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此夜漫长》 第一章 行长是带着蒙眬醉意回家的。陪送行长回家的是大发公司刘经理,车也是刘经理的,一辆银灰色豪华尼桑。行长从尼桑里钻出来,觉着身子有些发飘,面前的楼房好像也在晃,便扶着车门站了会儿。刘经理不放心,要送行长上楼,行长谢绝了。刘经理把两条“三五”烟塞到行长手上,和行长告别。行长不要,把烟往尼桑后座上一甩,头都不回地进了住宅楼的院门。 晚上7时整。行长走进院门就听到电视里的播音员在播新闻提要。楼里家家户户的电视大都开着,整座浅绿色的点式大楼像个巨大的扩音箱,传送着一男一女两个播音员的单调声音,无形中强化了行长关于时间的记忆。行长由此感到欣慰,拾阶走上一楼楼道时,已忘了刘经理和刘经理的尼桑,一门心思只想着马上就要开始的一场重要谈话。这场谈话可能将要决定工商银行未来的命运,时间定在7时半,现在是7时整,他还有半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从楼上下来。行长把已踏上一楼楼梯的一只脚收回来,转身在103室门旁站住了。行长想装作开信箱,避开楼上下来的那人——不是行长多心,二楼、四楼上都住着行里干部,许多对行长不利的话就是从这楼上传出去的,行长不能不防。 行长从103室门前走过,下意识地向屋里看了一眼,屋里正吃饭的年长男主人李四民站了起来,隔着淡蓝色纱门和行长打招呼: “行长,一起吃点吧!” 行长和蔼地笑着,不失威仪地冲着屋内的李四民挥挥手说: “李师傅,你们吃,你们吃吧!我在外面吃过了!” 李四民似乎还想说什么,行长已从门前过去了。 行长走到楼道左侧一排信箱下面,掏出钥匙开信箱,尽管他知道信箱里啥也没有,信报都被退休在家的夫人取走了,行长还是很固执地在一大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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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中找那把信箱钥匙。 却找不准。酒精在血液中沸腾,手上哗哗作响的一串全变得很恍惚。这时,身后的脚步声已变得很响,行长回头去看,没看到楼上下来的那人,倒看到刘经理的司机在身后立着,正捧着烟向他笑。 这让行长十分恼火,行长心里想着要再次拒绝这明目张胆的贿赂,手却不由自主伸了出来,把烟接下了——不接不行,在这里为两条烟推来推去被人看见影响更坏。 接下烟,司机才走了,片刻,院外传来了尼桑启动的声音。 楼上那人一直没下来,行长这才想到,那人大约是从四楼到二楼去的。保卫干事王元龙和银行办公室主任陆阳都住四楼,而副行长白金明住二楼,很可能是他们中的哪一位又开始自己的夜间业余活动了。行长知道,王干事和陆主任都巴望自己下台,因此对他们的一举一动,行长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行长把拿烟的手抄在身后,一步步向楼上走。走到203室门口,行长听到门内的电视在响。女播音员在讲苏联。苏联出事了,老戈被他的同僚们推翻了,如今是一个叫亚那耶夫的家伙在主持工作。 行长想,行里的阴谋家们要把他想象成苏联的老戈就大错特错了,这里不是苏联,他更不是老戈,亚那耶夫的那一套在他治下的工商银行行不通。 在三楼楼梯口,撞上了影视制作中心的沙导演和沙导演年轻漂亮的第四任太太眯眯。 行长对沙导演老换太太虽有不满,但对沙导演的能量还是挺看重的。尤其是最近几个月,行长为了对付行内行外的阴谋,正准备和沙导演联手合作,造造革命舆论,由工商银行出资赞助,请沙导演拍一部关于金融机构改革的6集电视连续剧,于是乎,行长便主动和沙导演打了招呼,且要沙导演到家里坐坐。 沙导演和太太急匆匆准备外出,行长的邀请让沙导演作了难。沙导演看了看腕子上的表,双手一摊说: “行长,你看看,你是大忙人,我找你,你总不在,现在呢,你有空我又不行了!我得为咱们电视剧挑演员,今晚7点半我和大众歌舞团的几个演员约好见面的。” 行长很满意。沙导演做事实在,为人也热情,电视连续剧说干就干了,而且干得正是时候。这部电视剧不管拍得如何,只要月内能拍就好,市委宣传部同意沙导演拍这部为他评功摆好的片子,那些不负责任的传言就不攻自破了。只是不清楚沙导演这剧本写得如何了。 沙导演似乎看出了行长的心事,又说: “噢,对了,咱那个电视剧的剧本我已写出来了,回头就拿给你看,看到第二集我就得叫你感动得掉眼泪!” 行长笑道: “哦?能让我掉眼泪?我要是不掉眼泪呢?” 沙导演手一挥: “不掉眼泪你别给钱!不是吹的,我老沙最拿手的就是写改革戏,导改革戏,再说,有行长你的事迹,就是不进行艺术加工也很感人了,眯眯看完剧本就哭了。” 沙导演的新太太眯眯在一旁证实道: “我都哭两次了,一次是看到第二集,一次是看到第四集。” 沙导演很得意: “看看,不错吧?!当然喽,行长,你也别听我瞎吹,看完剧本你自己评价吧!” 沙导演和他的眯眯太太走了。行长按响了303室自家的门铃,夫人和小孙女一起来开门。 行长满面红光走进门,进门就看到电视画面上的莫斯科街头景象,街头上有军人,有坦克,还有许多吵吵闹闹的人群。电视播音员不动声色地报道着:莫斯科已实行宵禁;紧急状态委员会发言人警告俄罗斯总统叶利钦…… 行长马上想到,他要不要警告一下怂恿下面写告状信的白副行长呢?警告意味着摊牌,这时候和白金明摊牌,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党委书记老孙会站在哪边?还有晚上马上就要开始的谈话,组织部钱部长到他家谈是啥意思?是想显示点官样的人情味,还是真想给他透点什么口风?钱部长和他是校友,往日的关系也不错,没准会在这时候拉他一把的…… 行长想得很累,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了。一坐下,孙女莹莹就爬到行长身后的沙发背上,用红头绳给行长扎小辫。行长不愿扎着小辫迎候钱部长,一反常态地推开了孙女。孙女不依,说爷爷坏,扬言要枪毙爷爷,行长怕挨枪毙,只好让孙女扎。 夫人端来一杯
浓茶,放在行长面前的长茶几上,行长是想喝的,嘴却不方便——花白的脑袋完全控制在孙女的小手上。行长只得捏着茶杯盖拨弄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夫人对行长的窘境不予干涉,只在一旁笑…… 行长本来叫周国珍,光听名字人家总会弄错他的性别。行长那时还年轻,年轻人都有那么点火气,他一气之下就把那“珍”字改做“镇”字,叫周国镇了。夫人也姓周,叫周启玉,是行长做团支书时认识的。认识后两人就相互来往了,就结婚了,就生下了一双儿女,不冷不热地过99lib?了这大半辈子。 回首人生,周国镇总有无限感慨,他老是有一种被人偷窃的感觉。这感觉在他41岁那年达到了一个高潮。那年秋天他突然发现,这个偷窃者是自己夫人周启玉,这个内向而充满理性的女人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她以家庭的名义窃夺了他多彩的生活。这一发现使周国镇生出了正义的勇气,于是乎,周国镇和一个小他13岁的女人缠绵起来。结果是不幸的,夫人周启玉在他和那女人最忘情的时刻突然出现在面前,害得他从此之后在夫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夫人是聪明的,这桩风流韵事从未向单位告发,也从未和任何外人提起过,这才使他后来得以进步,得以当上一行之长。自然,他也接受了教训,只把过剩的精力用在工作上,讨领导,也讨夫人的欢喜,就是心里很想,也再没敢和哪个女人缠绵过。 然而,被偷窃的感觉却总也甩不脱,以前认定偷窃者是夫人,这两年则把副行长白金明看作偷窃者。白金明原是他调来的,后来又是他一手提起来的,提起来后,这小子居然想偷他的权,真是不讲良心!在周国镇看来,白金明完全没必要这么急吼吼的,他还年轻,还可以等两年,不该这么无情地偷走一个老人最后那点可怜的安慰。 却没办法。世事就是如此,任何感慨都改变不了严峻的现实。 想到严峻的现实,周国镇有了些后悔,两条“三五”烟在茶几上摆着,大发公司刘经理的脸就无法忘却。刘经理的300万贷款迄今未还,当初的贷款手续又有问题,白金明他们要做文章的——没准已经做了,他倒好,在酒桌上偏说下大话,又答应再贷140万给大发。真是昏了头!被酒精烧昏了头!这么明白大胆地向刘经理显示他的权威?99lib.,在平常是不可想象的,平常他总是很含蓄,很谨慎。刘经理平时也是含蓄且谨慎的,今天咋也不含蓄了?咋会直言不讳地要他最后再帮大发公司一把?这最后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刘经理也知道了行里的事? 因为后悔,周国镇想打个电话给刘经理。拿起电话刚要拨,抬头看到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已经结束,时针正指在7时和8时之间。这就是说钱部长马上要到了,周国镇不太甘心地放下了电话。 夫人也知道钱部长要来,用一盘切好的哈密瓜哄开了小孙女,而后,坐在沙发扶手上给丈夫解头上的小辫,边解边问: “钱部长今晚一定来么?咋到这会儿都没接到电话?” 周国镇说: “我们今天上午约过了,他就不一定再打电话了。” 夫人点点头,又心事重重地问: “如果上面真叫你退二线,你咋办?” 周国镇想了想: “一时怕不会,今日最多是征求我个人的意见。只要是征求意见就好办,我岁数没到,身体还行,又没犯啥错误,至少还能为党贡献两年……” “人家会说你班子不团结,要调整。” “那也不能光调我!手拉手一起走行,光调我一人走我不干。” 夫人道: “和钱部长谈时不好这么明说的,你得强调自己的业务能力,也不能尽说白副行长的坏话,得讲点他的长处——自然是无关紧要的长处,以显得你宽厚,显着不是你不团结他,而是他不团结你。” 周国镇摇起了头: “他的好话我说不出……” 夫人笑了笑: “说不出也得说,都快60岁的人了,还不会逢场作戏么?!你就按我这路子说,还得诚恳点。” 周国镇叹口气应下了。不应下不行,在家里是夫人领导他,可不是他领导夫人。 从41岁那个倒霉的秋天开始,夫人就患上了教导癖,时常教导周国镇如何做人。周国镇内心很反感,嘴上却不敢说,只对夫人哼哼哈哈地应付,应付时间一长,就生出了惯性,夫人趁惯性的力量,顺手掠取了家庭内政、外交的全部权力。于是乎,周国镇在当上行长之前,先被行里同事们推举为“乖丈夫协会”会长。 这时已是7时38分了,门铃还没响。电视里出现了周国镇熟悉的本市播音员刘丽丽的笑脸。刘丽丽口播本埠要闻,要闻有3条:本市各界为灾区民众募捐。市红十字会组织医疗小分队奔赴灾区。市法院在体育馆召开公判大会,两名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被处死刑,一批严重扰乱社会治安的小流氓被依法判刑。周国镇适时想起了工商行虎山路分理处一个因为打架被抓的年轻人,对那条法制新闻顺理成章地很关心,就盯着电视画面看,可那条公判大会的新闻排得较后,周国镇在门铃被人按响之前终于没看到。 门铃是在7时45分被按响的,铃声依然像往常那么悦耳动人,周国镇以为是钱部长来了,在夫人眼光的暗示下,带着一脸的诚恳去开门。拉开门才发现,门外站着一个着警服的中年公安人员和两个穿便装的年轻人。中年公安人员和两个年轻人一脸寒霜,他根本不认识…… 第二章 夏令时的七八点钟,天还没黑下来,夕阳的余辉仍徘徊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久久不愿退去,高楼广厦支撑起的城市上空竟是一片绚丽辉煌。下午下了场暴雨,天很凉快,人民路256号大楼上的住户们,把惯常开着的家门大都关上了。几乎没有谁注意到一个中年公安人员带着两个便衣上楼走进周国镇家门,就连住在一楼楼梯口,开着门的李四民都没注意到。 看到周国镇之前,李四民正为侄子的事一筹莫展。 乡下嫡亲侄子狗娃来家3天了,是背着一屁股债和一大包电话消毒器来的。狗娃一来就说,他那卫生材料厂完了,贷款还不了,工资发不出,从他这个厂长到下面合作的伙计都急得要跳楼。实在没办法,几十口子一起出来搞推销,死活得把积压的.99lib.电话消毒器卖掉,要李四民一家帮着联系卖。 这让李四民作了难,他们老两口一辈子干车工,干到前年退休,只认识车床和玩车床的工人,不认识一个当官用电话的;女儿、女婿也是工人,一个在80里外的郊区煤矿干掘进,一个在汽车修理厂干保管,都不是办外交的料。李四民又不能说不办,往日狗娃厂子红火时可没忘过他这个做叔的,逢年过节,香油大米老是往城里送,有时还送酒来,他这辈子喝过的几回好酒都是狗娃送来的。 于是乎,李四民拉下脸皮,陪着狗娃四处跑。但凡熟悉的工厂都去了,电话消毒器没卖掉多少,6元8角一盒的“红塔山”倒搭上了3盒,搞得老伴的脸色很不好看。 见到周国镇后,李四民突然有了主意,在饭桌上吃着饭就说: “狗娃,咱不能这么瞎跑了!咱跑不中用,我是个退休工人,你是个农民,谁会买咱的账?咱得想别的法。” 狗娃心灰意冷: “叔,我没别的法了,送
礼给回扣我没钱,我只能凭这张脸皮踹了。” 李四民道: “人家不买咱的账,会买银行的账,刚才和我打招呼的那人就是市银行的周行长,住三楼,咱去找找他,没准事就解决了。他们银行本身就有很多电话,电话消毒器自己可以用,也能叫别人买。” 狗娃乐了,筷子一摔: “嘿,我的叔,你咋早不说?银行行长是大拿,哪个单位敢不买他的账?!走,咱这就去找他,他叫周什么?” “叫啥大号咱不知道,反正是行长!” 女儿玉玲在一旁道: “我知道。叫周国镇,是工商银行的行长,听说快下台了。” 狗娃一听就急了: “叔,那咱更得快去,周行长一下台就不好办了!叔,我看这么着吧,我马上出去买点东西,穷归穷,百把二百我还拿得出,买好东西咱就去。” 玉玲道: “我看还是先别去,只怕周行长现在就不当家了,我听楼上白副行长的爱人康姐说,周行长不提前离休也得调走,白副行长马上要提行长,咱要找不如找白副行长。” 李四民的老伴也插上来道: “玉玲说得是,就是周行长不下台,咱也不如找白副行长。白副行长家的小康和咱有来往,早几年玉玲又帮他们两日子带过孩子,这忙他也许会帮。” 狗娃大有绝处逢生的感觉,忙不迭地说: “行,行,我都听你们的,你们说去见谁,我就去见谁!” 狗娃三口两口把碗里的饭吃完,抬腿就往门外走。 李四民问: “你哪去?” 狗娃道: “去买东西!” 李四民迟疑了一下,说: “烟和酒别买了,‘红塔山’烟还剩7盒,你上回带来的洋河还有两瓶!” 老伴不高兴了,当着狗娃的面就撂下脸,冲着李四民道: “真难为你活了这么大岁数!给人送礼兴送7盒烟的么?送一条都是少的!还有你那酒,啥牌子?能拿出手么?” 狗娃心里明白,婶子的话不光是说给叔叔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于是便道: “婶说得对,人穷不能短了志,咱说啥也得拿份像样的礼去,不然玉玲妹妹这边都没面子!” 狗娃走了,李四民依旧呆呆站着,不安地咕噜: “这……这得花多少钱?” 老伴哼了一声: “该花不花行么?这年头干啥不要花钱?!花了钱,人家能给你办了就算好的,不给你办,你又能咋了?!” 这话提醒了李四民,李四民把脸转向女儿,忧心忡忡地问: “白副行长能帮咱么?若是他收了狗娃的东西,不办事咋办?” 女儿想了想说: “这怕不会,都在一个楼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白副行长不讲狗娃也得讲咱的面子。” 老伴走到女儿身边,扯着女儿的手说: “玲,白副行长能讲面子就好。回头你陪狗娃去,怎么着也得把这事尽快给了了,你不给了了,狗娃不走,咱这日子就甭想安静了!” 李四民眼皮一翻: “有啥安静不安静的?狗娃在这统共住了不到3天,又没招你惹你!” 老伴早窝了一肚子火,这回总算找到了发作的借口: “他住这儿咱不得花钱么?我不得伺候他吃,伺候他喝!” 这越发使李四民不满: “你不就买了一次肉,一次带鱼嘛!” 老伴气呼呼地叫起来: “你退休工资有儿个子,还想天天过大年?能买一次肉一次带鱼就不错!肉3块8一斤,带鱼4块5一斤,我就想多买几次也买不起!嫌我小气,下个月这家就由你来当!” 老伴说的都是实情,他们确实没钱,老夫妻俩的退休工资每月250出点头,女儿和大儿子家的小孙子又在家里吃,大儿子不替小孙子交钱,女儿只交50块,300多块钱要维持一家三代5口人的生活支出,真够难的。更何况这一年多女儿的厂里开不出支,女婿的煤矿也不景气,奖金一个子没有,女儿该交的50块钱都连着两个月没交了。 李四民感到理屈,声调降了下来: “我不是说你小气,咱合共拿多少钱,我能不知道么?我是说,狗娃难得来一趟,往日又没少给咱带东西,咱不论有多难,总得在大面上过得去,别叫人背地里说咱的不是。” 老伴拉着脸: “谁不想好?真是有钱,我不会花么?你老东西要面子,我就不要面子么?可我没办法。昨日我还和街道的刘嫂说过,街道服务站若是有替人洗衣的活我就接。洗衣服我干得了,一家一月15块钱,接下3家就是45块。对门楼上的赵大妈一人接了8家,一月拿的钱比她的退休工资都多……” 玉玲听不下去了: “妈,你咋老叨唠这件事?去年谢三的烧鸡店开张,你要去给人家当小工拔鸡毛,这又要去给人家洗衣服,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有啥丢人的?咱不偷不抢,干活吃饭,挣的钱干净!” “钱,钱,你老是钱,就没想你都多大年岁了,还要不要命了!” 李四民心里发酸,深深叹口气道: “玉玲说得对,咱宁可紧点,也别去干那伺候人的事!不管咋说,咱总受党多年教育,咱老都老了,别再给自己丢人,给党丢人了!” 老伴手一摊: “那你们叫我咋办?接点活你们怕丢人,守着这点死钱生活,你们又受不了!不是我说你们爷俩,当初谢三的烧鸡店开张,我若真去做了小工,那日子就好过得多!谢三当时答应给一百五一个月的,比给人洗衣服强多了。谢三和咱们是邻居,两家只隔一道院墙,给他干着活,咱自己家里事也误不了……” 李四民知道,老伴为到谢家当小工的事,一直懊恼到今天。 一年半之前,住在隔壁104的谢三从工厂辞了职.在正对着人民路的院门口摆了个烧鸡摊,其后,又把烧鸡摊变作了烧鸡亭。开张之初,谢三的人手不足,请老伴去帮几天忙。因是邻居,情面上难以推却,老伴便去了,那时没谈工钱,一天忙完,谢三总送些鸡肝、鸡心和卖剩的烧鸡过来。一个星期过后,谢三才到他们李家正式谈了,说是远亲不如近邻,大妈退休后也没啥事了,不如搞搞第二职业,就在烧鸡店做下去。老伴当时就动了心,抹角拐弯问谢三能给多少钱一个月。谢三报了一百五的数,老伴乐坏了,几乎要当场答应下来。女儿却把话头拦下了,对谢三说,还要再商量商量。 谢三一走,李四民和女儿都说不能干。女儿怕累坏自己母亲,更怕丢人;李四民的情绪就更复杂了,不但怕丢人,还怕犯法。这谢三是他和老伴看着长大的,从小就不学好,和这种人搅在一起,日后万一惹了麻烦,他们老两口一世清白的名声就完了。 李四民把这番道理和老伴说了,坚决不同意老伴去挣那个钱。 后来,看到谢三生意越做越好,李四民多少是有些悔意的。好多次转到谢三的烧鸡亭前,李四民都想:自己当时也许是过分了些,如果老伴做了谢家的小工,这一年多下来,也能挣上两千块了,一台彩电已抱回家了,靠干活挣来的钱是干净的——不论是给谁干活,挣谁的钱,都是干净的,他却想不开。 李四民是要面子的人,心中尽管悔了,脸面上依然不露出来,就仿佛他从未悔过似的。在这期间,李四民自己也联系过车工活,只是一直没落实。干车工不像干钳工、电工,能背着个工具包四处揽活。干车工得有床子,有床子就有固定岗位,咋也轮不上他。老伴联系洗衣服的事,李四民也是知道的,他开头并没拦,可刚才一听那工价才拦了,他再也想不到给人家洗一个月的衣服才15块钱!这15块够干啥的?3盒“红塔山”还要20多块呢! 李四民长长吁了口气说: “现在经济滑坡,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企业难,咱们难,国家也难,过了这阵子或许会好些,退休工资怕还得长点,就是不长,咱也不能去干伺候人的活,咱要干得干公家的,集体的!” 玉玲道: “我也这样想,经济真好转了,爸可以到狗娃哥那里去帮着办厂,妈也能去,给乡镇企业帮忙不丢人,钱也不少赚……” 就说到这里,狗娃兴冲冲回来了,买的东西真不少,两条“红塔山”香烟,两瓶郎酒,还有“雀巢”咖啡和“果珍”,手上的网袋塞得满满的。 李四民问: “花了多少钱?” 狗娃道: “不算多,也就是300块吧!” 李四民真心疼,300块就是他近3个月的退休金,楼上那个姓白的家伙,就因为做着副行长,他和他的乡下侄子就得给他送东西!这他妈的算什么事!如今的社会咋变成了这个样子! 摇头叹息着,不知不觉把话说出了口: “太不像话了,这样下去,只怕迟早有一天非亡党亡国不可!” 狗娃问: “什么亡党亡国呀?因啥?” “这样送礼!” 狗娃笑了: “咱能送上礼就不错!那送不上的不更惨?” 玉玲道: “爸,你也真是!礼是你要送的,又不是人家白副行长向你要的,你气个啥?就算会亡党亡国,你也逃不了责任的!” 李四民一怔,不无痛苦地想了想女儿的话,觉着女儿是对的,他这个有40年党龄的老党员也免不了俗,也在为着自身的利益做着毒化社会空气的事情,尽管他内心是不情愿的…… 第三章 白副行长浑身是肉,一副富态相,40不到就发福了,看哪儿都是圆的:脑袋是圆的,肩膀是圆的,就连两只手也是圆的。那小肚子一天挺得比一天漂亮,去年的衣服今年就不能穿了,害得夫人康婷老是抱怨。康婷要白副行长减肥,还给白副行长定下了减肥食谱,责令白副行长按食谱进食。白副行长按夫人的要求做了3个月,身上的肉非但没减掉,倒又疯长了十几斤,后来也就不再做这类无望的努力了。 然而,为了安慰夫人,白副行长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这肥不减也好,一来可以证明社会主义优越性;二来呢,也证明他白金明不是搞阴谋诡计的人——心宽才能体胖,这是基本常识,他要是像周国镇说的那样,一天到晚想算计谁,就不会胖得如此可爱了,因此,他这一身肉正是光明正大的标志。 这日晚上,白金明带着一身光明正大的好肉在203室家中小酌,心情是极愉快的,苏联发生的事一点也没能影响他愉快的心态。白金明很清楚,那封匿名信和那盘录音带还是起作用了——能不起作用么?他在信中引了中央文件的精神,中央文件上说得很清楚,各级领导权要牢牢掌握在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手中。这么一来,行里的领导班子非变不可,他十有八九要上,党委书记老孙要调走,周国镇的最后去向虽还没定,但据主管副市长透露,不调走也得提前退下来。这就是说,工商行将出现一个可以干事的新局面了…… 正想着未来的新局面,住四楼的办公室主任陆阳串门来了,白金明当即招呼陆阳一起喝两盅。 白金明在家里总是和蔼可亲的,没一点官架子,99lib?正因为如此,同住在这座楼上的陆阳和保卫干事王元龙才喜欢到白金明家里串门谈工作,有时谈得高兴,也在白金明这里喝点酒。 陆阳在桌前坐下,康婷拿来酒杯、筷子摆在陆阳面前,白金明便给陆阳倒酒。 陆阳按住白金明的手说: “白行长,少来点,我已吃过饭了。” 白金明不依: “吃过饭酒量更大,咱今日就来个一醉方休。” 陆阳问: “有啥高兴的事值得一醉方休?” 白金明笑了笑: “没高兴的事就不兴喝酒啦?来,喝!” 陆阳老老实实端起了杯,把一杯酒喝了个干净。 “吃菜!吃菜!” 陆阳拿起筷子,夹了只虾放进嘴里,又用筷子指了指头上的楼板: “是不是周国镇这老家伙要下来了?” 白金明眉头一皱: “咋一开口又是老家伙?周行长不管咋说也是咱的老领导,矛盾归矛盾,却不好这么伤人的。” 陆阳哼了一声: “你不伤他,他也不伤你么?姓周的说你坏话少了?” 白金明道: “周行长可以说我的坏话,我却不能说他的坏话!他是老同志,我又是他调来的,我说他的坏话,心里能安么?” 陆阳摇了摇头: “你这人心太善。有道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这样处世只怕没好结果……” 白金明端起酒杯抿了口酒: “不对喽,众人的眼睛是亮的嘛!周行长说我坏话也没能把我说倒么!你看,我如今不还是这么心宽体胖么?” 陆阳想想也是,白金明说到底是聪明的,人家说他的坏话,他却尽说人家的好话,不但在大会上说,私底下也这么说,为人的正派就显出来了。倒是周国镇太傻,总是倚老卖老,今日讲这个对不起他,明日讲那个对不起他,满眼都是叛徒和小人,结果呢,人家没成小人,自己倒先成了小人! 陆阳却装作并没看出白金明的聪明,又很认真地替白金明抱不平道: “宽容得有个度,忍让也得有个度,你不能因为周行长当初对.99lib.你好,就一辈子把他当爷供着!我今晚来就是想告诉你,周行长中午找小董谈话了,我看见了,王元龙也看见了……” 白金明直向陆阳使眼色,陆阳才没再说下去。 正在一旁打毛衣的康婷问: “小董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 陆阳怔了下: “小董自然是男的,是……是投资科的副科长。这人原倒和咱白行长挺铁,后来就不行了,老和周行长搅在一起。” 康婷又问: “他知道的事多么?如果他知道的事多,怕会对你们不利……” 白金明挥挥手,对康婷道: “你去给小陆炒个菜吧!我们行里的事你少多嘴,被外人知道,人家会说我也是‘乖丈夫协会’的成员呢!” 康婷不太高兴地到厨房去了,白金明这才悄声问: “老周和小董谈了些啥?” 陆阳眼睛盯着厨房: “我觉着这里面有文章,就在下午找了小董。小董没明说,意思还是透出来了,老家伙怀疑你和她有……” “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是么?” “是。老家伙和小董谈话时说,有人反映你在办公室就摸小董的……小董的……那地方……” “嘿,不要这么吞吞吐吐的么!说,大胆说!哪地方?” “屁股。” 白金明一怔: “卑鄙!” “所以我说白行长,你得反击了!得给姓周的来个当头棒喝。” 白金明却叹了口气: “这也怪不得老周,要怪还得怪那个造谣的,老周是糊涂。” “老周不是糊涂,是想整你,不把你从现在的位置上整下来,也不能让你再上去!” “人正不怕影子歪,让他整去好了,我只怕他已来不及了……” 就说到这里,夫人端着盘炒鸡蛋从厨房出来了,也恰是这时候,有人按门铃。 白金明猜,来人可能是保卫干事王元龙。王元龙是个离了婚的单身汉,平常没啥事都要到他这儿来坐坐,今日有了小董这事,他是非来不可的。 果然是王元龙。 王元龙进门99lib?就冲着康婷叫: “康姐,我给你找了张8点半的电影票,外国片,去看不?在曙光电影院,不远。” 康婷说: “你们都来了,我还看得成么?不去不去!” 陆阳怂恿道: “去看吧,好看呢,外国片都好看。” 康婷动心了,看了看自己丈夫。 白金明说: “你就去吧,小陆、小王都不是外人,我会招呼的。再说,我们也要谈谈行里的事。噢,对了,看完电影,你再顺便到我妈家把松松接来。” 儿子松松是下午放学后被奶奶接走的,奶奶要给自己小孙子买变形金刚。 康婷说: “看完电影都儿点了?我看今天就别接了吧,明日让松松直接从他奶奶那里去上学。” 白金明想想也对,就没再说啥,眼见着康婷到里面房间换了身连衣裙,匆匆走了。 康婷一走,3个男人再无顾忌,又谈起了小董。 王元龙不喝酒,往桌前一坐,启开一瓶可乐喝着,大大咧咧地说: “我他妈料定白行长的事小董不敢讲,果然小董就没讲!白行长,这事刚才陆主任肯定都给你说了,我也不重复了。我下午是问的张晔,白行长,你知道,张晔和小董是铁姐们。张晔说,小董根本不认账,还叫姓周的找告状的人对质呢!” 白金明这才发现,陆阳和王元龙都很兴奋,那口吻似乎都认定他和小董有了那关系,他们表面上像在维护他,骨子里想的怕是抓到了他的短,日后可以和他讨价还价了。 白金明脸一拉: “小董当然说不出啥!没有的事,能说有么!” 王元龙桌子一拍: “对!就是有,她狗日的也不会说!这小董还是个姑娘家,这种事说出去,日后还结婚做人不?姓周的这回又失算?99lib.了!” 白金明忍不住了,两眼紧盯着王元龙,直截了当地道: “什么就是有?根本没影的事!” 王元龙发现自己说滑了嘴,尴尬地对白金明解释: “白行长,我……我他妈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白金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的为人咋样,如果连你们都不相信,我还在工商银行混个啥?!” 王元龙这才有了下台的台阶: “是,那是。在咱行里,也就数白行长你正派了,老周骨子里都不是正派人。” 白金明“哦”了一声,目光停在王元龙的扁脸上: “这话是啥意思?” 王元龙凑过脑袋,神秘地道: “今天我可算摸到周国镇的底了,这老小子人老心不老呢!10多年前就和一个女人乱睡过,这个女人现在在建行当金库会计,叫鹿娟。” “你咋知道的?” “咱是干啥吃的?就兴周国镇搞你白行长的小动作,不兴咱也搞搞周国镇的社会调查?这事是建行传出来的。” “多少年前的事了,咋会现在传出来?” “嘿!这他妈的叫拔出萝卜带出泥!鹿娟又和建行金库汤主任乱搞,被抓住了,建行那边哄得可凶啊,行长老刘为了整对立面,就抓住这事不放,不但让鹿娟写了检查,还逼着她把过去的事都讲出来了。所以我想,咱正可借这事做老周的文章……” 白金明只一楞,便道: “小王,你咋老对这种事感兴趣?不觉着恶心么?” 王元龙笑了: “只要能操操楼上那姓周的,恶心就恶心吧!” 白金明摇了摇头: “不能这么干!周行长退都要退了,咱还来这一手干啥?尤其是你王元龙,更不能来这一手!” 王元龙眼一瞪: “为啥?” “为你的处分嘛!我早就和你说过,关于对你的处分,我也是同意的,你不能把帐都记在周行长头上。你把银行的手枪带出来给朋友玩,咋说也是不对的!”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就因为带枪外出受处分这事,王元龙和周国镇结了仇。王元龙从陆阳那里听说过,要处分他的不是白金明,主要是周国镇,还有党委书记老孙。可和他谈话的却是白金明,处处维护周国镇和老孙的,也是白金明,白金明为人就这么正派,由不得你不服! 不过,白金明这次也太过分了,自己不利用这个机会整周行长,还不准他整,实在没道理。 于是,王元龙道: “白行长,你也别尽替人家说好话,你有那肚量,我没有!我说啥、做啥都与你无关,反正姓周的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能让他好过了!我哪天就找周国镇去,得当着他老婆的面问问他和那个鹿娟还有没有来往。” 白金明肉乎乎的脸一拉: “你这是胡闹!” 陆阳说: “白行长,你别管,小王要闹你就让他闹去!”遂又对王元龙道: “你这人也真是!你找不找周国镇都是你自己的事,和咱白行长说啥?你和白行长说,白行长咋说?能挑着你去闹么?不能嘛!当然要阻止喽!” 王元龙想想也对,白金明就是想让他去闹,嘴上也不会明说的,当官的都滑头,但凡能被人抓住把柄的话都不会轻易出口。 王元龙认定白副行长是想让他去闹的,胸脯子一拍,对白金明和陆阳道: “你们二位听好吧!这回我要不让姓周的窜稀就不姓王!” 陆阳点点头: “你去找周国镇算账也不过分,周国镇真是把你坑苦了!你想想,要不是咱白行长总明里暗里保着你,只怕今日工商银行都没你的饭碗了……” 白金明皱起了眉头: “也不能光怪人家周行长嘛!小王,你说说,你自己又干得咋样呀!” 王元龙道: “我干得不好,姓周的整我;你白行长干得好,人家还不是照样整你么?今儿个还扯出了小董……” 白金明火了: “别说了!” 陆阳见气氛有些僵,忙说: “好,好,不说这些了,白行长,咱们还是谈工作吧!” 王元龙一听陆阳要和白金明谈工作,站起来道: “那好,你们谈,我走。我还有事。” 白金明没挽留,脸色稍微和缓了些,送王元龙出了门。 王元龙走后,陆阳没再提小董的事,真个谈起了工作: “投资科那边的情况已弄清了,周国镇给大发公司刘经理的那笔贷款手续有问题,而且已过了期。据行里和社会上有关人士反映,周国镇和那个刘经理,还有家具厂、交电公司的几个头的关系都不太正常。交电公司副经理沙红说,周国镇从他们交电公司拿了一套价值5000元的进口音响。我到周国镇家去时还注意过,他客厅里的那套高级沙发就是红星家具厂的产品,周国镇付没付钱,付了多少钱,都不清楚。这里面还有没有收受贿赂的情况也值得怀疑。为此,我和几个同志已写了封信给有关部门……” 刚说到这里,门外传来一个女人怯怯的声音: “白行长在家么?” 白金明一楞,示意陆阳不要再说下去,自己亲自去开了门。 是楼下李四民的女儿李玉玲。 白金明拿不准是否该让李玉玲进来,迟疑了一下问: “玉玲,有事么?” 李玉玲伸头向屋里看了看说: “有客呀,那我不进去了,回头再来吧!” “有啥事就说吧,陆主任不是外人。” 李玉玲怪难为情地说起了自家堂哥狗娃和狗娃那些急待推销的电话消毒器,说的时候就好像已对不起谁了似的。 白金明适时地记起了李玉玲对他们家的好处,听完后想都没想便说: “这样吧,明天我和楼上的周行长商量商量,帮你们想想办法,只要那消毒器真有用,就请周行长批个条买一批,这不成问题。至于帮着联系工厂、企业么,就得等等了,这不是一下子能办好的。” 李玉玲一连声地道着谢,走了。 白金明回到屋里,关上门,冲着陆阳点点头: “好,你继续说,周行长在和大发刘经理,还有家具厂、交电公司的来往中,还有哪些不正常的地方?我们要拿出证据,不能捕风捉影。我们可不能冤枉了周行长,更不能让人觉着咱们是要谋啥个人私利……” 陆阳胸有成竹地说: “这我知道。我已让交电公司的沙红写材料了,这人答应后又有些反悔,大约是怕他们总经理整他。我打算明天再去找他一下……” 这时,客厅里古色古香的落地式自鸣钟敲响了8点,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 白金明起身拉开了客厅里的灯,又在自己和陆阳的杯里倒满了酒,重在桌前坐下,认真听陆阳汇报。 捏着酒杯听汇报时,白金明就想,他得给楼上那老头子准备最后的一击。 ——当然,是光明正大的一击…… 第四章 中年公安人员和两个年轻便衣一进门就把门反手带死了。这动作周国镇没注意到,周启玉也没注意到。周启玉只注意到了中年公安人员的粗暴,这人进门便推了周国镇一把,差点把周国镇推倒。 中年公安人员是个大个子,黑脸,背微微有些驼,像个打铁的,一看就知道没多少文化,落到这种人手里,你只好自认倒霉。随中年公安人员一起来的两个年轻便衣倒像有文化的人。两个年轻便衣,一个夹着厚厚的文件袋,一个提着人造革的黑提包。夹文件袋的那个,高高瘦且白白净净的,戴着副近视眼镜;提黑提包的个子矮些,看样子也挺文静。他们都没碰周国镇。中年公安人员推周国镇时,戴眼镜的青年还说了句: “老林,要注意政策。” 周启玉由此得知,那中年公安人员姓林。 强压着内心的紧张,周启玉尽量平静地对那中年公安人员说: “林同志,有什么事慢慢谈,都在一个市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中年公安人员哼了一声: “少给我们套近乎!我们是执行公务!” 典型的官样语言。周启玉的心一拎,认定自己丈夫犯事了。3个人一进门,丈夫的脸就发白,额上还出汗了,这会儿,丈夫坐在外客厅沙发上给人家发烟手也抖。 真是飞来横祸。原本讲好见组织部钱部长的,不曾想钱部长没来,公安局先来人了——就是在公安人员进门后不久,钱部长来了个电话,说是市委要开紧急会议,今晚来不了了——也许这本身就是圈套!钱部长可能知道公安局今晚要抓人,故意先和自己丈夫约好谈话,然后自己不来,让公安局抓个稳的。 周启玉认定,自己丈夫可能在钱财上出了问题。周国镇是行长,权力很大,全市工商口的贷款都要经他审批。为了批到贷款,那些经理厂长们啥手腕都使得出来。三天两头请客不说,还往家里送东西。客厅里用着的这套高级沙发,就是市红星家具厂赵厂长送的,只付了300元加工费;一套音响是交电公司郑经理送的,为遮人耳目,付了1000元。就是今晚,丈夫还从大发刘经理那里带了两条“三五”烟来。这只是周启玉知道的,周启玉不知道的,那真说不清了。 给公安人员倒茶时,周启玉又很自然地想到,丈夫会不会接受人家大额现金的贿赂?如果接受了,那又咋办?公安局的同志没有证据是不会上门的,上了门就证明有事。只不知这事有多大?还有,这老东西收下的钱都摆在哪里了?会不会花掉,或送人花掉?若送人会送谁?哪个相好的女人?丈夫现在都58了,还有那份花心么?打从17年前和一个姓鹿的女人闹了那一出子之后,这老东西看起来是收心了的。只要没有哪个相好的女人,丈夫就是真收了人家几万也不会花掉的,不花掉,能把款还出来,可能情况会好些…… 周启玉心里真乱。一辈子快过去了,这种场面还是头一回经历,真让人心惊肉跳,况且小孙女莹莹又在面前,莹莹的爹妈偏又不在身边! 莹莹的爹妈带职上大学去了,都是去年去的,一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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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一个在上海,莹莹便跟爷爷、奶奶过。做奶奶的周启玉恰是去年退休的,和小孙女在一起也算其乐融融了。可眼下,小孙女莹莹被吓呆了,3个陌生人一进门,莹莹就一直躲在她身后,连她进厨房倒水都跟着。 99lib.怯怯地看着坐在沙发上那姓林的中年公安人员,莹莹悄声问: “奶奶,公安局是抓我的么?你……你叫公安局别抓我,我……我听话了,真听话了。” 戴眼镜的小伙子不错,很和气地对莹莹说: “小朋友,别怕,我们公安局只抓坏蛋,不抓小朋友。” 莹莹马上说: “我们家没坏蛋!” 姓林的中年公安人员眼一瞪: “谁说没有?有!” 周启玉真怕公安人员当着小孙女的面把周国镇抓走,遂把莹莹带到里面房间,要莹莹睡觉。莹莹这晚真乖,没再缠着奶奶,老老实实上了床,周启玉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了。 镇定一下情绪,周启玉重回了外客厅。 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想躲是躲不了的,做行长的丈夫必须面对现实,她也得面对现实。和丈夫算帐,以及对丈夫的进一步教导,都是日后的事,现在她必须帮助丈夫应付局面。 在外客厅的沙发上刚坐下来,戴眼镜的小伙子就开始谈正事了。周启玉这才看出,那姓林的中年人不是头,戴眼镜的小伙子才是头。戴眼镜的小伙子从文件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打开了放在茶几上,挺友好地向她点了点头,才把脸转向周国镇: “老周,你是老同志了,又是工商银行的行长,党的政策就不要向你交待了吧?我们今日为啥到这儿来,你心里想必也是有数的,我们自然也不必再多罗嗦了。现在,我们先听你自己谈谈吧!” 周国镇呐呐道: “你……你们可能搞错了吧……” 中年人忽地站了起来: “我们公安局什么时候搞错过?!” 周国镇有点慌: “不……不,我不是说你们,是说上面可能搞错了。你……你们不知道,我们工商行很复杂,很复杂呀!领导班子正在调整,有……有些人不免搞些害人的小……小动作嘛……” 周启玉插上来说: “是呢,我们家老周在行里树敌太多,真有几个人诬告他,也不奇怪……” 戴眼镜的年轻人当即打断周启玉的话头: “诬告?这种案子我办得多了,一找案犯谈话都说是诬告!好吧,如果你们认为是诬告,那就请周国镇自己说说吧,都诬告了些啥?也让我和老林同志再长长见识!” 周启玉努力笑了笑: “这还要我们说么?还不是经济方面的问题么?我们老周还没退下来,还有批贷款的权,行里那些对立面自然会在这方面做文章,说我们收受贿赂啦,贪污啦。” 中年公安人员不满地看着周启玉: “这行长是你当的,还是周国镇当的?要你在这儿瞎罗嗦!” 周启玉心里想哭,脸上还不得不挂着笑: “哟,老林同志,你别发火嘛!我这不是向你们反映情况么?你们总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吧?咱们这年岁的人都是从‘文化大革命’时候过来的,左的教训总得吸取点吧!” 中年公安人员
99lib?
