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突破火线》 主要人物表 贺子胜:男主角,高考落榜后应征入伍,性格开朗不服输,勇于创新,后来成长为江临市消防支队支队长。 余满江:招收贺子胜入伍的消防警官,粗中有细,敢打敢拼,曾任江临市消防支队政委。 余立飒:余满江的儿子,年轻且思维活跃的消防警官。 任开山:又称任老,余满江的师傅,消防专业技术权威,建国后的第一代消防人99lib?。 孙明杰:与贺子胜同年入伍,稳重有心机,多次与贺子胜竞九九藏书争职务。 方平:比贺子胜早一年入伍,善良随和,报考军校落榜后退伍,后来成为企
99lib?
业高管。 冯媛媛:美丽、有思想的现代知识女性,与贺子胜结婚,生有一女贺嘉儿。 高歆:大学毕业后入伍,踏实理性,从事防火专业技术工作的女消防警官。 赵芳:余满江的妻子,泼辣热情。 蒋一娜:孙明杰的妻子,医院护士,性情骄横。 金梅:从事后勤装备管理的女消防警官,后来转业。 楔子 烈焰燎人,浓烟滚滚。 在火光中战栗的五星级高层大酒店周围,一台台红色战车呼啸疾驰而至,随即喷发出相互交织的银色水龙,消防云梯车向起火楼层窗台靠拢,高空不断坠落下碎玻璃,全副武装的消防员冲进酒店大门,哭嚎着的男女老幼则反向逃出火?场,围观群众好奇且忧虑地议论纷纷…… 这一切,无一不在告诉人 4eec." >们,这是一场战斗。 一场和平年代里特殊的战斗,消防员与火魔的殊死搏斗。 灭火临时总指挥部里,这场战斗的总指挥,38岁的江临市消防支队支队长贺子胜,一边手持对讲机与前方通话,一边飞速翻看平板电脑中存放的酒店建筑设计图与灭火战斗预案。 “救人第一!组织精干力量,逐个房间清查疏散人员!通过各种渠道,设法告知无法逃离火场的群众到第15层避难层!” “特勤大队在正面利用3台车载炮压制向上层蔓延的火势!” “首一中队、光明路中队迅速出3支水枪,在3至11层分三个区段设置三道防线,由区段指挥长全权指挥,全力堵截火势向上蔓延!” “请公安民警和街道干部协助,严格控制无关人员进入起火建筑内部!” 一道道指令快速下达。在晨曦的薄光中,火的艳红映射在贺子胜的面庞上,坚毅镇定,惟有双眸扫向那片连绵起伏的火浪时,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锐利锋芒。 火势在扩大,更多的人正在由酒店内部疏散出来。 “报告!报告总指挥,前沿指挥部收到最新消息,酒店第34层、35层有9名群众被困,因起火部位在第9层的客房,烟雾往上弥漫,他们无法安全抵达避难层!” 贺子胜手指一点平板电脑,屏幕上红的绿的线条倏然收缩,消防电梯的图标拉伸放大。他拿起对讲机,“卫安参谋长,马上组织一个攻坚救人小组,通过大厅右侧第2部消防电梯抵达35层,进行施救!” “报告总指挥,酒店自动消防设施突然无法正常启动,消防电梯也无法正常运行!”卫安的声音焦急无比。 贺子胜凝眉,拍案,与身旁的政委胡磊再次将目光投向平板电脑上的平面图。 头顶,隐约传来低沉的轰鸣声,声音逐渐逼近。贺子胜与胡磊同时抬头,一架直升机冲破云层驶向酒店的最高层。 “报告总指挥部,消防直升机到达火场上空,请求指令,请求指令!” 直升机在酒店上空来回盘旋。 胡磊说:“幸亏调配及时,直升机来得很快,正好派上用场。” 贺子胜果断挥手,指挥部通信员即刻与直升机联系。 被困的9名群众登上酒店的楼顶平台。 直升机内的消防员降至楼顶,引导被困人员登上直升机,安全撤离。 与此同时,消防云梯车携带的救生滑道展开、升空,抵达15层避难层。操作斗内的消防员破拆玻璃幕墙,逐个引导避难层中40余名被困者沿滑道下滑。 来不及欣喜与庆幸,对讲机里传来新的讯息。 “报告指挥长,酒店第12层存放酒品的库房发生燃烧爆炸,火势不受控制,正在向上蔓延,消防云梯车和车载炮出水无法到达20层以上,火势难以控制!火势难以控制!” 火场外围,警笛刺耳,“嘎、嘎——”的刹车声此起彼伏,增援力量正在陆续赶来。有消息称,市长郑和正在赶往火场的途中。 贺子胜想了想,提起对讲机喊话:“前线指挥部,马上设立1名安全员,时刻观察酒店大楼情况,随时发出坍塌避险信号。绝不能让‘9·11’事件重演!”一语未尽,又听到新的报告:“接到群众报信,13层有群众被困,要求救援!” 贺子胜与胡磊边听边快步跑向前沿指挥部,遇上满面黢黑的卫安。 酒店已经完全陷入火海,“砰砰”的爆裂声不绝于耳,火舌由窗口往外乱窜,“蘑菇云”般的浓烟向天空滚涌。 卫安声嘶力竭地喊道:“火势太大,形势不明,13层很危险!可是,负责9层至11层区段的余立飒已经带几名战士冲上去了!” “乱弹琴!”胡磊怒吼。 贺子胜微微一笑,“不愧是余满江的小子,有种!”然后,提起对讲机,“余立飒,你在什么位置,请回答。” 很快,传来余立飒刚劲有力的回答:“报告指挥长,我们在11层至12层东侧疏散楼梯处,正在奋力向12层突破!” “好!顶住!保护自身安全,伺机突破火线,指挥部马上组织增援。” 卫安着急地说:“怎么办?要让增援力量现在冲向12层以上,不仅危险,而且时间来不及!” “外部强攻!”贺子胜快速说道,“传达命令下去,副支队长孙明杰和特勤大队长杨勇各带一个战斗小组,穿戴隔热服,利用两台直臂登高车强攻进入酒店10层,力争与余立飒会合,压制火势,并架设软梯,设法救出被困者。” 刚说完这几句话,又有几支增援力量前来报到。他继续部署:“长山中队、前湖中队各出一个战斗小组,从南北两侧出8支水枪实施夹击!” 登高车抬臂上升,身装银色隔热服、背空气呼吸器的两个战斗小组被输送至操作斗,一部分人员击破玻璃,随即冲入火场,另一部分人员快捷而灵敏地在外墙架设软梯,垂直铺设水带。 “余立飒,前方情况怎样?”贺子胜靠前指挥,正喊话,抬头看见水射在外墙一角,立刻冒起青烟,“小心!”同时猛力拉住身边的胡磊,一块外墙砖擦过手臂,坠落在地,摔得粉碎。贺子胜的胳膊立马见了血。 “报告,我们已经突破火线,来到第13层,发现4名被困群众,其中1人被锁闭在室内,正在破拆防盗门!” 听到余立飒的回音,贺子胜精神一振,也不管手臂在流血,说:“是否已经与增援力量会合?” 杨勇和余立飒的声音同时响起:“已经会合!” “组织被困者逃生!各战斗小组请留意空气呼吸器工作状态,一旦报警哨开始报警,必须立即撤离到安全地带进行更换!” 第一名被困者,沿软梯缓慢下降。 第二名被困者是个小孩,由杨勇背负下滑,卫安等人连忙冲上去接应。 第三名被困者是年轻的女白领,抖瑟着不敢往楼下看,孙明杰引导她进入登高车的操作台,系上缓降器,从高空缓降逃生。 等待第四名被困者的过程让人揪心。10分钟后,这名已经昏迷的被困者,被安置在多功能担架中,由13层滑降到地面,救护人员即刻冲上去接应并现场实施抢救。 看到第四名被困者被救出,围观群众的掌声席卷而来。 贺子胜仰望酒店火势,却皱起眉头,“所有内攻人员请注意,马上撤离酒店!” “不!”余立飒在对讲机里叫道,“我们正在有效控制火势!” “执行命令!”贺子胜恶狠狠吐出这四个字,毫无商量余地。 胡磊和卫安同时向贺子胜投去惊诧的目光。 几分钟后,大批消防员由酒店撤出,他们的表情无一不在传达对撤退命令的不服与不满。 立马有围观群众起哄:“唉,唉,消防队撤了,他们怕死!” 已然焦头烂额的酒店总经理方平跑到贺子胜面前,恳求道:“贺子,求求你,我们的损失太大,你们不能撤呀!” 贺子胜转过头,指向酒店,说:“你也是干过消防的,你看——” 透过玻璃幕墙,一道赤红色的光芒照亮商场的1层至13层,光芒瞬间百倍暴涨,“轰——”怒焰交织为滚红的火球,迸炸爆舞,强大的气浪击裂玻璃,残渣四下飞溅,围观群众纷纷后退。 “轰燃!”方平悚然变色。在场所有消防员和群众刹时明白了这位总指挥的苦心。 轰燃来势迅捷,转瞬又去。 轰燃过后,火势向13层以上全面蔓延,形成立体燃烧。 市长郑和赶到。由于车辆拥堵厉害,他弃车步行,在秘书协助下,从密密麻麻的围观群众中挤出,来到贺子胜身边。 他第一句话问:“酒店内还有群众被困吗?” 贺子胜正在与各个搜救小组碰头,汇报道:“目前没有收到新的人员被困信息。” 话音未落,通信员急声报告:“34层有群众用红布打信号,有人员被困!” 贺子胜脸色一沉,与郑和、胡磊同时拿起望远镜向酒店顶层眺望,“方才用直升机营救时,这人为什么没有跟随逃生?” “也许这个人刚巧与那批逃生人员不在一处。”胡磊分析道。 郑和说:“马上调直升机救援此人!” 贺子胜放下望远镜,摇头,“不行了。现在火势全面蔓延,烟雾大量上升,直升机根本无法再靠近顶层。” 郑和说:“还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救人!云梯车呢?” “这是超高层建筑,云梯车的曲臂无法到达第34层。而且目前火势猛烈,我们的消防员也无法强行突破到达第34层。” “这不行,那也不行,你总得给我想个办法吧!”郑和火了。 “只有一个办法:发动总攻,扑灭大火。同时,告知那名被困者迅速寻找一个合适的场所暂时避难,等待救援。” “现在是否到达总攻时机?” “目前火势正在全面发展,明火和浓烟猛烈,只能先控制、后消灭,还不到总攻时机。”贺子胜摇头否定。 郑和很认真地看了贺子胜一眼,点点头,沉声道:“好,按照你的作战方案执行。” 贺子胜拿起对讲机:“前沿指挥部请注意,各参战单位请注意,按照轰燃前的区段分工,马上投入第二次战斗!内攻人员采取梯次作战方法,逐层消灭明火!”转身,部署通信员,“被困人员应当没有通讯工具,启用高音喇叭,向他喊话!” 话筒马上递到贺子胜手里,他的嗓子已近嘶哑,咳嗽一声,喊道:“34层被困人员,请你注意,政府和消防部门正在积极营救你,不要惊慌害怕。在消防员没有到达之前,务必按照我所说的做好自我防护和避难。如果你身边有水源,马上用水打湿毛巾,捂住嘴鼻,防止吸入过多浓烟;然后,寻找最佳的避难场所。如果你的体力足够,楼梯间烟雾不太大,请你尽快赶到楼顶平台,用楼顶水箱中的水浇湿衣服,抵御火焰的高温熏烤。如果无法抵达顶层,你要尽量躲进卫生间,将门窗关紧,缝隙堵严,拧开所有的水龙头放水降温,为消防员施救争取时间。” 他反复喊话3遍,直至看到被困者消失在窗前,应该已经去寻找合适的避难场所,这才放下话筒。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总指挥部里,郑和与贺子胜、胡磊紧张地商讨,适时调整战斗部署。 增援力量继续赶来。酒店内部温度过高,贺子胜制定轮攻方案,一批又一批参战官兵冲进火场,与前批受高温熏烧的战友轮换。轮换下来的官兵则迅速用水枪冲水降温,接着投入战斗。 郑和赞叹道:“你们消防队,真是好样的,没有一个退缩!” 贺子胜一面眯眼细看平板电脑屏幕上的电子图,一面用铅笔紧张圈画战斗部署图,正想回答,对讲机里卫安在喊话:“报告总指挥,火势已经得到有效控制,增援力量全部集结到位,是否可以发起总攻,等待您的指示!” 贺子胜与郑和、胡磊对视一眼,三人同时点头。他将铅笔随手一扔,站起,说道:“我宣布,总攻开始!” 近百道银色水柱齐发,水炮“呯呯”强射,犹如总攻的号令。成批的消防官兵,穿蓝色战斗服的,着橘色抢险救援服的,披挂银色隔热服的,汇聚成一股五彩斑驳的洪流,由酒店正门,由登高平台消防车,由软梯,狂声吆喝着,向他们的顽敌——烈火,发起冲锋! 郑和肃然凝视面前情景,“我们的冲锋,绝不逊色于任何美国大片!” 贺子胜昂首,疲惫的双眸深处隐含自豪与喜悦,说道:“这就是咱们消防人。多年前,我不是曾经对您说过,咱们消防兵,帅气加胆气,就是神气!” 郑和大力拍打贺子胜的肩膀,哈哈大笑:“神气的消防兵,一定无往而不胜!” “呼叫总指挥!呼叫总指挥!”卫安的声音再度响起。 “被困群众有没有救出来?有无官兵受伤?”贺子胜催问。 “火灾已被扑灭,正在清理现场。34层的被困者已经找到,暂时昏迷,没有生命危险。” 贺子胜点头:“干得不错!” “不过——”卫安的声音忽然低哑下来。 贺子胜敏锐地追问:“发生什么事?” 卫安哽咽,在火场喧闹的背景下,语不成句。 贺子胜着急,拉开嗓门,嚎叫:“究竟怎么了?快说!” “哗咧——”一道闪电划过江临市的上空。 对讲机里传来卫安的回答,这一瞬,建筑物碎片与云彩消融合并,纷纷往下坠落。 “余立飒,牺牲在火场!” 第一章 “误入”红门 1990年的冬天,是一个久违的暖冬。 季节仿佛被拖住双腿,钉在板壁上的农历画已经撕到11月那页。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满山的樱桃树“喳喳”乱响,仔细体味,那风里仅有两分薄薄的凉意。18岁的贺子胜蹲在村东头那棵最大的樱桃树下,焦急地等待着接兵干部的家访。 村子虽小,不过翻土除草、开沟做埂、积肥造肥、修枝拾柴的事少不了,每隔一会儿,总有叔子婶娘、李家哥哥、张家幺妹儿从樱桃树下晃过,看到贺子胜,有的扯开嗓门吆喝一声,热诚邀请他去自己家吃饭,被礼貌地谢绝后,那些人就边走边嘀嘀咕咕,时不时回头望望他,有的则用饱含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然后惋惜地摇脑袋。 贺子胜心里特不是滋味。他自然明白乡里乡亲的惋惜、失望,以及某些人潜存的幸灾乐祸。4个月前,他还是被全村老少寄予厚望的少年才子——全县中考第6名,重点中学重点班尖子生,铁定要成为本村第一个大学生的。高考放榜前一天,村长甚至亲自登门打招呼:上榜了,咱全村给你家放鞭炮点彩头! 谁能想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贺子胜竟会以两分之差落榜! 他的父亲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也是全村首屈一指的“文化人”,人人见面要垂手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贺老师”。 贺老师年轻时跑过些大地方,见过些大场面,将满腔抱负和未实现的夙愿重托在儿子身上,取名“子胜”,文绉绉中带有一股掩不住的气宇轩昂,自然期望儿子立身成才,强爷胜祖,终有大出息。贺老师哪能丢得起这个人!看过高考榜单,满脸铁青,一言不发,扭头扯着儿子挤出人堆,挤上一辆班车,爬过30里山路,到家,抽下木门板,照准儿子屁股,狠揍。 小时候,因为自恃聪明,学习开小差,贺子胜没少挨父亲的揍。那时候的板子提起来九分实,打下去八分虚,不比这回,山顶滚石头,实打实。贺子胜在被打得鬼哭狼嚎的同时,暗自将高考作文题翻来覆去地痛骂一通。作文向来是他的弱项,高考落榜就坏在作文跑题失了大分。后来,母亲和姐姐闻讯从田间匆忙赶回,母亲挡开门板,姐姐按住父亲,一家子哭成一团。贺老师边抹眼泪边说:“胜娃呀,别怪老爹狠,你没能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爹心痛啊!” “心痛”两个字,比挨揍有效,它像一把钉锤,直击贺子胜内心,一贯到底。11年的学生生涯,他读过不少书,中外名著,历史地理……他曾经钻在学校的阅览室浏览那些五彩斑斓的图片,故宫、长城、兵马俑,卢浮宫、泰姬陵、埃菲尔铁塔,那些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合上书本和图片,他浮想联翩,他向往走向外界广阔的天地,挥袖阔舞,而不是拘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狭小一隅。而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孩子来讲,若想一举“跃龙门”,能否考上大学无疑至关紧要。 一想到这里,他敞开喉咙,“哇”地放声大哭。 为掩饰一屋子的哭泣声,阻挡住左邻右舍好奇的耳目,姐姐贺子英赶紧拧开家中那台又老又旧的黑白电视机,伴随着播音员慷慨激昂的讲解声,电视屏幕上的“爆米花”集结成图像,一排排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英姿飒爽地从贺子胜的眼前走过。 贺子胜止住哭声,发了半分钟愣,然后扭头对父亲说:“爹,我去当兵吧!” 这一锤定了音,考不上大学,当兵便是退而求其次的最好出路。当兵,可以衍生出无数种可能,其中,提拔为军官、娶个好媳妇乃至做将军,都在贺老师广阔辽远的臆想中。于是贺老师重新安装好门板,提上一直没舍得喝的剑南春,登门拜访拜把子的民兵连长。 贺子胜1.78米的个头,容貌英挺,家世清白,身体健康,再加上民兵连长给县人武部的熟人打过招呼,轻轻松松一路过关斩将,顺利通过目测、初定和政审关。贺老师正在欢喜中,昨晚民兵连长递来消息,一本正经千叮咛万嘱咐:今年合格的兵源多,分配到本乡的征兵名额少,三选一,明早接兵干部家访,孩子务必表现好一点! 这番话让贺老师紧张得一晚上睡不着觉,天没亮就催促老伴、女儿起床,赶紧宰老母鸡,预备饭菜,本打算带着儿子一块儿去迎接,临出门时想起家中没有茶叶,便打发儿子先到大樱桃树下候着,自己去西边村长家借茶叶。 贺子胜等了近两个小时,没等到接兵干部,却碰上他最厌恶的钱二岔。 钱二岔双手叉腰,嘴里斜叼半支烟,摇摇晃晃边走边喊:“贺子胜,你杵那里干啥?这樱桃树还没开花结果呢!” 贺子胜满腹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以五倍的高音,扬眉吐气地回答:“我在等接兵干部,我要当兵了!” 钱二岔咧开嘴,吐掉烟,凑到贺子胜眼前,左右两只手指分别按住两颊颧骨,挤出个难看的怪模样,“就你?你当兵能干啥?”退后两步,将贺子胜上下打量一番,“哟,还穿绿军装呢!哪儿借的?瞧,裤兜上还打补丁,丢丑!” 贺子胜确实身穿军装,是讲究面子的贺老师特地寻来的,草绿色,4个兜,刚到手时又破又旧又大,经过贺子英的精心缝补和改良后,穿起来倒还合身。 贺子胜不愿意解释,厌烦地别开脸,说:“当兵干啥?就为拿枪,专门收拾你这类人!” 钱二岔“呸”了一声,说:“甭吹牛!瞧你这熊样,还想玩枪?站岗放哨洗衣做饭去吧!” 贺子胜气血翻腾,喝住打算走开的钱二岔,说:“钱二岔,我跟你打个赌,我贺子胜当兵就要当拿枪的兵,不带枪的兵,我不当!” 钱二岔说:“行啊,哪天你揣把枪回咱村,我当面朝你磕三个响头。” 贺子胜说:“要是我选的兵种不带枪,或者我的枪玩得不利索,我见面冲你叫‘哥’!” 两人正赌咒着,贺老师从田埂上走过来,“你俩在吵啥?胜娃,快看看前面,那是不是接兵干部?钱二岔,你家城里的亲戚正找你商量事儿,还不赶紧回去!” 贺子胜眼力好,抬眼一瞅,果真有几个绿色的人影往自己的方向移动,欢呼:“是,来啦!” 钱二岔最怵贺老师,乘机溜之大吉。 来家访的接兵干部自我介绍名叫余满江,是接兵连长。贺家父子自然不晓得连长究竟是多大的官儿,更不知道连长肩膀上那金灿灿的一杠三星叫啥玩艺儿,恍眼一瞧,只觉得面前这位余姓“首长”跟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的梁三喜有七分相像,浑身透出一股敦厚、憨实和可靠劲儿,比端着架子在旁陪同的县人武部干部甚至民兵连长,显得可亲得多。 贺子胜尤其眼馋“首长”那身橄榄绿军装,翠鲜的颜色,挺刮的面料,霎时就将自己的旧军装直接挤兑进菜地里去了。因此,当余满江笑容可掬地问“你就是贺子胜”时,一向心高气傲敢跟老师对撞的贺子胜居然畏手畏脚起来,被民兵连长狠戳了一下后背,才猛地回过神,昂起脑袋,大声回答:“是!” 显然,这中气十足的回答为贺子胜赢了个开门红,余满江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一行人往贺家走,边走边聊天。当然,聊天就意味着考验的开始。 余满江问:“贺子胜同志,你为什么报名参军入伍?” 这基本上属于参军入伍的必答题。标准答案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往“崇高理想”“献身奉献”上靠,贺老师早已督促儿子将答案背得滚瓜烂熟,跟遛马似的,嘴一张就来。 贺子胜张嘴,正准备将那些美轮美奂的句子遛出来,余满江却不紧不慢地接上一句:“要说实话!听说你文化程度不错,因为没发挥好才会落榜,我从来不中意听大话,只愿意听实话,说得不好不批评你。” 贺子胜生就一副直肠子,加上余满江的“鼓励”,头脑一热,立马遛出了真心话:“我想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到部队建功立业!” 贺老师急得低头连连念叨:“胡话,胡话!” 余满江板起脸,严肃地说:“小伙子,你的思想有问题,当农民不好?你不愿意当农民,瞧不起农民?” 一听这话,民兵连长连连咳嗽。 贺子胜心想,我听你的说实话,却挨批评,有你这样说话不算数的吗?开弓哪来回头箭,干脆豁出去了!昂首挺胸地答道:“我能当农民,我的生物课学得特别好,每次考试年级排第一,我肯定能够当一名特别优秀的农民。但是,我想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我能干出一番更好的成绩!” 余满江“啧啧”两声,“小子,你倒是很自信,理想很远大啊。” 贺子胜有点儿赌气地说:“立志存高远,人人都懂!” 余满江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跟县人武部干部低声聊着当地的风土人情,渐渐快到贺家了。他突然发出一声惊叹:“哎呀,你们村好像漫山遍野全是一种树。” 贺老师客客气气地说:“是樱桃树。咱村水土适合种樱桃,好品种,红灯笼。首长,现在是休眠期,没看头,明年四五月您再来,满山挂的红灯笼,好看得很,果子更好吃,保准你舍不得走。” 民兵连长便插话:“那咱们请余连长明年春季再来咱村招兵。” 贺子胜低声嘟囔:“明年?你以为人家愿意走几十里山路?” 余满江装作没听见,问:“樱桃树好种吗?从栽下到结果得多长时间?” 贺老师兴致勃勃,“樱桃树长得快,喜水怕涝,最好在冬末春初栽植,之后培植得当的话,三五年就可以挂果啦!从开花到果实成熟只要四五十天,不过一定要注意采收后施肥,增强树体营养积累,第二年结的果更红更甜。” 余满江点点头,停在贺家门前的几株樱桃树旁,转过头,诚恳地对贺老师说:“老哥,培养人跟培植树是一样的,您的儿子是个好树苗,我看中啦!您能放心将他交给我培植吗?” 不啻喜从天降,沉浸于樱桃栽培技术的贺老师不知道余满江究竟看中儿子哪条哪款,但是马上激动得嘴皮子上下晃当着打颤,连连推搡儿子,“快,首长同意收.你,赶紧给首长鞠躬!” 贺子胜傻傻地先鞠躬,忽然间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赶紧问道:“首长,您招的是什么兵种?” 余满江说:“消防兵。” 贺子胜挠挠脑瓜,“消?防?干什么的?” 余满江笑眯眯但语气认真地解释道:“消防,是一支跟火灾作斗争的部队,隶属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序列,业务上受公安机关指导。简单一点讲,我们的职责就是扑救火灾,并且防范火灾事故的发生。” “中国人民武装警察”这8个字相当神气,让贺子胜的眼睛亮晃了一下,随即泄气,“没意思,不带枪的!” 余满江狡黠地一笑,说:“有枪!” 贺子胜精神一振,“有枪?真的?多长时间可以玩一次?” “只要你愿意,天天都会有枪耍!” “你不骗我?” 余满江伸出右手,握拳说:“我以军人的名义担保。” 贺子胜信了,干脆地说:“那我就当消防兵!” 余满江说:“当消防兵很辛苦,并且非常危险,随时待命,冲击在战斗第一线,你能顶得住吗?” “我不相信会比高考更苦!” 余满江哈哈大笑,扭头对贺老师说:“这小子,我余满江收定了!” 贺老师与民兵连长长舒一口气。 临走前,余满江拍拍贺子胜的肩膀,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小子,等你当上消防兵,你会知道,有力量改变别人的命运,比改变自己的命运更有价值。” 一个月后,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贺子胜被余满江亲自接走。 他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抵达C省省会江临市,在火车站进行短暂的集结后,与同批的新兵登上敞篷卡车,颠簸两小时,驶入一道红漆大门——位于江临市郊的C省消防总队教导大队,开始3个月的新训生涯。按照惯例,接兵干部余满江跟兵作业,被任命为贺子胜所在区队的区队长。 在进入教导大队当晚,贺子胜悲哀地发现自己被余满江“骗”了! 揭穿“骗局”的是同期同班的新兵,睡在贺子胜上铺的孙明杰。 孙明杰年长贺子胜一岁,小个子,偏瘦,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干劲。贺子胜注意到,孙明杰与普通新兵有着明显的差异,新兵初来乍到,不熟悉环境与部队生活,多半怯生生畏手畏尾,说话声气都不大。惟有孙明杰一进宿舍就先自我介绍,接着指手划脚,一会儿说区队长余满江个头矮,穿马裤呢撑不起来,难看;一会儿评论教导大队的训练塔又破又旧像裹脚的老太婆;再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教大家把军用棉被垫一半盖一半,说是垫过的被子容易叠成豆腐块,俨然一副“百事通”老兵模样。 贺子胜开始嫌他聒噪,观察半个小时后,觉得这小子不像装的,看样子对消防这个行当确实比较熟悉,于是敲敲上铺床板,探头上去,主动套近乎,“嗨,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孙明杰等的就是这句话,立马探下身附到贺子胜耳边,说:“当然!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表哥是总队的处长,从他的嘴里,我知道的事儿多着呢!” 贺子胜半信半疑,嘴里夸张地发出惊叹词,说:“那我问你一件事。” 孙明杰说:“讲!还有我不知道的?” “当消防兵,能耍弄枪么?” 孙明杰翻翻白眼:“枪?咱们天天跟火打交道,用枪干什么!” 贺子胜心凉了半载,“不会吧!余区队长跟我打过包票,说用枪的!” 孙明杰眨眨眼,一拍床板,“他不会说的是水枪吧!” 贺子胜傻了,“什么是水枪?” 孙明杰伸出手比划着长短,说:“银色的,材质是铝合金或者镁合金,很沉,跟水带一连接,出水,就可以灭火。” 贺子胜跌坐在不足1米宽的床板上,心想,余满江呀余满江,你这老狐狸,我怎么就上当受骗了! 孙明杰探下脑袋,“嗨,兄弟,别丧气,当消防兵有啥不好?目前全国的消防兵加起来不足2万人,人少就意味竞争少,容易入党、提干!悄悄告诉你,我就是冲这个来的!” 这个时候的贺子胜满脑子是钱二岔那张斗气的脸。不行!要咱贺子胜叫他“哥”,奇耻大辱,士可杀不辱!想到这里,他“嚯”地跳起,冲出宿舍。急得孙明杰在背后大叫:“你去哪里?马上熄灯了,别乱跑!” 贺子胜从三楼冲到二楼,从二楼冲到一楼,逮到人就问:“你看见余满江区队长了吗?”新兵入驻的第一天,整个教导大队跟炸锅似的乱,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指点了余满江的办公室所在,贺子胜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推门进去。在他推门进去那一霎,恰好熄灯哨吹响了。 办公室里只有余满江一人,正垂首在一堆档案资料中,抬头看见贺子胜,厉声喝道:“干什么!进门不打报告!熄灯了,还不赶紧休息!” 贺子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余满江面前,说:“你骗我!” 余满江先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将桌上的资料慢悠悠地卷好,慢条斯理地说:“我骗你什么?” 贺子胜说:“你说当消防兵带枪的,原来是水枪,不是真枪!” 余满江摊摊手道:“你当时只是说枪的啊。再说,谁说水枪不叫枪,枪的分类有多少种你知道吗?” 贺子胜怒道:“你耍我!我不管,当消防兵不是我的志愿,我是被你骗来的,我要求更换兵种!” 余满江冷眼瞧着他,说:“你别做梦,换兵种?既然进入了这道‘红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贺子胜解警服的风扣,“那我不当兵了,我回家去!” “啪”的一声,余满江拍案而起,一只搪瓷杯掉到地上,滚动着,发出“磁磁”声响。“你敢!老余我活了32年,怕你翘上天!小子,你以为你这身军装是想穿就穿,想脱就脱的?!你当部队是饭馆?小子,我明白地告诉你,你面前只有两条路:第一,不当消防兵,滚回老家去,你就是逃兵,被乡里乡亲唾骂,不能招工不能入党,一辈子抬不起头;第二,好好干下去,干出一番成绩,扬眉吐气!我要告诉你,在和平年代,水枪比手枪管用!”说完这席话,他情绪激动着,喘两口气,喊口令,“向后转!” 贺子胜虽未开始正式的队列训练,但基本的队列动作在学校体育课上是学过的,下意识地遵令转身。 余满江嘴里骂骂咧咧,“蠢蛋,转错了,哪有向后转从左边转的!”提起一只脚,将贺子胜蹬出办公室,“滚!回宿舍好好想清楚!” 余满江这一脚尺度把握极好,力量适中,贺子胜没感觉到痛。同时,他也确实是被余满江的话打蒙了,半醒半晕踱回宿舍,仰面躺下。 孙明杰关切地从上铺探下身子问:“怎么样?去找余区队长理论了?他怎么说?” 贺子胜将余满江的话复述一遍,孙明杰摆出一副早已了然的姿态说:“唉,我早知道会这样。作为公民,你正在服兵役,《兵役法》你懂吧?哪能你想咋样就咋样!” 贺子胜半晌无语,然后听到孙明杰在上面敲,“兄弟,我方才忘记问你,你叫啥名字?”贺子胜有气无力地回答,孙明杰喃喃念叨,“贺子胜,贺子……喂,以后我干脆叫你贺子吧,好称呼,又顺口。”贺子胜随口应承,又听孙明杰说,“贺子,火子,瞧瞧你的名字,看来注定要跟消防结缘。” 贺子胜当然没有当“逃兵”的勇气,勉为其难地开始他的新训生活。 众所周知,新兵新训的要旨就是充分发挥强大的政治思想攻势,以及军队条令条例的规范约束性,将来自五湖四海的愣头小青年洗练成合格的军人。一日生活秩序是严苛的,训练是残酷的,标准是不尽人情的。这转化的过程,好比新司机驾驶手动挡的货车爬陡坡,左支右绌,一会儿忙挂挡,一会儿催油门,想跟上车队的行进步伐,得使上浑身的劲儿。 这似乎没能难倒贺子胜,尽管干啥都不积极,他偏偏都能蒙混过关。就说队列训练吧,他走起正步,腿提起有力,脚放下去无声,省劲。余满江看到眼中,亲自前来考核,贺子胜顿时发挥正常了,任横挑鼻子竖挑眼,也能拿到80分。拉挂钩梯上四楼,多难呀,那两次转身、一个射窗的动作,一般新兵看示范都晕头转向,可贺子胜操作到第三次,就达到25秒的合格标准。当然,既然达到标准,他的这项成绩就再没上升的迹象。还有磨倒无数英雄汉的“叠被子”,也不知他那双手怎么生长的,总能一次成型,他有自己的理论,对孙明杰说:“重新叠?太费劲了!”他不愿意费事。 不少新训干部发现了贺子胜的“问题”,向余满江提出意见,余满江总是一笑了之。 这期间,从贺子胜身上还流传出一则笑话。 有一天,新训大队授业务课,课程是消防器材装备的维护保养,授课的是位30岁出头的女少校,名叫金梅。 金梅个头高,长脸蛋,通信兵出身并提干,作风干练,典型的随时可以披挂战斗服冲上火场的女警官。她是新兵进入新训队后见到的第一个女人,更是绝大多数新兵平生首次见到的“实体版”现役女警官,尤其肩上居然扛着两杠一星!初懂一点儿警衔和职务知识的新兵瞪大眼睛:区队长余满江才“一毛三”,她是“两毛一”,这该是多大的官呀! 他们肃然起敬,在金梅授课时,始终以仰慕、崇敬的目光围着她打转。 老实讲,在新兵尚未接触实战时,开设器材维护保养课程确有几分纸上谈兵、隔靴搔痒之嫌。金梅首次站在大教室,面对台下黑压压几百号人讲课,受到如此“拥戴”,很有些飘然欲醉。她警告自己不能自傲,凌厉的目光四下扫射,不巧,发现一名战士不认真,垂着脑袋,仿佛在打瞌睡。不客气了,喊那名战士起立,问:“你叫什么名字?” “贺子胜。” “我讲得不好?你瞧,全教室的同志都在认真地听,只有你在打瞌睡!” 贺子胜左望望,右望望,冒出一句:“报告首长,这是工作分工不同,他们养眼,我养神!” 全场哄然。 金梅的五脏六腑已经笑晕死过去又醒回来五六次,可脸面上只能撑着,撑到10分钟后下课。 下课哨声一响,金梅踏着黑色圆头制式皮鞋往新训大队大队部赶。进门时,大队部早有干部正在绘声绘色复述方才的情景,一堆教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金梅倒不笑了,听说那兵是余满江招来的,将教案往桌上一扔,问余满江道:“你从哪里找来的活宝?我看那小子欠收拾!” 余满江若无其事,“不急,不急,收拾他的日子在后头。” 旁边就有干部说:“现在不赶紧给他来个下马威,赶明儿他要上训练塔的顶层晾大裤衩啦!” 余满江指指自己的鼻子,说:“我叫什么名字?” 金梅说:“余满江呗。” 余满江说:“对!贺子胜说得不错,有的养眼,有的养神,那我,就是负责养鱼的。” 金梅认真起来,“怎么说?” 余满江得意地说:“鱼儿为什么能满江满海跳腾?水大海宽嘛!水浅了,好鱼苗子容易溜走。现在呀,我就是要放水养鱼!” 在余满江“放水养鱼”政策下,贺子胜在新训队茁壮而又自在地成长着。他跟孙明杰成为最好的朋友,也是一对“黄金搭裆”。队列训练,他俩一个排头一个排尾,不管怎样混走乱走,齐步正步,排面始终保持整齐;沿两节拉梯铺设水带,他俩一个攀爬铺带,一个扶梯;五盘水带连接,他俩配合得天衣无缝,成绩总排名前茅。 与贺子胜不同,孙明杰表现积极,工作主动。劳动时,他主动抢最脏最累也最扎眼的活儿,扫地会恰好扫到干部的脚跟下,冲厕所后会带一股酸臭味在教官面前晃过,抹窗时会在余满江路过时哼歌。贺子胜明白孙明杰的心思,有时两人分配到同一个卫生区,他故意将扫帚递给孙明杰,“劳模,我休息,你来干?”孙明杰白他一眼,“去!一人一半,别想偷懒。” 孙明杰在训练上同样狠下苦功。他个头小,体能跟不上,拉一次挂钩梯就会累趴下。于是每天晚上熄灯后主动加操,围着训练场又跑又跳,被教官看见后,在新训队军人大会上大力表扬。贺子胜注意到,得到表扬的孙明杰双眼透亮,连个头都显得高大许多。 3个月的新训,以一场隆重的阅兵式和消防业务技能演练告结。 600余名新兵头戴消防头盔,身穿战斗服,腰扎板带,手持水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过主席台,接受总队首长的检阅。 贺子胜当然也在其中。他幻想中心仪的阅兵式应该是穿全套制式警服,踢正步时亮出黑漆的高筒皮鞋,挥出带刺刀的长枪。而眼下这一身,如同负重越野:头盔阔大,黄绿色的战斗服缺乏质感,板带粗重,尤其是那把“枪”难如人意!经过3个月的学习,他对消防水枪有了初步了解,见过直流水枪、喷雾水枪、多用水枪。在阅兵式上,他手持一款19mm口径直流水枪,长型,银色,形体线条流畅,也称手。但是,水枪怎么能与手枪相比?他心中怏怏,想着怎么写信给爹娘汇报自己的阅兵式——抱着水枪接受检阅,说出来不笑死人? 接下来的消防业务技能演练有3个项目:原地着战斗服、沿楼层铺设水带和攀登挂钩梯。参加表演的全是新兵中的技能尖子,特别是攀登挂钩梯项目,只上两组,每组两人,像对抗赛,首长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两组人中哪一个动作更流畅、完成项目更快。孙明杰很荣幸,定在第2组上场,贺子胜被安排协助孙明杰整理装备。 前面的项目进行得很顺利,主席台上..不时传来叫好声和掌声。 第1组攀登挂钩梯的正在准备上场,孙明杰有些紧张,不时摸摸板带,敲敲挂钩梯,贺子胜安慰他道:“十来二十秒的事,什么也别想,闯过去!” 正说着,跟孙明杰同组的战士“哎哟”一声捂住小腹,余满江快步走来,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那名战士苦着脸:“报告区队长,我想上厕所。” 余满江喝道:“忍住,待会儿你就不想去了!” “不行,我要拉肚子!” 余满江骂道:“关键时刻掉链子!”转头看见贺子胜,“你,贺子胜,顶替他!” 贺子胜结结巴巴,“我,我,我?” 余满江说:“还不赶紧准备,你要敢给我掉链子,我让你一辈子待在消防!” 这句恐吓很有效,贺子胜马上闭嘴,七手八脚地接过挂钩梯,整理服装,大冬天汗水直往额头冲。这下轮到孙明杰安慰他,“别紧张,十来二十秒的事!” 贺子胜边抹汗边说:“临时拉丁,害死壮丁!” 前组表演圆满成功,没有时间多说,他俩赶紧跑步到起点线,系上安全绳,举手示意喊:“好!” “攀登挂钩梯上四楼——预备!”指挥官发令。 贺子胜深呼一口气,狠狠盯住面前的训练塔。 “开始!” 拼了!他飞腿狂奔,风由耳畔呼啸而过,反手,抓梯,挂梯,爬梯,眼中只有上方的梯节,全身心向上飞升;再转身,挂梯,爬梯;第三次转身,挂梯,爬梯,抛梯,射窗,平稳落地,吼出:“好!” 应和他的,是无数的“好”以及热烈的掌声,其后听到孙明杰发出的“好”声,贺子胜比孙明杰足足快了近1秒。 不期然,贺子胜为自己的新训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留给新训大队教官的则是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有位干部私下对余满江说:“姓贺那小子,简直像头豹子,那动作,矫捷、灵敏充满爆发力。早知道这样,分兵的时候我铁定要他。”余满江不无得意,“我挑的人,还有错?好果好肉,不能光看皮面光鲜。你现在才瞧中,太晚啦!这小子,已经分配到我手底下啦。” 孙明杰在结业典礼上被表彰为优秀士兵,600余名战士仅评出6名优秀士兵,弥显珍贵。但他并不显得格外兴奋,典礼结束后回到宿舍闷声不响地收拾行李。 贺子胜欢欢喜喜蹦进来,照例敲上铺的床板,“咱俩分到同一个中队,百事通,我以后靠定你了!” 孙明杰勉强地笑笑,答道:“好!” 第二章 初涉火场 1991年3月,贺子胜和孙明杰同时被分配到江临市消防支队首一中队。 作为C省省会的江临市,因倚临长江得名,城市历史渊源悠长,近代史上好几桩大事件在此发生。因为长江居中而过,自然而然形成江北和江南两个行政区域,自明代洪武年间沿袭至今。