蔫还够意思,爬过来,拍着他的脚面问:
“连……连长,一连撤了,咱……咱也撤吧?”
他正木然地盯着哥哥的遗体看,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刚才还好好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堆烂肉?老蔫的话他没听见。
老蔫干脆搂住了他的双腿乱摇:
“连……连长,快……快撤吧!”
他被摇醒了,目光从哥哥遗体上收回,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撤!都……撤!”
他们一撤,二营的弟兄也纷纷爬出战壕,兔子似的往后窜,有几个军官想挡挡不住,乱叫一通后,也随着爬出战壕跑了。这么一来,前沿阵地在敌人实际进攻开始前,便已大部崩溃。
崩溃的弟兄黑压压一片,潮水般向村头漫,许多弟兄手里连枪都没有——枪被他们在慌乱中扔在战壕里了。他倒是带了枪的,一把盒子枪“啪哒”、“啪哒”拍打着屁股蛋,另一支汉阳造也很真实地攥在手里。不过,他属下的那连弟兄找不到了,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他根本闹不清哪些人应归他指挥。
轰炸还没结束。死亡还寸步不舍地追随着他们。一颗炮弹落下,弟兄们便血肉横飞倒下一片,快到下岗子村头时又发现,村里也不安全,也在日军炮火的射程内,许多房屋着了火,滚滚浓烟随风漫卷,宛如黄龙。
鬼子的大炮简直是剁肉机,这下岗子村距前沿五六百米,竟也挨了剁,还不知要剁死多少人呢?倘或方参谋、段团长都被剁掉了,只怕这场阻击战便玩完了。
刚有了玩完的念头,一声尖利的呼啸不知是从身后,还是从身前,抑或是从头顶,悠悠响起。谁大喊了一声“卧倒”——声音很熟,恍惚是二营长兰尽忠,他被人推了一下,半自觉半被迫地跌到了地上。没容他在地上趴稳,炮弹落地了,他眼见着一团炽白爆裂的火球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平地骤然升起,把几棵碗口粗的刺槐树炸成几截抛向空中。他惊恐地闭上眼,等待着死神的降临。然而,火球化作浓烟之后,他只落了一身灰土和刺槐枝叶,身体竟完好无损。
老天爷还在保佑他。
他不能辜负老天爷的好心肠,未待硝烟散尽,爬起来又跑,跑了没几步,便接近了村头的磨房。
磨房前站着不少人,几个当官的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手里的枪还不时地向空中放着。他被炸晕了,当官的面孔竟认不准,他们叫的什么,也没听见,只顾往前钻。
有个弟兄拉住了他,回身看看,认出那弟兄是三排长老蔫。
老蔫说:
“别跑了,那……那屋顶上有机枪。”
果然,磨房后一座大屋的屋顶上支着机枪。枪口正对着他和他周围崩溃的人群。他这才冷静下来,知趣地停止了撤退。
方参谋睁着血红的眼睛,站在磨房门口的大石头上嚎,脚下率先撤退的一连长章麻子已被击毙,死狗般地躺在地上。
因着死去的章麻子,他惶恐起来,猛然记起了连长的职责,身体一转,极英勇地喝道:
“回去!三营一连的弟兄们,都,都他妈给大爷回去!”
喝毕,自己的身子却并没移动,心里还幻想着方参谋、段团长下令撤退。事情明摆着,鬼子有炮,他们没有,这鬼地方守不住。
就在这时看到了段团长。
段团长在方参谋身后的一盘新磨上站着,方参谋喊一句,他跟着重复喊一句,也要他们返回前沿。并明确宣布:一连长章麻子已被军法处处决,凡擅自溃退者,一律枪毙!
幻想破灭了,他和身边的弟兄们在军法的胁迫下,不得不老老实实重返前沿。二营长兰尽忠在他们身后挥枪逼着,骂骂咧咧,要他们跑步。
这当儿,炮火已稀落下来。待他们跑过许多同伴们的尸体,大部进入前沿后,炮火完全停息了。远远的河堤后面,小树林中,头戴钢盔的鬼子、汉奸一片片冲了出来,激烈的枪声,取代了轰隆的炮声,进攻开始了。
他反倒不怕了。鬼子的大炮不响了,这就好,比什么都好。他认定大炮是最可怕的,他既然躲过了最可怕的炮轰,其余的一切便不在话下了。一进入战壕,他便勇敢地在二连防守的近百米区段走了一遭,命令弟兄们好好打。
弟兄们打得却不好,机枪不歇气地叫着,老套筒、汉阳造,“嘣嘣叭叭”地响着,热闹倒是挺热闹,可进攻的汉奸鬼子竟没啥伤亡,竟还东一片、西一片地向阵前推。后来,兰营长、侯营长四处喊:“停一停,等鬼子靠近了再打!”谁也不听,弟兄们依然像比赛放炮仗似的一枪枪搂着。
他认为应该把汉奸、鬼子阻挡在尽可能远的地方,所以,兰营长、侯营长的话他也没在意,仍很认真地打。他先抱着机枪阵地上的一挺无人过问的轻机枪扫了一阵子,继而发现被炮弹炸塌的那段战壕没人防守,遂把机枪端了过去,在哥哥欧阳富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趴下来了。
刚趴下就觉着恶心,浓烈的血腥味一阵阵向鼻孔里钻,枪腿下的泥土湿漉漉的,闹不清是血还是水。恐怖袭上心头,刚刚演过的一幕又重现在跟前,竟觉着被那颗炮弹炸死的不是哥哥他们,而是自己。
他命令两个弟兄把哥哥的尸体移到战壕那边,又把卖力放枪的前保长丁汉君拽了过来,要他搂机枪。丁汉君说不会搂,他一脚将丁汉君踹倒,厉声道:
“不会楼学着搂!”
丁汉君只好学着楼,学得不好,手一抖,枪响了,一排子弹毫无目标的飞向空中。
他很火:
“好哇!丁保长,你他妈放空枪!大爷正你狗日的法!”
说着就拔盒子枪,吓得丁汉君直喊饶命。
三排的老汉兵刘破烂凑了过来:
“连长,我来!”
刘破烂倒是个人物,机枪搂得挺像回事,可头一阵子弹偏扫到了前面十余米处的麦地里,枪口一抬,又把不远处一棵槐树树叶扫下一串。刘破烂不屈不挠,再次调整枪口,这才顺利地把子弹射向了河滩。
他拍了拍刘破烂的脊背,说:
“好好打!”
刘破烂却回头问:
“欧爷,弹壳是不是都归我?”
他说:
“当然归你,你狗日的只要打得好,打死的汉奸、鬼子的东西也他妈归你!”
刘破烂愈加英勇,在“哒哒”爆响着的枪声中大喊:
“欧爷,你走人吧!这地方交给老子我了!”
他放心地走了,临走还拖着丁汉君。他一心要栽培这位前保长,打定主意要弄挺机枪给保长玩玩。开战前两小时,增援的1761团把四十二挺机枪送来了,他们连分到三挺,加原有的四挺共七挺,有七挺机枪而不给丁保长弄一挺玩玩,实在是说不过去。人家在卸甲甸就做保长,整日放不下保长的架子,他这代连长自然得把他当个人物使,让他抱老套筒哪显得出身份?
他把这想法和三排长老蔫说了——丁保长是三排的,归老蔫管。老蔫原来贴丁保长,待他欧阳贵一做了代连长,老蔫便贴他了。老蔫认为他的主意不错,就让丁保长守在机枪边上打,做预备机枪手,一俟现任机枪手殉国,立即填上去接管机枪。
安排妥当,进攻的汉奸鬼子已逼近了,子弹蝗虫也似地飞,把战壕前的地面打得直冒白烟。他和他身边的弟兄们透过那阵阵腾起的白烟,紧张还击。几小时前打敌人先头部队的景象重现了,冲在头里的鬼子、汉奸们倒下不少,阵前百十米内简直成了敌人的死亡圈。
敌人在死亡圈内外拼命挣扎,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固执地往前爬,爬在头里的鬼子兵还用机枪不停地向阵地上扫。二营的弟兄率先用上了手榴弹。接着,他们三营的弟兄也用上了手榴弹。随着手榴弹轰轰烈烈的爆炸,爬到阵前的鬼子兵纷纷丧命。
约摸半小时后,鬼子、汉奸被迫停止了进攻,退回到树林和远远的河堤后面。
直到这时,他才松了口气,暗自揣摩,这阵地守到今夜也许是有把握的。也是在这时,深刻的悲痛才潮水般袭上心头。他望着哥哥欧阳富的尸体,和身边一些阵亡的弟兄,哭了,泪水在被烟火熏黑了的脸上直滚。
前铁匠欧阳贵的战斗生涯就此开始。
第十二章
进攻的鬼子、汉奸一退,刘破烂马上跃身跳出战壕,端起机枪高喝:
“弟兄们,冲啊!”
喝毕,也不管弟兄们冲没冲,自个儿冲下去了,边冲边抱着机枪漫天海地乱扫,直到把最后一粒子弹打光。打光子弹以后,认定机枪没用了,顺手往麦地里一甩,径自发财去了。
刘破烂历来对发财有兴趣。往日在卸甲甸县城收破烂时,只要能发财,他什么都敢收。有一回还收了落难国军弟兄的三杆钢枪一支盒子炮。三杆钢枪当晚就卖给侯营长了,那当儿,侯营长还是侯队副。盒子炮先没卖,想自己玩两天,不曾想竟玩走了火,差点没嘣着自己的脚后跟。第二天再去找侯营长,侯营长不诚实了,硬压他的价,他便把盒子炮卖给了兰尽忠。.99lib.
卸甲甸事变那夜,他也去了,不为别的,只为发财,想趁乱收点什么。结果倒好,财没发成,倒糊里糊涂变成了国军。
成了国军,发财的念头也没断过,极希望长官能不断地下下“大索三日”之类的命令。使他能在战火硝烟中合理合法地发财。搂着机枪射击时,他想得最多的是:倒在阵前的鬼子、汉奸发不发财?他们发财,他也就必然要随之发财。连长欧阳贵讲得很清楚,那些死鬼的东西全归他。
甩了机枪,一口气冲了藏书网很远,回头看看,见只有两个大胆的弟兄跟上来,他放了心。看来,他这财是发定了。
最先看到的是个鬼子,瘦瘦小小的,军装不错,虽有些泥水,却有八成新。他扑过去便扒,扒了半截才发现,军装被击穿了几个窟窿,还沾着热乎乎的血,遂自愿舍弃了。舍弃时,细心搜了所有口袋,搜出半盒老炮台烟,几张日本军票和一个小铜佛。
瘦鬼子旁边是个矮胖鬼子,矮胖鬼子仰面朝天地躺着,胸前一片沾腥的浓血,身边横着杆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他根本没注意三八大盖,只注意胖鬼子。胖鬼子没死,厚嘴唇竟在动,他这才操起三八大盖,在矮胖鬼子肚皮上捅了两刀,使原本破烂的军装变得更加破烂了。
军装是不准备要了,他又去搜口袋,搜出一张东洋女人的照片,看看不俊,摔了;搜出一封沾血的信,看看里面没藏军票,又摔了。
在矮胖鬼子身上一无所得,他很愤怒,正欲转向新的目标,无意中看到了矮胖鬼子手上黄澄澄的东西:他妈的,金镏子!他扑下便取。取了半天,却取不下来。灵机一动,他拔下三八大盖上的刺刀,一刀将带金馏子的手指剁下来,连手指带金镏子一起揣进了兜里。
跟他一起下来的两个弟兄也在发财,一个专门捡枪,捡子弹;一个尽扒鬼子兵的衣服、皮靴。他认为那捡枪的弟兄很傻,如今是在国军队伍里,不是在卸甲甸,枪卖不了钱,要枪干啥?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鬼子的枪不是长官发的,长官发的枪不好卖钱,从鬼子手里弄来的枪或许是可以卖钱的。不能明卖也能暗卖,谁管得了?
