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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乘》
第一章
大华国货公司附近的铁丝网在中午十一时许被推倒了。聚在铁丝网外的近两万难民潮水般地沿麦考利斯路口和文杰司克路口,涌入了租界。战时秩序被难民们的纷杂脚步踏个粉碎。S市在日军的不断空袭和围城部队的猛烈攻击下陷入了极度混乱之中,无论是市府还是租界当局,对这种混乱都无能为力了了。
混乱实际上在灯火管制的夜间便开始了。许多市民不顾市府要他们保持镇静的劝告和呼吁,连夜向租界方向迂回奔突,行动敏捷者已赶在凌晨租界当局第一次开闸放人时突然逃进了租界。后来的人们便只好等待租界方面再一次开闸。大家开初还较平静,后来,人越聚越多,便喧闹起来。及至十时四十分,空袭警报骤然拉响,人群大乱,后面的人于恐慌中拼命向前撞,前面的人便身不由己压倒在铁丝网上。铁丝网倒下时,撞得前面的一些人也倒下了,后面的人几乎是踩着倒地者的躯体冲进租界的。那道分隔战争与和平的铁丝网,与其说是被推倒的,毋宁说是被难民们求生的意志碾倒的。
租界内侧的印捕和驻守街垒的西人官兵在铁丝网被冲垮之后,仅对空放了一阵枪,便默认了这一无法遏止和变更的现实。不过,他们并未忘记自己的职责,那些西人军官们带着属下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在街垒西侧,印捕们则卡在麦考利斯路口和文杰司克路口,他们咿里哇啦喊叫着什么,还时不时地抄起枪托子打人。不少夹杂在难民中的中国军人被拽出来,驱赶到了街垒工事里,不一会工夫,就把街垒工事塞得满满登登。更多的中国军人则于混乱之中溜掉了。一些成群结伙的溃兵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西人士兵和印捕几乎无法阻挡,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突破封锁,旋风般地消失在一片片英式、法式洋房的阴影下。
空袭警报响个不休,声调由低到高,又由高到低。夹杂在警报声中的,有清脆的步枪点射,有哒哒叫唤的高射机枪,间或还有轰隆隆的爆炸声。
一架日本“九六”式轻型轰炸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几乎是从租界上空的难民们头顶呼啸而过,搞得街垒工事里的西人官兵高度紧张起来。
正安排押解中国军人的一位西人少校,放弃了押解的职责,爬到街垒工事的麻包上发布了一道命令。工事里的高射机枪瞬即急速抖动着指向空中,维持秩序的士兵们也纷纷跳进工事,准备应付日军飞机可能发生的攻击。
这给了落网的中国军人以可趁之机。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高个汉子大喊一声“快跑哇”,工事旁正在列队的中国军人推倒身边看押他们的西兵、印捕,一哄而散。一个西兵从地上爬起来开了枪,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国上尉被击中了.99lib.,倒在血泊中痛苦呻吟着……
那位少校仿佛不知道身边发生的这一切,两只蓝眼睛盯着天空,焦虑不安地转动着金发灿烂的大脑袋。
“九六”式轰炸机又飞过来了,飞得比方才还要低,机身上的日本太阳徽都看得清清楚楚。正往租界里狂奔的难民一片片跌卧下来。在街面上担当着警戒任务的西人士兵和印捕也卧倒了。人们的心都提到喉咙口上——只要这架“九六”式轰炸机扔下一颗炸弹,后果便不堪设想,三天前夜世界大舞台中弹,死伤一百二十三人的惨剧极有可能在这个混乱的时刻重演一回。
轰炸机却没扔炸弹。第二次掠过租界上空时,撒下花花绿绿一片传单。传单像一群在阳光中飞舞的彩蝶,缓缓落到了租界内外的街面上。传单上说,日本帝国皇军奉守国际法,保护租界各国居民的安全,希望各国军民不要听信谣言,导致不幸之敌对行动。
租界里的西人官兵们似乎松了口气,在获得了传单允诺的安全保障之后,重新记起了自己的责任。他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从街垒工事里跳出来,在那位少校长官的指挥下,努力恢复租界这边的秩序。租界这边是中立区,战争还没跨越租界。他们试图重新竖起那道被冲垮的铁丝网,借以把战争牢牢阻隔在铁丝网外面。然而,结果证明这是徒劳的,源源涌入的难民潮冲得他们几乎站不住脚。
空袭愈演愈烈。租界近前的中国街区在轰炸与抗击的炮火声中震颤着,肉眼所及的大片地区已陷入了火海。从租界内驰往洋浦港的有轨电车在文杰司克路拐弯处被炸翻了,铁轨翘到了半空中,电车头轧进了路旁棉纱货栈里,使整个货栈着火,滚滚黑烟乌云似地升上天空。城西区最著名的国际大厦也中了弹,从一楼门厅至五楼舞厅的一面门窗全被掀去了,站在租界的制高点上就能看到那半面摇摇欲坠的残楼。有消息说,南市区的战地医院更惨,第一轮轰炸中就吃了三颗炸弹,近百名伤病员倒毙在塌落的瓦砾下和炽灼的气浪中,被弹片削下的脑袋红气球似的在狼藉的街面上滚,许多残缺不全的肢体落到了四周低矮的建筑物上,使那里的空气都带上了血腥味。
血腥味和滚滚烟尘渐渐推向租界,使租界也罩上了忧郁的阴影。浓烟翻滚的远方,仍有一群群、一片片扶老携幼的难民们不顾空袭警报的持续叫嚣,奋力往租界方向跑。他们身后有倒毙路心任人践踏的尸体,有在路旁挣扎求救的伤兵,还有被歹徒抢劫后四处扔着的弃物。奔突的难民们在目睹了一路的废墟和血泪之后,全变得惊惶不安,仿佛刚从地狱里挣脱出来的孤魂。他们纷杂的脚步声伴着空袭警报高一声低一声的嘶鸣,在大地上震颤着。哭声、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造成了一种战时世界特有的喧嚣。战争与和平的分界线被这喧嚣完全淹没了。
租界在无法遏制的混乱中敞开了一小时又十分,同时敞开的还有杰克逊路、圣彼德路两处闸口。据租界工部局和公董局估计,此三处地段,在这次空袭的短短一个多小时内至少拥入了六七万难民,租界难民总数已达一百二十三万之巨……
中午十二时后,天空渐渐恢复了平静,空袭警报解除了,混乱才得以控制,秩序逐渐恢复。中国政府控制下的街区出现了警察和公民训练团的队伍。横在路上的伤员和尸体被一一抬走。水龙车尖厉地嘶叫着驰往能够驰达的着火地点。趁火打劫的小瘪三被满街追着乱打。警察开了枪,许多地方响起了执法的枪声。市府的战时联合电台开始了正常播音,绵绵申曲传送着短暂而温馨的和平。
S市失血的脉搏重又跳动起来。
然而,这脉搏是薄弱的,这座大都市的躯体已被日军的炮火蚕食分割了。城东区已失陷,南市区在激战中,洋浦港在激战中。激烈的枪声和闷雷般的爆炸声在空袭结束后仍未停息,且随着空袭警报的解除和飞机轰鸣声的消失,显得更加剧烈刺耳了,城里的每一座楼厦都在炮火声中摇晃着,好像随时都可能轰然倒下。
是日十二时,日军最高指挥官松井中将在S市洋浦港前线对日本NHK电台并《读卖新闻》战地记者发表谈话,声称:在帝国皇军的猛烈攻击下,S市中国军民惶惶不可终日,中国守军之防线业已全面崩溃,S市指日可下,其属下之二十八万日军将于二十四小时内全面完成对S市的军事战略。
NHK电台著名记者本田不二雄描述道:“松并中将指着在炮火轰击下的洋浦港中国守军的阵地说,‘那里将是他们的最后墓地,他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这座国际城市的管辖权业已不容置疑地转移到帝国皇军手中……’”
第二章
洋浦港在日军强大炮火的轰击下一派狼藉。构建港区的士敏土和石头被炸得粉碎,在腾起的尘雾中四处迸飞。许多地方着了火。汇拢在空中的黑烟随风翻卷,乌云般的阴影笼罩着大半个港区。阴影下的港区气氛恐怖。
惨烈的打击在两天一夜里几乎是无休无止的。轰炸、炮击。炮击、轰炸。日军似乎要把这个抵抗的港区炸进大海里。中午的空袭开始后,炮火益发猛烈了,城堡般坚固的大丰仓库竟也被炸开一个大洞。
大丰仓库是七七三独立旅的临时指挥所,狂泻的炮弹落下时,庄奉贤旅长和李子龙副旅长都在指挥所里。炮弹落得又密又快,不断地在仓库四周爆炸,距离近的就像是在他们头顶上炸开一般。飞起的尘土、四溢的浓烟和剧烈的震动令人难以忍受,庄奉 贤旅长拖着李子龙副旅长从四楼制高点下到底楼地下室。刚到地下室入口,庄奉贤旅长就听到一声悠长而尖厉的呼啸,他知道不妙,曲身一滚进了地下室,炸弹随即轰然炸响。他镇定了一下情绪,爬起来扑向近前的一个通风孔,想看看这颗炸弹造成的破坏后果,却啥也没看见,通风孔被不断塌落下来的瓦砾和士敏土碎块遮严了。
庄奉贤旅长当时就清楚,这颗要命的炸弹决不是在仓库楼内爆炸,它肯定是在楼前很近的地方爆炸的,它必然要导致严重的伤亡。一时间,庄奉贤旅长忘记了危险,奋力拉开被爆炸气浪合严了的铁门,冲出了地下室。
真要命,那颗炸弹在一楼和二楼相接的地方炸开了一个大洞,至少有十几个弟兄在弥漫着烟尘的碎石横木中痛苦挣扎。早已卸下的一扇窗户竟套到了一个弟兄头上,锋利的玻璃片把那弟兄的脖子割得血肉模糊。没死伤的人也呆了,似乎99lib.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个直着眼睛望着他,直到他大声喊着,要他们扒开碎石抢救伤员,堵塞缺口,他们才一个个梦游似地动作起来。
大丰仓库尚且如此,其它地方的景况只怕更糟。庄奉贤旅长稳住了面前的阵脚之后,焦虑地摸起电话,想询问一下各阵地的情况。不曾想,电话摇了半天也没通,通讯线路在外面被炸坏了。庄奉贤的外甥、副官汪小江未待庄奉贤发话,便令人去查接线路。
这时,庄奉贤透过阵阵腾起的硝烟,看见右翼七号货栈附近有几个弟兄在狂奔乱跑,炸弹尖啸着在他们身边不断地爆炸。
庄奉贤火透了,厉声问道:
“这几个混帐是哪来的?”
汪小江道:
“大概……大概是一〇六七团的吧?”
“去!命令他们隐蔽起来!老子不愿看见他们就这样变成一摊烂肉!”
然而,晚了。
汪小江尚未从炸毁的残墙内冲出,一发炮弹砰然落下,在那几个弟兄当中炸开了。一团火光伴着一声巨响,转眼间就使那几个惊恐的身影全消失了。炸弹落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坑,尘烟在大坑上方缓缓飘荡着,缓缓溶入了港区炽热的空气中。
硝烟散尽后,庄奉贤旅长才发现,一个弟兄的大腿飞到他面前不远处的墙根下,弹坑附近的电线杆上斜挂着一件血肉模糊的军上衣,他不禁一阵凄惶,痛苦地扭过了脑袋。
这简直是屠杀。他所属的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七七三独立旅正被日军狂暴倾泻的钢铁屠杀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屠杀不断继续,既无法阻止它,也无法躲避它。他这个旅长和弟兄们的命运一样,也随时有可能消失在从日军阵地射来的稠密炮火中。
情况比预计的还要坏。三天前从贯城河一线渐次撤到洋浦港以后,未能稳住最初的慌乱便遭到了日军昼夜不息的进攻。两天一夜了,白天是狂轰滥炸和一次步兵攻击;夜间是探照灯下的突袭和骚扰,七七三旅几乎没得到片刻的安宁。
炮击一直没有减弱的迹象。远处近前的爆炸声连天接地。七七三旅各阵地在日军无节制的轰炸中彼此失却了联系。庄奉贤旅长实在放心不下,踏着在隆隆炮声中抖颤的楼梯,登上了仓库顶楼。
顶楼四周窗户都码上了麻包。麻包里装的是黄豆,撒得四处都是。匆忙中,庄奉贤旅长差点儿被滑倒。士兵们向他敬礼,他匆匆还着礼,大步来到正对着日军阵地的一堵大窗前。
在望远镜里看到,从大丰仓库楼前到日军阵地前已没有什么完整的建筑物了。二号货栈被完全摧毁,堆放在二号货栈里的布匹、丝绸正在熊熊烈火中燃烧,水井旁的那片低矮房屋几乎被连根铲平,远远望去,一片废墟,连残存的断墙都难见一堵。
码头方向,一〇六七团的主体工事模糊不清。三营和二营的结合部似乎出现了缺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猛烈燃烧,庄奉贤旅长注意到,很多弟兄身上着了火,像火炬一般在工事里四处乱窜,好像还在痛苦地叫喊。右翼七号货栈的情况好些,货栈几乎没遭到什么破坏,至少庄奉贤旅长看到的侧翼部队没遭到什么破坏。正面港岸防波堤后,一〇六八团情况也还好,虽然时而有炮弹落下,但从整体上来看,没乱阵脚。一座士敏土石板建造的简易堡垒下竟有几个弟兄在打扑克。
庄奉贤旅长又把望远镜对准煤码头方向,他想弄清楚,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三营和二营的结合部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这样猛烈燃烧?大火引起的混乱是致命的,如果日军攻击部队在炮火的掩护下发起攻击,一〇六七团就完了,他们会被分割消灭,旅部所在的大丰仓库也要正面受敌。
正观察着,李子龙副旅长上来了,说是电话线路修好了,租界英国驻军司令布朗上校把电话打了进来。
庄奉贤背对着李子龙,随口问了句:
“那位上校有什么事?”
李子龙道:
“布朗上校提出了抗议,说是炮火弹片已飞进了租界,租界中立国方面深为不安,要求我们克制。”
“扯淡!这话让他们找日本人说去!”
“上校建议我们退入租界,以结束港区战事。”
“哦?”
庄奉贤旅长转过了身子,紧盯着自己的副旅长问:
“你看我们能进租界么?”
李子龙摇了摇头。
庄奉贤旅长拍了拍李子龙的肩头:
“对,不能进租界,去告诉那位上校,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七七三旅弟兄感谢上校和租界当局的好意,但我们必须执行中国政府和中国统帅部的命令,在洋浦港战斗到底!”
李子龙应了一声,下楼去了。庄奉贤随即也下了楼,电话既通了,他得尽快和各阵地取得联系。
不料,李子龙尚未和那位布朗上校通完话,线路再次被炸断了,庄奉贤气得一脚踢翻了电话,不顾李子龙和副官汪小江的劝阻,戴上钢盔冲出了大丰仓库。
他实在放心不下煤码头的一〇六七团。
他冲出仓库底楼时,汪小江副官也跟着冲了出来。
仓库和煤码头之间至少有五百米开阔地带。这块开阔地带上毫无遮蔽,除了崩塌的残垣便是弹坑。庄奉贤旅长机警地猫着腰在一个个弹坑之间跳跃前进,完全不顾四周六〇炮弹的爆炸,汪小江注意到,有一颗炮弹就在庄奉贤身边不远处炸响,弹片横飞,溅起了一片灰蒙蒙的尘土。汪小江几乎认定旅长完了,可抬眼再看,旅长早已跳出掩身的弹坑,又在往前跑了。
快到一〇六七团阵地时,空中响起了飞机的轰鸣。飞机飞得很低,机身就像要擦到大丰仓库楼顶似的。飞机尖叫着从他们头顶掠过,抛下了一束束乱七八糟的棍子,棍子落地便燃起了大火。
庄奉贤旅长这才明白了煤码头二营和三营结合部起火的原因:鬼子投掷了燃烧弹!
现刻儿99lib.,燃烧弹不但给一〇六七团制造了麻烦,也给他和汪小江制造了麻烦。一阵携着棉布焦糊味的大风吹过,身前身后的火势蔓延开来,袭人的热浪逼得他不能大口喘气。汪小江更惨,军衣后襟已被烧着了,军帽上也燎了个大洞。憋着气冲出火障,赶到煤码头一〇六七团阵地上时,庄奉贤差点儿一头栽倒。
一〇六七团团长苗常胜把他扶进了一座低矮的暗堡里,还取出一瓶酒,要他喝上几口压压惊。他没喝,开门见山问苗团长,三营和二营的结合部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燃烧弹引起了大火?
苗团长说:
“是燃烧弹引起的火——把原本码在工事旁的一堆美孚洋油筒烧着了。”
庄奉贤一怔:
“是洋油筒还是洋油?”
“有些筒里好像有油!”
庄奉贤怒不可遏,挥起手给了苗团长一记耳光,破口大骂道:
“苗常胜,我操你祖宗!你这个团长是吃于饭的么?在这里守了两天一夜五十多小时了,都没想到清除这些洋油筒么?!怎么烧死了这么多弟兄,没把你烧死!”
苗团长嘴角流了血,眼中流了泪,仍笔直地立着,不申辩,也不讨饶。
汪小江劝解道:
“旅长,这……这也不能全怪苗团长,苗团长在这里守了五十多小时不错,鬼子也不歇气地攻了五十多小时呀……”
庄奉贤旅长似乎没听到汪小江的话,沉着脸,对苗团长恶骂着命令道:
“滚,赶快给老子滚到三营二营结合部去,或者把大火扑灭,或者死在火里!阵地上要是再出问题,你他妈提着头来见!”
苗团长不走:
“火刚扑灭,油桶已经推到了阵地外面。”
苗团长身边的刘团副忍不住带着哭腔报告说,大火烧起时,苗团长不顾敌军炮火攻击,一直在组织弟兄们用毯子、麻袋扑火。
刘团副硬拉着苗团长转过身来,庄奉贤旅长看到,苗团长后背已是一片焦黑。继而又注意到苗团长的半截衣袖也被火焰舔去了,赤裸着的手臂散发着一股焦肉味。
“这……这就好。”
庄奉贤努力镇定着情绪说:
“战争是很……很残酷的事,指挥官稍有疏忽都将酿成下属弟兄的不幸,况……况且,今日我们面对之敌,又是装备精良的日本鬼子,我……我庄奉贤不能有任何疏忽,你苗团长也……也不能有任何疏忽啊!”
苗团长笔直一个立正:
“是!”
“走,一起去看看三营的情况!”
不曾想,从暗堡里走出去没多远,一颗炮弹飞过半人多高的麻包,在距苗团长只有两米开外的地方爆炸了。苗团长半个身子被炮弹掀掉,白花花的肠子落了一地,其中有一块竟迸到了庄奉贤脸上。庄奉贤也被震倒了,倒地的那一瞬间,竟没意识到自己也中了弹,当时他很清醒,那块血腥而粘热的东西飞到他脸上时,他还本能地抹了抹脸。
后来发现身子很重,又发现自己浑身是血,脸上、手上、脖子上有血,后背也有血。军褂被血浸透了,粘乎乎地粘在脊背上。他伸手去摸脊背时,才知道脊背上压着一个人,是走在最后头的刘团副。刘团副也死了,半边脑袋被弹片削去,粘着一块头皮的钢盔滚出了好远。他腰上、腿上都受了伤,糊在身上的血,既有自己体内流出的,也有刘团副体内流出的。同时受伤的,还有一〇六七团的两个士兵,唯有汪小江一人毫毛未损。
汪小江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唤来了担架。被抬上担架时,庄奉贤旅长流着泪,硬支撑着身子向苗团长和刘团副倒卧的地方敬了礼。
担架兵抬着庄奉贤向大丰仓库旅部转移。转移前,庄奉贤重申了固守的命令,要三营长赵毕成负起一〇六七团指挥之责。
进入大丰仓库正包扎伤口时,接到了《远东电讯》一个叫佛兰克林的洋记者从租界内打来的电话。电话指名要中国守军最高军事长官接。庄奉贤旅长忍着伤痛,镇定地接了。
在电话里,庄奉贤旅长以冷静得近乎冷漠的口吻告诉那位洋记者,洋浦港阵地依然在中国守军手藏书网中,七七三旅据守的每一座楼房上都飘扬着中国的国旗。
“中国守军还能抵抗多久?”
“抵抗至最后时刻。”
“何为最后时刻?你不顾及部下的生命安危么?”
庄奉贤旅长道:
“七七三旅全体官兵是为国家和民族而战,我们都不怕牺牲,不论是长官还是士兵。”
“松井中将在两小时前声言,二十八万日军已分六路挺进S市,洋浦港将变成你们最后的墓地,请问将军有何评论?”
庄奉贤旅长将话筒举到身边的机枪前,向射手打了个开火的手势。
机枪“哒哒”叫唤起来。
庄奉贤旅长把话筒对着“哒哒”怒吼的机枪举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
“这就是我的评论!”
说毕,挂上了电话。
这时,外面的机枪声也响了起来,日军又一轮疯狂的进攻开始了……
迄至该日二时十五分,洋浦港阵地在日军三面炮火的攻击下岿然不动。七七三旅两天一夜五十七小时内,打退了日军大大小小二十七次进攻,三千副血肉之躯顽强挡住了疯狂转动的战争车轮,为S市和最高统帅部赢得了最后时间……
第三章
无线电波加剧着战区上空的紧张气氛。十余家中外电台每隔半小时或一小时播发一次战事新闻,搅得人心惶惶。
战事新闻偏又不得要领,一个电台一套说法,相互矛盾。谁也弄不清现刻儿战区内还有多少中国军队?守城之战的真实战况如何?八点钟,一家英国电台报道说,中国守军已接受中立国各方的劝告,决定放弃抵抗,战争即日便将结束。八时三十分,市府的联合电台便予以驳斥,声言,中国军队将誓死抵抗到底,以树立其不畏强敌之大国民形象。同在八时三十分,大美电台从城东区发来中国守军一〇七师进行巷战的消息。九时四十分,日军东亚电台却宣称,整个城东区已在日军控制之下,一〇七师残部正窜入由立国租界。十一时,当潮水般的难民在空袭中涌入租界时,联合电台正在播放吴焕伦市长的讲话。
在最混乱的时刻,吴市长的声音镇定自若,听不出惊恐和惶惑,给人的印象是,市府和国府对战事未失信心。讲话简洁有力,先赞扬了市民们已为战事作出的贡献和牺牲,又紧急吁请更多的民众参加公民训练团,协助市府服务战地国军,维持战时秩序。
这番讲话似乎要表明,大部分市区还在中国政府控制下,吴焕伦的市府还在行使着法定权力。这多多少少起到了点稳定人心的作用,也把许多年轻人的满腔热血再次点沸了。
玛丽亚路苏府客厅的沉郁因此而被打破,苏家二小姐苏萍在吴焕伦市长的讲话结束不到五分钟,便毅然做出了召唤同学们走出租界的决定。
苏萍的父亲,圣安东大学教授苏宏贞颇为不安,抽着雪茄,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对女儿说:“局势已糟到了这种程度,你们走出租界没有任何意义了!外面的难民都在不断往租界里逃,你们出去能干什么?”
苏萍道:
“能干什么就干什么!S市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不能躲在租界里苟且偷生!我们是中国人,是新时代的青年!”
苏宏贞教授缓缓点着头:
“这话不错。不过,我认为新时代的青年也要有些头脑才好,不能感情用事,听任别人摆布。”
苏萍很惊愕:
“这……这是什么意思?”
苏宏贞教授淡淡地道:
“战事进行到今天,败局已无法挽回,目前城区各处的抵抗,在战略上已无任何价值可言,充其量只是对国人的一种精神安慰和道义交待,你们有必要为这种精神安慰和道义交待去作无谓的冒险么?”
“可市府在召唤我们!”
苏宏贞教授严肃地道:
“召唤你们的市府用不多久也会撤进租界的。”
“这……这是你的偏见!”
苏萍不顾父亲的反对,扑到电话机旁,开始给她的同学和同伴们拨电话。
这时,市府的联合电台还在播音,是市府教育官员关于幼稚园教育的官方谈话。那个官员一口吴语腔的国语,斯文慢理,引用了东西洋各国的一大串数字和报告,证实学龄前幼稚儿童教育对提高国民教育素质的重要意义。
苏宏贞教授走到女儿身边,按住电话,指着无线电道:
“听听,你不觉着滑稽么?!”
苏萍赌气夺过电话,继续拨着:
“这没有什么滑稽的,市府这样做正是为了说明正常秩序没被战事破坏,这场保卫战还有前途。”
“谁还相信战事的前途?是国府、市府的那帮官员,还是拥进租界的百十万难民?”
女儿倔犟地说:
“我,我就信。”
苏宏贞教授叹了口气,很动感情地抚摸着女儿的肩头说:
“好吧,就算你信吧!爸爸也愿意相信战事的前途。谁想看到日本人占领我们的城市呢?!爸爸对国民党当局是有成见,但在抗战这一点上,我和他们是一致的,能做的事,我都做了,以后还会凭着一个中国人的良心做。但是,我们也必须面对现实,不能无谓冒险。租界外面空袭不断,如果你出去后有个好歹,我怎么向你过世的母亲交待?”
苏萍默然了。
“以往,你参加战地服务团也好,参加演讲宣传也好,我这个做父亲的从未阻拦过你,这你清楚。可今天,我却不准你离开家门一步。倘或要作牺牲,也是我们这些老头子的事,不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未来的路还很长啊,中国复兴的大事业都要你们去做啊!”
苏萍俊俏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苏宏贞教授用手绢替她抹去了,又说:
“呆在家里也可以为抗战做事情么!我的那篇《论军事抗战与精神抗战》的英文稿还没打完,你帮我接着打好么?《远东电讯》的人三点钟要来取的!”
苏萍迟疑了半天,终于点点头,转身去了父亲的书房。
快一点时,大美电台、英国NF电台、商业国语电台相继播出了内容相近的最新消息,说是南市区作战之新七十九师,城东作战之一〇七师近两万国军官兵被迫退入租界,时下正被租界的中立国军事当局强令缴械。
大美电台报告说,一〇七师之众多官兵拒绝向中立国军事当局交出武装,声言,退入租界乃是应租界方面请求,奉本国政府的命令行事,租界任何中立之第三国均无权解除其武装。一〇七师中将师长马结诚要求借道租界撤离战区,目前,正与英军司令进行严正交涉。
英国NF电台在报道了两万国军进入租界的事实之后,发表英军司令布朗上校的谈话。布朗上校称,允许中国军人进入中立国租界是出于人道考虑,也是应中央国民政府之紧急请求。为维护租界中立,中国军人武装必须解除,借道撤离更无商讨余地。布朗上校操着一口牛津腔说:如果允许中国军人借道租界撤离,那么,日军则可同样借道租界,完成对洋浦港中国守军的四面包围,租界之中立性质将荡然无存。
商业国语则完全站在中国政府和守军的立场上强调:中国军人撤入租界是顾念租界中外人士生命财产的安全,不愿把战火烧到租界,是一种委曲求全的高尚举动,租界当局对此应做出相应回报,应允许中国军人自由离境。电台吁请中外各界人士向租界当局施加善意影响,以期恢复两万中国军人的自由。
苏宏贞教授听完商业国语的广播,当即拨通了英国领事馆的电话,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副领事伊尔吉斯先生,要伊尔吉斯尽其可能为中国军人网开一面。
苏宏贞指出,中国军人和租界各中立之第三国无交战关系,彼此非敌对国,根据国际法准则,中立之第三国无权将这些中国军人视为俘虏加以扣押。这些中国军人的职权和行动自由也决不因接受中立第三国保护而自动丧失。
伊尔吉斯对苏宏贞教授的看法表示理解,但并不赞同。伊尔吉斯认为,苏宏贞教授的论点对和平之中国居民是完全适用。而对拥有战斗力的中国军人就不适用了。伊尔吉斯说,如果租界方面允许中国军人自由离境,实际上就是支持了中国的作战,从而偏离了中立立场,这是违反大英帝国对中日战端的既定政策的。伊尔吉斯允诺,在不违背中立原则的情况下,将尽可能予以这些中国军人以人道待遇,并建议苏宏贞直接找英军司令布朗上校谈谈,还把布朗上校置身地点的电话告诉了苏宏贞。
苏宏贞随即拨通了布朗上校的电话,上校不在,是一个叫汤姆逊的中尉接的。中尉把他当成英国侨民了,问他是不是苏格兰人,还兴致勃勃地和他扯了一通苏格兰威士忌什么的,苏宏贞哭笑不得,郑重其事地告诉中尉,他是中国人,是圣安东大学教授,有要紧的事找布朗上校。中尉要苏宏贞和他说,声称现在他可以代表布朗上校。
苏宏贞只好和这位代表布朗上校的中尉说了,说的时候已信心全无。却不料,那中尉倒是个有血气的人,他刚说了一半,中尉便对中国军人的处境表示同情,且完全不顾其政府的中立立场,大骂日本人是东亚强盗。
苏宏贞很欣慰,带着赞赏的口吻对中尉说,如果布朗上校和贵国政府也持有这种立场就好了!在野蛮侵略面前闭上眼睛做中立的旁观者,只怕是没有好处的,今日是中国,明日就可能是你们中立的任何一国。
女儿苏萍被他的话声吸引了,也放下正看着的文章,跑到电话机旁。
苏宏贞教授对着话筒继续说,希望中尉能立即把他的两点请求转达给布朗上校。这两点请求是:一,允许新七十九师和一〇七师之国军官兵携带部分自卫用轻武器离开租界;二,善待那些行动不便,无法撤离之国军伤病员。中尉答应转达他的请求,但也表示说,就目前情况看,只怕很难。中尉还开了个玩笑,说如果他是大藏书网英帝国首相就好了,他才不会理会什么中立原则哩!
苏宏贞教授向中尉表示了自己的谢意,正欲挂上电话,中尉在那边却叫了起来,说是布朗上校回来了。
苏宏贞教授和布朗上校在英国领事馆和工部局的公共场合见过面,虽说不上有什么交情,但双方还是谈得拢的。苏宏贞因此相信,在S市危亡时刻,上校不99lib?会真的无动于衷的,在NF电台发表谈话是一回事,私下里又是一回事。
九九藏书果然,在电话里,布朗上校的口气变了,一开头就明白无误地对苏宏贞教授说,他对中国军人的抵抗精神十分钦佩,真诚地认为,凭中国军队的低劣装备,能把战事进行到目前这种样子就很了不起。继而,又指出了中国守军在战略和战术上的诸多失误,不无痛惜地说,如果没有这些明显的失误,战局有可能改观,至少不会陷入眼前这种困境。
苏宏贞教授不愿听这些分析,战事尚未结束,分析战事失利的原因还是以后的事,他要争取的是现在,是租界近两万国军的安全撤离。
布郎上校说,新七十九师和一〇七师安全撤离已决无可能,撇开租界的中立原则不提,就是租界各中立国军事当局放他们走,他们也走不出去,六路日军已经从四面汇拢,铁壁合围业已形成,他们一出租界就将被日军消灭。
苏宏贞教授呆住了,这才明白自己这番努力全白费了,放下电话时,脸色苍白。
苏萍问:
“怎么样?”
苏宏贞垂头丧气地道:
“糟透了,比预想的还要糟。”
苏萍连忙把身边的无线电调到NF电台的位置。
NF电台战事评论员劳伦斯正以权威口吻评论说:
“……中国政府对这座国际城市的管辖权业已因战事的失利而逐渐丧失。S市中国政府控制区已十分有限。洋浦港、南市区的抵抗已无任何实际意义。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内,S市中外人士将不得不遗憾地面对日军军事占领的事实……”
偏在这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苏宏贞教授拿起电话:
“对,是苏府。我就是。”
苏萍问:
“哪里打来的?”
苏宏贞教授捂着话筒,答了句:
“联合电台。”
联合电台的发话人讲着一口标准的国语,声音很大:
“苏教授,时局相当险恶,政府仍在努力,为此,联合电台准备在半小时后陆续播发各界贤达和著名人士的谈话,您能屈尊前往么?联合电台现已迁进租界,在贝雷路一百七十六号,距您府上没多远。”
苏宏贞教授沉吟了一下:
“这……还有这个必要么?”
“有这个必要,抵抗不到最后关头,市府决不放弃抵抗,二十分钟前,南市之警察武装已夺回两座街垒和一条弄堂……”
“好吧!我马上去!”
苏萍大为感动,“登登登”跑上楼,为父亲取来了外套,又帮父亲穿。
苏宏贞两只手往外套的袖筒里伸着,口中却喃喃道:
“无济于事,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苏萍问: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凭中国人的良心,尽点道义责任吧!”
电话又响了起来。
苏宏贞示意女儿去接。
苏萍接了,没好好说上两句话,就对着话筒叫道:
“我父亲不在!到联合电台发表抗日演讲去了!对,他相信国民党,在抗日的问题上他一直相信国民党!不信你们自己去收听联合电台好了!”
苏宏贞问:
“谁的电话?”
苏萍道:
“日本人!”
“哪个日本人?”
“你的早稻田同学!”
苏宏贞怔了一下,忧郁地道:
“那也没有必要和他说这些嘛!说一声我不在不就完了!还是孩子家的坏脾气!”
临出门,苏宏贞教授再次对苏萍叮嘱道,在这种危险时刻,决不能走出家门一步,不但她不能出去,她妹妹苏多和苏府主仆人等都不准出去。
其实,说这话时苏宏贞教授就清楚,苏多和苏府的主仆都不会去冒险的,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二女儿苏萍。
果不其然,三时四十分,当他从联合电台回来时,苏萍已经不见了。佣人章妈告诉他,他的宝贝女儿和章妈的儿子汤喜根还有好些同学、同伴一起,到国军阵地上去尽“一个中国公民的道义责任”去了。
苏宏贞教授面对直抹眼泪的章妈,长叹一声,摊了摊手,报以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第四章
王学诚在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阁楼的窗前凝立着,两只焦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麦考利斯路口的街垒和铁丝网。街垒和铁丝网距一百一十三号小楼的直线距离最多一百五十米,如果没有闸口巡捕房和几座法式洋房的阻隔,徒步一两分钟就能走到近前。不是身份特殊,王学诚真愿意站到麦考利斯路口的街垒旁,而不是在一百一十三号区本部的小阁楼里面对已经藏书网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两天前,王学诚就是从麦考利斯路口进入租界向一百一十三号区本部报到的。当时,拥入租界的难民潮还没形成——至少在麦考利斯路口还没形成,租界通往洋浦港的有轨电车还在运行。他和警校特训班同学周远山在一百一十三号一个内勤人员带领下,没费什么周折就潜入了这片中立国的租界地。其后的两天就乱了套,铁丝网摇摇欲坠,几次险些被难民们冲垮,今日十一时许竟真的冲垮了,垮了近二百米的一段,喧闹的人.99lib.潮像黄河大决口一样,带着淹没一切的浪头,漫进了租界的大街小巷。人潮过后,踩倒的铁丝网附近至少出现了二十余具尸体,有几个还是孩子。
王学诚深感悲哀,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无法忍受,却又不得不忍受。事情很清楚,他无法扭转这种局面,当战争的车轮在这样一座大城市疯狂滚动的时.99lib?候,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微不足道的,他就是站到了麦考利斯路口的街垒旁,也无法改变租界当局的立场和那些难民们的命运;进一步说,就算日本人打到租界街垒前,他也不可能在租界里向外放一枪一弹。人事组长金大可在报到那天就明确无误地告诉过他,这里是中立国的租借地,要想在此长久生存就要遵守中立国的法律秩序。说这话时,金大可俨然一副西洋鬼子的派头,王学诚直感到恶心。
难民们不顾一切拥入租界的事实,证明了战事的糟糕程度。王学诚和周远山因此认定,S市的沦陷已成定局,这场由蒋委员长和最高统帅部精心组织的保卫战已无任何前途可言了。
政府的联合电台偏要人们相信保卫战的前途,两个小时前还播发了几个社会贤达蛊惑人心的演讲,大谈什么“誓与S市共存亡”的漂亮话。
王学诚当即就对周远山说:
“现在谁还会与S市共存亡?笑话!市民们都相信这种说法么?!”
周远山道:
“市民们信不信是一回事,市府方面说不说又是一回事了,人家要这么干,你我管得了么?!”
也是,他管不了。王学诚想,他和周远山被派到这里,不是为了今天的公开作战,而是为了日后的地下作战。今日的一切,既轮不到他们负责,也轮不到他们指手划脚,迄至此时此刻,他们还只是这场战争的旁观者。日后,就是他们投入了战斗,也只是个最下层的小人物,上面一层层压着组长、区长,再上面还有戴先生的局本部。对戴先生本人,依然轮不到他和周远山说三道四。
他却想漂漂亮亮地露一手。到S市来,周远山是受指派,王学诚却是主动要求的。他自信自己会在沦陷后的S市创造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业绩,报效国家,也报效死于日军屠刀下的父母双亲。这念头疯狂而固执,以至于迎着撤出S市的国军队伍踏入市区时,王学诚就暗暗希望国军会战部队都早日转进,自己尽快置身于地下作战的第一线。
遗憾的是,报到两天了,并没有任何人向他们通报战况,安排工作。王学诚主动去找人事组长金大可,金大可却用明显鄙夷的目光瞧着他说:“你们这时候不要再添麻烦了,工作待见过黄区长后再安排。”王学诚憋着气没作声,耐心等待黄区长,黄区长却在两天里连一次面都没露,害得王学诚和周远山除了冲水、扫地、听广播,就是站在阁楼上看风景。
窗外风景依旧。难民潮过后竖起的铁丝网在夕阳的余辉下孑然立着。西洋官兵的眼睛和枪口都在注视着它,以防它再一次被挤倒。眼睛和枪口比一小时前多了一些。一小时前每隔七八米站着一个洋鬼子,现在每隔三四米就有一个洋鬼子了。街垒工事里的机枪也多了一挺,机枪的枪口正对着租界外的人群。不过,并不像要扫射的样子。租界外的人群不算庞大,充其量二三百号,只是涓涓人流还在从中国街区不同的地方向铁丝网前汇拢,倘若不及时开闸放人,重竖起来的铁丝网还是有可能被挤倒。
南市区和洋浦港枪声激烈,爆炸声不断,且越来越近。看光景,战场在一点点从南市区向市中区方向推进,甚至已进入市中区。
王学诚禁不住想到,也许两天或者三天之后,国军转进,这里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和他的同事们的血火岁月将由此开始。战争将以秘密的形式继续下去,这座国际性大都市会四处响起反抗占领的枪声。到那时,代表国家的将不是现在的市府和国军,而是他们这帮地下工作同志……
“登登登”,上楼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狂热的思索,回转身发现,爬上阁楼的是人事组长金大可。
金大可阴阴地站在门口,瘦小的身躯像贴在门上的影子,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们两人都下去,黄增翔区长来了,要见你们,还要作重要训示!”
金大可连门也没进,回转身,又“登登登”下了楼。
他和周远山用询问的目光相互看了看,旋即随金大可一起下去了。
往楼下走时,周远山捅了他一下,悄声问:
“金组长是不是不会笑?”
他没答话。
周远山又咕噜了一句:
“真他妈不该到这儿来!”
楼底客厅聚满了人,少说也有二十几个,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金大可将他们引到一个着藏青色西装的中年人面前站住了,介绍说,这就是S区少将区长黄增翔。
黄增翔扫了他们一眼,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指着面前的沙发和椅子说:
“坐,都坐吧,两天前就知道你们来了,想见见,一直没时间,你们也知道,本市正在打仗,上上下下都忙乱得很,顾不上。”
王学诚道:
“区长,这我们能理解,我们这两天看到的、听到的真不少,我们只想……”
黄增翔显然不想听他表白——也许是没心绪,也许是没时间,颇不耐烦地连连点着头道:
“好!好!很好!二位同志这时候到本区工作,精神可嘉!这里的情况很复杂,你们要先熟悉一下环境,唼先熟悉一下环境!”
刚说到这里,一个穿绸大褂的高个子进来了,匆匆忙忙俯在黄增翔的耳际说了几句什么。
黄增翔的扁脸拉了下来,厉声道:
“告诉那两个老家伙,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本市沦陷在即,这两个老家伙若是被日本人拉下水,我们没法向戴先生交待!”
绸大褂点点头,往客厅门外走去。
黄增翔又将绸大褂叫住了。
“老曹,要把话讲得婉转一点,意思是这意思,说话时要注意口气,让他们放心,走后,这里的一切我们会安排。”
绸大褂不太乐意地应了声“明白”,匆匆走了。
黄增翔看了看手上的金表,问身边的金大可:
“人到齐了么?”
金大可点了下干瘪的脑袋:
“能来的都来了。”
“好!现在开会!”
黄增翔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了,掏出镀金烟盒,“啪”的一声摔在面前的茶几上,示意大家抽烟,自己也取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着了。
“先向众位通报一下战况。鉴于日军已从三面急速推进,我几十万大军被挤压于一隅,无法回旋,蒋委员长和最高统帅部一周前已决定结束本次会战,避免遭受更大损失。六天前,我主力部队便从东郊玉带河主阵地渐次撤退。迄至今日中午,已大体撤退完毕,正按计划向安全区域转进。这期间,我新七十九师、一〇七师、七七三独立旅和本市警察总队,并部分公民训练团武装,奉命继续抵抗,掩护主力部队的转进。今晨,日军已分六大路攻抵本市,城东区、南市均已失陷,新七十九师、一〇七师被迫退入租界。日军飞机、重炮猛轰滥炸洋浦港。洋浦港之七七三独立旅最多还能坚持一天,各处警察部队和公民训练团的零星抵抗,恐怕连一天也难以坚持,本市的陷落已成定局。”
王学诚多少有点吃惊。他虽断定S市势在必失,却没想到会丢得这么快。凭他悲观的估计,S市怎么也能坚持两三天,眼下偏偏说丢就丢了,简直像做梦。
“市府也已撤离,今晚六时,联合电台将播出吴焕伦市长的《告别市民书》。也就是说,从今晚开始,本区长和在座同仁,都要在敌寇的魔掌下工作了。中央和戴先生指令我们,无论局势如何恶劣险峻,都必须恪守本职本位,勤勉努力,以亲爱精诚的精神,长期坚持,直至光复。”
客厅里一片死寂,大家都默默盯着黄增翔扁平的脸孔看,都从黄增翔的话语中品出了苦涩的滋味。看得出,在此之前,客厅里的大多数同仁并不比他王学诚知道得更多,他是小伙计,那些同仁们也是小伙计,他们的职责仅仅是执行各级上峰的命令。
生出了些许不满,王学诚极冒失地问黄增翔:
“区长,这些情况为啥早不和我们说?我们在这座小阁楼里呆了整整两天,没有任何一个人向我们……”
黄增翔吊藏书网起眼看着他:
“早告诉你们又怎么样?你们比蒋委员长、戴先生都高明么?咹?!”
坐在身旁的周远山轻轻地碰了王学诚一下,王学诚一怔,不作声了。
事情很清楚,不管是人事组长金大可,还是区长黄增翔,谁也没把他看在眼里。他雪国耻报家仇的英雄梦在没付诸实施之前,是难以在这些资深的同仁和上峰面前平等说话的。
黄增翔转眼间就把他忘了,用手指叩打着茶几,继续说:
“鉴于沦陷的现实,中央和戴先生要求我们加强除奸力量,对有可能资敌、通敌的社会贤达和各界要人,要严密监控,一俟发现其不轨行为,即断然处置,以震慑群奸,使其不敢为虎作伥。具体方案的制定和执行,由行动组组长曹复黎负责。对那些还有可能动员离境者,要加紧劝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威之以力,做到仁至义尽。此项工作,也由曹同志继续负责。”
王学诚想,他和周远山是作为除奸队员被派来的,自应在行动组里,便随口问了句:
“区长,我们的工作如何安排?”
黄增翔火了,满面怒色道:
“又打岔!这里不是警官学校,要讲团体纪律!”
“我……我只是问一下工作……”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这里很复杂,你们要先熟悉一下环境,熟悉一下环境!懂不懂?!”
碰上这样的上峰区长,还有什么话好说?!
王学诚别过脸去,再不愿多看黄增翔一眼,那当儿,他就有了预感,觉着在未来的岁月里,他和这位蛮横的区长势必要发生点什么不愉快的事。继而又想到,周远山说得不错,也许他们根本就不该在这时候到这鬼地方来。
黄增翔继续着他的训示,王学诚却手托下巴,默默地盯着窗外看。黄增翔其间又说了些什么,他几乎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窗外,夜幕缓缓降临了,目光所及的地方,全是漫无边际的黑暗,灯光管制下的中国街区,每一座房屋的每一个窗洞都无亮光透出,整个街区俨然一片坟场。远处有炮声,伴着炮声,一团团火光时隐时现,映红了焦土废墟上的半壁天空。枪声也在激烈地响,不知是洋浦港七七三独立旅的弟兄在进行最后一战,还是进了城的鬼子在杀人。有一阵子,枪声似乎很近,恍惚就是在租界附近响起的。
六时正,吴焕伦市长的《告别S市市民书》播发了,市长悲怆的讲话,打断了黄增翔的工作训示……
第五章
“市民们,同胞们,本市长代表市府,代表中央和蒋委员长,向你们发表最后之告别讲话。历时两月又十一天之英勇作战,今晚将告结束。我中央和最高统帅部顾念本市中外人民生命财产之安全,顾念持久抗战力量之保存,顾念中立国各方之友好劝告,决定暂时弃守本市,施行战略转进。此刻,本市长的心情和你们的心情一样,异常沉重……”
庄奉贤旅长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挣扎着想从担架上爬起来,汪小江副官和身边的钱医官硬将他按住了。汪小江明确命令身边的卫兵关掉屋内的无线电。
庄奉贤当即喝道:
“让无线电开着,谁敢关,老子毙……毙了他!”
正要去关无线电的卫兵,看看汪小江,又看看旅长,慢吞吞退了回来。
汪小江叹了口气:
“二舅,还听那丧气话干啥!S市的失守,不早在咱的预料中么!吴市长不讲,咱也知道嘛!”
这话不错,可庄奉贤认为,S市不该丢得这么快,也不该丢得这么惨。会战初期,当日军后继部队未从海上登陆之前,国军方面是控制着会战主动权的,回旋余地相当大,既可集中优势兵力予陆路之敌以决定性打击,亦可于海岸线?99lib?
屯兵设防,歼敌于海上。最高统帅部偏心存幻想,取“不扩大原则”为作战指导思想,这才丧失了主动,造成了战况急转直下。会战后期的十余天,国军方面简直是崩溃,几十万大军进无法进,退无法退,S市又无险可守,以至局面无法收拾,他庄奉贤这个堂堂旅长,也落到了躺在担架上听无线电的份上。
“……此次会战,我国军将士,我广大市民,抗敌爱国之热情空前高涨,两个月又11天之中,精诚团结,同心同德,作出了卓绝的贡献和牺牲,予犯我之强敌以沉重打击,赢得了全国同胞和国际社会的高度评价并深切同情。因此,我军民时下之暂时失利,已寄寓未来胜局的绝对希望,而敌寇之暂时得逞,实为惨胜,其日后灭亡之命运必无法避免……”
吴市长讲得真轻松。几十万人的大会战一个“暂时失利”就全概括了,这市长大人知道不知道,在这“暂时失利”的时候,他庄奉贤的七七三独立旅、警察总队的弟兄、许多公民训练团的民众们,还在进行绝望惨烈的战斗,一批批官兵还在鬼子的枪炮声中不断倒下。吴市长和他的市府要告别本市市民,他和他的弟兄们却要和这座城池共存亡。
军部的命令很明确,不惜代价,守至最后时刻,确保我军各部顺利转进。他竭尽全力执行军部的命令,率全旅三团十四营三千余号官兵,先以贯城河为依托,后以洋浦港为主阵地,进行了顽强的阻击抵抗,直至自己被炮弹掀翻为止。
现在,他和外界几乎完全隔绝了联系,除了无线电里的广播,无法了解任何信息。四小时前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一〇七师马结诚师长从租界里打来的。马师长告诉他,情况糟透了,劝他不要死心眼,最好马上率部退入租界。还说这也是市府和租界方面的意思。他一口回绝了,严厉责问马结诚师长,军部的命令还要不要执行?身为师旅长官,究竟应该听军部的,还是听市府的?
市长的讲话,大概也是在租界里进行的,要不就是事先的录音,否则无法想象一个丧失了城市的市长能如此从容地发表这么一番及时的讲话。
“以我酷爱和平的民族,以本市酷爱和平的市民,被迫与穷兵黩武之强敌作战,所恃者,唯有坚勇不挠之决心,沉毅果敢之行为,但使尺土寸地的进出,胥有代价可言,则目前之小胜小负,断无碍最后得失之衡量。此长期抗战之精神意义,举凡国人,均需洞察明晰。如斯,则我民族、人民必能于彷徨顾瞻中奋发而起,协力完成抗战建国的千秋伟业!”
市长的告别讲话就此结束。
庄奉贤长长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闭眼时,汪在眼窝里的泪,顺着耳际落了下来。
联合电台放起了救亡歌曲,他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汪小江忙走过去关上了无线电。
庄奉贤含着泪想,落在一〇六七团阵地上的那发炮弹,炸死了苗团长和好几个下属弟兄,却偏把他留下了,这真不公道。如果那发炮弹炸死的不是苗团长他们,而是他,那该多好!他两眼一闭,既听不到吴市长这番令人心碎的讲话,也不必对面前的残局和自己属下弟兄负责了……
肉体承受着同样的痛苦,他腰上、腿上缠满绷带,整个身躯变得十分陌生,仿佛根本不是自己的。剧烈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扭曲了他的面部神经,他咬牙强撑着,才没让呻吟声从嘴里冒出来。
钱医官不安地对汪小江说:
“得想办法把庄旅长马上转移,庄旅长失血过多,身上的弹片又无法取出,继续留在这里,很危险!”
汪小江问:
“往哪转移?”
“进租界!”
庄奉贤听得清清楚楚,未待汪小江答话,即抬起垂在担架旁的手臂,用力挥了挥,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
“不……不去!”
钱医官转过身来,焦虑地看着他,坦言道:
“庄旅长,留在这里,兄弟无法保证您的生命安全,要知道,您的腰部和腿部至少钻进了四块弹片,而这里根本没有施行手术的起码条件。”
庄奉贤紧闭着眼睛,只是摇头。
汪小江凑上来说:
“二舅,仗打到这份上,咱尽到力了,走也好,留也好,谁也派不出咱的不是!马师长和一〇七师的弟兄都进了租界,咱为啥不能进?你伤势又这么重……”
庄奉贤依然没说话,手扶着担架边框,想往起坐,汪小江伸手扶住了他,又说:
“吴市长刚才的讲话中不也说了么,抗战是长期的,目前之小胜小负,断无碍最后得失之衡量。为了日后的光复,二舅你也得看重自己,不能这么固执……”
他听不下去了,忍着伤口的疼痛,怒喝道:
“留……留在这里才是看……看重自己!我们七七三旅是奉……奉命坚守,我……我庄奉贤身为旅长,要死,也得死在这……这里,现在走了,就是混帐王……王八蛋!”
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哆嗦着手抹去了,又吃力地扭动着上身,四处寻他的枪。
却没寻到。
他眼一瞪:
“枪,我的枪呢?”
汪小江将摆在一旁的六轮手枪递给了他。
庄奉贤接过枪,“叭”的一声,抠开空槽:
“我……我现在和你们说清楚,谁敢再提走……走的事,老子毙了他!市……市府可以走,警察总队和公民训练团可……可以走,而我七七三旅不能走!如果我们军人都无决死意志,哪……哪还会有日后的光复!”
汪小江和钱医官都不敢作声了。
手中的六轮手枪的枪口垂下了,庄奉贤长长叹了口气:
“你们二位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可我的心情,你……你们也要理解,你们想……想一想,我……我现在进了租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怎么办?仗还打不打?马师长愧对国人,我……我们也该和马师长一样愧对国人吗?!”
汪小江眼圈红了,垂首道:
“二舅,我……我听您的!”
庄奉贤勉强笑了笑,说:
“好!这……这才像我外甥!快……快去接通煤炭码头和七号货栈的电话线,让李副旅长和一〇六九团郑团长马……马上和我通话!”
汪小江“啪”的一个立正:
“是!”
见钱医官还在面前站着,庄奉贤又说:
“老钱,你……你也走吧,看看又下来了多少伤员,想……想办法把……把他们转进租界吧!”
钱医官点点头,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首道:
“庄旅长,您……您多保重,需要我时,我会马上来……”
庄奉贤缓缓举起手,对钱医官挥了挥:
“走吧!弟……弟兄们更需要你!”
梦一般的忙乱过去了,临时指挥所又恢复了惯常的秩序。他的存在,决定了七七三旅的继续抵抗。
一切都很正常,七七三旅并未因他的负伤和吴焕伦市长的讲话而松懈斗志。这很好,他觉着自己这个旅长做得还算称职。有一阵子,他甚至认为,自己 根本就没从这个指挥所走出去过,被炮弹掀倒的不是他庄奉贤,而是其他什么人,仿佛港岸爆起的炮火弹片和吴焕伦市长的讲话都是不合情理的幻觉,唯有抵抗的枪声才是真实而又合乎逻辑的。
他让卫兵和一个参谋扶他站起来,又命令他们把他架到码着麻包的窗前。做这一切时,周身的剧痛是难以忍受的,面前一阵阵金星翻滚。可他总算被架着,在窗前站住了,还抖颤着手,举起了沉重的望远镜。
高居顶楼,四周的景况是看得清的。煤炭码头方向,一〇六七团的临时工事正在加固,主阵地的一幢士敏土建筑上,飘扬着中国国旗。右翼七号货栈沿线矮房和街垒四周,时有爆炸的火光,但看不到一个日本兵和一面太阳旗。正面港岸防波堤,一〇六八团的弟兄布防严密,高架着的探照灯,扫视着水面,水面上飘浮着炸翻的汽艇和一具具日军士兵的尸体。
情况比估计的要好些,打到此刻,未丢掉一寸阵地,看样子守至明日下午不成问题。而有这一天一夜的时间,会战大军的转进,会得到进一步保障,他庄奉贤也就无愧于上峰和国人了。
不知道该守至何时,上峰长官下达命令时没说,军长只说要守到最后时刻,何为最后时刻?不知道。这最后时刻可以理解为会战大军的安全转进,可以理解为七七三旅战至最后一人一枪,也可以理解为国府正式宣布弃守该城。如果不负责任,他现在就可以下令全旅各部退入租界,这样做了,上峰长官也派不出他的不是。接受命令之后,他的七七三旅已死守了三天,而三天中,军部再未下达过任何命令,军部长官们现在何处都没人知道。
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是凭良心在继续打,三千多人的一个独立旅,打到此刻,战斗减员几近半数,三个团长两个殉国,连、排长的伤亡更不知有多少……
一阵头晕目眩,他觉着自己支撑不住了,放下望远镜,剧烈喘息着吩咐卫兵和参谋,把他放倒在担架上。
恰在这时,来了电话,是副旅长李子龙打来的。李子龙劝他听从钱医官的安排,即刻转入租界。他不理,只问煤炭码头阵地上的情况如何?李子龙说,看样子能守住,两个排的预备队还没上,又说,安排妥当,自己马上回指挥所,要他做好转移准备。他没听完,就把电话挂上了。
片刻,一〇六九团郑团长挂了个电话来,说是七八个从租界过来的青年男女,摸到了阵地上,还带了面国旗,请缨参战,他力劝无效,只好派人把他们送到旅指挥所来了。
他当即失了态,对着话筒骂道:
“郑麻子,你……你他娘混账,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把他们放进来?!这……这些人谁……谁丢了性命,老子都拧你狗……狗日的脑袋!”
郑团长直叫冤:
“我……我没办法,他……他们已上路了,是走的靠近租界的后洋浦路……”
他把话筒一摔,对身边的随从参谋命令道:
“下……下楼去迎!迎到以后,马上和……和伤员一起,送、送……送租界!”
“是!”
参谋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参谋走后,他支持不住了,倒在担架上再没爬起来。担架是支在两个麻包上的,距士敏土地面只有尺许。地上有片片血迹,借着窗外不断爆响的火光能看得很清楚。
他揣摸,地上的血或许是从他的躯体中迸出的,那颗炮弹撕破了他腹部和大腿的皮肉,伤口处的血一定还在汩汩向外流着,他今夜大概会死在这里,永远结束一个中国军人的光荣和梦想。
真不甘心,不是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觉着自己不该死在这黯淡之夜的黯淡时刻。
全民族的抗战才刚刚开始99lib?t>。他庄奉贤和他率属的七七三独立旅,还应该为国家、民族多尽些力才是。
命令卫兵打开无线电,希望在这黯淡时刻能听到一点鼓舞人心的新消息。
哪怕是善意编造出来的消息也好。
然而,没有。
联合电台在重复播放吴焕伦市长的《告别S市市民书》,悲怆的声调依如先前的第一次播发:
“市民们,同胞们,本市长代表市府,代表中央和蒋委员长,向你们发表最后之告别讲话……”
他在那令人沮丧的讲话声中,绝望地合上了眼皮,脑袋一歪,失去了知觉……
第六章
苏萍和她的同伴们进入大丰仓库,才听到了吴市长的《告别S市市民书》。诗人方鸿浩当即哭了,身前身后的同伴们也哭了,眨眼间,呜咽之声响作一团,害得一些国军官兵也抹起了眼泪。
七七三旅副旅长李子龙说:
“莫哭了!战争就是这样,有胜有负,哭解决不了问题!现在,本市的沦陷已无法挽回,你们必须在通向租界的后洋藏书网浦路未被切断之前,赶回租界!你们的决死精神,我和本旅官兵深为感动,但作战是军人的事,你们不懂,我不能看着你们白白送死!”
生得结实有力的汤喜根叫道:
“长官,我们不走!我们在公民训练时学过打枪!”
苏萍也噙泪道:
“把我们留下吧!我们是听了吴市长的紧急吁请,才自发组织到这里来的!哪……哪怕给你们装子弹,抬伤员,我们也干!”
李子龙副旅长盯着苏萍问:
“你们是怎么从租界过来的?”
苏萍道:
“是从文杰斯克路口铁丝网下钻过来的,当时,天还没黑,也……也没听到吴市长的告别讲话。”
汤喜根介绍说:
“长官,苏小姐家在租界里,她父亲就是鼎鼎有名的圣安东大学苏宏贞教授,长官没听说过苏教授么?”
李子龙副旅长很茫然。
苏萍插上去道:
“家父今日下午还在联合电台发表过演讲,题目是‘观全民之救亡意识,论抗战之必胜前景’,长官听过没有?”
李子龙笑了笑:
“也许听到过,记不起了。”
苏萍又道:
“家父还在英文报纸《远东电讯》上领衔发表过中外知名人士对时局的紧急呼吁书……”
李子龙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
“不说这些了。我还是那个话,你们得赶快离开这里。你们来自租界,对那边情况较熟,我要请你们帮个忙,把我们庄旅长转进租界!”
苏萍这才注意到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的庄奉贤旅长,当即表态道:
“好!我们马上送,然后再来……”
“不!你们不要再回来了,把庄旅长送过去后,你们各自回家,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刚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李子龙转身操起了电话:
“对!是七七三独立旅,我是副旅长李子龙,庄旅长重伤,现在我对七七三独立旅作战负全责!什么?谁的命令?好,知道了!”
放下电话,李子龙已顾不得招呼他们,接连摇通了洋浦港几个主阵地,要各部做撤离准备,说是接到租界什么师长传达的军部命令,要他们今夜全部退入租界,接受租界当局的安排。
诗人方鸿浩抹去脸上的泪水,一把抓住李子龙副旅长的手道:
“长官,不……不能退进租界,退进租界一切全完了!那……那些西99lib?洋鬼子要缴你们的枪,还要把你们关起来!前几天进租界的长官士兵都被关起来了,我看见的!”
这是真实情况,苏萍知道。苏萍想,除了伤员,李副旅长和七七三旅都不刻撤进租界,于是便问:
“长官,还有没有别的路线能走?进租界不是好办法,那些西洋鬼子也怕东洋鬼子,如果有一天西洋鬼子把你们交给东洋鬼子,那……那就糟了!”
李副旅长摇了摇头:
“没路可走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七七三独立旅是留在本市的最后一支国军队伍,是为主力部队打掩护的……”
汤喜根聪明地道:
“可以换便衣,化装成难民进租界!”
李副旅长眼睛一亮:
“哦,对了,你们能不能想想办法,给庄旅长搞一身便衣?”
汤喜根道:
“没问题!我们的衣服给庄旅长换上就行!”
苏萍问:
“那你们呢?”
李副旅长道:
“我们有近两千号弟兄,不可能都化装成难民进租界的!我们只能接受租界方面的安排,这也是上峰的命令!”
真可悲,她和她的同伴们冒着生命危险,从和平的租界赶到这里,竟眼睁睁地看着S市的最后一支国军队伍这样离开战场!
这时,无线电里的吴焕伦市长正慷慨激昂地重复着他的讲话:
“……但使尺土寸地之进退,胥有代价可言,则目前之小胜小负,断无碍最后得失之衡量。此长期作战之精神意义,举凡国人均需洞察明晰,如斯,则我民族、人民必能于仿徨顾瞻中奋发而起,协力完成抗战建国的千秋伟业!”
泪水再次滚出眼眶,在白皙的脸颊上缓缓地流。泪眼中,苏萍看到,诗人方鸿浩和几个男青年,正匆忙脱着外衣,给昏迷不醒的庄旅长换。一个年轻副官也换上一身青布长衫。又看到,汤喜根把他们带来的那面国旗交给了李子龙副旅长。
把庄旅长抬下楼时,李子龙副旅长和屋内的全体官兵,脱下了头上的钢盔,向苏萍和她的同伴们敬了礼。
李子龙副旅长说,他代表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七七三独立旅全体弟兄,把庄奉贤旅长托付给了他们,并对他们在S市沦陷之夜表现出来的爱国热情,表示深深的敬意。
苏萍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拥着女同学康安娜,放声大.99lib.哭起来……
轰轰烈烈已成为过去。毫无疑问,今夜将是S市历史、也是S市每一个人历史的一个分界线。血腥而黑暗的日子即将来临——或者说已经来临了。天亮之后,城区里将四处飘扬起日本人的太阳旗,亡国之祸不再是一种威胁,而是可怕的现实,至少对S市的市民来说是这样。他们今夜的行动,是对国家、民族的忠诚,却是对占领者的挑战和反叛,日后如果被鬼子、汉奸们知道,恐怕会有麻烦的。
摸黑走在后洋浦路上时,苏萍就敏锐地想到了这一点。遂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对身边的同伴们道:
“今夜,我们都是出于爱国良知,自愿到七七三旅阵地上来的,是不是?”
诗人方鸿浩大分头一甩:
“那当然!”
“把这位受伤的国军旅长转进租界,也是大家自愿的,对不对?”
“对!”
“那还用说!”
……
“那好,今夜的事,日后大家都不要说出去,尤其不能说出这位旅长的事。我们要把这位旅长安全转进租界,还要给他治好伤,让他早日重返前线,带兵打仗。七七三旅的官兵将他们的旅长托付给我们,是信得过我们!”
汤喜根正替换一个男同学,把庄旅长驮在背上,听她这么一说,佝着身子问:
“苏小姐,进了租界,我们把庄旅长往哪儿安置?”
她走过去,俯着汤喜根耳际道:
“到我家!”
“苏教授会不会反对?”
“这事我负责!不过,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别再嚷嚷了。”
汤喜根知趣地闭上了嘴。
她又对同伴们说:
“日后的局面可能会相当严重,就是租界里恐怕也会相当严重,我们诸位同学、朋友都要记住今夜的爱国决心,不论何时,都不可失志变节,卖国求荣!”
方鸿浩应声道: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谁若忘记了中国人的良心,天地共诛之!”
康安娜亦道:
“说真心话,走出租界,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与其做亡国奴,莫如战死沙场,可今夜我们既活着回去了,这一腔热血就要洒在和鬼子拼斗的紧要关口!”
这些同学、朋友们真好!凡是今夜能到洋浦港战地来的,都没话说。尽管他们都没拿起枪,亲自参战,但他们在大批难民拥向租界的时候,能从租界走出来,就足以证明自己的良心了。
群情激昂之中,直到副官汪小江提醒,苏萍才如大梦初醒,催促众人继续赶路。
除了身后断断续续的冷枪声,和偶尔响起的爆炸声,一路上还是平静的。日军被阻在洋浦港一带,无法推进,在伤员完成转移前,七七三旅肯定不会放弃阵地。苏萍想,李副旅长是值得信赖的,日后,李副旅长率着七七三旅弟兄进了租界,她一定要到拘禁营去看他。
为避免引起租界西洋军警的注意,在距租界文杰斯克路口不远处的一座货栈前,七个同伴分成了两拨,方鸿浩率三个男青年先走了,苏萍、康安娜和背着庄旅长的汤喜根、副官汪小江一起,在一股难民潮涌来时,夹进了难民的行列中。
过闸口时很顺利,西洋军警根本没想到,一名受重伤的国军旅长正从他们眼皮底下滑过去。他们已做好了接纳七七三旅官兵进入租界的准备,不断催促面前的难民们快走。苏萍看到,路口正中的街垒前聚着不少西洋军官,麦考利斯路上停放着许多空卡车。
她禁不住扭过头去,边走边向身后的中国街区看。中国街区空空荡荡的,洋浦港方向响着枪。立在铁丝网这边的一排排西人军警,全将枪口指向网外,头上的钢盔在星月下闪耀着刺目的光斑。
快到文杰斯克路转弯处,终于看到,一队打着中国国旗的国军官兵过来了,走在头里的是个高个子军官。国旗就在那高个子军官头顶上飘荡,把高个子军官和那队士兵映衬得庄严而伟岸。她还看到,高个子军官缓缓抬起手臂,向迎接他的西洋军官敬礼,西洋军官举手还礼……
S市完了,真完了,最后一支作战部队在吴焕伦市长《告别S市市民书》发表五小时之后,奉命停止了抵抗。租界外的城区全部沦入敌手。从此以后,一切都会被颠倒,爱国会被视为非法,英雄会被诬为奸匪,民意会被强奸,道义会被践踏。新的统治意志,必将派生出新的统治人物和新的统治秩序,一切不合他们口味的东西,都将在滴血的刺刀下销声匿迹。
这才想到,在这沦陷之夜,她把一个受伤的国官旅长藏到自己家里合适么?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会不会感到为难?情况毕竟不同了,抗日好汉成了逃犯,父亲还敢收留吗?她可以不顾一切,父亲也能像她那样不顾一切么?
急出了一身汗,不禁为一时的冲动生出了烦恼。这个家并不由她苏萍作主,如果父亲不同意,她对李副旅长和七七三独立旅官兵们的庄严允诺就无法履行,庄旅长势必要落到西洋鬼子手里,那她就无脸以对世人了。
差点急哭了,离玛丽亚路家门越来越近,头脑中浮出的念头便越来越激烈,甚至想到,如果父亲不同意收留庄旅长,她就永远离开家门,再不见父亲的面。
然而,令苏萍欣慰的是,这激烈的场面并未出现,父亲不但收留了昏迷中的庄旅长,还连夜请来了教会医院的霍夫曼大夫,对庄旅长进行了急救;天一亮,又将庄旅长送进了一家私人诊所,由霍夫曼主持施行手术,取出了庄旅长身上的数块弹片。
父亲镇静地对霍夫曼大夫说:庄旅长是他们家门房,是在租界外中国街区寻找二小姐时被炮弹误伤的。
她这才松了口气,软软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在睡梦中,回到了洋浦港七七三独立旅,勇敢地拿起了枪……
第七章
这夜,前总商会会长傅予之一直守在客厅的收音机旁,听吴焕伦市长的告别讲话,且连听了三遍。
开初,心中很不是滋味,说不出是喜是忧。他虽痛恨国民政府,不赞同中日开战——尤其不赞同在S市开战,但既开了战,他还是真心希望中国人能打胜。中国人竟败了,这委实让他难受,然而,败有败的好处,非失败乃到惨败,不足以警醒政府和国人,则政府和国人注定还要被俄共的抗日挑唆所贻害。再则,S市一败之后,战火自然熄灭了,S市民众的生命财产也少受些损失,这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听到后来,便麻木了,竟以为吴焕伦市长的告别讲话不是发表得太早,而是太晚了,市府和国军应该在市郊作战结束后,立即宣布S市不设防,让日军和平地迈进这座国际性城市。又设想,如国军不激烈抗拒,则日本人决不会毁坏S市的一草一木。在城里一打,事情就糟了,炸弹四处响,毁了许多建筑不说,还死伤了那么多中国军民,把几乎全城的人口逼进了租界,使租界街头巷尾四99lib?处拥挤不堪。
政府误国哟!
误国之举,不仅表现在S市的作战上,还表现在其它诸多方面。比如,对民众不信任,钳制舆论,封锁新闻,不到最后时刻,都不对民众讲真话。下午还在吁请更多市民们参加公民训练团,晚上便宣布S市弃守,前后对照,让S市民众们作何感想?!又比如,对各界名流先是请到电台和戏院发表演说、讲话,要他们奉承政府,支持抗战,后来一看情况不妙,又一个个逼人离开,名为保护,实为要挟。不说别的,光他傅予之,前前后后就有市府、国府不下七八个要人找过他,最后竟动用了戴雨农手下的喽罗,这实在让人不耻。
他当然不走。他是S市前总商会会长,在国民党党天下之前,就做过五省联军总司令署最高顾问,国务院高等顾问,荣获过北京政府的二等大绶嘉禾章,二等文虎章,还被意大利国王颁封过王冠骑尉勋爵,是名扬中外的显要,又岂能被戴雨农唬住?
吃晚饭前,那个叫曹复黎的家伙又来了,声言市府、国府对他日后的安全甚为忧心,希望他能以自身的安危和抗日的大局为重,早日离开S市,去香港或汉口。途中一切事宜,概由市府、国府方面派专人安排,可保万无一失;又说,如执意不走,市府、国府方面自然会有想法,日军占领当局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一听就火了,心中明白,市府、国府对他的安全忧心是假,对他不放心才是真,他们怕他和日本人合作。
却佯作不知,强压着火,冷冷地对曹复黎说:
“我六十八岁了,实足老朽,哪还走得动呀?硬要我去香港、汉口,你们就不怕我死在路上?”
曹复黎道:
“兄弟用脑袋担保您老的安全!兄弟已在‘远东’号邮轮上给您订了舱位,明日晨去香港。如不愿去香港,可去汉口,怎么走,我们可以再商量。”
他断然拒绝道:
“我哪儿也不去!就呆在S市的租界里了!S市的中国地界被占领了,租界没被占领!对不对?租界和香港有什么两样?!你们硬要我走,干脆把我杀了,运走好吧!”
曹复黎呆了。
他叹了口气,又说:
“我这一辈子的根基都在这里,怎么能走呢?再者,早先吴焕伦市长也说过,要和S市共存亡的,现在甩手就走了,如何对得起本市市民?你去转告市府、国府的朋友们,就说,我这老朽是不走了,代表吴市长和S市民众共存亡了!”
姓曹的毫无办法,悻悻走了,临走,十分露骨地威吓说,中央和戴先生希望他自珍自重,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招来杀身之祸。
这就是党政权的真实嘴脸:顺者昌,逆者亡,哪怕国难当头,也决不忘记提防和消灭异己。这话实际上告诉他,戴雨农的喽罗们是要给他找麻烦的,他拒绝离开S市本身,已激怒了蒋中央的党政权,就像以往多次激怒他们一样。
所谓杀身之祸,他已经历了两次,一次是民国十四年秋就任五省联军总司令署最高顾问,为孙传芳筹划军款时,家门口被人扔了炸弹,没炸死他,却炸伤了一个门房。事后有人说,炸弹是奉系的亡命之徒扔的,也有人说,是国民党人干的。第二次是北伐胜利之后,他被国民政府作为“封建余孽”通缉,在租界里被绑架,逃跑时胳膊上吃了一枪。第二次确凿是党政权干的,他清楚,当时租界里的中外报纸也披露过。
这一回,他留在S市不走,戴雨农的喽罗们是必定要下手的,就是和日本人没任何联系,不和日本人合作,他们还是要下手,问题只是迟一天或早一天罢了。
他不怕,自觉着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挑起中日战端的,是国民党和国民党政府,与他这个“封建余孽”毫无关系。他留在S市,不是为帮助日本人,而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资本产业,和S市工商界的和平稳定。这种时候,他以既不属于国民政府,又不属于日本人的第三者身份出来收拾局面,于国于民都有好处。
又揣摸,姓曹的是否觉察了自己和日本人的暗中来往?是否自己的言行不慎,已被他们抓住了什么把柄?细想想,又觉着不像,如被那帮家伙抓住把柄,只怕今晚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不动手杀他,也得把他强行绑走。
吃过晚饭,家里繁忙起来,电话铃不停地响,一忽儿一个消息。
第一个电话是总商会干事长,也是他女婿李建仁打来的,说是六路日军全部进入市区,城北区一片大火,日军沿途抢劫,滥杀无辜,日军指挥官非但不加制止,反有怂恿之意,连一些挂上日本旗的建筑也不放过,女婿盼他速与日本特务机关长西村津太郎少将的代表联系,敦请西村少将尽快派宪兵制止这些暴虐行径。
第二个电话是市警察局袁柏村打来的,听声音像很惊慌,袁柏村一再问:日本人是否讲信用?自己留在副局长的职位上迎接日本人,日本人会不会把他抓起来杀掉?袁柏村说,为防万一,他已逃进租界,并买好了次日赴港岛的船票。
第三个电话是市教育局庶务科长孙思文打来的。孙思文问他,是否见到了日方代表?并透露说,日本特务机关长西村津太郎已着手筹组特别市新政府,想作为头号人物启用的,可能不是他傅予之,而是圣安东大学教授苏宏贞。孙思文向他大表忠心,声称,如苏宏贞出任市长,就决不合作,宁可到街头摆瓜果摊。
在那沦陷的夜晚,他头脑格外清醒,对每个电话的回复都是恰如其分的。先劝女婿李建仁不要焦躁,更不要在这种时候和日本人对抗,为防意外,他要李建仁先回租界来。对市警察局副局长袁柏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留在S市不但生命有保障,日后还有大干一番事业的机会。他明确要求袁柏村退掉船票。而对孙思文却说,自己原没准备出任什么市长,日本人也未许诺过要他做市长。因而,苏教授如能出首收拾局面,实在是极好的事,自己乐于全力相助,也希望致力于中国和平的各界朋友和同仁,鼎力助之。
这是真心话。他傅予之真不想在这时候出任市长。他留下来维持局面,是迫不得已的事,根本没想过要升官发财。他六十八岁了,早已过了野心勃勃的年龄。他要做的仅仅是,在日本人的刺刀下,保护这座国际性城市,保护市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苏宏贞出面组织市政府也许比他要合适,此人是著名学者,早年又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过政治经济,和日本政界、军界、商界许多要人都熟悉,办起事来自会比他更顺手,况且,苏教授年轻,只四十七八岁,正是一展身手的时候。
当即给苏府拨了个电话,婉转地将这一消息告诉了苏宏贞。苏宏贞大为惊讶,问他流言蜚语是从哪来的?他答道,不是流言蜚语,是较可靠的消息。苏宏贞执意追问,他才端出了孙思文来。并说孙思文的太太是日本人,和特务机关长西村少将的太太过往甚密,消息是可靠的。苏宏贞憋了半天才说,日本人怎么想,是日本人的事,他苏宏贞只不过是个穷教授,且还有点气节,断不会和日本占领者合作共事。
苏宏贞说完,便挂上了电话。
傅予之有些尴尬,想再往苏府拨个电话,讲一讲为国为民站出来收拾残局的必要性,可却拨不通了。要继续拨时,日本兴亚银行恒产株式会社经理田原打电话过来了,很急切地问:
“是傅先生吗?”
他应了一声:
“是。”
“好!傅先生,西村少将要见你,我们马上到府上拜访!”
他未及说上一句话,田原那边的电话已挂上了,他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恰在这时,儿子进来了,情绪激动地向他报告了文杰司克路口最后一支国军队伍进入租界的情况。劝他听从市府、国府的劝告,早日离开S市。
他问儿子:
“那么,S市的局面怎么收拾?中国人的生命财产谁来保护?”
儿子讷讷地道:
“反……反正您……您别管!这……这与咱们无关!”
他桌子一拍:
“混账话!从十八岁两手空空进入S市起,我在S市呆了整整五十年,这座城市融会着我半个世纪的心血!吴市长可以一走了之,我不能,该出面时,我就得出面!你懂吗?!”
儿子惊讶地望着他:
“那……那您真的会……会和日本人合作?”
他不愿再和儿子啰嗦下去,手向门口一指,冷冷道:
“出去!你给我出去!”
儿子恨恨地走了。
十二时许,院门口响起了汽车刹车声,他赶到门厅时,日本特务机关长西村津太郎少将已在兴亚恒产株式会社经理田原的引导下,进了院门。同时涌进院内的,还有近二十个着便装的日本浪人。他看得很清楚,日本浪人都带着枪,进了院子,没要西村少将招呼,便迅速守住了大门和通往后花园的石板路,还有几个猫到了前院的花坛后面。
正诧异时,西村少将和田原经理已疾步踏上门厅台阶,来到了他面前。二人先后脚跟一碰,极利索地向他鞠了一躬。他匆忙还了礼,将他们让进客厅。
一步步往客厅走时,便想到,战争已成为过去,和平到来,他傅予之,一个被国民党政权诬为“封建余孽”的老人,将从这个动乱之夜起,置名誉与身家性命于不顾,承担起维护和平的沉重责任……
第八章
“〔S市维新政府通电〕全国各机关、各报馆均鉴:吾人在国民党党政权统治之下,过人间地狱生活,屈指已十数年矣。在此十数年中,北起阴山,南迄五岭,东自江浙,西至川康,兵灾频仍,乱靡有定,极目中华,已无一方净土。揆厥原因,非国民党内部倾轧,兵连祸结,即国共两党相争,逐鹿中原,生灵涂炭;益以盗匪充诛,焚杀虏掠,耳不绝闻。今日友邦皇军出于公义,代吾人击溃国民党暴政,吾人于此,为自治计,为中国及世界和平计,为S市数万市民之安居乐业计,亟起组织S市维新政府,谨遵先贤遗教,恪守五伦八德,誓挽既倒狂澜,期共献身祖国。予之猥以菲村,谬膺重任,风夜祗惧,深虞陨越,尚望各界诸公,教言时赐,藉匡不逮,无任企祷。S市维新政府市长傅予之。”
王学诚看完通电,默默放下报纸,一句话没说。
倒是周远山问了句:
“这个傅予之是什么背景?”
坐在对过的行动组长曹复黎愤愤道:
“一个老棺材,老混账!S市本地人,做过满清蓝顶三品候补道台。满清垮台后,办实业,办银行,专门资助封建军阀,和我党军作对,民国十六年被我国府明令通缉过,近几年和日本兴亚银行交往频繁。”
周远山又问:
“那咱们为什么不早作安排,把这老家伙弄出S市,或者干脆处理掉!”
曹复黎很沮丧:
“要他走,他不走,我说要除掉他,黄区长不同意,现在黄区长又把责任推到我们行动组头上来了,说我们判断失误,工作不力。”
王学诚不摸曹复黎的底,闹不清这位顶头上司究竟打的啥主意。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曹复黎和他一样,99lib.对区长黄增翔心怀不满。
“咱们黄区长一贯如此,做出成绩是他的,出了乱子是下面的。他说老子没能判断出傅予之会这么快下水,纯粹是瞎话。S市沦陷前半个月,我就明确向他提出过,傅予之下水的可能性极大,而且我还怀疑老家伙那时就和日本人勾搭上了,已草拟了绑架傅予之的行动计划,他说不急,还说不能意气用事,影响大局——当然,这些事你们不知道。”
曹复黎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这短短一段时间,王学诚已看清楚了,自己置身的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机关并不平静,上上下下至少分成三派。以曹复黎行动组骨干为主体的一派,对区长黄增翔的指令软顶硬抗,常搞得黄增翔有口说不出。以人事组长金大可为首的本地派,既不把黄增翔看在眼里,又不把曹复黎看在眼里,时而拉黄倒曹,时而又拉曹倒黄,闹得一百一十三号内部乌烟瘴气。据行动组曹复黎的亲信孙鸿奇说,不是半年前黄增翔调来,曹复黎早做少将区长了。而人事组的.99lib?老章则说,戴老板原来先定的区长不是曹复黎,却是人事组长金大可。金大可的资格最老。
这更是问题症结所在。黄增翔的到来,打破了曹复黎和金大可升迁的好梦,他们自然要和黄增翔闹别扭。而黄增翔也非等闲角色,毕竟戴老板最终选定的区长是黄增翔,黄增翔有戴老板做靠山,又有实权,自然会冠冕堂皇地贬斥和排挤曹复黎、金大可。出了麻烦,把责任推到曹复黎头上也算顺理成章。
然而,这一切却与他和周远山无关,他们到S市来,是为了除奸杀敌,报效国家,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况且,就是想争权夺利,现在也无资格,一百一十三号的人谁也不会把他们当回事,这是明摆着的。
曹复黎今天公然把自己对黄增翔的不满发泄出来,看样子是想拉他们两位入伙。他们不能另立门户争权夺利,就势必要依附于某一方,为某一方去争权夺利——大概曹复黎是这样想的。
他觉着,曹复黎如这样想就错了,他王学诚决不会在民.99lib.族危亡的关头,如此热心于同志间的内部争斗,就是对黄增翔不满,他也不会替曹复黎充当打手的。未和曹复黎见面时,他就对周远山说过,要谨言慎行,万不可在这时候搅进人事矛盾的漩涡中去。周远山聪明地答应了。
曹复黎却没深谈下去,又从黑皮包里掏出几张报纸,放到王学诚和周远山面前:
“傅予之也实在太猖狂,你们看看,前天是通电,今天又宣言和布告,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我曹某人日后何颜以见戴先生?!黄增翔可以空话误国,我曹某人不能哇!”
王学诚问:
“组长想要我们干什么?”
曹复黎晃着大脑袋,连连道:
“不忙说,不忙说!你们二位先看报纸,看报纸!”
王学诚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大美新报》,在头版上看到了曹复黎所说的那个宣言,宣言的全称是:“S市维新政府傅市长予之就职宣言”,周边加框,排得十分醒目。宣言下面是维新政府第一号、第二号布告。第一号布告和宣言内容相似,有些句子都是一样的,王学诚匆匆扫过,把目光落到了第二号布告上:
“自战事发生,本埠地方秩序紊乱如麻,负责无人,致百万人民流离失所,无法安居,现战事西进,本埠秩序亟待恢复,对于财政、交通、警政等极为重要,非先行整理,不足以复原。凡前市政府及各局职员,如愿弃暗投明,归职服务者,均限七日内向S市维新政府报到。留学日本友邦,精通友邦之语人士,及乐于投身新警政服务者,虽非前市政府职员,亦可前往报到,维新市府将予以优先录用。”
这就是说,老汉奸傅予之不但自己下水,而且短短几天内已使维新政府的机器高效运转起来了,正把一大批前市府官员迅速拖下水。
情况不妙。
曹复黎眼皮一翻:
“现在你们该明白我找你们来的意思了吧?”
周远山试探着道:
“除掉傅予之?”
曹复黎头一点:
“对!除掉他!用傅予之的狗头警告群奸,谁敢附逆通敌,我们一百一十三号决不手软!”
王学诚问:
“是黄区长的意思,还是组长你的意思?”
曹复黎毫不含糊地道:
“自然是我的意思!我可以直接对戴先生和中央负责!我们要让戴先生和中央看看,在沦陷后的S市,我们是如何工作的,他黄增翔又是如何工作的?!”
很明显,曹复黎是背着区长黄增翔在筹划这次除奸,并想借这次除奸行动,打击黄增翔。
周远山也看出来了,迟疑问:
“黄区长被蒙在鼓里怕不好吧?”
曹复黎不耐烦地挥挥手:
“没啥不好!坦率地说,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让他插手,我对戴先生负责,你们要对我负责!别忘了,你们二位现在归我,不是归黄增翔直接指挥。”
曹复黎说得不错,他们现在的顶头上司是曹复黎,不听从曹复黎的指令是不行的,而且,这指令又是除奸,正是他和周远山想干的。
“曹组长,您说吧,我们该怎么下手?”