真火了: “你要给老子上政治课么?老子告诉你,上政治课,得老子们给你们上……” 戴眼镜的年轻人听不下去了: “老林,咋能这么说话呢?这作风咋就改不了了?” 姓林的这次不买“眼镜”的账了,从腰间取下手铐,“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哪来的这么多臭讲究!老子只管抓人!” 周启玉慌了,忙站起来,对中年公安人员道: “老林同志,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教训你的,我也是想帮你们把事情弄清楚……” “眼镜”连连点头说: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们老林同志脾气不好。我们还是接着谈吧,主要请周国镇同志谈,所有问题我们都要搞清楚。诬告那话不要再说了,是不是诬告,我们心里有数。” 周国镇这才谈了起来,不谈诬告了,只谈行里的人事矛盾,谈来谈去都是白副行长,言外之意是白副行长在整他。周启玉也在一旁说,姓白的有作风问题,自己丈夫批评了他,他一直是不满的。又说,市里的领导对自己丈夫很了解,就是他们公安局的韩局长也是很熟的,韩局长还到他们家吃过饭…… 周启玉提到韩局长,周国镇眼睛一亮: “老韩对我的情况是清楚的,这里有电话,我可以马上打个电话给你们韩局长。” “眼镜”冷冷地说: “周国镇同志,你现在不要搞错了,我们是在办案,不是在和你套交情,韩局长救不了你!老林是公安局的,我是检察院经济科的,那位小林同志是纪委的,你说说你就是找了这个韩局长又有什么用?” 周启玉的心这下子凉透了。她原以为这3个人都是公安局的,没想到竟来自3个部门的!公安、检察、纪委3家一开始就联合介入这个案子,足见这个案子的严重了。 天本来不热,又对着九九藏书风扇一个劲吹着风,周国镇汗还直淌。 “眼镜”又说: “周行长呀,看来还是有必要向你交待一下党的政策。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今天你不要再存幻想了,你要老老实实把自己的问题都说出来,争取立功赎罪。” 周国镇道: “你……你们说,我究竟有什么问题嘛?要叫我说,我以党籍保证,我……我没问题!” “眼镜”打量着外客厅,先指了指那套进口音响,又指了指沙发和大尺寸的新式彩电: “没问题?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合法财产么?” 周国镇不作声。 “还有回扣呢,收入的那十几万赃款呢?藏在哪里了?” 周国镇叫了起来: “这是诬陷!我如果接受任何人一分钱赃款,你们枪毙我!” “眼镜”火了: “我们今天本来只打算核实一下情况,并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不打算一定抓你。可看你现在这个态度,我们就不能不抓了!老林,先把这个执迷不悟的家伙铐起来!” 周启玉哇的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扑到周国镇身边道: “你说呀!有啥说啥就是,已到这一步了,还瞒个啥!” 周国镇的精神垮了,呆呆地楞了半天才道: “好,我……我说,我说,我没拿过人家一分钱是真实的。可……可这套沙发和这套音响……是通过不正常途径买的……” “是买的,还是伸手问人要的?” “是买的。沙发原价1600,我……只付了300块钱的加工费,音响5000多,我付了1000元。不过,音响作为样品摆在柜台很久了,两只音箱都有破损,原来也是要削价处理的。交电公司的经理和……和我熟,就……悄悄处理给我了。” 中年公安人员站起来,走到音响前: “真他妈便宜!300块一套高级沙发,1000块一套进口音响,咱老子就是买不到!” 周启玉说: “林同志要喜欢,就……就拿走……” 姓林的中年公安人员还没答话,坐在沙发上的“眼镜”已开了口: “我再提醒你们一下,我们不是来和你套近乎做生意的。” “眼镜”的脸又转向了周国镇: “好,你已开始讲了点小问题。尽管是小问题,也说明你态度有了转变。这就好嘛!下面我们要谈实质性问题了:你当行长以来一共收受了多少现金贿赂?现在这些赃款是不是还在手上?或者更明确一点说,是不是就在这套房子里?” 周国镇道: “我说过,我从未收受过任何单位、任何个人一分钱的贿赂!对那些诬告我的人,我……我将保留法律起诉的权利。” “眼镜”哼了一声: “现在是你在和法律打交道,法律要求你必须把赃款交出来!” 周国镇浑身颤抖着站了起来: “我没有赃款!我们夫妻俩这一辈子积存的35000元储蓄……经得起任何人的审查!” “眼镜”也站了起来,两只眼睛定定地盯着周国镇: “好清廉啊!当了这么多年行长,存款只有35000元!竟没接受人家一分钱赃款,是不是?” 周国镇镇静地点了点头: “是。” “眼镜”被周国镇的态度激怒了,对中年公安人员命令道: “把他铐起来!” 中年公安人员过来了,抓起茶几上的手铐,又抓过周国镇的手,把周国镇铐上了。 上铐时,周启玉默默哭,周国镇没挣扎。 被铐上之后,周国镇对周启玉说: “你别怕,他们搞错了就是搞错了,今日他们怎么抓我,明天得怎么放我!你只管带好莹莹就是!” 看着“眼镜”,周国镇又问: “是不是现在就跟你们走?” “眼镜”想了想: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真要到了拘留所才坦白吗?” 周国镇哼了一声: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眼镜”手一挥,对周启玉道: “那好,替周国镇收拾一下东西吧!” 周启玉泪水满面到里屋收拾东西时,孙女莹莹已睡着了,睡着前,莹莹大概也哭过,不知是因为一个人睡觉害怕,还是听到了什么。周启玉真伤心。丈夫一辈子算得上小心谨慎了,结果还是闹出了这一幕,害得小孙女都跟着担惊受怕。早知如此,真不如提前退二线好。人一生就是这么回事,老和人争个啥?真是想不开! 然而,丈夫最后的神态多少给了周启玉一些安慰。周启玉想,丈夫也许真没收谁的现金,也许真是搞错了。只要没收谁的现金,那就不怕了,音响和沙发的事不是大问题,最多补交差额款,他们交得起。 可犯罪感总也摆不脱。周启玉拿着换洗衣服往包里装时,又想到对门的304室住着东方中学老校长司徒效达,这老头子很怪,阴沉沉的,从不和他们家多罗嗦,司徒老头子要是看着自己丈夫被公安人员带走,只怕肚皮都要笑破了…… 第五章 两间屋子和一个小客厅都空空荡荡的,司徒效达的心也空空荡荡的。电视大开着,画面不停地变幻,司徒效达呆呆坐在电视机前,却不知电视里在说什么。开初的新闻还有些印象,似乎说苏联的事,后来全记不住了,耳边响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眼中看到的是一片飞旋的色彩,唯有空虚的感觉是真实的。司徒效达觉着,自己像一片干瘪的蚌肉,正可怜地萎缩在这套房屋构成的巨大蚌壳里。 自从3天前为老伴方碧薇
开过追悼会,司徒效达就意识到自己没有明天了,他的明天和老伴的躯体一起化作烟雾,升上了天空。属于他的,除了无休无止的空虚,便是一个个苟延残喘的长夜。人生的壮剧在经过长达67年的演出之后,现在已进入尾声,就要谢幕了。他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老伴已经走了,他和老伴的学生们如今都是成年人了,他们将自己担当起他们要为这个世界担当的责任,再用不着他们为他们操心费神了。 追悼会上来了不少学生,花圈堆满灵堂。学生中,年岁最大的已是到知天命之年,最小的也有二十几岁了。有几个还是专程从外地赶来的。哀乐声中,他们一起垂下了头。好多学生都说:“老校长,方老师不在了,我们照应你!我们都是你的学生,也都是你的儿女。”有两个学生还要接他到家里去住些日子的。他谢绝了,他说,他得静一下,得想想,好好把这一生都想想。 他的儿子,他和老伴唯一的儿子早已离他远去。现在,他没有儿女,没有可以向世人炫耀的权力、家产,他一生的财富就是宝贵的回忆,这财富谁也夺不走,只属于他和老伴。老伴走了,这财富将伴着他度过生命的残余岁月。 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站在灵堂里,司徒效达就想起了重庆沙坪坝的校礼堂,那礼堂中央挂着孙中山的巨幅画像,两边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和国民党党旗。德高望重的校长在讲话,讲民族的危亡,讲国难时代青年的责任,讲得许多流亡学生热泪盈眶。 就是在那次时局演讲会后,国民政府发起了青年学生从军运动,蒋中正委员长提出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口号。大后方的高中学生和在校大学生纷纷参军,都准备以自己年轻的生命和青春的血肉之躯去共赴国难。司徒效达正上大二,他几乎没加考虑,就和许多同学一起,集体参加了三民主义青年团并第一批穿上了军装,一个月后被分配到中国远征军驻印度新一军服役。 这时,缅甸还大部被日军占领着,中缅公路——就是那条著名的史迪威公路,在日军的日夜轰炸中时通时断。司徒效达和同学们无法经中缅公路去印度,就乘了飞机。这是司徒效达第一次,也是后来一生中唯一一次乘飞机。在飞机上,他几乎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到印度下飞机3天后,地面上的营房还在他眼前飘飘乎乎转,闹得同学们都笑他。 就是在印度认识了方碧薇——今天过世的老伴。那时老伴只19岁,正是女孩子最值得骄傲的年龄。方碧薇在新一军医院当护士,每逢周末总有一大帮中国军官和盟国军官找她跳舞,司徒效达记得很清楚,他正是在盟军顾问处主办的一次舞会上第一次见到她的。她和他跳了支华尔兹,让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躁动,那唯有年轻的生命才可能生发出的躁动。 他开始给她写信,找她约会——尽管在当时这是被禁止的。他还在野外操练中故意摔伤了脚脖子,住进了她的医院。是的,是她的医院。在医院的一周中,他想方设法找寻机会,终于在一个同去散步的晚上,冲动地拥抱了她,带着几分鲁莽吻了她。 这一吻是历史性的,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她。这一吻决定了他们今后注定要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后来的苦难离他们那个幸福的晚上还很远,他们看不到它的影子,也嗅不到它的气息。两个纯情的中国青年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在一片平静的蓝天下,发誓相爱。他们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唱着《毕业歌》开始了后来近半个世纪的风雨人生…… 在印度短暂而甜蜜的岁月一眨眼就过完了,接着而来的是中国远征军的全面反攻:光复密支那。占领曼德勒。中缅公路被打通。盟军攻克仰光。没多久,《波茨坦公告》发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随着日本的投降,1945年夏秋之交,驻印军新一军带着全套美式装备班师回国。 司徒效达和方碧薇
都可以不回国的。方碧薇一家都在印度,是华侨,父亲还是新德里有名的侨领,方碧薇是在印度参军的。当时,方碧薇的父亲已直接找过新一军军长孙立人,要他们俩留下来结婚并定居印度新德里。然而,司徒效达不同意。方碧薇为了司徒效达,也为了她胜利了的祖国,回绝了父亲已作好了的安排,随军医院的军医护士们跳上美式十轮大卡,踏上了缅甸的国土,经中缅公路回了国。 车队驶抵怒江边,远远看到祖国的钢铁惠通桥时,司徒效达和方碧薇都哭了,这种对祖国的感情是任何语言都道不出的。后来,当许多苦难向他们袭来时,正是那怒江,那惠通桥,给了他们以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他们从没有因为1945年跨过惠通桥而后悔。 回国以后就是学生军的复员。大学生活重又开始了。司徒效达在联大继续他的中国文学专业,方碧薇则考取了中央大学。这一来,原定回国完婚的计划推迟了4年。而在这4年中,中国大地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国共产党夺取了全国政权,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司徒效达和方碧薇是带着无限欣喜欢迎这个新时代的,为了这个新时代的到来,他们都在共产党员学生的领导下,参加过反饥饿,反内战的示威游行。当中国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的消息传来时,他们和那些党员学生们一起跳跃欢呼。他们并不明白这个正迎面向他们走来的新时代将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天真地认为,祖国从此以后将永远摆脱灾难的深渊,他们可以好好干一番无愧于后人的事业了。渡江战役胜利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大批吸收青年知识分子入伍,他们带着这种美好的梦想,在南京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被分配到华东军政大学当文化教员。 应该说1949年的5月还是美好的,这份美好一直延续到1956年的春天。在这段日子里,他们是军政大学文化速成班的老师和课外辅导员,那些用枪杆子打出了这个新时代的将军们却是他们的学生。按年龄,这些学生们几乎个个能做他们的父亲,然而,这些父辈学生们对他们都非常尊敬。今天回忆起来,司徒效达还认为,这些父辈学生是他一生中教过的最好的学生。那时候,政府和社会都是尊重知识文化和文化人的。那些急于摘掉文盲帽子的将军们人前背后都称他和方碧薇老师,连小鬼都不能喊。记得有个山东籍的副师长和方碧薇开玩笑,在课堂上喊她小鬼,就受了批评,还在党小组会上做了检讨。 后来发生的一切却糟透了。1956年春天,整编和授衔开始,司徒效达和方碧薇双双从部队转业下来,脱下军装,从南京来到本市东方中学教书。到东方中学没多久,便赶上大鸣大放,司徒效达和方碧薇奉命鸣放,就学校的教学问题提了些中肯意见——具体是些什么意见,现在已记不清了,可那份真诚和中肯却是记得清的,他们尽管已脱下了军装,骨子里还把自己看作军队中的文化人,在东方中学的同事中谈起军政大学的生活和工作,还不免有几分傲气。恰是因为那份真诚中肯,和掺杂其中的傲气,司徒效达和方碧薇先后被打成右派,司徒效达是1957年头一批划右的,是极右,方碧薇则是1958年补划的。 校党支部书记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说,这叫老账新账一齐算。说他们原就是混进革命队伍中的反动分子,上大学时就参加了三青团,其后又在重庆加入最反动的青年军,为蒋家王朝卖命…… 事情就是这么滑稽,一腔报国的热血在这新时代里竟会变成一盆污水! 司徒效达和方碧薇都不愿生活在污水中。在方碧薇的支持下,司徒效达从1958年初就开始四处申诉,然而,正因为申诉,又落了个“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的罪名,当年底被收审,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5年徒刑。 生活道路从此变得满是荆棘,被强制改造的过程开始了。司徒效达在劳改农场接受改造,方碧薇戴着右派帽子在单位接受改造。历史问题和右派言论像两条巨大的锁链将他们牢牢套住,使他们再也摆脱不了无边的苦海。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他们都免不了被批倒斗臭的命运。 刑满释放后,司徒效达曾以自嘲的口吻和方碧薇说过: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讲,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我们正相反,我们得到的只是锁链,失去的恰是整个世界。” 方碧薇却说: “世界并没有失去,只是世界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 司徒效达苦笑道: “其实对你来说,世界可以变得比想象的还要好。当年在印度你是有多种选择的。你可以和追求你的某个盟军军官结婚,这样,你今天可能就定居美国或英国了。你也可以不跟我回国,留在新德里父母身边,继承父母的事业和家业……” 方碧薇淡淡地道: “真那样,也许我会有另一种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失去了祖国和你。”楞了片刻,方碧薇又说:“人生可能的选择会有无数种,真正完成的人生只能是一种,当年我们共同选择了跨过惠通桥,今天我就决不后悔!” 方碧薇就是在那种情况下,也没丧失对生活的信心,这让司徒效达为之感动。这感动一直延续到今天,就是在哀乐回旋的追悼会上,司徒效达还不由自主地忆起过她的这段话。站在方碧薇遗体旁,司徒效达耳边一直响着她那自信自尊的声音…… 老伴不悔的一生完结了,她骄傲的生命已化作了永恒。她无疑是对的,不管是在1945年的印度,还是在那困难痛苦的日子里,她的生命从未失重,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甚至还是他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支柱。如果没有她,他的人生将是不可思议的,他可能会死在1961年饥饿的劳改队,也可能死在“文化大革命”的红色恐怖中…… 司徒效达思绪纷乱,昏花的双眼湿润了,面前的电视画面因此变得更加模糊,他觉着很乏,很累,遂从沙发上站起来,想关掉电视。可不知咋的,手伸出去却没按开关键,倒按了频道键,也不知是哪个频道。这个闹不清的频道在播《渴望》这部电视剧,老伴看了一遍还要看,最后一遍是在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看的,只看到第十五集就去了。现在电视里播的大约是四十几集。 剧中的悲欢离合尚未了结,老伴却不在了,司徒效达心里一酸,泪水从脸上滚落下来…… 正伤心时,有人敲门。 门敲了许久,司徒效达才揩去脸上的泪水,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司徒效达觉着脸很熟,却想不起是谁了。这一阵子他的记忆力总是很坏,有些熟人的名字就在嘴边.99lib.,偏叫不出;还有些常到他们家来的学生他也会认错。 年轻人口口声声叫着老校长,进了屋。 司徒效达精神恍惚,一边给年轻人倒着茶,一边还在想,这小伙子是谁?是他从前的学生,还是方碧薇的学生?看样子,这小伙子不像他的学生,他从1978年起就不代课了,先做教导主任,后来又当了副校长、校长。 小伙子发现了司徒效达的恍惚,怪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对司徒效达说: “老校长,我是方老师的学生,过去常到你们家来的,我的第一篇散文,还是老校长您给我改后发表的呢!” 司徒效达还是记不起。 小伙子又说: “那篇散文叫《墓草青青》,是方老师推荐给您看的,您看后很喜欢,找我谈过,还熬了一整夜,给我修改……” 司徒效达问: “这是哪一年的事?” “1979年3月。这篇散文发在省报副刊上,开头那段话几乎都是您添的,不知您还记得么?”小伙子轻轻背诵起来: 岁月冲走了我的童年,童年的记忆却印在我的心中。母亲离我远去,母亲早生的白发却永远在我面前飘荡。墓地上的草岁岁枯荣,多少时光流逝了,我的心却…… 司徒效达记起来了: “你是邓……邓代军同学!现在在报社当记者?” “是编辑。” “好,好。当记者,当编辑都好,都好……” 司徒效达追忆着: “做学生时你就有出息,我当时对你们方老师说过,这个小邓将来能做作家。你那篇文章发出来后很轰动呢,就是我们省里的《伤痕》么!你们方老师拿着报纸四处送人,比……比她自己写的还……高兴……” 邓代军很动感情地道: “我再也忘不了方老师的。许多同学也忘不了她。方?99lib.老师的追悼会我们能联系上的同学都来了。也是巧,就在大前天,我搬到您楼上来了,在503,听说您就住这座楼,便来看看您。” 司徒效达想了想: “503住的不是军区哪个干部的儿子么?好像姓张吧?人家的房子咋会让给你?” 邓代军道: “房子是张副司令儿子、媳妇的。不过他们一个出国留学了,一个在深圳做生意,又在深圳买了房子,这边呢,没人,就把这套房子先借给我住了。这也是等价交换,我在给张副司令写回忆录呢!” 司徒效达点点头: “是呀,如今都兴这个!” 邓代军脸红了下,说: “老校长,我……我是开句玩笑,其实,就是不借给我房子,回忆录我还是要写的。帮张副司令写完回忆录,我还可以用这些素材写小说”。 司徒效达没再做声,他觉着自己无权指责邓代军,世界既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那么,我们就不能以理想主义的借口去指责一个年轻人的选择,不管这选择是十分自私还是部分自私的。 邓代军却又说: “老校长,您也该写写回忆录,您学识渊博,一生经历又这么丰富,若是写下来,对自己是个总结,对后人也是有启迪意义的。” 司徒效达摇摇头道: “有什么意义呀?我和你们方老师都是这个时代最平凡的人了,不像你要写的那个张副司令。” “不能这么说,世界正是由最平凡、最普通的人为主体构成的,因而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便是这些平凡、普通人的人生际遇。这不是我的话,老校长,这是您的话,是您在12年前给我改稿的那个晚上和我说的,后来,我就再也没忘记。” 司徒效达一怔: “我?我说过这话么?” “您说过。是就我的《墓草青青》说的。” 也许是说过的。司徒效达想,那时候正是他和方碧薇人生第二个春天的开始,他可能说过比这还要深刻的话呢!小邓的《墓草青青》正是因为记述了一个普通母亲在那动荡政治岁月中的苦难,才打动了他和方碧薇的心,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赞赏这篇作品是为小邓,也是为自己。 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老伴,就仿佛看到老伴拿着小邓的作文本在对他宣读。那时这座楼房还没盖,这里还是一片大杂院,他们住在一间20平方左右带地板的屋子里,老伴一边读小邓的作文,一边在屋里来回走动,破旧的地板在脚下咯咯发响…… 司徒效达眼圈红了,长叹一声转移了话题: “想想人的一生也有意思,许多具有决定意义的变化都是突然发生的。记得1946年在重庆,我父亲突然去世了,从接到电报那一瞬开始,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大人了。到川北老家奔丧,母亲和弟弟妹妹什么事都问我,我……真惶惑呢,可我不敢在脸面上露出来。我知道,从那时开始,我是一家之主喽,我得镇定,得有主张……” 邓代军深有感触地说: “是这样,我母亲去世时,我也觉着自己大了……” 司徒效达继续道: “第二次变化就是前几天了。退下来几年,我都没感到自己老,你们方老师一走,我……才突然感到自己老了,一下子就不行了。我……老想起从前的事,没日没夜地想,就仿佛人已去了,只有魂魄在这里浮动……” 邓代军点点头: “老校长,这我能理解。这要有个适应过程的,过些日子会好些。这段时间我常在楼上,会经常米看您。” 司徒效达摇摇头道: “不必了,你们都很忙。” 说到这里,两人都无话了,司徒效达和邓代军就在那儿静静地坐着。窗外,月影在厚厚的云层中飘移,屋里的电子钟在叭哒、叭哒地响。楼下不知哪家突然放起了录音机,声音很大,把这夜晚的沉静打破了…… 是一首早几年的流行歌曲——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么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第六章 因为眯眯在场,沙导演和大众歌舞团两个演员的见面未达到预期效果。 按说沙导这晚应有所收获,刚见面藏书网,歌舞团的头号美人林琳就向他飞了个极明显的媚眼,另一个在省里红过几天的大嘴巴歌星还在桌下碰了他的大腿。他要是想下手,成功是有七八成把握的——当然,沙导心中的成功并不是指一定要把哪个女人哄上床,沙导是文化人,不会那么卑鄙。沙导只不过想和她们跳跳舞,在她们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男子汉气派和潇洒,以给她们留下个难忘的印象。 眯眯在身边坐着,一切全完了,对林琳小姐湿淋淋的目光,沙导没敢给予湿淋淋的回应,大嘴歌星碰了他的大腿,他也假装不知道。这是极让人痛苦的——不但自己痛苦,别人也痛苦,一个女人敢给你飞媚眼,敢碰你的大腿,得要多大的勇气?你倒好,竟装不知道! 为摆脱这双重的痛苦,沙导便对眯眯说: “你不是想跳舞么?她们歌舞团的排演厅正好有舞会,你去跳吧?99lib?,我和她们先初步谈谈。” 眯眯不去,这傻×大约是察觉了什么,一本正经地说: “舞哪天不能跳?今天咱是工作,这部连续剧又是咱们联合导演,你说我能离开么?” 沙导哭笑不得,真后悔当初信口开河乱许愿。 这么一来就谈不好了,眯眯并不在行,却偏要在人家林琳小姐和大嘴歌星面前充能,就好像她已导过十部八部电视剧似的,尽出洋相。出洋相倒还罢了,且又醋意大发,眼睛像刀子,直刺人家的心。大嘴歌星受不了眯眯那目光,谈到一半就走了,林琳没走,却有意难为他,先是狮子大开口,把演出费用抬高了两倍,后来又说,女主角的戏还要增加两场,闹得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会面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一个本应该十分充实的晚上,被眯眯葬送了。 回去的路上,沙导对眯眯抱怨说: “今天的事都是你弄砸了!你要不来,林琳她们俩肯定和我签合同。” 眯眯冷冷一笑: “那当然,会在被窝里签的!” “你不能这么看人嘛!我有时和这些女人应付一下,也是为了事业么!” “对,你是为了事业!不为了事业也不会把我哄到手!拍一部片子你就换一个老婆,还当我不知道?!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你前3个太太,你要敢借这次拍片和哪个女人胡来,别说我对你不客气!” 沙导觉着很委屈,却不敢发火,脸上堆着笑: “我的好眯眯哟,你别听人家胡说好不好?我就是个神仙吧,也没本事拍一个剧本换一个老婆呀!和3个前妻离婚的过程、原因,我都向你老人家汇报过嘛!你要想听,我就再向你详细汇报一遍……” 眯眯叫道: “我不听!我不听!你都是骗人!别当我不知道,1982年拍《一夜风流》时,你是在和大老婆田华闹离婚吧?田华在拍摄现场打过你的耳光吧?” 沙导道: “这都是哪来的话呀?拍《一夜风流》时,我和田华已离过婚了,找我胡闹的不是田华,是章韵乐。我和你说过的,章韵乐有精神病,我和她结婚3个月就发现了,不离婚行么?我还要不要干事业呀?” “那和姗姗又是咋回事呢?姗姗可是你主动追的吧?1985年还和人家生了个儿子!你让姗姗在《雌雄双枪》里演女主角,四处替她吹嘘,说她是天生的明星,有一种冷面美女的特殊气质。可一见了我,你不又把人甩了……” “我的小姑奶奶哟,那姗姗是我甩的么?别人不知道,你能不知道么?!不是你要死要活让我和她离的么?你……还要去和姗姗拚命,我拉都拉不住!” “就算是我让你离的吧,可你当初为啥要追我?你不把我哄上床,把我搞流产,我……会让你和姗姗离婚么?!” “不把你搞流产,你就和我拉倒了!你小姑奶奶想想,你的本事有多大,第一次见面是谁先勾的谁?是谁想演《女鬼索命》中的风流女鬼?不是你么?!第一次见面,你就约我去喝咖啡,回来的路上你就歪在我身上了……” “我那也是为了艺术上的追求么。我觉着女鬼张刘氏非我演不行。你不是也说过么?头一眼就认准我是你想象中的风流女鬼,你还要我进一步体验生活,找准风流感觉……” “是呀,在艺术上来不得半点马虎。” “啥艺术呀,你这死不正经的东西!第二次在华山宾馆,你就叫我脱衣服,脱得我只剩下胸罩和三角裤了,你还叫脱!这也是我勾引你么?” 沙导尴尬地笑了: “我这不是和你开玩笑么?你别当真!我得掏心说,我一见你就爱上你了,喝咖啡那回,你就是不往我怀里歪,我也得把你往我怀里搂。我当时想,你就是我‘众里寻她千百度’的那个她,就是死在你裙下我也干。我还想,我得捧红你,让你走向世界……” 眯眯高兴了,撒娇道: “看看,我说你生就一颗歪心吧?碰上你,我就是小羊掉进了老虎嘴里,根本没活路!” 沙导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 “我的小姑奶奶哟,咱俩究竟谁是老虎?我看呀,不是我,倒正是你呢!你看今天让你弄的,先把人家大歌星吓跑了,后来又……” 一说到今天,眯眯又不高兴了: “噢,今天的事你还怪我呀?不说你那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歪心了,就说九九藏书咱联合导演吧,我也不能不说话呀!你要觉着和我联合导演太委屈,那现在就趁早声明。” 沙导不敢声明,只说: “联合导演也要有个主次嘛!总不能你为主我为次吧?” 眯眯往沙导身上一歪: “那自然!你说过,你要捧红我,这回主要是为我挡机,自然是你为主楼!不过我也知道,挑演员都是副导干的,你就不必再多浪费精力了。”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吵吵闹闹,走到了人民广场百货商店,看到商店还没关门,眯眯提出:时间还早,逛逛商店再回家。沙导没答应。沙导说,今天难得周行长有空,得把剧本送给周行长看看。眯眯心里不太高兴,嘴上也不好说什么。 走到人民路256号住宅楼门前,是8时40分,沙导本想直接到303去找周国镇行长,可一想剧本还在家里,便和眯眯手挽手上了五楼。 进了家门,沙导没顾上喝茶,又趴在桌前看起了剧本。沙导是明白人,他知道,今晚是关键时刻,周国镇对剧本印象的好坏将决定这部电视连续剧的成败。行长大人对剧本印象好,20万就到手了,沙导不但能把这部6集的电视剧拍成,捞到名声,个人至少还能赚上三五万;而若是行长大人印象不好,便啥都完了。因此,沙导不能让剧本留下任何遗憾。 沙导以严谨的艺术家的眼光审视剧本,一下子就发现剧本的剧名不好,改革剧不是骗钱的录像带,不能起花哨的剧名。现在这剧名叫《金钱与男子汉》,看来不妥,甚或是很不妥的,疑义太多,光看藏书网剧名,人家准以为又是个杀人放火的片子。电视剧制作中心的那帮穷酸同事早就攻击他只会杀人放火了,他不能再给他们攻击的借口。这也怪眯眯,现在的剧名是她起的,她说,如今的女人都爱金钱和男子汉。 沙导有了点小小的情绪,把转椅转了一圈,脸对着正喝茶的眯眯,手里拍打着剧本说: “哎,哎,我的小姑奶奶,这剧名我看还是不行呀!又是金钱,又是男子汉的,和我们改革的主题不相干嘛!再说,咱们的主人公又是周国镇,都快60了,也不能算男子汉嘛!” 眯眯红彤彤的小嘴一撅: “我看这名就好!正合咱改革的主题。改革图啥?图把经济搞上去,经济搞上去就有钱么,再者人家银行又是经手钱的,这金钱能不要么?!男子汉正是咱主人公。你别说周行长老了,在外国70岁都不算老,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抢着嫁呢!” 沙导叹了口气: “小姑奶奶,你别搅了,这名非改不可!还是用我起的那个好!” “你起的哪个?” “《走向明天》嘛!” “什么《走向明天》呀!谁走向明天呀?这叫大而无当,中学生都懂!怪不得人家都说你们导演没文化!” 沙导想想也对,这剧名确是大而无当的。 “那咱们再想想,看还能想出啥好名吧!” 眯眯决心露一手,沉思了片刻,手一拍道: “有了。你看这个咋样——《金融巨子》。” 沙导琢磨了一下,摇起了头: “不行,不行,再想!再想!” 眯眯又想起了一个: “那就叫《金融界》如何?不是有个电视剧叫《商界》么?咱就来个《金融界》,和《商界》正好来个对比!” 沙导一下子从转椅上跳了起来: “好!好:这个剧名好!不俗,也有气势!” 眯眯却道: “我这是按你改革的思路想的,其实要说好,还是原先那个《金钱与男子汉》最好,那名好卖钱……” 沙导笑眯眯地把眯眯抱起来说: “我的小太太呀,君子爱财,却要取之有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们这个剧要赚的不是发行录像带的钱,而是吃拍摄成本。你想想,20万往咱摄制组账上一划,咱还能让它活着回去么?不能的!找啥名目都把它宰干净了!” 眯眯谈工作时很严肃,从沙导怀里跳下来说: “那咱也得尽量拍好点,一边吃成本,一边再卖点带子,卖出多少不都算咱白赚的么?” 沙导手一挥,宣布道: “狗屁!你以为这种哄人的改革剧真有人看?才没有呢!我们中心杨导拍的《热血颂》连10套带子都没卖到,气得我们主任再不让杨导拍片了。我的想法是,咱这剧本在拍的过程中只能凑合,得千方百计省成本,多一分钱都不能花,更不能指望卖带子!若是指望卖带子,就要扩大成本,没准两头都黄!” 眯眯不能不承认,在赚钱的问题上沙导比她高明。于是她说: “那就不卖带子了,虽说咱是联合导演,我还是听你的,你说咋干就咋干吧!” 沙导说: “我都想好了,制片主任还叫我内弟小五子干……” 眯眯眼一瞪: “我没有叫小五子的弟弟!” 沙导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小五子不是眯眯的弟弟,而是前妻姗姗的弟弟,是上一个剧《女鬼索命》的制片主任,这一点眯眯和他一样清楚。于是便解释: “我叫小五子干是有原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家伙能折腾,会帮咱省钱。上回《女鬼索命》若不是小五子搞来那么多实物赞助,咱一人能分8000块么?” 