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曦落乱世书》 楔子 北曦末年,这是一个动荡混乱的年代。 英雄们的故事在铁与鲜血的舞台上上演 他们手握刀剑 他们咆哮厮杀 他们背负着注定的宿命 他们的铠甲沾满鲜血与泪 他们的脚下踏着千万人的枯骨 他们以血为代价开辟前行的路 以命为赌注投身无止的战斗 不死,不休! 第一章乱世之始 北曦末年,皇室衰微,朝纲祸乱,诸侯并起,皇帝却专宠贵妃温氏,不理朝政,令国舅温厉监国,自此温氏一门如日中天,权倾朝野。次年,温厉野心渐显,提拔党羽,排除异己,凡温氏门中,非官即侯。群臣中敢有忤逆者,轻则贬官流放,重则处死。三朝老臣魏泊多次进谏,无果。温氏党羽愈发专横跋扈。其年四月,温贵妃怂恿皇帝收集天下珍宝,建“天明宫”,藏珍宝于宫内,以显国之强盛。温厉借机大肆敛财,并行苛政,加赋税,重徭役,卖官鬻爵,百姓们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六月,盗贼四起,侵掠州郡,百姓深陷于水火中。 七月,魏泊入宫死谏,终于得见皇帝。 而当时的场景,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泊入宫中,面色威严,语气激昂,状若猛虎也,温厉见之色变,泊列温厉及其党羽罪状百余条,请帝治其罪,然帝曰:“然也,朕已晓之,卿可先退矣。”魏泊闻言,以手锤胸,嚎哭不止,曰:“大曦五百年江山,亡矣!”后撞柱而亡。”皇帝大怒,欲将魏泊挫骨扬灰,又念在他是三朝老臣,便下令将尸身弃于乱葬岗,受风吹日晒雨淋犬噬,禁止任何人收尸,违此令者,诛三族。 但在某个夜晚,魏泊的尸身还是消失了。 皇帝盛怒之下派出天枢院所有精锐彻查此事,三日后,温厉面圣。上奏此事直指大将军苏珏, 自曦殇帝以来,北曦重文轻武之风盛行,武将孱弱,边疆战事败多胜少,州郡刺史蠢蠢欲动,直到苏玨的出现。无论是谋略还是武力,苏玨都是是世间少有的奇才,他带领的“归尘”营,打下无数场胜仗,夺回了被北方山戎所蚕食的土地,也压制住了刺史们的野心。 后人曾言:若无苏玨,北曦便要早亡五十年。 如今,他成了违抗帝命的反贼。 “若苏玨谋反之心已显,微臣当用天启宝剑,诛杀逆臣!”温厉在朝堂上高呼。 七月下旬,权臣温厉持天启宝剑,只留一句“奉旨行事”,便将大将军苏玨压往帝都,当晚,将军府遭血洗,全府上下百余口人无一人幸免。 帝都天牢,故人相见,不过一人高高在上,一人枷锁加身。 “苏珏,你为何谋反?”皇帝高声质问。 苏珏不做辩解,他接过毒酒,说,:“我祝陛下,天福永享,寿与天齐!也祝我大曦,国泰民安,万古长春!”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苏珏所有的力气,他看着皇帝,满是伤痕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把酒一饮而尽。 天福九年,大将军苏玨谋反,念其功,由帝亲赐鸠酒,诛三族,百姓闻言,无不痛哭流涕,温氏一门从此一手遮天,再无阻碍。 而诸侯们的野心,也再无人压制了。 ****** 天福十一年三月,青枫郡,夜。 这里是除锁天关之外,帝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虽已是初春,冬月的寒气却仍未褪尽,每条街巷都有雾一般的寒气弥漫着,风一吹,就好像将人带回了寒冷的冬月。残月发出惨淡的光,笼住了整个青枫郡。 空荡荡的街上,有两个浑身酒气的人摇摇晃晃的前行着,看他们的装束,竟是巡城的士兵?! “这样的天气,总要喝点酒才舒服。”为首的士兵说着,又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口酒。 “我们这个样子巡城,万一被什长撞见........”说话的是旁边的矮个士兵,别看他这样说,其实也已经喝了不少酒了,他朝四周张望着,似乎真的在害怕什长从什么地方忽然出现。 “所以说你还是个新兵,不懂规矩了吧?”为首的士兵大笑,“咱们在夜间巡城本就累,再加上这种天气,大家都少不得有些怨言,喝些酒暖暖身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上头的人也都体谅我们,对这件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怪不得!”矮个士兵晃了晃脑袋,“不行了不行了,我得去撒泡尿。” “快滚快滚,”为首的士兵又灌了一口酒,嘟囔着,“这都快一年了,这小子的酒量怎么还是这么差。” 月亮隐到了云朵后面,矮个士兵跌跌撞撞的晃进一旁的巷子里,为首的士兵则在离巷口不远的地方靠着墙,把酒葫芦放到嘴边,小口小口的抿着。 突然,巷子里传出一声闷响,听声音,大概是矮个的士兵摔倒了。 “你小子喝那么一点酒就连站都站不稳了么?”为首的士兵大笑,“可别把尿撒在自己身上。”他扭头看着巷口,因为没有光,只看到了矮个士兵倒在地上的上半身的轮廓。 “你小子躺够了就赶紧提提裤子起来!”为首的士兵还是笑,边笑还边灌了一口酒,可矮个士兵却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喂!” 矮个士兵仍是没有动。 “二牛?!”为首的士兵心底闪过一丝恐惧,忍不住叫出了矮个士兵的乳名。 “你小子还活着的话就给我吱一声!”此刻为首的士兵醉意全无,他扔掉酒葫芦,握住了腰间的佩刀,月亮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钻出了云层,借着惨白的月光,他看到那暗红色的液体正缓缓从矮个士兵的身体下渗出。 是血! 他不假思索的要拔出佩刀,却还是晚了一步。一把冰冷的匕首在他拔出佩刀之前割开了他的喉咙,他至死,都没有看清那个杀掉自己的人。 两条街外的北门,城门洞开,成千上万鬼魅般的影子踏着守卫的尸体涌入城内。 ****** 一日后,帝都,万花苑。 “陛下!陛下!”年老的内监慌慌张张的闯进万花苑,边呼喊边寻找着皇帝的身影,他的脸因为不安变得更加苍白,像是在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 不远处,皇帝从万花丛中站起来,却仍弓着腰侍弄着那朵娇艳的牡丹,他微微皱着眉,也不回头,说:“王坤,朕记得朕可是说过,朕侍弄花草的时候一律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陛下,”年老的内监在花海中的鹅卵石小径上朝着皇帝跪了下去,“陛下息怒,望陛下待老奴禀告完毕,再发落老奴也不迟。” “好,那朕便听你一言。” “今日青枫郡火马急报,前夜青枫郡遭袭,信使到达帝都时说在他出发时北门西门已被贼军攻破,三万守军几乎全军覆没,守将沈向力战而亡,郡守李青云召集家丁衙役,以及一些百姓大约五百人在南门抵抗。” “沈向战死?!你们不是说他是我大曦守城第一人吗?!”皇帝变了脸色,语气不知不觉就凌厉了起来,“还有那三万守军,一夜之间全军覆没?难道他们全是酒囊饭袋?是那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内监不敢说话,只是把头埋的更低,重重的抵在鹅卵石小径上。 皇帝转过身,怒而拂袖,好几枝花都因此折断,叶子花瓣散落满地。 就连刚刚那株珍贵的牡丹也没能幸免。 “传信的人呢?把他带到朕面前来!”皇帝几乎想大声怒吼。 内监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他冷汗直冒,几乎要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怎么?!连朕的话也不听?” “回陛下,传信之人......已经........死了。” “死了?” “他到达帝都时身负三矢,其中一处是致命伤,按理来说早该死了,可他却是把消息交待完之后才咽气。” “......” “启奏陛下,还有一事。” “讲。” “信使临死前还说了一句话。” “是什么?” “寒鸦。” “拓拔焱?!”皇帝忍不住惊呼道。 天福十一年三月,北凉王拓拔焱叛变,他仿佛神兵天降,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绕过锁天关,又在一夜之间攻下防卫森严的青枫郡,撕开了大曦王朝的胸膛,让大曦的心脏暴露在狮子的利爪之下,而这些都倚仗他那天下无双的军队——寒鸦。同年四月,在拓拔焱猛虎一般的攻势下帝都仍未沦陷,而此时幽、兖、卫三州终于还是凑成了总数十万的联军勤王。就在帝都的王公大臣们都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却发生了变故。 联军行至沉山原,突然遭到了拓拔焱赤云铁骑的袭击。按理来说,沉山原地势太过平坦,不是一个适合埋伏的地方,但是这里的草却都是长得过腰的,赤云们隐藏在草下,完美的与环境融为了一体,这天早晨又起了雾,也因此,竟没有一个联军斥候发现赤云们的踪迹。当赤云们发起冲锋,将他们的武器刺进联军士兵心脏时,有的士兵甚至连武器都还没有来得及拿起来。 但拓跋焱赤云不过五千人,五千对十万,结果似乎可想而知。 可联军还是败了,惨败。 兖州太守张任与拓拔焱早就勾结,在赤云发起冲锋的同时,担任后卫的兖州军队也发起了冲锋。不过瞬间,联军的阵型就被冲的粉碎,这只联军大都是从各处平定农民起义的地方军抽调而来,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是州郡的直属军队,如今还未磨合就遭遇突袭,无论指挥官再怎么嘶吼组织反击,还是有人扔掉武器不顾一切的逃跑,好像他们面对的是鬼神般的敌人。哀嚎声、咆哮声、刀剑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充斥在每个人的耳边,士兵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尸体堆积成山,鲜血四溅,像是下了一场红色的雨,染红了大半个沉山原。 乱军中,有人发出幽幽的叹息:“败军之势无法挽回,愧对主公之重托,唯有以此谢罪。”随后拔剑自刎。 在这声叹息中,十七年乱世,开始了。 第二章光 天福九年四月,庆州城,正午。 街市上逐渐开始热闹起来,丹鸯大街上行人小贩络绎不绝,叫卖声一阵高过一阵,庆州城最大的酒楼“醉人间”因为朱红色的漆饰和那个招摇的招牌,在大大小小的店铺中尤为显眼,而偏街青石与丹鸯大街相比就显得有些冷清,因为青石街上大多是些老店,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岁月的痕迹,青石地板经过风和雨的打磨变得光滑细润,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三两点青苔在肆意生长着。 衣服破旧的少年杵着一根树枝当做拐杖艰难的前进。他面如菜色,破旧的白衣上沾着血迹,脚步一深一浅,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不知道他是怎么样才来到这里的。 他用一只手捂着肚子,眼前的东西不知何时开始摇摇晃晃,身体轻的好像要飘起来,他用力甩甩头,强迫自己清醒,可刚走两步,一阵眩晕感忽然袭来,他一头栽倒了下去。 在他头砸到地上之前,一只手忽然托住了他。 “没事吧?”李意匡问。 “没……”话还没说完,少年就晕了过去。 这时候,李意匡才发现面前这个少年的衣服上的血迹,心里一惊,随即把少年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快步走向偏街深处,拐进了一间小小的,有些破落的院子里。 日已偏西,少年也终于醒了过来,他睁开了眼睛,缓缓坐起来,他茫然的环顾四周,晃了晃脑袋,然后用手抵着额头,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你醒了呀,”李意娘笑了笑,“等会,我去给你端碗热粥来。” 屋内烛火轻轻摇曳,少年转过头,窗外急雨连绵,他看的出神了,怎么这雨……像是谁的眼泪。 “来,”李意娘坐在床边,递过来的粥正冒着腾腾的热气,少年急忙接过就往嘴边送,于是被烫的龇牙咧嘴,却还是强忍着把粥咽了下去。 “慢点,我不跟你抢。”李意娘忍不住笑。 “哟,醒了呀。”李意匡走了进来。 “嗯。”少年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后舀了一勺粥,吹去热气,可还没吹两口就又往嘴里送,果然,又被烫到了。 “你到底是多久没有吃饭了呀?那么急?”李意娘还是笑。 少年把粥咽下去,转头看了看李意娘,“嗯……我也记不太清了,只是,只是觉得很饿。” “不记得了?”李意娘一愣,试探着问,“那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苏惊尘。”少年脱口而出。 这不是记的很清楚吗?李意匡心说。 :“那个……能再来一碗吗?”苏惊尘红着脸,连碗底都被他舔的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有剩下。 “想要几碗都还有。”李意娘笑着结果他手中的碗,递给李意匡,“意匡,去再盛一碗粥来。”李意匡很快盛了粥回来,把碗递还给李意娘,“我去厨房照看一下,鸡还在炖着呢。”他说,转身又出了门。 “阿尘,来。”李意娘自然而然的叫他,然后递上那碗盛的满满的粥,苏惊尘接过粥,又开始狼吞虎咽。 “那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吗?家住哪里?怎么会到这里来?”李意娘又问。 