曹复黎没回答,却笑嘻嘻地反问:
“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们么?”
王学诚不知道,周远山显然也不知道。不过,周远山很滑头,只愣了一下,便挺真诚地说:
“是组长您信得过我们!”
曹复黎点点头:
“不错,确是信得过你们,才把你们找来的。你们对这里的环境、人事已多少有所了解,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没有点本钱,在一百一十三号是混不下去的!现在,二位在我这个组里工作,我曹某人自然要给你们弄点资本,是不是?我这人和姓黄的不一样,不贪功,不肥私,更不会坑害哪个下属,行动组的弟兄都知道的!”
王学诚不信,他认定曹复黎启用他们另有原因,对杀人如麻的曹复黎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能够单方面给予别人的美好的东西。
果然,曹复黎把原因挑明了:
“选你们,我还有一个考虑,那就是,你们二位是新来的,在S市从未露过面,租界当局的档案上找不到你们的任何记录,傅予之这帮汉奸也不熟悉你们,行动起来会更秘密,更方便。”
王学诚脱口道:
“不错!从隐秘角度看,没有谁比我和远山兄更合适了,这样,成功的比例就大了许多!”
曹复黎很得意:
“好,既然你们也同意我的判断,那就听我把计划说下去。我的想法是这样的:第一步,你们要借其隐秘身份,混进新建的伪警察局。《大美新报》上不是说了么,凡乐于服务警政者,均可优先录用,你们伪造经历,谋个差,应该不成问题。第二步,往伪市府或傅予之身边运动,监视傅予之及伪市府群奸动向,弄清他们的活动规律。第三步,在把握住他们的情况之后,伺机动手,配合行动组其他同志,坚决除掉傅予之!”
应当承认,这是一个还算周密的计划,但明显的缺憾是,所需时间99lib?太长,且有不少异想天开的成份。比如说,混进伪警察局可能较容易,但混进伪市府或傅予之身边,就不那么简单了,现任伪警察局长,是前警察局副局长袁柏村,此人和傅予之同时下水,命运相关,对保卫安排,必定十分严密,决不会让任何不知底细的人出现在傅予之或他自己身边的。
王学诚把自己的想法对曹复黎讲了。
曹复黎不以为然:
“事在人为么,你们二位只要混进警察局,就会有办法,袁柏村这人我是知道的,草包一个,不难对付。眼下正值混乱之际,只怕他自己的脑袋都护不过来,哪还顾得了其它许多?!对我们来说,这正是可以利用的机会。”
王学诚当即问:
“那我们何不趁此混乱机会,直接下手除傅呢?何必绕这么个圈子?”
周远山也道:
“我们可以闯到他府上去拜访,也可以在他外出时狙击。”
曹复黎摇头道:
“行不通。傅府在租界里,S市沦陷后,傅府又驻进了日本兵,我们闯不进去,在外出的路上狙击也无可能,一则,我们摸不清他的来去踪迹,二则动静太大。”
王学诚想了想,说:
“有无办法直接混进傅府,比如说,到傅府做杂役,或当保镖……”
曹复黎不耐烦地道:
“异想天开!这种时候,靠不住的人他都要剔除,怎么可能再招纳不相识的下人!好了,你们都不要说了,按我的计划办吧!从今天开始,你们二位只和我本人保持联系!”
他和周远山点头答应了。
曹复黎又说:
“我他妈何尝不想马上把傅予之干掉呢?这老家伙把我坑死了!可干咱们这行得实际,容不得半点虚幻,你们二位同志要切实记住!还要记住,傅贼不除,S市断无宁日,许多心怀异志的贤达还会纷纷下水。昨日我就听说,圣安东大学教授苏宏贞也有蠢动迹象,而前市府政务处长林炳江已公然出任了伪财政局长,我们迟疑不前,就会丧失机会,最终,在维新政府稳住阵脚后,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大概是真心话。不论曹复黎和黄增翔有多少矛盾,亦不论曹复黎有多少个人企图,在除奸这一点上,其决心是不容怀疑的。现在,代表中央和国府的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不出击,日后就势必要被傅予之的汉奸市府击垮,双方是没有任何调和余地的。
不知身为区长的黄增翔,现在是否想到了这一点?这位区长大人除了把责任上推下卸之外,能不能也像曹复黎一样,干点实际的事情?
不知不觉中,感情已发生了变化,身不由己地站到了曹复黎行动派一边,极真切地记起了黄增翔的高傲蛮横,脑子里翻来覆去回旋着黄增翔的一句话:“熟悉环境,熟悉环境。”
王学诚不无轻蔑地想:他现在不是要熟悉环境,而是要改变环境,用除奸的枪声,创造一个群鬼震慑的正义氛围。
第九章
庄奉贤旅长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个沦陷之夜。在他的印象中S市还没最后陷落,洋浦港七七三旅的阵地上还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他率属的七七三独立旅近两千号官兵还在战斗。他没忘记上峰“守至最后时刻”的指令,正竭尽全力要打好最后一仗。他还记得,在昏迷之前,七八个青年男女来到了洋浦港阵地上,要和七七三独立旅的官兵一起,以身许国。他是下了命令的,命令身边的参谋把他们撤到租界去,他为他们的精神感动,却没有权利用他们的青春的躯体,加重失败的分量。
后来是怎么了?怎么是他置身在租界了?他的洋浦港呢?他不是握着六轮手枪下过命令么?就是死也要死在七七三独立旅阵地上!从手术台上下来的那个早晨,他便问给自己做副官的外甥汪小江,这都是怎么回事?
汪小江平静地说,七七三独立旅已不存在了,那夜,马结诚师长从租界里打了电话过来,明确转达了军长的命令,要七七三独立旅撤进租界。在租界麦考利斯路口和文杰司克路口的街垒旁,七七三独立旅被租界当局缴械了,枪支弹药、钢盔、手提电话机和有关装备,堆成了几座小山。还说,不是苏萍小姐一帮热血青年舍身掩护,他们甥舅二人此刻也和七七三旅弟兄一样丧失自由了。
他像落入陷阱的野兽一般,失魂落魄地大哭了一场,闹出了一番不小的动静。后来,苏家父女——苏宏贞教授和她二女儿苏萍,都过来看他了。
苏教授叼着雪茄,站在他床前说:
“庄旅长,把一切都忘了吧!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军人了,本城故事与你无任何关系,你只是我们府上的门房,是在走出租界寻找二小姐时被炸伤的。记住,这很重要,租界方面正按日本人的要求,四处缉捕国军官兵。日本人认为,租界第三国方面信守中立,就应该把所有中国军人关进拘禁营,如今租界内的拘禁营已达二十四处之多,大约有四万官兵被囚禁在里面。”
苏小姐也安慰他说:
“这是没办法的事,您知道,我父亲如此行事,也要承担相当风险,务望长官能体谅。在这里,一切都是安全的,只要不落到租界当局或日本人手里,养好伤后,我们一定会设法把您送到香港去,您可以从香港转赴后方归队。”
真有意思,他庄奉贤竟在四万国军官兵进拘禁营的时候,变成了苏府的门房,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像个传奇故事。
他无法不被苏氏父女感动,在这种情势下,能碰到如此正直勇敢的中国人,真是他的好运气。他甚至想到,这大概是老天爷的意思。老天爷怜悯他庄奉贤,有意让洋浦港的那颗炮弹将他轰倒,又有意让他逃脱被囚禁的命运,使他能在养好伤之后,再走出S市,带兵打仗。
他抹着泪,向苏宏贞教授和苏小姐道了谢,还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今天苏氏父女为他庄奉贤所做的一切。
苏教授却摇头道:
“我们为您,您和您率属的国军官兵又是为谁?还不都是为了我们民族和国家么?!国家存亡,匹夫有责,能做点什么,我们就都尽力做点什么吧!凭中国人的良心吧!”
这益发使他激动,他觉着,他在苏氏父女身上,看到了这座大都市的良心,他和率属的弟兄们的仗没有白打,血没有白流。
苏家上下对他的照顾是周到的,一日三餐的饭菜有人送来,德国医生霍夫曼每星期都要来看望一次。霍夫曼大约已看出了他的身份,却不问也不说,平时,苏家三个小姐常到他住的后院偏房来玩,把外界的一些消息带给他。
从她们嘴里,他得知,国府几十万大军已安全转进了,关押在租界二十余个拘禁营里的中国官兵,目前看来是安全的。租界当局已公开申明,为严守中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把被拘官兵引渡给日本军事当局,而国府方面则在尽力交涉,希望租界第三国本着人道原则,恢复中国官兵的人身自由。他还弄清了七七三独立旅的弟兄的被拘禁处,据二小姐苏萍说,是在雷德路的第八中国军人营和杰克逊路第十九中国军人营。两个拘禁营离苏府都不算太远。
这就是S市保卫战的最后结局,他的七七三旅,他在十三年军营生涯中积蓄的全部本钱,因这短暂的一役,彻底干净地葬送在S市了。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躺在苏府后院偏房里算弄清楚了。
以沦陷之夜为基点,他断断续续地回溯往昔,向苏家小姐讲述自己的人生际遇,就仿佛逝去的十三年只是一种谋划和预演,而他的讲述才是真正的开始,他告诉她们,自己在十五年前如何被土匪绑架,如何以过人的胆量配合剿匪的官军一举捣毁匪巢,掷笔从戎。穿上军装以后,又如何于短兵相接的火线,以上尉连长的身份率全连士兵竭诚三民主义,投身北伐革命,并进而营建未来七七三独立旅的事业。
他不止一次感伤地说:他没想到七七三旅会在S市全军覆没,他对得起四万万五千万国人,却对不起七七三旅的弟兄,对不起自己十三年的奋斗。
他苦笑着对苏萍道:
“你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凭良心,就得率七七三旅战至无路可退的最后时刻,而如果是一个商人或一个银行家,国人却不会要他拿出最后一枚铜板。”
苏萍淡淡地说:
“因为您是军人嘛!打仗是军人的事,不是商人和银行家的事,不是么?!您这么说,是不是后悔了?”
他一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危险情绪。
他是怎么了?S市这一仗,不是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自觉自愿要打的么?守至最后时刻,不也是他庄奉贤执意坚持的么?他现在咋又会说出这种话来?!不打仗,国家养军队干什么?!他庄奉贤凭什么以少将旅长的资格拿国家的军饷俸禄?!七七三旅是他的,更是国家的,决不像商人或银行家手中的钱财,可以随意由哪个人支配。在平时,他可以把七七三旅视为自己的私产,而在战时,在国家和民族需要的时候,他和他的七七三旅就必须挺身而出,做出卓绝牺牲。
真他妈荒唐!庄奉贤,一个不怕死、不信邪的国军旅长,一个在沦陷之夜还坚持最后抵抗的少将军官,竟在S市沦陷十三天后为自己和属下弟兄表现出的壮烈后悔了,这像什么话?!
外甥汪小江也变得牢骚满腹。大约轰轰烈烈过去之后,再回忆过去,总会生出这般牢骚的。汪小江认定七七三旅是被军长孔令仪卖了,孔令仪在战局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不留别的部队担当狙击掩护任务,却把七七三旅留下来,便是不安好心的确证。还怪他心眼太死,硬在贯城河和洋浦港顶着打,以致造成了今日无可挽回的败局。
庄奉贤反问道:
“七七三旅被孔军长害了,那么,孔军长又是被谁害了?孔军长愿意看着自己麾下的七七三旅牺牲殆尽么?!我们不在贯城河和洋浦港顶着打,大部队就无法安全退出,局面会更被动!今天虽然七七三旅完了,但从长远看是值得的!”
这是个痛苦而充满矛盾的话题,后来,他不愿再提起了。他觉着苏宏贞教授的话是对的,一切已经过去了,该忘却的就要忘却。他现在是苏家的门房,不是军人,在伤愈逃出S市之前,不能无休无藏书网止地为七七三旅和那个沦陷之夜而自寻烦恼,至于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他毕竟才三十二岁,未来的岁月还长,或许还有许多机会,或许他还会重新拥有一个旅,乃至一个师,一个军。
这才注意起面前时常出现的苏氏小姐。
三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是三小姐苏多。最不拘礼仪的也是苏多。苏多不常来,可只要一来,总会使房间里充满笑声。她会维妙维肖地模仿日本妇人走路,学日本浪人说话,还会把一些男同学写给她的情书拿腔捏调地念给他和汪小江听。念过之后,并不要听他的什么意见,而是“格格”大笑一阵,乱批一通,戛然调转话题。
真难想象身为大学者的苏宏贞会有这么一个男儿性格的宝贝闺女。
在苏多身上看不到一点战争的影子,战争对这个十七岁的阔小姐来说,简直像天方夜谭。S市的沦陷,他和汪小江的到来,都没改变她往昔的生活,只不过给她的生活增加了一点新鲜的色彩。
与苏多相反,大小姐苏英却陷入战争的漩涡无法自拔了。苏英战前已和国军暂九师的一位副师长结了婚,S市沦陷前十余天,随军转进,途中遭日军轰炸,其夫被炸身亡,她带着四个月的身孕,辗转十二天逃回租界父亲身边,迄今惊魂未定。
苏英好几次谈起那次轰炸,说是突然间就来了十几架飞机,飞机又是扔炸弹,又是扫射,行军的弟兄一片片倒下,四处都是烟尘,好像面前的黄泥大道全被炸翻了。敌机飞走后,丈夫不见了,他和他的那匹枣红马都被炸飞了。后来,在路边的干河内找到了他,下半身全没了,一只穿马靴的腿飞到了几十米之外。
他知道,暂九师是较早撤离S市战区的队伍,可没想到撤离的队伍也会碰到这种倒霉透顶的事。他不断地安慰苏英,却在安慰苏英时就清楚,自己是虚伪的。这种事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了,迄至沦陷之夜,光他七七三旅就有不下一千号弟兄倒在S市了。
因为命运相同的关系,他乐于和苏英谈点什么,可苏英总带来令人难受的忧郁和悲哀,常使他的情绪沮丧不堪。
二小姐苏萍最好。
苏萍是最初把他和苏家联系在一起的人,也是他和汪小江最信赖的人。她既不像妹妹苏多那样胡闹,也不像姐姐苏英那样忧郁,苏萍文静且持重,最像乃父苏宏贞。
她还极爱动感情。
他记得,在他无法坐起来的时候,苏萍常坐在床头读书给他听。有一次,读一个叫什么德的外国作家的小说《最后一课》,读到结尾,故事中的那个教师在黑板上写下“法兰西万岁”一节时,她哭了,眼中的泪水落到了他手臂上。
他问苏萍:
“最后一夜,你们一帮人到洋浦港阵地时怕不怕?”
苏萍坦率地答:
“那一夜没想到怕。当时如果一颗子弹把我打死,或一颗炸弹把我炸死,人们可能都会认为我是英雄,可事后真怕,怕得不行,您想想,那夜多险!如果你们七七三旅早撤了,如果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鬼子进攻,后果真不可设想。”
他感慨道:
“是呀,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凭一股热血干的时候,什么后果也不会想到,而过后一揣摸,又不免……”
却没再说下去,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
“那些和你同去的伙伴们还好么?”
苏萍点点头:
“都还不错。不过,谁也不知道您在我们家里,原来有几个同学倒是知道的,后来我对他们说,您被七七三旅的部下接走了。时下,汉奸维新政府成立了,许多汉奸都跳出来了,我们得倍加小心才是,您说对不对?”
他赞许道:
“对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时局剧变,国难未已,许多人为生存和利益,都会在一夜之间变成鬼的。”
苏萍颇有感触:
“真是哩!现在的伪市长傅予之就是这种人。这人过去和我们家有来往,我父亲还挺佩服他的,说他有骨气。可您瞧,鬼子一进S市,他那骨气全没了,第二天就发表了什么和平讲话,还想把我父亲拖下水。”
庄奉贤一怔:
“这老汉奸怎么想到拖你父亲?”
苏萍不介意地说:
“谁知道这老汉奸怎么想的?他把许多人拖下了水,就以为也会把父亲拖下水,还四处散布假消息,说我父亲会跟他干。”
庄奉贤警觉起来:
“你父亲就一点没动心么?”
苏萍摇头道:
“才不会动心呢!我父亲说了,就是杀了他的头,他也断然不会和日本人合作共事的。傅予之每次派人来找他,他都挡在门外不见,有一次还有日本人陪着呢!”
庄奉贤疑惑地问:
“那么,苏教授为何不在沦陷前撤走?S市的好多学校不是都撤走了吗?”
“嘿,那是咱中国学校,父亲的圣安东大学是西洋教会办的,用不着撤,日本人不敢碰它!”
继而,苏萍又郑重地说:
“庄旅长,对我父亲您放心,他不会像傅予之那帮人一样当汉奸的,如要想当汉奸,他还会收容您么?!”
倒也是。
这话题以后再没提过。
自己受着人家的恩惠,不该这么疑神疑鬼。
苏萍完全把他当作自己的兄长看待,家里的什么事都不瞒他,沦陷之夜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这个二十二岁的姑娘竟一厢情愿地做起了英雄梦。她说过,如果她是苏英,就决不会在丈夫死后回到租界孤岛,而要投身军旅,创造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业绩。
说这话时,苏萍抿着嘴唇,两只俊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眉宇间生出一丝男儿的豪气,仿佛已置身军旅中了。
他的心为之一动,周身热血骤然涌向脑门,突然生出了想把她拉进怀里的念头。
却没敢造次,自知不是凯旋的英雄,现实的处境和受施舍的身份,都决定了他不能贸然行事。
这是S市沦陷十八天之后一个傍晚的事,从那个傍晚开始,沦陷之夜渐渐远去了……
第十章
世界一下子变得静寂起来,那枪声、炮声、爆炸声,那盘旋在空中的敌机尖啸声,那呻吟声、嚎叫声和奔突前进的脚步声,全消失了,连缭绕的余音都听不到了,仿佛所有这些充斥着火药味和血腥味的残酷音响,都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租界军人营的围墙铁丝网内,到处是懒散而懈怠的面孔和无所事事的身影。帐篷一天天增多,像和平时期的军营,只是住在帐篷里的人们不再是军人了,从在租界街垒前交出武器的那一刻开始便不是了。他们在这座城市沦陷的时候,以失败者的身份退出了战争。因而,营内的每一个弟兄都清楚,这沉寂的和平是耻辱的。
李子龙副旅长深切感到了这种耻辱,进入雷德路第八中国军人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蹲在自己的十三号帐篷里发呆。从理智上说,他知道自己必须接受这种以失败为代价的和平,可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眼前时常出现幻觉,一忽儿看到洋浦港火光照耀下的残垣断壁,一忽儿看到横七竖八倒卧在阵地上的尸体。那些尸体像吹了气的球一样四处飘,尸体飘浮的空中,大丰仓库楼顶他们为之捍卫的国旗在一尺尺一寸寸地降下来……
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个样子。尽管在洋浦港阵地上那帮青年学生就提出过忠告,他还是将信将疑,总认为西洋人既然同意他们进入租界,就不会怎么为难他们。不曾想,进入军人营第三天,营主任汤姆逊上尉便明确宣布说,租界当局在此次中日战争中是中立的,为维护其中立原则,要把他们囚禁在军人营里直到战争结束。任何企图逃离军人营的行动都是非法的,租界军警当局都有权使用必要武力予以制止。
李子龙当时就呆了,以至于忘记了代表七七三旅的弟兄向汤姆逊上尉提出必要的抗议和交涉,直到汤姆逊训话结束之后,一〇六九团团长郑鹏飞找到他,他才在郑鹏飞以他名义草拟的交涉书上签了字。交涉书上写的什么,他根本没注意看。
郑鹏飞团长看出了他的失魂落魄,忧心忡忡地说:
“子龙兄,不管咋着,你还是副旅长,庄旅长不在,你就得负起责任哇!”
他沉默不语。
郑鹏飞团长又道:
“我们七七三旅没在洋浦港垮下来,也不能在这军人营里垮下来呀,要不,日后没法向庄旅长交待。”
他这才点点头说:
“我们……我们都努力尽心吧!”
都觉着没有什么好努力的了,S市已经沦陷,战事已结束,他这个副旅长既然奉命率七七三旅撤入租界,就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了。作为现七七三旅的最高长官,他认定他是无愧的,他在庄奉贤旅长负伤之后,还镇定自如地指挥弟兄们打退了日军的两次攻击。不是马结诚师长转达了军长孔令仪的命令,他相信他还能率着七七三旅残部坚持两天。就是接到马结诚师长的电话以后,他也没乱阵脚,撤进租界是有条不紊的,连英军司令布朗上校都向他表示了应有的敬意。
不过,向他表示敬意的布朗上校却无法帮助他摆脱困境。失去自由之后,他没发现任何获释的迹象,倒是眼见着印度巡捕天天监视着一帮工友加固着围墙铁丝网。由此看来,汤姆逊上尉宣布的,要把他们囚禁到战争结束的说法是确凿而不容置疑的。
李子龙真无法想象自己如何在这里度过战争的剩余岁月,不知道这岁月将有多么漫长,多么沉重,更担心在未来的某一天,日本人突然拥进租界,把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全押进日本战俘营去。
现实相当严峻。国府和国军不但在S市的作战上失败了,在对西洋中立国的外交上也失败了。否则,如何解释他们今日的处境和地位?!国府要他们接受租界当局的安排,难道会是这种受辱的囚禁么?!
对国府也怨恨起来,觉着自己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都被国府的无能出卖了。继而又想到,自己实在不该在最后时刻还恪守职责,还把七七三旅的弟兄们整队往租界里引。如果当时他也和庄奉贤旅长一起换上便装溜了,没准现刻儿已到了香港或者汉口。退一步说,就是到不了香港、汉口,也会在那帮热血青年的掩护下在租界内做自由公民。
他真傻!
营区内许多弟兄的精神也垮了。进入军人营不到一周就有人开始逃跑,既无组织,又无计划,多数人没逃出雷德路就被抓了回来。绝望的气氛像瘟疫一样在营区内徘徊,在九九藏书洋浦港阵地上不惧强敌的七七三旅,现刻儿如同一盘散沙,再无昔日那威震敌胆的雄风。
以郑鹏飞为首的一帮营团军官焦虑不安,第二周抑或第三周的傍晚,相约着闯入了李子龙副旅长的帐篷,一进来,便开门见山对李子龙道:
“子龙大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军人营依然是战场,你这个副旅长不能总蹲在帐篷里发呆呀!”
郑鹏飞团长情绪很激动,眼里闪着泪光:
“我们活着,战争就不算结束!S市还有国军,有,就是我们!现刻儿,东洋鬼子还在盯着我们,我们得争气呀!”
麻木的灵魂这才有所警醒,李子龙努力振作精神,重把一个上校副旅长的威严挂到了脸面上。
郑鹏飞团长继续说:
“咱们现在是在西洋鬼子的地界上度日月,咱们七七三旅每个弟兄都不仅仅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国府、国军,代表咱国家和民族,咱们不能让人家瞧不起哇!”
一〇六七团三营赵毕成营长也道:
“李副旅长,郑团长说的对,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不管弟兄们怎么想,我们这些做长官的都得做出榜样。首先我们自己得相信抗战的前途,得相信我们不是孤立的,我们身后有四万万五千万国人!你李副旅长带着我们在洋浦港抵抗至最后时刻,弟兄们感谢你,国家和民族也会记着你!你今天还得带着弟兄们干呀,抗战不结束,就得带着弟兄们干下去呀!”
李子龙点点头道:
“我会的。”
“不能光答应,得实干!”
李子龙皱了皱眉头:
“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郑鹏飞看了看赵毕成营长和身边其他几个年轻军官:
“我们已经合计了一下,觉着要恢复军营纪律,要把弟兄们组织起来,上操,学文化,维护住弟兄们的精神气节,待等有机会的时候,把七七三旅全拉出去!”
恐怕很难。
心里这样想,嘴上没这么说。
李子龙再次点头道:
“我同意。”
又言不由衷地追加了一句:
“这也是我的想法。”
郑鹏飞团长高兴了:
“那好,今日晚饭后,我们把队伍集合起来,您就给弟兄们进行精神训话!”
晚饭前,出了一桩意外的事,一〇六七团赵毕成营长手下的一个弟兄用皮带吊在厕所的横梁上自杀,被发现了。赵毕成大为恼火,当着众弟兄的面,对那弟兄拳打脚踢,边打边骂:
“混蛋,孬种!丢咱中国人的脸,你他妈的要死,为啥不死在洋浦港阵地上?!”
李子龙却从那弟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甚或觉着往厕所横梁上挂皮带的就是自己。他闻讯跑去后,制止了发疯的赵毕成,叫人将那弟兄抬回帐篷,尔后,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竟左右开弓地给了赵毕成两个耳光。
“你他妈的不混帐?!他为何走到这种绝路上,你我还不清楚么?国府上峰对不起我们,我们更对不起他们!”
赵毕成营长无言地落泪了,正对着李子龙面孔的泪眼里却无丝毫的怨恨。
李子龙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叹了口气又说:
“你们刚才还说过,我们现在是在西洋鬼子的地界里度日月,既然知道这一点,怎么还能这样打自己的弟兄呢?!当……当然,我也不该打你!”
赵毕成却道:
“你打得好!”
李子龙不解:
“为啥?”
“为你又站出来主事了,咱七七三旅又有旅长了!”
李子龙一怔,紧紧搂住了赵毕成营长,声音哽咽了:
“好……好兄弟,就冲着你这句话,我……我李子龙也得对得起七七三旅,对……对得起七七三旅的弟兄们!”
当晚的精神训话因此获得了完全的成功,李子龙塑像般地立在七七三旅一千三百多号弟兄面前,仿佛又回到了自由的时光里。他倾听着哨音和口令,倾听着弟兄们踏踏脚步声,充斥身心的沮丧和绝望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一个军营长官的自信和自豪。
郑鹏飞团长和各营营长一一跑步到他面前向他朗声报告,一如往昔的军营操练。报告的情况表明,活着走进这座第八中国军人营的弟兄,还有一千三百六十八人。
他的精神训话便从这一千三百六十八人说起:
“弟兄们,今天站在我面前的还有一千三百六十八名弟兄。一千三百六十八人不少哇!当初庄旅长和兄弟拉起这支队伍时,只有百十号人嘛!那时我们扯的是吴子玉直军的军旗,庄旅长是上尉连长,兄弟是中尉连副,蒋委员长北伐的枪声一响,我和庄旅长就凭着这百十号人,举行了火线起义,从此揭开了咱七七三旅的奋进历史。嗣后的十几年,咱们打了不少仗,中原大战时,兄弟和庄旅长都险些吃了阎锡山的炮弹,属下弟兄伤亡三分之二,咱也没垮么!”
由过去说到了今天:
“今天,我们奉中央和最高统帅部的命令,参加S市保卫战,在战场上弟兄们都是好样的!死守洋浦港掩护我主力兵团转进,我们打得好,打出了七七三旅的抗战英名!无论是倒在洋浦港阵地上的,还是活在这第八军人营里的弟兄,都是问心无愧的!因为这英勇的一仗,我们对得起国家、民族,也对得起军人的良心!”
弟兄们自发地鼓起了掌,转眼间掌声便响成一片。
待掌声平息以后,李子龙继续说:
“倒在阵地上的弟兄,永远站不起来了,可咱们还活着,咱们还要把七七三旅的军旗打下去,直到抗战胜利!比起洋浦港阵地,这里的情况应该说是好多了,这里没有鬼子的轰炸,也没有鬼子的炮击和扫射。在洋浦港阵地,弟兄们能本着军人的良心和天职以死报国,在这里难道就不能坚持了么!难道能让西洋鬼子小瞧了么?!兄弟认为决不是这样。兄弟宣布,从今天开始,一切都要恢复正常,我们要上操,要学文化,要让西洋鬼子和东洋鬼子都看看咱们的精神头儿!都得记住,咱们不是囚犯,是军人,国民革命军的军人!七七三旅还在,本副旅长还在,本副旅长在此期间对七七三旅和七七三旅全体弟兄承担全责!总有一天,兄弟要带着你们走出这座第八中国军人营,走出这座西洋人的孤岛!”
掌声再度响了起来.99lib.。
掌声令李子龙激动不已,李子龙随即把手一挥,吼道:
“弟兄们,把咱们的军歌唱起来:‘北伐前线举起我们的义旗,一二!’”
星光下的队列响起了雄壮的歌声:
北伐前线举起我们的义旗,
大江南北遍布我们的足迹。
靖国护国,我们驰骋疆场,
决死抗战,我们前赴后继,
……
这歌声惊动了营区门外的西洋鬼子和印度巡捕,李子龙注意到,营门口的铁门突然打开了,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西洋鬼子和当值巡捕把枪横了过来,紧张地监视着营区内的弟兄们。四面围墙上的十余只探照灯也打亮了,帐篷前的操场被照得一片雪亮,恍若白日。
李子龙没感到紧张,反倒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相信从今晚开始七七三旅不再是一盘散沙了,未来的沉重岁月会使他和七七三旅产生另一种辉煌,一种无愧于中国军人名誉的辉煌,那些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99lib.们将看到围墙铁丝网下的一支精神不屈的铁军。
李子龙想,也唯有如此,方对得起那些全力支持他们抗战的民众们。七七三旅被国府和上峰的无能出卖了,却没被他们为之献身的中国民众出卖,在洋浦港的最后一夜,还有那么一帮青年学生带着决死意志赶到他们阵地上,就冲着那些年轻可爱的面孔,他和七七三旅也得硬着骨头挺下去。
那些青年学生现在在哪里?他们还好么?他们是不是已把庄奉贤旅长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又在进行何种抵抗呢?真想再见一见他们,真想……
第十一章
《东亚反共同盟会宣言》揣在怀里,那颗原本隶属于中华民国政府的高贵良心便受到了可怕威胁。宣言栖身于上身的服装与皮肉之间,就如同埋伏着一个端枪的日本兵,随时有可能俘获可怜的良心。
诗人方鸿浩坐在麻将桌前,机械地摸着牌,心里想着的,一直是衬衣口袋里的那张十六开道林纸,总怕那道林纸会从口袋里跳出来,对着三位牌友公然“宣言”一番,这么一来,就大丢其脸了,三位牌友没准要掀翻桌子,请他滚蛋。
没想到汤喜根、白兴德会在下午闯到家里,喊他去搓麻将。那当儿,身为闻人的大伯父方阿根和他的跟班刚走,他正想潜心研究一下宣言的内容,汤喜根和白兴德就来了,未及收起宣言,二人已进了门。回转身,想把宣言塞进身后的红木橱里,又怕被仇恨日本人的父母亲发现,遂叠了叠,匆忙装进了毛线衣里面的衬衣里。
白兴德还是看见了,诡秘地一笑,悄声问:
“密斯赵又来信了?”
他尴尬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汤喜根极羡慕地道:
“你们诗人都他妈浪漫罗克!”
白兴德擂了汤喜根一拳,笑骂道:
“什么浪漫罗克,是罗曼蒂克,真难为你老汤也算上过学!”
汤喜根脸一下子通红:
“我说的就是蒂克,浪漫蒂克,是不是呀,鸿浩兄?”
他笑了笑,没搭理。
白兴德也没再争执下去,拖着他就走,说是搓八圈,老地方,文杰司克路一百四十二号公寓老伍家。
老伍叫伍人举,名字挺怪。战前,只有他一人会搓麻将,且不甚精,常输给他太太艳菊和艳菊的“太太同党”。那时,他们这帮热血男儿们忙着爱国,整日价集会演说,支援国军,根本没工夫搓麻将,看老伍陪太太搓,还义愤填膺地骂他“不知亡国恨,只爱麻将牌”。不料,沦陷之后,大家都爱上了麻将牌,且一个比一个爱得厉害。家里人也鼓励,白兴德的太太就说,搓麻将牌比他们往洋浦港阵地上瞎跑好,大不了输点钱,丢不了命。
沦陷那夜,除了伍人举,他和白兴德、汤喜根都到洋浦港国军阵地上去了。那日下午四点多钟,他刚从一个集会上献诗归来,汤喜根气喘吁吁地来了,说是奉苏二小姐苏萍的旨意来的,问他可听到了吴市长在联合电台的讲话?他说没听到,汤喜根便说了:吴市长吁请更多的市民参加公民训练团,协助国军保卫S市。又说,苏小姐的意思是,战火已烧到租界跟前,抗战已到最后时刻,我们既然发誓和国军共存亡,就应该以无畏精神,组成决死队和国军共同战斗。
一听说是苏小姐的意思,当时就答应了,风风火火通知了白兴德和两个相熟的朋友,五点一刻,和苏小姐、汤喜根那帮人在界口公园门口聚齐了,极英勇地迎着租界的人流,越过租界,进入了炮火纷飞的中国辖区。那一刻,他真视死如归了,心里已默默想好了自己用诗句构成的遗言:
去了,我去了,
在这危亡的时刻;
去了,我去了,
在这报国的时刻,
可以战死,
决不苟活,
迎着枪弹,
我高歌不屈的中国!
偏没死成,他和他的伙伴们全安然回来了。回来之后仍激动不已,连夜记下诗句,加了个《热血青年》的标题寄给了《大华报》“呐喊”副刊的王定海。还在诗下加了行注:“余吟诵此诗时,已抱定报国决心,而置身洋浦阵地,如身亡,则为最后之遗作也。”
没几天就后悔了。洋浦港阵地竟是最后的阵地。那夜之后,时局一下子变了,维新市府成立,日本人成了友邦人士,他这才为自己的脑袋担心起来,极怕这呐喊真成了最后的遗作。他还年轻,只二十四岁,爱文学,更爱性命和自由,不能为一首小诗闯下大祸。连忙去找王定海,找了三天才找到,一问方知,王定海根本没收到那诗。他说他是快邮寄去的,王定海只说没收到,还宣称自己向来很够朋友,如收到,必及时刊出了。
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诗稿落到别人手里则更糟,眼下租界内外都在搜捕参加过公民训练团的人,汤喜根的弟弟汤祖根就被抓走了,他在诗的行注中写得明明白白,自己不但参加公民训练团,且在沦陷的最后一夜置身洋浦港阵地,和日本友邦人士作对,正可谓罪证确凿,无以抵赖。
因害怕的缘故,找了闻人大伯父方阿根,和盘端出了事情经过,要大伯父于意外发生时,援之以后。大伯父正在筹办东亚反共同盟会,一听这话就拍了胸脯,说是不怕、不怕,就是诗稿落到日本人手里也没啥。日本人断不像国民政府宣传得那么坏,既宽厚,又讲道理,不会与一个年轻人的一时冲动为难的。
大伯父劝他参加东亚反共同盟,说是只要参加了这个同盟,日本人和维新市政府都会另眼相看,还说同盟里的名流不少,且在维新市政府和日本驻华大使、总领事那里备了案,虽是民间团体,却完全合法。大伯父认为,他以往是屈才了,现在正可在这改朝换代之时一显身手,要他以其横溢文采服务新社会,先做同盟的文宣理事,以后再设法谋个副理事长或副会长的缺。
他觉着不妥,害怕归害怕,这和日本人合作的同盟却是不愿进的,若是进了这同盟,岂不是自打耳光吗?
当下支吾了一番,做贼似地逃了。
过了两天,大伯父又来找他,说是专写男欢女爱的小说家龚大鼻子和名教授岳雁龙都参加了同盟,问他还犹豫啥?难道他这个只印了五百册诗集的小诗人比龚大鼻子和岳雁龙还难抬举么?
还是没敢答应,说是要想想。
今天,大伯父又来了,且带来了一个极诱人的消息,声言同盟要办一个刊物,名为《新秩序》,会中同仁有意请他去主持副刊,月薪二百二十元。
这时候,良心真抵抗不住了,以二十四岁的年龄主持一个副刊该是何等的荣耀呀?!从此以后,他不必再看王定海那帮人的脸色了,也不必为谋职业发愁了,爱写啥就写啥,写了都在自己的副刊上登载。写诗,还可以试着写些小说,把密斯陈和密斯苏都写进去。密斯陈写给他的情书改头换面即可抛出。
这才接下了那张十六开道林纸的宣言。
于是乎,端着刺刀的宣言和索索发抖的良心便一起坐到了老伍家的麻将桌前。觉着自己已经背叛了三位相熟的朋友,因此认定,这般亲爱精诚地围桌而坐是最后一次了。
心神不定,麻将便难得搓好。第一圈一次没和。老伍开头就连庄和了三次,白兴德和汤喜根各和一次,轮到他上庄,只出了三张风头,老伍已把牌按下听和了。他心不在焉地摔出一张麻子,老伍急不可耐地一手按住,像按住了什么了不起的猎物,瘪瘪嘴里连声高叫:
“和了!清一色,单吊九饼!没吃没碰,诸位看清了,门前清哩!”
洗牌的当儿,白兴德埋怨道:
“老方瞎来,放着孤九万不打,偏打九饼,你没看到老伍在扔万字么,七万八万都拆开扔了,必是要做饼或条的文章,我扣着这张九饼就没敢打。”
汤喜根却道:
“也怪不得方诗人,是老伍这家伙手气好,才出了三圈牌么,他老兄就听和了。”
白兴德眼皮一翻:
“你懂个屁,老方是老伍的上家,要跟牌,不打孤九万.99lib.打九饼决无道理!”
他摆摆手道:
“好了!好了!都甭说了,里外是我的错!”
心中却想,这白兴德八辈子也脱不开小家子气。白兴德的老子在大华国货公司做着襄理,他自己又在《大华报》主管庶务,明里暗里进项不少,手头不算紧,却就是输不起,倒是汤喜根好些,虽是个乡下佬,在白兴德手下做庶务,手脚偏很大,一晚输上10块20块并不怎么在乎。
由汤喜根,又想到了苏二小姐,设想着自己如果做了《新秩序》副刊主笔,苏二小姐会怎么看,满桌的饼万条变得恍恍惚惚,整个牌桌好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纱。又揣摸,汤喜根是苏二小姐的奴才,自己有无必要透点风声给汤喜根,让他带话给苏二小姐,听听她的意见呢?这似乎算不得当汉奸,他主持的仅仅是《新秩序》的艺文,只谈风花雪月,不谈政治,苏二小姐也爱吟些诗文的,三年前在中国文学系上学时,还办过一个诗社。他做了艺文主编,《大华报》王定海的狗屁文章不发,苏二小姐的诗文则必定要发的,这与他方鸿浩有好处,与苏二小姐也有好处,可以告诉苏二小姐,只要他方主笔高兴,必能用《新秩序》的版面捧红她。
对朋友们自然也有好处,《大华报》鼓吹抗战,日本人一来,不能办了,据白兴德和汤喜根说,编辑记者都遣散了,排字房、印刷机和剩余的白报纸正待价而沽。他主管《新秩序》艺文,又有大伯父方阿根做靠山,正可以帮一下朋友的忙,把白兴德和汤喜根聘到《新秩序》做庶务,这样,既抓住了艺文副刊,又抓住了经济实权。
信手摔出一张条字牌——六条还是九条没注意,顺便瞥了白兴德一眼,在白兴德油亮且半麻的脸上看出了些许狡黠来,又觉着不妥。
这白兴德太贪财,不和钱发生关系,这人既可为友,又可共事,一沾上钱全完。据说白兴德在《大华报》是捞了不少,光白报纸进出一项,就很可观。经理向麻子明知有诈,却拿他无法。白兴德太诡,做什么事都不留把柄。他若是把这小子引荐到《新秩序》,只怕要给《新秩序》带来相当的损失。而如果不用白兴德,单用一个汤喜根,情面上又说不过去,真作难呢!
转念又想,有力的借口还是能找到的。《新秩序》的负责之人并不是他方鸿浩,且他要引荐过来的只是小小的庶务,白兴德做过庶务主任,到《新秩序》来做跑街的腿子太委屈了。可以极轻松地笑着说——要笑得自然得体,“哈哈,老白呀,您老兄和老汤不一样哟!您来做庶务,我都觉着无脸面呀!虽说是抗战时期……”不对,“抗战”二字不能再提了,应该是“国难”,“哈哈,虽说是国难时期,主任还是主任么!”然后,看看四处无人,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和他说:“东亚反共同盟会派来的那个庶务主任,我要想法把他挤走,到时候……哈哈,哈哈……”
正想到得意之处,轮到他出牌,竟忘了摸牌,把七零八落的牌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闭眼打出了一张九万。
汤喜根把牌轻轻一翻,压抑着满脸颤动着的欣喜,颇高雅地低吟道:
“我他妈和了。九万,一条对倒,也是门清,八个花,十五番。”
白兴德脸涨成了紫猪肝,掏钱时便对方鸿浩怒目叫道:
“这打的什么鸟牌,牌已摸得差不多了,本该打和的,偏在九万上出了冲!九万到现在一张未打,自是险牌,不和也不能打呀!”
又发现他的牌少了一张,气势磅礴地高叫:
“不算!不算!老方做了相公!”
汤喜根放弃了高雅,庄严反驳:
“怎能不算呢?做相公的是老方,又不是我!老伍你来评评理!”
老伍虽不愿从腰包往外掏钱,可又无法为十五番三块钱出卖牌品和原则,便笑道:
“老白确是没道理!”
白兴德又道:
“老方瞎打,让老方包赔!”
老伍笑而不语。
他自认倒霉,包了两家的六块,加上自己出冲翻倍的六块,一下掏了12块,扎扎实实肉痛了一番,对白兴德益发气愤难当。
决心好好打了,赢不赢不要紧,只是不能再这么输下去,还没到《新秩序》主持艺文笔政,月薪二百二十元和可能发表的诗词、小说均属空中楼阁,不能把口袋仅存的一点钱输完。
手气和运气偏不好,一将四圈下来,仅和了一次,还是八番的小牌,随身带来的二十八块已分别进入了三位牌友的腰包。
正痛苦地思虑,再输下去找谁借钱,伍人举的太太回来了,进门便道:
“哎呀呀,你们四位也在麻将救国呀?!”
他找到了救星,起身冲着伍太太的刀条脸道:
“伍太太来得正好!兄弟今日手气坏透了,您快上去顶我两圈!”
伍太太娇嗔地道:
“亏你方诗人想得出!我可是十二圈刚下来哟!腰酸腿疼,手指都麻了!”
他笑道:
“你只是手指麻了,我可是差不多要殉国了,再输下去就要押太太了!可又没太太可押!”
伍太太来兴致了:
“好!我这不怕殉国的上!在隔壁赵太太家,我八次自摸,还和了一次七小对,做成两次清一色,看样子在这里也殉不了国!”
伍太太上场之后,方鸿浩退下了,坐在麻将桌旁的椅子上喝茶,禁不住又想起衬衣口袋里装着的那张《东亚反共同盟会宣言》,极想掏出来好生研究一下。在家里只看了个大概,好像那意思还行,没怎么吹捧日本人,只说要以反共除赤为基点,建设永久和平的新秩序。蒋介石和国民党宣言中虽骂了,词句似乎算不得怎么激烈,而且,骂得也有些道理。
伍太太上桌打了没一会儿,便说渴,嚷着要喝茶,他去冲茶,偏没开水了。老伍专注地看着牌说:“劳驾你方诗人烧一壶吧,有洋油炉,很方便的。”他便去厨房点洋油炉烧水,烧水时,偷偷取出《宣言》研读起来,读着、读着,艳蓝的火焰中升腾出了一个雄辩演说家的脸孔。
那演说家慷慨激昂地道:
“今日之中国,人民痛苦已达极点,无辜生命死于炮火者,不计几千万也。一般民众皆以为日人所赐,而不知皆共产党蒋介石所赐也。共产之祸,甚于炮火炸弹,炮火炸弹乃一时之害,共产赤祸,子子孙孙千百年之害也。是以欧亚强国,谈及共产二字,莫不色为之变。彼蒋介石者,以一交易所经纪人资格,攫取中国军政财政全权,名日最高领袖,自西安兵变为自身性命计,不惜以全国土地人民,断送于共产党之手,于是一变其政策而容共联共矣。中国二十六年之名称,非号为中华民国乎?三民主义,非云注重民权乎?试问今日之中国,言论自由乎?集会结社自由乎?值此友邦莅临东土之际,我中国民众宜速自觉悟,起而组织反共同盟会,救国救民,救东亚,救世界,为永久和平幸福努力之。”
言辞犀利,痛快,“试问今日之中国”一句,源自骆宾王《讨武曌檄》,看得出,起草这宣言的人学问背景均有来历,断非大伯父这种草莽之辈所为。大伯父自己也说了,言情作家龚大鼻子和名教授岳雁龙都进了同盟,宣言没准也是龚作家和岳教授所撰呢!
把烧开的水提到小客厅里,给伍太太泡茶时,心中已决定了,明日一早便去找大伯父方阿根,告诉他,这同盟的文宣理事他做了。前提条件是,《新秩序》艺文笔政的主持一事不可变卦,还得让他把汤喜根塞到《新秩序》里做庶务或账房。
因此,便没急着走,想等八圈麻将搓完,和汤喜根结伴走,路上,把自己对汤喜根栽培之意告诉他一当然,只告诉他《新秩序》刊物的事,反共同盟会的事不说,更不说自己也做了什么理事。让汤喜根去向苏二小姐禀报,他方鸿浩要干一番文艺救国的事情了——决不是替日本人和政府干的,而是为中国民族文化的保持和发展干的。就是苏二小姐一时有些误会也不要紧,他相信,只要苏二小姐和朋友们看过一期《新秩序》的艺文,就会知道他的心还是中国心,这颗热烈跳动的中国心和沦陷之夜的那颗中国心没什么不同。
受折磨的良心由此而得到了安宁,衬衣口袋里的《宣言》不再像个日本兵,倒像个脉脉含情的姑娘了。
却不料,偏在这时,弟弟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了,说是《大华报》的王定海来了,正在家等。
心中又一阵得意,算定王定海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到《新秩序》来谋个差使。
笑了笑,对弟弟说:
“让他等好了!反正《大华报》已停了,他有的是时间!”
弟弟道:
“人家说有要紧事!”
他管不了什么要紧事,只记着得赶快栽培汤喜根,栽培汤喜根,也就等于栽培了苏二小姐,以后就能和苏二小姐好好“浪漫”一番了。
便要弟弟到汤喜根的位置上打牌,说是要和汤喜根谈点事。汤喜根赢得不少,巴不得脱身,白兴德、伍举人也恨汤喜根手气好,想他离开,便顺利交接了。
到客厅外的阳台上,对着满天星光,方鸿浩自我感动地对汤喜根报告:
“老汤,我给你运动了一个好差使……”
第十二章
维新市政府的办公处就是前市府的办公处,在中山路一百二十六号,有个挺大的院子。院门是座三重顶庙宇式结构的高大牌楼,牌楼上,有旗杆,悬着五色国旗。牌楼两边的偏门旁各置一个木质岗亭,过去站在岗亭前的是中国警察,如今换了日本兵,一个岗亭一个,主门洞两旁还卡了两个,牌楼后面是日军守备班。
每逢进出门楼时,傅予之总有些说不出的难堪,总觉着戳在大门口的日本兵损伤了他们脸面。维新政府是中国人的政府,怎么让日本人来保卫呢?这必定要给恶意的中国人以攻讦的口实。他向西村津太郎机关长说过这事,西村机关长说,这是暂时的安排,也是时下必须的保安措施,一俟地面奸匪暴徒肃清,警政恢复健全,自当以中国方面的军警人员替代。
院内还不错,穿军装的日本兵是看不到的,穿便装的日本警卫人员也都规矩文明,见了他和市府的重要官员,总要尊敬地鞠躬行礼。主楼楼台上的几个常常照面,竟熟得很,有时也打声招呼,问个好。
维新市府的要员们在主楼办公,主楼从外表看完全是中国式建筑,五棵三人合抱的粗大石柱,支起了琉璃瓦扣合的沉重楼顶,十八级麻青石台阶直抵楼台,楼台三面是汉白玉围栏。穿过楼台进入门厅则可发现,内部装饰结构是西洋式的,有地毯和冷暖气,门厅实际上属于二楼,十八级台阶已把一层楼房压到了下面。门厅左右首各有一个旋转式楼梯,上至三楼,下达一楼,整座主楼只有三层。
傅予之的办公室在三楼,几乎占据了三楼楼面的一半,他像前市长吴焕伦一样,拥有一个市长专用的会议厅,一个兼作会客的大办公室和一个带卧房的小办公室,还有机要室和秘书室。
更重要的是,他拥有一个实施新市府的班子。
仅仅二.99lib.十余天,维新市政府八局三处便大致建立起来了,事情比预想的要顺当得多。他对西村机关长说,自己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西村却道,他是想到了的,还说,中国人的聪明就在于识时务。言毕,西村当即悟出了什么不妥,又认真声明,所谓识时务并非指他傅予之而言,是指新市府中某些局长、处长们说的。西村请他不要误会。
他虽没误会,心下却很不痛快,觉着有些中国人委实不像话,几个月前还口口声声和日本人不共戴天,日本人一开进S市,马上变了,只为做个局长、处长什么的,不惜到日本人那里去运动。不说让西村瞧不起,就是他傅予之也瞧不起。却又不能不用这些人,不用不行,非常时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俟时局稳定,有些人是一定要开革的,像财政局的林炳江,肃检处的甘锦生,都得开革。
林炳江原是吴焕伦市府的一个政务处长,拍吴焕伦的马屁算是拍到家了。有一次市府在交际处召开各界贤达谈话会,大热天突然停电,风扇不转了,林炳江竟能当着那么多贤达的面给吴焕伦扇扇子,扇了整整一小时又一刻。会后,他讥讽林炳江说:“你做政务处长真是可惜了,凭你那打扇子的好手腕,就应该到中央服务蒋委员长。”林炳江竟厚颜无耻地道:“一切为了抗战嘛!本市的抗战领袖是吴市长,兄弟服务于吴市长,便是服务抗战。”如今,这位服务抗战的马屁精早把抗战忘到脑后去了,维新政府通电一发表,林炳江马上提出了个“整理本市财政建议书”,没往他傅予之的维新政府送,倒直接往日本S市军部和西村特务机关送,且是日文的。结果,考虑财政局长人选,日本军部松井中将和西村机关长都提出了林炳江。西村机关长看不起姓林的,却在用林炳江做财政局长这一点上坚定不移,搞得他毫无办法。
肃检处的甘锦生也不是东西,明明可以随他的前主子吴焕伦撤往内地,却偏不走,日本人来,就从租界里冒将出来,自说自话地搞起了个各界维持会,自封了个总会长的头衔,还有S市陷落第二天,也就是他在东亚电台发表第一次讲话的时候,为进城的日本人搞了个很热火的欢迎式,很得松井中将的赏识。据说松井中将在欢迎式结束之后,请甘锦生在欧罗巴饭店吃丁饭,还和各界维持会的部分成员合影留念。松井中将认为,甘锦生是个干才,指名要甘锦生进新政府,似乎还有要甘锦生做副市长的意思。他大感不快,很坦率地对西村机关长说,这个甘锦生原是前市府的参议,国民党政权的背景十分深刻,重用此人,势必要给新政府埋下隐患。还说,甘锦生于可走之时不走,留下来热心和新政府合作,也许是奉了蒋介石中央的指令。西村机关长同意他的看法,明确指出这种人要小心慎用,还要密切监视,发现不轨即予处理。不过,碍着松井中将的面子,肃检处长还是让甘锦生做了。
甘锦生也真是没脸没皮,肃检处长一发表,当晚便跑到租界台拉斯克路十四号他官邸送去一份厚礼,还声称是受雷佛人雷老太爷之嘱来拜访的。傅予之知道雷佛人是S市青帮大亨,是帮中大字号人物,其辈份不说在S市,就是在全国也是最高的了。辛亥年后,礼字号人物全已绝世,大字号也所剩无几,雷老太爷凭那辈份就很了不得,更何况老太爷还实际控制着S市的娱乐界和各界的会党流氓。甘锦生抬出雷老太爷意思很明确,大概是要说明自己是雷老太爷山门下的徒子徒孙,他傅市长不予关照便会有诸多不便。他冷笑不语,只觉着甘锦生可恶又可怜。就算甘锦生是雷老太爷的门徒,他傅予之也无必要高看一眼,他是现任市长,雷老太爷能以大亨的身份混到今天,就是因为懂得结交官府。他认定,在未来的日子里,不是他傅予之要巴结雷老太爷,倒是雷老太爷要来讨好他傅予之。否则,他使使眼色,日本人就会把雷老太爷和他的徒子徒孙扫荡干净,将来的新秩序也就不会再有雷九九藏书老太爷帮党的一席之地了。
自然没对甘锦生说,只道和平局面来之不易,市政刚刚恢复运作,百废待举,要甘锦生恪尽职守,多为S市市政工作和民众生计做些努力云云,礼品也没收。
待甘锦生唯唯地走后,他不禁想到,此人如非前市府刻意留下的奸细,即为投机官场的无耻小人,无论如何都不可放手重用。今日甘锦生可以公然叛离前市府和国民党,明日亦可公然叛他。这种小人,除一己私利之外,断无丝毫救国救民的责任心。
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他傅予之为国为民,于前市府不负责任地丢弃S市后出任时初,却不得不和这许多势利小人合署共事,只怕自己的廉正清明也救不下未来市府的沉迷昏暗。由此而想起老朋友苏宏贞教授的高尚为人和文章道德,益发感慨不已,暗想,无论如何,也得把苏宏贞恭请出山,哪怕苏宏贞赏脸做个市府顾问也是好的。
这日上午,正为市府的人事安排和未来前途忧郁不安时,社会局长兼市府宣传处长金昆仑进来了。傅予之注意到,金昆仑手里拿着公文夹,怀里还抱着不少散乱的报刊公文,身后跟着西村机关长。
金昆仑又是维新市府的一大宝贝。此公和甘锦生、林炳江不同,既未鼓吹过抗战,也无国民党党政权的背景,在维新政府成立之前一直默默无闻。据他自己说,是不愿和当权者合作。日本人一来,此公便合作了,公然打着“拥护大日本皇军”的旗子投奔了日本人,短短二十余天,就把日本人当成了亲爹,连一点脸皮都不要了,以至于维新政府的同僚都瞧不起他,背地里骂他是日本人的狗。
却也是条好狗,既能叫,又能咬,干起事情不要命。西村对此公最为满意,曾不无感慨地说过,如维新市府官员都能像金昆仑一般忠99lib?心奉事,恪尽职守,则新市府之建设可保无虞矣。
金昆仑进来后,极恭敬地向他行了礼,尔后,被西村机关长的炯炯目光鼓舞着,正正经经地向他报告。
金昆仑说,大日本皇军解放S市后,和平救国之宣传深入人心,社会各界响应和平号召,纷纷组建旨在拥护新政府,拥护解放,拥护中日友好之社团。除最早成立的“东亚反共同盟会”之外,现在又有“东亚和平促进会”、“东亚邦交和睦会”、“大道和平反共救国会”等十三家协会申请登记,并要求政府予以财政资助。根据维新政府施政大纲,这些善意团体,社会局一概予以登记了,但财政资助十分困难,现只能每月象征性支付各会数百元左右经费作为鼓励。从长远考虑,似应从财政局列支专款。又说,反动团体、非法组织也有出现的端倪,近期已发现反动标语、传单若干,所书内容极为恶毒,实难言述,署名计有:“抗日爱国会”、“铁血除奸团”、“市民救国会”等,似有共党或前政权背景。
金昆仑自认为很幽默地开了个玩笑:
“这等团体没有向我的社会局登记啊!”
傅予之没心思开玩笑:
“要查!和警察局袁局长协同查办!”
金昆仑道:
“袁局长已抓了不少,大都是青年学生!”
傅予之点点头:
“要继续抓,有一个抓一九九藏书个,决不能手软!对任何可能出现的星星之火都要扑灭。古人云,治乱世,用重典,我们不采用严厉手段,则S市断无和平秩序可言!我们今天于无奈中下手狠一点,以后民众会理解的!”
西村道:
“傅市长说得对!该抓的要抓,该杀的要杀,维新政府的权威是不能蔑视的。当然,宣传教化工作也要加强,有些市民、学生是受国共奸党指使,我上次就和你说过的。”
金昆仑忙说:
“卑职清楚,阁下训示之后,我即命东亚反共同盟会会长方阿根先生着手组织和平反共救国万人大会,还训令宗教界各团体联合为解放S市献身之皇军官兵举办祭礼,宗教团体计有:儒教、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
傅予之有些吃惊,五大教派为日本军人举行宗教祭礼太过分了,也太丢他这个新市长的脸了。
他很恼火地盯着金昆仑问: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向我呈报?”
金昆仑不慌不忙:
“卑职只是筹划安排,俟确定下来,必会向市府和有关方面正式呈准,况且,宗教祭礼之事,西村阁下是极表赞同的!”
金昆仑简直拿他这个市长当摆设了,西村机关长不敢拿他当摆设,金昆仑竟敢拿他当摆设,且如此下作不要脸。
他手扶面前的办公桌缓缓立起道:
“本市长认为,单纯追悼皇军之祭礼不妥当,必会造成各界哗然,市民攻讦。S市一战,日本皇军伤亡非轻,中国军民之伤亡则更为惨重!我S市维新政府,乃中国人之新政府,置数千上万之中国亡魂于不顾,我这个市长还能当下去吗?维新政府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金昆仑大感惊诧,极尴尬地看了看西村机关长。
西村机关长费力地笑了笑,立起解释:
“金局长报告并不全面,也不准确。追悼祭礼,准确地说,应叫‘中日阵亡将士民众追悼大法会’,除中方五大教派参加外,日方神道各派、各佛教、基督教团体也一体参加。大法会既是悼念为解放S市捐躯之日本皇军官兵,也是悼念受国民党亲共政权之害死于炮火中的中国官兵、市民。大法会的要旨不仅是为祭奠万千幽魂早升天国,更为中日两国和平提携,发扬真诚亲善,以此作为东亚和平之基础,永远消灭争霸行为。”
这倒是合乎情理的。中日开战本是误会,以法会祭礼形式宣传中日永不再战的和平思想,他完全可以接受。
“这样安排就好,具体事宜社会局和宣传处可抓紧筹办,追悼大法会宗旨书及日程表也要马上拟出,拿到下午的市府例会上研商。”
结束谈话时,又一次提醒金昆仑:
“我再说一遍,我S市维新市府,乃中国人之新政府,施政做事都要顾及中国民众的感情,希望你们今后能记住!”
金昆仑唯唯诺诺退去了。
屋里只剩下西村机关长的时候,傅予之才叹着气,对西村机关长表白说,他知道S市需要和平自由的新秩序,人民需要安定幸福的新生活,他傅予之知其不可为,也得勉力为之,决不会让日本朋友失望。又说,金昆仑其人实际上还是浅薄无知的,并不明白中日提携存亡与共的精神要义。还提出要在下午的例会上警告甘锦生、林炳江之辈,以免他们把前市府的污浊之风带到新政肌体中来。
西村机关长频频点头,深表赞同。
第十三章
甘锦生在跨进市府会议厅大门之前,先在衣帽间的穿衣镜前站住了,穿衣镜很忠实地映出他潇洒派头的影像,使他平添了几分自信。他对着镜子将额前微微翘起的头发抿了抿,又掏出手帕在红润的唇上用力擦了擦,才动手脱大衣。
脱大衣时对嘴唇上的红润仍有些疑惑,极担心那红润上会残留下金太太香吻后的口红,旋又记起,出门时左右两边脸颊也被金太太吻过的,也有可能留下点什么,遂将油光闪亮的脑袋再次凑到镜前,严格仔细地予以审查。
这时,穿衣镜里探进了金昆仑戴白金眼镜的大脑袋,大脑袋上的小眼睛阴阴地盯着他,嘴角上挂着一丝含意不明的笑,这使他多少有些紧张,当即浮想联翩,担心金昆仑已发现了什么。
却装作很坦荡的样子,回转身亲热地拍着金昆仑的肩头,叫道:
“哈哈!昆仑兄,是你!今天总算被我抓住了!你站好,莫动,我要代表你家太太打你两个耳光的,你自己说,先打哪边?”
金昆仑慌忙推开他的手:
“甘处长,莫闹,莫闹!马上要开会,傅市长脸色不好看哩!”
“你知道看傅市长的脸色,就不知道看太太的脸色么?你太太说你三天没回家了,可是实情?”
金昆仑叹气道:
“有什么办法呢?!兄弟做着社会局长,又兼市府宣传处长,且值新政伊始,哪还顾得上伺候太太?!”
甘锦生诡秘地一笑:
“莫不是有了金屋藏娇的好去处,便把太太给忘了吧!”
金昆仑正色道:
“莫乱说!莫乱说!你是肃检处长,岂可开这等玩笑!时下傅市长又在扫荡腐败,推行廉洁政风,这等玩笑就更开不得了!”
甘锦生见金昆仑这般古板正经,心中暗暗好笑,益发觉着此人可恨而又可怜。什么鸟的“新政”,唬鬼罢了,这人竟当了真,竟让年轻漂亮的太太守空房,自己一天到晚陷在“新政”里忙个不休——当然,这也好,这便给他带来了机会。金昆仑不愿伺候太太,他就可以代表金昆仑去伺候了。这,这大概也算得他甘锦生对“新政”的一份贡献吧!
甘锦生尖刻阴毒地想着,和金昆仑一起进了会议厅,没敢和金昆仑坐在一起——毕竟心虚,总怕言谈举止稍有不慎,被这王八看出破绽,热情洋溢地投奔了财政局长林炳江,在林炳江身边的位子上坐下了。
刚坐下,林炳江便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老甘,你看,傅老头子的脸色不对劲嘛!老东西怕又要找茬训人!”
甘锦生抬头去看桌首坐着的傅予之,心里却及时地想到了林炳江接收市银行时私下留的三十万路政拨款。这三十万款子是战前吴焕伦市政府划拨市银行的,日本人一来却不见了,林炳江说,吴焕伦市政府逃跑时提走了,西村机关长和傅予之便信了。他却不信,悄悄找到市银行相熟的朋友,把林炳江截留毁帐的底细弄清了。按说,他完全可以以肃检处的名义对林炳江进行公开肃检,砸掉林炳江的饭碗,可他不愿这样做,只让银行的朋友写了封密信留在手上,便暂且搁下了。
把目光从傅予之那边收回,正派庄严地投到了林炳江脸上,不无意味地道:
“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林局长,你怕傅老头子干啥!”
林炳江低语道:
“老甘,你老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和我都是从松井军部那条线上下来的,老头子和西村机关长能不瞄着我们么?”
甘锦生笑了笑:
“只要不贪赃枉法,他们再瞄又能怎么样?”
随后,似乎无意地俯着林炳江的耳朵说了句:
“市银行金库的钱主任有封信邮到肃检处,我硬把它扣下了。”
林炳江一怔:
“信里说了些什么?”
“还不是前市府的那笔路政拨款么!”
林炳江沉不住气了:
“甘老弟,这……这件事我要好好和你谈谈,只和你一个人谈,咱们都是松井军部信得过的人,咱……咱们得一条心。”
甘锦生眼前适时地飘起了花花绿绿的票子,热血沸腾而又心花怒放,脸孔上却不显示出来,压抑着充满身心的快活,表白道:
“那是自然,在S市维新政府,松井阁下真正看中的也就是咱俩!咱们要是不一心还行么!这事你老兄放心,只我知道,银行金库钱主任也是我的体己人,我不让他说,他便不敢说的!”
还想和林炳江约一下处置那三十万款项的地点和时间,却没来得及。三时正,八局三处的官员们大致到齐了,坐在桌首的傅老头子拖着长脸宣布开会。
傅老头子上来便是一番老实不客气的训示:
“近十年之蒋介石党政权,吴焕伦之党市府专制酷虐,贪赃枉法,罪恶之多,擢发难数。自最高以至中下各机关,所用人员,除亲戚故旧之外,虽道德高尚,廉洁自重,或有奇才异能者,皆弃而不用,以致国势不举,民风糜烂,实为沉痛教训!今我维新政府在日本友人帮助之下得以成立,亟需一扫腐败,予国人市民以崭新印象,使国人市民爱我市府,与我同心。此事关乎大局,凡我市府机关同志,均应铭记于心,万不可大意……”
坐在身边的特务机关长西村插话道:
“傅市长的训示极为必要,诸位不要嫌啰嗦。我们西村顾问机关也认为,新政府的道义形象至关重要。新政府办得好,民众就会99lib?
拥护新政府,进而拥护帝国皇军,就会深切地感到,是帝国皇军解放了S市,就更会加深对蒋介石亲共旧政权的痛恨……”
这些废话听了好多次了,大家都腻透了。
甘锦生注意到,傅予之训话时,坐在斜对过的租界特区办事处主任杜立人在闭目养神,瘦小干瘪的脑袋不时地微微晃动着,大约在心里哼着京腔。正对着他的警察局长袁柏林很响亮地喝茶,很响亮地倒茶,尔后又很响亮地踏着地板去上厕所。他却热辣辣地回忆着和金太太销魂的时刻。
金太太可真是金太太!妈的!真金也不换哩!金昆仑这做狗的坯子怎么就把这么一个好女人骗到了手!这真应了一句古话,叫做好男无好妻,好妻无好夫!金太太香艳肉感,春光无限,太让人怜惜了。又想到,对付这种女人非得日本人的洋药不行。他若是把大日本帝国的洋药献给金太太,只怕金太太和他一块儿私奔也未可知……
傅老头子还在那儿训话,训得一丝不苟:
“……我们有些官长同志,并不知道这维新二字的意义,还把维新政府当作吴焕伦的党市府,还以为我傅某人是吴某人。有位身为某长的先生,前时深夜来舍下造访,且携以礼品若干,携某闻人大亨片子一纸,明言要我傅某栽培,这成何体统?!”
这不是说的他么?!
林炳江说得不错,老东西果然瞄上他了。这时候要镇静,一定要镇静,甘锦生在心里对自己说着,手捏茶杯盖,轻轻撩拨着浮在茶水上的茶叶,脸上力求笑得自然。
“还有一位机关负责之人,遇事不和本市长商量,不和友邦顾问西村先生商量,倒钻营于市府之外某处,密谋于黑室某地,是何用意?是何居心?想必诸位都是明白的。本市长再重申一遍,前党市府那套台上握手,台下踢脚之恶作风,本市长断不与之相容!”
林炳江却沉不住气了,疾疾地站起来解释道:
“傅市长,兄弟不知此话是否指兄弟而言?兄弟这财政局长之职发表不过二十六天,在此之前,兄弟确曾搞过一个整理财政案呈送给松井中将处,当时,西村阁下那里也是送了一份的。后来,兄弟出任现职之后,松井军部派人来询问,兄弟不得不……”
西村机关长看了林炳江一眼,打断了他的话头:
“现在是我们西村机关在指导贵市府,任何事情都要经过我机关和傅市长,懂不懂?!否则,引起本机关、市府和军部的误会,你要承担全责!”
林炳江吓得一头冷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搞得整个会议厅都有些紧张。
西村这才挥挥手:
“坐下,听傅市长继续训示!我告诉你,不要想在我们之间钻营,本机关和军部在对傅市长的提携上是完全一致的!”
傅予之继续说:
“除政府本身清正廉洁外,还要体恤国难民艰,断不允许任何机关个人假公济私,勒索民财,如有此类情节发生,当予最严重之惩罚!”
训示完99lib.毕,八局三处属僚们开始报告各自范围内的工作。
第一个报告的是租界特区办事处主任杜立人。此人的话不太好懂,尽管他想讲得好懂一些,还是不太好懂。大意却是听清了的,租界各中立国当局已用事实承认了维新市政府,除个别国家领事馆还在观望,大多数都和维新政府的特区办事处有了接触。大日本帝国自不必说,德国、意国也还是友好的。英、法等国虽对皇军解放S市不满,但中立诺言是信守的,进入租界的四万八千七百余前国民党军官兵均解除武装,扣押于31个营地。对怀疑参与过反抗皇军之武装市民,也抓捕扣押,累计约达二万左右。租界各中立国领事馆会商以后,准备和维新政府正式交涉,要点有二:一,对因受怀疑而被扣押的市民,请维新政府方面同意取保释放。二,仍滞留租界之数十万难民,维新政府应于市面稳定之后,妥善安排其重返家园,不得加以伤害污辱。
西村机关长道:
“此事傅市长已有决定,难民重返家园,要着令有关方面马上办。公民训练团人员取保释放也可原则同意,但,保释书上需证明:一,此人战时不属于任何前政府之作战单位。二,须誓言服从维新政府领导,不从事任何反政府反皇军活动。”
傅予之点点头:
“对的!就这么回复中立国领事馆。”
杜立人又道:
“还有警察人员,现在租界估计也有万余。”
西村机关长道:
“也照此办理,交通警察、治安警察,均可取保。参与作战的特警不行,需作战俘看待,这是军部的意思。”
第二个立起报告的是警察局长袁柏村。
袁柏村报告说,维新政府第二号布告发表以后,警政重建工作仍不顺利,只少数警察报到归职,大量余缺需由陆续招纳之新警人员顶替,而每日到市警局报名的人员不过十几、二十不等,迄至今日累计才有三百左右。因人手不足,除重要机关保卫和交通指挥之外,全市治安一时还难以全面维持,劫案不断。出于无奈,公告各区市民联防自保,于夜间持脸盆守夜,遇暴徒奸贼,便击盆报警。并云,此法甚灵,实施之三天劫案锐减。
甘锦生听到此处,不禁对袁柏村生出了深深的艾怨。过去他并不知道夜半击盆声是袁柏村警察局安排的,还以为是街头瘪三和拆白党胡闹哩!前天在平安巷,正搂着肃检处的一个女文书在床上乱浪,击盆之声铺天盖地响了,他差点儿没从二楼的窗子跳下去。
盯着袁柏村不无阴险地想,不说这狗东西通敌当汉奸的大罪了,就冲着这一点,他甘锦生也得好好拾掇拾掇这狗东西!回去就得和手下的人交待清楚,警政肃检必得从严掌握,一俟发现反动腐败即断然处置!
捅了捅身边的林炳江,想把自己的肃检宗旨和林炳江谈一谈——林炳江对袁柏村也多有不满。却不料,傅予之偏点名要林炳江呈报市财政情况。
林炳江站起来,不到五分钟,便把市财政工作报告完了,继而,又婉转地提到了会议开始时发生的误会,声称,松井将军决无插手财政之意,自己也决无和西村机关、市府、市长作对的想法,最后,颇为小心地提出,基于财政困窘的现状,两周前以市长名义发表的第七号布告是否尽快废止!
糟老头子显然已记不起第七号市长布告的内容了,在二十余天中,这位汉奸市长签字发表的布告已排至三十余号,就连他甘锦生这样的好脑袋也难得记清,更不要谈傅予之了!
“这……这第七号布告讲的是什么?”
“关于豁免捐税,您……您在布告上说,为体恤民艰,维新政府决意废除旧政权之苛捐杂税,合理之税捐,也暂予免除。但,时下财政实在困难,如果……”
“不要说了,七号布告还要执行!再免税一个月,以收民心,新政伊始,要言而有信!”
林炳江真无耻,财政如此困窘,居然敢私匿前市府的三十万巨款。傅予之也真狡猾,明明恨不得把治下百姓的皮都扒光,偏要侈谈什么“言而有信”。
唯独没感到自己亏心。甘锦生理直气壮地想,就是把林炳江匿下的三十万真分了十五万去,也是无可指责的,这些款子即已落到维新政府手里,便算不得国府资财了,自己不拿白不拿……
这当儿,原教育局庶务科长,现教育局局长孙思文站起来,以教育专家的面孔大谈维新教育。说是以往之旧教育误国误民,贻害匪浅,非予彻底之革新不可;私立学校滥竽充数,且混有不良奸党,表面办学,实则以破坏新秩序为目的,非予以侦缉整理不可;而革新整理,又以教员思想最为重要,故任职以后,即颁行维新教育条例,以防止反动,根除隐患,并称还将进行符合新思想、新道德之教员测验。
也不管一屋子的同僚如何厌烦,讲完教员又讲学生,慷而慨之地宣布,要为傅市长的新秩序培育新学人,课本一体更新,男生国文课改用《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为贞女德,女生区别于男生,国文研习《女儿经》。根据中日和睦精神,每周开设日语课三至五节,聘请日人为师,为使学生成为有道德、爱劳动之新国民,增设修身课两节、劳作课两节、园艺课一节、家事课一节……
孙思文是傅予之的家奴,傅予之对他一直刮目相看,可傅予之也忍不住了,打着呵欠道:
“很好!很好!教育乃千年大计,孙局长如此尽心尽职,本市长很欣慰!好了!时间不早了,肃检处甘处长、社会局金局长还有话要说。”
市长点名点到头上,不说不行了,甘锦生方站起来谈了一通廉政肃检的计划措施,顺手意味深远地敲打了一下身边的同僚。认真地向傅予之报告说,警察局袁局长治下之某拘押所一丁姓火夫长贪匿人犯伙食费,查实的三笔已达四百二十八元六角整。租界特区办事处某书记员收受租界难民财物贿赂,折洋合一百七十二元整。财政局有笔来路不清之款项正在查——担心林炳江沉不住气,扯出那三十万,连忙补充说,那笔款项是一千二百五十四元,和出纳科的一周姓出纳主任有关。
傅予之听完他的呈报,当即表示道:
“着即将此三人斥革,永不录用!肃检工作尚须加强,不可有一时一刻之懈怠!”
最后,社会局长兼宣传处长金昆仑报告中日联合追悼大法会的计划安排。
金昆仑为死去的“皇军勇士”大表悲痛时,林炳江已把脑袋凑过来,颇亲切地问甘锦生:
“老甘,今晚去‘维多利亚’怎么样?”
甘锦生会意地捏了捏林炳江的手,连连点头。点头之际,眼前又飘起了花花绿绿的票子,和金太太于票子拥裹下献出的媚笑,便想:“日他妈!这真是次蛮不错的例会哩……”
第十四章
汤喜根远远地看到戏台的讲桌后晃着一个硕大 的脑袋,脑袋上且架着副白金腿方框眼镜,便想,脑袋大必有学问,戴眼镜的大脑袋则必有大学问。心便不太慌了,觉着有大学问的人都背叛了国府和蒋委员长,自己这个只读过中学的小市民,为了生计的缘故来听听会是可以原谅的。
大脑袋口气也大,开宗明义便说,今天各界和平人士召开反共救国动员大会,主席本是傅市长,但傅市长公事繁忙,无暇分身,乃派他代表参加。他参加,便是傅市长参加了。参加的目的有二,一为表个态,支持大会,二为恭贺大会圆满成功。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金昆仑,服务于市府社会局与宣传处,对能代表傅市长参加大会深感99lib.荣幸。
这位大脑袋局长兼处长兼市长代表的家伙演词很短,一点高深的学问没透出,倒像“东亚反共同盟会”会长方阿根一样,透着难以言述的无耻:
“亲爱的同胞,勇敢的同志,你们来这里开会为什么?兄弟晓得一定为打倒共产主义,打倒蒋介石政权来的。诸位为何要铲除共产、打倒蒋政权!实在因为共产主张不合我国国情,蒋政权专横无忌、妄自联共,使得我们不能安居乐业、建设国家。幸赖友邦皇军帮助我们,解放了S市,使我们今天能勇敢地聚集一堂,自由言论,我们今天反共大会的意义,是要大家知道共产的坏处,而蒋政权敢专横的原因,亦是依赖共产党作背景的。所以,要打倒蒋政权,建立自由、民主、民权的新国家,必须打倒共产党。现在,同胞、同志且与兄弟一起呼口号:
“大日本皇军万岁!
“维新政府万岁!
“打倒蒋政权!
“驱逐共产党!”
戏院里的男男女女们挥起了色彩各异的手臂,朗声呼喊,汤喜根也不由自主地举起了穿着灰长袍的手臂。
手一举到空中便觉着不对,妈的,他汤喜根怎么能高呼大日本皇军万岁呢?!“大日本皇军”迈进S99lib?市的最后一夜,他还去了洋浦港反抗“皇军”的阵地,要和“皇军”决一死战,“皇军”决不能“万岁”。
伸到空中的手又落下了,看看前后左右林立起伏的臂膀,佯作在腿上抓痒,把右手和半个身子都探了下去,中国人的自尊心方才获得了侥幸的保全。
课桌前的大脑袋于口号平息之后消失了,“东亚反共同盟会”会长方阿根的脸孔出现在他面前。尽管距离很远——至少隔着十一二排座位,汤喜根还是觉着方阿根在注视自己。他知道,从第五排到第99lib?十五排坐的都是方阿根“反共同盟会”的会中同志,方阿根是必然要留意的。
把身子坐正了一些,脑袋冒高了半截,认定方阿根是能看到的,只要方阿根看到了他,事情就有了交待,《新秩序》庶务的位置就非他莫属了——自然,还得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听,方阿根这人最怕人家小瞧他。
因认真的缘故,听得一字不漏,可怜的耳朵大受折磨。
“兄弟方阿根,代表‘东亚反共同盟会’敬献演词,还请列位锡教,列位都知道兄弟是个粗人,列位常锡教,兄弟才有长进。”
开场白就出了笑话,“赐教”说成“锡教”,引出了不少人的窃窃私语,连汤喜根也没来由地感到难堪。
演词更糟糕:
“今天天气很为明朗,我们心里十分快乐!为什么快乐呢?因为我们心情愉快!又为什么愉快呢?因为大日本皇军来了!来帮助我们建立新亚洲,建立新中国,还要帮助我们反共防共,打倒老蒋!现在老蒋在什么地方?我们不知他逃到了什么地方。反正我们知道南京已被皇军解放,这真是我们同胞同志的鸟运。如日本皇军提手亲热,我们鸟运齐天呀!”
一阵无法压抑的笑声骤然在戏院四处爆响,急得戏台上的一个家伙大喊鼓掌。
稀稀啦啦的掌声渐渐平息了笑声,狼狈不堪的方阿根不敢讲下去了,手一挥,高呼口号——并未像大脑袋局长金昆仑那样要求与会者同呼,且口号呼得急促而紧张,几乎是上句紧接下句,与会者想与之同呼都无可能。
“大日本皇军万万岁维新政府万万岁南京解放万万岁消灭共产万万岁!”
汤喜根因此而再次避免了举手呼口号的难堪,对方阿根的糟糕表现倒生出了些许感激,并企盼着以下献词的代表们都能如此无所作为。
第三个上台的偏是个西装先生,说是代表什么“东亚和平促进会”。这老兄颇有些学养,往台上一竖,先自把分头猛然一甩,手按讲桌,环视会场达半分钟之久,才侃侃谈道:
“敝人今天能与志同道合的各界朋友在此聚会,十分荣幸,也十分高兴。中国目前之处境、之灾难,全系蒋介石和共产党专政好战所致。蒋介石是全民公敌,共产党更是全民公敌。敝人记得民国十五年十一月,国民党召开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蒋介石就请俄国共产党的鲍罗廷做顾问,一切内政、军事、外交悉听鲍氏指挥,还说鲍氏为总理孙先生在日友好,简直把鲍氏尊为太上国父,岂不是莫大国耻?!昔日之俄共鲍氏,今日之中国共产党,乃我华夏民族万劫不复之源,我和平救国同志应有充分认识。这是第一点。”
“敝人要说的第二点是,中日提携亲善和蒋介石国民党集团的卖国。我们要晓得,自西历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以来,白种人入侵中国已近百年了,蒋介石国民党专权十余年来,对欧美白种帝国主义卑躬屈膝,卖国求荣。假使没有我们东亚先进国家日本雄踞在旁,只怕中国今日已形同印度、安南了。日本友邦提出,要亚洲人治理亚洲,敝人认为很有道理。我们今日必得以真诚之心感谢日本皇军的正义精神,和日本皇军的忠勇无畏。”
“最后,敝人吁请正直爱国、愿以真诚之心感谢日本友邦的同志、同胞和敝人一起呼喊口号——”
西装先生实在混帐,吁请发出之后,竟停在台上,再次环视众人,等众人全身心进入受吁请状态,方捏起瘦小的拳头呼道:
“忠勇正义的大日本皇军万岁!”
会场上的手臂再次林立起来,应和之声骤起:
“忠勇正义的大日本皇军万岁!”
“我们亲爱的维新政府万岁!”
“我们亲爱的维新政府万岁!”
“中日提携,铲除共产主义!”
“中日提携,铲除共产主义!”
只好跟着举手了,前后左右都是“反共同盟会”的人,不把手臂象征性的举一举不行。口号却没呼,两片嘴唇装模作样地张合着,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心里很悲哀,觉着中国不亡真没道理,就凭戏院里这帮混账东西的表演,中国便没希望,三个月前,这座欧亚大戏院也开过好多会,也有好多人在戏台上讲演,谈的都是全民动员拥护中央,抗日救国,都发誓宁死不做亡国奴,今日倒好,全他妈变了。他记得,会战初期的一次各界抗敌大会上,方鸿浩还登台献过诗的,诗很不错,有几句现在还依稀记着“中国在抵抗,中国在抵抗,鲜血遍染山河,化作救亡赤浪!”如今方鸿浩干什么去了?嘿,去参加悼念日本皇军的大法会去了!
认定自己吃了亏,早知这狗屁大会开得这么不要脸,又这么漫长,倒不如让方鸿浩来开,自己去参加大法会。大法会虽说同样不要脸,却只是个简单的仪式,对着灵位默默哀便完了,最多几分钟。而且,参加大法会给的赏金是五块,参加这鸟会只给两块。
因觉悟到吃亏,屁股坐不住了,当一个身着裘皮大衣的中年妇女上台献词时,便立起身来,想装作上厕所,溜之大吉。
他从左边太平门出去的,在厕所憋出点滴尿汁,重回了会场,没往自己的座位走,尽量坦然地越过后排的两个座区,到了前门门厅。门厅里确不少人在闲谈,恍惚是在谈时局、股票什么的。也没留意听,旁若无人地往门外走,脑瓜里只一个念头,推开大门去呼吸外面自由的空气。
没走到门口便被拦住了。这才注意到,大门口站着不少警察,还有带臂箍的西装、长袍,大门紧紧关着,上了大铁锁。
拦住他的是个长袍,四十出头的光景,样子很和善。
“您先生哪去?这五块钱的赏金就这么好拿?!快回会场去!”
这才晓得,参加大会的赏金也是五块,火立时上来了,那三块不是被方鸿浩私匿了,必是被方鸿浩的大伯父方阿根私匿了,他只拿到两块钱,自然不应把会开完的。
眼一瞪,冲那长袍吼:
“什么五块?你给我的五块?我只拿了两块,坐到现在便算不错!开门,让我出去!我还有要务!”
长袍显然不相信他会有要务,笑道:
“算了!算了!您先生和我吵也没用,您看到的,大门上了锁,钥匙在这位警官手里,会不散,您有天大的要务也出不去!”
那位警官就在他身后,听长袍提到自己,转过身子问:
“你也有要务?真看不出哩!你先生怎么称呼?在何机关服务?”
“哦,兄弟汤喜根,‘大东亚反共同盟会’《新秩序》庶务主任!”
自我栽培了一下,神态极自然。
警官摇了摇头:
“没听说过。”
长袍道:
“可能是反共会那个方阿根搞的,前几天方阿根还到我们傅府拜访过,傅市长懒得见他,我便把他赶走了!”
警官突然对长袍来了兴趣:
“您先生是市府长官?”
长袍摆手道:
“哪里!哪里!敝人不过是傅市长府上的啊……啊,公务,哪,公务人员,今日中午,社会局金先生到傅府请傅市长开会,傅市长不能去,敝人便代表傅市长来,给大会帮个,啊……啊,忙吧!”
又他妈冒出一个代表傅市长的宝贝!
汤喜根怎么看怎么觉着这长袍无资格代表傅市长,代表傅市长的人能不上台献演词?能站在这门厅里当门神?
警官却对长袍肃然起来:
“长官怎么称呼?”
“啊……啊,不要称长官!啊,称长官要不得!长官是我们傅老爷,不是在下,在下姓田名有富,傅市长,啊……啊,那时傅市长还不是市长呢,赐了个字号给我:‘至仁’。傅市长学问大呀,说是不能为富不仁,‘有富’必得‘至仁’,您长官称我有富,至仁都行!啊,都行!”
警官完全把他忘了:
“至仁先生,您在傅市长身边伺候,那是有地位呀!最不济也抵个处长、局长!处长、局长不能夫天见傅市长,您至仁兄可是天天能见呢,您老兄要是给市长吹个风,啥事都办了,所以我说您老兄不是长官却大于长官呢!”