眯眯说: “我的大导演,此一时彼一时了,那会儿他还是你内弟,这回不是了,搞不好他会坑咱!你现在的内弟是龙龙,龙龙这阵子正想寻个事干干呢!” 沙导不同意: “你们家龙龙我知道,根本不是干制片主任的料!” “那咱可以教他么!不就是到肉联厂赞助点猪下水,到卷烟厂赞助点香烟什么的么?” “说得简单,你去搞点给我看看!如今搞赞助的这么多,蝗虫一般满天飞,能把猪下水、香烟搞来就那么容易?” 这倒也是。眯眯不做声了。 沙导又说: “你刚才还说听我的,现在又乱来了。我和你说清楚,小五子的制片主任就定了,我过几天就去和他谈,最后分钱也得有他一份,只要有他一份,他决不会和咱捣乱的。还和上回一样,把演员弄来后都交给这小子安排,找个放假的学校住下来,搞点不花钱的猪下水给他们吃吃,一天再发两盒赞助来的烟,又省钱,演员也不会闹事……” 说到这,沙导想起来了: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咱不是说去找周行长么,看看,时间不早了,咱快去吧,这拍片计划等咱们看过周行长回来再说吧!” 眯眯点头赞成,也说: “对,这事最重要,人家周行长不给钱,咱说的这些就全是废话了。” 夫妻俩这才手挽手,揣着已定名为《金融界》的剧本出了门。 第七章 门铃响了半天,大家都听到了,可谁都没去开门。周国镇戴着手铐,不能去开,也不便去开。夫人周启玉想去开,又不敢。夫妻俩都盯着面前的“眼镜”和姓林的中年公安人员看。 “眼镜”和姓林的中年公安人员最先也没有去开门的意思,两人相互看了看,接着,“眼镜”又和姓林的耳语了几句,好像是商量开门的问题,姓林的听后很不耐烦地说: “不理它!不理它!我们干我们的。” “眼镜”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也好,那咱就抓紧时间!” “眼镜”重又在沙发上坐好,干咳了一声,对周国镇继续施加压力: “老周,不要再耍小聪明了,我们不是随随便便到这儿来的。你自己不是也知道么?有人举报了你——还不是一个人举报的呢!为此,我们会同纪委有关人员立案调查了一个多月嘛,我们是在掌握了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才来的,你不交赃款怎么行呢?不行呀……” 门铃还在那里固执地响个不休,看样子只要不开门,门铃就会永无止境地响下去。 “眼镜”受不了了,对姓林的说: “老林,还是去开门吧,看看外面那人有啥事。” 老林这才站起来去开门。 周启玉马上想到:来人若是看到周国镇戴着手铐,那就太尴尬了,遂拦住老林,轻声商量道: “你……你们能不能先……先把我们老周的手铐下了?我们不会跑的,也是跑不了的,等客人走后,再……再……” 老林扭头去看“眼镜”,“眼镜”点了下头,老林才道: “好,我们给你这个面子!不过,你们可他妈要老实点噢,想给同伙通风报信可不行!” “眼镜”也插了句: “通风报信可是罪加一等的噢!” 周启玉直点头: “是的,是的,这我们懂,我们好歹都是国家干部。” “眼镜”让老林给周国镇下了手铐,还示意老林不要把手铐摆在茶几上,老林就把手铐放.99lib.进了手提包里。手铐收好,走到门口的周启玉才把门拉开了。门一开,门外的人未进来,声音先进来了,周国镇一下子就听出是楼上沙导演的声音: “哎,我说周行长,你是咋搞的嘛?怕我要钱,就不给我开门了?哈哈,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周国镇不知说什么好,只在沙发上稍微欠了欠身,算是和沙导演并沙导演的眯眯太太打了招呼。 这时,进了门的沙导演和沙导演的眯眯太太已注意到了姓林的中年公安人员和他身边的“眼镜”,沙导演楞了下,又道: “哟,周行长,你又有客人呀!” 周启玉死命笑了笑说: “也没啥客人,这几个同志都……都是我们的老熟人了,沙导、眯眯,坐,坐,你们都坐,我给你们泡茶去!” 沙导演在正对着周国镇和“眼镜”的椅子上坐下了,一坐下就打量着“眼镜”和姓林的中年公安人员,对周国镇说: “这几个同志是啥部门的,周行长,你也给我们介绍一下嘛!你知道的,我这人就爱交朋友!” 周国镇硬着头皮一一介绍: “他们么,都是,哦,都是司法部门的。这……这位是老林,咱们公安局韩局长的部下,这位戴眼镜的同志么,姓……姓……” “眼镜”欠了欠身: “我姓阙,检察院经济科的。” “唔,还有这位小林同志,是市纪委的。他们这次来,是为了点小事,啊,小事,查一封举报信……” 说到这里,周国镇马上后悔了:这算不算通风报信呀?刚才人家还交待过的!人家给他面子,他也不好让人家为难的!尽管他是冤枉的,可与这些具体办案的同志无关,他没必得罪这些人,落得个当面难堪。如果这帮人当着沙导演的面重新给他上手铐,只怕他永远说不清了,没事也会被人说成有事的。沙导演人不错,嘴却不好,喜欢四处乱说。 好在“眼镜”和老林都没注意这句话,周国镇也就装做没说过的样子,话头极自然地一转道: “我们行里的事现在有些复杂哟!沙导演,你过去怕是不知道,我调来的那个白金明——现在当副行长喽!这人一心要搞垮我呀!最近一段时间造了我不少谣呢!” 眯眯说: “周行长,你的为人谁不知道呀?白金明造什么谣也搞不垮你!我和老沙的电视剧《金融界》一上,那些谣言就不攻自破了!我们老沙说……” 沙导却打断了眯眯的话头: “嘿,眯眯,你没看周行长有这么多客人么?电视剧现在就甭谈了,以后有时间嘛!” 眯眯不解,困惑地看着沙导演: “时间不是很紧么?” 沙导演一笑: “再紧也不缺这一晚上嘛。” 眯眯揣摩,丈夫怕是又有了新主意,便没再做声。 沙导演果然有了新主意,剧本根本不拿出来给周行长看,只一味和公安员老林、检察院的“眼镜”套近乎,大谈如今法制题材电视剧的困境: “老林、小阙呀,你们说说可气不可气吧?一拍到咱公安局、法院同志办案,啊,就是打进黑社会内部,把咱们的司法战士演得比匪徒还匪徒,不负责任嘛!前几天在省电视台看《PL 167案件》的试片时,我就说,这样下去不行了,我们文艺工作者要拿出自己的艺术良心了!” “眼镜”连连点头: “沙导演,你这话可算一针见血了,今天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确是缺乏艺术良心的,所以我认为,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没有过时,你们要好好学。” “是呀,这正是我想说的,一个月前我还写了篇纪念‘讲话’的文章呢,就发在咱省报上,题目叫《我的道路,我的体会》,不知你和老林同志看过没有?不是咱自吹,在咱省文艺界,也就数我的戏路子最正了。” 老林有点不耐烦: “你那文章我没看过,你们什么狗屁电视我也从来不看!” 沙导道: “老林同志,这就不对了嘛,好不好都要看嘛!不看怎么知道不好呢?我就看,不好也看!” 老林脸挂了下来: “哎,我说导演,你没看到我们有事么?这些电视剧的事,咱们是不是改天再谈呀?” 沙导一怔: “也好,也好!改天我去找你们聊!我正准备拍一部法制题材的电视连续剧呢,你们若是有兴趣,可以先和你们领导商量一下,咱们合拍,我们出剧本,出人员,你们出资金!别的不敢说,有一点我老沙敢保证:咱这剧一出来,定会面貌一新,从根本上改变咱司法人员的形象!喏,这是我的名片,有时间常联系!” 发完名片,起身要走了,沙导演才记起要和周行长夫妇打个招呼: “哦,周行长,周大姐,你们和这些同志接着谈,我和眯眯不打搅了,咱们改日再谈,再好好谈!” 这时,周国镇已发现了沙导演明目张胆的无耻:沙导演显然是来谈剧本的,又显然是发现了他遇到的麻烦,这才故意避开正题——眯眯明确提到剧本,他却岔开。这个势利导演大约认定他周国镇完了,不想和他罗嗦了。 周国镇不禁一声冷笑,心中暗道,那就走着瞧吧!他有没有问题是可以弄清楚的,等到弄清楚,这电视剧还非拍不可呢!请个比沙导更有名的大导演拍!试片时还偏请沙导演去看!且看他到时做何感想吧! 现在周国镇却成问题,沙导和眯眯一走,戴眼镜的小阙又让老林把手铐拿出来了,且极明确地向老林指示道: “再铐上!咱们这回给足他面子了!” 老林白了“眼镜”一眼: “都是你,心肠软!要我说,这面子就不给!就他妈让咱们的大行长戴着手铐见那个导演!” “眼镜”说: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没味的话了!” 手铐重新铐上了。老林从手提包里掏出手铐时,周国镇注意到,手提包里还有支手枪,似乎还有子弹,子弹是用油纸包着散放在包里的…… 执行公务带这么多子弹干什么?周国镇突然觉着什么地方好像不对头,本能地感到这里面可能有问题。假如事情真像“眼镜”说的那样,已立案调查了一个多月,他不论是从市纪委,还是从检察院那儿都能听到风声的——至少纪委的王书记要先和他谈谈,还要发文,不会一上来就采取这种非常手段。再者,随便铐他也是不对的,逮捕要有逮捕证,没有逮捕证,这些人无权铐他。在这之前,他真蠢,竟被闹胡涂了,连最起码的常识都忘了…… 刚想把问题提出来,“眼镜”先说话了: “还是不愿把赃款交出来么?若是坚持不交,我们只好采取法律措施,实行强制搜查了!” 周国镇就着这话头,把问题提了出来: “搜查可以,你们有搜查证么?还有,抓人也要有逮捕证的,请出示一下……” “眼镜”和老林都楞了,然而,只一楞,老林马上从枪套里掏出枪,放到茶几上: “什么逮捕证、搜查证的?这玩意是假的么?!” 周启玉还没看出这其中的名堂,赔着小心道: “老林同志,你别发火,我们老周不过是随便问问嘛。” “眼镜”说: “可以问的,这是公民权利么!——不过,我们今天来得急了些,有关手续没来得及办,日后可以补的。” 周国镇益发觉着可疑,没有任何手续,公安、检察两家就一起出来了?再急也不会急成这种样子! “不行!办好手续,你们明天再来!今天你们既不能搜查,也不能把我带走!你们刚才也说了,这是我的公民权利!” “你要敢阻拦我们执行公务,就又多了条罪!” “我不怕!” 周启玉也说:“?99lib.我们老周说得对,没办手续你们不好这么随便乱抓人的。” 老林挥着枪说: “今天由不得你们!你们同意我们要搜,不同意,我们他妈也要搜!不把赃款全交出来,就有你们的好看!” “那你们就犯法了!你们前脚走,我后脚就去告你们!你们不要以为自己不受法律约束……” 周启玉因为愤怒和焦虑,说话的声音很大,“眼镜”有些慌: “别喊,都别喊!有话好好说!” 姓林的像没听见似的,上前一步,将手上的枪死抵着周启玉的胸脯,扭头对“眼镜”道: “大学生,别装熊了,咱这场戏演不下去了!下面得看老子的了!” 说着,姓林的又从裤袋里摸出了颗手雷,攥在手上把玩着: “老实告诉你们吧,咱爷几个今日是他妈来借钱的!你们若是还识相,就把家里的钱全拿出来,若是不识相呢,哼!” 周国镇和夫人周启玉都惊呆了:这是抢劫,持枪抢劫!这帮人根本不是什么公检法部门的人,而是一帮歹徒! 这帮歹徒胆子真够大的,竟然冒充执法人员玩了他们一个多小时!他们几乎把他们当成真的了,什么底都向他们交了,连沙发和音响的事都向他们说了,差点还会跟他们走,若是真跟他们走,后果真不堪设想…… 片刻的惊慌过后,周国镇的心先定了下来,他觉着比起被冤枉后抓进看守所,还真不如碰上这帮歹徒好。这帮歹徒今晚可以狂妄一时,却不会为今后99lib.留下祸患。被冤枉抓进看守所则就不同了,政治影响太坏。 周国镇笑了笑,把戴着手铐的手举起来,尽量平静地说: “哦,原来是想借点钱呀!说透就好,想借钱好商量嘛!这个先给我下了吧!哦,还有,你们也不要把枪都对着我们么,万一走了火,大家都不好看嘛,是不是呀?” 第八章 到底是副司令员的儿子,和寻常百姓就是不一样,中国社会还没进入小康水平,人家的住房就完全宾馆化了。三室一厅的房子全吊了顶,全贴了高级墙布,都铺了地毯。三个不同用场的房间三种格调,灯光设计美观合理,其中一个房间还安了空调。卫生间和厨房也现代化了:卫生间有电热水器可以四季洗澡,软管和水龙头不是平常百姓家用的粗劣货色,而是宾馆里用的那种进口设备,就连洗手池墙上的镜子上也印有一块“USA”的标记。厨房看样子从未开过伙,但设施一应俱全,有管道煤气,全套不锈钢灶具和餐具,还有一台未开箱的日本松下微波炉。 邓代军从老校长司徒效达家出来,重踏进自己借住的503室,大有天上地下的感慨。老校长和方老师一辈子辛辛苦苦,到老落下了啥?啥也没落着!所有家具都是旧的,除了一台14英寸的彩电,几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知老校长到没到503室来过?邓代军估计老校长没来过,老校长和他们去世的方老师都是很清高的人,不会像他一样高攀这样人家的,503室的一切要在老校长看来,恐怕是不可想象的。 在老校长那里.邓代军很不好受,总有一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其实他没做任何亏心事,也没有啥对不起老校长和方老师的地方,更不该对老校长今日的生活负责,可那因亏心而生发出的愧疚感就是排遣不开。潜意识中老认为自己欠了老校长一点什么,是什么却又根本说不清。 现在,置身于503室的现代化气氛中才骤然发现,他欠老校长的是开始堕落的人格。他的清白人生从3天前住进这套房子开始便完结了,他苦心钻营,给张副司令员——范旭虹的公公写回忆录,得以住进这套根本不属于他的房子里。含而不露的老校长把这看作做一种交易,心里大概会想,当年那个要当作家的中学生,如今咋也变成生意人了? 他是生意人么?好像不是。从15岁那年写出《墓草青青》,他就一直做着作家梦的,后来上大学学的也是中文系,范旭虹就是他在大学中文系里认识的,中文系学生会办了个油印刊物叫《人世间》。他和范旭虹都是《人世间》的编委。范旭虹比他高两届,年龄也比他大许多,但因为《墓草青青》的缘故,对他很尊重,有什么话都爱和他说,把他看做小弟弟。 那时候,范旭虹还没和张副司令员的儿子张寻恋爱,追她的是中文系的几个大小伙子,其中有一个是不修边幅的现代派诗人。现代派诗人长相不错,也有才华,爱范旭虹真是爱得发狂,甚至以自杀相要挟,范旭虹也没嫁给他,而是嫁给了张副司令员的儿子,学电子计算机的张寻。 对范旭虹这一选择,邓代军当时很不理解,曾在一次聚会后问过她: “你为啥这么做?张寻是学电子的,长相才华各方面也都不如追你的那个浪漫诗人……” 范旭虹笑笑说: “小弟弟,你不懂,浪漫也好,诗歌也好,都是不能当饭吃的,一个人首先要活得好,然后才能谈到这些奢侈的东西。张寻的父亲是副司令员,和他结婚我的一生就有了依靠。” 邓代军觉着不可思议: “这是不是太……太俗气了点?难道人的一生就是为了自己生活得好些么?就没有其他追求了?” 范旭虹说: “有人可以有追求,有人却不行。比如说你,你有才华,上中学就写出了《墓草青青》,你可以按自己的理想去追求,去当一个作家。可我不行,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搞文学创作的料,况且我又是女人……” 这次谈话后没多久,范旭虹那届同学就毕业了。毕业后,邓代军再没见过范旭虹,只听说她穿上了军装,分到军区报社当记者,和张寻很快结婚了,日子过得很好。再后来又听说,张寻去了美国,读博士研究生,范旭虹则打着军区的招牌到深圳办了个公司,个人承包,很发了点财,继而又跳槽了,自己单干。 这期间,邓代军差不多把范旭虹忘了,在邓代军看来,范旭虹只不过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而且,是个并不值得长久留在记忆中的过客。范旭虹的选择证明了她的鄙俗,他邓代军却不是鄙俗的人,根本不可能再和这种人打交道。他的人生榜样是老校长司徒效达和方老师。 1982年考上大学后,方老师和他说过,要他认认真真地干事,堂堂正正地做人,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维护自己人格的尊严,决不做有损于尊严和良心的事。他记下了,也这么做了。 大学毕业时,许多人找门路,托关系想分到北京、上海,安排个好工作,他没这么干,结果,就被分到这里的教育局,又分到郊区当中学语文教师。在他们这届学生中,他分的工作单位是最差的。 好在后来的机遇不错,报社、电台、电视台等6家新闻单位,在市委宣传部的主持下公开招考编辑记者,他才凭着《墓草青青》和近50万字的作品,跻身报界。 分到郊区中学时,邓代军没好意思去见方老师和老校长,当了报社记者,才去了,兴奋地和方老师、老校长说: “你们的话是对的,到任何时候都要凭本事吃饭。这么做可能一时会吃亏,但从长远看却是不会吃亏的。” 方老师笑问: “是不是因为今天如愿进了报社才这么说呀?” 邓代军道: “不是。就算这次没考上,我还会这么说的。做人要有做人的原则,在这方面,你们都是我的榜样。” 老校长说: “这就好,任何时候都不要媚俗,都不要当生意人!不要把自己的人生变作一场交易……” 邓代军很自豪地听着,觉着自己和自己崇敬的方老师、老校长一样,浑身充满人间正气。 可是,后来呢?后来是怎么了?他邓代军怎么会和范旭虹又搅到一起去了?那个在人生旅途上已和他擦肩而过的女人,咋又闯入了他的生活,并且改变了他的生活? 人生有时真难预料! ——报社的记者生涯并不像邓代军想象的那么好,到报社记者部不到两年邓代军就闯了祸:一个已调到省里的大人物,在主持本市基建工作期间收受承包单位5台彩电和约6万现金的贿赂,案发被捕,邓代军据实写了一篇长篇通讯,报社总编不同意发,说是要听上面的招呼。后来,全国性的报纸发了新闻,总编还是不让发,又强调说,我们报纸也发过消息的,通讯就不发了。邓代军一气之下,把通讯稿寄给了一家有名的法制杂志,那家杂志全文刊发了。总编大为恼火,说他出风头,违反新闻纪律,逼他写检查。他不写,总编便停了他的职,一停就是3个月。到今年4月,记者不让他干了,让他干副刊。 到副刊部,又遇上了新的麻烦:一个副刊部总共只5个人,却有3个写诗的。部主任自称工人诗人,第一副主任自称民歌专家,还有一个副主任不写诗,却专搞诗歌评论。3个爱诗如命的头明争暗斗,底下两个老编辑也分庭抗礼。两个老编辑,一个是市美学协会副主席,一个有主任编辑职称,牛皮比3个主任还大,开口闭口就是“我们当年如何如何”。 这么一来,一个小小的副刊部,有时就闹得不大太平了。 邓代军头一天到副刊部上班,正碰到民歌专家在发副主任的脾气。副主任发完脾气,工人诗人又发了主任的脾气。后来,两个人都到总编室理论去了。理论完回来,两个主任才绷着脸和他谈工作。两个主任虽说刚闹过矛盾,但在对付他的问题上却是极一致的,都和他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坐班接电话,搞内勤,连自然来稿都不让他看。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知道,他们这张一周两期的副刊版面竟让原来的5个老人分了,每人巴掌大一块,自己在上面耕耘,也把其他报刊编辑的大作拿来交换发。 这真是岂有此理! 邓代军怒不可遏地去找总编。 总编说: “你这个小伙子是咋搞的嘛?咋尽看阴暗面呢?这算什么分版面?这是责任制嘛!” 邓代军说: “那好,我也参加责任制!” 总编桌子一拍: “你这是狂妄!到报社才几天呀?就想和老同志平起平坐了?你现在要好好向他们学习,给他们当助手!你今年多大?不过二十几岁吧?怎么可以这样呢?啊?” 这次的打击是惨重的,邓代军差点气出一场病来。他想过干脆调走,哪怕再回学校教书也好,反正不受这种窝囊气! 也是巧,正在这时候,范旭虹出现了,是完全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的。他下班出门,在报社门口迎面碰上了到报社广告部做广告的范旭虹。范旭虹一身珠光宝气,还化了妆,已模样大变,他没认出她,倒是她认出了他: “哟,邓代军!咋混到这鬼地方来了?” 邓代军点了点头,连话都懒得说。 范旭虹看出来了: “看你脸挂的,好像不高兴么?” 邓代军这才道: “活得真他妈累!” 范旭虹笑道: “嘿,咱大作家也累了?” 邓代军眼皮一翻: “当然比不得你!你不累是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替你累着。” 范旭虹哈哈大笑: “看你说的!倒好像我真欠了你什么似的。走,走,大作家,我请你去喝咖啡,给你散散
心!” 就近找个音乐舞厅坐下,喝着咖啡和法国黑方威士忌加冰块,邓代军才把一肚子的怨气发了,大骂总编和副刊部的那帮家伙不是东西,全是文痞、文商、小市民,还都他妈狗眼看人低。又说范旭虹当年的选择真有道理,若不是找了个副司令员的儿子,只怕也要受这份气的。 范旭虹道: “今天你才觉悟了?” 邓代军长叹一声: “也不算觉悟,就他妈这么回事吧!” 范旭虹像个大姐姐一样,一把搂过他的肩头说: “小弟弟,现在觉悟还不晚,你不妨真把报社的职辞了,跟我到深圳的公司去,做个……做个总经理助理。” 邓代军心动了: “哪个公司?总经理是谁?” 范旭虹格格笑着: “还会是哪个公司?我的远大公司嘛!总经理自然是我喽!我说了就算!当然,你如结了婚,在这有家,也可以做我公司驻这里的办事处主任,不过工资和深圳要有区别,这个,这个月薪……1200元,咋样?” 邓代军一听说总经理是范旭虹,又不愿干了,觉着跟范旭虹去干也同样窝囊,不仅因为范旭虹是过去的同学,更因为范旭虹是个没有免俗的女人,他在这么一个女人手下办公司,从心理上不能得到平衡。 邓代军的拒绝,让范旭虹伤心。 范旭虹苦笑着说: “你呀,还是没觉悟!” 邓代军呐呐道: “不……,不是,我……我是想,我不是个能做生意的人,又觉着自己是学中文的,也还能写点东西,好歹不能太亏了自己……” 范旭虹道: “你是抹不下面子,摆不脱中国文人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邓代军没反驳,叫过小姐付账,想把这场谈话尽快结束掉,他当时就清楚,如果不尽快结束,他很可能受不了范旭虹的诱惑。 小姐过来后,递了张账单给他,他一看吓了一跳:两杯洋酒,两份咖啡,加一盘点心,竟要收142块钱! 范旭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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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旁笑问: “这账是你付还是我付?” 邓代军格楞都没打: “当然是我付!这点钱我还付得起!” 范旭虹道: “其实该我付,是我请你的么!” 他不能跌份,坚持付了。 走到门口,范旭虹用香喷喷的软手轻轻在他脸上拍了一下: “小弟弟,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还是得成全你的事业——当然,也得成全你的自尊心!在报社你真不能呆下去了,就是一时不走,也得先避避。” 邓代军问: “我往哪避?” 范旭虹道: “到军区来。我让军区文化部把你借走,给那帮离下来的将军们写回忆录,然后,就调到军区干文职。” 邓代军一楞: “你的话算数么?” 范旭虹点点头: “当然算数!你就去给张寻的老子写!他老子是个好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以后还可以写小说呢!老头子周围的那帮马屁精不行,他们都写不出老头子的神韵来!” 邓代军同意了,同意时自认为是保持着自尊的。 范旭虹说到做到,第三天就给邓代军打了电话来,说是老头子亲自出面找了政治部,把借调的事定下来了,军区政治部这几天就会派人到报社去交涉。又过了两天,军区政治部真来人了,来了个办公室中校副主任,很顺利地办了借调手续,把邓代军从苦海中解救出来。 次日,范旭虹又带着邓代军见了自己公公——张副司令员。 张副司令员很豪爽,头回见面就说: “小邓啊,你的事我都听小虹谈了,你甭放在心上了。你现在来了就好,我欢迎你!你呢,先帮我总结一下这一生的经历,然后就调过来,到我们的文化部去当干事。自然喽,你要是还想干编辑、记者,也可以到我们的军报去嘛!” 邓代军真感动,连连向张副司令员道谢。 张副司令员却说: “不要谢我,倒是要谢你呢!你这是给我帮忙嘛!我们年轻的时候尽打仗,想上大学也上不了,文化水平不高,现在退下来,想总结一下经验就难喽!你这一来,我就放心了,咱这书就能写好啦!” 张副司令又问到了邓代军的生活情况,听说邓代军没结婚,还单身一人住在报社的集体宿舍里,便要在自己的洋楼里拨一间房子给他,当写作室。邓代军一来不愿给司令员添麻烦,二来也怕自己不习惯,便谢绝了。 这时,范旭虹在一旁插嘴说,她和张寻都不在家,正要找人看房子,倒不如先让邓代军去住,这样有个安心写作的环境,大家也都方便。张副司令员同意了,邓代军也没再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告辞时,张副司令员又拿出一套雀巢咖啡和两条云烟,硬要邓代军收下,邓代军不收,张副司令员便生了气,说: “你这小伙子,和我认啥真嘛!这都是你写作时要用的东西么。就像打仗要用的子弹、炮弹,又不是我老头子要收买你!拿着,这是命令!” 邓代军无奈,只得拿着,心里怪不安的。 今日,看过孤独的老校长,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邓代军想到了背叛,对老校长、方老师的背叛,和对自己人格的背叛。去看老校长时,他想过把张副司令员送他的那套咖啡转送给老校长,可终于没敢。邓代军很清楚,这套咖啡值80多元,说是自己买的,老校长不会收;说是张副司令员送的,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老校长对他走这么一条并不光明正大的钻营之道会很鄙夷。 然而,邓代军又想,他并不是存心要去钻营的,他确是凭着正直在报社没法再混下去了,才不得不走这一步的。他没去拍张副司令员的马屁,也不是他主动找的张副司令员,而是老同学范旭虹帮的忙。他要做的工作本身也是有意义的。 想说服自己,却又咋也说服不了自己。不论咋说,他邓代军都是通过人家儿媳妇的面子去的,这就不那么正大光明喽! 好藏书网在这事的内幕没人知道——连报社总编和副刊部的那帮同仁都不知道,范旭虹昨天又到深圳去了,他大可不必这么折磨自己了。范旭虹说得对,中国文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得丢下了,生活不是我们梦想中的田园牧歌。要活下去,活出个人模狗样来,有时就得付出点心理和精神的代价。老校长、方老师可以有他们的活法,他和范旭虹这代年轻人也得有自己的一套活法。 那么,就从今天开始吧! 邓代军收回了自己纷乱的思绪,看看表,才8点50分,时间还早,便走到窗前,先打开了空调,而后,又把一盒白天和张副司令员的谈话录音放到了录音机里,想对照录音,把今天的采访材料整理出来。 空调是日本进口的,3千大卡,制冷量大,噪音小,微型录音机也是日本货,几乎没杂音,保真效果也好。邓代军坐在转椅上,让空调的冷风吹着,把录音机开得很大,让张副司令把关于他们那个时代的声音布满房间: “话得从1938年说起喽。1938年是啥情形?日本帝国主义大举进攻中国嘛,四处烧杀抢掠,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那年10月,在咱省白马河北岸,由我党倡导,成立了3部抗日救国军联合司令部。这3部是哪3部呢?一部当然是我党领导的喽,叫白马河抗日游击大队,开头势力不大,有八百来号人吧!第二部是国民党CC系的省抗日别动总队二支队,人最多,大约两千人。第三部就是我喽,我当时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国民党员,完全凭着一腔热血,拉起了支队伍,打的旗号是白马河救国自卫军,有七百多号人,自任司令。不过,那时的司令和我今天做的这个副司令员可是不能比哟!那时有句名言嘛,叫做:司令多如狗,团长满街走。只要有人有枪,谁都敢说自己是司令。哈哈哈……” “你问我当司令时有多少枪?告诉你,一杆也没有!1938年7月,我正在地里干活,国民党的败兵过来了,在地头的路上丢下一门炮。是破炮,炮轮是坏的,还没炮弹。我一看到那炮就动了点子,心想这玩意儿有用!我守着那炮,叫我爹把我两个哥哥喊来,把炮抬回了家。回家后,我们弟兄几个就合计拉队伍,就把队伍拉起来了……” 刚听到这里,邓代军突然感到身后有人,这人的脚步声很轻,因为屋里放着录音,几乎难以觉察。邓代军是从那人渐渐移到面前的影子中发现那人的。 邓代军心中一惊,本能地回头叫了一声: “谁?” 第九章 “狗娃哥,你放心,白行长说话算数,你那事,我看十有八九算解决了!人家白行长连格楞都没打嘛,开口就说让周行长批个条买一批。我也幸亏多了个心眼,一人先上去看看,若是你带着东西跟我去,没准会砸呢!狗娃哥,你想想,四楼那个姓陆的主任就在他屋坐着,咱把东西往屋里一拎,人家白行长咋说?能办也不敢办!” “倒也是。如今当官的都这样,背着人贪,有人在面前全他娘人模狗样地装正经。玉玲,算你运气好,探次路就给咱省下了这几百块钱的东西,做哥的谢你了!赶明儿哥那厂子好了,一准送你个金项链!眼下哪个女的没金项链?再穷咱也得有条金项链!” “行啦,狗娃哥,你那金项的老伴更觉委屈,眼泪下来了: “好,好,你这丫头也能了,也敢和我顶嘴了!我……我不管!我都不管了!赶明生孩子,你就到权国矿上生去,你……你甭进这个门……” 狗娃坐不住了,忙对李四民的老伴道: “婶,你……你别生气,这……这事不怨你!这都怪玉玲和叔!啥亡党亡国呀?咱小老百姓管得着么!咱都得过咱的日子,是不是?权国调动的事,咱该送啥就得送,咱小老百姓不就会送礼么?要真正经得连礼都不送,咱指啥活?婶,你还别说,你要真能送礼给权国送出个上了品级的官来,我这厂子就当婶的后台……” 玉玲见母亲真生了气,心里也怕了,听狗娃这么说,也插上来道: “就是嘛!如今不送礼能办成啥事?爸倒正经,想找个车工活都找不上。妈在这一点上可是比爸强多了,所以,妈,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权国也是站在你这边的。我和权国都说,咱家的书记是你,不是爸!” 李四民听着女儿、侄儿的话,心里真不是滋味。社会风气现在是越来越坏了,大家都有气,大家还都得这么干,为公事得这么干,为私事更得这么干。不愿这么干,或者不.99lib.会这么干的人倒成了怪物,傻瓜!不说在外面四处碰壁,就是在家里也没个说话的权利。往日,老伴对他多尊重?啥事不听他的?如今好了,他的权威全没了,就连自己的侄儿也不帮他说话。 长长叹了口气,李四民自我解嘲道: “我看咱们没啥分歧嘛!不都是赞成送礼的么?我刚才不是还说要给楼上的周行长送礼么?玉玲,你就和你狗娃哥一起到周行长那去吧,早送完早省心!” 李四民的老伴还希望周行长能像白行长一样,不接受任何礼物就把事办了,遂不顾委屈,擦干眼中的泪说: “还是玉玲一人先去一下,看看周行长家有客么?若是有客,就先和周行长打个招呼,礼过后再送不迟……” 玉玲说: 到周行长那我不行。周行长不是白行长,我不熟,连话都很少说。要去得爸去。爸和周行长熟! 李四民不想去,他说: “我也不熟么!我只是见面和周行长打个招呼,根本谈不上有啥交情!” 李四民的老伴没好气地道: “老东西,别推三阻四的了,你就去吧!” 李四民只好去,磨磨蹭蹭且萎靡不振。 李四民一出门,玉玲就笑了,说: “爸这个样子不像李玉和赴宴斗鸠山,倒像,倒像《智取威虎山》中的小炉匠要去和杨子荣对证。” 狗娃也笑了: “咱也真难为叔这种老共产党了。” 言毕,狗娃又问: “邵权国的调动究竟办得咋样了?去年我来,你们就说起过这事的。” 玉玲未及答话,李四民的老伴已开了口: “请客送礼花了快800块了,还没个准影呢!矿上说权国是省劳模,又是学雷锋标兵,不能随便就放。我真气了,就和权国说:你告诉你们矿上,那劳模和标兵咱都不要了,谁要咱送谁!狗娃你想,咱要那玩意干啥?那玩意这么好,当官的咋不要?咋光叫咱小老百姓学雷锋?他们为啥不学?” “婶,不能这么说,如今的劳模和标兵都多拿钱……” “别提钱,提钱我更生气!权国当了两年劳模,头一年矿上发了个电子钟,最多值80块钱。今年是省劳模了,省局矿三家合起来,东西加钱也不过发了有400块吧!都不够那些当官的一桌酒钱!再说咱权国出的啥力!这么年轻就腰肌劳损了,去年底还出了次工伤,被窝在地底下12小时,差点送了命!” “嘿,婶呀,这也是投资嘛!你刚才还说,要权国将来去当官,要真想当官,这亏现在就得吃,有道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么!” 玉玲道: “狗娃哥,你这话错了,权国才不是这种想往上爬的人呢!我妈是说气话,其实我们一家子都知道,他呀,眼头不活,只会出力流汗,生就个吃苦的命!你要想在他身上投资,那就要亏本了!” 正扯着邵权国的事,李四民回来了,进门就说: “周行长家有客人,好像有好几个呢!我在门口就听见有人说话,现在去不行!” 狗娃道: “叔,那咱不急,咱等就是了,反正在一个楼里住着很方便的。” 一家人继续谈邵权国。 李四民的老伴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道: “不论说啥,那片儿汤咱不喝了,劳模也是人,也有老婆孩子,是不是?权国那矿又不在市里,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回来后累得坐下就不想动,人家不心疼,我这老丈母娘心疼!权国这孩子呢,也算是听话的,真就把劳模证书啥的给他们矿长送去了,矿长还算好人,一见权国下了决心,也就说了活话:只要咱能在市里联系上单位,他们也可以考虑放人。” 玉玲说: “就是在市里联系单位难。现在哪都滑坡,谁要人呀?每个星期六回来,我和权国都提着东西四处跑,至今也没跑下来……” 李四民叹了口气: “你们娘俩都不听我的,要叫我说,咱根本不跑,就在矿上先干着。得说良心话,矿上虽然不景气,待权国却不算薄,劳模标兵不说,年底还要给权国解决组织问题。我觉着在这一点上,权国倒还像我。你婶知道,我就是26岁加入的组织……” 李四民的老伴说: “你加入组织,我这一辈子跟你吃了多少苦?大跃进的时候,你到土高炉搞那些钢铁蛋子,两个月没回家,我又要上班开会又要带玉玲他们,那过的是人的日子么?后来上面叫下放,你又说,你是党员,得带头体贴国家的困难,头一批就把我的名报上了!如今倒好,咱退下来是集体工,一月80大毛!” 李四民又叹气: “国家难呀!刚才狗娃不是也说了么?西方帝国主义制裁咱么!咱得硬着头皮顶住!不顶住更不得了,会和平演变的!和平演变懂不懂?就是变修!今晚的新闻不是还在说苏联么?你看苏联闹的,一个姓戈的折腾还不够,又出了个什么紧急委员会,还全国戒严,我看呀,是修到底了!