于是,连枪也要了,见一杆拾一杆,一共捡了五杆,用鬼子兵的腰带穿着,在地上拖。皮靴也捡新的扒了两双,当场穿了一双,另一双用鞋带系着挂在脖子上。军装原不准备再扒了,可看到一个汉奸官那身衣裳实在好,又揣摩衣裳里或许缝着储备券什么的,便把衣裳扒了,用汉奸官的皮带扎在身上,汉奸官的盒子炮也背上了。
也没忘记注意尸体上那一双双手,可遗憾的是,再没碰到那招人怜爱的黄东西。原本还想冒险向前走的,瞧瞧两个弟兄都满载而归了,树林里的鬼子又放起了枪,方恋恋不舍地拖着五杆枪,跌跌爬爬地向前沿阵地转进。
转进途中,想起了发起冲锋时遗弃的机枪,注意地寻,寻了半天没寻到。正惶恐不安时,看到爬在前面的一个弟兄正拖着他的机枪,遂放了心,一步一喘地进了自家的前沿战壕。
前沿战壕正在发赏,方参谋、段团长和霍团副都来了。方参谋攥着一叠新刮刮的票子,段团长和霍团副亲自发。
他一跳进战壕,方参谋就瞅见了,当胸给他一拳:
“好样的!”
段团长也说:
“你胆子不小!”
他谦卑地道:
“全靠方……方参谋、段……段县长栽培!”
段团长对身边的人说:
“快帮帮忙,帮他把枪拖进来!”
几个弟兄帮他拖枪。
连长欧阳贵过来了,对方参谋说:
“还有两个弟兄,也捡了不少家什回来,是不是赏点!”
方参谋说:
“赏!一人赏一百!”
段团长说:
“我看得重赏,赏二百吧!”
方参谋爽快地改口:
“就赏二百!只要好好打,以后还赏!韩总司令给咱拨了赏金十万,有本事的都来拿!”
方参谋话没落音,段团长已将票子递到他手上,他心里顿时热乎乎的,把票子往兜里一塞,“啪”的一个立正,对着段团长就敬礼。不料,皮靴还挂在脖子上,手一抬,礼没敬成,倒把皮靴碰到了地上。
欧阳贵连长拾起皮靴看了看,说:“这玩意他妈不错,借大爷穿两天吧!”
他说:
“行,送你了!”
说毕,马上又后悔了。日他娘,这叫什么事!他冒着风险弄来的皮靴,这臭铁匠竟好意思借!他自个儿贱,把借又变成了送!这皮靴没准能卖一块钢洋,找到好主顾,像那有钱的了爷丁保长,唬他两块钢洋怕也没问题!这生意没开张先自亏了。
真是亏了。皮靴不说了,送就送了,好不容易拖上来的五杆枪,也被方参谋收去了,说是日后要作为战利品送给韩总司令看。那一身军装自然也是战利品,韩总司令自然也要看,也被收了。冲锋一回,只落了脚上穿的一双皮靴,真有点冤。
手往兜里一揣,摸到了二百元法币的赏金,摸到了那截戴着金镏子的手指和几张湿漉漉的军票,心才踏实了一些,自觉着冤归冤,也还值。
正胡乱想着,进攻又开始了,一颗颗炮弹又呼啸着落到阵前,弟兄们全缩进战壕里,抱头避炮。
他趁着炮火隆隆,没人注意的当口,从兜里掏出那截血糊糊的手指,一点点将金镏子褪了下来。从褪下金镏子那一刻起,他自愿放弃了赚头不大的弹壳收集事业,专心致志准备进行大有赚头的战时合法掠夺了……
第十三章
第二次进攻在太阳落山后又被弟兄们打退了,——险险乎乎打退了。团副霍杰克和段仁义、方参谋一起好歹吃了顿安生饭。饭后,方参谋明确地对霍杰克和段仁义说:“看来,从现在到明日拂晓前,敌人无发动第三次进攻的可能了!”
段仁义如释重负:
“这么说,咱这一天算……算打下来了?”
方参谋黑着脸点点头:
“是打下来了,可伤亡太大了!一个团几乎报销三分之一,狗日的1761团又不增援,我可真不知道明天该咋打!”
段仁义说:
“明天1761团可能会增援吧……”
刚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霍杰克就近抓起电话问了声“哪位”,马上捂着话筒对段仁义说:“团长,1761团赵团长电话!”
段仁义指指方参谋又指指自己:“是找我还是找方参谋!”
霍杰克明确地道:
“找你,不是找方参谋。”
段仁义这才忙不迭地去接电话。
段仁义接电话时,霍杰克注意到,方参谋神色不安,眉头紧皱着,没有丝毫轻松感。
这一仗真够呛,莫说方参谋,就是他这个并不实际指挥作战的团副也无法轻松。伟大时刻竟是残酷的时刻,仅仅一天,——实际上只是一个下午,一千八百余人的一个团就有五百余人阵亡。最惨的是第一次攻击前的炮击,倒在前沿战壕至下岗子村头五百米地带的士兵不下百十人。
段仁义放下电话后,脸色挺好,不无欣慰地对方参谋说:
“方老弟,赵团长夸我们打得好哩,说是只要再坚持一天就有办法!”
方参谋冷冷一笑:
“这一天咋坚持?他1761团咋不下来坚持一下!”
“赵团长说,我……我们面前只有伪军一个团和少量日军,坚持一天是有把握的。”
方参谋脚一顿,大发其火:
“放他妈的屁!他姓赵的蒙你这外行团长行,蒙老子不行!据我估计,攻我之敌总兵力不下五千人!至少也有四千!从武器配备情况看,日本山本旅团的重炮部队过来了,伪和平建国军杨华波师也过来了。”
他不知道方参谋是怎么判断出来的,但他相信方参谋的判断。这个来自23路军司令部的少校参谋,成熟老练,从把新三团拉上马鞍山,就一次次表现了自己在军事上的远见卓识。不是有了他,只怕前沿战壕都挖不好,今天的伤亡势必更加惨重。方参谋又说:“当然,因为作战地形限制,敌人的优势兵力无法发挥,但他们组织扎实的轮番进攻,我们注定是挡不住的!今天打成这样子已是奇迹了!”
这话不错,一群穿上军装只三个月的中国民众,能挡住强敌的两次进攻,实是难能可贵的,说是奇迹也不过分。如中国民众都武装起来,都这真格地打,则中国注定不会亡!
情绪激动起来,霍杰克突然想到要为新三团写首团歌,把马鞍山和卸甲甸都写进去,让弟兄们唱着团歌英勇战斗,在民族解放的历史上写下辉煌的一页。
方参谋想得没这么深远。他注重的是最实际的问题:明天怎么打?元气大伤的新三团是否能把明天一天熬下来?有无可能让韩培戈或376师师部把上岗子村的1761团派到下岗子接防?或抽出部分兵力增援?马鞍山的阻击要坚持多久?两天还是三天?抑或更长时间?
方参谋把正在村里救护所组织救护伤员的黾副官喊来,商量了一下,决定给韩培戈总司令发份电报,命他记录。
他把写军歌的念头强行排出脑外,认真记下了方参谋口述的电文。电文称:经一日血战,新三团重创犯我之日伪部队,阵前毙敌数百,我伤亡也颇为惨重,战斗减员几近全团兵员半数,须调下休整,或补充兵力,否则,下岗子一线实难继续坚持。电文明确请求将上岗子1761团调人下岗子前沿,或弃下岗子,合并1761团固守上岗子。
他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电文记下后,对方参谋、段团长、黾副官复诵了一遍,到电台室拍发去了。温小姐拍发电文时,他还没意识到这场阻击战会有什么问题,还想着要为战斗中的新三团写团歌。
开头一段在“滴滴”作响的发报声中想好九九藏书了。他叫白洁芬小姐找来电文纸,把它记下来: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们英勇抗敌。
不怕流血,
何惧捐躯,
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
记的时候,白小姐就勾着头在他身后看,垂下的长发撩着他的脖子,他感到痒。
他写完,白小姐也看完了。
白小姐批评说:
“是‘为了民族的解放’,弟兄们才英勇抗敌的么?您太抬举您那帮弟兄了!说真的,这破队伍除了您霍副官和少数几个人,好东西可不多!”
他知道白小姐还没忘记昨日上岗子村团部里的一幕,未加思索便脱口道:
“不能这么说!弟兄们散漫是散漫了些,可打起来还行,像章团副那种败类千不挑一!”
白小姐的脸红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又批评道:
“还有这里,‘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历史有什么记忆?历史不就是一个消逝了的过程么?”
他很吃惊,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少尉报务员懂得比他还多。
他盯着她漂亮的眼睛问:
“白小姐上过大学么?”
白小姐笑道:
“没有!中学毕业后,上了两期战训班,先学战地宣传,后学电台通讯,去年年底分到23路军来的。”“你说这一句该咋改?”
白小姐想了一下:
“是不是不要这么空泛?这样行不行:‘新三团于国难中巍然崛立’。”
刚说完,白小姐又连连摆摆手:
“也不好!也不好!你自己再想想吧!还有下段呢,合在一起想!”
他也不认为白小姐改得比他高明,遂放下那句不管,苦苦思索半天,想出了第二段歌词:
中华大地印下了我们的足迹,
枪林弹雨弥坚了我们的士气,
为了华夏的新生,
弟兄们射击射击。
不怕艰险,
何惧强敌,
新三团于国难中巍然崛立。
白小姐那句还是用上了,这很好,既对得起小姐,也对得起自己。正想把这段歌词也记下来,一个小头小脸的兵来找他了,说是方参谋要他通知各营连以上军官开会商量一下情况。他只好收起纸笔,和白小姐告了别。
刚把军官们找齐,23路军总司令部的电令来了。
电令令他吃惊,方参谋合情合理的请求,被总司令部否决了。身为中将总司令的韩培戈既不同意新三团弃守下岗子前沿,又不同意山上的1761团下来增援,只一味要他们坚守。电令称,他们阻击的敌人仅为日军山本旅团一个大队,伪军杨华波部一个团,欲人会战地区的敌主力部队去向不明,并未汇集于马鞍山一线,为防不测,1761团绝不可擅自投入。
方参谋看完电令,一句话没说,当着众多营连长的面默默把电令撕了。
黾副官说:
“总座显然不知下情,才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九九藏书 ”
方参谋木然地道:
“不!这里面有名堂!”
有什么名堂,方参谋没说,但黾副官似乎意会了,忧郁地看着方参谋问:
“真是这样,咱咋办?”
方参谋冷冷道:
“如若总座不仁,也就怪不得我们不义了。”
段仁义团长疑惑地问:
“总座怎么不仁?”
营长兰尽忠也道:
“总座该不是叫咱全在这儿殉国吧?”
方参谋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
“别问了!只要大家不怕担责任,不怕掉脑袋,到时候听我的!”
众营连长们马上表示:
“方参谋,我们听你的!”
“担责任弟兄们一起担!”