江北是文化区,高校与科研机构林立,宗教和文物古建筑众多;江南是经贸和工业区,明清以来,各地商贾纷至,加上口岸通商,形成十来处繁华的商业圈,首一中队就位于最繁华的商业圈首一路上。建国后,江临市大力发展电子信息、石油化工、家电、医药、造纸及包装印刷等新兴产业,逐步成为国内重要的工业基地。 贺子胜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大都市生活。乘接兵车从教导大队到首一中队的途中,听着身旁孙明杰低声介绍江临市概况,看着车窗外四通八达的宽阔马路、直耸入云的高楼和目不暇接的商铺,不免有几分窃喜:在这样美好的城市里,消防中队的驻地会差劲? 接兵车七弯八拐,穿过一些在贺子胜眼中设计古怪的西式建筑,绕过人流密集的步行商业街,钻入一处毫不起眼的大红色门内,停下。 坐在驾驶副座的余满江站起,“战友们,首一中队到了!现在我再次自我介绍,我,余满江,江临市消防支队首一中队中队长,我代表中队全体官兵欢迎你们!” 贺子胜傻眼了,他本以为坐在车上的余满江是专门为新兵送行的,没料到,他居然会是自己的直接首长! 下车,一扫营区的境况,贺子胜浑身冰凉。 两个字形容:寒碜。 营房是矮小的四层楼,估摸至少有20年历史,该豁口的地方毫不客气地扯开大风口子,掉土掉坯处被七颜八色地填充着;营房前是篮球场大小的训练场,延伸过去,是小巧玲珑的四层训练塔,瞧那破败相,随时坍塌的可能性很大;车库里停放4台普通水罐消防车,其中两台还是老式的解放牌。 余满江解释说:“同志们,在全市最繁华的商业圈,寸土寸金,能安置下咱们消防中队不容易。经济在发展,政府也非常重视,相信我,咱们的工作生活条件会改善,咱们中队的明天将会更加美好!” 贺子胜哪来心情听余满江的这番话。这简直是林冲发配沧州,窝囊!在这个地方能有啥出息?早知如此,真该拼命考大学! 他自怨自艾,后悔不迭,午饭时候,边吃边掉下眼泪。 第一滴泪刚落进搪瓷大碗,被狠狠踩了一脚,坐在身边的老兵低声提醒,“赶紧把眼泪擦掉,要让中队长看见,吼死你!”他当即把碗端得高高的,遮住脸。可是晚了,余满江的目光正好扫射过来,“列兵贺子胜,你在做什么?” 贺子胜起立,干脆抬手一抹眼泪,说:“我在哭!” 余满江说:“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哭?丢我余满江的人!进我中队第一天就哭?去,围绕操场跑40圈!” 贺子胜不肯动,“中队长,你违反规定实施体罚!” “哟嗬!”余满江咧开大嘴,“还跟我顶嘴,体罚?加10圈,跑50圈!” 贺子胜倔了,忤在原地不肯动弹半分。 “还不去?再加10圈!” 孙明杰赶紧上来推贺子胜,“走,走,我陪你跑。”朝余满江嬉皮笑脸,“我陪他跑行吧?” 余满江不说话,端起碗继续刨饭。 孙明杰一边陪跑,一边劝贺子胜,“你是聪明人,何必跟中队长顶撞?没有好处的!” “我可不指望入党、提干,不怕他!” “你打算混完3年然后回家种田?别傻啦,我表哥告诉我,在美国,消防员是最受尊重的职业,收入高、待遇好。咱们争取表现,入党提干,戴上黄肩章,继续干下去,咱们的前途光明一片!” “我就是不服余中队长,他老针对我!” “你服一下软,待会儿去跟他道歉,不丢人。我瞧余中队长肯定吃软不吃硬。” 贺子胜将头一扭,不吭声。 孙明杰叹道:“你俩的脾气也挺相似的,一个字,倔!” 小训练场周长80米,50圈跑下来,有4000米。两个人跑得不算累,但数圈子转悠得晕,跑完后回到宿舍,肚子“哇哇”乱叫,饿的。 好吧,忍着。 下午,例行组织新兵参观中队荣誉室,讲解首一中队成立以来赴汤蹈火、英勇善战、挽救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光荣历史,由中队副指导员王伟亲自讲解。 饿着肚子的贺子胜目光涣散,有气无力,再一次被余满江逮住。 “列兵贺子胜,你这要死不活的臭模样,摆给谁看!” 贺子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大庭广众之下亮出自己的委屈。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报告中队长,我没吃午饭,我饿!” 余满江说:“饿?饿叫理由?饿就可以不参加正常操课,饿就可以不上火场?你马上下楼,挨个问训练场上的老兵,有哪个没有挨过饿?咱们中队是全省最忙的消防中队,在火灾多发季节,有时三五分钟接警一次,一个小时打十来场火,吃不着饭空着肚子灭火救灾是最常见的事。你一新来乍到的新兵,居然有脸喊饿!” 贺子胜的脸“唰”地红了。然而,心中更加不平,这余中队长故意转换话题,明明讲的是“歪理”,可说出来句句掷地有声,居然没话反驳,真活见鬼! 余满江说:“今天的晚餐,你也不用吃了,空着肚子不用费脑消化食物,脑筋转得快一点,思维就活跃一些,好好地继续反省!”话音刚落,营区内警铃大作。 余满江大跨步往外跑,“王指导,今天我带队出警,好几个月没打火,手痒得慌!” 贺子胜遵令又饿了一个下午。孙明杰很想帮帮他,打算晚餐时偷点馒头,但是首一中队的伙食遵循南方生活规律,中晚餐主食是米饭,没有面食。孙明杰的计划失败。 熄灯了。贺子胜饿呀,打小父母和姐姐总把好吃的东西省下给他,虽然生长在农村,他倒没尝过挨饿的滋味。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有人溜到他的床前,拍拍他的被子,递进来一件东西。 又白又大的馒头!尽管有点冷,又硬,贺子胜的眼睛发亮。 递馒头的人低声说:“快吃吧,这是我从食堂帮你找的!” 贺子胜这才看清对方是本班副班长方平。他感激得直冒眼泪花:原来不是没有馒头,要想弄到馒头吃,也得靠资历。 方平正是踩过贺子胜一脚的那名老兵。他是个热心人,也是中队公认的好好先生,比贺子胜早一年入伍,上等兵。他无比崇拜和敬畏余满江。其后的一段日子,在训练和生活间隙陆陆续续地告诉贺子胜,余满江是1975年组建消防中队时的第一批消防兵,“前辈,始祖!业务技能顶呱呱,打过许多大火,立过很多功。” 对这些话,贺子胜嗤之以鼻。为防挨饿,他暂时学乖,不跟余满江对着干,但时不时挑刺儿。 有回队列训练,余满江讲解“立正”的动作要领:“立正,要做到三收一顶。什么叫三收一顶?就是收臀(他读作diàn)部、收小腹、收下颌,头向上顶。” 贺子胜马上打“报告”,说:“中队长,那个字读‘臀’,不读‘diàn’!” 余满江被噎得半晌不能作声,难得的是,居然没有发脾气。后来,贺子胜注意到,他将这个字的读音改了过来。 贺子胜没得意几天,余满江便“反扑”过来。 那一天,进行的是新训大队没有开展过的项目:负重攀登训练塔。 余满江先作示范。他两手各握一盘水带,背上空气呼吸器,沿楼梯跑上训练塔顶层,再“嚯嚯嚯”跑下来,再“轰轰轰”跑上去,足足5个来回,不喘气,不停滞。 贺子胜挑刺儿,“有啥难的?爬楼梯嘛,我从小走山路跟喝水似的,容易!” 余满江卸下空气呼吸器,“贺子胜,你第一个操作,5个来回!” 贺子胜 6ee1." >满不在乎,答声“是”,就去背空气呼吸器。这是他首次接触这一新式装备,一拎,怪沉的,没拎动。 余满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说:“方平,你协助贺子胜佩戴空气呼吸器。” 方平一边帮忙,一边低声说:“贺子,祸从口出,你遭殃了。记住,前两个回合别冲太狠,保存体力才有可能完成任务。”末了不忘补充一句,“明天我扶你下床。” 近30斤的负压式空气呼吸器往背上一放,腰就沉下10来公分,两手还得各拿一盘水带,贺子胜刚走三两步就开始后悔,真不该说大话!不过,绝不能露怯于人前,尤其不能让余满江笑话。他咬咬牙,随着号令,“轰隆隆”冲向训练塔。 第一个来回下来,大汗淋漓,四月的天气,内衣、绒衣全部湿透。 余满江喝道:“不许停,继续!” 贺子胜将方平的告诫忘到九霄云外,又一次疾冲、返回,气喘如牛。 到第三个来回,明显吃力多了,像只泄劲的陀螺,踉踉跄跄爬上去,摇摇晃晃摆下来。 第四个来回,两只大腿像灌上铅,每上一个台阶要使出吃奶的劲,汗水仿佛已经流尽,仰望头顶的楼梯犹如天梯,泪水倒像要往下淌。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地面的,他整个人瘫倒在训练塔一层的梯步上,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方平大着胆子请示道:“中队长,贺子胜同志第一次攀登训练塔,这个成绩还不错,算了吧。”孙明杰等新兵纷纷附和。 余满江面无表情,“还有一个来回,我手底下没有完不成任务的兵,爬起来,继续!” 贺子胜勉强爬起,一步一步地往楼上挪,挪到第二层时,听到余满江的喝骂声:“快点!照你这速度去扑火救人,不如躺那儿等人救你!” 贺子胜火起,心想:余满江,你跟我有仇?这哪里是训练,简直要我的小命!想到这里,他双手一松,甩开水带,三两下摘掉空气呼吸器,全身轻松了,真畅快,直接走下楼。 余满江一怔,“你的装备呢!” 贺子胜说:“扔了。” 余满江双眼冒绿火,“你居然扔装备!你居然敢扔装备!你知道装备……你知道空气呼吸器意味着什么?它不仅是群众的生命线,也是你自己的生命线,全中队30号人,仅仅配备3具空气呼吸器,我们都像爱护生命一样看重它。你……你这相当于冲锋时缴械!要有枪,我直接枪毙你!” 贺子胜说:“你现在就毙了我吧,我不干了!” 余满江的双手就往自己的外腰带上摸,仿佛那里真的别着一把手枪。当然,摸出来的是水枪。方平见架势不.对,生怕余满江急红眼拿水枪往贺子胜的脑门上砸,连忙上前托余满江的手,又使眼色给孙明杰,意思是赶紧喊王伟副指导员来解围。恰在这时,警铃响了。 余满江反应敏捷,马上别好水枪,指着贺子胜说:“小子,你运气好,等我打完火,再回来锤死你!”消防车拉着警铃开到他身边,他飞身跃上车,同时下达命令,“全体新兵,乘三号车观摩火场战斗!” 孙明杰推贺子胜,“走,快上车!” 贺子胜说:“不去!” 孙明杰说:“哪怕你真不想干了,这已经做了好几个月消防兵,连真正的火场都没见过,挺不划算的吧?走,见识一下也好!” 贺子胜想想也对,跟着登上三号消防车。 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到达火灾现场。 连绵的商铺中,一幢四层小楼被浓烟重重包围,火舌龇牙咧嘴飞窜,楼下层层围满群众,有的哭,有的喊,有的怀抱抢救出来的彩色电视机、衣物、棉被,有的七手八脚收拾自家店面的商品,生恐被火灾殃及。 贺子胜靠窗坐,几乎与余满江同时最先跳下车,还没站牢实,脚下一沉,有人抱住了他的右腿,低头一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跪在他跟前,呼天抢地大哭:“同志啊!求求你,救我媳妇和孙子,他们在四楼,出不来啦!” 哎哟,贺子胜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大礼”,那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窜,奔流的速度如同过春节放烟花,“嗖嗖”连响再响,直冲上天。他大喝一声:“老人家,交给我!”迎头就朝吐着火舌的大门冲! 才冲出两步,被死死地拧住胳膊。余满江的手比钢箍还有劲,脸色铁青,怒声呵斥:“你小子想干啥?别给我添乱,滚一边去!”大手一甩,贺子胜硬生生后退四五步才站稳。 余满江疾声下达命令,命令中队两个战斗班的班长各出一支水枪控制火势,同时吩咐方平,“协助架拉梯救人!” 孙明杰拉住贺子胜,“咱们安心观摩吧,这么大的火,你能冲进去吗?你会扑救吗?找死!” 方平架好拉梯,余满江二话不说,抢过一把挂钩梯便沿着拉梯往上登。他脚步如风,“蹬蹬蹬”飞窜而上,眼看要登上二楼窗台,忽然感觉脚下空虚,方平大叫:“糟糕,拉梯断了!”话音未落,余满江重重摔到地上。 一直关注余满江动向的贺子胜吓坏了,赶紧跑上前去扶余满江。余满江躺在地上痛哼两声,在方平和贺子胜的扶携下站起来,一时也看不清伤在哪里。扭头见到贺子胜,脸色一变,“你干什么?!走开,走开!”转头对方平说,“换把拉梯,再来!”方平将余满江上下打量一番,微有迟疑,还是赶紧再架上一把新拉梯。 余满江重重吸口气,再次飞身而上。“蹬蹬蹬”,顺利登上二楼窗台,转身,挂挂钩梯,上三楼,再挂,眼看就能登上四楼,突然眼前一花,一块玻璃碎裂掉下来,正砸中左臂,鲜血进出,剧痛难忍。他忍痛咬牙,再登两步,一个纵身,飞跃进入四楼窗口。 当他进入火场后,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半空——这样大的火,他能行吗? 5分钟后,当余满江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拉着少妇,出现在四楼的窗口时,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贺子胜比那个失而复得媳妇和孙子的老婆婆还要激动,两个巴掌简直拍成了红烧猪掌。 当晚,贺子胜犹犹豫豫地踱到中队部,探头三两次,终于被余满江发现,喝道:“贼头贼脑干什么,进来!” 余满江正在给自己臂上的伤换药,头也不抬,“怎么,来向我告别?打算哪天走?” 贺子胜讪笑着:“中队长,我不想走了。” 余满江故作惊诧,“咦,今天晚餐伙食不错?吃过晚餐就改主意了?” 贺子胜当然知道余满江有意取笑自己,他“啪”来个立正:“报告中队长,我是因为见到您在火场的英勇表现,对消防这个职业有了全新的看法!” 余满江正色,坐端正了,“说说你的看法。” 贺子胜诚恳地说:“中队长,以前我总觉得消防这个行当干不出大事,不佩枪,不响炮,没有半点儿威风。今天,我看见您救出老百姓,老百姓感激涕零,真的,那一刻我特别自豪,为我穿的这身战斗服感到荣耀。我也希望有一天,有老百姓真心为我鼓掌。今天扔装备的事,我错了,错得离谱,您罚我吧,我保证改!” 余满江脸上没一丝笑容,很严肃地点点头?,说:“嗯,有一定认识。” 贺子胜探询着问:“那您罚我吗?” 余满江说:“处罚的事情,要看下一阶段你的表现,放到后面说吧。你有决心好好干消防吗?” 贺子胜连连点头。 余满江说:“这样吧,3个月后,全支队将组织开展二级、三级消防战斗员的评定,如果你能达到二级消防战斗员的标准,我就不处罚你。如果没能达标,嘿嘿,你说怎么办?”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瞧着贺子胜。 贺子胜“啪”地立正,朗声说道:“您放心,我肯定达标。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没有如果,没有万一,只有必胜!” 从那天开始,贺子胜像打了鸡血。按照惯例,新兵下队头3个月只能“观摩”灭火,不能进火场,他除“观摩”外,每日里活蹦乱跳拼命搞训练不说,半夜梦话都在背化学危险品的分子式。孙明杰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贺子胜这根一贯懒软的面条,怎么刹时筋道起来。直到某天半夜蓦然醒转,一脚踢向邻床的贺子胜。贺子胜揉眼打哈欠坐起,听孙明杰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我记起来了,有天夜里你踢我,说要赶超我当二级消防战?斗员!”贺子胜把头捂进被子哈哈大笑。 贺子胜、孙明杰和方平逐渐越走越近,形成了“铁三角”。这个铁三角原本以老兵方平为中心,他尽忠职守地充当传道授业解惑的引路人。不过,随着时日推移,中心发生微妙偏移,因为贺子胜性格主动,顺应环境的能力强,能够从细微的小事着眼,很多时候会不经意地左右三人的动向。譬如,周末开展体育娱乐活动,他哥仨原先有时下象棋、军棋,也打篮球、乒乓球,后来贺子胜念叨“乒乓球手脚并用锻炼脑子”,哥仨便成为乒乓球台上的常客。再譬如,中队伙食欠油水,睡到半夜容易饿,一饿,他就撺掇方平和孙明杰偷食堂,偷的时候,由方平和孙明杰轮流“把风”,贺子胜当仁不让做“主偷”。“主偷”的地位相当于一场战斗的指挥员,方平和孙明杰自然得听他调遣。听调遣指挥的次数多了,慢慢就形成习惯。 对于这种状况,方平浑然不觉,孙明杰却暗自不悦。有一次“行窃”放风时,他悄悄开溜,正碰上王伟巡查到食堂,贺子胜急中生智躲进米柜,不然可就被逮个正着。不过,第二天清早,中队司务长杀猪般大叫:米柜破了! 二级、三级消防战斗员考核的时间定了。可真巧,恰在新兵“观摩”期满的次日。 贺、孙、方三人都报的二级。孙明杰有点着急,在宿舍里边转悠边作祈祷状,“老天爷,千万别在考核前一天发生火灾,打火耗体力呀!” 贺子胜不以为然,说:“有一次火场经验再参加考核更好,说不定超常发挥。” 孙明杰说:“有经验没体力,就好比50mm口径的水枪配65型水带。” 贺子胜与方平同时间:“怎么说?” 孙明杰说:“白搭!” 贺子胜讥笑他,“不白搭。你打火时省省体力,打完火再冲个凉水澡,热胀冷缩,65型的水带缩水后,指不定就配上50mm口径水枪喽。” 方平笑道:“什么省体力!我先把话撂这儿,你们俩只要冲上火场,肯定会卖命地打火,哪有工夫想到那茬儿去!” 说到哪儿,就到哪儿。往常首一中队每天至少得接处警三五次,考核前一天,临到晚餐的时候,居然一次警也没有,全中队官兵乐呵呵难得清闲,孙明杰暗自庆幸。 开饭哨响,集合,一曲《打靶归来》唱得悠哉游哉,唱到“mi sao la mi sao,la sao mi dao ruai”时,刺耳的警铃声穿梭入耳,值班室战士气喘吁吁跑来报告:“木林……木林家具厂……失火了,报警人说火势很大!” 余满江与王伟交换眼色,王伟说:“今天轮到我带队,你值班留守。” 余满江说:“这次情况恐怕特殊,咱们得加强出动,两个人都上。中队留一个战斗班和值班人员,其他人员也得上。”这是消防中队出警的惯例,为防止一个辖区同时发生两起以上火警,除非有特别重大的火灾事故处置,每次都不会全体出动。 一号、二号、三号消防车开动,三班留守,贺子胜和孙明杰按战斗编程登上三号车,贺子胜欢呼雀跃,孙明杰如上刑场。 木林家具厂地处首一中队责任区的湖兴路,东面与一排老式居民区毗连,西面与小商铺相接。消防车到达现场时,看见金色的火舌正在厂房屋顶吞吐,火浪又像溶液拉开战线四下流淌,波浪般层迭起伏,有愈演愈烈之势。 余满江跳下消防车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王伟说:“迅速向支队指挥中心报告,请求增援!” 随即,一名40岁出头老板模样的男子哭丧着脸迎上来。 余满江简短发问:“你是老板?” “是。” “火灾怎么发生的?” “我老婆在工厂里做饭,锅内油放得太多,一不小心燃了起来。我瞧糟糕啦,赶紧接一瓢水洒上去,没想到‘嘭’地冒出三丈高的火,把厨房堆放的木材全部引燃啦!本来不想麻烦你们消防队,我和几个工人浇了好几桶水,眼看火越来越大,这才赶紧报警!” 余满江怒斥:“有你这么处置火情的吗?油锅起火,拿锅盖盖上去,或者拿点蔬菜填进锅里!你往油锅上浇水,这不是浇水,是火上浇油!一点防灭火知识也没有!还有,发生火灾后要立即报警,你们延误最佳的扑救时机,犯罪,犯罪!”骂得老板眼泪汪汪。余满江追问,“火场里还有没有工人?” 老板揩揩泪,“还好,还好,幸好是白天,我刚刚点过数,全出来了!” 这边,王伟放下对讲机,说:“指挥中心正在调集增援力量。怎么办,咱们人马先扑上去,全线设防?” 余满江双目炯炯,密切关注火场形势,嘴上答道:“不行,现在刮西北风,火势发展速度十分快,容易波及周围民房和商铺,咱们只能先保重点,把主要力量布置在东南和西南角,等待增援力量来到再反扑。采取先控制、后消灭的战术。” “行,听你的。” 王伟迅速整队。 余满江命令:“王伟同志,带领一班3名同志在正面出一支高压水枪,压制整体火势,配合堵截,并注意与增援力量保持联系。一班长,带领一班其他同志随我堵截东南方向火势;二班长,带领5名老同志负责堵截西南方向火势;二班的4名新兵,负责现场警戒!” 一听说自己只能负责警戒,贺子胜马上举手报告:“中队长,现场警戒不需要这么多人,我要求参战!” 见贺子胜要求参战,孙明杰也连忙举手,“报告,我也强烈要求参战!” 王伟对余满江建议道:“东南方向易燃材料大量堆积,与居民区距离更近,家具厂老板的话不能尽信,厂内可能还有人员被困,应当考虑增加警力!” 余满江略一思索,命令道:“二班副班长方平,带贺子胜和孙明杰出一支水枪,负责东南面火势堵截的协助,要注意有无人员被因!” 往火场冲的时候,方平很紧张地叮嘱:“贺子、明杰,你们俩得跟紧我,这火场烟大火大像迷宫,天又快黑了,别丢啦!”两人连连称是。不过,孙明杰又嘀咕一句:“啰嗦!” 方平带领他们从东南角一处破损的小门冲进火场,混杂着木材、油漆味儿的热浪霎时迎面袭来,熏得三人同时涕泪横流。 贺子胜嚷:“啥怪味儿!” 方平说:“火场都这样,空气呼吸器只有班长有资格背,咱们忍忍吧,熏熏就习惯啦!” 孙明杰捂住鼻子:“我可不稀罕背那个,沉得要命,时间长了迟早犯腰椎间盘突出!” 贺子胜瓮着声音说:“你这小子,现在就犯病了。” 孙明杰追问:“什么病?” 贺子胜答:“酸葡萄病。” 正说着,方平忽然喊:“小心!”随手拉贺子胜一把。“啪嗒”,一块木板正巧掉落在贺子胜身后。贺子胜惊出一身冷汗。方平摇摇头,说:“我来过这个单位搞水源调查,老板重生产,轻安全,缺乏最基本的防火意识。而且,房屋耐火等级低,屋梁大部分属于木质结构,你瞧,现在一边烧一边垮塌!” 这时,前方传来余满江的号令:“方平,右前方向15米,出水。务必守住阵地!” 方平立即应命,带队跑向指定位置。 贺子胜气喘吁吁地边跑边说:“真热,怎么越来越热!” 方平说:“当然..t>了,火场就像战场,越靠近危险部位,热浪与烟气越重,危险越大。” 说话间,他们到达“阵地”:一处半封闭式库房,大门有“铁将军”把关,燃烧的火焰却已经直窜上梁,往木质屋顶攀爬! 贺子胜与孙明杰都呆住了,理论是理论,现在面对大火,他们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两人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方平。 方平喊道:“火苗快爬上屋檐了,马上阻截,不能让火势延伸到居民区!明杰,你指挥出水,我负责出水;贺子,你四下瞧瞧,看还有没有群众被困!” 方平抱起火枪,随着一声令下,水柱喷射,暂时遏压住那伸展的火舌。在水枪出水那一瞬间,贺子胜觉得目眩神迷,近乎贪婪地观看银色水光与金色火焰交战、缠斗,强势的水扑压下去,狡黠的火将舌头吞入肚中,伺机吐出,水再次扑将下去…… 方平着急地提醒贺子胜:“喂,贺子,你发啥子呆,赶紧执行任务!” 贺子胜回过神,打亮手电筒,借着火光,弯下腰,四下呼唤:“有人吗——”脚下踩的是瓦砾、玻璃碎片,偶尔掉下木块“喀喀”砸他在的头盔上,搜索10来分钟后,他遇上前方阵地亲自出水枪的余满江。余满江简短问过情况,然后说:“应当没有被困者,赶紧守好你的阵地。”贺子胜应“是”,转身,余满江又叫住他,“记住,咱们消防员的职责就是在绝望中找到希望!无论碰到怎样的困难,不要轻易退缩!” 贺子胜快步赶回,方平见着他疾声喊:“贺子,快来帮我一起抡水枪;明杰,叫供水员加压,不然守不住啦!” 贺子胜等的就是这句话,一个箭步冲上去握住水枪,水压加上来,握水枪的手并不因压力增强而觉得吃力,身子站得更稳了,整个人劲头十足。 然而,库房的火着了魔,水枪压下去三分,瞬息间它又长上四分。 孙明杰观察火势,着急道:“不行,压不下去,里面的火越来越大了!” 贺子胜想了想,说:“我们这样灭火距离太远,目标不清晰,不如靠近打!” 方平马上明白他的意图,说:“破拆?进库房内近距离灭火?” 孙明杰说:“太危险了吧,不晓得里面存放着什么东西。万一有油漆之类的,会产生甲醛、氰化氢,仓库就是活活一个毒气室,万一……” 贺子胜打断他的话:“哪来这么多万一,我们听方副班长的,他有经验。” 方平瘪嘴道:“别捧我,你以为我顺风耳,听听燃烧的声音就可以判断是什么物体在燃烧?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没嗅到特别的怪味,里面应该没油漆。” 贺子胜说:“那还等什么,我来破拆!”一边说,一边示意孙明杰上前抡水枪,自己解下别在腰上的消防斧,二话不说,朝那把“铁将军”劈将下去,“铁将军”一分为二。 他得意地拍拍手,朝方平和孙明杰使了个眼色,指指门。 方平说:“我第一个冲进去,没事的话,你们跟上来!” 贺子胜说:“要冲,咱们兄弟三个一起上,生死在一块。明杰,你说是不是?” 孙明杰硬着头皮,说:“对,一起上!” 方平很受感动,伸出拳头:“那好,我们一起冲上去!”贺子胜和孙明杰先后将手掌覆盖到他的拳头上。 “冲!”三人高呼着,“哐通”踹开库房大门。 迎接他们的是满屋的烟气,黑色云团环绕四周,炙热的高温烘烤单薄的消防战斗服。 孙明杰边咳边嚷:“好热,咱们别在里面被烤熟喽!” 方平抡着水枪胡乱喷射一番后,终于让眼尖的贺子胜找到火场症结所在,“快,左边,全是木材,主要是这些木材在燃烧!” 找准目标,几枪喷射下来,火势萎缩。孙明杰主动说:“方平你累了,让我帮你抡水枪!” 三人轮流抡水枪,火势渐渐有所控制。贺子胜说:“没想到打火看上去简单,真不容易干!” 方平有感而发:“既需要体力,还得要耐力,跟火磨蹭,持久战!” “战”字话音未落,听到身后“嘭”的一声巨响,抡着水枪的贺子胜同时感到手中一松——水枪不出水了!孙明杰的声音则完全变调:“完蛋!屋顶掉下一块着火的大木板,正好堵住了门!” 库房大门处,一块硕大的正在燃烧的木板斜插在那儿,阻断了水带的水源,更引燃了门框。那块木板原本安放在大门上端与梁交结处,滑落下来时,带动旁边的木板一个接一个掉落,在大门处形成燃烧带,火浪汹涌。 三人都傻了,面面相觑。他们的水枪不能出水,失去了与面前熊熊烈焰作战的武器,室内温度高、烟气大、通道被堵,面临绝境! 方平叹口气:“惨了,怎么办!” 贺子胜咬牙切齿地瞪视面前的大火,说:“怕啥!咱们是消防员,还能被这点小火困住?我们一定能突破火线!” 孙明杰有些惊慌地四处搜寻生路,同时不屑道:“你呀,什么时候也改不了说大话的毛病。” 贺子胜马上把话顶回去,“吹牛得先有牛皮,说大话得先有底气,我有底气,你能咋样!” 孙明杰忿忿,“你这只九头鸟,自大狂!” 方平劝架,“我说你们俩都什么时候啦,还在吵!吵吧!你们做伴去阎王爷那儿吵去,恕我不奉陪。” 这句话把贺孙两人拉回现实。贺子胜理理思路,咳嗽两声,对孙明杰说:“明杰,今天的事我先道歉。关键时刻,生死关头,我们仨必须齐心协心,共渡难关。如果能够成功闯过这一关,我们就是生死兄弟,今后就做一生一世的好兄弟,行不行!”说完,他主动展开双臂,一手抱住方平,一手抱住孙明杰。 孙明杰被他的话感动了,诚挚地点头,说:“行!” 方平毫不犹豫,“好兄弟!” 三人合抱在一起。 贺子胜接着说:“我们既然要灭火救人,就必须首先学会自救。刚才余中队长对我说,咱们消防员的职责就是在绝望中找到希望!来,我们不能放弃,要自己为自己找希望!” 3分钟后,他们在火场的一个角落摸索到两具干粉灭火器。灭火器保养极差,把柄锈蚀,罐体灰尘遍布,方平提起来上下检查一番,所幸压力指示针在绿区,并且在使用有效期内。 贺子胜说:“现在大家听我的,我们第一步,必须是冲出火场,再谈灭火守阵地。我持消防斧开路,负责劈断挡住门的大木板,你俩在我左右两侧,各拿一具灭火器喷射掩护我,一定要快,跟着我冲出去!” 时间紧迫,他们立即行动。 三个人同时喊:“冲!” 干粉灭火器白色的气雾覆盖过去,贺子胜屏住呼吸,抡消防斧,“喀!”木板非常厚实,纹丝不动,仔细一瞧,原来正好卡在门槛处。孙明杰和方平紧跟上来,“一起把它移开!” 贺子胜惊叫:“孙明杰,你的战斗服着火了!” 孙明杰不回答,脸颊在火焰的辉映下红得耀眼,鼓足腮帮子使出吃奶的劲推木板,方平也搭上手。方平叫道:“咱们三个人身上都着火啦!哎,我耳朵好像被烧着了,快,快,不然变成烤猪!” 贺子胜深吸一口气,唤声:“闪开!”一斧头下去,劈断木板与门槛连接处,木板“轰隆”倒地。 三个“火人”鱼窜而出,马上就地打滚,将身上的火焰扑熄,绝境险生,不由得同时仰天长叹一声,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猛然紧紧拥抱在一起。贺子胜热泪盈眶,方平含泪不语,孙明杰险些嚎哭出声。 这时,增援的力量赶到,余下的灭火战斗不成问题。3分钟后,马家嘴中队增援的一支水枪朝仓库房顶出水,贺、孙、方三人继续冲破火线进入仓库内部出水,内外夹攻,迅速控制住局面。5分钟后,来自全市增援的4个中队全部到达,实施全面反攻,30分钟后,火灾被完全扑灭,家具厂周边未受火灾波及。 后来,在战评会上,余满江就方平三人果断深入仓库内部打击火势,有效阻止火灾蔓延,做出口头嘉奖。 第三章 班长之争 头发被烧掉一半的贺子胜成功通过二级消防战斗员考核。他得意洋洋,在考核结束当晚跑进中队部,说:“中队长,不用处罚我了吧?” 余满江懒得抬头,“看你这张牙舞爪的德行,你能不能学学人家孙明杰,同样通过二级,沉稳得很,不骄不躁,该干吗干吗。” 贺子胜不以为然,“这是个人性格不同。我天生这样,直来直去,有啥说啥。” 余满江说:“你以为这是优点?趁早改改。” 贺子胜说:“反正你看我不顺眼。处罚的事,过了?” 余满江“哼”了声,说:“二级消防战斗员的证书还没下来,凭什么说你一定通过?等证书下来以后再说!” 贺子胜于是等。这一等,就是三四个月,等到营门口的桂花树打过霜,等到11月老兵退了伍,总算拿到那个红色的小薄本本。当然,这期间他灭过不少火,火场经验日复一日丰富,体能和技能在实战磨炼中提升飞速。他和孙明杰,已经是首一中队新兵中的新星。 手捧红本本,他再次走进中队部。证书没到手之前,他总有些惴惴不安,惟恐余满江使坏,暗中叫支队司令部扣住不发。如今总算扬眉吐气,把本本放到余满江办公桌的正中间。 余满江很轻松的语气,“哦,拿到证书啦。这证书制作蛮漂亮的,跟你这个花花架子差不离。” 贺子胜气恼,“花花架子?长得帅不是我的错。再说,我火场上很英勇吧?” 余满江忍住笑,“光凭勇气和英雄劲儿,没点儿技能含量,那就是花花架子。来,我考考你,两周内制定出一套针对液化气泄漏的处置预案,你行不行?” 贺子胜犯了结巴,“液、液化气处置预案?” “对了,离咱们中队不太远的华阳山脚下就有一所液化气储配站。你知道液化石油气的燃烧爆炸危险性吗?” 贺子胜扬扬眉,“这还难得倒我?液化石油气,是一种易燃易爆、极易挥发的气体,主要成份是丙烷、正丁烷、异丁烷,它的爆炸极限是2%至10%,最小点火能量低于0.3毫焦耳,一旦发生泄漏,非常容易造成爆炸或爆燃。”讲完,加上一句,“那家伙虽然危险,但是不在咱们的责任区范畴,我们管它干啥。” 余满江站起身,用食指关结“嗒嗒”地敲打贺子胜的脑门,“不会编制预案趁早告诉我,别东扯西拉找理由!” 贺子胜马.上反击,“谁说不行,我保证按期交货!” 余满江“呵呵”笑,“这是你自己说的,如果不能按期交货,罚你绕训练场跑100圈。” 贺子胜发觉自己又上了当,气得鼓起腮帮子朝外走,临出门时,听到余满江在身后说:“实在有困难的话,你可以去首一路火警瞭望水塔找老任,向他请教。” 贺子胜说干说干,第二天向余满江请了假,借上炊事班的自行车,蹬到华阳山液化气储配站实地勘察加调查,将地形、地貌、风向、储配站基本情况、储量等等一一记录并画图,当晚看完新闻联播,径直来到学习室,开始制定预案。 然而,提起笔,脑中一片空白。在当时,液化气算作新鲜事物,找来的一堆资料中没有任何有关液化气泄漏处置的。储配站哪些部位可能发生泄漏,泄漏后现场的实际情况究竟会是怎样?仅凭想象根本无处着手。 徘徊一夜,一无所得。贺子胜决定转变方向,考虑启用“求助热线”,于是私下向方平打听火警瞭望哨和那位“老任”的情况。 方平绘声绘色地介绍:“火警瞭望水塔是咱们江临消防的标志性建筑,清朝末年建成,据说原本是德国人用来储存和向市民卖自来水的。解放后,市政府进行过维护和整修。你想,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时代,瞭望报警就是火灾报警的主要形式,起过大作用的。” “那现在呢?有了电话这个通讯工具,瞭望哨还有啥用?” “悄悄告诉你,不能说没有用,这是江临支队的特色嘛。不过,水塔上的值班员全是各个大、中队不想要的捣蛋鬼,发配到那里混日子的,一个跟一个跩得了不得。” 问到老任,方平哇哇地叫:“哎哟,你可别去求他,保准碰壁!我老早听老兵说过,这位老任是全支队头一个怪人,连支队长、政委的面子也不给,对谁都爱理不睬,一不对路,马上翻脸骂人,所以才会被流放到那个闲职岗位。不过,亏得是他,瞭望哨上那帮跩兵也怪了,只怕他,服他管!” 贺子胜不以为然,说:“我信你的邪!明知塔有虎,我偏向塔山行!” 火警瞭望水塔距首一中队不足20分钟路程,次日上午,贺子胜告个假,一手拿牛皮纸小笔记本,一手拿铅笔,三两步转悠到塔下。 这幢水塔通体用黄色石块砌成,颇具13世纪欧洲哥特式建筑的风格,看上去似乎更像是一座微型城堡而非水塔。它的四角有高高的装饰性石柱,圆拱形正门的主体建筑上依次为3层四方形塔楼、八角形塔身和蓝色圆顶。每层塔楼各带有4根石柱,塔身与圆顶之间则建有飞檐,整个水塔开有多扇带有装饰性的长窗。 贺子胜曾经多次出警由水塔经过,这回算作首次仰望与细察。不由惊叹,这幢水塔像一名身披黄色甲胄的古代欧洲骑士,卓尔不群地伫立在周围中国传统式的建筑当中。 步入水塔首层,正好瞧见有位上等兵在值班,他连忙客气地上前打招呼:“同志,请问老任在吗?” 上等兵斜觑着他:“老任?老任也是你叫的?叫任老!” 贺子胜马上改口:“对,任老,任老。同志,我是首一路中队的,有点问题想向任老请教。” 上等兵懒洋洋地将贺子胜上下打量,说:“任老很忙,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见你。等一等,我上去通报。” 三五分钟后,上等兵下楼,说:“你,下次来吧,任老正在休息,睡午觉。” 贺子胜瞅着大堂正中悬挂的欧式大摆钟,黑色典雅的时针针头尚未指到11点。刚才说忙,现在没到11点,居然睡午觉?这位任老会比皇帝难见?贺子胜不肯撤退,继续恳求:“同志,麻烦再去通报一声行不行?是余满江中队长指派我来的,我们中队出警任务重,来一次可不容易。” 上等兵很不耐烦,磨蹭半天,说:“瞧你是首一中队的,给你点面子。”摇摇晃晃地上楼。过一会儿,下来了,“任老在七楼,去吧。” 贺子胜高兴了,哼着电视剧 href='2202/im'>《西游记》“扫塔辨奇冤”那一集中的插曲,“乌云压顶夜森森,塔铃响声声,夜色昏暗灯不明,知是宝塔第几层”,很快到达第七层。 七层已经是水塔的最顶层,居中悬挂一口硕大的铜制警钟,两名战士分别站在南北两侧,手执望远镜四下瞭望。警钟正下方摆放一张方形小木桌,木桌上有一盘正在下的象棋,桌旁却只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正对着面前的棋局做苦思冥想状。 贺子胜不懂这叫“残局”,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有一个人下象棋的?痴子! 环顾左右,两名战士明显不是“任老”,那么,任老只可能是这位“痴子”。壮壮胆,小心翼翼走上前,低声道:“任老——” 喊了两声,任老悠悠然抬起头。他看上去年近五旬,二杠三星的黄肩章沾有黑色的灰渍,头发半白,明显缺乏修整,乱蓬蓬的,焦黄的脸像被消防火钩刨弄过,坑坑洼洼,找不到一平方厘米的平整处。在他微微下陷的眼窝里,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眸,看着贺子胜的时候,冰冷,没有温度。 他开口说话,声音沙哑暗沉,显得不耐烦,“余满江叫你来的?有什么事快说,别打扰我下棋。” 贺子胜连忙把自己编制预案遇到的困难说出来,末了,觍着脸,“余中队长说,遇到困难,一定要向您请教。” 任老冷冷地说:“你从入伍到现在,在首一中队打过多少场火?” 贺子胜不明白任老问这个干什么,老实回答道:“不算到场熄灭的,有五六十场吧。” “都是些什么类型和场所的火灾?” 贺子胜讪笑:“在商业圈,还能是些什么火灾?不是张家过负荷使用电器,就是李家铺子乱扔火种引燃商品,还有,小孩玩火,邻居之间发生争执蓄意纵火。” “这就是了。咱们国家现阶段火灾事故高发场所仍然在普通居民的生产、生活区,能把这类火灾事故的发生规律、扑救措施研究好,已经不容易。余满江脑子里想些什么,管好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吧,何必越俎代庖考虑液化气泄漏的问题。” 贺子胜辩解道:“任老,您这种说法有失偏颇吧,多研究新形势下各类火灾事故的救援处置,有备无患,总是有必要的。” 任老冷笑,“有备无患?什么叫有备?咱们江临市现在有堵漏器材装备吗?小伙子,不是我打击你,咱们现下的消防工作也就只能这样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国内消防跟香港、美国在理念、装备上的差距,以及群众消防素质之间的差距,不是一公里两公里,而是火星到地球的距离!” 贺子胜何曾听到过这样消极、大胆的言论,本能地心中不服,反驳道:“现在也许存在差距。不过,我想,事物总会发展变化,经济还说要腾飞呢,消防为什么不能腾飞?这个差距一定可以越来越小,最后反超!” 任老冷眼相对,讥笑道:“小子,你可是个大话佬。什么反超?总之,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这一天啦。回去吧,我没时间招呼你。快到开饭时间了,误了你的午饭我可担当不起!” 贺子胜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无精打采地踱回中队营区,脑海里还在回荡任老的言论,满腹对任老的不屑。这时,他感觉前方有人走来,抬头一瞧,竟然是给他授过课的女少校金梅。当了近一年时间的兵,他当然知道金梅也在江临支队工作,担任后勤处装备科科长。赶紧小跑几步,上前敬礼。 金梅对贺子胜的印象深,笑道:“怎么,今天又在养神?没精打采。” 她的谑语让现在的贺子胜感到害羞,不好意思地低头说:“没,没。我刚从水塔任老那儿回来。” 金梅了然一笑:“哦,我知道了,任老给你气受啦!” 