毛主席当年在井冈山提出的‘红旗还能打多久’的问题,真成了大问题了!” 玉玲笑道: “爸在啥时都忘不了解放全人类!” 老伴说: “那是烧还没发够!” 李四民根本不理老伴,自顾自地说: “这阵子碰到的事,总让我想起咱五十年代那会儿。你说那会儿有多好,哪听说过有人送礼呀?还有那干部作风,想想就像做梦。就是‘文革’吧,也比这会儿强!‘文革’时是干部怕群众,哪听说过群众怕干部?” 玉玲叫道: “爸,你这回反动了!你说‘文革’好,攻击咱现在的改革开放不如过去……” 李四民哼了一声: “咋个?就这么说了,能办我的罪么?” 玉玲得意了: “看看,还是现在好吧?过去你敢这么说?你说了人家不办你个现行反革命?所以呀,我们看问题要全面,要看到改革开放的成就!咱也得凭良心,这几年的日子总还是比过去好的……” 李四民的老伴一听到这种政治议论就心烦,便打断女儿的话头,对李四民说: “时候不早了,你再上去看看,周行长家的客人走了没?” 李四民看了看表: 才多会儿?人家客人就会走了?再等一下吧! 李四民的老伴不同意: 现在就去,又不是远,上楼就到了! 李四民无奈,只好再上楼去看。 也真让老伴猜着了,303周行长屋里亮着灯,说话声却没了。李四民站在门口听了半天,没听到啥动静,举起手想按门铃,又没敢,觉着自己和周国镇一家没来往,空着手进去话不好说,于是便下来了。 狗娃问: “人都走了么?” 李四民道: “走了,好像都走了。这个……这个,我看,你就和玉玲去吧!玉玲比我这老头子会说话……” 狗娃不干: “叔,还得你去!你去比玉玲强,你好歹有个老面子,周行长不会让咱们下不来台的,婶,你说呢?” 李四民的老伴心里想的是谁也别去,东西留在自己家最好,可嘴上却说: “那自然是你和你叔去好喽!” 真没办法!李四民只得第三次上楼,而且是身体力行去搞不正之风,这内心的痛苦实是难以忍受。 痛苦中,李四民郑重其事地向狗娃交待道: “到周行长家你得听我的,要看我的眼色行事,谈完事咱就走,不要和人家粘乎。还有,别跌了份,他姓周的官当得再大,咱也不能仰着脸瞅他。咱得有咱的尊严!知道么?” 狗娃连连点头: “知道了都知道了!” 第十章 这帮歹徒里面还有个大学生,显然事先是有策划的。周国镇揣摩,他们的计划大概是想从他这个银行行长家里弄出十几万乃至几十万来。在3个歹徒看来,似乎是无人不贪,他周国镇身为工商银行行长自得贪个十万几十万的——是不是社会上也有这种风声?是不是白金明那帮对立面在这方面造过他的谣?这都未可知。歹徒们可能以为把这十万几十万弄到手,不过是黑吃黑,他和夫人周启玉都不敢报案——当然,真要以非法手段弄了十万几十万,谁都不敢报案的。 没想到事情竟那么滑稽,他周国镇还偏是个比较清廉的行长,除了占点小便宜,和在无可推辞的情况下接受朋友一点礼品,真是没钱的。这帮歹徒看到他拿出的3万多元的存折和800元现金,都觉着不可思议,因此就逼他…… 就在这当儿,楼下李四民和他侄子来了。门铃一直响,一老一小两个姓林的,忙把他夫人周启玉弄到里面小孙女莹莹的房间,关上了门,又给他反手上了拷,外面披件衣服,才让他见了李四民叔侄。 是坐在内客厅沙发上见的。见面时,“眼镜”始终做出很亲昵的样子靠在他身边,手中子弹上膛的64式手枪就顶着他后腰,搞得他一点办法没有。 周国镇只得向李四民叔侄介绍说,“眼镜”是他外甥,来找他商量家事的,李四民叔侄竟没怀疑。他没亲自去开门,李四民叔侄进来,他没起身和他们握手,坐下后没人给他们倒茶,他们竟也没怀疑!大概这两人很少和地位较高的干部们来往,这次又有求于他,心里透着虚怯,才把这些本来不该忽略的事都忽略了…… 李四民叔侄一坐下,周国镇便很亲切地说: “李师傅呀,咱这一个楼上住着,常来常往的,这么客气干啥呀?看看,还买了这么多东西!” 周国镇觉着,这话中是有话的,李四民该听出来。住在一座楼上这么多年了,他和李四民除了见面打声招呼,啥来往也没有。 李四民偏没听出来: “嘿,周行长,这东西可不是我送的哟,是咱侄狗娃送的,狗娃不是当厂长么?有笔厂长基金,花不完也得上交,我一说要一起来看看你,他非买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不可,说是头回见面不兴空手的。” 周国镇“唔”了一声,很随便地说: “给你们泡茶吧!我这儿有今年的新茶。” 说过这话,周国镇心里就很紧张,他知道,这茶不好泡:他亲自去泡泡不了,“眼镜”去泡,他就有了向李四民求救的机会。 李四民真蠢,竟连连摆手说: “不喝!不喝!我们坐坐就走!” “眼镜”用枪轻轻在他腰上顶了一下,也说: “舅,哪有晚上喝茶的?晚上喝茶睡不着觉!” 周国镇只得点头表示赞成: “也是,也是,那……那我就不客气!” 狗娃说: “周行长,您千万别客气!我……我和叔想和您说件事,说……说完就走,不耽误您和您外甥多长时间。” 周国镇真希望李四民叔侄在这儿多呆一会,便更亲切地说: “不急嘛,不急嘛!有啥事你们慢慢说。” 不料,一亲切,反倒使李四民和狗娃益发不安了。周国镇注意到,李四民是半个屁股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两只手不停地搓来搓去,好像因为打搅了他而很惭愧的样子。狗娃则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说话时几乎不敢正眼看他。 “周行长,这……这事对你老来说,也……也不是啥大事!我们厂生产一种电话消毒器,能防止电话传染病,比如说要是流行感冒,大家打电话就……就会传染。我们根据这个……这个很实际的情况,生产了电话消毒器,很……很好的,这回带了8千个来……” 李四民跟着补充: “行长,你别一听8千就吓着了,其实,这东西是一次性用的,不到一块钱一个……” “就是的,您老要是批个条买了,我们……我们这厂的日子就好过了,您老要是再能和市里的各厂矿联系一下,只怕……只怕8万也不在话下!谁不知道银行是大拿?” 周国镇没想这莫名奇妙的电话消毒器,而是想怎么延长谈话时间,看他们叔侄的样子,只要答应买下这些消毒器,他们马上就会离去,不答应,他们只怕也会马上离去。这不行,得拖住他们,让他们自己看出点名堂。 “唔,这事……这事怕是有些难呀!说好办,是好办,不过8千块钱嘛,又能防止电话传染病。电话传染病是个大问题哟,真需要解决呢!可是,说不好办,还真有点不好办。主要的问题是……” “眼镜”立即看出他想拖时间,搂着他的肩头,做出很亲热的样子说。 “舅呀,别说这种活话了,我看就给办了吧!啊?不就是8千块钱的事么?推个啥?远亲不如近邻,都在一个楼上住着,总得互相照应。” 这话让狗娃激动,狗娃忙给“眼镜”敬烟。 “眼镜”手直摆: “不吸!不吸!” 李四民也看出了希望所在,接着“眼镜”的话头说: “这大兄弟说得对,远亲不如近邻嘛,日后周行长您要有个事,只管招呼!别的不行,出力干活咱行。这事么,周行长.您看?” “眼镜”把枪再次紧抵住周国镇的皮肉: “舅,你就答应了吧!” 周国镇再无回旋余地,只得答应: “好,好!明天我和楼下白副行长商量商量,能办一定给办了!” 果然不出所料,一答应下来,李四民叔侄当即起身告辞。 周国镇急中生智,又说了句: “你们还得去找找白副行长,只要他也同意,这事就算成了……” 周国镇想,李四民和狗娃去找白金明,白金明没准会拿这事做文章,就是白金明不上来,也会派走狗陆阳上来,看看他是否收了礼。这就好,只要他们两人中有一人上来,就会给他带来另一次机会。 万没想到,狗娃竟说: “白副行长那里我们已经去过了,他也同意了。” 周国
99lib?
镇呆了…… 李四民和狗娃走时,周国镇没起身,“眼镜”硬说他扭了腰,起不来,自说自话代他送客。 “眼镜”用身子挡住周国镇,随李四民叔侄往外走时,周国镇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身体尽量往沙发下坠,想把脚从茶几下伸出去,轻轻踢李四民一下,可茶几太矮,脚伸不出去。 一次可能报警的机会就这么失去了,两个卑谦的呆子带着他们的卑谦出门了,这让周国镇又气又恨。李四民和狗娃一走,周国镇就想,这电话消毒器他决不买,决不!哪怕电话会传染艾滋病他也决不买!他们是先去找的白金明,才又找的他,在他们眼里白金明似乎比他的权还大呢!那也好,就让白金明去办吧!他要把这两个呆子送来的东西都拿到行里去交公,然,再好好出一下白金明的洋相! 正气呼呼地想着,“眼镜”把老林、小林和自己夫人周启玉从小孙女莹莹的房里叫过来了。莹莹也过来了,是夫人周启玉抱过来的。小丫头显然是被吓醒的,头埋在奶奶怀里根本不敢抬。 周国镇很生气,对“眼镜”说: “我们两个大人陪着你们还不够么?咋把孩子也弄醒了?” 老林道: “谁他妈弄醒她了?是她自己醒的!” 周国镇说: “那好,让孩子和她奶奶睡觉去,还有啥事咱们谈。” 夫人周启玉不放心: “让莹莹一人睡吧,我陪你们一起谈。” 莹莹这回不干了,头依然埋在奶奶怀里说: “我不!我不!我要奶奶陪!” 周启玉只好陪莹莹去。走出内客厅前,周国镇向周启玉使了个眼色。 “眼镜”发现了,冷冷一笑道: “别想给我们玩点子,我们既来了就把什么后果都想到了,你们要不识相,咱们就来个同归于尽!说真的,我们3人早就活腻了,连炸飞机、炸火车都想过!” “眼镜”叫小林陪莹莹和周启玉一起到那屋去。 内客厅里只剩下周国镇、老林和“眼镜”。这3个歹徒带了两把枪,一颗手雷,都是真家伙,他们让周国镇和周启玉看过。现在,一颗手雷握在小林手里,两支枪在老林和“眼镜”手里,周国镇和周启玉都没有反抗的可能。 周国镇说: “我看今晚的事得收场了,30000多块钱的存折和800元现金都给你们了,你们还要我咋样呢?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若是再有人来,让人家发现你们是……是在向我借钱,只怕大家都不好吧?啊?” 老林哼了一声: “这800块钱够干啥?日她娘,都不够我们花3天的!” “存折不也给你们了么?上面不是还有30000多嘛!” “你老家伙别想蒙我们!那钱我们敢到银行取么?明日一取,正好进局子!” “这好办嘛,你们可以写个字据,说是借我的。或者我写个字据给你们,说我欠你们的。也不必怕我马上报案,你们已经把电话线扯了,又把我铐得死死的……” “眼镜”摇摇头道: “就算30000元钱能取出来,你们不去报案,也不够我们花的,我们早想好了,这是一锤头的买卖,非弄个十几几十万不可!” 周国镇道: “那你们咋就能肯定我有十几几十万呢?你们真认定我是贪官么?” “眼镜”点点头: “没错,我们都这么看,我们想好了,今晚非叫你们把不义之财吐出来不可,现在你说没有我还不信,你肯定还有存折!肯定有!” “那你们可以搜!” “我们不搜了,搜出来也没用,没法取。” “那咋办?” “眼镜”哼了一声: “好办,我们来时就想好了,请你老今夜就随我们到你们银行走一趟,从你们金库支点钱花花!” 老林也说: “对,是这么回事。我们来时就说了,你老家伙要是对不起国家,捞了国家几十万,我们就对不起你啦;你要是对得起国家,99lib?这恶人就我们做了,我们就到银行去支!” 周国镇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帮歹徒不但要洗劫他,还梦想洗劫银行!怪不得这帮歹徒在沙导演夫妇和李四民叔侄两次来访后还不急于走,他们不但有第一套方案,还有第二套方案!由此看来,这帮歹徒是蓄谋已久的,他不能不认真对待。 “这个……这个深更半夜到银行去,怕……怕不行吧?啊?你们可能不太了解我们银行的情况,银行是有钱的。但是,这钱取不出来,不说你们,就是我亲自去也取不出来哟!为什么呢?因为有制度嘛!” “眼镜”道: “你们的制度我都知道!只要你这个大行长跟我们去了,啥制度都没用!眼下的社会就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些制度都是管兵的,没有管官的!” 周国镇苦苦一笑: “你说的这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银行的制度不同,因为涉及现金嘛,就很严格!到金库提现金手续很多,不说夜里了,就是白天也要会计、计划、出纳、保卫各部门到齐核查,经主管行长签字后才能支付。所以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主意你们还是打消了好……” “眼镜”道: “我们已走到了这一步,不会再回头了!你说得对,正因为白天不好办,我们才夜里干呢!” “眼镜”看了看表: “现在是10点10分,12点后,你和我们一起到银行去!我们有车,就停在你们院门口。你只要给我们叫开金库大门,成不成都是我仍的事了!” 周国镇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金库。他若是真被带到金库叫门,没准两个值班保卫干事会开门,门一开,一切就完了,他就算不死在歹徒手里,也得进监狱。 他不禁暗暗后悔起来,就在一个月前,党委书记老孙提出过银行保卫问题的,老孙建议商调一排的武警来做金库的三班保卫,他没同意,花不起那钱——一年十几万。这下好了,自酿的苦酒得自己喝了。 周国镇极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 “夜里怕……怕也不行吧,那门我叫不开哟!我自己规定的:夜间叫门,任何人都不能开……” 老林道: “这他妈就不用你管了,你要去叫了,他们敢不开,我们就用手雷炸!” 周国镇弄不准歹徒们究竟知道多少底细,壮着胆子又撒了个谎: “用手雷也不行吧?啊?金库可是保卫森严呢!有一个排的武警呢!” “眼镜”一怔: “武警?谁说有武警?你要想给我们耍滑头,今晚就算活到头了!我刚才说过,我们敢来就不怕,怕就不来了!” 周国镇敏感地发现,这帮歹徒对银行的保卫工作并没底,于是便更大胆地坚持道: “我说有武警,就是有武警!你们不信,可以先去个人看看!你们不是有车么?去一下很方便嘛!” 这下子,“眼镜”和那个老林都呆了…… 第十一章 在劳改农场,司徒效达觉着自己个被压扁在地上的影子。记得有一天傍晚,他饿极了,四肢朝天仰在干裂的盐碱地上,自己压着自己的影子,就幻想自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自己的影子。他想,做个影子真好,不会饿,也不会有什么尊严问题。可他压住了自己的影子,他存在着,影子不存在,他就很固执地欺骗自己,千方百计把自己看作影子。影子贴着大地,现在他也贴着大地,影子是干瘪的,他也是干瘪的;他认定自己能像枯叶似地飘起来。九九藏书 身下却没有枯叶,农场内方圆几十里的树皮、树叶都被扒光摘尽了,原本不多的树,因为劳改犯人饥饿的肚皮,树早死得差不多了,那景象真惨…… 树皮、树叶能吃,司徒效达原来可不知道,吃一吃看,味道还真不错。榆树是吃皮,且可以生吃,吃起来粘糊糊、滑溜溜的,槐树是吃树叶,树叶要用井水浸3天,这样就没那涩嘴的苦味了。至于各种树的花,那更是上品了。杨树的花——就是俗称的毛毛虫,可以炒了吃,槐树花既可以炒了吃,又可以用来做包子做汤;榆树花——又叫榆钱子,也像榆树皮一样能生吃,味道甜津津的。 真长知识呢!不进劳改农场,光呆在城里,这关于吃树的知识只怕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为了把这宝贵的知识留给后人,他很真诚地想过要写本小书,把自己的经验都写上。然而,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这客观条件有两点,其一是,劳改农场不是他的书房,不允许他自由写书;其二是,他的身体太坏,全身浮肿,根本坐不住,那极实用的书才没写成。不过,完全是出于对方碧薇的一片爱心,他还是在信中把自己的经验向方碧薇说了,甚至连槐树叶的浸泡时间,乃至其间要换几次水都说了。 在那个傍晚,这些经验已没用了,至少对他的生存来说是没用了,树都死光了,他在取得了关于吃树的经验之后,已无树可吃了,这正应了一句老话,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得做影子,直到过几天连影子都做不成时,再去见马克思或是去见上帝。 司徒效达闹不清他要见的究竟是上帝还是马克思。他想见马?99lib?克思,却不知马克思要不要他。在军政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就写过入党申请,党支部一直在考察,转业后,还把有关材料转到了东方中学。在东方中学,正是为了入党,他才响应了鸣放的号召,才被戴上极右的帽子,后来又被判刑5年,送到这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那么上帝呢?只怕上帝也不会要他。在缅甸,他和同事们去过教堂,那里一切都是神圣的,不说他信仰共产主义,要去解放全人类,就是不信仰共产主义,不去解放全人类,上帝也不会要他。他在饥饿的压榨下,心里早就邪念横生了,他甚至想到,哪怕是人肉他也会去吃,就装做不知道,把它当作年肉或牛肉吃。 1961年的那个傍晚是漫长的,一天应开的两次饭——上午10点一次,下午4点一次,都开完了;总共4个山芋干面窝头已全部塞进了司徒效达饥饿的肚皮,这一天再无任何盼头,司徒效达本想在地里扒些茅草根嚼嚼,借以欺骗自己的肚皮,可地里的茅草根也被他的同类们扒光了,目光所及的地方,四处都是掘起的旧土新土和白花花的盐碱…… 司徒效达想到了死,他觉着他极有可能在这漫长的傍晚死在自己置身的盐碱地上。仰望着天空,他眼前一阵阵发黑,黑暗中有金星飞旋,像绚丽的星空。这使他不由地记起了缅甸,记起了和方碧薇共同度过的幸福时光。天空是同一个相连的天空,大地是同一块相连的大地,他眼前不禁出现了幻影,觉着自己是在缅甸,是在和日本人的作战中倒下了,方碧薇正守在他身边,为他无悔的生命而痛哭失声。 如果那时死了真好! 在这种绝望的时刻,一个人的人格是很容易丧失的。 当天夜里,大芦席棚里又有两个犯人死于浮肿,司徒效达被看管人员叫起,抬尸体到野外去埋。抬着尸体往那片乱葬岗走时,司徒效达的感情是麻木的,几乎完全没有正常人的哀痛,甚至没有最起码的道德感。他老是想着可能得到的加餐——一个或者两个额外的窝窝头。为了这一个或两个额外的窝窝头,他甚至希望天天死人。埋葬也是潦草的,两个死者被埋在一个坑里,还埋得很浅。 那夜不知因为什么,应发的两个窝窝头没发,管理员连提都没提,好像他们深夜去埋死人也是劳动改造的一部分似的。司徒效达愤怒之下,干了一件非常丢人的事:偷了同屋犯人老江一个舍不得吃的窝窝头。老江这人一直很怪,别人都是两餐,他偏要坚持三餐,而且不愿改变三餐的时间。这就让司徒效达得了手,司徒效达回屋后,在老江的枕头底下很轻易便把窝窝头偷走了。 那只不属于他的窝窝头,并不因为其属性问题而改变口味。许多年过后再回忆起来,司徒效达依然认为那个窝窝头很香。窝窝头还是白天吃过的窝窝头,奇怪的是,夜问缩在被窝里吃竟别有风味,不像山芋干面的,倒像栗子面的,一口口嚼碎后,不用咽便自动顺着喉管往下滑。这感觉真不可思议,粗糙的窝窝头竟会主动地滑,释放后说给方碧薇听,方碧薇咋也不信。 第二天一早,老江发现窝窝头不见了,开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同屋的8个人。老江也是知识分子,不会骂人,可老江的眼光很毒,能把人的脸上看出洞。老江逐个打量过一屋子人后,认定偷他窝窝头的是历史反革命犯老季。老季曾在抬死人的时候扒过死者的衣服,老江就认准是老季偷的。 老江有气无力地说: “老……老都老了,总是要死的,就得讲点人……人格、道德了。你得知道,你偷的不是一个窝窝头,是在偷人的性命!你是在杀人!杀人呀!” 这话给司徒效达的震撼是巨大的,像雷一样,把他炸醒了,他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老江面前。他不知道自己咋变成这么下作的人?咋会被改造成这种样子?可当着老江的面却没敢承认,一个人的人格既已丧失,就会变得怯懦、虚伪。老江说话时,司徒效达一声不吭缩在墙角,静观事态的发展,心里紧张极了。 好在老江是宽宏大量的,把要说的话说完后,也没再追究。 也就是从那日开始,老江对人们最后的一点信心丧失了,一日三餐的老习惯终于打破,再不留一点窝窝头过夜。司徒效达因此痛悔不已,觉得自己该对老江信念的丧失承担全部责任。 是方碧薇救了他。在肉体和精神都濒临死亡的时刻,方碧薇给他寄来了救命的包裹,包裹里装着方碧薇和孩子从牙缝里省出来的5斤炒面。 司徒效达用小牙缸把炒面分成8份,给了同屋人每人一份。这举动几乎是悲壮的,老江和老季都感动得哭了,都说他是好人,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他曾偷过人家的性命,曾那么可耻地堕落过。 老江问他: “你为啥要这样干?现在谁活得都不易。” 司徒效达说: “你别问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你们,是为自己!” 说这话时,司徒效达就暗暗下决心,从今以后,他要好好做人,做一个有人格的人,哪怕饿死,也决不让自己的人格再次蒙羞…… 后来的情况慢慢好起来,伙食定量增加了,一日三餐恢复了,他也从生产队调到食堂烧饭、送饭。他的人格没再堕落过,直到被释放都没再堕落。为此,他感谢方碧薇和那5斤炒面,也感谢老江那番震动他灵魂的话。 自然还有信仰问题。信仰问题是摆不脱的。 回顾自己一生时,司徒效达总要记起他在劳改农场为信仰问题遭受过的痛苦。在那个漫长的傍晚,在他躺在那片盐碱地上的时候,他就想到过上帝,如果不是因为自惭形秽,不是怕上帝的天堂不接受他,他是完全有可能追随上帝的。 他怎么会信仰上帝呢?他从大学时代就追求进步,追求真理,面对国民党的高压水龙头,他和方碧薇手挽手走在游行队伍里,在南京总统府门前的国府路,打校旗的党员学生被水柱喷倒了,他从水淋淋的地上捡起旗,高高举着,那不仅是面校旗,也是面信仰的旗…… 在劳改农场没有信仰的旗,有的只是劳役和枪口,枪口下的人很难和持枪看押他的人产生共鸣,你想产生共鸣人家也不相信。你是专政对象,人家却以信仰的名义在专你的政,你说你在枪口下还要捍卫人家的信仰,人家怎能相信呢? 这痛苦的时刻,又一个人出现在司徒效达面前了,就仿佛命运故意安排的,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这人是个年轻的托派分子,叫朱大可,是1952年被捕的,被捕时还是大学二年级学生,只18岁。司徒效达记得,他见到朱大可是1962年,这一年朱大可不过28岁,但看起来却像有40多了。28岁的朱大可已被判了无期徒刑,囚号2578,在农场时不能和其他犯人接触,看押也是极严的。和朱大可一起押到农场来的,还有十几个人,据说也是托派,有些人岁数已很大了。 司徒效达得以和朱大可接触,是因为他在食堂,每天要给这些托派送饭。托派们不知是为什么押来的,押来后都关在水泥房里,不参加强制劳动,大约两个月后又一起被送走了,送到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在为他们送饭的两个月里,司徒效达注意到了一个反常的现象:这些托派都自称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许多人手里都有马克思列宁的书,那个朱大可的书最多,至少也有几十本。 有一次,司徒效达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遂不顾管理人员的严厉规定,找机会和朱大可悄悄谈了起来,问他在这里还读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书,到底为什么: 朱大可说: “为信仰。因为我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 司徒效达很奇怪: “你们这些反革命也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 朱大可摇摇头: “不,不对,我们是托派。却不是反革命!” 司徒效达不相信: “你们是反革命,这人人都知道;不是反革命,会判你无期么?” 朱大可说: “你的逻辑太简单了,我只怕和你一时说不明白。” 司徒效达道: “这世界上没有说不明白的事,你只要说,我就会明白。” 朱大可想了想,和司徒效达说了——从自己的身世说起:他是浙江温州人,温州是托派的大本营。上高中时他就看了一本托派组织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小册子,在那小册子的影响下。投身托派领导的学潮。随着形势的发展,中国共产党取得了全国政权,托派组织决定创办一个刊物,坚持地下斗争,他就偷了家中的10根金条,和一帮年轻的托派同学办了个题为《新方向》的政治杂志。温州解放后一个月,上面下令撤退,他又和8个托派学生一起到了上海,其后在上海被捕。被捕时,他和一个托派女同学已恋爱同居了,而且还使女同学怀了孕,女同学后来也被判了无期,孩子生下来后,就被狱方送进了社会福利院…… 朱大可在向司徒效达讲述这一切时,表情极为平静,就像在述说别人的一件不相干的事似的。 最后,朱大可说: “这都是因为信仰,如果是反革命,我们会有这种为信仰而斗争的勇气么?我选择了马恩列托的信仰,就决不后悔,当共产主义的旗帜插遍世界时,我和我们所有为共产主义奋斗过的同志们都将含笑于九泉之下……” 这使得司徒效达对朱大可产生了敬重之意。朱大可试图向他讲述托洛茨基主义,试图证明托洛茨基主义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一致性,他不愿听,更不愿信,他的观念不可动摇,托派和革命水火不相容,托派就是反革命。然而,对朱大可坚定的信仰意志,他却不能不服气。被判了无期徒刑,妻离子散,都没能把这个年轻人的意志压垮,这是什么样的人啊! 司徒效达开始感到羞愧。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说过关于羞愧的问题,他及时记起了那段名言,及时进行了反省,一遍又一遍地要求自己坚定起来,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高举着信仰的旗帜,哪怕对着自己人的枪口…… 1962年7月,他在给方碧薇的信中写道: “对党的事业,对共产主义信仰,我们就要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和忠诚,不要怕被冤屈,不要怕人家不理解,信仰不是谁的专利,谁也不能垄断它!尤其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是全人类的信仰……” 这封信没能寄出去,黑乌乌的枪口把它堵回来了。 管理人员——司徒效达记得是一个姓白的山东人,冷冷地把这封信摔在他面前,说了句: “收起来,以后不要再写这种信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惶惑地看着那位姓白的: “我这么写不对么?” 白同志说: “你不要再想翻案了,你只要到这里,就不会有什么冤枉!我这么做是为你好,这封信要是落到不了解你的人手里,你的麻烦就大了。你在信中说,信仰不是谁的专利,这话怎么讲?细究起来问题很大,马克思列宁主义就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专利,和你们这些专政对象有什么关系?这种不该说的傻话,你可千万别说了!” 这番坦率的话,把司徒效达已坚定起来的信仰又打翻了,他这才明白,马克思列宁主义真有专利权,他作为一个不享有专利权的异己分子,要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信仰,就得真诚地把自己看成罪犯,把被冤屈的一切都当作犯罪,而这正是他人格和良心都不能接受的…… 后来,1966年,当“文革”的宗教狂热席卷整个中国的时候,当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带着自己的同学到他家里抄家的时候,他进一步痛苦地悟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信仰对象他这种人来说真是太奢侈了…… 第十二章 10点多钟下起了雨,有一阵子下得还挺急,雨点打在支起的天窗上啪啪响。夜空中有闪电,远处隐隐有雷声。不过,没起风,王元龙关窗子时就注意到,雨点是直落下来的,卧房里靠窗放着的写字台没溅上一滴水,阳台上晒了3天的衣服也是干的。 雨落下来后,王元龙的情绪变得很坏。原本躁动着的心越发不安分了,总想闯点祸,哪怕碰上条狗斗斗也好。警备区的小李原说晚上要带几个朋友来搓几圈,等到现在也没来,雨一下,看样子今晚十有八九是来不了了。 王元龙坐在电视机前不断地换着频道,没头没尾地看着无聊透顶的电视,心里不住地想,早知小李这家伙言而无信,他真该去看电影的。他咋想起把票捧到白副行长家给康婷的呢?自己去看多好!坐在电影院看电影,一晚上就挺愉快地打发了。 打从去年和老婆田小芬离婚后,王元龙恢复了自由,成了快乐的单身汉。当时,他除了对5岁的小女儿圆圆有点留恋之外,对法院的离婚判决并没有太多的遗憾。吵吵闹闹的日子他和田小芬都早过够了,就是田小芬不提出离婚,他也会提的。可田小芬提,他的面子就下不来,再加上单位和这楼上都有人造谣,说他的那东西不行,他一气之下偏不离,极明白地和田小芬说: “老子就拖,拖死你,等你人老珠黄没人要了,老子再和你离!” 田小芬也不是饶人的碴,听他这么一说,闹得更凶,四处扬言要和他同归于尽,有一次还闹到了他值班的办公室,用墨水瓶砸他,在他身后的墙上砸出一片黑乎乎的墨迹,其形态极像一个人的影子…… 这么一来,组织干涉了,先是党委书记老孙找他谈话,没谈通,白副行长和白副行长的爱人康婷又来谈,谈到后来,他给了白副行长面子,白副行长又去了趟法院,这样,法院的离婚判决书才下来了。 田小芬带着孩子搬回了娘家,吵吵闹闹的日子结束了,王元龙觉着真好,便很开通地和白副行长说: “我他妈早知道和田小芬过不到一起,就不该意气用事,就该早点和这娘们和和气气分手,何必折磨她也折磨自己呢!” 白副行长很不客气地说: “你这叫贱,和那些闹离婚的人一样贱!你想想你当时那个样子,谁劝得了你?好像不打个头破血流就不叫离婚似的!不是崇洋媚外,在这一点上,咱就得学学人家西方。讲点文明,也讲点理智……” 白副行长就喜欢教训他,白副行长不教训别人,偏教训他。这也难怪,他是白副行长调来的,先是开车,后来白副行长又以加强保卫的名义,给他转干,让他当了保卫干事。 在工商银行也只有白副行长能这么教训他。他私自携枪外出那次,不是白副行长硬压着,他非得大闹一场不可。和老婆闹了这么多年,连床上的事都闹得路人尽知,他王元龙还怕啥?那闹的经验早有了,脸皮也早练出来了,现在他在单位即便不是最有名的刺头,也算一个难缠人物。据陆阳透露,行长周国镇好几次想把他调离,都让白副行长拦下了。 最近一次人员调整,周国镇又说他不适宜干保卫,要调他到办公室跑外勤,当孙子,专管买车票什么的。 白副行长又给拦了,还在办公会上说: “这个小王本质不坏,又是复员军人,政治上可靠,我看干保卫还是合适的。至于脾气不好嘛,也不好都怪他,家庭搞成这个样子,脾气好得了么?” 然而,办公会一散,白副行长就训他,要他好好向陆阳学,学政治,学业务,不能一天到晚只会发牢骚骂娘。 康婷背地里也说: “你金明哥常说你是为你好,要是别人,他才不说呢!” 倒也是,白副行是为他好,处处护着他,他得争气,得帮白副行长的忙。白副行长和行长周国镇,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他就得替白副行长把周国镇的壶给踹翻。正是基于这个目的,他才在取得了关于周国镇早年的隐私之后,马上向白副行长报告,想为白副行长提供一发有力的炮弹。 白副行长竟误会了,竟以为是他想报个人的一箭之仇。其实,他要真想报个人的一箭之仇啥时不能报呀?他完全是为了白副行长!早就听说白副行长有可能出任行长,他这炮弹一打出去,没准就会把周国镇轰倒,顺便也把白副行长的那个“副”字早一天轰掉。白副行长成了白行长,他的日子就好过了,就算一时提不上去,心情自会舒畅得多。 雨越下越大,小李他们肯定米不了了。电视里依然没啥好看的玩意,6个台有2个台在播《渴望》,真没劲!这年头有啥好渴望的?还几十集!真会骗人!有那么多钱真不如多进点武打片,看着既带劲又解气,再不行就让楼上的沙导拍点杀人放火的片子也好,沙导的片子虽然都假兮兮的,可也热闹,多少能过点瘾。 沙导也绝,前年拍的那个叫什么的片子,有个镜头真精彩,让剧中的男主角把漂亮的女演员扒得几乎一丝不挂。这场戏先是远景,然后是个大特写,女演员的乳房、肚皮都看到了。接下来,镜头还向下走。穿着薄三角裤的那地方也让人看到了,黑乌乌一片。 沙导有意思,最近不知发了什么神经,也搅和到工商银行来了,要给银行拍什么改革剧,说是要把行长周国镇、白副行长都吹吹。当官的都这德性,你只要说吹他,他都高兴,吹的是他个人,却要国家、企业掏钱,谁不干?两个当官的原本尿不到一起,可在拍电视剧的问题上却统一了,都说应该拍。周镇还说:银行也是企业,也要做广告宣传嘛! 周国镇显然是想宣传他自己,并借此机会巩固地位。王元龙想到了这一点,就拖着陆阳去提醒白副行长。白副行长根本不当回事,还笑着说: “就是宣传了老周也没啥不好嘛!我们领导已定下来的事,你们就不要多议论了!” 白副行长的话让王元龙很不理解,王元龙直到现在也没想通:白副行长和周国镇明里暗里掐得那么凶,咋就能眼看着周国镇为自己吹嘘呢?这里面是不是另有名堂?是不是这两个对头结成了临时统一战线? 细想想又不像,白副行长最近一直对周国镇批出的贷款有兴趣,就是今晚只怕还在和陆阳谈这些事呢。周国镇呢,对白副行长的兴趣更不小,连白副行长摸小董屁股的事都关心到了。仅此两点即可说明,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往一个壶里尿。 当官的和当兵的就是不一样,你永远弄不清他们的思路。 既然弄不清,王元龙也就不想弄清了,反正他只知道一点,他死活都是白副行长的人,只要对白副行长有利的事就干,对白副行长不利的事就不干;对周国镇则正相反,对周国镇有利就不干,对周国镇没利就死干。 建行那个老女人的事对周国镇来说是不利的,不是建行保卫科刘科长和他说,他真不敢相信,道貌岸然的周国镇竟和建行的鹿娟睡过!自己和人乱睡,还有脸处分他!他王元龙再不好,也没和谁乱睡过么! 周国镇太不是东西,在单位上和他过不去,就是私生活上也给他使坏。