“杀头杀大家的!”
都以为要撤。
一营营长章方正干脆把话挑明了:
“方参谋、段团长,你们下令撤吧!没有增援,这仗打不下去!撤了后,咱他妈不扯23路军旗号了,您二位长官带着咱打游击!”
方参谋出人意料地道:
“谁说要撤了?是段团长说了,还是兄弟我说了?现在还没到撤的时候!谁撤老子毙谁!今夜要抓紧时机赶修炸毁的前沿工事,准备迎击拂晓后敌军新的进攻!”
方参谋这回根本没征求段仁义团长的意见,就发布了新的命令:把三营两个预备连投入侯营长一、二连防区,把章营长一营两个连投入了二营兰营长防区,村里只留下章营长的一个连。
布置完毕,方参谋又说:
“从明天拂晓起,我和段团长、黾副官全下到前沿各营去,村里团部只留霍团副坐镇,未经我和段团长命令,擅自溃退者,霍团副有权不经禀报先行正法!好了,散会!”
散会后,方参谋跌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望着他说:
“霍团副,你怕么?”
他摇摇头,冷静地说:“我是自愿参加新三团的!”
方参谋笑了笑:“这我知道!”
他又想起了那首未写完的团歌。
“我还为咱新三团写了首团歌!”
“哦!还有这心思?念我听听!”
他掏出电文纸念道: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方参谋不知咋的眼圈红了,在他把歌词的第一段念完后,没来由地问他:
“还记得我刚才的命令吗?”
他一怔:
“记……记得!无……无你和段团长的命令,谁敢擅自溃退,不经禀报,即可正法!”
方参谋点点头,又摇起了头:
“不……不要真执行,不……不要向任何弟兄开枪,能放一条生路,就……就给弟兄们放一条生路吧!”
他惊问:
“为啥?”
方参谋凄然一笑:
“我们被出卖了!”
出卖?怎么回事?在弟兄们为国家、为民藏书网族浴血抗战时,竟还有出卖?谁出卖了我们!难道是23路军司令部?难道是身为中将总司令的韩培戈?
果然是23路军总司令部和那位总司令韩培戈。方参谋冷静客观而又人情人理地把战前战后的全部疑.99lib.虑都端了出来,把他和段仁义团长惊呆了。
“小兄弟,你上当了!此一战后新三团将不再存在!你那首团歌不会有任何人唱,不会有任何人听……”
声音渐渐恍惚了,写着团歌第一段歌词的电文纸,从他颤抖的手上滑下来,落到地上两摊浓痰和几只被踩扁的烟头上……
第十四章
天刚麻麻亮,进攻就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开始了。日伪军的重炮、钢炮对着前沿阵地和下岗子村持续猛轰。前沿战壕多处垮塌,下岗子村几乎被夷为平地。不说战.99lib.壕里的弟兄,就是村里仅存的一个预备连也伤亡惨重。电台被炸毁了,少尉报务员温小姐殉国。白洁芬负伤,连接下岗子和上岗子的电话线被炸断。新三团和23路军司令部和上岗子1761团的联系完全中断了。
七时许,近两千日伪军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发起集团冲锋,其左翼前锋一度逼人新三团二营战壕十余米处。二营营长兰尽忠被迫率着弟兄们跳出战壕与敌肉搏,才勉强保住防线。八时左右,被我机枪火力压到山下大路旁的另一股日伪军,以路堤作掩护,构筑临时阵地,对我左翼阵地造成极大威胁,并将攻守战一举演变成阵地战,形成僵持。近九时,日军三架“九六”式轰炸机凌空协战,十几分钟内在前沿阵地投下了不下二十颗炸弹,威胁不大,却动摇了军心,致使左翼章方正部的部分士兵仓皇溃退,方向公参谋正在其部,立毙六人,才强力稳住阵脚。
这时,身为新三团实际指挥者的方向公已明白,阻击战打不下去了,1761团拒不下山增援,前沿阵地和下岗子村势在必失。日伪军的攻击意志是顽强的,不在今日越过马鞍山看来不会善罢甘休。
一切均在他的预料中。爹不疼、娘不爱的新三团被甩了,被卖了。韩总司令当年救他是一回事,如今卖新三团是另一回事。总司令爱兵,他是兵,而新三团的弟兄们在总司令眼里根本不是兵,是暴民。韩总司令从把新三团划归总司令部直属并派上马鞍山就没安好心。总司令是想耗光新三团,也耗掉面前日伪军的部分锐气。实际上韩总司令并没指望新三团阻住日伪军的增援部队,他指望的是上岗子村的1761团。他嘲笑霍杰克上当,实际上他也上当了,对韩培戈的忠诚,使他和新三团无可奈何地走人了绝境。现在,他还怀疑起了河东的377师;何以377师的防线在短短几小时内就被击溃?究竟有没有377师的河东防线?山本旅团、杨华波的和平建国军何以如此轻易地过了洗马河?
他真傻!竟以为自己重任在肩,竟在开战前自找麻烦要来了1761团!——当然,退一步想,如果韩培戈一定要耗光新三团,他不要求增援,1761团也还是要来的,也还是要在上岗子村安营扎寨的。麻烦恰在这里:1761团压在上岗子,他惟一的退路便被切断了。他一退,1761团定会开枪阻击。他和新三团的前途只一个,在1761团的胁迫下和旧伪军拼命,直至拼掉最后一兵一卒,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
身为中将总司令,竟这么不顾抗日大局、民族大义,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这样的总司令已不配占有他的忠诚。事情很明白,新三团的命运和他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再说,三个月来,他和这帮来自卸甲甸县城的弟兄们朝夕相处也有了感情,尤其是昨天一下午打下来,感情更深了一层。这些弟兄们尽管散漫,尽管糟糕,可心地是干净的,是在竭尽全力执行长官的命令,是真真切切在为国家民族而战。
撤退!哪怕挨枪毙也要撤。
主意打定,他在半小时内连续下达了三道命令。令三营长侯顺心悬赏组织敢死队,居高临下对盘踞路堤的日伪军发起强攻,消除近在眼前的威胁。令团副霍杰克带卫队士兵负责恢复和1761团的电话联系,并组织团部和伤员撤退。令其他部属竭尽全力维持阵地,坚持到敌军完全退却。
命令立即执行了,弟兄们都知道面临的危险,这会儿与其说是奉命打,不如说是为了生存,为了阻挡死亡自愿参战。侯顺心拿着他仅剩的三万三千块法币赏金,竟组织了一支二百余人的庞大敢死队,在十几挺轻重机枪的掩护下,逼近路堤,先后三次冲锋,以伤亡近百人的代价摧毁了敌军的临时阵地。其余各部也不错,三架轰炸机飞走后,顽强打退了阵前进攻之敌。与此同时,他把段仁义、黾副官和章方正、兰尽忠召到身边,守着临时接起的电话机,把抗命撤退的计划和他们说了,明确讲,出了事他方向公负责,山上的1761团敢开火,新三团就用同样的手段对付。
段仁义挺害怕,吞吞吐吐地说:
“能……能不这么干,最……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干。是……是不是再和韩总司令商量一下?”
他冷笑道:
“没必要再商量了!温小姐殉国了,电台也炸毁了!再说,商量了也没用,事到如今,你段团长还看不出这里面的名堂么?”
“那……那也得和赵团长通个电话,大……大敌当前,和……和1761团火……火并总不是办法!这……这新三团团长毕竟是我嘛……”
他真想给段仁义两个耳光。这窝囊废团长大概是被那次卸甲甸事变吓昏了,面临绝境还这么优柔寡断。
倒是章方正、兰尽忠两个营长干脆,坚定支持他的抗命计划。
章方正说:
“段大哥,你哪是啥团长?你是县长!在卸甲甸我们弟兄听你的,在这里就得听方参谋的,你也得听方参谋的!方参谋是为咱着想!”
兰尽忠也道:
“对!听方参谋的!只要狗日的1761团敢对咱们下毒手,咱就拼!咱已拼过卸甲甸炮营,再拼拼1761团又能咋啦?”
黾副官却心平气和地劝段仁义:
“段团长,这不是我们要打,是人家要打,人家已经把咱推到陷阱里了,不打不行哇!”
.99lib? 段仁义这才连连点头说:
“好!好!我……我听大家的!唵,听大家的!不……不过,我想电……电话通了后,还……还是先打个电话,能……能不打最……最好……”
恰在这时,电话响了,方参谋急迫地摸起电话,马上听到了1761团赵团长的声音。
在电话里,赵团长先抱怨电话被炸毁后为啥不迅速接通,继而又问新三团目前的情况。他夸张地答曰,已没有什么新三团了,情况很不好,全团伤亡已逾一千二百之众,下岗子村已不复存在,阵地随时有可能丢掉。
赵团长沉默了好久才说,既然如此,请他和黾副官并电台、报务员立即撤往上岗子,还说这是韩培戈将军的意思。.99lib.
阴谋至此暴露无遗。
他忍住怒火,尽量平静地问:
“那么,新三团剩下的几百号人咋办?是不是也撤往上岗子?”
赵团长一口回绝:
“不行!新三团必打至最后一人,前沿必守至最后一刻,如自行撤退,我部将奉命阻拦并予歼灭!”
他再也憋不住了,对着话筒大骂:
“混账!你们都他妈混账!这一仗打完,只要老子活下来,一定要到重庆蒋委员长、何总长那里告你们!”
他把话筒摔了,又狂暴地扯断了电话线。
段仁义战战兢兢地问:
“怎……怎么回事,究……究竟是怎……怎么回事呀?”
他眼一瞪:
“别问了!撤!全向上面撤!集中机枪,备好弹药,准备向1761团开火!”
段仁义傻了:
“真……真打?”
他几乎要哭出来:
“还假得了?1761团不但不下来增援。还要歼灭你们!只让我和黾副官撤走!你不打行么?”
段仁义怔了片刻,痴呆呆地道:
“那……那你和黾副官就撤吧!我……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们俩了!”
章方正也说:
“方参谋、黾副官,你们走吧,新三团的弟兄不恨你们!”
兰尽忠红着眼圈楼住了他:
“把……把段县长也带走!他也不该跟我们一起遭殃!这……这里败局兄弟我……我和章营长、侯营长收拾,就是要打狗日的1761团,也……也由我们来打!”
他不能走。而且,压根就没想过要走。
他头一昂。说:
“我们都不走,谁也不走。这一仗是我带着诸位打的,现在我走了像什么话?”
黾副官也深明大义,立即接上来说:
“对!或者一起生?或者一起死!从现在开始,我同方参谋和新三团共命运了!”
章方正噙泪叫道:
“好!如果这样。攻上岗子,老子的一营打冲锋!”
兰尽忠却道:
“还是我的二营来!我这儿老兵多!”
方向公想了想说:
“别争了!我们要对付上岗子的1761团。还要继续阻击日伪军,掩护全团撤退。我看是不是这样:章营长带着一营随我打上岗子,兰营长的二营留下来继续阻击,待我和章营长突破1761团防线后跟上来,回头让侯营长的三营组织伤员撤退。”
他征求段仁义的意见,段仁义用信赖的目光看着他说:
“我和弟兄们都听你的!”