贺子胜正愁找不到人倾诉苦恼,当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将任老的“恶劣态度”绘声绘色地描述给金梅,讲完,顺带一句评语,“真没想到,上校警衔的首长,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太打击我的积极性啦。” 金梅静静倾完贺子胜的诉说,说道:“你一定误会了任老。” “误会?不是吧,那些话可都是他亲口讲出来的。我没造谣!” 金梅笑道:“我是说,你的理解可能出了问题。据我所知,任老是一位非常热爱消防事业、对工作极为严谨认真的同志。” 贺子胜怔怔地,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 金梅继续说:“你知道吗,任老是建国后货真价实的第一代老消防,从公安干警到现役军人,几进几出,一部活的消防史。1962年,他刚满16岁就参加工作,咱们江临市成立公安消防队,当时只有干警4人,他算其中一个。1970年,成立专业消防队,干警实行义务兵役制,他转成现役军人。1975年,公安局设立消防处,各公安公局内设消防科、股,科、股人员为公安干部,他又从现役军人转作公安干部,专职干消防监督。1983年,武警、边防、消防3个警种合并组建武警部队,公安消防科、股干部同时转为武警部队现役干部,他又转成现役军人。” 贺子胜听得入了迷,顺口总结道:“他这是两进两出呀!” 金梅点头,说:“一般人这么搅合几次,早就烦啦,好几位跟他同批入伍的干部干脆待在公安局,不愿意再回消防部队折腾。他呀,是真爱消防事业。” 贺子胜说:“我真不懂,既然热爱消防,为什么偏偏说出那样的话?” “这个嘛——”金梅欲言又止,犹豫一会儿,含糊其辞地说道,“这期间,在任老身上,发生过一些事,他受到太大的打击。唉,慢慢来,你会了解的。我刚清点完中队装备,得赶紧回支队汇总。”说完,她步履匆匆地离开。 金梅前脚刚走,贺子胜听到余满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预案编制得咋样了?” 贺子胜心虚,嘀咕一句“正在编制”,一溜烟跑到食堂前,集合唱歌等饭。 当晚,贺子胜出火警归来,正在场坝里洗消防车,方平跑来,一边帮忙放水,一边问:“你的预案弄得怎么样,有进展了吧?” 贺子胜苦着脸:“如你所说,没戏可唱,任老这块硬骨头不好啃。” 方平说:“你得抓紧点,要是让明杰赶在前头编制完成,到手的鸭子可就飞了!” 贺子胜莫名其妙:“什么鸭子,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方平说:“嗨,你就别装啦。三班长退役,咱们中队得新提拔一名班长,余中队长要你编制预案,摆明着就是考验你。” 贺子胜如醍醐灌顶,顿时欢欣起来,心想,余中队长还是看得起我的!又问:“你刚才说到明杰,咋回事?” “明杰可比你聪明活络,早就打听到新提班长的事儿啦,看见你在编制预案,他也在私下想办法。瞧他的模样,肯定想一鸣惊人,把你比下去,抢到班长职务。” 贺子胜惊出一身冷汗,关好洗干净的消防车车门,说:“老方,幸亏你来提醒我!当不当班长无所谓,咱贺子胜啥时候输过?怎么也不能被他比下去!” 方平说:“我是想,你们两兄弟争归争,比归比,想想上次在火场咱们立的誓,绝不能伤了和气。” 贺子胜说:“对,咱们要争在明处!” 洗完车,贺子胜去找孙明杰。学习室、阅览室、荣誉室、会议室,全找遍了,没见孙明杰的人影。他灵机一动,溜进厕所兼洗浴间。厕所的每格蹲位都用墙体和木板隔开,其中一个蹲位的门紧闭。 贺子胜敲门:“孙明杰!” 没有应答。 贺子胜喊:“孙明杰,我知道你在这里面,开门!” 门没有开。 “再不开,我踢门!” 门开了,门后的孙明杰一脸凶相,态度恶劣,“吼什么!连上厕所也不得安生!” 贺子胜注意到孙明杰有一只手藏在背后,于是作势往他身后抄,“少收收掩掩的,我知道你在干嘛!” 孙明杰连忙将贺子胜推开,反诘:“我干嘛关你啥事,碍你啦!” 贺子胜叹了口气,正色低声说:“明杰,现在旁边没有别的人。我跟你说,你没必要像现在这样,咱们摆在明处,公平竞争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学习室,我坐左,你坐右,各想各的思路,各编各的预案,谁先编好谁先交上去,让中队长来评定。” 孙明杰被说中短处,将藏在身后的纸笔和资料往怀里一抱,说:“行呀,咱们马上去!” 两周的期限眼看马上到了,贺子胜和孙明杰的进展仍然迟缓,编制出的预案自己都感到不堪入目。江临市12月的天气已经比较寒冷,有一天上午自习时间,他俩待在没有暖气的学习室里,一边搓手掌,一边咬笔头,时不时警惕地朝对方桌上张望。两个人都急红了眼。 警铃又响。 余满江整队集合,“华阳液化气储配站发生泄漏事故,支队指挥中心调集我中队出一台消防车增援,我带队,5名战士参加。” 贺子胜和孙明杰听到点到自己的名字,心中同时悚然一动:真是巧呀。不过,更加高兴——有实践经验,可以做好预案! 三号消防车刚驶出营门,听见“啪啪”的拍打车体声。余满江示意放慢车速,探头一看,居然是任老在车外。 任老仰头说:“让我上车!” 坐在驾驶副座的余满江二话不说,开车门,把屁股往内挪挪,让任老挤上来。 没坐稳,任老开始发问:“泄漏的原因是什么?” 余满江像他的学生,有问必答,“一名修理工违章操作,在二号贮罐装有近10吨液化气的情况下,带压修理进气阀,致使液化气冲掉密封填料和压盖喷流出来,现在泄漏已近半个小时。” 任老说:“华阳液化气储配站设有两个32立方米的卧式贮罐和分装台、瓶库及管理用房,华阳山上建有华阳师范大学的3栋学生宿舍和锅炉房,分别距贮罐60米~70米,标高6米~10米。”他一边说,贺子胜一边暗自对照这几天背得滚瓜烂熟的华阳储配站相关资料数据,分毫不差,不由对金梅的话多了几分信服,插嘴道:“任老,万一情况失控,发生爆炸,最坏的后果是什么?” 任老回头看一眼贺子胜,“按照目前泄漏罐的储量,万一遇到微小的火星发生爆炸,很可能引起站内的其它贮罐爆炸,周围建筑物将会被夷为平地,会造成重大人员伤亡!” 余满江接话,“储配站已经切断站内电源,并且通知电力公司断绝贮罐区南北500米、东西300米内的一切电源。首批到场的战斗员和公安派出所干警已经开始疏散群众、学生,组织熄灭一切明火来源。” 任老点点头,说:“有储配站平面图没有?” 孙明杰迅速掏出一张图纸,递给任老。余满江探头看了看,再展开自己手中拿的图,说:“小子,你这张图绘制得不错,比我的图详尽清晰。”得到表扬,孙明杰满足地笑了。 任老指着图纸对余满江说:“西面地势低洼,泄漏的气体容易向这个方向迅速扩散。” 20分钟后,他们抵达现场。 隔着消防车窗一瞧现场情形,大家吓了一跳。储配站站内和站外西面马路上,升腾起足有1米高的乳白色雾状气体,并正在迅速朝任老所说的低洼处扩散。 余满江命令:“脱鞋,下车。”任何带钉的鞋、塑料鞋,都有可能因摩擦产生火星造成泄漏液化气的爆炸。 任老和余满江刚下车,听见有人高喊:“任高工来了!” 50岁开外的支队长赤脚跑上前,亲热地拍拍任老的肩,说:“老伙计,你来得真及时。来,我们急需你的意见。外部火源控制工作正在紧张进行,指挥部已经调集市无机盐厂的1车氮气钢瓶和3台进口氮气车,以备对泄漏气体进行稀释。但是,有关导罐、堵漏的最佳时机,我们还是拿不准呀。全支队只有你曾经在上海学习过,参与过处置,现在全看你的了!” 任老说:“我需要马上进罐区查看。” 支队长说:“行,拿我的空气呼吸器来!” 5分钟后,任老走出罐区,解下空气呼吸器,说:“趁气体还没有扩散到烃泵处,马上实施导罐!” 导罐的命令迅速传达下去,由华阳中队主战。这时,一名暂时待命的战士疑惑地发问:“什么叫导罐?” 孙明杰白他一眼,说:“导罐,就是采用连接管,把泄漏贮罐里的气体导出到另外一个储罐中,避免持续泄漏。” 正说着,余满江光着脚跑步过来,下达命令:“迅速铺设15盘水带,出一支开花水枪顺坡路冲赶气体,同时,在站内外喷射氮气稀释!” 贺子胜负责抡水枪冲赶气体,孙明杰则与另几名战士背负氮气钢瓶进行稀释。 孙明杰一边实施稀释,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不能主战,真没劲。贺子,看咱俩现在的模样儿,是不是像环卫工人?” 贺子胜也不满意,嘴上却说:“能亲眼见识一下这种大场面,不容易啦,你知足吧。” 任老在储配站内外不停走动观察,在牛皮纸封面的工作笔记本上不时疾笔记录。1个小时后,他向支队长建议:“罐压已经下降到4kg/m2,可以实施排空泄压。如果排空泄压顺利,半个小时后就可以实施对罐体的堵漏和修复。问题是,我们没有堵漏工具!” 支队长“呵呵”一笑,说:“老伙计,你可落伍啦!金梅正带着堵漏装备在赶来现场的路上。昨天刚到的货,天津消防科研所自行研发的。这前后2公里不能开车,她应当是徒步送来。琢磨这时间,马上能到!” 这是任老没有意料到的,他不说话了。 当金梅和几名战士气喘吁吁抬着两大箱装备抵达现场,包括任老在内的许多消防官兵双眼发直:哪里见过这些奇形怪状的“装备”呀! 金梅四下张望,果断地一招手,余满江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金梅很自然地冲他发号施令,“把你的稀释任务交给其他同志。你学得快,我马上教你使用工具,我们一起进罐区堵漏。”余满江捣蒜般连连点头。 20分钟后,余满江与金梅并肩由罐区走出,他俩的神情表明堵漏圆满成功。 危机成功解除。在场参战人员大松一口气。 余满江笑着对任老说:“师傅,多亏您。不过,危险仍然存在,低洼处、树林里还残存泄漏气体,得联系市煤气公司的技术人员,用测爆仪检测和鉴定周围的气体浓度,以防万一。” 任老摆摆手,说:“用什么测爆仪!这些所谓的科学玩艺儿,不见得比我的经验来得可靠,我说没问题,就已经没问题了!” 余满江腆着脸说:“还得相信科学吧,您的鼻子灵,但如果有科学验证辅助,不是更稳妥?” 任老冷笑,“哼,用完我的经验,立马过河拆桥?我告诉你,消防的好多事儿还得靠经验,靠人的判断力。什么测爆仪,还测谎仪呢!指不定就朝你撒谎!”余满江还想再说,任老一挥手,“行啦,行啦,不用多说,你中意怎样就怎样,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走。”言毕,也不回消防车拿鞋,光裸一双脚,径直朝外走。 支队长追赶过来,喊:“老任,老任——” 任老压根儿不回头。倒是贺子胜眼尖,看见任老匆匆离开时,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中掉下一样纸片式的东西,他溜过去捡起,匆忙间先揣进内衬衣口袋。 支队长回头批评余满江,“看,又惹你师傅生气,说几句好听的话哄哄他不成?两个人加起来差不多100岁,还跟小孩儿似的。” 余满江嘟起嘴,不理支队长的批评,当真联络煤气公司拿来几台测爆仪,在树丛、田洼、水沟里四下检测,抽样分析。结论是液化气含量小于1%,空气中的氧含量达到21%,爆炸危险已消除。 那晚归队很晚,所有参战人员累得几近虚脱。贺子胜和孙明杰囫囵吞枣刨完夜宵面条,放下碗,大眼瞪小眼。 孙明杰主动说:“我们俩,还差得太远。” 贺子胜点头,“我们的预案比小学生作文还不如。咱们自身没打牢,还记挂着内斗,可笑!” 孙明杰说:“咱俩好好学吧,消防业务知识,天高海阔,我俩是井底大青蛙。” 熄灯前,贺子胜掏出捡到的纸片,凑近了细看。原来是一帧5寸染色照片,相纸微微泛黄,看上去已经有些年月,边缘的齿轮已有磨损,想来常常被拿出来观看。照片上,一名四五岁大小的女孩身穿绉纱的粉红色公主裙,微侧身子倚靠绿色小童椅,脸蛋圆润,笑容甜美,可爱至极。特别是小女孩的眼睛,大而有神,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深邃。贺子胜对着这双眼睛,发呆老长时间,直至熄灯。 几天后,贺子胜在处警间隙抽个空,跑到火警瞭望水塔。这回他学聪明了,一进门就告诉门卫上等兵:“我捡到任老丢失的东西,特地来还。” 藏书网上等兵眼睛一亮,“他丢了东西?怪不得这两天像掉了魂,吼得咱们兄弟可惨。快去,快去,在七楼。” 见到任老,贺子胜刚将照片掏出来,任老便像捡到珍珠如意,劈手夺去,“还好,没丢,没丢。”他喃喃念叨,小心地楷模照片上的人影。 贺子胜没来由一阵心酸,问:“照片上的女娃儿是谁?” 任老没有回答,但是很高兴,一个劲对贺子胜说:“小伙子,谢谢,谢谢你!” 贺子胜也就转换话题,讨好地说:“任老,那天处置泄漏事故,您太厉害啦!您能教教我吗?” 任老的热情霎时由炎夏骤降至寒冬,“你是余满江的兵,有问题找他,向他学习。走、走、走,别烦我!” 贺子胜再一次铩羽而归。 没过几天,余满江郑重宣布:中队将以公开考核的方式新任命一名班长,考核内容包括三个方面,理论考试、业务技能比赛和民主测评,逐项打分,综合得分第一的就是班长。 贺子胜和孙明杰一听这话,不由两相对视:什么编制预案呀!原来,我俩都误解了中队长的意图。 三天的考核很快结束,全中队官兵整整齐齐地坐在会议室,聆听最后成绩。贺子胜和孙明杰都很紧张,却故作镇定。 王伟宣读:“……贺子胜,总分95.5分,排名第一……” 完了,孙明杰的心顿时掉进冰窟窿里。 王伟接着念:“孙明杰,总分95.5分,并列第一。” 贺、孙两人不由一怔,心头直打鼓。并列第一,谁当班长?难不成加赛? 这时,王伟说道:“下面,请中队长宣布本次考核后的班长任命!” 余满江咳嗽一声,以示郑重,“我宣布,经综合考评以及中队党支部研究,决定:任命上等兵贺子胜同志为三班班长。” 孙明杰的脸“嗖”地通红,双手轻轻颤抖,委屈的泪水直往上窜。 余满江却来得干脆:“命令宣读完毕,散会!” 一散会,贺子胜就被三班的战士簇拥着,半抬半推地来到器材库。战士们取出空气呼吸器,七手八脚地帮贺子胜戴好,这个说:“贺班长,只有班长才有资格上火场佩戴空呼器,这个空呼器可等你好久了!”那个讲:“班长你背空呼器,特别英气勃勃!”贺子胜禁不住得意洋洋,背着空呼器,像古罗马战士披上铠甲,摇来摆去在训练场来回行走,并且招呼中队宣传员,“快来给我拍照作纪念!” 孙明杰在一旁看得怒火中烧,也不理睬方平的拉扯,气呼呼冲进中队部,朝余满江说道:“中队长,凭什么同样的分数却待遇不同?我不服!” 余满江说:“你有啥不服?班长任命是民主加集中。考核是民主,两人的成绩一样,就得由中队支部讨论决定。” 孙明杰反驳,“什么集中!是你独裁,你拍的板,谁不知道王副指导性子软沓,中队的事情全听你的。” 余满江把脸一板,“你说啥?重复一遍,我没听清楚!” 孙明杰气晕了头,索性大声说:“我说,你偏心!你一贯偏心贺子胜,哪怕他跟你对着干,你也总偏心他!你根本没有给予我公平竞争的环境!” 余满江一拍桌子,“有你这么争官当的吗!说我偏心,我还真偏心了!回去好好反省,你跟贺子胜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孙明杰想不通自己与贺子胜的“差距”,带着一肚皮的气愤,训练时想摔水枪,吃饭时想摔碗,出警时想摔挂钩梯。最终,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什么也没有摔。 不过,贺子胜没能得意多久,孙明杰也没气恼多少天。 一个月后,支队从德国进口的登高直臂云梯车到货。这可是全省消防部队第一台云梯车!支队党委反复研究,最终决定将车交付首一中队使用,操作员确定为孙明杰。为此,孙明杰被特派到厂家参加了一个月的培训。 孙明杰能够中标,除去业务技能过硬外,有一点很关键:他是城市兵,入伍前学过驾驶技术,并且技术相当好。而农村兵贺子胜没学过驾驶。不过,也有小道消息说,孙明杰那位在总队的表哥处长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不管怎么说,孙明杰不仅成为全省第一台云梯车的操作员,而且额外得到了支队为他加拔的班长编制,双丰收。当年年底,中队为每名战士全新配置了轻型正压式空气呼吸器,淘汰掉原来的负压式空气呼吸器,贺子胜的“班长特别待遇”,由此成为首一中队的历史。 这样,贺子胜和孙明杰算是打了个平手。 第四章 生死质询 1992年的新年,首一中队过得比往年热闹、欢快。因为营区里多了个孩子——余满江6岁的儿子余立飒。 余满江的老婆赵芳携子千里迢迢从农村老家赶到中队过年,余满江把自己的单身宿舍拾掇拾掇,将她娘儿俩暂且安置下来。 余满江膀大腰粗,赵芳是典型农家妇女,脸圆个壮,偏偏他俩的“产品”余立飒精瘦精瘦,小脸细长,肤色像从炭灰中滚过。中队战士喜欢这迥异于城市白胖孩子的相貌体型,没事儿爱逗弄余立飒,甚至带他玩水带、拉单杠。孙明杰曾经一半讨好一半实心实意地对赵芳说:“这孩子,像咱们消防兵!嫂子,让他长大接中队长的班,也干消防!” 谁晓得马屁拍到马腿上,赵芳当场不给孙明杰好脸色,扭头喊:“儿子,别玩了,咱娘儿俩出门逛逛,商场里的电动火车可有趣啦。” 此时,余立飒正跟贺子胜玩得欢。贺子胜抡水带的接口,余立飒半蹲在地上,学习卷水带,起劲着,对母亲的招呼不理不睬。贺子胜笑着说:“嫂子,您让他玩吧,兴许现在玩腻了,长大后就不再喜欢,今后考大学,有文化,出息!” 这话入赵芳的耳,她喜滋滋地说:“对,咱们也不求孩子当多大的官,有文化有知识走遍天下。” 孙明杰接上去奉承,“嫂子,‘余立飒’这名字取得不错,有气势!” 赵芳说:“嗨,咱们家老余哪有这水平,是他的师傅老任帮忙取的名。” 贺子胜心里一咯噔:任老是余满江的师傅? “他的小名叫啥?有小名喊着更顺口。”孙明杰问。 赵芳愣了下,说:“没小名呢。要不然,你们帮忙给取一个?” 贺子胜就地取材,随口说:“就叫小飒子?” 赵芳眼睛一亮:“挺好的!” 当日熄灯前,素来不为私事计较的余满江破天荒大发脾气,站在场坝里吼:“谁给我儿子取的小名?这是……这是历史性的错误,必须纠正!” 孙明杰捂嘴笑:“历史性的错误?真高深!” 方平说:“管一辈子的小名,当然是历史性的。” 贺子胜莫名其妙,低声问方平:“是我给取的小名,有啥问题吗?” 方平“呵呵”直笑,附在贺子胜耳边说道:“你不知道吧,在江临市的方言里,‘飒’和‘傻’同音,‘小飒子’,就是‘小傻子’!” 余满江正闹腾,赵芳穿大花棉袄,蹬花布棉鞋,“咯咯咯”小跑下楼。她出面力挺贺子胜,发表的言论忒经典,颇具当年春晚宋丹丹表演小品《秧歌情》的范儿。她说:“叫小傻子有啥不好?你是大傻,你儿子当然叫小傻。你说,有你这么傻的?你要在深山老岭当兵,一年半载出不了山,我认。可是,你瞧,隔一道比烧饼还薄的营门,外头花花世界,里头冷冷清清,成天守着营房不挪窝,出不完的火警,拉不完的训练。我好不容易来一回,你说,你陪我和儿子逛过一次街没有?当年我生孩子、坐月子,你回去瞅瞅咱可怜的娘儿俩没有?全天底下就你忙,你比总理忙,傻蛋!” 女人一旦跟男人盘算起旧账,好比库房盘存翻到老借据,最先感染的往往是债主本人。说到最后两句,赵芳眼圈红了,翻起袖子胡乱揩揩眼眶,“咯咯咯”上了楼。 此情此景,孙明杰评价道:“这位嫂子,可真是位拖后腿的料。” 贺子胜应和,说:“她应该看得出来,咱们中队确实很忙,中队长真没糊弄她,她怎么不能体谅一下中队长!” 方平说:“那你们全看走眼了,确切消息:赵芳嫂子跟中队长青梅竹马,别瞧她嘴硬,其实豆腐心,非常体谅中队长。当初怀孕临产,她担心影响中队长的工作,..坚持独自一人在老家生孩子。孩子刚满月,她就老远抱来中队探亲,为的是让中队长早点看到自己的亲骨肉。” 三人在说话,有名好事的战士神神秘秘踱过来,“中队长和嫂子关起房门吵,王副指导探亲不在队,贺班长,你们要不要去劝劝?” 方平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去管啥?不过嘛……听听他们吵啥也不错。” 三人蹑手蹑脚来到四楼,把耳朵附到门板上。 只听赵芳声音咋呼呼,“腰痛!肯定是上回救火摔的,还敢忍着,明天我陪你上医院!” 余满江低声嘀咕:“多大点儿事,你以为我是嫩芽树桠儿?注意锻炼,过两天会好的。” 赵芳说:“你早就是老树桩经不得几下硌冲啦!听我的,把存折给我,明天我先取钱再上医院。” “算了吧,你们妇道人家天生小题大做。” “呀——”,赵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把贺子胜的耳朵刺聋,“存折上的2000块不见了!” “你小声点行不行?”余满江低声制止,“我借出去了。” 赵芳怒喝:“不会借给哪个女人吧!” 余满江说:“你成天瞎想什么?中队一名战士父亲生病差钱,我替他垫了住院费。” 赵芳厉声:“你们单位没钱?非要你私人借给他?” “你不是不知道,中队经费一直很紧张……” “呜呜——”赵芳哭起来,“我瞎眼,嫁的啥人啊!不顾家,我忍,不顾我和儿子,我再忍,现在居然他连自己的命都不顾。天啊,我还有什么指望啊!” 余满江低声下气地,“你小点声,想让全中队的战士都听见?” 赵芳的声音瞬间提高5个分贝,“听见就听见,我不跟你过了!你这种人,不配有家,不配有老婆孩子,我明天一早就带儿子走!” 余满江的声音更低,“嗨,嗨,有话好说,芳,我错我错,我一万个错了,我道歉。你别乱砸东西呀。这,这,我的三等功勋章,别扔!” 贺、孙、方三人正听得热闹,忽然间“轰”的巨响,门被从内踢开,说时迟,那时快,一坨不明物品像武侠电视剧中的暗器,由屋内疾射而出,正击中贺子胜的额头。贺子胜刚要呼痛,方平和孙明杰反应快,一左一右将他夹住,“快走!” 贺子胜在“逃跑”中不忘回头,他想看看击中他的“凶器”究竟是什么。 他看见,一枚金灿灿的军功章,在昏暗的楼道里,孤独地闪耀着光芒。 在贺子胜和孙明杰的心目中,余满江的“光辉”形象由此毁去一半,他俩得出结论:别瞧中队长平时凶得要命,威风八面,大男子主义作派十足,没想到,他居然怕老婆。男子汉大丈夫怕老婆,比好铁不成钢更加可悲! 惟独方平看法另类,他用艳羡的口吻说:“赵芳嫂子这是心疼中队长,能娶上这么个好老婆,中队长真值!” 当他说出这番话时,贺子胜和孙明杰同时被白开水呛着了。 第二天一早,赵芳打点包裹一副准备走人的架势,余满江一直拦到营门口,眼见拦不住,营区内再一次警铃大作。余满江拉住赵芳的包裹苦苦哀求:“我得出警,一切等我回来再讲,行不行?” 说完,余满江迅速了解警情,紧急集合下达指令:“我中队责任区枫桥大厦建筑工地发生坍塌事故,多名工作人员被压埋,现场还在坍塌中,区政府命令出警增援救人。出二号消防车,二班跟我出警!” 这回贺子胜待命,孙明杰出警。其实,驾驶云梯车的班长孙明杰是个“光杆班长”,日常战斗编程在二班,必要时则随警出动。 余满江登上消防车拉响警铃驶出营门。贺子胜原以为赵芳负气之下会径直一走了之,没想到,她盯着消防车离去的背影,伫立半晌,牵着小飒子的手又慢慢踱回营区,踱上四楼宿舍。 这一次,余满江出警的时间非常长,按近晚餐时间才归队。这其间,贺子胜带队出了四五趟火警。 贺子胜注意到,归队的余满江脸上、手上有多处磕破的伤口,战斗服破损撕裂,并且一脸阴沉,明显情绪极为恶劣。不光如此,所有参战战友都显得特别疲累。 贺子胜觉得事态不佳,悄声问孙明杰:“现场什么情况?” 孙明杰朝贺子胜展示磕破的胳膊,说:“惨。死8个,重伤6个。”警惕地四下看看,接着低声说,“听说,在遇难的人当中,有一位是支队后勤处金梅科长的亲哥哥。” 贺子胜诧异道:“啊?” 正说着,一辆支队牌照的吉普车径直闯过中队营门岗哨,一个很漂亮的右转向调头,车没停稳,从驾驶座跳下一个人,正是一身冬常服的女少校金梅。 金梅的架势与头晚的赵芳颇有几分相似,她没叉腰,却柳眉倒竖,“余满江,你给我出来!” 余满江排众而出,走到金梅面前:“金梅,你听我说……”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干净利落,他的右脸颊吃了一记耳光。打他的人,自然是金梅。 包括贺子胜在内的在场官兵傻愣2秒到5秒不等。什么时代?今天啥日子!天啦!居然有人胆敢在首一中队的训练场上,当众扇中队长一记耳光!火星将撞地球,还是地球即将自行爆裂?! 贺子胜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到两人之间,大着胆子拉金梅,“金科长,有话好好说,别有什么误会!” 金梅根本不理睬贺子胜,她的眼睛里只有恨意,有一粒眼泪落到脸颊,她抬手擦掉,然后,用这只手的食指直指余满江的鼻子,“你……你见死不救!” 贺子胜压根不相信,以余满江的个性,只会以死相救,绝不可能见死不救。 然而,余满江的神情让人疑窦丛生,他半垂脑袋,躲避金梅的目光。 “喂喂喂,你是什么人,敢打我老公!”赵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雄纠纠气昂昂,像一座门神,又像随时准备战斗的母鸡,挡在余满江身前,义愤填膺地怒视面前身材挺拔、面容姣好的女警官。 “余满江,你无话可说,对吧!”金梅的滔天怒火只冲着余满江一个人,其他人在她眼中等同炮灰,“我知道,你为当年追求我被拒绝的事总不痛快,甚至怀恨在心。你有气,可以冲我来,为什么要报复到我哥哥身上,他是我的亲哥哥,我惟一的亲人!” 这下轮到赵芳怒火中烧,扭头吼余满江:“哦,我明白了,难怪我们结婚这些年你只回过一趟家,难怪你总摆出一副对我不满意的死相,原来你吃着锅里还看着菜地里,你你你……”她肚中词藻有限,梗了好一会儿,冒出一句不伦不类的戏词,“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余满江皱起眉头,低声对赵芳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别在这儿添乱行不行?回头我向你解释。” 赵芳蹦跳起八丈高,“哼,不得了,嫌我添乱!我,我走,我带小飒子回老家,再也不来城里给你丢丑添堵!”说完,飞奔上楼,一会儿就抱着小飒子下来,小飒子被这场景吓得“哇哇”大哭,余满江也不去拦。方平和孙明杰赶紧上前拉赵芳,一直拉到营门口,没劝住,赵芳带 513f." >儿子真走了。 这边厢,金梅发泄完毕,一头钻进吉普,“啪”地关上车门,发动吉普走了。 热闹的时候像唱大戏,走光了安静得吓人,只留下余满江抱着脑袋,默默地坐在训练场正中央。 当晚,支队调查组进驻首一中队,带队的是分管战训工作的副支队长蒋云。 蒋云召集当日所有参战人员和中队班长召开会议,现场质询余满江。 质询会相当严肃,在整个会议进程中,贺子胜大气不敢出。 蒋云年纪很轻,不过32岁,已经担任副团职副支队长。他长着一张国字脸,不苟言笑,特像电视连续剧里的包公,“余满江,请你就今天处置枫桥大厦建筑工地坍塌事故的过程,向调查组说明情况。” 余满江说:“今天上午8时35分,我中队接江南区政府调度,由我带队,出1台消防车、8名战士,处置坍塌事故;约8时42分到达事故现场。现场十分混乱,该建物主体设计十三层,南北两侧裙楼各设计四层,钢混结构,主体已建筑到第八层,突然发生坍塌。南面裙楼已坍塌为废墟,北面的垮塌正在继续,有10余名现场施工人员被困在北面裙楼。我带领6名战士进入北面建筑物中,在全面坍塌前共救出6人。” 蒋云冷冷地说:“听你的情况说明,还以为你是英雄。不过,我想你也知道,北楼坍塌现场已经清理出来,其中有一位名叫金树的工程师,他的遗体伏身倒卧的位置距离安全地带仅一步之遥!你是最后一名离开垮塌现场的救援人员,虽然你当时身上还背负着一位建筑工人,但你应当有能力救助金树,为什么没有施救?他离安全地带最近,最容易施救!而且,你背出的那名工人的颅脑已被严重砸伤,送到医院后没能抢救过来!余满江,我不得不问,..你的施救理念是什么?你有没有头脑?为什么要舍弃最有生存希望的金树不救?” 余满江面无表情,他始终认真倾听蒋云的质询,偶尔点头,有时自我摇头,在蒋云等待良久后,起立,敬礼,“蒋副支队长,这次处置行动,我有失误,我愿意承担责任。只要不让我脱下这身警服,我愿意接受支队的一切处罚!” 在场官兵被这话吓了一跳。贺子胜满怀疑惑:余满江从来不是这种人! 蒋云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有失误?你承认有失误就行?失误究竟在哪里?余满江,我一向认为你各方面素质过硬,支队这次提拔营职领导干部,你是首一大队大队长的候选对象。但是,对于这次事故处理的情况,你如果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也就不要怪金梅同志有想法,认为你公报私仇,也不要怪群众对消防部队的救援有想法,认为消防员在救灾解困时可以凭个人喜好选择救与不救,或者先救哪一个、后救哪一个。我告诉你,这个问题大了!已经不是你脱不脱警服的问题,而是涉及到整个消防部队的形象问题,工作理念问题!支队将做出严肃认真的处理!” 余满江坐下,深深吸一气,然后说:“给根烟。” 蒋云扔给他一支哈德门,余满江边咳嗽边抽,抽到烟蒂处,按熄,站起来说:“我没话可说。” 蒋云倒沉得住气,说:“你不说,这是自我放弃,调查组会做出结论的。” 按照调查组的指示,紧急召回正在探亲的王伟主持中队工作,余满江则被勒令暂时停职反省。调查组也没闲着,挨个找当日出警的战士谈话,并到现场调查走访。 日子一天天过去,根据贺子胜的观察,调查没有多大进展,蒋云每次在中队食堂进餐时,都摆出一副任重道远的沉思模样。余满江明显黑瘦了,形象开始朝余立飒靠近,但精神尚佳,看不出有思想包袱。 到第七天,贺子胜急得要命——调查组大概要打道回府下结论!得出这个判断,是因为当天清晨蒋云走进食堂的第一句话是:“今天伙食开丰盛一点,咱们调查组最后一天待在你们中队,得有欢送的氛围。”边说,边有意识地瞥向在餐厅一角埋头喝稀饭的余满江。 余满江犹若未闻,抓起一个白面馒头大口大口往嘴里填。 吃完早餐开展业务训练,贺子胜边扛器材边叹气,方平靠近他说:“皇帝不急太监急,看你这几天愁的。” 贺子胜说:“中队长这件事背后肯定另有隐情。不过,如果他自己不肯说出来,我们再怎样替他着急也是一根麻绳提豆腐,使不上劲!” 方平笑道:“我一直以为你跟中队长感情深,没想到明杰也一样,这几天呀,我瞧他每晚都睡不好觉,有时还说梦话。” 贺子胜说:“哦?他的梦话念叨些啥?有没有骂我?” “以前常骂,呵呵,不过最近没有。昨天半夜我醒了,听他嘴里不停地嘀咕,就凑近去听,原来,他一直在嚷什么‘说不说,说不说’。” 贺子胜失声笑道:“说不说?什么意思!” 方平也笑:“这小子,别是出警灭火时看上哪里的姑娘,犯上了单相思。” 贺子胜跟着笑,笑了两声,忽然做出个“停”的手势,问:“老方,明杰那天也跟余中队长出警的吧?” “当然,他也被蒋副支队长喊去谈过话,这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贺子胜将器材就地一放,“走,找他去!” 孙明杰正在养护他的云梯车,为车的曲臂加润滑油。贺子胜走过去,“明杰,余中队长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一滴油洒落地面,孙明杰连忙拿毛巾蘸,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贺子胜一把抢过毛巾,随手扔得远远的,“地板上的油渍污点可以用水冲洗掉,一个人蒙受不白之冤也是暂时的污点,总有一天可以洗涮干净,比如余中队长。不过,如果一个人的心灵沾染污点,虽然别人看不见,但污点会越滚越大,把整个心脏全部染黑,那是最可怕的!孙明杰,请你好好想想,不要被一时的仇恨或者报复心迷晕头脑!” 说完,他转身要走,却被孙明杰喊住。 孙明杰说:“贺子,你太小瞧我!不错,我确实对当初余中队长不提拔我当班长有意见,我也有过报复他的想法。但是,我已经想通了,打算保养云梯车后就向蒋副支队长说明情况。我不比你差,请你不要总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教训我!” 贺子胜“呵呵”笑,跑过去蹲在孙明杰面前,说:“生气啦?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不知道你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你罚我吧,你打我吧,要不,我向你磕头认罪?” 孙明杰没好气地说:“贺子胜,我怎么瞎了那个什么眼,跟你当朋友,罚你帮我保养云梯车!” 贺子胜讨好他,“你是狗眼,看到了我这条狗——” 三下五除二维护保养好云梯车,三人一同找到蒋云。 蒋云正与另两名调查组成员在中队会议室商讨“案情”,眉宇间有掩不住的沉郁。孙明杰喊“报告”后进门,说:“首长,关于坍塌事故的处置,我有重要情况向您汇报!那天,余中队长是最后一位撤离垮塌现场的救援人员,而我,是倒数第二个。” “这个情况,你不是早就做过汇报了?你当时说,情况紧急,你不知道余满江的救援情况。”蒋云说。 孙明杰说:“我撒谎了。因为我一直气恼余中队长对我的不公正待遇,所以故意隐瞒了一些事实。” 蒋云目光炯炯地盯住孙明杰,“为什么现在决定说出来?或者,换个角度讲,我也会怀疑你所说内容的真实性,你是否有替余满江开脱的嫌疑。” 孙明杰说:“我决定说出真相,是因为,作为消防员,我们时时刻刻面临突破火线救灾救人的任务,我希望自己在执行任务时,胸口跳动的是一颗坦荡光明的心,而不是一颗有污渍的心!” 蒋云重重点头:“说得倒是不错,继续。” 孙明杰的叙述还原了那天的情景—— 当天,余满江冲进北楼正在垮塌的现场,先背出一名伤者,其他战士也相继背出几名伤者。当他得知楼中还有人被困,而且孙明杰没有出来时,当即勒令战士不得再次进入现场,独自第二次冲进去。 第二次冲进去时,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金树。金树正一瘸一拐朝外走,瞧见余满江,喜出望外地喊:“嗨,小余,是我,金梅的哥哥!快扶我出去!” 余满江一瞧,金树仅仅右腿被砸伤,能走动,而在前方的墙角蜷缩着一位脑袋汩汩冒血的人,于是对金树说:“你赶紧自己往外跑,瞧,这儿还有一名受伤者,我背他!” 金树却死死拉住余满江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喊:“别管他!我跑不动,快扶我出去,这里马上要全面坍塌!” 余满江很反感,冷冷而快速地掰开金树的手,说:“我一定要背他出去。”随即跑过去一边背重伤者,一边喊孙明杰快走。此时的孙明杰其实距他们不远,因为施救对象的一条腿被砖石压住,他费好大的劲将砖石移开,耽搁了时间,当下答应一声,背起伤者,先于余满江跑出现场。 金树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自行朝外走。余满江脚步比他快捷,在背负伤者冲出正在垮塌的建筑那一瞬,扭过头朝金树高声喊道:“你快点,我马上来扶你!” 没有想到,就在这一瞬,面前的建筑物如同蛋挞融化,消解在余满江和孙明杰的眼前。 听完孙明杰的叙述,调查组一名干部不解地对蒋云说:“真相并不复杂,为什么余满江同志始终不肯说出来呢?” 蒋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我们需要的是真相。至于真相背后的种种,属于社会学家或者心理学家应该思考的范畴,你可以去探询,甚至以此写出一篇论文。不过,现在你要写的是调查报告。刚才还愁眉苦脸的,现在会写了吧!” 枫桥大厦建筑工地坍塌事故处置事件像一场暴雨,突如其来,将首一中队冲涮得七零八落;忽然间,又风停雨霁,余满江悄无声息地复职,出警、训练、劳动、学习,每日生活秩序回归原位,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贺子胜曾经想象,金梅会为自己的误解亲自上中队道歉,泪盈于眶,满脸惭愧地对余满江说:“是我错怪你了,你回打我一记耳光,算扯平吧!” 不过,这一幕始终没能在贺子胜眼前发生。方平正在紧锣密鼓地备考军校,没空理睬贺子胜偶发的奇思怪想。倒是孙明杰笑话他,说:“你以为现在上演琼瑶的言情剧?你还错怪我呢,不如让我扇一耳光打醒你。” 5月13日晚餐时候,去支队参加军校预考归来的方平带回一个消息:支队刚刚宣布任命,余满江中队长升官了,被任命为首一消防大队的大队长! 消息一传出,整个中队沸腾。即时有战士提议,让余中队长,哦,不,余大队长请客! 这一提议拉到百分百的赞成票,于是大家欢呼着来到中队部。中队部却只有指导员王伟一人。接着去宿舍、学习室、荣誉室,把中队19个库、室、场找遍了,奇也怪哉,没见到余满江的影儿,这可是从来不会发生的事,连王伟听说余大队长“失踪”也吓了一跳,赶紧吩咐战士们四处寻找,务必把余大队长找回来! 贺子胜在营区里转悠到第二圈,心中突然一动,给门卫值班室打过招呼,快步走向火警瞭望水塔。 上等兵值班员已经跟贺子胜熟络,亲热地打招呼,说:“同志,幸亏你把任老丢失的东西送回来,不然咱们有得苦日子受。你们余中队长也在上面,还拎了酒,你上去吗?” 贺子胜等的就是后面这句话。他提步往上轻轻地、慢慢地走,走到六层至七层楼梯拐角处,浓郁的酒香已经窜入他的鼻孔,他一时适应不了,只想打喷嚏,努力地捂住鼻子将这个喷嚏堵回鼻腔。上面,任老和余满江的对话传过来。 任老说:“我知道你那点心思,不肯说出真相,第一,是想帮金梅维护金树的形象,不愿意她在全支队官兵面前丢面子;第二,还是因为金梅,你觉得没能救出金树,愧疚!” 听见余满江“咕咕”喝酒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说:“师傅,有些过去的事,你最清楚。今天我喝多了,所以不怕说出来,是的,我曾经爱过金梅,到现在,仍然爱她,哪怕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其实,当年她是非常果断地拒绝了我。不过,自从结婚,我就在努力地爱赵芳,爱我的家,从来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愧疚,是因为我的确犯有不可饶恕的大过失,我没有资格被提职。” 任老说:“我早跟你说过,别对自己太苛刻,你有什么过失?” “我有大过失。首先,如果我具备多一些的业务知识,水平高一点,能准确判断建筑物坍塌的时间,或许我会采取相应的救助措施,金树就不会死;其次,如果我能真正理解一个人求生的欲望,那么,我一定不会那么冰冷地对待金树,让他带着绝望离开人世。” 