苏惊尘停了下来,敲敲脑袋,想了好一会,摇摇头说:“我记不清了,全都记不清了。” “有什么可以投靠的人吗?” “我……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苏惊尘使劲摇着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没事啦,”李意娘安慰他,“那你还记得,你衣服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吗?” “血迹?”苏惊尘有些疑惑,李意娘指了指挂在角落的那件还没来得及洗的沾满血迹的白衣,苏惊尘抬头望去,在目光触及白衣的瞬间,他的眼神忽然变了,像是一头受惊的幼兽,恐惧不安,他把碗胡乱的扔出去,手脚并用着后退,害怕的大叫,最后抱着头在墙角缩作一团。 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想要突破记忆的禁锢,挣脱出来。 李意娘先是一愣,然后忽然抱住了他,她把他揽在怀里,轻轻哼唱着无名的歌,然后轻轻抚摸他的头,小心翼翼,又温柔至极。苏惊尘本来还在抗拒,想把李意娘推开可那歌声像是有魔力一样,他开始慢慢安静下来,最后在李意娘的怀里放声大哭。 “没事啦没事啦,”李意娘轻轻抱着他,“姐姐在这里,所以不要再哭啦。” 不知过了多久,苏惊尘终于安静下来,沉沉的睡去。破碎的碗,散落满地的粥,浴血的白衣,李意娘都一一收拾好,然后站在门口,看着茫茫的雨幕出神。李意匡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刚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可他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 “我想把阿尘留在我们家。”李意娘忽然说。 “你想留就留咯。”李意匡淡淡的说。“正好多一个人帮我做事情,还不用给工钱。” 于是苏惊尘便留了下来,他忘记了以前的所有事情,他越来越熟悉这里,好像自己一直生活在这里,后来他再回忆起,这段时光就像阴雨中冲破厚重乌云的光,总能稍稍温暖他的心。 当他以为自己将要在庆州安稳的度过余生的时候,噩耗从北边传来了。天福十一年,拓拔炎叛乱,帝都危急,皇帝号令天下诸侯勤王,庆州紧邻帝都,自是不能幸免拓拔炎侵扰,庆州牧公孙昊募兵勤王,李意匡就是第一批被选上的人。 他临别前说:“等把叛军打退了,我就回来,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可到最后,他也没有回来。 不到一个月,联军溃败,百姓都害怕战火烧到自己身上,纷纷开始逃离战争的中心,原本繁华热闹的庆州也不复往昔。 “意娘,走吧。”在街角卖豆腐脑的王婆子拖着一身行李,来到李意娘家,她一走,这里就只剩下了李意娘一家和许慷那个糟老头子。 “您先走吧王婆婆,我还得等我弟弟回来呢。”李意娘笑着摆摆手。 “你这么等也不是个头啊!马上叛军杀到这里,我们谁都别想活命,意匡他......”王婆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李意娘向来是最在乎这两个弟弟的,可现在离联军打了败仗也估摸着过了一个月,现在李意匡都回不来,那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王婆婆,您先走吧,我再等等意匡。” “好......好吧,那你们多保重,我先走了。”王婆子拖上她大包小包的行李,离开了。 等她一走,李意娘的笑才一点点消失,她也知道如今李意匡定是凶多吉少,可她还是愿意相信少的那部分。 “我不能让他回来的时候,只能面对着一个空荡荡的家,那样的地方,还能称之为家吗?”李意娘轻声说,她回头,问,“阿尘,你真的不走吗。” “我跟姐姐一起,等意匡回来。”苏惊尘看着李意娘的眼睛说。 “嗯,那我们就一起等他回来。”李意娘摸摸苏惊尘的头,把目光投向了北边。 第三章遇袭 天福十一年四月底,庆州五百里外,赤江口。 这是无数难民队伍中的一支,约莫四五百人,他们大多神色疲倦,正缓缓行进在干裂的土地上。苏惊尘抿了一下嘴唇,咽了咽口水,这让他口渴的感觉略略减轻。 “阿尘。”李意娘叫他。 苏惊尘回过头,“姐姐,你叫我吗?” 李意娘朝他招招手,笑而不语。待苏惊尘走近后,李意娘将手里的水囊递了过去,说:“口渴了吧?来,快喝。” 苏惊尘不好意思的笑着,挠挠头接过水,但只是轻轻抿了一小口,就将水囊递还给了李意娘,“这孩子。”李意娘忍不住掩面轻笑。可她笑着笑着,嘴角却不住的下垂。 他们最终也没有等到李意匡,而她的笑,也随着李意匡死,永远的离开了。 苏惊尘还记得,那个闷热的午后,云幕低沉,乌云翻滚,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他正在井边打水,两个男人忽然一前一后的走进院子,他看了一眼,两个人都带着伤,走在后面的男人走路一瘸一拐,左腿用木板和布条随便的固定着,苏惊尘觉得要是再多走几步没准这几块板子就会散掉。 “李意娘在家吗?”走在前面的男人开口问,嗓音沙哑,他的手上缠着绷带,不断有血渗出,再不处理的话,他的这条手臂估计就废掉了,苏惊尘抬起头,惊讶的发现,男人的右眼还缠着黑色的布条,一条可怖的疤痕从眉头一直延伸到耳根。 “姐姐她……” “有什么事吗?”李意娘忽然从屋里走出来。 “你就是……意匡的姐姐吗?”男人声音颤抖。 “是,”不安在李意娘的心里极速膨胀,她把手放在胸前,紧紧捏着,“我弟弟他……怎么了吗?” 男人忽然跪了下去,“对不起啊妹子!我对不起你啊!”男人声音哽咽,“意匡救了我的命,我却没能保护他。”他从怀里缓缓拿出一只残破的手绳,手绳上沾满血迹。 天好像一下子塌了下来,整个压在李意娘的胸口,连喘一口气都觉得困难,她想拿到那只手绳,可双腿上像是拴了无数钢铁的枷锁,光是走一步,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努力向手绳伸过去。她的眼睛里,只剩下了那只手绳。 瘸腿男人忽然没来由的想起那个总是热情似火的少年,还有他爽朗的笑,他没有忍住,偏过头,用粗糙的手在脸上胡乱的抹了几下,“今天风怎么那么大,我眼里都进沙子了。”他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 终于,她拿到手绳了。 她用双手捂着它,送到胸口紧紧护住。 “妹子……”男人张口,想要说什么。 “你们走吧。”李意娘打断了他。 “你们走吧。”她紧闭着双眼,腰半弓了下去,又说。 男人张了张口,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带上瘸腿男人离开了。 他们刚离开,李意娘就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的瘫坐在地上,可还是紧紧捂着胸口的东西。她心里像是正被一千只,一万只蚂蚁啃噬,她的脸拧作一团,难受的想要放声大哭,却还是忍住了。 苏惊尘走近她,半弓着身子,试探着叫了一声:“姐姐?” 可这一声“姐姐”,却像是打开了李意娘压抑自己的枷锁,她先是轻轻抽泣,然后整个伏在地上无声的哭泣,任凭眼泪流淌。 “姐姐,你怎么了?”苏惊尘有些慌乱,他的手伸过去又缩回来,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意娘直起身子,用一只手一下子抱住他,另外一只手扔护着那只手绳,嚎啕大哭。 “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了,”她忽然说,“我只有你了。” “山......山......山贼啊!”有人忽然嘶哑的喊。苏惊尘被从记忆里拉了回来,他环顾四周,李意娘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阿尘,别怕。”李意娘拉起他的手,“不要跟我走散了!” “山贼?!”有人声音颤抖的说。 “怎么可能!”有人怀疑,“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这么大的队伍山贼也敢来抢?” “那边!那边!!”有人指着东边的一个小山丘,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丘后尘土飞扬,像是一块薄薄的幕布,稍稍阻隔了阳光。人群忽然就躁动了起来,有人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东边,有人开始推搡、咒骂,还有的人不顾一切的往后挤,似乎在队伍的后面会让他变的安全。但队伍中间,有一群人却十分平静,他们身着黑衣,每个人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不曾动过一步,只是偶尔用双眼扫视一下周围,好像难民们口中山贼的到来与他们完全没有关系。在这群人中间,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一个箱子上,他蓄着不长也不短的胡须,头上已经有了很多白发,身上满是蟠扎的肌肉。那是万山镖局的当家张起万,这万山镖局虽不如帝都里那些大镖局,在这京畿一带名号却也是响当当的,镖局里不到百人,却个个都是好手。有人曾经说“帝都之外,押镖第一家当属张家。”魏翟也在里面,当然,他是作为镖师来护卫的。 “师父,”张鹰快步穿过人群,走到张起万面前说,“来的那伙人有二十一人,但他们看起来不太像是山贼。”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张起万眯着眼,“怎么?开始对自己的眼力不自信了。” 张鹰是张起万的第一个徒弟,从十三岁开始跟着张起万学本事,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他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那双眼睛,据说在他眼睛状态最好的时候,在半里地之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我只是有些奇怪。”张鹰皱着眉,“他们的穿着武器看起来有些特别。” “哦?特别在哪了”张起万睁开了眼睛。 “他们的武器、衣物,就连马匹都是黑色的。” 张起万一愣,面色变的凝重,众人都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却又不敢出声询问,空气忽然开始凝固。 “师父,怎么了?”最后还是张鹰打破了这个局面。 张起万没有回答张鹰的问题,而是扫视周围所有人,问道:“你们怕死吗?” 所有人具是一愣,不明白张起万这句话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你们还是太年轻啊,那些黑色的影子,可是来自深渊的鬼,被他们盯上的话,要么死,要么被拖进那个深渊,没有人能逃得掉。” 第四章败 黑色的影子逐渐逼近,他们骑着纯黑的马,先是快马加鞭靠近难民队伍,在离队伍还有半里地的时候,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不再赶马,只是任由着马自己前进,平静的好像他们只是骑着马来散步的游人。而在他们不远处,万山镖局的所有人都已摆好阵势,张起万手握长刀,全身肌肉紧绷,手臂上青筋突起,远远的看,像是一条条青色的小蛇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他站到了所有人的前面,头也不回的说:“既然选择跟我站在这里,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们各自的本事了。” “杀!”张起万突然咆哮。 这声咆哮就像是开场的信号,万山镖局的人吼叫着冲向那群黑色的影子,黑影们也同时发起了冲锋。张起万一马当先,奔跑着跃起,以猛虎落地势将长刀劈向靠近的第一个黑影。黑影站上马背用脚尖轻轻一点,仿佛一只轻盈的鸟,退到了三丈之外,事实证明他没有接这一刀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张起万瞬间就将马劈做了两半,就像劈开轻薄的木板那样简单。其他的黑影没有停留,冲向了张起万的身后,似乎是有意把张起万和那个瘦削的黑影留在这里做一场对决。 “以前谢谢您了。”黑影忽然对着张起万欠身。 张起万一愣,听声音,在这黑袍下的大概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少年要对自己道谢。 “您与我有恩,若您现在离开的话我绝不阻拦,只说败下阵来,让您逃走了。” 死寂。 “哈哈哈哈哈,”张起万忽的大笑,“听你这句话,好像我武艺还不及你这个后辈,我对你有恩?可我甚至连你的脸都看不清,”他停了停,面目狰狞的说:“况且你觉得我,会逃走吗?。”他将长刀举过头顶在手中旋转,然后猛的挥下,刀尖直指黑袍少年。 黑袍少年微微垂下头,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他朝张起万深深鞠躬,拔出了自己的武器,一把随处可见的短剑,却也是纯黑色的。 “那就先接我这一招!”张起万以猛虎般的威势极速冲向黑袍少年,横刀一劈,被少年后跳闪过,可他的进攻现在才真正开始!张起万跃起上前,长刀同时斩下,少年闪避不及,只好横起短剑格挡,他们的武器交击火花四溅,少年的短剑竟被破开了一个不小的缺口。张起万大力挥舞着长刀,如海潮般密集的攻击逼得少年不断后退。 “铛”。 一声脆响,黑袍少年的短剑终于还是断了。 “你刚刚的气势哪去了?”