警官也算得宝贝一个,愣都没打,马屁便拍上了,且很自然地热乎上了,由至仁先生而至仁兄而老兄,转眼间,便仿佛磕过头换过帖一般。世风之糜烂,中国之无救,由此又得以证实。
那位服务于傅府的至仁有富先生显然爱吃马屁,两只细小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合不拢嘴地道:
“您长官抬举、抬举!啊,不过,有些事我还是能说上话的,您长官日后有事只管找我!你们警察局袁局长,啊,我称他老袁,也是相熟的!老袁常到傅府来,傅市长最信得过他!”
警官道:
“那敢情好!日后兄弟势必要打扰您老兄,哦,兄弟自我介绍一下,兄弟王学诚,原在南京下关做警察所长,后来和局长闹翻了,受了陷害,便来了这里,时下在这大戏院警察所做所长。”
“啊,啊,这大戏院一带全归王所长管辖?”
“是这样,原以为傅市长要莅会,分局和袁局长命兄弟严密保卫,维持会场秩序,防止奸匪破坏!”
“奸匪没这胆量,啊,如今是维新时代,奸匪逃.99lib. 命都不及,哪敢破坏?!倒是许多开会的人讨嫌,冲着赏金来开会,会没开完又想溜,这不分明是,啊,和傅市长捣乱么?!”
那位叫王学诚的警察所长道:
“兄弟早料到了这一点,所以锁上了大门,谁也溜不掉,奸匪也混不进来!即便会场有几个奸匪,拿起来也是方便的!”
汤喜根这才明白,自己开溜已无指望了,便倚着大门的厚玻璃,闷闷抽起烟来,抽烟的当儿瞅见门厅里的一个熟人,急忙转过身来,伴作看门外的风景。
门外一派令人羡慕的自由风光。
第十五章
苏府在玛丽亚路拐弯处,大门正对着一个白俄贵族开办的亚历山大夜舞台,近旁有条小弄堂,可达圣安东大学后门,右首是个很神秘的机关,进进出出闹不清是些什么人。苏府的主建筑是座红砖红瓦的法式小洋楼,连阁楼一共三层。楼前后各有一个士敏土铁栅围起的院子,前院很大,约有三十坪,除了一个花坛外全是绿草地。后院小一些,且在靠近弄堂的转角处盖有几间同样红砖红瓦的平房,更显其空间狭小了。最初把庄奉贤旅长和汪小江副官接进苏府时,是安排在平房里的。后来怕府中的下人多嘴多舌,旋移入楼底层储藏室后的一间偏房。近来风声渐紧,苏萍不顾父亲苏宏贞的脸色,又把庄奉贤、汪小江转移到了阁楼上。阁楼素常并不住人,家中下人和来访宾客也不上去,要比在楼下偏房和平房安全得多。
父亲的脸色因此而黯然起来,屡次警告家中主仆人等,谁敢泄露庄旅长和汪副官藏身苏府的机密,定当逐出苏家大门。还对家中下人们说过,若是谁怕受牵连,现在亦可自愿返籍,苏家可付遣资,决不勉强。厨师、杂役、门房、女佣七个下人纷纷表示对苏府的忠诚,尤其是汤喜根的母亲、女佣章妈,在苏家呆了快二十年,听苏宏贞如此一说,立时泪水汪汪,生出了不被信任的委屈。章妈哽咽着说,自己是看着三个小姐长大的,喜根、祖根两个儿子又屡受老爷资助栽培,方有今日,如果坐牢也愿陪老爷去坐的。
章妈说的是实话,苏萍姐妹三个都是章妈带大的,小时候三姐妹对章妈的感情甚至超过过世的母亲。母亲生下苏多身体便一直不好,三姐妹的日常一切,皆由章妈照料,父亲曾感动地说过,章妈就是她们的半个母亲,苏家是书香道德之家,日后要给章妈养老送终的。章妈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汤喜根,苏家出钱让他读了中学,后来又给他找了事做,先在书店做店员,继而到《大华报》做庶务,和苏萍关系最好。二儿子汤祖根一直在乡下老家。每年也来几次,前年因为抗租闹事,呆不下去了,父亲便把他介绍给亨利布厂的师老板,让他在布厂写字间做杂役。战时,他参加了公民训练团,拿枪上了战场,被租界当局拘押,也是父亲保出的,苏家和父亲也算对得起章妈母子了。
父亲见章妈落泪,也觉出了自己言词的唐突,便又说,大家对苏府忠诚,本是无可置疑的,只是如今国难当头,时局险恶,有些招呼不打不行。庄旅长为国人,为大家,率全旅官兵血战至最后时刻,堪为国人楷模,我们主仆一致保护他,也是保护自己,保护中国人的良心道德。
父亲讲得很好,十分难得地把下人们当作和他平等的同志看待了,事后还好言安慰了章妈几句。然而,在苏萍看来,父亲是害怕了,可能对当初接纳庄旅长、汪副官有了悔意。把庄旅长、汪副官转到阁楼后,父亲就皱着眉头和她说过:“如今只要出事,我就逃不脱干系了。庄旅长他们在楼下偏房,我还可以装不知道,住到我卧房的楼上,我还有什么话好说?”说完便叹气摇头。
自去年底母亲病逝以后,不论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父亲从不在她们三姐妹面前发火。父亲归根是个正派的好人,也算有胆识、有气魄。
父亲经常接触的人却不好,做了汉奸市长的傅予之不用说了,近期来访的宾客也多非有灵魂的人物,都还比不得身为德国人的霍夫曼。
霍夫曼已知道庄旅长的身份,来为庄旅长治伤一点不怕,还说希望能早日在对日战场上看到庄旅长。有时上了阁楼,和庄旅长一谈就是半天,搞得父亲只好不安地在客厅来回踱步,抽雪茄。
而自称十分爱国的太平洋商行买办总理申雅灵,却以前英国剑桥经济学留学生的资格奢谈抗日之不足取,说是根据中日两国财力、物力比较,中国和日本能平手开战需卧薪尝胆二十年方具资格;而若要战胜日本,以日本经济缓慢发展或停滞不前为前提,亦需五十年到八十年。申雅灵得出的结论是,就目前中国国力而言,应力避大战,减少小战,以忍辱负重姿态取得国际同情——最重要的是英、美同情,在英、美干涉下,促进东亚变局。
圣安东大学的华人校董,东西洋商业公司的董事长吕艾民则更不是东西,自以为做着校董,便是“教界人士”,做出很有学养的样子,鼓吹“多难兴邦”。
据这位董事长说,过去割让租界也好,如今日本人占领也好,表面看来是大灾大难,实际并非坏事,叫做“祸兮福所依”!就拿租界来说,原本荒地一片,西洋人一来,洋楼、马路全有了,电灯、电话全装了,西洋文明直接地送给了中国。“九一八”日本人占有了东三省,东三省的工业、市政几年便大变样,日本人占了地盘,就得建设,不建不行,咱中国人又坐享其成。日后,若是英国、法国、日本、美国,也都像俄国那样来次革命,中国地上的洋楼、马路、电灯、电话能飞了?还不都是中国的?!因此,吕艾民认为中国断无必要如此认真打,尤其没必要在S市认真打。
公开宣布抗日必亡的,是日华银行董事会主席潘仲良。这位财界大亨早年留学日本,对日本方方面面都崇拜得五体投地,认定中国八十年后也敌不过日本。潘主席主张能忍则安,并进而毫不留情地指出,中国应隐忍八十年到一百年,让日本把中国的国民精神彻底变个样,才有资格考虑自身的生存问题。潘主席振振有词地说,也许一百年还不够,中国人自私自利一盘散沙的劣根性是有遗传的,非经几代至几十代的长久演进,不足以改变。
这些体面人物的高论,苏萍时常听到,苏萍闹不懂,父亲难道就不晓得这些高论的荒谬无耻么!99lib?t>何以不作出必要反应?何以总默默含着雪茄听任这帮准汉奸,或许是明日的汉奸信口开河?身为大学者的父亲留学日本五年,又在西洋各国考察了三年,学贯东西,只要开口讲话,自比她这个圣安东大学的毕业生强得多。
后来才明白,这是人心的沦陷。
军事上的沦陷是突发的,看得见的,而人心的沦陷却是渐进的,看不见的。在某种意义上说,父亲中国人的良心也在慢慢沦陷,从早先在市府联合电台发表“论抗战必胜前景”,在《远东电讯》上领衔紧急呼吁,到今天默默容忍这些汉奸言论,其心灵必然经历了一番惨烈的厮杀。父亲保护庄旅长、汪副官是一回事,心的逐渐沦陷是另一回事——也许正是想力阻良心的沦丧,父亲才继续承担对庄旅长、汪副官的义务的。
对照同辈人看看,事情就更清楚了,诗人方鸿浩不是参加“东亚反共同盟会”了么?还替汉奸们编起了《新秩序》。汤喜根不是也到《新秩序》做了庶务!他们当初许国的决心呢?全不见了。日本人的枪炮没有打倒他们,被奴役的环境却打倒了他们,他们都倒在日本人扶植的维新政府脚下了,这事放在几个月前,她决不会相信。
方鸿浩和汤喜根开头都是忸忸怩怩的。方鸿浩来看过她一次,还送了一束鲜花来,说是自己已谋到了新的职业,主编艺文栏目,连《新秩序》的名字都没敢提,更不必说那个什么“东亚反共同盟会”了。汤喜根更滑稽,只说自己还做庶务,以为她不知道《大华报》不办了,开口闭口还是《大华报》如何、如何。她毫不客气地当场戳穿了汤喜根的把戏,搞得汤喜根脸色苍白。
对汤喜根是可以骂的,她骂他不知廉耻,不是东西,既对不起自己终身为佣的老母,也对不起苏家的资助栽培和为人的良心。
但她却无法改变汤喜根的选择,这个做梦都想往上流社会挤的佣人的儿子老老实实挨训,三天之后又到《新秩序》去了,其后便不常到苏府来了。
对诗人方鸿浩,苏萍什么也没说,权当不知那《新秩序》为何物。方鸿浩巴结她写稿。她便把方鸿浩在洋浦港阵地上吟诵的“我去了”的诗抄了一遍,冠以《不屈的中国》,寄给了方鸿浩,吓得方鸿浩第二天一早便跑到她家谢罪,大谈了一通自己是如何的没办法,求她千万别开这种危险的玩笑了。
她什么也没说,手往门外一指,要方鸿浩滚。
方鸿浩忧心忡忡,不敢滚,赖在门口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大谈自己是如何地倾慕她,愿像只淘气的狗一样围绕在她脚下。
苏萍恶心得几乎要呕吐,“砰”的一声关上门。方鸿浩便在门外隔着门板述说,自己爱她是真心的,决无攀附之意,正因爱她,才想在文学上千些名堂。主编《新秩序》艺文,既可自己出名,也可让她苏萍出名。他能把她捧成大诗人,而她以大诗人和圣安东大学毕业生的双重身份留洋英国剑桥或美国哈佛,必将受西洋瞩目。
她气得直流眼泪,隔着后窗看见门房老张,才唤老张过来赶走了方鸿浩。
还是白兴德好些,虽说丢了《大华报》庶务主任的职位,生活困顿,却没有事敌。她让杂役钱老伯送了三十块钱和一些东西去,白兴德也带着太太来拜谢了一回。
白兴德说,国难见人心,现在众人的人心、人格都看出来了,这也是好事。
又说:
“苏二小姐,你看着好了,我白兴德饿死也不当汉奸,也不替汉奸做事!老方、老汤他们背下里说我爱财,我爱财不错,更爱国!国家亡了,要那么多钱财还有什么用?!”
汤喜根的兄弟汤祖根也不错,从拘禁营放出后,又到了亨利布厂,偶尔来看母亲章妈,总要对她大骂一通日本人,还流露出要逃出S市到后方从军抗日的念头。
她没敢说自己家就藏着国军的少将旅长——这事除了苏府里的人之外,只有德国医生霍夫曼知道,连汤喜根、方鸿浩他们都不知道。
她对汤祖根说,能跑出去扛枪最好,就是藏书网一时走不开,也得保护好自己胸腔里的那颗中国心,不能让那颗中国心臣服于日伪暴政的淫威。
就是在见过白兴德、汤祖根以后,浮出于点事情的念头的。她是一个中国年轻的知识妇女,一个新时代女性,要为阻止人心的沦陷做些努力。
她和阁楼上庄奉贤旅长很严肃地说了自己的想法,眼里汪满了泪,仿佛父亲的来访宾客,自己同辈朋友的道德沦落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似的。
庄旅长问她:
“你想干些什么呢?难道和几个年轻朋友上街摸鬼子的岗哨?往维新市府办公楼扔炸弹?即便你敢于,有人愿意跟着你干,你又到哪去弄武器?到哪去搞炸弹!难道拿苏多的玩具手枪去对付日本人的刺刀?”
苏萍道:
“得让日本鬼子和维新政府的汉奸知道,中国人的人心是无法靠武力征服的!傅予之这臭老头敢再到我家来,我就敢用菜刀劈他!”
“孩子话,傅予之就是真来,你也劈不了他,他的随从保镖多得很!”
“反正得做事,做点让中国人人心振奋的事!”
庄奉贤挺感动,不知不觉地抓住了她的手:
“那就按你说的,以后跟我去从军!”
“我是说现在,现在把我闷死了!”
庄奉贤轻轻执着她的手说:
“那么,帮我做点事好吗?想法和雷德路第八中国军人营、杰克逊路第十九中国军人营七七三旅的弟兄联系一下,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上次你告诉我雷德路陆续逃掉不少人,后来被抓回去多少?军人营的状况如何?租界西人军警对他们有无肉体虐待?都搞搞清楚,日后见了我们军长我也好向他禀报。”
苏萍想了想:
“见他们很难。那些看守军人营的西洋鬼子最怕他们接触中国民众,中国民众对他们都很同情,西洋鬼子是知道的,生怕由此闹出事端,激怒日本人。”
汪小江副官在一旁插嘴道:
“前些日子,二十三营国军官兵不是还在营区开过记者谈话会么,许多中外报纸都作了报道的。如果二小姐能混到记者当中,或许能到军人营看看。”
苏萍苦苦一笑:
“二十三营的那次记者会便引起了麻烦,《远东电讯》把二十三营赵团长精神抗战的谈话发表了,日本人又是抗议,又是交涉,还扬言于不得已时将进兵租界自行解决军人营问题。后来,租界方面再没允许军人营开过这类记者会。我父亲有个朋友是租界华董,也透露说,中立国方面现在得承认现实,对日交涉只能取低姿态,以求相安。”
庄奉贤问:
“租界方面的所谓低姿态要低到什么程度,如果日本兵真的强行开进租界,他们也能容忍么?”
“怕不会,日本目前还不敢冒与整个西洋世界作对的危险;而中立各国虽取低姿态,基本的中立原则还是要坚持的,断然不会容许这种公然的侵犯,否则,既无法对我们国府交待,也无法对国际舆论交待。这是我父亲的看法。”
庄奉贤很沮丧:
“这么说,和雷德路七七三旅弟兄联系是毫无希望了?!如果到后方见孔军长,他问起来,我说啥?七七三旅不见了,只我这光杆旅长回来了,而且对同在S市的七七三旅的情况竟一点不知道?”
苏萍灵机一动:
“可以写信!以寄东西的名义附封信去!不是有个李副旅长吗?最后一夜我见过的,就写信给他,你们看行么?”
汪小江叫道:
“行!只要和李子龙副旅长取得联系,下面的事就好办了,如果可能,策应他们来次逃亡!”
庄奉贤摇了摇头:
“想得简单!你怎么策应!几百上千号人,往哪逃?往哪藏?我看实际一点,先摸清情况再说,也不能让苏教授和苏萍小姐太为难了。”
苏萍热烈应道:
“真能如此最好!那就太鼓舞人心了!我为难啥?大不了也和你们一起逃!父亲一直想让我到英国留学,我不愿去,国难如斯,我不能一走了之!”
庄奉贤道: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不要谈了,我现在只想和李子龙尽快联系上,多了解一些七七三旅弟兄的情况。”
苏萍有些失望,觉着庄奉贤近两个月来也有些变样了。最初丧失七七三旅时,庄奉贤痛不欲生,其后,便流露出后悔的意思,今天则只想着要向自己的上峰作出交待。只怕这位国军旅长继续于这种环境中呆下去,最终也会像父亲一样麻木不仁的。
阁楼南面有扇大窗,暖暖的阳光照射进来,白生生一片。苏萍立在阳光中,望着对过街面上的亚历山大夜舞台和夜舞台后面的一幢幢洋楼默默沉思,两个街区外的雷德路军人营和杰克逊路军人营的官兵们又是什么心态呢?他们能在这令人沮丧的黑暗时刻,用自己曾扛过钢枪的肩头扛起这个时代的沉重困难么?那身象征着国家和民族尊严的军装能保护得了他们各自的忠贞之心么?
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不该想的事情她都想到了,突然间对这个熟悉的都市有了陌生感,对周围的世界生出了深深的哀怨和怀疑。
庄奉贤旅长却不知道她想的这一切,扶着床头站起来,挪到她身边轻轻地说:
“二小姐,给我们讲讲你的过去好吗?”
她怔了一下,叹了口气:
“那是许许多多的梦……”
偏在这时,放学的妹妹苏多进来了,嚷道:
“不是梦,是幻想。二姐一会儿幻想自己是南宋的易安居士李清照;一忽儿又想做个托尔斯泰式的大文豪,现在,二姐大概又想做个像你庄旅长一样的女将军了!”
她恼怒地瞪了苏多一眼:
“又胡说了!”
苏多并不看她,只对庄奉贤道:
“二姐还写了首诗呢!虽云红妆女儿身,许国亦不让须眉,常忆木兰征战事……”
她真生气了,抹下脸来,打断了苏多装腔作势的背诵:
“够了!你还是回学校搞你的三角浪漫、四角浪漫去吧!”
苏多却不生气,又笑道:
“看你!看你!还是做姐姐的呢,开个玩笑都不行,也真是的!”
“你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苏多反唇相讥:
“你晓得亡国恨?你晓得就不亡国了?日本人就不进S市了?”
“至少比你强!我常记着自己是中国人!”
苏多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咦,二姐,你是中国人?我就不是中国人了?这还要常记着?咱本身就是中国人么!我的意思是,二姐你要实际些,别一天到晚尽幻想,给自己,也给爸爸找麻烦!”
她听不下去了,没和庄奉贤、汪小江道别,便转身出了门,把苏多和她讲求实际的劝告都甩到了身后……
第十六章
“田至仁的情况已完全弄清楚了,此人四十八岁,苏北盐城人,早年混迹江湖,无甚作为,据他自己说曾与会党中人一起参加过辛亥举事,民国六年秋投身北洋军队,三年后自行离去,民国十四年傅予之出任孙传芳五省联军总司令部最高顾问时,追随傅予之,为其主要侍从之一。在傅予之被我国府、中央通缉期间,还在其左右,因此,深得傅予之信任。据田至仁介绍,负保卫傅府官邸之责的是伪警察派驻的一个警卫分队,约二十人左右,分三班。分队长姓陈,背景、经历不明。原驻傅府官邸的日本便衣已全部撤走——是被傅予之赶走的,傅予之老于世故,疑心颇重,不愿把日本人留在自己的官邸中。”
“官邸四周的情况是这样的。傅家官邸在台拉斯克路十四号,左邻是意国兵营,右侧是一个挂名为东亚资源研究会的日本机关,斜对过三十米开外是个租界巡捕房,从地形布局来看,除傅的难度很大。不论惊动了意国兵.99lib.营还是巡捕房,事情都会十分糟糕,而那个日本的东亚资源研究会是否西村在租界的特务机关也要打个问号。当然,困难归困难,如果戴老板一定要干,我们可以想办法,后面我还要谈的。”
“再说说傅予之的日常活动规律和官邸内的情况。傅每日晨七时十五分至七时半,必乘坐一辆黑颜色司蒂倍克轿车出门,去租界外的中山路一百二十六号伪市府办公,同行的还有两部保镖车,一前一后。据田至仁吹嘘,两部保镖车上都有德国造的手提机枪。傅回来没有规律可循,有时六时左右,有时八时左右,也是两辆车保镖。傅回府之后,一般于十一时许熄灯就寝,此情节可根据二楼傅予之卧室窗户亮光判断。”
“夜间,十四号大门上锁,四至六人守夜值更,都有固定警长率领,傅府的私人保镖有时也会有一两个。田至仁说,前几天发生了枪伤伪社会局局长金昆仑一事之后,傅府很紧张,田至仁就参加了守夜。”
“这个田至仁无争取的可能,但可加以利用,自一个月前在大戏院门厅认识此人之后,我曾和周远山把他请出来吃了几次酒,还塞了些好处给他。为怕他疑心,便作出想升迁城北区警察分局副局长空缺的样子。田至仁尝到甜头,不断给我许愿,说只要有机会,一定在傅予之面前美言保荐。”
“现在,我的想法是,抓住田至仁不放,于适当时机,逼他引我去见傅予之,伺机下手。这样行动组要提早筹划,一、要准备具有相当自卫狙击能力的火器,应付行刺过程中的突变;二、要备好两辆汽车,作事后撤退之用。做了这些准备,若除傅之后仍无退路,我王学诚也就只有杀身成仁尽忠党国和戴先生了。”
王学诚一气说到这里,“咕咚”、“咕咚”喝了通茶水,愣愣盯着行动组长曹复黎看,希望在曹复黎脸上看到应有的嘉许。
曹复黎却好像没有多少兴趣的样子,从身后的酒柜里取出两瓶绍兴花雕,又开了几个闹不清什么牌号的洋罐头,拍着他的肩头说:“辛苦了,喝点酒吧!边吃边谈,好长时间没见面,我也有不少情况要和你们二位老弟扯扯哩!”
又对在一旁抽烟的周远山道:
“去弄点开水来温温酒,花雕必得温一温才好吃!”
周远山提了瓶开水来温酒,一边温酒一边说:
“学诚兄这段日子确是辛苦了,要应付市局和分局的汉奸上峰,又要不动声色地摸情况做工作,真是没日没夜,兄弟我自愧不如!我被他们派在城南做交通警察,很多忙想帮也帮不上,至今一事无成。”
王学诚很真诚地道:
“这也怪不得你的,兄弟不过是碰到了机会。若不是那帮汉奸在大戏院开‘东亚反共救国’动员大会,若不是赶巧认识了那个田至仁,也许也是一事无成呢!”
曹复黎热情地道:
“都不错!都不错!凭着假造的身份经历混进袁柏村的警察局就算一大成功。我老曹就混不进去。袁柏村这老小子以前在我们这边做警局副局长时常和我打交道,我若去报名,他连交警也不会让我当,直接就把我送进大牢里去吃牢饭了!”
王学诚道:
“不至于如此吧?既是老相识,怕也不会把事做得这么绝,他袁柏村也要想想,日后中央回来了,他小子怎么混!我说组长,没准袁柏村会让您做更大的官哩!”
曹复黎道:
“错了!现在我们是各为其主,水火不相容,如果姓袁的想留后路,断然不会这么快下水当汉奸的!”
王学诚点点头:
“倒也是。”
“来,来,不说了,喝酒吧!二位劳苦功高,我先敬二位一杯!”
一仰脸,把酒喝了,筷子向罐头盒里伸的时候,王学诚又说起了除傅的事情:
“就是不要田至仁引荐,凭着我这身警官制服,闯进傅家大门也是可能的,我可假说是袁局长派来的,门卫必会放行,而只要上了楼,见了傅予之的面,一切便解决了。只是用枪怕不成,枪一响无以脱身。用短刀也有弊端,一来不如用枪敏捷,二来也有闹出响动的可能,设若一刀无法结果傅予之,让他叫出声,同样会引来警卫的攻击。”
周远山道:
“即便如此,也还是用短刀好些,枪可以带上,万一不行就用枪!”
曹复黎直到这时才表态道:
“我看刀、枪都不要用,这事暂时不干了!”
王学诚很吃惊,放下筷子问:
“为啥不干?不是你曹组长说的么?我们得尽快把傅贼除掉,以震撼群奸!你还说过,黄区长不做事,对不起戴先生,我们要做出点成绩……”
曹复黎黑着脸道:
“是的,我说过。不过,现在情况变了,这事咱们就得暂时歇手,什么时候动手,我会再下指令给你们!”
周远山也很不解:
“哪方面的情况变了?傅予之不是还当着维新政府的市长么?大小汉奸不还学着他的样子一批批下水么?”
这些话也是王学诚想问的。
曹复黎抿了口酒道:
“不是这方面的情况变了,而是咱们这边的情况变了。二位现在都是我行动组的同志,我是把二位老弟引为知己的,私事公务都不能瞒你们。你们都清楚黄区长和我们行动组的纠葛,我上次也和你们说过这位少将区长的为人,就冲着?99lib?黄增翔,我们不干了。”
王学诚还是弄不懂,黄增翔与此次除奸行动有什么关系,干成功了是行动组的功劳,就是黄增翔想贪功也贪不了,至多吹上两句他领导有方之类。
曹复黎完全把他和周远山看作行动派成员了,继续兜底,终于把意图说清了:
“戴局长对我区的工作很不满意,三天前密电黄增翔,要这狗东西把工作安排一下,月内到香港向戴局长报到述职。黄增翔接到这份密电便慌了,狗东西知道这一趟香港不好走,戴局长要和他算账的。二位想想,沦陷才两个月,那么多闻人贤达下水当汉奸,维新政府的五色旗稳稳当当地飘在中山路一百二十六号大门上,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戴先生挨了蒋委员长的骂,必得给黄增翔一点颜色看看,臭骂一顿还是轻的,搞不好这区长不让他做,还得要他的命哩!”
曹复黎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和喜悦,仿佛已眼见着黄增翔挨了臭骂,被撤了职,自己已出任了S区区长似的:
“我替黄增翔这狗东西算了算账,上个星期他组织了一次对伪社会局长金昆仑的狙击,只打伤了金昆仑的左臂,却牺牲了我们三个同志,就算他脸皮厚,把共党外围组织和市民们摸日本人岗哨的事都记到他头上,他工作不力的责任也还推不掉!因而,我们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动作,得把傅予之的狗头好好寄存在租界里,待黄增翔垮了台再取不迟!二位听明白了么?到那时,在S区就是咱们发号施令了,咱一手除掉傅予之,打开这沦陷区的局面,戴先生能不看重咱们!我曹复黎若是做了区长,包你们二位都升上两级!我这人说话算数!”
王学诚真不愿相信这番话是曹复黎说的,真不愿相信身为上校行动组长的曹复黎为小团体的利益会置民族良知和军国大事于不顾。可事实就是事实,曹复黎不但说了,而且,紧接着又下了居心叵测的指令:
“从今天开始,要注意继续隐匿,决不得和黄增翔派来的任何人擅自联系,且要密切注视来往傅府的闲人,以防黄增翔狗急跳墙,抢在我们头里对傅予之动手。”
王学诚冷冷反问:
“如果发现黄区长对傅予之采取行动,我们是不是去向维新政府告密!?”
曹复黎一怔,酒杯往桌上狠狠一顿:
“放肆!我说过告密的话么?!把我这个上校组长看成什么人了?!我只叫你们注意!注意!”
周远山在桌下悄悄踩了踩王学诚的脚,王学诚不再作声了。
曹复黎叹了口气又说:
“你们到S区来时间还不长,也没有工作经验,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没有错,我不会把你们往邪路上引的!”
酒吃得不甚愉快了,王学诚最先放下筷子,说是要赶回警察所有事。周远山一见王学诚要走,看看王学诚,又看看曹复黎,也说:“走便走吧,反正事也说完了。”。
临走,曹复黎又把指令重复了一遍,王学诚点头应付,出了门却对周远山说:
“滚他妈的曹复黎吧,有这样不顾大局的杂种真是国家、民族的大不幸!”
周远山不安地问:
“你……你老兄还想干下去?”
王学诚恶狠狠地道:
“为何不干?我们他妈来干啥的?!”
“我们归曹复黎管,还是听他的为好。”
“我只听正义的命令!不管他是不是曹复黎!”
在洋布街叉路口分手后,王学诚独自往大戏院警察所走时,还愤愤地想,曹复黎看来更不是东西,黄增翔虽说傲慢,也许还有些无能,但不至于在工作上这么使坏。又想,为了大局考虑,自己是不是该主动和租界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黄增翔区长联系一下,尽快干掉傅予之?
不料,两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派人来找他了,来的是老章,说是人事组长金大可有请,进了租界才知道,不是金大可请的,是黄增翔区长请的,去的也不是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而是一处陌生的花园洋房,因为天又黑又匆忙,门牌没看清。
这夜的黄增翔已无区长的架子了,满脸和蔼亲切的笑替代了原有的傲慢,还亲自给他倒酒挟菜,口口声声称他“学诚老弟”,说是自己工作繁重,忙忙碌碌,对“学诚老弟”关照不周,今日特借薄酒一杯,为“学诚老弟”接个迟风。
这番表演并未使王学诚感到丝毫的舒服,倒是生出了新的厌恶。黄增翔变得也太快了一些,只因厄运临头,就如此不顾一切,对自己麾下资格最浅的新同志这般拉拢,真有失威仪,自己若是少将区长,就决不如此行事,即便到香港去吃枪子,也不在属下面前低三下四——当然,他做少将区长,也不会对任何新同志傲慢无理,以教训的口吻让人家去“熟悉环境”的。
所谓接风是假——很明显,两个新同志只请了他一个,且又在多事的今夜,真正的目的怕是要他为自己去除奸,干掉傅予之。酒过三巡,黄增翔就说了,不论曹复黎怎么瞒他,基本情况他还是清清楚楚的,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二人编造经历,混入了伪警队伍,又知道他王学诚和傅府的一个家伙粘乎上了,因此,动手除傅的机会已经成熟,希望他以其忠勇为党国和中央建立功业。
王学诚惊讶地问:
“区长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黄增翔呵呵笑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曹复黎这人靠不住嘛,来这儿上任时,雨农兄就和我交待过么!我不在他身边安个耳目严密监视还行?!关键时不就坏事了?!”
对自己人也用对敌人的办法来监视,这可是没想到的!他今夜到黄增翔这儿来,曹复黎会不会派人盯梢呢?
“曹复黎这人毛病很大呀!我认为这个人太自负,爱耍手腕。雨农兄对我说,还不光这些,这人最大的毛病是没信仰!没信仰还行么?不信仰蒋委员长,就不能在这个团体里呆么!我来上任时,雨农就想把他弄出去的,我说了,雨农九九藏书兄呀,这不行哟,我一去上任就把行动组长弄走了,S区的同仁们要误会哟,还以为我要安插自己的人哩!”
真揣摸不透黄增翔和戴先生是什么关系,听他说来似乎和戴先生拜过金兰似的,一口一个雨农兄;可曹复黎偏说黄增翔到香港要吃戴先生的枪子,究竟谁真谁假?
淡然一笑,佯作天真地问:
“听说区长近期要到香港面见戴先生?”
黄增翔愣了愣,马上又恢复了镇定:
“你小老弟消息蛮灵嘛,听谁说的呀?”
立即将曹复黎卖了:
“曹组长!”
黄增翔挺自然地摇了摇手:
“这人忘恩负义呀!从不讲我的好话哩!他总觉着不是我来做区长,他便做了区长,笑话嘛!他没信仰,能做区长吗?!还有那个金大可,也自以为是哩!总认为自己资格老,和雨农最早共事,可你小老弟想想,若是能把这两摊狗屎扶上墙,雨农兄让我来这里干啥呀?!”
怀着报复两位混帐上司的阴暗心理继续嘲弄:
“曹组长还说,咱们区在您黄区长指挥下,工作成绩大呀,这回去了香港,没准就回不来了!”
这一下黄增翔端酒杯的手哆嗦起来:
“王八蛋!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学诚当下明白了,心中暗自好笑,脸上却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曹……曹组长好像没别……别的意思,是不是指您在香港高……高升吧?!”
黄增翔不愧是少将区长,短暂的失态之后,马上察觉了,且纠正了,尽量平静地道:
“他姓曹的是巴不得我不回来,可我能不回来么?!这里是抗日救国的地下前线,有信仰、有战斗精神的同志,都在地下前线和日伪政权作殊死搏斗,我能到后方去高升么!像话么?!就是雨农留我也是留不住的!”
王学诚将信将疑,但多多少少还是为黄增翔这番话生出了些感动。不管黄增翔和戴笠先生的关系如何,又不管他此番去香港结局如何,只要他愿杀汉奸就好,他就得和他真心合作。
把和曹复黎讲过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向黄增翔报告了,并表示,日后对曹复黎只是敷衍,所有进展情况都只向他黄增翔秘密呈报,并将于行动时担任行刺重任,虽九死而不辞。
黄增翔举杯道:
“好!如行动成功,姓傅的伪市长倒在你老弟的枪口下,本区长将于赴港之后在雨农兄面前给你请功,并破格提升三级!来,为我们的除奸成功干杯!”
最后,黄增翔说,动手的时间越早越好,需要的配合措施、人手俱由区本部安排,不完成这项铲除巨奸的重任,决不赴港去见戴雨农。
这等于不打自招了,看来戴先生对黄增翔和S区工作不满是真的,没有一份扎实的帐单,黄增翔确无法向戴先生交差。
有趣,他王学诚竟会有今天!这在两个月前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第十七章
金昆仑吃黑枪的时候,甘锦生就坐在金昆仑身旁。当时,他们的康悌拉克汽车开出租界没几分钟,他和金昆仑的思绪都还停留在和租界有关方面的交涉事宜上,根本没料到会遇狙击。
甘锦生记得很清楚,枪响前的最后一刻,金昆仑还在向他抱怨租界当局的混账,说是租界当局没把他这个维新政府的社会局长兼宣传处长看在眼里,抱怨未毕,迎面开过了一辆奥斯汀。奥斯汀和他们的康悌拉克擦身而过时,突然对他们的康悌拉克开了火,一枪透过车窗玻璃,击中了金昆仑搭在前座背上的右臂,另两枪打到了尾部的车身上。
挨了枪,金昆仑傻了,竟喝令停车。
他当时是清醒的,未待车夫踩下刹车,便急促地命令车夫加速,同时,机警地把身体滑到了座位下面,防备那辆奥斯汀尾随射击。
事后才知道,奥斯汀没掉转车头追过来,而是径直向租界冲。执行此次行动计划的三个军统特务以为只要进入租界,中日军警拿他们就没办法了。他们没料到,日本人和袁柏村局长的警察都不是吃干饭的,枪声一响,他们便逃不脱了。通往租界的几个路口一下子被切断,他们的奥斯汀在冲破一道街垒,撞翻两座岗亭之后,被三面追击的子弹打个稀烂,汽车夫和一个特务身中数弹,当场殒命,另一个特务也于抬进医院时重伤身亡。
甘锦生过后想想,都惊恐不已,尽管金昆仑只是受了轻伤,自己毫毛未损,仍觉着自己似乎已死过一回,设若奥斯汀的速度慢一点,执行暗杀的特务不那么慌张,那两颗落空的子弹或许会找准目标的。金昆仑死了自是罪有应得,而他甘锦生中弹毙命,可就冤了,许多事恐怕永远说不清了。国府方面不会因为他的死,责怪戴笠的军统部门,也不会宣布他是为国家、民族而献身的,他卧薪尝胆的秘密将成为永远的秘密——至少在国府光复S市之前不会公开。
原以为危险只来自日本人和维新政府方面,没想到国府方面的人也会对自己下手,真搞不懂吴焕伦和.99lib.那帮政府官员是干什么吃的!要他留下来,又这么不负责任,金昆仑却差点儿没毙了他!这只能有两种解释,其一,前市长吴焕伦一帮官僚和戴老板的人通气不够,闹出了误会;其二,国府方面根本没把他甘锦生当回事,觉着用他为金昆仑陪绑没啥了不得。
继而,揣摩出第三种可能,会不会是国府方面对自己已不信任了,把他也当作死心踏地下水的汉奸,列入了戴老板的黑名单?
这才想起了向国府报告的事,觉出了自己的疏忽,自己出任伪职以后,只忙着应付日本人,应付傅予之、金昆仑这帮大大小小的汉奸,又忙着自个儿寻欢作乐,独独忘了向国府和中央报告维新政府内情的职责,这实在是说不过去的,没准会引起国府方面的误解,以为自己于舒舒服服之中改变了对中央的忠诚。
越想越觉着有道理,抽几个晚上密拟了一个关于伪维新政府组建经过并现实状况的要情汇报,贴身揣着,去见雷老太爷雷佛人。吴焕伦离开S市时郑重交待过,雷佛人是值得信赖的,且身份地位特殊,手眼通天,日本人和汉奸们轻易不敢碰他,正可以用他来沟通地下工作同志和中央的联络。
不曾想,拜谒雷老太爷时,维新市长傅予之恰在老太爷府上。本想回避一下,待傅予之走后,再去给老太爷请安,老太爷偏不知发了哪根神经,传他去见。于是乎便和傅予之在老太爷的厅堂里打了照面。
傅予之并不惊讶,见他怯怯进来,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和雷老太爷谈话,只当他是老太爷的侍从人一般,就连他鞠躬招呼,也置之不理,似乎既眼瞎而又耳聋。倒是老太爷还给面子,冲他笑了笑,说了声:“来了?!”挥挥手,让他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了,随即又招呼老妈子上茶。
老太爷和傅予之在此之前讨论的什么不得而知,看样子还算谈得不错,双方都客客气气的,至少没伤颜面——当然,老太爷一般来说不会随便伤人颜面的,老太爷自己要面子,也懂得保全人家的面子,哪怕不愿做的事,也不会在嘴上直接说出来。老太爷的气度雅量是一般党棍政客都不如的,否则,老太爷混不到今日这地步,也不会有那么多身份显赫的贤达名流,党政军官员拜倒在他门下。
老太爷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格力量。
在老太爷的人格力量面前,身为伪市长的傅予之也不得不收起自己的臭架子,这个混帐至极的大汉奸,可以瞧不起他甘锦生,却决不敢瞧不起雷佛人老太爷,雷老太爷和蒋委员长都称兄道弟,他傅予之算个啥?!
傅予之倒也不失尊严,说话的口吻未有卑微巴结的味道,只把在市府训话时的傲慢和霸道全然收起了,且一副诚恳的样子:
“……佛老能体谅予之的难处和苦衷,予之便深为感谢了,呃,不枉到这儿来一趟。原想早一点来,只因新政始建,杂事繁多,便拖到了今天。今天和佛老一席恳谈,豁然而心宽眼阔了。自然,若是佛老以其身份地位挺身而出,为予之的维新市府顾问一下,则予之更感三生有幸了。”
雷老太爷极和气地道:
“佛老老矣!您予之老弟六十有八,老朽我可是七十有六了,虽说只大您八岁,身体、精神却是大不如了,和您老弟不能比呀!再者,您老弟虽说以往和老朽过往稀疏,可您那名声,老朽却是知道的,日本人进占之后,老朽闻得是您老弟收拾局面,心便放宽了。当时,我便对各界相熟的朋友们说,只要是予之出山,一切便有办法——锦生啊,我是不是也这么和你说起过呀?”
甘锦生忙道:
“说过的!说过的!您老还说,既然傅市长发了宣言,叫我把各界维持会也停下来……一切悉听傅市长调动!”
全是假话。那当儿雷老太爷非但没有如此嘉许傅予之,倒是把傅予之骂了个狗血喷头,各界维持会也是雷老太爷吩咐他搞起来的。
雷老太爷又道:
“我虽老迈,不能于国难之际,救民于水火倒悬,可拯世救民的心还是有的。甘锦生他们置身新政,便是代我老朽尽心意了,予之,您说是不是这道理?!”
傅予之不得不点头道:
“是的!是的!佛老令人尊敬,叹服之处也正在这里!只是佛老如能出任市府顾问,于局面就更有好处了!”
雷老太爷拂须笑道:
“哎呀呀!予之呀,现在老朽不就正帮您顾问着么?何必非要挂个虚名呢?!日后,但凡您要和我商量的事,我是决不会推托不管的,您老弟心爱这座城市,我老朽又何尝不心爱呢?我可是看着S市从一片荒滩上拔地而起的呀!再说啦,您老弟还要请圣安东大学的苏宏贞出山,我就更不便挂名了,此人孤傲得很,连蒋委员长都瞧不起,哪还瞧得起我这个老而朽之的过时古董哇?!就是为新政的大局计,老朽也还是在私底下顾问为好。”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伤傅予之的面子,又免去了公开下水当汉奸的风险,雷老太爷可谓圆滑聪明而又深谋远虑。
傅予之再无话说,只得起身告辞。
雷老太爷却亲切地道:
“慢着,我知道予之老弟爱惜文墨古玩,新近恰得板桥兰竹真迹一轴,搁在我手里也是可惜了,送与老弟赏玩吧!”
板桥兰竹拿来了,果然真迹,傅予之两眼发光,嘴上却推脱不受。
雷老太爷道:
“一点心意,务望老弟不要客气!”
傅予之只得笑纳,样子颇有几分尴尬。
雷老太爷只当没看出,又指着他说:
“锦生我也一并送与您了,如懈怠职守,简慢官长,您老弟与我处罚,责骂就是!我老头子把话说在当面,他来找我是没用的,我断无好话和他说!”
傅予之这才极勉强地说:
“甘锦生挺好!呃,挺好!”
雷老太爷笑了笑:
“自然还要靠您这新市长栽培的!您老弟把他的肃检处长一发表,我便命他去您府上拜谒,哦,锦生呀,您可是去了?”
老太爷明知故问,甘锦生便只好装糊涂道:
“去了!去了!只……只是忘了向您老禀报一下,真是该死,该死!”
傅予之益发尴尬,却努力做出尊严而镇定的模样,淡然道:
“佛老客气了!客气了!”
彬彬有礼地送走傅予之,重回客厅时,雷老太爷满脸的慈祥亲切不见了,仿佛一并送与了傅予之,被傅予之的司蒂倍克装走了。
雷老太爷望着甘锦生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真不是东西!”
甘锦生没敢搭腔。
雷老太爷又说:
“我没想到这东西会来!以为他真的很硬气,就不来拜我呢!偏来了,先打了电话,在电话里那意思还想请我去见他,我是不答应的。只好来,说了一大堆难处,向我讨主张。我会有好主张给他么?他傅予之落水做汉奸,我却是不能当汉奸的!我当了汉奸,不说对不起国家,呃,也对不起蒋委员长和我一世英名呢!”
甘锦生道:
“老祖宗英明!”
雷老太爷长叹一声,神色悲凉:
“可话又说回来喽,眼下这时局怕也不是三五年可以改变的,对这种东西又不能不应付,为咱自身的安危要应付,为中央和蒋委员长也要应付!”
再次肯定雷老太爷的英明:
“是的!是的!老祖宗应付得极好,我们这帮小字辈只怕再修炼十年八年也学不来!”
雷老太爷呵呵笑道:
“今天算是让你开眼了,老祖宗我十六岁闯世界,从满清、北洋、民国到今日日本人的维新,经的事那叫海啦;啥玩意儿没见过?袁世凯称帝那会儿,老袁的儿子袁克定,呃?袁克定自称在帮,且与我同属大字班的,便修书一封,与我商量,要我率南方诸省地方绅耆贤达联名劝进,我便推了,非但推了,后来二次革命,我和朋友们还尽了一份力呢!所以蒋委员长才评价我大事不糊涂呀!”
“再说北伐那阵子吧,傅予之先做老段合肥的国务顾问,后做孙传芳的军火买办和最高顾问,以致后来成了封建余孽,屡遭通缉。我和帮中的同仁却是和蒋委员长的党军相互呼应的,要论反共讨赤,也是最早的。党军刚进S市时我就说过,共产之祸大矣,不早消灭,蔓草难图,噬脐莫及呀!非得揭竿而起,斩木为兵,尽早铲除不可,傅予之那时干啥了?和共产党穿着连裆裤嘛!公然反对蒋委员长的清党,说蒋委员长军事独裁,搞国民党的党天下。现在倒好,和日本人一起反共了,反啥共呀,还不是反蒋?!所以,他那顾问我是决然不做的!中央和蒋委员长反共,我自然要反,如今,中央和蒋委员长联共抗日,我也得联共抗日,当然喽,共产主张我是不能赞成的,我只说反共不能在这时候反,锦生呀,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甘锦生早想打断雷老太爷的话了,只是没敢,见有机会张口,自然不便放过,疾疾道:
“是的,老祖宗所言极是!锦生认为……”
雷老太爷摆摆手,不容他再说下去,自顾自地接着道:
“傅予之这东西心底下是把我当作蒋委员长一样恨的,只是不敢说罢了,如今做了日本人的伪市长,怕我手下的朋友和他作对——听说几天前伪市府的什么要员挨了黑枪,大约是疑到了我这个老祖宗头上了……”
“事情已弄清了,是戴雨农的人干的,当时我也在车上,没伤着我,只打伤了社会局的金昆仑,我正要向老祖宗禀报这事。”
老祖宗点点头:
“回头你与我细细说!我对傅予之说,我这老头子对弟子管教极严,断然不会容许他们这么胡来。当时我疑心是段三生的徒子徒孙们惹的事,没敢把胸脯拍得太响。后来听说你来了,便传你来见,为啥?就是要给你甘锦生扎台型嘛!让那东西晓得,老祖宗我是看重你甘锦生的,他傅予之不格外关照是不可以的。”
“是的,我看出来了,傅予之临走时狼狈得很呢!”
这时,家人进来禀报,说是段三生求见老太爷。
雷老太爷拂须沉吟了一声:
“叫段先生在东客厅稍候!”
甘锦生知道段三生也是大名鼎鼎的帮中闻人,虽说辈份在老太爷之下,势力也不可小觑,便试探着道:
“老祖宗太忙,锦生是不是改天再来请安?”
雷老太爷呷了口茶:
“不忙!不忙!天天都是如此。三生常来常往,你倒是不常来的,你说,把你要说的事都说完,我听着哩!”
甘锦生这才从枪击事件讲起,一古脑倒出了满腹苦水,说是那日若非托老祖宗洪福,只怕早已一命归天了。继而,又极委屈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与忧虑,鼓鼓的眼睛竟湿润得可以:
“老祖宗你是清楚的,沦陷那夜,日本人六路进城,烧杀抢掠,情况严重至极,不挂起各界维持总会的招牌欢迎日本人是不行的。况且,搞各界维持总会还是您老祖宗的授意,吴市长和中央断不能因此疑心我们的忠诚。我们既留下来就得负责任,千方百计保护城市财产,民众安全。若是我们躲在暗地里不露面,高尚倒是高尚了,S市的损失会更大,是不是?!您老更晓得,这两个月来时局动荡,傅予之疑心极重,处处与我作对,我不得不穷于应付,一俟安定下来,我能不向中央99lib.主动报告么?可戴先生的人竟玩了这一手!”
雷老太爷道:
“锦生呀,我说你这叫多虑了!吴市长和中央怎么说也不会疑惑你我的,上星期有个朋友去武汉,那边还带了话过来,要我们谨言慎行,作长期打算。枪击一事,情节我不清楚,可我想,雨农的人恐怕是要干金昆仑的,听说这个金昆仑不但是社会局长,还兼着维新市府的宣传处长,又是开追悼日本人的大法会,又是开什么名为反共实为反蒋的东亚动员会,太不像话了,雨农当然要收拾他!不说雨农了,就连段三生也看不下去呢,他就向我暗示过动手的意思,我装作没听懂,也就过去了。说实话,不管是雨农还是三生,谁收拾一下那个姓金的都是好事体!敲山震虎嘛!你当时恰在车上,赶巧了,雨农的人怕是不晓得吧?”
雷老太爷的话倒也有道理,那日去租界,他确是被金昆仑临时拖上的,同时被拖上的还有特区办事处主任杜立人,杜立人后来留在一个华董家里谈起了别的事,没有一起回来,要是一起回来,自然也要吃上一场虚惊。那杜立人看来并不坏,出任伪职极为勉强,私下里经常唉声叹气,说是自己景仰文天祥,却做了洪承畴。
这话搁下不说了,他取出贴身装着的维新政府要情报告,双手捧着,呈给雷老太爷:
“老祖宗,傅予之和伪市府两个月来的重要情报都在这里,凡我知99lib?道的且又认为重要的,都逐日记下了,这几天整理了一下,还请老祖宗方便的时候托人带到武汉,转到那边,作为国府中央决策的参考。”
雷老太爷接过报告,放在桌上:
“你放心,这事我会安排人办好的!还有什么话要带过去,你也说说。”
甘锦生想了想:
“除奸我不反对,可我认为一来各机关要相互通气,以免误伤我地下工作同志;二来要除大恶大奸,像那傅予之便要尽快动手除掉,此人和我们作对已非一日,沦陷前便该处理的;其三,对一般汉奸还要区别对待,比如说像那特区办事处主任杜立人,财政局长林炳江,哦,还有——当然,还有几个什么局长,主任的,都还不错,还算有点中国人的良心,日后或许还可联络,现在最好不要急于动手。”
雷老太爷点点头:
“你说的不错,有些人是可以先拢住的。搞掉他们,换一帮新汉奸上来说不定比他们还坏,与其如此,倒不如先放一放的好!就是傅予之,我也主张先放一放!”
正说着,家人又来禀报,说是“东亚反共同盟会”方阿根求见。
雷老太爷头一摆:
“不见!”
家人鞠躬欲退出。
雷老太爷又问了一句:
“这人有啥事体?”
家人道:
“只说代表孟老夫子来的。”
雷老太爷想了想:
“叫他在门厅候着,搬只方凳给他坐!”
显而易见,雷老太爷对孟老夫子和方阿根都极不满意,家人退下好久,老太爷还黑着脸,方才的话题也忘了,径自点评起孟老夫子来:
“孟老夫子真是枉在江湖上混了一生,既无志气,又乏眼力,收罗的门徒都是方阿根之流的势利小人。方阿根那个‘同盟会’的顾问能做么?就不怕国府光复以后和你算账?!”
甘锦生道:
“好在这老夫子还没去做会长,据说日本人和方阿根把会长的缺留着就是等他松口就位的……”
雷老太爷道:
“那是我这老祖宗泼了冷水。”
看看雷老太爷实在繁忙得很,自己要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甘锦生起身告辞。
雷老太爷也没再留,身子欠了欠,做出欲起来的样子,唤了声:
“送客!”
家人应声进来,把他从后门送出了。
后门口停了一辆福特牌汽车,借着路灯可看清牌照,不是维新政府的,也不是租界哪个中立国领事馆的,而是西村特务机关的,牌照上的中文“西”字清清楚楚,两个日本人正从车肚子里钻出来。
心中一惊,以为西村手下的日本特务监视着自己或是雷老太爷,想想又觉着不对,若是监视,车没必要停在后门如此显眼的地方,也无必要于他走出后门时钻出来。回转身再看,两个日本人正和门役说着什么,心便放定了:西村机关的车与人皆与他甘锦生无关。
那必定与雷老太爷有关了!
不免生出崭新的惊疑:西村特务机关的人为何深夜来访?为何走后门?他们这是第几次来?这口口声声忠于中央、忠于蒋委员长的老祖宗究竟是人是鬼?抑或半人半鬼?设若老祖宗已由人变鬼换了门庭,他今日里送的要情报告岂不是自己的追命符?!
脚跟一软,差点儿瘫了。
第十八章
苏萍认定,身为学者的父亲处在极度矛盾和痛苦的状态中。
这矛盾和痛苦父亲显然无法与人言述。父亲是深藏不露的人,心里不管如何挣扎,表面上都平静得很,决不会向任何人——包括.99lib.自己的女儿去讨主张。唯一可以和他平等商量的是母亲,可母亲过世已快一年了。
这一年可以说是父亲生命岁月最黯淡的时光,伴随着他的除了剧变的时局,凶险的战乱,便是深深的孤独。苏萍发现,父亲常常会站在母亲的遗像前默默地发呆,一站就是好半天。沦陷之后,父亲益发如此,有时半夜三更,卧房还亮着灯,在楼下窗前,能看到父亲佝偻的身影。
事情很清楚,鬼子的西村机关和军部都是希望父亲出山的。苏萍隐约听父亲说过,他当年早稻田大学的许多同学如今都是日本朝野要人了,他们都挂记着让早稻田大学为之骄傲的苏宏贞博士。
沦陷前,日本东京山本机械株式会社的山本,大阪市东亚研究会的川代便派人来拜访过父亲,都希望父亲能本着日中友好的精神,于S市战事结束之后,协助日本军方维持局面。就在沦陷那夜还有日本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父亲是很恼火的,极不客气地把山本、川代派来的人打发走了,很郑重地告诉他们,他苏宏贞不会忘记友谊和平的早稻田大学,但当早稻田大学的日本同学以刺刀枪炮开道进入中国的时候,是决不会予以合作的。他苏宏贞与中国国民党、与国民党政府断绝了关系,却没与、而且永远不会与自己苦难的祖国和人民断绝关系,并声言,如果占领了S市的日军或特务来找他,他将认定这是污辱,会决然自殉于城以昭告世人。
如此一来,西村机关和松井军部只好抬出傅予之了——大概父亲的那些日本同学们向西村机关和松井军部说过,这个苏宏贞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西村和松井不到无路可走,不会轻易来打搅他。
日本人也的确厉害,明的不来,暗的来,专派些未公开下水而又有些身份地位的汉奸来纠缠父亲,像那圣安东大学的华人校董、东西洋商业公司董事长吕艾民,日华银行董事会主席潘仲良,大概都是这类角色。他们名为闲谈,实则是替日本人施加影响,按照他们的逻辑,莫说国民党的党政权不该存在,就是中国和中国人也不该存在。潘仲良不是明确说过么?中国的国民精神只有让日本人彻底变个样,才有资格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
有一回,苏萍忍不住了,红着脸和潘仲良、吕艾民吵起来,公然嘲弄潘仲良、吕艾民前世投错了胎,没有降生在大和民族中,是日本帝国和中华民国的双重不幸。吕艾民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潘仲良则起身要走。
那当儿,父亲则一反常态地放弃了沉默,竟指着客厅大门对她道:
“这里用不着你多嘴,You a baby(你这个无知的孩子),出去!”
那句匆忙中带出的英文苏萍是听得懂的,苏萍当即顶撞道:
“谁是无知的孩子?就算无知,却不无耻!”
父女之间的隔膜越来越深。前几天的一个晚上,苏萍终于当面问自己的学者父亲:
“爸爸,如果日本人让你以自己的大道思想主持新政,您会和他们合作么?”
苏宏贞并不惊诧,只淡淡地反问:
“怎么想起提这个问题?”
苏萍直言不讳:
“外面有风声说,你可能会接受伪职!”
苏宏贞否认了,否认的口吻依然很平淡:
“没这事!这种风声大概是日本人故意散布的,沦陷前,这种传言不是也很多么?”
继而,苏宏贞又问女儿:
“你认为爸爸的大道思想有没有道理?”
苏萍摇摇头:
“我不知道。”
“如果S市的局面——当然也包括整个中国的局面三五年内无法改变,我们怎么办?”
苏萍明确地道:
“忍耐和战斗。”
苏宏贞笑了笑:
“那我问你,我们必须忍耐的政权是不是该对日本人少一点奴颜,对中国民众少一点残忍?”
“这不可能!任何靠刺刀维持的政权都无仁慈可言,民众选择的只能是反抗。”
苏宏贞问:
“如何反抗?”
苏萍激动地叫道:
“你会看到的!”
那时,苏萍已决定去干那桩警醒民众的大事情了,只不过苏宏贞尚未察觉。
苏宏贞后来换了个话题,不无忧郁地指着家院内点绿无存的冬景道:
“你能反抗一个季节么?严酷的季节对一切生物来说都意味着同样的严酷,空言抗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时候,对所有生物来说,首要的问题是生存。适者生存,达尔文早就说过。”
“为了生存便可以事敌通敌当汉奸么?”
苏宏贞似乎没听到女儿的诘问,自顾自地说下去:
“而生存的痛苦又是相等的,因为我开头就说了,严酷的季节对一切生物是同样严酷的。这必然带来惨烈的生存竞争,同类的相互厮杀无可避免,但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这就需要一种保障生存的特殊秩序。”
女儿道:
“什么特殊秩序?汉奸政府用刺刀维持的特殊秩序么?”
苏宏贞严厉地道:
“即便是汉奸政府的秩序也是需要的!”
苏萍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父亲嘴里吐出的。
做父亲的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严厉,又缓口气道:
“不要以为傅予之就很舒服,他们的日子也未必比我们好过,甚至比我们还要难过呀!我们隐忍着一些痛苦,他们隐忍着另一些痛苦,这些痛苦都是严酷而不可抗拒的生存环境造成的。”
苏萍试探着问:
“那……那你肯定不会和日本人合作喽?是不是呀爸爸?”
苏宏贞沉思着,缓缓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苏宏贞却佯装着散步出了门,在弄堂口叫了辆车,直开台拉斯克路傅府,去和自己的老朋友,维新市长傅予之谈大道思想去了……
傅予之对苏宏贞的光临深为感激,开宗明义便说,维新政府需要他的帮助,否则,凭他傅予之是难以长久维持的,政府的构成不理想,混有不少投机分子和无耻小人,日本西村机关又压在头上,事情越来越难做了:
“……苏教授,我们可谓老朋友了,又都和国民党政权不共戴天,如今,你必得站出来助我一臂之力不可。我傅某对S市有责任义务,你苏教授也有责任义务呀!你就忍心看着我这个六十八岁的老人这么勉为其难么?”
苏宏贞淡淡地道:
“这种情况我早就预料到了,时局剧变,势必会使许多人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投机分子的混入并不奇怪,事情难做,也在预想之中,予老倒是要看开些才是!”
傅予之很激动:
“我偏就看不开!现在没有国民党了,是我们在主持新政府,过去我们骂国民党混账、搞不好,今天若是我们同样搞不好,岂不要吃天下耻笑!新政还有何意义?民众还有何指望?在市政会议上,我多次说过,为政必得清廉,浊风必得扫除,新政定要有个新的气象,使国人市民爱我市府,与我同心……”
苏宏贞打断了傅予之的话头:
“这是办不到的;如今没有国民党,却有日本人!”
“日本人是另外的问题,我只能说维新不新,政府不能予市民良好印象,我这市长便难做下去!”
苏宏贞笑道:
“维新也好,复古也好,不过就是说说么!就像中华民国的国号,像我会因为这国号而相信中华民国真是民众之国么?!予老切不可太认真的!对政治家而言,标榜与行动根本是两码事,关键的问题不在这里,在……呃,在于思想的建造!”
傅予之颇为失望:
“如此说,你苏教授也不相信维新的意义?”
苏宏贞十分坦率:
“维新是个极为含混的概念,既非成熟之政治思想体系,亦非完整独立之道德规范。维新只是相对守旧或复古而言,在政治思想的建造上并无价值。”
傅予之点点头:
“有些道理,您老弟接着说!”
“新政思想之建造,我认为应以大道为本。在日本早稻田留学时期,我便萌生了研究大道思想的念头,后赴欧讲学考察,比较西洋文化,益发悟出‘天下一家,万法归一’的大道精神的可贵之处,不知予老可还记得我于十八年刊印的《大道精神论》?”
傅予之想了想:
“记得的,好像那本书被国民党查禁过。”
“是的,为此,国民党政府还以反对国民党的罪名,对我下过通缉令,三个月后又撤销了——接着说吧,大道者何也?并非我标新立异,实在是人类天赋本性。母子相亲相依,夫妇相爱相靠,兄弟姐妹互相帮助,是我们人类天然美德,尤为东方黄种人之优秀美德。可惜的是,这种美德未能发扬光大,由个人家庭推及社会,由社会推及国家,以至全世界,驯致相习为恶,拼争不已,造成世乱频仍。”
“说得好!”
“先哲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自古迄今,欲治国者,未有不遵大道而使江山政权稳如泰山的。故尔,我以为,予老主持新政,对大道精神思想不可不加以足够认识。”
傅予之当即道:
“我近日便以维新市府名义重印您的《大道精神论》,予维新以充实的思想内容!”
苏宏贞摇了摇头:
“那本书已经过时,似无重印必要了,而且现在的事实为日本军事占领时期,重印此书,大加张扬,也有诸多不便。我这里只是以私人朋友的身份和您闲聊,并不算数的,打出我的旗号则更不好。”
傅予之一怔:
“这么说,你……你并未改变主张,也……也不愿出来帮我主持新政?”
苏宏贞平静地道:
“是的,我没改变主张。只要日本人军事占领的局面不结束,我就不会走出租界!否则,连我女儿都会……”
傅予之不无凄凉地问:
“连我们维新政府的顾问也不愿做么?”
苏宏贞摇头道:
“我可以做您予老的顾问,却不能做维新政府的顾问,您须理解我的难处!”
傅予之惨笑道:
“我理解,都理解!你,还有雷佛人,还有那些贤达们,都怕被人骂为汉奸、和奸,只有我傅某是傻瓜!不会躲在租界里做英雄!”
苏宏贞的脸刷地红了,勉强申辩道:
“予老,不……不是这个意思……”
傅予之厉声责问:
“那又是什么意思?有肩胛,有能力,却不愿对国家、民族负责,算英雄么?我傅予之即便将来不幸被后人误解,指为汉奸,也是有英雄气概的汉奸!我……我不后悔!我……我俯仰无愧!我在城市和民众需要我的时候站出来了,用这把老骨头支起了一片和平天地,没让它直接落入日本人手里!”
傅予之简直是大义凛然,使苏宏贞不敢正眼相对。他相信傅予之这番话是真诚的,这位六十八岁的老人于困难时刻挺身而出,显然没有私心。
“沦陷之夜,我这老头子就打过电话给你,希望你能出来主持新政,你不干,口口声声说要保持气节,害得我不得不下火坑……”
“予老,这……这倒是要讲良心话了,当初我也并不是主张您来干,维新政府宣言发表那日,我……我不是还打过电话给您么?望您三思。”
傅予之脑袋一昂:
“你不干,我也不干,那么,谁来干?!让金昆仑这帮人来干么?他们连咱们的祖宗都会卖给日本人!你骂我不该开中日追悼大法会,可你老弟晓得不晓得,金昆仑原要开的是专门追悼人家日本皇军的大法会!日本皇军在我们S市杀人放火,用机枪射杀我们的市民,我们还要开会追悼,奇耻大辱哇!我当场就拍案而起,这才使大法会开成了后来的样子。”
苏宏贞缓缓道: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真要为民众做些事情是极难的。”
“不错,是难,但,市府顾问西村少将还是个正派人,也通情达理,开大法会的事,他就作了让步,对日军的骄横,他也作了不少干涉。上个星期,日本宪兵在城北区大观道设卡三处,强迫来往行人向其鞠躬,稍有怠慢者,便毒打罚跪。城北区行政督察专员向我报告,我很生气,找了西村少将,西村当天下午就便装去了大观道,日本士兵把西村也当作中国人了,逼他行礼。西村少将当场扇了宪兵队长的耳光,还宣布,如再发生这种污辱中国民众的事情,定当予以严厉处分!”
苏宏贞道:
“这个西村少将很聪明,知道民心不可辱的道理,他需要的不是中国民众现在表面的驯服,而是更深远的东西,这种东西大概……大概是一种在表面看来尽善尽美的统治和压迫。”
傅予之叹了口气:
“你可以这样认为,但在我看来,能有这么一个日本顾问也算得万幸了——呃,西村多次提起过你!”
苏宏贞一怔:
“我不认识西村!莫……不是予老您向他提起的吧?”
“不是,西村是大阪人,他和大阪东亚研究会一个叫川代的人是密友,据西村说,川代是你在日本上学时的同班同学。是不是?”
“是的!川代是个狂热分子,在大阪颇有影响,曾派人找过我的。”
“那你何不顺水推舟,出来维持一下局面呢?你出来,对维新政府和日本方面打交道是很有利的,你现在可以只做对日外交事务的专门顾问。小老弟,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又回到了原来的老话题上。
他沉默了好半天,还是摇起了头:
“不行,我根本还没考虑过这种事。”
傅予之紧追不舍:
“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呢?”
他苦苦一笑:
“我考虑这事的前提必须是能按大道思想自主做事,现在看来还不可能!那个压在维新政府头上的西村少将在我看来,或许比宪兵队的日本人更坏!也更难对付!”
言毕,苏宏贞果决地结束了这场谈话,告辞了。他怕自己和傅予之再谈下去,会在.99lib.不知不觉中陷得更深,以致无法自拔。
到家已快十点了,看见苏萍在客厅门口和章妈的二儿子汤祖根叽咕着什么,并没注意,苏萍和汤祖根和他打招呼,他也没理睬,直到进了客厅看到一匹白布,才问在客厅里看书的大女儿苏英:
“买这么多白布干什么?谁买的?”
苏英未及回答,苏萍已送走汤祖根进了门:
“是汤祖根摆在这儿的,暂时摆一下。”
“他从哪儿弄来的,会不会是从厂里……”
原想说偷来的,话到嘴边又收住了,觉着汤祖根还老实,到亨利布厂做工又是苏家介绍的,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大概不会做,便没再说什么,默默上了楼……
第十九章
做了《新秩序》艺文副刊主笔之后,方鸿浩才知道《新秩序》的副刊并不好编,自发的稿几乎没有,约来的稿子又大都狗屁不通,看光景,中国没亡,中国的文学已先行灭亡了。
为拯救文学的灭亡,创刊号上除了言情作家龚大鼻子《桃花歌女》的连载之外,把自己经年力作全搬上了版面,光笔名就用了十二个。
不料,主管社会局和宣传处的金昆仑偏不领情,吊着挨枪受伤的膀子,在医院里便给“东亚反共同盟会”挂了电话,说是《新秩序》的时评政论不错,独独副刊艺文太不像样子,维新时代,万象更新,版面上没有表现,尽是些爱情舞99lib.女什么的,看了让人倒胃口。
金昆仑着重指出,《新秩序》是维新政府成立后唯一一份鼓吹新政的刊物,是接受维新政府重点财政资助的刊物,必得从各方面诱导舆论,不可自我等同于一般不负责任的社会报刊。
电话是大伯父方阿根接的,方阿根接过电话,马上把他叫到楼上“东亚反共同盟会”会长办公室训斥了一通,说他辜负了自己的厚望,头一炮就打哑了,实在是很丢人的。
方鸿浩委屈极了,反问大伯父:
“鼓吹新政的文稿根本没有,我纵有天大的本事又何从编起?”
大伯父很纳闷,眼一瞪:
“咱们S市的那帮文人骚客都他妈猫到哪里去了?都不做诗文了吗?”
“你问我,我去问谁?我又不是日本宪兵队的,能用枪抵着他们的胸膛,让他们写!再说,他们不是躲进了租界,就是去了香港、武汉,我就是日本宪兵队的也没办法。不是因为做了艺文副刊的主笔,得负责任,我也不会把那么多好诗文一下子都拿出来的!”
大伯父理解了,气恨恨地说:
“好!他们不写,我们写,你等着,过些天我就写首夸赞新政的诗给你送来!”
方鸿浩不无恶意地道:
“也可以让金局长写一写么!让他写个样子给大家看看,也好叫大家知道这维新时代万象更新的诗文怎么做!”
“我告诉他,他必会做的!金局长进过大学堂,吟诗作文一定不成问题。”
麻烦就这么惹上了。几天以后,大伯父的狗屁诗《维新时代天蓝蓝》和金昆仑的臭文章《新政观念》都派人送来了,现刻儿就摆在面前的桌上,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大伯父的诗总共八句,号称“七律”:
维新时代天蓝蓝,
民众快乐笑哈哈。
皇军带来新气象,
和平救国有力量。
力量本是我众人,
五族共和好理想。
从此安泰无须愁,
本分守己度时光。
就这八句大白话,还加四个注:
一、维新时代:傅市长予之先生领导的S市新时代。二、皇军带来新气象:皇军解放了S市,使我们今天才有和平幸福的新生活。三、无须愁:不用发愁的意思。四、度时光:就是过日子,一种文学的说法。
大伯父的狗屁七律不通倒还罢了,身为市府宣传处长的金昆仑也根本不通,那几百个死苍蝇一般粘在纸上的破字也敢自谓为“散文”,并且是什么“书信体”的。
友人俊如,我且告诉你,S市的变化真是大极了呀!皇军来到S市后,把亚细亚的活力带来了,市面颇有万象一新之象呀!维新市府成立,一扫时弊旧政,傅市长予之先生颇为全市人民称道呢!苛捐杂税全免,大家都有工作,有饭吃,儿童都有书读,且不需交钱。新政确立,便添设肃检处,大旨以清吏治,检查民情,并清乡(重编户口),收拾奸党残余,市井民众无不欢欣,拍手叫好呀!真不能想象,数月前还在战祸之中的S市,今天竟然成为和平快乐幸福的好地方。友人俊如,你是该来看一看了,看过之后,想必你的感想会有许多,不定做出什么好文章呢!
方鸿浩觉着可怜的文学被大伯父方阿根和社会局长金昆仑合伙强奸了,进而又觉着自己也被强奸了,把这种破诗文登到刊物上,不算被强奸还算什么?
更要紧的还有良心问题。他方鸿浩出于拯救文学的目的,和汉奸日本人共事编刊物有情可原,但编发这种颂扬日本人,颂扬汉奸政府的诗文便太过分了,不说苏萍了,就是《大华报》的王定海恐怕都会看不起他。
那回在伍人举家搓麻将,王定海在他家一直等到半夜十一点。他以为王定海要找他讨事做,不料,那王定海是劝他不要做主笔。说是文人要讲气节,在这种时候,一定得硬着头皮顶住。他告诉王定海,他主持的是艺文副刊,只登载诗歌、散文什么的,和《新秩序》的言论是两码事。王定海当时就说,只怕不会这么简单,汉奸政府出钱给你办刊物,必得要你为他涂脂抹粉,即便政府一连串放臭屁,你得捏着鼻子喊香。他根本不信,还认定王定海是眼红他的主笔位置哩。
现在看来,王定海是有见识的。
大伯父的七律和金昆仑的散文,从文学和良心的两个角度来看,都不能刊发,可不刊发又不行,妈的,真不好办!
挨到中午,想起了一个解决办法,拿着“七律”和“散文”找到了搞政论的老宋,对老宋说,金局长和方会长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其诗文登在副刊上太……太埋没了些,因而,为照顾他老宋,割了爱,请老宋在政论版用黑体字加框刊登,以示隆重。
老宋正做着升迁的美梦,从未考虑过良心问题,听他如此一说,感动极了,连声道谢,还请他在“丽园”吃了午饭。
下午正为自己的圆满阴谋得意时,大伯父方阿根打上门来了,一口咬定做文学的侄子看不起做会长的伯父,说是金局长的“散文”登在哪里他不管,他的“七律”是一定要登在艺文副刊上的。
“我的七律怎么能登在政论栏里?七律是文学!亏你也是做文学的!再说,我在你这艺文副刊登载,是他妈给你撑门面!”
方鸿浩连连道:
“这我知道,知道!可我想,要隆重一些……”
大伯父眼一瞪:
“可以在艺文栏里隆重嘛!也排黑字,加框子框起来!鸿浩,你别以为伯父是粗人,我这七律,看过的人都说好,你看,‘天蓝蓝’和‘笑哈哈’对仗;‘无须愁’和‘度时光’又对仗了,能不好么!能丢你的脸么!”
方鸿浩只得把那“好诗”再度接了下来,心里却对大伯父和老宋恨个贼死。尤其是那老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害得他重又陷入了良心的折磨中。从大伯父吵嚷中得知,是老宋到大伯父那里去讨好,说要隆重在政论栏推出他的诗,才闹出了这一幕。大伯父自认为是政治家,对政论便不太看重,倒把文学抬举得很高,而抬举有时也不是好事呢!
大伯父走了没几分钟,朋友、同仁兼《新秩序》庶务的汤喜根引着白兴德进来了,进门便道:
“老方,老白找你,在楼梯口正好遇上了我,我就把他领来了!”
说毕,要走。
白兴德一把把汤喜根拉住了:
“别……别,你老汤也坐下。”
方鸿浩心中一惊,认定白兴德来者不善,十有八九是找茬的。白兴德这阵子落魄得很,谋事总没着落,正吹嘘自己有骨气,决不事敌,大概对已经事敌的他方鸿浩和汤喜根要讥讽挖苦一番。心理上做好应战的准备,努努嘴让汤喜根把房门关了,脸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问:
“兴德兄别来无恙乎?”
白兴德两眼乱转,打量着艺文副刊的办公室,嘴上支支吾吾道:
“好!好!还算好。”
“还常到老伍那儿搓麻将么?”
“不常去了!老伍也寻到了事,在……在城北区专员公署做二等科员,四缺三,我和谁去搓?!”
四个牌友三个事敌,清白者只白兴德一人了,无怪乎苏萍这么看重他。不过,白兴德眼下并不那么斗志昂扬,看来又不像找茬的。
如果不是找茬,必是谋事无疑。没准是想在“东亚反共同盟会”或《新秩序》谋个什么事做的。把汤喜根拉到《新秩序》做庶务后,便以为白兴德要找上门来,已想好了应付的言辞,白兴德偏偏没来。
“鸿浩、喜根,我老白可是无事不登八宝殿呀!”
果不其然,是谋事的。
心里温习着早已拟好的应付言辞,嘴上却说:
“好!好!兴德兄,你说,只管说!只要我和老汤能帮上忙!”
“对!对!能帮忙我们会帮的!”
汤喜根也说。
白兴德犹豫了一下:
“这忙只要你们愿帮,必能帮上的!”
话越说越明了,是想谋事,这白兴德以为他方鸿浩的伯父方阿根做着会长,给他弄个相当于二等科员级的差使混混是没问题的,这小子就没想过自己吹嘘过的“骨气”——尤其让他不能容忍的是,竟到苏萍小姐那里去吹,害得他再投脸皮去见苏小姐。
想到此,他没好气地道:
“老白,别绕弯子了,有啥事只管说!”
白兴德叹了口气:
“我……我谋了个事,是……是家父托人运动的,运动了个中学的教导主任,是城北区的新民中学,新办的。”
方鸿浩一怔,心中的温习停止了:
“好哇,那还叹啥气?”
白兴德苦着脸:
“二位是知道我的,一来我从未做过教员,更别说当什么教导主任了;二来呢,新政府的教育局有规定,受聘前需得考试,也……也怕通不过。”
汤喜根大大咧咧地道:
“中学教员不就是哄哄小孩子嘛!好当!那教导主任就更好当了,下有各科教员,上有校长、督学,闭着眼也能混!”
白兴德结结巴巴道:
“这倒也是一说,只……只是受聘考试是真格的,通不过便不行,考卷教育局要审核的,所以、所以,今天便请二位——当然,主要是老方了,给兄弟帮个忙,帮我把那试卷做一做!”
原来是这么不值一提的小事!
方鸿浩宽宏大量起来:
“嘿!兴德兄,你也是太……太那个了!早说不就完了!凭咱三人的学识水平,啥试卷做不出?!教育局的试卷要能把咱们考倒,它也就不叫教育局了,该叫教育部了!即便是教育部吧,便是考教授,咱三人合计起来,也能混上个及格的水平!”
白兴德高兴了,从口袋里掏出两大张试卷99lib?公然摊在方鸿浩的办公桌上,考卷的正规名目叫《维新政府中小学教员思想和智力测验》,共四大类,分选择法、是非法、填充法,还有论文题。
方鸿浩粗略一看,心中有了数,愉快地道:
“老白,你念我答,老汤参谋,包你考试合格!”
白兴德便从选99lib?择法念起:
“今后中国之教育应注重:欧美教育?道德教育?党化教育?”
“道德教育!”
“党政权之失败原因为:联英抗日?联俄抗日?联美抗日?”
“联俄抗日!”
“此次中日事变的原因是:人民发愤?共党阴谋?政府既定国策?”
“共党阴谋!”
汤喜根提出了疑问:
“怕不对吧?老方?!我以为应是人民发愤!”
方鸿浩斩钉截铁地说:
“傻瓜!是共党阴谋,没错!维新政府天天这样说!说人民发愤,则是国共两党的逆动宣传!”
“此次日本皇军进入中国是:侵略中国?帮助建设新中国?将中国殖民地化?”
“帮助建设新中国!”
汤喜根嘀咕道:
“明明是侵略中国,怎么会是帮助建设新中国呢?”
方鸿浩不屑地瞥了汤喜根一眼: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叫侵略?可人家进行的是混蛋加蠢蛋的测验,你必得做出混蛋加蠢蛋的回答,人家才会认为你蠢得够格,混得像样,才能让你通过!”
白兴德一脸尴尬:
“这年头!唉,这年头……”
方鸿浩明白自己的话击中了白兴德的要害,把白兴德标榜的气节全砸碎了,遂又做出道歉的样子:
“兴德兄,你别误会,我老方可没有把你老兄比作混蛋、蠢蛋的意思!呃,你念,接着念下去!”
白兴德又念了下去,三个合计着,心照不宣地以指鹿为马为原则,一一作答。不到一个钟头,两大张试卷竟答得差不多了。
最后,还有一篇论文:
“试论中国何以沦为半殖民地国家?印度何以沦为全殖民地国家?”
这题目把三人都难住了。
方鸿浩说:
“这题目话里有话,不能直接就混蛋,得兜着圈儿混,这样吧,二位先候着,我找搞政论的老宋来答!”
片刻,把老宋拖来了。
老宋看过题目,讨了支烟只抽了半截,已混出了头绪,挥舞着夹烟的手,极自豪地卖弄道:
“印度之沦为全殖民地,中国之沦为半殖民地,谁之罪?欧美白种人之罪也!论文第一要义便是对欧美帝国主义的挞伐。何以印度全殖民地,而中国半殖民地?论文第二要义,须得对中国、印度进行各方对照分析。日本皇军进入中国,提出亚洲人治理亚洲的口号,以及日本友邦和中国历史悠久的美好关系,则是论文的第三要义。”
方鸿浩道:
“老宋,你是大理论家,干脆就把文章替我这朋友做了吧!我们今晚请你喝酒如何?”
老宋严肃地道:
“我做这文章倒没有啥,只是在傅市长的维新时代弄虚作假很不好!你们看,这试卷上写得明白,是教员思想智力测验,为何要测验呢?就是要使新时代之新思想深入教员头脑,以完成服务维新教育之目的!有道是……”
方鸿浩有些恼火:
“好了!好了!老宋,不帮忙就算了,别来教训我们!不论什么时代,朋友总是朋友,你老宋不愿做我方鸿浩的朋友,我勉强不得,你请便吧!”
老宋反倒老实了,哭也似地笑了笑,露出了满嘴黑黄的大牙:
“只这一回噢!”
言毕坐下了,取下别在衣襟上的派克笔,刷刷地在纸面上写将起来,开首第一句便是:
“亚洲有两个伟大的民族,一乃大和民族,二乃中华民族……”
老宋论述了大和民族所以伟大的四个理由,中华民族所以伟大的三个原因,继而历数了欧美白种人窥视、侵略亚洲的历史,比较了中国、印度的沦陷过程,最后,笔锋一转写道:
“……印度之沦为英人全殖民地,中国之沦为半殖民地,其根本原因在于,我们有个威慑欧美的强邻大日本帝国,有个同根同种的伟大的大和民族;日本大和民族雄踞我们身旁,欧美帝国主义虽有亡我之心,却无亡我之胆,今日日本皇军迈进中国,正应了先总理中山先生之遗训,开始了亚洲人解放亚洲的历史进程!”
写罢,老宋摇头晃脑地自我欣赏了半天,“啪”的一声,把桌子拍个山响,极自信地道:
“这篇政论可以拿满分,就是教育局的孙思文也是做不出的!”
方鸿浩立即拍着老宋的肩膀:
“那是当然的了!我这位朋友就是要震震那孙局长的!要不请你干啥?!”
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把大理论家老宋送走,方鸿浩又哈哈笑道:
“我们是一帮混饭吃的小混蛋,那老宋可是货真价实的老混蛋,你甭说,还他妈的混得真诚,我们是被强奸,这老宋不是送上门去卖×,也是和日本人通奸!”
白兴德和汤喜根都笑了。
“可……可还是要谢谢这老宋,人家毕竟还是帮了忙的!”
方鸿浩道:
“谢他不如谢我呢!晚上请我和老汤到大三元吃一顿怎么样?”
白兴德只一愣便道:
“行!吃完后去老伍那搓八圈!”
方鸿浩当即明白了,白兴德想在牌桌上赚回晚饭钱,心中不禁又生出一丝鄙夷。
却没破坏这良好的气氛,把大伯父方阿根的“七律”往抽屉里一扔,和白兴德、汤喜根一同出门下楼,直奔大三元去了。路上便想,以前是多虑了,还以为朋友中只自己没气节呢,现在看来,彼此,彼此,这便好。又想,大伯父的狗屁七律发就发吧,反正这年头大家都混蛋,只要内心不混就行。他就是发了这“七律”,朋友们也能理解他,“七律”又不是他方鸿浩写的,人家“东亚反共同盟会”会长写的,叫你发,你能不发么?!混饭吃么,就这么回事!
第二十章
事情出现了难以预料的变化,刺杀傅予之的行动方案在黄增翔区长的精心安排下准备付诸实施的时候,行动组长曹复黎率行动组主要骨干附逆投敌,出卖了司各特斯路二百一十三号区本部。除区长黄增翔和黄增翔直接掌握的两个长期潜伏组和几个单独联系的同志99lib?外,包括人事组长、情报组长和电台台长在内的本部人员大部被捕,十几个人牺牲,戴先生苦心经营了许多年的军统在S区受到了毁灭性打击。
王学诚被捕最具戏剧性。
周末下午,市警察局来了个电话,说袁局长召见,要王学诚去,王学诚便去了。一路上做着大头梦,以为那位傅府的田至仁先生真的通过市长傅予之,打通了袁柏村局长的关节,袁柏村要栽培他。还一厢情愿地想,若是袁柏村栽培他个分局局长什么的,接近傅家的机会就更多了,除傅方案执行起来会更顺利。
进了警察局,才发现事情不对,袁柏村的办公室里竟坐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曹复黎!曹复黎神色安然得很,极舒坦地依在沙发上,两腿高架着,和坐在对过的袁柏村聊天,一个着便装的人在踱步——那人是日本特务机关长西村,当时他不知道。
他一进门,袁柏村先看见了,笑呵呵地站起来说:
“是大戏院警察所的王所长吧?”
未容他答话,曹复黎已道:
“哦,袁局长,西村机关长,还是我来介绍吧!这位也是我们行动组的,叫王学诚,警校特训高级班高材生,战后分到S区来的!”
他顿时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顶头上司会在伪警局长和日本特务机关长面前,把部下的老底一下子兜出来。
正发愣,西村机关长已走到面前,伸出了手:
“王先生,欢迎您向维新政府和大日本皇军自首投诚!”
什么,自首投诚?他向汉奸政府和日本人自首投诚了!这他妈的都是哪来的话!
没敢作声,机械地抓住西村的手握了握,表面上接受了被强加的投诚。
曹复黎站了起来,得意洋洋地道:
“西村先生,袁局长,我说的不错吧?只要你们用我的名义打个电话,王学诚就会来投诚的!不是我老曹吹牛,行动组的朋友只听我老曹一人的!黄增翔虽说是区长,却只不过挂个名罢了,谁也不买他的帐!我说的对不对?学诚老弟?”
王学诚真恨不得对曹复黎脸孔狠狠捶上一拳。这混账王八蛋自己附逆投敌不说,还拖累了他。
“我……我不知道是投诚,袁局长在电话里只……只说召见。”
曹复黎笑道:
“一样!一样!我这个上校组长都投诚了,你老弟会不跟我走么?我已和西村机关长、袁局长说了,你也算投诚!皇军和新政府不但不会治你的罪,还要委你重任呢!”
西村机关长道:
“是的,曹先生说的不错,皇军和新政府方面对你们能参加和平运动是非常欢迎的!”
袁柏村也说:
“你能主动来就好,就算投诚嘛!你若不来,皇军宪兵队就要派人去抓了,这样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我们也没法向老曹交待!老曹说代表你投诚,我们再抓像什么样子呀!”
王学诚这才明白,落个自首投诚的名义,倒是曹复黎帮了忙的,这人以为他在行动组,就一定是行动派的,也就一定会和他一起下水当汉奸。
“曹组长,这……这么说我们行动组的全投诚了?”
曹复黎呵呵大笑:
“何止行动组呀,除了黄增翔和少数一部分人外,咱S区同仁除了愿意找死的全投城了!不过,主动投诚的就我们行动组,人事组老金他们是被宪兵队抓去后,吃了点苦头才过来的。”
“这……这都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不明白,我们能不能,呃,能不能先单独谈谈?”