任老说:“目前阶段,消防部队的职责只是灭火,没有承担坍塌事故的救援职责,你进行施救已经属于份外工作。还有,你难道要做心理学家,了解各类人群在危险时段的心理?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有太多机制性、基础性的东西,不是你与我可以解决和改变的。你瞧,我当年把自己当救世主,最终有什么样的结果?” 余满江沉默良久,低低地冒出一句话:“师傅,你的女儿……丫丫……会找到的。” 任老发出一声叹息。叹息声传到贺子胜耳中,别有一番苍凉。 “10年,不指望了……唉,10年过去,你瞧,我们的消防基础设施,群众消防意识,还有你们中队的装备器材有多大的起色?变化微乎其微。关键问题是,消防,消防,既要消灭火灾,更要防范火灾,现在你马上要开始做防范火灾的工作,但是咱们国家目前连一部消防方面的法律也没有,怎么开展工作?..老百姓怎么听你的?” 余满江说:“师傅,你不用太过失望和悲观,也许,国家对消防工作的立法好比我们培育一个消防方面的好苗子,都需要时间。前段时间我推荐给你的小贺,你觉得怎么样?” 贺子胜原本站着听两人说话,听着听着,不知不觉间侧身坐在台阶上,突然听到两人提及自己,顿时一骨碌站起来,竖起耳朵。 只听任老说:“还不错,可堪造树。” “那小子,聪明,好学,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的一面,最难得的是那不肯服输的劲头。”余满江有点沾沾得意。 任老说:“在火场上,消防员只能往前冲,突破火线,想尽一切办法解决问题。这个小贺,已经是一名优秀的消防员。” “不,这远远不够,我一直在留意磨炼他,希望他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火场指挥员,甚至能走到更广阔的舞台,施展自己。比较而言,我们这一代消防人的文化水平毕竟太低,随着时代的发展,消防工作势必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科技压力,消防的未来还得在贺子胜这一代,甚至贺子胜之后更新的一代人身上。” 任老淡淡说道:“看你说得天花乱坠,好像消防工作的明天有多么灿烂,我还是那句话,恐怕我没有命能看到那一天。” 余满江“呵呵”笑道:“师傅,你总是这样,外冷内热,你心里那团火呀,其实一直在燃烧,从来没有停熄过。” 贺子胜没有惊动任、余两人,悄悄下塔。从水塔至中队短短20分钟行程,他心中百味纷呈。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余满江寄予如此厚望,从前所认为的挑剔、为难、处罚,全是因为余满江要磨砺自己。更令他动容的,是从任老和余满江的谈话中,他真切地感受到这两代消防人对事业的挚爱,那不是一般男女挂在嘴边的所谓的“爱”,而是一种深入骨骼连接血脉的对事业的忠诚与敬意。 贺子胜扪心自问:我虽然也喜欢上自己的职业,然而,我有这种深沉的挚爱吗? 答案显然是:还没有。 贺子胜为自己的这个答案感到羞愧。 在贺子胜思索着“消防事业”这个命题时,有一个人向他抛出了不同的选择与答案。 那是方平! 8月份,军校统考的成绩公布下来,方平落榜。 贺子胜安慰方平,“别灰心,继续努力,明年再考,你一定可以实现理想的!” 方平惊诧地说道:“什么理想?别说得那么高远吧!我考军校,就是想当干部,谋取一份稳妥的职业。什么时代了,谁还把理想当饭吃。消防工作,不过是一项职业,跟水电工、银行职员、教师、医生没有任何不同。我想,我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孙明杰侧从另一个角度劝方平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方平,你得承认,咱们既然选择当消防兵,那么,考上军校才是最节约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的人生路。所以,我建议你认真备考,明年无论如何,跟我和贺子胜一起考上军校!” 第五章 烈火中永生 消防警营的生活,遵循一切纪律部队的一日生活秩序,仪轨严苛,内涵精细。不过,她与和平年代其他纪律部队有所不同,是真正的“养兵千日,用兵千日”,随时会出警,每天要应对各种不同类型的火灾和救援处置任务,需要逐一攻克难关,没有捷径,不能逃避。在消防员的辞典中,没有“虚度时光”这个词语,日子像消防板带的搭扣,搭过一个扣眼再接下一个扣眼,转眼间到了1993年4月。 余满江升任首一大队大队长后,由王伟担任中队长。忠厚老实、略显木讷的王伟,在贺子胜和孙明杰两人之间,明显更为信重孙明杰。“五一”即将来临,为安排好节假日期间中队的文化生活,王伟特别嘱咐孙明杰制定方案。孙明杰做的工作比较仔细,先逐个向老兵新兵询问意见,再骑上自行车到营区外围“考察”。 这天上午,他考察归来,放下自行车,马上跑去训练塔。 正值训练间隙,贺子胜和方平席地而坐闲聊,孙明杰凑上去,眉飞色舞地说:“嗨,咱们向中队长争取争取,‘五一’期间组织看场电影?” 贺子胜说:“大伙儿不是提建议去古风路省博物馆参观吗,怎么突然想到这茬儿?” 孙明杰说:“我已经联络上省博物馆,确定了参观的时间、地点和人员。不过,刚才骑自行车归队,你们猜我看到什么?” 方平问:“什么?漂亮女孩?” 孙明杰笑骂:“呸!我路过首一路电影院,哗,五尺高的海报,花花绿绿,上百人排队买票。知道什么电影吗?贺子,说出来你肯定想看,《黄飞鸿》!” 贺子胜怦然心动。李连杰主演的《黄飞鸿》,他曾经在县中学旁边的录像厅观看过第一部,当时就着了迷。现在放映的,应当是续集。 方平不屑地说:“那家又破又旧的老电影院能放映出好效果?” 孙明杰说:“老方,自从你考军校不成,中队的事儿你总喜欢泼冷水,你好歹给我一个赞成票吧?” 这句话戳到方平的痛处,他嘟起嘴不说话,有点生气。 一名战士跑步过来,“贺班长、孙班长,余大队叫你们去中队部。” 孙明杰惊讶,“哦,大队长来了?” 贺子胜半带嘲讽地说:“大班长,早上你前腿出门,余大队后腿就踏进中队的大门。你可运气好,躲过方才的业务技能抽考。现在,他大概已经检查完那堆台账资料,应该是要找咱们问话呢。” 贺、孙两人进入大队部时,余满江正在批评王伟。王伟的脸色像长期被攀登踩踏的训练塔外墙,黑一块黄一块。 余满江指着办公桌上层层叠叠的训练台账,“我上回提醒过你们,中队开展的常规战术训练多,但针对公共场所火灾事故的战术研讨和训练明显不够。” 王伟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保持一贯的不愠不怒,“余大队,你当中队长时的那一套办法,我们不是不想继续操作。不过,你也知道,经济发展快,首一路的人口和商铺一月一更新,火灾事故越来越多,警力却没有得到相应增加。同志们疲于应对,有的战士整天不停地出警,大冬天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全部湿透没时间更换,湿漉漉地熬上一整天,没时间搞创新呀。” 余满江指着贺子胜和孙明杰,“你说他们?消防兵就得这么当!不然国家和群众养着咱们干啥!困难当然存在,但那些不是借口和理由,绝不能因为困难,因为时间紧,就疏于思索新情况下的新问题。” 王伟扭头说:“新问题?孙明杰,向余大队长汇报今年1月至4月中队接处警情况!” 孙明杰“啪”地立正,数据像消防车出水激喷而出,“报告余大队,今年1月至4月,中队接处警843起,其中居民住宅火灾724起,占总数的85.88%。” 余满江皱眉,“你给我来这一套干嘛!我是从首一中队出来的,难道不知道这些实际情况?我的看法,咱们不能忽视公共场所。有些公共场所火灾隐患十分严重,一旦发生火灾事故,非常容易造成人员伤亡。远的不讲,拿近的说,中队旁边的首一路电影院,那是六七十年代的老建筑,电气线路乱拉乱接,而且采用可燃易燃材料装修,隐患比比皆是。咱们大队已经向这家电影院下达过12份责令整改通知书,可这家单位属于改制企业,一个劲叫嚷穷,说没钱整改,至今隐患还摆在那儿。”转头问贺子胜,“小贺,作为班长骨干,说说你的看法。” “咱们中队专门组织过针对公共场所,比如对首一路电影院的火灾处置演练。不过……”贺子胜先扬后抑,明知王伟脸色不爽,坚持把自己的观点表达出来,“咱们的演练比较常规化,有时因为时间紧,也就是熟悉熟悉环境、摆摆架势而已。总体而言,演练的针对性还有所欠缺,起火点、火灾原因的设计不够多元化,没能综合考虑灭火和疏散救人战斗中的各种不利因素。” 余满江连连点头,对王伟说:“演练要注重实效性,灭火预案要有可操作性。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预什么,不预什么的?” 孙明杰插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余满江说:“对,就是这句话。小孙呀,看来你语文复习得不错嘛,报考军校有几成把握?” 孙明杰被夸奖,别提多兴奋,又不好喜形于色,挠着脑袋说:“正在复习,不敢说有几分把握。” 余满江说:“瞧,小子,你在假谦虚!王中队长,孙明杰简直跟你一个胎模子印出来的,有意见不说,有高兴事藏着掖着,沉得住气哟。说实话,当初我跟你搭班子,心里头常窝火,这中队长和指导员当然要团结,但是,中队长跟指导员如果从来没有为工作上的事情拍过桌子、砸过板凳起争执,相当于夫妻过日子从来没红过脸、吵过架,绝对的不正常!” 王伟嘟囔道:“你这么强势,我嘴拙,哪里吵得过你。” 余满江得意地笑,“那你得赶紧练嘴皮子,做好思想准备。据说,给你配的新中队长比我还要横三分。” 王伟眼睛一亮,“哎呀,自从你当了大队长,中队仅剩我一名干部,又当爹又当妈,真撑不下去。新中队长啥时到任?是谁?” 余满江吐出两个字:“保密。” “报告……报告!”正说诘问,值班室战士风风火火冲进来,“火警瞭望哨打电话:首一路电影院位置发现火光和烟气,疑似火警!” 余满江腾地一下站起,“中队接到火灾报警没有?” 值班战士答:“没有。” 余满江与王伟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王伟下达命令:“马上吹哨集合,迅速出动。” 当第一台消防车驶出营门时,值班室两部“119”火警电话铃声大作,值班战士大声报告:“群众报警,首一路电影院发生火灾,有人员被困!” 坐在消防车上的贺子胜不由叹息:任老的火警瞭望哨,原来管用! 没用5分钟,两台消防车抵达火场。 在贺子胜往日的印象中,首一路电影院如同一幢披着梦幻外衣的城堡,哪怕里面设备陈旧不堪,却承载造梦的功能。每次路过,听到电影院里传出的“劈劈啪啪”打斗声,或者机关枪、冲锋枪的射击声,他就会心潮澎湃,向往不已。此际,这座城堡更像一个火炉,南北方向的天窗浓烟滚滚,火苗向外直窜。火炉的“灶门”处,一片仓惶、惊乱,小摊贩推着他们的四轮小车四下逃窜,车与车之间不时发生碰撞,五颜六色的零食洒落一地;正面的两个安全门,被争抢逃生的观众挤得水泄不通,不时有人喊:“别挤,别挤!”男人的叫声、女人的哭喊和小孩的哇哇大哭声,混杂一片。 火场状况比预计严重得多! 余满江跳下车,眼疾手快,揪住一名穿蓝色制服的人问:“你是电影院的工作人员?” 那人刚从火场中逃出,喘息着点头。 “电影院内的情况怎么样?还有多少人被困?” “放映刚结束,幕布上方突然冒出火花,就烧起来了。我负责值班和检票,站在观众席后座,赶紧跑出来啦,里面还有一两百人吧!”此人虽然惊魂未定,不过言语中仍掩不住庆幸自喜。 余满江怒斥:“你倒跑得快!作为工作人员,你有责任引导观众疏散逃生!” 那人撇撇嘴:“先保自己的命更要紧。” 余满江不说废话,追问:“放映厅的6个安全出口有没有全部开启?” 那人悚然一惊:“没有,这可不能怪我,经理说不能让人混水摸鱼逃票,放映时只准开启2个出口。”他将裤袋一抖,随后一大把钥匙叮叮当当晃荡在余满江面前。 余满江气得目眦欲裂,口不择言地大骂:“你这狗东西!还不赶紧开门!方平,带两名战士协助开门,快,快!”方平立即应命。 王伟已带队完成火情侦察,说:“按照天窗和老虎窗排烟情况,浓烟可能已经充满整个放映大厅。浓烟和毒气是火灾致人死亡的最重要因素,必须马上控制火势,同时疏散和救援被困群众!” 贺子胜在旁补充道:“这家电影院的屋面全部由木板、沥青和油毡构成,吊顶采用干渣板,火势蔓延会非常快!” 王伟说:“大队长,事不宜迟,我建议分两个组战斗,第一组由你坐镇总指挥火势控制和扑救,另一组由我带领马上进入放映厅疏散和救人!” 余满江说:“照目前形势,电影院保不住了。我们战斗的宗旨,救人第一!同时,在增援力量到达之前,竭尽全力阻止火势向周围建筑蔓延、扩散!王中队长,你救援时务必注意安全,电影院会有坍塌的危险。” 王伟郑重地点头,转身下达命令:由一班长和方平各负责出一支水枪,从正面接近电影院,以堵截火势蔓延;贺子胜、孙明杰及5名战士在王伟带领下进火场搜救。 方平举手,喊:“指导员,我要求进火场救人!” 王伟严厉地喝道:“执行命令!你以为你的任务不重要?增援力量还得一会儿才能到达,死命令,咱们全得顶住!这场火灾要是蔓延到旁边的商场、餐馆,我把你们全踹到炊事班喂猪!”又高声问,“安全出口全部打开没有?” 贺子胜回答:“报告,全部打开!” 电影院左右两侧的安全门一经打开,如同开闸放水,顿时有不少群众连滚带爬冲出火场。有位五旬上下的老年人跑出来,刚走两步,一头栽倒在地,贺子胜赶紧将他扶起,王伟说:“吸入烟气过多休克,需要马上送医院!” 贺子胜着急:“会有很多受伤群众,咱们哪里来入手处理?” “交给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任老!”贺子胜十分惊喜。 任老不啰嗦,“你们赶紧上!支队领导、区政府、街道和公安派出所民警会马上赶到,赶到之前我顶上组织救护伤员!” 王伟点头,孙明杰拉住一名刚从火场跑出的中年男子,问:“里面还有多少.人?” 男子大口喘粗气,“还有、还有人,有的没有力气跑,在地上爬。烟很大,还有火……” 王伟招手呼喊:“同志们,跟我从3号门冲进去!” 他们冲进火场。 火与浓烟,让宏大的电影放映厅成为吞人如噬的魔窟。面前,浓烟滚滚,遮挡视线;头顶,火舌早已窜上吊顶,不时有正在燃烧的木板掉落砸到身上、手上。 孙明杰急得直嚷:“手电筒的灯光太弱,根本看不清地面上是否有人!” 王伟说:“那就一寸寸地摸,一分分地找。咱们兵分两路,我、孙明杰和2名同志从左边包抄搜救,贺子胜你带3名战士从右边搜救!” 正说着,有名战士喊:“有人!” 拿手电筒就近照过去,坐椅下果真躺着一个人,王伟上前检查:“是个小男孩,还有气,活的。快,赶紧抱出去,我们继续搜!”一名战士迅速抱起小孩往外冲。 贺子胜与3名战士在丛林般的座椅间快速而仔细地寻觅。贺子胜嗓门大,正不停地呼喊“有人吗,有人吗”,忽然间脑袋“瓮”地一响,紧随其后的战士着急地喊:“贺班长,你怎么样?你被砖块砸中啦!” 贺子胜扶住座椅站稳,掀开空呼器的面罩,吐了口唾沫,“命大!幸好刚换上新型头盔,抗冲击性能还过得去!”小腿一紧,低头拿手电筒一照,不由惊喜道:“唉唉唉,又有一个,女的,快,来帮忙,背她出去!” 话音未落,只听左前方“轰隆”一声巨响。 那是王伟那一组所处的方向。贺子胜急坏了,连连喊:“王中队,你们没事吧?” 似乎隔了好一会儿,王伟的声音传过来:“贺子胜,你们那边快来两个人,孙明杰受伤了,赶紧抬他出去!” 贺子胜一边招手让后面两名战士过去,一边着急地喊:“伤情怎么样?” 王伟喊:“为掩护群众,被砖块砸中背部。我们继续搜救。你那边还有群众吗?” 贺子胜答:“应该没有了,我仔细搜查过!” “那就赶紧到舞台左右侧,那里有卫生间,很可能躲藏有避难的群众!” 贺子胜现在是孤身作战。 他看着前方的舞台,那里,所有的可燃物都已燃烧起来,即便隔着防护面罩,也能感觉到那灼人的温度。 贺子胜朝前冲,高温仿佛透过肌里渗入血脉。凭着对墙壁的触摸,他找到卫生间的门,用劲拍打,“有人吗,里面有人吗!”他不能确定门是被从内反锁,还是因为受高温灼烤变形而打不开,迅速解下消防斧,一下,再一下,再一下,“轰——”,门总算被劈开。 卫生间里真的还有人,看身型是个男人,俯身趴倒在地! 此时的贺子胜累坏了,背着空气呼吸器蹲坐下,伸手拍那个男人,“喂,你还行吗?我是消防员,救你出去!” 那人不吭声。 贺子胜拿手指头戳他:“回答我,你还能不能自己行走?” 那人一动不动。 贺子胜浑身一激灵,跳起来扳这男人的身体,好不容易扳过脑袋,只见他面目熏黑,口鼻流血。 这名青年男子因吸入过多烟气,已经窒息身亡! 贺子胜“哇”地发出一声怪叫,扭头就跑,浑身抑制不止地颤抖——哪怕已经出警几百次,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与死人“亲密接触”! 跑了几步,他停下,转身,半掩双目,望向那具面目可怖的遗体。 别人救出鲜活的生命,我贺子胜背具尸体出去,有必要吗? 但是,如果不将“他”背出,按照火势发展,大厦将倾,这位遇难者将会尸骨无存。 贺子胜把牙一咬,大着胆子走近,心脏抖索,双手发颤,索性闭上双目将心一横,反手抓住遇难男子的双手,将他驮到背上。 从卫生间,到安全出口,不足20米的路程,贺子胜像走过一个世纪那么长、那么远,背上沉甸甸,心口乱怦怦,面前灰蒙蒙。 当他由黑暗与烈火中冲出,沿台阶而下,不由长舒一口气,双腿顿时软塌,以倒栽葱的姿势翻滚到地。数名医护人员奔上,将他背负的遇难者抬上担架。片刻之后,医生遗憾地摇头,一位中年妇女发狂般冲进警戒圈,抱住遗体,放声哭嚎。 贺子胜既难过,又遗憾。这时,副支队长蒋云和余满江冲上来,余满江一边清点战士人数一边问:“谁,还有谁没从火场出来?” 贺子胜环顾左右,惊叫:“还有王中队长!他还没出来!” 大伙儿顿时紧张起来,余满江连连问:“王中队长在火场哪个位置?” 贺子胜说:“应该在舞台左侧。” 蒋云深深吸口气,“千万不能出事!” 正说着,忽听周围群众发出一阵欢呼:“又出来一个!” 王伟背负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安全出口处摇了出来。 医护人员马上接过伤者,蒋云和余满江一左一右扶住王伟,问:“里面还有人吗?” 王伟大口大口地喘气,摇头:“应该没有了。” 蒋云和余满江同时长吁一口气。 王伟又问:“外部的火势控制住了吗?” 余满江说:“增援的力量全部到达,没问题!” 王伟也长吁一口气。 “妈妈,妈妈!我妈妈还在里面!”一名小男孩忽然跑了过来,牵住蒋云的衣襟,“伯伯,救救我妈妈,呜呜呜,救我妈妈!”王伟觉得这男孩很面熟,定睛一看,正是他从火场里救出的男孩。 贺子胜抱过男孩,朝四面围观的人群喊:“谁是这孩子的妈妈?” 没有人回答。 男孩“呜呜”抹眼泪:“妈妈还在里面,叔叔,你们找到我以前,我听到她喊我,她叫我别怕,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王伟一言不发,扭头走向安全门。很快,他发现贺子胜紧随其后,猛然回头,指住贺子胜:“回去,我一个人进去!” 贺子胜喊:“不!我也要进去!” “王伟,你不能再进去!放映大厅的吊顶和屋盖会马上坍塌,你绝不能进去送死!”余满江厉声喝止。 王伟的脚步没有停滞。 蒋云高声喝道:“王伟,我命令你,回来!” 这一次,王伟停下,他向后转,面对蒋云和余满江,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我的疏忽,以至于没能发现和及时救出这个孩子的妈.妈。我一定能将她救出来,那个位置离安全门很近,速去速回,没多大问题!”言毕,朝蒋云和余满江郑重地敬以军礼,“余大队,关于战术训练,你说得对。面对火线,永不言退,这是消防员的使命!放心吧,我一定能出来!” 他冲入放映厅,身影湮没在滚滚浓烟中。 现场的群众无不为这一幕深深感动。王伟敬礼那一瞬间,电影院前围观的近千群众静默无声,他们听见烈火与风声交互呼啸,既像战鼓,又像歌咏。 什么叫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就是每秒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望眼欲穿就是你以为你的期待将在下一秒实现。 然而,没有。 余满江调动浑身所有的细胞,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蒋云像铁石伫立,一动不动。 贺子胜和他的战友们焦急地张望。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不过几秒钟,“轰——”,一声沉闷的声响从电影院内传出,地面剧烈震动。 “怎么了,怎么了?”围观的人群骚动不安起来,纷纷相互问询。 他们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熟悉的电影院,像从中折叠的纸牌,随着屋盖的塌落,四周墙体朝中心方向坍塌,在几秒钟内变成瓦砾场。 “啊——”余满江发出一声痛楚的惨叫,不由分说,抢过身旁一名水枪手的水枪,“供水员,加压,加压!”他抡起水枪朝电影院方向一阵狂喷乱射。蒋云倒还镇静,以手示意供水员停止给水。 水停了,余满江扔下水枪,痛苦地瘫坐在地。 贺子胜和他的战友们,泪流满面。 王伟壮烈牺牲,被公安部追授为革命烈士、一等功臣。王伟的戎装照被端端正正挂在荣誉室内,用余满江的话就是:我们要让王伟同志永远陪伴着我们,并由我们一代代传下去,我们要用实际行动让王伟同志的精神得以永生! 王伟牺牲的第二天,贺子胜看望受伤住院的孙明杰。 当时,孙明杰正在跟护士吵架。 孙明杰坐在病床上高声嚷:“我非得出院!” 护士年约十七八岁,高挑个儿,傲气十足地说:“凭你这种不配合治疗的态度,我偏不让你出院!” 孙明杰怒道:“凭什么!拍了片子,我只是软组织挫伤,有啥大不了,非得在医院耗着?” 护士说:“软组织挫伤也可大可小,不配合治疗不容易痊愈,会留下后遗症!” 孙明杰挥挥手:“我要找医生,跟你说不顶数!” 护士针锋相对:“你是我负责护理的病人,找医生也没用,我瞧哪位医生敢给你开出院证明!” 孙明杰侧目:“哟,你好横呀!有你这么横的护士吗?” 护士将手中的护理盒往床头柜稳稳一放,“你说对啦!我就是咱江临市最横的护士,碰上我,算你倒了八辈子的霉。” 贺子胜见这情形不好收场,连忙推门进去,劝说:“一人少说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哦,不对,是好女不跟男斗!” 孙明杰一看见贺子胜,喊了声“贺子”,随即“哇”地涕泪交加。贺子胜抱住孙明杰,两人抱头大哭。 护士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嘀咕道:“毛病!昨天痛成那样没用止痛针,也没看见你哭。”她不好意思再待下去,讪讪地走出病房。 孙明杰一边抹眼泪,一边对贺子胜说:“王中队长牺牲了,我还住什么院!我要去看他,一定要去看他!” 贺子胜拍拍他的腿,“我去找医生办出院手续。” 孙明杰吃痛,叫一声:“轻点!唉,你也瞧见啦,屋漏偏逢连阴雨,我碰上这么一位骄横的护士!” 话音未落,只听“嘭——”,病房大开,“骄横”护士柳眉倒竖站在门口,孙明杰立时噤声。 护士开口,冷冰冰凶巴巴:“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王伟牺牲后,中队新任主官是从关南中队调任的胡磊。“磊”字是用3块石头架起来的,人如其名,胡磊中等个头,身板结实,作风强硬,行事果断。从资深老兵方平,到业务骨干贺子胜,再到稳扎稳打的孙明杰,无一例外因不同原因捱过他的“教训”。一时间,中队气氛异常紧张,战士们惧怕胡磊远胜余满江。孙明杰天天念叨:一定要头悬梁、锥刺股,务必考上军校,脱离这“苦海”。 当年,贺子胜、孙明杰和方平同时报考了军校。6月,他们在总队教导大队参加军校招生统一考试。 考试前一个晚上,方平将贺子胜和孙明杰叫到教导大队的足球场上。 暗蓝色的夜幕中,镶嵌无数眨眼的小星星,时明时灭,偶而飘来一叶浮云,良久,徐徐散去。初夏的微风挟着轻薄的凉意,吹到人身上,浑身舒坦。 方平首先开口:“贺子、明杰,我有种预感,这次考试之后,我们仨会暂时分道扬镳。” 孙明杰说:“老方,你这话可说得不好。你的意思是,咱们三个不可能同时考上军校?” 方平说:“这是老实话。你们也得承认,军校的名额少得可怜,我们三人中能有一个考上已经谢天谢地,怎么可能全部考中?” 贺子胜默默点头。 方平有意调动气氛,“来,今天的机会好,别苦着脸。咱们谈谈今后的人生打算。我是老大,我先说。”他随手从地上捡bbr>..起5枚石子,边说边把这些石头摆成三角形,轻描淡写地说,“这次如果考不中,我打算退伍。” 贺子胜和孙明杰同声喊:“别!” 方平笑了一笑,说:“你们不要这样,好像退伍就是自暴自弃。我想过,人生可以选择的路途很多,就像这三角形,从一个原点出发,往东走行,往西走,也行,只要把握基本规则,它终归还是三角形,不会走形,不会变味。好,我说完了,轮到你,孙明杰——” 孙明杰想想,将方平的5枚石子移到自己面前,他摆出两条平行线,上短下长,像个“二”字。他说:“如果今年我考不中,明年,我要继续尝试。怕什么失败!人生就像这个‘二’字,多重选择,平行前进,互相依托,不能差的太远!” 贺子胜将5枚石子接过来,他摆的形状最简单,就是一条直线,然后解释道:“我肯定能考中!人生要像这个‘一’字,认定目标不回头,勇往直前!” 方平笑起来,“看来咱们仨都很有些自己的想法。来,再谈谈爱情问题。说说,你们喜欢哪样的女孩,将来找怎样的对象?” 贺子胜脸红了,“老方,这个问题似乎离我们太远了,我可从来没有想过,不知道怎样说。”孙明杰连连附和。 方平说:“不远。你俩难道打算打光棍?90年代啦,考虑个人问题很正常。这样,还是我先说。我想要找的对象,要像赵芳嫂子那样。” “呵,母老虎?”贺子胜大惊小怪地叫嚷。 方平说:“去!你俩真不懂,赵芳那叫做真心痛惜余大队。一个女人,愿意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生全部托付给你,全身心爱护你,难道不难得,难道不值得你去爱她?” 既然方平开了头,孙明杰托着腮帮子,认真思考许久,说道:“我要找的对象,一定要漂亮、聪明。最关键的,她得帮助我成就一番事业!” 贺子胜撇撇嘴,“明杰,你功利心太重了。照你这标准,你究竟是找老婆,还是找事业伙伴?” 孙明杰不好意思地笑笑,“既当老婆,又能做事业伙伴,岂不是两全其美。” 方平讥笑他,“两全其美?做梦吧,世界上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东风吹尽西风!贺子,该你了,哥儿几个在这里,一定要说老实话,孙明杰的话虽然不中听,但确实是心坎上的实话。” 贺子胜想了想,说道:“你们有没有看过 href='2183/im'>《射雕英雄传》?” 孙明杰说:“哦,靖哥哥和蓉儿嘛,老早看过电视剧。” 贺子胜说:“我希望我未来的那个她,能像黄蓉。” 孙明杰说:“那敢情好,有财有貌,又聪明。贺子,你也是个贪心的。” 贺子胜说:“不是因为财与貌。你瞧,她是桃花岛主的女儿,多好的出身。可她喜欢上郭靖的时候,郭靖只是一个傻愣的穷小子,啥也没有。唉,如果有女孩能这样待我,我一定会珍惜她,爱护她。”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论爱情。 其实,他们议论爱情时,完全不懂得爱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六章 现场勘查 两个月后,军校招生考试成绩和录取名单同时下达。正如方平的预料,三人中仅有一人被录取。 这个人是孙明杰。 其实,论文化、体能和业务技能考试总成绩,贺子胜和孙明杰恰好又是同样的高分。这一回,贺子胜输在没有加分项。孙明杰在扑救首一电影院火灾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坠落的砖块掩护群众,并且受伤,被荣记个人三等功一次。这个三等功含金量忒高,按照规定,报考军校可以加上10分。 得知这一讯息,贺子胜蔫了。当时,他没有时间多想,照常出警,处置刚刚接到的一起居民住宅火警。 这户人家出门时忘记关电风扇,电风扇转悠一整天,电线发热自燃,引起火灾。火势不大,出水不到5分钟成功扑灭。偏偏男户主特别聒噪,一再追问贺子胜:“我家受灾了,政府能给点补偿吗?” 贺子胜一边收卷水带,一边说:“出门前一定要检查室内电源、火源有没有关闭。你没有良好的用火用电习惯,酿成火灾事故,这叫自食其果,能怨谁?” 男户主八字眉倒竖,“嗨,你这同志怎么说话的?什么叫自食其果?你不是不知道,咱们江临市夏天气温贼高,动不动窜上39度、40度,关上电风扇,能把屋里的热气吹出去吗?哪家哪户不是这样做?只不过我运气差……” 贺子胜没好气地说:“你那是歪理,怨天尤人。去去去,我们要马上归队,别挡路!想补偿去向街道反映,消防队只管灭火!”说话间,他顺手推了男户主一下。没想到,那人原本就斜跨身子,半拖半曳凉拖鞋,被贺子胜一推,脚底打滑,顿时摔个四脚朝天,叫旁观的群众哈哈大笑一通。 男户主大怒,爬起来指着贺子胜的鼻子骂:“臭消防兵,你居然敢动手打人!我要告你,我上消防队找你们领导去告你!” 贺子胜十分恼火,双手叉腰,回吼道:“你去告!”说完,跳上消防车,狠狠摔上车门,对驾驶员说:“归队!” 十分钟后,男户主真的跑到中队,一把鼻涕一把泪向胡磊告状。 火爆性子的胡磊把贺子胜喊进中队部,手指男户主,对贺子胜说:“道歉!” 贺子胜把脑袋往左边一摆:“我没错,不道歉!” 胡磊吼:“你敢不道歉!” 贺子胜没好气地说:“中队长,你把我发配去炊事班吧,你安排我年底退伍吧。我不道歉!” 胡磊的两只眼睛怒鼓起来,堪比强光手电筒的灯泡,又大又亮,吼道:“好!”然后戴帽,整理警服的衣领、袖口、下摆。这全套“整理着装”标准动作,把贺子胜看懵了。 随后,胡磊“啪”地立正,朝男户主致以标准的军礼:“同志,作为首一消防中队中队长,我代替我的战士小贺向您道歉。这件事我们处理得不妥当,请您原谅!” 男户主闹个大红脸,觉得这样道歉的“规格”过高,连连摆手,一双眼睛直往门的方向瞄,“小事,小事,您别那么认真。这事情,我也有责任,我,我……”身子一晃,溜走了。 打发掉男户主,胡磊转头朝贺子胜开起“机关枪”:“来,咱俩算算账!不就是没考上军校吗?你这是带心事、带情绪出警。你刚才说什么?上炊事班?还真不想干啦?告诉你,门儿都没有!在咱中队,现在得按我的规矩办事,你得照常当这个班长,每场火灾事故你得给我处置得完完美美。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可一,但绝不可二。你胆敢再犯,我拿安全绳把你挂在训练塔上!” 贺子胜跳起来说:“我偏不干,您爱挂就挂!不就是展览嘛,我愿意参展!” 胡磊说:“我老胡会怵你?敢跟我赌气!我一向说得出、做得到!哼,带兵,不鞭不打不成材。” 贺子胜始终不敢相信自己会失败。军校落榜是他入伍以来初尝滑铁卢,此前他一直颇为顺利,训练成绩优异,灭火战斗屡战屡胜,当班长、做骨干,前一个月顺利入党……似乎只要付出努力,成功理所当然。没想到,这种“顺利”会不曾预期地戛然而止。 孙明杰热火朝天地打点行李,即将远赴武警学院开始他的军校生涯。 方平向胡磊表达过年内退伍的意愿,胡磊进行一番挽留,无奈方平去意已决,最终得到首肯。 惟有贺子胜,他茫然,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当然,他的义务服役期还有一年,没到最后抉择之时。不过,两年的消防兵生涯已经让他习惯未雨绸缪,就像制作灭火战斗预案一般,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长远人生预案——继续考军校,或者转作志愿兵?这两项的名额一贯有限,如果无法达成,该怎么办?有时候,他不免惭愧,甚至羞愧,因为他常常想到王伟,王伟中队长以生命诠释对消防事业的挚爱,维护职业尊严,自己却被个人利益与前途牵绊,翻来覆去纠结不休。 胡磊确实号准了贺子胜的脉。贺子胜尽管嘴上发狠,哪能真的接受被晾在大庭广众下受羞辱。虽然心头症结未解,手中的工作任务照样完成。 8月底的一天,出完早操,贺子胜接到新任务:带队出一台消防车,增援茅坡村火灾事故处置。 茅坡村位于江临市远郊,距首一中队足有1小时车程。 贺子胜一上车就开始朝方平发牢骚,“1小时呀!等咱们赶到,早已经烧光了!” 方平去年底通过部队驾驶执照考核,现在担任消防车驾驶员,他一边小心开车,一边说:“这有什么办法?农村没有消防站,离茅坡村最近的光明路中队也有近40分钟车程呢。咱们不算最远,所以才会调去增援。” 贺子胜忿忿说道:“虽说‘有警必出、有警必动’是消防队的宗旨。不过,一些群众的灾害防范意识太欠缺,有的动不动怨怪政府和消防队,让人心寒。” 方平笑道:“嗨,受灾了,总得找个发泄口吧,心情可以理解。” 消防车笨重跑不快,加上郊区路况差,贺子胜尽管嘴上不耐烦,但心中焦急。从日头初露,到阳光火辣辣地射入车窗,消防车内热得像蒸笼,逼得大伙儿解开战斗服擦汗扇风,总算颠簸到达火灾现场。 贺子胜跳下车,将现场情形扫视一番,心下凄惶:惨!满目疮痍! 面前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废墟,纵横足有一两里,可见牵连甚广。大火已然熄灭,不是扑灭的,是生生被烧光的,前面已经有几辆消防车停靠路边,几名战友正在向村民询问情况,看样子根本没来得及出水,火势已经席卷走一切。偶有零星的小火在断垣残壁处渺渺燃烧,带有木屑、肉食异味的烟雾笼罩在废墟之上,仿佛炊烟。 废墟旁边密密层层围绕受灾和围观的村民,哭喊声连成一片。有一对大妈大爷相互扶携,面对曾经的家园,大声哭嚎;一名少妇怀抱从火场中抢出来的被子、衣物,跪在地上绝望地痛哭;有个打着赤膊的中年男人抱头蹲坐,或许,他在默默流泪。 方平下车,叹道:“唉,还是来晚了。” 贺子胜无奈地说道:“即便知道难以救援,也得拼命地往火场里赶,咱们这是不是叫做尽人事以安天命?”他走上前,跟先期到达的光明路中队副中队长李大达打招呼,“李副中队长,咱们没能帮上忙,先归队了。” 李大达正跟几名村民议论着什么,其中有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长相跟《乌龙山剿匪记》中的钻山豹有几分相似,脸红脖子粗,情绪激动。 李大达走出来,拍拍贺子胜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好的。这儿没你们什么事了,先回去吧。这起火灾的损失大,原因不明朗,部分村民对消防队有误会,正在提意见。支队火灾原因.调查人员马上到达,我在这里等待工作交接,你们先撤。” 贺子胜注意到,他俩说话的时候,“钻山豹”虎视眈眈在旁盯着。贺子胜敏锐地察觉现场的气氛不对劲,说:“需要咱们帮忙吗?我们先不忙着撤吧。” 李大达说:“没事。这里不必留下太多人,你们先收队。” 贺子胜点点头,朝方平做了个手势,说:“收队。” 谁知道,话音刚落,“钻山豹”大声喊道:“乡亲们,消防队打算溜啦!瞧,火烧光了,他们才赶到!现在又想溜,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咱们种田种地养活这些当兵的,他们白吃饭不干事!砸了他们的消防车!” “对,砸了他们的消防车!” 家园被毁,沉浸在悲痛中的村民霎时受到鼓动,十来个青壮男子率先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大群的男女老少紧随其后。 李大达招手,“贺子胜,赶紧登车!” 贺子胜跳上车,车没来得及发动,便被村民堵住了。 “下车,下车!当兵的,滚下车,给我们一个说法!”无数只手拍打消防车的玻璃窗,有的拳打脚踢消防车门和水罐,有的污言秽语叫骂。 方平无奈地苦笑:“这真叫一个群情激昂啊。” 贺子胜感到面前的情形难以理解,低声道:“俗语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可咱们当兵的遇到老百姓,怎么也没法说理啊,这算咋回事嘛!” 确实,当兵几年,救火救人受尽尊崇,贺子胜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别的还可以忍受,当他瞧见一名农妇“扑扑”朝消防车吐唾沫时,气得肺腑间像金鱼吐泡般“忽忽”冒气,当即伸手准备拉车门,咬咬牙,缩回手:忍耐,不能叫带出来的战士挨打! 见消防兵不肯下车,“钻山豹”火上浇油,继续煽风点火:“反正这些消防兵养着没用,我们捡石头,砸他们的车!”顿时,好些村民连声叫好喊砸。 贺子胜把心一横,对方平说:“听我的,我下车跟老百姓解释,你负责锁死车门,不准战士下车!” 方平一急,拉住贺子胜的衣襟,说:“贺子,别去!你下去纯属找打的,他们会揍死你的!” 贺子胜说:“消防车是咱们的武器,我不能让武器受损,不能临阵退缩!”说完,挣脱方平的拉扯,拉开车门,跳下车。 双脚刚着地,“钻山豹”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打他,打他!” 贺子胜反手攥住对方手腕,厉声喝道:“住手!” “钻山豹”一愣,一时倒被贺子胜的气势震住,但上下一打量,贺子胜年纪轻、模样稚嫩,便觉得他好欺负,喊:“瞧,消防兵居然有脸呼喝咱们,打这个小子!” 顿时,更多的入围攻过来,有的拉扯贺子胜的战斗服,有的揪他的头发,贺子胜左右阻挡,然而双拳不敌四腿,一不小心,左脸颊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花。 成长在教师家庭的贺子胜被父亲打过屁股、打过手心、拧过耳朵,但从来没有被打过耳光。一巴掌打在脸面上,是莫大的羞辱!贺子胜狂怒不已,双拳齐出,左边一抡,右面一扫,马上有几名村民中拳,“唉呀唉呀”地叫唤。不过,这没能震慑住村民,更多的人涌上来,“钻山豹”趁机继续煽风点火:“消防兵打人啦!兄弟姐妹们,快上前帮忙!” 