张起万又是一刀劈下,少年后翻闪过,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看看你的武器,”张起万也不进攻,只是将长刀立在身旁,嘴角带着嘲讽的笑,“现在该逃的到底是谁?” “那不是我的武器,”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黑袍下抽出一把漆黑的匕首,“这才是。”话音刚落,少年忽然消失了。 好快!张起万吃了一惊,他猛的蹲下,同时将长刀背在身后,下一秒,少年的匕首落在刀杆上,切开了一个深深的口子。张起万立刻握起长刀向后横扫,却扫了个空。怎么回事?张起万向前翻滚一段,极快的站起握着长刀警戒,刚才少年的那一击更让他意外,他的长刀重37斤,整把刀都由纯铁打造,仗着长刀的重量他才会毫无顾忌使用那些暴力的招式,可是刚刚那个黑袍少年仅仅一击就在刀柄上留下了那么深的伤口,那到底是多大的力量?不,不对!不是他的力量太强,而是......那把匕首,太过锋利了。 黑袍少年立刻贴近,没有给张起万一点喘息的机会。 张起万却忽然笑了笑,近身吗?正合我意! 可他不知道,在少年拔出匕首的时候,这场对决就已经分出了胜负。 “来吧!”张起万大喝一声,横过长刀全神贯注的盯着黑袍少年。 少年像是化身成了风,张起万的眼睛怎么也捕捉不到少年的身影。恍惚间,张起万只觉得一阵微风拂过,当少年出现在他的身后,他的身上忽然就多了一个伤口。 “咳。”张起万咳出一口鲜血,缓缓的半跪下去,他一手捂着腰间的伤口,一手握着长刀杵在地上支撑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完败啊,”他自嘲似的笑笑。 “不是致命伤,”少年收起匕首,走向他的同伴。 “你叫什么?”张起万忽然问。 “白九月。”少年头也不回的说。 “白九月啊,”张起万侧着身倒了下去,幽幽的说。 ****** “来啊!”张鹰提着刀大吼。 他对上了冲在最前的黑影,靠近马匹的瞬间他忽然矮身横刀将马腿斩断,让对方丧失了在马上作战这个优势,然后回身想要将那个从马背上跌落的黑影杀掉,这样先杀一人,便能立威鼓舞士气。 可当他回过身却看不到那个黑影。 “去哪了?!”张鹰心里一惊,接着后背传来一阵剧痛,他瞪大了眼睛,无力的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黑影仿佛提前洞察了张鹰的想法,在张鹰矮身的时候就已经从马背上跳起,这个时候张鹰是看不到他的动作的,而他又恰好处在了张鹰的视野之外,他的刀无声的斩下取走了张鹰的性命。 万山镖局的镖师们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黑影们便带着杀气如狂风般呼啸而来。即使面对的是四倍于己的万山镖局的镖师,也不曾退却。这不是所谓的勇气,只是不屑而已,大概他们觉得万山镖局的镖师还不够格做自己的对手。 一名年轻的镖局大概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黑影的刀离他还有一寸,他却呆滞的像个木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把剑忽然横在他面前,生生阻断了那把刀的攻势,刀剑的碰撞声让他清醒了,他看着眼前交缠的刀剑,冷汗止不住的淌下来。 “不要自乱阵脚!”是魏翟!庆州大名鼎鼎的剑客,也是个少年英雄!他与张起万也算是认识,这次受张起万所托,一同护送这趟镖。张起万前去邀请他的时候,本以魏翟的性格,他大概是不会趟这趟浑水的,可没想到他却答应了,问他他也只说有些私人原因。说着他忽然抬剑上挑,力道之大竟让黑影的刀飞了出去,然后他将剑猛的挥下,对胸膛直刺一剑,结果了这个黑影的性命。 年轻镖师呆呆的看着魏翟,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强到了这种地步。刚刚的几个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不过眨眼的时间,就连看清都很费劲,何况是躲开? 可很快,魏翟陷入了苦战。他面前的这个人像是一个疯子,或者说他就是一个疯子,就算他身着黑袍以黑布蒙面,但魏翟还是记住了那双眼睛。他的双眼通红布满血丝,像是着魔了一样,他在魏翟身上每割开一个伤口,他的攻击就越发疯狂,眼神也会变得更加可怖,就像是看到血肉想要不顾一切扑上去撕咬的鬣狗。 可他越是这样,破绽就越大。 黑影奋力向前劈斩,长刀呼啸着砸向魏翟,这本是一个必杀的招式,可魏翟在他抬手的时候就立刻贴近,这个招式的动作幅度太大,黑影来不及回身,魏翟一剑刺入黑影肋下,侧身飞踢,黑影抬起左手格挡,却仍是飞出去很远,他的手也在刚才的格挡中断掉了,如果不找个好点的大夫的话,以后端起一碗水都会有问题。黑影倒在地上,努力直起身子,脸上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一动不动的看着魏翟。魏翟却没有看他,刚刚那一击足以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魏翟清楚其他地方更需要自己的战力,不能再耗在这里了,于是他转身投入了另外的战斗。他抬剑格挡,隔着人群的间隙,他远远的看见张起万腰间鲜血流淌而出,然后像是被抽走了力量,缓缓的半跪下去,又缓缓的倒下。 其实自始至终魏翟都在观察张起万和那个黑袍少年的战斗,虽然一开始似乎是张起万占了上风,但从少年拔出那把匕首开始局势就变了,少年的动作太快,短短一瞬间就结束了战斗,魏翟甚至没有看清黑袍少年是怎么样刺出那一刀的。 交手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万山镖局已经死伤大半,现在还有战力的不过二十余人,而黑影不过阵亡三人,重伤一人。事到如今镖师们也终于知道了张起万说的那句话的意思,这群人根本不可能是山贼,且不说身手,他们中的有些甚至还穿着赤鳞软甲,这种软甲只有用极原才出产的纯正的“赤冰”矿石经过最好的铁匠千万次锻造才能完成,在黑市中一件赤鳞软甲价格甚至能够在帝都最繁华的金水大街上买上几间屋子!有人曾经实验过,将赤鳞软甲放在大石上,让双手可举三百斤的大力士用刀全力劈砍,结果大石碎裂,刀刃刃口几乎全部卷曲,而软甲上却只有一道小小的凹痕。 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应该是盯上队伍里的某样东西或者是某个人了吧?魏翟想,说起来张当家这次...... 镖师们的防线不断退后,人数也越来越少,魏翟喘着粗气,手肘上传来阵阵痛楚,他低头看了看,伤口还在出血,很快他恐怕连剑都握不住了。队伍后方忽然开始莫名的骚动,风沙伴随着哀嚎和尖叫传到了这边,魏翟突然变了脸色,不顾一切的冲向那边。 第五章离乱 “大哥,”祁三伸出舌头舔舐嘴唇,使劲咽了咽口水,“这票买卖可大!要是成了的话可是赚翻了!” “当然!”许龙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笑意。他是行伍出身,知道情报的重要性,在城里安插了几个眼线,就在前几天一个眼线半夜忽然赶了回来,说是有笔大买卖,于是他带上人,从队伍出城开始就一直在他的监视之下,只是里面有万山镖局的人,他不敢下手,只敢派探子一路尾随。当那群黑衣人出现的时候他知道机会来了,立刻把事先召集的四百多人聚拢到一起,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他把一切都压在了这次行动上,只等黑衣人动手,趁着两方缠斗骚乱的时候抢走黄金,他就再也不用干这个行当,只要带上几个亲信逃到扬州,在那买几间铺子当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一生衣食无忧。 “兄弟们,上!”许龙一声令下。 山贼们眼里发出贪婪的光,像是饿的发疯的狼,叫喊着扑向难民。 “为什么到处都是山贼?!”一个人问。 “快跑吧!再在这里傻站着要死在这。”另外一个人声音颤抖。 “别怕!我们人多!”说话的是赵潘,“不能跑,跑了就真的成案板上的鱼肉了。”他是个铁匠,自小就想去从军,那年招兵他以为自己一定能选上,毕竟隔壁李老头家的那个瘦猴都选上了,可是当招兵的人对他伸出手的时候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没有钱还想当兵?”他还记得那个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轻蔑的笑。 于是后面的二十年他成了个铁匠,虽然他偶尔还会练练刀。 “不跑?不跑我们还能干什么?!留在这里等他们过来把我们一个个杀掉再抢走我们的东西吗?”一个瘦高的男人朝着赵潘吼叫,跑过去揪着他的衣领,睁大眼睛瞪着他,像是一只发狂的猴子。可他忽然又安静下来,松开赵潘后退了几步,抱着头缓缓蹲下,“我不想死啊,好不容易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再也不用饿肚子,只要再攒点钱我就能娶媳妇了啊,为什么又要打仗了?”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像是在质问在场的每一个人。 “想死的话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这句话,背着自己的行李不顾一切的逃向了没有山贼的一边。他的话像是一道魔咒,人群再一次开始了骚动,他们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推搡着,叫骂着,有个老妇人被推倒在地,却没有一个人扶她起来,无数双脚从她身上踩过,很快她就没了呼吸;有人的包袱被挤掉了,碎银子掉了一地,人们扑上去哄抢,只留下那个人手中抓着几粒碎银子跪在地上喃喃自语。一个中年女子流着泪声嘶力竭的喊着,向某个方向努力伸着手,却被汹涌的人流推着不断后退,女人的孩子在人海的另一边挣扎着想从中挣脱出来,却无济于事,在汹涌的人海面前他那点力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只能看着母亲离自己越来越远,哭的撕心裂肺。 “不要怕啊!不能跑啊!不能跑!”赵潘对着人群嘶吼,可是人群做鸟兽散,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偶尔扫过几个目光,却是看疯子一般眼神。 赵潘取下包袱放在一旁,把另一个包袱拿在手中,缓缓解开布条。 “你看,那个人居然不跑,哈哈哈。”一个山贼大笑着。 “那就先过去宰了他!”另一个山贼提刀大笑着冲向赵潘。 赵潘终于解开了布条,那是一柄长剑,他静静的看着来人,却迟迟不动。 果然还是会害怕啊......他的手颤抖着,被心底那份沉重东西压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他还是把剑挥了出去,一击毙命,两个山贼像断了线的木偶直直的栽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在两具尸体后面,山贼们蜂拥而至。他们冲进人群,杀掉遇到的所有人,用带血的刀挑开一个又一个包袱,把所有的金银珠宝揣到自己的怀里。能活下来的只有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可这是她们苦难的开始,山贼们粗暴的抓着她们的头发拖走,甚至直接扒开衣服在地上**她们,遇到反抗稍微强烈的就直接杀掉,不带哪怕一丝情感。 他们是挣脱枷锁的野兽,而这里,是他们的猎场。 在混乱的人群中,有几个人男人却显得很镇定,不知道是故作伪装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他们像是被人潮挤做了一团,紧紧的挨着彼此,可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们的中心留出一点空隙,在那个空隙里,是一个披着灰色斗篷的女孩,她身上穿着不太新却洗的很干净的衣服,只是鞋子和裤腿因为在路上走的太久而沾满了灰。她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手心里满是汗,双手紧紧的抓着帽檐,怯生生的看着周遭的一切。 第六章死别 李意娘用力拉着苏惊尘,不让人群冲散他们。 “他们过来了!他们过来了!”李意娘听到后面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喊出这句话。 不行,再这样下去就遭了,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忍不住四处张望,却忽然看到了魏翟。他提着剑,在人群中穿梭,如同豹子一般敏捷,然后他忽然朝着李意娘投出了自己的剑。苏惊尘下意识的想去阻挡,却赶不上。 剑贴着李意娘的脸滑行而过,削断了几根头发,发丝随着风缓缓飘落。从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哼,李意娘和苏惊尘不约而同的回过头,身后的男人把双手高举过头顶,手上握着刀,那是北部三州最常见的刀式“开山”劈斩前的最后的姿势,男人低着头看着插在胸口的剑,终究是没有再劈斩下来的力气,直直的倒了下去。李意娘扭过苏惊尘的头,用手护着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 她还记得,初见时他看见血迹时的恐惧不安。 魏翟也来到了他们面前,他看着李意娘。 “魏翟……你?”李意娘刚想说话,却被魏翟不由分说的抓住了手。 “先跟我走。”他走在前面,一脸凶狠,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温柔样,不知道的怕都以为他才是山匪。 “你怎么在这?”李意娘问他。 “我……我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魏翟说。他长得白净,天生一副读书人的样子,对人又温柔至极,只是不太喜欢说话,闲暇时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万山镖局的文书先生。但他却是一个用剑的好手,如果用出全力甚至能让张起万陷入苦战。这样的人自然是爱慕者无数,上门提亲的媒人几乎都把他家的门槛跨烂了,但他一个也没有答应。 他喜欢她。 魏翟脸有些红,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笑容,说起来,我好像还是第一次拉阿意的手呢,他在心底说。 李意娘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回过头,确认了苏惊尘还跟在自己身后,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却突然喊道:“快闪开!”一把推开了苏惊尘,苏惊尘一个趋趔,摔倒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那把刀刺进她的身体,甚至,可以听到刀刺进她身体里的声音。 可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到他的脸上,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好像很久以前,这一幕也曾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忽然变了脸色,双眼无神,手脚并用着后退,然后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全身颤抖,像是被吓得丢了魂魄。 他又被拖回了记忆的深渊。 黑夜,大火,鲜血。 一阵阵哀嚎,一具具尸体。 恐惧在侵蚀着我。 跑,跑,一直跑。 躲在这里不要出声。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不,不要走! 门板摇晃着,咯吱作响。 脚步,有什么东西靠近了。 缝隙,那是谁? 他的眼神,好可怕。 浑身颤抖,用力捂住嘴。 眼泪,胆小鬼。 她举着花瓶,她要干什么? 破碎,惨叫。 血,溅到了眼里。 …… 魏翟猛的回头,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拿剑的手微微颤抖,脑袋像是挨了一记闷棍,嗡嗡作响,心里像是被刀割,被火烧,被一千根针一下一下的刺进去。 “你不适合握剑,干我们这行的,仁慈可没有用处,你对他们仁慈,他们却只会在你掉以轻心的时候在背后捅你一刀。”他想起张起万曾对他说的话。 他没有想到,张起万的话居然在这里得到了印证。 李意娘倒在地上,小腹上的伤口不断涌出血来,将她身下的土地都染红。魏翟跪在她身边,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捂着她小腹上的伤口,像是想为她止血,又怕弄疼了她。 “阿意,阿意,没有事的,你看着我,看着我,不要睡,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他手足无措,害怕的想要哭出来。 “魏翟,”李意娘艰难的笑笑,抬起手轻轻摩挲魏翟的脸颊,却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阿尘,”她又抬起眼看着一旁的苏惊尘,苏惊尘一个激灵,像是刚从梦境中苏醒过来,他脸上挂着泪,却又面目狰狞,不知道是愤怒还是难过。 “对不起啦,”她朝苏惊尘缓缓伸出手,却怎么也碰不到他,“以后……你就得一个人了。”她虚弱地说完了这句话,手不住的滑下,苏惊尘爬着上前,想拉住她的手,却没有拉住。 这种无力感......真的是太讨厌了啊。 黑影看着魏翟那双绝望的眼睛,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笑容,他握着扔在滴血的刀,一步一步的缓缓后退,说:“记住我的名字吧,认真听好,公——羊——豹,这是我的名字,牢牢记住,然后一生,一世,永远!活在我的阴影里,活在痛苦里,永远也别想摆脱掉,或者试试,你能不能让我,血债血偿。”他狂笑着。 苏惊尘跪在地上,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入肉里也不松开。魏翟在李意娘的尸体旁喃喃自语,丢了魂魄一般,“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都还没有跟你说过喜欢你啊。”他握着李意娘的手,哭的像个孩子。 “是我的错啊......是我太软弱了。”苏惊尘一字一顿,他缓缓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刚刚死去的那个男人的弓,眼泪顺着眼眶流下,他握紧了拳头,狠狠地擦掉眼泪。 太阳将要西沉,他踏着最后的阳光,像一头孤狼,他的双眼透着光,愤恨,又决绝。 然后,他拉开了弓。 公羊豹的笑容凝固了,明明只是一张劣质的弓,他也已经退到了四十步之外,这个距离他有信心可以躲开男孩射出的箭。虽然那个男孩的手里只有两支箭,可是他却感到恐惧,下意识的想要逃走。那个男孩的身上,有不一样的气息,但他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第一箭。 那支劣质的木箭带着风呼啸而至,公羊豹猛的偏头,箭还是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可怖疤痕,冷汗在瞬间就把内衫浸湿,鲜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缓缓流下。刚才那一箭没有要他的命,并不是他反应敏捷躲开了,而是那个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射偏了。 不能再让他射出下一箭了,公羊豹握紧了刀,必须杀了他,否则死的就该是自己了。 苏惊尘看了看手里几近崩断的弓,不知道它还能不能撑到自己射出下一箭。 尖锐的爆响声忽然划破了天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云啸,整个中州都有出产的烟花,这种烟花虽然小,却亮的像是太阳,经常用作传信的工具。 是撤退的信号,已经得手了吗?公羊豹有些疑惑,可他不想罢手,眼前的这个少年留到以后必然会是个绊脚石。又有三支云啸冲上天空,公羊豹脸色一变,收起刀转身想逃进人群。 苏惊尘射出了第二箭。 箭深深射入公羊豹的手臂,巨大的力量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掀翻,他踉跄着向前,娴熟的折断那支箭,咬着牙把它拔了出来,然后隐匿在了人群中。苏惊尘也不追,只是看着崩断的弓,沉默着,而他脸上的泪痕也还未干。 第七章初遇 镖师们喘着粗气,他们身上伤痕累累,剑早已因为劈斩太多而崩口,而他们中也没有人有再挥出下一剑的力气了。 “我就要死了啊。”有人这样想着。 可狩隐们忽然撤退了,那些黑色的身影和黑色的马匹如同幽灵一般,消失在了旷野中。万山镖局的人几乎被屠戮殆尽,再无反抗的能力。他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撤退的,难道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吗?张起万微微抬起头,忽然明白了狩隐们撤退的原因——他看到了远处那漫天的灰尘组成的烟幕,随之而来的,是千万人的呐喊声,他们举着红色烈阳旗,挥舞着自己的武器,像是神派来拯救众生的使者。 应州牧,徐牧之。 “大哥!大哥!”祁三一下子慌了神,他指着远处,“你看那边!” 许龙抬起头,顺着祁三指的方向看去,瞬间变了脸色,“那到底是多少万军队的马蹄才能扬起那么高的尘土啊?!快,快!通知弟兄们撤退!别管什么女人和珠宝了,这种东西以后要多少有多少,别把命丢在这!” 为什么徐牧之的军队会出现在这?许龙心里满是疑问,他调转马头,双腿夹紧马腹,用刀身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拍,这匹枣红色的马嘶鸣着狂奔而去。 祁三从腰间取下一只漆黑的号角,连吹三次,悠长的号角声在大地上回荡着。这是撤退的信号,它的意思只有一个,逃。大部分都山贼都放弃了即将到手的猎物,转头朝着祁三所在的方向狂奔过去,而有些山贼则不愿意放弃,他们和难民们拉扯着,恼羞成怒便一刀把面前的人砍倒,在尸体上翻找财务。 赵勇是走在最后的山贼。他的肩上扛着一个娇小的少女,难民们早已作鸟兽散,有多远逃多远,根本没人来管这个女孩,无论她怎样哭闹,怎样挣扎。 只有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手臂枯瘦,可他跪在地上,死死的抱住赵勇的脚,嘴里苦苦哀求着:“爷,好汉,求求你放过小女吧,我在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只手仍抱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腿,另一只手解开了包袱放到面前,说:“钱!钱!我把钱,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求求你,求求你放过小女吧!” “滚!”赵勇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便一脚把老人踢开,也不去拿包袱,“这么点钱就想打发小爷我?” 男人被踢得滚了一圈,慌乱中他拽住了包袱,里面掉出来一样明晃晃的东西,晃了他的眼。 是一把短匕。 赵勇忽然停下了脚步,鲜血顺着嘴角流下,他艰难的回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刚刚还在低声下气苦苦哀求自己的瘦弱男人,他想要说什么,男人却从他的身体里拔出匕首,又是一阵乱捅。 “你都要把我往死路上逼了,我……我,我又怎么能放过你。”男人抬起头,他说着这样凶恶的话,可他那满是岁月的痕迹的脸上却眼泪纵横。 赵勇的身躯倒了下去,女孩终于挣脱了他的束缚,跑过去抱紧了男人,放声大哭,“爹,爹。” 男人的手还在颤抖,他扔掉那把沾着鲜血的匕首,抱紧了女孩,“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姚珂在战马上看着马蹄下一具又一具不知道是镖师,百姓,还是山贼的尸体,沉默着,忽然,他下了马,走到一具尸体面前,轻轻地替他阖上了双眼。他转头看着不远处握着一张断裂的弓的少年,在他身边,另一个人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女孩的尸体哭的撕心裂肺。 百姓们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的从徐牧之身边快步走过,嘴里说着感恩戴德的话,虽然他们恨不得立刻,马上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他们行进的速度却怎么也快不起来,他们不是不想跑,只是实在跑不动了,这么长时间几乎不间断的长途跋涉早已耗尽了他们大部分的体力,如今他们光是保持这个速度都已经很费力了。披着黑色斗篷的魁梧男人带着一个披着同样斗篷的小孩,看样子倒像是一对父女,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正要从徐牧之身边走过,徐牧之却忽然说话了:“黎大人这是要去哪?” 入夜,军士们就地扎营,难民们围着篝火,吃着并不算多丰盛的食物,脸上却满是笑意,毕竟是在逃难的路上,吃上一顿饱饭已经算得上是奢侈的事情了。可有些人吃着吃着眼泪却忽然流了下来,眼泪顺着脸颊流到碗里,他们便和着眼泪一道吃下去,也不伸手擦一擦。苏惊尘站在营地门口,远远的看着魏翟瘦削的背影,只觉得那个总是喜欢笑的人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他手里拿着两个沾满灰的饼,双眼无神,静静地坐在一座连墓碑都没有都坟墓前。 那是李意娘的坟墓。 李意娘死后,他就一直那么抱着她,直到有几个军士挖好了坟墓,来向他讨要尸体。他却忽然拔起了剑,跟军士们对峙着:“你们想把阿意带去哪!”于是军士们只好趁他不备打晕了他,待他醒来,苏惊尘领他到李意娘的坟墓前,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不吃也不喝。 营地中心,大帐内。黎弘毅换下了那身破烂的衣服,顾不上自己形象的大口吃着肉,而跟着他的女孩也在女侍的帮助下换上了帝都少女们时下最流行的柳飞花,正小口小口的吃着菜,不时用她那双灵动的眼睛悄悄四处张望。 “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徐大人。”黎弘毅干了一杯酒,忽然说。 “黎大人请讲。” “应州距此地将近三百里,为何徐大人却会带着青羽忽然出现在此地?” “五日前我就从应州出发了,”徐牧之淡淡的说,“不只是青羽,在附近的镇子上还有两万步军。” “大人是一开始就准备好抢人了吗?”黎弘毅笑了笑,他清楚的知道徐牧之的目的,是那个女孩。