曹复黎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西村机关长和袁柏村。
袁柏村不敢作主,也去看西村。
西村略一沉思,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
“好!给你们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我和袁局长和你们继续谈。”
西村机关长和袁柏村都出去了,局长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曹复黎。
脑海中浮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干掉曹复黎,这个混账上司太不要脸,身负除奸重任,却甘心认贼作父去当汉奸,自己干了他,既可除去一害,又可保全名节。
转念一想,觉着不现实,他现在是在维新政府的警察局里,四处都是汉奸政府的人,自己又没带枪,即便拼着一死干了,只怕也不会成功。再说,S区已被严重破坏,就是杀了一个曹复黎,也无补大局。目前首要的问题不是呈一时义气,再搭上一条命,而是利用曹复黎对自己的信任和迫切求功的心理,保全自己。
保全自己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对曹复黎来说,他王学诚只是个初出山门的小人物,不论是在戴先生手下,还是在日本人手下,都不会对曹复黎构成威胁;再者,曹复黎的冤家对头黄增翔还没落网,这家伙不会甘心,一定想通过他捕获黄增翔。他可以怀疑曹复黎保他投诚不怀好意,但决不怀疑曹复黎抓捕黄增翔的决心,就是冲着这一点,曹复黎也得马上恢复他的自由。
黄、曹两派的人马互相监视。那次和黄增翔秘密见面后,曹复黎没多久就知道了,曾派人找过他两次,他都躲着没见。当时他还以为曹复黎不管和黄增翔有多大的矛盾,尚不至于向日本人告密。当然,更没想到他会率自己的人马投敌。现在看来,他是太幼稚了,把复杂的斗争看得太简单了。
果然,曹复黎没开始介绍情况,先破口大骂了黄增翔一通:
“姓黄的真不是东西!凡有好处的事,他都要插上一手,自己没能耐,却尽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老子今天率弟兄们走这步棋,全是黄增翔狗东西逼的!”
“他怎么逼你?”
“这事你和周远山应该最清楚!他妈的,S市的局面打不开,他怕见戴先生,便插手我们的事!”
“你是指刺杀傅予之的事吧?”
“对!我知道不是你老弟主动找他的,是他派人找的你,还给你许了愿,要连升三级!我他妈能理解你小老弟捞身价资本的心情,却不能原谅这老混账!”
王学诚笑了笑:
“我对他也是应付,曹组长,您是知道的,我和周远山对黄区长也颇多不满。”
曹复黎点点头:
“这我知道,要不,我不会把什么都跟你们说的。知晓你老弟和黄增翔见面后,我派人找过你,偏没见着。当时,我不知你是应付,真怕你受了那老家伙的骗,为他卖命去了呢!”
“因此,你便率行动组投……投了诚?”
“是的,你老弟别以为我糊涂,我心里明白得很!黄增翔除傅的行动无论成功、失败,对我们弟兄都没好处。成功了,他是功臣,戴先生非但不会撤他的差,还会奖赏他,我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狗东西在戴先生面前歪歪嘴,我们吃不了要兜着走,若是再来个密电,叫我到香港、武汉去,你老弟想,我去不去?若是去,还回得来么?就冲着对功臣区长抗命这一条,不吃处罚才怪呢!”
“我说了,我只是应付,他找了我,我不应付不行,好歹他是区长!”
“就算你是应付,除傅不成功,这结果依然不好!狗东西无法向戴先生交差,就不会去见戴先生,他不去见戴先生便是抗命,戴先生更不会饶他,他唯一可走的路只有出卖我们,投靠日本人,而他要是先走了这一步,咱们就都成阶下囚了!”
王学诚一惊,脱口道:
“决不会,在我面前他还骂你没信仰呢!”
曹复黎冷冷一笑:
“他黄增翔又有什么信仰?还不一样有奶就是娘!不相信,我和你打个赌,只要他落到日本宪兵队手里,用不着动刑马上倒戈!赌不赌?大洋一百块,反正咱们用不多久就会和这位区长大人见面了!”
王学诚心里凉嗖嗖的,细细回忆一下黄增翔的言行举止,竟没记起什么象征信仰的东西,无形中认可了曹复黎的分析。
曹复黎继续说:
“干我们这行的,说到底就是人家的工具,别认为有多了不起,不过是个杀人工具,你刚出道,许多事不清楚,我老曹可是清清楚楚。早几年杀共产党,杀反对蒋先生的左倾分子,光倒在我枪口下的就有十几个,那名字我不说了,说了准吓你一跳。如今,联共抗日了,又叫我们杀汉奸,再过一阵子,没准又和今天的汉奸联合了,再换个目标,去杀别的什么人,信仰,信他妈什么仰啊!”
王学诚想说,杀汉奸和杀共产党毕竟不同,可话到嘴边没敢说,心里明白,现在不是自由讨论问题的时候。
曹复黎以为王学诚被说服了,话题一转: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就是没有黄增翔作对,我们也该改换门庭了。老百姓不知道,我们应该知道,咱们中国根本不是人家日本的对手,既然不是人家的对手,咱何必硬要提心吊胆地和人家作对呢?何不干脆过来做一番事情呢?!找老袁联系时,我就想过了,维新政府还没有类似戴先生的这种机关,咱们先过来就是开山门的祖宗,没准日后你我都会成为戴先生一样的大人物,你说是不是?”
王学诚勉强点了点头。
“现在一切都和你说明了,只问你小老弟干不干吧,不干也没关系,我会对老袁和日本人说,放你回浙江老家。要是干呢,日后还得像从前一样,听我们调度。”
怎能说不干?不干是绝对回不了浙江老家的,面前这个姓曹的心狠手辣,为一己私利可以置S区这么多地下同志的生死于不顾,如何会顾到他这条年轻的生命;更何况日本人和汉奸政府也并不仁慈。
当场表明了态度:
“曹组长,我干,跟你干!”
曹复黎很高兴:
“那好,那你就算在西村机关、袁局长这里挂号投诚了,回头要在一张誓词书上按手印的。”
“我按。”
为了迷惑曹复黎,获取信任,又问:
“只是……只是曹组长,过来以后,这级别职位,不知人家有没什么说法?”
曹复黎亲热地拍着他的肩头说:
“小老弟呀,日本人和维新政府是不会亏待咱们的!至少每个升两级,干得好,另有奖赏!你想想,不让人家日本人和新政府费心,咱们全过来了,消除了人家的心头大患不说,日后还要帮他们去对付国共奸匪,人家会怠慢咱么!”
“倒也是。”
曹复黎完全把他当作自己的和平同志了,进一步道:
“我们眼下的重要任务,就是尽快抓住黄增翔——赶在狗东西来自首前抓住。这狗东西有可能来自首。”
“把黄增翔干掉不是更好吗?”
“不行,日本人不答应,非要活的,再说,狗东西毕竟做过我们的区长,咱也得讲点仁义!”
曹复黎讲仁义,实在是天大的笑话,看来关键的问题是日本人不准杀,曹复黎想杀也杀不了。曹复黎要赶在黄增翔自首前抓获黄增翔目的很清楚,变黄增翔的自首为被俘,向日本人邀功请赏,同时,也一劳永逸地将黄增翔压在自己下面。
“要抓黄增翔,离不开你老弟,我估计这家伙最近还要派人和你联系的,想自首投诚,他会先找你了解我和行动组朋友的情况;若是想继续为戴先生效力,打傅予之的主意,也须找你,是不是?”
王学诚点了点头:
“可能吧!”
“所以,你老弟今天的投诚是极秘九九藏书密的,除了西村、老袁和我,无第四者知道,过后,你还回大戏院警察所去,候他的大驾!”
“他若不来呢?”
“我们还要通过其他途径搜捕,西村机关、日本宪兵大队、市警局和我们密切合作!”
“我曾到他的住所去过一次,因天黑,加上对租界地形不熟,便没搞清楚。”
“他早不在那地方了,黄增翔十分狡猾,有许多单线联系点,现在漏网的就是他和这些秘密点上的人,我估计不会超过五个!”
正说到这里,西村机关长和袁柏村进来了。
袁柏村道:
“看来你们谈得不错!”
曹复黎笑了笑:
“很好,从现在开始,我这位小老弟要竭诚为维新政府工作了,我们拟定的捕黄计划,王学诚完全赞同!”
西村却说:
“不仅仅是个黄增翔,要做的事情很多,有情报证明,国民党地下党部和共党组织还在活动,我们必须予以严厉及时地打击。”
曹复黎自信地道:
“只要抓住黄增翔,国民党地下党部就会有线索,而破获了国民党地下党部,共党组织必将暴露。”
袁柏村点点头:
“不错!最近还有消息说,宋子文手下某要员将秘密潜入我市,和共匪武装分子谈判其匪部饷项拨发问题。如果我们能在此之前抓住黄增翔,掌握住国民党地下党部的情况,就有可能将那位要员和共匪武装头目一举擒获!”
王学诚又是一惊,事情看来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曹复黎的投敌不仅仅破坏了军统S区,闹不好还将全面摧毁S市国共两党地下组织和他们领导的救亡工作。黄增翔的问题是关乎未来抗日大局的一个关键问题,此人被捕投敌,或者主动投敌,都将带来灾难性后果。
继而又想到,事态的发展也把他推到了一个无人可以替代的重要位置上,他在这危亡时刻忠于国家、民族,力挽狂澜,必定会一举成名。
他可以促使黄增翔离开S市,也可以于黄增翔流露附逆情绪时击毙此人,完全斩断黄增翔和S市党国要员的联系,这样做并无太大的风险,事成之后,逃出S市,他王学诚是党国功臣,民族英雄,即便事败走不掉,也无大碍。他知道曹复黎的心思。曹复黎对黄增翔恨之入骨,他击毙黄增翔虽说不对日本人的心思,却对曹复黎心思,曹复黎会力保他渡过难关。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内心激动不安,脸面上却尽量保持着平静,做出一副受命于人的模样,听西村机关长和袁柏村局长训示。
西村和袁局长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虽说急于对付地下反抗活动,却并没忘记首先稳住自己的阵脚。
西村明确地训示曹复黎,对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全部附逆人员要进行一段时间的甄别整训,对有理由怀疑其忠诚者,要予以清除,决不能在内部留下隐患。
曹复黎极感到意外,颇有受了污辱的感觉,脸上的得意瞬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袁柏村似乎看出了这一点:
“这不是针对你老曹的,你老曹若是信不过我们,不会主动来找我联系。我和西村机关长商量过了,99lib?甄别整训期间,你老兄和这位王先生都是自由的,另外几位参与搜捕黄增翔的行动组朋友也是自由的。”
这自由无疑要打问号,只怕这期间稍有不慎,面前这位西村机关长就会没收他的自由。
险棋已在脚下,第三种、第四种可能也会有的,他也许会在行动中暴露,失却自由,乃至倒在日伪军警的枪下;也许会被黄增翔他们误解,以通敌的罪名死在自己人手里。大幸必定伴有大险……
第二十一章
欧罗巴饭店。
苏萍钻出汽车看见门楼上这几个大字时,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恐惧感像风暴一样,瞬时间席卷了整个身心。汤祖根上前一步扶住了她,耳语般地说了句“别怕”,尔后,镇定地取出车内的皮箱,用眼神鼓励她稳住情绪。
她知道,这场危险的游戏已无法停止了,就是她不干,汤祖根也会冒险干下去的。汤祖根不像他哥哥喜根那么聪明,懂得随遇而安,这人不怕死,敢玩命,过去在乡下和土豪劣绅玩过,今日又和鬼子、汉奸玩上了,且是她怂恿他,和他一起合谋玩的,她这时候退出,不但丢尽颜面,也对不起憨直的汤祖根。
却怕得不行,穿着白色高跟皮鞋的脚“格登格登”往欧罗巴饭店门厅走时,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喉咙口。她觉得这里比沦陷之夜的洋浦港阵地还要危险,每向门厅方向走一步,就是向死亡逼进了一步,没准进了这个大门便再也出不来了。
还是勇敢地进了门厅。
一个侍者满脸堆笑地迎过来,接过汤祖根手中沉重的皮箱,将他们引到了总侍台前,总侍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礼貌地站起来,招呼她,她却不知道自己随口应了句什么,脑子里只有恐惧造出的一片空白。
“小姐脸色很不好,是不是……”
汤祖根忙道:
“没关系,我们小姐只是晕车!”
“那就好!那就好!”
“查查我们小姐订的房间,是昨晚八点‘东亚反共同盟会’方会长电话预订的!”
总侍躬下身子查了查房卡,抽出一张:
“是方阿根先生么?已安排了,六楼十五号二等客房,女宾一位。”
看看汤祖根,又问:
“您先生是?”喇叭声,黄包车的响铃声,继而又是闹哄哄毫无意义的人语声。是S市中国街区最热闹繁华的地段,这一点她是清楚的!她已置身在这热闹繁华之中,也是清楚的,但那恐惧带来的麻木迟钝却没消失,直到站在国货柜台前,汤祖根轻轻碰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
天哪!一桩必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竟做成了!竟靠她这个弱女子和一个佣人的儿子做成了!几分钟,也许是几秒钟之后,香头烧到炮仗的引信上,会带来三声爆响,炸断捆扎布匹的绳子,那匹让鬼子、汉奸目瞪口呆的标语布就会骤然垂落下来。
自己了不起,汤祖根更了不起!
为了表示一下自己对汤祖根的敬佩和感激之情,她觉着有必要在这里,在这个值得永远记住的日子里,给汤祖根买件礼物。
没和汤祖根商量,便买下了一个挺贵的银烟盒,烟盒正面铸着一艘风帆高张的船,背面是古朴的花纹。她觉得挺有意义。
汤祖根很奇怪:
“买烟盒干啥?”
“送你呀!”
“是奖赏?”
她点点头,舒心地笑了。
汤祖根叹了口气:
“只可惜,我不抽烟。”
这倒没想到。
“那以后就学着抽吧!反正不辜负小姐的心意就是。”
她有些尴尬:
“我……我是看着烟盒上的船,船很好看……”
正说到这里,西门口已有人叫嚷起来,身边许多人听到西门口的叫嚷声,纷纷往西门口跑。没听到预想中的炮仗响。炮仗或许没炸,或许新世界公司距欧罗巴饭店六楼的空间距离太远,炮仗声听不到。
她把汤祖根的手一拉,说了声:“咱们也看看去。”匆忙穿过一排柜台,来到了新世界公司西门口。
欧罗巴饭店上的标语已垂落下来了,她亲手用排笔刷下的标语,赫然呈现在这座陷城面前,呈现在成千上万个中国市民面前:
“打倒日本强盗!打倒维新政府!中华民国万岁!”
泪水涌出了眼眶,她默默地哭了,为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也为一个正直勇敢的中国人的民族良心。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高仰的面孔,那面孔上有惊喜,有感动,也有敬佩。不少人在议论。说了些什么,不甚真切,声音断断续续的,而且人多嘴杂,钻到耳里几乎都成了难以捕捉意义的噪音,只汤祖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汤祖根在逗身边一个穿长袍的中年人读欧罗巴饭店上的标语,口气很虔诚:
“先生,那上面写的什么?我这眼睛近视,看不见,这打倒、打倒什么人呀?”
中年人道:
“打倒日本强盗!打倒维新政府!”
汤祖根支起耳朵:
“什么?我听不见,劳驾您老再说一遍!”
中年人将声音提高八度,喊口号一般地道:
“打倒日本强盗!打倒维新政府!中华民国万岁!”
汤祖根做出很吃惊的样子:
“哟,这不是国共奸匪的口号吗?小姐,哎一小姐,我们得快走,别碰到麻烦。”
她知道这是汤祖根在提醒她脱身,以免碰到意外,遂顺从地掏出手绢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和汤祖根一起往人群外挤,挤出了人丛,直穿过新世界公司底楼,来到了北门口。
在北门口叫了辆刚停下的出租汽车,吩咐汽车夫直开租界玛丽亚路苏府。
在车上,汤祖根很认真地说:
“苏小姐,为了纪念,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的。”
她感动地道:
“你的礼物已送过了,我收着呢!”
“我送了什么?”
“一颗没有陷落的心!”
第二十二章
苏宏贞教授是突然出现在阁楼上的,事先庄奉贤既未听到楼梯响,也没听到敲门声。时间大约是八点左右,离就寝还早,奶黄色的房门没插,虚掩着,苏宏贞教授轻轻地一推,房门就开了,庄奉贤回转身便看见了苏宏贞那忧郁的面孔。
苏宏贞一开始没把真实意图流露出来,只说随便看看,还很关切地询问了一下庄奉贤的伤势,嘱咐庄奉贤安心养伤,不要太着急,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据苏宏贞说,伪维新政府和租界方面,他都有相熟的朋友,必要的证明文件是能弄到手的,只要伤养得差不多了,他随时都可以把他们送出S市,去香港、去重庆都行。又说,维新政府并非铁板一块,良知未泯的中国人还是有的,就是伪市长傅予之也只是表面上应付日本,骨子里仍是想为中国民众做些好事的。
庄奉贤默默地听着,没作声。
“不过,日本人军事占领的现实我们还是要正视的,无意义又无价值的冒险,我们不能提倡,也不能怂恿,明明知道面前是块石头,我们何必要拿鸡蛋去碰呢?庄旅长、汪副官,你们说是不是?”
庄奉贤实在不明白苏宏贞这话的意思,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郁郁不乐地问:
“苏教授,是不是我们在这里给您和家人带来了什么不便?”
苏宏贞摇了摇头:
“这倒不是,我敢接纳你们,就敢负责任。即便有了麻烦,也不会怪你们。我想讲的是,处于这种困境,我们万不可自己去冒险,或唆使别人去冒险了!”
汪小江很困惑:
“自从沦陷那夜来到这里,我们连院门都没出过,冒险从何谈起?”
苏宏贞叹了口气,掏出一张刚刚出版的《新晚报》来,放到桌上:
“庄旅长,汪副官,你们自己看吧!”
庄奉贤拿过报纸,搭眼便在头版报头下面看见了维新政府第一百三十号训令,内容是关于开征各项捐税的。
训令字号很大,且加了边框。
训令下方是原有捐税和新设捐税一览表,几乎占据了报纸头版的大部版面。
庄奉贤没细看,把报纸一合,问:
“苏教授,您该不是怀疑我和汪副官挑动市民抗税抗捐吧?”
苏宏贞一怔:
“你们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庄奉贤摇了摇头:
“不知道,真有人抗税抗捐,也与我们无关!”
“不是抗捐,你……你看这里!喏,这条消息!”
庄奉贤这才注意到,头版右下角还有条小消息,标题是:
“奸匪滋事,欧罗巴垂幅,警局震怒,立时起戒严。”
消息称:
本日中午一时许,位于闹市中心之欧罗巴大饭店楼上突悬下白布一帧,上书‘打倒××强盗’,‘打倒××政府’等语,围观者如堵,场面甚为奇特。政府当局事先无所防范,围观者也未及时报警,竟使该巨幅悬于欧罗巴楼壁达半小时之久。后当值警官孙某察觉,向皇军宪兵大队和市警局报告,方由宪兵大队和警局派出干员,驱散围观市民,进入欧罗巴饭店取下垂幅。三时,市警局袁局长下令戒严,捉滋事奸匪,现已有十数人涉嫌被拘,有关内幕情节,本报还将陆续披露,读者诸君可拭目待之。
庄奉贤看毕,放下报纸,情不自禁地道:
“干得漂亮!敢在这时候挺身而出的人是了不起的英雄,我这个国军旅长自愧不如!”
苏宏贞阴阴地道:
“这是冒险!一条标语,几句口号能改变日本人军事占领的局面么?能改变本市中国民众的处境么?”
汪小江道:
“虽一时不能改变什么,却是能警策民众的。有人敢这么干,就证明人心还没死绝,S市、中国都大有指望!”
苏宏贞火了:
“但是,为这事已有十几人被捕,细究下去,只怕我们在租界也不得安生!”
庄奉贤很奇怪:
“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苏宏贞颓丧地道:
“那匹白布在我们楼下客厅出现过,我亲眼看到的!当时我没想到苏萍会……会这么不要命的乱来!”
庄奉贤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
“会是二小姐么!她……她怎么可能一个人把这么重的一匹白布从欧罗巴楼悬挂下来……”
“还有人帮忙。”
“会是谁?”
苏宏贞苦笑道:
“你们真不知道?”
庄奉贤正经作色地道:
“苏教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对这件事我们一无所知,如果知道,不用您提醒,我们也会劝阻的!”
苏宏贞疑疑惑惑地看着他。
他继续道:
“苏教授,您想想,我们在您府上养伤,已给您带来了许多不便,如何会怂恿苏萍小姐再干这种事呢?她闯下祸,对您不好,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唯一请她做过的事,是帮我们联络雷德路的中国军人营,了解那里七七三旅弟兄的情况,通信地址还不是这里,是苏小姐一个朋友的家!”
苏宏贞脸色更阴暗了:
“怎么?你们还让她联络过军人营?这……这更容易出乱子!倘或租界当局顺藤摸瓜查到这里,我……我倒霉不说,你……你们也要被捉进军人营去的!”
庄奉贤这时已悟到,现在的苏宏贞,已不是沦陷那夜的苏宏贞了,种种迹象表明,这位大学者想卸包袱。
于是,便把话挑明了:
“苏教授,我和汪副官都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实在不愿再拖累您和苏萍小姐了,我们已做好了随时离开这里的准备,现在唯一要等待的,就是雷德路军人营的消息,我身为七七三旅的旅长对军人营的弟兄有一份责任!”
苏宏贞讷讷地道:
“你……你们不要误会,我决没有赶你们走的意思!决……决没有!”
庄奉贤道:
“早走晚走,我们毕竟是要走的,现在苏小姐又干出了这桩惊天动地的事情,我们更得早点离开了!另外,为苏小姐的安全计,苏教授也要考虑让小姐离开一个时期,避避风头。”
苏宏贞道:
“直到现在我还没见到她!想打个电话给市长傅予之,问问被捕的人中有没有她,又不能,打电话等于自投罗网!”
庄奉贤道:
“是的,这电话不能打!”
又把《新晚报》细细看了一下:
“估计苏萍小姐不会被捕,您看,消息中只提了一句:‘已有十数人涉嫌被拘。’时间是在三时戒严以后,就是说悬挂标语时根本没人被捕。再说,若真是那十余人中有苏小姐,凭教授的声望地位,早就有人来这里通报消息了!”
苏宏贞脸色好看了些:
“有些道理!”
庄奉贤又道:
“等等看吧,或许一会儿就会回来。”
快十点钟,苏萍终于回来了,庄奉贤听到苏萍在楼下客厅和父亲苏宏贞高声说话,似乎还吵了几句,后来,苏萍“登登”地上了楼,冲进了他们阁楼上的房间。
从苏萍兴奋的脸孔上,一切都得以证明了,欧罗巴饭店的悬幅事件是她一手制造的。
果然不错,苏萍激动地说:
“是我们干的!我们认为即便为此献出生命也是值得的!它就像你们国军坚守洋浦港一样,是打仗!”
庄奉贤道:
“比我们打仗更英勇!就凭着今天的这桩壮举,这座陷落的城市和市民便永远忘不了你!”
苏萍呜呜咽咽地哭了。
庄奉贤感动地想,一个弱女子都如此英勇地走向了抵抗的战场,他这个本来就担负着守土抗敌之责的国军旅长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全旅官兵在洋浦港战至最后一刻,正是他的职责所在,也是他和全旅官兵应引以自豪的事情,否则,今日便无颜以对这位勇敢的小姐了。
苏萍却噙着泪说:
“是国军将士牺牲到底的精神鼓励了我们,如果沦陷那夜我和汤祖根都不在洋浦港,也许我们抗敌的决心无此坚定。害怕,自然都是害怕的,但每每想到为保卫我们而倒在阵地上的官兵们,就觉着非得干点什么不可!不能让世人感到,国军拼死保卫的是座没骨气的城市!没良心的城市!S市陷落,S市的良心不该陷落,反抗的骨气99lib.不该丧失!”
庄奉贤庄严地道:
“苏萍小姐,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这番话——以一个决死抗日的中国军人的名义!我还要在返回军部以后,把你的话转告参加过S市保卫战的官兵们,让他们都明白,在他们转进之后,在日本强盗的屠刀下S市没有屈服!”
接下来,庄奉贤才问苏萍,何以搞到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烦?
苏萍道:
“不是遇到了麻烦,而是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麻烦,把和我一起干这件事的朋友送出了S市。鬼子汉奸只要抓不到这个朋友,线索就断了,永远也不可能追查到我头上来!”
汪小江问:
“你父亲知道么?”
苏萍道:
“我已和他说过了,我那位朋友他也是认识的。”
庄奉贤想了想:
“为防万一,你自己是不是也躲一躲?”
苏萍摇摇头道:
“不!用不着!再说,这里还有你们,我独自一人走了,留你们在这儿也不放心!你们大概也看出来了,我父亲的态度变化越来越大了,和奸、汉奸朋友不断地来,有一次伪市长傅老头子还把电话挂到了我们家里。”
这些情况庄奉贤已有耳闻,苏多甚至说过,傅老头子要她父亲做副市长。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直到这种时候,苏宏贞还掩护着他们,按一般常理很难加以解释,如果说苏宏贞是有骨气而讲良心的中国人,他不该和那帮汉奸打得火热,和伪市长傅予之眉来眼去。反之,如果他决心下水当汉奸,则又没必要冒风险收藏现役国军军官。
这人是个谜。
也许,苏宏贞还在看风向,看看汉奸政府有无长命百岁的可能,如有可能,便卖身投靠,无可能,便忠于自己的良心。也许,苏宏贞是看在热心抗日的女儿苏萍份上,不得不敷衍他们。这两种情形不论是哪一种,都预示着危险。
这地方决不能再呆下去了。
“苏萍小姐,你要出去避一避风头,我们也离开这里,方才,我已和你父亲说过了!”
苏萍并不感到惊讶,只是说:
“可雷德路军人营李子龙副旅长他们还没有消息,我前天才去那位朋友康安娜家探问过,军人营没有任何信件寄过来,我看,是不是再等两天?”
庄奉贤想了想:
“可以!你父亲给我们联系出走的事,也要用几天时间的,只是——只是这几天欧罗巴悬幅之事会不会暴露?”
苏萍再次很有信心地道:
“不会暴露,绝对不会!我说过,线索已经断了!.99lib. ”
第二十三章
进了日本宪兵队拘押所,看到那些陌生的嫌疑犯们,汤喜根的心倒踏实了,拿定主意死咬住方阿根不放。欧罗巴饭店的房间是方阿根预定的,事情发生时,他汤喜根又一直在“东亚反共同盟会”会所呆着,方阿根看见了,《新秩序》的同仁们也看见了,怀疑他自然没有根据。
马上又想到,这年头谁心里都恨日本人,头脑一热,都会干的。倘若他汤喜根真有机会,有条件,没准也就干上了,干完之后继续对日本人装孙子,就像方鸿浩在方阿根面前常干的那样。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感到很可怕,真仿佛自己干过了似的,那份理直气壮的踏实一下子没了,心口窝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自己听得清清楚楚,一声声,一下下都像是说:
“是你!是你!是你……”
“不……不是我!真不是我!”
嘴唇皮一动,不知不觉说出了声。
蹲在他身边的是个小商人模样的中国人,这人当即做出神经质似的反应,失声叫道:
“更……更不是我!我……我当时只是看热闹,我还……”
站在拘押室门口的一个矮个子日本宪兵走了进来,对准那中年人就是一枪托子,打得那中年人骨头散了架似地瘫在地上,“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他想把那中年人扶起来,终没敢。
中年人的叫唤声进一步激怒了日本宪兵,日本宪兵抬起穿皮靴的脚,对中年人没头没脑地一阵乱踢,边踢边喊:
“闭嘴的有!没有!死拉死拉的有!”
中年人强忍着痛,不敢再大声呻吟了,那矮小的日本宪兵才又回到门口,木桩一般竖立着。
这一幕真吓人,日本皇军真他妈混账透顶,连人家随便说句话都不准!他无意识中轻轻滑出嘴唇皮的一句话,偏让这身边的中年人接上,接上之后,这中年人就遭了场毒打。
觉着有愧于那中年人,悄悄挪过去,把中年人扶坐起来,又死命拖到了墙根。拘押室其他的嫌疑犯——包括方阿根在内,都麻木地看,没有谁过来帮一把。脸肿了,鼻孔不断地流血,红艳的嘴唇却99lib? 还在蠕动:
“不……不是我!我当……当时是在街边看,他……他们说我在笑,我……我真……真没笑!我……我不知道自……自己在笑。”
汤喜根轻声道:
“别……别说了,再说他……他们还要打!”
中年人不吭声了。
很静,满屋子里的嫌疑犯们都在默默地想心思,也许都像他汤喜根一样,在反省自己,肃检别人。反抗日本皇军的犯罪动机他们大概都会有,他们反省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把这犯罪动机遮掩起来,为肃检别人扫清心里障碍。
汤喜根设身处地地替方阿根想了一下,觉得方阿根很难办,这位“东亚反共同盟会”的会长应该说嫌疑最大,说不清楚的地方最多,因而,极有可能于无路可走时血口喷人,把事情往他头上推。方阿根可能会说,那房间是经他汤喜根的手预订的,没准还会否定他一直在会所的事实。后一个问题倒好对付,他在会所,许多人都看到的,方阿根一人不认账没有用,大家都会作证,方鸿浩也会作证。倒是前一个问题麻烦,得认真对待,这狗东西真说是他打电话预定的房间怎么办?欧罗巴饭店的家伙能否从电话里分辨出他和方阿根的声音上的区别?
方阿根就在对面的墙角蹲着,任何审讯者看他一眼,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挨耳光是在“东亚反共同盟会”会所,是早晨八点多钟的时候,他亲眼看见的。那当儿,他刚进会所大门,日本宪兵就把住在会所的方阿根拖出来了。方阿根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冤枉”,还叫会所里的人去找社会局局长金昆仑和警察局局长袁柏村报告情况。执行抓捕的宪兵队小队长很恼火,脱下手上的白手套,左右开弓给了方阿根一记极响亮的耳光,又哇哩哇啦叫骂了起来。
他当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更没想到逃。这便带来了麻烦。挨过耳光的方阿根瞧见了他,下巴壳冲他一扬,不屈不挠地继续吼:
“你们问问这个姓汤的,南京来的快车是不是下午才到?!在这之前,欧……欧罗巴饭店我们根本没去过!”
宪兵小队长马上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手一挥,两个宪兵也把他扭住了。
他当时吓傻了,没敢挣,也没敢喊,这才侥幸躲过了一顿皮肉之苦。
方阿根自恃是个会长,和社会局金局长、警察局袁局长都有交往,没有多少害怕的意思,在囚车里还对他说:
“汤喜根,你不要怕,他们怎么抓的我们,还要怎么放我们,金局长、袁局长会和他们交涉的!×他娘!我……我老方反皇军,反维新政府,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怕挨打,没敢吭声。进拘押所大门时,方阿根又叫了起来:
“我们‘东亚反共同盟会’是拥护新政的,我们不能和这帮反对新政的罪犯关在一起!”
日本宪兵根本不理这一套,用上了刺刀的枪对着方阿根的脊梁,逼方阿根进去。方阿根在江湖上闯荡多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早经历过,自然硬气,双手抓住门框偏就不进。日本宪兵举起枪托子就砸,砸得方阿根两手鲜血淋漓。最终,日本宪兵像扔死尸一样,把方阿根架起来扔进了潮湿阴暗的拘押所里。
打那以后,方阿根脸孔上的凶恶便再没卸下。汤喜根想,即便这位会长过去是真心拥护皇军的,只怕经过这番折腾,也会萌生反抗之心了,狗日的日本人太不讲理。
对日本人是真恨,汤喜根相信,不但是他,拘押所的这些嫌疑犯们全都恨日本人。可恨归恨,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不给日本人帮忙又不行。不帮日本人弄清欧罗巴饭店的事,大家谁都脱不了身。
肇事者必在这些嫌疑犯中,看谁都觉着像。
方阿根最像,越琢磨越像。这人背景复杂,虽说拥护新政,却没断掉和青帮大亨孟老夫子的那层关系,原还要请孟老夫子做会长的。而那孟老夫子和雷佛人雷老太爷又有过往,这便可疑了。谁不知道雷老太爷和国民党、和前市长吴焕伦的关系?据此推断,方阿根与国民党地下党部有联系,大约有根据,方阿根公开说过,S市有国民党地下党部,还声称接到过地下党部要员的威吓信。这个看起来很忠于日本皇军和维新政府的家伙,会不会是国民党地下党部的人?或是被国民党地下党部支使的人?狗东西会不会以轧姘头作掩护,另外指使别人和皇军的新政府捣乱?
欧罗巴饭店的总侍、经理,还有其他被拘的人也很可疑,他们就是不和方阿根串通一气也有可能自己搞一下,只是他对他们的背景身世不太清楚,不能帮日本人作出精确的判断。
心中一惊——如果肇事的罪犯真在这个拘押所里,或者更进一步说,真是方阿根,他就该帮日本人把他们指认出来么?这么做是不是太……太没骨气?!他汤喜根在沦陷那夜可是上过洋浦港阵地的!
良心再次受到了煎熬,觉着出卖方阿根是说不过去的,方阿根敢这么干,说明了方阿根有骨气,会长有骨气,庶务自然也要有骨气,就是打死也不能说的。
竟认定是方阿根干的了,打量方阿根的目光带上了些许敬佩的意思,死咬住方阿根不放的主张也自我取消了。
下午开始过堂,第一个被提走的是方阿根,走出拘押室大门时,方阿根气昂昂的,回来时方阿根已遍体鳞伤,几乎成了一堆烂肉。
把烂肉往铁门里一扔,两个宪兵把他提走了。穿过空荡荡的院子,来到一座洋灰房底层,两边扭他手臂的宪兵手一松,他软软地跌坐在地上。
审讯他的宪兵头目会讲中国话,先问了他的年龄、职业、和方阿根的关系,而后便直截了当地道:
“说说欧罗巴饭店的事情吧!布是很重的,一人挂上去很困难,还要有个守门望风,肯定不是你一个人干的,那些人是谁?都说出来!”
天爷,这宪兵头目竟认定是他,真是岂有此理!
“太……太君,不……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说!”
“我……我不晓得!真……真不晓得!”
宪兵头目不再多问,手一挥,命令两个打手把他的双脚绑起来,倒吊在半空中,说是给他五分钟时间,让他清醒、清醒。
真是清醒了——没到五分钟便清醒了。头脑一清醒,骨气自然像烟雾一般消散开去,极痛苦地供出了会长方阿根,并把方阿根可能与国民党地下党部有联系的估计一并献给了太君作参考九九藏书。
太君却不饶他,揪着他的头发拼命往下拉,阴沉沉地问:
“方阿根和谁一起干的?”
“这……这要问方阿根!”
“你干没干?”
“没……没……真没干!”
“谁能证明?”
“‘东亚反共同盟会’和《新秩序》的同事都……都能证明!”
“案发时,方阿根在不在会所?”
“在……在的!”
“那么,他怎么可能干?”
“必……必定是串通其他什么人干的!”
“究竟是什么人?”
“太……太君,您老人家饶了我吧,我真不知道哇!”
皮鞭落下来,像一条条蛇,缠绕着他的躯体狂飞乱舞,痛得他失声尖叫起来……
“说,方阿根常和什么人来往?”
他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我……我说过了,方会长是……是孟老夫子的门徒,孟、孟……孟老夫子和雷老太爷……”
“他们会不会和方阿根一起干?”
“我……我真是不晓得了,可……可能的,这……这要太君派人去……去查的!”
脑袋是倒悬着的,且悬得很低,只能看到太君灰黄的裤裆,看不到太君的脸,搞不清太君是不是相信了,又极困难地讨好说:
“太君若是放了我,我……我也会帮太君去查!我……我拥护新政府,决不敢反对皇军啊!”
太君大概是相信了,把他放下来,重新押回了拘押所。
他一回来,方阿根便爬到面前问:
“怎……怎么样?”
他脱口道:
“我……我没说你!”
方阿根点点头:
“这……这就好!打得再狠都……都不能乱说!他们是搞错了,社会局金……金局长、警察局袁局长会……会和他们交涉的!”
他悄悄问方阿根:
“方会长,您……您老真不知是……是谁干的么?”
方阿根立时瞪起眼睛怒视着他:
“混账东西!你……你也怀疑我!我……我方阿根在本市率先发……发起和平反共,拥护傅……傅市长,怎么会干……干这种坏事!”
完了,从方阿根嘴里掏不出一点东西,看来下一次过堂又要遭罪了。
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方阿根烦了。
“哭什么哭?这种被……被人冤枉的事是常……常有的!皇……皇军这……这么待咱不……不对,可……可要捉拿滋事奸匪并……并不错!要不,咱们还搞……搞什么和平运动哇!”
方阿根真是狡猾至极,被打成这个样子,还掩饰着自己的真面目。
说来也真怪,不知是方阿根掩饰有方,还是真弄错了,方阿根的话第二天中午便应验了,维新政府社会局和警察局竟搬动了西村机关长亲自出面,把他和方阿根救了出来。社会局局长金昆仑带车到拘押所来接他们,日本宪兵大队长山口还正正经经地就这次不幸的“误会”向他们道了歉。
这么说来,方阿根真是冤枉的了?坐社会局的车出了拘押所大门就想,坏了!只怕以后无法再做《新秩序》的庶务了,他被吊在半空中吐露的供词只要被方阿根知道,必将大祸临头!
更没料到,当晚见到在苏府做佣人的母亲,母亲竟交给他一封弟弟汤祖根留下的信:
“哥哥,我走了,我受不了这铁蹄刺刀下的奴隶生活。不要问我何时回来,S市光复之日,才是我回归之时。也不要问我在哪里,我可能会在国军行进的行列中,也可能在共产党打鬼子的游击队里。欧罗巴悬幅一举,已使我不能身容于这座铁蹄下的陷城,此举若是累及你并母亲,是家庭的大不幸,然国亡何谈家存?!”
“如你见信后还未身陷囹圄,也望速到武汉或乡下去,为国家民族效力,苏萍小姐会鼎力相助的,弟祖根。30日夜。”
他一下子呆了,这才想起和弟弟汤祖根的一次闲谈。那是欧罗巴悬幅事件前一天夜晚,他和汤祖根都到苏府看望母亲,无意中说起自己和方阿根的关系,吹嘘方阿根如何信得过自己,连轧姘头都叫他帮忙。不曾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弟弟汤祖根竟抓住时机闹出了这么一番吓人的动静!他竟没想到!竟然在被吊在半空中时都没想到!如果那时想到,他会像供方阿根一样,把自己亲兄弟供出来的!而供出自己的亲兄弟,他自己也逃不脱干系了,自己就判了自己的死刑!
他放声狂笑起来,笑得浑身直抖,眼泪、鼻涕、口水一齐出来了:
“天命,这……这都是他妈的天命啊!”
第二十四章
黄增翔不愧是军统局的少将区长,确有过人的狡诈之处,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区本部被出卖之后,连续半个月,S市租界内外各个角落不见黄增翔踪影,以至于连曹复黎都怀疑这位少将区长去了香港或武汉,对黄增翔主动上钩不抱多大希望了。不曾想,黄增翔偏在这当儿冒了出来,在靠近大戏院警察所的一条小弄堂里成功地劫持王学诚,而且几乎是当着曹复黎的面劫持的。
那夜,曹复黎带着行动组两个靠得住的随从,在大戏院警察所里和王学诚一起喝酒,边喝边谈论整训后的工作计划,都喝得不少,也都说得不少。王学诚在这期间出去上厕所,跌跌撞撞地在小弄堂走,不知怎么就撞到一个黑影身上,黑影边上还有黑影,两个黑影极敏捷地把王学诚扑倒在地上,用麻袋套走了。
对王学诚来说,这一切很突然,他没料到会碰上这种事,更没想到主持这事的是区长黄增翔。出于本能,他当时是反抗了的,似乎还叫了声什么,可惜没人听见。
被一个家伙扛着,走了约摸几十米,便是弄堂口了,王学诚知道。一辆车在弄堂口停着,车没熄火,王学诚被塞进车里后,车马上开走了。
在车里才想到黄增翔,认定除了黄增翔,不会有谁对他这么感兴趣。黄增翔这种时候冒险绑他,恐怕有所图谋,不是图谋把失去的队伍拉回来,就是图谋干桩大事情将功赎罪。
S市的局面糟到这个程度,只能铤而走险,说穿了,黄增翔目前的处境比任何人都坏,极有可能成为日伪和中央双方缉拿的要犯。
果然如此,车子大约开了半小时后,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下了,他被抬下车,进了一座洋房的地下室,在地下室里见到了黄增翔。这位少将区长显见着颓丧衰老了,见他进来,迎上前去紧紧捉住他的手搓揉着说:
“学诚老弟,受惊了!受惊了!采取这种措施实属追不得已呀,万望老弟鉴谅!鉴谅!”
王学诚苦苦一笑:
“黄区长该不是认为我也下水当汉奸了吧?”
黄增翔故作轻松地道:
“哪里的话呀?!你学诚老弟是有信仰的人嘛,怎么会和曹复黎这种东西同流合污呢?!”
王学诚自嘲道:
“谁说我没同流合污?我们曹组长就代表我向日本人自首投诚了!我们这种小喽罗哪还是人,哪还有什么坚持信仰的事?上峰一句话,我们就稀里糊涂换了主子!”
黄增翔摇了摇头:
“我不信哩!我了解你嘛,你在东三省呆过,是不是?你父母都死在日本人手里,是不是?国恨家仇你不会忘的嘛!就算你和日伪方面有过什么应酬,现在也算反正回归了嘛!”
王学诚一怔,也适时地记起了几个月前初来S市的报国志向,遂阴阴地道:
“多谢黄区长对我的信任!”
“学诚老弟呀,你得谅解我!不采取这种非常措施,我们是见不上面的!我相信你嘛,曾三次派人和你联系嘛,都没联系上!你身边不三不四的人多呀!”
“这我知道,我不怪区长!”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想,黄增翔显然并不那么信任他。在曹复黎眼里,他是吸引黄增翔上钩的诱饵;在黄增翔眼里,他是反击曹复黎的工具,双方对他都只是利用。他半个月前莫名其妙的“自首”和现在无可选择的“反正”,都表明了这一点。
于是,他直言不讳地说:
“黄区长,你说吧,要我干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做点啥?”
黄增翔拍着他的肩头道:
“好,老弟听我慢慢说!曹复黎率行动组投敌,S区工作受到了很大的破坏,我们与中央和戴先生也失去了联系,这都是我这个区长的责任,适当的时候,我会向雨农请罪的,与你们具体工作同志无关。”
他言不由衷地插了一句:
“曹复黎他们投敌是他们的事,也怪不得区长您!”
黄增翔很感动,长长叹了口气:
“雨农兄若也能有此认识,便好了……”
“戴先生和区长交情深厚,想必……”
黄增翔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
“好了,不谈他了!你听我继续说。情况虽如此严重,我们的工作却决不可停顿,我们要让日本人和维新政府知道,本区长还在S市,还在领导地下作战,我们要给曹复黎和那帮新老和奸、汉奸们一个颜色瞧瞧!”
“是不是动手除.99lib.掉曹复黎?”
“不!曹复黎的事先放一放,我们仍旧要执行除傅计划,干掉傅予之,杀一而儆百,震慑群奸!”
王学诚只一愣,马上明白了,黄增翔此举很高明,对中央方面来说,除此巨奸,对抗日大局是一贡献,可得戴先生欢心,减轻工作失败的罪责;对日本占领当局来说,则是个提醒,提醒日本人注意,他黄增翔是何等人物,让日本人生出错用曹复黎,没用黄增翔的悔意,为日后投敌埋下坚实的伏线。王学诚绝对相信,黄增翔在戴先生手下混不下去的时候,是一定会投敌的。
黄增翔继续说:
“在这半个月里,我们对台拉斯克路十四号傅予之官邸进行了严密监视,官邸里一个杂役,我们买通了,除傅时机已经成熟,准备明日夜里动手!”
王学诚一惊:
“明天夜里?这么急?”
“是的,很急,要不,我不会冒险把你弄到这儿来!明人不说暗话,我们直说了吧!这事你老弟既是为党国干的,也是为本区长干的!你老弟知道,我现在压力太大,已好长时间睡不好觉了,我愧对雨农兄,愧对党国!此事若做不成,我唯有自裁谢罪了!”
王学诚点头,表示明白了。
“你老弟在这时候帮我的忙,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只要这次我黄某人不倒,将来就有你老弟发达的日子!老弟,这忙你愿不愿帮?”
实际上他是无可选择的,他若是说不干,今夜就甭想活着回去了。
“我干!拼着一死,也为区长效力!”
黄增翔憔悴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我知道你会干好,我谢谢你老弟了!”
“区长,说说行动计划吧!”
“计划是这样的,明夜九时,我们有部车把你送到台拉斯克路傅家官邸去,不是你一人去,那个我们买通的杂役带你一起去,他在台拉斯克路上车。车到官邸后,由那位杂役带你一起去见傅予之,你的身份是雷佛人雷老太爷的门徒,代表雷老祖宗给傅市长送一只宋代雕花青瓷罐,喏,就是这只瓷罐!”
青瓷罐在桌上放着,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一般的地方。
黄增翔把手伸到罐里,摸出一短柄利斧:
“家伙藏在这里,见到傅予之就伺机动手,如情况紧急,万不得已,可用瓷罐狠砸老家伙的脑袋!”
“为何这么安排?”
“只能这么安排!用枪不行,枪一响,你就脱不了身了,用匕首也不行,摸起来不方便,稍一迟疑就可能坏事,斧子柄朝上,摸起来顺手。”
“门警会不会检查!”
“会查的,还要搜身,所以,你身上不能带任何武器,对官邸里的家人门警不查,瓷罐由那个杂役捧着估计没问题。”
“如果有问题呢?”
“也不怕,汽车就在门口等着,一旦事败,车里的接应人员就会开枪射杀门警,带你们逃走——当然喽,这种情况我不希望它发生!”
应该说这是严密的。
“那么,我还要问一下,这个被买通的杂役是谁?靠得住么?我相识的那个田至仁是否还在傅家?如果在,碰上怎么办,会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被买通的杂役明天你会见到,他绝对靠得住。你所说的那个田至仁,一周前已被傅予之赶走了,原因不详,也许是因为曹复黎告密,也许因为别的什么,反正你不会在傅府碰上他。”
“要真是曹复黎告密,只怕傅家官邸会加强防范的,这是不是有点……”
“有点冒险,对不对?冒险也得干!搞我们这一行,时时刻刻都在冒险,绝对安全的事是没有的!”
看来黄增翔已决心孤注一掷了,哪怕为此再死几个人也在所不惜。又一次悲哀地想到,自己是工具,不做曹复黎的工具,就得做黄增翔的工具。
他真不甘心,真想按自己一厢情愿的计划干掉面前这位上峰区长,一劳永逸地切断黄增翔与地下党部和有关方面的联系,然后永远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却办不到,也不能办。现在,是他落到了黄增翔手里,不是黄增翔落到了他手里。再说,到目前为止,黄增翔毕竟还没投敌,还在为党国工作着。
“学诚老弟,是不是害怕了?”
他忙摇头道:
“不!不是害怕!只是想把事情考虑周到些!”
黄增翔淡然一笑:
“该考虑的我全考虑了,我不是曹复黎,我会负责任的!事成之后,门口的汽车把你送到洋浦港码头。码头上停了条船,是挂英国旗的客轮!当夜十一时开香港,船票已订好了,你上船就走,这里的一切全与你无关了,我自会收拾!”
“区长,您……您不走么?干掉傅予之,S市会闹得沸反盈天。”
“不,我不走!剩下的同志也不走,只你一人走。你还要给我带份密件给戴先生,探探他的口风。”
“区长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白,留在这里坚持工作,尽可能地挽回局面。上次我就说过嘛,这里是抗日救亡的地下前线,有信仰,有战斗精神的同志都要留在这里和日伪作殊死搏斗!”
这话根本骗不过他,黄增翔刚才已说漏了嘴,叫他探探戴先生的口风,大概黄增翔不敢贸然去见戴先生,怕.99lib.除傅之功抵不了S区机关覆灭之过。
骤然想到,如果戴先生真认为功不抵过,黄增翔必将投敌。
“区……区长,兄弟认为,您……您还是应该走,和我们一起暂时撤走,否则是很危险的!”
黄增翔气恨恨地道:
“我豁出去了!不除掉曹复黎这杂种,全面恢复S区的工作,决不去见雨农,你老弟莫说了!”
见黄增翔说得这么决绝,王学诚心中又生出了另一层怀疑,洋浦港是不是有一艘英国旗的客轮,黄增翔所言的船票存在不存在?会不会是故意骗他?若骗他,那就糟了,黄增翔不信任他,不会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也不会把自己掌握的秘密联络点交待给他——就是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置身的地下室是什么地方?是在租界里,还是在租界外?以后就更不会告诉他了。他完全有可能在事成之后死在黄增翔或曹复黎枪口下。
几个月前,他根本不会产生这种顾虑,不会把自己的上峰想象得这么卑劣,如今,经 历了这许多磨难、风波之后,他把自己的上峰们和团体内部情况都看透了,不能不防一手。
“区长,那艘英国客轮是明夜十一点开么?”
“不错的!”
“船票已订了?”
“订了!”
“是不是已拿到手了?”
黄增翔警觉了:
“你问这干啥?我保证你小老弟走得成就是!”
他不卑不亢地道:
“我相信您区长的话,可那船票我要看看,到时走不了,日本人和曹复黎会四处搜捕我的,我不像区长您,有那么多地方好藏身!”
黄增翔的脸色很不好看:
“你还是不相信我嘛!”
他坚持道:
“我一定要看到船票!”
黄增翔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船票递到他手上:
“不要看了,现在就给你吧!英轮‘维多利亚女王’号,二等舱位!路上要用的钱,已装在给你准备好的行李箱里了,有法币、也有港币,还有一份密写报告,到时会有人交给你的,这总该相信了吧?!”
王学诚原以为黄增翔拿不出船票,接过船票反而尴尬:
“区……区长别误会,我……我这也是被弄怕了!”
黄增翔苦笑道:
“是呀!是呀!我们团体被搞成这样子,我这做区长的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不怪区长您,主要是曹复黎太坏!”
黄增翔总算找到了发泄的题目,破口大骂道:
“这杂种迟早不得好死!我黄某人若不让他倒在我的枪口下誓不为人!我要让那些敢和老子作对的人都看看曹复黎的下场!我相信你们都会看到的!干掉傅予之,下一个目标就是曹复黎!”
黄增翔于这一通发泄之后,恢复了信心,重绷起威严的面孔问:
“没什么疑问了吧?!”
王学诚点了点头。
“那么,马上开始,演练一下行动计划,看看整个过程需要几分钟,还有什么地方有漏洞,从现在起,我们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准备时间了!”
第二十五章
亭子间昏暗的灯光把三个人影挤压在靠门的一堵墙上,造出了晃动着的黑乎乎的一团。因重叠的缘故,人影丧失了人形,像怪诞的野兽。方鸿浩透过白兴德和汤喜根两个脑袋之间的空隙注意到,怪兽在灰粉剥落的墙上不停地变幻着形状,时而多出一只手臂,时而冒出一个脑袋,一副招摇而愚蠢的样子。他睁大矇眬的醉眼,想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份愚蠢,却没办到,他的身影完全被白兴德、汤喜根的身影盖住了,只是在举杯夹菜时偶尔露出一点,且很难判断是否属于自己。被酒精烧红了的眼睛靠不住,乱糟糟的脑袋也靠不住,以往的良好感觉全没了,恍惚之中,竟觉得真实的自己已不存在,已被压扁了贴在墙上,变成了无从辨认的一团。
一瓶竹叶青喝掉了大半,长条桌上杯盏狼藉。床铺也弄脏了,半碗残汤泼到床沿边,在刚洗过的被单上渗出了一片油水夹杂的印迹,像一幅不知名国家的地图,上面有蛋花,菜叶标出的山川湖泊,还有点点油星象征着的首府、城镇。床铺是汤喜根的,印上怎样复杂的地图,均与他方鸿浩无关,唯一有关的是他的屁股。头脑尚清醒的时候,他警告自己的屁股,希望它不要倾压在那幅地图上。然而,侵略成性的屁股还是压上去了,他自己都闹不清是什么时候压上去的,反之一切是糟透了。
方鸿浩清楚,这次聚会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至少对他和汤喜根来说,是最后一次了,今夜过后,汤喜根将搬出和他合住了几个月的这座亭子间,远走高飞到内地去;白兴德也因那份蠢得出色的试卷和亲友关系,做了新民中学的教导主任,谁也不会再到这儿来了。这座阴暗的亭子间以后将只有他方鸿浩孤零零一个人——当然,还有他孤独的诗,汤喜根走后,没有人再恭而敬之地听他吟诗了,他的诗是注定要承受那份孤独的。
离别让人痛苦。
更让人痛苦的是,偏在这种时候,《大华报》的王定海打了他的黑枪。
今天上午,王定海跑到了“东亚反共同盟会”会所,把一张油印的诗传单塞给了他,上面赫然印着他在沦陷之夜的洋浦港阵地写下的《热血青年》。他吓呆了,慌忙把王定海拉到厕所,问王定海藏书网要多少钱?王定海开口就是一千,根本不容他还价,还说,如今国难当头,要有人出人,有钱出钱!这混账王八蛋敲诈人家还满口抗日救国的大道理!他只能先硬着头皮认下,大伯父方阿根吃了冤枉官司刚被放出来,他不能再添新的麻烦,否则,大伯父真是说不清了。
整整一天都闷闷不乐,实在不知道这一千元该不该出?从什么地方出?一千元不是个小数目,合他四藏书网个多月的薪水,出了真肉痛,不出又不行,王定海能把他的诗稿留到今天,并以什么“抗日救国会”的名义印出来,显然是有预谋的,他不出这笔“抗日费”,人家把传单和原诗稿往日本宪兵大队一送,大伯父方阿根和汤喜根受过的罪就轮到了他头上,闹不好得掉脑袋。
晚上,提心吊胆地回到住所,却见汤喜根已买了酒菜,和白兴德一起在等他了。汤喜根开宗明义便说,自己在鬼子的宪兵大队部把鬼子的面目认清了,马上要走了,和朋友们聚一聚。
方鸿浩一怔,也想到了走的问题,既然事情闹到了这一步,自己何不也像汤喜根一样,一走了之?可念头只一闪,当即自我否决了。他和汤喜根不同,他的大伯父方阿根当着“东亚反共同盟会”会长,自己做着《新秩序》艺文主笔,有牢靠的地位和收入,即便忍痛出了那一千元“抗日费”,以后的日子也会过得下去,实无必要在这烽烟四起的年头到处奔波。
又觉着汤喜根也无需出走,吃了冤枉官司是不错,但日本人弄清事情原委之后,还是把他们放了,不走并无危险,大伯父不倒台,他方鸿浩的主笔能做下去,汤喜根的庶务也是能做下去的,大伯父让汤喜根帮他安排轧姘头,便足以证明大伯父对汤喜根的信任。
汤喜根却支支吾吾地说,他不走便会有许多麻烦,问是什么麻烦,汤喜根不说。
现在,大半瓶酒下去了,汤喜根终于吞吞吐吐地道出了根由:原来欧罗巴饭店的事和汤喜根弟弟汤祖根有关,而且和苏萍小姐也有关!
这真令他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方鸿浩为日本人主持《新秩序》艺文笔政的时候,苏萍和汤祖根竟敢冒险干这种事。汤祖根不说了,好歹是个男人。苏萍,一个文弱女子竟有这种胆量!
他暂时忘却了那个混账的王定海,冲动地站起来,举着酒杯向汤喜根敬了酒,一定要汤喜根代表苏小姐和汤祖根喝,白兴德也附和着敬了一杯,汤喜根都喝了,喝罢,抹抹嘴唇说:
“老方,老白,比比人家苏小姐和祖根,咱们他妈的算啥东西呀?!站着比人高,躺着比人长。报国的事没做一桩,倒一天到晚像婊子似的伺候汉奸日本人,任人家操,还得做出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方鸿浩的脸当即红了,适时地想到了大伯父的“七律”,金昆仑的“书信体散文”,觉着那“七律”和散文简直就是两根棍子,正粗暴地往他嘴里捅;又把面前的酒桌设想成了《新秩序》的办公桌,满眼看到的全是棍子,遂生出了被凌辱的痛苦感。
白兴德却道:
“话不能这么说,报国的事我们还是做过的么,沦陷那夜在洋浦港前沿,咱们谁也没孬种么!”
汤喜根惨笑道: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现在咱们三个没有一个是玩意儿!我汤喜根就不是玩意,你老白不承认自己是孬种,我……我他妈承认!我差点儿连自己亲兄弟都卖了!留在这儿不走,我肯定还是孬种,就是为了不当孬种这条,我……我也得走!”
白兴德神色庄严:
“你老汤孬种是你老汤的事,我白兴德是决不会出卖朋友的!”
方鸿浩不相信白兴德的表白,他觉着这正是白兴德的虚伪可恨之处,没谋到职位之前,四处标榜自己不事敌;一旦谋到职位,以往的标榜便忘了。如今没进宪兵队拘押所,他敢吹自己不当孬种,不卖人,可只要一进宪兵队的拘押所,定比承认自己是孬种的汤喜根还孬种!于是,便道:
“算了吧,兴德兄,这话你还是等去过日本宪兵队再说吧!”
汤喜根又说:
“我劝二位也找机会早早离开这里,咱们既然没胆量,没能耐和鬼子汉奸于,留在这里干啥!闹不好还要被抓进去吃鬼子的苦头,倒不如到外面闯荡一番好!”
方鸿浩觉得有道理,不禁又动心,只愣了一下便脱口道:
“走便走,你老汤等我两天,我和你一起走!”
白兴德很吃惊:
“老方,你是疯了不成?!老汤是因为有麻烦,不走不行,你是图啥呢?”
汤喜根冲动地喊:
“图个自由痛快!老方,别听老白的,咱们一起走他娘的!”
白兴德叹气道:
“做啥事都得三思而行,国府中央的地界上也非黄金遍地,再说,到哪里,咱们都是混饭吃的小民,只要没麻烦,在哪不是混呀!”
方鸿浩这才把憋了一天的隐衷说了出来,借着酒性大骂《大华报》的王定海:
“这混账王八蛋讹诈我,我的麻烦也不小,我他妈的一走了之,来个‘黄鹤一去不复返’,让王定海找日本人去收那一千块的‘抗日费’吧!”
白兴德笑道:
“为这屁大的事也值得走?他王定海诈你,你也可以治他么!那一千块的抗日费不用出,只要向日本宪兵大队部报告一下,什么麻烦都没了!”
方鸿浩没想到白兴德会说出这种话,竟会怂恿他去向日本人告密!
“这……这我不能干!这太……太毒了些!君子所不为的!”
白兴德反问道:
“王定海毒不毒?明明知道日本人大抓抗日分子,却把你的抗日诗印出来勒索你,是君子所为么?”
汤喜根瞪着白兴德吼道:
“不管王定海是不是君子,我们只要还是中国人,就不能去向日本人告密!”
“那好,那我们君子到底,先把一千块的抗日费出了,过一阵子王定海来收抗日费时,再继续给!”
白兴德真聪明,已想到了未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王定海果真如此无赖的话,只怕抗战不结束,他方鸿浩就一直得养着王定海了。
“走,我他妈唯有一走以避祸!”
白兴德冷冷一笑:
“你走了,你的父母家人也走得了么?王定海不会找你的父母收这抗日费?”
方鸿浩又是一惊:
“我……我,自从在《新秩序》做了主笔,父母家人便和我不来往了,要不,我会和老汤住这亭子间?!我父母又未事敌,他王定海凭啥敲诈他们?”
白兴德简直像日.99lib.本宪兵:
“没事吗?!用维新政府的话说,就是不和新政府合作,人家敲诈起来更方便!你问人家凭什么?人家不凭什么,偏让你养着,你拿他怎么办?!”
方鸿浩的脑袋几乎要炸裂了,心里既恨王定海,又恨白兴德,渐渐觉出白兴德有幸灾乐祸的嫌疑。他没给白兴德谋个庶务主任的职位,商讨教员思想测验题时,又含蓄地把白兴德骂作蠢蛋加混蛋,这回白兴德大概是想逼着他也蠢蛋加混蛋一回吧!
白兴德偏摆出一副很朋友的样子:
“所以我说你老方不能走!老汤说得对,咱不向日本人告密,咱换个法子,照样制倒那个王定海!”
方鸿浩眼中又浮出了希望的光亮,憋着一肚子气,小心地问:
“什么法子?”
“去找你大伯父方阿根会长扯扯,他既有办法让袁柏村的警察局教训王定海,也能找一帮江湖流氓收拾王定海!”
这倒可以试试!就让王定海来取那抗日费,用麻袋往狗东西头上一套,先臭打一顿,再把诗稿讨回来!
动摇的心稳定下来,决意不走了,怪不好意思地冲着汤喜根笑了笑,举杯祝汤喜根一路顺风,来日发达。
汤喜根挺失望地把酒喝了,叹气道:
“二位都不愿走就算了!不过,我们朋友一场,又都在沦陷那夜到过洋浦港阵地,分手以后情义还在。只要在后方站住了脚,真的发达了,我会给二99lib?位老兄写信的!”
白兴德嚼着猪脚爪,呜呜噜噜道:
“这就对了!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哪边混得好,咱们都一齐奔哪过去!你老汤若是在外面混不下去,风头过后,还可以回来找我们么!都走了咱们连后路都没有!是不是呀,老方?”
方鸿浩点点头:
“是的!这年头的事都没准,贸然出去了,也怪悬的。我和老白就先在这里混着吧!不管人家说我们事敌也好,混蛋也好,我们中国人的良心没丢就行!国军光复S市的时候,我们一定到洋浦港码头去欢迎你!”
汤喜根起身道:
“好吧,那我们最后一杯酒就为S市的早日光复干掉!”
“干!”
“干!”
三人都站了起来,那团被挤压着的阴影骤然壮大了许多,几乎吞噬了门边的整面墙壁。方鸿浩这时寻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个夸张变形的脑袋,斜且长,沿着墙壁差不多触到了结着蛛网的房顶。
又扯了一会儿,白兴德告辞了,临走,不甚痛快地掏出五十块钱,说是送给汤喜根作川资。汤喜根大约看出了白兴德的那份勉强,没有接,白兴德便又心安理得地把钱收了回去。
白兴德走后,汤喜根很认真地对方鸿浩说:
“老方,要走了,有句话我得说!”
方鸿浩看了汤喜根一眼。
“你说便是!”
“我觉着白兴德这人怕靠不住,闹不好会卖友求荣的!日后你须小心,和他少来往!”
“有什么根据?”
“他唆使你去告王定海的密!”
“王定海不是东西嘛!”
“可你提起过,那份诗传单是以抗日救国会的名义印的,如果王定海不是向你敲诈,只是要筹款印传单,搞抗日救国的经费呢?”
这倒从未想到过!
如果是这样,情况就更复杂了,方鸿浩极痛苦地想,捐款出力支持抗日救国会和日本人干,他没这份胆量;不干,王定海又会死缠着他不放。他不能告密,也不能采用臭打一顿的办法——王定海若真是抗日救国会的人,是绝对打不得的,一来中国人的良心不允许,二来也会打出麻烦,没准自己会被抗日救国会当真汉奸除掉。
要命,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汤喜根再次建议道:
“还是走了利索!三十六计里就有‘走为上’这一计!”
他跌坐在床沿那幅菜汤勾出的地图上,死死压住地图,抱着脑袋呻吟道:
“老……老汤,你……你容我再……再想想!再想想!”
汤喜根却继续怂恿道:
“不要想了,就他妈走吧!不仅是你我,还有几个人要走呢!”
“还……还有谁?”
“你先把自己的事定下来,我再告诉你!”
“不,老汤,你要先说!”
汤喜根皱着眉头思虑了半天,终于说了:
“还有……还有苏萍小姐和洋浦港阵地上救下来的两位国军长官,就……就是我们那夜救下来的!”
“什么?苏……苏萍小姐,还……还有两个国军长官?那……那个受伤的旅长,你……你不是骗我吧?”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汤喜根明明白白地道:
“不骗你!船票已订好了,是明天夜里十一点开航的英轮维多利亚女王号,我原不想说,苏小姐也不让说,可我还是和你说了,你老方待我不薄,在这时候我不能把你甩了!”
他满怀希望地问:
“是苏小姐让你劝我走的吧?”
汤喜根摇了摇头:
“不是!苏小姐不知道!你要决定走,明日一早就得设法去弄票,还得瞒着苏小姐!她恨你,也恨我,直骂我们没骨气!若不是……若不是看在我兄弟祖根的份上,她也不会给我帮忙的!当然,你要是走,她会很高兴的,她恨的就是你替日本人编《新秩序》!”
他不再犹豫了,决然道:
“我走,和你们一起走!船票我去搞,不行就打着我大伯父的旗号去搞,再想法弄点钱,反正一定到船上和你们会合!”
所有烦恼突然间一扫而光,那首《热血青年》带来的恐惧化作了不可言喻的自豪,竟认为王定海干了桩好事,为他事敌的生涯添了一笔抗敌的光彩。他的诗,他在洋浦港阵地上吟下的诗登载在今日抗日救国会的诗传单上,是足以证明他的精神勇气的。
去了,我去了,
在这危亡的时刻,
去了,我去了,
在这报国的时刻;
可以战死,
决不苟活,
迎着枪弹,
我高歌不屈的中国!
吟诵完毕,还久久陶醉在掺杂着酒气的自豪中,挥起的手臂半天没有落下,直到对面立着的汤喜根叫了声“糟糕”,才回过神来:
“又怎么了?”
汤喜根狠狠对着自己被竹叶青烧红了的脸打了一巴掌:
“我他妈太混账!刚才把……把欧罗巴的事当着白兴德的面说了,这欧罗巴的事日本人正在查,要……要是这小子真的靠不住,想邀功领赏,向日本人告苏小姐的密,一……一切就他妈全完了,包括两个国军长官!”
方鸿浩想了想:
“不至于吧?”
“这年头的事谁敢说?!”
“那也不怕!不就只明天一天了么?咱们死死缠住老白就是了!他不告密最好,就是想告密也走不脱!你老汤上午找他去道别,我下午拖他去谈诗,不到苏萍小姐离开苏府不放他走!”
汤喜根问:
“会不会引起老白疑心,惹出麻烦?”
方鸿浩仿佛看到了危难中等他营救的苏小姐,近乎庄严地誓言道:
“为苏小姐,我老方就是赴汤蹈火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任它什么麻烦都不在话下!苏小姐是抗日英雄,我们都不能当孬种!”
第二十六章
虽经多次严格搜检,雷德路第八中国军人营还是留下了四支短枪、两颗手榴弹。四支短枪中,两支“友宁”是完好无损的,并配有近五十发子弹;一支匣子虽说老掉了牙,也还能使唤;只一把德造左轮完全不能用了,埋进地下时只包了布,没包油纸,现在起出已锈迹斑剥。手榴弹外表虽生锈,但弹柄和旋盖内的拉环很好,估摸能拽响。
家伙一件件摆到行军床上,十三号帐篷里的气氛沉重起来,七八个年轻军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副旅长李子龙身上。
李子龙坐在床上,借着手电筒微弱发黄的灯光,逐一检查着短枪、手榴弹,检查一件,发下一件。两支“友宁”手枪,发给了郑鹏飞团长和赵毕成营长,匣子被郑鹏飞团长手下的一位独眼副营长拿去了,左轮无法使用,李子龙吩咐人重新埋起来。
郑鹏飞团长问:
“子龙大哥,你不留件家伙么?”
李子龙摇头道:
“我用不着。”
继而,一并将两颗手榴弹也交给了郑鹏飞:
“这个也拿去,交给靠得住的弟兄,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可轻易使用!得记住,我国府和中央并未向租界任何西洋中立国开战,我们七七三旅的这次行动也不意味着向西洋鬼子开战,武器的使用范围不能超出自卫突围的目的!”
郑鹏飞点点头,将两颗手榴弹揣进了怀里。
李子龙站起来一一打量着自己的下属军官,尔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沉思着道:
“弟兄们都想想,看看还有什么没考虑周全的事?今夜的行动不但决定弟兄们的自由,也将决定我七七三旅未来的命运,我们做官长的不能不慎重!”
没人言语。逃亡计划已商量过好多次了——打从那夜李子龙站到七七三旅队列前进行精神训话时就开始商量了。两个多月中,弟兄们把冲出营区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考虑过,今夜实无必要再多想了。
“都没有问题了么?”
依然没人答腔,只有帐篷外的胡琴声在响,那是望风者传送的平安信号。
有几个弟兄轻声哼着军歌:
北伐前线举起我们的义旗,
大江南北遍布我们的足迹。
……
“如果都没有疑问的话,今夜的行动就在九时左右垃圾车出营时开始,垃圾车接近营门时,赵营长要保证切断营区所有电源,让照明灯和探照灯都灭掉!”
赵毕成营长向前一步:
“是!”
“以灭灯为信号,郑团长率一〇六九团二营弟兄为前导,突破门卫的防守,并占据营门岗楼,确保全营区的突围。郑团长,有把握么?”
郑鹏飞胸脯一拍:
“子龙大哥,你放心,兄弟有绝对把握!”
李子龙不敢放心,紧皱着眉头又问:
“今晚的营门守卫情况你注意了没有?好像红头印捕又多了两个……”
郑鹏飞道:
“不是多了两个,是多了三个,全营区的巡警西兵共计二十三人,营区门口估计不会超过十人,还有十余人在流动哨位上。”
李子龙想了想:
“流动哨位不要你管,我只要你拿下并守住营门,在全营一千余号弟兄未撤完之前不得放弃!”
郑鹏飞笔直立正:
“是!”
李子龙继续说:
“在郑团长拿下营门之后,各部弟兄要有秩序地迅速冲出营区。出营之后即行分散,在租界有亲友的,去投靠亲友,无亲友的,也应先在租界范围内隐蔽,不可贸然走出租界!”
一〇六九团的独眼营长问:
“在租界范围内如何隐蔽?千把号人哩,租界里的中国居民敢收容我们么?”
李子龙恳切地道:
“要相信民众,尤其要相信S市的民众!在洋浦港最后一夜,那么危险,还有许多青年学生往我们阵地上跑,现在在租界里,怎么会不敢收容我们的弟兄呢?我们的仗不是为自己打的,是为S市和S市的市民打的,他们会凭良心的!”
郑鹏飞团长亦道:
“对!咱们庄旅长不就被租界里的一帮青年人掩护进租界了么?”
“当然,谁也不敢保证这千把号人都能走得掉,可我以为,只要能走掉一半就是我们的胜利了!走出去的人,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要尽快赶到后方去,向军部驻武汉或驻重庆办事处报到!”
“是!”
众弟兄纷纷立正敬礼,仿佛已完成了此夜的暴动,重回到了自由时光中的军旅。
李子龙最后看了看腕子上的罗马表,神情庄严地道:
“现在是八时零五分,距行动还有一个小时,各位再去准备一下吧!我们务必……务必要保证行动的成功,务心……务必要保证重建自由的七七三独立旅!”
自由时刻因弟兄们激动的情绪而提前到来了。值日装垃圾的几个弟兄热情极高,一反懒洋洋的常态,不到八时四十分便把垃圾车装了个满满登登的。驾车的工友挺高兴,给弟兄们发了“老炮”台香烟。接烟时,郑鹏飞团长就觉着有点不妙,时间太早,不知赵营长准备的怎么样?如果垃圾车驰到大门口,照明灯和探照灯灭不下来,就要命了。遂装作讨火,走到那驾车工友面前,用汗津津的手攥着“友宁”手枪,抵住了那工友的腰眼,低喝了一声:
“莫动!”
那工友倒也老实,只愣了一下,便笑了:
“老总要怎样?”
“想出去溜溜!”
“那简单,你老总藏到我车里去!”
“不!弟兄们要一起走!”
于是,一起走。
走得很慢,且绕了路。装满垃圾的马车在帐篷区展览一般缓缓驰过,“得得”的马蹄声和车轴发出的吱吱声,响彻营区,弟兄们望着垃圾车,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当儿,探照灯和照明灯依然亮着,营门口一片朦胧昏黄,探照灯的光柱直直地打在从帐篷区到营门口的道路上,像铺下了几条白灿灿的光桥,反倒益发映衬出营区的黑暗来。自由来临前的营区很黑,也很静,像一片死寂的坟场。
马车一点点逼近了营门,营门的景象渐渐可以看清爽了。郑鹏飞注意到,营门是虚掩的,且没掩严,透过两扇铁门中间的空档,可以看见门外的铁棘网架。铁棘网架也未合拢,一具歪在门这边,一具斜在门那边。门内还有一具网架。一个印度巡捕和一个西洋士兵正站在网架前的灯光下抽烟。
马车距营门只有十步开外的时候,灯一下子全灭了,郑鹏飞和躲在马车后的弟兄们凭借光明时刻的记忆,迅猛而准确地扑到那西兵和印捕站立的位置,未待他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把他们扑倒了。印捕没能叫出声,就被弟兄们捂住了嘴;英兵尖利地叫了一声什么,未及叫出第二声,也被弟兄们掐住了脖子。而与此几乎同时,一个当过驭手的弟兄跳上马车,驾车冲翻了门内的那具铁棘网架,冲开了虚掩着的营门。
营区在那一瞬间骤然沸腾起来,黑暗中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脚步声。七七三旅伴随着那奔向自由的脚步声复活了。哨音和呐喊阵阵响起,震撼着雷德路宁静的夜空。
是一个阴冷的冬夜,没有星,也没有月,周围的世界一片漆黑,可郑鹏飞却似乎看到了弟兄们奔向自由时的激动面孔。自由太宝贵了,只有失去过自由的人们,才能意识到自由的宝贵。自由意味着一片蓝天,一片阔土,一片可以自由驰骋的疆场,以及许许多多可以自主地付诸行动的梦想。
那刻儿,郑鹏飞已九九藏书获得了自由。他已在营区大门冲开之后,不由自主地跃出了营区,站在了营区外自由的土地上。他手里还攥着一支“友宁”手枪,枪里压满了子弹,如果想走,已没有谁能阻止他了,岗楼里的西洋鬼子不能——他已逃脱了机枪的火力网;李子龙更不能,那当儿李子龙在哪里都不知道;郑鹏飞军人营的屈辱生涯在那夜是可以永远结束的。
然而,他偏没走,岗楼上爆响的机枪声,唤起了他作为一个军官的责任感。他想起,他要为全旅官兵的安全突围打掩护,要夺下面前的岗楼,并牢牢守住它,确保全营区的弟兄逃亡成功。
岗楼上的机枪是在大门被撞开的时候响起的。开初好像是往天上打的,后来就不对了,郑鹏飞分明看到探出射击孔的火红枪口在俯射,拥到门口的人流中已有不少中弹的伤员。机枪使用的是常规子弹,不是减压子弹,看来西洋鬼子是急了眼。
热血直往脑门上涌,郑鹏飞开始在弟兄们纷纷拥出门的时候,往岗楼背后的偏门运动。运动到偏门旁,顺手抓住了一个弟兄——那弟兄并不是一〇六九团二营的,营门一冲开,二营那些负责打掩护的弟兄早逃光了。他把手中的“友宁”手枪交给那弟兄,厉声道:
“跟我来,干掉岗楼里的机枪!”
那弟兄藏书网想溜:
“到……到啥时候了,还……还管这些!”
他甩手给了那弟兄一个耳光:
“混账,我们是革命军人,不是乌合之众,不能只顾自己!”
那弟兄握着枪,眼睛却还在向源源滚过的99lib? 人流看,一副可怜而可恨的样子。
他又命令说:
“守住门口,不要让任何西洋军警再冲进来,老子得让楼上的机枪停下来。”
却不料,他刚进入岗楼,东西流动岗哨上的几个西洋士兵就沿着营区外墙冲了过来,那弟兄慌里慌张放了两枪,转身逃了。冲过来的西洋士兵没管营门口的人潮,都从偏门进了岗楼。他上楼时,已听到了他们的喘息声和很响亮的关门声。
没有退路了,楼上射击孔前的机枪在哒哒响,身后爬上来的西洋兵在哇哇叫。身后的西洋兵还开了枪,子弹把士敏土楼梯打得直冒烟。
他顾不得身后射来的子弹,把怀里的手榴弹掏了出来,将拉环套到了无名指上,冲上楼层,一声断喝:
“都他妈给我住手!”
射击孔前的西洋鬼子呆了,身后冲上来的西洋鬼子也呆了,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手上套着拉环的手榴弹。他的中国话他们听不懂,他手上的手榴弹意味着什么,他们是懂的,那是不用解释和翻译的军人的语言。
一个军官模样的高个鬼子喊了声什么,两个射手从机枪边退开了。
他也在退,慢慢往墙根退,继而,又顺着墙根往机枪射孔前退,套着手榴弹拉环的手指禁不住剧烈抖动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拽响99lib?它。
事情闹到这一步,郑鹏飞心里清楚,不论营区内的弟兄们走掉多少,反正他是走不出去了,为了第八军人营弟兄们的自由,为了未来自由的七七三旅,他今夜必得献出自己的那份自由,乃至追求自由的生命。
当时确乎想到了死——面对着他的许多枪口都可能射出一颗致命的子弹,而只要这颗致命的子弹射过来,那么,就只好同归于尽了。他不亏本。在洋浦港面对东洋鬼子他没亏本,这回面对西洋鬼子,他同样不会亏本。
那当儿,他还以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七七三独立旅的名义说了话,说得断断续续,却铿锵有力:
“兄弟郑鹏飞代表七七三旅全体弟兄,告诉你们,我们没有与你们西洋各国为、为敌的意思!我们的敌人是东洋鬼子!我们要走出这里去打、打东洋鬼子!只要你们不用武力阻拦,我们、我们就可以相安无事,如果你们敢再对我们的弟兄开枪,兄弟就、就和你们一起去见上帝!”
那个高个子西洋军官也在说话,一边说,一边试探着想往他面前挪。
他又一声怒喝:
“站住!再往前走,老子就拽响它!”
那西洋军官耸耸肩,站住了。
他的忠勇无畏,给奔向自由的弟兄们创造了机会,紧张的僵持中,他听见营门口的脚步声踏踏不断。不知是不是幻觉,飞入耳畔的脚步声渐渐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有节奏,仿佛在操场上进行队列跑步一般。
泪水禁不住从深陷的眼眶里滚落出来,他流着泪想,七七三旅自由了,他死而无憾了,他郑鹏飞完成了掩护全营区逃亡的任务,履行了军人的神圣职责,未来自由的七七三旅会记住他。
李子龙在跃出营门前的一瞬间注意到,岗楼上的机枪不响了,被机枪火力切断了的人流重又恢复了汹涌的奔突,这才被赵毕成拖着冲上了营区外的雷德路。
赵子龙有些放心不下,在雷德路上跑着,还不时地回头张望,气喘吁吁地问赵毕成:
“岗楼是不是真被郑团长他们拿下了,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赵毕成道:
“不必!郑团长有办法!在咱七七三旅,最有办法的就是郑团长!咱们不要替他担心,完事后他会跟上来的!”
李子龙又问:
“郑团长知道不知道到玛丽亚路后街那个姓康的女学生家找我们?”
“知道,我告诉过他!”
眼前是一片自由的夜都市风景。摇曳着路灯灯影的大马路笔直宽阔。马路上来往驰过一辆辆汽车和黄包车。汽车的车灯探照灯一般白亮,把路面照得如同镜子。黄包车车铃清脆地响着,把那悦耳的金属撞击声传向路旁的深弄。远处的洋楼上,霓虹灯在闪动,妖冶的女人和一排排洋字码忽隐忽现。
路上有不少行人,行人见他们冲过来,都闪靠在路两边,诧异地望着他们看,好像他们是什么地方跑出的怪物一般。
这时,李子龙已隐隐约约感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特别是当他和赵毕成营长从一个捂着鼻子的阔太太面前跑过时,不安的感觉益发地强烈了。他们没看到预期中的热情的民众,倒是看到了不少惊惧、麻木、乃至厌恶的面孔和眼神,这不能不使他们失望、沮丧。
在雷德路拐弯处,迎面过来几个抄靶子巡捕,巡捕们瞄着穿绿色营服的弟兄们开了枪。李子龙眼见着几十米外有两个弟兄像跌了跤似的颓然倒地,又见路边的不少弟兄在扭头往回跑。
他心中一紧,忙和赵毕成一起钻进了身边的一条小弄堂。
几个弟兄跟了过来。
他转身将他们拦住道:
“分散走!大家都分散走!聚在一起目标大,懂不懂?”
那几个弟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两个又上了马路,另几个往路对过的小巷去了。
他和赵毕成在弄堂里狂奔了半天,在快到弄堂口的时候,敲响了一家住户的房门,想进去躲躲,待躲过今夜的搜捕,换上便衣再去找玛丽亚路后街的康小姐。
不料,那户人家连门都没开,只从门缝里看了他们一眼,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隔着门板,一个中年妇人说:
“老总,你们……你们行行好,别……别给……我们找麻烦,这……这里是租界,不是咱、咱中国地盘,西洋人和巡捕房我们都……都惹不起……”
李子龙这才明白,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寄予无限希望的S市民众真靠不住了,甚或连那个主动给他们寄信寄包裹的康小姐也靠不住了,他们今夜奔向自由的行动,大概要败在这些他们为之战斗的中国民众手中。
赵毕成不死心,扒着门板苦苦哀求:
“大嫂,不……不说我们是打鬼子的中国军人,就……就是说我们是普通中国人,您……您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屋里没有任何回音。
“大嫂,大嫂……”
屋里干脆连灯也拉灭了。
李子龙拉起赵毕成,切齿道:
“不求她了!这样的中国人活该做亡国奴!也他妈的只配做亡国奴!”
出了弄堂口,又是一条大马路,路灯明晃晃地照着,路上行人挺多,街面上全是商号、店铺。他们不敢冒险,探头探脑地试了几次,认定没有抄靶子巡捕,才箭一般地射过去,掩身于对过的窄弄里。
已不敢指望谁会收容他们,只一心想着得离雷德路军人营远一些,再远一些,尔后去找玛丽亚路后街的康小姐——唯一的希望在康小姐身上,如果连康小姐也不愿见他们,那他们只好听天由命了。
为弄清玛丽亚路后街的方位,又叩响了一户人家的门环,未待那年轻男户主开门,李子龙先急忙声明:
“别怕!我们不进你的门,只……只想问个路!”
那男人一脸惊惧:
“你……你们是从军人营里逃出来的吧?”
李子龙点点头:
“是的!我们想问一下,玛丽亚路后街怎么走?”
那男人道:
“顺这个弄堂到底就是!”
他们刚走了几步,那男人开门追了出来,四处看看没人注意,又指点道:
“往前百十步的地方有个巡捕房,你们要绕开,走右首的弄堂,然后左拐,再斜插进去!”
李子龙和赵毕成真诚地向那男子道了谢,顺着青石弄堂一路躲闪着向前走。因那男子的指点,一路上是平安的。
然而,在玛丽亚路后街查找康家所住的公寓楼门牌时,却碰到了麻烦,四处响起了警笛声,雷德路军人营的暴动这时已惊动了整个租界,租界内西洋军警和万国商团的联合大搜捕开始了。
是几个卖笑的妓女救了他们。当一个脖子上吊着警笛的巡捕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卖笑的姑娘们聚拢在一起,用袒胸露背的躯体,遮住了那巡捕搜寻的目光。过后。又是一个被姑娘们唤做阿艳的妓女将他们送到了玛丽亚路后街十四号公寓康家门前。
站在康家门前,望着半掩着的奶黄色房门和站在门旁的康小姐,李子龙和赵毕成的精神几乎崩溃了。那期待的一刻是极漫长的,仿佛比洋浦港两天三夜的激战还要漫长。双方相互打量的默默无言中,已凝聚了无法言述的.99lib.千言万语。康小姐显然惊惧不安,那迷乱慌张的眼神把许多没有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他们的目光则注定是焦虑而阴郁的,像落水者抓住飘过来的一根浮木,抓住后再也不愿撒手了。
终于,奶黄色的门渐渐开大了,康小姐于无法摆脱的惊惧中,勇敢地移开了堵在门口的身体,急促地说了声:
“进……进来吧!”