贺子胜右臂又挨上一拳,鼻子被敲了一下,血流出来,痛得真想掉眼泪。当然,更多的是心痛。他自暴自弃地想,豁出去,大不了把这条小命丢去!可一转念,发现这想法大错特错:被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打死,屈不屈呀!要死也得要在火场上,好赖是名烈士!一分神,身上又多挨了几拳。 他看见李大达也跳下消防车,正努力朝自己的方向挤过来,嘴里大喊:“别打了,别打!”没有人理睬。他看见消防车内的方平和战士们神色焦急,个个蠢蠢欲动,连忙高声喊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下车!”一拳打来,正中他的嘴巴,口鼻流血。 “住手!”一道浑厚的断喝划破这片混乱,声音仿佛具有穿透力,令在场村民不由自主全部停手,现场霎时安静。 居然是余满江!他的身后,是支队的北京牌吉普警车。 余满江一边整肃警服,一边朝人群走来,一脸肃然。 贺子胜先喜后忧:凭余满江一人,怎能力挽狂澜! 果然,人群沉默不到1分钟,有人高声问:“你是消防队的?” “是。”余满江简短有力地回答。 “看你这模样是当官的,正好,你来评评理,你们消防兵该>.不该打!”那个“钻山豹”气焰嚣张地嚷嚷,旁边不少村民附和称是。 余满江走上前,一把掰开“钻山豹”揪着贺子胜腰间板带的手,说:“今天的事,确实该好好地评理!” 余满江孔武有力,“钻山豹”吃痛,挥起巴掌,作势要打余满江。 余满江将头一昂,目光炯炯,逼视对方。姜终归老而弥辣,“钻山豹”被逼视不过,气焰下降,手怏怏地垂下来。 “村长是哪位,请站出来。”暂且控制住局势,余满江环视面前人群,不紧不慢地说道。 过一会儿,有位身材中等面庞黝黑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走出。 余满江不客气地问道:“村长,其他人不懂或者迷糊了,也就算了,我想你应该知道,你跟乡亲们说说,从村里到市区有多长时间车程?” 村长陪笑,躬身身子,很不好意思地说:“至少1小时吧。”转身主动跟贺子胜握手,“同志,你们受委屈了,今天的事情不怪你们来得晚,实在因为路程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您看,我也没办法,没能控制好局势,搞成现在这样。”说到这里,低头抹抹眼泪,“我家也烧光了……” 贺子胜本来对这位村长满肚子的火,听到这番话,恻隐之心大起。 这下真相大白,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惭愧得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余满江说道:“乡亲们,我知道你们受灾,心里难受。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查明火灾原因,核定火灾损失。我想,对大家的灾情,政府不会不理,一定会好好地安置大家。我听说,市政府的领导本来在开会,现在正朝村里赶来!” 他这么一说,便有村民恨恨地应和:“对,要查清火灾原因,看从哪家哪户起的火,害咱们遭这么大的灾!” 有人唉声叹气,“几十户人家一把火烧得精光,从哪里查火灾原因?” 余满江笑了,几大步走到吉普车前,拉开前座车门,说道:“我们消防支队派来一名专家——任开山高级工程师,他专程前来调查这起火灾事故发生的原因。请乡亲们放心,会给大家一个答案的。” 从车中走下来的是一头斑白头发的任老。贺子胜头一次听到任老的全名——任开山。 村长连忙小跑上前,点头哈腰地伸出手,“专家好。”出手意料的,任老只是伸出手,蜻蜓点水般跟村长碰了碰,没有流露出半分热络。甚至,任老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他很快收回右手,漠然地扫视过面前的村民,拎起硕大的火场勘查箱,径直走向那一片废墟。 哪怕贺子胜多少知道一点任老的性格,对于面前的情景,仍然觉得错愕难解。他擦擦嘴角的血迹,远远朝方平打个手势,准备归队。余满江喊住他说:“小贺,你留下帮助任老处理杂务。方平,你带车归队。” 自从一头扎进现场,任老几乎没有说过话。他在火场的各个角落细致地翻找、寻觅、测量、记录,贺子胜不懂火调业务,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帮任老拿笔记本,提证据袋。临到午餐时候,任老也不肯去吃,只吩咐贺子胜赶紧去填饱肚子。 贺子胜与余满江蹲在一块儿吃方便面。 余满江“呼”地吸进一大口面条,说话含混不清,“贺子,听说你最近在闹情绪?” 贺子胜没吭声,过了一小会儿,说道:“闹情绪也是正常的吧。我心里不好受,想发泄出来。” “不仅如此吧。我看你有些闹不明白状况,今天的事,怎能那么冲动,居然跟群众对打。控制不好,得出大事的!” 贺子胜想了想,放下方便面碗,诚恳地说:“孙明杰读军校、方平要退伍,作为现役军人,消防不太可能成为我们的终生职业,也许,明年、后年,我不得不去干别的事。” 余满江认真倾听,然后说道:“贺子,你能坦诚地说出这些话,说明你在思索问题,在逐步成熟。老实讲,你的问题,我也不能给出好的答案。也许,你能在任老身上找到解答。” 贺子胜诧异,“任老?” 余满江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今天任老的情绪有些反常?” 贺子胜点头,“对,既不开口骂我,也不讽刺你。” 余满江叹息道:“这场火灾,大概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贺子胜问:“什么伤心事?” 余满江捧起碗,“咕噜咕噜”将方便面汤喝个底朝天,说道:“这件事,有机会由任老亲口告诉你,可能更好。”这时,村长捧来一碗刚刚泡好的方便面,余满江将碗递给贺子胜,“去,给任老送去,人是铁,饭是钢。” 三天三夜的调查,几近不眠不休。5次勘查现场,相继询问200余名相关人员,饶是贺子胜年轻精力充沛,也觉得难以支撑。 开展调查的次日下午,起火部位确定在村长住宅。贺子胜有些了悟,说:“任老,我一直纳闷,村长怎么会任由村民们胡闹,原来是他心中有鬼!” 任老查看询问笔录,头也不抬地说,“这是你的猜测,火灾原因得叫证据说话。” 村长极为滑头,面对先后两次询问,坚决不承认火灾由自家住宅引起。任老不急,继续勘查现场、调查取证。随着调查的深入,当天闹得最厉害的“钻山豹”的身份被掀开,原来他是村长的表亲。贺子胜愈加觉得心中有数。 第4天清晨,任老收网。他将分管安全的副乡长、当地公安派出所民警、村长和“钻山豹”叫进村委会办公室,由余满江和贺子胜将勘查记录、调查笔录、痕迹物证一份份拿出,抽丝剥茧,逐条分析。 刚开始,村长翻着白眼强作镇定,认为一把大火将一切烧得精光光,哪能有实质证据。然而在证据链条面前,没多久,他的双腿不由打颤,不得不承认火灾是自己乱扔烟头引燃柴草造成,因为害怕承担责任,于是掇捅“钻山豹”闹事,企图蒙混过关。 案件调查清楚了,村长低垂脑袋在询问笔录上签字画押,旁听的副乡长万分激动,握住任老的手不肯放,由衷赞叹:“您让我开了眼界,真是神人!” 任老淡然一笑,“查明火灾原因,不过是事后诸葛亮。如果基层组织的火灾防范工作做得更细致一些,村民的防火意识更强一点,能够将屋前屋后堆放杂草以及随意乱扔烟头火种的陋习改正,而且在发生火灾后能够及时报警,那么,这场火灾不会发生,即使发生,也不会造成这样巨大的损失。” 副乡长感同身受,说道:“您说的有道理啊。在加强农村火灾防范、提高群众消防意识方面,我们做的工作远远不够。” 任老点头,与副乡长握手告别,走出村委会大门。余满江推贺子胜一把,贺子胜醒悟,赶紧跟上。 此时已近深夜。郊外的天空格外蓝,月华如练,将这片火烧后的残垣断壁温柔笼罩。任老在残垣断壁中慢慢行走,贺子胜静静地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忽然,任老弯下腰,在废墟中刨弄,不一会儿,刨出一样东西。 贺子胜凑上前,低声问:“这是啥?” 任老把弄手中的东西,说:“一种铁皮玩具,叫公鸡啄米。你瞧,这一左一右两只公鸡,本来是红色的,被烟熏成了黑色。” 贺子胜好奇地问:“这玩具怎么玩?” “你瞧,两只公鸡间有道米槽,下面本来有绳子的,被烧掉了。你只要拉拉绳子,公鸡就会一先一后地垂头啄米。”任老耐心解说。 贺子胜发现,任老解说话时居然微笑起来,笑容温和。这是贺子胜从未想到会在任老脸上出现的笑容。这笑容感染了贺子胜,只觉心头柔软,情不自禁现出笑容。 任老抚摸玩具,轻轻叹息,说道:“我的女儿丫丫,从前最喜欢这个玩具。” 在这个有月无星的夜晚,任老向贺子胜讲诉了十年前的往事。 那是他最为惨痛的往事—— 透过面前的残垣断壁,任老遥望到十年前的江临市双洞街—— 冲天烈火,云层被烧红,十来条街道小巷深陷火海,哭喊声、求救声、奔跑声,扑向刚刚抵达现场的消防车,扑向新任双洞消防大队长的任开山。 任开山红着眼,狂呼:“出水,赶紧出水灭火!” 不一会儿,刚刚被授少尉警衔的干部余满江报告:“大队长,消防车的水已经打完了!” 任开山吼:“接消防栓的水!” 余满江带着哭腔,“我们找遍前后6个消防栓,全都不能出水,有的水压不足,有的栓口被人拆掉,没法使用!” “那就找最近的消防水源,取水,灭火!” “大队长,没有用!这一带全是砖木结构的旧房子,一旦发生火灾,那就是火烧连营,加上报警太晚,咱们的警力严重不足,火情已经失去控制!大队长,您赶快去救嫂子和丫丫吧,她们在里面很危险!”余满江提醒道。 任开山的妻女上个月随军到江临市,没有住房,暂时租住在双洞街二巷。 “分两个组,一组进火场疏散解救群众,一组继续灭火!”任开山继续发号施令。 “大队长,赶紧救嫂子和丫丫,迟了恐怕来不及!” “嚎什么嚎?还不赶紧行动!” 十来个小时后,延烧20余条街巷,令近千户人家受灾的通天大火终于熄灭。 疲累交加的任开山走向四处冒烟的巷子深处,四下寻觅妻女。一不小心,迎面与人相撞,定睛一瞧,竟然是租住房子的房东,不由惊喜发问:“刘嫂,您看见我的爱人和女儿吗?” 刘嫂一看是任开山,扬手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哭喊:“我的家没了,全烧光啦!都是你,你们消防队灭不了火,让我们受灾!” 任开山一惊,顾不得脸上的痛,拉住刘嫂追问:“全烧光了?那我爱人和女儿呢,您看见没有?” 刘嫂根本不回答,反手拽住任开山,一边哭一边张大嗓门嚷嚷开了:“街坊们,你们看啦,这就是消防队的兵,他们没用,让咱们的房子、财产全烧没了。你们说,这种人该不该打,该不该打?!” 这一喊,很快许多人聚拢过来,围住任开山,有的骂,有的动手扭打。 任开山无奈,只得拿手挡住头躲避追打,大声解释说:“各位街坊,双洞街的情况你们最清楚,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房屋耐火等级低,又相互毗连,消防栓损坏没有人管,造成发生火灾后施救困难,你们不能一味责怪消防队!” 这种时候,根本没人理睬他,十来名居民越逼越近,将他逼进一个小旮旯。眼看拳头将像洒雨点似落下,余满江带着几名战士冲过来,“谁敢打我的大队长!” 围攻的人群略略被冲散,任开山抬起头,忽然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玉莲,玉莲!”他不顾一切地推开面前的人群,冲过去抓住那个人的手。 没错,正是他的妻子何玉莲。 “玉莲,你没事?”任开山十分激动,四下张望,“丫丫呢,怎么不在你身边?” 何玉莲原本失神而茫然地游荡在大街上,此际一听“丫丫”两字,如梦初醒,“哇”地发出一声长嚎,冲着任开山的胸口又捶又打,“你跑哪儿去啦,怎么不来救我们!丫丫不见了,她失踪啦!” 任开山惊得连退三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丫丫,不见了?” 何玉莲大哭,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住的巷子深,火从后巷吴裁缝的铺子烧起,眨眼功夫蔓延到咱们楼下!那时候,丫丫正在睡午觉,我把她摇醒,抱起往楼下跑。咱们住阁楼,那楼梯又窄又破,说过多少回让你帮忙修修,你总说没功夫。下楼的时候,我摔了一跤,跟丫丫一起从楼梯上滚下来,丫丫额头上磕破了口,直流血叫唤痛。我哪里顾得那么多,抱起她拼命跑出屋子,巷子里人多啊,人挤人,有的朝外跑,有的想回家取财物,哭的哭叫的叫,丫丫一直在我耳边哭,喊‘妈妈,我痛,痛’。正巧,路边有个中药铺,店门敞开,店老板正在手忙脚乱收捡药材。我抱丫丫上前去,让她站在一旁,我找老板讨药材,打算敷在丫丫受伤的额头上。可等我讨到药材,这还没有一分钟的功夫,回头一看,丫丫不见了!我一直找,一直找,四处打听,没有人说看见丫丫……” 任开山瞪大双眼,“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会不会是好心的熟人暂时牵走了丫丫?” 何玉莲怒骂:“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你也是当爹的?你哪点像孩子的爹!”说到这里,她失声痛哭,“如果是熟人,怎能明明看见我,还带走丫丫!咱们的丫丫多半被坏人拐走了!要不然,就是……”她陡然掩住嘴,不敢继续说下去,脚一软,瘫坐到地上。 任开山泪流满面,也扶着额头蹲下。 围观的居民听过两人的一席对话,倒不来打任开山了。刘嫂叹口气,劝慰何玉莲:“你别伤心,这几条街又深又大,总有没找过的地方,我帮你继续找。”有人冷言冷语道:“消防队让咱们受灾严重,他的女儿弄丢了活该!这就是惩罚!”余满江一听这话大怒,抡起拳头怒喝:“你还是不是人!”那人赶紧缩头跑掉。 任开山夫妇整整找了10天。挨家挨户问街坊邻居,拿着丫丫的照片在全市各大汽车站和火车站访查,甚至在市内重要街道捧起丫丫的大幅照片向路人求助。最终,一无所获。 火灾事故现场清理后,抬出十来具尸体,全是来不及逃生被烟熏窒息致死或活活烧死的。其中没有孩子的遗体。这并不代表好消息,因为过火面积过大,许多建筑物和构筑物被夷为平地,按市公安局法医的说法,有些遇难者的遗体会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 陷入绝望的任开山只得回大队继续上班。 上班第一天下午,他正召集全体干部开会,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走进来脸色苍白、容颜憔悴、身躯摇摇欲坠的何玉莲。 何玉莲不顾众人眼光,径直走到任开山面前,手一抖,两页纸落到会议桌上,声音淡漠,“任开山,这是协议书,你赶紧签了。我跟你,离婚。” 任开山猛然站起,又无力坐下,低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何玉莲冷笑,“跟你这种人过上一辈子,你觉得,有意思么?” 任开山艰难地开口:“我不同意离婚。” 何玉莲回以轻蔑一笑,“你要是肯签字,我跟你都方便,不然的话,等法院的传票吧。”说完,不顾余满江的阻挡,拂袖而去。 接下来的一周,任开山做出两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第一件,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第二件,他递交辞职报告,坚决辞掉大队长职务,申请到首一路水塔当一名普通的火警瞭望员。 任老的讲述到此为止,并没有告诉贺子胜当时他做出那两项抉择的原因。 贺子胜当晚找到余满江,从他的口中寻觅原委。 余满江说:“我是老任的学生,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说,第一,何玉莲无法原谅他,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失去孩子是最大的创伤,也许让她离开,伤口才能痊愈;第二,这场火灾令他心灰意冷。” 贺子胜不解,“因为被群众误会挨打?” 余满江摇头,“如果你这样理解老任,真小瞧了他。他在60年代参加工作,满怀热忱,一心开创消防事业新局面。只是发展总有一个过程,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尤其消防工作,本来就与地方经济发展同步,群众消防意识的提升也是逐步的。那场火灾恰值80年代初,刚刚经过文革,百废待兴,老任看到自己辛苦工作20年,消防事业依然滞步不前,加上心爱的女儿失踪,两项打击叠加在一起,骆驼也难免被稻草压死呀!” 贺子胜点头,说道:“又一个十年过去,咱们的消防基础设施仍然薄弱,老百姓的意识似乎没有得到提升,火灾事故仍然频发,难怪今天任老很不高兴。” 余满江说:“不,你这么看问题,狭隘。十年来,消防工作的发展和变化很大,无论政府,还是咱们消防部门都做了大量工作。只是,消防应该是一个社会化的工作,仅仅政府和消防部门单打独斗难以达到预期效果,如果人人能懂得消防安全的重要性,参与消防管理,主动维护和爱护公共消防基础设施,不挪用消防器材,学习防火和逃生自救的常识,消防工作必将进入到一个崭新的阶段。” 贺子胜听得神往,疑惑地说道:“会有那一天吗?我感觉怎么像描述乌托邦。” 余满江笑道:“一定会到达那一天,只要我们努力。你现在干灭火,总有一天会再干防火工作,那时,你会真正懂得今天我所说的话。这也是老任期待已久的消防工作理想境界。” 贺子胜又问:“任老为什么非要申请当火警瞭望员啊?” 余满江说:“那是因为他虽然表现得心灰意冷,实际从未放弃他的理想,当一名火警瞭望员,可以守望整个江临市的消防平安。同时,他大概也希望通过望远镜,‘瞭望’到女儿吧。” 贺子胜默然无言,胸怀中却有一种感动在澎湃。他想起曾经捡到的那张照片,任老女儿甜美的笑容;他想起王伟迈向火场时,那果决的步伐,坚毅的神情。有些人,用生命捍卫理想;有些人,以一生守望理想。作为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犹豫与迟疑的? 余满江笑问:“怎么,发什么呆?” 贺子胜回过神,说道:“大队长,任老随身总带着一张女儿的照片,您知道吗?” 余满江说:“当然知道。不仅他身上有,我随身也带着一张。” 贺子胜高兴地说:“照片能不能借我一用?” 余满江说:“你想做什么?” 贺子胜满怀憧憬,“我去翻印一批,我想帮任老找回他的女儿。” 余满江黯然道:“希望渺茫。” 贺子胜说:“不管希望怎样微小,我一定要做。余大队,您身上始终揣着她的照片,难道不是同样的想法?” 事后,贺子胜自己掏腰包,到照相馆将任老女儿的照片翻印了30余张,一一分发给中队战士,包括即将启程上军校的孙明杰和马上退伍的方平。 第七章 遇险空坠 8月底,送走孙明杰;11月底,送走方平。 按常规,孙明杰从武警学院毕业后,仍将分配回江临支队,因此孙明杰的告别轻松而简单,如同寻常探亲,背上行李朝中队一干人打过招呼便走了。 方平不同,他退伍后将回到原籍H省某市等待分配工作。在通讯尚不够发达的上世纪90年代初,这样的离别,极有可能是“诀别”。 退伍命令宣布的那天晚上,中队例行加餐为退伍老兵送行。方平喝得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涂。胡磊眼见情形不妙,赶紧安排贺子胜把方平送去医院输液。 方平闭着眼,一动不动任由医生护士诊断、扎针,安安静静。贺子胜守在一侧看电视,眼见吊瓶中的液体输至一半,方平忽然用没有扎针的左手捂住脸,“哇”地一声,继而嚎啕大哭。 贺子胜吓坏了,连连问怎么回事。 方平趴在床沿,因为哭泣,双肩不停颤抖,“贺子,我真不想走。今天,我取99lib.下肩章、警徽、领花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真的舍不得,我舍不得中队,我舍不得水枪,舍不得打火!” 方平的话让贺子胜无限伤感,不由与他紧紧相拥,热泪盈眶,说:“老方,我也舍不得你走。” 送走方平,贺子胜感觉营区陡然空荡。当年的“铁三角”,现在只剩他一人坚守在首一中队,把回忆留给他,也将不可知的未来留给他。 老兵退伍后,新的兵员尚未补上,这个阶段是消防中队兵力最空虚、压力最大的时期。胡磊及时调整中队战斗编程,毫无疑问,贺子胜已经成为骨干中的骨干,中队当仁不让的第一尖兵。 就在送走方平的当天深夜,中队接到一起急促的火警。 在这个时段发生的火灾,多半为居民家庭火灾。 这起火灾发生在首一中队责任区南侧居民区的一栋5层住宅楼。 消防车抵达现场时,火场周围的街道已经浓烟弥漫,5层砖木结构的居民住宅楼恰若一枚火药筒,猛烈燃烧,烟气翻滚,烈焰升腾,火势正迅速从一楼、二楼朝上蔓延。 刚跳下消防车,群众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叫嚷。 “快救人啊,楼里有人!” “他们家使用液化气,小心,别让液化气爆炸!” “作孽呀,怎么就起火了!” 负责火情侦察的战士很快打听到较为准确的情况:该栋建筑常年住有两位老人和一名女中学生,现在应该被困在楼内。 贺子胜不待胡磊下命令,立即举手请战:“让我上!” 这类砖木结构的老式住宅,因为修建时代久远,又经多次改造,楼内结构和房间布局十分复杂,而且火灾荷载大,容易形成立体燃烧。消防员对环境不熟悉,贸易进入救人极为危险,但有群众被困火海,没有时间犹豫与迟疑。胡磊果断地下达命令:“贺子胜,你带领展路、杨勇组成救人行动小组,强行进入火场开展救人行动,我组织掩护和灭火行动!” 展路和杨勇比贺子胜晚一年入伍,分配在贺子胜三班,业务素质拔尖,又各有特长。展路个小灵活,杨勇高大沉稳。 高压水枪出水喷射,暂时压制住入口处的火势,贺子胜带领展路和杨勇头顶浓烟烈焰冲进火场。 楼内的燃烧异常猛烈,火舌隔着头盔和防护服卷舔着他们的身躯。对于身经百战的贺子胜等人来讲,这不算什么困难,只是在高温与浓烟的双重作用下,火场中能见度极低,视线极其模糊。 贺子胜领头,四下里摸索好半天,才找到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一脚踏上去,连声叫“糟糕”,立即提醒后面两人,“注意,楼梯踏步是木质的,行动要快,如果楼梯烧塌,咱们有上没得下,保准玩完!”接着骂一声,“这楼梯真陡,简直有60度的坡度!” 沿着楼梯摸索到三楼,忽听展路叫唤:“哎呀!” 贺子胜吓一跳,“啥事?” 展路说:“好像地上有人!” 贺子胜顺着展路喊的方向摸索过去,心里一阵惊喜,触手处软绵绵,果真有人!将强光灯凑近看,依稀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 贺子胜说:“展路,探脉搏!”分工合作,各探一人的脉搏,同时惊喜地喊道:“还有呼吸!”正欢喜中,杨勇焦急地喊道:“班长,火势越来越大,这房屋的楼板也是木质材料,顶不住多久,马上会被烧穿,快,快!” 贺子胜不假思索:“展路、杨勇,你们一人背一个,下楼!我上四楼找那名女中学生!” 展路大急,“班长,不能再上去,太危险了,我们一起下楼!楼板马上就要塌了!这种时候不能逞强,能救两个算两个,别把自己的性命白白地搭进去!” 贺子胜断声道:“少啰嗦,我心里有数!”转身继续爬向四楼。 展路没有办法,只能对杨勇说:“快,执行命令!” 楼板焚烧的“咔咔”声,在贺子胜的耳边此起彼伏。 他非常清楚,自己过于执拗,活脱脱是当年的王伟。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做不到抽身而退,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找到那名女中学生,赶紧找到! 四楼没有。 爬往五楼。 五楼的楼梯口处也没有。 他暗地失望。 他犹如置身火炉,随时会与火炉同焚。 一个念头从脑海一掠而过:我已经尽力,赶紧撤退! 这个念头顷刻间被打压下来:不,她就在这幢楼里,我不能放弃! 五楼是最高层,四面都在燃烧,他尽量快速而细致地四下摸索,桌子、椅子、柜子…… 突然,他触摸到了什么! 有人! 她趴着! 贺子胜摸到她的脖颈,脉搏跳动十分微弱。 但是,她还活着! 不容多想,他卸下空气呼吸器,将女孩背起。刚走到楼梯口处,房顶一根烧断的木头突然掉下来,正砸中他的头盔,他一头载倒在地,头晕目眩。女孩也跌落下来,发出低低的闷哼。 不行,坚持住!他一咬牙关,重新将女孩背起,踉踉跄跄,冲到三楼的楼梯口,脚朝下一探,虚空的! 三楼以下的楼梯已经被烧穿了! 怎么办! 不对,哪里传来奇异的声响? “呯——呯——” 液化气! 楼下有厨房,这是液化气即将爆炸时会发出的怪响! 要快,一定要快,只能一搏! 他解下安全绳,把女孩紧紧缚住,将安全绳的一头系上摇摇欲坠的木梁柱,送她出窗口,一寸寸放送她往下滑落。 七米,五米,三米,一米! 她安全着陆! 他看见四面火焰流动如绚烂烟花,包括余满江、任老在内的无数人影在楼下掠动,有的朝他猛烈挥手,似乎在喊:“快下来!我们等着你!” 他仿佛看见有人在流泪,心头霎时大为光火:当我是烈士?我还没有光荣呢!我一定能突破火线,全身而退! 他收回安全绳,三两下系在自己身上,一个箭步,再纵身,跃出窗口—— 在那一瞬间,他有种飞升的感觉,他想起少年时代喜欢看的武侠片,那些侠客履山川如平地,纵横天地间。那些侠士的身影,似乎流转一个时空,此际加诸自己身上。 在那一瞬间,他看见四面流光飞舞,远方似有礼炮遥为助威。 在那一瞬间,他笑得很开心。 英雄贺子胜昏迷三天三夜,终于苏醒过来。 三天三夜,对于守候在病房外的余满江、胡磊来说,煎熬难忍,分秒如年。对于贺子胜,似乎仅仅意识暂歇5秒钟,恰如当时正在火爆流行的俄罗斯方块掌机游戏,那方块正一块块往下落,突然机器故障卡壳,方块悬在半空停顿,心急的玩者将掌机敲打两下,扬手一瞧,恢复正常。 贺子胜睁开眼,看见天花板白花花的墙,日光灯刺眼,他在嗓子里“唔”了声,想说话,却发觉没能发出声音,听见有人欢呼:“醒了,醒了!” 嘈杂的脚步声扑面而来,夹杂镁光扑闪,“卡他”、“卡他”,数支话筒如同伸长的手臂,自觉地凑在他的嘴边。 “我是《江临日报》记者,小贺同志,我们为你英勇救人的事迹感动,你能醒过来太好了!能谈谈感想吗?” “小贺同志,你好,我是江临市电视台记者,希望对你进行独家采访。” 还有余满江和胡磊着急的声音:“小贺刚刚苏醒,各位记者同志,请不要打扰他,请让他休息!” 哟,是记者啊!贺子胜反应不迟钝,心想:哟,我真成英雄了?听着记者的七嘴八舌和夸奖溢美的话,心头美滋滋。 余满江费好大的劲,好说歹说,总算将一群记者劝走,胡磊则飞跑去喊医生。 耳根清净,贺子胜的欢喜劲一散,随即感觉不妙:从三层楼跳下来,不会残疾吧!他赶紧抬胳膊,胳膊不听使唤,一动不动;想抬大腿,大腿不听招呼,动弹不得。 余满江将满脸胡茬凑到贺子胜眼前,关切地问:“贺子,你感觉怎么样?” 贺子胜简直要失声痛哭,拼尽全力从嗓子里挤出几个残缺的字眼:“我,会不会……残……废……”说完,用殷切的目光望向余满江。 余满江侧着耳朵,似乎听清楚了贺子胜的问题,一脸严肃,轻轻地点点头。 贺子胜的一颗心掉进万丈深渊。他不肯放弃希望,紧紧盯住余满江脸上的表情,希望从中找到开玩笑的端倪。 余满江却把脑袋扭过去,背对贺子胜,不一会儿,双肩开始抖动,跟那一天方平在病床上哭的情景一模一样。 贺子胜绝望,想哭,哭不出来。余满江这时却转过头,把方才勉强憋住的笑意释放出来,仰天“哈哈”大笑,指住贺子胜,说:“小子,这几天你把我整惨啦,不唬弄你不解恨!” 刚苏醒过来的贺子胜被弄迷糊了,冲余满江傻瞪眼,无法判定他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真有你的,好歹一名正营职领导,居然跟战士开这种玩笑!”胡磊领着医生走进病房。 贺子胜如遇救星,嘴里挤不出话,拿手先比划余满江,再比划自己的腿。 胡磊说道:“你放一百个心!除了有轻微的脑震荡,头部和手脚有几处外伤,其它方面好得很,连骨折也没有。你这小子,不是九头鸟,是九头猫,命大命好!” 贺子胜从来没有见到过胡磊笑。无论揶揄余满江,还是宣布贺子胜的病情,他一概面无表情,像上政治课,一字一句像石子硬邦邦打出来。放在平时,贺子胜会百分百相信胡磊的话,现在,消息太过美妙,简直超离现实。贺子胜不敢相信,再次用手比划腿,意思是为什么腿不能动,接着比划胳膊,忽然间呆住——嗨,什么时候可以抬手抬胳膊了?! 胡磊看在眼里,推出身后的医生,说:“来,不相信我,听医生的吧。” 医生笑眯眯的,和蔼可亲,“小伙子,你们领导的话没错。你呢,从三楼跃下来的时候,液化气刚好发生爆炸,爆炸的冲击波把你震晕过去,但没有大碍。轻微的脑震荡,在医院疗养几天就行,不妨碍你今后的工作和继续救人。至于为什么腿暂时动不了,那是因为你昏迷的时间较长,四肢缺少活动,麻木了,多活动一下,很快会恢复的。” 医生的话给贺子胜吃了枚定心丸,在长长舒口气的同时,不忘狠狠怒瞪在一旁窃笑的余满江。 胡磊说:“贺子,你要怪罪余大队,那是冤枉他!那天在火场上,他不顾爆炸的冲击波,第一个冲上去抱起你,亲自送到医院。你晕迷三天三夜,他则三天三夜不合眼,还每天三次帮你按摩手脚。” 一听这话,贺子胜震惊之余,既感动又惭愧,看着余满江,想说点感激的话,又觉得无论什么话都太轻飘。 余满江豪气地将手一挥,“胡磊,你今天的话太多啦!你以为我特别心痛贺子?我是心痛他这副好身板,担心这套机器今后不好使。如果不能再上火场,那可是你胡磊的损失。” 医生这时插话进来:“好了,各位领导,病人刚刚苏醒,不能让他的情绪过于激动,要多休息休息,有话慢慢说不迟。” 医生要求贺子胜至少留院观察和治疗3天,然后不客气地撵走余满江和胡磊。 贺子胜知道身体无恙,格外轻松,一觉睡过去,前所未有的香甜安心。 次日清晨,他在一阵清甜的水果香气中醒来。 病房的窗帘已经被拉开,天空浅蓝,云色高远,隐约一行大雁由对面27层的高楼楼顶斜斜掠过,竖起耳朵,似乎能听到它们“吱呀”叫唤,然后折过身子转做“人”字形,渐飞渐远,不见踪影。 贺子胜着迷地一边观察一边微笑,等到收回视线,不由愣住,一位素昧平生的女孩坐在他的病床边,正在削苹果。 女孩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手指纤细,手掌小巧。硕大的红苹果被她的小手牢牢掌控,苹果皮在掌中划出一条流线,逶迤婉转,斯斯然卷落盘中。随后,那枚被削过皮的苹果端端正正放入盘中,一刀,两刀,苹果被均匀地分为四份。 收起小刀,捧起水果盘递到贺子胜面前,朝他微笑。 年方21岁的贺子胜从来没有特别留意过女孩的容貌。在这个方面,他相当晚熟。打小父亲对他的教育中,有一句叫做“非礼勿视”,用父亲的话解释,叫做不能盯着女孩子看,人家会认为你是“流氓”。这个观念被贺子胜牢牢吸收,根深蒂固地扎根于意识形态中。以至于读中学时,他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班上任何一名女同学的相貌。等到当兵入伍,他更加没有机会跟女性交往。所谓的爱情,只停留在书本中,压根儿没想到过会飞到现实中。 因此,贺子胜根本说不出面前的女孩算不算作美丽,恍然一瞧,发现她五官精致细腻,双目流光溢彩,眉宇间有股掩不住的书卷气。 他不好意思瞧第二眼,低下脑袋,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他想问,你有没有进错病房,我不认识你!但是,他还不算傻子,这样的大实话怎么能说出口。 女孩垂眸一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前天被你救出的女孩的姐姐,我们一家人都非常感激你。我姓冯,叫冯媛媛。” 原来如此,贺子胜脑袋里错搭的神经线总算搭回正轨,问:“哦,你的爷爷、奶奶,还有妹妹,现在还好吗?” 冯媛媛点点头,微笑道:“都很好,今天上午全部从昏迷中苏醒,医生说,妹妹要再晚几分钟肯定没救了。贺班长,你是大英雄!我代表全家向你道谢!”她放下果盘,站起,很正式地向贺子胜鞠了一躬。 贺子胜手足无措,连连说:“别,别,这是任何一名消防员都会去做的事情,行这么大的礼,我可受不起!” 听他这样说,冯媛媛也不忸怩,再次捧上果盘,“那行,咱俩都不要拘泥于客套了,不过,你得把这盘苹果全吃光光,以表示接受我的谢意。” 贺子胜看着四瓣苹果,心里想:小意思,再来10盘也不成问题。嘴上很干脆地说:“行!” 在吃苹果的间隙,两人攀谈起来。 贺子胜得知冯媛媛正在江临师范大学读大一,周一至周五住校,发生火灾那天正好周四,她不在家中。贺子胜当初马失前蹄,没考上大学,“大学情结”却深埋心中,一听冯媛媛是大学生,禁不住向她打听大学的生活。 冯媛媛自然将大学生活描绘得美轮美奂,“我们大学在江北区,校园非常美。环绕着校园南侧的,是南湖。南湖的水,春天是翠色的,夏天是绿色的,秋天是湖色的,冬天是银色的,沿湖种着许多柳树,有的柳枝很长,垂落水面,涟漪一圈圈地荡漾过去,像湖水睁开眼,笑意嫣然。每天,我和室友会沿着南湖走到教室,闻着南湖水的气息;还有风,幽幽然地吹到身上……”讲述的时候,她完全沉浸在那一片悠然闲适之中,容色平和,面带温柔的微笑。 贺子胜神往,说:“瞧你描述的南湖,真美。你一定很喜欢水。” “那当然。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可是乐意当智者的。” “可惜,当初我要能考上大学,多好!”贺子胜怅然地说,“我一直想学物理或者化学专业,我这两门功课成绩特别好。对了,你学的什么专业?” 冯媛媛笑笑,“中文。” 贺子胜叫唤起来:“哎呀!” 冯媛媛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贺子胜摸着腮帮子,“吃苹果不小心,咬到舌头。” 冯媛媛掩住嘴笑。 贺子胜说:“刚才你说学中文,我分心了。你不知道,我特别羡慕学中文和能写作文的,高考时,因为作文偏题丢分严重,导致我落榜了。” 冯媛媛好奇地问:“你高考时的作文题是什么?” 贺子胜咬牙切齿地说:“那个题目,我一辈子记得。是针对一段故事,写一篇议论文。” 在冯媛媛的追问下,贺子胜复述了那个考题故事: 一对孪生小姑娘走进玫瑰园。 不多久,小姑娘A跑来对母亲说:“妈妈,这是个坏地方!” “为什么呢,我的孩子?” “因为这里的每朵花下面都有刺。” 不一会儿,小姑娘B跑来对母亲说:“妈妈,这是个好地方!” “为什么呢,我的孩子?” “因为这里的每丛刺上面都有花。” 听完贺子胜的复述,冯媛媛诧异地说:“这个题目很好写,你当时是怎样写的?” 贺子胜不好意思地说:“我把那个说‘每朵花下面都有刺’的小姑娘狂批一顿,说她吃不得苦。” 冯媛媛摇头,惋惜地说:“难怪会跑题。其实这个作文题讲辩证关系。生活,是苦难与幸福的统一体,幸福中暗藏磨难与酸辛,苦难中也包含希望与光明。你要能沿着这个思路写,保准没问题。” 贺子胜听得聚精会神,“你说得真好,难怪能考上中文系。” 冯媛媛不好意思地抿嘴,“呵,我也只是说说,高谈阔论。要真实理解苦难与幸福的统一性,还差得远呢。” “嗨,谁在里面呢?这么高兴,有说有笑的。”话音未落,病房门开了,余满江的妻子赵芳左手拎保温瓶,右手牵余立飒,后面跟着余满江,三人一起走进来。 赵芳把站起迎接的冯媛媛上下打量个透,啧啧夸奖:“好漂亮的女孩子,贺子,这位是你的女朋友?”一眼瞧见床头柜上残剩的半块苹果,“哎哟哟,哪里有这样照顾人的,大清早怎么能空腹吃苹果?”举起保温瓶,“瞧,嫂子.?对你好不好?昨天晚上刚下的火车,今天一大早就煮稀饭给你送过来了。” 贺子胜闹个大红脸,说:“嫂子……” 余满江也阻止她,“真没礼貌,哪有这样说话的。” 冯媛媛瞧瞧苹果,再瞧瞧那保温瓶,颇为不好意思,分别朝赵芳和余满江点点头,算作打过招呼,说:“我是三天前发生火灾的冯家人,特地来感谢贺子胜同志。那,贺班长,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有时间再来看你。” 冯媛媛前脚出门,赵芳神秘地说:“贺子,这女孩子很不错,有相貌有气质,你可不能轻易放手啊。” 余满江摇头,“少撺掇,这女孩像瓷器,估计是中看不中使唤。” 赵芳说:“去你的!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娶媳妇像娶老妈子,专来伺候老人为你养育孩子的?贺子这一代可不同,他们是有理想有追求的。” 余满江有点恼火,“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娶你叫做没理想没追求,随便在大街上抓一个就成亲?” 赵芳说:“我瞧差不离,我哪里比得上……” 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贺子胜虽然不知道余满江夫妇什么时候怎样重归于好的,不过瞧眼前形势,硝烟渐起,不及时遏制导火线,火灾就要一触即发了,连忙下床搂住“灭火器”余立飒,问:“小飒子,几岁了?在哪个学校读书,读几年级了?” 余立飒憨声憨气地回答:“7岁!爸爸说明天把我转到江临一小读二年级!” 贺子胜故作惊喜:“不得了,咱们的小飒子一眨眼成读书郎啦,还二年级呢,肯定认得不少字!” 余立飒亲热地攀到贺子胜身上,又摸鼻子又摸眼,说:“是啊,我还能读报。贺叔叔,你好厉害哟,我看见报纸上有你的照片,你是英雄,我长大了也要当消防兵,也要做你这样的英雄。” 余满江听着有气,伸手将儿子夺到怀中,说:“儿子,你干嘛要学贺叔叔?你老爹也是英雄,扑灭的火灾、抢救的人员比你贺叔叔多几百倍!” 余立飒有些怕父亲,怯生生地扬头说:“爸爸,为什么我没见过你上报纸?” 余满江胡吹:“那是因为以前咱们江临市没有报纸那玩艺儿,不然的话,你老爹每天头版头条站在那儿,让你和你娘看个够本!” “去!”赵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一把将儿子抢过去,“儿子是我的!少灌输你那套消防经,想让他走你那条路,告诉你,没门!” 贺子胜没辙,只得高声嚷嚷:“嫂子,我饿了。” 赵芳连忙放下余立飒,热络地说:“来,嫂子给你盛粥。