和田小芬离婚后,康婷曾介绍过一个对象给他,是农行赵书记的女儿,他和那女孩见了两次面,还到赵书记家去过,赵书记对他印象不错,此后却突然吹了。当时他不知道个中缘由,后来才听康婷说,在人的一次会议上,赵书记见了周国镇,向周国镇问起他的情况,周国镇说他是甩子,还说他背着的那个处分至今未撤消!.99lib. 为这事,他去找过周国镇。周国镇一口咬定他从未见过那个赵书记,更未说过这种话。他不信,在行长办公室里就破口大骂,不点周国镇的名,只骂那个说他坏话的。周国镇被骂急了,问他听谁说的?他当然不能把康婷卖出来,卖出康婷就等于卖了白副行长。也恰是在这时候,白副行长进来了,进来就说他不像话,硬把他拉走了,他才没再闹下去。 今天得闹了,小李他们到现在不来,一定不会再来了,睡觉呢,还早了点,有这份时间和精力不去和周国镇操操蛋,真对不起自己。不说过去的公仇私恨,就冲着这份无聊也得去闹闹。 王元龙一厢情愿地设想着—— 把周国镇的门敲开,先笑咪咪地把建行那个老女人故事说一说——自然是说老女人今天的故事,然后,话题一转回顾历史,让历史上的周国镇和今天道貌岸然的周国镇打个照面,最后再开导一下周国镇的夫人: “过去的都过去啦,要向前看嘛,啊?我们周行长还不老,前途远大呢,哈哈哈哈……” 这哈哈不知打得出打不出?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哈哈不好打,他爱上火,一上火就打不出上好的哈哈了。打哈哈最在行的是白副行长,人家那哈哈打得才叫水平!肉乎乎的脸上满是真诚的笑,软软的手搭在你肩上,你对他再恨都说不出话来。 很想向白副99lib?行长请教一下打哈哈的学问,顺便再把自己一厢情愿的设想向白副行长汇报汇报,甚至都准备出门了,转念又一想,不行,陆阳这小子说得很清楚:找不找周国镇去闹都是他自己的事,不能找白副行长商量的,他去找白副行长,没准又要挨训。 这么一来,王元龙便直接到303室周国镇家敲门去了,去时理直气壮地想,他这么做说到底还是为了白副行长,干得好,白副行长得分,干不好全算他王元龙的,与白副行长无关。就是白副行长不理解也不怕,他里外没啥好名声,早就论摊卖了。 第十三章 门铃响得一声比一声低,好像勇气不足,有点可怜兮兮的。可怜中却又透着固执,一直响,谁想忽略它都办不到。3个歹徒本想不理睬,楞瞅着门铃和它憋劲,憋了不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姓林的和“眼镜”商量了几句,站起来,用枪顶着周国镇的后背,把周国镇押到门口,要周国镇对门外不知名的客人说,他们一家都睡下了,有事明天说——那意思还是不想开门。 周国镇想开门,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开门,只要门一开,他就有了另一次机会,没准就是一次成功的机会。现在才10点40,夜还长,在这无比漫长的夜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然而,歹徒的手枪顶着他后背,夫人和孙女在房里,还有个家伙拿着手雷,他不能拿夫人和孙女的生命冒险,尤其是孙女,她还那么小,她应该平平安安地从这长夜中走出来。 那就只能按歹徒的要求做了。 在门口定了定神,周国镇问: “谁呀?” “我!王元龙!” 王元龙!竟是王元龙!这家伙是白金明的狗腿子,以往很少到他家串门,今晚咋来了?是不是李四民叔侄来访时看出了什么,去和白金明说了,白金明和王元龙带人来救他了?这不是没可能,王元龙是银行保卫干事,他这个行长被劫持,王元龙就有责任来救!哪怕对他再有意见也得来救! 要命的问题是,他不能开门。 “有什么事?” “你开门!不开门我咋说?” 口气很硬,看样子十有八九是知道出事了。只要知道就好,他不开门,他们也会想别的办法的。王元龙这人甩,鬼点子却多,又是部队出来的,自然懂得怎么应变。 “我们一家都睡着了,有……有事明天谈好不好?” “睡着了?你周行长也睡着了么?你要睡着了,我现在和谁在说话呀?” 王元龙真有一套!口气横得让人信服。一副痞子腔,冲那口气,歹徒们不让开门怕不行,闹不好这家伙敢借着这横劲冲进来。他得配合王元龙,鼓励他横下去。 “王元龙,你咋这样说话呀?啊?是不是不想在工商银行干下去了?你要不想干,明天就可以调走嘛!白天在单位闹,这深更半夜的又到我们家里闹!” “谁调走?你调走我也不调走!你以为这工商银行是你开的?要是你开的,老子才不伺候呢!今天你不开门,我就在门口说一夜,非把你的老底都兜兜干净不可!” 门外的声音这么大,王元龙又要在门口闹一夜,两个歹徒都慌了,忙把周国镇从门口拉到客厅里,问周国镇: “这家伙是谁了”。 周国镇觉得不能说王元龙是保卫干事,一说王元龙是保卫干事歹徒们就会警觉,遂略一沉思道: “是……是我们银行司机。” “他找你闹什么事?” “也没啥大事,就是因为上个月扣了他50块钱奖金……” “眼镜”想了想: “那好,我去开门,你态度好点,和那家伙说,50块钱奖金补给他,让他赶快滚!记住,你要是敢玩鬼,我和老林就不客气!” 两个歹徒再一次把周国镇的手反铐起来,依然像上次见李四民叔侄一样,从外面给周国镇披了件衣裳,让他紧贴着老林在沙发上坐着。老林手里握着枪,枪口抵着他的腰。 周国镇说: “其实,你们根本不必这样,我夫人和孙女都在你们手里,你们就是不铐着我,我也不会和你们过不去的,你们这么干,反倒不好,没准会让客人看出点啥……” 老林用枪狠狠捣了他一下: “你他妈少多嘴!” 这一下捣得很痛,周国镇不敢说下去了。 事情看来不妙,就算王元龙、白金明他们来救他了,他和他一家人的性命还是控制在歹徒们手里,王元龙他们进来之后如果看不出这一点,只怕解救不成,反会让他搭上性命。 眼看着“眼镜”去开门,周国镇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喉咙口上。 门一开,王元龙进来了,竟是一个人进来的,身后既没有白金明和李四民叔侄,更没有穿警服的公安人员。周国镇从开着的客厅门里看见,王元龙穿着拖鞋叼着烟,大摇大摆的,根本没什么临战的姿态! 这么说,他被劫持的事直到此刻还没人知道,这个王元龙还真是来闹事的。没准是在白金明的示意下来闹事的。为了工商银行的领导权,白金明和他进行合法斗争,这个甩子王元龙就对他耍赖皮,搞非法斗争,一上一下配合得多好,多密切。而且是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来斗! 却也好,这时候王元龙来还是比不来好,王元龙不管咋说是干保卫的,他既来了,就该看出点啥,自己就得想办法让他看出点啥,他只要看出来,就会去报警,事情就会有转机…… 王元龙果然不凡,和麻木不仁的李四民叔侄就是不一样,进门一看不是周国镇开的门,而是“眼镜”开的门,头一句话就问: “我找周行长,你是谁?” “眼镜”说: “我是他外甥,我舅身体不好,刚上床又被你吵起来了……” 王元龙嘿嘿一笑: “哟,这么说我来得正好,正能给俺行长请安!” “眼镜”说: “你有事能不能明天到单位谈?” 王元龙眼一瞪: “不能!咱还就喜欢密切联系干部,就得现在谈!” 王元龙推开“眼镜”,直对着内客厅的门走来,一边走一边嚷: “周行长,你这门槛可真高呀!咱再没能耐,也算你的兵吧?这如今小兵想联系一下干部就这么难么?” 到客厅门口,看到了身穿公安制服的老林,王元龙楞住了,闹事的勇气骤然流失了不少,声音也一下子低了下来。 “哦,行长,你……你还有客呀?” 周国镇点点头: “这……这位是老林……” 紧跟在王元龙身后的“眼镜”马上说: “老林是我朋友!市公安局的!” 王元龙更老实了,带着几分巴结的口气说: “市公安局开小车的老金我认识,治安处的小陈,陈少军和我是哥们……” 老林没好气地道: “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你有啥事快说!” 周国镇看出了王元龙的虚怯,真怕王元龙不敢闹下去,掉头走掉,便抢先一步道: “小王,你看你,咋老不成熟呢?为50块钱奖金,就这个样子!你凭良心说,在你们司机班,谁出车不比你多?啊?” 王元龙没反应过来: “什么50块钱?谁干司机?我早干保卫了……” 周99lib?国镇忙打断王元龙的话头: “你那保卫不是兼职么?不……不就是晚上锁锁车库的门嘛!” 王元龙还没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竟死盯住周国镇看: “行长,你……你是不是真病了?” 周国镇心里恨极了:这个王元龙竟和李四民叔侄一样九九藏书呆!他透出的信息明明白白,王元龙竟听不出!这小子难道不该想想么?不是碰到了天大麻烦,他这个行长会如此胡言乱语么?这小子还问他是不是有病!真不知保卫干事是咋当的! 王元龙的反应已引起了老林和“眼镜”的警觉,老林的枪抵得更紧了,枪口就像扎进了肉里;“眼镜”则不动声色地靠近王元龙,右手插在裤袋里一直没拿出来。周国镇很清楚,“眼镜”插在裤袋的手里也有枪,闹不好他和王元龙两条命都要玩掉。 这时候,“眼镜”和老林也有些慌,他们也想早点结束这场危险的游戏。 老林再次恶声恶气地对王元龙说: “你究竟有啥事?快说,说完就走,我们还有事!” 王元龙看看老林,又看看“眼镜”: “其实也没啥大事,不瞒你们二位说,我和我们行长有点矛盾,我呢,今天想和我们行长交换下意见,可是你们在这儿,我就得给我们行长留点面子,就不好谈了……” 这话说得好! 周国镇想,只要把“眼镜”和老林支开,更明确的信息就可以传出去了。 歹徒也不傻。 “眼镜”眼皮一翻: “怎么?让我们走?我们一走你就能闹事了?” 王元龙道: “不是,不是藏书网,我要和我们行长谈的是……是你们不便听的东西……” 老林冷冷一笑: “我们不便听你就不要说!赶快闭上嘴滚蛋!” 王元龙火了: “你咋这么说话?我想说就说!这是我的自由:你公安局也管不了我说话的自由……” “眼镜”劝道: “好了,好了,我们谁也不想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天不早了,你看,都快11点了。我舅明天还要上班,你请先回吧,有话不愿在办公室谈,就明晚再到这谈吧!” 王元龙嘟囔着: “这么说还差不多!不能仗着自己是公安局就压人么,我这个人还就是不服压!我又没犯法,我和我们领导谈心,谁管得着?……” 看样子王元龙要走,这个甩子还是啥也没看出来。 周国镇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冒险作了最后一次努力,对欲走未走的王元龙道: “今天我身体不好,又有几个稀客,咱们就明天谈吧!回去吧,你也好好想想自己的错:不说出车多少了,就说你和咱金库武警打架这一件事,扣你50块钱奖金多不多?你看你把武警小刘打的!” 王元龙楞住了,周国镇今天怎么了?他明明是保卫干事,却硬说他是司机,还说他和金库武警打架,他们的金库哪来的武警呢?原说要请,后来正是周国镇否决的!还有,周国镇说的稀客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样的稀客?这里面是不是有名堂? 略一沉思,王元龙盯着“眼镜”和老林问: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和我们行长是啥关系?” “眼镜”和老林还没开口,周国镇已抢上来道: “不是和你说过了么?一个是我外甥,一个是我外甥的朋友,公安局的老林!” 王元龙不信,又问周国镇: “我咋没见过他们?我在这楼上可是住了8年了!” 周国镇马上料到要坏事,这么问下去非摊牌不可!而现在根本不是摊牌的时候,现在最要紧的是让王元龙安全而不动声色地从这里走出去,去公安局报警。 周国镇极力笑了笑: “我外甥也好几个呢!你能都见过?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要是聪明人,就不要闹了,早到武警办公室道个歉,50块钱奖金下月补发,我说话算数!” 王元龙这下子才断定周国镇碰到了大麻烦.搞不好是被劫持了。周国镇话里有话,是让他去公安局报案。 明白之后就紧张起来: “那……那好,只要50块奖金不少我的,我……我今晚就到武警中队道歉!你……你周行长只管放心,我……我工元龙也是明白人!” 然而,已经晚了,“眼镜”和老林从周国镇与王元龙的对话里和王元龙惊异的眼神中,发现事情败露了。王元龙转身刚要走,“眼镜”已用手中的六四式手枪顶住了王元龙的后脑勺,阴阴地说了句: “不许动,动就打死你!” 王元龙凭多年玩枪的经验知道,顶在他脑袋上的是真家伙,遂老老实实在内客厅门口站住了,嘴里还强作镇静地嚷着: “哥……哥们,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这……这是玩的哪一出呀?” “眼镜”道: “这叫杀富济贫!” “哟,哥们,这……这你们二位就弄错了,周行长可不富,他……他哪有钱呀?” “你少废话!” “不……不是,哥们,咱要抢就去抢个体户,个体户有……有钱……” “你们银行更有钱!” “别……别逗了哥们,银行有武警,有……有一个中队呢!怕……怕是不……不好抢……” “眼镜”火了: “你再罗嗦我就不客气了!” 王元龙这才闭了嘴。 “眼镜”用枪逼着,把王元龙押到周国镇身边,老林马上揪起周国镇,把王元龙的右手和周国镇的左手铐到了一起。 铐完之后,“眼镜”用枪点着王元龙的脑门道: “咱得把话说清楚,不是我们要委屈你,我们不让你进来,你非进来不可,那么,今天你就留在这儿和你们行长谈个痛快吧!” 一切心机都枉费了,到头来竟是这种结局!周国镇想想真伤心:王元龙这保卫干事都干了3年了,除了一天到晚闹事,竟一点长进都没有!半年前的那次办公会上,他提出把王元龙调离,白金明硬是不同意,这下子倒好,啥事都毁在他手上了! 看见和自己铐在一起的王元龙,周国镇叹了口气说: “闹吧,今天你总算闹出点名堂了……” 第十四章 进来的是范旭虹,这是邓代军想不到的。 范旭虹穿着藕荷色真丝背带裙,外面套了件同样是真丝的白色茄克衫。茄克衫不知是没有扣子,还是范旭虹没扣扣子,里面的背带裙和半截胸脯都裸露着。邓代军注意到,范旭虹的胸脯和脖子都很白,脖子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浅蓝的血管。范旭虹走到邓代军身后,双手按住邓代军瘦削的肩头时,邓代军又嗅到了浓重的香水味,和夹杂在香水味中的淡淡的酒味。 邓代军对范旭虹的突然出现感到很奇怪: “你不是到深圳去了么?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范旭虹微微一笑: “没走成,你们外贸的王主任硬留我嘛!” 邓代军直到那一刻都不知道这夜即将发生的事情,遂很老实地道: “那我就回报社宿舍,你啥时走了,我再来99lib?。” 范旭虹忙说: “别,你就呆在这里,该干啥干啥。我可以到宾馆去住,我在宾馆包的房间还没退呢。” 邓代军觉着不好意思: “我……我还是回去吧,住宾馆得花不少钱,又不如住在自己小家里方便,再说回忆录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搞成的……” 范旭虹在邓代军脸上拍了一下: “小兄弟,你别管我,我呀,在宾馆住惯了,一进家门还就憋气呢。” 邓代军不安地道: “那你在这儿还要呆多久?要是时间长,我还是先回去好。” 范旭虹生气了: “你这人真是的,还是那么认真!我在这儿呆多久;住哪儿与你有啥关系?是不是怕我把你吃了?” 邓代军这才笑道: “我才不怕你吃了我呢,能被你这大老板当道菜吃了,也算你抬举!” 范旭虹“扑哧”笑了: “这还算句人话!好了,你忙你的,我去洗个澡,洗个澡咱们再聊!” 说毕,范旭虹当着邓代军的面把上身的白茄克衫脱了,很随便地往床上一甩,又坐在床上脱袜子,就好像坐在身旁的邓代军不是外人,而是她丈夫张寻,那大方劲让邓代军惊讶。 邓代军正坐在范旭虹对面的红木椅子上,几乎一览无余地看到了范旭虹脱衣脱袜的全过程。他本不想看,可脑瓜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眼光老是禁不住往范旭虹身上瞟。 范旭虹真自,肩膀圆圆的,摸上去一定很舒服。还有那乳房,被背带裙上的胸罩托着,竟显得那么丰满挺括,哪像快40的女人?不看面孔,你说她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只怕也有人信。 范旭虹脱袜子时,修长的腿高高跷起来,且支开了裙子,邓代军又看到了里面粉红色的裤衩。裤衩真小,只遮住了必须遮住的一块。这让邓代军更加激动不已,邓代军几乎想就此说点什么了,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范旭虹不像是故意展露,那粉红的一块一闪即逝,邓代军还没能瞅个仔细,范旭虹已把两只脱下的袜子扔到地毯上,扭着身子出去了。 邓代军回转身,重新打开录音机,聆听张副司令员的教诲,极想用张副司令员的教诲来阻挡自己心灵的堕落。邓代军认定自己是堕落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念头这会都有了,这不好,很不好!他在心里和自己说,你到这儿来是为张副司令员写回忆录的,不是.99lib.要睡人家儿媳妇的!你和人家儿媳妇不是一路人,人家没那意思,根本没那意思!人家在自己家里,想咋脱就咋脱,你凭啥想入非非? 录音机里,张副司令员在说: “……那门炮对我来说就是机会,甚至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机会。如果没有那门炮,如果我没把那门炮拖回家,也许直到今天,我还是个种地的农民。当然喽,当农民也没啥不好,我这里可没有贬低农民的意思哟。我是在说机会。机会来了,你就得抓住它,不能让它从你身边滑走……” 张副司令员说得好,机会对人的一生太重要了。范旭虹当初如果不是抓住了结婚的机会,会有今天么?范旭虹没有今天,他邓代军又哪来的今天呢?他又怎么可能坐在这里给张副司令员搞回忆录,并看到人家的红裤衩呢? “……那门炮派大用场啦,不是没枪么?我和我们自卫军的人就用牛车拉着炮四处跑,到哪个村上,把炮往村头一支,就向人家捐枪、捐钱,那些地主老财没有敢说不的!因啥?就因为我们有炮嘛!我们的人进村就说了,不捐就开炮!他们一看真有炮,都硬着头皮捐。就这么着,半年不到,我们白马河抗日自卫军就有了40杆枪,700号人……” 邓代军眼前又现出了红裤衩,红裤衩在张副司令员声音中飘,也在笔记本上飘,精神一恍惚,人和枪的数字都记错了,邓代军只得把录音带倒过去一点再听。 “……半年不到,我们白马河抗日自卫军就有了40杆枪,700号人。” 唔。是40杆枪、700号人,笔记本上咋记成60杆枪了?真胡闹。 “开三部会议时,我就成一部了。这个时候又来了第二次机会:CC的二支队派了个队副拉我,咱们抗日大队的汤政委也拉我,你说我当时奔哪去!论正统,论当时的势力,都是CC二支队强,可我偏没跟CC二支队走,汤政委和我一谈,我就认准共产党了。这倒不是说我觉悟高,那是我觉着汤政委有学问,也讲义气,跟他走不会吃亏。这第二次机会不能说是我主动抓住的,应该说是汤政委送到我面前的。后来整风时我就说,没有汤政委,我那队伍就是不被二支队吃掉,也得走到打家劫舍的邪路上去……” 他邓代军现在是不是正在向邪路上滑?他咋老想人家的红裤衩呢?一个正派的青年,在做着一桩正派的事情,心却歪到了一边,这是很说不过去的。一失足就会落下千古恨哪,同志! “……自然,接受了党的领导,就得执行党的路线和政策喽。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编入抗日大队后,我还拉着炮带着枪到处收抗日费,有人就告到了汤政委那里。汤政委把我好一顿骂哟,说我是土匪流寇作风,把我的炮收了,收上来一看,嘿,根本没炮弹!汤政委挥手说,拉走,拉走!别再用它吓唬人了,你要再用它吓唬人,我就把底告诉人家……” 简直连一句都听不进去了,卫生间范旭虹洗澡的水声哗哗响,把张副司令员属于历史的声音淹没了。邓代军由哗哗的水声想到了范旭虹穿着粉红色裤衩的身体,想着那不可思议的白。 不知咋的,在邓代军的想象中,范旭虹洗澡时那粉红裤衩也没脱掉,此刻正湿漉漉粘在范旭虹白白的身子上,他似乎能看到水珠在粉红色的裤衩上滚,又从裤衩上溅落到地上。 这是不是机会?范旭虹这么晚到这儿来,是不是把机会给他送上门来了?如果范旭虹没那个意思,为啥这时候来?为啥当着他的面脱衣服?还有,刚才说话时,她的手一直搭在他肩上,后来还拍他的脸,这是什么意思? 想想又觉着不对,范旭虹过去也拍他的脸,她喊他小兄弟,大约是真心把他当作小兄弟看的…… 想到这里,卫生间里没声音了,邓代军才又听到了张副司令员的述说: “……既然这样,我就不能胡闹了,更何况半年后我又入了党,介绍人就是汤政委。1940年秋里,汤政委又让我当了抗日大队的副大队长。后来填写履历表,我总把入党那天填作我参加革命的正式时间。在这之前不能算,那行为都是自发的,是靠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干的,有对的,也有错的……” 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这一回不像范旭虹悄悄进屋那回,伴着脚步声的还有范旭虹的叫声: “来,小邓,把我的头发给我擦擦!” 邓代军有点受宠若惊,很想立即站起来去擦,可要站未站时又想到,自己是个没有任何邪念的正派青年,不能像个色迷迷的小流氓。遂做出一副工作得入了迷的样子,把笔记本摆好,又把钢笔帽套上,才慢慢接过范旭虹递过的毛巾,给范旭虹擦头发。 范旭虹的头发很香,黑黑一片披在肩上。邓代军撩起头发时看到范旭虹细白的脖子上也挂着水珠,于是,先自作主张给范旭虹擦了脖子,擦得小心而谨慎,就仿佛在擦拭一座古代的细瓷仕女像。 范旭虹咯咯笑着说: “你弄痒我了,我就怕痒!” 邓代军这时已本能地感到要出点什么事了,可心里还坚持着,不愿把内心深处的肮脏念头流露出一点来。他装作没听到范旭虹的话似的,自顾自地说: “张副司令员真了不起,凭一门没炮弹的炮,就拉起了一支抗日武装。张副司令员说是机会,我看也不全是,你得承认,张副司令员厉害……” 张副司令员还在说: “……人的一生是很说不准的哟,要不是碰上汤政委哪有我的今天呢?汤政委把我从一个农民变成了将军,我是再也忘不了他的。汤政委是多好的一个人呀!谁能想到会死在国民党手里呢?是在淮海战役时死的,在双堆集。打日本的时候——就说1942年吧,环境那么残酷,他也没死……” 范旭虹说: “这个汤政委有个妹妹,1941年嫁给了老头子,嫁过来不到半年就死了,死在反扫荡中。和她一起遇难的还有区委的7个同志,是在一座磨坊被烧死的,死时已有了身孕。” 邓代军叹息道: “真惨……” “更惨的是老头子的两个哥哥。老头子的两个哥哥可没有老头子那么好的运气,都被咱们自己人砍了头。肃托时,上面来的特派员硬说他们是托派,白马河三任县委书记都被杀了,县委机关干部也杀了三分之二,老头子的两个哥哥被砍头时,一个是县委的交通员,一个是除奸队长。” “这些张副司令员还没说到。” “不是没说到,老头子不会说。老头子心里有愧,他大哥被抓前逃到他那里,他把他大哥绑着送给了特派员。后来两个哥都死了,他还和他们划清界限呢……” “这……这也不能都怪张副司令员,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想到保全自己的……” “这就叫卑鄙,在这点上我就看不起老头子……” “你敢说老头子卑鄙?” “说了又怎样?在你眼里,老头子不得了,可在老头子眼里,我更不得了。老头子说,论独立思考我和张寻都比他强,尤其是我。” 录音机还在响,范旭虹有点烦,“啪”的一声关了录音机: “老头子咋尽讲他过五关斩六将呢?你等我走了再放吧!” 只好等范旭虹走后再放了,这里是人家的家,不是他邓代军的家,他不能在这里凭自己的意志干事。 这么一想,又有了点受污辱的感觉,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背叛了老校长和方老师,今天他邓代军不但是御用文人,甚至就是人家的家奴,人家叫你给她擦头发,你就得给她擦头发,叫你上床你就得上床…… 咋又想到上床?范旭虹提出上床,他就要上床么?他成什么人了?是男妓还是面首?她让他住在这里,让他给张副司令员写回忆录,是不是就是为了让他陪她上床? 不是没有可能。张寻出国两年了,和人乱搞的有不少就是这些留守夫人或者留守丈夫。为此,记者部小田写过一篇专稿,标题就叫《留守丈夫和留守夫人们》。范旭虹正是留守的年轻夫人,对他又有好感——好像一直都有好感,他又没结婚,正是她猎取的对象…… 这下子恍然大悟,却原来他早就掉进人家的陷阱里去了! 陷阱就在面前,散发着恰到好处的香水味。衣服又换了,是全黑的睡裙,映衬得胸脯更白。托着胸脯的乳罩黑得不彻底,又是网状的,有点透肉,隐隐约约能看到乳房。睡裙还很短,几乎遮不住大腿。邓代军记得,有一次在外汇商店,他是见到过这种睡裙的,标价兑换券280元。根据邓代军的诚实记忆,那睡裙下面连着个裤衩,裤衩也是半透明的,用料少到可怜的程度,最关键的地方只有手指宽的一条…… 坚强的意志又一次动摇了,这陷阱完全没有可怕的样子,倒是透着无比的美好。邓代军情不自禁就想马上证实一下范旭虹身上穿的这件睡裙是不是他看到过的那种。在外汇商店,他看得并不仔细,当时身边还有个同事,他不好意思盯着看。 关了录音机,范旭虹懒懒地躺在床上,又对邓代军说: “老头子思想还算开通,张寻去美国留学他支持,我做生意他也支持。他有个理论叫‘抓住机会’,不知他和你谈过没有?他说,他抓住了战争年代的机会,成就了一番军人的事业;我和张寻呢,就要抓住今天改革开放的机会,成就和平年代的事业。” 邓代军满脑子都是陷阱,心里已在勇敢地扒范旭虹的睡裙了,范旭虹说的什么,他听得恍恍惚惚。 范旭虹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小邓,你在想啥?是不是还在想老头子?好了,不要一天到晚尽想着工作,该放松一下,就放松一下。我们和老头子那代人不一样,我们会工作,也会放松,甭一天到晚绷着阶级斗争的弦。” 邓代军红着脸说: “我知道。” 范旭虹笑道: “你知道就好,就得抓住机会……” 范旭虹也在说机会,她指的是什么机会?是和她上床的机会么?看来是的,他再傻也能看出这一点。他27岁的纯洁人生到今晚应该完结了,神秘而又不无丑陋的面纱将在今夜揭开,他得从一个40岁女人的肚皮上开始他新的生活,不论是征服的开始,还是挣扎的开始,反正要开始。 邓代军带着浑身的骚动不安,怯怯地坐到了床上,面对今晚属于他的陷阱,伸出了汗津津的手。 范旭虹把他的手从胸脯上挪开,微笑着,轻轻说了句: “快去洗个澡……” 第十五章 沙导伟人般耸立在窗前,看着雨点“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又看着雨水不断地从窗玻璃上流下来,足有十几分钟纹丝不动。蒙上了雨水的窗玻璃有些朦胧,正对着窗子的路灯虽还像往常一样在雨中亮着,却昏昏一片。窗外的世界不甚清晰了,就像他的电视剧《金融界》一样,陷入了夜色风雨造成的黯然之中。 周国镇的出事是完全没料到的,他老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他以为抓住了银行行长就抓住了钱,就没想到人家行长也爱钱,也会不顾一切抓钱,这一来热闹了,电视剧没开机,他剧本的主人公看样子却要先进去!这是弄的啥事呀! 沙导断定周国镇要进去。今晚周国镇家的阵势非同小可,纪委、公安、检察3家都到了,一看就知道不是小问题。周国镇还故作镇静,还想骗他老沙——他老沙是干啥吃的?就是琢磨人的么!若是连这种场面都看不透,他老沙还当什么艺术家! 当然,周国镇进去是周国镇的事——只是周国镇这混帐东西不该这么坑人。知道自己不行,就别吹自己是金融改革家了,就别答应让人家拍电视剧嘛,就算是人家找的你,你也不能答应呀!你答应也行,那就趁着还没进去,赶快把钱划出来呀,又拖来拖去,非要先看剧本不可!其实,你一个满身铜臭的银行行长懂啥电视剧呢,还不是不放心人么?就怕人家吹得不够! 沙导很痛苦地想,这下损失大了,不说几万的成本吃不到了,就连剧本也白写了,剧本虽说只有6集,可也写了十四五天呢,光“万宝路”就抽了两条多,一条68,两条就是136,这帐上哪报去?说良心话,这几年搞电视剧还真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呢! 要挽回这种局面,首先得弄清楚,周国镇犯的事有多大?都涉及了哪些人?在弄清情况之后,再做进一步决定:是坚持把电视剧拍下去,还是以中心的名义向市工商银行要赔偿费?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今晚是肯定出不去了,要是今晚能出去,他和眯眯就能把事情的底细摸清楚。正因为对周国镇还不是十分有底,他在周国镇家才留了一手,明明看出了事情不对头,却仍装作没看出啥的样子和和气气与周国镇道了别。 做人难哪!做个文人就更难!要看风使舵,不但要看政治的风,还得看人情的风,风头对则进,风头不对就得退,还得退得自然,不能让人看出你的滑头。落个滑头的名声就不好了,文化人么,都有人格骨气,怎能滑头呢?尤其是像他老沙这种有影响的文化人,就更不能滑头了。 长长叹了口气,沙导告别了窗外的朦胧夜雨,转过身来对正在收拾床铺的眯眯说: “如今做人难,干事也难啊!你看看,咱这电视剧都弄到这一步了,却说吹就会吹。” 眯眯安慰道: “也不见得一定就会吹,至少周国镇目前还没被抓么!看今晚的样子,司法机关还是在调查。退一步说,就算周国镇真被抓了,也和咱无关么,咱要想干还照干。” 沙导点点头: “英雄所见略同。我想来想去,也是觉着得把《金融界》干下去,不说咱赚钱了,这也是一番事业嘛!周国镇不倒最好,要是倒了,咱就改改剧本,对,改剧本!”说到这里,沙导眼睛一亮,觉得这主意不错: “……把白副行长换成一号人物,这样剧名也可以用《金钱和男子汉》了,白副行长今年多大?有40岁吧?正是标准的男子汉嘛!” 眯眯认可了他的主意,拍手叫道: “太棒了!太棒了!就这样定吧!” 沙导又道: “只是……只是咱往日尽找周国镇,都在一个楼上住着,人家白副行长不会不知道,咱这会儿去找人家,说纪委、公安、检察3家到周家门上去了,咱才换戏了,人家会咋想?” 眯眯笑道: “咱可以装糊涂嘛,根本不提今天到周国镇家去的事。周国镇是他们银行的人,又不是我们文艺界的人,他犯事咱咋会知道?咱只说又重新构思了一下,觉着从艺术上来说,这个……得找个中年改革家做主人公。” “可姓白的这小子会不会也涉及到周国镇的案子里去?还有,这姓白的在周国镇倒台后,会不会当行长?就是说有没有权?” 眯眯略沉思便说: “姓白的不会涉及到周国镇的案子里去的,没准搞周国镇的就是这个姓白的,这家伙是笑面虎,听楼下陆阳吹,白副行长的那个副字迟早得拿掉!” 沙导哼了一声: “你别光听陆阳吹,周国镇和我说过的,陆阳是白金明的走狗,还有那个吊儿浪当的保卫干事王元龙也是,他们自然不会说白金明坏话的。” 眯眯灵机一动: “那咱干脆马上到白金明家去一趟,探探他的口风,觉着行,就和他谈改剧本的事,觉着不行咱就拔腿走人。” 沙导很认真地纠正道: “不能说是改剧本,得说剧本根本没写,咱是写剧本,就以他白金明为主人公写!” 眯眯承认了沙导的高明,随即又想到了一个新问题: “要真把白金明改成了主人公,主人公的夫人就得换了,咱选的那老太太得走人。那……我就上戏,演主人公的夫人,你专为我写两场,要写得好,能哄出人家眼泪来!” 沙导很恼火,觉着眯眯无异于趁火打劫: “看看,又来了不是?这还没到白金明那去,剧本还不知咋改呢,你就要上戏了!” 眯眯扑到沙导怀里撒娇道: “我就要上么!你说过的,你要捧红我,让我走向世界……” 沙导把眯眯从怀里推开: “就凭这破片子也能走向世界?小姑奶奶,你做的啥梦呀!我再给你说一遍.咱这片子是挣钱的,不是走向世界的!” 眯眯又扑过来: “我不么,我就要上么!” 沙导考虑到上床以后还有眯眯的节目,鉴于以往眯眯在这节目上不合作的教训,便敷衍道: “好,好,这事咱以后再说,以后……我专给你写个走向世界的艺术本!” 眯眯还是抓住面前的目标不放: “以后的事以后说,这个本我就得上!我就得来个自编、自导、自演……” 沙导被缠得毫无办法: “行,行,真要改了剧本,就……让你小姑奶奶上!” 被眯眯这么一搅,沙导的心绪更坏了,根本不想再到白金明家去。 眯眯却说: “那咱马上走,和白副行长早点敲定下来!” 沙导看看手表,决绝地道: “都11点了,今天不去了!” 藏书网眯眯一怔,马上便要挟说: “那好!你不去我一人去!我就告诉人家白副行长,你看到纪委、公安、检察3家到周国镇家去了,就想甩了周国镇……” 沙导火了: “我可没说一定要甩周国镇噢!周国镇究竟犯没犯事,犯了多大的事,咱都是瞎猜!我的前提是,周国镇真进去了,咱才改剧本呢!就是现在到了白副行长家,我也不能就马上定下来改剧本。” 眯眯腰一扭: “噢,搞了半天你还是在哄我呀!” 沙导没好气地道: “小姑奶奶,不是哄你!我老沙哄别人,敢哄你么?我完全是为咱们事业着想!你说说看,咱现在到白金明家去了,把白金明定成第一号人物了,明天一问,周国镇根本没事,咱又咋办呢?再去向白金明道歉?咱还讲人格不讲了”。 眯眯手指着沙导的鼻子责问: “哟,你倒有理啦?我问你,是谁先说周国镇有事的?不是你么?在周国镇家,我要和周国镇谈剧本,你不让谈,又挤眼又打岔的,剧本拿都没让拿出来……” 沙导哭笑不得: “你懂个啥?当时能拿么?要是拿了,让公安局的同志看见不热闹啊?好,我们这正办着周国镇的案子,你们还在搞为他评功摆好的电视!查查吧,你们和这个周国镇是啥关系!” 眯眯又逮着理了: “看,是你说周国镇有问题的吧!刚才还不认帐!翻过来倒过去,都是你的理!你当我也是你以前3个老婆,能由着你摆布?做梦!” 碰上这样的女人你真没办法。 沙导摇摇头,声音低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的小姑奶奶,不是我的理,都是你的理!我认错,认错还不行么?!” 眯眯的气依然没消: “别以为我是真想上戏,就是我不上,剧本也得改!周国镇不行!不犯事也不行!你看看他多大岁数了?还能干几天?以后工商银行还不是白金明的天下?咱现在不得不早点拉关系!” 这话倒不错,眯眯眼下也有长进了。不过,眯眯还是嫩,具体到这个剧本问题上还没看清楚,沙导认为,自己有必要给眯眯上一课: “从长远看,白金明确是比周国镇更有用,因此你说和白金明拉关系是对的。但是,现在周国镇还在台上——至少在没证实他有事之前,他还在台上,咱又想吃这片子的成本,就得前看三步,后看三步了。