第十五章
章方正没想到韩培戈会这么歹毒,事变后编建新三团时,还认为这位中将总司令挺仁慈,也挺好对99lib?付。他和侯顺心、兰尽忠为了各自的利益曾商量过,希望23路军总司令部不要派外路人来新三团任职,韩培戈便没派,他便以为得计——直到昨夜都这么认为。现在看来,他错了,恰恰上了韩培戈的当。韩培戈既然决心干掉新三团,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人派来送死,派来方参谋和黾副官也是为了更快捷地把他们往坟坑里送。当然,方参谋和黾副官并不知情,他们也被韩培戈一并葬送了。
说到底方参谋、黾副官是好人,也算是有情有义的汉子。闹到这份上,他们没把弟兄们甩了,自己拔腿走人,就冲着这点,他章方正也不能不敬服。况且方参谋又那么有勇有谋,哪方面也不比他差,逃过这一劫,能拉起一帮弟兄打游击,他真心诚意拥戴方参谋做个司令、队长什么的!
兰尽忠也不赖,关键时候靠得住。细想一下,兰尽忠一直是靠得住的。事变那日,他说打炮营,兰尽忠当即拍了胸脯;眼下打1761团,人家也争着上,说是手下老兵多。其实,兰尽忠手下哪还有多少老兵?二营打得不到三百号人了,他自个儿胳膊上也受了伤。再说,兰尽忠留下来阻击日伪军,掩护弟兄撤退也不轻松,没准比他章方正还险。
都是好弟兄哩……
打通1761团防线是有可能的,上岗子距下岗子不过三里多路,也就是一千六七百米。刚上马鞍山时,他的一营曾在上岗子布防,现在1761团据守的工事还是他带人修起的。还有,他们这一回是不宣而战,就像卸甲甸事变对付吕炮营一样,颇为突然,八成1761团的王八孙子们会措手不及。
方参谋却不像他想得这么美好,出了下岗子村,沿着崎岖山道向上岗子进发时,就对他说:
“章营长,没准我们得把命葬送在1761团手里!我当初真不该让你们一营把工事修得那么牢!”
他听出了方参谋这话中潜含的歉疚,真诚地道:
“这不怪你老弟,咱当初是准备对付鬼子,谁想到会有眼下这一出!”
方参谋拍了拍他的肩头,自我解嘲道:
“也好,就试试你老弟的工事吧!咱攻不上去,算你老弟的工事好,攻上了我还得叫段团长罚你!”
他笑了:
“我真他妈的愿意受罚!”
说话间,一段段山路被抛在身后。身后是平静的,除了零星枪声,听不到更多令人不安的响动,看来敌人新的进攻还没开始。
上面却打响了,不知是哪方先开的火,反正是打响了。他和方参谋来到队伍前面时发现,上岗子的下沿阵地上,几挺机枪在对着他们置身的山道扫射,冲在头里的弟兄已有了伤亡,山道上横着几具弟兄的尸体,活着的弟兄全卧在道旁的山石后面,野草丛中。临时支起的几挺手提轻机枪正对着1761团的下沿阵地乱扫,只一会工夫就压倒九九藏书了对方的火力,打得那边的国军弟兄根本抬不起头。
他和方参谋趁机率着身后弟兄跳跃前进了一截,待上面的子弹扑过来时,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卧下了。
距下沿阵地已经很近了,阵地上1761团弟兄露出的脸孔都能看清楚。
方参谋叫弟兄们停止射击。弟兄们的枪声一停,山上的枪声也停了。
方参谋显然还想说服1761团的弟兄,他跪在石头后面,露出脑袋对阵地上的弟兄喊:
“1761团的弟兄们我是总司令部作战参谋方向公!请你们赵团长出来说话!”
赵团长没出来,赵团长的声音却传出来了,恍惚是从正对着他们的一座暗堡里传出来的:
“我听到了!我是赵德义,方参谋,上峰的命令我们都要执行!民族危亡之际,我们都要顾全大局,守土抗敌!违抗军令,擅自弃守阵地者军法不容!方参谋,请奉劝新三团的弟兄们赶快回去,组织反攻!韩总司令又拨法币八万元,作阵前赏金!”
方参谋对他恨恨骂了声什么,又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喊:
“赵团长,1761团的弟兄们,新三团并未放弃前沿,撤下来的只是伤员,请允许兄弟把他们送往后方!弟兄们,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打仗,大家都有受伤的时候!送走伤员,我方向公保证新三团的弟兄和你们一起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息!”
方参谋在说假话。
方参谋关于伤员的假话显然起了作用,阵地上1761团的弟兄们骚动起来,许多士兵大胆地探出脑袋认真听。
方参谋又说:
“弟兄们,我们守土抗敌的目的是一致的,责任是一样沉重的!99lib?新三团垮掉,你们就要正面受敌,你们难道不愿多几个弟兄和你们并肩作战么?你们难道忍心用打鬼子的子弹去打自己受伤的弟兄吗?23路军没有消灭伤兵这一说!韩总司令爱兵是人所共知的,弟兄们,收起你们的枪吧!让……”
这时,暗堡里的机枪开火了,方参谋没把后面的话说完,就被一阵稠密的子弹扫倒了,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便栽倒在他身边。
这太突然了,章方正根本没想到方参谋会中弹,更没想到方参谋会死。方参谋倒下的当儿,他跃身上前,将方参谋搂住了,搂住方参谋后,才感到手上,脸上粘着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才发现方参谋的上半身几乎被扑来的机枪子弹打成了筛子。
这个被23路军总司令部派到新三团来的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少校参谋,没死在鬼子的枪弹下,却倒在了同属于23路军的1761团枪口下。
热血涌上脑门,章方正一下子失去了理智,转身夺过一挺手提机枪,疯狂地对着1761团的暗堡扫射,边扫,边向暗堡前猛冲,他要亲手干掉那个赵团长,把这小子的肚皮也打成筛子,为方参谋复仇,也为新三团倒下的弟兄们复仇。
眼前一片迷潆的血色,暗堡,工事和山上的景物,全在血色中时隐时现。枪“哒哒”响着,在手中沉沉地颤着,弹壳不断地迸出,枪筒里吐出的弹头打得山石白烟直冒。他狂暴地呀呀叫着,四处寻找他的目标,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
泻下一片弹雨,他的寻找和攻击一并失败了,几粒同样来自1761团的子弹,击中了他壮健的身躯。他不由自主地倒了,倒在一片野草丛中,倒下时还搂着他的机枪。食指最后动了一下,枪膛里一串子弹飞向空中,他满是鲜血的脑袋歪到了一旁。
临死前,他极不甘心地骂了一句:
“日他娘!”
第十六章
兰尽忠在望远镜里看到,两个挑着白布褂子的人,一边喊着什么,一边向前沿阵地走。两个人都是老百姓装束,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扣着瓜皮帽;一个上身穿着对襟黑袄,下身穿着军裤,面孔似乎都很熟,可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待二人走近了,三营二连代连长欧阳贵认了出来,说是这两小子原来都是二连的,一个叫别跃杰,原是二连连长,一个叫范义芝,原是二连连副,都在开战前当了逃兵。
兰尽忠这才想了起来,不错,是这两个人!他们原来都在独眼营长侯顺心手下,那别跃杰开过大发货栈,范义芝做过国小校长,他们从鬼子那边过来干啥?做说客么?妈的,怪不得半天没进攻。
也幸亏没攻,如果攻了,只怕现刻儿就没啥新三团了。山上1761团的防线无法突破,鬼子的进攻再挡不住,在山上山下的两面夹击下新三团非完蛋不可。
眼下还不错,虽说退路没有打通,方参谋、章方正和一营百十个弟兄又倒在了1761团的枪口下,但全团残留的兵力又集中到前沿了,弟兄们至少还可以最后挣一下。段仁义还是有点军事常识的,离开了方参谋也还没办太蠢的事。
段仁义就在他身边,别跃杰和范义芝的面孔段仁义也认出来了。段仁义的脸色很难看,攥着六轮枪的手直抖。
“他们上来干啥?”
“想必是劝降吧?人家现在代表日本皇军了!”
代表日本皇军的别跃杰、范义芝真他妈是熊包一对,一进前沿战壕就跪下了,见了任何弟兄都叩头,还痛哭流涕说,他们不愿来,是被鬼子汉奸硬逼来的,和他们一起逃走的小传令兵不愿来就被鬼子们用刺刀开了膛,血糊淋的肠子挂了一树。
段仁义根本不为他们的哭诉所动,只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爬到段仁义面前,把一封劝降信交给了段仁义。
劝降信是日军旅团长山本三郎和和平建国军杨华波联名写给段仁义、方参谋的。
信中说:
“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对贵部官兵之顽强抵抗深表钦佩,但这种抵抗却无意义。其一,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以其优势兵力和精良火器,突破阻隔仅是时间问题。其二,23路军主力部队并未参战,河东防线为377师主动弃守,贵部实则已被牺牲,固守下去则注定牺牲殆尽。因此,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建议:甲、新三团归顺汪主席,改编为和平建国军。乙、如暂不归顺,可主动放弃阵地,撤出战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保证所有官兵之生命安全。撤出途径有二:A.由陆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在山下阵地让出通道。B.从水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备船供其部官兵作东渡洗马河之用。”
山本三郎和杨华波限令段仁义、方参谋在两小时内答复。
段仁义看完,又把信转给他和黾副官看,侯顺心和霍杰克奉命赶来后,段仁义让他们俩也看看。
劝降书在众弟兄手里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段仁义手里,段仁义令欧阳贵把别跃杰、范义芝押走,而后问大伙儿:
“你们看咋办?”
谁也不吭声,大伙儿都盯着段仁义的脸孔看,方参谋不在了,新三团这回真正是段团长当家了。
段仁义显然不想当这个家一,或者说不愿当这个家,见弟兄们都不做声,又缓缓转过半个身子问侯副官:
“侯老弟,你看咋办?”
侯副官叹了口气:
“信上说得都是实话!有些情况比他们知道得还严重!诸位都清楚,我们不仅仅是被牺牲了,而是被出卖了!”
侯顺心睁着火辣辣的独眼道:
“既然上面卖咱,咱也他妈把上面卖掉!这仗咱也不打了,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干脆当汉奸?”
团副霍杰克打断了侯顺心的话头,激动地说:
“姐夫,当初我到卸甲甸来投奔你的决死队,可不是为了向鬼子投降!谁要这么干,我霍杰克就和他拼!韩培戈欠咱们的账咱们要算,民族大义咱们也要顾!一个抗日军人没这骨气,国家还有希望么?”
兰尽忠认为霍杰克的话有道理。不管咋说,弟兄们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家里的账是一码事,和日本人的账又是一码事。他这个当年汤军团机枪连长,参加过多少次对日作战的老弟兄,不能在这马鞍山前戴上汉奸帽子,留下一世骂名。
他接着霍杰克的话道:
“霍老弟说得对,我们不能降,也不能撤!撤就是降!两军对垒,哪有从敌军阵地上撤下来的事?老子从未听说过!我们要撤也只能从我方1761团的阵地上撤!”
黾副官说:
“对!我们还要警惕鬼子的鬼把戏。我们自己的总司令都会耍我们,谁又能保证鬼子不耍我们?如果撤退途中鬼子对我开火,我们不管是在河中还是在陆路,都只有挨打!战争中什么事都会发生!”
霍杰克热烈地道:
“我看,干脆把别跃杰、范义芝毙了,绝了鬼子们的妄想!我们纵然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也不能让新三团的团旗蒙上耻辱!”
段仁义偏摇起了头:
“诸位再想想,再面对现实好好想想:我们能不能利用鬼子的劝降争取一点时间?哪怕就两小时!如果能挨到今天晚上,我们有无可能避开1761团正面阵地,从山顶两侧悄悄通过1761团防区?”