这粥煮的火候正好,尝尝嫂子的手艺,你们大队长娶了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哼,偏偏还不知足。” 贺子胜陪笑,得意地捧着粥在病房转悠,不经意间从窗户往楼下一瞧,看见三两个穿警服肩章金光灿灿的,正由住院部大门有说有笑地走进来。再仔细一瞧,当先的是支队长,其后是蒋云副支队长,还有一个人,是金梅。 赵芳问:“贺子,在看啥?” 贺子胜赶紧坐下,喝一口粥,然后抬头冲赵芳说:“嫂子,我想吃小笼汤包。” 余满江皱眉,“你晕过去几天,全靠打点滴补充营养,肠胃还没调节好,吃汤包不好消化,继续喝粥!” 赵芳嗔怪道:“瞧你,也不看看贺子饿得可怜巴巴的模样。贺子,嫂子去给你买。” 贺子胜连连点头,“还是嫂子好!”给赵芳指方向,“从左边下楼梯,往住院部后门走,出门有不少卖早餐的摊位。” 赵芳牵着余立飒出去没两分钟,支队长、蒋云和金梅走进了病房。贺子胜松了口气。 支队长和蔼地问候贺子胜,表扬他在火场上的英勇行为,叮嘱安心养伤,鼓励再接再厉,再立新功。末了,对蒋云说:“听说被救出来的两老一小也在住院,咱们去问候一下吧。小金,你在这里等等我们。” 病房里剩下余满江、金梅和贺子胜三人。余满江站着,金梅坐着,余满江朝金梅客气地笑笑,金梅回以一笑,两人再同时瞅瞅贺子胜,谁也不先开口说话,场面尴尬。 贺子胜捂住肚子,说:“哎呀,我要上厕所。”溜出病房,不忘把房门带上,又小心地踮起脚步,靠近房门,把耳朵贴上去。 里面,金梅开腔说话。 “听说嫂子随军到江临,打算开家小便利店,差钱,你正在借。” 6089." >悉悉索索掏东西的声音,“我这里有一点,不多,先借给你们吧。” 余满江推搡,“不行,我怎么好意思借你的钱。” 金梅的声音虽低但很清晰冷静,“借谁的钱不是借,为什么不能借我的?” 余满江嘟嘟囔嚷,“反正,不太好。” “余满江!”金梅严厉起来,“你给我听着,今天这钱,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这是我转业前对你惟一的要求。否则,我直接拿给嫂子!” “什么!你打算转业?!”余满江惊疑地说。 “对。我爱人已经帮我联系好安置单位。” “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转业!” “不为什么。早晚总得走,这就是军人的命运,无法永远占驻一项事业。” “可是,我还清楚地记得,你入伍的第一天,那时你当通信兵,你对我说,你的理想是一直守在电话机前,守候每个求援电话,把希望带给他们。” 金梅似乎哽咽了,“我当然记得。不过我们总会一天天成熟,慢慢被生活改变。现在的我,会这样认为:如果我珍视的东西,无法全部拥有,那么,还不如从来没有得到。” 贺子胜听到金梅的高跟鞋朝房门走近的声音,一个转身溜进旁边的病房,待到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才鬼鬼祟祟地回去。 余满江面对窗户双手环抱,正在沉思。 贺子胜跳上床,故意发出大声响,嚷道:“大队长,你是不是有些烦?” 余满江不回头,说:“小鬼头,你懂什么!” 贺子胜嘻嘻笑道:“我不懂,我只听到你和金科长在谈理想。不过,嫂子马上要来了,你得回到现实。” 余满江失笑,指着贺子胜的鼻子,说:“你小子别揶揄我,我可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嫂子的事情。你迟早有一天会明白,理想这个东西,高远甚至冷漠、寂寥,大多数人没法达成;现实,固然令人烦恼,却可亲可近、真实安心。” 贺子胜火场救人,不仅改写受困者的命运,也改写了他本人的命运——他被荣记个人三等功一次。在如雷的掌声中,由支队长亲手戴上光灿灿的军功章。他略显青涩但绝对帅气的制服照频频出现在市内各大报刊,敢于冒险的英雄事迹,悬绳逃生的好身手,加上记者恰到好处的渲染,为他镀上一层传奇而炫目的光环。更大的好事还在后头,不久,总队给江临支队下达3名破格提拔干部的指标,经过一番综合评定,贺子胜成为中标者之一。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按照相关政策,这回提拔的人员不需要读军校,只要在总队教导大队集训3个月,考核合格,就可以直接挂学员肩章,次年转为一杠一星的排长。 去教导大队集训的头一天下午,贺子胜按照胡磊的安排部署,一丝不苟地进行辖区水源调查。 长长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头的商铺,人如流水,车马如龙,喧嚣地在耳旁热闹着。贺子胜仔细清查每个消火栓的布设位置,检查启闭阀是否灵活,闷盖内胶垫圈是否完整,消火栓零部件是否损坏、失落,排水水压情况是否正常,一一测试和记录。 忙碌中,一名女孩从他身边经过,一不小心,碰掉他手中的铅笔。 贺子胜低头去捡,女孩抢先一步捡起,抱歉地致以一笑,说声“对不起”,匆匆往前赶路。 贺子胜提笔继续记录,刚写下两个字,觉得有些不对劲,有某种特别的异样感觉在心中蒸腾,却一时抓不着边际。那种感觉在缓缓扩大,让他拿住笔,竟然发起呆。展路在旁边嘻笑,“贺班长,看到漂亮女孩子冲你笑,走神了?” 对,笑!如同醍醐灌顶。对,刚才那个女孩子的笑容,多么像任老的女儿在照片上的笑容!很像,很像! 他将笔记本放到展路手中,快步往前跑,追赶那名女孩子。 她似乎身穿一袭乳白色大衣,长发披肩。 他看到她了! 她转弯,走进在上月开业的江临市第一大商场——江临广场。 他一个箭步追上去,拍下她的肩膀。 她转身。 两人一照面,都呆住了。 她先笑,“贺子胜同志,是你?” 贺子胜结结巴巴,“你,你是……冯……” 她大大方方地补充道:“冯媛媛。怎么,这么快就忘记我的名字啦?” 贺子胜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只得没话找话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哦,你的妹妹,她的身体恢复得好吗?” 冯媛媛笑道:“我先回答第二个问题。我妹妹叫妍妍,身体恢复得很好,不过因为受到惊吓,爸爸妈妈说为她换个新环境,送她去了美国读书。至于我今天为什么在这里,因为这家商场刚开业,妈妈说带我逛逛。她在里面等我呢。” 贺子胜说:“哦,那你赶紧去吧。” 冯媛媛微笑朝他挥手作别,笑盈盈走入商场。 贺子胜自然不免失落,他不顾保安诧异、轻蔑的目光,自顾自坐在商场外光洁锃亮的台阶上,浮想联翩。 他不能确定方才跟丢的女孩是任老的女儿,仅仅凭感觉……当然,人们都说感觉最靠不住。也许,因为圆梦的心情太过急切,才会产生这种错觉。总之,他跟丢了人,错失她的行踪,错失核正的机会。 天色渐渐暗下来。 江临市的夜晚也是美的。红的,绿的,黄的,七彩灯光将夜幕照亮,大大小小的车辆穿行于半空、大街与巷道,速度如此之快,光束迷离,让人犹如乘坐时光列车,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在瞬息之间流去转来。 贺子胜深深明白,从明天开始,他将走向人生的新阶段。在他从事消防职业以来,周围的同事,有的去、有的来,有的坚守、有的放弃。人生原本如此,谁能说对错? 他甚至想,寻找到任老的女儿,也许只是一个最最美好的,然而不切实际的梦想,如同金梅之于余满江,无法企及。为此,他有一瞬的沮丧。不过,他又很快挺起胸膛:有理想在胸怀,总归是好的,总归有 望的目标,冲锋的方向。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向停驻在路边的消防车,走向他的战友。 第八章 特勤中队 “火攻,水击,袋装?”身穿迷彩服的贺子胜一手托住腮帮子,玩味地看着本次出警的目标。 “副中队长,当然火攻啦。”一名战士抢先建议,“咱们先用汽油、柴油浇淋,再拿点火棒引燃,把它烧个一干二净。” “不好!”上等兵展路表示反对,“你没看见这家伙一半长在空调里,一半长在空调外,你想把户主的空调一并烧掉,然后由咱们中队赔钱?” “那用水击吧,”又一名战士提议,“直接出高压水枪,把它打掉,这样不会损坏空调。” “去!你有没有脑子,打散了它,它发起疯,可不是好玩的。”展路再次否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战士嘟囔着。 “装袋加喷药。”贺子胜慢条斯理地说。 “啊?”大家全都面露难色。展路苦着脸说:“装袋太危险吧,那些家伙视力好,现在正值大白天,万一发现我们的企图,来个绝地大反攻,可就惨透喽。” “能有多惨?”贺子胜瞅着展路,一副打算命令他上战场的姿态。 “哎哟喂!”展路手指战斗目标,“那个东西叫马蜂窝,咱们现在的行动叫做捅马蜂窝!” 这是1996年的7月,已经荣任首一中队副中队长的贺子胜,带领几名战士处置一起社会救助任务——帮助居民摘除空调外机上的一个硕大马蜂窝。 听过展路的话,贺子胜撇撇嘴,“你冲火场救人时,好像没那么多闲话。” “那不同。”展路陪笑,“救人是应当的。不过,别的不讲,万一被马蜂蛰了脸,咱这张英俊的脸损了,得不偿失!” “跟我当年一个德性,爱臭美!”贺子胜笑骂展路,“这不叫捅马蜂窝,叫摘马蜂窝,讲技巧的。去,把我的简易防护服、空气呼吸器面罩和装备拿来,”转而对户主说,“请帮忙找两只厚实的塑料编织袋,还有一瓶杀虫剂。” 展路笑:“中队长,不让我干?” 贺子胜说:“这么粗中有细的事情,我担心你干不来,还是让你们不怕破相的副中队长我亲自上阵吧。不过,你得帮我扶梯。” 展路拍马屁,“贺队长就算破相,也是一等一的帅哥。”一边说,一边捧来所需装备。 贺子胜和展路手脚利索地穿戴整齐,头戴空呼器面罩,再加消防头盔,身穿简易防护服,还有胶制手套、消防鞋,一样也不能少。两人互相检查,把手套与防护服的接合处,消防鞋与裤子的接合处,扎得严密紧实,确认全身上下武装到位,没有一丝半点缝隙让马蜂可钻。这时候,户主也找来编织袋,递上一瓶杀虫剂。 长马蜂窝的空调外机安装的位置不高,距地面仅两三米。正因为这样,让户主与邻居十分忧惧,生恐马蜂伤人,所以拨打119请求消防队救助。 展路选好位置,架两节拉梯,贺子胜攀登上去,刚好比空调外机高一个头。 他瞧一眼蜂窝,不由脸上发麻。那蜂窝足有脸盆大小,里面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几百几千只马蜂,有十来只马蜂早已警醒,围绕巢穴,沿着贺子胜的面罩,“嗡嗡”盘旋。 贺子胜定定神,朝下挥挥手。展路懂得意思,挥手令中队其他战士和围观群众后撤,他们没有穿戴装备,得尽量避免发生意外时被蛰伤。 贺子胜手拿编织袋慢慢靠近空调外机,此时,马蜂似乎意识到处境危险,“嗡嗡”的叫声变得紧密,蜂巢内躁动起来。贺子胜当机立断,一手抓住长在空调机外面的蜂窝,丢进编织袋,随即扎紧袋口,扔到地面。紧接着,拿起杀虫剂对准空调机内部一阵猛喷,稍过一会儿,确认内部蜂窝的躁动停息,大着胆子,双手伸进空调机里,飞快地摘下蜂窝丢进编织袋,扎紧,扔下。 “中队长,干得漂亮!”在围观群众的掌声和如释重负的夸奖声中,展路喊:“还有围绕你身边的马蜂,喷杀他们!” 贺子胜对准环绕身侧的马蜂进行喷射,等到确认身边再没有讨厌的“嗡嗡”声时,杀虫剂也用光了。 他长舒一口气,下拉梯,卸空呼器面罩,展路屁颠屁颠在后面,“中队长,居民说帮他们解决了大难题,可感激你呢。这种没啥子技术含量的活儿,下次还是我上吧。” 贺子胜讥笑:“怎么,不怕损害你英俊的……” “中队长,别动。”展路突然发出一声低喝,神情紧张。 贺子胜停下正在摘头盔的手,莫名其妙,正想问发生什么事,眼前一花,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从头顶掉下来,额头被针扎般,剧痛。展路惋惜地说:“中队长,你的头盔上还有一只马蜂,它为同伴报仇呢。” 贺子胜额头上迅速鼓起鸡蛋大的肿包,展路冲户主叫唤:“醋!把您家的醋拿来洗伤口!” 用醋冲洗过伤口后,剧痛有所好转。周围的群众纷纷说得去医院打针消毒,偏偏这时候贺子胜的BP机“滴滴”响了。 贺子胜借户主家的固定电话复机,那边是新任支队参谋长的余满江,直截了当地问:“贺子胜,你现在哪里?” 贺子胜如实回答。 余满江命令道:“马上来我的办公室。” 贺子胜头顶巨大的肿包赶到支队。门岗哨兵惊异地盯住他看,他不抬头,压低迷彩帽,直奔余满江的办公室。 余满江见着贺子胜头上的包,笑不可抑,捂着肚子足足笑了三分钟,直到贺子胜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才止住笑,问到底怎么回事。 贺子胜把前因后果讲了,发牢骚道:“这叫什么事嘛!每年7月至11月是咱们摘马蜂窝的旺季,这周已经帮市民摘掉3个啦!” 余满江说:“有警必出,有难必帮,这是咱们消防的宗旨。” 贺子胜冷哼一声,说:“改天有人扛不动液化气钢瓶,也打119叫咱们去扛,去不去?” “嗨,如果报警的是老年人,你还真得去。” “这不是偏离主业了吗!” “什么叫主业?这就是我们的主业!你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余满江拍拍贺子胜的肩,“好了,别牢骚满腹的。你这烂脾气,虽然干事的时候从不含糊,但总发牢骚也会影响进步的。贺子,目前有一个让你更进一步的机会。” 贺子胜狐疑地说:“什么机会?你能给我什么好机会?” 余满江凑到贺子胜眼前,神神秘秘地说:“咱们支队马上筹建特勤中队,专门应对急、难、抢、重的消防抢险救援任务。” “真的!”贺子胜欣喜地跳起来,又有些不敢相信,“目前,全国只有北京、上海和广东刚刚组建特勤中队,咱们能行动这么快?” 余满江肯定地点头,“当然是真的,总队领导下了大决心,经济在腾飞,咱们江临市这几年的发展有目共睹,会有更多的高层、地下建筑,更多的化工企业‘嗖嗖’地出现,建立特勤中队是消防发展的必然!高新路中队营房正巧建成,支队领导请示市政府同意,改高新路普通消防站为特勤站,新建特勤中队。而且,支队打算实行公开选拔,在全市消防部队遴选特勤中队的中队长和指导员。” “我报名参选!”贺子胜十分激动。 余满江“呵呵”笑,说:“我就知道,你小子绝不会落入后,这次竞争应该非常激烈,加油吧!” 3天后,公开选拔正式启动,共分4个竞赛项目:业务技能体能考核、理论考试、竞职演讲及灭火救援预案编制,分项得分,综合成绩第一和第二的分别担任特勤中队中队长和指导员。 正如余满江所说,竞争非常激烈,报名参加选拔的8个人全是支队的青年精英。 贺子胜属于遇强愈强,最能发挥自身潜力的人物,越是这种状况,他越不害怕,越不会退缩。不过,这次的情况对他有些不利,他被马蜂蛰过后,当晚就发高烧,被紧急送到医院打退烧针后稍有好转。这场病影响了他的正常发挥,在技能体能考核中,第一名被光明路中队中队长李大达夺得。 贺子胜哪能服这个气,他的目标可不是指导员,是冲中队长去的。他一边打点滴一边复习备考,凭借好用的脑瓜子和超强的记忆力,在理论考试后,自我感觉相当不错。据余满江私下透露的消息,他拿到97分的高分,第一名。 接下来,是竞职演讲。 竞职演讲组织得很正规。老支队长退休了,现任支队长是蒋云。他与政委、参谋长余满江、政治处主任、后勤处处长并排一字端坐主席台,主席台的正对面设演讲席,按抽签次序,参选人员逐一上台演讲并回答众考官的问题。 贺子胜抽到最后上场。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次序。在选手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按照裁判的心理来讲,最早上场的,裁判的评分还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容易得高分的同时也更容易得低分;在中间出场的,易因裁判的审美疲劳,难以得到高分;惟有最后出场的,如果发挥精彩,非常容易拿到较高的分数。 李大达抽到第一个出场,他阐述的论点和论据比较充分,但仅得到9.65分,他明显有些失望。其后几名选手发挥有好有坏,分数在9.60至9.75分不等,差距不大。贺子胜算了算,要在这个比赛项目上拉开差距不容易,不过,能多得0.1分也是有利的,必须全力去拼。 很快,轮到贺子胜。 贺子胜演讲的题目是《我能当特勤中队长!》。其他选手题目多半是《假如我当特勤中队长》之类,这个独特的“来势汹汹”的题目一下子吸引住众位考官。蒋云私下对余满江笑道:“你带出来的兵,跟你一个模子,强势!” 贺子胜在演讲稿中列举自身的优势:第一,有合理的专业知识结构;第二,有基层中队管理经验;第三,有组织管理和协调能力;第四,有克服一切困难、敢打必胜的信心和决心。 演讲时,他神态自.99lib.信,充满激情,尤其作为演讲的结束语,大手一挥,讲道:“我相信,我能当特勤中队长,我名叫贺子胜,在我的带领下,特勤中队一定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首战用我,用我必胜!”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考官纷纷亮出高分。 贺子胜站立在演讲台,心中早已笑个不止。分数统计出来后,他当仁不让是这场考试的第一名。 在统计分数的当口,政治处一名干事走进考场,他朝蒋云敬礼,然后递上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报告,又有一名同志报名参加公开选拔。” 蒋云翻看文件夹内的资料,说:“他为什么现在才报名?” 干事答道:“因为他刚从武警学院毕业,今天早上才到达江临市向政治处报到。” 蒋云点头,“哦,情有可原。” 干事说:“政治处已经审查过他的资料,符合报名条件,特向支队长请示。” 蒋云回头跟政委及其他几名考官低声议论,然后宣布:“同意孙明杰同志参加公开选拔,请他马上参加今天的演讲,前两项考试由政治处组织补考。” 贺子胜乍一听到“孙明杰”三个字,心头一震,随即狂喜。他看见肩扛一杠二星的孙明杰在干事的带领下走进考场,心中念叨:这小子,三年不见,个头长高了,穿上驳头小翻领夏装也人模狗样地撑得住了。直到主持人余满江提醒“请8号选手离场”,他还在冲孙明杰傻笑。孙明杰也在上场时突然间认出贺子胜,惊喜地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孙明杰演讲题目叫《我的特勤中队》。这个题目看着很平实,但隐约透出一股霸气,贺子胜一听,心里就“嘀咕”一下:这小子有备而来啊。 孙明杰的演讲很有特色,他不像贺子胜那样挥斥方遒、激情飞扬。从始至终,他语速平缓,内容朴实。演讲内容中,他也述说自己的优势,与贺子胜所说差距不大,只少了基层管理经验一项。重要的是,他把演讲重心放在后半部分,他详细规划了特勤中队建设设想——“一个中心”,即以“打造一流中队”为中心;“三方面工作”,即管理规范、训练超前、素质提升;“四个关系”,即与指导员的关系,与同事的关系,与社会部门的关系,与社会消防力量的关系。说得抽丝人茧、头头是道,甚至偶作停顿,与主席台上众考官进行眼神交流。 如果说贺子胜的演讲令考官激动,那么,孙明杰的演讲已经深深吸引住考官的思维。勿庸置疑,孙明杰的最后得分超过贺子胜,拿到全场最高分。 贺子胜虽然有失落感,但更多的还是为孙明杰归来由衷高兴。考试一结束,他冲到孙明杰面前,当胸就是一拳:“偷偷摸摸回来,居然不告诉我!” 孙明杰“呵呵”直笑:“专门来抢你想要的职位,当然得突袭珍珠港。” “哟,出息了,冒出军事术语,欺负我没读过军校!” “哪敢,你可比我划算,直接提拔。可怜我这三年的军校生涯呀,天天啃书本,可憋屈死我了,每天都盼着毕业出来打火,干实际的工作!” 贺子胜搡孙明杰的后脑勺,“那好,咱们最好又能并肩作战。你可不许欺负我,学到多少吐多少,让我也沾沾你的书卷气。” “你不也通过自考拿到应用化学专业的大专文凭嘛。这三年,虽然咱们不在一块儿,可都没泄劲儿,这回选拔,正好比比谁更强。”孙明杰半开玩笑地说道。 “比就比!公平竞争!输的请客吃饭!”贺子胜亮出拳头,扬扬眉,示意孙明杰跟他碰拳。 孙明杰抡出拳头,小心翼翼地跟贺子胜碰一下,缩回,补充道:“贺子大富翁,能不能不管输赢,都由你请客?你领两三年工资了,我每个月只领几十块钱学员津贴,一个字,穷!” 孙明杰补考技能体能竞赛和理论考试,据说成绩相当好,不在贺子胜之下。现在,轮到最后一项考核——灭火救援预案制作,具体背景设计为某油库2号油罐爆炸起火,并迅速蔓延危及旁边的3号、4号油罐和居民区。 头天给出题目,第二天下午综合评审参考人员的预案。最终,其中两份预案难分高下,同时摆在主考官蒋云的案头。 一份是贺子胜制作的。他的预案将灭火战斗分为3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出两支19mm口径水枪冷却受火势严重威胁的3号、4号油罐,同时调集4台泡沫消防车扑救2号罐火灾;第二阶段,假设2号罐火势没能得到有效控制,发生喷溅,迅速组织人员用推土机从低洼处筑堤,阻止火势蔓延;第三阶段,调整灭火力量,实行“三面出击、合围灭火”战术,不间断供水,一举扑灭火灾。 蒋云评价这份预案为“具有较强的实战操作性”。 再看另一份,孙明杰的预案。这份预案与众不同,它首先对该油库的火灾危险性和本市的灭火力量进行了评估,根据评估,将火警定位为Ⅳ级。这是个新概念,在孙明杰的理论中,火警可分为四级:Ⅰ级火警,指中队灭火力量可以处置的一般火灾事故;Ⅱ级火警,指区县级灭火力量可以处置的一般和较大火灾事故;Ⅲ级火警,指地市级灭火力量可以处置的较大和特大火灾事故;Ⅳ级火警,指本地市级灭火力量不能有效处置,需要相邻地区援助灭火的特大火灾事故。针对这一定位,预案分析了本市与相邻县市的消防装备力量,确定力量部署、施救对策,以及支援力量行动路线、集结方式和任务计划。 蒋云边看边夸奖,“孙明杰同志的预案理念很新,不过——” “报告!”余满江刚接完一个电话,他神色紧张,打断蒋云的点评,“安康制药厂皂素提取车间发生爆炸事故!” 蒋云丢下手中的铅笔,“马上集合支队机关人员,赶赴现场实施增援!”扫一眼面前8名考生,“正好,你们全跟着我上火99lib?场,用实践来检验你们的实战水平。” 贺子胜和孙明杰同登一台车赶赴现场。他俩都有些紧张,这种紧张中既包含大火恶战前的兴奋,又有被“考核”的担忧。 孙明杰双手互搓,紧锁眉头,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贺子胜看在眼中,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递过去,说:“给你,第20页记录有制药厂基本情况,你赶紧熟悉一下。这家工厂不在我的责任区,我没有时间实地调研。你看过上面的资料,就跟我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我可不会占你便宜的哟!” 孙明杰赶紧地翻记事本,不忘记恭维道:“我还不懂你的那股子傲气?”压低声音,“兄弟,谢谢你!” 孙明杰翻到20页,喃喃地边念边记:“安康制药厂,1991年建成的民营企业,地处江南区郊外东岭,占地面积3231平方米,设有棉花加工车间、皂素提取车间和制药车间,皂素提取车间内有生产贮油容器罐5个,半地下贮油容器罐6个,地下贮油罐1个,普通汽油桶8只,共9间2000个平方米,房屋系砖墙、钢筋屋架、石棉瓦结构,两头山墙为防火墙……”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孙明杰放下笔记本,傻愣愣隔着车窗发呆。不足百米远,前所未见的火海,那火苗窜起足有20米高,以摧枯拉朽之势向未燃烧的房屋扩张,随着爆炸的轰鸣,黑色的汽油桶被高高地抛上半空,然后落到远处,像响应似的,再一声剧烈轰响,跟随汽油桶上天的还有屋盖之类的构筑物,碎片漫无目的地四下抛洒。 孙明杰瞠目结舌:“就这里?这么快就到达了?” 贺子胜说:“这家制药厂本来就离支队挺近,不然蒋支队长会号令机关增援?” 蒋云带领人马到达时,距离制药厂最近的安康中队正好抵达。大批职工和群众聚集在制药厂周围,议论纷纷。 蒋云首先扬声喝问:“制药厂的负责人在哪里?” 从人群中走出一名40岁上下的中年女性,与蒋云握手,自我介绍道:“周茹,安康制药厂董事长兼总经理。”蒋云微有诧异,见她容貌清秀,身穿蓝色短袖工作服,长裤,平底鞋,这模样更像制药厂研究室的专业技术人员,哪里像市内屈指可数的民营企业掌门人。 余满江心急如焚,问:“爆炸是怎么发生的?” 周茹歉然地说:“是我厂工作人员操作上的失误。运行1号容器罐时,压力过大,出渣口的插栓焊缝爆裂,导致温度达到120度以上的汽油水解物倾出,高温混合蒸气使照明灯泡爆炸起火,随即1号罐也爆炸。然后,你们也看到了,因为厂区许多管线和容器储存着汽油,引起连环爆炸。所幸,我们的工人逃离迅速,没有人员伤亡。” 余满江不耐周茹说话的温吞,急急说道:“长话短说,现在火势正朝下风方向蔓延,下风方向主要是哪些车间和仓库。” 周茹的回答也简短了,“是皂素仓库。隔防火墙外,有居民住宅。” 余满江转身对蒋云说:“必须立即控制火势!”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周茹突然提高声音说道,“厂内目前储存的油品足有10吨以上,随时会发生更大的爆炸,你们的力量不可能扑救这么大的火灾,不能作无谓的牺牲!” 包括贺子胜、孙明杰在内的消防官兵同时惊异,这是他们头一次见到反对扑灭火灾的业主。蒋云暗自打量周茹,见她面临巨大危机,说话时仍然神情镇定,不慌不乱,还真有泰山崩于面前不变色的风范,问道:“这家制药厂是你名下产业,如果不及时扑救,肯定会毁于一旦,片瓦不存。你居然说不救?” 周茹苦笑道:“我的损失肯定很大,错已铸成,无法挽回。既然如此,不能再有牺牲,铸成更大的错误。” 余满江插话道:“工厂周围还有居民住宅,不是你说不救就行,我们必须扑灭火灾。” 蒋云点头,对余满江说:“想到最佳的扑救战术了?” 余满江蹙眉思索。 蒋云对身后8名考生说:“你们是全支队的精英,赶紧想想,咱们集思广益。孙明杰,你有啥办法?” 孙明杰离蒋云最近,第一个被点到名,明显准备不充分,咬咬下嘴唇,说道:“这属于Ⅳ级火警,需要大量增援。现在到场仅有两台消防车,力量明显呈弱势,增援力量到达前,只能重点堵截,控制火势蔓延。”他的观点得到广泛附和,这个办法固然保守,但稳妥。 蒋云环视一圈,发现惟有贺子胜没有说话,喝问:“贺子胜,来,说说你的想法!” 贺子胜确实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犹豫不决,不敢轻易说出口,在蒋云喝问后,张开口,又迟疑地把话吞进去。 余满江看在眼里,喝道:“贺子胜,你有话就说,别一根麻绳提豆腐的模样,像个婆娘!” 贺子胜偏偏服余满江的骂,胸一挺,说道:“距离最近的中队得20分钟后才能到达,现在火势猛烈,燃烧迅速,随时可能发生大爆炸。我认为,仅仅堵截不行,必须打近战,以快制快,速战速决!” 蒋云眼睛一亮,追问:“怎样速战速决?” “目前仅有两台车,派一台车出一支泡沫管枪和一支直流水枪,靠近1号容器罐近攻,冲击、冷却罐壁、管道,见机猛射管道上和喷溅在火场地面的液体火,强行冲破,迅速扑灭车间内5个容器罐的火灾;另一台车负责堵截向皂素仓库蔓延的火势,保护毗邻建筑。” “好!”蒋云当机立断,果决地说道:“按你的战术展开战斗!” 贺子胜马上请战:“我要求在第一线靠近作战!” 孙明杰也跟着申请:“我也要上!”在场数名考生全都要求上第一线。 蒋云与余满江飞快地交流意见。余满江说:“既然决定破釜沉舟,靠近容器罐作战的人员不仅要有牺牲精神bbr>,还得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和精准的判断力。要出一支泡沫管枪和一支直流水枪,我看贺子胜和孙明杰行!” 蒋云认可。命令安康中队出动二号泡沫车扑灭容器罐火灾,贺子胜与孙明杰分别负责出泡沫管枪和直流水枪,6名战士配合;一号水罐车由安康中队长带领,李大达等人协助堵截火势。 命令刚下达,周茹抢步上前,神色焦急,拦住贺子胜说:“小伙子,不行,你们真不能进去,随时会车毁人亡的!” 贺子胜客气地推开周茹,说道:“董事长,您非常理性。但是作为消防员,我们不仅需要理性思维,更需要突破火线、奋勇直前的勇气!”说完,跳上消防车,向驾驶员下达指令,“出发!” 消防车冲入火海。 这是真正的火海,到处都在燃烧。1号容器在爆炸后仍然猛烈燃烧,毗邻的2号罐在燃烧同时不断发出“喳喳”的声音,似乎随时会发生爆炸。由于管道爆裂,1号容器罐泄漏出来的油品四处流淌燃烧,不少积聚在3号、4号、5号罐的底部起火,极易引起这3个容器罐管线的损坏,进而引发燃烧甚至爆炸。 贺子胜下车时脚下一溜,差点直接掉进火中,幸好被孙明杰一把拉住,贺子胜感激地拍他的手背,说:“明杰,我的泡沫管枪负责打容器底部的液体火,你的直流水枪负责冷却2号罐,防止2号罐因为高温发生爆炸。控制住2号罐,快速排除爆炸危险,咱们算成功一半,然后再各个击破,行不?” 孙明杰重重点头:“行!” 两人各司其职,迅速向后方供水员下达指令,实施扫射。 泡沫水混合液喷射出去,罐体液体火像被覆盖上一层白色牛乳,窒息灭火的原理令火势渐缓。孙明杰一边用直流水枪冷却2号罐壁,一边不忘观察贺子胜的行动,提醒道:“你得控制好泡沫进入油品的速度,不能超过3m/s,这样才能减少泡沫中的含油量,保证灭火效果!” 贺子胜采纳孙明杰的建议,迅速示意给身后相关操作人员,看着火势得到控制,喊话般地赞道:“你小子的理论学得还可以嘛!” 孙明杰得意地说:“那还用说,比你土豹子强多啦。”正说着,“哎呀”叫唤出声。 贺子胜紧张地问:“怎么了?” 孙明杰沮丧地回答:“火场气温太高,戴空呼器面罩也不管用,我的脸上肯定起泡啦。” 贺子胜讥笑道:“读几年书,变得娇嫩了,还起泡?” 孙明杰说:“去你的,我就不信你脸上没起泡?” 贺子胜的脸上当然也起泡了,不过他哪里会承认,咬着牙说:“你没见我打了三年火,活生生从白面书生变成黑脸包公,这张皮耐得住烤,不怕!” 孙明杰笑道:“贺包公,你仍然挺帅的,老实交待,有没有女朋友?” “你不是不知道首一中队,眼睛一睁,忙到熄灯,熄灯之后,火警又吹。哪来功夫想那茬!”贺子胜悻悻地说道,“倒是你,都说学校是滋生爱情的温床,你的女朋友在哪里?” 孙明杰也蔫了,“我追求过一位女同学,可人家不睬我。” “凭什么呀!咱明杰一表人才,前途无量!” “算了,别自吹自擂。那名女生是高考进的武警学院,正经的大学生,哪里瞧得起咱这种当兵出身的傻冒!” 贺子胜知道,孙明杰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一层自卑的,这时倒不好安慰,眼见液体火基本被控制,说道:“我上车间屋顶,从上方喷射泡沫液,咱们共同灭掉2号罐火灾!” 孙明杰望望屋顶,说:“你得小心点,上面仅仅铺着一层石棉瓦,别踩穿掉下来!” “没事儿!” 正说着,忽听一声“砰”的巨响,孙明杰大喊:“卧倒!”两人同时卧倒在地,“啪!”一块汽油桶爆炸后的大块铁皮掉落在贺子胜的脑袋旁边。贺子胜看看那块铁皮,回手摸摸自己的脖子,有一种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庆幸。 外围传来李大达和战友们焦急的问询,贺子胜和孙明杰赶紧回应,以安军心。 贺子胜示意暂停泡沫管枪的喷射,上下仔细观察车间的环境,然后扛来一架单杠梯,手脚并用,携带管枪到达房顶。他在房顶行走,找到喷射方位,开始喷射。 几炮泡沫液打出去,效果不佳,他脚步移动着,寻找更好的喷射位置。 孙明杰关注贺子胜,“嗨,你小心,那片石棉瓦破了——” 话音未落,贺子胜一脚踩穿石棉瓦,身子直往下落,他反应贼快,顺手抓住屋顶檩条,稳住身形。谁知檩条脆薄,“咔”地断裂,贺子胜在下坠时踹墙壁纵身一扑,抱住梁柱,又几乎不受控制地顺着梁柱急坠下去,最终跌滚在地。 孙明杰急问:“怎么样,有事没有?” 贺子胜这一下摔得不轻,觉得全身散架般地痛,咬咬牙,站起来,“天杀的石棉瓦,居然想要了贺爷爷我的命,再来!”随即,再次登上屋顶。 骂归骂,这回确实谨慎小心得多。找到喷射点,控制好喷射速度,2号罐的火势被成功扑熄。接下来,他又与孙明杰配合,扑灭1号罐火势。 贺子胜从屋顶下来,孙明杰喜滋滋地说:“两个罐体的火势已经得到控制,没事了!” 贺子胜“哎哟”叫唤道:“你的水枪怎么不出水了?” “供水不足,取水去了!”孙明杰说,“不过没关系,火都熄了,没有必要继续冷却罐体。” 贺子胜说:“这可不好说,如果罐体没有全面冷却,高温会有可能使容器罐复燃。” “你别在这里危言耸听。”孙明杰虽然这样说,不过旋即道,“既然你说重要,快,去帮我催催水源!” 贺子胜快步走出火场,迎面正碰上两台增援的消防车运水过来。蒋云和余满江正在组织支队人员,在周茹及制药厂职工的配合下,用人力车拖砂扑灭外围流淌油品的液面燃烧。看见贺子胜,蒋云喊道:“战斗进行很顺利,你和孙明杰干得不错,撤回来,共同扑救外围残余火势。” “支队长,现在说胜利为时尚早,罐体还没有完全冷却,要提防复燃。”贺子胜边说,边指划两台消防车,“快,赶紧出水!” 正说到这里,只听“轰”地一声,一道金光映亮眼帘,贺子胜变色,“一定是2号罐复燃了!”不由分说,抡起一支水枪,直冲火海。 余满江面沉如水,也抡起一支水枪跟着冲进去。 蒋云直接跑到一台人力车前,“推砂土,覆盖!李大达,组织群众迅速疏散!”随后,他推着人力车冲进火场。 除李大达等少数几人另有任务,其他消防官兵全部冲了进去! 周茹在他们身后失态地呐喊:“会爆炸的,会爆炸!你们别去,别去!”喊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哽咽。旁边有人将她扶住,说:“妈,他们是英雄!太了不起了!” 2号罐复燃! 卷土重来的火势远胜先前,爆炸随时可能发生,并极有可能带动3号、4号、5号罐连环爆炸! 砂土从罐口覆盖上去,没有用,火势猛烈,油品燃烧散发的热量在迅速增大! 余满江喊道:“出3支直流水枪,其中1支冷却、2支打压火势,再加1支泡沫管枪!” 现在的形势是余满江、贺子胜和孙明杰各出1支水枪,蒋云喊:“我与贺子胜交换,他熟悉情况,出泡沫管枪,我出直流水枪。除了必要的操作人员和驾驶员,其他同志一律退出火场!” 余满江喊:“支队长,您不能在这里!” 蒋云回喊:“你们要牺牲,还能撇下我这个一号?我和你们一样,誓与火场共存亡!” 其他官兵同声喊道:“我们誓与火场共存亡!” 蒋云厉声喊道:“执行命令,撤!你们有更重要的任务,立即协助疏散围观的群众,万一发生爆炸,不能有哪怕一名群众发生不幸,这是消防人的职责!” 在蒋云的命令下,官兵们含泪全部撤退,中心火场只剩下4个人。 蒋云一边喷水灭火,一边说:“同志们,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顶住,为群众疏散赢得时间!我知道,你们都不怕死,怕死的不会留下。但是,我们不能死!我们得想办法打赢这场仗!” 余满江说:“对,我们有赴死的勇气,更要有打胜的决心!” 蒋云说:“余参谋长,你分析下,我们最大的难点在哪里?” 余满江说:“除了罐顶的冲天大火外,2号罐出油阀处破裂,油品泄漏燃烧,产生两个燃烧点,无法采取倒罐的措施。而且,罐顶的沿口已被烧化,边圈扭曲变形,万一顶部钢板被烧熔化,汽油会直接泄下来把咱们几个熔化掉……” “难道我们没有一点优势,或者说取胜的希望?” “有。贺子胜在屋顶灭火,占据的位置可以压制住罐顶的着火点。我藏书网们的难点在罐底出油阀处。您看,因为罐中打入了泡沫液,油罐的液面增高,不断地溢油,我们没有办法靠近冷却罐体,更无法到罐底阀门处灭火。” 这确实是一个难题。看着孙明杰,他正在努力向罐底靠近,只有这样才能将水枪打到罐顶边沿,使水沿罐壁流下以最大限度地降温,但是随之流下的还有大量喷溅的油品,他不得不疾退十来步,才不至于被油品伤及。 怎么办?蒋云皱眉。 余满江侧耳,“燃烧的声音不对!支队长,油罐很可能马上爆炸!” 蒋云动容。 “我有办法!”贺子胜在屋顶喊,“我先放弃罐顶火灾压制,找最佳喷射点从上面压制正在下溢的油品,支队长和参谋长同时对罐底阀门出水枪冷却和压制火势,孙明杰负责覆盖,将火焰窒息。” 蒋云与余满江对视一眼,点头,同声说:“马上行动!” 贺子胜的泡沫如大片牛奶般喷射下来,孙明杰抡起两块石棉被,冲向罐底,两支水枪急流高压的水柱直击向罐底,也击在孙明杰的身上,他摇摇晃晃,但稳住身形,扑将上去,合身将石棉被掩盖在阀门处的火焰上。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仅有几秒钟的时间,孙明杰喘着粗气,在高压水枪的“急雨”浇淋下,声嘶力竭地喊:“熄了,熄了!” 余满江朝贺子胜喊:“好,好!集中力量灭罐顶的火势!我们负责冷却,不用担心!” 危机终于解除了。 3分钟后,罐顶火势被扑灭。不过,吸取复燃的教训,蒋、余、孙三人继续对油罐进行冷却,直至其他战士前来轮班接手。 精疲力竭的四人并排走出火场,取下消防头盔,露出被熏得黝黑且隆起大大小小水泡的脸。 周茹第一个迎上来,她很激动。大概,她已经不太习惯激动,所以她笑得有些局促,说话也不利索,紧紧握住蒋云的手,说:“首长,您和您的战士真让我们吃惊,我感谢你们!”说完,她居然弯腰,九十度鞠躬。 这时的贺子胜才真正感觉到腰痛腿痛,他用力捶腰,情不自禁想起三年前的住院。“中邪!我怎么总在火场摔跤,偏偏每次都没大碍!”他在喃喃自语中抬头,无意间看到周茹身后站着一名身穿紫色长裙的年轻女子,不由多看两眼,越看越觉得面熟,似乎曾经见过面。 那女子却款款走到贺子胜面前,双眸清澄,笑意嫣然,“贺子胜同志,我们又见面了!” 贺子胜嗫嗫道:“你,你是?” “你把我给忘了?我是冯媛媛啊!” 第九章 冲突大爆发 贺子胜实在没想到,冯媛媛竟是周茹的女儿。 在制药厂外,他俩简单地交谈几句,知悉她已经大学毕业留校任教。他足有3年没有见过她,再度相逢,第一印象是她更加美丽,那是浓郁的书卷气与优雅举止结合而成就的美丽,这令从火场滚打出来浑身像煤球的贺子胜自惭形秽。 其后,冯媛媛随周茹专程来首一中队慰问消防官兵。然而,很遗憾,她们刚进营门,贺子胜恰巧带队出警。等贺子胜归队,人已经走..了。 展路第一时间神神秘秘踱到中队部,对贺子胜说:“中队长,你注意到没有,那位周董事长的女儿对你有意思。” 