前看三步是为了进;后看三步是为了退。当然,退也是为了进。我既看出周国镇有事,就得留一手,就得准备改剧本;可若是周国镇没事呢,我还得和周国镇合作下去。” 沙导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今夜的计划只能是计划,断不可轻举妄动,一切需待明天摸清底后才可去认真实践。述说这个结论时,沙导觉着自己在一个坏太太的诱惑下,真变得没点人格了。 弄得沙导没了人格,眯眯才算被说服,不再坚持到白金明家去了。 接下来是例行节目。 这节目沙导每夜都坚持上演,有时眯眯不想上演,沙导也要演。为了演得精彩,沙导不惜成本,光那五光十色的胸罩、三角裤衩就买过几十条,最近又买起了吊袜带。 沙导是大艺术家,弄啥都能弄出艺术性来,买三角裤专用艺术的眼光挑最小最薄的买。3个月前买的一条三角裤是美国货,花了65块,造型真叫美,薄如蝉翼,适当的地方绣着适当的图案,展开不过巴掌大,叠起来能装到最小的火柴盒里,眯眯演出时往身上一穿,沙导就热血沸腾。 沙导好多次和眯眯说过,艺术来源于生活,没有生活的感受是弄不出好东西来的。还举例说,《女鬼索命》的最初灵感,就来源于和第三任夫人珊珊的共同演出。 这夜,沙导指导眯眯换了他最新购置的演出装,用三角架支起了公费买来而由他私用的M10型松下摄像机,要眯眯尽快进入角色,找到感觉。 眯眯对沙导夜间的艺术追求早腻透了,仰面朝天躺在席梦思床上,不去找感觉,只挂记着自编、自导——也许还将自演的《金融界》,嘴里喋喋不休说: “老沙,你别以为我光能演床上戏,其实我演正经戏能演得更好。你们中心的赵导说,我这人一看就像正面人物,像天真纯情的大学生,又像年轻的女知识分子。在咱《金融界》里,我要演中年行长的夫人,就这样上去都行,咱可以把那个夫人设计成个工程师……” 沙导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头,心不在焉地道: “那是,那是!” “人家赵导还说,我的戏路子让你给毁了……” 沙导已调好了镜头,眼看着摄像指示灯亮了起来,高叫一声:“OK”,要躺在床上的眯眯一举进入演员角色…… 第十六章 时间一分一秒急速向夜的深处滑落,已经快12点了,事情还是毫无转机。不管周国镇和王元龙说金库有多少武警,“眼镜”和老林仍没有放弃抢劫的意图,看来这帮歹徒是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了。 明白了这一点,周国镇不得不作退一步的打算;拖。拖一个小时算一个小时,拖一分钟算一分钟。周国镇明白,歹徒不论胆子多大,总是在做贼,做贼就心虚,拖下去对他和王元龙有利,对歹徒不利。能拖到天亮最好,天亮后,一楼人都要进进出出忙自己的事情,接他和白金明上班的“桑塔纳”也会准时来,歹徒不逃走就得暴露。 因为共患难的缘故,周国镇对王元龙也有了些好感。尽管王元龙开头太不开窍,落入歹徒手中后,还是不错的,蛮镇定,先是一口一个“哥们”和歹徒侃着,侃到后来,竟问歹徒的枪是不是真的?是从哪偷来的?老林差点上当了,已把枪递到了王元龙面前,被“眼镜”挡了回去。 周国镇相信,王元龙只要把枪骗到手上,会瞄着歹徒形成对峙的。 王元龙这夜不甩了,在关于武警的问题上和周国镇完全一致。周国镇说有武警,王元龙也说有武警。不过,周国镇说金库有一个排的武警,王元龙却说有一个中队——这不怪王元龙,在此之前,两人并没有通气的机会。后来,歹徒追问时,王元龙马上改了口,说是记错了。 这么一来,“眼镜”和老林对半夜三更到金库去有了些犹豫——周国镇看出了他们的犹豫,他们勾着头在小声商量。歹徒商量时,周国镇也抓住时机扒着王元龙的耳边说了句: “拖,拖到天亮就是胜利。” 王元龙马上明白了,悄悄点了点头。 为了能拖到天亮,周国镇想试着改变匪徒们的抢劫方向,对迟疑不定的“眼镜”和老林说: “你们想想,金库一来有武警,二来现在又下着雨,这么乱来行么?我看你们最好还是策略一点,不要硬拿自己的脑袋去撞墙。难道你们就没想过换个方式,比如说,换个合法的方式来弄钱么?” 老林道: “抢劫还有合法方式?你他妈倒说给我们听听!” 周国镇摇摇头: “别说抢嘛!依我看抢是最傻了,今晚的电视不知你们看了没有?又毙了两个嘛,就是抢劫犯嘛!” “你他妈的别吓唬人!老子早说过,怕死老子们就不来了!” “不是吓唬你们,我是说这样干太傻。你们要能听我劝,我呢,还是劝你们早早收场。真不愿收场,也换个方式嘛!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我是行长,有批贷款的权,你们今日先回去,合计一下到底要多少钱,我想法在一两天内批给你们。” 老林对“眼镜”说: “这也是条路。” “眼镜”犹豫着,不做声。 老林又说: “为防意外,我们可以把周行长的孙女带走……” “眼镜”这才对老林说: “别做美梦了!这里不是美国,是中国!共产党从未有和劫持者谈判的先例。他们是想骗我们上当!” “眼镜”怕周国镇和王元龙看出自己的犹豫,枪一挥,很坚定地走到周国镇面前: “你们都别瞎操心,该咋着我们自有主张。等雨小一点,天再晚一点,你就跟我们走!” 王元龙问: “我呢?我跟不跟你们一起去?” “眼镜”哼了一声: “你就在这儿呆着吧,我们还有个兄弟陪着你呢!” “逗啥呀,哥们,你们一个弟兄能看好我和我们行长夫人?你就不怕我抬腿走人?” “真走得了你就走!” 王元龙话头一转: “好,就算我们走不了,你们两个人两支手枪就能进金库了?不是我笑话你们,你们真有点白说自话了,银行不是你们家,不那么好进!” 周国镇道: “人家不让我们操心,你还跟着起啥劲?!他们认为好进就好进呗!我最多搭上条老命跟他们走一趟!” 周国镇站了起来,连带着也把被手铐铐在一起的王元龙拉了起来: “已经12点半了,别磨蹭了,我马上跟你们走!” 这又让“眼镜”起疑了。 “眼镜”不提走的事,只在屋里来回踱步,踱了半天,突然停在周国镇面前问: “我要你明天一早就给我把贷款批到手呢?” 周国镇道: “这不可能!” “咋不可能?” “我说过,要有手续。” “如果手雷装在你行长口袋里,拉环套在我手指上,你看这手续行么?” “只怕不行,我就算给你批了,你也提不了现!” “眼镜”稍一沉思道: “紧急情况下也提不了现么?比如说保险公司给水灾受灾人赔款,不提现怕不行吧?” 周国镇认定“眼镜”不清楚银行和保险公司的业务关系,嘴上却故意没做声。 “眼镜”又说: “还有工厂发工资,也得提现吧?” 周国镇道: “这个空子你钻不了,那得到柜台上去,而且那些工厂的会计、出纳和我们行里的同志都很熟……” “眼镜”自以为得计,手一挥: “那好,工厂工资的事不谈,明天一早,我和老林就是保险公司的专办员了,你呢,就给我们特事特办,以贷款的名义也好,以别的什么名义也好,让我们提现。你甭想蒙我们,我们扣着你家太太和你的小孙女做人质,不安全把钱拿走,这边的人就不撤。” 王元龙说: “你们根本办不到!一大笔现金提走,保险公司总要事先打招呼的……” 周国镇马上接过王元龙的话头道: “小王说得对,你们看能不能把电话线接上?让我现在就和出纳主任打个招呼?” “眼镜”不上当: “这电话不必打了,这么大的银行,一下子还拿不出一笔保险金来?骗谁呀?” “不打电话到时就要耽误时间……” “我们有的是时间!” 周国镇还坚持要打电话,“眼镜”火了: “你放明白点!给我们玩鬼连影也没有!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说是给出纳主任打电话,心里却想把电话打到公安局那个什么局长家去。一开始你就说过,那个局长和你很熟:对不对?” 真让“眼镜”猜对了,周国镇真是这样想的。 周国镇想,他只要摸起电话,向公安局韩局长通报过姓名,要韩局长准备钱,韩局长马上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样,就不必等到天亮了…… “眼镜”认定自己挫败了周国镇的阴谋.这才进一步明确下来,对老林,也对周国镇和王元龙说: “今晚不去了!就是没有武警也不去了!咱就明天一早干!我就不信这世界上真有不怕死的人,不行咱就在银行拉响手雷!” 如此一来,周国镇拖时间的初步目的也达到了,双方的心都稍稍定了些。 这时,卧房里的周启玉也和看押她的小林一起过来了。 周启玉见王元龙也被扣在自己丈夫身边,故意做出吃惊的样子,直楞楞地盯着王元龙问: “你咋也在这里?” 王元龙叹了口气: “今天算我倒霉呗!我本想和我们行长谈谈心,没想到我们行长家里有客,就……” 周启玉哼了一声: “那好,就好好谈吧!我正好也睡不着,也陪你们一起谈,看看你们那位白副行长都给你出了哪些好主意!” 周国镇觉着王元龙今夜的表现不错,便对夫人说: “现在都啥时候了,还提这些事!小王毕竟年轻嘛,上人家的当也难免。再说白金明这人咱又不是不知道,最会无原则地拉拢人。” 王元龙一听周国镇这么说,马上火了:他是白副行长的人,咋说也不能背叛白副行长!眼皮一翻道: “哎,周行长,话可不能这么说,白副行长可是最讲原则的!他可没乱批贷款吧?他可没乱搞女人吧?你找小董谈话,小董是咋说的?根本没影的事么!正因为自副行长正派,拥护他的人才多!” 这让周国镇恼火,心中对王元龙的原谅一下子取消了: “你怎么知道白金明和小董没男女作风问题呢?嗯?白金明捏小董的屁股,至少有两个人看见!不是因为有人告,我和老孙会管么?嗯?!你不要老跟在白金明后面瞎跑,这没好处,迟早要栽大跟斗!” 王元龙才记起了找周国镇闹事的初衷,小眼睛一挤: “白副行长不但捏过小董的屁股,只怕还捏过建行鹿娟的屁股吧?好像……十几年前就捏过吧?” 周国镇一楞: “这话什么意思?” “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着挺逗:这当官的看起来都人模狗样的,咋都喜欢干不人模狗样的事呢?要干也得找好的干呀,咋干鹿娟那样的破货呢?周行长,你不知道,建行的人都说鹿娟是公共汽车……” 周国镇脸色变了: “你……这是从哪听到的谣言?啊?你……今晚就是想来威胁我的么?是……不是白金明指使你来的?” 王元龙道: “周行长呀,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白副行长比你想象的好多了,他不但没指使我,还硬压着不让我来!就冲着这一点,你都不如人家白副行长厚道!” 周国镇不信: “他白金明要厚道,只怕世界上就没有不厚道的人了!” 周启玉也说: “谁都不傻,白金明厚道不厚道不能光听你说,你和白金明的关系不一般,自然要往自金明脸上贴金了。当然,这我们管不着。不过,有一点我现在就和你说清楚:周国镇和那个什么娟的事,我早就知道,不说没有,就算有吧,也轮不上你跟着起劲!我这当老婆的都不管,你们管得着么?年纪轻轻的,就不怕操老了心?” 王元龙傻了眼:人家太太早就知道的事还闹个屁!更何况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不是要管,其实这事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只是……周行长过去对我也太不厚道了,老想整我,前一阵子还想调我到办公室去干杂务……” 周国镇心里很气,可抬头看到面前的3个歹徒,又怕王元龙说漏嘴,忙打断王元龙的话头道: “你给我们领导开车尽捣乱,今天没汽油了,明天车又坏了,能……让我们放心么?” 王元龙一听这话,才又记起了自己和周国镇一家的处境,连连点头道: “这……是怪我的,我……有时是闹情绪,自己管不了自己。” 周国镇叹了口气: “当然,我们领导也有责任,主要是我有责任,班子不团结,也给下面的同志造成了消极影响。” “眼镜”见周国镇和王元龙谈得热火,也在一旁插话说: “谈心真是个好办法嘛!看看,这一谈行长和司机也相互理解了!” 老林却冲着王元龙道: “你和你们行长谈个屁呀!我要是你小子才不谈呢,我就抢这老家伙!弄个十万八万的,买个护照走人!” 王元龙问: “护照就这么好买?” “咋不好买?只要有钱!不是为了买护照,今天我们就不到这来了!” “眼镜”盯了老林一眼,老林似乎发现说多了,闭嘴不说了! 情况更清楚了,这帮歹徒铤而走险是为了买护照出国。 周国镇问: “为什么一定要出国呢?真有几十万,在国内不更好么?” “眼镜”道: “这一点没必要瞒你,在国内我们呆不住。我和老林都是一年前从狱中逃出来的,我10年,老林是15年,能逃出来到现在没被抓住,已算我们命大了,明白么?明天一,我们成功了,那就赚大了!就算不成功,和你们一起死了,我们也赚了!所以我劝你千万不要有任何幻想!”
这时,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小林要喝水,提起水瓶一看,瓶里没水了。 周国镇又发现了机会,自作主张地对夫人周启玉道: “去烧点水,再下点面条,时候不早了,我饿了,只怕他们也饿了!” 歹徒们都没反对,老林还说: “面条里打几个鸡蛋,要溏心的!” 周启玉去了,那个负责监视周启玉的小林,走到客厅门口伸出头看着周启玉进了厨房,才把脸又转过来。 周启玉利用这难得的机会,从厨房溜进卧室,摸黑在一藏书网张纸上写下: 我们一家被劫持,随时有生命危险!歹徒3人还想抢银行!他们有枪有手雷。求救!1991年8月22日0时58分。 写毕,周启玉用水果刀划破卧室纱窗,想把纸条揉成一团摔出去。可一看外面还在下雨,周启玉又怕纸条被水泡湿,遂找了个透明塑料袋,把纸条装到透明塑料袋里,用发卡夹住塑料袋口,才把纸条扔到楼下李四民的院子中。 扔下纸条,周启玉见还有时间,又大胆地抓起一把金属?99lib?椅子,“咚咚咚”在地板上敲了一阵,又敲了一阵…… 三楼和二楼两套房子规格相同,楼下这个房间正是白金明的卧室。 第十七章 已经一点多了,陆阳早告辞了,看电影回来的康婷也睡着了,白金明却依然毫无倦意,脑子里翻来覆去还想着工商银行里的人和事。 银行的班子调整可能就在最近这段时间,他必须掌握绝对的主动权,要保证搞垮或挤走周国镇,一劳永逸地解决工商银行的领导权问题。在这里,目的和手段都是很清楚的,他的目的是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能干事的领导班子,完全不是为了整周国镇——周国镇现在如果不占着行长的位置,如果还像许多年前那样提携他,他白金明决不会把自己当年的恩人当作对手来攻击的。就算国镇真贪污了十万八万,他也不会攻击。 周国镇偏不识相,硬堵他的路,还给他使坏,3年前组织部干部处王处长到工商银行考察,提他做副行长时,周国镇就有了危机感,就看出他迟早有一天会取代自己。所以,老东西不但没说他的好话,还说了他不少坏话,说得巧妙而恶毒。九九藏书 据王处长事后透露,老家伙先说他对业务还是比较熟的,领导能力也有,接下来一个“但是”就坏了。老家伙的原话是:“……但是,白金明这人心术不太正。有野心,喜欢拉帮结派,年纪轻轻就把官场上那套东西全学.99lib.会了。当办公室主任时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好在来考察的王处长和他关系不错,向上汇报时把周国镇这些话都抹去了,他才顺利地当了副行长。 今天和周国镇的战事就是在那时埋下导火线的。那时白金明心里很恨,却不能和周国镇开战。在这一点上,他是聪明的,自知自己刚上来,还没有可能马上接替周国镇当行长,对周国镇非顺着点不可——不但顺着,还尽说周国镇的好话,说自己是周国镇调来的,又是周国镇提起来的,知遇之恩永难报答。因此,自己总是不敢怠慢的,常想着唯有多干工作,干好工作,才对得起老行长一片苦心。 前年6月以后,周国镇和党委书记老孙为中心、核心的问题生出了矛盾,白金明在长达近两年的中心、核心之争中基本上是中立的,除了在非常必要的时候把非常关键的话传一传外,没直接介入其间。当然,他也没闲着,有关部门和有关领导那里是常跑的,直跑到市里有关领导都知道工商银行的班子不团结,两个月前明确批示调整,他才歇了一阵子。 他歇下来,周国镇才恍然大悟起来,便想和他休战,以表示班子是团结的。这是周国镇的缓兵之计。然而,当周国镇自知危机深重,便先发制人,做起了摸小董屁股的文章…… 白金明想,在调整领导班子的矛盾中,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像周国镇那样,抓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做文章。小董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即便他真在办公室摸过小董的屁股又怎么样呢?当然,他没在办公室摸过,他和小董的关系没有任何人知道。 今晚再一想,觉着周国镇能走到这一步也不是坏事。周国镇把事做得这么绝,他就没必要再感到愧疚了。原先在有关领导那里说周国镇的坏话,尤其是把那封对周国镇极不利的信和录音带寄出去,他是有些愧疚的。现在这愧疚就没了,以不仁对不义,两下里扯平了。 那封信还是讲政治斗争道德的,内容是虚构的,但没涉及一点生活作风问题,都是政治问题。主要是讲周国镇对党的领导和党的方针政策不满。 信和录音带寄出后,一直没看到什么动静,白金明又写了封信去催,且引用了中央文件上关于领导权要牢牢掌握在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手中的话。至于工商银行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是谁,白金明可没讲,他不傻。 两封信上都没署真名,都是写的“工商银行干部职工”,就是日后传出来也不怕,谁也疑不到他白金明头上。老孙为核心和中心的问题与周国镇九九藏书争了两年,能不写这种信么?没准也真写过呢! 这很好,这不进一步证明了班子的不团结么?看看,行长和党委书记搞成这样,告状信满天飞,以后没准闹出什么事呢,那好,不能再拖了,马上调整班子! 这是一厢情愿。如今上上下下的工作作风真成问题,拖拖拉拉,官僚主义。光说调,调,调到现在还是没调成。就算周国镇在市里有人,他白金明不是也有人么? 为了给周国镇制造最后的麻烦和打击,促使班子马上调整,这段时间白金明才又授意陆阳做周国镇经济上的文章。做这种文章就不必那么偷偷摸摸了,全部公开也不怕,廉政么,不从领导做起,行么! 可是,从刚才陆阳谈的情况来看,抓到的东西不多,把周国镇送进监狱是完全不可能,就算沙发和音响的事都落实,也不过是个退赔问题。因而,陆阳告辞时,他再三和陆阳说,要往深处找,这人做了多年行长,不可能只这么点小事,要是真就这么点小事,这文章还不如不做! 不知陆阳听没听懂他的话。他的意思不是不做周国镇的文章,而是要把文章做大,大到不可收拾才好。只要能做大,就是捕风捉影也不要紧,反正他的真正目的不是想把周国镇送进监狱去,只不过要造成马上调整班子的现实。 陆阳这人比王元龙强,一肚子心计,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 官场真像战场呢,白金明大睁着眼睛,楞楞地看着黑暗中模糊不清的天花板想,他今天就得接受周国镇当初的教训,要利用陆阳,却决不能让陆阳有机会爬到他头上去。他白金明可以爬到周国镇头上去,陆阳却不能爬到他头上去,他是不能做周国镇第二的,不能让自己昔日的盟友卖了自己。他现在就要清醒,这世界上没有永远靠得住的人,就算老婆也靠不住,到一定的时候没准就会卖了你…… 想到这儿,白金明听到了楼上“咚咚咚”敲楼板的声音,这声音让白金明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把这许多见不得人的心思都讲了出来,且让楼上周国镇听到了似的。 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拉开床头的台灯,盯着响起声音的天花板目不转睛看。 “咚咚”响声,不是早晨才有的高跟鞋的声音,好像是故意用木棍子或别的什么硬东西敲的,不少灰尘随着敲击声落了下来。 康婷醒了: “楼上老周家在干啥?” 白金明摇摇头: “不知道。”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在想:周国镇是不是已从什么途径知道了他的心思和这两年来的谋略,有意给他发出警告的信息? 这不是没可能。只要班子一调,他白金明就是大赢家,老孙平调,算是和局,只有老家伙最惨,闹不好得回家去抱孙女玩钢球…… 这时,楼板又响起“咚咚”声。 康婷火了,爬起来道: “这老东西发什么神经!就是在工作上?99lib?有矛盾,也不能夜里不让人睡觉呀!金明,你上去看看!” 白金明才不和周国镇计较呢!一把拉灭台灯,很宽厚地对康婷道: “睡吧,睡吧,咱们不和他一般见识!” 一不计较,响声也没了,又过了没多久,白金明终于睡着了,且于心安理得中做了个关于班子调整的好梦。在梦中周国镇很狼狈,于他在银行大会议室对全行干部职工发表就职演说时被抓走了。抓走时手上没戴铐子,倒是攥着两只转得很好.99lib.的钢球…… 第十八章 “叔,你睡着了么?” “没。心里堵。” “堵啥呀,咱该办的事都办了,这就行!你还别说,咱幸亏去了周行长家,要不去真不行,你没看周行长开初的意思么?分明想推呢?” “是呀,咱这几百块钱东西他哪瞧得上?狗娃,你注意了么?咱那东西搁在他脚下,他……都没正眼看看。” “叔,你这就不懂了,当官的都这样。这叫……含蓄,哦,对,含蓄。有时我给人家送礼,人家不但不看,嘴上也不提呢,就当你没送给他……” “唉,这事要搁在五十年代……” “嘿,我的个叔哟,你咋又想五十年代了?你那五十年代回不来了!” “那不一定。好东西都能找回来。你没看到么?广播、电视里又放样板戏了,这不是往六十年代回么?再回就回到五十年代了。你还甭说,那样板戏我一听心里就舒服。” “我可不舒服!那是啥年月?他妈的,累死累活干一天挣不到两毛钱,年终分红一算帐,扣了口粮、柴禾,你倒欠队里的钱!” “就算农村不好,城里总好哇。咱工人阶级真个说一不二,活得那叫有尊严呢!狗娃,你还记得不?那时还没这座楼,这里是大杂院,正房谁住的?咱!在这院里谁是依靠对象?咱!谁监视那些地富反坏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咱!就说楼上的司徒校长和死去的方老师吧,啥时见咱不客客气气的?当然,咱也得说良心话,人家这两口子不错,平反后见咱还是客客气气的,玉玲有一阵子想考大学,没给人少添麻烦。当官的就混帐了,那年头一个个孙子似的,一结合进领导班子,脸立刻就变了……” “叔,你别说了,我觉着你今天的毛病都是那几年落下的。不说你反动了,至少你是跟不上时代!时代是向前走,哪会向后退?要我说,我宁愿天天送礼,也不愿再和你一起回到那年头去。现在我总有钱送礼,那会儿,我就是想送也送不起呀!” “所以我说你贱嘛!你看你在周行长家的那个样子,低三下四的,一口一个‘您老’,把我给你交待的话全忘脑后去了!” “哟,我的叔!你可甭说我,你……不也一样么?你半个屁股坐在人家沙发上,可是动都没敢动!我坐得不舒服还挪挪腚,你没挪。你还说,只要用得着就让人家招呼,你别的不行,就是干活出力行……” “你胡扯!我……我……挪过腚的,说我连腚都不敢挪,真是笑话!别说一个银行行长,就是省长书记我都见过!1972年在省上开党代会,我和省委书记一起上过主席台……” “好,好,就算你过去见过大世面,可今天你就不如我了。这几年开放搞活,咱啥场面没经过?不是吹,别看咱是农民,我这几年活得比你和婶一辈子都强!你坐过飞机么?吃过一千块一桌的酒席么……” “好了,好了,你小狗日的别吹了!你越吹我心里越堵!中国的事一多半是让你这种人搞糟的!你们那些狗屁乡镇企业就靠请客送礼,给回扣,才把社会风气搞坏了,才把咱国营企业搞垮了……” “叔,你看,你看,这么一说我又不能不抬杠了:我们为啥要请客送礼呀?还不是没办法么?不是有收礼的,要礼的,才有送礼的么?正是为了以后不送礼,咱99lib?今天才得送,送到啥时咱也有了权力,有了社会地位,自然就不送了!你叫我送,我也不!到那时候……” “那时候只怕已经亡党亡国了……” “又来了!叔,你睡吧,我不和你说了!” “我偏要说!就冲着你这混帐话,这种忙我以后再不会帮了!” “嘿,叔,你还真生气啦?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和侄子狗娃斗了半天嘴,李四民蒙蒙眬眬刚睡着,就听到外面有人叫门,口口声声喊着“李师傅”。李四民先以为不是喊的他——深更半夜的,他这个“李师傅”又早退休了,不可能有什么人来找他,故而,根本没打算起来,只支起身子听了下,又把脑袋放到了枕头上。 外面却还在叫,且晃起了他们家的院门。 李四民这才爬了起来,很不情愿地拉开灯,出门走到院子里。 院门外站着两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个还穿着工作服。 夜空中在落雨,两个人浑身上下淋得透湿。 “你们找谁呀?” “你……你是李四民师傅吧?” “是的,有啥事,这深更半夜的。” “有……点急事……” 穿工作服那人像很难开口的样子。 另一个没穿工作服的马上解释说: “李师傅”是你女婿邵权国叫我们来……找你的。 李四民这才知道两个人是女婿矿上的同事,遂打开了院门上的锁,请两个人进来。 两个人都不愿进来,都说这半夜里进家不方便。 “那,你们有啥事就说吧!” 穿工作服的再次说道: “李师傅,是……权国要……我们有急事找你的。我们和权国都在一个工区,这……是老章,工区的办事员。我……姓刘,和权国一个班,权国是俺大班长,我和权国还是一拜的把兄弟,不说割头不换,那关系是非常好的,老章知道……” 李四民不耐烦地点着头: “好,好,你们有啥事就直说!” “是这样的。我……老婆今天到城里买东西,晚上准备回矿,在东关路口等车时被车撞了,伤得挺重,现正在人民医院躺着。人民医院打电话来时,我上中班正在井下,权国就让我上了井,我……就和老章一起来了。来得太急,你看,连澡也没洗……” “是不是缺啥东西?” “不是缺东西,是缺钱。我们来得急,只带了这500块钱,马上就要手术,医院要……一千块钱押金,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半夜来找你们了……” 李四民犯难了,这大半夜的,让他到哪去弄这500块钱? 然而,这忙得帮,他们是工人,和他,和他女婿一样是工人。 “你们别急,我马上陪你们一起到医院去!我去和大夫商量,让他们先救人,天一亮,我负责把差他们的500块钱送去。” 穿工作服的老刘哭丧着脸道: “李师傅,商量不通!我们都和他们商量两小时了,他们就是不同意,说是过去有这种事,人救活了,钱不给了,所以……他们才这么规定……” 老章误会了,以为李四民不相信他们,忙把自己的工作证掏出来,递给李四民看: “李师傅,这……证件……我可以押你这儿,这500块钱的忙,你说啥也得帮……” 李四民真有点生气了——既生医院的气,又生那老章的气:这世道是咋回事哇,没见到钱医院就见死不救,这老章又把他李四民看得这么不值钱! 李四民把老章的工作证推回去,气呼呼地说: “拿去!拿去!我不要这个!” 老刘急了,一把抓住李四民的手道: “李师傅,你……可得救救我呀!” 李四民握住那只还沾着煤灰的大手,一时间真想哭。 “我……在城里再没有认识的人了,你要不帮我,我……老婆只有等死!” 李四民点点头: “你们等着,我……给你们想办法去,只要能凑够钱就凑,真凑不够,我……就把家里那台14时彩电抱去,押给咱们的人民医院。” 老刘哭了,“扑通”一声跪在湿漉漉的地上: “李师傅,谢谢你了!谢谢你了……” 李四民一把将老刘拽起来,近乎庄严地道: “老刘,别这样!任啥时候都别这样!咱是工人阶级,咱的膝盖头不能这么软!” 刚要进门.99lib.,老章又说: “哎,李师傅,家里……要是有人家送的罐头啥的,也……先借我们用一下,明天我们买了还你。我……我们还得给主刀大夫送……点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又是送礼!李四民愤怒得几乎要疯了,恨恨地盯着老章道: “不说没有东西,就是有,我们也不送!他主刀大夫敢不尽心,我……就到法院去告他!” 说着,李四民进了屋,来到老伴房里。 老伴已醒了,似乎已听到了些什么,问他: “外面的人是权国矿上的?” 李四民点点头: “是权国班上的,人被撞了,没办法,来借500块钱。” 老伴叫了起来: “咱哪来的500块钱?咱俩的退休工资都花10天了,狗娃又来了,200多块钱现在不到150!” 李四民手一伸: “那就都拿出来,剩下的350我再想办法!” “你……这是疯了么?150都拿走,这日子咱不过了?一起去上吊?” “别说得这么吓人!明天人家就会把钱还咱。” “他们要是一时不能还呢?” “那也得借!这是救命!这是救咱工人的命!你我当了一辈子工人,咱们的儿子、女儿还是工人,就冲着工人这两个字,咱就得借!咱不借谁借?这种事今天摊在人家身上,没准哪天就会摊咱身上!” 李四民老伴不做声了,长长叹了口气,起身到柜子里拿钱。拿出来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六,遂把钱递给李四民道: “拿去吧,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今天算你说对了,就是真一时还不了,我也不怨你!” 李四民感动了: “我……就知道大事上你不糊涂。” 老伴又问: “那三百四咋办?” 李四民想了想: “先问问狗娃吧,这小子口袋里没准还有百把二百的,真不行就把彩电抱走,暂时押给医院。” “人家医院会要彩电么?人家会以为咱骂们呢!” “随他们咋想吧!他们要觉着咱骂他们,咱就骂了,日他娘,日他亲娘!” 李四民骂着,走到自己和狗娃睡觉的房间。 这时不但狗娃坐起来了,女儿玉玲也爬了起来,在狗娃房门口站着。 狗娃说99lib?: “叔,你别说了,你和婶的话我都听到了。我这还有120,都给你,再不行,你把那堆电话消毒器都拉走押给医院。” 玉玲说: “别打什么彩电、电话消毒器的主意了,谢三就在隔壁,我去问他借点,他那烧鸡亭一天少说也卖好几百块……” 李四民没听玉玲说完便道: “谢三的钱咱不借!咱得有点志气!160加120不就是280么?缺那220,就用彩电顶!我还想看看医院收咱的彩电时会有啥反应呢!”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李四民揣着钱,抱着彩电出了门。 出门时,雨已完全停了。三楼周启玉扔下的求救纸条就落在院子当中,且是正面朝上的,李四民根本没注意到,打着手电筒都没注意到——那夜李四民是太气愤了,精神有些恍惚,心中装的除了那个他并不认识的女人,就是和医院干仗的念头…… 第十九章 周启玉敲过楼板又扔下纸条后,心绪多少安定了些,断定自己已把求救信号安全发出去了。就算楼下白金明睡得死,听不到敲楼板的声音,或者听不明白敲击声中的含意也不怕,天一亮,最迟6点半,李四民就会起来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就会发现那张纸条的。李四民发现纸条便会去报警,这样一来,歹徒们抢银行的计划必然要落空,公安人员会赶在7时半周国镇去银行上班之前,在这里把3个歹徒击毙或抓获。 由此也想到了可能会引起的风险——歹徒决不会束手就擒,他们会开枪反抗,甚至会拉响手雷,一场枪战或者一场爆炸可能会在她眼前发生,甚至可能会让她或周国镇送命…… 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在这夜之前,周启玉做梦也没想到她这一生中还会碰到这样的麻烦。往日看报纸,看电视新闻,看到行凶抢劫什么的,她总认为与己无关。今天好了,落到自己头上了,想躲都躲不掉。99lib?她和周国镇好歹都是国家干部,不能因为怕死而眼睁睁地看着歹徒们去抢银行,因此,要是真拚一下,也还是等天亮公安人员赶来后,在这里拚好。 现在是凌晨3点25分,离天亮还有两个多钟头,她和周国镇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客厅里的气氛不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愉快的。5个男人不像劫持者与被劫者,倒像亲密的老熟人似的,都在谈今夜的苏联,谈紧急状态委员会、叶利钦和戈尔巴乔夫。 周国镇说: “老戈算完了,叶利钦能不能抗过紧急状态委员会也难说,我料定苏联日后得乱。” “眼镜”道: “苏联乱起来也不是坏事,这一来咱就少个超级大国的威胁了。” 王元龙说: “要是真一乱,就苦了老百姓,苏联的老百姓就凉快了……” 老林说了句: “你现在不也正凉快着么?” 王元龙嘴一撇: “我不能算凉快,我这算自找倒霉!” 老林笑了: “其实也不倒霉,你看,和你们行长谈心也谈了,还他妈吃了人家行长3个荷包蛋,不是我们来借钱,周行长会让你吃他的荷包蛋?” “哎,不能这么说!我和行长就是再有意见,3个荷包蛋的交情总还有嘛!是不是,周行长?” 周国镇没做声。 王元龙又说: “哎,周行长,你说老戈这家伙身边就没几个知心人么?他就不能把自己的情况偷偷传给外界么?” 周国镇接了碴: “他肯定会想法传的,没准已传出去了。” 周启玉觉着这话里有话,插上来道: “保证传出去了,没准这会儿美国的布什都知道了。” 周国镇摇摇头: 99lib?“不一定。人家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么?看守他的有多少人……” 就说到这里,不能进一步往深处说了,而周启玉也完全听明白了:周国镇是要她再细想想,求救信号是不是清楚而明确地发出去了? 周启玉仔细想了想纸条上的内容,突然发现一个问题:纸条上没写楼层房号!继而又想到,光把一张纸条装在塑料袋里扔下去也不保险。李四民一家万一没注意到院中的纸条咋办?纸条被风刮走咋办? 心中一紧,周启玉坐不住了,站起来要往客厅门外走。 “眼镜”马上跟着站了起来: “上哪去?” “上厕所,还……得看看孩子。” “眼镜”没再做声。 周启玉走出客厅,先进了卧房,摸黑找到了纸和笔,又给小孙女莹莹盖好毛巾被,才不慌不忙地去卫生间。进卫生间时,周启玉注意到,“眼镜”一直站在内客厅门口,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客厅里说话的人,枪也从裤子口袋里掏了出来,很警惕地握在手上。 插上卫生间的门,周启玉才觉着没什么可怕的了,一颗悬着的心平静下来,遂把纸铺在膝头,又把刚才写过的话重写了一遍,且在落款处写下了自己和周国镇的姓名、房号和新的时间:凌晨3时43分。 写完后,周启玉想再到卧房去一趟,找样显眼的东西和纸条包在一起,从已被她割开的纱窗洞扔出去。