真他妈见鬼!段仁义没了方参谋作依靠,脑袋竟变得灵活起来。段仁义的设想是完全可能的,既能保住弟兄们安全撤出,又能避免做汉奸的耻辱。
兰尽忠当即表示赞同。黾副官、霍杰克和侯顺心也没有意见,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暂且留下别跃杰、范义芝的狗命,让他们回去向鬼子传话,新三团可考虑撤出,欲走水路,请鬼子备船。他们估计,鬼子们要拿出十几二十条船,没三五个小时绝无可能。
不料,别跃杰、范义芝下山后不到两小时,鬼子竟把船备好了。他用望远镜看到,十几只空船被鬼子们推了上来,每条船上蹲着个汉奸兵。.99lib.
别跃杰、范义芝又上来了,说是请弟兄们启程。段仁义二话没说,一人给了他们一枪。头一次杀人,手抖得厉害,别跃杰、范义芝挨了抢却没死,害得他和欧阳贵又一人给他们补了两枪,才把他们最终打发上路。
这已是下午三时左右了。
三时四十分许,鬼子汉奸们见阵地上没动静,又派了个汉奸副官来,汉奸副官一上来,又被毙了。四时二十分,鬼子识破了他们的计谋,放弃了劝降的努力,再次向阵地发起进攻。
有了这段间隙,前沿阵地恢复了较严密的防守,能开枪的伤员也全部进了战壕。战斗进行得不错。他乐观地估计,坚持到太阳落山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却没想到河边那十几条船里竟暗藏着机枪,攻击一开始,船上的机枪就猛烈扫射了,营副周吉利和一连长伍德贵,二连长马大水相继阵亡,对着河边的几十米防线出现缺口。
段仁义急了眼,在激烈的枪声中问他:
“咋……咋办?咋办?”
在机枪的掩护下,至少百十号鬼子汉奸攻上来了,冲在最前面的家伙距阵地的缺口不到四十米。
兰尽忠嘶声大叫,要两翼迅速向缺口处靠拢,同时命令身边的弟兄上刺刀,准备手榴弹。
段仁义不像个团长,倒像个服从命令的士兵。他话音一落,段仁义便从一位阵亡弟兄身旁捡起了一支步枪;笨拙地上了刺刀,往缺口处冲。
缺口附近子弹乱飞一,两翼扑上去的弟兄已有不少倒下了。
他害怕了,不是怕自己中弹身亡,而是怕段仁义在呼啸的枪弹下丧命,段仁义不但是他们的团长,也是他们的县长,他无辜地被拖进新三团,被拖进这场血战,己使他们深含愧疚了,若是段团长再死在他身边,他将何颜以对卸甲甸一县七万多民众!
他大喝一声:
“危险,段县长!”
是的,那最危险的关头,他是喊他县长。他本身就是县长,是个很不错的县长。没有这个县长,只怕卸甲甸早在三个月前就被韩培戈的大炮轰平了!
他喊着,扑了过去,在十几米开外一截被崩塌了的焦土上,追上了段仁义,并在一排子弹击中段仁义之前,将他压到了自己的身下。他自己却中了弹,身99lib?体一下子软了,瘫了。他挣扎着想抬起头,可眼前一黑,在烟尘飞扬的嚣叫中,走进了一片死寂的天地。
那片天地是宁静的,没有战争,没有炮火……
第十七章
在后来残余的岁月中,段仁义再也忘不了马鞍山阻击战的最后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像整个世界那么沉重,使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能从那个夜晚走出,都没能卸掉那个夜晚压到他身上的重负。
那个夜晚下着毛毛细雨,悄无声息,缠缠绵绵。没有雷鸣,没有闪电,甚至没有风,尸体狼藉的山野上寂静得吓人。举首对空,是湿漉漉的黑暗,垂首看地,也是湿漉漉的黑暗,仿佛世界的末日。在末日的气氛中,他和他率属的二百余名衣衫槛褛的新三团的幸存者们默然肃立着,向这场血战,向在血战中倒下的一千六百名卸甲甸弟兄告别。
夜幕伴着细雨落下来时,敌人的最后一次进攻又被打下去了。对新三团来说,战争结束了,弟兄们将奉他的命令撤离战场,各奔前程。新三团作为一支中国国民革命军的武装力量将不再存在,嗣后的一切后果,都将由他这个团长来承担。
他乐于承担这责任。他的来自卸甲甸的士兵们,在被自己的总司令出卖之前和出卖之后,都是无愧于国家,无愧于民族的。他们在经过短短三个月的操练之后,凭借手中低劣的武器装备,把一场阻击战打到这种地步,是十分了不起的。一千六百余具血肉之躯已证明了卸甲甸民众的忠诚,洗清了那场事变带给他们的耻痛。
想想真不可思议,这帮被迫上阵的根本不能叫做军人的卸甲甸民众,竟然在马鞍山前把一个日军旅团,一个伪军师阻击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并予重创——他估计——倒在阵前的日伪军可能不下千余人,实在是一种战争奇迹。而造成这种奇迹的,不是他这个团长的指挥有方,不是方参谋的军事才干,甚至也不是弟兄们常态下的勇气和力量,而是来自我方和敌方的双重压榨。在无法抗拒的双重压榨中,他们的生命走向了辉煌,爆现出令人炫目的异彩。从这个意义上讲,总司令韩培戈正是这奇迹的制造者。
然而,为这奇迹,卸甲甸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一千六百人倒下了,永远躺在这片焦土上了。卸甲甸的男人们被一场血战吞噬殆尽。卸甲甸县城成了寡妇城、孤儿城,他这个卸甲甸县长,如何向那成千上万的孤儿寡母交待!她们的儿子,她们的父亲,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兄弟,是他带出去的呀!是他以国家的名义、民族的名义带出去的呀!现在他们都去了,有的死在鬼子的炮火中,有的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他如何向她们说呢?说他们被出卖了?说他也糊里糊涂上了当!他是他们的县长!她们信任他,把自己的儿子、丈夫、兄弟交给他,他却带着他们上当!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据守城垣和377师围城队伍一战到底,如此,卸甲甸父老姐妹们的怨恨将不会集中到他身上。
这幸存下来的二百多号弟兄必须走,他却不能走。他过去是卸甲甸的县长,现在是新三团的团长,他要负责任。既要代表国家民族对他的士兵,对卸甲甸民众负责任;又要代表他的士兵,代表卸甲甸民众对国家民族负责。在一千六百多号弟兄倒在这儿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理由以幸存者的身份回去。
新三团在向战争告别,他也在向幸存的弟兄们告别。那面打了三个月,并在下岗子村里被炮火烧掉了一角的团旗,在他怀里揣着。他站在下岗子村头的废墟上,泪眼矇眬看着幸存的卸甲甸男人们。
天太黑,弟兄们的脸孔看不清。他却想好好再看看这些弟兄们,便令团副霍杰克点火把。霍杰克怕点起火把会引来鬼子的炮火。他淡淡地说,不管这么多了,反正马上要撤了,就是鬼子打几炮,也没啥了不得,他们开炮,正好给咱送行!
十几支火把点着了,弟兄们的脸孔变得真切起来。
他看到了三营长侯独眼。
这个当初肇事的祸首依着磨房前炸塌了半截的青石墙立着,扁平的脸孔上毫无表情,似乎对生死已麻木了。这老兄运气好,和他一起肇事的章方正死于1761团的阻击,兰尽忠死于鬼子进攻的枪弹,他却安然活着。
当然,侯独眼该活,就是兰尽忠也该活,没有这两位营长的最后坚持,入夜前的最后一次进攻很难打退。况且,兰尽忠又救了他的命。他觉着,侯独眼和面前的弟兄们活下去。就等于他活了下去——马鞍山阻击战把他和他们的生命融为一体了。
侯独眼身边是欧阳贵。这个铁匠弟兄三个两个阵亡,只剩下了他。他是被绑进新三团的,绑他的是保长丁汉君。他记得那日写花名册时,欧阳贵还把桌子踢翻了,方参谋差点没毙他。后来听说欧阳贵老和丁保长闹个不休,至少揍过丁保长三回。如今,血战的炮火也把他们打到一起了,欧阳贵一只胳膊上缠着绷带,另一只强壮的胳膊还架着同样受伤的丁保长。
丁保长冤枉。事变那夜,他连大门也没出,编建新三团的头一天,还卖力地帮他抓丁,最后自己也进去了,叫他当连长,他还不干,结果以保长的身份做了三个月大头兵。眼下,他的腰、腿部受了伤,看样子怕是难以走出战场了。
目光下移,在一棵连根炸翻的槐树旁,又看到了足蹬皮靴的刘破烂。刘破烂歪戴着帽子,肩头上背着个蓝花布小包袱,不知包袱里掖着什么宝贝。这人的胆量他真佩服,连续三次爬到鬼子汉奸的尸体堆里发洋财,光拖上来的子弹就有几百发。为此,他三次给他发赏,总计怕发了不下千余元的法币。死神对这种不怕死的人偏就没辙,这人居然连根汗毛都没伤。刘破烂只要今夜穿过1761团防线,就是赢家。他可以在未来和平的日子里,在酒足饭饱之后,毫不羞愧地对人们炫耀他的战争故事,和他从死神手里捞回的战争财富。
这也合情合理,就冲着刘破烂的英勇,他也该带着他的财富凯旋而归。
不属于卸甲甸的只有三人,一个是黾副官黾泽明,一个是白洁芬白小姐,另一个是团副霍杰克。
此刻,这三人都站在他身边,霍杰克手里举着火把,黾副官在火把跃动的光亮下抽烟,白洁芬吊着受伤的胳膊,在黾副官身后木然站着。
霍杰克直到现在依然衣帽整齐,从他身上看不到绝望给生命带来的丝毫懈怠。这个年轻大学生活得庄严,凭一腔热血,掷笔从戎,以身许国,自愿跳进了以抗日名义设下的陷阱。知道被出卖后,他依然保持着可贵的理智,从未产生过投降附逆的念头,这真难得。
黾副官是新三99lib?团的陪葬者。韩培戈将他和方参谋送来陪葬,可能是因为他们在23路军司令部里就不讨喜欢,不会吹牛拍马。方参谋不说了,这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脾气太大,和新三团的弟兄都冲突不断,和司令部里的人自然免不了顶顶撞撞。可黾副官又为啥被赶到这儿来呢?他脾气可真不错,为人也憨厚,凭啥要落得这种命运?