贺子胜脱下湿漉漉的背心,光着膀子,一听这话,没来由心底一喜,却故作严肃状,“你瞎说啥?没事多琢磨战术操法!” 展路委屈地叫嚷:“我没瞎说!你出警后,她把我拉在一边打听你的事。” 贺子胜警惕地看着展路:“你对她说些什么?” 展路急忙一拍胸脯以示忠诚,“嗨,我能说什么?肯定把中队长你夸上天呗。”又凑近贺子胜,低声说,“她还问我,贺中队长的爱人在哪里工作啊?呵呵,我回答,咱们贺中队长还没女朋友呢。” “多嘴!”贺子胜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这天晚上,贺子胜接连出了两趟警,凌晨1点才睡觉,感觉疲惫至极。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基本上一觉睡到早操哨声响。奇怪的是,这天晚上,他居然做了一个梦。直至次日早操时,这个梦仍然异常清晰地在他的脑海徘徊不去。 他梦见冯媛媛。在梦里,冯媛媛依然身穿那条紫色长裙,居然站在他的家乡的樱桃树下,樱桃结果红彤彤,她紫色的长裙在风中翻飞,他感觉她在等待他,于是朝她飞奔而去。他跑呀跑,眼见马上就会到达她的跟前,谁知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赶紧抬头,她瞬息之间如烟雾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手中满满的……不知何时,竟握了满手的樱桃果。 这个梦太过奇怪,这是有生以来,除了母亲和姐姐之外,首度有异性窜入他的梦中。这个梦暗示着什么?暗示自己喜欢冯媛媛,想追求她? 贺子胜私下摇头。他承认,自己对这个女孩有好感,不过从来没有考虑过追求她。他与她的世界,隔得太远。 梦没能困扰住贺子胜,他从来不是一个沉湎于幻想的人。很快,他陷入新一轮的忙碌中。经过选拔,他与孙明杰分别被任命为特勤中队长和指导员。对于这个结果,孙明杰自然不满意。对此,支队领导分别对两人进行过谈话。 对贺子胜的谈话是:小贺同志,论业务技能素质,你与孙明杰不相上下,论理论知识水平,你不如孙明杰。之所以任命你为中队长,就是看中你的闯劲,你的敢打敢拼劲,以及应对突发事件的判断力。特勤中队是全支队尖兵中的尖兵,承担最为急难险重的任务,你得承担起这副担子,给咱们支队争光。另外,多向孙明杰同志学习,有事多商量,别搞独断专行! 对孙明杰的谈话是:明杰同志,你现在是科班出身的消防人,这样的专业人才在全支队百里挑一。任命你当指导员,是支队党委对你的信任,你沉稳、踏实、能干,与贺子胜同志是最好的搭档。党委把贺子胜同志交给你了,他有时冲动,你得看着他,努力搞好团结,把特勤中队拧成一股绳,做出点成绩来! 这番谈话下来,有扬有挫,有鼓励有压力,两个人心理上都找到了平衡。然后,一块儿搬进新建成的特勤中队。 特勤中队的两个头儿有了。不过,他俩是光杆司令,除了营门有位站岗的哨兵,底下尚无一兵一卒。工作的第一步是挑兵,从各中队选取骨干组建特勤中队。这个活不仅细,时间更紧,支队领导要求他俩半个月内确定人员名单。两人先从全市各中队战士名单中初选,再逐个现场考察,全支队57个中队,每天至少得跑4个中队考察,最远的中队得驱车4个小时,起早贪晚,总算在规定时间内将人马凑齐了。其中,展路和杨勇都从首一中队调配到特勤中队。 人齐了,得掀锅盖开饭。特勤中队建成时,生活、工作、学习的配套设施已经全部配齐,不过,新中队开张犹如两口子新婚次日做饭,切菜的时候发现刀钝,舀汤的时候发现没勺,第一次总是没经验,缺东少西常见。司务长头天给贺子胜列了一长条购物清单,第二天电气线路这边短路那边断路,第三天文书叫嚷缺乏参考资料,第四天登高平台消防车的曲臂一柱擎天,弯不下来了……总之一句话,那些日子贺子胜和孙明杰真没辱没“消防队”的称号,在特勤中队里四下“灭火”,既当爹又当妈不容易。 有一天,贺子胜与孙明杰正在议论接警电话的事情。两部“119”接警电话早已安装完毕,定好这天开通,以便次日特勤中队正式接警处警。可时间到了,电话没开通,联系邮电局,答复是已经开通,疑因线路故障所以无法使用。贺子胜便催邮电局赶紧派技术人员前来检修。等了一个多小时,技术人员没有到。贺子胜心里急,对孙明杰说:“咱们现在是聋子,要是明天继续聋,算啥事?” 孙明杰也急,还是劝慰贺子胜:“你别跳脚,人家指不定也很忙,邮电局也不是为咱消防队开的。” 正说着,营门哨兵跑来报告:“中队长,营门外有位姓冯的姑娘找您。” 贺子胜正急得上头,张口就说:“什么缝?我们现在需要补!把接警电话线路修补好!去,我现在什么人也不见!” 哨兵瞧见中队长火气正冲,连忙答声“是”,溜之大吉。 孙明杰诧异地说:“姓冯?嗨,贺子,你从哪里认识一位姓冯的女孩?” “啊?”处在急躁中的贺子胜一拍脑袋,霎时反应过来,叫声“糟糕”,连忙跑下楼,跑到营门口,问哨兵:“那位姓冯的……呢?” 哨兵得意地回答:“我按照您的指示,说您不见她,她已经走了。” 贺子胜在原地转悠两圈,失落地回到中队部。 冯媛媛离开后不久,邮电局的技术人员到达,很快搞掂线路问题。 第二天吃过早餐,贺子胜和孙明杰一左一右守在接警电话旁边,心情万分激动,等待特勤中队的第一个报警电话。 8时05分,两部电话同时“叮铃铃”响起,贺子胜催:“快接,快接!” 接警员特意按下免提,“您好,特勤中队119!” “啊,消防队吧?太好了,总算接通啦!” 接警员耐心地:“您好,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哦,这样的,我家住7楼,钥匙不小心掉家里,没办法开门,听说消防队有登高消防车,能不能帮我取钥匙?” 接警员没有回话,为难地看着贺子胜。 贺子胜没有好脸色,第一个报警电话居然要求特勤中队取钥匙,大材小用! 这时,孙明杰抓起话筒,和悦声色地说道:“好的,没问题。请把您的住址报给我。” 等到孙明杰放下话筒,贺子胜不悦地说道:“你这是干什么?我们该把电话转到其他中队去,咱特勤中队不干这陈芝麻烂谷子的闲事儿。” 孙明杰说:“这有什么办法?现在实行分散接警方式,这位报警人在咱们区域,电话就直接接到咱们这儿。还真能有警不出?不合适吧!” 贺子胜皱眉,“好吧,既然你说要去,这趟警你带队。” 孙明杰带队出警了。 没想到,特勤中队用登高平台消防车为市民取钥匙的事情,次日登上了《江临都市报》的头版头条。 文书乐悠悠地将报纸送交给贺子胜,手指新闻图片上的孙明杰,说:“没想到,孙指导挺上镜的,帅!” 贺子胜拿过来仔细看,新闻的标题叫做《消防特勤登高取钥匙解民忧》,配发的照片用的长镜头,一名战士站在登高消防车的工作篮里,正在打开住户的窗户,站在车旁的孙明杰露出大半个脸,作指挥状。 贺子胜把报纸扔给孙明杰,“兄弟,你有必要这样?取钥匙是咱的正经事?没办法的时候,干就干了,还四下宣传,惟恐别人不知道?让市民认为消防队没事干,今后取钥匙这种事全赖上咱们。这下可好,咱们彻底抢走锁匠的饭碗了,明天别有一群锁匠到咱们中队门口示威请愿!” “干了事,凭什么不宣传?”孙明杰不以为然地翻看报纸,“你不要以为非得干大事才行。有时候,小事情更能让群众理解和支持咱们消防。” “哎,我不是说大事小事问题。我是说主业,主业!当初支队党委对特勤中队是寄予厚望的!有取钥匙、掏马蜂窝那点儿工夫,咱们的战士能开展多少次技能训练,能研究多少次化工、高层建筑灭火救援预案?不能图一时的荣誉,把正经的>工作任务给荒废掉!” “听你话里的意思,我带队取钥匙是贪图荣誉,想上报纸显摆?”孙明杰生气了,“是因为我不服气你当支部书记、中队长,我当副手,所以特别地想露露脸?” 贺子胜冷笑道:“还真别说,就是你说的那样!你心里头那点想法我不知道?你就想通过这一手把我压一压。别假公济私!” 不能不说,孙明杰潜意识里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这下遭到贺子胜挤兑,自感有些羞愧,但表现在行动上是反守为攻、绝不认账。他恼火地抓起那张报纸,一把撕起两片,“跟你这种人没法搭班子,我不干了!”说完,扬长而去。 一连几天,两人互不理睬,原本吃饭时一个桌亲亲热热低声商讨工作,现在一人占一桌,各吃各自的,偶尔眼神相撞,一个扭头,一个低头。 也不知怎的,这件事情居然被余满江知道了,他亲自跑到特勤中队,关上中队部的房门,问:“你们俩怎么回事,搭成的班子刚凑合几天?针眼大的事情,俩大老爷们居然学小孩子闹脾气,你们也好意思?” 贺子胜说:“我俩工作理念不同,拧不到一起。” 孙明杰说:“贺子胜中伤我!” “我是直爽,实事求是。” “你那是自以为是!” 余满江一拍桌子,“还吵!” 两人马上住嘴。 “你俩多大啦?刚入伍的新兵?要不要学泼妇骂街,或者你抓我一把,我吐你一脸?”余满江转脸先骂贺子胜,“贺子胜,孙明杰说的没错,你小子现在越来越自以为是了。你别忘你是谁,你是特勤中队支部书记。你的责任是什么?是团结,是带领。有不同意见,你要接纳,你要协调,你要争取,你不能总是拍着桌子说‘听我的’,那是匪气!我以前也有这种匪气,妄自尊大,你得改!” 转过头,接着骂孙明杰,“孙明杰,这件事你也有错。指导员是干啥的?除了业务,你得会做政治思想工作。该忍的时候得忍,该通的时候要通,现在可好,针尖对麦芒,两名主官吵架,吵得全特勤中队听得见,这种不团结的形象树立起来,叫中队的战士怎么看你们?他们在汇报工作和思想的时候,会不会为难:该向中队长,还是向指导员汇报?如果只朝其中一人汇报,会不会得罪另一个?” 贺子胜和孙明杰被骂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余满江将人造革公文包夹到腋下,站起来说:“大热天,跟你们说话费劲。都一把年纪的人,啥时候让我省省.心?我走了,你们自己好好掂量,别让我把你俩撤换喽。” 余满江走后,贺子胜咳嗽一声,率先开口:“明杰,这件事是我的错,我道歉。” 孙明杰嘟囔一句:“我也有错。” “明杰,说句老实话,当上特勤中队长,我既高兴,压力也挺大。一心想做出大事、干出成绩,证明咱们特勤中队有实力,证明我自己有能力。所以,我确实急躁了,请你原谅。”贺子胜望着孙明杰的眼睛,诚恳地说道。 孙明杰想了想,说道:“贺子,其实你说得对。我得老实向你承认,我确实嫉妒你,确实想压压你的势头。嗬,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说的是实话。你应该知道,我希望走得更远,飞得更高,拿破仑也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当然,我爱消防事业,这两者之间不矛盾。所以,我俩一定要团结。团结,对于你来说,咱们特勤中队才有可能出成果;对于我来说,只有出成果,才能‘进步’。” 贺子胜边笑边望着孙明杰:“你呀,这根一心往上爬的筋啥时能松下来?” 孙明杰伸出拳头:“那么,为了我们各自的目标,携手共进?” 贺子胜将自己的拳头碰上去:“达成共识!” 一个月很快过去。这段时间内,特勤中队接到的报警电话林林总总几乎全是小事,包括取钥匙、掏马蜂窝、用液压剪断开卡住女入手指的戒指、用液压多功能钳撬开发生故障的电梯门……也处置过不少家庭火灾事故,偶尔增援其他中队的战斗。 那天中午,贺子胜处警归队,误过午餐时间,食堂给他煮了碗面条,正在中队部“忽忽刷刷”地吞咽,岗哨上来报告:“中队长,营门口有位姑娘指名道姓找您。” 孙明杰一拍大腿:“快请人家上来!”岗哨应命而去。 贺子胜瞪着孙明杰,“喂,好像是说找我的吧?” 孙明杰怪笑,“别不好意思假正经,一定是那位姓冯的女孩。上次你没见到人家,瞧你回中队部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贺子胜摸摸自己的脸庞,疑惑地自言自语:“不会吧,我至于那样?明杰,你少来调侃我。”说归说,他三两下收拾好碗筷,收捡干净办公桌,顺带拿毛巾擦擦嘴,再将略带污痕的毛巾藏到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刚关上抽屉,听到敲门声,然后是朗朗的问话:“可以进来吗?” 贺子胜和孙明杰坐正身躯,同声答道:“请进!” 门被推开,走进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穿红蓝相间的格子衬衫,牛仔裤,平底波鞋,朝气蓬勃。 贺子胜一怔:这不是冯媛媛。只是,此人看上去又有几分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便带笑问:“请问,您是?” 女子快步走进来,简捷明了且理直气壮地说:“我找贺子胜。” 贺子胜不明究理,凭直觉感到此女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但仔细回想,自己可没得罪过什么人,便站起身,伸手,“你好,我就是贺子胜。” “哦,是你?”女子走到贺子胜办公桌的对面,侧着脸将他从头瞧到手,又从手看到鼻,然后撇撇嫣红的嘴唇,“也不过如此嘛!论帅,比不过刘德华,论靓,赛不过张国荣;论权,消防小部门针眼大小一块儿地,凭什么跩上天!” 见女子气势汹汹,没有握手的诚意,贺子胜收回右手,“同志,我好像不认识你。”言下之意,指她有没有认错人。 女子冷笑一声,扭头坐上办公桌对面的木椅,顺带将斜背的牛仔挎包挪到面前,翘起二郎腿,说:“咱俩确实没见过面,你确实没得罪过我。不过,你开罪冯媛媛,那就是得罪我蒋一娜!” 冯媛媛!贺子胜心里“咕咚”一声,想到上回的“误撵”,那样扫一名女孩的脸面,委实有愧,这位蒋一娜想必是为这件事情兴师问罪来了。正想解释,只见蒋一娜“啪”一拍桌子,把几份文件震到地上,“姓贺的,你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女孩子三番两次撕下面皮主动找你,你要么避而不见,要么撵人家走,要么视而不见,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冯媛媛嫁不出去,非得找你?告诉你,从中学开始,追求媛媛的比医院门诊部的病人还多,车来人往……” 正说到这里,孙明杰“噗”地笑出声。蒋一娜转移视线,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他,“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 孙明杰掩嘴笑,“你说的对。不过,你的形容,哈哈,有你这么形容人的吗?什么,什么医院门诊部的病人……” 蒋一娜怒道:“我在医院工作,当然要这么形容。”忽然止住话,张大嘴看面前的孙明杰,“我认识你!你,你是……” 孙明杰同样地张大嘴,惊愕地手指对方,“你,你……” 这下轮到贺子胜惊诧:“怎么,你俩认识?” 孙明杰瞪眼,有点儿气急败坏:“你就是当初那个骄横护士!” 蒋一娜说:“你是那个不听话的消防队员!几年不见,换身虎皮,还真当自己是老虎?!” 贺子胜连声追问:“怎么回事?” 孙明杰侧身附耳低声说:“贺子,你也见过这泼妇的,三年前,王中队长牺牲,我住院那回。” 这么一提醒,贺子胜马上回忆起来,孙明杰在抢救首一电影院火灾中被砸伤,当时确实有位刁蛮的护士坚决不许他出院。好了,这下不是冤家不聚头,居然两人再次碰到一块儿。 蒋一娜隐约听到“泼妇”二字,当即跳起来指着孙明杰骂:“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尊重女性?没文化,没教养!” 孙明杰不屑地嘟囔道:“你也得照照镜子,看自己值不值得尊重!” “我凭什么不能得到尊重!三年前不准你出院,是出于医务工作者对患者的爱护;现在来你们单位,是为朋友两胁插刀!”蒋一娜现在双手叉腰,长长的脸蛋因怒意蕴上一层潮红,天气热,汗水在额头流淌,抿嘴,那凶狠凌厉的目光简直能将孙明杰的脸皮剐下一层,“小子,我给你3秒钟时间,马上向我道歉,不然,我跟你没完!” 孙明杰其实有些心虚,毕竟在中队部骂女孩为“泼妇”,说出去不是一件长脸的事情。但是就这样服输道歉,太掉份儿,太堵心,把脖子一梗,扬头说:“别作梦,有本事拿消防斧砍我的头。让我低头?‘红门’没这规矩!” “三。”蒋一娜念。 贺子胜看看这两个冤家,朝孙明杰使个眼色,示意他说句话道歉,孙明杰不回应。贺子胜陪笑打圆场:“我替他道歉,蒋一娜同志,对不起。” 蒋一娜继续念:“二——” 贺子胜想,可怜的明杰,今天“火场”的中心无端转移到他那儿。为兄弟情谊,还是将中心转移回来吧,插嘴上去:“蒋一娜同志,你刚才说我对冯媛媛既避而不见,又撵人家走,还视而不见,天大的误会!你得听我解释,她第一次来,我确实出警,不是躲避她;第二次嘛,我正在为工作着急,没有留意她来;至于什么视而不见,这完全没有的事吧,我冤枉得很!” 蒋一娜一脸不信,斥责道:“别狡辩!你们男人,既爱撒谎,又会狡辩,只有女人傻,居然会相信。” 孙明杰“啧啧”说道:“你多大年纪,骂人这么毒。” 蒋一娜想到与孙明杰的事情还没有了结,扭头正准备说话,贺子胜急得要命,连连朝孙明杰使眼色,把话题拉回:“真的,我确实不明白什么叫视而不见,给我点提示行不行?” 蒋一娜狠狠瞪孙明杰一眼,对贺子胜说:“在30分钟前,江临师范大学宿舍发生火灾,你去救火了,对吗?” 贺子胜点头,“是啊。” “你救完火,没看见媛媛在路边朝你招手?” 贺子胜发呆,大致回想一番,肯定地说:“没有!” “骗子!”蒋一娜忿忿,“媛媛说,她当时穿大红色的长裙,特别朝你招手,你回头看过她一眼,然后上车走了!媛媛伤心得很,回头到宿舍哭,恰好我打电话过去,当下问了又问,她才肯说出来。你说,你说,你凭什么……” 这下说得贺子胜恻然。是啊,凭什么?虽然他确实冤枉,比窦娥还冤三分,没吃早餐就出警,想到归队时会误中餐,出警的战士跟着自己饿得头晕脑花,哪里有心情观看心仪已久的江临师范大学美景,甚至压根没想到冯媛媛这个人。然而,他没有料到冯媛媛对自己有那层意思。有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孩子喜欢自己,还为自己流下珍贵的泪水,不由不让他感动,不由不令他为自己的疏忽抱愧。 此时,望着蒋一娜咄咄的眼神,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叫做说不出口。表态,说自己一定不再犯同样的错误?算了吧,人家不是来祈求你的,你当自己是神,高高在上?不妥。道歉?更显得荒唐可笑,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还包含拒绝的暗示。贺子胜头一回发现自己的智商和情商有大问题,他似乎不懂得表达、倾诉和解决个人情感问题。 这个时候,岗哨卫兵及时出现,没有拉警铃表明不是警情,但上气不接下气,“报告中队长,蒋支队长,来了。” 话音刚落,蒋云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 贺子胜和孙明杰马上立正,支队长蒋云喜欢搞这套突然袭击,突击检查人员在位情况、装备车辆保养情况,甚至有一天半夜跑到中队查哨查铺。今天,任何异常没有,贺、孙两人很自信。惟一的异常,是在中队部多了位地方女性。得为这位女性的来龙去脉做好汇报准备,而且,一时半会讲不清,麻烦。想到这里,贺、孙两人同时暗暗瞪蒋一娜一眼。 果然,蒋云一进门,首先把目光聚焦在蒋一娜身上,贺子胜连忙上前解释:“支队长,这位女同志……” 话没说完,蒋一娜嬉皮笑脸地冲蒋云喊了声:“小叔。” 贺、孙两人只觉得晴天霹雳“轰隆隆”从头顶滚过,整个脑袋比被火场烟熏过还要迷糊。 蒋云板着脸,似乎不假辞色,贺子胜注意到,仍有一缕宠爱的笑意由眼角处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蒋一娜上前挎住蒋云的一边肩膀,边摇晃边说:“我来向消防官兵学习,听说他们从江临师范大学的宿舍楼里救出1名学生。” 蒋云将信将疑,“真的?就为这个?” 蒋一娜说:“当然是真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医院院长派我来联系,想让医院跟特勤中队搭对警民共建文明单位。” 蒋云点头:“这主意不赖。特勤中队的抢险救援任务重,啥时候请你们医院的专家来中队讲一堂课,说说火场的急救知识。” “好勒,没问题!”蒋一娜欢快地回答,冲蒋云和贺、孙两人摇手,“那我先走,再联络!” 听着蒋一娜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蒋云带笑无奈地摇头,“我这个侄女呀,从小被宠坏了,骄横跋扈,放肆放纵,今后还真不知道谁能管得住她呢。” 贺子胜没有注意到,听到这句话后,孙明杰的眼睛不着痕迹地亮了一下。 蒋云对中队进行一番巡检后离开。随后,中队接到出动命令,增援光明路中队的一起小型商场火灾事故处置,由孙明杰带队。 傍晚时分,孙明杰归队,拉住贺子胜攀谈。 孙明杰说:“我从光明路中队李大达那儿得知一个震撼性消息。” 贺子胜不以为意,“路透社,还是透露社?” 孙明杰说:“你肯定关心这条新闻——任老正闹着提前退休。” 贺子胜差点把水杯掉地上,追问怎么回事。 孙明杰说:“听说余参谋长向支队党委提出建议,他认为分散接警的方式不科学,影响灭火力量的调配,建议新建消防指挥中心,实行统一接警、实时调配力量。” 贺子胜暗自汗颜,对于分散接警的弊病,自己只知道发牢骚,余满江却在积极想办法解决,真是天壤之别。不过,新建消防指挥中心与任老有什么关系?他那么热爱消防事业,怎么会主动要求提前离开? “支队党委决定,既然建立消防指挥中心,火警瞭望塔可以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其实也对,所有的报警电话全接到指挥中心了,还要人瞭望做什么?况且,现在啥都是现代化,不少单位配置计算机,电脑代替人脑,人工费力不讨好,这火警瞭望塔继续留下纯属浪费警力。”转而,孙明杰又惋惜地说,“不过,消防这事儿,经验很重要。在灭火方面,培养一名经验丰富的战士,怎么也得一两年时间;在防火方面,更要具备丰富的阅历,才能对各行各业各类场所做好监督指导。任老一走,损失哟!” 贺子胜叹口气,心头郁闷。在任老的心中,火警瞭望哨是他最后的阵地、惟一的希望。贺子胜不敢想象,任老失去这个阵地后会怎样地失落。 当晚,酩酊大醉的余满江“突降”特勤中队。 他走进中队部的时候,贺子胜正在研习新配置的有毒气体检侦仪的用法。 余满江身穿便服,“砰”地推开门,走进来。贺子胜放下手中的装备,正要上前敬礼,却发觉不对劲。 余满江喝酒不上脸,所以从脸色看并无异样,甚至走路的姿势如常稳健。他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到第三步时,忽然身子一歪,贺子胜没来得及扶,眼睁睁看着他没能攀住茶几,皮球般滚倒在地。趋近一闻,浑身酒气;大概又淋过雨,发问有一股冲鼻湿气。 贺子胜哭笑不得,只得立即关上门,半拖半拽把余满江拉上木沙发平躺。 余满江鼻子里哼哼,“贺子,我醉了没有?” 贺子胜知道对付醉酒的人得哄,说:“你没醉,没醉。” “瞎扯,老余我明明醉了。” “哦,醉了,醉了。” 余满江顺手拍贺子胜一巴掌,“又瞎扯,你欺负我,我没醉!” 贺子胜无可奈何,转身倒一杯白开水,说:“喝白开水,稀释酒精浓度。” 余满江醉眼惺忪,将水杯推开,“你哄我,这是酒,不是水!” 贺子胜觉得不理睬他方为上策,任由他睡一晚沙发吧,大不了夜半时分扔条薄毯给他盖。于是索性回过头,继续研究有毒气体检侦仪。 没过多久,余满江开始哼歌。他一大老粗会唱什么歌?翻来覆去,无非《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句心里话》和《打靶归来》,听得贺子胜想找块破布将耳朵堵住。 哼着哼着,贺子胜突然发现,此人的音调在变异,偶有颤音夹杂其中,接着,那颤音演变为呜咽。 贺子胜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年王伟牺牲,余满江将泪水紧紧含在眼眶,由始至终,没有放肆流淌出来。今晚的余满江,躺在沙发上的余满江,居然落泪了!不仅落下泪,甚至咧开大嘴,孩子般呜呜哭泣。 余满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嚷:“我对不起老任呀,对不起我师傅……” 贺子胜顿时懂了,原来这才是余满江醉酒的根本原因。 “贺子,你知道吗?是我提出改分散接警为集中统一接警的,是我提出建新建消防指挥中心的,是我建议撤掉水塔瞭望哨的,”余满江坐起来,抱住脑袋低声哭,“我亲手朝老任的心窝子里狠狠剐上一刀。我有罪呀,我有罪!” 贺子胜劝慰道:“也许可以向任老解释的。” “解释?”余满江发出一声苦笑,“拟定正式报告之前,我专程去瞭望塔,话没说完,直接被赶下来,这是第一次。写好报告,我再次去,想好好向他解释一番,他看也没看,将报告撕成两半。” 贺子胜点头,“任老那脾气,拗。如果自己不能拐过这个弯想通,别人左右不了的。” “我同样的拗,明知道老任反对,还是把报告递交上去。在我递交报告的同时,任老也递交上一份报告,列举历年来火警瞭望哨及时发现火警的案例,包括首一电影院那起。”余满江叹口气,“不过,支队党委最终采纳的是我的报告。” 贺子胜心想,这倒是真的,咱们仨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拗,不肯服输。 余满江说了这番话,酒劲再次上头,歪在沙发上,拉住贺子胜的手,来来回回地说:“我知道他生气,这辈子可能不会再认我这个徒弟。不过时代发展,时势变化,消防工作必须顺应时代呀。只能这样,没办法,没办法……”念叨到第25遍的时候,脑袋一歪,总算睡着了。 贺子胜被余满江的酒气熏得半醉。他趴在木沙发的扶手上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任老,满怀悲怆;一会儿居然想到冯媛媛,他对自己说:知足吧,贺子胜,天上掉馅饼地让你入党、提干、当特勤中队长,现在还掉下那么好的姑娘,你得对她好。转念又一想:贺子胜,你少自作多情,你以为你谁,馅饼只往你嘴里掉?说不定人家受到打击不会再来了,你已经错失宝贵的机会了! 脑子里乱七八糟混沌一片,不知不觉鼾声如雷。 第十章 抢险结情缘 急促的警铃声响起。贺子胜先醒,窗外一片迷蒙的混沌,显然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余满江则惯性地一骨碌弹跳坐起,醉意全消,精神百倍,问贺子胜:“哪里的火警?” 贺子胜没法回答。扭头一瞧墙上的电子时钟,指针在4时45分。 孙明杰风风火火闯进大队部,“你俩都在?快,江京高速公路118公里处发生交通事故,一辆储罐车大量泄漏!” 贺子胜提起指挥服往身上套,抓紧时间问:“储罐里存放的是什么?” “具体情况不明。支队下达命令,由咱们特勤中队主战!”孙明杰在紧张中带着几分应战的雀跃。 一听这话,贺子胜精神愈加振奋,声调拔高七度:“那还等什么?集合,马上出发!”随即,两人一前一后往外冲。 “哎!你俩跑那么快干嘛?赶紧给我找一套装备!”被甩下的余满江不满地在他俩身后叫唤。 近1小时车程后,特勤中队抵达交通事故现场。同期到达的还有支队长蒋云,以及市政府分管安全工作的邓副市长、市公安局朱副局长,现场成立救援指挥部。 这是一起车辆连环相撞交通事故。昨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湿滑,第1辆客车车速过快,失控侧翻横在道路上,尾随其后的4辆车旋即发生“多米诺骨牌”效应,追尾碰撞。 距离高速公路最近的光明路中队已经在李大达带领下到达,并做先期现场侦察和处置。 蒋云首先询问现场情况。 李大达汇报:事故现场相撞的5辆车中,1号为客车,司机死亡,30余乘客中有20名已经被疏散和救出,部分受伤较轻的乘客被交警送往医院救治,但因车体被撞严重变形,仍有10余人被卡在车中,一时难以施救;2号、3号、5号均为货车,其中2号、5号车中的正副驾驶员全部死亡,3号车的驾驶员跳车窗逃生,身负重伤已被送往医院;最糟糕的是4号车,这辆储罐车的驾驶员和押运员当场死亡,可是储罐被撞开一个长30cm,宽17cm的裂口,罐内液体大量泄漏。 蒋云问:“罐内液体是什么?查清没有?” 李大达答道:“仔细检查过罐体,除车身标有一个‘爆’字外,没有任何品名标识。目前……无法确定危险物品种类。” 蒋云将余满江、贺子胜、孙明杰等人召集到现场指挥部,商讨对策。 经过紧张商讨,现场指挥部达成三条共识:其一,在无法确定危险物品的品名和理化性质的前提下,..全体指战员必须加强个人防护,佩戴空气呼吸器,以免误吸毒气;其二,立即封锁高速公路,考虑到泄漏物品有可能为易燃易爆化学危险品,为防止遇火发生爆炸,迅速出一支水枪对泄漏品进行稀释作业,同时禁绝火源;其三,迅速查明泄漏品的种类。 指挥部做出分工:特勤中队负责搜救任务,分别由贺子胜和孙明杰带领两个战斗组,使用特勤装备,救援第1号车内的被困人员;李大达负责稀释泄漏品并协助高速公路交警加强外围警戒;余满江负责查明泄漏品。 立即分发装备,贺子胜将有毒气体侦检仪移交给余满江,然后提起铁铤就往车祸现场冲。余满江连忙拉往他,一头雾水地问:“这有毒气体侦检仪上半截像电子手表,下半截像灯座,管用?” 贺子胜三两句简要说明使用方法,一边往现场跑,顺便回头加上一句:“这玩艺儿今天正式开封启用,现代化与实战结合管用与否,还得参谋长您用实践来检验。” 余满江四下望:“哪儿有固定电话,我得给任老打电话。” 侧翻的大货车横卧在路边,在有星无月的夜晚,路面黑油油像一汪水田,警车和消防车的车灯照射过来,看见“水田”里横七竖八散落着行李、衣物,满地碎玻璃。 贺子胜和孙明杰弯腰,打亮强光手电筒照进车内,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一名头部冒血的中年妇女,本已昏迷过去的她受到光线刺激,激动地低声呻吟,睁开的双眼散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其他尚有意识的乘客陆续发出声音,有的用微弱的声音喊:“救命,救命……” 贺子胜提高声音,安慰道:“乘客们,我们是消防员,特地来救你们。请相信我们,一定可以救出你们。现在,大家不要太激动,不要高声喊叫,注意保存体力。” 一番仔细侦察,贺子胜发现影响救援最关键的因素在车门。车门因挤压变形已经无法打开,前期获救的人员都是靠窗坐或者身体没有被卡住的,目前被困车中的人员基本不能自主行动,要想救出被困者,必须打开救援通道! 他对孙明杰说:“时间就是生命,里面有重伤员,流血过多,挺不住太久。我们得缩短营救时间。救援从两个位置同时开展。你,带领4名战斗员从车的后部破窗施救,注意,破窗时要仔细小心,不要对伤者造成二次伤害;我带领4名战斗员从车头门展开救援。” 孙明杰点头,马上展开行动。他的进展顺利,割开玻璃车窗后,随着一声欢呼,一名伤势较轻、足部轻微被卡的中年男性被成功救出。 跟在贺子胜一组的展路问:“中队长,怎么破拆车门?” 贺子胜先敲敲车门,再摸摸厚度,果断地说:“先撬再剪切。上铁铤,启动液压剪切器!” 1米长的消防铁铤被递到贺子胜的手中,一名战士用强光手电筒照明,贺子胜卸下空气呼吸器,瞅准车门的接缝处,插进去,用力,撬! 贺子胜额头上的青筋直冒,车门岿然不动。 孙明杰那一组在救出3名受伤者后,在车后部的救援受阻,只能寄望于打开车门,为了救援方便快捷,他同样早已解下空气呼吸器,前来帮忙,与贺子胜合力握住铁铤。 “一、二、三!” 没见效果。 贺子胜狠狠地揩把额头上的汗,搓搓掌心,喊:“再来!我还真不信我拗不过它!” 蒋云主动上前:“来,我带头,大家伙儿一起喊号子!” “好!”参战官兵共同喝道。 插上铁铤,贺子胜沉心、静气,对孙明杰说:“当喊到‘三’的时候,我俩用最大的力气,顶起!行不行?” 孙明杰笃定地点头,“咱们合作,天下无敌!” 无数个声音同声吆喝:“一、二——” 随着那声“三”亮堂堂地吆喝出来,孙明杰大呼一声:“好!”贺子胜疾声道:“上液压剪!” 车门被撬开不足半指的窄缝,液压剪硬生生插入,油泵启动,闹耳的“嗡嗡”声中,钢铁制成的车门如同软沓的面包,生生被切割成两片,无力地耷拉下来。 车门被剪断,犹如一道锃亮的阳光照人车中,被困人员刹时看到生的希望,叫喊声、求救声、痛哭声四起,撕心裂肺。 一直密切关注救援进程的邓副市长此时稍稍松了口气,对蒋云说:“幸亏有特勤中队的装备,要不然,这车门哪能这么容易打开。特勤中队为咱们政府立大功了!” 蒋云自豪地笑笑,说道:“装备与人的素质、精神,相得益彰。” 贺子胜与孙明杰快速商量,“按由外及内的次序施救,我带展路、杨勇进入车内实施作业,你组织其他战士在车门口递送伤者,加快救援步伐。” 第一位被救出来的是位60开外的老太太,她的大腿被垮落的行李架钢条居中刺穿,失血过多,神志不清,嘴里偶尔喃喃冒出几个呼救的音符。展路和杨勇合力抬起压在她身上行李,用液压剪强行剪断刺中她的钢条,将她解救出去。半分钟后,他们成功解救出那名头部冒血的中年妇女;3分钟后,第三名被困者也被救出;紧接着又过了5分钟,另外2名被困者被先后救出。 贺子胜继续朝车的内部深入,手持电筒呐喊:“还有人吗?” 不一会儿,传来清晰的回答声,是女子的声音:“有,还有两个人,我们在副驾驶座的位置。” 贺子胜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摸索,同时追问:“你们伤势怎么样?哪里被卡住?” “我没有受伤。另一位,他的双腿被卡住。” 这时,贺子胜已经到达副驾驶座所在位置。在强光手电筒的巡梭下,一名十七八岁、中等个头的女孩跃入他的眼帘。 他将电筒光先照在她的脸上,从头到脚检视一番。这女孩正巧坐在司机的后座,确实没有受伤。不过,在她右前方的副驾驶座上躺着一名20岁出头的男青年,面色苍白如纸,不时低声呻吟。 贺子胜对女孩说:“你既然没有受伤,赶紧下车,这里交给我们消防队施救。” 女孩摇头,说:“我不下车,我得看着他。发生车祸后我一直跟他说话,不让他昏迷过去,现在更不能走。” 贺子胜上前探过男青年的脉搏,心头一沉,这个男青年流血过多,情况十分危急。在这危急时刻,最不能丧失的就是信心,亲人之间的相互关切鼓励确实很有必要。于是他没有坚持让女孩下车,叮嘱她:“你在这儿也行,请你协助我们工作,多多鼓励他。他的情况很危险,施救也有一定难度。” 女孩眨眨大眼,连连点头。 孙明杰已经跟上,两人仔细研究救援对策。 孙明杰说:“这名男青年的情况与其他被困者不同,他的双腿被车辆前档板和右档板卡得太死,单纯利用液压剪很难拓宽作业空间。” 贺子胜考虑顷刻,说:“不如试试用电动破拆组合,对右腿旁边的挡板进行扩张?” 说干就干,他们将电动液压扩张剪架到右档板位置,开始实施扩张作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男青年的双腿不停地流血,血液溅到正在施救的贺子胜和孙明杰脸上、身上,浓厚的汽油味夹杂血腥味,窒息的气息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 扩张剪启动,轻微的颤动随即牵动男青年腿部的剧烈痛楚,“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贺子胜听得揪心,手不禁微微发抖。 “嗨,忍一忍,消防官兵正在想办法救你。”女孩说道,语调轻松,似乎面对的不是艰难的救援,而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 男青年喘息,低声呻吟道:“痛,痛得受不了。我想睡觉,睡着就不痛……” “千万不能睡!你要睡了谁陪我聊天?要不,我再给你讲故事?” “你已经讲过……讲过好几个了……” “新的故事,你肯定没听过……” 他们说诘问,贺子胜焦急地朝孙明杰使眼色,低声说:“不好,液压扩张剪有效扩张范围只有20公分,取不出腿。” 声音虽低,还是被男青年听见,他喃喃说道:“没用,我的血液快流光了,我要死了……” “你别胡说。”女孩打断他的话,既带笑,又有些嗔怒地说:“就这一会儿,你流的血能有多少?我是学医的,替你计算过,不够400CC呢,就这点量,当做献血医院也不收呢,不顶用。” “不会吧……我上月献过200CC血,你骗我。” “谁有心思骗你。再说,你坚持了这么久,眼看可以得救,这个时候放弃可不划算。来,不听故事,咱们猜谜语。” “什么……谜语?” “很简单,我出题目,你来猜,你要赢了,得请我吃饭。” “赢,还得请吃饭?”男青年无奈地苦笑,腿部再一阵剧痛,脸扭曲成一团。 “那当然。”女孩理由气壮地说,“我对你有救命之恩。赶紧听题:有一个字,人人见了都会念错。这是什么字?” “这,这……太简单,不就是……是‘错’字嘛。” 女孩拍手欢呼:“你赢了!” 贺子胜和孙明杰同时笑着站起来:“同志,恭喜你,施救成功!” 就在女孩与男青年说话的当口,贺子胜和孙明杰找来三角木,在液压扩张剪扩张的前提下,进一步拓宽作业空间,接着,他们采用扩张直径更大、功率更强的机动剪扩两用钳进行再次扩张,将男青年的双腿成功取出。 医院的救护车赶到,在贺子胜等人的帮助下,医护人员将男青年抬上救护车。 孙明杰兴奋地一边擦脸上的汗与血,一边对贺子胜说:“真不容易,我们救出整整10个人!”又凑近了,低声对贺子胜说:“那位蒋一娜,在做现场救护!” 贺子胜顺着孙明杰的视线望过去,果然瞧见一袭白衣的蒋一娜翩然立于救护车旁,正为伤员挂吊瓶,于是朝孙明杰谑笑道:“怎么,不喊她作泼妇?” 孙明杰自我解嘲:“算了,好男不与女斗。” 这句话提醒了贺子胜,他说:“哎呀,方才那名女孩可真不简单,咱俩能够成功施救,她功不可没。而且你听清楚她的话没有,原来,她跟那名男青年没任何亲属关系,居然这么热心助人。” 孙明杰难得地赞同点头:“没错,挺能干的女孩。” 贺子胜说:“得亲口向她道谢。”边说边四下张望,还没寻觅到女孩的身影,却听见余满江急促地呼喊:“贺子,赶紧过来!” 贺子胜跑向余满江所在的4号车侧翻位置。 余满江一筹莫展,颇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模样,手持有毒气体侦检仪,围着泄漏品打转,说:“你来,你来,我们没法确定泄漏品的品名。” 