她是先帝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先帝对她宠爱到了极致,只要是她想要的,哪怕是星星都会为她摘下来。如今这世道,抓住她,就等于握住了天下的权柄。 “这个取决于黎大人的态度,”徐牧之顿了顿,“还希望大人不要为难我。” 黎弘毅苦笑着摇了摇头,这里到处都是徐牧之的精锐“青羽”军,就算给自己插上翅膀,恐怕也不可能带着小公主离开。如今他还安然无恙的坐在这里,不过是徐牧之卖了几分面子给他这个昔日的同僚罢了。 “那我便陪小公主走完最后一程吧。”黎弘毅站了起来,对着徐牧之微微欠身,仰起头喝尽了杯中的酒,“我敬徐大人。” “小公主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罢了,怎么到了黎大人这里,好像成了生离死别。”徐牧之笑了笑,也站了起来喝尽杯中酒,“我也敬黎大人。” 烛光摇曳,众人推杯换盏,都觉得有些微醺。账外的微风带来阵阵蛐鸣,透过大帐的缝隙,甚至还能看见零零散散的几颗星星。 “我吃饱了。”叶妤嬛忽然放下筷子站起来,然后自然而然的走了出去,也不管大帐里的人是什么反应。 “小公主这是……”徐牧之想叫住她,却看到黎弘毅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拦。 “小公主不喜欢等人的,”黎弘毅笑了笑,“她自三岁起就一个人吃饭,只有一个老妈子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散漫惯了。” “不过那个老妈子几个月前去世了。”黎弘毅又说。 徐牧之楞了楞,然后还是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近卫跟了出去。 叶妤嬛出了帐篷,把双手背在身后,轻轻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偶尔抬起头,眼神会在星幕上稍作停留。难民们三三两两的围坐在一起,低声谈论着什么。她在人群中像小鹿一样轻轻跳跃,走过一个又一个篝火,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来。他们震惊于这个女孩的美貌,她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却耀眼的像是天上的星星,跳跃的火光与她相比忽然就显得黯然失色。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美貌,等她长大了,又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啊。”有人忽然说。 叶妤嬛不作停留,也不管身后的人怎样议论自己,她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人群,径直走向营地的大门。徐牧之的近卫连忙跟了上去,只要叶妤嬛再走几步,他就会冲上去把她拉回来。 可她忽然停下了,她稍稍偏头,看着站在营地门口的苏惊尘,好一会,她说:“你的眼睛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呢。” 苏惊尘也不看她,仍然把眼神飘向远处,说:“哪里不一样?” “你的眼睛里,没有光。”叶妤嬛认真的说。 “绝望的人,他的眼睛里怎么会有光呢?”苏惊尘幽幽的说。 第八章应州城 七日后,应州城。 终于可以看到应州高大的青石城墙了,难民群中一阵躁动,有人兴奋的手舞足蹈,也有人低声哽咽,苏惊尘面无表情的夹在他们中间,像个局外人。张起万微微皱眉,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又想起了那个少年,他,到底是什么人?张起万抬起头看了看,魏翟还和七天前一样,双眼无神,不时会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抬起头环顾四周,再缓缓的垂下去。 张起万轻轻叹了口气,在心里问:“是因为那个女孩吧?” “许攸,”在队伍的最前方,徐牧之忽然说话了,“你去城外东南角安置一个难民营地,按普通人一天食物量的七成给他们分配食物,今夜之前完成。” “遵命,主公。”许攸拱了拱手,扬鞭策马,很快消失在了城中。 徐牧之调转马头面向人群,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安静,他清了清嗓子,说:“诸位乡亲,此地便是应州,距离帝都近八百里,若大家还怕战火会烧到这边来,那便继续南下,若大家相信我徐牧之,便留在应州,在下在城外东南角设置了一个营地,如有需要,随他前去便可,”徐牧之指了指身边一个瘦高的男人,“若不需要,那就请自便。”说完这句话,他就拉动缰绳,带领着军队离开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然后挤到了那个瘦高男人的身后,生怕他一会就不见了,只有小部分人跟在军队的后面进了城。等所有人都离开了,瘦高个男人才开始带着队伍缓缓行进。 虽有战乱的影响,应州城内还是车水马龙,叫卖声,呼喊声源源不绝。不过这里与其他地方又有些不同,这里喊的最多,最大的声音,是呐喊喝彩的声音,如果你稍微留意一下,你就会发现,在应州城内,大大小小的擂台分布在城池的各个角落,从拳头到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每一种都有可能会在擂台上出现。功夫不及对手,被打死的事情也常常出现。若死的是本地人,那就会有人通知他的亲属来认领尸体,应州人也都开明,来了不哭不闹,领完尸体就走。若死的是外地人,就裹一层草席,带到乱葬岗草草的埋了。 瘦高个男人在队伍前方,目不斜视,气场冰冷,却总有人上前跟他打招呼,叫他张校尉,他在马上也不停下,只是微微点头致意,难民中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想跟他套套近乎,但刚开口,就被他的眼神给吓退了。 “好箭法!”附近的校场里忽然传出来喝彩声,几个人把一个男人围在中间,说着恭维的话,男人也抱拳欠身,礼貌的回以微笑,而在百步之外,一支箭正中红色的靶心,箭翎正随着风轻轻摆动。 天渐渐黑了下来,营地被安置在城外西北边一个平坦的高地,营地里点着零星的火把,还有几个士兵正在巡视,每个人都分配到了帐篷,大一点的能住六七人,小一点的就只能挤得下两三人。 苏惊尘领到了今天的食物,一碗稀粥,两个馒头,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吃到这样的东西,他想。掀开帐篷,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正坐在里面,捧着自己的食物狼吞虎咽,看到苏惊尘,他尴尬的笑笑,又继续吃自己的东西。苏惊尘走到另外一个角落,换换坐下,却迟迟不动口,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是在沉思。 “那个……小兄弟,”老人看着苏惊尘手里的食物,咽了咽口水,“你要是不吃的话……能给我吗?” 苏惊尘愣了愣,抬起头看了老人一眼,把两个馒头递了过去,只留下了稀粥,“这个我要留着解渴。”他说。 “没事没事。”老人笑着把接过馒头,然后塞进了嘴里。 苏惊尘抬起碗,轻轻抿了一口,扭过头,透过帐篷的间隙看着外面。 “小兄弟贵姓啊。”老人不知道何时吃完了手里的东西。 “苏。”苏惊尘回过头,一口喝完了那碗稀粥。 “那苏兄弟是哪里人?” 苏惊尘沉默了一会,缓缓的说:“姑且算是庆州人吧。” “父母可还健在?”老人又说。 这次,苏惊尘没有回答他。 “嘿,你瞧我这嘴。”话说出口,他忽然后悔了,这么大的孩子孤身一人逃难,父母多半是死了吧,他讪笑一下,拍了拍自己的嘴,挠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气氛一下子冷到了极点。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倒是苏惊尘先说话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没有把刚刚那句话放在心上。 “刘,我姓刘,你叫我老刘就行了。”老人赶紧回答。 “刘什么?”苏惊尘又问。 “嗨,我这种大老粗,名字不会好听到哪去,你就叫我老刘就好了。”老刘还是讪笑着。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不知不觉,帐篷外嘈杂的声音消失了,只剩风,轻轻扑棱在帐篷上,带起一阵阵响声。 “时候不早了啊。”老刘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块破布,铺在地上当做枕头,然后换换躺下,“苏兄弟,睡吧。” “嗯。”苏惊尘淡淡的回答,然后用双手环住膝盖,就那么坐着闭上双眼。没多久,帐篷里就响起了老刘的鼾声。 忽然,苏惊尘猛的睁开双眼,脸痛苦的扭曲作一团,只要闭上眼,她,他,他们,就会带着骇人的血迹出现在自己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活了下来?又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他抱着头,紧紧咬着嘴唇,这样孤身一人,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他们怎么能,怎么可以夺走我的一切,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夺走我的一切? “我现在,一无所有了啊。”他轻声说,眼泪悄无声息的顺着眼角流下。 “对不起。”他又说,不知是对谁。 那最后一点点希望的火苗,终究还是熄灭了。 太阳初升,和煦的阳光透过缝隙照进帐篷里,老刘挣扎着起身,全身的骨头都随之咔咔作响,他扶着肩膀扭了扭,忍不住“哎哟哎哟”的叫,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帐篷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属于苏惊尘的刻着数字的牌子被故意放在了他的身边——牌子人手一个,领食物只能用这个牌子。 “嚯,这个小兄弟,吃饭的家伙都不要了吗?”老刘拾起牌子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怀里。 第九章赌局 苏惊尘面无表情的在大街上游荡着,形形**的人从他身边走过,他们无一例外的都跟他保持了距离,或是悄无声息的绕开了他。 “那孩子的眼神……有些可怕啊。”一个妇人这么对他的丈夫说。 前面的人群忽然爆发出惊叫,那是一个擂台,一个魁梧却又伤痕累累的男人从擂台上无力的滚落下来,摔倒地上,一动不动,这个男人的对手在擂台上同样伤痕累累,剧烈的喘息着,但他还是努力举起手,对着擂台下的人们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没有一个人去管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他们的目光都在擂台上,只有一个瘦小的男人钻过人群,试了试他的气息,然后招了招手,又有两个男人拿着草席过来,潦草的裹住那个男人,出了城。 所谓失败者,命中注定一无所有。 不知不觉,苏惊尘又到了昨天的那个校场,跟昨天不同,校场周围人山人海,人们挤破了头都想挤到前面去,看来今天校场里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活动。人群把整条街道都堵了起来,有运货的马车被挡在了人群的另一边,他吆喝着叫面前的人让开,却没有一个人理他,于是就在马车上破口大骂。 “头,那个叫李什么的……死了。”在校场入口,一个瘦弱的男人对着王石附耳说,“说是昨晚纵欲过度……” “这可难办了啊……”王石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要是人不够的话,老爷的赌局怕是不能继续下去了。” 苏惊尘本想出城,可又不认识其他路,只好硬着头皮从人群中穿过,却被拥挤的人潮带到了前面,他想转身挤出去,忽然被人推了一把,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进入了校场。身后的人们虽然无论如何都想挤到前面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没有一个人愿意踏入校场一步,好像校场里有一根不可逾越的线在阻挡着他们,他正想离开,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 “哟,小兄弟,要来试试吗?”一个光头男人忽然凑到了自己面前,“比试箭术。” 苏惊尘抬起头扫了一眼,偌大的校场中立着十几个箭靶,还有十几个人,要么在调试着自己的弓,要么在闭着眼调息,要么在重复张弓、拉弦的动作。在另一头,还搭起一个看台,上面竖着几柄华丽的伞盖,小几上放了几样水果糕饼,都是名贵的品种。只是主人们还未到来,座位仍然空着。 “会射箭就行。”见苏惊尘不说话,王石又说。 他想起了那个温和的男人,很小的时候他握住自己的手,自己的手里握着弓,然后自然而然想念起了弯弓射箭的感觉,于是他点了点头。 “好嘞,”光头男人笑了笑,“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啊?” “苏惊尘。” 男人抬起手中的板子,行云流水的写下“苏惊尘”三个大字,居然是少见的瘦曦体。 “好了,”男人放下板子,一把把苏惊尘推进了校场,“去吧。” 他刚站稳,立刻就有一个小厮递上一张弓和一只装满箭的箭筒。苏惊尘握了握弓背,拿在手里看了几眼,弓的质量比猎弓好不到哪去,大概是从哪个小作坊里买来的。 “这边请。”小厮微微欠身,一只手指方向,引着苏惊尘前往场地。 就在这时候,这场比试的主人们,进场了。无论是观赛者还是参赛者,无一例外都看向了那个台子。 “请让我为大家介绍,”光头男人不知道何时来到了看台下,他抬起一只手,指着最先进场的那个人,缓缓说到,“谢安远谢公子。” “嚯,这个公子哥,长得比夜吟楼的小娘子还要俊俏几分。”场外传来一阵哄笑,谢安远并没有听见,只见他起身,微笑着拱拱手,又缓缓坐下。 “张凌张公子。”应州最大的盐商张在业的独子。 “赵封赵公子。”他的父亲是赵权手握应州最繁华的几条大街,也算是应州数一数二的房产商人。 “许富安许大人。”许富安好赌,更会赌,他是是这三个人当中最年长,也是最狡猾、最有心机的一个,他经营着应州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赌坊,很多人因为他一夜暴富,但更多的人因为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正是他一手策划了这场比试,或者说,这场赌局。 七天前,谢安远带着他的礼物拜访了许富安,希望他能够组织一场比试,他本想拒绝,但看到下人送来的那颗宝石,他立刻就前往大门迎接,一口一个公子,叫的好不亲热。 那颗宝石名曰“无心”。 与他的赌技一样,许富安看宝物的眼光极准,因为他除了经营应州城大大小小的赌坊外,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古董贩子。无心乃是玉石中极品,在王公贵族中人们也会因为有一件无心所做的饰品而自豪,在黑市中更是曾经有人出过千两黄金的价,这样的贵客,怎么能不亲自迎接。 “不知谢公子此次光临寒舍,是为何事?”许富安小心翼翼,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留个心眼总是对的。 “为这乱世,造几个英雄。”谢安远轻描淡写。 “这英雄是说造就能造的吗?”许富安忍不住笑,“谢公子可不要拿老夫开玩笑。” “我也知道所谓的英雄不是想造就能造的,但除去战场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到比应州更好的地方了,”谢安远顿了顿,“你只管设这场比试就行了,可不要什么臭鱼烂虾都进来。” “夺魁者,黄金百两。”他又说,然后轻轻拍了拍手,他身边那个年轻人立刻递上来一张金票,“黄金一千两,由扬州商会开具,用于这次比试,还有许大人的谢礼,若谢大人想跟我赌一局的话,谢某人也甘愿奉陪。”谢安远看着许富安的眼睛,面带笑意。 许富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想说的,想问的,他的一切想法,都被面前这个男人洞悉了。冷汗顺着额角流下,面前这个男人让他感到危险,但许富安对自己的赌术向来自负,他不想放弃这次机会。 “那敢问谢公子,赌什么?” “就赌谁能夺魁吧。”谢安远忽然起身,“七天后,我要看那场最后的比试。” “谢公子,想好要压谁了吗?”许富安满脸堆笑。 “不急,”谢安远轻笑,“先看看吧,倒是各位,你们的赌注,是什么?” “那谢公子的呢?”张凌反问。 “嗯……我想想看,既然诸位都喜欢钱,那就简单一些好了,一千五百两黄金,如何?” “哈哈哈,”许富安大笑,“谢公子果然够爽快,老夫虽财力不如谢公子,但这件东西想必还是能够入谢公子的法眼。”说罢,他拍了拍手,仆人捧着一个不大的盒子快步走了过来,半跪在两人身后。 “谢公子请看,”许富安缓缓打开了盒子,盒子里垫着江南的玉润丝绸,在丝绸上静静的躺着一把精巧至极,又寒芒毕露的匕首,“青牙,这是它的名字,几年前某个人在一场赌局上输给我的。” 张凌和赵封不断赞叹,而谢安远却好像不太感兴趣,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说:“那张公子和赵公子呢?” “北陆夜明珠。”张凌满脸得意的打开仆人捧上来的盒子。 “与诸位相比,我的筹码可能就要逊色不少。”说着,赵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缓缓打开。 “这……赵公子是在那我们开玩笑吗?”锦盒内空空如也,许富安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不,诸位请仔细看。”赵封把手伸向锦盒,轻轻拉出来了什么,举到阳光下,这才让他们看清那根几乎透明的细线。 “哦?这是……”谢安远稍稍吃了一惊。 “这是什么东西?怕不是什么野物的毛吧?”张凌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我也不太清楚,这是家父行商时得来,此物特点有三,第一个相比诸位方才已经看到了,第二个,此物韧性极佳,无论怎么拉扯都不会变形,而这第三个,需要借许大人青牙一用。” 许福安点了点头,仆人立刻捧着装有青牙的盒子来到赵封面前,赵封拿起匕首,把这根丝线递到了仆人手里。 “拉紧。”他冷冷的命令道。 仆人赶紧在手指上缠了两道,用力拉紧,赵封忽然挥动匕首砍了过去,仆人努力瞪大了双眼,死死的盯着匕首,他知道匕首对准的是自己,可他却不敢闪躲。匕首劈斩在细丝上,巨大的力道几乎把这个瘦弱的男孩掀翻,他的手上也被勒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可出乎意料的,他还活着——那根细线仍然完好无损。 “这可真是了不得。”许富安惊叹,以青牙的锋利,即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刚刚那样的距离也能轻松切开一件上好的皮甲,更何况赵封本就是个习武之人。 “可惜这东西只有这么点,”赵封收起匕首和丝线,叹了口气,“做不了什么大物件,所以这价值……” “无妨无妨,结果都是一样。”谢必安笑着,“倒是诸位,想好要压谁了吗?” “那是自然。”三人异口同声。 在谢必安找到自己之后,当天夜里许富安就派人到安阳的深山中请来了孙郃,孙郃原本是神武军中的一名校尉,以他的实力,本该做个将军的,但某场战役之后他瘸了一只腿,于是只好回到故乡,在深山里当起了猎人。孙郃在军中本就是以箭术闻名,回乡后因为腿脚不便,他就专精箭术,可谓穿杨射柳,百发百中。张凌和赵封虽然准备的不如许富安充足,但他们也找来了应州城内顶尖的箭术高手,两人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场赌局的结果,似乎早就确定了。 但谢安远似乎丝毫不知情,他的脸上仍带着笑,扫视校场中心的每一个人。 苏惊尘忽然回头,看向了看台这边,正好与谢安远四目相对,但他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说不上是为什么,他不太喜欢谢安远的眼神,太过深邃了,好像一下子就能看透自己。 谢安远愣了愣,那孩子的眼睛里,藏了太多东西,与他对视的感觉就像是......凝视深渊,而且他的眼睛里,几乎看不到光,那是一心求死之人才会有的眼神,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怎么会有一双那个样子的眼睛?谢安远忍不住想。 “有趣,有趣。”谢安远笑着,指着苏惊尘说,“那我就压那个少年吧。” “哈哈哈,看来谢公子当真是腰缠万贯,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输给老夫吗?”许富安忍不住大笑,“你看他那瘦弱的样子,拉的开弓吗?”他在心里把谢安远嘲笑了一万遍,这么没有眼光,压了这么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现在在校场上的人,都是应州方圆百里内的弓术强手,不论放在哪,都是可以喊得出名号的人,而谢安远偏偏选了那个临时加进来的瘦弱少年。 这场赌局,他必败无疑。 第十章弓试 在嘈杂的议论声中,第一场比试,开始了。 这一轮的规则很简单,箭靶在五十步之外,一人三箭,中靶者晋。 “这未免也太简单了点吧?是看不起我们?”韩进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我先拔头筹!”话音刚落,他的箭便呼啸着离弦而去,他甚至可以想象中靶时人群喝彩的声音。可箭在触及箭靶的瞬间,忽然被弹开了。 “这怎么可能?!”韩进吃了一惊,却没有犹豫,随即张弓射出第二箭。箭支命中靶心,但摇晃了几下之后还是掉了下来。 “是南疆铁藤所制的箭靶吧。”孙郃忽然说,南疆铁藤甲造价低廉,虽然有个难以抹去的缺点,但它的强度甚至可以媲美幽北先登死士的重甲,别说是弓箭,就算是长刀也不一定能把它劈开。“用这种东西来做箭靶,大概是想考验我们的臂力。” “许大人可真是有心,居然找来南疆铁藤来制作箭靶。”谢安远看了看许富安。 “谢公子吩咐事情,总要让谢公子满意不是?”许富安笑道。 韩进深吸了一口气,他并没有急于射出最后一箭,既然知道了箭靶是铁藤所制,那便要拿出点真本事来了。他用力开弓,手臂肌肉随之隆起,脸几乎扭作一团,然后咬牙切齿的射出这一箭,箭在靶上不断颤动,虽没入不深,但终究还是停在了箭靶上。 “这东西怎么可能射进去嘛。”有人连射三箭,却一箭未中,低声抱怨着离开了校场。 “哟,小兄弟,要我帮你拉弓吗?”一个魁梧的男人俯下身子冷笑着看着苏惊尘,他比苏惊尘整整高了两个头,他把脸整个的压下来,苏惊尘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鼻息,还有重重的压力。 “不用。”苏惊尘冷冷的说。 “是吗?”男人直起腰,缓缓拉开弓,一箭中靶,虽不是靶心,可那支箭却深深没入了铁藤之中。他转过头,炫耀般的看着苏惊尘。 苏惊尘没有理会他,张弓搭箭,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箭靶。箭贴着风不断飞行,准确无误的贯穿了靶心。男人的脸色很难看,他冷哼一声,转过头看着一边。 一个裁判模样的人走到箭靶旁边,一个个查看,若是合格,他就会用朱红色的毛笔在箭靶上重重画上一笔,若不合格,就用黑色的毛笔画上一笔。最后一个箭靶是苏惊尘的,男人走到箭靶旁,发现整个箭头都没入的箭靶中,他下意识的偏头看了看,随即一愣,然后用朱红色的毛笔重重一画,转身离开了。 在箭靶背后,那支箭尖早已被生生崩断的箭暴露在阳光下。 第一轮比试结束,十六人仅剩八人,王石大声宣读着他们的名字,仆从们飞快上场,一个个的撤下箭靶,同时准备着下一场比赛所需要的东西。看台上的四人有说有笑,波澜不惊,似乎现在赛场上的结果都在他们的预料中。许富安抬手敬酒,脸上的笑久久不散,心里却在暗暗吃惊那个瘦弱少年的弓术,还有谢安远看人的眼光,到底他本就眼光毒辣,还是只是巧合? “第二轮比试,”是王石的声音,“仍旧是每人三箭,使百步外陶盘碎裂者晋。” “请诸位注意,本场比试是逐个进行,”王石又说,“叫到名字的人,请立于此线后。” 孙郃低头看了看,脚下果然有一条小小的浅沟,百步外,陶盘正被缓缓悬挂起来。 “苏惊尘。” 就在这时候,忽然起风了。谢安远皱了皱眉,问:“需要暂停吗?” “是怕影响那个少年吗?”许富安半眯着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若是谢公子想到话,自然是可以。” “我想许大人是误会了我的意思,那我重新说一次,若他三矢发毕,风未停,需要暂停吗?”谢安远转头看着许富安,满脸笑意。 “谢公子这是何意?”赵封一脸疑惑。 许富安也疑惑,换做常人,应该极力避免这种不利的情况才对,可谢安远却好像要把自己,或者说那个少年,往更难的路上逼。 “看看他够不够格,当这个英雄。” 苏惊尘抬弓站定,风好像并没有影响到他,他轻呼一口气,举弓疾射,动作快的让人难以看清,箭在陶盘正中心开了个洞,却没有碎开,只是在风中不断摆动。苏惊尘稍稍有些吃惊,看来这个陶盘跟第一轮的箭靶一样,都不简单。 许富安捋了捋胡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如果说第一场比的是力道,那第二场比的就是射箭的精准度,当然如果对自己的臂力有自信,也可以直接用箭把陶盘击碎,但这样的难度将会是之前的几倍不止,因为那个陶盘是特制的,除去边上一小圈是真正用来定型的陶之外,中间的大部分都是潮湿厚重的胶泥,百步之外能把它直接击碎的弓箭手这世上能有几个?这也是许富安一次小小的赌博,他赌孙郃在射出第一箭之后就会觉察陶盘的猫腻,或许连第一箭都不用,而至于其他人,能看出来的又有几人呢? 苏惊尘犹豫了一下,忽然把剩下的两支箭都搭了上去,然后缓缓举起弓。 “想用两支箭来增加命中的范围强行把陶盘击碎吗?”谢安远一愣。 许富安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谢公子呀,看来,你输定了。 “两支箭之间的角度稍微大了点,这样更分散不仅不能击碎陶盘,甚至还可能会脱靶,”孙郃看着少年的姿势想,“不,不对!他是要……” 苏惊尘松开了挽住弓的手,两支箭同时离弦,又同时一上一下命中陶盘,陶盘应声而碎,化成了无数小碎块。 “好!”孙郃暗暗赞叹,双箭齐射还那么准,到是个练弓的好苗子。 “他居然能看出来陶盘的猫腻?!”许富安的笑僵住片刻,但马上又恢复正常。 “嘁,”之前那个魁梧的男人满脸不服气,在他眼里像苏惊尘这样瘦小的人似乎不应该有如此本事,“看老子一箭就能把那玩意射碎!”他恶狠狠的说。 “胡平亢。” 刚听到自己的名字,男人就迫不及待的上前,迫切的想要证明刚刚自己说的话。