进门之后,李子龙的头脑一阵眩晕,软软地倒下了……
第二十七章
雷德路第八军人营的暴动,闹得租界空气异常紧张。西洋军警抓捕人犯的踏踏脚步声响了大半夜。各主要路口遍布抄靶子的巡捕,偶尔还有爆响的枪声从远处传来。
苏萍站在二楼卧室的窗前亲藏书网眼看到,两个身着深绿色卡叽布营服的中国军人,被持枪巡捕从对过的亚历山大夜舞台门里拽了出来,其中的一个抓住门把手不愿走,还对夜舞台里的人嘶声大叫:“同胞们,为人都要讲良心!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我们在S市作战不是为了自己……”没人答理,醉生梦死的中国人早把这些献身国难的国军忘了。他们既没替那两个中国军人换下刺眼的营服,也没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寓所藏起来,于是便有了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泪水从眼中缓缓流出,顺着白皙的面颊往下流,为那两个孤立无援的中国军人难过,也为这座陷城的懦弱、麻木羞惭。潜意识中认定,作为栖身租界的中国市民,她也是要为这座陷城的忘恩负义承担责任的!这座陷城的良心还在沦丧,欧罗巴饭店的标语已拯救不了沦丧的良心了。
这大约是十一时左右的事情。
快十二点时,楼下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父亲不在家,姐姐苏英和妹妹苏多已经上床,她下楼接了电话。
电话是玛丽亚路后街女同学康安娜打来的。和雷德路军人营李子龙副旅长通信联系,用的是康安娜的地址。康安娜在电话中说,那个李子龙逃到了她家里,还带了一个人,问苏萍能不能马上把李子龙和那人接到苏府去。
苏萍握着话筒呆了。
电话还在响:
“萍姐,萍姐,你听清了没有!”
她讷讷地道:
“我在听哩,你……你说!”
“萍姐,我想法把他们马上送过去,不……不、不是我害怕,是……是不安全!萍姐,你知道的,我们这儿是公寓,人多嘴杂,他们逃过来时,楼下一户人家已经看到,又是一个妓女带过来的,如果万一……”
“我……我明白!”
“那好!我们马上动身!”
“别……别忙!李……李副旅长和那个人是不是穿的营服?绿色缀黄边的营服?”
“已换了!我把父亲和哥哥的衣服找来给他们穿了!”
“你们楼下是不是有巡捕房的巡捕?”
“刚才有,现在好像没了!”
苏萍紧张地想了想:
“再看看,不能大意!还有,要你哥哥一起来,在前面探路,走……走圣安东大学边上的小弄堂!”
“好……好吧!”
放下电话,苏萍马上感到麻烦大了,就算老天保佑,康安娜兄妹能安全地把李子龙二人送到自己家里,出走香港的计划怕也要泡汤。四张船票和通行证件好不容易才弄到手,明夜十一时维多利亚女王号就要开船,她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明天一天之内给李子龙二人搞到必要的证件和船票,况且,租界方面还在四处搜捕他们,父亲又不知道这一新的变故。
真要命,这种时候父亲竟不在!
父亲这一段时间经常深更半夜才回来,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她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觉着父亲极有可能公开下水出任伪职。前几天维新政府公然把父亲的《大道精神论》大量印刷了,“东亚反共同盟会”的《新秩序》和租界内外的亲日报纸连日刊载谈大道思想的文章。她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不予置评,只说决不会做违背中国人道德良心的事。
如果此刻父亲在家,不知会不会答应收容李子龙二人?她作主收容以后,父亲能否于明天一天之内给李子龙二人搞来通行证件和船票?船票还是小事,不行,她和汤喜根可以缓一步走,让李子龙二人先走,最要紧的是通行证件。
心里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又想到康安娜住的公寓离苏府很近,穿过圣安东大学边的弄堂就到了,得赶快到门口看看情势,把李子龙他们接过来。遂套了件外衣,穿好鞋走出了客厅大门。
无论如何,她苏萍得负责任,得拿出中国人的道德良心来。
父亲没回来,院门还没上锁,门房老张正独自一人在门口的小房间就着花生米、茴香豆喝酒。她心神不定地和老张打了个招呼,便把面孔转向了铁栅门外。
门外的巡捕已经走了,街面上空荡荡、静悄悄的,唯有亚历山大夜舞台不时地有歌乐之声传过来,隐隐约约,仿佛很遥远。
片刻,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顺着院墙移了过来,人影冲着她轻轻喊:
“是……是苏萍小姐么?”
她当即把门拉开一道缝:
“快进来!”
黑影闪身进来了:
“康安娜和李副旅长马上到!”
她点点头:
“知道了!你留心对过的亚历山大夜舞台,我看着这边的街口,注意过来的巡捕洋人!”
又过了不到半分钟,康安娜和李子龙三人一路轻跑着冲进了苏家大门。这期间既无巡捕出现,也无任何人走过这片街面,一个很冒险的交接轻易完成了。
康安娜兄妹走进客厅便告辞了,苏萍也未挽留,匆匆道了谢,马上把李子龙二人引上了庄奉贤、汪小江栖身的阁楼。
庄奉贤大感意外,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跑到门口,紧紧抱住了李子龙副旅长。汪小江也和那个军人拥抱在一起了。
那场面真让人感动,四个曾为S市浴血苦战的七七三旅国军同志哭了,她也哭了。
庄奉贤旅长抹着眼泪埋怨道:
“你怎么早不和我说一声?”
她笑道:
“我怎么知道他们会来!我们用的通讯地址是康家,接到电话时我也呆了!”
李子龙讷讷地道:
“不说这些了!这回真自由了!真自由了!自由真好……真好!”
庄奉贤问:
“是暴动么?”
李子龙道:
“这……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这样弟兄们永远走不出雷德路军人营!”
庄奉贤擂了李子龙一拳:
“干得好!”
旋即又问:
“弟兄们都冲出来了么?”
李子龙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庄奉贤很振奋:
“太好了!”
苏萍忍不住泼了冷水:
“冲出来的人恐怕大多数又被抓回去了!方才你们没注意,我亲眼看见从咱们对过街上抓走了两个。”
汪小江道:
“我看见了,没敢告诉庄旅长,怕他难过。”
庄奉贤脸上的兴奋消失了:
“这……这么说,逃跑并……并不成功……”
汪小江咧了咧嘴:
“也不能说不成功,李副旅长和赵营长不是坐在咱们面前了么?”
庄奉贤这才想起问:
“出了雷德路军人营后,没人跟你们一起到这儿来么?”
李子龙和赵营长尴尬起来,相互看了看,沉默了半天才不约而同道:
“我……我们没让他们跟过来……”
“怕……怕给康家添麻烦……”
庄奉贤的脸挂落下来,勃然大怒:
“混账!我们七七三旅任何时候也没有摔下别人不管,只顾自己逃命的孬种习惯!你们身为副旅长,身为营长,这么干就不脸红么?就不怕人家骂你祖宗八代?!”
苏萍也很吃惊,不是李子龙自己说出来,苏萍也不相信孤军奋战洋浦港的这位副旅长会如此自私,看来,军人营的高墙也没挡住弥漫在这座陷城里的沦丧之风。
庄奉贤把这卑鄙自私进一步证明了:
“你们哪是要组织弟兄们逃跑?分……分明是利用弟兄们的勇敢,掩护自己安全出来!你们有落脚处,弟兄们没有,谋划的时候,你们大概就知道他们还会被抓回去的!你们偏还干!”
李子龙终于火了:
“我愿负责任!愿把逃出的弟兄都藏起来,可我办得到么?谁能一下子把上千号弟兄收容起来?!你庄旅长以为这是座英勇的城市么?不是,根本不是!像苏小姐、康小姐这种有良心的市民没几个!那些当初慰问我们、鼓励我们为保卫他们的生命财产而战的人们,现在全缩起脑袋做起了孙子!”
她插上来劝道:
“算了,都别吵了,咱们还是想想明天夜里如何脱身吧!现在多了李副旅长和赵营长,船票和证件都要想法搞的!”
庄奉贤似乎直到这时才想起这事,阴着脸沉默了好半天才道:
“干脆先让李副旅长和赵营长走吧!他们比我和小江更危险!他们在雷德路军人营名册上有名字,中央捕房必定不会善罢干休的!”
李子龙既感动,又有些赌气:
“不!你们照旧走,你老庄别真以为我李子龙是孬种,我宁可进中央捕房,也不愿拖累你!”
庄奉贤哼了一声:
“屁话!我们都拖累了苏小姐!”
她笑了笑:
“别斗气,咱们都冷静些。我也想过,我和那位姓汤的朋友缓一步走,船票让给李副旅长和赵营长,可又不行,李副旅长和赵营长都没通行证……”
“通行证只有你父亲能解决!”
“可他到现在还没回家,而且,只有明天一天的时间,能不能办到没把握,他愿不愿去办也没把握!”
庄奉贤略一思索便道:
“你父亲会去办的,会千方百计办到的!”
“你怎么这么有把握?”
庄奉贤笑了:
“他要甩包袱!不会再把任何新的包袱往肩上扛的!他现在已明显地想上傅予之维新政府的破船了,怎么会把李副旅长和赵营长再留在自己府上?!他连你这亲闺女都不留了,还会留别人?!”
这话不错,父亲不管如何恼火,李副旅长和赵营长的有关证件,他捏着鼻子也得办,问题在于,他能不能办到?
庄奉贤认为她的父亲能办到:
“现如今维新政府各处局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苏宏贞?他的《大道精神论》人手一册,苏教授要做什么做不成?就是真有谁不买账,他打个电话给傅予之也解决了!”
她这才放心了,长长舒了口气道:
“但愿如此……”
快一点时,父亲回来了,她当即闯到父亲的卧室,把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都对父亲说了。
父亲并不惊讶,淡淡地道:
“知道了,一切我会办好的!”
她问父亲:
“您不会责怪我吧?”
父亲叹了口气:
“我能责怪你什么?责怪你,你又会听我的么?欧罗巴饭店的弥天大祸你都敢闯,收容两个逃出军人营的国军军官还不是自然的么?!”
她默然了。
父亲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动情地抚弄着她的秀发说:
“明夜的这个时候,你已在维多利亚女王号轮船上了,我们父女再见面,真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些话我要和你说明:对你所做的一切,我不论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作为一个有学识的中国人,都是能理解的;反之,对我今天和未来所做的一切,你这个做女儿的,也要理解!”
她叹息似地轻声问:
“你真要接受维新政府的伪职了?”
父亲点了点花白的脑袋:
“是的!这是一个无法选择的时代,是一个被国难压得呻吟不止的时代,这个时代需要像你、像庄旅长、汪副官、像汤祖根这样战斗的勇者,也需要不计毁誉、忍辱负重的政治家的卓绝牺牲!”
她仰起俊美的面孔,望着父亲严峻的脸膛,柔声问道:
“也牺牲良心?”
父亲拍了拍她的肩头:
“良心不是挂在嘴皮子上的,我的女儿!否则,这良心也就太不值钱了!”
“你要在维新政府里干什么?”
“外交顾问,前几天就答应傅市长了,只是一直瞒着你,我想把你们全送走之后再……”
“没法停止了吗?”
“没法停止了。今夜,我已就中日关系之整建修正和日本特务机关西村津太郎进行了初步接触。”
她凄凉地笑了:
“真不可思议,我有这么一位父亲;您有这么一位女儿!”
父亲庄重地道:
“可我这个父亲,你这个女儿都是在为国家效力尽忠!当我这个父亲为你这个女儿自豪的时候,你这个女儿不要为我这个父亲羞愧!你可以告诉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你父亲是在知其不可为的情况下,不计一世清白声誉,承担了千钧倾覆的国难!当和平幸福的大道精神遍满域内的时候,世人和历史都会理解我的!”
她友好地?99lib?争辩道:
“善良的愿望并不一定造就善良的事业,有时甚至完全相反!爸爸,今天你所拯救的也许并非中国人的事业,而是日本人的事业!”
父亲摇头道:
“不说了,我知道和你是说不通的!你和苏英、苏多都不一样,你要身为男儿,是注定能做成一番大事业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同意你随庄旅长他们一起走,希望到了香港或武汉,你能尽着自己的心意报效国家。再说一遍,今后不论你在哪里,你做什么,我这个做父亲的都能理解你!”
她受了感动,不论怎么样,父亲是爱她的,就像她心底深处默默爱着父亲一样,她冲动地站起来,拥着父亲呜呜咽咽地哭了:
“爸爸,我……我走后,您……您也要保重,妈妈不在了,多多又不懂事,家里让苏英管起来,我……我顾不上了!”
父亲眼圈也红了:
“放心,有苏英,还有你母亲呢!不要说你母亲不在了,瞧,她在笑,在天天对着我笑!”
看见了床头镜框里的妈妈,妈妈在对她笑,确凿地在对她笑。妈妈真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微笑的面孔高贵而美丽。
“我……我要带张妈妈的相片走。”
“就带这一张吧!我再找一张换上,抽屉里还有一张你妈妈在早稻田大学的照片,模样差不多和你现在一样!你最像你妈妈……”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取下了镜框里的大照片,轻轻拂去了边沿的灰尘,递到了她手上。
拿着母亲的遗照准备离开时,又想起了一件事:
“今夜逃出的那个李副旅长和赵营长就在楼上,您还想见见么?”
父亲疲倦不堪,摇了摇手:
“不见了,告诉他们,船票和证件我都会办好的,保证他们明天夜里安全登上维多利亚女王号!我……我太累了,要休息了!”
她和父亲道了晚安,再次拥抱了父亲,默默地倒退着,出了父亲的卧房。
回到自己房里躺下,她蒙着被子,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为父亲的仁爱宽厚,为父亲出任伪职的现实,也为即将来临的离别……
一个超脱于父女亲情之外的声音在问:
“这真是一个无法选择的时代么?”
第二十八章
傅予之市长的最后一天是繁忙而紧张的。
六时十五分刚起床,便接到警察局长袁柏村的电话,说中山路一百二十六号市府门前发生炸弹爆炸案,两名日本卫兵毙命,另有一曹长重伤,日本宪兵大队正在缉查,建议他暂不要赴府办公,以免再生不测。他对着话筒只说了句“知道了”,七时半照常乘坐着那部黑色司蒂倍克,在前后两辆保镖车的护送下,赶赴市府。他认为,越是在这种出现意外的时候,自己越是要镇定自若,为部属做出楷模风范。
八时整,稳稳在大办公室桌前坐下来,首先召见警察局长袁柏村,询问市区治安情况,以及炸弹案有关情节,当场签发了第一百九十号全衔训令和第二十七号全衔布告。
全衔训令令警察局协同日本有关方面,尽快查清炸弹案背景,逮捕涉嫌人犯,即日通知沿江沿海租界特区各口岸分局、所,严格搜查过往行人,必要时断绝交通,以杜绝宵小潜混。
布告则是几天前就拟好的,仿照前市府组建公民训练团的模式,饬令各区镇没立和平建国青年团,协助警方维持治安,严防不良反动分子蠢动。袁柏村坚持要求下至十六岁,上至四十五岁之青年一体加入。他认为年龄范围不甚适当,签字付署时,将年龄下限提至二十岁,上限减缩为三十岁。
九.99lib.时十分,西村机关长来见,就现市府公职人员的政治可靠程度进行质疑,并云,已向肃检处处长甘锦生提出忠告,要甘锦生近期做出书面报告,并拟定保证公职人员政治上忠诚的强制性措施。
傅予之认为西村机关长考虑得周到,吩咐秘书找来肃检处长甘.99lib.锦生。甘锦生似乎已和西村机关长具体研商过了,来时便带着关于维新政府各级公职人员连保办法的建议书。
建议书大体上说得过去,他点头认可了,随即口述了第一百九十一号全衔训令,令各局、处、科及本府各级职员,具结连保,以示忠诚:
“为训令事:查本府成立之后,所有属员,或系自行投效,或系出于荐引,本市长因材器使,成予廷揽,以显大公。唯过去政府,官吏贪墨成风,政令失轨,自应力求整饬,以肃官常。迩值时局未清,尤虑反动分子混迹本府机关,潜谋不轨。兹为湔除积习,严遏乱萌起见,特定连保办法:凡本府及所属职员,应自行择定五人以上互相保证,一人有过,五人负责。其保证之范围,重在奉公守法,不反动,不贪污,无烟瘾,饬各局处科属员一体遵照,不得抗拒。此令。”
十时十分,日本兴亚银行的兴亚恒产株式会社经理田原和新任总商会会长李建仁——他女婿,应约拜见,就中日合资设立东方恒产股份有限公司的事请求关照。该有限公司方针、要纲及设立计划书早在一周前已送来,中日双方股份各为百分之五十,董事长由田原担任,副董事长由自己的女婿李建仁担任,拟以维新政府的官方名义开办,包揽市政港口工程建设,并发行特种债券二万元。
他对此事十分慎99lib?重,请财政局长林炳江召请财经商各界贤达进行了数次商讨,最终决定,要和田原讲明两点:其一,为免遭本市财经商各界攻评,不能以维新政府的官方名义开办;其二,中方股份应不低于百分之五十一,以确保中方权利。
谈得很艰巨,田原以为他傅予之今日能当上维新政府的市长,有自己一份功劳,谋求报答的意图十分明显。女婿见利忘义,像个跟屁虫一般,附和着田原的鼓噪。他终于火了,当着田原的面训斥了女婿一通,田原才暂时罢手,鞠躬告退。
十一时十五分,新设立的粮食管理委员会主任舒正金奉命来报告平抑米价的有关事宜。据舒正金说,近日来,米价飞涨,漫无止境,已由战前每石十数元,涨至四五十元之巨,考察原委,实系奸商投机操纵米市,暗中屯积居奇所至,如不厉行查禁不法奸商,必将影响社会安定和市民日常生计。
他的情绪已被田原和女婿搞得很坏,听完舒正金的报告就拍起了桌子,要舒正金马上查明本市存米现状,搞清暗中操纵99lib?的奸商,立限米价,凡屯积不售者,均以扰乱新秩序罪予以拘押,决不宽贷!
舒正金却叹着气说,对不法奸商粮管会早就想查禁,只是这些人都有背景,有的甚至有日本军部的背景,以办军粮为旗号,查禁很难。
他怒道:
“难也须办!民为国本,食为民天,我维新市府若不能与民谋福,予民以食,又何必要存在下去?!日本军部那里,我和西村机关长会去交涉!”
舒正金见他火气很大,不敢再说什么,唯唯退去了。
十一时四十分,驱车回租界官邸,用过午餐后,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下午三时,头依然昏沉沉的,便没去市府办公。
五时二十分,苏宏贞来了,他很高兴,吩咐家人煮了咖啡,想和老朋友好好聊聊,借以松弛一下紧张的身心。
却不料,苏宏贞开口便问:
“予老可知租界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很茫然:
“没听说发生什么事呀?”
苏宏贞叹了口气:
“雷德路中国军人营逃亡,逃出了几百号人,大部当夜便被租界方面抓住了,但有两个跑到了我家里,一个副旅长,一个营长,是我昨夜和西村机关长会晤时,二女苏萍作主收留的!”
他一惊,脱口道:
“你家这位小姐胆也太大了!”
苏宏贞平静地道:
“有什么办法呢?她母亲过世了,我也管不了她,所以,干脆由她去香港算了!”
他想了想:
“你和我谈这些干什么?莫不是要让我老头子出面,促使租界警务处到您老弟府上抓人?”
苏宏贞苦笑着道:
“予老莫要把我想象得这么滑头,如真想把那两个人送进中央捕房,我自己也能到租界警务处去的!”
“那你的意思是?”
“放他们走!今夜有船去香港,上午已弄到了船票,缺的是证明文件,想直接找袁柏村,觉着不妥,才来找你予老!”
他呵呵笑了起来。
“老弟,你真做得出来!到我这个维新市长家里为逃亡国军讨证明文件,你就不怕我到西村机关长那里告你一票?”
苏宏贞也笑道:
“你予老不会这么做的!我苏某不了解你予老的为人,能这么直截了当地把底都兜出来么?国民党政权暴虐反动,受其蒙骗的官兵是无辜的,这不也是你予老的认识么?”
他若有所思道:
“怕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认识吧?你老兄是不是还想留条后路呀!以后,若是国民党卷土回来,你又有话说了嘛!”
苏宏贞也不客气:
“真要是留后路,我也为您予老留了,您老签发证件帮了忙,在国民党面前不也同样有话说么?!”
这话不假。
他迟疑了一下,问:
“这两个人是不是有武器?”
“没有!”
“逃跑过程中可否杀过人?”
“也没有!”
他点点头,当即拨通了市警察局的电话,找袁柏村。袁柏村偏不在,接电话的是值班副局长,他对那位副局长交待说,马上找到袁柏村,让袁柏村挂个电话到他这儿来。
放下电话,回转身对苏宏贞说:
“这事我办了!你放心好了!”
苏宏贞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向他讲起了昨夜和西村会晤的情况,并透露出西村和S市日本军部对南京梁鸿志政府的不满。
苏宏贞说:
“西村和军部认为,梁鸿志的南京维新政府就其组成人员的声望,本身的施政能力,都不足以取得中央政府应有的资格。南京政府既不能统掉华北的殷汝耕,更无法统掉您予老。我们应以其特别市的地位,国际性背景,与南京维新政府并立图存,并在此基础上独立承担外交事务,不唯南京马首是瞻。”
苏宏贞把修整中日关系的几点设想向他谈了,要他在适当的时候向西村机关和日本军部正式提出,形成定案,为华北、南京做出成功的示范。
这时,袁柏村的电话来了,他斯条慢理地扯了几件别的事,才把话题拉到正事上来,要袁柏村即按苏宏贞的要求,填发两张十日内有效的特许公务通行证,于今晚七时前交到苏宏贞手上。袁柏村是明白人,什么也没问,立刻答应了。
其时已快五点了,苏宏贞起身告辞了。
六点左右,准备吃晚饭时,雷佛人来了个电话,说是新得宋代古瓷罐一只,派人送他赏玩。他推托不受,雷佛人在电话里就生了气,说市长若是瞧不起,日后就不敢高攀了。他只好同意收下赏玩。
根本没想到瓷罐里暗藏的杀机,以为素爱攀附官府的雷佛人先送板桥兰竹,又送宋代古瓷,只是为了维护新政下的权利、地盘。他要利用雷佛人的帮党势力——至少使这帮党势力不和维新政府作对,雷佛人反过来也要利用他的。
七时半,社会局局长兼宣传处处长金昆仑前来拜访——这是他步入死亡途中看到的最后一景。
金昆仑自恃吃过逆动奸匪的子弹,倡导新秩序有功,竟恬不知耻地伸手要官,想做新设立的维新政府秘书长。此人口口声声忠于他,忠于新政,还把发表在《新秩序》上的狗屁文章《新政观感》双手捧着,呈请他指教。他不接,金昆仑就佝着头,读给他听,他厌烦地走到窗前,金昆仑便像狗一样跟到窗前,嘴里还叽里咕噜念个不休。
后来,金昆仑住嘴了,他才冷冷地问了一句:
“读完了?”
“嘿嘿!完……完了!傅市长赐教!赐教!”
“回去好好看点书,先把苏宏贞教授的《大道精神论》看十遍,再看看你的新政什么的,就能清醒些了!”
“那……那设置秘书长的事?”
他像似没听见,怒喝了一声:
“送客!”
家99lib?人朱十三应声而入,拉开了房门:
“金先生请!”
金昆仑只得狼狈告辞,临走还没忘记再表一番忠心:
“傅市长,《大道精神论》我一定按您老的教诲好好读,苏教授是大学者,我是早有耳闻的,读不懂的地方,我去请教!只要是您老人家说的话,我都……我都……”
家人朱十三又说了声,“金先生请”,金昆仑这才总算走了。
死神是九时左右光临的,在此之前的一个钟头,他在看书,看的就是苏宏贞的《大道精神论》。刊印这本书,他未经苏宏贞同意,苏宏贞想躲在幕后,不愿印这本书,他偏印了,逼得苏宏贞不得不从幕后走出来。他自认为这种做法没有什么不对,于公于私,苏宏贞都该早日站出来。苏宏贞接受了外交顾问之职,下一步必得接受副市长兼秘书长的职位。这事他已暗中和西村机关长谈过了,西村机关长极表赞同,认为苏宏贞年轻时便出任过孙中山大元帅府的要职,又是留过日的大学者,做主持政务的副市长兼秘书长是最合适的。而那金昆仑,他未考虑过——非但未考虑,甚至还想把金昆仑兼任的宣传处处长的职位拿掉,换个有点学养的人干。
《大道精神论》确是不错,如大道思想能行之天下,则天下大治,和平永固矣!一些有实用意义的句段旁边,他用楷书作了批注。
九时十五分,书房的门敲响了,家人朱十三进来禀报说,雷佛人雷老太爷派了个吴先生来拜望老爷,说是和老爷约好的,问他见不见。
他晓得是送宋代古瓷的,未假思索便对朱十三道:
“传那位吴先生到书房来!”
朱十三反常地多问了一句:
“不在楼下客厅见么?”
他没留意,挥手道:
“叫他到这里来!”
片刻,朱十三陪着那个吴先生来到了书房,吴先生手里捧着只锦缎裱糊的大盒箱,盒箱用红绸扎着,十分漂亮。他当即便想,这雷老太爷极会做人,只为转一下手,竟不惜本钱做了这么个漂亮的盒箱。其实,盒箱完全用不着,瓷罐是要摆在古玩柜里的,决不会躺在盒箱里。
他请那位代表雷老太爷的吴先生坐下,吩咐朱十三奉茶。
朱十三端来茶水,点心,却不走。
他挥挥手,朱十三似乎不太情愿地退出了门。
吴先生挺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仪表堂堂,有些拘谨地半个屁股坐在书桌一旁的太师椅上,口中讷讷着:
“老……老祖宗原说要亲自送来的,后……后来考虑傅市长为当今政要,贸然登门,怕……怕外界说话,便……便让在下代表,来……来拜望市长了!”
说罢,弯下腰,把大盒箱上的绸带解了,小心翼翼地抱出个古朴素雅的瓷罐来。
他盯着那瓷罐扫了一眼,马上认出是个不可多得的珍品,很想上前捧起,看个仔细,却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地位,不便露出这种猴急的样子,便不经意地笑笑道:
“代我谢谢你们老祖宗了!我原说不要你们老祖宗这么费心的,可他偏在电话里生了气,我,呃,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真希望这位吴先生赶快告辞,自己好好鉴赏一下这瓷罐与已收藏着的几只宋代古瓶有何异同,客气话说完,不再言语了,只招呼吴先生喝茶。
吴先生端起茶盅象征性地抿了抿,也坐不住了:
“市长公务繁忙,我……呃,我不敢多打扰,还请市长写……写个回执给在下,在下好给老祖宗回话!”
他不知道这是危险的预谋,点头应承了,回转身抄起批点《大道精神论》的毛笔,俯身垂首在一张维新政府便笺上挥毫写道:
佛人吾兄大鉴:吴先生代表吾兄送赠之古瓷极美,已于今晚完好奉接,吾兄心意……
就写到这里,惨祸临头了,那个吴先生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硬东西狠狠劈到了他头上,他未来得及叫出声,便骤然失去了知觉……
第二十九章
对王学诚来说,从古瓷罐里摸出斧子的那一瞬无疑是惊心动魄的。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又是杀这么一个名声显赫的巨奸,特训班里学来的那一套都派不上用场了,决定成败的,不是技巧而是机缘和运气。那当儿,倘或傅予之偶然转过身子,倘或配合行动的朱十三贪生怕死,先行逃窜,倘或有人突然闯进来,一切便全完了。按原定计划,朱十三应留在屋里,相机策应他的行动。行动地点也不是在楼上书房,而是在楼下小客厅,小客厅距院子前门最近,便于走脱,傅予之一般会客都是在楼下小客厅的。却不料,傅予之偏在楼上书房见了他,且又把朱十三支出去了,给他的行动增设了诸多不便。
却也只能硬下去了,斧子已藏在瓷罐里,他干要暴露,不干也要暴露。打开盒箱时便决定冒险一拼,只要傅予之走近身边,就摸斧子——如来不及,就像黄增翔交待的那样,搬起瓷罐砸。如此,就是他王学诚走不出这座官邸,也会给傅予之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傅予之清高得很,偏不过来看瓷罐,这才使他紧张的心稍稍平定了些,灵机一动,提出了请傅予之写回执——他不知道傅予之会不会写回执,若是傅予之不写,他也没办法。傅予之是可以不写的,这老头子完全可以打个电话给雷佛人,告知收到瓷罐的事,这电话只要一打,又要暴露,雷佛人根本不知此事,下午往傅家挂电话的不是雷佛人,而是黄增翔手下的老章,这老章的绝活就是模仿别人的语音口气。
幸运的是,傅予之转过身子写回执了,他在傅予之转过身后,悄悄往傅予之身边挪,挪到距傅予之只有一步开外时,猛然举起斧子,对着傅予之佝偻着的花白脑袋狠狠劈将下去,就像劈开了一只熟透的瓜,根本没有磕磕碰碰的感觉。
动作是干脆利索的,傅予之连哼都没哼,便颓然倒伏在书桌上,鲜血四溢的脑袋歪斜着,嘴角和面部肌肉可怕地抽搐起来。他怕这老头子还会喊出声,遂死死捂住他的嘴,又挥起斧子劈了一下——是劈在脖子上的,斧头落下,傅予之颈椎突起的脖子断了半截,热血再度爆涌出来,把书桌、座椅和脚下的地毯都染红了。
他两手也沾满了血,头脑几乎是一片空白,悄悄摸起斧子时产生的紧张感和责任感全消失了,过于顺利的屠宰,带来的不是快意,而是无以言喻的惆怅。他近乎麻木地把手上的血在傅予之的长绒睡袍上反复擦拭着,又从傅予之歪斜的脑袋下抽走了那张未写完的回执……
这时,书房的门突然开了,朱十三的脑袋探了进来,对他说了声:“快走!”他一下警醒了,从怀里掏出写有“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共除奸伪,永保华夏”的标语,用斧子压在傅予之脊背上,转身离去。出门时,注意到房门是斯匹灵锁,又将扣锁的钮子打开,将门锁死了。
偏在这当儿,一个女佣上了楼,往书房这边走来,他急中生智,上前将她拦住了:
“朱十三呢,傅市长要找他!”
“刚刚下楼,我在楼梯后门口见到的……”
“快去找!他把我……我们老太爷送给傅市长的一个……一个古玩偷走了,傅市长正发火哩!”
女佣呆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匆匆走了,下了楼梯,走到门厅,对着并不存在的主人连连说了几声:
“甭送了,留步,留步……”
走出官邸院门,马上看到了门前的墨绿色雪佛莱汽车,车门是虚掩着的,他从容拉开车门,坐进车里,叹息似地说了句:
“完事了,快走吧!”
车夫把汽车发动起来,箭一般开了出去。
担当掩护任务的老章在疾驰着的车内问:
“怎么没听到一点动静?”
他机械地笑了笑:
“有动静我还出得来么?!”
“你肯定傅予之死了?”
“死了,像条死狗!只差没把脑袋剁下来!”
老章还怀疑:
“若……若是这老家伙活过来,我们可不好向黄区长交待噢!”
他火了,用那只血腥味尚未散尽的手抓住老章的衣领,恶狠狠地骂道:
“你他妈是来掩护老子的,还是来监视老子的?!不相信老子的话,你和黄区长一起到傅家官邸去验尸!”
老章不知是闻到了他手上的血腥味,还是被他的怒气镇住了,掰开他的手腕讨好道:
“学诚老弟,您的话我还能不信吗?!从现在开始,您就是咱S区的大功臣了!”
“少废话!快送我到洋浦港码头!”
“那当然!那当然!”
车却并未直接驰往洋浦港码头,而是在一条小弄堂旁的教堂门口停下了,老章要他下车。
他傻眼了,马上意识到,自己中了区长黄增翔的计,没准会被黄增翔除掉。黄增翔为了向戴先生邀功请赏,极有可能杀人灭口,况且曹复黎的整个行动组都投敌了,他身为行动组成员,被扣顶汉奸帽子干掉,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甚至还会成为黄增翔除奸的又一功绩。
胸腔里的心急跳不已,他强压着悲愤、恐惧和紧张,尽量平静地问:
“是不是要取行李箱和密写报告?”
老章连连点头敷衍:
“对!对!还要给车换个牌照,这牌照很可能已被傅家官邸的警察注意到了,直接开洋浦港码头太危险!”
“那好,你快去拿行李和密写报告,我就在车里等,现在已99lib.快十点了,时间很急,不能多耽搁!”
老章一副为难的样子:
“区长还要最后见你99lib?一面,有事情要交待!”
他已做好了只身对付老章和车夫的准备,料定这二人不是他的对手,在特训班里,他的格斗功夫是出了名的。戴先生看了他的表演,曾当面褒奖过他。
“区长有什么事要交待,你带话过来吧!我想,他也不会有啥大事,大事早写到那份报告里了!”
老章毫无办法,不知所措地发了一会呆,终于悄悄进了教堂后门——显然教堂是黄增翔的又一个秘密点。他们不敢在这个秘密点门口拔枪弄出动静。老章大概是想从教堂里叫些人来,把大戏院警察所弄堂里的戏再演一回,用麻袋把他装走。
他心中暗道,这一回黄增翔是失算了,他王学诚防到了前头,口袋里既有证件,又有船票,怎么说也走得了。在车夫低头躬腰换牌照时,他悄悄钻出车门,逼到车夫身后,三拳两脚将车夫击昏,跳上车一溜烟开跑了。
到洋浦港码头的路途还算顺利,除在文杰司克路口被抄靶子的巡警拦下一次,一路上没再遇到任何麻烦。这个在双重压迫下的逃亡之夜与以往的任何一个夜一样平常,以至于车到洋浦港时,他自己也怀疑起那双重压迫的真实性了。
傅予之是不是真死了?如果真死了,街面上为何未见到如临大敌的日伪军警?按他的估计,傅予之的被刺身亡,这时应该暴露了,即便朱十三按计划从后门溜掉,府上的人也该发现的。如果上楼来的那个女佣唤人去抓了朱十三,则事情更会彻底暴露。
还有老章的表现,也颇怪异。如果是奉了黄增翔灭口的指令,老章是可以在车内干掉他的,完全没有必要把他拖到秘密点去。另外,车夫好像也不知情,他袭击车夫时,车夫简直呆了,车夫换牌照是确凿的,也许——也许他是疑神疑鬼,把自己的上峰同志想象得太坏了?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黄增翔确是要让他到香港去的,只是在傅予之的死讯未获证实前,不放他走?黄增翔可能在等待朱十三或什么人的电话?就像他王学诚不信任黄增翔一样,黄增翔也不信任他?
事既如此,已无必要再想了,反正今夜他要走了,不论是奉命还是抗命,他都要走了,到了香港见了戴先生或其他上峰,事情自会弄清的。他若是冤枉了黄增翔,日后再谢罪,反正从根本上说,他是对得起黄增翔的,他今夜除奸的成功,已在军统S区地下作战的历史上写下了最辉煌的一笔,在关键的时候帮了黄增翔的大忙。
不料,事情在码头停车场就弄清了。弃车时,他最后搜查了一下,在汽车前座的座垫底下发现了一个猪皮面手提箱。箱里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两千元法币,一千元港币的现款,打开提箱夹层,找到了那份密写报告和黄增翔给戴先生的信。信中分明写着,指派“章同志”而不是他“王同志”去香港面呈一切!
他冷笑了,一点点将那封信扯碎,塞进嘴里咀嚼起来,直到嚼成一团团纸浆,才吐到路边的地上。
提着猪皮箱,往七号码头维多利亚女王号客轮上走时,他已打定了主意,决定抵达香港后马上面见戴先生,把S区的一切和盘端出,让戴先生亲自和黄增翔算账。S区工作搞得如此糟糕,黄增翔是罪责难逃的,这位少将区长排斥异己,迫使曹复黎一伙走向了通敌的死路,今夜,在他王学诚一手铲除巨奸傅予之之后,又妄图杀人冒功,只这两条,就足以定下黄增翔的死罪。
踏上维多利亚女王号甲板,心绪依然难以平定。又想到,情急之下黄增翔是否投敌,是否会给S市地下作战带来灭顶之灾,他王学诚是管不着了。短短几个月的经历,已使他把这座肮脏的城市和这座城市里的肮脏灵魂全看透了,这座城市明里暗里四处浮荡着阴谋,地上地下全是垃圾,没有任何团体和任何个人是靠得住的。报国的赤心和热情在有利用价值、有利用机会时,会被利用,而一旦失却利用价值,丧失利用机会,谁都有可能出卖它!
却也要感谢这座陷落的大都市,这座大都市教会了他如何以卑鄙对付卑鄙,以铁血还击铁血,他王学诚在这里完成了人生的一次预演,若是命运以后再把他和这座大都市联结在一起时,他会让这座大都市倒伏在他脚下,颤栗、抽泣,像婊子一样,捂着被打肿的脸还得向他媚笑。
自豪而又不无恶毒地挺起了胸膛,把港岸上灯火闪烁的楼厦,想象成了臣服于铁血暴力的婊子,极想一拳打过去,看着那楼厦“忽啦啦”倒下来。沦陷前那日站在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阁楼上的悲壮情怀,全化作了九死一生之后的疯狂仇恨。
偏在这时,一个年轻人怯怯走拢来。扶着甲板上的栏杆问:
“先生,几点钟了?”
他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
“十一点十分!”
年轻人道:
“这么说,已……已过了开船时间了!”
他这才想到,船是十一点钟开航:
“也许马上会开吧!”
年轻人点点头,尔后,借着灯光看着他,突然道:
“先生,我……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他一惊,目光从港岸上的楼厦移开,打量起那个年轻人来,年轻人脸很熟,确好像在哪儿见过,只是记不起来了。
他冷漠地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你!”
年轻人紧追不舍:
“您……您先生是不是做过警官,当……当然,是维新政府警察所的……”
头懵了一下,几乎要炸裂,极敏感地想到,黄增翔的人追到船上来了——遂即又判断,即便不是黄增翔的人也必然是曹复黎的人,他的失踪和傅予之的被刺曹复黎都不会置之不理的。
真不知该怎么办,甲板上人很多,港岸人也很多,生活中常见的告别,正在身边面前演绎着,他决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对付汽车车夫的办法对付这个可疑的年轻人。
再次镇定地摇起了头:
“先生,你肯定认错人了。我从没做过什么警官,不论是新政府的,还是旧政府的!”
当即决定,甩开这个年轻人,到船舱去,倘或——倘或年轻人跟过来,就找机会击昏他。
不料,就在他转身要离开甲板时,船上的广播喇叭响了,船长先用英文,后用中文发表了令人意外的讲话:
先生们,女士们,本船长代表维多利亚女王号向诸位致以深切的歉意,因S市今夜突发重大恐怖袭击案,罪犯逃匿,洋浦港出海口被日本军部和维新政府下令封闭,开航时间被迫推迟。目前,我大英帝国驻S市总领事馆已就此事和日本军部及维新政府进行紧张交涉,以谋求出海口的尽早开通……
王学诚完全傻了眼,港岸上的楼厦,灯火摇摇晃晃飘到了半空中,不再像逆来顺受的婊子,倒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魔,随时有可能将他一口吞掉……
这时,十几个西洋军警驾车冲上了平整的士敏土码头……
第三十章
苏宏贞教授没看到冲上码头的西洋军警,他目送着苏萍和庄奉贤一行登上维多利亚女王号甲板后,便驱车返回租界寓所了。一路上还算平静。虽说街面上已出现了日本宪兵和中国警察的队伍,但没人拦他的车,他的车一无阻拦地开到了文杰司克路闸口。
闸口附近聚了不少人,有老百姓,也有中国警察和日本宪兵。铁棘路障把整个闸口拦严了。闸口那边的租界里同样站着不少紧张戒备的印捕、西兵。
显然出了什么事。
苏宏贞当时并没想到是傅予之被刺闹出的动静,钻出车往闸口走时,还一厢情愿地想着要早日拟出修整中日关系的草案大纲,交傅予之过目。不料,没走到闸口前,一个胖警官便把他拦住了,很不客气地问:
“您先生要到哪去?”
“回家!我家在租界玛丽亚路……”
胖警官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站过去,站到那边去,租界已经戒严了,这边马上也要戒严!”
苏宏贞不安地问:
“出了什么事?”
胖警官不回答,只一味叫着:
“站过去!站到那边去!”
苏宏贞这才注意到,闸口的路北端一片汽车、黄包车旁,站了不少有身份、地位的绅士、太太;而路南大华国货公司墙下却黑压压蹲着一片服饰普通的中国市民。这些市民在刺刀、枪口的胁迫下,都把双手高举着,贴在后脑勺上,其中有个偎依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在哇哇地哭,一边哭,一边还用抖颤的小手摸着羊角辫。
苏宏贞指着国货公司墙下蹲着的人群,责问胖警官:
“谁让你们这么搞的?”
胖警官眼皮一翻:
“你管得着么?再啰嗦你先生也蹲过去!”
苏宏贞很恼火:
“给我把你们袁局长找来!”
胖警官一怔,口气缓和了许多:
“袁局长?袁局长怕……怕没工夫见您!”
“那就找你们傅市长,傅予之!我这里有他府上的电话,给我挂个电话去!”
胖警官一下子威风全无,小心巴结地问:
“您……您先生是傅市长的什么人?”
苏宏贞哼了一下:
“你管不着!”
“您先生还不……不知道么?一……一个多小时前,傅市长被刺,就……就在租界他府上!”
苏宏贞惊呆了,直愣愣地盯着那胖警官,半晌没说出话来。
胖警官继续说:
“是用斧头砍的,说是砍了三斧,整个脑袋都被砍下来了,官邸警卫队竟他妈的不知道,竟让那凶犯平平安安地逃了!袁局长和西村机关长火透了,立马下了死命令,哪怕把S市翻个底朝天,也得抓住杀害傅市长的凶犯……”
苏宏贞眼前一片昏黑,脑子里乱得很,胖警官又说了些什么,一概没听见,只瞅着胖警官的嘴唇在动,像出恭的肛门。
后来,在闸口特区办事处给警察局挂了电话,想找袁柏村了解一下搜捕凶犯的情况,却没找到袁柏村——胖警官说的不错,这种时候袁柏村不容易找。又把电话挂到台拉斯克路傅家官邸,依然没找到。最后,在中山路市府,总算把袁柏村找到了,可在电话里没说上几句话,袁柏村已迫不及待地叫道:
“苏教授,是你么?!我马上去接你,西村机关长急着见您,还派了人在您府上守候,都没找到你,真担心您也出事哩!苏教授,您等着,兄弟就到!”
放下电话没一刻钟,袁柏村的车便到了——不是市警察局的车,是西村特务机关的车,车牌上“西字〇〇一号”的红字醒目刺眼。
“西字〇〇一号”在特区办事处门口戛然停下,载上苏宏贞,直开中山路一百二十六号市府。沿途已经戒严,街面上车辆行人绝迹,夜幕下的S市一片森然的宁静。
车内却不宁静。
袁柏村一上车便哽咽着道:
“苏教授,傅市长不幸蒙……蒙难,兄……兄弟真个是悲痛至极,可……可傅市长去了,我们还活着,我们还……还要把这和平的事情做下去呀!他……他们杀了傅市长,便以为能吓倒我们和平同志么。兄……兄弟决不相信!”
苏宏贞垂首叹道:
“是呀,政治主张是无法暗杀的,做这种事的人太蠢喽!”
袁柏村话题一转:
“您苏教授要站出来了,您是名满中外的大学者,又是大道精神的倡导者,您不站出来挽狂澜于即倒,还有谁能继予之老人之后担此重任呢?!”
苏宏贞默默无语。
袁柏村又道:
“您不是痛斥过国民党政权的倒行逆施么?不是在《大道精神论》里断言过国民党的独裁政策救不了中国么?那么,今天您苏教授何不试着在S市施行大道主张呢?”
苏宏贞挺惊讶:
“您也读过我的《大道精神论》?”
“读过。傅市长饬令兄弟读的。傅市长服您,兄弟也.99lib.服您,倘若您能于此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兄弟定当鞍前马后忠心追随!”
苏宏贞看了袁柏村一眼,干涩的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未说出。
袁柏村却说:
“苏教授,不说为国为民了,就是看在予老的份上,您也不能无动于衷啊!予老为您走出租界,可以说是日思夜想!老人家以六十八岁的高龄德望不计毁誉,不计安危,您苏教授都看见了的,您还能昧着良心在租界保持‘气节’么?”
苏宏贞淡淡道:
“这些话予老早就和我藏书网谈过的。”
“您怎么想?”
苏宏贞没回答,转而问:
“杀害予老的是什么人?查清了没有?”
袁柏村答:
“可以断定有国民党军统背景。投奔和平运动的军统原行动组长曹复黎已提供了不少相关材料,兄弟和日军宪兵大队前时已采取行动严密搜捕。”
苏宏贞嗯了一声,又问:
“你如何断定是国民党军统干的呢?”
袁柏村想了想:
“凶犯显然经过职业训练,不像生手,行刺现场还留下了一条标语。”
“什么标语?”
“军统的除奸标语。”
说毕,袁柏村留心看了苏宏贞一眼:
“苏教授是不是怕站出来以后,也会被军统暗杀?”
苏宏贞未做任何解释和表白,只冷冷地道:
“我说过,政治主张是无法暗杀的!”
…………
这夜,在中山路一百二十六号市府,苏宏贞终于接受了西村机关长和日本军部的联合建议,做出了出任S市维新政府代市长兼秘书长的决定。
这对S市来说,是个历史性的时刻;对个人来说,也是个历史性的时刻。
站在市长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S市的万家灯火,苏宏贞默默地想,一切已无法更改了,他的一切,和予之老人的一切。西村机关长就在身边,这位四十五岁的大阪人似乎对傅予之的死无动于衷,尽管他下令封锁了沿江、沿海和租界特区各口岸,严厉训示中日军警,紧急出动逮捕一切涉嫌者,但脸孔上的冷漠却是明显的。
西村在苏宏贞做出决定之后,明确地说:
“帝国皇军进入S市后的首选目标并不是傅予之先生,而是你苏教授,这一点,傅先生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教授在我们日本朝野各界是很有声望的,您的早稻田同班同学以代君三次向我本人和松井将军推荐过您,他还将您著述的《大道精神论》翻译出来,送给了华北、华中帝国派遣军和特务机关的要员。我们当时就希望您出来收拾政局,可又知道,对您这样清高孤傲的政治家,是不能施以任何压力的……”
苏宏贞道:
“所以,你们退而求其次,把六十八岁高龄的予之老人拖了出来,以至于让他今天孤独无助地躺在租界里。”
西村望着窗外的夜色,塑像也似地立着,语调平缓而淡泊:“这无疑是个悲剧,我们机关和军部深感悲痛。但其中部分责任还是应由傅先生自己承担的。两个月前,傅先生固执地要求我们把保卫官邸的武装人员撤走了。先生尽管在你们中国人中间算是豁达开通的。可中国人的虚荣心却仍然丢不掉,先生总以为帝国皇军武装驻守他的官邸是——是一种不体面的事……”
苏宏贞扭过身子99lib?,正视着西村,近乎庄严地道:
“您错了!我认为这正是予之老人的勇敢和可贵之处!老人在几个月前和那个动乱之夜站出来时,就已将生死毁誉置之度外了,没有予之老人勇敢精神的感召,我苏某人今日里是不会和您阁下一起站在这里的!”
西村点点头:
“这才是傅先生对和平运动的杰出贡献,他使我们机关和军部实现了一个梦想——和苏教授您合作的梦想,因此,将来当大道精神维系着一个强大的新中国时,我们日中双方的友人们都会深深怀念这位殉国的先行者的!”
西村冷漠的面孔有了表情,那表情说不上是悲痛还是激动:
“今天,您苏教授面对现实,走进了和平运动的行列,我才感到,这座远东大都市真正获得了新生,它的意义不亚于数月前帝国皇军被迫对S市施行的军事占领。”
苏宏贞勉力笑了笑:
“也许阁下用不多久就要为今日的自信后悔了!我苏某人出面主持的是中国S市的市政,不是贵国大阪市的市政!”
西村仿佛没听出他话语中的暗示,继续道:
“对此,我并无异议,在未来推行大道政治的时候,我机关和军部将鼎力支持苏先生的一切施政措施和行动,共同效力于日中和平的新秩序!”
西村友好地伸出了手。
苏宏贞机械地握了握。
握手的苏宏贞就想到,未来的合作恐怕是危险而艰巨的,西村的道貌岸然骗得了傅予之,却是骗不过他苏宏贞的。在尽善尽美的罪恶中,傅予之往往只看到尽善尽美的外表,他却能一眼看破这美好外表下的罪恶实质。
忙碌而忧伤的一夜过去了,新的黎明悄悄来临了。这一夜,苏宏贞已完全把出走香港的女儿苏萍和国军旅长庄奉贤一行忘记了,直到八点钟,中日军政警宪并有关方面首脑在傅予之生前的大办公室里举行紧急联席会议时,才骤然想起。
是租界特区办事处主任杜立人呈报和英国总领事交涉情况时想起的。
据杜立人说,泊靠在洋浦港七号码头的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号客轮和意国罗马号商船拒绝日本军方和中国警方登船搜查,并就封锁出海口一事,向维新政府提出了抗议。英国、意国总领事坚持认为,维多利亚女王号是在英国注册登记的,罗马号是在意国注册登记的,受国际公法保护,无论是维新政府还是日本军方都无权登船搜查。
苏宏贞大吃一惊,第一个本能的反映就是,糟了,维多利亚女王号客轮上的女儿和四99lib?位国军军官走不脱了!他这个刚刚出山的维新政府代市长将不得不面对一个严峻现实:强行登船,逮捕自己的女儿和四名国军军官。前夜从雷德路军人营逃出的那位李副旅长和赵营长是非出问题不可的,他们只有通行证,没有其它身份证明,且职业军人的特征十分明显,只要看看手掌和肩头就能认出,而李、赵一出事,庄奉贤旅长、汪小江副官和女儿也要出事。
杜立人继续说:
“英、意两国总领事声称,昨夜接到我维新政府警察局、皇军宪兵大队协拿凶手的照会后,即责成租界警务处派员对维多利亚女王号和罗马号进行搜查,并未发现任何疑犯,因此,我们将这两艘船只扣留在港内是毫无道理的,并且要保留索取经济赔偿的权利。”
苏宏贞镇定地问:
“杜先生对此有何建议?”
杜立人很坦率:
“放行!英国和租界诸国均有领事裁判权和治外法权,我们在没有任何事实根据的情况下强行登船,必将引起严重的外交麻烦!”
苏宏贞很欣慰:
“那么,就放行吧!”
不料,话刚落音,西村机关长就摆起了手:
“慢,傅市长被刺一案发生在租界内,租界当局有缉凶的责任和义务,在未抓获行刺凶犯前,不论是我们还是他们允许这两艘外轮出港都是极不妥当的,我提请苏代市长注意这一点。”
警察局长袁柏村亦道:
“英、意方面关于治外法权的延用也不恰当,两艘外轮的泊靠港是中国辖区,中国方面有完全的主权。登船搜查是中国主权范围内的事务,租界各国不能干涉。我赞同西村阁下的意见,未经我维新政府警方搜查,这两艘船不能放行,万一凶犯在这两艘船上,我们眼睁睁看着他走掉,便是失职,也难向九泉之下的傅市长做出交代!”
西村又逼了上来,言辞口吻似乎很恳切:
“苏先生,现在您已是维新政府的代市长了,不论有什么难处和顾虑,都须坚持中国政府的立场和职守,对西洋白种人决不能太软,否则,他们会得寸进尺的!”
这话不无道理,他苏宏贞现在的身份、地位不同了,他不仅仅是个学贯中西的大学教授,一个有亲子之情的父亲,更是中国主权的代表和象征,他要保护女儿和四个国军军官,更得维护国家主权和维新政府的权威,一个中国政治家的职业道德要求他这样做,何况,凶犯杀死的前市长是他的老朋友,从个人感情上,他也要缉捕这个该死的凶犯!
顾不得女儿和四个国军军官了!就像他们踏上了亡命之路无法选择一样,他坐在代市长的位子上也无法选择了,他必须下令登船搜查,如果女儿和庄旅长他们碰到麻烦,也只能事后再想法营救了。
当即吩咐杜立人拨通英国、意国总领事馆电话,以代市长的名义表明了坚定的立场:如维多利亚女王号和罗马号不经中国警方搜查,绝对不允许出港,同时要求租界警务处和维新政府密切合作,缉捕涉嫌人员。
一个多小时后,英国、意国总领事馆的电话挂过来了,终于同意中国警方登船,但提出了三个先决条件,一、日本军方人员不得登船;二、搜查全过程需由租界警员陪同进行;三、获羁人犯应先行交租界司法当局审讯、俟得其犯罪确证后方可按引渡条例交由中国维新政府有关当局。
苏宏贞同意了,放下电话,即命袁柏村通知洋浦港码头中国水上警察做好登船搜查的准备。
棘手的问题处理完之后,苏宏贞就傅予之的死亡发表了沉痛的讲话,讲话过程中,警察局长袁柏村、教育局长孙思文都流泪了,苏宏贞的眼睛也湿湿的:
“……故傅市长一生致力于发展工商实业,尽瘁于社会公益,并从事经济政治工作,慷慨好义,古道可风,毅力热忱,乐善不倦,耆年顾德,实望交隆,早已蜚声海内,为中外各界所共仰。数月前,以将近古稀之年,当危疑震撼之交,承地方残破之后,不顾一切牺牲,不计任何毁誉,毅然决然,出膺艰巨,此种牺牲一己,为国为民之精神,宜为天下共谅……”
傅予之“宜为天下共谅”,他苏宏贞日后也能为天下共谅么?当女儿苏萍看着维新政府警察奉他的命令登上维多利亚女王号时,还会理解他么?
这只是忍辱负重的开始。苏宏贞想。
泪水从眼窝里缓缓流出,声调益发悲苍:
“故市长予之先生之死,功在国家,功在民族。无故市长予之先生之竭诚努力,则无今日之和平稳定……”
第三十一章
“……宏贞于故市长予之先生殉难之后,承各界公举,无可推诿,代行市长之职,即日启用印信,并通电声明如左:甲,宏贞承乏维新市政,依效故市长予之先生之中日友好、和平救国宗旨,以‘天下一家,无法归一’之大道精神,对内实施民主宪政,对外谋图平等邦交,睦邻防共……”
苏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在离开S市的最后时刻听到了父亲的通电,而这通电播发时,维新政府的伪警察正和租界警务处的西洋巡捕,逐房搜查,闹得整个客轮上人心惶惶。
她断定父亲已彻底堕落了,不但出卖了自己的人格良心,当起了日本强盗的走狗,而且,也把她和庄旅长们一并出卖了,只怕父亲派人搜查所谓的凶犯是假,抓捕庄奉贤旅长、李子龙副旅长、汪小江副官和赵营长才是真的。父亲真够狡猾的,为了保全自己,把这四位国军军官弄到一艘外国轮船上去抓,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父亲今日的嘴脸可以说比暴毙的老汉奸傅予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自己的通电便足以证明他的厚颜无耻了:
“……丙,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唇齿相依,辅车相助,自当携手协力,共谋巩固东亚,何忍萁豆相煎,兄弟相仇?!前国民党反动政权,不遵大道,轻启战端,致神州陆沉,中原振荡,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今日昭苏国运,唯大道思想之建设施行,别无它途……”
苏萍恨不得堵起自己的耳朵,有这样的父亲真是奇耻大辱,她觉着自己和汤祖根为拯救S市精神陷落所做的努力,全被有一个下水当汉奸的父亲的事实抵消了。
庄奉贤旅长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二小姐,不要想这么多,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有人要你对你父亲的选择负责的!对我们来说,你永远是值得尊敬的!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苏萍失声道:
“今天我们都被出卖了,你们没看到伪警已经登船搜查了么?”
庄奉贤很冷静:
“不见得是被出卖,现在我们务须镇定。我认为他们要查找的还是那个刺杀老汉奸的人,不是我们。扣下我们,对他这位代市长无任何好处——非但没好处,他自己还要受牵连,我们能九九藏书登上这艘英国客轮,不是别人安排的,是他安排的!”
李子龙也凑过来道:
“老庄说得不错,我想,也许你父亲本身也有难处,他毕竟刚刚出任代市长,出海口却是昨夜被封锁的……”
刚说到这里,汤喜根和方鸿浩进来了,神情都挺紧张。
“我们那个船舱被搜查过了,马上就要到你……你们这边来,你……你们要小心,老李和老赵要……要躲一躲!”
庄奉贤灵机一动:
“你们的舱位已查过了,就让李副旅长和赵营长到你们那去!”
苏萍当即点头道:
“只能这样了!”
李子龙和赵营长出门之际,庄奉贤又交待了一句:
“万一不行,就藏到厕所里去。”李子龙和赵营长出去没两分钟,三个水上警察在一个印捕的伴同下进了船舱,这当儿,广播喇叭里的通电也接近了尾声:
“……宏贞决以致诚之心,贡献于S市新政事业,增进民福,收拾时局,积极建设,兴利除弊,一切施政方针,悉以国利民福为前提。谨望本市并海内各界公昭明鉴。S市代市长苏宏贞。”
汤喜根适时地向水警介绍道:
“长官,这位苏小姐就是苏代市长的女公子!”
三个水警和一个印捕肃然起来,为首的高个子水警道:
“苏小姐,请……请原谅,我们……我们只……只是奉命检查。”
苏萍恨恨地瞥了高个子水警一眼:
“查吧!这些人都是我家府上的,有什么问题把电话挂到维新政府找你们代市长去问!”
已决计把父亲卖掉了,父亲不顾民族大义,不顾父女亲情,她再无必要为这样的父亲保守什么机密。今日不出事最好,如果出事,应该让日本人找父亲去算账。
三个水警都乖觉得很,草草看了一下几人的证件,礼貌地道了歉,唯唯诺诺地退走了。
这才松了一口气。
倒在床铺上依然固执地想着堕落的父亲,益发觉着自己有先见之明。前天夜里,她就对父亲说过,善良的愿望并不一定造就善良的事业,有时甚至完全相反。今日应验了。父亲在通电里口口声声要以大道思想造福国家民族,而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派水警上船抓人。她认为,不论是抓庄旅长一行,还是抓那个杀死老汉奸傅予之的英雄,都说明父亲已变成了日本强盗奴役中国民众的暴力机器。
感伤的泪水禁不住落了下来。
方鸿浩劝慰道:
“苏小姐,莫哭,一切都过去了,船一开,这里啥事都与咱们没关系了!”
她凄婉地点了点头。
方鸿浩又说:
“苏小姐,你……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我到《新秩序》做事,确是没办法,老汤是知道的……听说你们要走,我……我再没犹豫,当天就买了船票,这刺刀下的奴隶生活,我……我也不能忍受哇!”
自己父亲都做了日本人的汉奸市长,她还有什么权利责备方鸿浩呢?方鸿浩尽管做了三个多月的《新秩序》艺文主笔,毕竟还没卖友求荣,如今,又很真实地追随她来到了这艘维多利亚女王号轮船上,她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不怪你!不……不怪任何人!我……我只是想,这……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咱们的S市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它为什么不哭泣?为什么不反抗?遍洒中国军民鲜血的土地上,为什么再也放不下一颗正直中国人的良心!是这里被奴役的民众被抽掉了骨头,还是这座陷城丧失了道德贞操?”
方鸿浩怔了一下,极热烈地道:
“问得好!这是诗的话题,是当代的《天问》,我可以把它写出来!”
苏萍并不答理,自顾自地说:
“最让我不理解的是,像我父亲这种学者,竟也事敌当了汉奸,还说是为了S市民众的利益。”
汤喜根好心地插上来道:
“二小姐,甭多想它了,其实,何止一个苏教授,说穿了,人人都在事敌!工厂在为日本人生产,商店为日本人营业,为啥?为着要吃饭么!我和老方为着吃饭,不也去了《新秩序》?!”
苏萍更激动了,噙泪叫道:
“肚皮比气节更重要么!古时候,伯夷、叔齐宁愿饿死首阳山,不食周粟,今天,我们国人怎么没这骨气?!如果从日本人进入S市那天起,工厂停工,商店关门,那会是啥样子?!”
方鸿浩似乎意识到苏萍在指责自己,红着脸争辩说:
“这……这是不现实的!在任何时候,生存都……都是首要的、基本的问题!气节、精神、道德、伦理之类,是……是在基本生存得到保障的前提下,才能进入国人头脑中的问题。”
“那,人和猪狗动物还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人……人是……”
汤喜根也忍不住了:
“二小姐,你的勇敢无畏,我和老方都是极敬佩的,可你刚才的话也太……太绝了!你在租界的洋房里住着,二十年不事敌,也有饭吃,而一般民众早就变成枯尸朽骨了!”
方鸿浩接着道:
“是的,斗争要讲求方式方法,也要理智!我相信,只要机会一到,S市民众都会重新拿起刀枪的,日本人用武力征服了这座大都市,却无法用武力征服民心!”
苏萍未被说服,还想再和两位事过敌的朋友争论下去的,偏在这时,舱门口的过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着灰西装的年轻人一路张望着从舱门前穿过,年轻人刚过去,盘查的伪警和印捕便跟过来了。
汤喜根碰了碰苏萍的手臂,紧张地道:
“那……那个穿灰西装的年轻人我认识,我……我在大戏院见过的,是伪警官!”
苏萍“哦”了一声,把脸孔转向舱门口,没瞧见那个穿灰西装的年轻人,倒瞧见了匆匆走过舱门前的伪警、印捕。
走在头里的一个伪警,手持白铁皮话筒,边走边嚷,忠告旅客:
“检查尚未结束,请各位切勿随意走动,以免发生不幸之误会……”
这么说,危险尚未过去。
苏萍的心又拎了起来……
周远山看见王学诚时,身边的水警和印捕也看到了。
是水警先看到的。当王学诚出现在二等客舱过道时,水警高喝了一声“站住”,王学诚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水警二话没说,率先追了上去。
周远山只一愣,马上敏捷地作出了反应,也箭一般射了出去。
向王学诚身边跑时,周远山还心存幻想,还希望自己的追赶对象不是王学诚。在他看来,王学诚是机警过人的,做下这么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之后,决不该、也决不会公然出现在这艘外籍轮船上。王学诚此时此刻应该呆在黄增翔的秘密据点里蛰伏起来。
却不料,冲到那人身后,扭过肩头一看,竟真是王学诚。
王学诚呆了,脸色苍白。
周远山也呆了,一时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同志和朋友抓起来,交给日本人,可当着水警和印捕的面,又不能明目张胆放王学诚走。
急中生智,周远山狠狠地踹了王学诚一脚,将王学诚踹倒在地:
“妈的,跑?往哪儿跑?不知道在检查么?!”
印捕操着生硬的中国话抗议:
“这是英籍船,随便打人不可以!”
周远山指着倒在地上的王学诚,信口道:
“你们不知道,这人是……是个拆白党!别看他西装皮鞋穿着,偏是个拆白党,上个月就诈了我二百块。”
又将脸孔转向王学诚:
“怎么样,你也有栽到老子手里的时候吧!”
王学诚真机敏,马上大喊冤枉:
“老总,您弄错人了,肯定弄错人了!”
“错不了,你不是那个卖大腿小报的访员么?不是姓刘么?”
“兄……兄弟不姓刘,兄弟姓赵,叫赵仁义,在一家商行做事,老总您看,这是兄弟的通行证,这……这是船票!”
周远山接过通行证和船票,只扫了一眼,即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水警以为周远山要官报私仇,一把将王学诚提溜起来:
“你先生不要去香港了,跟我们到警察局走一趟吧。都他妈维新时代了,还敢做拆白党!哼!”
周远山一惊,不知所措。
倒是王学诚反应快,一把拽住周远山的手,哀求道:
“老总,行行好,那……那二百块兄弟连本和利,一起还你!兄弟这回无论如何不能去警察局,兄弟有要事,要……要给吴老太爷的布厂进批洋纱……”
周远山有了下台的台阶,这才定住了神,对那水警和印捕道:
“没你们的事了,你们继续查吧!我跟这小子去去就来。”
水警很热情:
“我们一同去,好好查查这小子。”
周远山冲着身边的印捕努了努嘴,示意水警注意国际观瞻,尔后,又俯在水警耳边说了句:
“老兄放心,少不了你的烟钱!”
水警会意地笑了:
“你老弟快去快来!”
“那自然!”
水警拍了拍周远山的肩头,又握着白铁话筒吆喝着下到了底舱。周远山则推搡着王学诚爬上了上层船舱。
进了王学诚所在的舱间,关上门,周远山余悸未消地抱怨道:
“你怎么这时候在船上?要是碰上了曹复黎或行动组其他人咋办?”
王学诚苦苦一笑:
“不在船上,我又能在哪里?!他妈的曹复黎算计我,黄增翔也算计我!我真担心黄增翔会向你们告密!”
“没人告密,只是例行检查!”
“那你们咋都参加了?”
“曹复黎认定是你干的,只有我们认识你,所以,把我们派出来了!”
“曹复黎现在何处?”
“就在港区稽查处!”
“狗娘养的,戴先生迟早会收拾他!”
王学诚骂毕,又握住周远山的手道:
“远山兄,谢谢你了!今天若不是你冒死相救,只怕我王学诚真要栽到曹复黎手里了!”
周远山感慨地道:
“倒是要谢你才是,你老兄大智大勇,在这么险恶的环境中完成了除奸大计,为戴先生为我们的团体争了脸,我这个同学要谢你,国家、民族也要感谢你呢!”
继而,周远山又问:
“你还会回来么?”
王学诚点了点头。
周远山叫道:
“好!只要你老兄回来,兄弟一定抵死追随,把黄增翔、曹复黎这帮狗杂种好好拾掇、拾掇!”
说这话时,周远山就相信,未来拥有辉煌前程的,不是黄增翔,也不是曹复黎,而是王学诚。昨夜台拉斯克路十四号痛快淋漓的两斧子,已确定了未来王学诚在军统S区的地位,只怕此次离别之后,他再也不可能以平等的同学身份和王学诚共事了。就算他没被曹复黎拖累下水,还留在戴先生的团体里,也没这个资格。
益发感慨起来,觉着命运太捉弄人,几个月之前,他们匆99lib.匆赶往激战中的S市时,都还是无名小卒。现在,王学诚一举成名,他却稀里糊涂地背叛了团体,成了附逆的汉奸,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王学诚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拍着胸脯道:
“远山兄,你放心,只要重回S市,兄弟头一个来找你,你的情况我最清楚,我会在戴先生面前为你说话的!”
他真诚而又谦恭地向王学诚道了谢——从今天开始,他必须在王学诚面前学会谦恭,尔后,又谦恭地把通行证和船票还给王学诚,匆匆告辞了。
临走,王学诚说了句:
“远山兄,得想法尽快结束检查呀!”
周远山不由自主一个立正:
“是!我叫他们马上结束!”
广播喇叭响了,船长宣布,中英双方的联合搜查已告结束,维多利亚女王号在延迟十二小时又三十分后,即刻开航。
船舱里的人激动起来,都不再说什么了,极一致地想到和S市的最后告别。大家全走出船舱,拥到了甲板上。
是个阴暗的时刻,空中飘着毛毛细雨,无声无息,又无休无止,港岸上的楼厦和客轮上的甲板都湿漉漉的。甲板上还是站满了人,隆隆运作的轮机声震得人心发颤。
庄奉贤肃立在甲板围栏旁,没来由地把隆隆机声和掠过阵地的日机轰鸣声联系起来了,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激战的日日夜夜,似乎又看到了无数相熟的弟兄。
那些弟兄留在S市了,有的永远留下了,和这座陷城一起化作了永恒;有的将在租界拘禁营里苦度未来沉重而危险的岁月,只有他和李子龙、汪小江几个人,得以远走高飞。他率属的七七三独立旅和七七三独立旅不屈不挠的抵抗,都因这英勇绝决的一战而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
血火纷飞的日子渐渐远去,像只断线的风筝,滑入了记忆的谷底。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固守洋浦港的七七三旅?可怜的生存需求普遍埋葬了人们的记忆。
他却忘不了那逝去的火爆爆的日子。开赴S市战区的命令就像是在昨夜发布的。他分明听到孔令仪军长在电话里向他吼:“开拔!立即开拔,下刀子也得走!这是蒋委员长和最高统帅部的命令!”
那是八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大雨倾盆,雷电交加,他骑着枣红马,率着七七三旅三千四百余号官兵,向战区进发。
身下的战马在嘶鸣,军号在风雨雷鸣的喧嚣声中“嘀嘀嗒嗒”地响。跋涉在泥泞道路上的队伍唱着让人热血腾沸的军歌:
北伐前线举起我们的义旗,
大江南北遍布我们的足迹。九九藏书
靖国护国,我们驰骋疆场。
决死抗战,我们前赴后继。
……
眼前的别离,不知不觉变成了未来光复的挺进。他禁不住想,国府和国军总有一天会光复S市的。到那时候,他一定会以一个中国军人的名义重新踏上这座灰暗的陷城,为生者和死者、为苦难的七七三旅,堂堂正正地升起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
李子龙、汪小江、赵毕成都拥在他身边,他注意到,他们脸孔上最初的激动已经消失,代之而来的,是无言的肃穆和惆怅。他料定三个部属的心绪也不会平静,一定也在追忆洋浦港悲壮抵抗的同时,想象着未来的反攻登陆……
这时,离港的汽笛拉响了,维多利亚女王号于汽笛的呜咽声中,裹着雪白的浪花,一点点飘离了港岸,撕裂了一片相连的陆地,也撕裂了一个不忍回首的旧梦。
身后,苏萍和方鸿浩在忧郁地哼唱着流亡歌曲《松花江上》,为那不忍回首的旧梦注上了令人心碎的曲调。
泪水聚满了深陷的眼窝,又从眼窝流落下来。前七七三旅旅长庄奉贤对着陆地那边充满血泪记忆的S市,五指并拢,举至前额,默默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S市无动于衷……
S市一片雨雾濛濛,于令人压抑的死寂中巍然耸立……
第一章
卜守茹不相信父亲的世界会在短短十数天里垮掉。
望着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一路上连绵不绝的凄惶景致,卜守茹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那份凄惶是惨白的,一场大雪覆盖了石城,也遮掩了械斗留下的一切痕迹。天色灰暗,像笼着一团僵死凝结的雾,使人忧郁。
卜守茹坐在小轿上,随着轿杠有节奏的“吱呀”声,木然前行,把父亲的世界一点点抛在身后……
时近黄昏,周遭静静的,绝少轿子行人的喧嚣,亦无喇叭号子的聒噪,只有身下一乘孤轿的颤声,和轿夫巴庆达与仇三爷的喘息声,再就是他们脚下皂靴踩在积雪上的“嚓嚓”声了。
天是很冷的,巴庆达和仇三爷直流清鼻涕,脑后的辫梢上结着冰,抬轿时都袖着手。卜守茹却没觉着冷,穿着身绿缎薄袄,披了条猩红斗篷,极端庄地坐在轿上,脸色如同积雪一般惨白。
景观大改,父亲的世界已经倾覆。
那门庭若市的三十六家轿号,现如今无一例外全被查封。
盖着官府朱印的封条交叉贴在合严或未合严的门板上,令人心悸。
一面面惹眼的招旗全不见了,不知是轿号里的管事败逃时摘走了,还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几面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狭窄的街面上,被行人的脚步踩进了积雪里,冻得绷硬,想扯都扯不下来……
卜守茹不愿相信这一切。
她分明记得,父亲的轿行不久前还是城中一景。
那时,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面都是父亲的地盘。
父亲常穿着团龙黑绸长衫,把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盘于头顶,神像也似地坐在城中大观道旁的独香亭茶楼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壶,向西眺望,在心里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时的父亲是傲气的,几乎从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继父亲苦心创出的世界。在父亲眼里,她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的赔钱货,而父亲是从不愿赔钱的,他只要赚钱,赚更多的钱,置更多的轿子,设更多的轿号,借以成就一轮又一轮疯狂的扩张。
在卜守茹的记忆中,父亲从未有过慈祥的面孔,她从儿时到如今的所有欢笑,都来自巴庆达,她的巴哥哥,没有一点一滴是来自父亲。父亲甚至从未抱过她,从未亲过她。就是在母亲死后,她到城里来的最初的日子里,父亲也没亲过她?99lib?。
亲她、抱她的都是巴哥哥,她是在巴哥哥的怀里和肩上长大的。
有一阵子,父亲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轿行里自生自灭。
父亲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轿子上,这个原本一文不名的乡巴佬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败,且会败得这么惨……
孤轿顺大观道缓缓行进,飘乎于半空中的卜守茹,近乎麻木地巡视着自己乡巴佬父亲的全部失败,心中怪空落的。
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亲情?有几多父女亲情?直到卜守茹从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说不清的。
沿途还能看到许多被砸烂的轿子。
各式各样的破轿歪倒在路旁的积雪里,像一堆堆弃物,全无了轿子的模样。
最惨的是独香亭茶楼旁的独香号,几十乘花轿、差轿是被一把火烧掉的,烧得不彻底,许多轿子的残框依然挺立着,连日大雪都没能遮严那刺目的焦黑。轿号的门脸被火烧去了半边,两扇已不成其为门的门上也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旁还有一张缉拿革命党的官府告示。
独香号是父亲起家之所在。
十八年前的一个风雪夜,父亲撇下刚刚落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亲,怀揣着两个冻得梆硬的窝窝头,闯到了城里,就在独香号里抬轿。
那当儿,独香号是马二爷的,父亲给马二爷抬轿是白抬,只赏饭没工钱。
三年以后,马二爷和四喜花轿行的白老大拼起来了,白老大要父亲到他的花轿行去做红事班头,父亲这才找到了马二爷,开始了第一次摊牌——或者自今以后离开马二爷,到白老大的花轿行.99lib?去做班头;或者马二爷赏五乘小轿,让他一边为马二爷效力,一边在马二爷的招牌下经营自己的轿号。
马二爷那时的对手是白老大,一心想着的是搞垮四喜花轿行,绝没想到父亲日后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当下便答应了。
于是,父亲为了那五乘小轿,卖力地替马二爷打架,脸上被白老大的人划了一刀,一只左眼也被打瞎了。
这么一来,父亲才有了借以发家的五乘小轿,及至后来拥有西半城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
卜守茹最早认识父亲和父亲的世界,也是在独香号里。
八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她被一帮大人簇拥着,在母亲坟前磕头。一顶来自城里的带花布裙边的小轿飘然而至,要接她进城。
抬轿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爷。
巴哥哥那时只十五岁,豆芽菜般细长,老瞅着她笑。
仇三爷那会儿还不是爷,众人都唤他仇三。
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轿,一轿抬了八十里,进城到了独香号门口。
父亲穿一身蓝布红边的号衣,于轿号门口立着,用一只没瞎的独眼死死盯着她看,看了半天才说:
“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着爹,猫儿一般瘦小的身子直藏书网往巴哥哥怀里躲。
父亲“哼”了一声,塞给她一个玉米饼,抬着轿子应差去了一好像是为哪个大户主搬家,去了许多差轿。
她记得,那是个秋日的傍晚,门洞里的风很大,风将父亲的号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亲弯驼着的背。父亲的背让蓝号衣映着,也是蓝色的,闪着阴森的汗光……
都过去了。
父亲风光了许多年后,又回到了原地。
这乡巴佬从马二爷手里起家,又栽在马二爷手里了。
卜守茹揣摸,马二爷怕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仇恨,更是为了毁掉父亲东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亲的脚筋,放火烧掉独香号的。也许从将五乘小轿赏给父亲的那天起,马二爷心头就点起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丝悲凉,卜守茹顿顿脚,让轿子在独香号门前落下了。
下了轿,卜守茹轻移几步,走到贴着封条的轿号门前愣愣地看。
独香号居于闹市中心,门脸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惯常总有五六十乘轿,算得大号了。
因着热闹,卜守茹小时最喜欢在这耍,还在这跟着个死去的王先生习过几日“子日”。
王先生极是和气,卜守茹从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着了,卜守茹还用洋火燎过王先生的黄胡须。王先生的黄胡须着了火,嗞嗞啦啦响,一股子焦糊味。
往轿号门里瞅着,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个儿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糊味。
仇三爷说:
“卜姑娘,还看啥呀,人这一世就这么回事,红火过也就算了,你爹他没亏……”
巴庆达也吸溜着清鼻涕说:
“是哩,妹!爹不算亏!”
卜守茹不作声,目光越过残墙向狼藉的轿号里扫,找寻她熟稔的一切……
仇三爷又说:
“也别多想,想多了心里苦……”
卜守茹这才收了思绪,淡淡地道:
“苦啥?我心里不苦。我爹亏不亏是他的事,我管不着。我只是想,爹咋就会败了?像他这种人……为了轿子连亲闺女都不要的人,咋也会败?”
仇三爷和巴庆达都不答话。
卜守茹回转身,叹了口气,捏着绢帕的手向独香亭茶楼一挥说:
“走吧,到茶楼上坐坐,叫,几笼狗肉包子来吃,我饿了。”
仇三爷道:
“卜姑娘,还……还是回吧,这阵子正闹革命党,地面不肃静,再说,天不早了,你爹又在床上躺着,咱……咱也得回去照应一下的。”
卜守茹摇摇头:
“照应啥?他完了,咋照应他也站不起来了!你们得把他忘了……”
痴痴愣了片刻,嘴一撇,又轻描淡写地说:
“让他独自一人静静心也好。”
仇三爷不作声了,默默和巴庆达抬起空轿,跟着卜守茹到独香亭茶楼去。
茶楼的老掌柜是相熟的,半个月前,卜守茹的父亲卜大爷还在这茶楼上断过事。
老掌柜没因卜大爷今日的背时就怠慢卜守茹。
卜守茹和巴庆达、仇三爷一坐下来,老掌柜便亲自提着铜嘴大茶壶过来了,一过来就问:
“卜姑娘,卜大爷可好?”
卜守茹点了下头:
“还好,难为您老想着。”
老掌柜说:
“给卜大爷捎个话,让他想开点,好生调养,就……就算是断了腿,不能伺弄轿子了,也还有别的事好做。”
卜守茹应付着:
“那是。”
老掌柜又问:
“卜姑娘今个儿要点啥?”
“包子。”
“还是对门老刘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声。
老掌柜去了。
茶楼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三人,再无一个宾客。
这大冷的天,没人到这冷清的地方泡光阴了。
卜守茹守着一盘炭火,坐在父亲惯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断升腾的雾气,后又透过雾气去看巴庆达光亮的额和脸,看得巴庆达头直往桌下垂。
瞅着巴庆达,卜守茹就想起了过去。
过去真好,她没有爹,却有个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
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从八十里外的乡下抬进城,小时候,一直给她当马骑,带她四处兜风。她是在小轿、花轿里,在巴哥哥的肩头上,结识这座石城的。
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渐壮实的肩头扛起了她顽皮的少女岁月,今个儿又和她一起,面对着一场不可挽回的惨败。
巴哥哥显然还不知道这惨败对她和他意味着什么,倘或知道,只怕巴哥哥再也不会这么平静地坐在这茶桌前了。
还有仇三爷。
仇三爷也再不是许多年前到乡下接她时的那个健壮的仇三了,随着父亲轿业的红火,仇三称了爷。称了爷的仇三,渐渐失却了那份健壮,浑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弯驼了,这二年益发显得老相。
轻叹一声,卜守茹道:
“你们呀……你们当初真不该把我从乡下抬来!”
巴庆达问:
“咋说这?因啥?”
卜守茹嘴唇动了一下,想说,却终于没说。
巴庆达以为卜守茹还想着她爹,便道:
“妹,你放宽心,卜大爷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论日后咋着,俺都会给他养老送终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
“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担心哩!”
巴庆达一怔,咕噜了一句:
“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作声,默默站立起来,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胧的风景。
独香亭茶楼居于石城正中,是傍着个石坡建的,上下三层,显得挺高大,站在茶楼顶层,大半座城都看得清。
卜守茹往日常站在茶楼上看风景,记得最清的,是那麻石铺就的街面。街面纵横交错,起伏无致,把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切割成高高低低许多碎块。
她和父亲一样喜欢麻石街面。
她喜欢它,是因着幼年乡下的经验:乡下的黄泥路雨天沾脚,麻石路不沾脚;父亲喜欢它却是为了自己的轿业。
父亲曾指着脚下的坑洼不平的麻石路对她说:
“妮儿,这就是爹的庄稼地,只要这城里的麻石道在一天,爹的轿子就能走一天,爹就不愁不红火哩!”
爹的庄稼地现在看不见了,积雪将它遮严了。
能看到的是那笼在惨白中的街巷轮廓,和被切割开的一片片屋宇与炊烟。
炊烟是淡蓝的,像吐到空中的声声轻叹。
凝望了许久,卜守茹回过头问仇三爷:
“从这看过去都是我爹的地盘?”
仇三爷点点头:
“都是,以大观道划界。”
卜守茹自语道:
“地盘不小。”
仇三爷说:
“是你爹拼命才夺下的,前前后后十八年……”
卜守茹应了句:
“我知道。”
指着窗外的街面,又问:
“观前街和北边的状元胡同算不算我爹的地盘?”
仇三爷说:
“不算的。若不是为了争这两块地盘,卜大爷也不会跌得这么惨。最早到观前街设轿号时,我就劝过你爹,要他三思,可你爹的脾性你知道,不听人劝哩……”
卜守茹哼了一声:
“我说过,别再提我爹了,他完了!”
仇三爷怯怯地说:
“卜姑娘,也……也不好这么讲的,卜大爷不……不会就这么完了,他心性高,还会起来的。昨儿个,他就请人找了麻五爷,想托麻五爷出面和马二爷说和……”
卜守茹眼里涌出泪:
“别说了!我都知道!”
“你……你也知道?”
仇三爷有点惊奇。
老掌柜送来了狗肉包子,热腾腾的,卜守茹却不愿吃了,要巴庆达把包子提着,立马打道回府,言毕,起身就走,连老掌柜和她打招呼都没理。
巴庆达和仇三爷都觉着怪,又都不敢问,只好静静地随卜守茹往楼下去。
回家的路途中,卜守茹坐在轿上一直默默落泪……
第二章
卜大爷已习惯于用一只独眼看世界了。
独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是真正属于卜大爷的。
半边油亮的鼻梁永远在卜大爷的视线中晃动,伴随一次次拼争的成功,常使卜大爷亢奋不已。卜大爷因此认定,他天生该当独眼龙,对失却的那只左眼,几乎从未惋惜过。
过去,有两只眼睛时,眼里的世界不属于他,他站在镜子前看到的自己,是个浑身透着穷气,手里捧着窝窝头的叫花子。他正因着恨身上的穷气,也为了马二爷许下的五乘小轿,投入了最初那场和四喜花轿行白老大的格杀。
常记起那日的景象。
是个风雨天。
在大观道上。
白老大手下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他团团围住,另一个轿夫撂下轿逃了,他没逃。他知道那些人想打断他的腿,让他永远不能伺弄他的轿,他不怕,他也想打断他们的腿,为自己日后少一些争夺生意的主。
他操着轿杠,定定立在麻石路上,瞅着他们的腿嘿嘿笑。
他干得真好,轿杠抡得又狠又准,他们没打断他的腿,倒是他打断了他们的腿,这战绩真可以说是辉煌的。
也正为了这份辉煌,他的一只眼睛玩掉了:这帮孬种中的一个,用手中握着的暗器,捅瞎了他的左眼,让他一头栽倒在路道上。
路道湿漉漉的,每块麻石都披着水光。
他把满是血水的脸贴在麻石上,第一次亲吻了他城里的庄稼地。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打定主意要在城里这片麻石道上收获他一辈子的好庄稼。
当晚到了马二爷府上,把被捅破的眼珠儿血淋淋一把抠出,拍放在马二爷的烟榻上,卜大爷硬生生地说:
“二爷,我来取我的五乘小轿了!”