也许——是的,也许他的想法不对,也许他们都是韩培戈很信得过的人,韩培戈派他们来,不仅仅是让他们陪葬,也还想把新三团的葬礼安排得更隆重一些。韩培戈要靠战争毁掉新三团,又想让新三团的毁灭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好处。为了这目的,葬送两个年轻参谋、副官的生命又有啥了不起?对一个中将总司令来说,两个年轻下级军官的生命真不如他一条宠狗。
还有白小姐,这群幸存者中惟一的女性,她和温小姐大概是作为整个阴谋的一部分,被韩培戈派到新三团来的。当然,她自己肯定不知道,殉国的温小姐更不会知道。他段仁义也是直到此刻,看到了白小姐火光映照下的俊美面容,才鬼使神差想起这一点的。韩培戈为啥不派两个男报务员来,非要派两个年轻女人来?目的很明确,诱使来自卸甲甸的弟兄上勾,一俟发现非礼之举,立即正法。在白集整训时,三营有个弟兄就因为看温小姐洗澡挨了枪子,开战前,原团副章金奎又倒在白小姐的裙下——虽说章金奎是霍杰克打死的,可他相信,霍杰克不打死章金奎,方参谋还是要毙章金奎的,这是嘲弄他段仁义。他做县长时,不是一再抱怨卸甲甸炮营骚扰地方,奸淫民女么?如今你段团长看看自己的部下吧!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相信韩培戈做得出。事变后,在省城23路军司令部的那一幕给他的印象太深了。韩培戈竟然对着地图上的卸甲甸开枪,竟然当着他和高鸿图老主席的面毙了吕营长,竟然在杀气腾腾地进行了这番表演、后,还能那么自然地请他出面组建新三团!这位将军不但是阴谋家,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还是个道道地地的流氓。
雨慢慢地落,他默默地想,由新三团,由面前这场被出卖的血战,想到了许多深远的问题,他极想在这告别时刻,把他想到的都告诉弟兄们……
然而,这太不实际了。
他长叹了一声,收回了无边的思绪,重又回到严酷的现实面前。现实是,这些浸泡在毛毛细雨中的弟兄们要走出去,绕过1761团的防线,撤到安全地带,而后辗转返回卸甲甸。卸甲甸该卸甲了,他们的仗打完了,他这个前县长,现团长,得最后向弟兄们说点什么。
他把这意思和团副霍杰克说了。
霍杰克把火把向他面前举了举,大声对弟兄们宣布:
“请段团长最后训话!”
他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嘴张了张,喊了声“弟兄们”,下面却没词了。
他真不知道该向弟兄们讲些什么。
弟兄们用忠诚的目光望着他。
他愣了半晌,以县长的口吻,而不是以团长的口吻讲话了:
“弟兄们,我……我只想告诉你们,咱……咱要回家了!上面说啥咱不管,咱……咱回家!有什么账,让他们找本县长算!本县长拼着碎尸万段也……也要为卸甲甸县城留点种!”
他的话语感动了弟兄们,有人呜呜咽咽地哭。
他手一挥:
“哭啥?咱卸甲甸的弟兄都是好样的!咱……咱在这里打了三十六小时阻击,咱……咱无愧于卸甲甸的父老姐妹!本县长感谢你们!真心诚意地感谢你们!你们给本县长争……争了脸,给咱卸甲甸父老姐妹争了脸,咱……咱卸甲甸百姓世世代代忘不了你们!”
看到黾副官、霍杰克和白小姐,他又说:
“本县长还要感谢殉国的方参谋、温小姐,和咱黾副官、白小姐、霍团副!没有他们,尤……尤其是没有方参谋,咱坚持不到这一刻!方参谋和温小姐是为咱卸甲甸的弟兄死的,咱……咱卸甲甸人要……要永远记着他们!永远……永远把他们当作咱……咱的兄弟姐妹看待!”
白小姐伏在龟副官肩头,呜呜哭出了声。黾副官和霍杰克眼圈也红红的。
他动了感情,声音愈发呜咽了:
“事……事到如今,我也不……不再多说啥了,我本不是个团长,我……我只是个县长,我……我把一千八百号卸甲甸人带……带到这里来,只……只把你们这二百来号人送……送回去,我……我……”
侯独眼大叫:
“段县长,别说了,这不怪你!活着的和死去的弟兄都不怪你!只要今夜走出去,咱们他娘的就和23路军司令部算账!和韩培戈这杂种算账!”
他点点头,整了整军装,正了正军帽,最后一次以新三团团长的身份发布了命令:
“弟兄们,现……现在我宣布,国民革命军陆军第23路军新编第三团立即撤出马鞍山,并于撤退完后自行解散,撤退途中,遇到无论来自何方何部的阻拦,一律予以击溃!”
说毕,他郑重抱起了拳,向漫山遍野站着的弟兄们四下作揖,含泪喃喃道:
“弟兄们保重!保重!”
按照事先的安排,撤退有条不紊地开始了。侯独眼率最后凑起的战斗部队走在最前面,黾副官、欧阳贵带着一帮轻伤员紧随其后,他和霍杰克并十几个重伤员走在最后面。队伍往山上进发时,所有火把全熄了,山野重又陷入黑暗中。
在那个细雨绵绵的黑夜,他已决定向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告别,他既无脸面见江东父老,又无法逃脱抗命撤退必将招来的杀身之祸,除一死别无它途。看着撤退的队伍一段段向山上的上岗子方向跃动,他站在废墟上一动没动,只是在白洁芬小姐从他面前走过时,要白小姐不要哭。不料,白小姐倒越哭越凶,最后还是黾副官硬把她拉走了。
他的六轮手枪那当儿已扣开了空槽,只要他及时地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门,以后的一切便结束了,他这个县长就和自己统治下的一千六百余名殉国的卸甲甸男性民众,和这片遍布弹坑的山野一起永存了。
偏来了个霍杰克,而且偏在他将枪口对准脑门时来了。他抠动枪机时,霍杰克抓住了他握枪的手,飞出的子弹没击中他的脑门,却擦着胸前的皮肉穿过,击中了他身体另一侧的肺叶和肩膀。
嗣后几分钟,一切都很清楚。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流血,能嗅到浓郁的血腥味,能听到霍杰克惊慌的呼喊。后来,响起了脚步声,伴着脚步声,许多人来到他身边,有刘破烂和白小姐。他冲着白小姐苦涩地一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湿漉漉的夜晚的湿漉漉的天空,便沉沉睡了过去。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瞬间,他以为他死了,按照自己的意愿死定了,遂挺着身子,于心灵和肉体的双重痛苦中,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我也无愧呵!”
第十八章
对段仁义团长来说,马鞍山阻击战结束在那个湿漉漉的夜晚九九藏书,而对团副霍杰克来说,战斗又延续了半夜,结束在天亮后的又一个黎明,一个阴沉沉的黎明。
那个黎明对他,就像那个夜晚对段仁义一样,值得用一生的岁月去咀嚼,去回味。在那个夜晚,他阻止了段仁义的自毙,而在几小时后的那个黎明,他却不止一次地想把枪口压在太阳穴上,用一粒子弹击穿自己年轻而骄傲的头颅。段仁义不知道那夜发生的事情,如果知道,也一定会于悲愤中再度把自毙的枪口瞄向脑门。
那夜的撤退是悲惨的,谁也没想到1761团会在山上布雷,更没想到上岗子四周还设置了那么多歼击点。
他们事先做了防范,为保险起见,还在上岗子主阵地下面,把撤退的队伍一分为二。一队由侯顺心营长和黾副官带着,走左边一条山沟,一队由他和欧阳贵带着,走右边山腰。分手时言明,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火,只要有一边走通,另一边即改道跟上。对新三团最后二百余名幸存者来说,那夜的目的很明确,不是向1761团复仇,而是安全撤出。按他们一厢情愿地设想,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又有绵绵细雨和沉沉夜幕的掩护,悄悄撤出战场是完全有把握的。
不料,1761团却要把新三团的弟兄斩尽杀绝,偏在山上两侧山口给新三团的九九藏书幸存者们掘好最后的墓坑,不但布了雷,还给每个歼击点配置了机枪和美式冲锋枪。两队分手不到半小时,侯营长、黾副官那边就接二连三地响起了爆炸声,继而,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开初,他和欧阳贵还没想到爆炸的是地雷,直到他们这边的弟兄踏响了地雷,并引来了歼灭点的机枪扫射后,他才恍然大悟,一边指挥弟兄们抵抗,一边仓促后退。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有的是被居高临下的机枪、冲锋枪扫倒的,有的是被地雷炸倒的。他亲眼看见背着小包袱的刘破烂被一团爆响的火光吞掉,小包袱里的一双皮靴,一前一后落到他身边,有一只差点砸着他的腰。他及时卧倒,左膀子上还被崩伤两处,若不是卧倒,只怕连命都要送掉。
那当儿,欧阳贵趴在地上用轻机枪对着山上的火力点扫。欧阳贵一只胳膊原本受了伤,撤退的时候还和另一个弟兄架着丁汉君。打机枪的时候,丁汉君已不见了,守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弟兄。他和那个弟兄竟把机枪打得那么好,至少有一阵子压住了山上的火力,使他拖着段仁义爬到了一个凹坑里。
在凹里,他向欧阳贵喊,要欧阳贵退下来,可枪声太响,欧阳贵听不见。他便向他身边爬,还没爬到身边,机枪不响了,他以为他退了,遂再次回到凹坑,拖着段仁义往山下爬。爬了很久,爬到他认为安全的地带再看看,周围除了奄奄一息的段仁义已没人了,——就连欧阳贵也没跟上来。
过了好久,大约总有个把小时,山上两侧山口的枪声稀落了,一个人爬到他面前不远处的山石上滚下来。他以为是欧阳贵,跌跌撞撞扑过去搀扶,可翻过那人的身子才发现,不是欧阳贵,却是跟黾副官、侯营长那队撤的白洁芬白小姐。白小姐受了伤,胸前湿漉漉的,手上、脖子上满是血迹。他翻过她身子时,她已不行了。
神智还是清醒的,她认识他,用漂亮的大眼睛望着他,轻声说:
“都……都死了!黾……黾副官、侯营长都……都死了,谁……谁也没走……走出去!”
他呆了,泪水从眼窝里溢出,在被烟火熏黑了的面颊上缓缓流,流到了白小姐苍白的脸上。白小姐的脸是看得清的,那时,黎明已悄悄逼近,天色朦胧发亮了。
白小姐笑了笑,笑得很好看,碎玉般的牙齿在他面前一闪,又说:
“霍……霍团副,你……你真傻,还……还写团歌哩,‘马鞍山前飘扬着我……我们的战旗,炮……炮火硝烟弥……弥漫了我……我们的阵地……’,咱……咱值……值么?”
他没想到白小姐会在这时候提起他的团歌,而且,竞把团歌第一段的前两句完整无缺地背下来。
他动情地摇撼着白小姐的身体说——既对白小姐说,又是对自己说:
“咱值!值!咱这仗不是替23路军打的,不是替韩培戈打的!是替国家民族打的!是替我四亿五千万同胞打的!白小姐,后世会记住我们的忠.99lib.诚,也……也会记住他们的背叛!”