只见他抬弓起射,架势十足,就连射出去的箭都带着风,可一连三箭,他连都没有一箭命中陶盘,仅仅有一箭是因为强烈的箭风让陶盘轻轻摇晃了几下,很快又归于平静。 “这怎么可能!”他挥动着手中的弓,忽然怒吼,“都是这把破弓!快!给我换一把弓!” 王石忽然从抓住胡平亢的肩膀,额上青筋暴起,冷着个脸说:“这位少侠,若要闹事的话,先考虑好后果。” 胡平亢本想发作,可是他的肩膀却被死死的抓住了,这个男人的手劲之大竟然连自己都挣脱不开,若是动手,恐怕自己的整条手臂都会被扭断,他只好不再挣扎,王石也不为难他,松开了手。胡平亢强压着怒气离了校场,来到围观的人群边,他忽然回头,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离开了,也不管身边的人是怎么议论他的。 接下来的五人无一例外都没有把陶盘击碎,他们要么咬牙切齿,说这比试分明就是耍人,要么垂头丧气,觉得自己的弓术还不到家,这其中也包括张凌找来的“小神弓”伏商,伏商的脸色很难看,没想到这次的比赛中藏着那么多玄机,先是铁藤箭靶,现在又是胶泥所做的陶盘,若是有些准备的话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尴尬境地。张凌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那颗夜明珠是他爹的心爱之物,且不说价值,输掉的话……想着想着,他忽然起身,恶狠狠的说了句“废物!什么狗屁小神弓”,然后拂袖离开了。 而就在这时候,孙郃发现了这场比试规则的漏洞:只要陶盘碎裂,并没有说要这怎样使它碎裂,那么只要切断那根悬挂陶盘的长线让陶盘摔碎就行,虽然那也不是件易事,但比起直接击碎陶盘还是简单多了。不只是他,李义也发现了,他弓术不差,尤为突出“准”这个字,百步之外穿杨射柳,百发百中,也不过手到擒来。也正是这个原因,赵封找上了他。 只是,他射箭需要瞄准的时间太久了,风,阳光,注意力,等等等等一系列的因素,只有这些都是最佳状态的时候,他才会射出他最自信的一箭。 终于,到他上场了。 李义在上前站定,缓缓拉开弓,他调整呼吸,把心跳压得很慢,仔细听着风的声音,确定风的流向,连校场外人群说话的声音都因为他变小了,生怕打扰到了他。李义持弓的手微微抖动着,良久,他像是抓住了什么,一下子松开拉弦的手指,箭顺着风的轨迹,利落的切断了悬挂陶盘的长线,陶盘落地应声而碎,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最后是孙郃,他上场,张弓搭箭,瞄准,射击,动作一气呵成,用的时间连李义的五分之一都不到,但他同样切断长线,让陶盘碎开了。李义愣了愣,干咳几声,想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 王石走到他们身边,客套的说了句,“恭喜三位,”然后顿了顿,又说,“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场比试,规则依旧简单,诸位依次上场,谁射中的猎物最多,便是最后的胜者,但只需注意一点,我们只供给四十支箭,诸位要自己带在身上也行,我安排下人给你们拿箭囊也行。” 李义微微点头,四十支箭,带在身上会是不小的负担,对于速射来讲肯定会造成一定的影响,一般人都会选择前者吧。而苏惊尘仍旧沉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孙郃开口了。 “猎物?什么猎物?”他下意识的问,有前面两场比试,那么这最后一场比试肯定也不会简单。 “马上你们就知道了。”王石笑着说。 “那万一,射中的猎物数量一样怎么办?”李义问,看台上的赵封也问。 “到时候许大人自会评判。”王石回答。 “那便平分那三百两黄金,共拔头筹。”许富安大笑,“谢公子意下如何?”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谢安远举起酒杯轻抿一口,笑着说,“若是他们共拔头筹,也算我输,二位便去分我那一千五百两黄金。” “谢公子豪气!我敬你一杯!”赵封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许富安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看着谢安远说:“谢公子就那么自信?” “那是自然。” “好!就冲谢公子这份自信,老夫也敬谢公子一杯。”说罢,许富安也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十一章风鸣 王石拍了拍手,立刻就有三个家仆一手提着一个笼子走过来,即使隔着黑布和铁笼,还是能够清清楚楚的感受到笼子里的东西的躁动,他们不断的撞击着笼子,好像随时都会突破笼子冲出来。 “笼子里的是‘风鸣’,每个个笼子里有十五只,各位上场时,我会命令他们打开其中两个,至于能射中多少,就全看各位的本事了。” “喂喂喂,这是在开玩笑呢吧?”校场外有人听到王石说的话,嘴角微微抽动,“风鸣?这玩意怎么可能射的中?” “居然是风鸣啊,”谢安远有些吃惊,“许大人可真是下了血本啊。” “那可不是?三只就得一两黄金。” 风鸣只在东南方的深山中活动,体型不过两根小指大小,迅捷如风,叫声尖利,羽毛翠绿,喜食花蜜,以前有人惊叹风鸣的小巧精致,想把它养作宠物,但风鸣天性自由,不到半天,就撞死在了鸟笼中。养风鸣难,要抓到风鸣也不简单,只能在深山中风鸣可能会经过的地方撒下巨大细密的网,等着它自己撞上去。 “你那么多风鸣都装在一个笼子里,就不怕他们撞死吗?”谢安远问。 “怎么会?我也知道风鸣难养,这些风鸣大部分都是昨天才从深山里捕到,连夜送过来,我专门腾了一间屋子密封好,在里面用上好的蜜供着,比试开始之前才让下人们抓出来放到一个笼子里,还跑了几只。”说着许富安还惋惜的摇摇头。 “那许大人可还真是有心了。”谢安远笑道。 “谢公子吩咐的事情,总要让谢公子满意才是。”许富安也笑,然后拍了拍手,“那接下来,就开始最后一场比试吧。” 王石注意到许富安发出的开场信号,清了清嗓子,转身对着围观的人群,说:“下面就是我们今日最后一场比试,参赛者猎得猎物最多者,便是本次比试的胜者。” “下面,先有请在本次大会异军突起的少年,苏惊尘。” 苏惊尘握着弓缓缓上前,他本想自己带着箭囊,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当初自己练箭的时候就是这样,而且,他也不想麻烦别人,可他还未站稳,王石忽然开口发出号令,“放凤鸣!” 仆人们立刻掀开黑布打开笼子,风鸣的叫声撕裂空气,,那么多风鸣同时鸣叫,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还是第一次听见,不少人捂住了耳朵,因为这声音着实刺耳,并不是什么天籁。 苏惊尘一惊,一个箭步冲上前,准确无误的从箭囊里抽出五支箭,全部搭在弓上,五箭齐射,头几只凤鸣在飞出笼子的瞬间立刻就被击落。苏惊尘没有停息,又抓起三只箭,又是一轮齐射,三只还未飞高的风鸣随之被击落。四轮齐射之后,十六支箭,苏惊尘已经射落了十八只风鸣,他正要进行第五轮齐射,可手一抓,却抓了个空,他回过头,并不是箭囊里没有箭了,也不是他的手抓偏了,而是帮他拿箭囊的那个人悄无声息的移动了位置,来不及惊讶或者愤怒,凤鸣仍在一点点逃离他的视线,他从那个人手里一把抓过箭囊挎在背后,屏息七矢连射,不知不觉间苏惊尘已经满头大汗,这样的疾射最耗费气力,再这样下去,不知道还能再射出几箭。但只见他又放一箭,弓已经发出濒临崩断的哀嚎,恐怕下一箭这把弓就会彻底毁掉,可他没有停,随后两箭连续而去。终于,这把质量并不怎么好的弓,在最后一箭刚刚离弦后就分崩离析,断开的弓弦在苏惊尘的手上划出深深的血痕,而他的眼睛里也再看不见一只风鸣。 “剡注,还是七矢,不简单呐。”孙郃对苏惊尘的态度,不知不觉间已经从赞许变成了敬畏,这样的弓术,如果在战场上那是怎样的存在啊! 人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喝彩,人们都在惊叹这个少年精湛的弓术和强大的臂力,对他议论纷纷。而在看台上,谢安远鼓着掌,忽然说,“许大人还真是老谋深算啊,若是这个少年弓术再稍微逊色一点,恐怕刚刚连弓都抓不稳就结束了吧?” “谢公子不是要造英雄吗?老夫这不也是帮谢公子考验考验?”许富安满脸堆笑。 “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许大人?”谢安远也不恼,仍是笑。 “不敢当,不敢当。”许富安额头上的冷汗悄无声息的流下,他脸上仍挂着虚假的笑,但心底却对面前这个男人越发的敬畏,或者说,恐惧。 “李义。” 李义闻言,并没有立即上前,而是看着王石问道:“那站的位置有无规定?”他害怕出现像刚刚苏惊尘一样的情况。 “没有,”王石摇了摇头,“准备好了吗?” 李义深呼一口气,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状态,疾射并不是他的强项,不知道这次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但还是尽力而为吧,他想。 “好了。”李义说。 “好,放凤鸣!” 第一箭,在王石发令之前,李义就已经瞄准好了,他知道在风鸣出笼的瞬间,也是最容易命中的瞬间,不要说一箭一只,就是一箭几只都有可能,果然,这一箭,不仅一箭三雕,更是挡住了笼子,减缓了风鸣们飞出笼子的速度,李义正暗自得意,但另一个笼子里的风鸣已经飞出来了大半,他连忙抬弓瞄准,屏气凝神,想再来个一箭三雕,但风鸣们没有给他机会,在他瞄准的时候又有三只风鸣飞上了天空,他慌忙放出这一箭,却只擦伤其中一只风鸣的翅膀,那只风鸣摇摇晃晃,最终还是飞走了。 “不行,再这样下去……”李义的呼吸开始急促,他转过身,想瞄准第一个笼子,可拿箭的时候没有抓稳,箭忽然掉到了地上。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捡起来,又有一直风鸣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内,于是他转而去抽箭囊里的箭,抓了两次,却都抓了个空,他回过头,明明那个帮自己抬箭囊的人就在自己身后,可为什么抓不到?! “滚开,我自己来!”他大吼着把箭囊扯过背在自己身上,他身后的仆人被他的眼神吓得坐在了地上,唯唯诺诺的回了几个“是。”便跌跌撞撞的跑开了。 李义举弓射击,一连几箭都射的歪歪斜斜,更不要说是命中风鸣了,最后,他想学着苏惊尘的样子三箭齐射,等箭搭上弓,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三只箭的方向,只好胡乱的射出去,不想还被划伤了手指。 他就这样站在场上,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沉默着,看着最后一只风鸣扑棱着翅膀消失在自己眼前,重重的叹息,“技不如人啊。” 看台上,赵封却面色如常,脸上丝毫没有那种输掉了一场大赌局该有的表情,因为他的筹码对他来说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虽是世之珍奇,价值却难以定论,赢了自然是好,就算是输掉,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这李义的报酬,到底还该不该给他?赵封想。 最后上场的是孙郃,他把箭囊背在背后,举起弓蓄势待发,他在心里已经计算好了风鸣出笼的时间,只要它们一出来,就不可能再飞上天。 “放。”王石一声令下。 孙郃立刻拉紧弓弦,两支箭紧紧的贴着弓背。 “三,二……一!”孙郃在心里默念,可他没有松开拉弦的手,因为没有听到风鸣出笼时猛然放大的叫声。但只是瞬间,风鸣们就嘶鸣着从钢铁的牢笼里钻出来,孙郃的箭也随即射出,把刚出笼的四只风鸣钉死在了笼子边上,还有一只被折断了翅膀,永远都不可能再飞上天了。 空气里只剩下了风声和鸟鸣,最后,只剩下了喝彩的声音。 王石的声音在校场中回荡,“孙郃,二十五箭,中二十七,苏惊尘,二十五箭,中二十六。”在大部分人看来,这个结果好像是必然的,虽然苏惊尘箭术确实了得,但毕竟他也只是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无名小卒罢了,自始至终孙郃都表现得很平静。 因为,这是一场并不公平的比试。 孙郃沉默着,看着手里的弓,回想着刚刚所有的事情,他分明看见,苏惊尘倒数第二箭也是中了的,所以苏惊尘应该也是射中二十七只风鸣才对,但仆人们拿回来二十五支箭却说只找到二十六只风鸣的尸体,所以…… “若是我第一个上场,成绩恐怕还不如他吧。”孙郃又想。 “许大人果然精于算计。”明明是一句充满**味的话,谢安远却还是笑着。 “不知谢公子此话怎讲?”许富安捋了捋胡子,也是一脸平静。 “都知道风鸣好动,喜独居,把风鸣关在一个那么小的笼子里,它们少不了会撞击互啄,这样对它们都会有一定的影响,时间越久,这个影响也就越大,就算是苏惊尘和孙郃,若是在风鸣万全的状态下,别说二十只,就是十只,那也是高估他们了,许大人把孙郃安排在最后,就是想最后的条件对他更有利,你看到孙郃一开始的停顿了吗?那是因为他看苏惊尘和李义的比试估算出了从笼子打开到风鸣出笼的时间,他停顿一下是风鸣出笼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这让他很困惑,”谢安远顿了顿,“虽然在我们看来,风鸣的行动几乎没有受到影响,但在绝世的弓术高手眼中,那么一点点不过眨眼的时间,也足够他们命中目标了。” “对于这样一场并不公平的比试,许大人你说,我要不要履行这个赌约呢?” 冷汗顺着许富安的额角流下,他咽了咽口水,看着谢安远似笑非笑的脸,说不出一句话。 “不过算了,今儿个心情好,那一千五百两黄金,算我赠与许大人了,只是赵公子那根线,我要拿走。”谢安远话锋一转,忽然笑了起来。 “一千两?”这让许富安有些奇怪,他不自然的干笑两声,问道:“谢公子的赌注,不是一千五百两黄金吗?” “许大人还惦记着那一千五百两黄金呐?”谢安远顿了顿,凑近许富安的耳朵,一字一顿,“若不是我找到了想要的人,别说一千五百两,就是那一千两,还有你的命,我也要一并拿走。” “这里可是应州!我在应州也是说得上话的人!谢公子,你可不要乱来。”许富安不由得退了两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底气,他不清楚,面前这个深渊般的男人到底会做出什么事。 “那你看这天下,还是皇帝的呢,可是那些诸侯,皇帝管得了吗?” 第十二章前路 苏惊尘悄无声息的钻出了人群,好像所有的恐惧和悲伤都随着刚刚射出去的箭矢而远去了,身心一下子都变得很轻松,人们还在往校场中心张望着,除了那几句“挤什么挤?”之外,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因为人们好像都不大记得第二名,无论是样貌,或者是能力。他穿过大路,努力努了努嘴角,却还是笑不出来。他低着头前进,即使是从未见过的繁华街道也不能让他停下脚步,很快,人群就被他甩在了身后。 姚珂忽然弯腰,附耳跟谢安远说了什么,谢安远站了起来,对着人群微微欠身,然后看了看许富安,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而许富安也只是站在原地,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去哪了?”谢安远边走边问。 “人太多,只看见他挤进人群,没看见他往哪边走了。”姚珂跟在谢安远身后,轻声回答。 “那你往城东,我往城西,一个时辰之后找不到,便到此地会和,若我不在,那就到西门找我。”谢安远刚出校场,立刻就有人牵过来一匹马,他翻身上马,策马朝着城西而去。 “是。”姚珂上了另外一匹马,向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出了城,乌云们不知何时聚集在应州城上空,明明还是六月,风却也带着刺骨的寒冷,苏惊尘紧了紧身上的破袍子,坐在了一块大石上,他的面前就是不大的池塘,岸边绿意盎然,一棵上了年纪的柳树轻轻摆动着枝条,柳叶和柳絮落了一地,池塘里一株荷花开的正盛,透过清澈的池水,苏惊尘还能看见池底的鹅卵石和游动的鱼。 “真是个好地方啊。”他轻轻赞叹,然后起身,张开双手任凭自己整个人朝着水面倒下,像是,将要投入母亲怀抱的孩子。 水瞬间堵住了他的口鼻,他一动不动,等着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在咫尺,只是他又忍不住回想起他们的样子,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笑,一切仿佛近在眼前,他伸出手,朝虚无里抓了抓,却只是拨动了水流,惊了池底的鱼儿们。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流了出来,和池水混在一起,然后他忽然张开嘴,气泡一个接一个从他的嘴角冒出来。 “真好啊,又能见到你们了。” 一只手忽然拉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水里提了起来,一把丢到岸边,“哟呵,选的地方挺不错啊,风景蛮好。”谢安远额头青筋暴起,咬牙切齿的说,“我费了这么多功夫,可不能就让你这么死掉。” 苏惊尘趴在地上剧烈的咳嗽,吐出来了好几口水,狼狈不堪,可他还是抬起头,瞪着谢安远,也不说话。 谢安远无视了苏惊尘的眼神,也不管他那身名贵的衣服,坐刚刚被弄湿的大石上说,“先跟我说说,为什么想死吧。” 苏惊尘恶狠狠的瞪着谢安远,嘶哑的说,“你拉我起来,就是为了揭我的伤疤吗?” “为什么不想着活下去呢?”谢安远又问。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啊!”苏惊尘大吼,他眼眶发红,像是在强忍着眼泪。 “一无所有,就要一心寻死?” “一无所有,为什么还要活着?” “所以你觉得,既然是活着,就要替自己找个活着的理由?”谢安远顿了顿,缓缓开口,“只有活着,才能怀念死去的人,这个理由够吗?” 苏惊尘没有说话,他额发上的水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空气里安静的出奇,谢安远也转头看着苏惊尘,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 谢安远忽然叹了口气,“愤怒和仇恨,不是应该带给人无尽的勇气吗?我在你眼里看不到,愤,恨,勇气,都是。” “你不恨吗?那些夺走你一切的人。”谢安远又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忽然变得飘渺,像是,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里,他也不管苏惊尘,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都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但是我不信命,若命要我今天死,那我偏要活着,即使拼尽一切,一无所有。” “我太累了,光是活着,就用尽了全力。”苏惊尘整个的倒下去,他躺在草地上,绿草轻轻摩擦着他的耳朵,“我连半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啊,可为什么就连我珍视的人也在一个个离开我。” “所以你不恨吗?” “恨这天命的不公?那又怎样,,我反抗不了天命的。” “那就恨带给你痛苦的人,向他们复仇。” “那如果我恨的是这个乱世呢。”苏惊尘问。 “那就,终结这个乱世。”谢安远站了起来,“向南走吧,一直向南,你会找到活下去的理由的。”说完,他忽然朝苏惊尘扔过去一个钱袋,苏惊尘举手接住,居然还有些沉。 “路费。”谢安远转过身说,没走几步,他的声音又传过来,“对了,要还的,这个也当作你活下去的一个理由吧,没把钱还给我之前可别擅自死了。” “终结这个乱世吗?”苏惊尘喃喃,看着谢安远一点一点离开自己的视线。 “什么?!假的?!”许富安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眼睛瞪的像铜铃般。 谢安远那张金票是假的。 比起金票,许富安还是喜欢货真价实的金子,本来他早就想去商会把金票兑了的,但这几天他光是寻访孙郃就派出了好几拨人,前前后后忙的焦头烂额,直到比试结束,才想起让下人去把金票兑了,可没想到金票居然是假的。 “对......商会的人说金票上的印子用料跟他们的不一样。”胡鱼低着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许富安。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许富安无力的坐回椅子上,却忽然又站了起来,“快,去把那颗宝石拿来给我!” “哦......”胡鱼答应一声,小跑着去拿来了那颗无心,许富安接过宝石,走到院子里,举起手把它对着太阳,不甘心的看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垂下手,把宝石也扔到了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爷,要我派人去追吗?”胡鱼问。 “能骗过我的人,派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去追得到吗?”许富安怒骂,转身拂袖离开了。 傍晚,应州城外难民营地。 看到来人的时候,老刘愣了一下,然后从胸前摸出苏惊尘的牌子,笑眯眯地递给他,“下次可别丢了。” 苏惊尘没有接,他缓缓坐了下来,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老刘有些摸不着头脑。 “往南吧,一直往南。” “也是,南边死人的事情总少些。”老刘忽然咧嘴笑了,“那我祝你一路顺风!” “那你呢?” “我?我就在这,这种世道,活着有口饭吃就行,四处奔走到头来还不是个死,过得好不好,区别只不过死的时候有没有人埋罢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惊尘才忽然想起,面前这个男人早已到了不惑之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看起来活得那么轻松,却又那么沉重。 “有时候想想,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活着我好歹还有这条命不是。”沉默一会,他又说,“尘兄弟,你要活下去啊,将来再遇到我,我一定请你喝酒。” “好,”苏惊尘罕见的露出了笑容,“我该走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入夜,州牧府。 云很难得的没有聚在一起,这让夜空变得透亮了些,月光穿过由云织成的薄纱,撒在应州的每一寸土地上。宴席上筹光交错,每个人都喝的酣畅淋漓,他们面色潮红,脸上带着畅快的笑,酒壶、酒杯被碰的东倒西歪,地上满是污渍,可这些都丝毫不能影响他们的好心情。 这像是一场真正的宴会。 厨房的门忽然打开了一缝,一个小小的身影钻进厨房,娴熟的在食材之间穿梭,然后她忽然站定,兜起裙子的一层下摆,把最后一盘桂花糕尽数倒进去,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叶妤嬛双手紧紧的抓着裙子的一层下摆,精致的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不喜欢徐牧之的宴会,说不上是为什么,虽然每个人都带着笑,却总让自己觉得很压抑,于是她早早的溜了出来,寻着味道找到厨房,拿走了最后一盘桂花糕。 她把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边走边嚼,香甜的味道让她脸上浮现出笑意,这是在宫里也不常吃到的美味呢,宫里的厨房最多只会有剩下的包子馒头,从来没有过好吃的糕点。 转过一个拐角,房门前却多了个守卫,叶妤嬛被呛了一下,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也涨得通红,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带着的这些桂花糕。 “小公主回来了呀。”倒是守卫先跟她打了招呼,“我是徐大人专门派来保护您的护卫,我叫王直。” “嗯。”叶妤嬛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又怕忽然开口又被呛到,只好简单的答应一声,径直越过他进了房间。 王直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他也不知为什么就开口说了话,也许是看小公主身影很像自己的妹妹吧?他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那个淘气包了。 “啊……大人!”忽然来到面前的男人吓了王直一跳。 “嘘。”面前的男人做了个手势,他拍拍王直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都一直跟在叶妤嬛身后,徐牧之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小鸟,又怎么会轻易放她离开呢。 叶妤嬛关好房门,找来一块布包起桂花糕,又把它放到窗边,转身用一只手拖过来一个凳子,踩着爬了上去。 白九月靠在窗边,看着慢慢爬上来的小人,也不说话,倒好像两个人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只不过这里是州牧府某座小楼二楼的窗外。 叶妤嬛愣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人,也没有停,爬上去坐在窗户另一边,小心翼翼的打开布包,左挑右选拿出一块桂花糕,忽然问“要吃吗?” 这次轮到白九月发愣了,一般看见自己房间窗外有个陌生人坐着,不是应该惊恐的大叫吗?何况自己还带着刀,可这个女孩居然还问自己要不要吃东西。 见白九月不说话,也没有要伸手过来接的意思,她又说,“桂花糕,很好吃的。”然后伸出手,隔着窗给他递过去一块。 白九月忽然笑了,伸出手接过,放在嘴边一口咬下大半,“嗯,很好吃。” “嗯!好吃吧。”叶妤嬛也笑,然后拿出一块,就着月光,小口小口吃着。 两人默默无言,只有风在他们各自的耳边轻轻呢喃。 “你还要吗?”她忽然转头问,但旁边早已没有了白九月的身影,他的气息也被风一并带走了,“好奇怪的人。”她轻轻嘟囔一句。 白九月踩过屋顶的瓦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步子极为轻快,高低不平还相隔甚远的屋顶,在他这里却如履平地。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瘫着个脸,仔细看,眉目间居然多了几丝笑意。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