马二爷举着烟枪,愣了半晌才说:
“我不食言,五乘小轿明儿个到独香号去取,日后不管咋着,你都得记住我今日的情份。”
这是屁话,卜大爷当时就想。
当时,卜大爷知道自己日后会发达,马二爷大约也是知道的,否则,马二爷不会说出关乎日后的话。
只是马二爷没想到卜大爷会发得这么快,会在短短三四年里形成气候,直至后来和马二爷平起平坐。
正式分出新号以后,卜大爷和马二爷还合作过两次,一次是早年联手挤垮花家信行,抢揽信行的货运;另一次是两年前统一地盘,吞并城东、城西十二家杂牌小号。
小号垮下来后,卜大爷和马二爷拼上了。
卜大爷看着马二爷不顺眼,马二爷也瞅着卜大爷不顺眼。双方就暗地里使坏,撒黑帖子,向官府告小状,还扯上了革命党和炸弹。
马二爷三番五次地对知府邓老大人跟前的人说,卜独眼不一般哩,轿号里敢窝革命党。
邓老大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马二爷时常孝敬的月规和随着月规送上的欺哄,也到城西卜大爷的轿号去拿过,没拿到革命党,却拿到了正和妇人私通的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
卜大爷也不傻,白给官府应差抬轿不说,也和马二爷比着送月规。送月规时也送话,道是马二爷为革命党造炸弹,一个个西瓜似的。
邓老大人也不信,可也去查,没查出炸弹,只收缴了一筐筐烟枪、烟土,和一串串二毛子使的十字架。
这种拼法不对卜大爷的脾味,卜大爷喜欢明里来明里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后来,卜大爷就不再搭理马.99lib.二爷的茬了,月规虽说照送,官府却懒得多去走动,且四处扬言,要把马二爷的脚筋挑断,让他永远躺在大观道上。
然而,永远躺下的不是马二爷,却是卜大爷。
半个月前,马二爷挑起全城轿夫大械斗时,官府的差人在卜大爷的轿号里发现了一把洋枪、两颗炸弹。结果,官府介入,和马二爷一起打卜大爷,从城东打到城西。
在大观道独香亭茶楼门前,马二爷手下的人当着官府差人的面,生生打断了卜大爷两条腿,还挑了卜大爷的脚筋,卜大爷和他的世界一并齐完了……
这很怪,卜大爷至今还弄不懂,洋枪、炸弹是哪来的?马二爷一来弄不到这些东西,二来也难以藏到他轿号里去,他防马二爷防得紧呢!
没准真会有不怕死的轿夫要谋反?可又怪了,邓老大人若是因着那洋枪和炸弹就认定他卜永安窝革命党,咋又不把他抓进大狱里去?
这里面势必有诈,卜大爷只不知诈在哪里。
自那便在床上躺着了,两条断腿旷日持久地痛着,提醒卜大爷记牢自己的失败。卜大爷开初还硬挺着,试着想忘却,后来不行了,躺在床上无事可做,没法不想心事。
卜大爷想着当年和白老大的人打架,想着扔在马二爷烟榻上的眼珠儿,想着自己十八年里落下的一身伤,和,两条再也站不起来的腿——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了么?那他咋伺弄他的轿子?!
卜大爷这才悲怆起来,连着几日号啕大哭,把仇三爷和巴庆达都吓坏了,他们从未见卜大爷哭过,从没有。
卜大爷把积聚了十八年的眼泪哭干之后,又想开了。
他觉着,就像当年的那只左眼是多余的一样,他的两条腿其实也是多余的。现在不是从前,他就算躺在床上,永远站不起来,也不是叫花子,他是爷!卜大爷!爷字号的人不玩腿,玩脑瓜!用脑瓜去玩世界!
他再也不会赤着大脚板,踩着麻石路去抬轿了!
他抬够了轿,日后要坐轿,天天坐!坐在轿上去找马二爷复仇,去收获他栽种在麻石地上的渴望和梦想!
自然,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不行。
现在卜大爷要落实的,不是收获和复仇,而是认栽讲和。马二爷只要给他留下一丝退路,他都退过去,就算马二爷让他磕头,他也干。为啥不干呢?今日他给马二爷磕头,日后定会割下马二爷的头当球玩。
昨儿个,拖着两条断腿,就派仇三爷去请了帮门的麻五爷,要麻五爷给个公道。
麻五爷起先不愿来,后来架不住仇三爷一再央求,和五十两银子的诱惑,才来了,来得潇洒,坐着四抬的蓝呢官轿,轿前轿后还有几个一溜小跑的喽罗跟班。
麻五爷直率,一来就说:
“你们都他娘不够意思!都不给我面子!半年前,我在独香亭茶楼上不是给你们断好了么?以大观道划界,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倒好,三天两头打,还到官府相互使坏!你们信官府,还找我五爷干啥?!”
卜大爷说:
“五爷,这你有所不知,马二使了我的坏,我自然不能不应付,我这回栽,大概还就是栽在这上面。”
麻五爷大约是知道根底的,点点头道:
“你知道就好,官府早被马二爷买通了,还有巡防营的钱管带,也被马二爷买通了,开打那天,我就知道你要完球……”
卜大爷问:
“五爷咋早不指点指点?”
麻五爷脸一板:
“你他娘的来找我了么?”
卜大爷再无话说,转而道:
“今儿个我找你了……”
麻五爷摇起了头:
“晚了,卜大爷,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你这人算废了,要和马二爷争出个输赢,等来世吧!”
卜大爷红着独眼大叫:
“老子没完!老子还是爷!还是爷!你五爷若还能有一丝看得起我的意思,就……就给我个公道!”
麻五爷叹了口气:
“公道我给不了,只马二爷能给。”
卜大爷道:
“那你替我捎个话给马二爷,就说我卜永安啥都认,只……只求他给我块喘气的地盘。”
麻五爷问:
“这块喘气的地盘得多大?”
“让马二爷瞅着办。”
“你卜永安真啥都认?”
卜大爷点了头:
“我啥都认!”
麻五爷这才说:
“那好,我也和你实话实说了吧,前日在北关戏园里,我见着马二爷了,我骂了马二爷,怨他不该把你弄得这么惨。马二爷也说他这回是过份了些,想找邓老大人跟前的人说说,把西半城轿号的封条启了,再发还给你,他的老号和你的新号井水不犯河水,仍是以大观道为界……”
卜大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五爷,不……不对吧?我……我听说马二爷要把老号开到西城来的,是不是?仍以大观道为界,马二爷的心机不白费了?你……你五爷莫不是开我的玩笑吧?”
麻五爷正经道:
“开么玩笑?!五爷我啥时开过玩笑!马二爷真这么说了,只是提出了个条件,怪苛刻的,要……要……我他娘还是别说了吧,不说你不会同意,我当下也回掉了哩!”
卜大爷紧张地看着麻五爷:
“五爷,你……你说!你快说!”
麻五爷道:
“马二爷相中你家卜姑娘了,要卜姑娘到他家去做小,给他生个儿。”
卜大爷愣了。
麻五爷笑了笑:
“看看,我说你不会答应吧……”
卜大爷偏道:
“我……我答应!”
麻五爷惊得立了起来:
“卜大爷,你莫不是疯了吧?马二爷六十有二,不说做卜姑娘的爹,都能做你卜大爷的爹了,你……你就舍得让亲闺女给这糟老头儿去做小?”
卜大爷不答,瞪着独眼痴迷地说:
“我……我要我的轿号,我……我的三十六家轿号,那都是我的,那都是我的呀……”
麻五爷摇了摇头:
“卜大爷,你要听我的,我就劝你甭上当。你想想,你若是不被马二爷废掉,马二爷会把轿号还你么?你今日没用了,他是让你用亲闺女换个空欢喜。”
卜大爷眼里噙着泪:
“你不懂,五爷,你别劝我,你只管去和马二爷说,我愿意,这是我的事。”
麻五爷走后,卜大爷头上蒙着被,欢喜地呜呜哭了半夜,今日一早,又把闺女守茹叫到床前,把自己的决定说了。
述说这个决定时,卜大爷信心十足,就仿佛已挽回了自己的失败,正走向一个极辉煌的明天。卜大爷满是伤疤的脸上透着昨夜残留的激动,独眼里射出夺人的光亮。
卜大爷说:
“妮儿,马二爷看上你了,你想想,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一过去,爹就能东山再起!爹腿断了,可还有脑瓜,爹的脑瓜不笨,还能和马二爷斗下去!十五年前,爹凭五乘小轿,就玩出了今日这世面,日后能玩不倒马二爷么?!”
守茹被卜大爷的述说惊住了,嘴半张着,两眼睁得老大,身子直往后退。
卜大爷摆手招呼守茹:
“妮儿,你别怕,过来,站过来,爹给你说,女孩家迟早都得出门子,不能守着爹娘过一辈子……”
守茹试探着问:
“我……我若是不愿呢?”
卜大爷道:
“你咋会不愿呢?!你是我的妮儿,你得听我的!”
守茹又问:
“我就是不愿呢?”
卜大爷脸黑了下来:
“你不愿也不成,我会把你捆去!现如今只有你能救爹!”
守茹道:
“我不是赔钱货么?今儿个咋就这么金贵了?也能救你了?你这爹当的可真……真够本!”
卜大爷直到这时才记起了十八年来对闺女的轻慢,有了些愧疚,叹息着说:
“妮儿,爹过去对不住你,一来因你不是男孩儿,就看轻了你。二来爹整日价想着轿子轿号,也顾不上你。今儿个,你有气只管冲爹出,出完气,还得到马二爷家去。”
卜大爷伸出手想去拉拉守茹,守茹却把身子一撤多远。
卜大爷又说:
“就算不心疼爹,你也不心疼咱的三十六家轿号么?你想想,你一过去,那三十六家轿号又是咱的了,还有城西那么大片地盘,那么大一片呀!全都是高高低低的麻石路,不好走车,只能使轿!妮儿,你去看看,扒开路道上的雪,好好看看,那一块块麻石,就是咱使不完的金子!”
守茹愣愣地瞅着卜大爷:
“你眼里只有这?”
卜大爷坦承不讳:
“爹眼里只有这,白日里看着它,夜里梦着它。”
守茹想了想:
“我去马家做了小,你就能得到它了?”
卜大爷道:
“能!爹再不会让它丢掉了,妮儿,你得信!”
守茹这才说:
“好吧,爹,你容我想想。”
守茹出去时,卜大爷又想去搂搂她,可守茹却一把把卜大爷的手推开了,这让卜大爷略微有些哀伤。
整个上午没再见守茹的影。
中午,仇三爷过来说:
“卜姑娘好像在自己房里哭,可是出了啥事?”
卜大爷说:
“没出啥事,怕是想她娘了吧!”
卜大爷交待仇三爷别到守茹房里去,更别去问啥。
傍晚,守茹从自己房里出来了,穿了绿缎袄,系了猩红斗篷,怪妖艳的,一点不像伤心的样子。
守茹要仇三爷和巴庆达备轿,说是出去走走。
卜大爷那时就知道,守茹是要去看看他的地盘,心里不禁一阵狂喜。
卜大爷相信,自己闺女不会不要那三十六家轿号和金子铺就的麻石路的。闺女是在轿行里长大的,知道轿号和麻石路的价值。轿号和麻石路是他的一切,也是闺女的一切,闺女懂……
上灯时分,闺女回来了,卜大爷拖着断腿从床上爬起来,趴在床头的窗前看。卜大爷看到了在院中轻轻落下的小轿,看到了闺女披在身上的猩红斗篷,还看到了仇三爷凄苦的老脸。
看到这一切的同时,卜大爷也照例看到了自己的半边鼻子,那半边油亮的鼻子已凝固在卜大爷起家之后的所有景物之中了……
第三章
九格纸窗上有个洞,是父亲趴在床上用手抠的。
这个乡巴佬不甘心,从躺到床上那天起,就一心渴盼着重回外面的世界。他抠破纸窗,老把那只独眼紧贴在纸洞上,阴阴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
这很让卜守茹讨厌。
卜守茹觉着父亲其实是个无赖,成事时是无赖,败事时仍旧是无赖。
小轿在院中一落下,卜守茹就看到了父亲贴在窗洞上的独眼,独眼热辣辣的,在明亮汽灯的映照下闪现着幽蓝的光,且定定地望着她,随时准备捕获她的允诺。
卜守茹装作没看见,下了轿,径自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窗洞上的眼急了,“妮儿,妮儿”,一声声唤。
卜守茹不理,先用热水洗了脸,烫了脚,又叫巴哥哥把带回的狗肉包子拿到火炉上去蒸。
正吃包子时,仇三爷过来了,好声好气地说:
“卜姑娘,你爹叫你呢!”
卜守茹道:
“我知道,我耳朵没聋。”
仇三爷又说:
“那……那就过去吧,你爹都哭了……”
卜守茹坐着不动:
“他也该哭了,日后他还会哭的,没准得天天哭——三爷,你记着我这话。”
仇三爷那日还不知道后来将要发生的大变化,还是尽心尽意地劝:
“卜姑娘,别赌气了,好歹他是你爹,就算他过去对你不好,也……也还是你爹嘛。”
卜守茹粉脸一板:
“你让我静静心好不好?你去告诉我爹,我还没想好,一想好就过去和他说!”
吃完包子喝过茶,卜守茹才过去了,出门前无意中发现脸上有泪痕,又洗了次脸,还在脸上扑了些香粉,显着很平常的样子。
父亲独眼红红的,扁长的脸上有泪痕,见她进来,慌忙用手撑着床坐起了,连声问:
“妮儿,都看过了?你都看过了?”
卜守茹不答,在床前的红木小凳上坐下,漫不经心地道:
“老刘家的狗肉包子99lib?不如从前了,馅少也缺油。”
卜大爷应付说:
“是哩,是哩!”
卜守茹摸起父亲心爱的提梁紫砂壶,在白白的小手上把玩着,又说:
“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问你好,要你好生调养。”
卜大爷点点头:
“再见着老掌柜,替我捎个好。”
说完这话,卜大爷又想问自己的事,卜守茹却扯起了革命党。
“爹,你可别说你冤,咱城里还真有革命党呢!官家的缉拿告示上有名有姓,还有像,我都见着了。是贴在咱独香号门上的。从那像上看,人还挺俊的,有点像我巴哥哥。”
卜大爷说:
“革命党谋反,都是作死……”
卜守茹捧着提梁紫砂壶,喝着水:
“作啥死?还不是被官府逼急了么?今儿个若是有人来伙我,我也会做革命党的!”
卜大爷这下终算逮到了话题:
“妮儿,爹不是逼你,该给你说的话,爹都给你说了,不知你想好了么?”
卜守茹不作声,转脸望着火焰跳跃的汽灯出神。
卜大爷又小心地问:
“咱……咱城西的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你……你可看过了?”
卜守茹淡淡道:
“看过了。”
“妮儿,你觉着爹的这盘买卖咋样?”
“有点意思。”
卜大爷被这轻慢激火了:
“有点意思?妮儿,你口气真大。为了这点意思,爹差点死上三回!”
卜守茹柳眉一扬:
“你咋就没真死掉呢?”
愣了下,又说:
“那时你要死了,我会哭的。”
卜大爷嵌着刀疤的脸颤动起来:
“妮儿,你……你说这话?你……你也巴不得我死?”
卜守茹笑了笑: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要在那会儿死了,就不会落到今个儿这步田地了。你想想,你今儿个有多惨,老趴在窗洞瞅人,还得把自己的黄花闺女硬送给人家马二爷。你就没想过,人家马二爷是羞辱你么?”
卜大爷用拳头砸着床沿,叫道:
“谁也甭想羞辱我!甭想!老子今日把你送过去,就是为了往后能好好羞辱他们马家!妮儿,你得记住,这世上的人都只认赢家!只要斗赢了,今天的事就会被人忘掉!”
卜守茹摇摇头说:
“别哄自己,今天的事谁也忘不掉。你就算日后赢了,人家也会指着你的脊梁骨说,这人卖过自己的亲闺女!”
卜大爷似乎有了些愧,不言声了。
卜守茹又说:
“况且,我断定你赢不了,我劝你再想想。”
卜大爷不愿去想,说:
“妮儿,你……你只要答应到马家去,爹一准能赢,爹说过,爹凭五乘小轿……”
卜守茹打断卜大爷的话头道:
“别再提那五乘小轿了,我听腻了!你要还是我爹,现在就别把话说得这么死,就再想想。想想你三年前给巴庆达许下的愿,你答应他娶我的。”
卜大爷认这笔账:
“不错,我是答应过小巴子,只因为小巴子对你好,你也喜他……”
卜守茹插上来说:
“现在我还喜欢他……”
卜大爷手直摆:
“现在不行了,小巴子不能给我三十六家轿号。我想定了,为了三十六家轿号,你非去马家不可!”
卜守茹似乎早已料定父亲不会回头,站起来问:
“日后你不会后悔么?”
卜大爷点了点头。
卜守茹再问:
“真不后悔?”
卜大爷又点了头。
“那好。”卜守茹说,“就这么定了,我是你的闺女,我听你的,你叫麻五爷和马二爷说吧,让马家定日子,我去。出阁那日,我要东西城新老八十二家轿号一起出轿,红红火火,气气派派!”
卜大爷高兴了:
“这行!爹都依着你的心意办。”
卜守茹哼了一声:
“你可真是我的好爹!”
言毕,卜守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发现,手上还攥着父亲的提梁紫砂壶,遂死命将砂壶摔碎在方砖铺就的地上,旋风一般出了门……
门口,巴庆达正呆呆立着。
第四章
风掠过屋脊时发出刺耳的尖啸,旋到空中的积雪纷纷扬扬落。
天幕是凄冷的,月影和星光显得异常遥远。
巴庆达痴痴地走到院里,抬头仰望着夜空,硬没让聚在眼中的泪淌下来。
风刺着他上仰的脸,落下的碎雪在脸上化成了水,冰凉冰凉,像许多小虫在爬。
巴庆达袖着手想,这时候自己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泪。可他差点儿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门口,听着卜姑娘和卜大爷说话,鼻子就藏书网发酸了;走到院里,西北风一吹,泪一下子就盈满眼窝。
他透过泪眼看到的天空没有星月,只是一团茫然的黑。
于那团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时候的卜姑娘:一张总洗不净的圆圆的脸,一只小小的翘鼻子,穿一身打着补丁的老蓝色土布衣,直搂着他的脖子叫巴哥哥。
十年前,卜姑娘就是这副模样在她乡下老林前上的轿,他当时可没想到有后来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爷不中意自己的丫头,打从把卜姑娘从乡下接来,就没打算日后好好打发她。卜大爷一心扑在他的轿子、轿号上,只把卜姑娘当作狗儿、猫儿一般对待,后来发现他和自己闺女好,就把闺女许给他了,条件是,白给卜大爷伺弄五年轿子。
说这话时,卜姑娘十五,他二十二。
他当时想,五年是好过的,他也是上算的——卜大爷当年为五乘小轿,白给马二爷抬了三年轿不说,还赔上了一只眼;他得人一个闺女,才搭上五年光景,值。
可谁能想到卜大爷会败呢!
在巴庆达看来,卜大爷简直是个神话,咋也不该败!
可卜大爷竟败了,且败得这么惨,落到了卖闺女的地步!
他的好梦也跟着完了,……
尽管仰着脸,泪水终还是滚了下来,顺着下巴壳往地上落。
巴庆达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抱头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伤的狗,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哭得浑身乱颤。
不知啥时,从指缝中看到了一副贴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细长一条,在巴庆达面前轻轻晃。
巴庆达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呜咽,继而,又用袄袖子抹去眼里和脸上的泪,才慢慢抬头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庆达站起来说:
“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动。
巴庆达又说:
“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泪……”
卜姑娘道:
“你得穿暖点。”
巴庆达点点头:
“我知道哩。”
旋起一阵风,“嗖嗖”啸声又起。
卜姑娘叹了口气:
“风真大。”
巴庆达应了句:
“是哩。”
卜姑娘这才回转身说:
“巴哥哥,咱回吧。”
巴庆达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要回自己屋。
卜姑娘伸手把他拉住了:
“去我屋,我……我屋有火……”
巴庆达知道卜姑娘有话和他说,想去,又不敢,怕自己会当着卜姑娘的面再次哭出声,便道:
“明儿个再说吧,今晚我……我还得到……到王家班子跑趟龙套……”
卜姑娘问:
“你还有心思去跑龙套?”
巴庆达嗯了一声,道:
“和人家王老板说好的,得去。”
这倒不是瞎话,真是说好要去跑一趟的,戏衣都备好了,还想拉着卜姑娘一起去。卜姑娘起小就喜欢听戏,但凡轿号的伙计去跑龙套,她都跟着。晚上没轿可抬,伙计们就去挣碗夜宵钱,她去听白戏。
卜姑娘今晚不想听戏,说:
“还是别去了,到我屋陪我坐坐。”
巴庆达又找了个借口:
“白天儿再陪你吧,晚上不好,你爹不许哩!”
卜姑娘一下子火了,手指戳到了他额头上:
“你这人真贱!不抽着你你就不上道!去,到我屋去!”
只好去。
往卜姑娘住的西厢房走时,巴庆达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老巴,你别哭,你狗日的说啥也别哭,人家卜姑娘心里原就够烦的了,你可别再给人添烦了……
屋里燃着盆木炭火,火很旺,也好看,蓝蓝黄黄一大团。
卜姑娘进屋后,先到火盆上去烤手。
卜姑娘的手小小的,细细的,被火烤着,又红红的,让巴庆达为之动心。心一动,巴庆达鼻子就发酸。
卜姑娘说:
“这世上若是还有信得过的男人,我就只信你。”
巴庆达说:
“我不足信。我这辈子都做不下你爹做的那些事。”
卜姑娘说:
“你和我爹压根儿是两种人。”
巴庆达点点头:
“我也想做你爹那种人,也想弄上三十六家轿号,可……可卜姑娘你知道,我没能耐,只能给人抬轿。”
卜姑娘定定地盯着他问:
“我若是给你三十六家轿号,你能给我守好么?”
巴庆达摇摇头:
“怕……怕是守不好。卜姑娘,我不能骗你,我斗不过马二爷,也缠不了麻五爷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孙,更……更甭说官府了,我……我见了官家的人就怕……”
卜姑娘走到他面前,把烤得热乎乎的小手插到他脖领里,抚摸着他结着厚茧的肩头,轻声说:
“巴哥哥,其实你不软,你只是心善。我要给你三十六家轿号,你能伺弄好,一定能的……”
巴庆达讷讷道:
“我……我真是不行,我胆小……”
卜姑娘在捏他的肩头,一边捏,一边说:
“你胆不小,小时候,人家欺负我,我爹不管,都是你帮我去打架。有一回,你一人打他们俩呢,打得一头一脸血……”
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巴庆达一把把卜姑娘搂在怀里,哽咽道:
“那……那是为你,为你!今儿个为你,我……我还会拼命去打……”
卜姑娘也哭了,任泪珠儿在粉脸上挂着,说:
“今儿个,你还是为我,你替我管着那些轿号!”
巴庆达叫了起来:
“我还管啥?你都要到马二爷家去了!”
卜姑娘从他怀里站起来说:
“你得有耐心,马二爷六十二了,总要死的!”
巴庆达又说:
“那也用不着我管,这里有你爹。”
卜姑娘道:
“不说我信不过这个乡巴佬,就算我信得过他,他也不行了,我爹完了,你得记住!这话我再不愿多说了!”
巴庆达还是摇头。
那日夜晚,巴庆达根本没想过别的,只想着卜姑娘从此再不属于他了,他的藏书网世界倾覆了。
在他看来,卜姑娘就是他未来的一切,没有卜姑娘,就是有三百六十家轿号,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他认定,卜姑娘是为了安抚他,才提出让他管三十六家轿号的,而卜大爷不会把三十六家轿号给他——不是为了三十六家轿号,卜大爷也不会把自己的亲闺女送给马二爷。
巴庆达想到了私奔,一把扯住卜姑娘的手说:
“我……我这辈子啥都不要,只要你!你既这么烦你爹,不如跟我走,走得远远的……”
卜姑娘一怔,呆呆地看着他,许久没作声。
巴庆达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门上,脑门红红亮亮的,且有汗:
“可以跟王老板的戏班子走,大后天,去江南……”
卜姑娘不接话,像没听见似的,反问他:
“巴哥哥,你……你不喜咱的轿行、轿子么?”
巴庆达直楞楞地道:
“我不喜,只喜你!”
卜姑娘说:
“我喜。我要咱的轿行、轿子。我觉着,打从八岁那年上了你和仇三爷的小轿,我的命脉都和轿行、轿子搭在一起了。今天在大观道上走着轿,我就在想,真没了这些轿子,我可咋活?”
这可是巴庆达再没想到的:卜姑娘竟也这么看重轿!
巴庆达凄哀地看着卜姑娘:
“难道说我……我不如轿?”
卜姑娘摇摇头:
“这不好比。”
巴庆达非要比:
“我和轿,你要哪样?”
“我都要。”
“只能要一样。”
“我就要两样。”
巴庆达拗不下去了,长叹一声说:
“当初,我……我真不该把你从乡下抬来!”
卜姑娘点点头:
“这话对了,傍晚在独香亭茶楼上我先说过的。”
巴庆达眼圈红红的:
“你心狠……”
卜姑娘说:
“我心不狠,今儿个,我……我把能给你的都给你……”
巴庆达不知道卜姑娘还能给他啥,瞅着卜姑娘,呆猴似的。
卜姑娘见他这么痴,就把身上的绿缎袄先脱了,又把裹在乳上的红绸抹胸布解了,露出鼓涨着的双乳,让他摸。
巴庆达这才明白了,卜姑娘要把自己的身子给他。
这是他多少年来朝思暮想的。
想象中的这时刻,是在洞房花烛的夜里,是在一个迎娶的隆重仪式完成之后,不是在这里,偷偷摸摸的。
卜姑娘是他心中的神,他得把她迎进门,像供物一样敬奉在身边。
巴庆达不由地生出了敬畏之心,身子不由地向后退着,连连说:
“不,不,卜……卜姑娘,不要这样……”
卜姑娘说:
“我……我要,巴哥哥,你得听我的!”
巴庆达心很慌:
“以后……以后,我要是……要是,能娶了你,再……再这样……”
卜姑娘泪水直流:
“我要你的儿!要你的儿!懂不懂!你的儿将来就是咱三十六家轿号的少东家!”
巴庆达这才怯怯地过去了,轻轻地抱住了卜姑娘,就像抱住了一只金贵易碎的花瓶。
卜姑娘却不管这些,两只手死死搂住他,还用牙咬他的肩,喉咙深99lib?处发出浓重的喘息,这让他多多少少动了情,也有了些想要的意思……
然而,终是不行。
把卜姑娘的衣服全脱了,搂着钻进被里,马上嗅到了枕上、被头的香气,心中的卜姑娘又成了神,仿佛那香气不是脂粉味道,倒是施主供奉的香火,总觉着自己是在亵渎神灵。
失败感山也似地压来,巴庆达俯在卜姑娘赤裸的身上哭了,一边哭,一边狠抽自己嘴巴:
“我……我不行,不行,干……干啥都不行……”
卜姑娘安慰说:
“你行的,肯定行,从今往后,你夜夜来,我给你留着门,直……直到有了你的骨血……”
这当儿,正房响起了卜大爷一声高似一声的叫唤:
“妮儿,妮儿……”
卜姑娘从床上探起身,一下将油灯的灯火吹灭了。
卜大爷还在唤:
“妮儿,我看见小巴子了,你叫小巴子出来……”
巴庆达有些怕,再顾不得哭,想往起爬。
卜姑娘一把把他拉住了:
“别走,就让他拖着断腿爬过来看!”
这夜,卜大爷高低没爬过来看,巴庆达也在夜过五更,卜姑娘睡熟之后悄悄溜走了,走时偷偷拿了卜姑娘解下的那条红绸抹胸布。
抹胸布红得耀眼,像一缕霞光。
巴庆达当时就想,这缕霞光将永远伴随着他,直到他老成一副骨头架,直到他连骨头也烂到泥土里……
这夜巴庆达的出走,是卜守茹万万想不到的。
天亮以后,卜守茹呆呆坐在红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
后来,卜守茹突然意识到了点啥,忙不迭地披了衣服,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
在院子里见到了扫地的仇三爷,仇三爷像似看出了她的心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走了,连铺盖都带走了。”
她仍不甘心,三脚两步出了院门,站在院门口的青石台阶上,痴痴地向街面上张望。
街面上是一片薄薄的雾色,雾中有三两行人,一二乘轿影。
卜守茹眼中的泪珠儿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
第五章
于是有了开春那场载入石城史册的大迎聘和大出聘。
《石翁斋年事录》载得清楚:
“时阳春三月,六礼已成,吉期择定矣。相恨相仇之轿业大户马、卜二家,复划定行轿区域,结秦晋之好。东西城八十又二家轿号歇业事聘,动辇舆千乘,致万人空巷,惊官动府,实为本城百年未睹之奇事也。”
此一奇事构成了卜守茹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景观。
卜守茹在后来的岁月里常常忆起奇事发生那日的情形,觉着那日的一切值得她用一生的时光去玩味。
那日表层的喧闹下鼓涨着汹涌的暗潮。
马二爷借迎聘的机会,再一次向父亲和石城显示了他的成功,把迎聘变作了一次胜利的展示。
父亲不傻,啥都看得出,偏作出看不出的样子,只说马二爷给面子,纳妾动轿,这般操办,破了祖上的大规矩。
而她在那当儿满心想着的则是,要让全城八十二家轿号的轿夫们都知道,她卜守茹以卜家闺女、马家小妾的身份,就要开始她统一全城轿业的争战了。
她不光是出聘,也是出战。
无可置疑,那是个野心勃勃的日子。
迎聘的各式轿子塞满门前的刘举人街,马二爷特为她做的八99lib?抬大红缎子的花轿进了门,喇叭匠子、礼仪执事站了一院子,鼓号齐鸣,场面也实有几分像打仗。
麻五爷算是大媒,极早便坐着蓝呢大轿来了,带着徒子徒孙几十口子,闹腾得整条刘举人街沸沸扬扬,后来,又到卜守茹房里闹,还捏了卜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歪心。
这无赖两家来回跑着撮合这门亲事时,就想占她的便宜,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她娘家人。
卜守茹觉着日后用得着麻五爷,总不愿得罪,就一边让人绞脸、梳妆,一边笑着对麻五爷说:
“五爷,你得放尊重点,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个大媒,也说是我娘家人哩!”
麻五爷涎着麻脸道:
“咱还没说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反问:
“你想算啥人?”
麻五爷道:
“算个哥吧!”
卜守茹说:
“这不亏了你?你这么大个人物,咋着也得算个娘家叔吧!”
麻五爷乐了:
“嘿,你卜姑娘抬举!”
说着,又用脏兮兮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脸。
卜守茹实是无可忍耐,把麻五爷的手拨开了,道:
“做叔就得有个做叔的样子!”
麻五爷说:
“哟,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脸就没样子了?啥话呀!”
又嘿嘿干笑着说:
“马二那老小子不好对付哩,日后你这妮用着叔的地方多着呢!”
卜守茹知道这是实在话,便道:
“那是,我爹不中用了,我眼下也只有你这一个娘家人了,不是你这么操心费力,只怕也没这门亲事呢!”
麻五爷说:
“你这是骂我,我知道你不喜这门亲事。”
卜守茹笑道:
“谁说我不喜?我偏就喜这门亲事呢!五爷,你候着,回门那日我谢你一桌酒。”
麻五爷头直点:
“好,好,我就候着了,到时吃不上酒,我就吃你!”
卜守茹只当没听出麻五爷话中的话,又说:
“往后呢,也少不了要打扰你。你可不兴推的哟,这门亲事你给我作了主,我就赖上你了……”
麻五爷哈哈大笑:
“好,好,能被你这丫头赖上,也是我五爷的福份!有啥事,你只管找五爷我!”
父亲那当儿是忧郁的,脸面上却作出欢喜的样子,陪着马二爷派来的娶亲太太说话、喝茶,还时不时地用独眼向里屋看,卜守茹弄不清这废人是想把自己的亲闺女多留一会儿,还是想把亲闺女早点打发走?
马二爷知道父亲废了,不能再和他斗了,加上又有麻五爷和五爷徒子徒孙的压力,就信守了承诺,把原想在石城大观道以西设置轿号的主意打消了,请麻五爷和几个头面人物做中人,和父亲言明:六礼成就之后第三日,闺女回门,西城三十六家轿号重新开张。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亲大约是想她早走的,这乡巴佬肯定已在想他即将开张的轿号了,这真好笑……
自然,这日卜守茹也是挂记着巴哥哥的。
巴哥哥那夜走后再没来过,死活不知。
卜守茹算着巴哥哥这日会来,哪怕为见她一眼也会来的。
因而,一直拖着,等着,和麻五爷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全然不顾父亲和马家迎亲主仆的不快,还老向门外瞅。
待得临近中午,实是无了指望,卜守茹才出了里屋,到得正堂,面对瘫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木然磕了头,起身上了八抬红缎大花轿。
大花轿在炮仗鼓乐声中轻起,城堡也似的沿刘举人街,上天清路,绕大观道,一路东去。
花轿最前面,有金瓜钺斧朝天镫、飞虎旗,还有借来助势的红底黑字的肃静回避牌。其后四锣开道,四号奏鸣,十六面大鼓敲响。鼓队后是唢呐队,唢呐队中不仅有唢呐,还有笙笛和九音锣。然后是两对掌扇,两对红伞。最后才是卜守茹乘的轿子。
卜守茹坐在轿里,看不到轿外壮阔的场面,却能感到那场面的非凡,她觉着自己配得上这种非凡。
许多年过后她还说,在那日的轿里,她已知道自己能成事了,总认为飘在街上的轿子全是她的,全是。
喧天的鼓号声震颤着石城腐臭的空气,也吵得卜守茹耳朵疼。卜守茹便想起了八岁进城时的那乘冷清的孤轿。
那是小轿,两人抬,前面是巴哥哥,后面是仇三爷。
仇三爷老扯着嗓子唱《迎轿入洞房》,没头没尾。
仇三爷不唱时,便很静,只有轿杠响,脚步响,还有耳边的风声。
风是从山耪上吹来的,带着花香味。
小轿没遮拦,四处看得清,远地是山,是水,近前是巴哥哥的背。
巴哥哥抬轿抬得热,把小褂搭在肩上,光着背……
更惦念巴哥哥了,一时间甚或忘了自己已经出战,只记着巴哥哥,还在心里恨恨地骂,骂巴哥哥黑心烂肺。一边骂,一边又骗自己,心里对自己说,她坐的花轿,身前的仪仗,身后浩浩荡荡的小轿、差轿,都不是去的马家,而是去的巴哥哥家。
巴哥哥的家在山后,她知道。
巴哥哥说,娶她时,一定回山后,让山后的父老族人都见见她。
她当时还不愿呢,说:“又不是耍猴,有啥好看的?!”
现在,真想到山后,和巴哥哥一起去,让巴哥哥拥着她。
到了马家,临和马二爷拜天地了,卜守茹还想,这时候只要巴哥哥来,她就横下心,把已谋划好的一切都甩了,不要轿号、轿子,只要个巴哥哥,和巴哥哥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不分开。
巴哥哥没来。
卜守茹这才死了心,强稳住动摇的心旌,依着租上传下的规矩,硬着头皮和马二爷拜了天地,喝了过门酒,当晚,又被马二爷扯着见了马二爷的原配夫人马周氏。
马周氏老得没个人样,坐都坐不稳,还咳个不休。
卜守茹看她时,就在替她推算最后的日子,想着咋给她出殡。
她当时给马周氏算定的阳寿是一年,不曾想,后来连一年都不到,马周氏就死了,死子痨病。
和卜大爷一样,马二爷也膝下无子,大婆子生下两个闺女,都出阁了;三年前和管家私奔的二婆子连闺女也没生出来,马二爷没入洞房便瞅空悄悄和卜守茹说,要卜守茹给他生个儿。
卜守茹觉着好笑,六十二岁的老东西还想要儿,真个是痴人梦语!不说老东西不行了,就是行她也不替他生,她生儿只能生巴哥哥的。
洞房之夜更让卜守茹恶心。
拖着花白小辫的马二爷,就像他的小辫那么不经事,弄了大半晌也没能破了她的身。却又不放她去睡,狗似的在她身上拱来拱去,还喘个不息。
卜守茹瞅着马二爷想,就这种没用的老东西,也能斗败她爹么?
真是可笑!
爹可笑!
马二爷也可笑!
这两个无赖都不配掌管石城里八十二家轿号,从今日开始,他们的好日子过到头了!
在床上就和马二爷谈开了价,要马二爷给她十家轿号。
马二爷说:
“我供你吃,供你喝,你还要轿号干啥?”
卜守茹道:
“赚我的私房钱。”
马二爷说:
“你的私房我给。”
卜守茹哼了一声:
“你靠不住。你都这一把年纪了,哪日腿一蹬,谁养我老?”
马二爷道:
“你别想骗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你是想帮你爹,我十家轿号给了你,就是给了你爹……”
卜守茹“格格”疯笑起来,笑出了泪:
“真难为你还过了这么多桥!连我摆在脸面上的心思都看不出!能把我聘给你做小,那爹还叫爹么?我会去帮他么?就是你去帮他,我也不会帮的。”
马二爷疑道:
“不帮他,你咋就愿进我的门?”
卜守茹收了脸上的笑:
“进你的门是为我自个儿,城西那三十六家轿号不是他的,是我的!是我卖给你的身价!你听明白了么?回门那日,我就把这乡巴佬送回乡下去,这城里没他的事做了!”
马二爷大惊,惊后便喜,连连道:
“好,好,你要真能这么着,我……我给你十五家轿号!”
卜守茹头一点:
“那就说定了。”
马二爷想想又不放心:
“你……你不会骗我吧?”
卜守茹道:
“我骗你做啥?!三日之后,你若在城里再见着我爹,唯我是问。只不过你也得想清了,答应给我十五家轿号会悔么?我可是要让麻五爷做干证的。”
马二爷说:
“我悔啥?你人都进了马家的门,你的还不都是我的?!这一来全城的轿号就都在咱手上了。”
卜守茹道:
“这你错了!我的就是我的,和马家没关系!”
马二爷说:
“别扯了,你一个女人家,能管好那么多轿号?”
卜守茹道:
“你别忘了,我是在轿号长大的!我自己能管,也能让仇.99lib. 三爷替我管着。”
马二爷打着哈哈,敷衍说:
“算了,就我给你管着吧,仇三爷终是外人,靠不住的,你姑奶奶只等着使银子就是……”
卜守茹一口回绝了:
“我的就是我的,我宁肯不要你答应的十五家轿号,也不容你管我的事,你要想给我使坏,别怨我和你拼命!为轿号,我是……我是敢拼命的!你得清楚这一点!”
马二爷这才知道卜守茹是认真的,想了半天,终于同意了。
卜守茹又追上来问:
“说清楚,那十五家轿号你还给不给?”
马二爷不敢说不给,只道:
“这事我……我再想想吧!”
卜守茹起身吹灭了灯,背对着马二爷说:
“好,你好生想吧,我睡了,想通了就别悔,我最讨厌大老爷们说话不作数。”
马二爷不想睡,又呼呼喘着往卜守茹身上爬。
卜守茹把马二爷往身下推,差点把马二爷推下了床。
马二爷是爷字号人物,一辈子睡过的女人多了,哪见过这事?火透了,掐着卜守茹的大腿根骂:
“你这贱货!臭×!你爹都不是爷的对手,你还想用你那臭×治爷呀?做梦吧!”
卜守茹也抓住马二爷的腿根叫:
“老王八头,我不治你,你来呀,你可有那本事呀!你只能做舔我臭×的狗!”
马二爷被抓得很疼,先松了手。
卜守茹也松了手。
都裸着身子,相互提防着,又僵了好一会儿。
马二爷没僵过卜守茹,软了,先是尴尬地笑,继而,又吭吭呛呛流了泪,说是前世欠了卜守茹的孽债,只怕得用老命偿还了。
最后,马二爷认输了!
从未臣服过任何女人的马二爷,在他六十二岁的洞房之夜臣服了卜守茹,当场立了字据,把观前街的六家轿号,和分布于状元胡同一带的九家轿号做为私房钱的来源,一并齐送给了卜守茹。
这十五家轿号是卜大爷靠阴谋和蛮力都没得到的。
这夜对卜守茹来说意义非凡,它确立了卜守茹和马二爷未来的关系,也在马家建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
抓着那张字据,躺在床上承受着马二爷无能的蹂躏,卜守茹泪水直流,浸湿了绣花枕头。
卜守茹流着泪想,马二爷没准还会变卦,为防万一,明儿个一早就得去见麻五爷,让麻五爷当着马二爷的面也盖上手模画上押。
又想,还要给麻五爷说清,西城三十六家轿号也是她的了,五爷得帮她把那个乡巴佬的爹赶走,日后更得多照应……
第六章
卜大爷有了不祥的预感,三天来心总慌慌的。
闺女守茹出门子那日,原以为要有场痛快淋漓的哭闹,却没有,卜大爷便觉着怪。
守茹走后,卜大爷要和仇三爷商量重开西城三十六家轿号的事,仇三爷又是一副很踌躇的样子,就更让卜大爷起疑了。
卜大爷那当儿还没想到闺女已和仇三爷过了话,还以为仇三爷的踌躇是因信不过马二爷的承诺,便说,马二爷虽道不是东西,说话却是作数的,短时间里断不会再使坏。卜大爷要仇三爷把三十六家轿号的轿头管事都招来,一起合计、合计。
仇三爷这才说,还是先别急,待卜姑娘回门后一块合计吧!
这是啥话?卜大爷想,他的轿号和闺女有啥关系?
没想到还真有关系,且是大关系。
他卜永安自己作孽,亲生闺女趁火打劫,把他这个当爹的卖了!
仇三爷、麻五爷,可能还有马二爷,都参与了这场惨绝的扼杀,里里外外只瞒着挨杀的他!
回门时,院门口再次落下许多轿,有卜守茹从马家带来的,有麻五爷和麻五爷手下弟兄坐的,还有一乘八人抬的绿呢官轿,是空的。
麻五爷一进门就就指着绿呢官轿吹:
“这可是好轿!连知府邓老大人都不摊坐的,五爷我一来有面子,二来又花了大价钱,才从退隐的巡抚大人府上借下了。”
卜大爷问:
“借来干啥?”
麻五爷大大咧咧地说:
“干啥?给你坐呀!你家守茹那真叫孝敬!昨儿个就和我说了,你为轿子苦了十八年,身子骨全毁了,回乡咋着也得有乘风光的好轿!卜大爷,我可是真妒嫉你呢,有这么好个闺女。”
卜大爷傻了眼,坐在堂屋太师椅上直着嗓子叫:
“谁……谁说我要回……回乡?谁说的?”
卜守茹走到近前,冷面看着卜大爷:
“爹,我说的。我还对五爷说了,你老这么累着,我做闺女的于心不忍,这西城三十六家轿号我就管了,你只管到乡下歇着享清福吧!”
卜大爷身子动着,手直颤:
“妮儿,你……你可还是我的妮儿?”
卜守茹说:
“这叫啥话?我咋不是你的妮儿呢?你对我的好处,咱石城八十二家轿号的人谁不知道?不因着你是我爹,对我好,我能让五爷费神弄这绿呢大轿?爹,你不是不知道,当皇上的命官也得当到五品才能坐这绿呢轿呢!”
卜大爷抓起八仙桌上的茶壶朝卜守茹摔过来:
“你……你这贱货,你是要我死!”
卜守茹身子一闪,躲过了,茶壶在卜守茹脚下碎了,壶里有茶水,湿了地,也湿了卜守茹的粉红绣花鞋。
卜守茹抬起脚,用绢帕揩着沾在鞋面上的茶叶片儿,又抬起头瞅着卜大爷说:
“爹,你真是不识好歹哩。你想想,我这么着不是为你好么?你今儿个败了能卖我,明个儿再败了可咋办呢?你可再没闺女卖了……”
卜大爷吼道:
“老子不会再败了,不会!”
麻五爷插上来说:
“卜大爷,话不好这么讲,不说你这人已是废了,不能再伺弄轿子,就算你没废,也99lib? 不好说这大话的!”
卜大爷冲着麻五爷眼一瞪:
“你他娘少管闲事!”
麻五爷笑了:
“我可不愿管,偏是你找我管的!现在呢,你不让我管也不行了,我替卜姑娘作了主,就得管到底。我看了,你这闺女还就是比你这独眼龙强,有心计,也有能耐呢,五爷我都服气,你还不服?”
卜守茹道:
“五爷,回乡下享福是好事,我爹知道的,你可别说这种话气我爹!”旋又对卜大爷说,“爹,打从我落生,你可是没回过家哩,我娘死时你没回,接我时也没回,只派了我巴哥哥和仇三爷。今儿个,你也该回了,看看我娘的坟,给我娘烧点纸,啊?”
卜大爷到这地步了,还心存妄想,凄惶地看着卜守茹说:
“妮儿,我……我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我……我把轿号都给你,你别让我走,允我留在城里帮你的忙……”
卜守茹摇摇头道:
“不必了,仇三爷会替我照管轿号的,他有腿,你没有,这没办法……”
卜大爷问仇三爷:
“你能照看好西城三十六家轿号?”
仇三爷不敢看卜大爷,低着头说:
“我……我不知道,卜姑娘让我管,我就得管,好歹都是你们卜家的人。”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
“好,好,你们早把圈套做好了,我知道。我……我不说别的了,只一条,你们让我留下来,任啥不管,让我能天天看到那些轿,成么?”
仇三爷瞥了卜守茹一眼,对卜大爷说:
“这……这得问卜姑娘……”
卜大爷便对卜守茹道:
“妮儿,你说句话!”
卜守茹摇起了头……
卜大爷这才知道自己完了,得带着他的一只独眼、两条断腿还乡了,他在城里十八年的拼杀至此完结。而造成今日这局面的正是他自己,他生下了卜守茹这么个孽障,又把这孽障聘给了马二爷,极完整的铺排了自己的全面失败,连一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
伴着一声绝望的嚎叫,卜大爷身子一挺,把八仙桌推开,冲着卜守茹扑了过去,想抓住卜守茹,掐死她。
然而,今日的卜大爷已不是往日的卜大爷,那个用大脚板踩着麻石道和人拼命的卜大爷已不复存在,卜大爷的两条腿再也不能牢牢站在地上了,离开太师椅,卜大爷便轰然一声栽倒在方砖铺就的地上,就像倒下了一堵墙。
卜大爷倒在地上拖着鼻涕挂着泪骂:
“卜守茹,你这个娼妇!贱货!老子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就和你没完!老子要把你,把……把……马二都宰了!都宰了个球……”
卜守茹不气,看着卜大爷说:
“爹,你咋骂也还是我爹,你不仁我得义;你不养我的小,我得养你的老。你甭闹,天不早了,咱得起轿了……”
卜大爷像没听见,直挺挺睡在地上,泼妇似地喊:
“……都来看哟,都他娘来看哟,这就是养闺女的报应!闺女就是这么丧送她爹的99lib.啊……”
卜守茹这才火了,穿着绣花鞋的脚一跺,对卜大爷叫道:
“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
转而又对麻五爷说:
“五爷,快把我爹抬进轿去!”
麻五爷手一挥,院里站着的人过来两个,和麻五爷并卜守茹一起,硬把卜大爷架上了绿呢大轿。
卜大爷被扔进轿里了,还在骂,骂闺女,骂马二爷,也骂麻五爷和仇三爷疯了似的。
麻五爷被骂得心烦,就找了团裹脚的破布,要把卜大爷的臭嘴堵起来。
卜守茹不让,说是挺好的事,别弄糟了。
起轿前,卜守茹张罗着一路上要带的东西——去一趟就八十里地,吃的、用的都需不少,还有必不可少的盘缠。
正收拾着,卜大爷那边又出了鬼,这瘫子从轿里爬了出来,独眼亮得吓人,还狼一般地吼,说是要去见马二爷。麻五爷和仇三爷两人都按不住。
麻五爷说:
“卜姑娘,得捆哩,嘴也得堵上,要不走在路上太招眼。”
卜守茹这才点了头:
“那就捆吧!捆时手脖上缠点布片,别勒疼了他。还有,堵嘴的布也得干净……”
麻五爷又说:
“卜姑娘,你是真孝顺!”
卜守茹没理麻五爷的茬,只道:
“快弄吧!”
麻五爷和手下的人找来麻绳和布,把卜大爷捆了,又给卜大爷堵了嘴,再次把卜大爷塞进轿里。
卜守茹待麻五爷弄好了,才撩着轿帘对卜大爷说:
“爹,你可别恨我,我这也是没办法!我不能让你再呆在城里给我丢人现眼了!”
卜大爷被捆得肉粽子似的,嘴上又塞着布,啥也说不出,只能用那只独眼狠狠盯着闺女看。
卜大爷的眼光中充满疯狂和仇恨,让卜守茹记了一辈子,至死难忘。
这时,又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
临走了,偏有人来找麻五爷,还带来个秀才模样的人来,秀才很年轻,手臂上有伤,不像跌破的,倒像洋枪打的。
秀才要出城,说是绿营的官兵在追他。
麻五爷找卜守茹商量,要那秀才坐卜守茹的花轿出城。
卜守茹问:
“那秀才是啥人?”
麻五爷支支吾吾不说。
卜守茹道:
“你不说,咱就不带,一个爹已够我烦的了!”
麻五爷迫于无奈,才说:
“这人是革命党,到咱城里运动刘协统马标、炮标的新军起事,被发现了,咱不救他,他就险了,闹不好得掉脑袋!”
又说:
“卜姑娘,你别怕,革命党的人我见得多了,并不都是奸人哩!”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世面大,和啥人都有瓜葛,日后正好能帮她做事,便说:
“我才不怕呢,举凡你五爷信得过的人,我自是信得过。”
那日是和革命党同坐着一乘四抬轿子出城的,革命党靠着轿子的左侧,卜守茹靠着轿子右侧;卜守茹盯着革命党看,革命党也盯着卜守茹看。
这一来,卜守茹的心就慌慌的,不是怕被官府发现,而是怕自己会鬼使神差跟革命党走——那革命党是在官府缉拿告示上见到过,很像巴哥哥,只是比巴哥哥文气些。
革命党在轿子里说,南洋各处的革命党已纷纷起义,满人的朝廷长不了了。卜守茹点点头没作声,更没敢多打听。
那当儿,卜守茹不知道这话对她未来生命的意义,只觉着这个革命党怪大胆的,敢说满人的朝廷长不了,听完也就忘了。
轿子出城二里,到了大禹山山腰上,革命党下了轿,和麻五爷拱手道别了,卜守茹才想到,她的巴哥哥哪去了?会不会也投了革命党?巴哥哥若是投革命党,是不是也要这般东躲西藏?
再上轿时,石城已被抛在身后了,回首望去一派朦胧。
然而,卜守茹分明从那朦胧中看到了纵横交错、高高低低的麻石街路。
那是父亲用血肉栽种过的庄稼地,如今轮到她来栽种了,她认定她能种好,能在那麻石街路上收获自己和父亲的双份成功的……
第七章
麻五爷那时候并不知道卜守茹野心勃勃的抱负。
在送卜大爷回乡下老家的路途上,麻五爷只把卜守茹看作一个孝顺闺女。
麻五爷认为,卜大爷被人斗败了,落到这步瘫在床上的田地,也只有回家一途了,继续逞强是没有道理的。因此,卜守茹把卜大爷用八抬大轿送走并不错,且是给了卜大爷面子的。倒是卜大爷太不近人情,一味胡来,才自找了个挨绑的结局。
一路上,卜大爷仍是闹,还绝了水,绝了食。
到得离村不远的青山口,卜守茹为了照顾卜大爷的脸面,给卜大爷松了绑,卜大爷竟从轿里挣出来,号啕着要往山下跳。
麻五爷先想去拦,后来一想,卜大爷反正是废了,跳下山去也好,正可全了自己一世英名,便在卜大爷身后停下了,定定地盯着卜守茹看。
卜守茹实是孝女,他的目光刚落到卜守茹身上,卜守茹便把脚一跺,叫道:
“五爷,你还看啥呀?快拉住他!”
麻五爷这才和几个弟兄扑过去,扯住了卜大爷。
卜大爷拼命挣着吼:
“你……你们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卜守茹99lib.走到卜大爷面前劝道:
“爹,这一路上你咋还没想开呀?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道理你都不懂么?况且,你回去是享福……”
卜大爷骂:
“妮子,你……你是想让我慢慢气死!”
卜守茹道:
“那是你想的,我没这么想。”
卜大爷又抹着泪说:
“老子就是真死了,也……也要在地底下天天咒你!”
卜守茹不为所动,脸上的表情仍很平静:
“你别吓我,我知道你死不了。你若恨我,就该留着这口气看看我的结局。你若不恨我,那就更不会死,你会觉得有我这么个闺女,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成功。”
麻五爷也说:
“是哩,卜大爷!你死啥呀?留口气在这世上多看几年风景也好嘛!”
卜大爷不语。
麻五爷心里仍觉得卜大爷该去死,便又道:
“就是真要去死,你也别在守茹面前提呀!你想呀,你一提,守茹那么孝顺,能不拦么?这就显得假了,就不是你卜大爷的作派了!不是我麻老五要贬你——这是娘儿们玩的手腕么!”
这话点到了卜大爷的痛处。
卜大爷羞愧了,抬眼看看麻五爷,嘴唇皮抖动了半天,想说啥,却又没说出。
麻五爷还是不依不饶:
“卜大爷,我麻老五一向是敬着你的,可今日你这娘儿们的作派就不值得我敬了……”
卜大爷真就成了娘儿们,麻五爷这么伤人的话,都没激起卜大爷赴死的决心。
卜大爷再不提去死的话了,只一味大哭不止,九九藏书边哭边说:
“你们都想我死,我……我还偏就不让你们顺心!我……我倒要看看你……你卜守茹和你……你麻五爷会……会遭个啥报应……”
再上轿时,卜大爷不闹了,脸上的泪也擦干了。
以死相逼的最后一手使完,卜大爷再没啥对付闺女的办法了,只好先认了命,定定地在轿里坐着,装出一副荣归故里的样子,且装得很像回事。
到了村里,也不提城里的事,卜大爷只对一村的亲友们说,自己是得了瘫病,不能伺弄轿子了,才把城里的轿号交给了闺女,自己乐得享几年清福.99lib.。
然而,到得第二日离别时,卜大爷却当着麻五爷的面,对卜守茹说:
“妮儿,老子今日当面给你说清楚,我卜永安不会认命,更不会毁在自己闺女手里!老子还要重回石城的!一定要回去!老子是爷!是爷!这话你给老子记住了!”
卜守茹笑道:
“真有那一天,我就跪在城门口迎你!”
卜守茹认定这是疯话,回城的路上就对同坐在八抬大轿里的麻五爷说:
“我爹是被轿子搞疯了。”
麻五爷笑了笑:
“可不是疯了么?不疯会把你这俊闺女许给老不中用的马二爷么?当初,你爹提起这话头时,我就说他是疯了。你爹偏说我不懂,非要我立马去找马二爷谈……”
卜守茹不愿扯这话题,又叹了口气说:
“乡下空气好,在乡下呆上几年,我……我爹那疯病或许会好些。”
麻五爷摇摇头道:
“好不了的。男人的心你不懂,我懂。你小心了就是,你对你爹再孝顺,他还是要和你作对的,从今日开始,你爹最恨的人再不是马二爷,只怕就是你卜守茹了!”
卜守茹苦苦一笑:
“他若真这样,我也没办法……”
麻五爷胸脯子一拍:
“有我在,你就有办法!五爷我是断不会看着你爹和马二爷难为你的!”
卜守茹凄哀动人地冲着麻五爷微微一笑,点点头说:
“那我今后真就仰仗五爷了!”
麻五爷道:
“好说,好说!”
这么说着,麻五爷的心已乱了,两只色迷迷的眼老在扒卜守茹的衣裙。满眼都是衣裙下那雪白的软肉。还一遍又一遍想象着把卜守茹扑倒在地上的景状。
在麻五爷看来,卜守茹已是他碟中的菜了,他是想啥时吃,就能啥时吃的。按着卜大爷的意思撮合这门亲事时,麻五爷就想过,他是为马二爷帮忙纳妾,也是为自己讨个长远的便宜。
讨便宜的机会现在就在眼前,卜守茹和他同坐一乘八抬大轿,一阵阵脂粉的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他只要伸伸手,那软肉就吃到口中了。
这就躁动起来,极想搂过卜守茹,立马把她剥个尽光。
手已要伸过去了,却又想到,自己要讨的是长远的便宜,这般急急的动手,会不会让卜守茹生出厌烦,进而坏了日后持久的温存?
看得出,卜守茹心情不好。
也无怪,叫谁碰到这些事,心情也好不起来。
然而,又揣摸,或许越是心情不好,才越是做那事的好机会。
卜守茹心里有数,他的忙不是白帮的,没好处,天王老子也请不动他麻老五。他今日这样给她帮忙,就是因着看中了她一身的软肉。他早就说过要吃她的。出了村,硬往她那八抬大轿里挤时,她也该看出他的意思了。
卜守茹自然看出了麻五爷的意思,可却没有一点纵容的眼风,只正正经经地对麻五爷说:
“五爷,你说说看,你日后想咋样帮我?眼下我倒不在乎我爹咋想,只是老琢磨该咋对付马二那老东西。你说马二应下的那十五家轿号会老实给我么?”
麻五爷心猿意马地应付道:
“好说,好说99lib?。”
卜守茹眼一瞪:
“啥好说?”
麻五爷一把揽住卜守茹,笑道:
“你卜守茹的事都好说……”
卜守茹把麻五爷推开了:
“你还没回我的话呢,马二爷若是不老实给我那十五家轿号该咋办?”
麻五爷的手又伸了过来,在卜守茹高高耸起的胸脯上摸捏着道:
“好说嘛,老子带上帮门的弟兄打上一架就是!”
卜守茹问:
“以啥名目打?”
麻五爷的手干脆插到了卜守茹的怀里:
“名目是现成的,老子是你们的中人么,要主持公道嘛!”
卜守茹点点头:
“倒也是……”
这时,麻五爷已顾不得卜守茹说什么了,手在卜守茹温热的怀里摸着,浑身的血便直往头顶涌,满脑子只一个把卜守茹做掉的念头。
于是,粗野地去解卜守茹的衣裙……
卜守茹这才认真反抗了,两只手牢牢护住自己的腰,说:
“五爷,别……别这样,你……你说过的,你是我娘家的叔……”
麻五爷道:
“又不是亲叔,没事的!”
卜守茹拼命把麻五爷往一边推:
“你……你滚远点,这……这是在轿里,……”
麻五爷的脏手已硬插到卜守茹的腹下,在卜守茹的大腿根摸着:
“不怕的,这些抬轿的全是老子帮门的弟兄……”
卜守茹仍不干,两腿死死并拢在一起,说:
“五爷,你……你别胡来,马二爷知道了,饶不了你……”
麻五爷的手还努力地往下挤着:
“老子才不怕啥马二爷呢!没有老子,也没有他马二的今日!这老王八自己知道!”
卜守茹说:
“可我怕,我……我已是他们马家的人了……”
麻五爷道:
“你也别怕,这老王八敢碰你一根毛,老子和他没个完。”
卜守茹知道,自己迟早要从麻五爷手里过这一刀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刀来得这么快,且又是在八抬大轿里。
于是又说:
“五爷,你……你别这么急,回城我还要请你和弟兄们吃酒的,咱……咱们有的是时间。”
麻五爷想想也是,肉已到了嘴里,再也跑不掉了,自己早一些吃,晚一些吃,都是一个吃,况且在轿里,地方狭窄,也做不好。便打消了做的念头,只把两只手在卜守茹身上摸了个遍。
卜守茹开初并无一丝要做的意思,可麻五爷那不断的摸捏,却撩起了她的情思。让她一次又一次想起了巴哥哥,老觉得搂着她、抚摸她的是巴哥哥。后来,身上便燥热难当,紧接着,又是一阵阵难已言喻的舒心和欢愉,让她差点儿叫出了声……
当晚,在威龙酒家吃过酒,麻五爷借口送卜守茹回家,把同来的弟兄都打发走了,只带着个仇三爷和卜守茹一起回去。
仇三爷不解麻五爷的心意,说:
“五爷,有我在,你老也回吧!”
麻五爷道:
“我不能回,我……我还有事要和守茹商量哩!”
又眨了眨眼,问卜守茹:
“是不是呀,守茹?”
卜守茹没理麻五爷,只对仇三爷说:
“三爷,我们的事你别管!”
到了99lib.家,进了卜守茹原来的闺房,麻五爷没和卜守茹说上三句话,就把卜守茹往床上按。
卜守茹那时还是清醒的,拼力挣着,躲着说:
“五爷,咱可得说清了,我并不欠你啥,你先说要做我娘家叔,这会儿又要弄我,日后可别悔……”
麻五爷喝多了,话就说得混账:
“啥娘家叔?就是亲叔,我也得弄你!我不悔——能操上你这样的俊妮,老子有啥悔头?就算今日死在你身上,老子也不悔!”
卜守茹仍是不让麻五爷碰,又跳下床,隔着一张桌子对麻五爷说:
“你弄了我,日后咱咋说?”
麻五爷道:
“俊妮,你说咋说咱就咋说,你……你就是让我马上去宰马二这老王八,老子也去宰!”
卜守茹这才顺从了,让麻五爷搂着,脱了衣裙,赤条条躺到床上。
麻五爷被卜守茹美丽的躯体震慑住了,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扑上去,搂着卜守茹一阵乱亲,亲卜守茹的胸脯,卜守茹的大腿,还有让卜守茹说不出口的地方。
卜守茹觉得麻五爷和马二爷一样,也是做狗的料。
不曾想,接下来,麻五爷和马二爷就大不相同了。
俯到她身上后,麻五爷立马让她破了身,让她平生第一回领略了一种陌生而又让她向往的痛楚。那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在麻五爷强健躯体的剧烈动作中,痛楚只一会儿工夫便消失了,就如同一杯水泼到干渴的地上,转眼间就洇干了,剩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欢快。
欢快把最后的理智都丧送了,本是一场交易,此刻却忘记了——连整个世界都忘记了,塞满心间的只有本能的欲念。
禁不住便呻吟,便叫出了声……
做完之后才知道,自己流了不少血,大腿根和小腹上都是红红的,麻五爷身上也是红红的,床上沾了不少血迹,继而,又隐隐感到下身疼起来。
这才知道,自己从今以后再不是清白的人了。
不由地想起了巴哥哥,恨巴哥哥那夜太无能,才让麻五爷今日讨了这大便宜。
这样一想,方才的欢快全记不起,只觉得心里苦涩难忍,禁不住就哭了起来。
麻五爷也没想到卜守茹做了马二爷的妾,却仍是大闺女,弄完以后很是动容,搂着满面泪水的卜守茹赌咒发誓说,要对卜守茹好,要把卜守茹当自己的结发太太一般看待,还说,若是今日让卜守茹怀了胎,自己便找马二爷去认孩子。
第二日早上,麻五爷心满意足地走了。
麻五爷和卜守茹这夜闹出的动静,仇三爷知道。
仇三爷透过半开着的窗子,眼见着麻五爷走远了,才进房来看卜守茹,很是小心地对卜守茹说:
“卜姑娘,你爹走了,巴庆达又不知下落,在城里,也……也只有我仇三和你在一起了,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卜守茹不知仇三爷要说啥,便懒散地道:
“你说。”
仇三爷说:
“我知道麻五爷对你没安好心,一直……一直就没、没安好心……”
卜守茹道:
“我知道的。”
仇三爷又说:
“你若是没到马家去倒还罢了,如今到了马家,他还和你这样乱来就不好了……”
卜守茹这时已猜到仇三爷要说啥了,忙道:
“三爷,你甭说了,快喝茶……”
仇三爷不喝茶,偏要说:
“你不能和麻五爷做那种事,那种事不是好女人做的……”
卜守茹一怔,突然抬起手,对着仇三爷就是一个耳光:
“放屁!让我专心服侍一个糟老头子,就……就算好女人了?”
仇三爷被打愣了,怯怯地看着卜守茹不敢作声。
卜守茹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我是女人,不管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都……都是女人,三爷,你……你就弄不懂么?”
仇三爷不语。
卜守茹又说:
“况且,我……我还要侍弄好咱的轿行,还得和马二那老不死的斗下去,你……你说,我除了靠麻五爷和他的帮门,还能靠谁?”
仇三爷眼圈红了,先点了点头,后就长叹一声道:
“卜姑娘,你……你命太苦了……”
卜守茹摇摇头:
“三爷,我不信命,我今生今世就要拼拼看!我不信这世界就是我爹、马二爷和麻五爷这帮臭男人的!三爷,你看着好了,终会有一天这石城里会四处飘着我的轿子……”
第八章
向马二爷讨要那十五家轿号的念头是固执的,这固执的程度与当年卜大爷创业的固执几乎没啥二样。嗣后回忆起来,卜守茹还说,只此一点便证明,她身上滚沸着卜大爷奋争的血脉,她不成事是没天理的。
然而,卜守茹最初的努力却被马二爷的笑眯眯粉碎了。
马二爷不说不给卜守茹那十五家轿号,先是拖,拖到无法再拖的时候,就在表面上把许下的十五家轿号分给了卜守茹,只是不许卜守茹插手轿号的事,每月笑嘻嘻地给卜守茹一张三五十两银子的银票也就罢了。
卜守茹头一回拿到银票时就说:
“我要的是十五家轿号,不是银票。”
马二爷道:
“不错,你要的是轿号,我给你的也是轿号,那十五家轿号都在你名下,才有了这进项嘛。”
卜守茹说:
“我说过的,我要自己弄轿……”
马二爷笑道:
“你弄啥轿?你爹的三十六家轿号你也没弄,还不是叫仇三爷替你弄着么?仇三爷是外人都能替你弄,我就不能替你弄了?!”
卜守茹说:
“仇三爷不是外人,我当年就是被他从乡下老家抬来的,我信得过他。”
马二爷又笑:
“那你信不过我么?”
卜守茹冷冷一笑:
“我倒是想信你,只是你这人不足信!说到现在,你还在骗我,十五家轿号也没真给我。”
愣了一下,又说:
“自然,我也不让你信,你心下还是怕我。”
马二爷那时还是胜利者,还很自信,呵呵大笑着道:
“啥话呀,你说到做到,把你爹送到了乡下,我还信不过你么?说到怕就更没道理了,我怕你爹倒还有点影子,说到怕你,那就是笑话了!我怕你啥?怕你成了这石城的轿主?就算你能成这一城轿主,不还是我的妾么?!我正高兴哩!”
和马二爷说不通,卜守茹就想到了麻五爷,要麻五爷到马家来说话。
麻五爷很听话,第二天便昂昂然来了,一来就对马二爷说:
“二爷,你送守茹十五家轿号可是立了字据的,中人便是五爷我,老拖着不给,不公道哩!”
马二爷一开始不理麻五爷的话茬,仍是一味的笑,还请麻五爷吃了酒。
吃酒时,马二爷才胸有成竹地道:
“五爷,我这不是赖一你五爷做的中人,我能放赖么?你问问守茹,我可是亏了她?十五家轿号的进项,我一分一厘不少,全给了守茹,你还让我怎样?现在我终没死,还没到分家产的时候,守茹这么急着要分那十五家轿号,是不是有点让人寒心呀?”
麻五爷看看酒桌对面的卜守茹,又看看身边的马二爷,觉得这话难说了,马二爷说的不错,卜守茹确是做得过份了些。
麻五爷便反过来劝卜守茹:
“守茹呀,马二爷说得也对,你们如今是在一个门里,真要分得那么清也难。我看,你省下这份心也好,到真有那么一天,要分家了,五爷我再来给你做主就是。”
卜守茹心里很气,脸面上却不好露出来,就在桌下狠踩麻五爷的脚。
麻五爷被踩得很疼,知道自己的话不对卜守茹的心意,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卜守茹的心事却不太清楚,便又站到卜守茹的立场上想了好一会儿,才对马二爷说:
“只是二爷呀,你也别太小气了,更别打那十五家轿号的主意。那十五家轿号每月的进项有多少,你想瞒也是瞒不了的,守茹可是在轿号里长大的……”
卜守茹更气了,觉得麻五爷实是个点拨不开的榆木脑袋。
当晚,卜守茹找到了麻五爷的香堂里,指着麻五爷的鼻子,就是一通老实不客气的骂,骂麻五爷和她好不是真心,被马二爷几杯酒一灌,就不知姓啥了,竟说了那许多昏话、胡话!
麻五爷却不知自己昏在哪里,又胡在哪里,便问:
“我给你多讨些银子,不是好事么?”
卜守茹道:
“姑奶奶我要的不是银子,是轿号!是马二爷的命!我今日明打明地告诉你,我进马家的门是为了保住卜家的轿号,也是为着去夺马家的轿号!不把这些轿号都弄到我手上,我……我是不会甘心的!”
九九藏书
麻五爷呆住了,直到这当儿,他才发现,他过去太看轻了卜守茹,只把她看作一个可人心意的俊妮儿,就没想到她的心会那么野。
倒回头再想想,越发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俊女人不是一般的等闲的人物,这俊女人出聘到马家去没哭,把自己亲爹绑到乡下去没哭,就是头一回和他做那事时,也清醒得很……
麻五爷心里一阵凉嗖嗖的,马上想到,闹不好,只怕自己日后也会成为卜守茹的对手的,今日对她就不能不防……
想到一个“防”字,却又觉得可笑,他麻五爷操了人家,还要防人家,成啥话呀!再说,人家的对手是马二爷,要图谋的是马二爷的轿号,关他麻老五一个屁事!
遂又发现事情还是和自己有关。
她若是真能从马二这老小子手里夺下全城的轿号,自己倒应该可心地去帮她才对,帮了她,也就是帮了自己。马二爷的轿号落到卜守茹手里,也就算落到了他麻老五手里。
这么一想,麻五爷笑了,说:
“这不怪我,只怪你卜姑奶奶没和我说清楚。”
卜守茹定定地盯着麻五爷问:
“这会儿我总说清楚了吧?”
麻五爷点点头:
“这会儿算说清楚了。”
卜守茹又问:
“那你说该咋办吧?”
麻五爷说:
“好办。卜姑奶奶你听好了就是,我先帮你把那老东西许下的十五家轿号弄下来,尔后就叫帮门的弟兄暗地里动手,往马二爷的轿号里藏炸弹,赖他一个革命党……”
卜守茹道:
“姑奶奶我不喜放赖,赖马二个革命党不算正大光明的好主张。你再好生想想吧,反正真革命党和你也有交情——那日送我爹出城,不还护下一个秀才么?我想,到时候真弄两个真革命党来,你也办得到。”
麻五爷拍了胸脯:
“那是。我麻老五没别的本事,就是朋友多,各路的都有。”
然而,麻五爷想来想去,.99lib.最后还是没有动手。
卜守茹一追问,麻五爷便说还没准备好。
闹到后来,卜守茹不高兴了,麻五爷才说了实话:
马二爷这人一向和官府走得近,赖马二爷一个革命党不行,就算真弄两个革命党塞到马二爷的轿号里,只怕也不行——知府衙门的邓老大人月月收着马二爷孝敬的月规,才不会杀马二爷的头,断自己的财路呢!
卜守茹冷静想想,觉得麻五爷说得也对,这马二爷不是他爹,最会巴结官府,孝敬月规不说,邓老大人那里还常去走动,邓老大人自不会办他谋反的。闹得不好,自己和麻五爷反要惹麻烦。
这才放弃了先前的想法。
却仍是想把自己应得的十五家轿号弄到手,更不想就此放过马二爷,卜守茹便常往麻五爷的香堂跑,和麻五爷合计对付马二爷的新主张。
跑得多了,香堂的弟兄识得不少,众弟兄因着卜守茹和麻五爷的关系,都把卜守茹敬作二堂主。
终于有一天,卜守茹和麻五爷做过那事后,认真开了口,对麻五爷说:
“老五,我看我也沐浴薰香进你们帮门吧!”
麻五爷不情愿,说是帮门里有规矩,加入帮门的都得是有鸡巴的男人,女人是断然不能进的。
卜守茹哼了一声道:
“屁话,长根鸡巴的不一定就算男人,姑奶奶我没长鸡巴,偏还就有点男人的胆气!”
麻五爷仍不情愿,便说:
“你有胆气也还是女人,帮门的规矩不能在我手上坏了。”
卜守茹一脚把麻五爷蹬下了床:
“那好,你滚吧,从今往后别再上我的床!”
麻五爷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被摔疼的屁股,笑了:
“好……好你个姑奶奶,心这么狠!”
愣了片刻,又说:
“我……我真算服你了,你想进帮门就进吧,我手下的那帮弟兄早就巴不得你进呢!只是有一条,你……你可不能和他们也这么胡来……”
卜守茹认真怒道:
“该死的东西,你把姑奶奶我想成啥人了!”
沐浴薰香入了帮门,卜守茹有了威势,又向麻五爷提出,要讨那十五家轿号。麻五爷那当儿还不想和马二爷公开翻脸,觉得为难,就说99lib. 再等等。
卜守茹却等不及了,甩开麻五爷,自己上了阵,藉着为帮门弟兄找事做的借口,向马二爷讨那十五家轿号。
马二爷仍是不给。
帮门里的弟兄就按照卜守茹的意思,到各轿号去放赖,都说自己是卜姑奶奶请来的新轿头,新管事,打了马二爷手下的人不说,还硬把十五家轿号强占了。
马二爷哪吃过这种气?轿号被占的当天,便指着卜守茹的鼻子大骂不止。
这回轮到卜守茹笑了。
卜守茹笑笑地说:
“你骂啥呀?这些轿号本就是你好心好意送我的,现在送仍不算晚,我仍领你一份情呢!”
马二爷怒道:
“你……你这是硬讹我!”
卜守茹说:
“二爷,你这话就说错了——我只是把你许给我的轿号拿到手上了,咋算讹你呢?你不想想,咱石城谁还讹得了你?”
马二爷气得发抖:
“对,一点不错!谁……谁也别想讹老子!老子明日就让邓老大人的官府去拿人!”
卜守茹仍是笑——却是阴笑:
“那就不好了吧?你堂堂一个爷字号的人物,对付自己的小妾还得惊官动府,是不是有点太失身份了呀?”
马二爷气极了,扑过来,狠狠打了卜守茹一个嘴巴,打得卜守茹嘴角流出了血。
卜守茹伸手抹去了嘴角的血,不再笑了,淡淡地说了句:
“行了,为十五家轿号挨你这一巴掌也值。当年我爹只为得你五乘小轿,还丢了一只眼哩!”
说毕,卜守茹一转身,款款走了,就像刚做完了一场合算的生意。
这让马二爷品出了仇恨的气味。
卜守茹走了好久了,马二爷还呆呆地在那里站着,站到后来,突然把桌子一把掀了,怒冲冲地叫家人备轿,要去知府衙门找邓老大人告状。
第九章
坐在轿里,在街上走了没多远,马二爷便清醒了,卜守茹说得真是不错,他马二爷自己对付不了一个小妾,辽成什么话?弄到邓老大人那里去,岂不是要吃人家的耻笑么?邓老大人是明白人,在他决意纳卜守茹为妾时,就劝他不要意气用事,别引个祸害进门。现在去找邓老大人,邓老大人的话自然是现成的。
再者说,就算邓老大人想帮忙,怕也是帮不上的,他为那十五家轿号立过字据,中人又是麻五爷,他再气,也还是理屈。
又想到,卜守茹今日所以敢这般闹,麻五爷肯定是插了手的——卜守茹都进了麻五爷的帮门,麻五爷能不插手么?只不知麻五爷插手是为哪桩。为夺他的轿号?还是为了勾引卜守茹那贱货?
夺轿号的可能不大,麻五爷知道他马二爷和邓老大人的关系,现在还不敢贸然下手。
那就是为了勾引卜守茹这贱货了——也说不准是谁勾引谁呢,闹不好偏就是卜守茹先去勾了麻老五。
越想越觉得可疑,麻老五可疑,卜守茹也可疑。
然而,没抓住把柄,马二爷却也不好问。
在街上转了一大圈,马二爷又回来了,回来时消了气,绝口不提自己想到邓老大人那去的事,只说出去散了散心,看了看东城的轿号,还强笑着对卜守茹说:
“送你十五家轿号原本就是我心甘情愿的,好好的一桩事嘛,现在倒叫你闹出气来,实在是个笑话。”
又问卜守茹:
“我刚才打疼你了么?”
卜守茹没理。
藏书网马二爷觉得没趣,回了自己房里独自去抽大烟。
抽着大烟,马二爷仍在想麻五爷和卜守茹相互勾引的99lib.事,想着想着就真切起来,似乎自己亲眼见着卜守茹俯在麻五爷怀里滚,还能听到阵阵淫荡不堪的笑。
心里痛楚难忍——不再为那十五家轿号,却为卜守茹那想象中的淫荡。
马二爷知道,自己终是老了,力不从心了,这就让麻五爷钻了空子。卜守茹正是一堆干柴,麻五爷便是烈火,这干柴烈火的一男一女搅在一起,反正没个好。
当下喊了贴心的家人刘四过来,俯着刘四的耳根交待了一番,要刘四日后啥事不做,只在卜守茹出门时,跟着卜守茹。
刘四跟了只三天,卜守茹便现了形——这贱货真就和麻五爷睡上了!
刘四向马二爷禀报时藏书网很是兴奋,说是若不是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卜守茹竟会那么浪!遂添油加醋地把卜守茹和麻五爷在卜家轿行总号里做那事的情形说了一遍,还说听到卜守茹一阵阵的叫……
马二爷见刘四说得兴奋,老脸挂不住了,当下打了刘四的耳光。
刘四挨了打,脸上的兴奋逝去了,捂着脸退到一旁,不敢再说下去。
马二爷却又叫刘四说,卜守茹那贱货都叫唤了些啥?
刘四怕再挨打,偷眼怯怯地看着马二爷,不愿说。
马二爷要抓到卜守茹赖不掉的于证,一把抓过刘四的衣领,逼刘四说。
刘四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了:
“那……那贱货叫……叫的是,‘我要……要死了……’”
马二爷放开了刘四,要刘四夜间再来。
到了夜间,刘四来了,和马二爷一起,突然闯到卜守茹房里,把卜守茹从床上拖起来,用事先备好的麻绳去绑。
卜守茹大约知道是为啥事,并没有多少惊恐的样子,只是在一开始时本能地挣了一下,也没喊叫,后来就被绑上了。
绑上之后,马二爷要刘四走开。
刘四走开了。
马二爷把长长的绳头扔过房梁,将卜守茹身子吊得只有两只脚尖沾点地,才把绳头在房门上拴牢了,立在卜守茹对面阴阴地问:
“贱货,你可知道爷为啥要这么伺候你?”
卜守茹恨恨地看着马二爷,不作声。
马二爷劈面打了卜守茹两个耳光,又说:
“我说你贱货胆咋这么大,却原来是勾上了麻老五呀!今日,就给老子说出来,你们是啥时睡上的?都睡了几次了?”
卜守茹仍不作声。
马二爷便唱独角戏,围着卜守茹吊起来的躯体踱着步,恶毒地道:
“被麻老五操得痛快是不是?都痛快得要死了是不是?今日爷也得让你痛快,直到痛快死!别以为爷老了,不中用了。爷就是老得不能动了,也能让你痛快死!”
卜守茹这才冷笑着骂了马二爷一句:
“你老杂种让你娘痛快去吧!”
马二爷从皂靴里拔出一把随身带着的匕首,先在卜守茹脸前晃了晃,后就一点点割卜守茹身上的衣裙,直割得衣裙全成了布条儿,让马二爷一缕缕全扯了下来,马二爷才把匕首贴到卜守茹高耸的乳房上,说:
“贱货,现在爷要你一句话,你只要说了这句话,爷今日就饶了你。你给我说,‘从今以后,我这贱货服了二爷,再不敢和麻老五乱来了。’说!”
卜守茹不说。
马二爷恼了,真想一刀把卜守茹的乳房割下来,可抖着抓刀的手,在卜守茹乳房上比划了半天,仍是下不了手。
那对雪白高耸的乳房太诱人了,就是这般的气,马二爷仍恨不得扑上去啃上两口。
见马二爷不动手,卜守茹反催上了:
“老杂种,你倒是下刀呀?咋不下刀?我要是你早就动手了!”
马二爷像似没听到卜守茹的话,仍不下刀,只愣愣地盯着卜守茹光滑美丽的躯体看,看得昏花的老眼里洇出了泪……
扔下刀,马二爷搂着赤身裸体的卜守茹哭了:
“守茹,你……你就这么恨我么?”
卜守茹道:
“别问这些没滋没味的话,要么你快下刀,要么你让我上床睡觉,我困了,也让你磨够了……”
马二爷跪下了,乌黑苍老的脸贴着卜守茹白皙光滑的小腹亲着,仰着脸说:
“守茹,你……你真就铁了心要和我这个老头子拼到底么?你……你咋不想想,你既已进了马家的门,马家的一切,不也是你的一切么?你……你为啥偏要上麻老五的当?”
卜守茹烦了,挣起来,一脚把马二爷踢翻了:
“老杂种,你闹够了,快放下我!”
马二爷被踢倒在地上,气又上来了,一 边往起爬,一边又恶狠狠地骂:
“放下你,让你再去和麻老五痛快?做梦吧!”
卜守茹叫道:
“才不是做梦呢,姑奶奶就是和麻老五痛快了,你只管气去吧!”
马二爷咬牙切齿地说:
“好,好,你……你总算认了,那……那爷也让你痛快、痛快……”
说着,马二爷抱住卜守茹,张口咬住了卜守茹的一只奶头,咬出了血。
卜守茹痛得叫了起来。
这叫声让马二爷兴奋,马二爷又去咬卜守茹另一只奶头。
卜守茹叫得更凶了,嘴上却仍是硬,一边叫着,一边还破口大骂。
那充斥耳际的叫和骂,对马二爷来说都是新鲜的,马二爷益发有了精神,身上那不中用的东西,也像似有了中用的意思,可当马二爷救火一般脱了衣服,那东西却又不中用了。
这让马二爷生出了一种野兽般的非人类的恨。
一种绝望老者对年轻生命的恨。
无法占有她,便只有毁灭她。
毁灭的欲念像火一样在马二爷心头烧起来。
搭眼看到门后的一根断轿杠,马二爷扑过去攥在手上,疯了也似地要往卜守茹大腿根捣。
第一下捣偏了,捣在卜守茹的大腿上,卜守茹被那轿杠的力冲撞着,悬于空中的身子飘起来,落到了一边。
马二爷一手稳住卜守茹的身子,一手抓着断轿杠,连声叫着:
“爷今日让你痛快死掉!让你痛快死掉……”
马二爷再次要捣时,卜守茹才怕了,尖叫道: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马二爷已失却了理智,硬是把轿杠捅到了卜守茹的大腿根。
卜守茹这才想起说:
“马 二,你……你真不能这样对我,我……我有了……”
马二爷一怔,稍许清醒了些:
“你……你这贱货有……有了什么?”
卜守茹有气无力道:
“有……有了身孕……”
马二爷抓住卜守茹满是血水的乳房阴阴地问:
“谁……谁的种?”
卜守茹道:
“你……你的……”
马二爷不信:
“我……我的?我……我总共就和你成过两回……”
卜守茹泪水直流:
“那……那好,那……那随你的便,你……你老杂种弄死我好了!”
马二爷不弄了,把轿杠攥在手中,将信将疑地看着卜守茹,思虑着。
思虑的结果,马二爷相信了卜守茹的话,很有信心地想,他虽道是老了,那精气还在,他命中不该绝后——石城里的几代,弄轿对手都咒他马二爷断子绝孙,可他偏没断子绝孙,偏就在六十三岁上得了儿!
马二爷那时就认定卜守茹肚里怀的是个儿。
后来,卜守茹果然早产了一个男孩,马二爷给他取名天赐。
这都是后话了。
第十章
这场折磨和凌辱,让卜守茹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里,卜守茹身心都是极度痛苦的。
在身与心的双重痛苦中,卜守茹想起了许多往事,想着想着就流泪。且老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她这么做值不值?除却轿号和轿子,难道她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么?