又一想,觉着不行:自己刚从卧房出来马上又回到卧房,“眼镜”要起疑的。这才在卫生间拿了卷塑料皮包着未开封的卫生纸,用牙把塑料皮咬破,把纸条塞了进去。 卫生间也有纱窗,且被生锈的螺丝上得很紧,周启玉虽有时间,却没法子把纱窗取下来,想用刀划,卫生间又没刀子。正着急时,无意中看到一节捅下水道的旧铁丝,就试着把旧铁丝当刀,在纱窗上划,把纱窗划开了一个口子,扔下了那卷卫生纸。 这下子完全可以放心了。卫生间的位置正在李四民院门旁边,李四民一家子进进出出一定会看到,况且那卷卫生纸又是粉红色的,很醒目。 她知道只要一大早李四民一家人看到那两张纸条中的任何一张,“眼镜”他们就到不了银行了。只是担心手雷在这楼里拉响咋办? 真要命!第二张纸条还是没写好!她应该写上自己的要求:在歹徒们离开这座大楼后再行动,否则,不但是她和周国镇,只怕这楼上的许多人都要跟着遭殃…… 第二十章 儿子取名闹闹,刚生下来时粉红一团,湿淋淋的,柔弱可怜,很难让人联想到生命的尊严,族类的繁衍,事业的承继等等博大精深的问题,倒是会让人毫无道理地生出羞惭感来。这感觉挺怪,事过几十年后司徒效达还弄不明白他为啥要羞惭?是因为在那粉红的一团上窥见了和自己相关的生命秘密,觉得不好意思?还是当时就看出了这小生命未来命运的不祥? 粉红的一团很响亮地哭,司徒效达从这固执而响亮的哭声中认识了儿子。儿子是在半夜里出生的,为了迎候儿子的出生,他披着件军大衣在华东军政大学医院守候了整整7小时。在那7小时里,他焦虑不安地在医院走廊里来回踱步,还平生头一回抽了烟。当产房里传来了儿子的第一声啼哭,他冲进产房,看到一个年轻的护士倒提着儿子,在儿子屁股上轻轻拍打。 羞惭感正是在那时产生的,护士把粉红的一团捧过来给司徒效达看,并向他道喜时,他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出来,甚至没敢正眼去看护士。世界在那时刻一下子变得很靠不住,什么都像幻觉,就连眼前粉红的一团也像幻觉。许多年后——好像是1964年,当司徒效达从劳改农场出来,到郊区运输队拉板车时,曾和坐在板车上的儿子说过,当时的一切真像做梦,他根本没想到这一团对他和方碧薇意味着什么。 1964年的儿子已不再是粉红的一团了,儿子13岁了,生了个大大的头,和一副长长的身子,上小学六年级,站起来脑袋已超过司徒效达的肩头。司徒效达拉板车,每天从城外把建筑用的黄沙、石子一趟趟往城里拖,儿子放学后就在东关路口迎他,用一根麻绳帮他拉车。 那是司徒效达和儿子一起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13岁的儿子在默默无言中过早知道了人生和人世的艰难,在从粉红的一团向疯子过渡的过程中,呈现出了为人子者的全部善良和美好的天性。 那一个个夏夜和秋夜是值得司徒效达永远记住的。 记忆中的夜空中总有那么多星星,总有那么多好看的月亮,还有许许吹拂的风和随风飘旋的枯叶。他和儿子并肩拉着车,把汗水和希冀洒满铺着细砂石的路面。工作是计件的,拉一车料给一张工票,月底凭工票结帐,不分白天黑夜地干,一月可以挣到一百多——那时的一百多可是个大数目呢。他和儿子往往就在夜晚的星空下,很开心地算帐,算这月能挣多少,下月能挣多少,钱够不够3口人吃饭,外带给方碧薇治病补充营养——那时方碧薇患肺结核正住着院——还有,啥时才能存够156块钱买辆“永久”自行车。 正是在星空下答应给儿子买自行车的。也是在星空下辅导儿子完成六年级大部分功课的。如果记忆没欺骗他的话,自行车好像是作为对儿子六年级好成绩的奖赏答应的。答应以后,儿子真兴奋,脸都涨红了,很激动地说,他要马上把车子学会,等妈妈出院,他就能骑车子去接妈妈了。 然而,自行车在以后的两年一直没买成,不是没钱,而是买不到。1966年,当自行车真的买来时,儿子却把它砸了,是用一把劈木材的斧子砸的。儿子不但砸了那辆车子,也砸碎了司徒效达和方碧薇的心…… 司徒效达常想,如果生命的脚步可以在人生的某段路程上多停一会儿该多好,那么,为了1964年任何一个和儿子共同度过的夜晚,他都愿付出10年的生命代价。 在那些夜晚,儿子不是走在他的身边,便是坐在他的车上。他和儿子讲他们那代人的人生故事:关于他自己,关于方碧薇,关于他和方碧薇共同拥有的缅甸,共同拥有的军政大学,儿子入迷地听着,许多路途就在这述说与倾听中被远远抛到身后。 有时候,他和儿子还会停下来,在路边的河沟里捉鱼,捉青蛙,用一片浸着苦涩的欢笑声驱走白日一天的劳累…… 儿子那时真懂事,还一次次拉过他。儿子知道他累,知道他心里苦,就让他躺在满是沙石渣的车上,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他身上,要他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 儿子拉着车在黑漆漆的路上唱歌——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每每听到儿子天真的歌声,司徒效达不知咋的总想哭。那时他并不知道后来会有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他想哭不是为自己,是为儿子,为儿子注定黯淡的前途,这里面潜藏着的除了深深的父爱,再没有一点别的了。儿子歌声中隐含着的伦理悲剧和时代悲剧的因素,司徒效达一点都没看出来。 当然,就是看出来,司徒效达也没办法,儿子不是孤立的存在,儿子是自然的人,更是社会的人,社会上风行的伦理道德是一定要影响儿子,改变儿子的,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论是司徒效达还是方碧薇,做为个人都不可能和一个时代对抗,该来的一定要来,该变的一定要变。 变化在1966年夏天突然来临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红卫兵运动兴起,小将们真格“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戴着红袖章从学校走向了社会,“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司徒效达和方碧薇都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让自己的学生拉到街上游了街——这年二月,司徒效达已摘了右派帽子,重新分到东方中学做语文教员。 儿子当时正在东方中学上初二,自然不愿置身事外,也想革命。可儿子要革命,革命却不要他。一开始申请参加红卫兵就碰了壁,后来上街破四旧也不准他去。东方中学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司令、高三学生聂松林很明确地说,他是黑五类,在没和自己的反动家庭划清界限之前是不能参加造反行列的。儿子真伤心,在家里哭过,在学校里哭过,还在语文教研室门口贴出大字报声明,宣布和家庭脱离一切关系。但都没用,革命不相信他——就像当年革命不相信司徒效达和方碧薇一样。 儿子在绝望下采取了极99lib?端行动。把至少三枚毛泽东像章血淋淋别在胸前的肉上。咬破手指写血书。在血书上说,他生是革命的人,死是革命的鬼,心中只有党,只有毛主席,为了党和毛主席,就是亲手去镇压司徒效达和方碧薇这样的反革命,也决不手软! 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聂松林这下受了感动,在自己的司令部召见了闹闹,对他说,忠不忠看行动,我们要看你拿出进一步的行动来。闹闹立即答应拿出行动来:亲自带着红卫兵到自己家里抄家。 儿子的毁灭就这样开始了——从1966年秋天的一个很平常的早晨,从他带着一大帮腰扎铜头皮带的小将冲进自己家门时就无可逆转地始了,从那时起,司徒效达和方碧薇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世间多了个丧失人性的革命疯子…… 事过这么多年,司徒效达依然记得很清楚,儿子站在他面前时,他是怎样的感到恐惧。许多年前那粉红的一团变成了一个让人不可思议的怪物,怪物手里拿着斧子,先砸了刚买来的新自行车,说自行车是糖衣炮弹;接着,把家里的所有花盆也砸了,还敲碎泥土,查看里面有没有微型发报机;最后,又在那帮红卫兵目光的鼓励下,要当着司徒效达和方碧薇的面宣读一份和自己反动家庭宣战的《郑重声明》。 司徒效达怕方碧薇受不了儿子恶毒话语的刺激,就好言好语地对儿子说: “闹闹,声明就……不要念了吧,我……和你妈都知道你和我们划清界限,向……我们宣战了……” 儿子眼一瞪: “为什么不要念?我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再次表明自己的忠心!我就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党的孩子,不是你们的孝子贤孙!” 司徒效达说: “这事大家也……都早知道了,你在学校贴过大字报的,再说,我和你妈也有文化,你就让我们自己看吧!” 司徒效达想从儿子手中拿过《郑重声明》。 万没料到,儿子竟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又在他身上踢了一脚,嘴里还骂着: “司徒效达,你这个混帐反革命,到现在还要阻拦我的革命行动?真是痴心妄想!” 站在一旁的方碧薇哭了,扑过去抓住儿子的手说: “你……打你爸?那好,你……就先打我吧!” 儿子真就抬手打了自己母亲一个耳光,打得方碧薇歪着身子站在儿子面前,差不多傻了…… 司徒效达忘不了,正是在这时候,住在隔壁的工人师傅李四民看不下去了,从家门口走过来,一把揪住闹闹的衣领说: “革命就兴打爹打娘了?把你爹扶起来!” 闹闹不干: “他不是我爹,我没有反革命的爹!” 李四民把闹闹的衣领揪得更死: “你就有个反革命的爹,这没办法!今天你不把他扶起来,我就打死你这个不通人性的东西!” 闹闹依然坚持着: “他不是我的爹,我的爹娘是党和毛主席!出身不可选择,道路可以选择,我选择了革命道路,就没这种爹娘了!” 李四民一拳打到闹闹脸上,闹闹栽倒在地上连声高呼“毛主席万岁”。 直到这时,红卫兵们才干涉了,团团围住李四民,问他是什么出身。为什么破坏闹闹的革命行动。 李四民眼一睁多大: “啥出身?老子三代工人!现在也是机车厂工人造反司令部副总指挥!” “那你就该支持闹闹,支持我们!” 李四民哼了一声: “划清界限我支持,打爹骂娘我不支持!他爹娘再反动,也是屎一把、尿一把把他拉扯大的,不容易拉扯大的!今天我还得当着你们的面和他说清楚,日后我要再见他敢碰他爹娘一指头,照样要教训他!” 闹闹抹着嘴角上的血喊: “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红卫兵们也一起喊: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 …… 要革命的儿子从地上爬起来,站到了红卫兵的行列中,和红卫兵们一起挽着手唱起了语录歌: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九九藏书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多亏有个当造反副总指挥的李四民,那不堪回首的一幕才在一片语录歌声中结束。 闹闹和他的红卫兵战友走时,挨了耳光的方碧薇还担心闹闹日后的生活,还想把家里仅有的一百块钱让闹闹带走,不是司徒效达死命拦住,没准方碧薇就会追出门去,再讨一场没趣。 那天正好是儿子15岁生日——事到今天司徒效达依然弄不清楚:儿子挑选这一天到自己家里造反,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故意的? 儿子从此以后再没回过家,学校里的红卫兵自作主张,每月从司徒效达的工资里扣下15块钱作为儿子闹闹的生活费,一直扣到闹闹不辞而别,去参加世界革命。 到自己家造过反以后,闹闹的红卫兵终于当上了,而且还当上了宣传组副组长什么的,打派仗时很英勇,被土手榴弹炸伤过,差点送命。 儿子受伤时,方碧薇去看过他。方碧薇喊司徒效达一起去,司徒效达不干,他觉得这个儿子早已死了,还劝方碧薇不要去。方碧薇非去不可,且带了很多吃的东西和两百块钱。儿子下了自己母亲的东西和钱,一句感谢的话没说,只像当年的革命者那样,给自己母亲打了一张借条,说是世界革命成功的那天,凭这个借条还钱。 据方碧薇说,那时儿子住在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司令部里,已迷上了格瓦拉,小行军床的床头就放着一本手抄的《格瓦拉传》,立志把全世界三分之二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都解放出来,好像已有了输出革命的疯狂想法。司徒效达记得,方碧薇从儿子身边回来,除了带回一张借条外,还带回了一份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战报,战报上有儿子的一首诗,题为《毛泽东的旗帜插遍全球》,内容就是关于世界革命的。 诗中写道—— …… 我们自豪,我们战斗在这样的世纪: 一个红色的世纪,毛泽东主义的世纪!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阿芙乐尔战舰在我们手中怒吼, 向白宫,向克里姆林宫,向吃人的华尔街和唐宁街, 发出了最后的攻击, ——以世界革命和毛泽东的名义。 …… 儿子本准备去越南,可不知因为什么没去成,最终去了缅甸。和他同行的还有他们的聂松林司令和13个男女同学,走时连片纸只字的留言都没给家里写——方碧薇是从闹闹一个女同学家里听说这一消息的。 从此后,儿子消失了,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准确的音讯。1979年听一个从缅甸回来的同学说,闹闹在缅甸参加了缅共游击队,还当上了小头头,后来在一次作战中和聂松林一起遇难。 方碧薇当时就不信,跑到聂松林家去打听,聂松林的家人告诉方碧薇,聂松林早回国了,如今在云南军区某部当副团长。方碧薇第二天便给聂松林写了封信,向他了解闹闹的情况。半个月后,聂松林回信了,说是闹闹在他回国前4个月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到哪去了。聂松林还在信中向司徒效达和方碧薇道了歉,说是在过去那疯狂的日子里很对不起他们,今后愿替闹闹尽到一个为人子者的义务。 司徒效达揣摩,儿子不愿回国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造反离家时的决绝。漫长的十几年过去了,儿子不该再是个疯子——至少不该像当年那样疯得丧失人性和理智,不回来十有八九是因为愧疚。 然而,儿子又错了:天下父母哪有和自己儿女记仇的呢?更何况使他变成疯子的是那个疯狂的时代! 方碧薇临咽气时还挂记着儿子,还流着泪问司徒效达: “闹闹咋……就不回来?惠通桥不是一直通着的么?又不是当年打鬼子,有鬼子飞机轰炸……” 司徒效达无法回答,他不愿再伤一个母亲的心。 方碧薇又说: “这……是不是命运轮回呢?咱……当年去了缅甸,在远征军新一军里,命运就让咱们的儿子,落……到缅甸……” 司徒效达哭了,泪水滴到方碧薇苍白的脸上…… 儿子如果还活着,实足年龄应该是40岁了。孔子说,“四十而不惑”,儿子或许不会再被人世间的那些喧闹的假象所欺骗。真能这样的话,他和已过世的方碧薇就放心了,不论他们的儿子在哪里,他们都会从地下人间为他祝福的…… 这夜,连续几天一直失眠的司徒效达,头一次沉沉睡着了5个多小时,且在睡梦中做了一个好梦。梦中的儿子依然是粉红的一团,依然和他一起并肩拉着车,依然唱着《共产儿童团歌》…… 醒来时是凌晨5时25分,天还没亮透,司徒效达却再也没睡着。 第二十一章 “回归自然吧,把你身上的遮羞布脱下来,快脱。” 范旭虹蒙眬地看着邓代军,仰靠在床头上,很平静地命令道。 邓代军本来已准备脱掉身上的三角裤了,可因着范旭虹的命令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怯怯地在床边站着,说: “你……先把灯关了。” 范旭虹说: “我不喜欢关灯嘛,我就想看你在灯下脱。” 邓代军又有了受辱的感觉:他凭什么要脱给范旭虹看?99lib??他成什么人了?他不能脱,只要一脱,他和范旭虹就永远是玩弄与被玩弄的关系了。 “你……先脱!我……也要看你呢!” 这是反抗的声音,邓代军认为。 范旭虹站在地毯上,满不在乎地脱了,身子一缩,睡裙的背带从两只肩膀上滑下来,轻轻拉到腰际,继而,又把大腿根的粘连带拉开。粘连带一拉开,睡裙便从腰际滑落到地上。 范旭虹赤裸着走到邓代军面前: “看吧,爱咋看就咋看吧!你这个小傻瓜!” 反抗了一下,便取得了一次了不起的胜利——他没接受范旭虹的命令,倒是范旭虹接受了他的命令,邓代军因此而有了自豪感。 然而,看着范旭虹诱人堕落的身躯,邓代军已没心思品味自己的胜利了,他冲动地搂住范旭虹,就像搂住了人九九藏书生道路上的一次机会。他不顾一切地抚摸着范旭虹,抚摸她圆滑的肩头,她不断扭动的腰肢,还有她丰满的臀部和大腿。在抚摸的同时,自身的躯体像要烧起来,沉睡了27年的生命在那一瞬间醒来了。他吻她的嘴唇、脖子和雪白的乳房。她的乳房真大,真丰满,且有那么好的弹性,他吻它时,范旭虹就用两只膀子紧紧搂住他的头,有一阵子几乎让他难以呼吸。 这番本能的狂吻像一次次攻击,应该把范旭虹打倒,可范旭虹却没被打倒,她待他疯够了,才轻轻地却又是很明确地命令道: “小傻瓜,快脱!该你了!” 邓代军这才一边搂住范旭虹,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身上的三角裤脱下了。刚脱完,范旭虹便推开他说: “就这么走一圈让我看看。” 这是平等的,两人都回归了自然,他看了她,且又吻了她,她因而也就取得了命令他的权力。她现在使用这权力是合乎情理的。 邓代军开始在范旭虹面前走动。 自卑心理又适时地浮了上来。看着自己赤裸的身子禁不住一阵阵羞愧,老认为自己很丑陋,和同样光着身子的范旭虹相比实在不般配。范旭虹白白细细的,腹部和胸部的曲线起伏有致,丰润柔和,全身上下看不到任何疵点99lib?。而他却瘦得可怜,营养不良的迹象到处可见,两排肋骨像两块搓板,腿上还有几块疤——那是许多年前被学校的大同学打伤落下的,那当儿,母亲已去世,父亲还被关在牢里。 由各自模样不同的身躯,又一次敏感地想到,自己和范旭虹不是一路人。这感觉很糟糕,邓代军这时已认准,接下来的事他肯定干不好,可能会让范旭虹笑话的。 范旭虹很怪,不急于干那事,让他走了两圈后,又说: “你趴下,咱们玩打猎的游戏!” 邓代军打过猎,可却不知道这游戏咋玩法,很茫然地看着范旭虹,静候着范旭虹的进一步指示。 范旭虹命令道: “你趴下!当我的猎狗!” 这是不折不扣的污辱,邓代军马上想到了这一点。可不知咋的,心里竟不想反抗——非但是不想反抗,甚或是很想当一回猎狗,为一个赤裸的上流社会的漂亮女人当——这里面既有人的动物性因素,也有理智的思索:他不是决定从今夜开始实现新的人生么?那么,荒唐一回,玩玩人家常玩的游戏又如何?藏书网反正没人知道。 于是,老老实实趴下了。 “闭上眼!” 他又顺从地闭上眼。 “可不许睁呀!” 他不会睁的,游戏也要讲规则,他邓代军是个最讲规则的人。 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 邓代军闭眼趴在地上问: “你搞什么鬼?” 范旭虹道: “你别管,我是猎人,你得听我的。” 过了一会儿,范旭虹轻手轻脚过来了,摸他的脖子,摸他的身子,后来,又在他脖子上套了个什么软软的、凉凉的东西。那东西套好,范旭虹才让他睁眼了,他从对面的穿衣镜中看到,套在脖子上的是一副带细铁链的黑皮项圈,项圈的镀铬铁链拉在范旭虹手里,他真成了范旭虹手中牵着的狗了。 趁邓代军闭眼的工夫,范旭虹已不再赤身裸体了,她穿上了一条仿羊皮的黑绸短裙,戴上了一个黑胸罩,还拿了支双筒猎枪,其样子既放荡又有些野蛮。 邓代军感到无地自容,一下子站了起来,说: “别……胡闹!我……不玩了!” 不料,范旭虹竟将双筒猎枪横了过来,瞄着他的脑袋道: “你不玩我就打死你!” 邓代军慌了,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你……你敢!” “咋不敢!我枪一扳就叫你全身变成蜂窝!” 事情竟弄成了这种样子! 邓代军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范旭虹会用猎枪对着他。 这不是机会,而是陷阱,真正的陷阱。范旭虹是要利用自己优越的地位和自己的肉体,把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踩到泥里去,这个女人太坏,太恶毒,把他彻底毁了。她把他从人变成了狗,现在,他不说对不起老校长和方老师,只怕连自己都对不起了。 这真是一个无可挽回的毁灭之夜…… 然而,面对范旭虹的枪口,邓代军终未再作让步,他当时想好了,就算事情闹大,惊动了这一楼的人,他也不能真让范旭虹牵着在地上做狗,这是个原则问题。 范旭虹见邓代军真翻了脸,才格格笑着,把猎枪甩了,说: “看你吓的!我能用有子弹的枪对着你么?你自己去看,一盒子弹都在柜子里好好放着呢!” 邓代军狠狠地看着范旭虹: “你污辱人!” 范旭虹摇头道: “这是游戏,大人的游戏!” 邓代军叫了起来,眼中流出了愤怒且屈辱的泪: “没有把人当狗耍的游戏,你……是玩我!” 范旭虹忙过去给邓代军擦眼泪: “好了,好了,小傻瓜,谁玩谁呀!顶什么真呢?我给你赔罪,把这杆猎枪也送你!” “留着你那枪吧!等张寻回来,你好牵着张寻去打猎!” “今天就咱俩,你别提张寻!” “我偏要提!张寻玩你,你就玩别的男人,玩我,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呀…… “那你咋会想起玩这种让人当狗的游戏?” “你别再说了好不好?你要不喜欢,咱再也不玩了。” 范旭虹的态度是真诚的,邓代军这才住了嘴。 后来,范旭虹让邓代军上了床,又打开了录像机,放了盘外国录像带给邓代军看。他们刚才玩过的游戏,录像上有,更多不可思议的游戏,录像上也有,邓代军看得目瞪口呆。 范旭虹这才又提起了刚才的话茬: “看见了吧?外国人都这么干的,有啥污辱人不污辱人的?你真是土老帽!干这事是游戏,人生本身也是游戏,今天就算我给你启蒙。” 这么看来,范旭虹不是有意污辱他。 邓代军这才红着脸道: “你知道,我……从没和哪个女人这样玩过……” “有点怕,是不是?” “也不是怕,就……是浑身不自在……” “过去从未看过这种录像么?” “没有。” “所以你就少见多怪嘛!那今天在这看了有啥感想呢?” 邓代军问: “你叫不叫我说实话?” 范旭虹笑道: “当然叫你说实话了,你知道的,我这人最讨厌心口不一。” 邓代军道: “那好,我的感想是:一边是你们这种人的荒淫无耻,一边是像我这种小人物的苦苦挣扎!” 范旭虹嘴一撇: “不对,这种游戏是没有阶层的。” 邓代军争辩道: “有阶层。比如说我,在今天之前就不知道有这么多名堂,就算知道,也没那份精力沉湎于这种事里。因此,我尽管知道你刚才不是有意污辱我,我想想还是恨!” 范旭虹笑了: “恨谁?恨我么?” 邓代军点点头: “恨你,也恨和你一路的所有人!” 范旭虹格格大笑起来: “那好,把你的恨都发泄出来吧!” 邓代军像听到了冲锋的号声,一跃而起…… 是带着极真切的恨压到范旭虹身上去的,剧烈且粗暴的动作完成的不仅仅是一次生理发泄,也是一次具有复仇意义的蹂躏。两具肉体在疯狂的激情中翻动着,从床上翻到床下,连带着把枕头和被单都拖到了地上…… 第一次结束时,是2点30分,邓代军看了表。 第二次在不到一小时后又开始了,是从地毯上开始的,电视机里映着外国录像,邓代军又一次激情澎湃,在地上就把范旭虹压倒了。 其后,两人都眯乎了一会。时间多久不知道,只知道眯乎完后,天已朦胧亮了,楼下奶站已传来了卸牛奶箱的声音…… 第二十二章 快6点时,李四民才从人民医院回来。回来后便没再睡,先到奶站为小孙子拿了牛奶,接着就扫院子——昨夜又是风又是雨,院子的水泥地上落了不少枯枝败叶。李四民爱干净,容不得院子的地上有一片树叶子。 在医院因为抵押那台彩电,和一个秃头医生吵了一架,尽管吵赢了,心里还是很气,扫帚扫到了周启玉扔下的头一张求救纸条也没注意。 放下扫帚收拾院子时,才发现了那卷粉红色的卫生纸。卫生纸上的塑料皮散开了,卫生纸已浸上了水。李四民心疼地去拾卫生纸,拾起卫生纸后,意外地看到了第二张求救纸条。 李四民一开始不太相信纸条上的话:昨夜他睡得很晚,睡下时差不多都快一点了,刚眯乎一会儿,权国矿上的人就来了,他没听到啥反常的动静,周国镇一家咋会被人劫持了?抬头往三楼看看,没看出有啥异常,益发觉着这事荒唐。 回屋去想拧开煤气炉烧开水,刚把水壶放到炉上又想到:会不会是在他到医院去的时候发生了劫持呢了他前前后后走了有三四个小时呢: 这才当回事了,先喊起了老伴,又喊起了狗娃。 狗娃聪明,马上想到了自己送出去的礼品和已推销成功的电话消毒器,忙跳下床说: “叔,别管真假,咱都得上去看看!日他娘,周行长真被绑走了,或被弄死了,谁来买我的电话消毒器?300块钱的礼更白送,我……这亏就吃大了!” 李四民脸一板: “你一天到晚就想着你的电话消毒器,就没想想:要是周行长一家老小真被劫持了,会有多险!” 李四民的老伴也说: “是呀,3条人命呢!” 狗娃话头一转道: “所以咱得去呀!叔,咱这就走!” 李四民看着手中的纸条,又想了想: “会不会是小孩子家开玩笑?你看这上面字写的,一个个歪歪扭扭!” 狗娃凑过脑袋看了一下: “不像小孩写的!肯定是因为心里慌,才写得草了!” 狗娃看过纸条才知道,歹徒不是一个人,却是3个人,而且还有两支枪和一个手雷,心里不免有些怕。 “叔,我……看光咱俩去怕不行,你看上面写的,人家是3个人呢!更甭说还有枪,有手雷……” 李四民的老伴一听是3个人,且又有枪和手雷,也怕了: “那就别去了吧?咱报公安局,这事不摊咱管,摊……公安局管……” 李四民火了: “这事公安局要管,咱也要管!见死不救,狗都不如!” 狗娃道: “咱想救也不一定救得了,我看还是报警吧!” 李四民摇摇头: “只怕来不及了,我们快上去!” 狗娃不想上去,便再次提醒李四民说: “咱可就两人呀!” 李四民脚一跺: “少废话,跟我走!” 狗娃这才住嘴了,怪不情愿地和李四民一起出门往楼梯口走。还没走到楼梯口,楼上已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狗娃以为是歹徒们下来了,心很慌,想往门里缩,李四民一把把狗娃拉住了…… 下来的是邓代军和范旭虹。 下楼时,两人都很小心,走得飞快,脚步却是轻轻的——不论思想如何开放,偷情毕竟是偷情,范旭虹不想让人看见,邓代军更不想让人看见。 一路下来都没撞上楼里的人,有两户人家虽说开了门也没看见他们。 到一楼楼梯口,撞上了李四民,李四民认识范旭虹,不认识邓代军,就很警惕地盯着邓代军问范旭虹: “这人是谁?” 范旭虹只一楞便道: “我弟弟,亲弟弟。” 李四民不信: “我咋没见过?” 范旭虹很不高兴: “见没见过与你有啥关系?你要查我的户口么?” 李四民很尴尬,认定范旭虹是误会了,忙说: “不是,咱楼上出事了,周行长被劫持!” 范旭虹大吃一惊: “你咋知道的?” 李四民把攥在手里的求救纸条递给范旭虹看了,范旭虹看后,又把它递给了邓代军。 邓代军说: “得赶快报警!” 狗娃从李四民身后凑上来道: “我也说要马上报警,可我叔说怕来不及了!” 邓代军道: “那就分头行动,一个人去报警,其他人留在这儿对付他们!” 李四民想了下,点点头说: “这样最好!我叫玉玲她娘去报警,咱几个就分头通知各户,把家伙都拿出来,死活不能让那3个歹徒跑了!” 李四民提到了家伙,范旭虹想起了楼上的双筒猎枪,一把抓住邓代军说: “走,快上去,拿咱们的猎枪去!” 这回是真打猎了——猎匪,绑匪们有枪,还有手雷,纸条上写着的。邓代军本能地有些紧张,气喘吁吁往五楼爬时就对一起上楼的范旭虹说: “我……可不会打枪呀!” 范旭虹道: “我会。” 邓代军又说: “人家……要是发现咱们的关系咋办?” “嘿,到啥时候了,还能顾忌这些!不说人家不会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怕!” 这让邓代军多少有些感动,邓代军突然发现,范旭虹骨子里的正义感并未丧失,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他还强。 爬到五楼屋里拿了枪,装了子弹,范旭虹急急地就要下楼,邓代军上前将她拦住了,夺过枪说: “我是男的,还是我来,你呆在楼上别下来!” 范旭虹一楞: “你不是不会打枪么?” 邓代军这才说了实话: “过去玩过几回,不是这么高级的双筒猎枪,是一般的猎枪,和报社的朋友到城外打野兔子……” 范旭虹说: “猎枪都是一回事。” 邓代军这才承认了: “刚才,我……有点怕。” 范旭虹没有生气,微微一笑,拍了拍邓代军的脸说: “去吧!不要怕,我的小弟弟!这是一次冒险,也是一次机会,我无法给你的机会!你冲上去就是英雄,成功不成功都是英雄!我就在你身边,你就当这是一次游戏!” 邓代军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故作幽默地问: “是打猎的游戏么?” 范旭虹说: “对,就当是打猎的游戏。” 邓代军点了点头,点头的当儿,没来由地记起了张副司令员反复讲述的那门炮,这杆猎枪也许正是当年那创造机会的炮,他要用它轰开命运之门,完成一个辉煌的明天…… 第二十三章 按“眼镜”一厢情愿的设想,他们应该在6点半钟以后把周国镇押出去,不坐银行接周国镇的车,而用自己带来的吉普车。把周国镇弄在吉普车里,在街上兜一阵子,等到银行上班了,一起直接去银行,这样做风险最小,也最有把握。 6点10分,“眼镜”又让周启玉下面条,打算吃过面条就走。不料,面条下好刚端上来,门外就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从脚步声中能听出,有人在急匆匆地上楼,有人在急匆匆地下楼。上楼的人和下楼的人好像都不少,“眼镜”感到情况有些反常,就叫老林支开点门缝看看。 老林看完后,脸白了,依靠在重新关严的门上,对“眼镜”说: “坏了,楼上的人好……像知道了,楼道和楼梯上都有人,还拿着菜刀、铁棒!” “眼镜”一楞: “不可能!要发现他们早该发现,昨晚不断来人时就该发现,那时没发现,现在咋会发现呢?这一家人都被我们看得死死的!” 周国镇和王元龙叫老林别大惊小怪,说是天一亮大家都要上班,楼上人来人往是正常的。 老林扑过去打了周国镇一个耳光,恶狠狠地骂道:“日你妈,到这当儿了还想蒙老子!上班会带菜刀么!” “眼镜”放下碗,疑疑惑惑到门口去看,没敢开门,是趴在门缝往外看的。“眼镜”看到了二楼和三楼楼梯上的人,还看到了99lib?菜刀——是一个中年男人提在手上的。“眼镜”还想再看个仔细时,门外已响起了李四民的叫门声: “周行长,快开门,我们狗娃找你有急事!” “眼镜”退到周国镇和王元龙面前,脸孔上的斯文全没了,嘴角抽搐着,用枪瞄着周国镇和王元龙说: “你们真不够意思,真给我们哥几个找了麻烦!” 老林揪住周国镇的衣领问: 99lib.“快说,你们他妈的是咋报的信?” 周国镇不说。 老林揪住周国镇的头发又打。 周启玉扑过来说: “是我报的信!公安局的人马上就来了,你们狂不了几分钟了!” 老林又要去打周启玉,“眼镜”阻止了,说: “事已如此,咱们不能纠缠了,得赶快走,越快越好。公安局的人一过来,咱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周国镇这才道: “你们现在就走不了了!你们唯一的退路就是放下手雷和枪,中止犯罪!” 王元龙也说: “现在为时还不算晚,等到外面的人一冲进来,你们连这机会也没有了,你们得三思!” “眼镜”哼了一声: “我就不信这楼里的人会不怕死!老子手雷一拉,谁不躲得远远的?我们不用想,倒是你们要想想了,和我们同归于尽值不值?觉着值,你们就叫外面的那些人围过来,觉着不值,就老老实实陪我们出去!” 外面还在敲门,一声比一声急。 “要走就快走吧!”老林说,又问:“是一起走,还是留个人在这里?” “眼镜”道: “当然要留人,就让小林留下!” 小林不太愿意,说: “还是一起走好!我……一人留下能干啥?” “眼镜”平静地说: “我和老林只把周行长带走,你拿着这把枪留下,扣着老少3个人质,咱就有后路!我和老林安全上了车,你就抱着周行长小孙女下来,我们会把车开到你看得见的地方的。若是我们走不出去,上不了车,就会拉响手雷,你听到手雷爆炸声就开枪,先杀了这个姓王的——记住,一定要杀这个姓王的,要不,出了事你对付不了他!” 小林还是不放心: “你们不会自己先跑了吧?” 老林怒道: “不会!我是你亲叔,能骗你么?” 闹到这当口周国镇才知道,这老林和小林竟是叔侄。 周国镇对外面的情况不清楚,公安局的人来了没有,来了多少都不知道,自己还得慎重些,得对自己的老婆、孙女和一楼的人负责。面前这3个家伙是亡命之徒,走投无路时是会拉响手雷的,而手雷一拉响,不但是他自己,这楼上很多人都会死于非命。于是便说: “你们真想走,我成全你们,陪你们一起出去,只是……你们要保证不开枪,到你们的车边就放人!” “眼镜”说: “你还算聪明。这可以。外面的人不向我们开枪,我们也不会开枪的!” 小林和老林一起动手,把铐着的周国镇放开了,又把周启玉和王元龙铐到一起。小孙女莹莹吓得哇哇哭,周启玉用一只没上铐的手把莹莹搂到怀里,轻轻拍着说: “乖,别哭,别哭,马上就没事了……” “眼镜.99lib.”也很和气地对莹莹说: “小朋友别怕,我们这是和你爷爷奶奶做游戏呢!” 临走,“眼镜”对王元龙还是不放心,用枪头在王元龙脑门上捅了一下说: “我可警告你,和你们行长一样放聪明点九九藏书,别梦想反抗!” 接着,“眼镜”又对小林第三次交待: “发现事情不对,就第一个打死他!一定要记住!” 到这当儿了,王元龙还开玩笑: “行了,哥们,我都听清了!咱‘古得您那个拜’吧!” 第二十四章 门“哗”的一下拉开了,周国镇被“眼镜”和老林两人挟持着,出现在李四民面前。“眼镜”握着手枪,老林攥着手雷,样子都蛮可怕的。李四民看着“眼镜”一下子99lib?记起来,这人昨晚冒充过周国镇的侄子,还为电话消毒器的事为他和狗娃说过情的。 