白小姐眼中聚满了泪:
“也……也许吧!我……我也……也和你一样想,也……也和你一样傻,那首团……团歌我也记……记下了,在……在这……这……”
她将他的手无力地抓住,放在自己湿漉漉的胸前,示意着什么。
手压到了她的胸脯上,温腥的血沾到手上,他才想起她还在流血的伤口,没去理会她的示意,便解开了她军衣、衬衣的纽扣,看到了一只血肉模糊、艳红艳红的乳房。
那只糊满鲜血的乳房,他再也不会忘记。战争对美的摧残,在那一瞬间使他动魄心惊。他曾在用驳壳枪对着前团副章金奎时,无意中瞥见过那乳房,并由此而生出了许多美丽的幻想,如今,幻想在严酷的真实面前破灭了,被枪弹毁灭了的美好,使他看透了战争的全部罪恶。
当时没顾得上想这么多,严峻的遐想是在日后不断回忆起那血淋淋的乳房时随之产生的。当时,他只想救人,从死亡线上救回这个不该死的少尉报务员。他扯下自己的衣襟,笨拙而又小心地给她包扎伤口,可没包扎完,白小姐已咽了气。
他伏在白小姐的尸体上放肆地哭了起来。直到那一刻,他才弄明白,原来他是爱她的。那爱,在他用枪口对着章金奎时就不知不觉萌生了。
然而,萌生的爱情刚刚发现时便随着被爱者的死亡而死亡了。如果他能侥幸活下去,联系他和她的除了关于新三团,关于这场阻击战,关于那首团歌的回忆,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
想起了那首团歌。
他木然地跪在她身边,从她胸前军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电文纸,电文纸上浸满了血,纸上的歌词大都看不清了。他却透过鲜红的热血,分明看清了上面的字,那是他写的歌,新三团团歌。
想象中的歌声在耳边回荡: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们英勇杭敌,
不怕流血,
何惧捐躯,
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
在想象的歌声中,他重新回到段仁义身边,偎依着他的团长,等待着那个必然要来临的黎明——血战后的第三个黎明,并在那无望的等待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他和段仁义置身的地方距下岗子村不到百余米,距前沿阵地也不过六七百米。下岗子村被炮火轰平了,周围的树木也大都被崩断、掀翻了,前沿阵地上的景象举目可见。
那是一幅惨痛的图画,视线所及的半面山坡上铺满了鬼子、汉奸和弟兄们的尸体。昨夜最后的战斗是惨烈的,弟兄们和冲99lib.上来的鬼子汉奸拼上了刺刀。肉搏的痕迹处处可见,战壕前许多弟兄临死还握着刺刀,有的弟兄是和鬼子撕扯着死去的。他还亲眼看到,二营一连的一个弟兄,身上捆着五颗手榴弹,和冲上来的鬼子同归于尽……
在那个黎明,英勇也变成了痛苦的记忆。新三团不存在了,被鬼子、汉奸和自己的友军合伙吃掉了,新三团关于战争的全部历史仅为马鞍山前这绝望的一战,既短暂又悲壮。
这时想到了死。山坡上弟兄们安详的睡姿,那么强烈地诱惑着他,死去的白小姐那么执迷地召唤着他——他认定白小姐在召唤他,白小姐的面孔老在他面前晃。他觉着,在敌人进攻前的黎明悄然死去是有充分理由的。新三团的弟兄们都死了,他不该再苟且着活下去,他弱小而孤寂的心承受不了那活下去的沉重负荷。
况且,他不是死在退却途中,是死在自己的阵地上,没人知道他是自杀。他给段仁义一枪,再给自己一枪,阵前殉国的全部庄严便实现了。
想到了自己的阵地,和庄严的殉国,他觉着可以死得从容一些。要真正走到自己的阵地上,走到倒卧着无数弟兄尸体的战壕里去死。白小姐说他傻,可他不傻,他活要活得像个样,死也死得像个样。他是在前沿战壕里殉国的,他的死也将化作对韩培戈最后的谴责。
拖着段仁义,一点点向前沿阵地挪时,鬼子新一天的进攻又开始了,炮火又扑到山前。迸飞的焦土,弥漫的硝烟,使那个原本阴暗的黎明变得更加阴暗。
他不怕,一点也不怕。他想,只要鬼子的炮火不把他的躯体连同他的生命一起轰倒,他就要在死前和鬼子开个玩笑,把段仁义怀里那面新三团的团旗升起来,让鬼子汉奸们好好看看它,也让倒卧在这片焦土上的弟兄好好看看它。
想象中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然而,没挪到战壕前,他就倒下了,倒在一个弟兄炸飞了脑袋的躯体旁。三天后在医院醒来才知道,他是被炮火轰倒的,他瘦小的躯体在倒下的一瞬间竟钻进六块弹片。
他的黎明因那六块弹片造成的昏迷而戛然中止。
第十九章
中央社讯
捷报
在蒋委员长的英明统率下,在韩中将培戈总司令的果决指挥下,我国军23路军将士在洗马河、马鞍山一线,一举围歼日本侵略军之精锐部队山本旅团,并伪和平建国军杨华波二整编师,造成大捷。此役毙敌逾万,俘敌七千,缴获重炮二十六门,迫击炮数十门,轻重机枪逾三百挺,枪支弹药不计其数。韩中将培戈总司令称:大捷之实现,有赖我国军机动灵活作战策略之施行。初,我做出河西决战假象,藏书网诱敌人瓮,其后,主动弃守河西之省城、泠城,迁回洗马河一线,以主力部队配合洗马河东之377师,形成铁壁合围,陷敌于绝地,大获全胜。韩将军透露,此役23路军总司令部直属之新三团做出卓绝牺牲。该团奉命阻敌于最后时刻,全团官兵不畏强敌,英勇作战,写下了23路军抗战历史上最具光辉的篇章……
共同社讯
捷报
皇军中国派遣军松井师团、池田师团、古贺师团、并井口晃旅团,在大岛贯一中将指挥下,如期完成河西作战,已将盘踞于该地区之重庆23路军击溃,攻克其省城和军事重镇泠城,并连下十七县,将圣战战线推至沙洋以南。此次作战,皇军进展神速,击敌于措手不及。七日内相继消灭重庆23路军303师、324师、375师,击毙并俘敌计四万余人。23路军节制之暂16军深明解放圣战大义,于作战过程中归顺汪精卫主席,现已编人国民政府和平建国军序列。此次作战,古贺师团属下之 山本旅团尤值称道,该旅团官兵先在重庆军最精锐部队的猛烈对抗下,为天皇陛下浴血苦战,后,陷入十倍于我之敌军重围,仍不失大和武士道精神,战至最后一人。日前,天皇陛下已下诏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并大岛贯一将军,对作战之成功予以嘉勉,并钦令授予壮烈死国之山本三郎旅团长以金钨勋章……
美联社讯
来自中国战场的捷报
在我美军将士艰苦卓绝对日作战之际,蒋介石将军麾下的中国政府军和广大国民,继续抵抗并牵制侵华日军,日前在中国中部战场又歼日军山本.99lib.旅团,创本战季以来中国战场最佳战果。据重庆军方发言人透露,围歼战之初,中国政府军仅投入一个新编团,该新编团组建不过月余,武器装备之低劣无法想象。但,该团官兵以可歌可泣的爱国精神,勇敢战斗,靠原始的长矛大刀、土炮火枪和“老套筒”——一种中国二十年代出产的落后步枪,牵装备精良、拥有重炮联队的山本旅团于中国战区中部之马鞍山前,直战至最后一名士兵阵亡为止。日本共同社因此惊呼,皇军遭遇中国政府军最精锐部队。日军中国中部战区司令大岛贯一中将也无可奈何地叹息:装备如此低劣的中国军队,进行如此成功而英勇的战斗是不可思议的……
又讯:
德克萨斯州参议员杰克逊先生上书国会,呼吁进一步扩大“援华法案”实施范围,给中国政府和中国军队以更加切实有力的军事和经济援助。杰克逊先生在为中国战区抗日将士募捐的民众集会上说:“我们不仅是在拯救中国,拯救亚洲,也是在拯救自己,拯救人类世界的文明。中国军队有了精良武器,多消灭一个日本强盗,我们太平洋战场的美军同胞就少流一滴血。毁灭文明和保卫文明的战争已把国界和种族界限打破了。现在,只有我们和敌人,不再有什么美国人和中国人……”
前线社讯
韩将军培戈亲临卸甲甸主持新三团阵亡官兵葬礼,高主席鸿图并省府长官十二人一并前往。
卸甲甸乃一小县,位于本省南部边睡,全县人口不及七万,县城人口仅两万余,然该县民众在蒋委员长焦土抗战精神感召下,抗敌热情极为高涨,仅一县城,即为国军输送勇丁一千八百余,并于战前自建一团,编入我23路军序列。战端一开,该团奉命进入马鞍山地区,牵制敌优势兵力,血战三日,保证了马鞍山大捷的完满实现。该团官兵无一人临敌怯战,无一人畏缩不前,无一人逃亡偷生,全体玉碎,为国捐躯,令国人闻之感泣,敌伪闻之惊颤。
隆重的葬礼上,新三团殉国的烈土们安息了,棺木、黑纱和孝服为他们构出了一片肃穆庄严的世界。卸甲甸县城在饮泣,脚下浸透了勇士热血的土地在饮泣,勇土们的亲眷在饮泣,国家、民族也在为他们饮泣!
韩将军向他们脱帽致敬。
高主席向他们脱帽致敬。
国军士兵手中的枪对天空鸣响,淡蓝的烟雾在人们头上阵阵腾起。
飘在空中他们为之捍卫的国旗为他们降下了,一尺尺,一寸寸……
新三团的烈士们将安葬在城东某地,高主席鸿图宣布,省府将在适当的时候,拨发特款修建烈士纪念陵园,并拟请于院长右任为其书撰陵碑碑文……
又讯:
韩将军于葬礼结束之归途中云:新三团将归还建制,以彰扬其英烈,光大其传统。对幸存之该团团长段仁义、团副霍杰克、三营二连连长欧阳贵三同志,韩将军拟呈请蒋委员长、何总长,分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并举行隆重热烈之授勋仪式。
第二十章
授勋是两个多月后的一个炎热的下午正式通知下来的,来通知的是23路军总司令部副官长李龙道。李龙道说:授勋之所以耽搁了这么久,有两个原因,其一,他们三同志的伤势太重,怕授勋时他们起不了床;其二,也要等重庆中央的回音。现在,他们的伤虽没彻底痊愈,但都能起床了,蒋委员长亲自具名的嘉奖电也收到了,正可以好好庆祝一下,隆重热闹地搞个授勋仪式。
仪式定在次日早晨九时举行,地点在23路军总司令部大院,届时,中外记者将拍照采访,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临别时,李龙道再三交待,要他们注意军容风纪,不能在自己的总司令部里出洋相,让中外记者笑话。
次日八时二十分,两辆23路军总司令部的汽车开到了医院。副官长李龙道和两个随99lib?从,将身着23路军新军装的段仁义、霍杰克、欧阳贵接进了汽车。十五分钟后两辆汽车相继驰抵总司令部所在的原陆基滩专署大院。
韩培戈将军在大院门楼下候着,身边聚着一帮随从军官。段仁义一下车就注意到,将军身着崭新的中将戎装,还刮了胡子,很威严,也很精神,似乎比他半年多前在省城司令部里见到时要年轻些。将军还是将军,这场葬送了整个新三团的惨烈战争,非但没在将军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倒使将军显得更沉稳,更气派了。
段仁义被韩培戈将军的气派震慑住了,未及走到将军面前,便在将军威严目光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举起手臂,对着将军和将军身边的随从军官们敬了个礼。身边的霍杰克、欧阳贵见他敬了礼,也先后敬了礼。
礼敬得都很标准,将军似乎挺满意,还了个礼,呵呵笑了。将军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因笑的缘故,微微眯了起来,眼角、额头现出许多深刻的皱纹。朗朗 笑着,将军向他们面前走了几步,先捉住他的手摇了摇,又和霍杰克、欧阳贵握了手。
将军握着欧阳贵的手,脸冲着他说:
“段团长,你们新三团打得好哇!我这个总司令脸上有光哇!要向你们致敬哩哩!”
欧阳贵把手从将军手里抽了出来,哼了一声:
“一千八百多老少爷们都打光了,能打不好么!”
将军注意地看了欧阳贵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他。他心中一惊,镇定了一下情绪,勉强笑了笑道:
“是……是总座您指挥得好!”