看来是没有。
她的巴哥哥走了,只怕永远也不得回了,父亲已把她逼上了这条为轿业而争战的绝路。她退不下了——她不向马二这老杂种低头服软,不接受这受辱为妾的命运,就得硬着骨头,打着精神在这条绝路上走到头。
直到这时候,她才理解了父亲。
她没有退路,父亲也是没有退路的,城里麻石路上浸着父亲的血、父亲的汗,那遍布西城的三十六家轿号,就是父亲在这纷乱人世上活过的证明。一个从一文不名的叫花子,到被人称爷的落落大男人的证明。为了它,父亲不在乎毁了自己亲生闺女,甚至会不在乎把一个世界都推入血水中。
这番理解却并没有取消仇恨,对父亲的恨反倒加深了:这个做爹的明知她将走的路是多么无望,他还是让她走下去,她那么求他都没用。他夺去了她的巴哥哥,和与巴哥哥分割不开的祥和未来。
还有就是对马二爷的恨。
那夜的凌辱,卜守茹一生一世也难已忘却。这老杂种竟然那么对待她,如不是为了肚里的孩子,她相信马二会在那夜用这最古老、最野蛮的法儿弄死她的。
恨到极致,卜守茹就想到了杀人——杀马二爷。
真就付诸行动了。能下床活动时,找了把剪刀在怀里揣着,想瞅机会把马二一剪刀捅死——本来还想给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带个话,让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也想想法儿,在外面动手。可在马家门里找不到靠得住的人,才把这念头先搁下了。
动手的机会却难找,马二爷知道已难拢回她的心,再不做无望的努力了,还小心地防着她,每回过来看她,不是离她远远的,就是带着刘四。
马二爷说得很清楚,从今往后,他只为她肚里的孩子。
卜守茹老下不了手,慢慢却又想开了,觉得杀了马二爷也未必就好。
真杀了马二爷,她就得给马二爷抵命,这实是不值。她正当年轻的花季,马二爷却已是手扒着棺材沿的人了。再者,拼个双双命归黄泉,正合了父亲的心意。一直想看她笑话的父亲,待她一被官府的铁绳锁走,只怕真就会重回石城,来收她的轿号了。
是的,她的轿号。父亲的轿号如今都是她的。还有从马二爷手里弄下的十五家轿号。她正是为了这些轿号,才吃了这许多苦,受了这许多罪,今天,决不能为一时的意气而毁了这已到手的一切。
争战的路还长,一切才刚刚开始,她决不能像个窜上空中的烟花,亮亮的闪一下,就永远完结。
这才想到了一个“忍”字。
忍下了这口气,天地便似豁然开朗了。这日早上,当马二爷再到卜守茹房里来时,卜守茹把揣在怀里的剪刀掏出来,扔到了马二爷面前,平静地说:
“马老二,和你说实话,这几日我一直琢磨着要杀了你,可我想来想去觉得不值,你老杂种还不配姑奶奶以命相拼。”
马二爷虽道一直防着卜守茹,却仍是很吃惊:
“你还真……真想杀爷?”
卜守茹点点头:
“你老杂种若是和姑奶奶我一样年轻,我早就下手了……”
马二爷又问:
“你……你和爷说这些干啥?”
卜守茹道:
“让你知道,姑奶奶今生今世是要和你拼到底的,姑奶奶就算不用别的手段,只一个年轻,就是你老杂种拼不过的!你不想想你弄我时的那份恶心样!”
马二爷想了想,点点头说:
“不错,爷是老了,可你别忘了,爷还有儿,就在你这贱货肚里养着呢!我拼不过你,我的儿拼得过你!你也有老的一天,死的一天,到那时,你就是拼出了一个世界,也不能带到棺材里去,也得留给我的儿!”
卜守茹笑道: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养的是我的儿,他断不会成为 我的对头。”
马二爷阴毒地说:
“不一定吧?你不是卜大爷的亲闺女么?你咋样对你爹的?苍天会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哩!到得报应落到你身上时,爷在地下都得笑醒了。”
卜守茹冷冷一笑道:
“那好,咱就走着瞧吧!”
伤好之后,再见到麻五爷和帮门弟兄时,卜守茹只字不提被马二爷的凌辱,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只对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说,这一阵子是生了病,才到香堂来得稀了。
然而,这话骗一般弟兄可以,对麻五爷却是骗不过的,麻五爷和卜守茹一做那事,立马发现了卜守茹身上的伤痕——伤痕不在别处,偏又是在那些地方,让麻五爷好生惊疑。
麻五爷当即便问:
“守茹,你……你得的是啥病?这……这身上是咋啦?”
卜守茹淡淡地说:
“与你无关,你别管……”
麻五爷怒道:
“你是我的人,我能不管么?你给我说,是哪个王八蛋这么作践的你?”
卜守茹心里涌起一阵痛楚,脸面上却隐忍着:
“叫你别管,你就别管!”
麻五爷却起疑了,暴突的双目紧盯着卜守茹的脸孔道:
“你他娘的该不是又和哪个野男人好上了吧?”
卜守茹真没想到麻五爷会往这方面疑,抬手一巴掌扇到麻五爷脸上,扇得极是响亮:
“放你娘的屁!”
打完麻五爷的嘴巴,卜守茹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那份痛楚,捂着脸呜呜哭了,边哭边说:
“不……不是为了你这混账东西,我……我哪能落到这一步!我哪能让……让马二那老杂种这样作践?”
麻五爷这才知道卜守茹是为自己方吃了这莫大的苦头,当即就愧了,抓过卜守茹的手打自己的脸,后又自打耳光,说是错怪了卜守茹。
卜守茹软软地倒在麻五爷怀里,满脸泪水说:
“你麻老五口口声声说要我仰仗你,可……可我被马二那老王八这么作践时,你……你这狗东西在哪里呀?”
麻五爷益发愧得不行,眼圈也红了,哽咽着道:
“我……我当时哪知道呀?我……我若是当时知道,就是拼着一死,也……也得去帮你!你也是,我不这么激你,你还不说!”
麻五爷是条汉子,说罢,连那事也不做了,立马穿起衣服,要到马家找马二爷算账。
卜守茹上前将麻五爷抱住了:
“别这样,老五!”
麻五爷问:
“咋?”
卜守茹说:
“你不想想,你找到马家,和马二爷去说啥?”
麻五爷道:
“说啥?就说说他老王八作践你的事!”
卜守茹又问:
“你咋说?你咋知道老王八作践了我这些说不出口的地方?”
麻五爷呆住了。
卜守茹偎依着麻五爷说:
“老五,你真有这份心,我就很满足了,也算没白对你好一场……”
麻五爷道:
“正因着你对我好,我……我才不能饶了马二这老东西!”
卜守茹说:
“算了,这口气我都忍了,你也就先忍了吧,来日方长,咱决不能为了这口气乱了自己的方寸。”
麻五爷仍是不愿忍,口口声声说,自己从没受过这种气。
麻五爷认定,马二爷不单是凌辱卜守茹,也是凌辱他——马二既知道自己的小妾是和他好,还这么做,不是故意要治他个有苦说不出么?
便想到,自己和卜守茹已是有苦说不出了,就得让马二爷也尝一回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抱着膀子想了半天,麻五爷搂住卜守茹道:
“那好,不能明着去找马二,老子就给马二来暗的,明日老子一把火烧掉他十家轿号,后日再往他布机街的总号里扔颗炸弹,弄完了,老子再笑眯眯地去找这老王八蛋喝酒,透点口风给他!”
卜守茹立马想到,马二爷的轿号将来都是她的,便不主张烧轿号,正经地对麻五爷说:
“老五,你若是真咽不下这口气,就扔颗炸弹吓吓马二,轿号却不要烧,水火总是无情的,闹得不好,烧到我的轿号里就糟了……”
麻五爷道:
“守茹,你放一百个心,我咋样放火也烧不到你的轿号里去的。”
卜守茹仍是不依:
“那也别烧,作践我的是马二,又不是轿子,你逮着那死东西煞哪门子气?更甭说这些轿子没准哪一天就不姓马了。”
麻五爷从卜守茹的话里听出话来,知道卜守茹心里还贪着马二的轿号,便应了卜守茹,说是那就扔两回炸弹吧!明日先往马二爷总号里扔一颗,后天再往马家大院扔一颗,叫卜守茹小心了,后天晚上别回马家去。
麻五爷说到做到,第二日夜间,马二爷设在布机街的总号真就挨了炸。
炸弹是从临街的窗外扔进去的,脱手就爆响了。也实在是巧,那当儿马记各号的管事们都在总号里拆账,聚了一屋子人,当场炸死了一个管事和一个账房,还伤了几个人。
马二爷一听禀报,立时愣了,坐轿先到了布机街,看了一片狼藉的总号,后便起轿去了邓老大人那里,要邓老大人的官府帮他拿匪。
到了邓老大人面前,马二爷对总号被炸的内情仍很糊涂,仍没想到是麻五爷手下的弟兄干的,更没把这事和凌辱卜守茹联系起来,以为是被革命党瞄上了。
马二爷是对不起革命党的,大半年前,一个革命党吃他告密,被官府捉去掉了脑袋;三个月前,还有两个革命党被官兵追着,往他轿号里躲,他非但不让躲,还让手下的人抓,结果抓到一个,另一个却逃了。
没准就是那逃掉的革命党来报复了。
邓老大人也被革命党和炸弹闹得焦心,就派了衙门里的人随马二爷去看挨炸的现场。衙门里的人看过回来说,确是革命党作案无疑,那炸弹早先炸过邓老大人坐的轿。
马二爷这下子慌了,坐在邓老大人府上不愿走,问邓老大人讨主张。
邓老大人除了让官兵严加防范,哪还有啥更好的主张?
邓老大人便把许多官兵派上了街。
官兵一上街,麻五爷往马家大院扔炸弹的计划就困难了。
然而,麻五爷终是麻五爷,使坏的本事也实在是大。
第二日晚上,卜守茹刚一出门,麻五爷就通过巡防营的钱管带,借了几身官兵的衣服,让几个弟兄穿着,找到马二爷门上。
马二爷一看是官兵,大意了,正要把兵爷们往屋里让,为首的一个弟兄突然从怀里掏出炸弹,明打明地扔到马二爷脚下,砸痛了马二爷的脚背。
马二爷不知是因着脚背的痛,还是因着怕,立时趴下了。
身边马家的下人们也趴下了。
趴了半天,见炸弹没响,马二爷和家里的下人们,才想起那伙来送炸弹的假官兵,遂蜂拥出门去追。
然而,这哪还追得上?门外的街上,官兵倒有不少,只不过孰真孰假,谁是负责拿革命党的真官兵,谁是扮作官兵的革命党,马二爷可就说不清了。
这世界实是乱了套。
这时候,不单是石城,.99lib.整个大清天下都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革命已成了天下大势……
第十一章
革命说来就来了,来得迅猛且嚣张。
这年秋里,武.99lib.
昌城头一声炮响,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成立,举国上下为之震动。大清朝廷惊慌失措,于万般无奈之中起用袁项城。项城率北洋官兵誓师彰德,旋即挥师南下,进逼武汉三镇,隔江和新生的民国形成对峙。
消息传到石城,革命党便借着武昌的势头大闹起来。
武昌起事后只十天光景,江防会办府和知府衙门就吃了三次炸弹。
两次炸响了,一次没炸响。
最让石城百姓称道的是第三次,炸江防会办府。
十数个上新学的男女学生,硬是不怕死,揣着炸弹,攥着土枪,大天白日硬往会办府的大门里冲。绿营的兵排枪乱射,把学生们全打倒在沿江大道上,学生们还是把带去的炸弹拉响了。
一个女学生拉响炸弹后还嘶声高呼:
“中华民国万岁!”
官府大为惊恐,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把绿营和巡防营官兵全派出来,日夜大抓革命党一也不论真假,疑是革命党便抓,抓住后就杀,杀完了还一律把人头装在特制的木笼里,挂在城门口示众。
一时.99lib.间,石城里遍满腥风血雨,也不知造出了几多担着革命名义的野鬼冤魂。
这就震动了驻在石城东门外的新军第八协协统刘家昌。
刘协统原倒没准备响应武昌民国政府,进行一场光复石城的革命,可满人的绿营官兵在江防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的指令下,这么抓人,杀人,刘协统看不下去了,心里就想动。
然而,那当儿革命形势尚不明确,刘协统手下马标、炮标的两千口子弟兄又在城外,刘协统要动却动不得,便先忍下了。路矿学堂的革命党学生跪在刘协统面前,求刘协统起兵,刘协统也没应。
刘协统对路矿学堂的学生们说:
“你们要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没多久,各地消息纷纷传来,今日这个省独立,明日那个省独立,屈指算算,大半个中国竟都属了民国。独立的各省还在上海开了会,一致承认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为代表全中国的临时政府。
大清治下的地盘已少得可怜了。
刘协统这才认定自己的新军是“忍无可忍”了,遂于阴历十五夜间,亲率全协两千多弟兄,在巡防营钱管带的策应下,暗地里从聚宝门进了石城,打着灭满兴汉的旗号突然举事。
这是个决定石城历史的日子。
在这决定历史的日子里,刘协统坐着八抬大轿,拖着十数门铁炮,于子夜时分,悄悄来到了江防会办府对过的大花园,要与据守江防会办府的绿营决一死战。
刘协统到了大花园,实就是到了会办大人的鼻子底下,会办大人竟不知道。
也无怪,刘协统太鬼,会用疑兵。
白日里,刘协统还请会办大人到东郊去看新军演操,夜里就起了事,谁也防不及。就是到了大花园,已让炮标的弟兄把铁炮对着江防会办府支起来了,许多弟兄都还没见到刘协统的面。
刘协统那夜根本没从八抬大轿里走出来。
支起了铁炮,刘协统决定先礼而后兵,遂又在八抬大轿里亲自草拟了给会办大人、邓老大人并那绿营的《劝告书》。
刘协统能武亦能文,《劝告书》写得极有文采,开篇便道:
“国家者兆民之国家,天下者大汉之天下,安有窃国家天下于异族一已而亿万年99lib?
不衰者乎?武昌义举,天下响应,实乃天意。君不见革命大势已成,民国人心所向乎……”
因此,刘协统劝告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顺应潮流民心,说服绿营放下武器,和他一起实现石城和平的光复。
忠于大清的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既没被刘协统的文采打动,也不要刘协统奉送到面前的和平,杀了送《劝告书》的弟兄不说,还先行下令炮轰刘协统置身的大花园。
刘协统这才真火了,下令开炮。
十数门大炮轰隆隆响了起来。
火光、烟雾,瞬即淹没了江防会办府。
会办府告急。
会办大人不知道钱管带已参加了起事,竟命钱管带率巡防营的官兵前来增援,钱管带真就带着一营弟兄从江边靠近了会办府,和正面新军的刘协统形成了夹攻之势。
会办大人和知府衙门的邓老大人这才慌了,弃了本还可以守上一阵的江防会办府,带着几百口子绿营残兵渡江逃跑。跑得急慌,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的船不慎翻沉,二位大人双双跌入江中淹死,石城遂告光复。
这便换了朝代,进了民国。
刘协统解民于水火倒悬,光复石城有功,又有手下两千号弟兄的拥戴,便顺理成章成石城的新主子。
这新主子开初叫军政督府,是刘协统自封的。没多久,刘协统正式得了民国大总统的简任,才又依着民国的建制改了名称,叫作镇守使了。
做革命党不再挨杀头,革命党便普及开了。
光复后不到一个月,革命党竟然满街都是,就连麻五爷和他的帮门弟兄也成了革命党,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到处剪男人的辫子。
麻五爷对革命持着热烈欢迎的态度,四处向人吹嘘自己当年交结的那些革命党朋友,还怀揣五响毛瑟快枪大大咧咧地到马二爷府上去吓马二爷,做出一副很贴心的样子,要马二爷小心自己的老命。
马二爷和城中一些绅耆被这番变化弄得目瞪口呆,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麻五爷们不论咋说,他们硬是不信大清就这么完了,仍然开口一个“大清”,闭口一个“圣上”,还相互勉励着,要不忘前朝。
既要不忘前朝,辫子便断然剪不得,这就违了民国政府明确颁布的《剪辫令》,也就给麻五爷带来了敲诈的借口。
麻五爷对马二爷这帮不剪辫子的古董们一一收取小辫保护费,每月月规银二两。因着卜守茹的关系,麻五爷对马二爷格外关照,月规竟收了十两。收了保护费以后,却并不实行保护之责,只是交待马二爷们自己小心着,把辫子盘起来,以免人头落地。
麻五爷言之凿凿地说:
“大明换大清时,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眼下革命了,大清换了民国,汉人又得了江山,就改了规矩,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
马二爷实是气得要死,可再没有邓老大人做靠山,便不敢和麻五爷硬拼,就日日躲在家里抽大烟,躺在烟榻上回想先前大清圣上坐龙廷的好时光。有时想着想着,眼泪鼻涕就出来了,流得一脸一身。
天长日久,马二爷对革命恨意日增。
恨意绵绵之中,马二爷不止一次端着烟枪在卜守茹面前发狠,说革命就是99lib?谋反,革命党没一个好东西,像那麻五爷,将来是一定要被满门抄斩的,他马二爷即便就此完结,也决不和麻五爷这种混账东西再来往。
卜守茹但凡听到马二爷这么说,总装作没听见,根本不予理会。
那时,儿子天赐已落生了,卜守茹自己奶着——马二爷本要给天赐请奶娘的,卜守茹不要。
卜守茹怕奶娘奶孩子,孩子大了会对自己不贴心。
辛亥年冬天,天赐已一岁多了,长得很像卜守茹,小模样极是讨人欢喜。
卜守茹因着天赐的关系,心收了些,自己的轿号只让仇三爷伺弄着,没事不大去了,和麻五爷的来往也稀了。有时看着天赐红扑扑的小脸膛,卜守茹甚至想,从今以后,自己得做个好母亲才是,啥轿号、轿子,啥革命、光复,实都不是她这个女人家该管的事。
然而,马二爷老是躺在烟榻上咒骂革命,老是翻来复去地念叨前朝邓老大人执掌石城的好时光,就迫着卜守茹适时地记起不少往事。
往事弥漫着血腥味,让卜守茹心里直发颤。
卜守茹才又想到,她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正得借着马二爷的好时光过完的时候,奋力撑起自己的一方天地。
那当儿,卜守茹已认定,马二爷作为打天下的男人的一生已算完了。瞅着烟榻上马二爷的老脸,卜守茹不止一次地想过,这老杂种不知哪一天就会带着他对革命的仇恨,闭眼睡过去。
这场革命实在是来得好。
马二爷仇恨的东西,必定是好东西。
细想想也真是,革命真就不错。革命让马二爷依靠的邓老大人毙命江中,让马二爷失却了自己的好时光。可革命并没有掀去石城的麻石路,石城的麻石路上依旧行着红红绿绿的轿子。做了民国镇守使的刘协统,仍是和前清的邓老大人一样钟爱轿子,说满街行着的轿子是石城一景,是地方安定的象征。
于是,卜守茹便在某一日马二爷再次攻击革命时,抱着天赐笑笑地开了口说:
“你老骂啥呀?这革命有啥不好呢?革命不就革掉了你一条小辫么?又没革掉你的轿号、轿子!”
马二爷烟枪一摔道:
“你只知道轿号、轿子,就不知天下大义!”
卜守茹觉得好笑:
“啥叫天下大义?你那天下大义我是知道的,里外不就是有邓老大人的粗腿好抱么?”
马二爷道:
“邓老大人和我好是一回事,天下大义又是一回事。连圣上都不要了,这天下还会有个好么?”
又阴阴地说:
“你莫看民国今日闹得凶,日后咋着还难说呢!当年长毛起乱,不也很凶么?还封了那么多王,可你看看,今日长毛在哪里?还不是被曾相国赶尽杀绝了?”
卜守茹讥笑道:
“只可惜你那曾相国早死了,再不能还魂喽!”
马二爷便又叹气,一边叹气一边说:
“曾相国不在,勤王保国的义士还会有,你看着好了……”
卜守茹恶毒地道:
“好吧,就算有那勤王保国的义士,就算皇上老儿还能坐龙廷,你马二也还是完了,你手扒棺材沿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马二爷气死了,抓起烟榻上的茶杯,狠狠向卜守茹砸去。
卜守茹身子一偏,茶杯落在对面墙上碎了。
怀里的天赐吓得哭了起来。
天赐一哭,马二爷心疼了,忙从烟榻上爬起来,要从卜守茹手里夺孩子。
卜守茹不给,一把把马二爷推开,拍哄着天赐,冷冷看了马二爷一眼,转身走了……
拥戴革命的心,差不多是被马二爷这么一点点逼出来的。
自然,还因着轿子,因着钟爱轿子的刘镇守使。
听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说,刘镇守使指挥起事时都没骑马,都是坐的八抬大轿。卜守茹便很真诚地想,就是冲着这般钟爱轿子的刘镇守使,她也得拥戴革命。
然而,尽管如此,卜守茹却并没想过要利用革命首领刘镇守使去扩张自己的地盘,兴盛自己的轿业。嗣后卜守茹和刘镇守使的结识,并非刻意钻营的结果,而是刘镇守使自个找上门来的……
第十二章
刘镇守使早年做大清协统时就听说过卜守茹的芳名和传闻,知道卜守茹虽道出身寒微,却颇有些姿色,以妾身进了马家,却又生性孤傲,敢和马家分庭抗礼,就想见见。
说来也巧,恰在这年秋里,刘镇守使老父死了,刘镇守使要大办丧事,这就有了机缘。
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说,丧事由马记老号承办才好,马记老号最会办丧事,轿夫使轿平稳,过世老大人不会受惊,将军和后人才能更发达。
刘镇守使不睬,硬没用马记老号的轿子,亲点了卜家新号,且要卜守茹前来镇守使署就此面商。
这是革命成功第四年春里,刘镇守使升了中将师长后的事。
那年春里极是反常,时令刚过春分,天就意外地暖了起来,夹衣都穿不住,卜守茹是着一身素旗袍,系一袭红斗篷,到镇守使署去的,坐的是四抬方顶蓝呢轿。
麻五爷也一同去了,坐一乘小轿。
一路上有许多帮门的弟兄跟着,前呼后拥,甚是热闹,引得许多行人驻足观望。
因着头一回去见刘镇守使,卜守茹心里惴惴的,总是不安,极怕有何不妥,坏了自己和刘镇守使的这笔大买卖。
刘镇守使刚升了师长,正是春风得意时,老父的丧事自要有一番大排场的,粗算一下,动上千乘轿,以每乘轿子八百文计,就有不少银子好赚。
事情若是办得好,丧家总还有赏。
更重要的是,刘镇守使家的丧事办好了,新号的牌子也就跟着响了,马记老号包揽全城丧事的局面就会因此改观。
心里不安,就觉着路短,转眼到得东城老街上,离镇守使署只里把路了,更觉着不踏实,卜守茹便让轿落了,进了一家棺材铺,说是去看棺木,实是为了静自己的心。
在铺里转了一圈,又掏出一面小镜子身前身后照了照,认定自己还算利索,卜守茹才又上了轿。
上轿后,仍免不了左思右想,这一来便发现了新问题:担心麻五爷和麻五爷的弟兄在镇守使署出丑,坏了大事。
又在老街街口停了轿,吩咐麻五爷和麻五爷的弟兄回去。
麻五爷不愿,说是一起见刘镇守使最好,一人说不清的事,两人自能说得清。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要陪她去见刘镇守使是一番好心,可那日咋看咋觉着五爷和他的弟兄不顺眼,就板起粉脸坚持要麻五爷回去。
麻五爷不甚高兴,可还是听了卜守茹劝,回去了。
卜守茹记得清楚,四抬蓝呢轿飘进镇守使署时是傍晚,夕阳的白光映在门口兵士的枪上和脸上,使得兵士和枪更显威严。
紧张自不必说,几个兵士枪一横,喝令卜守茹下轿时,卜守茹心跳得实是狂乱。
好在兵士还客气,得知卜守茹是奉刘镇守使之命来见,枪放下了,其中一个兵还引着卜守茹去见了刘镇守使。
刘镇守使很威武,穿一身笔挺的军装,腰间斜挎着把带红穗的大洋刀。卜守茹进门时,刘镇守使正和一个当官的说话,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马靴踩出咔咔的响声。
见卜守茹进来,刘镇守使愣了一下,把那当官的打发走了,要卜守茹坐,还让手下的兵拿了点心,沏了茶。
双双坐下后,刘镇守使盯着卜守茹看了好半天,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真俊。”
卜守茹心里慌,又想掩钸,就半个身子依坐在椅子上,偏头看着刘镇守使,露出一排碎玉似的牙齿笑,后又端起茶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茶杯盖,撩拨水面上的茶叶片儿。
刘镇守使又说:
“怪不得咱石城的轿这么好,却原来是有你这么个俊女子在弄轿呀!”
卜守茹记挂着将要开张的大生意,便道:
“城里的轿也……也不是我一人在弄,还……还有马家老号呢!往……往日城里的丧事都是马家老号包办的。这……这回将军看得起我,我自得替将军把事办好,也……也不辜负将军的抬举……”
刘镇守使手一摆,极和气地说:
“抬举啥呀?!我只是想见见你。早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总觉着奇。咋想咋奇。女人弄轿奇,弄出名堂更奇,做了人家的小妾,偏又在一户门里和人家对着弄就益发奇了。”
卜守茹见刘镇守使很随和,心中的紧张消退了些,抬头瞅了刘镇守使一眼,笑道:
“才不奇呢!我爹弄了十八年轿,我是起小在轿行长大的,不弄轿还能弄啥?难不成也像将军你似的,去弄枪?”
刘镇守使也笑,边笑边摇头:
“轿和枪都不是女人弄的。”
卜守茹柳眉一扬:
“准说不是女人弄的?我不就弄到今日了么?”
刘镇守使道:
“所以我说你是奇女子嘛!你志趣实是不凡,敢破陈规,敢反常情,真少见哩。”
卜守茹说:
“破啥陈规?反啥常情?我才没想过呢!我要真像将军你说的那样敢反这反那,不早就把马二爷宰了!”
刘镇守使哈哈大笑:
“真能被你这俊女子宰了也是福份!有道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卜守茹嘴一噘:
“其实……其实我不敢。”
刘镇守使问:
“是怕我治你的罪么?”
卜守茹道:
“你不治我的罪我……我也不敢。”
刘镇守使说:
“你终是女人,心还是善的。”
卜守茹头一昂,辩道:
“也不太善,谁欺我,我也会去斗。”
言毕,又瞅着刘镇守使,说了句:
“你是将军,武艺一定好,赶明儿,你……你教我两手,碰到谁敢欺我,我就去揍他。”
刘镇守使大笑道:
“我可不敢教你,你要真会了两手,只怕我这做师傅的先要被你揍呢!”
卜守茹连连摆着手:
“不揍你,不揍你,你别怕。”
刘镇守使益发乐不可支:
“倒好像我真怕了你似的!”
又说:
“我真想不出你这俊女子打架时是啥模样……”
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再无拘束,二人不像初次见面,倒像相识了多年的老友似的。尤其是刘镇守使,连请卜守茹来的初衷都忘了,只一味和卜守茹说笑调情,卜守茹几次谈到丧事的安排,刘镇守使也马上岔开,只说日后再谈,卜守茹也就不好勉强了。
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刘镇守使兴致仍高,就要卜守茹留下陪他喝酒。
卜守茹那当儿已看出了刘镇守使眼光中露出的意思,知道自己是推不了的,就没推辞,爽快地答应了。
喝酒时,刘镇守使已不老实了,又夸卜守茹俊,说是相见恨晚,说着说着,手就往卜守茹身上摸,摸了上边摸下边。
卜守茹说:
“要是会两手,这会儿就用上了。”
刘镇守使笑道:
“那也没用,我还有枪呢。”
卜守茹立马想到自己受过的凌辱,恼了,把刘镇守使一把推开:
“那你快去拿!”
刘镇守使只一怔,手又摸了上来:
“我拿枪干啥?不把你吓坏了!”
卜守茹道:
“你真敢拿枪对着我,我就和你拼!”
刘镇守使讨好说:
“我拿枪来也是给你的,你烦了就毙我。”
卜守茹哼了一声:
“真的?”
刘镇守使真就把枪掏了出来:
“给你,你打吧,我可不怕。我说过的,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卜守茹接过枪看了看,放下了:
“你是假英雄,你知道我不敢杀人。”
刘镇守使大笑道:
“不是不敢,怕是不忍吧!”
卜守茹没作声,刘镇守使便以为卜守茹默认了……
这晚的酒喝得漫长,刘镇守使尽管动手动脚,却终还算有些规矩,也体恤人,因卜守茹身上正来着,便没和卜守茹做那事。
这是与麻五爷不同的,麻五爷蛮,想做便做,才不管来不来呢。
刘镇守使不这样,就给卜守茹多少留下了点好感。
因着那份好感,卜守茹在为刘镇守使的父亲做完丧事后,又应刘镇守使之邀,到镇守使署来了,陪刘镇守使喝酒谈天。听刘镇守使谈,自己也谈,谈倒在麻石道上的父亲,谈老而无用的马二爷,谈马二爷当年对她的凌辱,谈到伤心处还落了泪。
卜守茹一落泪,刘镇守使便难过。
刘镇守使文武双全,自比岳武穆,某一日难过之余,为卜守茹做诗一首,号称《新长恨歌》。
歌曰:
夜月楼台满,石城桃面多。
世人皆梦寝,娥娘轿已过。
凄然声声叹,哀颜粉黛落。
含恨为人妾,花季徒蹉跎。
移情千乘轿,傲唱大风歌。
满目蓬蒿遍,春风吹野火。
辛亥风云起,义旗换山河。
我拔三尺剑,尽斩天下错。
还尔自由身,红妆一巾帼。
相伴常相忆,一笑抿逝波……
刘镇守使在诗中说得明白,卜守茹做马二爷的妾是天下大错之一,刘镇守使是要挥剑斩之的。
还有一点,刘镇守使也说得清楚,刘镇守使是想和卜守茹相伴常相忆的。
在刘镇守使看来,卜守茹做他的妾还差不多,做马二爷的妾,又受马二爷凌辱,实在是太委屈了。
刘镇守使是革命功臣,民国新贵,年岁也不大,比马二爷小了十几岁,才五十二,讨卜守茹做个四姨太正合适。
那当儿刘镇守使还没有九个姨太太。
卜守茹却不愿和刘镇守使常伴常相忆,她既不想得罪麻五爷惹来地面上的麻烦,也不想公然离了马家落不到家产。
打从那年巴哥哥出走后,她心里再没和哪个男人真好过,她的心早死了,唯有轿号、轿子,才使她活得有滋味,她才不愿让刘镇守使套上哩——就算对刘镇守使有好感,也还是不愿被刘镇守使套上的。
次日,卜守茹便让仇三爷花了两斗米的价钱找了个老秀才来,要老秀才以她的口气拟首诗回刘镇守使。
诗是拟在一方绢帕上的。
诗道:
妾家行轿如行舟,
门前水长看鱼游。
当窗莫晾西风网,
唯恐贵人悯悲愁。
姻缘前世皆有定,
长剑三尺难斩秋。
纵然春光无限好,
武穆亦当觅封侯。
接了卜守茹的诗绢,刘镇守使偏就益发的魂不守舍了,不说不想觅封侯,就连该干的正事都忘了,四下里对人说,这卜姑娘不但俊气,有那立世的大本事.99lib.,也有学养哩,诗作得好着呢。
刘镇守使身边的老师爷却说:
“诗的意思是好,只是不合辙。”
老师爷旋即摇头晃脑,诵起了“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辙律。
刘镇守使脸皮挂落下来,说:
“你这是迂腐,卜姑娘的诗好就好在破了辙,卜姑娘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敢破陈规,敢反常情,我就喜她这点!她若是做了我的四姨太,我就叫她专教我那七个娃儿做这种破了辙的诗。”
过了没几日,刘镇守使又做了一首好诗送卜守茹,是派自己的副官长送去的。
诗道:
一巷寒烟锁碧流,
武穆无心觅封侯。
但求娇娘总相伴,
月照双影酒家楼。
不见旗飘山川上,
英魂云桥古渡头。
汉业已随春色改,
当年燕赵几悲秋?
这么一来,卜守茹便难了,就是不想和刘镇守使好也不成了。
刘镇守使宁可不封侯,也要和她月照双影长相守,这番情意令她感动。又知道刘镇守使就是当年的邓老大人,是一城之主,能让她发,也能让她败,就更不敢怠慢了。
于是,卜守茹就和刘镇守使说,明里的妾是不能做的,马二爷年岁已大,大婆子又死掉了,自己一走,就要了老杂种的命,要遭人唾骂的。若是刘镇守使不嫌弃,倒可以做个暗中的妾,也不负刘镇守使这一番知冷知暖的抬爱。
刘镇守使应许了,隔三差五把卜守茹请了去,吃酒、听堂会,也时常做一些男欢女爱的事情。
刘镇守使脱下军装一上床,就不是岳武穆了,一点文治武功显不出,整个像条赖狗,还有狐臭。
卜守茹都忍着,且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时常夸赞刘镇.99lib. 守使好功夫。
诗却做不出了,在床上和刘镇守使说了实话,是请人做的,花了两斗米的价钱。
刘镇守使便笑,说是那诗才值两斗米钱?真是便宜。还说要把写诗的老秀才请来见见。
刘镇守使是真心喜欢卜守茹的,为了来往方便,认卜守茹做了干女儿,给卜守茹的轿行起了新名号,唤作“万乘兴”,亲笔题写了招旗、匾额,还为“万乘兴”赋诗一首:
麻石古道万乘兴,
缥缈如舟梦里行。
为客不惧山川远,
舆轿如烟遍春城。
卜守茹便把刘镇守使的诗狗肉幌子一般裱挂起来,一下子包揽了官家动轿的差事,和民间大部的红白喜事。
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原只认马二爷说话,举凡云福寺做佛事,都让施主用马记老号的轿,这一看刘镇守使抬举卜守茹,也就变了,要施主用“万乘兴”的轿,让“万乘兴”包办丧事。
生意越来越好,卜守茹就不断更新轿子,还为轿夫们置了蓝布红边的新轿衣,轿衣后背上“万乘兴”三个大红字,就像一团团火,烧得马二爷的三十多家老号自惭形秽,再不敢有非份之想。
“万乘兴”的轿子货色新,座位也宽大、舒适,就是不讲刘镇守使的面子,城里人也都愿坐,且不惜多付力资。而马二爷则日渐老了,又只知道抽大烟,一门心思早不在轿上了,马记老号轿子烂了无钱维修,号衣破了无钱添置,呈出一派败相,自是难招来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抬抬散客,走走街轿。
后来,还有许多轿夫干脆甩了老号,都到“万乘兴”来了。
第十三章
然而,马二爷终究是伺弄了一辈子轿子的,轿行、轿子早已成了马二爷生命的依托。故尔,马二爷对“万乘兴”的兴盛和自家马记老号的衰败实是很不甘心的,在最后的岁月里,马二爷还是拄着拐棍挣扎着从烟榻上爬起来了。
也直到这时候,马二爷才终于承认了这场光复石城的革命,和这革命造出来的民国镇守使。
马二爷要振兴自己的轿业,不承认民国的镇守使是不行的。
民国的镇守使是石城的新主子,就是当年的邓老大人——那权势像似比邓老大人还大。当年的邓老大人没兵权,且还要受江防会办府的节制,民国的这位刘镇守使以中将师长的身份主持着一城军政,简直就是个土皇帝。
刘镇守使抬举卜守茹,卜守茹便发达了,发达得让马二爷眼红。
这贱货咋样贴上刘镇守使的,马二爷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卖弄风骚无疑。
每每看到镇守使署的副官、护兵来接卜守茹,去镇守使署吃酒、听戏,马二爷常会目送着卜守茹远去的背影瞎揣摩:这贱货兴许又要去和刘镇守使上床了。
那当儿,马二爷已管不了自己的小妾,自己又力不从心,便对这种事看淡了,心下不再气卜守茹去和刘镇守使睡,只气卜守茹仗着刘镇守使和他作对,把个“万乘兴”生意搞得这般红火,把他马记老号的主顾都夺走了。
还恨自己不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没啥风骚可供卖弄。
后来,一下子开了窍,才又想到,卜守茹终在名义上是他的小妾,他与其让卜守茹拿自己的身子私下里送人情,还给他添累,倒不如他来做这人情了。他马二爷实可以把卜守茹公然送给刘镇守使,让刘镇守使记他一笔深长而久远的情分。
这样做的好处极明显,一来永远的从马家门里除却了一个祸害;二来又笼络了刘镇守使——就算刘镇守使日后不能帮他,至少不会害他;三来也就给卜守茹这野马戴上了铁笼头。
马二爷认定,刘镇守使气焰薰天,不是一般等闲人物,卜守茹一旦正式做了刘镇守使的姨太太,刘镇守使断然不会再让这贱货依然这样抛头露面满世界弄轿,没准会一把将卜守茹的“万乘兴”都掠到自己手里。
这一来,卜守茹就完了。
马二爷宁可对刘镇守使拱手认栽,却不能败在卜守茹手下。
一个女人,又是给他做了小妾的,断然没有成功的道理。
这实在是个好念头。
这好念头让马二爷激动不已。
马二爷便抽着大烟日思夜想——想着咋把这极难说的话去和刘镇守使说开?马二爷自己是不好去说的——把自己的妾拱手送给人家,还赔着笑脸,马二爷做不出,就算是承认了革命,和这革命造出的刘镇守使,也仍还是做不出的。
让麻五爷去说也不行,一者麻五爷和卜守茹原本就有一手,二者革命后马二爷也再不和这混账东西多来往了。
万般无奈,马二爷才极不情愿地去和贴心家人刘四商量了。
刘四听罢马二爷的述说便道:
“嘿,我的个爷来,你真是糊涂!这种事哪用得着找别人?您老不要卜守茹还不好办?一纸休书就把她打发了!”
马二爷说:“那倒不好,我老了,不中用了,本意原是要成全这贱货和刘镇守使,这一来,倒像是我容不得这贱货了……”
刘四道:“那也好办,您老只要当面把这话里的意思和卜守茹说透,卜守茹也自会去和刘镇守使说的!”
也只得这么办了。
又想了几日,马二爷自认为想得已是很成熟了,遂决定正式去和卜守茹开谈。
开谈这日,马二爷让厨子做了不少菜,还破例亲自给卜守茹酌了酒。
卜守茹不知道马二爷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觉得很愕然,盯着一桌子酒和菜不动筷子,不冷不热地问马二爷:
“今日是咋啦?为姑奶奶的‘万乘兴’庆贺么?”
马二爷强作笑脸道:“就算是为你99lib.庆贺吧!”
卜守茹说:“好,既是为我庆贺,这酒姑奶奶就喝——”
言罢,卜守茹把面前的一杯酒端起来,喝了个底朝天。
马二爷又给卜守茹把酒酌上了,话也说得动人:
“守茹呀,打从进到马家门里,这许多年,你是吃了不少委屈的,我心里都知道,这杯酒你再喝下去,就算爷给你赔个不是吧!”
卜守茹这时警觉了——没想到马二爷把她送给刘镇守使的坏心思,只想到马二爷在酒里做了手脚,便狐疑地瞅着酒杯问:
“二爷,你莫不是要算计我吧?”
马二爷笑道:
“如今不是往日,你有刘镇守使做靠山,谁还敢算计你?”
卜守茹说:“你莫提刘镇守使,他做他的官,我弄我的轿,我们本是不相干的!”
马二爷道:“不相干,刘镇守使咋给你的轿号写字题诗?咋老派人来接你去吃酒、听戏?”
卜守茹适时地记起了当年那场99lib.凌辱,以为马二爷要拿这事做文章,便站起来说:
“咋?疑上刘镇守使了?是不是还想把姑奶奶再吊一回?!”
马二爷忙道:“守茹,你看你,都想到哪去了?你也知道的,这几年我是想开了,哪还多问过你的事?!”
卜守茹不作声了。
马二爷自己喝起了酒,边喝边说:
“不过,今日为着你,我倒要管一回闲事哩。”
卜守茹不知马二爷要管啥闲事,益发糊涂了。
马二爷接着说:
“我已是风烛残年了,用你咒我的话说,是手扒着棺材沿了,或许再没几年活头。可你呢,正年轻,好日子还长,我就想放你一条生路。”
卜守茹惊问道:“啥……啥生路?”
马二爷苦苦一笑说:“你和刘镇守使的事,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这些日子我常想,刘镇守使不是麻五爷,人靠得住,又有权势,和你倒正是一对。你们与其瞒着我,这般私下往来,倒不如干脆住到一起去算了……”
卜守茹惊得更很:
“马二,你……你莫不是疯了?”
马二爷道:
“我没疯,我是想了许久,才和你说这话的。这样好,这样一来成全了你们,二来我这门里也肃静了。”
卜守茹呆了。
马二爷又道:
“只是咱得好说好散,过去那些冤仇都别再记了,彼此都多想想人家的好处。这藏书网阵子我就常想你的好处,你不管咋说,终是给我生了个儿子。”
卜守茹这才回过神说:
“可我倒想不起你有啥好处……”
马二爷叹了口气:
“我现在有这份心意放你的生,还不算好处么?”
卜守茹决不相信马二爷这么做是发善心,紧盯马二爷的一张老脸,陷入了久久地思索——
这老东西此举意图何在?是为了割断她和儿子天赐的亲子之情,还是仅仅为了讨好刘镇守使?抑或是怕她日后夺了自己的轿号?才在今天防了一手,以退为进?
马二爷的老脸阴沉着,脸上没有答案。
卜守茹把目光从马二爷脸上移开去,心里冷冷一笑,也不愿去多揣摩了,反正她早在被刘镇守使瞄上时就打定了主意,既不去刘镇守使那做姨太太,也不离开马家。现在,不管老东西咋想,她都不走。老东西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离开马家大门。
于是,卜守茹便说:
“二爷,你这好处我却消受不了,不说人家刘镇守使和我没那层关系,就算是真有那层关系,我仍是不能离了您老的。我若是真离了您老走了,人家外人不要骂么?”
马二爷道:
“我都不怕人家骂,你还怕啥?”
卜守茹笑道:
“那我也不能这样做,不看你,我还得看天赐呢!”
马二爷说:
“天赐是我的儿子,你走了,还有我。”
卜守茹很和气地问:
“你若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天赐咋办?这么多轿号咋办?还不都得靠我来收拾么?”
马二爷真没想到卜守茹会赖在马家不走,且想在他死后来收拾他的轿号,心里很气,却又有口说不出。
卜守茹偏又说:
“二爷,叫我走,是你的一番好意,我不走,是我的一番好意。我看呀,今日话既说到了这一步,咱干脆再挑明点说,你眼见着都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整天瞎琢磨啥?我看呀,你倒不如现在就把马记老号的那些轿交给我一起整治,自己落得享个清福。你看我爹如今多好,我可没亏了他,给盖了三间大瓦屋,买了一房新家具不说,每年还送不少钱给他花……”
这口气简直是在给马二爷一生的事业发丧了!
马二爷再也听不下去,酒杯往地下一摔,恨恨地离开酒桌走了。
直到这时,马二爷才明白,当年为气卜大爷而纳卜守茹做妾是多么愚蠢!逞着胜利者的一时意气,把这贱货聘进门容易,现在想送出门就难了。就是搭上自己的老脸不要,她也不走,那架势只怕是不把马家彻底搞败掉,便没个完结了。
卜守茹这边弄不通,马二爷才又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一厢情愿地打起了刘镇守使的主意。让马记老号的管事们月月给镇守使署多出差轿,还花钱笼络镇守使署的副官们,想方设法要和刘镇守使见上一面。
卜守茹想见刘镇守使容易,马二爷要见就难。
四下里托人,疏通了三个月,终于轮上了一次刘镇守使主持的商界绅耆谈话会,马二爷兴冲冲地去了。可在谈话会上刘镇守使只要绅耆们为他的弟兄捐饷,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马二爷带头认了二百两银子的捐,刘镇守使仍没注意到马二爷的存在。
到得散了会,马二爷挤到刘镇守使面前,刘镇守使才打着官腔说了句:
“很好,马二,你很好,嗯,你捐二百银子很好。”
马二爷振作精神,想暗示一下卜守茹的事,刘镇守使却已在一帮卫兵副官的簇拥下,转身走了,就像不知道他是卜守茹的亲夫似的。
卜守茹知道这事后,又笑他:
“二爷呀,你实在是财大气粗呢!我这‘万乘兴’代刘镇守使办捐,也才捐了五十两,您老真气派,一捐就是二百两。”
马二爷气昏了,当场栽倒在地,嗣后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从床上爬起来后,马二爷再也离不开拐棍了——往日只是出门时拄,现在,在院里、房里也得拄,眼也昏花了,常会分不出白日黑夜。
这时,马二爷唯一的安慰只剩下了儿子天赐。
第十四章
天赐从打一落生就适应了家里的抑郁气氛。
两岁前是卜守茹奶他,一碰到马二爷和卜守茹开仗,天赐便把小脑袋往卜守茹怀里躲。两岁后,离了卜守茹的怀,再见家里开仗,便往门外躲。到得开蒙读了书,又有小学堂好躲了。
天赐在两岁前,于无知的懵懂中是倾向母亲卜守茹的。
后来渐渐大了,上了小学堂,懂些事理了,便一步步倾向了父亲马二爷。
母亲卜守茹总是很忙,不是在刘举人街的“万乘兴”的总号,就是在刘镇守使的镇守使署,或是麻五爷的香堂,有时连着十几天难得和天赐照上一面,天赐只能和马二爷厮守着。
马二爷对天赐99lib.很好,看天赐读书,陪天赐玩耍,天赐要啥,马二爷应啥。
天赐自然便认定马二爷好,和马二爷啥话都说。
有一回,卜守茹到上海订轿,半个多月没回家,天赐便问马二爷:
“爹,我娘咋老不回家?”
马二爷道:
“她眼里根本没咱这个家,只有她的轿。”
天赐说:
“要那么多轿干啥?一人又坐不了。”
马二爷道:
“她想带到棺藏书网材里去哩!”
天赐不作声了藏书网。
马二爷却意犹未尽:
“其实,你娘也是白忙,她置下再大的家业,末了也得留给你!你是我的儿,也是她的儿,她不留给你没办法。”
天赐说:
“我才不稀罕哩!”
马二爷道:
“稀罕不稀罕都是你的,谁也夺不去,爹现在让着她,不去和她斗了,也是为着你。”
天赐这才想起问:
“娘咋老和你骂架?”
马二爷道:
“因为她恨爹!”
天赐不解:
“为啥恨你?”
马二爷长长叹了口气:
“为着爹老了……”
天赐仍是不解:
“老了就遭人恨?”
马二爷红着眼圈说:
“老了就遭人恨哩!”
天赐又偏着脑袋问:
“那娘当年咋愿跟你的?”
马二爷说起了当年,道是当年卜大爷如何一败涂地,用自己的亲闺女作代价,向他求和;他又是如何宽宏大量,允了卜大爷;结果,卜守茹偏坑了自己的亲爹,今日又坑了他,把个马家闹得鸡犬不宁……
最后,马二爷说:
“你娘太毒,当年不为图咱马家的轿,就不会进咱马家门的,爹当时不知道,才铸下了这一生一世的大错。”
天赐似懂非懂,可从父亲马二爷失神的眼中已看出了一个老人深深的绝望和悲哀,就觉得母亲真就是狠毒的,对自己的老父亲也实在是很不公平的。
这样的对话,随着时间的演进,没完没了地继续着,一次比一次深入。
看到镇守使署的轿子和帮门的弟兄常来接卜守茹,天赐又问:
“爹,他们老接我娘去干啥?”
马二爷道:
“这得去问你娘。我不能说。”
天赐吊在马二爷的脖子上不放手:
“你说嘛!”
马二爷仍不说:
“她是你娘,我不能和你说,大了你自会知道的。”
天赐便去问卜守茹:
“娘,官家的大轿老接你去干啥?”
卜守茹斥道:
“小孩家,问这个干什么?!”
天赐还想问,卜守茹已唬起了脸……
后来,还是马二爷叹着气和天赐说了:
“天赐呀,天赐,你没个好娘,你娘太浪……”
天赐虽说不懂“浪”是啥意思,可从马二爷的口气和眼神中却悟出了这“浪”不是件好事,因此,对常来找卜守茹的镇守使署的副官们和麻五爷都是很恨的。
镇守使署的副官们和麻五爷对天赐偏就很好,尤其是麻五爷,每回到马家来,总要给天赐带些好吃的小零嘴,什么糖块、糖球了,什么水果、点心了。有一次还给天赐带了个好玩的小花猫。
天赐总不要,也不理麻五爷,有时被卜守茹逼着接下了,回转身就扔到了茅坑里。
那只小花猫命运.99lib.更惨,第二天就被天赐弄断了一条后腿,第三天又被弄断了一条前腿,到第四天便死了……
这让卜守茹十分生气。
卜守茹指着天赐的鼻子,大骂天赐是心狠手辣的小畜牲。
这却让马二爷十分高兴。
马二爷在天赐身上,看到了卜守茹的黯淡未来和自己久远的成功……
第十五章
“万乘兴”总号在刘举人街的卜家老宅,除了飘乎于半空中的一面招旗和门楼上的一块匾额是新的外,其余皆是旧的。
前院的正房和东西厢房仍保持着十年前的老模样,就连窗棂也还是纸糊的,夏日的一场大雨过后,总要潲进些雨水。房里依然是黑洞洞的,日渐陈旧的家具大都摆在原处,无声地映衬着那黑?99lib?
的深邃。
轿业兴盛之后,仇三爷想把这老宅翻盖一下,卜守茹不允,说是就这样好,她看着眼熟,若是哪一日巴哥哥回来了,也不会觉得生分。
仇三爷从此不再提这茬了。
仇三爷知道,卜守茹这十年都没忘记99lib.了巴庆达,尤其是这二年“万乘兴”的生意日渐兴隆,日子好过了,卜守茹对巴庆达的思念就益发炽热了。
卜守茹不止一次在仇三爷面前说过:
“三爷,你上岁数了,总号里的事又这么多,要是有我巴哥哥做个帮手就好了……”
但凡听到卜守茹说这话,仇三爷便想,卜守茹心里的真意并不是要为他找帮手,而是盼着巴庆达能回来,看看自己这十年中打下的世界,和置下的这片家业。
卜守茹的意思是瞒不住的。
每每回到老宅,卜守茹总要到巴庆达住过的屋子看看,有时在那一呆就是好半天,还会禁不住落下泪来……
这年年底,轿行的管事们照例在老宅聚会,卜守茹因着仇三爷和众管事的奉承,无意中多喝了几杯,管事们散去之后,卜守茹和仇三爷扯谈过轿行来年的生意后,又说起了巴庆达,认定巴庆达是跟着当年那王家戏班子走了。
仇三爷觉得,巴庆达走了都十年了,自今没音讯,卜守茹再怎么提也只是自寻烦恼,并无用处,便劝道:
“卜姑娘,你得想开点,得把过去的事忘了,如今咱‘万乘兴’的生意那么好……”
卜守茹神色黯然,打断仇三爷的话头说:
“三爷,我……我忘不了,越是生意好,就……就越是忘不了。”
仇三爷叹了口气:
“姑娘,你得听三爷的劝。你别固执,世事就是如此,有得就有失,你想呀,你现在有了这许多轿子,又有刘镇守使和麻五爷护着,更发达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卜守茹痴迷地说:
“这些都不能替代巴哥哥!”
仇三爷想想也是,卜守茹这十年来心里也实是太苦了,在男人堆里拼着,心下却没和一个男人是真心好的,想来想去的还只有当年的那个巴庆达,这份情意也真让他感动。
仇三爷这才试探着说:
“卜姑娘,要不……要不咱就派人到江南、江北去找找?”
卜守茹一怔,想了好半天,?99lib.才摇摇头道:
“三爷,怕不行哩!你想呀,若是找不到人又闹得沸反盈天,被刘镇守使、麻五爷他们知道了,该咋办呀?咱现在还离不开刘镇守使和麻五爷的。”
仇三爷便自告奋勇道:
“姑娘不放心别人,我就亲自去,咋样?”
卜守茹迟疑着:
“三爷,你这身子骨还行么?这大冷天的四处跑?”
仇三爷道:
“咋不行?行!这桩事除了三爷我,你还就找不到合适的人哩!”
卜守茹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
“那是,三爷您去,自然是最好的了!”
稍停,又说:
“您老若不亲自去,就算找到了巴哥哥,他也不会回的,他这人的脾性我知道。”
仇三爷胸脯一拍:
“卜姑娘,你放心好了吧!只要找到了小巴子,我先替姑娘你扇他两个大耳光,然而,就是捆,也要把他捆回来。”
仇三爷是头场雪落下后走的,没带外人,只带了个本家侄子,对外只说到上海置办一批轿衣,一去就是四十余日。
在这四十余日里,仇三爷江南、江北到处寻那王家戏班子,寻到后来才知道,王家戏班子五年前就散了,当年的王老板已在扬州开了杂货店。
仇三爷费了好大的周折在扬州城里找到了那家杂货店,向王老板提起巴庆达,王老板竟说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
仇三爷又到别的戏班子打探,仍是没有线索,这才很失望地回了石城。
回来后,仇三爷病倒了,躺在床上扯着卜守茹的手老泪直流,说是对不起姑娘。
卜守茹道:
“三爷,不怪你。古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么!”
脸一转,卜守茹眼中的泪却滚落下来……
这场徒劳的寻找,给卜守茹带来的除了失望和惆怅再无别的,仇三爷便觉得是自己害了卜守茹。
他本不该去寻巴庆达,更不该把真情告诉卜守茹。
病好之后,仇三爷想把卜守茹的那颗心从巴庆达身上引开,便把天赐带到了卜家老宅。仇三爷认定,能在卜守茹心里取代巴庆达的,也只有她儿子天赐了。
这二年,卜守茹常和仇三爷说,天赐被阴毒的马二爷教唆坏了,一见她就躲,她想想总是很伤心的。
仇三爷是用两挂炮把天赐从马家门前哄来的。
仇三爷和天赐一起在老宅院里放炮仗,还给天赐当马骑。
天赐便说仇三爷好。和他爹马二爷一样好。
仇三爷在雪地上爬着喘着,说:
“我不好,你爹也不好,只你娘好!你娘是真疼你的。”
天赐真就被马二爷教坏了,骑在仇三爷背上竟说:
“我娘才不好呢,她恨我爹,也恨我。她想把我们家搞败!”
仇三爷道:
“你是她儿,她咋会恨你?不是为了你,她才不会这么拼命弄轿呢!”
天赐一撇嘴说:
“哼,才不是呢!她连自己亲爹都不要,还会要我?她弄轿不是为我,是要坏我爹,坏我!”
仇三爷趴在九九藏书地上,反勾过头问:
“这话又是你爹说的吧?”
天赐“嗯”了一声。
仇三爷道:
“他是骗你,你别信……”
正说着,卜守茹进了院门,一见天赐骑在仇三爷背上,脸一沉道:
“天赐,给我下来!”
天赐脸涨得通红,慌忙从仇三爷背上下来,转身便走。
仇三爷爬起来,一把把天赐拉住了,对卜守茹说:
“不怪天赐,是我逗他玩呢!”
卜守茹道:
“三爷,你别宠坏了他!”
又对天赐说:
“.99lib.你得记住,你是我的儿,日后得弄轿,靠自己的本事弄,不能做甩手少爷!”
天赐低着头,两只脚在雪地上搓着,一会儿便搓出了一个坑。
卜守茹走到天赐面前,把天赐头上的乱发抚平,口气也缓和下来:
“进家吧,天赐!娘还有话和你说。”
天赐不挪窝。
卜守茹又说:
“进家吧,那边是家,这边也是家,娘今晚包饺子给你吃。你最喜吃的羊肉饺子……”
天赐仍不挪窝,只怯怯地说了句:
“我……我不喜吃羊肉饺子……”
卜守茹强笑道:
“你想吃啥,娘就给你弄啥!”
天赐头垂得更低:
“我……我不饿,啥……啥都不想吃。”
卜守茹说:
“那就进屋陪娘说说话吧,娘明儿个还想带你去看看咱‘万乘兴’的轿号哩!娘的轿号比你爹的多,轿子也比你爹的新,你一看准喜欢。”
仇三爷也说:
“是哩!你娘的本事比你爹大,你真该跟你娘去看看,看看你娘是咋弄轿的,学着点!”
天赐不作声。
卜守茹又说:
“娘是女人,本不该弄轿,你呢,是男人,从小就该有个男人的样子,学着弄轿……”
天赐却道:
“我……我啥都不弄,我……我要回家找我爹,我爹等着我呢!”
卜守茹火了,失声叫道:
“马二不是你爹!你……你只有娘,没有爹!”
说着,一把扯起天赐就往堂屋走。
偏在这时,马二爷坐着轿赶来了。
轿子在门口落下后,马二爷并不进门,也没多说什么,只立在门楼下的青石台阶上阴阴地看着卜守茹和天赐娘俩。
天赐像遇到了救星,急急地唤了声“爹”,挣脱母亲的手就往门外跑,在门口差点儿摔了一跤。
卜守茹的心一下子凉透了,眼见着马二爷和天赐钻进轿子,又眼见着马记老号的四个轿夫起了轿,只愣愣地在院子里站着……
第十六章
眼见着“万乘兴”崭新的轿子气焰嚣张地满城飘着,马二爷倒也心平气和。
马二爷既没能把卜守茹礼送出门,就反过来想了,认为卜守茹不出马家,便还是自己的妾,还是天赐的娘,再怎么折腾也不怕,就算全城的轿业都落到她手上,终归也还是马家的。
马二爷的家业要传给天赐,卜守茹的轿号迟早也要传给天赐的。
马二爷早就把这话和天赐说过的。
因而,年迈多病的马二爷再不把卜守茹的.99lib.“万乘兴”当对手看,只可着自己的心意向天赐灌输仇恨。
然而,随着时日一天天的过去,马二爷却又起了疑,天赐对卜守茹的态度卜守茹不是不清楚,可这贱女人仍发疯似地弄轿,这就怪了。这就让马二爷不能不往别处想。
马二爷觉得,卜守茹弄轿不像是为了天赐,倒像是为了别人。
偏在这时,销声匿迹快十一年的卜大爷又跳出来添乱。
天赐过十岁生日那天,卜守茹的亲爹卜大爷不知是出于何种用心,给闺女使坏,从乡下托人带话过来,说是自己闺女和麻五爷养了个野小子,已有三岁,只等着马二爷一朝蹬腿,就要把全城的轿业接过来。
马二爷一下子慌了,出了大价钱让人私下里四处查访,想找到那个野小子,一刀宰了,可找了几个月终没找到。
查访的人回来说,卜大爷和自己闺女有仇,十有八九是说了瞎话,一来坑自己闺女,二来也想气死马二爷。
马二爷偏不信这话,又派贴心家人刘四带了厚礼去见卜大爷,卜大爷方才支吾起来。
风波过后,倒在病榻上的马二爷却多了个心眼,觉着今日或许没有那野小子,日后则说不准,若是日后卜守茹真和麻五爷或刘镇守使养出个野小子,麻烦就大了,遂决意拼将最后一点气力,予以反击。
打从作出反击的决断后,马二爷硬撑着从病榻上爬起来了,常拖着条花白的小辫,佝偻着身子带着天赐站在独香亭茶楼上静静看,默默想,对过往的一切做着总结,对自己和儿子的未来进行着最后的谋划。
马二爷觉得,石城里的麻石路是属于他的,啥人都不该把麻石路从他和天赐手中夺走。
马二爷决不能眼见着卜守茹这么狂下去!
卜大爷当年败在他手下,卜守茹今天也不该获得这般辉煌的成功!
想着当年,马二爷便壮怀激烈,对自己既往的生命岁月生发出深深的敬意,当年马二爷是何等的威风!哪次争斗不是赢家?任凭怎样的对手谁不倒在二爷脚下?!全城的麻石道上,哪里没留下二爷皂靴的足迹?
这么想着,马二爷就自我感动起来,老泪纵横,口水和小便一同失禁,且不由地拖着两行鼻涕一阵阵抽泣。
自我感动之余,马二爷也承认自己后来是遇上了克星。
这克星就是卜守茹。
现在,马二爷下决心要除却这颗克星了。
马二爷扯着天赐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看着,想着,合计着,两只眼里渐渐便现出了杀机……
——许多年后,当马二爷、卜大爷和麻五爷都作了古,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还回忆说:
“……凶兆在那年春里就有了。那年春里马二爷真是怪,站着站着就满脸的鼻涕眼泪。马二爷还对天赐说,‘这城里的麻石道都是咱的,都是!为了它,就是杀人也别怯……’”
终有一天,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的马二爷不见了,坐轿出了城。
回来时,马二爷把卜大爷接来了。
“万乘兴”的总管事仇三爷最先得了信,一听就慌了,忙跑去向卜守茹禀报。
卜守茹那当儿正在刘镇守使府上听着戏,听了禀报,脸一沉和仇三爷一起回了家。
走在路上仇三爷就说:
“卜大爷这次来得必有名堂,保不准马二爷使了啥坏哩!”
卜守茹道:
“不怕的,如今不是过去,他们翻不起大浪!”
仇三爷说:
“姑娘却要小心,别人我不知道,你那爹和马二爷我可是知道的,都迷轿迷个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哩!这两人弄到一起,只怕会有一番折腾的。”
卜守茹哼了一声:
“他们还折腾啥?老的老了,瘫的瘫了!”
进了马家的门却看到,老的和瘫的正面对面坐着,很像回事地谈着轿子呢。
老的连咳加喘地对瘫的说:
“我知道你至死舍不下你的轿,我呢,伺弄了一辈子轿,懂你的心,我觉着你说啥也得把轿号再拾掇起来。”
卜守茹见马二爷把自己父亲接来已觉着有文章,又听到这话,就以为马二爷要打“万乘兴”轿行的主意,便往马二爷面前定定地一站,冷冷地说:
“你们都别做梦,‘万乘兴’是我的,谁也甭想再插一脚!”
马二爷有气无力地看了卜守茹一眼:
“你……你的轿行却是……却是你爹拼着命挣……挣下的!”
卜守茹道:
“我们卜家的事你管不着!”
马二爷拼力笑了笑,笑出了一下巴口水:
“我……我是不……不想管……”
卜守茹问:
“那你把我爹接来干啥?想挑着我爹夺我的轿号么?”
马二爷摇摇头:
“不是,你们爷俩的关系那么好,我……我挑得了么?我是觉着对不起你爹,才想帮衬他一把。”
卜大爷这才对马二爷道:
“别说帮衬我,你一说这话,老子就来气!当年不是你,我能落到这一步么?!”
马二爷叹了口气:
“卜大爷,这咱也得讲句良心话,我当年是不好,斗勇好胜,伤是伤过你,可……可却没把你往乡下赶。直到今天,我……我马二都还认定你是伺弄轿子的好手,我觉着就是和你斗也斗得有滋味。”
这话勾起了卜大爷惨痛的记忆。
卜大爷再也忘不了当年的耻辱,当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闺女把自己赶到了乡下。他那么求她,她都不松口,她把他捆上轿,还在他嘴里堵了团布!
为此,卜大爷饮恨十年,也不择手段地报复过。
最早,卜大爷向知府衙门递过状子,告闺女忤逆不孝,可知府邓老大人和马二爷过往甚密,偏说闺女是很孝的。
革命后,卜大爷以为机会来了,又让人抬着进了回城,想让刘协统作主,收回他的轿号,刘协统偏不见他,后来,刘协统成了刘镇守使,竟认了闺女做干女儿。
万般无奈,卜大爷才在不久前想到了麻五爷和那莫须有的野小子,想借马二爷的手弄死闺女。
卜大爷原以为阴毒的马二爷会把闺女杀了,“万乘兴”能落到他手上。
又不料,马二爷实是老而无用了,不说不敢杀闺女,连查访那莫须有的野小子都不敢声张。
今日,机会送上了门,卜大爷自是不愿放过的,就问马二爷:
“你究竟打的啥主意?”
马二爷这才振作精神说:
“卜大爷,你名份上也……也算我丈人,你闺女不帮你,我得帮你,我老了,弄不动轿了,想把东城三十多家轿号都赁给你,也……了却咱这一辈子的恩恩怨怨!”
卜大爷极吃惊:
“你……你这么想?”
马二爷点点头:
“我想了许久了,觉着只有你卜大爷才能伺弄好我的轿号,我就不信一个女人也……能弄轿!”
卜守茹这才算听明白了,堂堂马二爷彻底完了,自己拼不过她,就请来了她爹,想借她爹的手重振旗鼓。
这真荒唐。
马二爷就当卜守.99lib.茹不在眼前,又勾着头,很动情地对卜大爷说:
“卜大爷,你好生想想,能……能干么?你可还有当年和四喜花轿行打架的劲头?你我两个弄轿的男人可还有本事与‘万乘兴’抗一抗?你要觉着不行,我……我也就认了,干脆把轿号都……都给守茹,就算……就算咱这辈子是做了场梦……”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哽咽着对马二爷道:
“我……我干!我说过的,我还要重回石城!我……我这辈子除了轿,没……没喜过别的,打从那年揣着两个窝窝头到独香号来,我就离不开轿了!这……这十年,我做梦都梦着轿!”
卜大爷当时就想,他要好好干,把十年前和闺女说过的话变成现实,他没有腿,却有脑袋,他要用脑袋去玩世界,要让闺女败在他手下,也把闺女捆着送回乡下。
——自然,还要让马二爷输个干净。
他这辈子的对手就是马二爷,不是马二爷,他落不到这地步,今天,就算马二爷把天许给他一半,他日后也不能放过马二爷的。
马二爷似乎没看出卜大爷的心思,又对卜守茹道:
“守茹呀,我……我马二明人不做暗事,今天当着你面说清了,这爹你不要,我……我要了,我……我已是要死的人了,这么着,也……也不是想和你拼,是你要与我和你爹拼……”
说这话时,马二爷脸上的表情很沉重。
卜守茹却只是笑,边笑边说:
“这又何必呢?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你们老的老残的残,就不会享享清福?我早就说过,轿号让我一人弄着不就结了,我弄好了,大家不是都有好处么?你们得承认,你们的好日子早就过完了,打从邓老大人一死就过完了,咋弄轿子,你们都得看我的。不服不行,不服你们就去看看姑奶奶这盘买卖!”
马二爷阴笑道:
“别……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咱……咱还是试试吧!”
自此,卜大爷住进了马家,成了马二爷弄轿的盟友,两个失败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日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合计着重整马记老号。
为跟上民国的新时代,二人还给老号换了名,改作“老大全”。双方又各自出资六千元,从上海订制了红缎绣花轿衣,更新了八百乘轿子。
准备停当,重新开张头几天,雇了百十号人,抬着几十乘花轿,几十架抬盒,并那头锣、旗伞,吹吹打打,招摇过市,以广招徕。
嗣后营业,“老大全”各号轿资收得也少,比“万乘兴”低了一成半,说是不为赚钱,只为争口气。
城里商家百姓看着这一户门里的两家轿行这般争斗,都觉有趣,两边的轿都坐。坐在“万乘兴”的轿上骂“老大全”,坐在“老大全”的轿上就骂“万乘兴”,反正只要能少付力资就好。
麻五爷一见便气了,让手下的帮门弟兄暗里使坏,专叫“老大全”的新轿坐,坐在轿上满城乱转,待得下了轿,分毫不付,还打人,撕人的绣花轿衣,吓得“老大全”的轿夫们有新轿衣也不敢穿,怕被撕坏了赔不起。
卜守茹心定得很,根本没把这一老一瘫的两个废物放在眼里,又觉着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做得过份了些,便对麻五爷说:
“老五,‘老大全’轿主不单是马二爷,也还有我爹,咱得客气点。”
麻五爷嘴上应许了,私底下仍是对“老大全”使坏。
麻五爷那当儿早把卜守茹的“万乘兴”轿行看作自己的了,已想着在刘镇守使一朝垮台后,就把卜守茹连同她的轿号一并接过来。
刘镇守使这年春里已有了麻烦,原先巡防营的钱管带,现在的钱团长,和刘镇守使不和;归刘镇守使节制的秦城的王旅长则公然反了,城中几次传着,说那钱团长要伙着秦城的王旅长打刘镇守使,来个二次革命。
麻五爷帮门的弟兄老使坏,卜大爷和马二爷气了,终有一天,在卜守茹进家时,卜大爷冷不防把盛着沸水的碗砸到卜守茹头上,差点把卜守茹砸死。
卜大爷失去了理智,看着闺女满脸是血躺在地上,还爬过去要掐死闺女。
马二爷便让刘四把卜大爷拉住了。
卜大爷被刘四拉着还直吼:“掐死她,你让我掐死她!你马二怕事,我不怕!我是她亲爹!”
马二爷心里只是暗笑。他怕啥事?他才不怕事呢!不是为了弄死卜家父女,他才不会把卜大爷大老远从乡下接来哩!
不过,按马二爷在独香亭茶楼上的精心设计,卜守茹该死,却不是这时候死,她得等到卜大爷死后再死,这样,卜守茹名下的六十多家轿号就是马二爷和小天赐的了。
二爷的阴谋是完美的:先利用卜家父女的仇恨,造出尽人皆知的争斗,然后,毒杀卜大爷,嫁祸卜守茹。
看着卜大爷和躺在地上的卜守茹,马二爷一颗苍老的心在胸腔里跳荡得疯狂,昏花的眼前浮起一片红红绿绿的轿子,红红绿绿的轿子都在麻石道上飘,伴着轿夫们飞快迈动的腿杆和轻盈飘逸的脚步……
第十七章
后来,卜守茹常想,她有过爹么?啥时有过爹?那个把她聘给马家老东西的瘫子会是她爹?四处放她臭风的会是她爹?做爹的会和自己闺女斗成这样?会把一碗沸水砸到闺女头上?
这都是咋回事呢?
难不成是前世欠了这瘫子的孽债?
这年秋天,裹携着城市上空恶臭味道的风,把一股萧杀之气吹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刘镇守使和秦城的王旅长准备开仗,大炮支到了城门上,城里三天两头戒严禁街,抓王旅长的探子。驻在城外的钱团长名义上还归刘镇守使管着,实际上已和王旅长穿了连裆裤,上千号人随时等着王旅长的队伍开过来,一起去打刘镇守使。
萧杀之风也吹进了卜守茹的心头。
卜守茹躁动不安,脸色阴阴的,总想干些啥。
开初还闹不清想干的究竟是啥。
后来才知道是想杀人,杀死那个瘫子,也杀死马二爷,彻底结束他们的野心和梦想!
头上的疤,时时提醒着卜守茹关乎仇恨的记忆,杀人的念头便在脑子里盘旋,眼中总是一片血红。
然而,终是怕。
父亲在大清时代就告过她忤逆,今日真把父亲杀了,忤逆便是确凿的了,连马二爷一起杀,就是双料的忤逆。
这和刘镇守使打仗不同,刘镇守使打仗有理由,她没有。
她只能等待,等待着他们老死、病死,被炮火轰死。
卜守茹由此而对巴哥哥的思恋益发深刻了,常在梦中见着巴哥哥回来,用小轿抬着她满世界兜风。
还梦见她和巴哥哥离了石城,随着个挺红火的戏班子闯荡江湖。
梦中的巴哥哥依旧是那么年轻,那么憨厚,都十一年过去了,巴哥哥还是老样子。
醒来时,总不见巴哥哥,满眼看到的都是轿,她的轿和马二爷的轿。
这些轿载走了她十一年的光阴,十一年的思念。
她就流着泪想,如果这十一年能重过一回,她决不会再要这些轿了,她得由着自己的心意、由着巴哥哥的心意活。
没和巴哥哥生下一个儿子,是卜守茹最大的憾事。
如果那夜能和巴哥哥生下儿子,巴哥哥不会一去不复返,为着儿子,巴哥哥也会和她一起等待马二爷的死期。
又想,天赐若是巴哥哥的该多好,就算巴哥哥不回来,她也愿为天赐拼到底,可天赐偏是麻五爷的,又被马二爷教唆得不认亲娘。
她十一年来苦苦拼争的一切是为了啥,真是说不清哩!
那年秋里,肚子里又有了,是刘镇守使的,麻五爷以为还是他的。
卜守茹看得出,麻五爷早把“万乘兴”和“老大全”都看成自己的了,就防了一手,偏不讲怀着的孩子是刘镇守使的,怕麻五爷使坏,只由着麻五爷去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麻五爷的如意算盘也简单,就是静候着马二爷一朝归天,自己对马、卜两家进行全面接收。
被卜大爷用碗砸过以后,卜守茹再不愿回马家,就和麻五爷住到了一起。
麻五爷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想着马二爷来日无多,极怕马二爷一死落不到家产,便劝卜守茹回马家生了孩子再说。
卜守茹不愿,一来怕自己被杀,二来也怕自己会于疯狂之中去杀人。
麻五爷非要卜守茹回去,说是这孩子也得让马二认下,不认下日后不好办。
卜守茹这才道:
“那好,你就去和马二爷说藏书网,看他可愿认!”
麻五爷欺马二爷老不中用,态度很蛮横,哼了一声说:
“他老棺材敢不认!不认老子有他的好看!”
卜守茹很想瞅瞅麻五爷如何让马二爷好看,就和麻五爷一起去了。
马二爷得知卜守茹真怀上了麻五爷的种,早就气青了脸。
卜守茹和麻五爷一进门,马二爷就用拐棍支撑着身子,哆哆嗦嗦地对麻五爷说:
“卜守茹这……这贱货回来我……我没话说,只……只是她这……这肚里的孩子咋办?”
麻五爷嘿嘿笑着问:
“二爷,你看呢?”
马二爷道:
“我……我看啥?你……你们揍出的杂种,关……关我屁事?!”
麻五爷笑得益发自然和气:
“咋不关你的事?守茹终还是你们马家的人,把孩子生在我那儿,马家不就丢尽脸了么?二爷你还做人不做了?”
马二爷气疯了:
“我马二早……早就不做人了,早……早就当了王八,可……可就算老子当王八,也……不能再养王八蛋!”
麻五爷仍不气,又深思熟虑地说:
“二爷,咱们谁跟谁呀?你心里得有个数才是。那事我瞒了守茹十一年,本不愿说的,今日,却不能不说了。二爷,我问你,当年不是我替你往卜大爷的轿号里放炸弹,你能把守茹弄到手?卜守茹算你的,也该算我的,对不对?咱俩谁都不算做王八的……”
也是活该有事。
麻五爷说这话时,卜大爷正被人抬着从门外进来,听见麻五爷说起放炸弹的事,愣了,独眼发直,凶光射到麻五爷脸上,咬住麻五爷不放。
卜大爷没容马二爷再插话,便挣开抬他的两个下人,瞅着麻五爷问:
“麻老五,当……当年的炸弹原……原是你放的?你……你哪来的炸弹、洋枪?”
麻五爷不以为然,把头一扭冲着卜大爷道:
“嘿,卜大爷,你看你,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追个啥呀?今儿个咱得一起对付马二才是!”
旋又瞅了卜守茹一眼:
“守茹,你说是吧?!”
卜守茹也没料到当年往卜家轿号放炸弹的是麻五爷,便道:
“我还能说啥?却原来你们都是一路的混蛋!”
麻五爷又笑:
“哟,我的姑奶奶,咱可得凭点良心,没我们这一路的混蛋,哪有你的今天!”
卜守茹想了想,说:
“倒也是。”
这么说着,卜大爷已在往麻五爷面前爬了,爬到麻五爷面前,一把搂住了麻五爷的腿:
“麻老五,你……你今儿个得给我说清楚,炸弹和洋枪你是……是哪来的?”
麻五爷大大咧咧地道:
“卜大爷,你想能从哪来呢?还不是从巡防营弄来的么?我不愿干,马二爷就许了我二百两银子。我仍是不愿干,倒不是嫌银子少,而是觉着太毒了些,就劝马二爷打消了这坏主意。马二爷那当儿横呢,硬要我干,还说,我若不干,他就向邓老大人告我,我呢,是真通革命党的,就怕了,就违着心干了。”
卜大爷又问马二爷:
“是么?”
马二爷挂着一下巴的口水鼻涕,敷衍道:
“你……你听他瞎……瞎扯!”
卜大爷认定不是瞎扯,松开麻五爷,又往马二爷面前爬,马二爷有些怕,一边努力向后退着,一边说:
“卜……卜大爷,你……你可……可别听麻老五胡乱说呀,他……他这是成心要坏咱‘老大全’的生……生意……”
卜大爷不睬,爬得固执且顽强,独眼里凶光闪动。
麻五爷很兴奋,抱着膀子立在一旁,说:
“卜大爷,这就对了,你要算账得和马二爷算,不是这老杂种,你卜大爷还不早是石城的轿王了!”
马二爷坐不住了,额头冒汗,佝偻的身子直抖,可着嗓门喊进两个马家下人拉住了卜大爷,说是让卜大爷先回自己屋里消消气,有话待麻五爷走后再谈。
卜大爷死活不愿去消气,一面挣着,一面破口大骂,骂马二爷,也骂麻五爷。
麻五爷直摇头,对卜守茹说:
“你看你这爹,你看你这爹,咋变成这种样子了呢!咋连我都骂?好歹我也算他女婿嘛藏书网!”
说罢还叹气,似很委屈,又很无奈。
卜守茹看着这三个男人都觉着恶心,便道:
“你们都该去死!没有你们这世上或许还能干净点!”
麻五爷不赞成这话,说:
“让他们去死,咱别死,咱死了这一城的轿子谁伺弄!”
转而记起卜守茹肚里的孩子,想到来马家的初衷,麻五爷又自作主张地对马二爷道:
“二爷,不说别的了,就冲着咱当年的情义,这孩子也得在你老马家生,这事就这么着吧,啊?”
马二爷被那陈年炸弹弄得很狼狈,硬气保不住了,就在脸面上服了软:
“五爷,事已到了这一步,我……我还说啥呢?这么着吧,我认栽,卜守茹和肚里的孩子都跟你,我……我都不要了!我再不图别的了,只图个平安清静!”
麻五爷手一摆:
“别讲价!好事做到底,守茹娘俩你先给我养着,哪天你一蹬腿,我就连他们娘俩一起接走!这才算咱义气一场嘛!”
马二爷浑身哆嗦起来:
“麻老五,你……你也别欺人太甚,卜守茹我都让给你了,你……你还要啥?”
麻五爷想要马二爷的轿号,就说:
“你那些轿子不好伺弄呀,我想了,离了卜守茹和我还真不行……”
马二爷豁出去了,当场咬下了自己一截小指,表明了自己对保护轿号的决绝意志:
“麻老五,你要我的轿不是么?你看着,二爷我最后一滴血都……都得洒在轿上,看清了,这么红的血!在爷的脉管里流了七……七十年的血!”
守茹看着马二爷手上那流了七十年的血,冷笑道:
“你那一点脏血泼不了几乘轿!你现在咬手指倒不如用刀抹脖子,那倒利索些。”
又说:
“就算你现在就死了,我也不会离开马家的,我就是冲着你的轿号来的,不把你的东城轿号全统下来,我不会罢休的。”
马二爷疯叫道:
“你……你做梦!我的轿号是我几天赐的!就算没皇上了,民……民国也得讲理!子承父业,天……天经地义!”
偏在这时,天赐从学堂下学回来了,麻五爷一把拉过天赐,指着天赐的小脸膛儿哈哈大笑着说:
“天赐是你的儿?你看看他哪点像你?天赐也是五爷我的儿!二爷,话说到这地步,我就得谢你了,难为你这么疼他,比我这真爹都强哩!”
马二爷骤然呆了,像挨了一枪,软软跌坐到地上。
天赐叫了一声“爹”,上前去扶马二爷,马二爷不起,只望着天赐流泪,还绝望地嚎着:
“报应,这……这都是报应啊……”
也恰在这时,卜大爷双手撑地,支持着身子,从门外阴阴地挪进来了。
卜守茹本能地预感到,那团盘旋在石城上空的肃杀之气已扑涌进门。
远处有隆隆的炮声和爆豆也似的枪声……
第十八章
马家院子里也有麻青石铺的道,道很窄,也很短,宽约三尺许,长不过五六丈,从大门口穿过正堂屋,到二进院子后门的条石台阶前也就完了。
头进院子很大,麻石道两旁是旷地,一边停轿,一边是水池、花房。
二进院子小一些,且堆着不少破轿,除了从正堂屋扯出的那短短一截麻石道,几乎是看不到地面的。
卜大爷住进马家后,瞅着麻石道心里就恨得发痒,就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在二进院子的那堆破轿上放把火。
有一日夜里,卜大爷还真就用两手撑着地,爬到了那堆破轿前,欲往破轿上浇洋油。可犹豫了半天,终还是没浇。
这倒不是因为怜惜马二爷,却是因着自己。
卜大爷觉着马家的一切终将是他的,这老家伙来日无多,死后断不会把轿子和麻石道带进棺材去。
马二爷却也毒,自己老不死,却想要卜大爷死。
卜大爷用碗砸了卜守茹没几天,马二爷就在专为卜大爷煨的蹄膀里下了毒,巧的是卜大爷偏不小心打翻了碗,蹄膀让桌下的狗叼去了,就毒死了狗。
马二爷心里很慌,怕卜大爷和他拼,就说这必是卜守茹使坏,买通了哪个下人,要杀卜大爷。
卜大爷心里知道是马二爷弄出的鬼,却装作没看出,说了句:
“不至于吧?那狗还不知都乱吃了些啥呢!”
自那以后,卜大爷就想把马二爷往墓坑里赶了,两手支撑着身子在麻石道上挪时,总觉着自己能把马二爷对付了。
卜大爷瘫了,腿不经事,两只手却有无穷的力。
卜大爷试过,他一拳能把房门捅破,砸扁马二爷的脑袋自是不在话下的。
——想想也是怪,老天爷对人真是公道,十一年前有腿的时候,卜大爷的手和臂都没这么大的力;腿一没了,上半身便出奇地发达起来,胸上和臂上满是肌肉,手也变得粗大,结了厚厚的茧,熊掌似的。
今日,麻五爷无意中说起的炸弹,勾起了卜大爷的旧恨新仇,卜大爷往马二爷面前爬时,就想杀了马二爷的。后来被架到自己房里,卜大爷杀人的念头益发坚定了。
卜大爷认定,他一生的厄运都是那炸弹和洋枪造成的,没有那洋枪、炸弹,他当年不会败,他的轿号不会被封,也就不会把闺女聘给马二爷,以至今日父女成仇。
麻五爷说得不错,他会成为轿王的,今天石城的麻石路本该都是他的!他的!
于是,卜大爷在满城响着的枪炮声中,在麻五爷和马二爷吵得不亦乐乎时,使着一身蛮力托开了门板,从房里爬了出来,要把马二爷推进他自己掘下的墓坑。
复仇的道路是很短的——从卜大爷二进院里的房,到正堂屋后门,总共不到三十步,可这三十步却让卜大爷记起了血泪爆涌的三十年。
两只手撑在马家院里的麻石道上,卜大爷就在心里追忆着自己曾有过的双腿。那双腿是他起家的根本,它是那样坚实有力,支撑着他和他肩上的轿,走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多少人想算计卜大爷那双腿呀!多少人想把卜大爷的脚筋挑断,让卜大爷永远倒在城里的麻石道上!
可卜大爷没倒,能明打明地斗垮卜大爷的人还没有!
卜大爷是被人暗算的!
今天这个暗算他的人活到头了!
卜大爷出现在正堂屋门口时,门口有人,有马家的人,也有麻五爷和闺女卜守茹带来的人。
马家的人还想把卜大爷劝回去,卜大爷不睬。
麻五爷的人都是无赖,想看笑话,就说:
“人家闺女来了,总得见见的,你们拦啥?”
马家的人便不敢吭气了。
一进门,卜大爷最先看到的是闺女卜守茹。
这贱货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喝茶,喝得平静自然,就像马家发生的一切俱与她无关似的。
闺女身边是不得好死的麻五爷,麻五爷一副无赖相,敞着怀,脚跷着,腿晃着,一边抓着毡帽扇风,一边瞅着倒在地上的马二爷说着什么。
马二爷是倒在八仙桌旁的,想往起坐,总是坐不住,小儿子天赐去拉,闺女就在一边喊,要天赐过来。
卜大爷开始往马二爷身边爬,两只手一下子聚起了无穷的力。
在卜大爷眼里,马二爷已是一具尸体。
卜大爷要做的仅仅是把这具尸体推进墓坑罢了。
马二爷看出了卜大爷的意思,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快……快来人啊,这……这瘫子要……要杀人了……”
门口马家的人应着马二爷的召唤,往门里冲。
卜大爷身子一转,对马家的人吼:
“你们谁敢过来,老子……老子就掐死你们谁!”
马家的人不怕,硬是冲到卜大爷面前,要架卜大爷。
卜守茹这才站起来说话了: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们都他娘的少管!”
马家人丁瞅着马二爷,不走。
麻五爷火了,桌子一怕:
“打架要讲公道,你们都上来像什么样?都滚,再不滚老子就给卜大爷讨个公道!”