这么说来,昨晚他和狗娃为电话消毒器到周家去时,周国镇已被劫持了。他和狗娃真傻,当时竟没看出来,周国镇也真孬种,因着怕死就不敢呼救;若是当时呼救,只怕事情早就解决了。他李四民虽说老了,可也是一辈子出力的,不要任何人帮忙,一人也把“眼镜”对付了,更甭说在场的还有狗娃!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如今当官的咋都这么熊呢?真不像话! 李四民很愤怒地想着,定定地看着“眼镜”道: “你们要把周行长带到哪去?” “眼镜”说: “你管不着,快闪开!” 李四民堵着门,一动不动: “你们走不了,这一楼的人都起来了!” 为了证实自己没说假话,李四民身子稍微侧侧,手握菜刀的狗娃急速靠过来了,站在二楼、三楼楼梯上和楼梯口的人也大胆地向303室门口偎了偎。 这些人中有李四民的女儿李玉玲,邓代军和范旭虹,老校长司徒效达,沙导,还有白金明和陆阳。他们手上都握着家伙,有猎枪,有切菜刀,有铁棒、斧头——最奇的是沙导,到这当口了,肩上竟扛着他的M10摄像机! 对峙之中,气氛相当紧张,门已打开便关不上了,歹徒们进无法进,退无法退,“眼镜”有些慌,用枪抵着周国镇脑门,对李四民说: “你们让开路!不让开我就打死他!” 李四民哼了一声: “你敢!现在这里还是共产党的天下!” “眼镜”不再答理李四民,只对周国镇道: “叫这些人都闪开!快!” 周国镇顺从地对李四民说: “李师傅,你让开,叫……大家都让开!” 李四民心里对周国镇更加鄙夷了:他和这一楼的人为了周国镇一家,把生死置之度外,周国镇做为事主竟这么软!他不能让开,决不能让开!这是一场正与邪的对抗,让开一点,正气的防线就要全面崩溃。 李四民不相信歹徒们敢开枪,心中认定,他紧张,歹徒比他还紧张,只要他和这楼里的人不让开,歹徒们就不敢硬往外冲,硬往外冲就算他会被打死,歹徒们却一个也走不掉。这种经验他有,早几年武斗,和对立派争一座大楼,他和他手下的人被对立派的武装包围了7小时,就是凭这种镇定和不怕死的劲头,才绝处逢生的。 在这种时候,勇气是重要的。 “眼镜”手抖了,再次对周国镇道: “叫这老家伙让开!再不让开,我……就开枪!” 周国镇只得再次对李四民说: “李师傅,你……就让开吧!我们要对大家的生命安全负责!” 李四民哼了一声,不满地道: “周行长,你别怕,就算开枪,他也会先打死我!”转而又对“眼镜”说: “你小子别狠,你和我这么拚不值!老子活得年头比你多,你要识相就该放下枪,咱们好好谈谈!” “眼镜”真个把枪瞄向了李四民,吼道: “快滚开!” 滚开?谁滚开?李四明觉着这很好笑,认定这拿枪小子不知道他的辉煌过去——历史退回去二十几年,他就是工人造反指挥部的副总指挥,专管着一支文攻武卫战斗队,这种玩枪弄棍的场面见得多了! 李四民厉声命令道: “把枪放下!” “眼镜”握枪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你让开!不让开我们就一起完蛋!我们……有手雷的。” 老林把握着的手雷举了起来,盯着李四民吼道: “老家伙,我他妈数5下,你若还不闪开,我就拉响它!” 这很要命,手雷真被拉响,伤亡就大了! 李四民只得对“眼镜”和老林道: “你们不要乱来,我和楼里的人可以放你们走,只是……你们要把周行长一家先放了……” 老林理都不理,已开始数数: “一……” “等一下,听我说完……” 二…… 门外的人慌了,许多人都悄悄往后退,就连站在李四民身边的狗娃也往后退了,一下99lib?子就退到了304室司徒效达家门口,差点把站在身后的老校长司徒效达撞倒。原本就站在楼梯下口的白金明和陆阳动作更快,转眼间就看不到影子了。 也有一些人没动。李四民还站在门口不挪窝,狗娃喊他,他也不挪。站在通往二楼楼梯上的邓代军和范旭虹还在原地停着,邓代军手上的猎枪直指着303室的房门。还有老校长司徒效达没退,被狗娃撞了下之后,又在正对着303室的自家门前站稳了。 “三……” 这时候,周国镇真急了,大声叫道: “李师傅,让开!大家都让开!……我是行长,我要对这座大楼,对大家的生命负责任!” 李四民这才明白,再对峙下去就很危险了,遂挥起手对老林道: “别数了,我……我们退开,都退开!” 老林这才停止了数数: “那就快,快退!都他妈回到自己家里去,别自找麻烦!”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李四民和楼里的人让开楼道和楼梯时,站在304室自家门前的老校长司徒效达偏迎着歹徒的枪口和手雷,扑到了303室周国镇家门口…… 第二十五章 没有谁去喊司徒效达参与这场堵拦歹徒的冒险。事发前,李四民和狗娃在短短的时间里几乎敲遍了全楼各家各户的门,偏没去敲司徒效达住的304室的门。事后,李四民说,他和狗娃不是忘了老校长,而是觉着303周家和304的老校长挨得太近,怕敲门会惊动歹徒。 司徒效达却还是被惊动了。李四民和楼里的人围到303室周家门前时,司徒效达因为门口不同寻常的喧闹,迟迟疑疑地开门出来了。 第一眼看到“眼镜”,司徒效达就觉着脸熟,似乎是在哪见过的;在哪见过想不起来.99lib.了,反正他认为是见过的,没准;么是他和方碧薇的学生。 ——他和方碧薇的学生竟走到了抢劫的道路上,这真让他难堪! 后来,在李四民和歹徒们对峙时,司徒效达便带着那份令他不安的难堪,努力想:这“眼镜”到底是什么人?他究竟是方碧薇的学生,还是他自己的学生?或者是他曾经辅导过的哪个熟人的孩子? 司徒效达认为,记起“眼镜”的名字很重要,只要记起来,他就有可能说服“眼镜”放下枪,让“眼镜”终止犯罪,救下周国镇和这楼里的人,也救下“眼镜”自身。“眼镜”只要不开枪杀人,事情就轻多了。 老林举起手雷数数时,司徒效达想起来了:“眼镜”姓金!肯定姓金!他是1982年前后从新疆转学转到东方中学的,就在方碧薇班上。当时,他父母还没从新疆调过来,他一个人跟舅舅过,有一次和舅母闹了气,还被方碧薇带到家住过一夜的。这孩子天性原是善良的,爱养小动物,和舅母闹气就是因为小动物引起的,他养了两只长毛白兔,舅母嫌脏,不让养,他就带着长毛白兔跑了…… 记起这番旧事,使得司徒效达多少有些激动,他觉着事情有转机了,便在李四民退开后,扑到303室门口,楞楞地盯着“眼镜”喊: “小金同学……你是小金同学吧?你别动,你们都别动,我和你们说几句话,说完你们再走……” 老林又把手雷举了起来: “滚开,快滚开!再不滚开。老子就炸死你!” 司徒效达和气地笑着: “不,不,你不会炸的,我是小金的老师,小金不会让你炸……” “眼镜”一脸愕然: “谁姓金?你是谁老师?我告诉你,我不姓金,也从未有过你这个老师!” 司徒效达很伤心: “这不好,人都不能否认自己的历史。我是你老师,就是你老师,我想否认不行,你想否认也不行……” “眼镜”急了: “老人家,你……真是疯了!不说我不是你的学生,就算我真是你的学生,走到这一步,也不会再认你这个老师了,你……快闪开……” 司徒效达益发有信心了,不但不闪开,反而一脚跨进了门内: “你不认我这个老师,我却认你这个学生,你今天听我的话,以后我会去看你,不论你在哪儿,我……都会去看你……” “眼镜”几乎要哭了: “你藏书网快出去!我不是你的学生,真不是!我父母就是教师,看在你们都是穷教师的份上,我不想伤你!” 那当儿,司徒效达如果不是故意想缠住歹徒,就是脑瓜出了问题——“眼镜”已讲得这么明白了,司徒效达还藏书网认定“眼镜”是他的学生: “小金同学,还记得你的长毛兔么,那两只长毛白兔?住在我们家那夜,方老师和你一起喂兔子,用剩饭喂,饭粒粘了兔子一身……” 说着,司徒效达想反手关门。 “眼镜”扯着周国镇后退了一步,把枪瞄向了司徒效达的胸膛: “不许关门!” 司徒效达点点头: “好,不关门也行,不过,我们还是得好好谈谈。我相信,这么干你是一时糊涂,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就拿我来说吧,被错划成右派,到劳改农场劳改时,就糊涂过,当时我想……” 老林听不下去了,举着手雷的手哆嗦着,对“眼镜”大吼: “快开枪!开枪!打死这个老东西!到啥时候了,你他妈还听这老东西上课!” 司徒效达又觉着老林很像自己的儿子——儿子闹闹如果活着,岁数应该和这老林差不多,他们都是过去那个时代的受害者,他们先天不足,缺乏教养,他不能和他一般见识。 于是,司徒效达转而对老林说: “我教过的学生许多比你的岁数还大,我儿子也有你这么大了,我不但能做小金的老师,给小金上课,自问一下,也能给你上课。我现在阻拦你们,是为你们好。你们想想,你们就算能走出这座大楼又怎么样?事情就会完了么?不会完的!任何社会都容不得你们这么干的!” “眼镜”哭了: “走到这一步,我们已经完了。老人家,你的好心我们知道,可我们现在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司徒效达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目前你们还没造成什么后果,还是一时糊涂么!你们放下枪,我保证谁也不会碰你们一下,我陪你们一起去自首!” 被挟持着的周国镇似乎看到了事情的转机,也顺着司徒效达的话说: “现在确实没造成什么损失,一切都还来得及,你们不妨再想想……” “眼镜”犹豫着: “可……我们本来就是逃犯……” 司徒效达一?99lib?楞:“逃犯?不,不会,你是骗我!” “眼镜”说: “老人家,我不骗你,我和老林都是逃犯……” 司徒效达眼圈红了: “你们咋这么不争气呢!” 周国镇担心司徒效达中止这已产生了一些效果的劝说,马上抢上来道: “就算是逃犯也不要紧,只要终止犯罪,最多是多坐几年牢,事情的结局总比硬拚到底好。” 不料,周国镇这句话不但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反倒使“眼镜”突然醒悟到自己的黯淡前程,“眼镜”把枪一挥道: “别再废话了,我们想好了,今天既已走到这一步,那么,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们说啥也得走!” 司徒效达依然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又举起手道: “我们再谈谈,再谈谈!你们现在还是不冷静。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让我把门先关上,不让外面的人进来,这样你们就有安全感了。我呢,再和你们谈5分钟,如果真说服不了你们,你们就走。” 老林叫道: “你不要想蒙我们!5分钟后,公安局的人就过来了,你他妈快滚,我们一句话也不和你谈了!” “眼镜”再次把枪瞄向司徒效达: “老人家,因为你是个教师,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你敢再拦我,我就开枪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直到这当儿,司徒效达还不相信“眼镜”会向他开枪,他以为“眼镜”还是在吓唬他,又向“眼镜”面前走了一步说,“你不会开枪的,你肯定想起了那两只长毛兔,毛细细的,白白的,好长好长……” 然而,司徒效达话没说完,“眼镜”把手中的枪冷冷扳响了,几乎是贴着司徒效达的胸膛扳响的。“眼镜”开枪的时候,司徒效达已走到了“眼镜”面前不到半步的地方,中弹倒地时,司徒效达颤抖的手几乎抓住了“眼镜”的衣领。 栽倒在地上,司徒效达才明白自己弄错了——“眼镜”不是他和方碧薇的学生,肯定不是,他和方碧薇的学生决不会向自己的老师开枪,决不会,这让司徒效达感到欣慰,他大可不必为今天的一切感到难堪了…… 后来,歹徒们冲出了门。 后来,枪又响了。 后来…… ——没有后来了,司徒效达渐渐浮到了一片明净的蓝天上,那是1944年缅甸的蓝天,1949年军政大学的蓝天,1961年劳改农场的蓝天,他和方碧薇曾经共同拥有它…… 第二十六章 邓代军站在二楼至三楼之间的楼梯上,目睹了司徒效达校长面对九九藏书死亡的凛然大义。 老校长是尽职的,临死前还给歹徒们上了最后一课,且上得那么动情。邓代军不清楚老校长和“眼镜”的关系,更没见过老校长反复提到的长毛兔,可他能想象到老校长和“眼镜”当年的感情,以及那两只长毛兔的可爱模样。有一瞬间,邓代军也认为事情有了转机,听“眼镜”的口吻,似乎是有可能在老校长的教诲下放下枪的。 万没料到,“眼镜”非但没放下枪,反而向老校长开了枪!那骤然爆响的枪声,把他的心击碎了。他不知喊了声什么,本能地想往楼上冲,身边的范旭虹一把把他拉住了,说: “他们疯了,快,快下去!” 歹徒们真是疯了,打死老校长后,又向站在三楼楼道上的狗娃、沙导和李四民开了枪。李四民和沙导很机灵,两人未待子弹射到面前,便三脚两步跳到了通往四楼的楼梯上,而仓促往304老校长屋里退的狗娃却被击中了,应声倒在304室门里。 这时,303室屋里的歹徒已挟持着周国镇冲出了门,可不知为啥,却没继续往楼下冲。 ——后来才知道,“眼镜”已改变了主意,让屋里那个歹徒一起走。 “眼镜”持枪站在门口警戒着,招呼屋内的歹徒: “小林,你也出来,快出来,把周行长的孙女抱着!” 这当儿,邓代军被范旭虹拉着,已退到了楼梯拐弯处,仰起脸能看到“眼镜”半个晃动的脑袋和老林侧着的身子。当时,他是能开枪的,可他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是猎枪,子弹出去不是一粒,而是一团,一枪下去,既能打中歹徒,也会伤着周国镇。而两个歹徒又把周国镇顶在前面,自己尽量往后缩,身子还不住地动,不说他,范旭虹看了都没办法。 范旭虹又拉了拉他,轻声说了句: “还是先下去,到下面再说!” 急速从楼梯拐弯处下到二楼,邓代军和范旭虹来到203室门前。203室门半开着,白金明、陆阳和康婷正靠在半开的门内向外张望。范旭虹没顾多想,便和邓代军一起冲了进去。 康婷想拦,白金明却一把把康婷推开了,招呼邓代军和范旭虹说: “进来,都进来!” 康婷让开门,后退两步说: “你们进来行,可……千万别……在这开枪!” 白金明也道: “这是伙亡命之徒,又有手雷,我们是不能硬拚呀!” 白金明话未落音,楼上已传来周国镇孙女莹莹的哭声,莹莹一边哭一边大声喊着爷爷奶奶,声音怪凄惨的。 康婷又对邓代军和范旭虹说: “你们听,你们听,他们还抢了孩子,就是冲着孩子,你们也不能乱来啊!你们要是在这一开枪,歹徒们敢杀孩子,敢往咱这扔手雷!” 范旭虹很不耐烦: “你怕手雷就躲远点!” 康婷失声尖叫道: “我还能往哪躲?这……是我的家!” 陆阳到这当儿了都没忘记讨好康婷,直楞楞地盯着范旭虹说: “就是为了抓歹徒,也不能这么霸道嘛!” 白金明喝了一声: “都别说了!” 制止了康婷和陆阳,白金明以商量的口吻对范旭虹道: “咱们到楼下去堵是不是更好?” 范旭虹哼了一声: “白行长,别怕会打碎你们家的坛坛罐罐,真要有啥损失,我的公司负责赔你!” 白金明很尴尬: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完全是为了抓歹徒嘛!” 为了证明自己是出于公心,白金明把陆阳一拽,出门下楼了,下楼时,手里拿了把水果刀,陆阳则拿了把菜刀。 两个人是从邓代军身边硬挤过去的,挤得邓代军一楞。 邓代军根本没注意到范旭虹和康婷、白金明的简短对话,甚至连白金明、陆阳从他身边挤过去都没注意。那当儿,他已发现,他占据的位置是极有利的,歹徒们只要从楼上下来,就得从这门前走过,他正好能在歹徒身后就近开枪——只要距离近就不怕伤着周国镇了。 他还藏书网想好了,首先要打死那个拿着手雷的老林,只要手雷不炸,就没啥可怕的了——就算“眼镜”回身开枪也不怕,他和范旭虹躲在门后,有一定的安全保证。再说,“眼镜”若是回身开枪,也会给周国镇造成机会,周国镇完全有可能一把搂住“眼镜”…… 自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设想,危险还是存在的,如果他一枪打不倒拿手雷的老林,老林就可能把手雷扔过来,那么,他和范旭虹.99lib.t>也许就会像老校长一样,永远长眠于此。 老校长是为他正直的敬业精神而死的,老校长的最后一课没打动歹徒的心,却打动了他的心。为了老校长,他得这么干,为了自己的机会,他更得这么干。 他清楚:任何机会都意味着风险。 第二十七章 屋里的那个小林碰到了麻烦,周启玉和王元龙都不让小林抱走莹莹,且为了莹莹与小林扭斗起来,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喊声响成一团。沙导趴在通往四楼的楼梯上,看不到屋里的情形,却能想象到那紧张的气氛。“眼镜”和老林焦躁不安地站在门口,想进去为小林帮忙,又不敢,只对着屋里大吼: “小林,开枪,快藏书网开枪!” 然而,屋里始终没响起枪声,直到小林跌跌撞撞跑出来都没响起枪声。 沙导看见,冲出来的小林很狼狈,脸上还有血。 “眼镜”急促地问: “枪呢?你的枪呢?” 小林未及回话,枪声已从身后响起——是王元龙抠响的,一枪就把小林打倒在地。 扳响那枪时,王元龙还拖着和他铐在一起的周启玉。 周启玉真是被拖着的,全身俯在地上,一只没上铐的手不断地撑着地,两只脚尽可能地蹬着能蹬到的东西。 这镜头真难得,不是亲眼目睹,实是难以想象,甩子王元龙一只手被铐着,还拖了一个人,竞一枪打倒了小林!艺术真是来源于生活的,关在屋里编,决不会编出这种精彩的剧情来。 沙导激动不已,趴在楼梯上,又把M10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搏杀现场,马上在小监视器里看到,“眼镜”回转身对着王元龙开了一枪,王元龙身子一翻,再次举枪射击。 这两枪都打空了——“眼镜”没击中王元龙,王元龙也没击中“眼镜”。这让沙导非常遗憾,一来一往的两枪,竟没有一枪是见血的,从艺术效果上看很说不过去,以后把这段录像编到电视剧里就会减色不少。 司徒效达有敬业精神,沙导也99lib.有敬业精神,不是有这种敬业精神,沙导是决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拍这枪战场面的。 6点10分,李四民的女儿玉玲跑上楼来.99lib.了,说是周国镇被劫持,让沙导去帮忙。当时,他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与他无关,他死活也不能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去冒生命的风险。就算是为了赚上三五万,也不能冒这种风险。于是,对玉玲说: “你先走,我马上来。” 嘴上说去,实际上心里已决定不去。 眯眯也不让他去,说: “不是咱的事,咱别管!” 已准备重新上床睡个回笼觉了,才骤然想到:这事与他有关呀!这么好的枪战场面以后到哪找去?就算是舍得花钱也找不到呀!摄像机就在手上,到楼下把这场面拍下来,以后就是钱。可以把这场面编到杀人放火的电视剧里去,卖录像带的时候还可以大做一番广告:“真正枪战,著名导演沙世钊同志冒着歹徒的枪弹,以惊人的勇敢实拍了这个场面……” 这才爬起来,再不听眯眯的劝阻,扛着M10摄像机冲出了门。 一切都是顺利的,歹徒开门的镜头拍到了,歹徒和李四民对峙的镜头拍到了,就连书呆子校长司徒效达被打倒的场面也拍到了——拍这组镜头时真玄,“眼镜”打死司徒效达后,又向他和身边的李四民开了枪,不是李四民拉着他往楼上跑得快,只怕也要吃上一枪呢! 紧张拍摄时发现,镜头里的3个歹徒都是昨夜见过的。他们冒充执法人员还挺像回事,莫说周国镇,就连他这大导演都上当了,还以为周国镇真犯事了哩!不过,昨夜他到底还算聪明的,眯眯那么纠缠,他都没到白金明家去,如果去了,定下来改剧本,可就闹笑话了…… 机器走得正常,红灯一直亮着。好,这就好。 现在,枪战继续进行。 王元龙又开枪了。“眼镜”闪到了周国镇身后。唉呀,周国镇被打中了。这个甩子,没打到“眼镜”,偏打了自己行长! 周国镇的膀子在流血。周国镇捂住了膀子。“眼镜”在往枪里压子弹。李四民冲入镜头。李四民出镜。周国镇想摆脱“眼镜”。老林用手雷敞周国镇的头。周国镇的脸上也有了血。 好,这很好。 王元龙又举起了枪。枪没响,臭子。肯定是臭子。 王元龙在后退。周启玉配合不好,她挡住了王元龙的退路。王元龙要完…… 王元龙没完。王元龙又在向前凑。王元龙出镜。 再下来全部都是空镜——沙导眼睛离开监视器发现,重新把枪压上子弹的“眼镜”和老林,顾不得再和王元龙纠缠,已揪着周国镇向楼下冲…… 沙导在认定了自己的安全以后,也从楼梯上冲下来,抢拍歹徒的背影。 歹徒们下完了一段楼梯,继续向二楼冲。 沙导适时地跟到了楼梯拐弯处。 歹徒走上了二楼楼道,从空关房204室门前走过,又从关着门的203室门口走过。 这时,沙导看到203室的门急速开了半边,一杆双筒猎枪的枪管探了出来,继而便听到了猎枪的枪声,声音很响——比手枪声响多了,拿手雷的老林随着那猎枪声倒下了——这家伙后背被呼啸而出的一团铅弹打烂了,是头朝下倒下的,手中的手雷顺着楼梯蹦蹦跳跳往下滚。 沙导一下子慌了,手雷从老林手上飞离前拉没拉弦他可不知道,那当儿他只注意到了203室门里探出的猎枪,没注意到老林的动作,老林这歹徒真拉了弦,他可就完了! 心里一紧,沙导抱着机子就往楼上跑,一边跑,一边还对正手扯手往楼下冲的周启玉和王元龙喊: “当……心手雷……” 第二十八章 手雷没响。 手雷从歹徒手里落下后,被周国镇一脚踢到了二楼楼梯拐弯处,在拐弯处的墙角弹了一下,又顺着楼梯蹦蹦跳跳下来了,径直跳到白金明和陆阳面前。白金明没敢怠慢,上去又是一脚,把它踢出了大楼,同时,拉着陆阳趴下了。 趴下后,没见手雷炸,倒听见二楼楼梯上动静越闹越大,有枪声,有扭打声,还有周国镇的叫喊声。白金明才匆忙爬起来,准备对付即将下楼的歹徒。 当时,白金明并不知道老林已被邓代军的猎枪击中,还以为他和陆阳将要对付的是两个歹徒。按白金明的设想,他和陆阳应该在两个歹徒冲下楼后再动手——极突然地从楼梯旁跳出来,一人抱住一个。 后来,白金明从楼梯旁一伸头看到,两个歹徒只剩了一个,且是那个斯斯文文的“眼镜”,一下子勇气大增,决定上楼。作出这决定时,“眼镜”已被周国镇拖到了二楼拐弯处,周国镇不简单,满脸是血倒在地上,两手还牢牢抱着“眼镜”的腿。周国镇像是中了弹,而且还有继续中弹的可能——周国镇抱着“眼镜”的腿,害得“眼镜”没法脱身,“眼镜”一急,能不再给周国镇一枪么? 这一瞬间,白金明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很卑劣的念头——希望“眼镜”能适时地对准周国镇脑门再开一枪。只要“眼镜”来了这一枪,周国镇就完了,银行班子的调整就算完成了,他白金明不必再作任何等待,就将是工商银行的行长了。自然,要开追悼会,他会起草一个很好的悼词,把周国镇好好夸一夸,让他夫人周启玉和行里他的死党们都为之感动…… 然而,这念头仅仅是一闪而已——他白金明好歹是副行长,决不能真的见死不救的,若是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见死不救,他纯洁的政治生命和未来的锦绣前程就完了。前不久报上还登过这种事的,一个县委副书记见死不救,被撤了职,开除了党籍。况且,这当儿“眼镜”还在对着他的家门开枪,不但威胁着周国镇,也威胁着康婷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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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安全。 白金明不再犹豫,手一挥,和陆阳一起蹿上了楼。 真是巧,白金明和陆阳上去时,“眼镜”手枪里的子弹也打完了,正想再往枪里压子弹,而楼上的邓代军却提前一步压好了子弹。白金明和陆阳刚蹿到“眼镜”身后,上面邓代军“砰”的又是藏书网一枪,一粒铅弹打伤了白金明的膀子,还差点击中白金明的脑袋。 那当儿,白金明已顾不得多想了,趁“眼镜”背对着他,一跃而起,几乎是踩着周国镇横在地上的身子,死命搂住了“眼镜”,搂住后就对邓代军喊: “别开枪了!我……抓住他了!” “眼.99lib.镜”到这节骨眼上了还不死心,挣扎着回转身,用胳膊肘猛捣白金明的头,捣得白金明很痛,白金明却死不放手。陆阳也来帮他,先夺下了“眼镜”手上的枪,又把“眼镜”的头拚命往下按,最终把“眼镜”按倒了。 ——白金明由此而认定,他那勇敢的一搂是具有决定意义的,正因为有了他这一搂,枪战才至此结束。 后来,楼上的人都下来了,大伙儿七手八脚用铁丝一一捆绑了两个受伤和一个被活捉的歹徒,绑好后,全扭到了楼下的院子里。 在这番忙乱过程中,沙导也早已从楼上下来了,一直扛着摄像机在摄像,镜头老跟着周国镇,直到白金明指挥大伙儿把3个歹徒99lib?扭到院子里以后,沙导才把镜头对着白金明扫了扫,这让白金明很失望。 最后,沙导很权威地对众人命令说: “站好,大家都站好,把这3个歹徒扭在面前,对,两个扭一个,狠一些,再狠一些!好,好,很好,就这样,我开始拍了!这将是一组珍贵镜头,是我们全楼8户人家血火凝成的战斗友谊的见证!” 在这友谊的见证上,周国镇依然处在中心位置,一副保卫了国家财产的大英雄的样子,这又使得白金明很不舒服,白金明当时就很敏感地想到,因为有了今天这场意外的劫持,因为周国镇在这场劫持中的表现,加上上面有人为他说话,周国镇没准还会挺上两年,这就意味着他还得做两年孙子。 这是没办法的事,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得识时务,就得收敛攻势,还得一心一意把孙子做好…… 7时整,公安局的3辆警车呼啸而至,十余个干警跳下车后,正看到这老老小小许多人扭着歹徒摄像的一幕,干警们都很吃惊,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短短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人民路256号的8户居民就把3个持枪歹徒制服了,使得属于他们的平静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生活确已恢复了平静,正是早晨听新闻的时间,不知谁家已拧开了收音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播新闻: 新华社莫斯科8月21日电:据塔斯社报道,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一小时前发表声明,强调他已完全控制了全国局势,并恢复了曾一度中断的与全国的联系。同时,俄罗斯联邦总检察长斯捷潘科夫在俄罗斯最高苏维埃会议上宣布,将对苏联紧急状态委员会全体成员提出刑事起诉…… 尾声 关于人民路256号事件新闻集锦: “本台消息:昨夜19时45分至今晨6时48分,我市人民路256号居民楼发生了一起重大持枪劫持案。两名被通缉的在逃案犯伙同本市无业游民林××,手持六四式手枪两支,手雷一枚,劫持了居住在人民路256号303室的工商银行行长周国镇一家。歹徒们挟持周国镇后,阴谋连夜抢劫工商银行金库。周国镇行长和其夫人周启玉临危不惧机智勇敢地和歹徒周旋,拖住了歹徒,并向该楼居民发出求救警报。该楼居民得知这一紧急情况后,冒着歹徒的枪弹和手雷随时有可能爆炸的危险,纷纷行动起来,毫无畏惧地打响了一场围捕歹徒的人民战争,仅仅用了28分钟便将3名穷凶极恶的歹徒一一制服。参加这场激烈搏斗的居民中,有银行干部,有工人、农民,有记者、导演,还有老教师。搏斗中,我市东方中学原校长司徒效达不幸遇难……此案目前仍在进一步审理中,我台将陆续报道有关详情,请各位观99lib?众到时注意收看。” “各位观众,现在我们站在人民路256号居民楼前,对参加围捕歹徒的人民路256号英雄居民进行藏书网实地采访。站在记者身边的这位老同志就是著名金融企业家,我市工商银行现任行长周国镇同志。” 请问周行长:面对持枪歹徒你都想了些什么?你害怕么? 周国镇:“没啥可怕的。我是共产党员嘛,又是行长,也顾不得怕嘛!当时想的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歹徒到银行去!只要银行安全,就算我死了也不要紧。后来大伙儿赶来了,和歹徒打了起来,就有些怕了,不是怕自己一家怎么样,而是怕歹徒手中的手雷真炸了,那会造成很大伤亡的。” “是的,这伙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斗争有时也要讲策略。那么,你呢,白金明同志,你身为副行长,处在当时的情况下是怎么想的?” 白金明:“我还能想啥呢?我急呀!我们不必唱高调,也不必说假大空的话,说心里话:周行长是我的老领导,对我有知遇之恩,为公我得往上冲,为私我也得往上冲!我当时想,打死我不要紧,万万不能伤了我们老行长。不过,我懂老行长的意思,不能蛮干……” 陆阳:“我来说两句。我叫陆阳,对,大陆的陆,太阳的阳。记者同志,你不知道,白行长为老行长担心哪!一看情况紧急,就对我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现在我们要起带头作用,首先要保证不能让老行长受害;第二,决不能让歹徒走出这座大楼!白行长冲上去时,子弹乱飞,其吓人呀!” 白金明:“不要谈我了,比起老行长我可差远了。要说危险,老行长危险,李四民师傅、狗娃同志、司徒老校长、王元龙同志,哦,对了,还有那个姓邓的记者,也危险!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呢!不是他们死死拖住歹徒,并且打伤了两个歹徒,我最后冲上去也没有用。记者同志,还是请他们多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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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李师傅,你就谈谈吧!据我们所知,周行长的报警纸条是你发现的,你敲开周家的门后,毫不退让,把歹徒堵在门内,你就不怕歹徒开枪吗?” 李四民:“枪?枪我见得多了,‘文化大革命’那会儿啥枪没见过?我才不怕他开枪呢!真是,咱怕啥?咱身上有正气!俗话说‘正能压邪’,我就不信这几个歹徒能翻了咱共产党的天!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这社会风气闹成这种样子,都明打明的抢了,是什么问题?记者同志,我说咱得三思呀!当年毛主席就说过,‘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得警惕呀!不能光在嘴上讲反和平演变,要真正依靠工人阶级,抓阶级斗争了……” “好,李四民同志提出了反和平演变的问题,这是一本很有意义的问题,我们将在以后专门进行讨论,下面,我们还是围绕8.22事件谈。王元龙同志,是不是请你来谈一下?” 王元龙说:“我?我说啥?我这个人不会说话。” “随便说几句吧!” 王元龙:“我真没啥说的,我那时急了眼,干了些啥自己都记不清了。” 周国镇:“这个小王,还谦虚呢!我来说吧,我是行长嘛,对我们小王是了解的。小王是我们银行的保卫干事,工作责任心一直是很强的,是个很好的青年同志。8.22夜间,他来找我谈心——这些小青年没事都喜欢找我老头子谈心,正好赶上了歹徒劫持,就和我一起与歹徒周旋,早晨打起来后,一只手拖着我老伴,一只手奋勇夺枪,不顾个人安危,打伤了一个歹徒,立了大功呢!” 王元龙:“周行长,你……别说了,这都是我该做的,也是您和白行长平常教育的结果……” “好,今天就谈到这里,谢谢诸位接受我们电视台的采访。各位观众,很遗憾,另外两位重要当事人——著名导演沙世钊同志,记者邓代军同志99lib?因工作的关系,今天没能接受我们的采访,我们将在适当的时候另行安排。” “吝位观众,法制园地节目又和大家见面了。在这次节目里,我们继续讨论震惊我市的8.22事件。首先我们为大家播放一段8.22事件的实况录像,这段录像是著名导演沙世钊同志冒着歹徒的枪弹和手雷爆炸的危险,现场录制的。” 插播实况录像。 实况录像播毕。 “坐在我面前的就是著名导演沙世钊同志。沙导演目前正在拍摄一部反映我市金融改革的电视连续剧,今天在百忙之中接受了我们节目的邀请,请允许我代表电视机前的观众,对沙世钊同志表示哀心的感谢!下面,请沙世钊同志讲话。” 沙导:“没多少话要讲。8.22事件大家谈得够多的了,我不想再谈了。我做了什么呢?我没做什么,我只是把一个电视导演该干的事干了。我还得承认,当时我也不是一点不怕的,我也怕,可想到自己是个人民艺术家,导革命戏,首先要做革命人,那点怕也就扔到脑后去了。今天在这里,我想以一个艺术家的名义提一个问题:那就是做什么人的问题。以后的生活中,我们也许还会碰到这种非常时刻,当我们面对歹徒感到恐惧的时候都要想想,我们究竟要做什么人?” “沙导演提出的问题非常深刻。对这个问题,我们年轻的记者邓代军同志也在8.22事件中用行动作出了回答,现在我们就请这次节目的另一位特邀来宾邓代军同志和大家见面……” 邓代军:“沙老师提出导革命戏,做革命人的问题,我认为提得很好。
我不是人民路256号的住户,事情发生那天,我正好借住在那里,为一位老将军写回忆录,从思想上就受了老将军的熏陶。当然,在这之前,去世的司徒效达校长,我们报社总编,还有前辈记者、编辑老师,都给了我许多很好的教诲,都教育我如何做人,做革命的人,无畏的人,忠于党忠于人民的人。正是这教育,这熏陶,才使我在关键时候做出了正确选择。因此,今天在这里我想讲,我要谢谢老将军,谢谢我的老校长,谢谢我们报社的领导和同志们!在那8月22日惊心动魄的28分钟里,他们都站在我身后,给我勇气,给我力量……” “本台消息:今天上午省市有关部门领导和各界群众千余人,在市人民政府礼堂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沉痛悼念在8.22事件中英勇献身的原东方中学校长司徒效达同志。追悼大会由市长王顺山同志主持。王市长在追悼大会上宣布:经省人民政府批准,授予司徒效达同志革命烈士光荣称号,并根据司徒效达同志生前愿望,决定追认其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作者附记:本小说纯系虚构,如情节、人物与现实生活中的某些人和事雷同,均属巧合。) 1991年9月——12月写于南京兰园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