将军摇起了手:
“哪里!哪里!是弟兄们打得好:没有弟兄们三天的顽强阻击和牵制,就没这场弘扬军威国威的大捷!委员长看了我们的作战总结,在不久前的一次军事会议上说:‘如我军各部均有如此献身精神,则三年之内必可逐日寇于国门之外!’委座的评价很高啊!”
委座也知道了这场血战?那么,委座知道不知道新三团是怎么被出卖的呢?想必不会知道。面前这位将军是决不会把真实情况报知委座的,战争的黑幕太深沉了。
段仁义想。
将军真厉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他们请到休息室坐下时,就绷起脸孔道:
“今天要来许多中外记者,有些记者可能要提出一些离奇古怪的问题。唔,比如说吧,有人怀疑你们新三团牺牲的背后有什么隐秘,荒唐嘛!在这里,本总司令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新三团的牺牲,完全是会战大局的需要,根本不存在任何非作战之原因。打仗就要死人,不存在谁该死、谁不该死的问题。在河西会战的全局上,新三团是个棋子;在中国抗战的全局上,连我们整个23路军也只是个棋子。对此,诸位应该和本总司令一样清楚。”
将军讲得也许有道理,可段仁义不信。卸甲甸事变是真实的,他段仁义不会忘记,韩培戈将军也不会忘记。这位心胸狭隘的将军能在省城司令部里一枪击穿军事地图,能下令把卸甲甸轰平,也就必然能用战争的手段报复卸甲甸人。
将军还在说,平静自然地说:
“还有个传闻嘛,传得有鼻子有眼嘛,说新三团的弟兄们打得好,是因为本总司令派了督战队,还在背后打死了不少弟兄。现在,本总司令也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两次和1761团的冲突均出于误会,尤其是最后那天晚上,1761团以为是鬼子偷袭。哦,这里顺便说一下:1761团这次作战不力,那个姓赵的团长,已被我撤了。我已对记者们发表过谈话,讲明了,新三团无一人畏敌退却,无一人临阵脱逃。”
将军扫视着他、霍杰克和欧阳贵,又淡淡说了一句:
“记者先生们很难对付呢,回答问题时,你们都要小心噢!”
这时,已临近授勋时间了,将军看了看表,起身告辞。
九时许,他和霍杰克、欧阳贵被李龙道和一帮副官簇拥着,通过司令部作战室偏门,进了会议厅,在台下为他们留好的显赫位置上坐下了。刚坐下,两个碧眼金发的外国记者和四五个中国记者就挤过来拍照,炮火爆炸般的照相灯不停地闪,白烟直冒。
拍照未完,台上已有人讲话,好像是一个穿少将军装的总司令部的人。大概是念蒋委员长的嘉奖令。台下许多人在鼓掌,掌声中,军乐队奏起了军乐。李龙道要他们上台,说是韩培戈将军、刘副总司令和参谋长邵将军要分别给他们授勋。
他看看霍杰克和欧阳贵,以团长的身份率先站起,迈着沉重的步履,登上了台阶。
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
一个丧失了男人的县城将向一个将军复仇。
马鞍山阻击战将在将军自己的司令部里,在这场授勋大会上最后结束。
没有慌乱,没有恐惧,在那个湿漉漉的夜晚,他已死过一回了。这次复仇后的死亡,只是那次未完成的死亡的一次补充。
他平静而镇定地走到将军面前。
将军向他笑了笑。
将军笑得牵强而艰涩,嘴仿佛是被几把无形的钳子硬拉开的,拉开后合拢得很慢、很慢……
将军手里捧着一枚系着红色缎带的勋章,缎带红得像血,从将军手指缝里软软垂下来,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条桌上方悬着,微微摇动。
矮胖的刘副总司令和参谋长邵将军手里也捧着勋章,不过,不是青天白日勋章。代表军人最高荣誉的青天白日勋章只破例授予了他这个前县长。
他走到将军面前时,霍杰克越过他,走到了邵将军面前,欧阳贵也在矮胖的刘副总司令面前站住了。
中外记者拥到了台阶上,又把照相机对准了他们。
该开始了。
他缓缓抬起受过伤的右手,在手触军帽完成一个军礼之前,果决地用左手去掏怀里暗藏的六轮手枪。
然而,枪刚掏出来,霍杰克、欧阳贵手中的驳壳枪已率先啪、啪、啪爆响了,至少有四枪击中了将军的前胸。将军在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面前,未及做出任何反应,便颓然跌坐在身后羊皮蒙面的椅子上。
将军的血,和他躯体上流过的,和新三团倒下的一千八百余名弟兄流尽了的,一样鲜红的血,从胸前爆涌出来,染红了笔挺的军装,染红了面前洁白的桌布,也染红了落在桌布上的勋章。
复仇实现了,攻击结束了,他未及开枪,也用不着开枪了——霍杰克和欧阳贵比他更有理由,更有资格开枪,他们的身上至今还残留着1761团赐予他们的弹头、弹片。
手慢慢垂了下来,尚未扣开空槽的六轮手枪落到了地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台侧涌来了许多卫兵。卫兵手中的枪也响了,欧阳贵身中数弹被击毙在他脚下,霍杰克腿上也吃了一枪。尚未回过神来,他和再度受伤的霍杰克被一拥而上的卫兵们扭住了。
不可思议的是,将军挨了四枪后,竟没死,竟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用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把那枚沾上了鲜血的青天白日勋章抖颤着递了过来,苦笑着对他说:
“拿……拿去吧!你……你的!”
这使他大感意外,他根本没准备接受那枚勋章,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复仇的,将军现刻儿竟叫他拿勋章!他不想去拿,也无法拿,他的手被卫兵99lib?们死死抓着,整个身体连动都无法动。
将军挥挥手,让卫兵们放了他。
被放了以后,他依然于震惊中保持着原有的扭曲的姿势,呆呆立着,像尊痛苦而麻木的塑像。
将军死命支撑着身子,让矮胖的刘副总司令把勋章硬塞到他手上,和气地看着他,断断续续地说:
“很像军官了么,段……段团长!记……记得在省城司令部里,我……我对你说的话么?我……我说,用……用不了半年,叫……叫你成为像……像模像样的团长!不……不错吧!”
医官上来给将军包扎伤口,将军将他推开了,喘息着,继续说:
“新……新三团的番号还……还在,这团长你……你还要做下去!抗……抗战不结束,就……就做下去!还有你……你的团副,也……也做下去,我……我会叫刘副总司令和……和23路军的弟……弟兄们好好待……待你们……”
最后,将军挺了挺血淋淋的身子,对他,对周围的军官们,也对台下的人叹息似地说了句:
“都……都散了吧,授勋结……结束!”
言毕,将军轰然倒下了,像倒下了一堵墙。
他傻了,麻木了,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置身何处也不知道。手里攥着那枚血淋淋的勋章,似乎又回到了弥漫着炮火硝烟的马鞍山前沿,似乎又看到了那满山遍野的尸体。他以为倒下的将军是方参谋,是兰尽忠,是被敌人的枪炮击中的,他想哭、想喊,可既哭不出,也喊不出。他又以为自己死了,那湿漉漉夜晚的枪弹已击穿了他的头颅,他不是人,而是个飘荡的鬼魂。
眼前一黑,他栽倒了……
第二十一章
前线社23路军特快专电
昨授勋大会突发惊人事变,23路藏书网军新三团三营连长欧阳贵,因其所获勋章非青天白日最高等级,迁怒于该路军总司令韩中将培戈,于上台受勋之际,突对授勋长官韩将军开枪猛射,计发四弹,将韩将军击致重伤,又将枪口转向前来救护之卫兵,遂被众卫兵当场击毙。呜呼!一捷战英雄,不惧强敌之枪林弹雨,竟因区区勋等之虚荣,向其中将长官开枪,并招致亡命大祸,痛乎!惨乎!此惨痛事实,岂非我国家民族之大悲剧哉!
亚通社快讯
在23路军之授勋大会上,一激战中神经严重错乱之欧阳氏中尉连长,于上台受勋非常时刻,疯症发作,误将授勋台视为战场,竟举枪满台射击,致使会场大乱,人均失色。主持授勋之23路军最高军事长官韩中将培戈,于众人惊乱中镇定如磐,虽身中数弹,而双掌撑桌,立之巍然,指挥卫兵制止欧阳氏。然欧阳氏手中持枪,且藏书网连连击发,卫兵被迫将其击毙。笔者于该欧阳氏上台受勋之际,曾于拍照,已察觉其神色异常,双目滞呆……
共同社讯
前时主持河西会战的重庆23路军中将总司令韩某,日前被其属下军官击毙。据南京国民政府有关人士透露, 此一事件决非偶然,实系汪主席和平建国运动深入人心之必然结果。有关人士称:和平建国主张已在重庆军官兵中获得广泛拥戴,欧阳氏诸人不要勋章要和平的事实,宣告了重庆方面欺骗宣传的巨大失败……
中央社讯
23路军刘副总司令君臣中将,日前邀请中央社、美联社、前线社、亚通社,并十二报馆记者召开谈话会,澄清有关授勋事件真相。刘将军称:前时,亚通社、前线社并有关各报所云,‘事件为勋等所致’或曰‘为神经错乱所致’,均属无稽。刘将军受韩总司令培戈全权委托,并以23路军总司令部名义,郑重声明,并公告事件事实及背景如下:甲、开枪击伤韩将军之凶犯欧阳氏,本系混人我国军队伍之日伪奸细,目前已在该犯原蛰居之卸甲甸搜出日制微型电台。乙、对授勋事件,日共同99lib?t>社并汪伪报纸广为宣传,声称欧阳氏之举为拥护和平运动一例,又为其身份提供佐证。丙、欧阳氏并非23路军司令部卫兵击毙,实系警惕甚高之该团团长段仁义击毙。丁、该团团副霍杰克为掩护危中之韩将军并本副总司令,奋勇夺枪。亦被击伤。戊、凶犯因惊慌之故,四枪均未击中要害,韩将军目前已脱离危险,迅速康复……
《明报》特稿
与铁血将军韩总司令培戈一度谈
访员 特派记者白水
访员:.99lib?关于枪击事件,并事件背景,各方议论颇多,将军是否还有新的解释?
将军:没有。刘副总司令在谈话会上已澄清事实,其他议论请不要轻信。
访员:段仁义、霍杰克二同志还在将军麾下吗?
将军:当然。新三团已归还建制,段仁义仍然是团长,霍杰克仍然是团副,这个重建的新三团,将是我23路军的第一个美械团。
访员:对段仁义、霍杰克二同志可否探访?
将军:完全可以。不过,现在不行,本总司令已将他们和一批军官送到美国盟军顾问处接受特训。
访员:外间的疑问恰在这里,有人说段、霍二位已被将军软禁。
将军:纯系谣言!
访员:传言似有根据,因为卸甲甸事变和那场血战——尤其是那场血战……
将军:请不要再提那场血战!这种事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我们处在一个国难不已的时代,一个我们个人的力量无法改变的时代,不管这个时代有多少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我们都要顺应它,并进而推动它。道理很简单:民族要生存,就必须以铁血手段进行战争,而战争总有牺牲,有时甚至是很大的牺牲,很大很大的牺牲!
访员:将军身体状况如何?今后有何打算?
将军:身体已大部康复。今后的打算,现在还属军事机密,无可奉告。不过,有一点可以透露;我23路军将在适当的时候,会合友军,收复省城、浍城,并沙洋以北之广大地区,再造大捷,以谢国人。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