麻五爷一发话,门外五爷的人进来了,硬把马家的人轰了出去,还把两扇门反手关上了,弄得屋子里一下子很暗,就仿佛黑了天。
马二爷这才知道大限已到,不拼命不行了,遂硬撑着往起爬,刚哆哆嗦嗦爬起来,佝偻着身子尚未站稳,卜大爷已逼至面前。
卜大爷很沉着,两只大手几乎是缓缓伸出来的,马二爷竟防不了,竟让卜大爷给搬倒了……
麻五爷在一旁看着,摇着头,挺感慨地对卜守茹说:
“二爷不行了,实是太老了!”
卜守茹淡然一笑:
“这二爷又何曾年轻过?”
麻五爷追忆道:
“你没见过二爷年轻,我是见过的,三十五年前我头一回找二爷收咱帮门的月规,二爷摔过我两个好跟斗呢!就在独香楼门口!”
这边说着,那边卜大爷和马二爷已扭成一团了。
卜大爷山也似的身子压在马二爷身上,两只手揪住马二爷花白的脑袋直往地上撞,撞得咚咚有声。
马二爷真就不行了,连讨饶的气力都没有,只是两腿乱蹬,手乱抓。
卜大爷不想让马二爷一下子就死了,撞过马二爷花白的脑袋,又把那熊掌般的手伸到马二爷脸上,生生挖下了马二爷的一只眼,疼得马二爷杀猪般叫。
被卜守茹硬拉到身边的天赐,挣开卜守茹,扑到卜大爷身后,搂住卜大爷的脖子,把卜大爷往下拽,还哭着骂着,不住地用脚踢卜大爷的背。
卜大爷被踢得很痛,用胳膊肘狠捣了天赐一下,天赐才松了手。
天赐刚松手,卜大爷便去掐马二爷的脖子。
天赐又扑上去,两手扯住卜大爷的头发,差点把卜大爷从马二爷身上扯下来。
卜守茹对麻五爷怒道:
“还不快把天赐抱走?!你……你这爹就这样当的!看着天赐打我爹!”
麻.99lib.五爷不敢怠慢,上去把天赐抱住了,说:
“天赐,你不是马二的儿,是我的儿,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你可不能帮马二这老杂种!”
天赐偏就不认五爷,单认马二爷,就要帮马二爷。
天赐死抓住卜大爷的头发不松手。
麻五爷硬拉,结果就把卜大爷从马二爷身上拉开了……
马二爷得到这难得的机会,才从怀里掏出了那把匕首……
这匕首马二爷常带在身上,夜里就放在枕下,防卜守茹,也防卜大爷,马二爷算计别人性命时,也防备别人算计他的。
卜大爷被天赐拽个仰面朝天,没看到马二爷的匕首,这就吃了大亏99lib. ,待马二爷扑到卜大爷身上,使尽全身的气力把匕首捅进卜大爷的心窝的,卜大爷一下子呆了,没想到去夺马二爷的匕首,反倒本能地往后闪了闪。
马二爷便又得了第二次机会,顺着卜大爷的力拔出匕首,又颤颤巍巍地在卜大爷身上捅了一刀。
马二爷老终是老了,杀人的手段却没忘,第二刀捅到卜大爷胸上后,死劲搅了一圈,搅得卜大爷胸前血如泉涌,造出了冲天的血腥。
卜大爷这才想到,他又败了,今日不是马二爷的末日,倒是他的末日。
在末日来临的最后一刻,卜大爷捂着浑身是血的胸脯,向卜守茹看了一眼,唤了声“妮儿”,身子向后一仰,轰然倒地。
卜守茹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局,冲过去一巴掌把天赐打倒在地,阴阴地看着麻五爷问:
“这……这场架打得公道么?”
麻五爷讷讷道:
“我……我可不知道马二爷有匕首……”
卜守茹满脸是泪:
“我只问你公道不公道!”
麻五爷承认这不公道,略一沉思,即走到马二爷面前,把马二爷手上的匕首夺了,放到卜大爷手上,尔后,一把揪过马二爷,一把抓住卜大爷的手将匕首捅进了马二爷的胸膛,也猛搅了一通,让马二爷身上生出了同样的血腥。
马二爷胸脯上插着匕首,满身满脸的血,却在笑,还用耳语般轻柔的声调儿对天赐说:
“天赐……天赐,今天的事你……你得记住,得……一定得一……一辈子记住哇……”
天赐喊着爹,大哭着,搂着马二爷再不松手,直到马二爷软软倒在他怀里,闭上昏花的老眼……
第十九章
后来就是那场足以和卜守茹出阁相比拟的大出殡了。
大殓前的一切准备都是充分的。卜守茹发了话,要把丧事办得尽善尽美,不能让别人说闲话。
于是,专为人家承办丧事的“万乘兴”和“老大全”的管事们便办得很精心。赶制的两副寿材皆是红柏十三元,是用十三根红柏木拼成的,上三根,底四根,左右帮各三根,甚是气派。棺内有褥子,有莲花枕,还有搁脚的脚蹬子,也是莲花形的。
马二爷、卜大爷在各自棺内躺着,身盖黄料陀罗经被,很是安详,就像于积年的劳累后睡熟了似的。
殉丧的物什也多,可谓应有尽有,手抓银,口含珠自不必说,专做的各式冥轿便有一大堆。
礼仪也无可挑剔。发了报丧条子,卜守茹和天赐又向马家和卜家的至爱亲朋登门报丧。殡榜也开了,请了城里最有名的阴阳先生算了马二爷和卜大爷的八字,推定了出殡的日子,看了坟地风水。
阴阳先生怕卜大爷和马二爷在地下再打,说起忌讳时再三强调,二人墓穴皆不可用麻石、青石。
卜守茹一一记下了,后来真就没用一块麻石、青石。
停尸七日,终至发丧,城里城外的战事也停了。
秦城的王旅长和那钱团长几番努力未能破城,就和刘镇守使言了和,要刘镇守使助饷十万,后退了八十里。
刘镇守使在发丧前一日来了,为丧家点了主。
发丧甚是隆重。
在卜守茹的主持下,“万乘兴”和“老大全”动轿一千四百乘,光执事就用了六十堂,起棺皆为四十八杠,有棺罩和大亮盘。丧盆子摔得好,纸钱撒得也好,一把把扔得很高,落在地上很均匀,像沿道下了场雪。
棺木出堂后,大殡的队伍上了街。
最前面开路的,是纸扎的两个狰狞鬼,青面獠牙,高约两丈,脚底有轮子,由十几个轿夫推着。然后是两个铭旌,是幡形的长亭子,一边三十二人,两边六十四人抬着,四面还扯着纤绳。铭旌之后,就是开道锣领着的六十堂执事了,肃静回避牌夹杂于六十堂执事中间。以后则是金山、银山,纸人、纸马,各式纸轿,并那挽帐挽联、鼓乐、僧道。
经堂、孝堂的佛事做得也好。
诵经场面都是很大的,用福缘法师的话说,为“云福寺五十年所仅见”。
《石翁斋年事录》对此亦有记载,称其为“完丧家敛仪之大全,复三千年古礼于今世”。石城里的百姓都说,卜大爷和马二爷配!却也有人在大出殡那日闲话道:“丧事办得大并不好证明卜守茹的孝,这卜守茹实是魔女,上通民国的镇守使,下通帮门的无赖党徒,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搁在前清,必得办‘忤逆’之罪。卜大爷和马二爷99lib.归根到底算死在她手里,这魔女为了马、卜二家的轿号,造出了父毙夫亡的惨祸……”
言毕,又不免唏嘘一、二,为石城轿业至此再无男人感慨不已。
第二十章
马二爷身上的血就此永远粘在天赐身上了。
天赐常无缘无故地嗅到血腥味,觉着自己每件衣服上都沾着马二爷胸腔流出的血。
那血像极好的肥,于无声之中养育着天赐心里那颗仇恨的种子。
不管卜守茹咋说,天赐就不信麻五爷是他爹,每每看见麻五爷来找卜守茹,眼睛便像狼一般凶恶,话却是不说的,这就让麻五爷和卜守茹感到怕。
大殡之后,麻五爷梦想中对马二爷家产、轿号的接管未能得逞。
不论麻五爷如何张狂,马家族人就不依从,声言要与麻五爷拼到底,还托城里商会的汤会长和一帮有面子的绅耆,找了刘镇守使,说是马二爷在时,麻五爷便与卜守茹有染,帮着卜大爷杀了马二爷,如今又欲登堂入室,夺人家产、轿号,实为天诛地灭之举。
刘镇守使一直知道麻五爷和卜守茹有染,可却不愿被人当面说穿,一说穿,刘镇守使就火了,当即表示要办麻五爷的杀人讹诈罪。
卜守茹怕刘镇守使把麻五爷杀了,再酿下一场血案,便跪在刘镇守使面前,为麻五爷求情,且一口咬定说马二爷不是麻五爷杀的,刘镇守使才没大开杀戒。
不过,刘镇守使也讲得清楚,再见着麻五爷出现在马家就要办了。
麻五爷不怕,仍是常到马家来,还想和天赐套近乎。
麻五爷虽看出了天赐眼中露出的切骨恨意,却还存有幻想,以为好歹总是自己的儿子,只要对天赐好,天长日久必会拉过来的。
那当儿,麻五爷为了掠下一城的轿子,已决意要和刘镇守使较量了,背着卜守茹私通了秦城的王旅长和叛逆的钱团长,要率着帮门的弟兄在城中起事,策应王旅长和钱团长的兵马攻城。
这就惹下了大祸。
六十天后,是卜大爷和马二爷的奈河之期,二位辞世的爷要在这天过阴间的河,卜守茹和天赐到卜大爷、马二爷的坟前烧船桥。
烧船桥时,卜守茹还和天赐说,他的亲爹不是马二爷,实是麻五爷。
天赐不睬,只对着马二爷的坟不住地磕头、流泪。
这让卜守茹感到脊背发寒。
晚上就出了事。
刘镇守使的兵突然围住了马家大院,把刚到马家的麻五爷和麻五爷带来的七八个喽罗全抓了,说是麻五爷和他的帮门党徒通匪。
卜守茹不信麻五爷会通哪路的匪,认定刘镇守使是因着醋意发作才下的手,遂带着六七个月的身孕,随那些兵们去了镇守使署。
到得镇守使署卜守茹才知道,麻五爷真就通了匪,和秦城的王旅长传了三次帖子,相约在七日后动手,先由麻五爷的帮门弟兄在城里起乱,王旅长和钱团长再打着济世救民的旗号攻城。
王旅长和钱团长都答应麻五爷,攻下石城,特许麻五爷专营全城轿业,再不容任何别人插手其间。
卜守茹看着刘镇守使手中的帖子,将信将疑,以为刘镇守使做了手脚,就问:
“这……这该不是你造的假吧?”
刘镇守使道:
“我就是想造假也造不出什么轿业专营的事来,只有那麻老五能想到这一条。”
卜守茹立时记起了麻五爷多年来野心勃勃的梦想,觉着这无赖如.99lib.t>此行事恰在情理之中,便于惶惶然中默认了刘镇守使的话。
刘镇守使又说:
“我没料到这麻老五会如此毒辣!这杂种不但要坏我刘家昌的事,也要算计你呢!你想想,真让麻老五的计谋得逞,你那‘万乘兴’和‘老大全’还不都落到这人手里了?你这十几年的拼争不就毁于一旦了么?你甘心?”
卜守茹自是不甘心的,想了想,问刘镇守使:
“那你打算咋处置他?”
刘镇守使手一挥:
“简单,办掉嘛!”
卜守茹又问:
“咋办掉?”
刘镇守使很和蔼:
“枪毙嘛。”
卜守茹只一愣便大叫起来:
“不,你……你不能让他死!”
刘镇守使脸上现出不快:
“咋,还舍不下这麻老五?”
卜守茹摇摇头:
“不是舍不下他,我也知道他不是东西,也恨他……”
刘镇守使逼上来问:
“是真话么?”
卜守茹道:
“是真话,我和这人的交往起先就是出于无奈,如今仍是出于无奈,没有他和他的帮门,我支撑不到今日。”
刘镇守使说:
“日后只要有我,啥都好办,谁若敢和你卜姑奶奶作对,就是和我作对,我自会办他!今天,我就先把麻老五办了……”
卜守茹坚持道:
“你不能办他!他再混账,也还是天赐的亲爹,你就算是可怜我,可怜天赐吧!”
刘镇守使叹了口气:
“你这人心咋这么软呢?其实,我今日办他,一半是为自己,一半却是为了你。你想想,我这镇守使能当一辈子么?总有走的一天,或是垮的一天。我在啥都好说,我不在咋办?王旅长和钱团长的兵马进了城咋办?麻老五能让你安安生生当城里的轿主?还不夺了你的轿行,再把你一脚蹬了!你再想想。”
卜守茹多少有些感动,觉着刘镇守使是为她考虑,真就想了,想得脊背发凉。
麻五爷除了床上的功夫好,其它再无好处,杀人越货,欺行霸市,藏奸使坏,没有不干的,连他自己都说,只怕哪日死了,阎王爷都不会收。当年就是这混账东西往她爹的轿号里塞了炸弹,才把她和她爹弄到绝路上的。真的王旅长和钱团长的队伍进城,麻五爷必会夺她的轿行,也必会蹬她……
刘镇守使似乎看出了卜守茹的心思,又说:
“你真不让我办他也行,只是你得从心里舍下你的轿行,干脆进门做我的九姨太,免得日后在麻老五那儿落个人财两空,也让我为你难过……”
卜守茹不想做刘镇守使的九姨太。
——许多年前和刘镇守使初识时,刘镇守使让她做四姨太她都没做,今天如何会挺着个大肚子去做人家的九姨太呢!
她的命根是和轿、是和城里的麻石道连在一起的,不是和哪个男人连在一起的。她宁愿日后去和麻五爷连血带火拼一场,也不愿今天就认栽服软。
于是便说:
“我倒要看看这混账东西如何就蹬了我,你就听我一回,先把他放了……”
刘镇守使道:
“就算不办他,也不能就放,我总还得教训一下,给他点颜色看看!”
卜守茹说:
“你只管狠狠教训,只是别伤了他,还有,得把面子给我,让这东西知道,是谁救了他的狗命。”
刘镇守使笑道:
“你卜姑奶奶也真算个人物,有情有义,也有主张,我真恨你不是男人,你要是男人,我立马和你拜个把兄弟,咱就一起去夺天下,没准能闹出点大动静哩!”
卜守茹眼圈红了:
“你……你就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刘镇守使不笑了,摸着卜守茹隆起的肚子说:
“我知道,都知道哩,我的儿都在你肚里养着,我能不知道你的心么?你的心里除了轿只怕就算我了!我呢,心里也是有你的,我就喜你这样心性高,胆识也高的女人。”
说毕,刘镇守使为卜守茹吟了首做好的诗。
诗道:
一剑在握兴楚争,
风云际会廿年兵。
城中轿舆几易主?九九藏书
惊见轿魁置红粉。
男儿苦战寻常事,
末闻巾帼亦善征。
欲催花发遍咸阳,
宝刀磨血消京尘。
刘镇守使将诗吟完,还解释了一通,以证明自己确是喜欢卜守茹的。
卜守茹只想着麻五爷还在刘镇守使手里,极怕刘镇守使变卦,杀了麻五爷,让天赐变成没爹的孩子,就说,自己心里也真是只有他的,并要刘镇守使保证,教训完麻五爷便放。
刘镇守使保证了。
原以为事情到此就算完了,没料到麻五爷最后会让天赐杀了!
十二岁的孩子竟会用三响毛瑟快枪杀人,且是杀自己的亲爹,许多年后想起来,卜守茹还认定这是一场阴谋。阴谋的策划者就是刘镇守使,不论刘镇守使如何狡辩,卜守茹都不信刘镇守使会是清白的。
事情发生在第四天晚上。.99lib.
据刘镇守使说,他已准备天一明就放麻九九藏书五爷了,天赐偏来了,去拘押房看。麻五爷是在小号关着的,且五花大绑着,看押的兵士就松了心,没怎么管,先任由天赐隔着铁栅门和麻五爷说话,后就把上了膛的三响毛瑟快枪靠在铁栅门旁去上茅房。
天赐就在这当儿开了枪。
总计开了三枪。
那兵在茅房里听到枪响,提着裤子赶到时,已见麻五爷在血泊中歪着了,头上中了一枪,身上中了两枪,天赐则傻乎乎立在门外,脸上有不少泪。
卜守茹问刘镇守使:
“那当儿,这爷俩都说了些啥?”
刘镇守使道:
“这我不知道,得问当值的兵士。”
找来了一个叫小蛮子的当值兵士。
小蛮子说:
“回卜姑奶奶的话,天赐和麻五爷没说啥要紧的话,也没扯上姑奶奶您。我只听到麻五爷连声叹气,还听到天赐喊麻五爷爹,感情像是挺好的。”
卜守茹问:
“既是这般好,咋乍会动了枪?”
小蛮子直摇头:
“那我就不知了,要问你儿。”
卜守茹又盯着天赐:
“你自己说。”
天赐不说。
卜守茹便问:
“谁叫你到拘押房去的?”
天赐仍是不说。
卜守茹再问:
“你信不信他是你爹?”
天赐凶恶地看着卜守茹:
“你管不着!”
卜守茹火了:
“我是你亲娘!我管不着你,这世上还有谁管得着你!”
天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阴笑,两颗虎牙呲着,道:
“不管我爹是谁,你都是贱货!”
卜守茹气昏了,一把抓过天赐就劈头盖脸地打。
天赐并不老实挨打,两手被卜守茹抓着,就用两只脚踢卜守茹,还用膝盖猛顶卜守茹的大肚子。
这就触怒了刘镇守使,刘镇守使喝令小蛮子把天赐拉住,又让卜守茹可心去打。
卜守茹偏不打了,只瞅着天赐呜呜哭,边哭边说:
“天赐,天赐,你……你是狼种!我……我和你没法儿说……”
第二十一章
立在独香亭茶楼向西看,景色依旧,麻石道切割着城池,道两旁有松树、柏树常青的暗影,一座座屋厦上升腾着崭新却又是陈旧的炊烟,远处的江面永远是白森森雾蒙蒙的。
这是父亲当年曾经拥有过的世界。
曾让父亲为此而激动不已的世界。
向东看,则是马二爷的地盘了。
马二爷的地盘上曾有过最早的奇迹。
据许多轿号的老人证实,马二爷确曾年轻过。
那时,马二爷在官府衙门当衙役,给一个个知府的大人老爷抬过轿,也在私下收过民间轿行的帮差银,就是藉那最初的帮差99lib.银,马二爷起了家,办了自己的轿行。马二爷的轿行虽不是最早的,却是最棒的。
马二爷活着的时候,曾站在独香亭茶楼上指给卜守茹看过,说城东门下的通驿大道旁原有座破庙,那就是他起家之所在。
如今,那座破庙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兵营,民国前驻的是新军炮标,民国后就住刘镇守使的炮营了,刘镇守使升了师长后,炮营又变作了炮团,一门门大炮的炮口直指城外,随时准备轰碎王旅长和钱团长攻城的妄想。
因着战火的经历,东城是远不如西城繁华的,就是飘在东面镇守使署上空的五色国旗,也无以挽回那段繁华的历史。东城最有名的老街上从早到晚响着大兵们的马蹄、脚步声,尘土飘起老高……
然而,这已是无关紧要的事了,两家轿行已合二为一,大观道的楚河汉界已经打破,哪里生意好,就做哪里的生意,东城西城的区分已无意义。
它存在过的事实,只能成为后来人们酒后茶余的谈 资。
卜守茹认为,直到麻五爷被天赐杀死,男人统治石城轿业的历史才算彻底结束,她才真正确立了作为一城轿主的地位。帮她夺得这一地位的除了刘镇守使,还有她的儿子。
这大概就是命了。
她卜守茹命中注定要吃尽人世的心酸,却也命中注定要支撑起石城轿业的天地。
每每立在独香亭茶楼上,卜守茹总要和天赐说起当年——
当年的马二爷和卜大爷……
当年的麻五爷……
自然,还有当年的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坐着一乘小轿进了城,整日价赤着脚在城里的麻石地上跑……
卜守茹说:
“天赐呀天赐,你生在城里,你不知道这麻石道的好处,娘可知道哩!娘八岁前都在乡下,乡下的路一下雨尽是泥,鞋粘了泥重得像秤砣,把脚上的泥带进了屋,你姥还要骂‘死妮子,下雨还出去野’!”
天赐只是听,不大插嘴。
卜守茹又忆及自己的父亲,回忆说:
“你命苦,没个好爹,娘也没有。娘的爹也是条狼哩!他为了轿,让你十八岁的娘到马家去做小。娘气呀,娘不服,可娘有啥法呢?娘不能就这么任他们摆布,只有和他们去拼!”
天赐不理解这些事,望着卜守茹发呆。
卜守茹又说:
“天赐,你得懂娘的心,娘过去和今日不论做啥,归根还是为了你。你姥爷不好,可他有几句话说的好。他对娘说,咱这石城里的麻石道是金子铺的,只要一天不掀了这道上的麻石,只要咱的轿能走一天,咱就不愁不红火。今儿个,你也得记住了,日后你从娘手里接过咱的这盘买卖,可不能再让别人夺了去!”
天赐瞅麻石道的眼光很冷漠,说:
“我恨城里的麻石地,也……也恨这些轿!我不要它!”
卜守茹很伤心:
“天赐,天赐,那你要啥呢?娘还能给你啥呢?”
天赐又不说话了。
那年天赐已十四了。
这二年来,卜守茹一直试着想把天赐从死去的马二爷身边拉回来。
闺女天红落生后,卜守茹立马把她送给了刘镇守使,让奶娘养,生怕让天赐看了不自在,也怕天赐加害自己的亲妹妹。
在真的成了一城的轿主之后,卜守茹对轿也看淡了,轿行的事很少去管,只在天赐身上用心,做梦想着的都是消解儿子对自己的恨意。
可儿子见她总躲,躲不过了,也只是听她说,从心里不肯把她当自己的亲娘待。
卜守茹觉着她和天赐,就像当年自己和父亲,这大约也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直到天赐出走,卜守茹都尽心尽意地想做个好母亲,她一点不恨天赐,只恨自己。
卜守茹总想,如若当年她和巴哥哥私奔了,这三笔血债就没了,她也就不会面对一条小狼似的儿子了。
又想,倘或天赐是巴哥哥的,就算有三笔血债也不怕,也值得,她会有个好儿子的。
一个好儿子能抵消一切。
儿子却跑了。
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跑的。
卜守茹永远忘不了那日的情形。
是个干冷的天,北风尖啸,江沿上和城里的麻石道上都结了冰,哪都溜滑。太阳却很好,白森森一团在天上挂着,城里四处都亮堂堂的。
卜守茹一大早出了门,到独香亭茶楼去断事——码头上的于宝宝和棺材铺的曲老板两帮人昨儿个打起来了,还死了人,两边的人都在帮,都到卜姑奶奶那讨公道,卜守茹推不了。
麻五爷死后,帮门弟兄全归到了卜守茹门下。
这期间虽也有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闹了闹,终是没闹出大名堂,最后不是被卜姑奶奶收服了,便是被卜姑奶奶和刘镇守使一起治服了。
到独香亭茶楼约摸是十点光景,卜守茹记得很清楚,事情断完,已过了正午,就在邻近的“大观酒楼”吃了酒。
请酒的是于宝宝,是卜守茹断他请的,为的是给曲老板赔情。?99lib?
那日因着于宝宝和曲老板双方的服帖,又因着天冷,卜守茹便多吃了几杯,直到傍晚天光模糊时才回家,回家后发现天赐不见了。
开初,卜守茹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以为天赐又到自己两个老姐姐家玩去了——马二爷有两个闺女,都比卜守茹大,早在卜守茹到马家为妾之前已出阁,一个住城东老街,一个住状元胡同。
当下派人去找,两家都没找见,卜守茹才急了,传话给全城帮门弟兄,要他们连夜查遍全城。
一直查到次日早上,都没见天赐的影子。
卜守茹天一亮又去了镇守使署,要刘镇守使帮着找人。
刘镇守使应了,把自己的手枪队派到了街上,还给天赐画了像,满街贴,整整折腾了三天,终是一无所获。
在这三天里,卜守茹身未沾床,头未落枕,日夜坐在轿上满城转,走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白里看得满眼昏花,天旋地转;夜里冻得直打哆嗦。
老找不见,卜守茹就想到了天赐会被人害死,老琢磨谁会去害?是不是与自己有关?
自然,也想到了绑票,可又很快否了,觉着不像。真要是绑票,早就会有勒赎的帖子。
第四日,卜守茹终于病倒了,躺在床上才发现,枕下压了天赐写的一张纸条,上面只几句话:
“娘,我走了。我恨你。恨你的轿。要不走,我会烧你的轿,也会杀你。我不愿杀你才走的,你别找我,你只要活着我就不回来。”
卜守茹看着那纸条,才承认了自己对天赐笼络的全部失败,先是默默无声的哭,任两行清泪顺着俊俏的脸颊往袄上、地上落,继而便一阵阵疯笑,笑得仇三爷和家里的下人都提心吊胆……
第二十二章
刘镇守使能在十几年中做着石城的霸主实是不易,回想起来真像一场梦。
在民国风云变幻的十来年中,但凡有点兵权,算个人物的,能发的就大发了,不能发的也就大败了,像刘镇守使这样据有一隅之地却又不发不败的实是少见。
后来在天津租界做寓公时,刘镇守使常和朋友们说,这一来是命,命中注定要有十来年的福气;二来是他识时务,老换旗,哪边硬梆就打哪边的旗;三来呢,没做武力统一国家或者统一哪个地方的弥天大梦。
谈起最终的失败,刘镇守使便说,那是命中的气数尽了,没办法,就是不败给秦城的王旅长和钱团长,早晚也还得败给蒋总司令北伐的国民革命军。
这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张大帅调动六路大军入关讨伐曹、吴的北京政府。刘镇守使以为奉张不是曹、吴的对手,想看看风头,依旧打着直系北京政府的旗号,还发了声讨奉张的通电,这就平生第一次打错了算盘,给了王旅长和钱团长灭他的机会。
王旅长和钱团长先是打着奉张的旗号围城,后来就在奉军的炮火支援下攻城,攻得很猛,不给他喘气的空。
攻至第三日,两颗炮弹轰进了镇守使署,炸死了三个手枪队的兵士,还炸伤了几个老妈子。
刘镇守使清楚,这回王旅长和钱团长有了奉张的支持,真玩上命了,要想像过去几回那样助点饷让他们滚蛋再无可能,遂想到了三十六计“走为上”那一计,决意收拾细软退出石城。
撤退的决定是在镇守使署的军政会议上做出的,一切都从容不追。
散会之后,刘镇守使又披着满天星光,亲自到马家找了卜守茹,让卜守茹吃了一惊——这么多年了,每回都是卜守茹去镇守使署,刘镇守使从未到马家来过。
卜守茹要刘镇守使进屋,刘镇守使不进,就顶着满天星斗儿,站在头进院里对卜守茹说:
“守茹,仗打成这样,太祸害城里百姓了,我得走,已定下了,就在明儿个。”
卜守茹吃了一惊:
“你……你昨儿个不还说咱石城固若金汤么?咋说走就走了?”
刘镇守使惨笑道:
“那是骗人的话,像我这种带兵的人都骗人的。”
卜守茹还不信:
“这城真就守不住了么?”
刘镇守使点点头:
“守不住了。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也不愿走这一步的。”
卜守茹问:
“你走了我咋办?”
刘镇守使叹了口气:
“我今天就是为这来的,我……我想接你走……”
卜守茹又问:
“那我的轿子、轿行咋办?”
刘镇守使说:
“这就顾不上了,你得看开点。”
卜守茹偏就看不开,摇头道:
“我只剩下轿子、轿号了,没有它,我……我都不知该咋活!”
刘镇守使说:
“你还有个闺女,叫刘天红。”
卜守茹想了想:
“天红跟你,我放心。”
刘镇守使不看卜守茹,只看天上的星:
“我知道你的心,也料定你不想走,可我总还得来,得把该说的话说了。”
卜守茹问:“该说些啥?”
刘镇守使依然看天上的星:
“进了城的王旅长和钱团长都不是我,再不会明里暗里帮着你的,商会汤会长那帮人也坏得很,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若留下来就得小心,且不可再把今日当昨日。”
卜守茹点了下头:
“这我知道。”
刘镇守使把脸转向卜守茹:
“第二呢,还得防着马家的族人,天赐不在了,他们没准会以马家的名义夺你的家产、轿子。”
卜守茹说:
“这他们不敢,就是我答应,帮门的弟兄也不会答应。”
刘镇守使道:
“就是万一在石城站不住脚了,你也别怕,只管来找我,我一旦在哪站住了脚,就会捎话给你。”
想了想,又道:
“守茹,还有句话我得说。”
卜守茹点了下头:
“你说。”
刘镇守使定定地看着卜守茹:
“你这人骨子里并不像表面显出的那么强,你终是女人,心里只怕是孤苦的很哩!”
卜守茹忙道:
“你别说了……”
刘镇守使偏要说:
“我?99lib?看准你不要紧,切不要让世人也看准你,心里再怎么,也得支撑住自己的身架……”
卜守茹这下动了真情,觉着刘镇守使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还这么惦记她,还想得这么周到,实是难得,不由地便鼻子发酸,把个刘镇守使当作了巴哥哥,颤着心问:
“你这一走还会回么?”
刘镇守使那当儿还存有东山再起的幻想,就说:
“我自是要回的,只不知时候早晚罢了!”
卜守茹说:
“那我等着你!”
刘镇守使道:
“何不这就跟我走?到如今了,我对你的真心你还不知道么?退一万步说,就是不愿做我的小,也能到别处弄轿么,再者,我在北京、天津都还有生意,你也能帮我做的。”
卜守茹说:
“不,我不走,这里的麻石道是我的命,我弄轿也得在这弄!”
又说:
“我……我还得在这等人……”
“等谁?是天赐么?”
卜守茹想说,不但是天赐,还有她的巴哥哥,却没说,只点点头道:
“天赐会来找我的,再大一点,他必会来找我……”
刘镇守使道:
“天赐是你儿,天红也是你闺女呀,你在这等天赐,就不怕将来天红不认你这娘?”
卜守茹说:
“天红日后若是不认娘,我就找你算账。”
刘镇守使笑道:
“只怕到那时你找不到我了,我也不是当年了,也六十多岁了……”
卜守茹这才骤然发现,刘镇守使也老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带兵炮轰会办府的刘协统了,刘镇守使今日的败是命运不济,更是生命力量的不济。
刘镇守使看着卜守茹:
“多少人老了,只你没老,还是当年那样,像似比当年还俊!”
卜守茹这才说:
“你也不老,我还等着你领兵打回来呢!”
刘镇守使道:
“那你就等着吧,为了你卜姑奶奶,我刘某人也一定得打回来……”
这晚,刘镇守使虽是从容不追,离别的诗却未及做,只在马家院里站了一会儿便走了,临走时说定,要卜守茹征集轿子,送他九个姨太太和十七个孩子退出石城。
卜守茹应了,命仇三爷连夜去办,天亮便征调了一千二百乘轿子,交镇守使署支配。
镇守使署派了一个副官长管轿,三百多乘去了刘家,抬刘镇守使的家眷随从并那十几年中收罗的金银细软,四百多乘分给了其它军官和他们的家眷,还有五百乘让刘镇守使的大兵们弄去抬军火。
这还不够,满街乱窜的败兵们又四下里抢了些,总计动用的轿子只怕不下一千七百乘。
撤退称得上浩浩荡荡。
道上挤得最多的不是枪炮人马,却是轿,各式各样的轿。有些轿的轿帘、轿布被扯了,只落个架子,上面有炮弹,也有连珠枪。抬轿的轿夫都被兵们用枪看着,一个个累得直喘粗气。99lib.
卜守茹看了真心疼,疼她的轿,也疼那些轿夫。
败逃的队伍是一大早从城北门出去的,城北门的围军昨夜被打溃了,大禹山制高点也被控制了,北去的一路都很安全。可城南方向一直响着激烈的枪炮声,情况好像不妙。
刘镇守使却说,城南有整整一个团在顶住打,王旅长和钱团长天黑前破不了城。刘镇守使一点不急,出城到了沿江大堤上,还冲着城里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上了轿。
卜守茹这日也坐在轿里给刘镇守使送行。
刘镇守使不让送,卜守茹非要送——这么做,卜守茹既是为了刘镇守使和才三岁的小天红,也是为了她的轿,她实在担心她不跟着,这许多轿子会越飘越远,直到不见踪影。
天红是和卜守茹坐在一起的,整整一天,卜守茹都抱着天红。
天红很乖,也认她这个娘,口声声喊着娘,用小手指着田地里的牛羊、庄稼问这问那,问得卜守茹老想哭。
当晚,到了一个叫单集的小地方,队伍落脚不走了,卜守茹抱着天红见了刘镇守使,说:
“你不走,我就得把轿带走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刘镇守使神色黯然,指着卜守茹怀里的天红问:
“你真舍得扔下天红?”
卜守茹想笑一下,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跟你我放心,我……我说过的……”
刘镇守使又问:
“这十多年了,你和我有多少情意是真的?”
卜守茹道:
“都是真的,你就是不做镇守使,我……我也会这么对你!”
刘镇守使信了:
“我也这样想。”
卜守茹这才道:
“说话就得分手了,我……我也想和你交待几句。”
刘镇守使点点头:
“你说。”
卜守茹任泪在脸上流着:
“你得对天红好,得让天红起小懂规矩,日后能有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别再让天红像我,起小没人管,没人问,弄得像个野人似的!”
刘镇守使答应了:
“成。”
卜守茹又说:
“天红日后不论心性多高,都别让她再走我的路,女子无才便是德,孔圣人说的,你得记住了。”
刘镇守使不同意:
“心性高有啥不好?我就喜你这一点,没这,只怕也没咱这许多年的交往了。”
卜守茹脸上的泪流得更急:
“可天红不是天赐,一个女人不能这么活。我没办法,天红有你就有办法,你们不会父女成仇的。”
刘镇守使叹了口气:
“好吧,这我也听你的。”
卜守茹又说:
“还有一条,长大了让天红自己找婆家,别迫她去嫁有钱有势的人,更不能去给人做小!”
刘镇守使允诺道:
“只要那时我还有一口气,就依你今日这话做。”
卜守茹腿一软,在刘镇守使面前跪下了,要给刘镇守使磕头。
刘镇守使忙把卜守茹拉起了,叫天红给卜守茹磕头。
刘镇守使对天红说:
“这是你娘,你得记住!这世上她最疼你!”
天红规规矩矩给卜守茹磕了三个头,又和卜守茹相拥着哭成一团……
这夜,卜守茹带着轿队回石城了。
刘镇守使要卜守茹次日天亮再走,卜守茹没答应,怕一答应下来,第二天会因着天红而变卦。
一路月光,映着一路凄凉。
卜守茹坐在四抬轿中像在云里雾里飘,脑中空空荡荡的。
在凄凉的夜路上,卜守茹第一次感到怕,怕的是啥却不知道……
第二十三章
石城攻下后,钱团长和上千号穿灰军装的兵连夜进城抢地盘。
王旅长没急于进城,也没忙着去抢石城的地盘。
王旅长有更大的野心——不光盯着一个石城,还想做全省的督办,便先在城外收编刘镇守使的降兵败将,把自己的混成旅变成了独立师,遂又回到秦城,紧张地进行政治活动。
王旅长见了奉天张大帅的代表,和张大帅的代表密谈二日,又召开了各界绅耆谈话会,大谈和平与民主,第三日即受张大帅之命如愿以偿地就任奉系新督办。
就任当日,王旅长发表了措词激烈的讨直通电,宣布直系北京政府委派的那位驻节省城的赵督军为“曹、吴内乱之帮凶,本省百姓之公敌”,要求全省军民齐心合力将其驱逐。
王督办在秦城忙活,钱团长就在石城忙活。
占下地盘以后,钱团长以抓通匪奸党之名,四下里搜刮抢掠,还杀了不少人。大观道两旁的电线杆上,天天吊着死人,满城的空气变得腥臭不堪,城中百姓都吓得要命。
到得第四日,王旅长的中将独立师长和督办的新身份都发表了,钱团长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旅长兼镇守使。
钱镇守使这才封了刀,邀了总商会的汤会长和一城的绅耆名流开会,说是王督办后天进城,各界都得意思意思,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得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
汤会长和绅耆名流不敢说不办,都连连点头,说是王督办和钱镇守使解一城民众于水火倒悬,克服了石城,实是劳苦功高,就是钱镇守使不说,各界民众也得欢迎慰劳的。
卜守茹身为一城轿主,自然也在钱镇守使的邀请之列,便也来了,便也骂了刘镇守使几句,说刘镇守使确是祸害百姓的,临逃了,还抢了她“万乘兴”一千七八百乘轿,一多半都弄坏了——有不少是在回城后被钱镇守使的兵烧的,卜守茹就不敢说了。
坐在对面的汤会长实是坏得可以,见卜守茹这么说,便冷笑道:
“你那轿究竟是被抢的还是你卜姑奶奶送的,只怕就不好说了吧?你卜姑奶奶和那姓刘的关系可是不一般哩,咱石城的大人孩子谁不知道呀!”
卜守茹一看不好,当场反唇相讥说:
“你汤会长和姓刘的关系倒一般,可你咋老给姓刘的筹饷?这十几年来共计筹了多少,只怕你也说不清吧?”
汤会长道:
“我筹饷是被逼的。”
卜守茹说:
“‘民七’三月,你们商会为姓刘的做寿,可是没人逼吧?你们咋还给姓刘的铸了个金寿星?”
汤会长急了:
“你咋知道就没逼?姓刘的放过话了,我……我们不办不行哩……”
钱镇守使听出了名堂,连连摆手道: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先不要谈了,你们只要把过去的心拿出一半对我,对王督办就行了。”
瞅着汤会长,钱镇守使又道:
“商会那十万的款我就冲你老汤要了,你老汤能给姓刘的筹款、祝寿,自然也能给我筹的,筹不出我就办你!”
脸一转,目光落到了卜守茹身上:
“卜姑奶奶,你的事我也知道,就算汤会长不说,我也知道!你别忘了,我当年就是巡防营的管带,和你那爹,和马二爷都是相熟的!看在当年你爹和马二爷的份上,我呢,先不办你通匪,可我也把话说在明处,欢迎式上出了啥麻烦,我都唯你是问!你可得叫你们帮门的混虫们小心了!还有就是,摊你的那份捐不能少了,少了一个子儿我就封你的轿号……”
第七天,一切准备好后,王督办终于进城了,是从城西聚宝门进来的。
进城的仪式很隆重。
浩浩荡荡队伍的最前面是军乐队和步兵,其后是马队、炮队,再后才是藏书网王督办的手枪卫队——整个行进的队伍中连一乘轿都没有,这是和刘镇守使大大不同的。
王督办是坐在一辆汽车里的,汽车是黑色的,很旧,车身上有洋铁皮打上的补钉,像个吃力爬行着的大棺材。
车两边的踏板上各站着一个卫兵。
两个卫兵一手抓着车上的把手,一手提着机关大张的盒子炮……
卜守茹站在“老通达”门前的青石台阶上远远看到王督办的汽车,觉着很惊异,咋也弄不懂那黑乎乎的铁棺材没马拉,又没人抬,咋就会自己走?
卜守茹便问身边的仇三爷:
“三爷,这车是靠啥行走的?”
仇三爷直摇头,连连说:
“弄不懂,弄不懂……”
王督办带来的这部车是石城第一部车,后来才知道是张大帅送的,是德国车,唤作“奔驰”,名挺好听的。
据政务会办金实甫后来说,车并不是张大帅的,却是张大帅缴直军哪个军长的,大帅嫌破,就赏了王督办。
王督办的“奔驰”在入城那日却没奔起来,蜗牛也似地爬,累得车屁股冒黑烟,车头冒白汽。
麻石道本就不好走车,加之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车便更累,终在“老通达”门前累倒了。
卜守茹眼见着那车砰然响了一声,停下了。
车停了,前面的军乐队、步队、马队都不知道,还吹吹打打向前走,两边被枪看着前来欢迎的百姓便笑……
这下王督办火了,从车里钻出来,揪出军装笔挺的年轻车夫当街扇耳光,还日娘捣奶奶的骂,嫌给自己丢了脸。
车夫嘴角被打出了血,不敢擦,忙钻到车底去弄车,弄得军装皱皱的,还一身一脸的黑油。
卜守茹认定那个叫作“奔驰”的东西比不得轿子,心里很想看王督办继续出洋相,可因着自己轿主的身份和日后行轿的方便,便让仇三爷去和王督办说,从“老通达”取出乘八抬大轿给王督办坐。
仇三爷已老得不像样了,王督办的卫兵便不怀疑仇三爷会谋害王督办,就把仇三爷送到了王督办面前。
卜守茹远远看着仇三爷点头哈腰和王督办说话,嘴里已唤“老通达”的赵管事去备轿了。
卜守茹相信,王督办除了坐她的轿,再无摆脱窘境的法儿。
却不料,仇三爷回来说,那王督办偏就有骨气,只坐车,不坐轿,还自称自己是崇尚科学民主的新督办,不是刘镇守使那种封建余孽。
卜守茹笑了,和仇三爷说了句:
“那咱就别管了,且看他那科学民主的黑棺材咋爬回去吧!”
车夫又捣弄了半天,车还是没弄好,卫兵们只好抬,一直抬到督办府门口……
这事让王督办大丢其脸,次日便传遍了全城。
有好事者还编了歌唱:
督办的车真正快,
一人坐着廿人抬。
过往行人要小心,
碰散罚你八千块。
这歌不知啥时就传到了王督办耳里,王督办火了。
在半个月后的政务会上,王督办拍着桌子训话说:
“妈的个×,老子这车为啥在城外不坏,单在城里坏?是车不好么?不是!老子的车在城外跑得呜呜的!老子的车是张大帅给的,大帅会把不好的车给我么?妈的个×,我今儿个给大家老少爷们说清了,谁要敢再说老子的车不好,老子就办他通匪!这是第一条。”
“第二条,科学民主必得推行,全城都得给老子出钱铺路,这是石城走向科学的第一步。”
“第三条就是民主。我中华民国立国已十几年了,大家都不知道么?咋还是抬轿的抬轿,坐轿的坐轿?这妈的个X的不是封建余孽是什么?啊?!轿号都得给老子封了,再不准走轿,谁敢走就抓起来,谁妈的个×的敢坐轿,老子就把他狗操的捺到汽车轮下去轧……”
王督办在会上把铺路和封轿号的事都交给政务会办金实甫去全权主办,并要钱镇守使和全城官兵齐心协办,还说要听从日本朋友山本先生的建议,从日本国和上海买些很科学的东洋车进来,办个“大发洋车股份有限公司”,专在将来铺好的街路上跑洋车。
政务会办金实甫去过英吉利国、法兰西国,也崇尚科学民主,立马去办了,先召集汤会长和城里有关的绅耆开了谈话会,竟有意没请大名鼎鼎的一城轿主卜守茹。
金实甫怕卜守茹知道查封轿行会带着四千轿夫拼命,影响自己的大计。
金实甫那时就知道卜守茹和四千轿夫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拼一场的,他希望晚些拼。
在谈话会上,金实甫把王督办科学民主的意思都说了,要众人出钱出力,会同城中官兵一起铺路。
汤会长和众绅耆都呆了,有一袋烟的工夫,没人吭一声。
金实甫气了,说:
“诸位是怎么一回事呀?是舍不得出钱修路,还是想当封建余孽?为什么给当年那姓刘的余孽筹饷那么卖力,做这功德无量的好事就不吭气了?”
汤会长见金实甫还有讲道理的样子,便吞吞吐吐地说:
“金会办,咱……咱不能因着城里的麻石道碍……碍着王督办走……走车,就……就非去铺路,其实,这……这城里的麻石道蛮好,破虽破了些,可也……也算是咱城中一景呢!”
金实甫道:
“什么景呀?是科学的景么?不是呀!兄弟去过英吉利的伦敦,法兰西的巴黎,还有别国的许多地方,都没见过这么不科学的景!要科学,要进取,必得先修路,今日99lib.修白灰路,明日修士敏土路,后日就修铁路,唯此方可兴我石城,强我民国。这和……这和王督办走不走车无关。王督办走不走车,路都要修的。”
汤会长又道:
“就……就算修吧,也……也得慢慢来嘛,总不能说风就是雨呀,是……是不是咱们再从长计议?”
金实甫这才把手枪甩到了桌面上,厉声道:
“不要议了,中国的事就是议来议去议糟的!南北议和,议了多少年,和了么?没有!兄弟办事就喜欢爽快,当年兄弟四处发动革命就凭的这风火一团的劲,今个儿,还得这么着!谁敢违抗,一律军法从事!”
汤会长不敢再言声了。
金实甫又叹着气说:
“你们这些人呀,真是不懂道理,给你们民主,和你们商99lib?量,你们就耍刁,明明是好事,偏就不愿办!”
这当儿,开绸店的白老板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道:
“这……这是好事,谁不想办呢?谁又……又不想科……科学、科学呢?只……只不知金会办和……和咱王督办想过没?修了路,走了车,这……这一城的轿子可咋办?四五千轿夫还靠啥吃呀?”
金实甫点点头:
“这话问得好。四五千轿夫的生计确是问题。对此,兄弟已想过了,年轻的,可以到我们王督办军中当兵吃粮,年岁大的,就去拉东洋车嘛。”
白老板又道:
“那……那轿主卜姑奶奶只……只怕也不好办哩,全城的轿都是她的,她……她拼了多少年命才夺到手的,为夺轿连亲爹都不认,就会轻易放了?不……不和你们玩命?金会办哪,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卜姑奶奶不是一般的人物哩,全城帮门都在她手上……”
金实甫笑道:
“这就和诸位无关了,什么卜姑奶奶,什么帮门,兄弟自会对付。这女人日后识相便拉倒,真不识相,兄弟和王督办会依法治她的罪。兄弟早就听说这女人通匪的事了!姓刘的逃跑那日,不是她几千乘轿送,能带走那么多军火人马么?!这事你们都不要去和她说,兄弟就等着她闹上门来,治她个通匪滋事的死罪!”
谈话会结束后,几个有头脸的绅耆仍是不愿掏那笔数目大得吓人的修路钱,又相邀着去了汤会长家,向汤会长讨主意。
汤会长啥主意没出,只叫大家拖上三日,并道,若是三日之后金会办不变主张,仍是要修这路,那就得老老实实掏钱了。
当晚,汤会长抛却了往日的仇隙,孤轿去了马家,见了卜守茹,把金会办在绅耆谈话会上科学的计划全倒给了卜守茹,惊得卜守茹半天没作声,像是挨了枪。
汤会长说:
“卜姑奶奶,你别发呆。你得早拿主张了,晚了一切全完。”
卜守茹点点头:
“我知道。”
汤会长又说:
“硬拼只怕也不行,最好是请愿,眼下最时兴。”
卜守茹又点了下头:
“我知道……”
第二十四章
两天后的一个早上,“万乘兴”的各号轿子突然蜂拥到了街上。
都是空轿,没坐人,轻飘飘的,自然便涌得快。
轿子涌出街巷,涌到各处道口,上了大观道,又沿大观道往东城当年的镇守使署,现今的督办府门口的旷地上涌。
大观道上的行人不少,都被骤然出现的轿流吓懵了,能躲的都躲到了一旁,没躲了的,就夹在路道上老实立着,任身边的轿潮水般淌,没谁敢乱动一下,更没谁敢多说一句话。
那是个历史性的日子。
石城即将消亡的麻石道上呈现出一种决死的悲壮。
秋风是凄厉的,携着片片枯叶掠过石城楼厦的屋顶,发出阵阵不祥的呼啸声。
天空阴湿,透着不明不白的灰黄,尘土飞扬在人们头顶,像一团团雾。
立在城中的高处望去,满眼都是涌动的轿顶,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都有。
站到轿子经过的路边瞅,则四处都是迈动的腿和脚,那腿和脚踩着麻石地,造出了惊天动地的响……
在那历史性的日子,卜守茹显得异常庄重,穿了身从未穿过的粉红绣花缎面夹衣,系了条红布里黑绸面的斗篷,一大早就和仇三爷一起,由帮门的十数个弟兄护着,默默到了独香亭茶楼。
到得茶楼楼上刚坐下,已有轿行的人来禀报,说是全城一百一十二家轿号都动了,刚上街时碰到了一些岗哨、散兵,岗哨、散兵大都没敢拦。
卜守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轿行的人诺诺退去了。
过了只十几分钟,远远就听到了滚雷般的脚步声,继而,卜守茹和仇三爷在独香亭茶楼窗前看到了从西城方向席卷过来的轿顶。
轿顶确是席卷过来的。
席卷的速度极快,转眼间遮严了大观道的麻石路面,路面因此而骤然升高了许多,变得花花绿绿的,让人眼花缭乱。
卜守茹看着那涌动的轿顶,不知咋的头就有些晕,便扶着窗台背过身。
对面的窗子也开着,穿堂风挺大,卜守茹系着的斗篷被风撩起老高,飘到了窗外,像一面黑红相间的旗,猎猎舞动。
仇三爷则一直看着窗外,一动不动,直到全部轿子过去,总过了有两三袋烟的光景。
轿全过完了,仇三爷才叹道:
“此一去,不知这些轿可还回得来不!”
卜守茹不作声。
仇三爷又说:
“都是好轿呢!”
卜守茹这才说了句:
“要紧的不是轿,是路。”
仇三爷点点头:
“是哩。”
卜守茹叹了口气问:
“三爷,还记得我出阁前那日么?也是在这立着,有你,还有我巴哥哥,城里的麻石路都被雪盖着,一点看不见……”
仇三爷说:
“这哪忘得了?我记着呢,咱还在这吃了狗肉包子……”
卜守茹摇摇头:
“没在这吃狗肉包子,是回家后吃的。”
仇三爷记了起来:
“对,是回家后,小巴子就是那夜后走的。”
卜守茹拉着仇三爷到茶桌前坐下了:
“三爷,今个中午咱还吃狗肉包子,还要对门老刘家的。”
当下便叫小掌柜去办——老掌柜去年死了,如今是小掌柜当家。
这小掌柜可不如当年的老掌柜稳当,连话都没听清,就跑了,半天没回来,回来后又说,包子倒有,是昨天的,没坏,已叫伙计热了,立马送过来。
仇三爷一听就气了:
“混账东西!谁说这会吃的?再者,昨儿个的包子也能给卜姑奶奶吃么?把卜姑奶奶当什么人了?快叫老刘家立马包新的!正午送来!”
卜守茹摆摆手:
“算了,三爷,都啥时候了,就别和人家计较了。”
仇三爷不同意:
“卜姑奶奶,越是到这当儿,咱越得让他们上规矩!谁敢看轻姑奶奶您,我就和他拼老命!”
手一挥,对小掌柜道:
“去吧,就说卜姑奶奶说了,让他们立马包包子!馅要满,油水要足!”
小掌柜去了。
快十点,轿行的人又来禀报说,约摸有两千乘轿已到了督办府门前的旷地上,把旷地挤满了,把老街、大观道和炮标路三个通督办府的路口也挤满了。
卜守茹问:
“督办府门前兵多么?”
轿行的人道:
“刚去时不多,后来就多了,有从督办府冲出来的,也有从别处来的,门口还架了几挺连珠枪。”
卜守茹便问:
“有人退么?”
轿行的人说:
“像没有。我一路过来,没见回的轿。”
卜守茹抿了口茶,想了想:
“那好,你去吧!告诉赵管事他们,别动粗,咱这是请愿,和平的,谁要乱来我不饶他!”
轿行的来人刚要走,卜守茹又说:
“还有,叫赵管事他们多派人跑着点,别让我老揪着心,再对他说,过了下午三点还僵着,我就派人给老少爷们送饭去,饿不着他们。”
仇三爷也揪着心,瞅着卜守茹问:
“这……这请愿行么?王督办和……和那金会办若是不见赵管事他们,若是对……对他们开枪咋办?”
卜守茹不作声。
心里实是无底。
尽管卜守茹为请愿的事筹划了几天,且把帮门的弟兄全派上了,还是没一点把握。
刘镇守使退走时说的不错,她再不可把今日当昨日。
正思虑着,帮门的二掌门拐爷到了,蹬蹬蹬上了楼,冲到卜守茹面前急急道:
“卜姑奶奶,督办府的弟兄从里面传了话出来,说王督办不认这和平请愿,称咱是暴乱,已和金会办和钱镇守99lib?使开了会,下令随时开枪,还调了马队,大刀队,只怕要伤人了……”
卜守茹“呼”的立了起来:
“传话的弟兄可靠么?”
拐爷道:
“可靠的,是镇守使署的副官。”
卜守茹还不信:
“他们就敢向这么多轿夫开枪?”
拐爷几乎要哭了:
“我的姑奶奶哟,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王督办一辈子玩枪,啥场面没见过?杀的人那叫海啦,在自己的督办府门口杀杀咱百姓,还不玩儿似的!”
卜守茹木然地点点头:
“倒也是。”
拐爷又说:
“卜姑奶奶,定盘星你拿吧!姑奶奶你不怕事,拐爷我就和帮门的弟兄去和他们拼一场,死活你都别管了。”
卜守茹苦苦一笑:
“还拼啥?刘镇守使有那么多枪炮都没拼过王督办,咱又算老几?退吧,叫赵管事他们退走,越快越好……”
却来不及了,拐爷还没离窝,外边爆豆般的枪声已响了起来。
卜守茹和众人怔了片刻,都蜂拥到东面窗前去看。先还没看到啥,督办府离得挺远。过了没几分钟,才看到潮水般的人群沿大观道一路逃过来,许多人身上有血,抬着的轿也没了。
显然还死了人,一些满身是血的汉子是被几个人抬着跑的,街上有他们不断滴落的血,和一阵阵哀绝的哭号。
卜守茹看着街面上的凄惨景景,呆了。
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两小时前,大观道上还涌着那么多好轿,还那么红绿一片,这说变就变了,变成了这满街的悲绝,咋想都不像真的。
卜守茹想过可能会垮,可没想到会这么快,连喘气的空都没有。原就怕那屠夫督办开枪,那屠夫督办偏就开了枪。
枪声益发激烈。
是连珠枪,像有许多挺。
卜守茹从窗前回转身,满脸的泪。
拐爷小心地说:
“卜姑奶奶,你……你别急,我再去看看,或许还……还有办法,至……至少我得把咱的轿抢些回来……”
卜守茹摇摇头:
“别去了,没用。”
拐爷说:
“有用,我叫赵管事他们稳住,逃也得带着轿逃嘛!”
卜守茹道:
“轿弄回去也没意思,日后再….99lib.t>…再没麻石道了,再……再没有了。”
又擦去脸上的泪,强笑了笑,对拐爷说:
“你就省点事吧。”
拐爷不听,还是去了。
拐爷出门没多会儿,满脸是血的赵管事跌跌撞撞地进来了。
赵管事号啕着对卜守茹禀报说:
“卜姑奶奶,完了,全……全完了,三挺连珠枪都开了火,打……打死十几,伤了不知几十还是几百,把……把督办府门前请愿的人都打……打傻了!有的弟兄挨了枪都不信那是真的……”
卜守茹说:
“你坐吧!”
赵管事不坐,又说:
“咱落在督办府旷地上的轿也被大兵们烧了,正刮北风,轿又挤在一起,就……就像三国时火烧连营,点了一顶,就……就烧起一片……”
卜守茹又说:
“看你那脸上的血,怪吓人的,快包包,坐下吃包子吧,包子立马就送来了……”
赵管事大吼:
“卜姑奶奶,这‘万乘兴’是你的,你……你咋还不急!还……还有心坐在这独香亭楼上吃包子!”
卜守茹道:
“我急有啥用?能从这楼上跳下去么?”
赵管事再不顾什么规矩,一把拉住卜守茹,把卜守茹往窗前拖:
“卜姑奶奶,你……你看那片烟,那……那片火,那是咱的轿啊,你……你跳不跳楼我不管,我……我只要你看。”
卜守茹看.99lib.了,大观道东面确是升起了一片烟云,有的地方大,有的地方小,淡处淡着,浓处浓着。因是白日,见不着火。尽管天色阴暗,明火仍是看不见的。
不过,卜守茹能想象到两千乘轿子被火烧着后的情形,那必是十分壮观的,若在夜间,只怕火光能映红全城。
泪水潸然落下,身子禁不住想往地上瘫,卜守茹两手撑着窗台硬挺着,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后来,又有些轿行的人接二连三来禀报:
说是马队上街了……
说是大刀队上街了……
说是大兵们满城窜着抢轿号贴封条,还抓人……
卜守茹只是听,一句话没有,也不再哭。
到正午,要的狗肉包子送来了,卜守茹招呼大家都吃包子。
吃着包子,卜守茹痴痴地盯着仇三爷满头的白发,断断续续地说:
“三爷,你……你老了,就是……就是今儿个请愿请准了,你……你老也不能替我弄轿了,我……我都想好了,替你在乡下老家盖几间屋,就像……就像当年对我爹。”
仇三爷老泪直往茶桌上落,不说话。
卜守茹又问:
“当年把我爹送到乡下,我爹恨我,今个儿你回乡下也会恨我么?”
仇三爷哽咽道:
“我……我不恨你,你信得过我,让我替你弄了十几年轿,也……也让我长了见识,我……我得谢你呢!你……你比你爹强,比马二爷更强,今个儿灭……灭你的不是人,是天,是天呀!”
这时,外面的街上已响起了马蹄声,还有大兵们沿街跑动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时而远,时而近,有一阵九九藏书子似乎就在独香亭茶楼门前响。
赵管事预感到要出事,劝卜守茹快离开这里,出城躲躲。
卜守茹不理,仍和仇三爷叙旧:
“三爷,还记得你和巴哥哥抬我进城那日唱的歌么?就是在大禹山山耪上唱的那支。”
仇三爷问:
“是《迎轿入洞房》吧?”
卜守茹道:
“是哩。那歌怪好听的。三爷,你还能唱么?再唱一遍给我听听吧。”
仇三爷愣了一下,先是哼,后就拖着沙哑的老嗓门唱了起来:
哥哥我抬轿吱吱呀呀走四方,
四方都有叫我落魂的野花香。
有心摘花怕呀怕呀怕扎了手,
更忧心,更忧心忧心妹妹
骂我是负心郎……
就唱到这,王督办的大兵提刀掂枪便冲上了楼。
为首的一个连长用盒子炮瞄着卜守茹高喝:
“卜姑奶奶,老子总算找到你了!你和俺督办、会办作对,今儿个算作到头了!”
连长手上的盒子炮又冲着众人挑了挑:
“还有你们,也都他妈的作到头了!”
茶楼上的人都呆了,一个个僵尸也似的。
只卜守茹不慌。
卜守茹搁下手中的包子,用放在桌上的绢帕揩了揩手,平淡地问那连长:
“是在这儿把我办了,还是找个避人的地方办呀?”
连长道:
“好个卜姑奶奶,还真有点胆气!”
卜守茹笑笑:
“不咋,没你们王督办胆气大,他敢用连珠枪成百成千地扫人,我这姑奶奶就不敢!”
连长哼了一声:
“你他妈还敢妖言惑众!”
卜守茹不再睬那连长,像啥也没发生一样,又对仇三爷说:
“你老唱呀,咋不唱了?就是马上死,我也得听完你老的歌哩!”
仇三爷这才接着唱道:
哥哥我迎轿吹吹打打入洞房,藏书网
洞房亮亮我拥着妹妹心慌慌。
十年相思我等呀等呀等得苦,
为今日,我抬散了抬散了多少
日头和月亮……
仇三爷唱得痴。
卜守茹听得痴。
愣在一旁的连长觉着自己受了轻薄,任啥没说,悄悄走到仇三爷身后,手一抬,把盒子炮对着仇三爷的花白脑袋扣响了,只一枪就永远打断了仇三爷的歌声……
打毕,连长把枪瞄着卜守茹,对卜守茹说:
“这下没心思了吧?走吧,我的卜姑奶奶,俺会办大人要见你!”
卜守茹整了整鬓发,轻缓地立起,让身边的人替她系上那袭红里黑面的斗篷,又瞅着倒在一边的仇三爷对赵管事交待说:
“把……把三爷葬……葬了,要厚葬,替……替我多烧两把纸……”
言罢,任谁没看,抬脚就往楼下走。
一楼人叫着姑奶奶,都哭了。
第二十五章
这屋不是监号,却是会客厅,蛮大的,四周都有窗子。
窗上的窗帘都没拉严,夕阳白亮的光正从西面的窗帘缝里挤进来,斜长一条,径自铺到茶桌前。
尘土在光中飞扬,给静止的空气造出了几分无声的喧闹。
正墙上有个带抱春鸟的大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看上去听上去都很乖。
桌上有茶,还热着,白生生的水汽烟也似的飘,这让卜守茹生出了联想,卜守茹在那缥缈的水汽中看到了她被烧的轿。
呆了只一会儿,门就开了,连长和几个挎枪的兵走进来,先把窗帘全拉开,放进了许多光,弄得屋子一下子很亮。后又于刺眼的亮中走到卜守茹面前,说是金会办立马到,要卜守茹放老实点。
卜守茹没理。
连长恼道:
“你轻薄我这个小连长行,要敢轻薄金会办,真就活到头了,眼下修路,金会办说一不二,王督办都听金会办的。”
连长的这番话刚说完,又有几个兵拥着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进了屋。
中年汉子没穿军装,穿的是洋服,粗且短的脖子上打着领带,脚上穿着白皮鞋。
连长和兵们向中年汉子举手行礼,中年汉子看都不看,一屁股在卜守茹对面的椅上坐下了。
卜守茹揣摸,中年汉子想必是金会办了。
果然是金会办。
连长口口声声叫着会办,还指着卜守茹对中年汉子说:
“这就是唆使全城轿夫暴乱的卜姑奶奶。我们到她家去抓没抓到,是在独香亭茶楼抓着的。”
金会办“哦”了声,把目光投过来,盯着卜守茹看,看着看着,目光和脸色就不对了,眉头紧皱着讷讷道:
“你……你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卜姑奶奶?啊?这,你这脸咋这么熟?兄弟……兄弟好像在哪见过你?”
卜守茹原倒没怎么注意金会办,只在金会办进屋时无意中瞅了一眼,后就偏过身子去喝茶。
听得金会办这般说,卜守茹便也认真去看金会办,一看就愣了:
这哪是金会办?分明是梦中常见的巴哥哥,只不过比梦中老相了些,脸上有块疤,大约是在这十几年的征战中被打的。
卜守茹立起来,愣愣地盯着金会办,惨绝地叫了声:
“巴哥哥……”
金会办也站了起来,还向卜守茹跟前走,嘴里说着:
“啥巴哥哥?兄弟姓金,叫金实甫。”
卜守茹不信:
“你骗我,你……你是巴哥哥……”
金会办又想了下,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兄弟……兄弟记起了,兄弟见过你,确是见过你!在辛亥年的春里见的你。当时,满城的清兵在……在抓兄弟,是你用轿送兄弟出的城……”
金会办这么一说,卜守茹也想起了当年。
当年那革命党就像巴哥哥,现今仍是像,难怪会弄错。
又记起当年在轿里,一左一右坐着,自己因着革命党像巴哥哥就想过和革命党走……
卜守茹这才恍恍然问:
“你……你不是巴哥哥?是……是当年那革命党?”
金会办连连点头:
“是哩,是哩!”
卜守茹仍如在梦里,看着金会办还觉着像巴哥哥,说话的声音便轻柔:
“那当儿你不是这身洋装扮,你……你像个秀才。”
金会办笑了:
“怎说像秀才,兄弟原本就是秀才么,还应过乡试,只是没得中,也没进学,后就革命了。”
卜守茹说:
“当时你胆真大,敢说满人的朝廷长不了。”
金会办道:
“你的胆也不小嘛!敢把兄弟这革命党藏在你的轿里!”
遂又回忆说:
“兄弟那日到城里发动刘协统——就是后来的刘镇守使起事,刘协统起先还好,后见南洋各处的起事老败,就怕了,向绿营告了密——革命后总不承认。绿营的兵在刘协统的新军营里把兄弟抓了,兄弟路上逃出,就找了麻老五,就见了你。”
卜守茹似也重见了当年景象,说:
“我见着你时,你身上有伤,看得出是枪打的,可我不敢问。”
金会办道:
“伤倒不咋,只是怕出不了城。得说良心话,兄弟的命那会儿可是攥在你卜姑奶奶手上的。你和麻老五 在堂屋商量时,兄弟的心吊到了喉咙口上,你要说声不带,兄弟就完了……”
卜守茹立马想起了请愿死去的人,和在督办府门前旷地上烧的轿,脸色变了,眼中的柔光也没了,木呆呆地叹道:
“你……你终是命大的,今日你没完,倒是我完了,完在你这革命党手上了……”
金会办很尴尬,半天没说话,只在屋里来回踱步,后又挥挥手把连长和屋里的兵全赶走了。
连长走时看出了点眉目,再不敢轻慢卜守茹,给金会办行过礼后,又正正经经地给卜守茹行礼,也不管卜守茹睬不睬他。
连长和兵们走后,金会办才对卜守茹说:
“卜姑奶奶,兄弟对你不起,兄弟……兄弟实不知这一城轿主原是你,就是到今日上午督办府门前打起来都不知……”
卜守茹问:
“知道又咋样?你就不修路了?”
金会办道:
“若是知道,就没有督府门前的那一出了,王督办下令开枪兄弟……兄弟会拦的,就是拼着一死也……也会拦……”
卜守茹坚持问:
“别说这,我只问你修不修路?”
金会办想了下:
“这兄弟不能骗你,路……路还是要修的。”
卜守茹眼圈红了,不由地哽咽起来:
“就……就为了你们屠夫督办的那辆破车么?为……为了它,你……你们用连珠枪扫我的人,点火烧我的轿,还……还把我抓到这来。你……你们不觉着丧良心么?”
金会办小心道:
“卜姑奶奶,兄弟不怕你生气,兄弟得说,这你错了。兄弟修路不单是为了王督办的车,更是为了造福国人和后世。修了路,石城交通方可便利,地方才会有发展,不修路任啥都无从谈起。”
卜守茹紧盯着金会办,眼里汪上了泪,水盈盈的:
“这……这麻石路又有啥不好?都千百年了,咱世世辈辈不……不都这么走过来了么?”
任泪从眼窝里流出,在白白的脸上挂着,又说:
“你……你不知道我多喜咱城里的麻石路,就……就道它是我的命都不为过哩。”
金会办心里也不自在,掏出手绢让卜守茹擦泪。
卜守茹不接,只叹气,长一声短一声的。
金会办也叹起气来,叹着气说:
“我知道你喜它,不因着喜它,也……也没督办府门前那一出。可你再喜也无法。今日兄弟得葬它,咋说也得葬它。正因着千百年国人都走着这条老路,今日才得变变。兄弟这里说的老路不单指一城的麻石路,也是指国人脑里的想法。兄弟以为,中国要进步,非效法西方列强科学民主之道路再无它途。这道理兄弟也常和王督办讲起,兄弟说……”
卜守茹不愿听,头一扬,打断金会办的话头道:
“你别说了,你这话我听得烦,我只问你,你讲科学民主,可还要讲点良心呀?!”
金会办道:
“兄弟自是讲良心的。兄弟对不起姑奶奶你,兄弟现在就给姑奶奶赔罪。”
卜守茹揩去了脸上的泪,摆摆手说:
“这话我也不要听,你……你只说日后想咋办吧!”
金会办道:
“这正是兄弟要和卜姑奶奶谈的。刚才说话时,兄弟就想了,兄弟不能亏了姑奶奶你,兄弟想让你专办咱全城的洋车行。这事兄弟和王督办已商定了,还派人到日本国和上海分头办了第一批三百辆洋车,车行名号都起了,唤作‘大发洋车股份有限公司’,就让你管着。”
卜守茹只盯着金会办看,脸面上冷冷的,不作声。
金会办又说:
“咱明里说是合伙,实则只你说了算,总经理就……就让你当。这主兄弟作得了。分成自是好商量的,王督办一份,姑奶奶你一份,还有……还有就是兄弟这份了。兄弟对不起你,所以……所以,兄弟想好了,兄弟头一年的份钱一个子不拿,都算你的,这……这总算有良心吧?”
卜守茹哼了一声:
“啥科学,啥造福国人,却原来你们不让我行轿,是……是图想着发自己的财呀!”
金会办又尴尬了:
“这……这从何说起?办车行不正是为了造福国人,方便百姓么?那洋车好着哩!你没坐过,自是不知。兄弟却是坐过的,在上海坐的。只一人拉,在士敏土道上跑起来生风。拉的省力,坐的也舒服,实是比轿子科学。再者说,就……就是兄弟和王督办不弄这洋车行,也还得有别人弄的,与其人家弄,倒不如咱自己弄了……”
卜守茹道:.99lib.
“谁弄我不管,反正我不弄。我只要你们给我块立身的地盘,别把路修到西城去,让我在西城麻石道照走我的轿。”
金会办连声叹气,大摇其头:
“姑奶奶,你这不是要难为死兄弟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督办已下了死命令,要禁绝轿子,敢再坐轿走轿的都抓。你自己想想,这事兄弟能答应你么?!”
卜守茹逼定金会办:
“你能,你是政务会办,在这事上王督办只听你的。”
金会办被逼急了,硬梆梆地道:
“就算能兄弟也不会答应!须知,军令政令都不是儿戏,断不可改来变去的!况且,督办府门前已死了那么多人,咋说也是不能改的!”
卜守茹又软下来求:
“我和你说了,麻石道就……就是我的命,当年我救你一命,今日你金会办就……就不能改改政令,救我一命么?”
金会办道:
“除了这一条,兄弟都答应你,只这一条不行!兄弟和你说的够多了,路必得修,今日在全城修,以后还要在全省修,全国修!兄弟再说一遍,这实不是为了兄弟发财,确是为了造福国人和后世!”
卜守茹自知事情已无可回旋,呆了会儿,凄然说:
“既……既如此,我没啥可说的了,金99lib?会办,你……你把我关起来,治我的罪吧!”
金会办道:
“这叫啥话?兄弟准备一下,明晚摆酒给你压惊……”
卜守茹摇摇头:
“别费这心了,你那酒我不会去喝!”
金会办说:
“喝不喝在你,请不请在我,兄弟得对得起你卜姑奶奶,不能落个不讲良心的坏名声。”
卜守茹点点头:
“那好,我去,就坐轿去,你给我备轿吧!要八抬的。”
金会办火了:
“你敢叫我这禁轿的会办给你备轿?!兄弟再给你说一遍,轿子要禁绝!禁绝!”
卜守茹疯笑道:
“禁绝?笑话了!姑奶奶是坐着轿到石城来的,姑奶奶的命是系在轿上的!你们谁禁得了?姑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今个儿当面和你说清了,这轿姑奶奶就要坐,从今往后仍要天天坐,直坐到我死那天!坐到你们治我罪那天!你实是要禁,就得叫那屠夫督办去备连珠枪,用连珠枪禁!”
金会办认定卜守茹是疯了,无可奈何地看着卜守茹不知所措。
卜守茹则认定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许一生的话都说完了,便不再去睬金会办,身子一转,木然出了会客厅,又飘飘乎乎到了督办府高大森严的门楼下。
正是夕阳垂落时。
远处的天际一片辉煌火爆的红,如同燃着满天的大火。
风悲凉且热烈地刮着,呼呼有声,似也遥助着夕阳的火势。
督办府门前的旷地上一派狼藉,满目残轿仿佛被夕阳的火光再次点着了。卜守茹真切地听到了“哔哔????”的火声,觉得天地间的一切都燃着了,都烧起来,世上所有的东西——包括她自己,全都在这壮阔的燃烧中化作了缭绕着缕缕青烟的灰烬……
第二十六章
一乘上方无遮无拦的小轿从江岸西码头方向飘过来,沿大观道一路奔东。
轿是很新的,周圈围着红绸布的裙衣,青漆味挺浓,轿身轿杠上现着熠熠发亮的光。
抬轿的是两个穿绣花轿衣的年轻后生,腰杆挺得直,脚步迈得稳,咋看咋精神。
轿上坐着的卜守茹却木痴得很,身子几乎被红红绿绿的布包严了,只露着一双绝无神采的眼,散在额前的一缕鬓发中已夹.99lib.杂了些许银丝。
是一个大雪过后的冬日。
四处惨白,天色阴暗,时而旋起的风,搅出阵阵令人迷乱的雪雾。
雪雾中的世界遍满凄惶:
一些路段上的麻石已被扒了,却因着寒冬的来临未能按新法儿修好,石灰、炉渣的混合物堆在道旁,高高低低,杂乱一片,形如无人处置的垃圾。街路上行人近乎绝迹,大观道两边的轿号也被盖着官防的封条封死了,禁轿令贴得四处都是。
世界就这么儿戏也似的变了!
王督办的一纸禁轿令竟如此蛮横地改变了石城的历史!
——这是卜守茹再也想不到的。
卜守茹想到过要和马家族人拼,要和未来可能的弄轿对手拼,断没想到过要和王督办的禁轿令拼,更没想到过会被王督办的一纸禁轿令禁垮。
这次垮和父亲当年的垮又不一样,父亲当年垮的是轿号,她今日垮的是路,是那金子铺就的麻石路……
她的麻石路漂走了,她的好时光也随之漂走了,再无追回的希望……
小轿在身下吱吱呀呀响,风在耳边刮,两个年轻轿夫踏破积雪的脚步声,带来了久远的记忆——
多少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大雪过后的冬日,也是在这一乘两人抬着的孤轿上,十八岁的她在巡视父亲败落的世界。
那时,父亲败得很惨,她却没有失败感,她打量着那一路的凄惶,心如止水。回到家,当父亲一口一个妮儿的唤着,问她这盘买卖咋样时,她仍未怎么动心——她那时哪想要这一城的麻石道,一城的轿啊,她真心是想要巴哥哥的,只等着巴哥哥尽快用轿把她抬走,抬进一个恩恩爱爱的小窝里。
是父亲夺去了她和巴哥哥的那份恩爱,半逼半诱地让她走进了一个不属于女人的世界;她在那不属于女人的世界里厮杀拼争,造出了父亲和那些男人们都造不出的奇迹,临了,竟梦也似的失去了,这真荒唐。
一切都记得很清楚。
那日巴哥哥抬的是前杠——她总喜巴哥哥抬前杠,这样能看到巴哥哥的背,能和巴哥哥说话。
巴哥哥那天没有话,她那天也没有话,该说的话是后来夜间在家说的。
巴哥哥真好,啥都知道了,还怕伤她的心,还把她当神像一般捧在手上。
那夜,巴哥哥拿走了她的红绸抹胸布,就冲着拿走抹胸布这一条,她就认定巴哥哥不会去死,巴哥哥会回来找她。
巴哥哥该回来了。
她知道巴哥哥的心性。
她为一城轿主,胜的时候,巴哥哥不会回来,如今她败了,只剩下这乘孤轿了,巴哥哥就该回来了,回来和她说话,讲些好玩的事给她听。
十几年了,巴哥哥见得也多了,不定肚里装了多少好玩的事呢!
还有儿子,她的天赐。
天赐也会回来的。
儿子从根本上说不恨她,只恨她的轿,和她满城的轿号。
天赐在那纸条上说得明白,要放火烧了那些轿呢。
现如今轿真就烧了,天赐还能再不回来么?自是不会的。
没准哪天她坐着这乘孤轿行在街上,就会看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后生远远向她走来,叫着娘,把她接回家……
泪水不知咋的就糊了眼。
满街杂乱的景状变得恍惚,就连前面那年轻轿夫的背也变得恍惚。因着恍惚,轿夫绣花轿衣后背上“万乘兴”三个大红字便烧起来,像一团火。
孤轿一路行着,到了独香亭茶楼门前。
卜守茹在轿上顿了下脚,两个轿夫把轿落下了,前面一个小心地问:
“卜姑奶奶,到楼上歇歇脚,暖和暖和?”
卜守茹点点头。
上了楼才发现,楼上并不肃静,拐爷手托紫砂壶,于火盆前的茶桌旁坐着,正给人家断事。
屋里聚了不少人,也不知是哪路的,都在吵,口口声声要拐爷给个公道,卜守茹进来,他们都没注意。
小掌柜注意了,提着铜嘴大茶壶给卜守茹泡茶。
泡着茶,小掌柜问:
“卜姑奶奶,叫对门老刘家送笼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声。
小掌柜又说:
“卜姑奶奶,我真算服你了!禁轿令都下了这么长时间了,您老还敢坐轿……”
卜守茹没理。
小掌柜叹了口气:
“只是卜姑奶奶,您……您老也得想开点,这路就算王督办、金会办不去修,日后总还要有人修,虽道是修了路不让行轿了,姑奶奶您还是能做些别的事的。”
卜守茹仍是不搭理。
小掌柜知道,卜守茹不搭理他,断不是因着他得罪了卜守茹,而是因着卜守茹不想说话。
自全城轿夫大请愿那日以后,卜守茹再没怎么说过话。
这时,坐在旁边桌上的拐爷才看见了卜守茹,把手上的紫砂壶往桌上一放,脆脆地叫了声“卜姑奶奶”,极是恭敬地奔过来。
屋里许多人也立了起来,同声叫着卜姑奶奶。
卜守茹冲着拐爷和众人拱拱手,说了句:
“你们忙吧,我坐坐就走。”
拐爷不想让卜守茹坐坐就走,指着一屋子人说:
“卜姑奶奶,您老来得正好,这事我正断不下来呢。昨儿个于宝宝手下的小子又惹麻烦了,为点屁大的事砸了人家孙掌柜的酒馆,孙掌柜就来找我,我不给断个公道行么?于宝宝今日竟敢不来!这狗东西知道你卜姑奶奶不管事了,就狂了,以为拐爷我治不了他……”
卜守茹手一摆,打断了拐爷的话:
“行了,你觉着该咋办就咋办吧!帮门的事我说不管就不管了,别再烦我了。”
拐爷有些急:
“不是,卜姑奶奶,我不是要烦你,实是因为……”
卜守茹又摆摆手:
“你去吧,让我静静心。”
拐爷怯怯退去了,卜守茹才又想起了巴哥哥。
巴哥哥实是该回来了,就算在外面成了家也该回来看看她的,巴哥哥不会因着她当年要那轿就记恨她。
小时候闯了祸,她总要向巴哥哥说自己的理,没理也能编出理来,巴哥哥便说她没有错,干啥都不会错。
记得最清的是十岁那年秋里,就在独香亭茶楼上,她饿,又没钱买吃的,就偷拿了邻桌人家一个包子,被人打了个大耳光,脸上生生印着五道暗红的指痕。巴哥哥一见就气了,就拖着她赶回来,和人打架,打输了,让人一脚踹得从楼梯上滚下来,一头一脸的血。
就这么着,巴哥哥都不怪她,还说,饿了自是要吃,谁都有饿的时候。
今儿个,她多想搂着巴哥哥的脖子,再听巴哥哥这么说一回……
热腾腾的狗肉包子端来了,卜守茹吃着包子平和地对那两个年轻轿夫说:
“老刘家的狗肉包子我起小爱吃,为这还挨过人家的打。我总觉着这城里没啥好的,只老刘家的狗肉包子好。”
坐在卜守茹右首的轿夫想奉承卜守茹,说了句:
“还有姑奶奶您那一城的轿也好,真个是咱石城一景哩,咋也看不够。”
卜守茹一怔,眼里一下子又全是泪了。
泪鼓涌出眼窝,顺着鼻根流到下巴上,又一滴滴悄无声息地落到了白汽扑腾的狗肉包子上,都被卜守茹自己默默吃下了肚……
第二十七章
石城的麻石道就此永远消失。
来年开春后,白灰炉渣造出了满城平整的新街新路,新街新路上跑着一辆辆铃声清脆的东洋车,和三五辆新旧不一的汽车,时而还有装着枪弹,拖着大炮的卡车隆隆驰过,给石城带来了另一番未曾见过的景致。
王督办、金会办并商会的汤会长都有了汽车。
王督办的汽车最新,是随着“大发洋车股份有限公司”的三百辆东洋车一起从上海买的,再不用人抬。
须人抬的“奔驰”送了金会办,金会办却再没抬过,不知是因着路好,还是因着把车修得好了。
《石翁斋年事录》因此载称:
“督办王某,嗜血屠夫也,终其一生无何功德可言,唯石城修路一举尚可称道……”
在“尚可称道”的街路上,在洋车的车铃和汽车的喇叭声中,仍有一乘孤轿傲然飘着,从城西到城东,又从城东到城西,有时竟公然停在督办府旁的旷地上歇脚,示威似的。
王督办和金会办手下的人都视若不见。
百姓风传:这孤轿是王督办和金会办发了特许牌的,坐轿的卜姑奶奶本事大着呢,当年和刘镇守使有一腿,如今和王督办、金会办又有一腿。
传完却又不免疑惑:这卜姑奶奶再不是当年的十八的卜姑娘,已三十大几了,自禁轿令下后头发都白了许多,王督办和金会办咋会相中她?
便感叹:怪事,怪事……
孤轿一飘四年。
飘得悲凉。
飘得固执。
四年以后,蒋总司令的北伐军过来,打垮了王督办,禁轿令也就自然取消了,平整的街路上又有了些零零星星的轿。
人们本以为卜姑奶奶要东山再起,可偏又怪了,卜姑奶奶非但没再打出“万乘兴”的招旗,大干一番,就连人们常见的那乘孤轿也不见了。
卜姑奶奶自然也不见了,而且,谁也记不起卜姑奶奶和那乘孤轿是啥时不见的,因啥不见的。
石城里又乱传了一阵,传得有鼻子有眼。
有的说卜姑奶奶到天津洋人的租界里去找当年的刘镇守使和她闺女天红去了……
有的说卜姑奶奶不是去找刘镇守使,却是等到了儿子天赐,天赐把她接到南京去了……
还有人说卜姑奶奶等到的是一个旧日相好,和那旧日相好私奔了,奔了北平……
传言自不可信。
谁也没亲眼见着卜姑奶奶去了哪。
岁月悠悠,转眼悠却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的一个冬日,当年“老通达”的赵管事说是亲眼见了,是在石城的有轨电车上见的。
据赵管事描述,卜姑奶奶已是个小老太婆模样,但当年风姿仍可辨出,极是干净利索,装扮倒寻常,身上也没系当年喜欢系的斗篷。
卜姑奶奶扶着个瘦瘦的老头儿,在独香亭茶楼那站下了车。
赵管事叫了声“卜姑奶奶”,卜姑奶奶却没应。
赵管事想下车去追,车已开了。
赵管事到前面一站下车,折回头再到独香亭茶楼去寻,卜姑奶奶和老头儿都无了踪影……
赵管事说这话时,身边一群年轻男女都觉着好奇,就问:
“啥卜姑奶奶呀?这人是干啥的?”
这些人竟不知道卜姑奶奶!
赵管事肃然起敬,忆及了当年:
“这卜姑奶奶不简单呢,当年可算得咱石城最最有名的人物了,一城的男人都不及她!卜姑奶奶十八岁那年出聘,动轿千乘,惊闪了全城呀。多年后夫、父为轿相拼,同99lib.归黄泉,一城的轿号就落到了她手上,让她成了一城轿主。卜姑奶奶那是经过大事的,为夫、父同时出大殡,出的好哇,排场真大,自那以后再没见过,只怕永世不得再见了。后来,王督办下了禁轿令,卜姑奶奶睬都不睬,号令全城请愿。那当儿向军阀请愿可不同今日你们向国民党请愿,军警只用水龙浇,那王督办用连珠枪扫!要不后人咋骂他屠夫呢!王督办的连珠枪这边扫着,卜姑奶奶还坐在独香亭茶楼上吃着狗肉包子,听人唱歌呢!嘿,那卜姑奶奶哟……”
赵管事和石城的老人就这般真切地铭记着卜姑奶奶,铭记着卜姑奶奶不同常人的非凡故事,——甚或铭记着卜姑奶奶时常系在身上的红斗篷,黑斗篷,和卜姑奶奶身上特有的脂粉的香味。
许多石城老人都说,不论白日黑里,只要眼一闭就能看到卜姑奶奶坐在小轿上飘过来。卜姑奶奶身后的红斗篷抑或是黑斗篷迎风鼓涨着,周围的空气中都99lib?
散发着让他们永难忘怀的脂粉的香味……
卜姑奶奶和她的故事已溶入石城的历史和空气中了,这谁忘得了呢?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