贺子胜上前摆弄一番,无奈地咳嗽一声,说:“《化学危险品》手册里列出的化学危险品有6000多个,光靠这种仪器恐怕没法确定。” “我就知道!”余满江一脸忿忿,“咱们消防检验器材的科技含量还得大步提升,现在跟实践需要差得太远了。咦?不对,贺子,你咳嗽的声音不对。” 贺子胜捂嘴再次咳嗽,“大概方才救援时,我呐喊次数过多,现在咽喉有些痛。” 余满江神色警觉,“怎样的痛感?还有哪里不舒服?” 贺子胜不在意地说:“没啥,有点儿刺痛,像被细针扎着似的。” 余满江脸色沉下来,“你怎么把空呼器摘了?” “还不是为救援时方便,那么窄小的车厢,哪能背负空呼器呢。”贺子胜委屈地叫冤。 余满江不理他,转头叫孙明杰。 孙明杰跑步过来,余满江把手电筒朝他身上一晃,惊叫:“小孙,你的眼睛怎么红通通的,充血了?” 孙明杰浑然不觉,“没有!”抬手打算揩眼睛,有人伸手过来,勒住他的手腕,说:“别动!” 余满江与贺子胜同时惊喜地喊道:“任老,你来了!” 刚刚赶到的任老没有回应他俩,直接由余满江手中夺过手电筒,仔细观察孙明杰的眼睛后,说道:“泄漏品对皮肤、呼吸道有强烈的刺激作用,一定是一种高毒性和高腐蚀性的化学物质。” 任老带来了希望的曙光,余满江喝令贺、孙两人:“还不快命令所有战士戴好空呼器。”回头,脸上平添几缕讨好的笑意,追问任老,“那您能判断出品名吗?” 任老淡淡地回答:“我不是神仙。再说,你们不是已经有先进的仪器装备吗?怎么,仍然识别不出?” 余满江讪笑:“仪器再好,比不上人脑。现在最流行的电脑不也是人发明的?师傅您就是全市消防部队最精细的人脑。” 任老戴上老花镜,迷着眼睛,查看盛在容器里的泄漏品样品形态,说:“你少来哄抬我。” 余满江见任老沉迷入工作氛围,也就静默地等待,不再插嘴。 任老又闻又嗅又看,甚至将容器样品倒在地面观察,并跑到罐车泄漏处查看,十余分钟后,对余满江说:“很有可能是硫酸甲酯。” 余满江挠头:“您能确定?” 任老说:“不能。可以将样品交递江临大学或者市内科研机构做试验分析和对比,但是需要时间。” 余满江说:“时间紧迫,咱们哪能这样空等。” “嗨,这里有一个电话号码!”贺子胜在车轮胎旁叫嚷。他佩戴空呼器后,围绕罐车转悠,在罐车尾部告示牌后,发现一排极细小的数字,应当是电话号码。 余满江马上下令:“报告指挥部,赶紧尝试拨打这个电话。” 在现场指挥部里,孙明杰用临时安装的紧急电话机拨通对方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这台储罐车的车主,听说发生车祸,车主惊叫:“罐车里装载的是硫酸甲酯,毒性非常大!” 泄漏品的品名得到确认。 指挥部里,邓副市长关切地询问:“硫酸甲酯有哪些危害性?” 任老介绍道:“硫酸甲酯有醚样气味,微溶于水,油状,我是根据综合评判大致确定的。它有剧毒,对呼吸系统、皮肤有强腐蚀刺激作用,影响神经系统和血液系统,能损害心、肺、肝、肾等功能。空气中含1%的硫酸甲酯气体,吸入人体就有致命的危险!” 蒋云说:“目前的状况是,大量泄漏的硫酸甲酯已经流入高速公路两侧的农田;咱们靠近救援的消防官兵,已经有5人不同程度出现咽喉刺痛、眼膜充血等症状。” 邓副市长点头,说:“作为消防部队,你们没有承担这类抢险救援的责任。不过,现在全市也没有专业力量和队伍来处置这样的泄漏事故,所以,请你们制定下一步的救援处置措施。” 蒋云说:“我们建议,第一,马上控制危险物品,请政府调集公安干警立即采取修筑围堰>、紧急调运石灰进行现场处置,控制被污染的农田,阻止污染扩大;第二,组织乡镇、街道干部,立即疏散附近村民;第三,有可能的话,调集防化部队,对消防车和现场的警车、其他车辆全部进行洗消作业。” “行!”邓副市长马上表示首肯,同时关切地加上一句,“你们要迅速把受伤的5名官兵送到医院进行救治。” 贺子胜和孙明杰均被蒋云列入“必须立即送医院救治”的范围。然而,他俩都不肯走,因为他们看到,在政府的统一调集下,大批公安干警还有政府机关干部一批批抵达现场,在这个时候让他俩离开,怎么甘心! 蒋云和余满江催促他俩:“救护车就在外围,赶紧去紧急治疗,这是命令!” 任老则不咸不淡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难不成你俩一个想当哑巴指挥官,一个想当瞎子消防官?” 这时的贺子胜几乎无法出声,每发出一个音符,都挟带着刺痛。他按住喉结,朝任老吞咽出一句话:“只要,您在,我们就在。” 任老像被哽住了,不说话。 余满江看着任老的眼睛,诚恳地说:“师傅,您是我们的精神动力,留下来吧,我们需要您。”这是喧嚣的救援现场,警车红灯来往,呼喊惊叹交杂,脚步及刹车声此起彼伏,在这热闹嘈杂的背景映衬中,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却清晰有力。 贺子胜看到,任老慢慢抬起头,一贯淡漠的脸上隐约透出几分笑意。 蒋云扶了扶任老的肩:“老任,新鲜出炉的特大好消息,全国消防部队支队级以上单位马上全新组建防火监督处,专门从事防火业务指导工作。老哥哥,你有更好的用武之地!” 这个消息不仅令任老精神明显一振,连余满江也禁不住喜形于色,说:“真的?那咱们消防部队真正与武警内卫不一样了,除司令部、政治处和后勤处外,添加了防火监督处。消防工作,看来会很快打开新局面的!”一边说,一边继续催促贺子胜和孙明杰,“你俩还愣着干什么?为了这新局面,你俩也得快去治伤!” 贺子胜和孙明杰无奈地,一步一回头往外围挪动脚步。一不留神,迎面与人相撞。 贺子胜正要道歉,抬眼一瞧,撞上的正是客车里的那名女孩。 贺子胜欢喜地打招呼:“你……” 感谢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出来,女孩惊诧地打断他的话,说:“哎哟,你的呼吸道被灼伤,赶紧去医院!我有事,再见!”她朝他招手,匆忙往前跑,迅速地消失在晨曦薄雾中。 贺子胜和孙明杰走到外围,碰见协助警戒的李大达。李大达像遇见亲人,热络地朝贺子胜招手:“贺子!你来得正好,警戒区外有个女孩点名非要见你,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嘿嘿,是不是你女朋友?” 贺子胜大窘,心想:我从哪里来女朋友! 孙明杰推他:“快,去见见,说不定是你的冯媛媛。”一边高声回答李大达,“对,就是贺子的女朋友,快放人家进来吧!” 贺子胜说不出话来,只能瞪孙明杰,心道:什么叫“你的”冯媛媛? 李大达1.90米高大的身躯一晃,从身后闪出一道苗条的人影。 贺子胜定睛一看,突然间觉得全身的血液不再流动,整个人怔在那里。 这个人,真的是冯媛媛! 她穿一套净白的短袖运动T恤,扎马尾辫,相当随意,也看得出,她出行匆忙,来不及多做打扮。这次救援行动十分重大,相关媒体应该进行了报道,她一定在知悉消防队出动后,迅速赶到现场。 他与她相隔十余米,他的视力一贯好,他很想看清此时她脸上的表情。然而,毒气侵扰了他的视力,不仅眼睛酸楚无力睁大,而且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他分不清,究竟毒气让他想流泪,还是,面前的人,或者说,他心中的感情,令他想流泪。面前的女孩确实真心地喜欢他,真正地关心他。这令他怎能不深深地感动,怎能不动容? 他不由自主地,完全不能自控地,一步步朝她走近。 她也同样。 走近,他看见,她明亮的眸子上似乎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她脸上的表情,既像高兴的想笑,又像羞涩的犹豫。 她突然间发出一声惊叫:“你流血了!”这声惊叫带着明显的哭腔,她连声追问,上下打量,有些失控的惊慌,“你哪里受伤了?我们马上去医院!” 他醒悟过来,连忙哑着声说:“没,我没受伤,身上的血迹,全是救人时,不小心,不小心溅上的。”为示诚实,他伸直胳膊滑轮式舞动,踢开双腿左右晃摆,得意地说,“瞧,没,没事吧。” 冯媛媛“扑哧”一笑,羞涩地低声说:“别显摆了,比狗熊跳舞还难看。” 贺子胜说:“怕你担心。” “我确实担心,我真的害怕。”冯媛媛忽然哽咽,她别过头,流泪。晶莹的泪水一滴滴洒下,滚落到白色T恤衣领上,露珠般滑动,滚落地面。 此时的贺子胜,恨不能将她滴落的泪珠一粒粒收捡,放进怀中。他的心口处有莫名的心痛和不忍,他突然生出给她一个拥抱的念头,然而理智又迅速将其遏制住,因为身上的战斗服有可能沾染危险化学品,这瞬间令他完全忘却咽喉的损伤,语言功能暂时性恢复正常:“别哭了,赶快离开这里!” 冯媛媛一愣,哀怨地抬眼瞥去。 “这里很危险!”他的语气中透着十分的关切与诚恳。 冯媛媛又是一愣,反而走进一步,合身依靠进他的怀里,轻轻揽住他的腰。 第十一章 集体婚礼 就这样,贺子胜与冯媛媛确立恋爱关系,开始正式交往。多年后,贺子胜回思当时情境,不得不慨叹世事如戏,生活远比小说或者影视剧精彩,它像一座迷宫,充满变化,满溢悬机。 冯媛媛戏称两人的约会为“典型革命式约会”。约会的形式堪比单线联系的地下党接头,地点设定在距离特勤中队5分钟路程的凤凰公园。冯媛媛像情报在手急需递交的那方,十有九回由她主动打电话给贺子胜,贺子胜的答话以“嗯”“嘿”“好”为主,由此定下“接头”的具体时间。时间到了,冯媛媛站在凤凰公园入门左侧第二棵歪脖子柳树下,望眼欲穿;贺子胜则由特勤中队跑步前进,没有特别事情耽搁的话,总能恰好踩中预定的时间,到达。 当然,约会时难免发生一点磕磕碰碰。比如冯媛媛总想挽着贺子胜的手散步,贺子胜身穿警服,怎样也不肯违反条令“勾肩搭背”;还有一次,他俩散步到公园的幽静处,冯媛媛半喜半羞地闭上眼,示意贺子胜吻她,贺子胜左望右盼,最终没敢吻上去。为这个,冯媛媛气恼得半个小时不搭理他。 其实这些倒不算什么,顶烦人的是两人刚照面,还没来得及将对方看个仔细,贺子胜的BP机“嘀嘀”作怪,催促他赶紧回中队处警。平心而论,冯媛媛实在够理解贺子胜,碰上如此情形,不高兴归不高兴,倒从来没有使过小性子阻拦。 两人恋爱期间闹出的最大一场别扭发生在1997年2月,起因是贺子胜“非常过分”,竟然将冯媛媛的生日忘掉! 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这属于男人与女人“两大物种”的大差别。男人通常认为生日、纪念日不代表实质意义,只要“心中有你”即可;女人则将男人能否记住她的生日、第一次约会的日子,当做他是否真心的标志。忘记生日,那是该直接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况且,这是两人恋爱后,冯媛媛度过的首个生日,在中文系高材生冯媛媛的的词典里,涵义深远。为此,生日前半个月,她隐讳地“提示”过他。 贺子胜呢,不是傻子,确实记在心上,并且假公济私借水源调查的时机,在商场首饰专柜选购了一条宝光熠熠的珍珠项链,花去他存折数目的一半。但是,非常不巧,冯媛媛生日当天,江临市一家小型歌舞厅发生火灾,大量人员被困,贺子胜带队奋战7个小时扑灭大火,救出20余人。回到中队后,累得将自己甩倒在床,蒙头大睡。自然,这一“甩”也将冯媛媛的生日“甩”掉了。深夜,睡狮猛醒,把脑袋一拍,糟糕!以百米速度冲入中队部,拿起电话拨打。整整等候一天的冯媛媛提起电话,一言未发,“啪嗒”,挂掉。 贺子胜素来越挫越勇,毫不懈气,其后几天继续拨打。回答他的,不是忙音,就是“啪嗒”。 弹腿蹦跳的兔子发了蔫。贺子胜开始上火,中队挂钩梯训练时,逮住展路没有系安全绳的问题,从头骂到脚,再从脚骂到头,那股怒意简直能渗入展路的脚趾丫,一向开朗活泼的展路气得两滴眼泪直在眼眶转悠。 午休时间,贺子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孙明杰敲门进来,坐在床沿上,“怎么,把爱将瞎吼一通,现在心疼睡不着了?” 贺子胜坐起来指手划脚叫唤:“我哪里批评错了?展路那小子,自以为技能好,不注重防护,这样下去会出安全事故的。” “好,好,至少不是为这个睡不着觉。”孙明杰笑起来,拍拍贺子胜的肩,“那么我知道原因了——” 贺子胜没好气地:“你知道啥!” “冯媛媛生你的气,所以你浮躁,心烦,沉不住气。” 贺子胜撇嘴,“你学会未卜先知了?” “我不是神算,”孙明杰扬眉..一笑,“是你家冯媛媛最好的朋友,蒋一娜,她告诉我的。” 贺子胜更为惊奇,将孙明杰上下打量,一巴掌狠狠拍到孙明杰的大腿,在他“嗷嗷”叫痛时,说道:“我明白了!我懂了!瞧你这副小人得志的臭模样,你小子在玩地下动作!说实话,你跟那位蒋大小姐,是不是——”贺子胜将左右两手的食指拢凑在一块儿。 孙明杰笑呵呵点头。 贺子胜来了兴致,屁股挪挪,腾出一半的位置拉孙明杰坐稳,“说说,你俩怎样好上的?” “就是上回医院和咱中队联合开展警民共建活动,她被派来跟我联络。嗯,我觉得她挺不错的,上个月送了一束玫瑰花给她,就这样……嘿嘿。”孙明杰含含糊糊地说。 “哇,你居然学会送花!”贺子胜哇哇大叫,“明杰,还是你有一套。” 孙明杰耸耸眉毛,说:“我好赖读过几年大学,怎么可能连送花也不懂?喂,贺子,你千万别告诉我,谈这么久的恋爱没送过花给人家女孩子吧。” 贺子胜羞愧地别过头,他真没送过。 孙明杰做鄙视状,“没见过你这种人,放眼江临市,大概只有冯媛媛这位充满英雄幻想的大小姐对你着魔。现在连她也生气了,反思一下吧,小子!” 贺子胜放下姿态,做谦虚的咨询状,“明杰,你和我一样,够忙的,难道蒋一娜不生气?” “当然生气。”孙明杰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是没见识过她的大小姐脾气。她跟我呀,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 贺子胜瞪大眼睛,“明杰,我太佩服你,你居然受得了!喂,不会因为她的家庭背景,你才去追求她的吧?!” 孙明杰很坦白,“她特别漂亮?她性情好?她能持家?贺子,兄弟,我对你说实话,我就是因为她的家庭背景好,所以去追求她。你也知道,我在总队的处长表哥已经转业,帮不上我。蒋一娜的叔叔是支队长,更重要的,你知道吗,她的父亲是市政法委副书记!” 贺子胜难以接受孙明杰的想法,“明杰,我劝你,你得好好考虑。没有感情,你们能幸福吗?万一,蒋一娜的父亲不能帮助你,那么……” 孙明杰说:“贺子,你应该相信我的品行,我不是坏人、不是骗子吧?我想,我的选择没有错,许多人与我的选择相同,他们既获得事业的成功,也拥有温馨的家庭。我也能做到。” 贺子胜说:“那么,你完全不需要爱情吗?” 孙明杰不以为然地笑了,“爱情?爱情是女人的幻想,是成功男人的坟墓。” 贺子胜并不认同,又感到难以说服孙明杰,只得说道:“好吧,祝你好运。明杰,我仍然坚持认为,靠自己努力打拼拥有的东西,更为牢固、稳妥。” “这是你与我的不同。贺子,你太傲气,太好强。我呢,觉得做人能屈能伸,该示弱时低下头,才能少走一点弯路。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能理解你,希望你也理解我。” 贺子胜思索着说:“你的话有一定道理。让时间 6765." >来检验生活吧。” 孙明杰笑道:“现在接受检验的是你。想让冯媛媛原谅你,想到办法没有?” 贺子胜愁眉苦脸。 孙明杰说:“我刚跟一娜通过电话,她正在帮你想办法。” 贺子胜跳下床穿鞋,“还等什么,赶紧去问问她!” 两人奔入中队部,孙明杰拨通蒋一娜的电话,按下免提。 只听蒋一娜说:“媛媛呀,她特别中意贺子胜的英雄气概。那一次,贺子胜头也不回冲进随时可能爆炸的油罐火场,霎时把她那颗芳心给勾走了。所以,要来刺激一点的。你们特勤中队不是有缓降器吗,叫贺子先埋伏在媛媛的办公楼对面,等她下课走出来的时候,‘嗖’地从楼顶直降而下,正好落在她面前。保管既惊喜又浪漫!” 贺子胜听得直喘粗气,说:“蒋大小姐,你以为咱们拍动作片呢?我看,只惊不喜。” 孙明杰陪笑,“一娜,呵呵,这个办法稍微有那么一点儿离谱。咱们特勤中队哪能干这种事情,要让蒋支队长知道,我们哥俩可就活不成。” 蒋一娜忿忿地说:“没胆子!这么有创意的主意,你们不敢做。好,还有一个简单的办法。” 贺子胜赶紧问是什么办法。 蒋一娜说:“媛媛恋爱后像中邪,发疯一样喜欢上台湾女作家席慕容的诗,四下收集作品。我算服了,怪不得人家说爱情成就诗人。现在,她正在寻找席诗人的《时光九篇》,据说全市各大书店脱销,你要能找到这本书,保准能哄她开心。” 孙明杰替贺子胜拍板,“不就一本破书?咱们拿锄头掘地三尺,..t>找出来!”话音转低,腆着脸说,“一娜,你也知道我跟贺子成天守在中队,走不开,找书的事,你得多帮衬着。” “既没胆量,也没诚意!”蒋一娜骂道。不过,骂归骂,她倒爽快,“算了,为我最好朋友的终生幸福着想,我尽量帮帮你们。” 翘首企盼一周后,贺子胜终于等到蒋一娜的书。 撕开牛皮信封,贺子胜掏出书,由喜变忧:一本已经翻破的旧书。他朝孙明杰噘嘴,“这样的破书,怎么能送人!” 孙明杰不慌不忙,“咱们可没说送这本书。我的想法是,你照抄一遍,送给冯媛媛。” 贺子胜瞪眼,“抄?有没有搞错!想要我的小命,什么时候才能抄完!” 孙明杰拿起书翻给贺子胜看,“你瞧,诗集嘛,一行几个字,还有那么多空段,一晚上绝对搞定。你亲笔写的东西,更显诚意,比送新书管用。” 事实证明,“抄书”的办法确实有效。当贺子胜将花费整整一个通宵抄完的笔记版《时光九篇》送给冯媛媛时,她脸上的笑意怎么掩也掩不住,当即边走边翻看,偶尔偷眼瞅瞅贺子胜,然后装作不理睬他,转头继续看书。 贺子胜逗她说话,“我的字好看,还是诗好看?” 冯媛媛送他一记白眼,“当然诗好。你的字,像癞蛤蟆趴白纸,一个赛一个呆。” 贺子胜指指自己的脸,“虽然呆,不过癞蛤蟆的最大长处是耐看。” 听他这么说,冯媛媛一时没忍住,“吃”地笑了一声,随即又板下脸,继续低头看书。 贺子胜纠缠她,“说说,在癞蛤蟆抄的诗集里,你最喜欢哪首?” 冯媛媛被缠不过,指给他看,说:“我最喜欢这首,《素描时光》。” 她嘴角噙着微笑,低声念道:“在等待中,岁月顺流而来,君临一切。” 当她全神贯注垂首于诗集,并缓声将诗句读出,晶亮的眸子深处,隐蕴一缕深沉,眉宇秀美,神色柔和。也不知怎的神差鬼使,贺子胜情不自禁,凑上去,在她的脸颊吻了一下。 “呀——”冯媛媛像被小蜜蜂蛰了,弹跳着连退好几步,幸好被眼疾手快的贺子胜抓住手腕,才没有掉人凤凰公园的后湖,不过她的脸蛋红通通的,好比刚刚成熟的樱桃果儿。 两人总算重归于好。 眨眼间,七月流火,冯媛媛趁学校放暑假的时机,跟随母亲周茹全国各地旅游一番,回来后打电话给贺子胜,“我把咱俩的事情给妈妈说了,我爸我妈说,明天下午见见你。” 贺子胜傻乎乎地问:“这,干什么?” 冯媛媛在电话那头跺脚,“难道你不希望被我爸我妈认可?” 贺子胜头顶烈日坐在篮球架下苦思冥想10分钟,最终只得去找孙明杰讨教。 听过贺子胜的话,孙明杰酸溜溜地说:“让你见家长?好事呀,想想我,主动要求过好几回,一娜的父母到现在仍然没答应见我。”话锋一转,补充道,“不过呀,这件事也有两面性,要是你表现不佳,被家长否决掉,那就挂掉啦!” 一听这话,贺子胜更加紧张起来,连连追问应该怎样在“未来岳父母”面前表现。 孙明杰说:“你是大老爷们上花轿,头一回;可我,还没上轿呢。问我,顶什么用?” 贺子胜着力捧抬:“你是我的政治指导员,你不关心我的个人幸福问题,不帮我想办法,我就打光棍,赶明儿你跟蒋一娜结婚,我天天去你家蹭饭。” 大概是“跟蒋一娜结婚”这句话很入耳,孙明杰眉开眼笑,于是提醒贺子胜要带礼物上门,绝不能两手空空。 经过热烈讨论,两人将礼物确定下来:冯父是市直机关的公务员,平常喜爱写写画画,“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送上一支好钢笔;而据冯媛媛说,母亲周茹喜爱收集丝巾,那就痛下血本,送一条高档丝巾。 第二天中午,贺子胜左手拿钢笔礼盒,右手拎装丝巾小袋,正准备出门赴约,刚走到营门,警铃大作。他习惯性一跃登车,杀向火场,急得孙明杰在车后大喊:“贺子,这场火警我替你出,我……唉……”捶胸顿足。 这场火属于缠斗。火灾发生在责任区一处废弃的仓库,没有人员被困,损失也极小。然而,仓库内外柴草堆积,火星随风四散,落到柴草堆上,四面火起。那柴草本有些潮湿,遇火高温后易燃烧且易复燃。东面的火刚刚灭熄,西面又复燃,打掉南面,北面火再起。典型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直至下午两三点钟,终算完全扑灭。 贺子胜的BP机一直响个不停,此际拿出一瞧,双目发直。足有20条来自冯媛媛。最后一条留言尤其严厉:“10分钟内,你不赶到我家,从今往后,不用再来!” 贺子胜一瞧留言时间,离最后期限仅剩8分钟!当即,三下五除二,剥下战斗服扔给展路,拦住一辆出租车往冯媛媛家赶。 到达冯家楼下,摁门铃,冯媛媛亲自开门,自然没给他好脸色。贺子胜朝她展示被水浸得半湿的警服衣袖,“瞧,刚打完火,第一时间赶来!” 这是对付冯媛媛的杀手锏。她向来摆不出横眉怒目的模样,只要看见她眉尖略蹙,眼神一凝,就是恼了。现在,她眉心舒展,虽然神色不太热络,但行动很贴心,附着他耳畔,低语叮嘱:“待会儿机灵点,多赔不是,捡动听的话说。” 贺子胜连连称是,甩着双手跟在冯媛媛身后。走了几步,觉得有啥事不太对劲,心里头怪怪的,空落落的。 冯媛媛家原有的楼房3年前在火灾中损毁殆尽,后来由周茹出资重建,建成三层四方形的欧式风格小洋楼。贺子胜首次重返“战斗故地”时,险些以为走进安徒生童话的世界。 由门厅至一楼大厅,10步距离。踏到第7步时,贺子胜浑身一激灵,他明白哪里不对劲:礼物呀礼物,他居然忘在消防车上啦! 脚下不由一顿。 冯媛媛惊讶地看他一眼,“怎么啦?”那时的冯媛媛也是傻孩子,她压根没有“礼物”的概念。因此,她没有半分迟疑,一把推开面前古色古香的铜制大门,恰好一阵轻风穿堂而过,厅堂边角那钵四季秋海棠的花瓣应风而起,几片红铜色飘飘零零洒上两人肩头。 到这时,贺子胜不怯场了。他按照“每分钟116步,每步75厘米”的标准队列动作要领,齐步走,进大厅,瞄准并肩坐在厅堂沙发正中的两人,呈九十度鞠躬,“叔叔好,阿姨好。” 首先发出笑声的是坐在侧旁的冯家爷爷奶奶,二位老人对这位“救命恩人”青睐有加,一左一右拉他坐上沙发,左一句右一句地夸奖。 “瞧,小伙子多齐整。” “发生火灾那天,多亏他啦!” 冯父戴眼镜,穿短袖灰色衬衫,儒雅地微笑,语气温和,“小贺,刚下火场?瞧这浑身湿的,简直可以挤出水,媛媛,还不赶紧拿条热毛巾来。”冯媛媛欢笑着答应一声,奔往卫生间。 贺子胜心头一暖,心想,有戏,媛媛的爸爸待我不错!正思忖着,周茹开腔了:“小贺,你家在哪里啊?” 周茹身着一袭米色长裙,说话时正手执茶壶,不紧不慢地朝贺子胜面前的茶杯注茶。细看之下,她颇显年轻,俨然成熟版的冯媛媛,分明相若的面部轮廓,周茹刚硬如瓷,冯媛媛温润如珠。她抬头冲贺子胜微笑,眉宇间却有一种犀利逼视过来。 贺子胜凛然,心知今天最大的“对手”应该是面前这位“未来丈母娘”。他与周茹见过两次面,一次在安康制药厂的火灾现象,一次在周茹亲赴中队慰问。印象中,“未来丈母娘”属于典型铁娘子,能力强,干练、精明。当下,他不敢马虎,也并不遮掩,简要将自己家在农村的情况一五一十道明。 刚说完,爷爷奶奶接嘴:“农村不错,农村孩子实诚,踏实!” 冯父附和,“现在城乡差距越来越小,农村发展挺快,而且自然环境好。” 周茹抿下一口茶,似嗔似怪地低笑一声,说:“爸、妈,瞧您们!好像我挺嫌弃农村的,我就那样没见识?只是呀——”她放下茶杯,看着贺子胜,“咱家就这么一个女儿,总希望她今后的日子过得好,对不对?” 贺子胜马上诚恳地表态:“阿姨,您放心,我一定会对媛媛好的。” 周茹示意贺子胜喝茶,看着他将小杯铁观音灌入肚中,“好不好,不能仅凭一张嘴。小贺,你.跟媛媛的事,我也是刚听说。那孩子,还挺害羞,瞒着我。我跟你不是头一回见面。说实话,对于你,还有你的职业,我打心眼百分百赞赏。我相信你的为人,能够为别人的生命奉献的人,绝不会成为坏人,也会对自己的亲人好。问题是,我听说部队管得挺严。如果,我是说如果,今后你俩成了家,你能顾家吗?能好好地照顾、呵护媛媛,不让她受一丝一毫委屈吗?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按照我们的想法,凭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并不指望她当什么官太太、阔夫人,只希望她真正快乐,没有负担、自由自在地生活。” 这席话说得贺子胜低.下头。在前来冯家的路途中,他在肚子里编排了一大锅“糖衣炮弹”,准备用来“砸中”未来的岳父母。此时,他倒觉得,说出自己能做到的,说出心底的实话,才对得起面前四位长辈,也算不辜负冯媛媛。于是,他坐正身躯,诚心诚意地说道:“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作为一名消防员,一名现役警官,我有肩负的职责,我无法向你们保证可以每天陪媛媛,对于她,我难免会有不周全之处。但是,我能向你们保证,我会将媛媛放在心窝当中,一辈子真心对待她。请相信我。”这番话真诚感人,爷爷奶奶频频点头,朝冯父使眼色。 冯父领会,点头正要表态,却被周茹按住手,“别插嘴,听我说。”转头问贺子胜,“小贺,阿姨考你一个问题。如果某一天,你正在出警的时候,突然接到媛媛的电话,她哭着说病得很厉害,让你赶紧送她去医院,你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周茹本人,既较真又生硬。贺子胜垂下脑袋,思索好一会儿,才回答说:“阿姨,我会请邻居帮忙送媛媛去医院,在处理警情以后,马上去照顾媛媛。” 周茹冷笑,“小贺,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你完全可以给予我们另外一个答案。我很奇怪,难道你连说点动听的取悦一下我们,也不愿意?” 周茹话语犀利,贺子胜一激动,连忙站起来说:“阿姨,我确实可以说大话,指天划地发誓。但是,我希望能陪媛媛一生,能与你们长期相处,成为一家人。所以,我在你们面前展现的应当是最真挚的我。希望你们认同的,是站在面前的我这个人,而不是一些华而不实,或者无法达成的誓言。” 周茹也站起身,她面目沉静,看不出是否动怒,却摆出了送客的姿态,说:“小贺,我承认,你是一名优秀的消防警官,但是非常遗憾,我不看好你与媛媛的交往,不看好你们的将来。请你先回去,我们一家人得好好探讨这件事。” 爷爷奶奶大惊失色,冯父急拉周茹的衣袖,周茹无动于衷。 贺子胜没有走,他说:“阿姨,您能不能告诉我,我不能让您认可的原因,我究竟有哪些问题?” 周茹淡淡地抬眉看他,说道:“你没有错。你的问题在于,你无法带给媛媛幸福。” 贺子胜说:“我跟媛媛相处很好,您不能随意判定我能否给她带来幸福。幸福,这两个字不是您说来算数的。要我说,我贺子胜能给她带来幸福。” 周茹冷笑:“看,这就是你的问题。你凭什么这么笃定?你浑身上下一股军人的悍气。你以为爱情和幸福像你们消防员灭火,水洒下去,立竿见影?孩子,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爱情。” “妈——”冯媛媛正喜滋滋地手拎热毛巾回来,见到眼前情形,将毛巾往茶几上一搁,生气地嚷道:“妈,要是没志气,没理想,没有责任和担当,算什么男子汉!我不喜欢你给我介绍的那些文诌谄、说话像唱戏的那些家伙。” 贺子胜眼见面前形势控制不好将会火山爆发,拉住冯媛媛,劝道:“媛媛,别跟阿姨吵,有话好好说。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我还是先走一步。” 贺子胜离开后,冯家母女在冯媛媛的闺房里进行过一场长谈。 周茹叹道:“媛媛,凭你的条件,外面那么多好小伙子,你怎么喜欢上这个人。” 冯媛媛说道:“妈妈,你难道不觉得,现在油头粉面能干的男人太多,像贺子胜那样,有英雄气概,敢打敢拼,充满事业心和责任感的男人,越来越少?” “傻女儿啊,”周茹摇头,“他确实是英雄,他确实有责任感。但是,你想过没有,他的英雄气、他的责任感是对他的工作、他的部队而言的,不是对你。孩子,针不扎到肉里,你不知道痛。一个男人,如果事业心和责任感过于旺盛,会很难顾及到你和家庭!事业和责任会占据他生命空间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爱情和家庭最多能占据他百分之十的精力。” “我如果能占据这百分之十,已经足够啊!” “对于女人来讲,要男人的百分之九十还嫌不够,你会满足于百分之十?!” “我有工作,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不是很好?难道非得天天跟他粘在一起儿?妈,这也不是我的性格吧。”冯媛媛不以为然地说。 “媛媛,”周茹拉女儿坐在身侧,爱怜地绺过她的长发,“妈妈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贺子胜。你中学的时候,喜欢看闲书和小说,我从来没有管你。别的小女生爱看琼瑶言情小说,你却只翻武侠小说。你景仰那些飞檐走壁、解民于倒悬的侠客,你崇拜英雄,所以你把对英雄的崇拜与期待全部寄托在贺子胜身上。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的只是一个影子,一具幻相。生活,是真实的,不能靠幻想和感觉。” 冯媛媛默默思考,然后摇头,说道:“不完全是这样,妈妈,您得相信我,我现在是大学教师,我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和处事办法。我承认,当初第一眼喜欢上贺子胜,确实有所谓的英雄情结在其中作怪。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真正爱上了他。我喜欢他的果敢,他的英伟,他的能干,他的真实。” 听了冯媛媛的话,周茹沉吟良久,问道:“媛媛,你能不能告诉妈妈,你理想的人生是怎样的?” 冯媛媛微微笑,脸上充满憧憬:“很简单呀,妈妈您一直知道我的,我想要的生活就是简单、自由、快乐。” “简单、自由、快乐。”周茹喃喃地将这6个字重复一遍,叹息道:“这也是妈妈一生追求却无法达到的境地。你的父亲是个好人,但是他太窝囊,我不得不做女强人,支撑整个家庭。不要以为我愿意当女强人,你要知道,从古到今,所有的女强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我总希望,自己达不到的理想能在我的女儿——你的身上实现,做一个小女人,单纯地快乐着。” 冯媛媛亲昵地搂住母亲的脖子,“那让我来替你实现吧。” “媛媛,你现在的模样,确实像小女人。不过,我总觉得呀,你骨血里的某些东西还是跟我一脉相承的。” “是吗?您指的是什么?” “孩子,你是看武侠小说,看 href='2116/im'>《简爱》,看 href='2119/im'>《傲慢与偏见》长大的。你14岁生日的时候,我问过你,你最喜欢哪位女性?你说你喜欢简爱。确实,简爱坚强、智慧、独立,是现代女性的楷模。不过,媛媛,我从来不希望你成为她。女人要有女人的活法,快乐就好,简单就好,不用活得那么累。只是……”周茹遗憾地低声说:“妈妈得打击你。极有可能,你会吃苦,你会对贺子胜失望,你有一天会变成简爱,变成无坚不摧的女强人。” 冯媛媛一笑,纵身扑到母亲怀里撒娇,“妈,你想得太多!咱家的经济条件不错,我和他结婚不愁房子不愁经济,家具家电一应俱全,现代家庭也没什么家务活可做,能吃什么苦?” 周茹刮刮女儿的鼻子,“你年纪太轻,不懂,你以为做家务叫吃苦?女人真正的苦处,是你需要他时,他不在身边;是你的辛劳痛苦,他无法为你分担;是家庭的所有重担,由你一人……” 冯媛媛打断母亲的话,赌气说:“就算吃苦,我也不怕!” 周茹看着面前的女儿,她眸中闪耀熠熠晶光,沉浸于爱河,凝视良久,问:“媛媛,你真的爱他吗?” 冯媛媛脱口而出:“爱,当然爱!” 周茹无奈地说:“那好吧。年轻人能任性地爱一场,不容易。” 冯媛媛惊喜地跳起来,“妈妈,你答应了?” 周茹说:“媛媛,刚才我说过,我不能达到的事情,总想你能达到。既然真爱,做为母亲,我怎么忍心扰乱你的美梦?庆幸的是,时代不同了,作为女人,即使人生的选择有误,还有机会自行纠正,不会像旧时代,永难翻身。所以,媛媛,妈妈支持你!” 冯媛媛发出一声尖叫,扑到母亲身上又亲又啃。 当年年底,贺子胜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大bbr>事,与冯媛媛成婚。 举行婚礼前,他请了10天假,带未婚妻回乡探亲。 这是他入伍后第二次探亲。头一回探亲是在提干后不久,当时心情忐忑,缩头缩脑,生怕迎头碰见钱二岔,谈起当年“枪”与“哥”的旧账。后来一打听,钱二岔早几年跟亲戚跑城里打工,多年没有回过乡。 这回探亲,全套马裤呢尉官常服,一杠三星,外带手挽一位漂亮的城里媳妇儿,颇有点衣锦还乡的意味。贺老师和老伴扬眉吐气,恨不得连开十八席,招待乡里乡亲,让他们羡慕眼红个饱。姐姐贺子英前年出嫁,生下虎头虎脑的儿子,母亲连连招呼冯媛媛抱外甥,喻意未来儿媳妇来年添个大胖小子。可惜,冯媛媛想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这一层去,她从来没干过抱小孩干家务的事儿,抱上两分钟,嫌手累,客客气气把孩子递回给贺子英。 对此,母亲有些不满,憋在心里不说。贺老师也觉得这儿媳妇有一点不会来事儿,不过听说媳妇儿姓“冯”,非常满意,对贺子胜说:“这个姓氏好,带‘水’!你干消防工作,最缺什么?水!这几年我一直暗地里犯急,想到你的名字里不带‘水’,官运恐怕走不长久。这下可好了,这媳妇儿是天降到咱们贺家,特地帮夫的!” 贺子胜哪里信这些,为不扫父亲的兴,连连笑着点头。 贺子胜和冯媛媛,孙明杰和蒋一娜,两对新人同一日在特勤中队食堂举行仪式,也算是集体婚礼了。余满江和任老当证婚人,蒋云担任主婚人,婚礼简朴而隆重。特勤中队的中队长和指导员是同年入伍的战友,同日举行婚礼,两人的妻子恰好是好友,百年难遇的巧事全撞在一堆。以致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两桩婚事在全市消防部队传为佳话。 孙明杰婚后不久,通过妻子的关系调到首一消防大队担任防火参谋。据说,对这一调动,蒋云本来不同意,最终没拗过当政法委副书记的哥哥。 贺子胜不理解孙明杰抛开灭火转干防火。孙明杰这么解释:“贺子,灭火工作不能干一辈子,这活路每天24小时执勤,照顾不了小家庭,并且危险,随时可能受伤甚至牺牲。多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下吧,趁年纪轻多学一点防火业务,有防火业务做支撑,才有可能胜任大队长的职务,甚至有一天能当……支队长。” 贺子胜不认可孙明杰的“深谋远虑”,他认为战斗在第一线,与烈火、与急难险重的任务打交道更具挑战性。确实,他喜欢有挑战性的工作,在孙明杰调走后的几个月里,他在中队战训工作上办了两件大事。 他取消了一些技能训练项目。这被检查训练台账的余满江发现,一脸不满,厉声责问:“贺子胜同志,你居然胆敢擅自取消‘在消防车顶架设两节拉梯’和‘在雨搭上架设两节拉梯’训练项目!” 贺子胜不慌不忙,“报告参谋长,消防车顶架设两节拉梯项目实战应用概率低,我问过许多老同志,他们干了半辈子消防,也没遇见这种实战情景,所以被我精简掉;在雨搭上架设两节拉梯不符合安全操作要求,雨搭在设计上不承重,两节拉梯加上架梯的消防人员,容易使雨搭塌落造成人员伤亡,所以被我取消掉。” “哦,当特勤中队长,能干了?敢篡改上级的业务训练大纲。” “这是必须的训练改革。特勤中队承担的任务重,长期以来,我们的训练重心仍然倾向于技能训练,而令应用性训练、模拟训练和战术训练受到影响,我们必须精简技能训练项目,让官兵腾出精力展开更高层次的业务训练。” 余满江翻动台账,“这些课目呢?为什么只有6米拉梯训练项目,没有9米拉梯?也被你‘精简’掉啦?” “这叫合并同类项。” “什么?什么合并同类项?” “6米拉梯、9米拉梯,动作基本相同,只是拉梯的高度不一致,完全可以合并!当然,这些精简的项目可以在实地演练和战术训练中进行操作练习。” 余满江狠狠瞪贺子胜一眼,没有继续问下去。其实他是通达的,私下赞许贺子胜:“你比我胆大,敢于创新,当年我曾经跟王伟争论过这个问题,却没能提出像你这样的改革方案。” 第二件大事:贺子胜根据特勤中队现有人员、装备特点,组建起救人灭火、化工事故处置和交通事故处置3个尖刀班,以配置的装备为基准,全新设置班组训练课目。 副总队长谭希前来特勤中队视察,对贺子胜的“创意”产生兴趣,询问思路。贺子胜回答说:“我的思路是‘练为战’,把熟悉装备作为抓好训练的前提。” “怎样练为战?” “让训练更加专业化。让战士熟悉手中的装备,训练手中的装备,精通手中的装备,有什么样的装备就设置什么科目,有什么样的装备就练活什么项目。做到处置事故时,只要其中一个尖刀班上去,器材选择正确,技术操作稳准,就不会因为采用不恰当的器材、反复操作而影响作战效果。” 谭希笑道:“小贺,你的牛皮吹得不错。不过,我要看实际操作。” 贺子胜立正,“首长,我们会让实战说话,让实战证明特勤中队的价值!” 第十二章 顾此却失彼 这正是贺子胜新婚燕尔更兼意气风发的时期。 婚后的生活幸福甜蜜。他和冯媛媛的新房安置在支队分配的一套40平方米公寓房中,按月交纳房租款。婚前,按照周茹的意思,要赠送一套三居室给女儿女婿,贺子胜没有接受。不接受的原因倒不是矫情或者自卑,自然,凭贺子胜存折里那个数字,想在省会城市江临购置住房,可谓杯水车薪。贺子胜只是不愿意蜷缩在岳父母肋下,他希望妻子生活在“他”的房子里,这样家才能称其为“家”。冯媛媛成全了他的骄傲,没有半分迟疑就答应下来。 房子窄小,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多来两位客人就挤得挪不动身子。不过,房子的装修设计由冯媛媛亲手操办,简约温馨。除客厅的天蓝色布艺沙发外,几乎所有的家具由原木制成,沙发旁的茶几,小餐桌前的长脚椅,放鞋的装饰柜,嵌入墙体的电视柜,还有床头柜上方的小书架,无一不透露出精巧与别致。卧室窗帘用的粉色细纱,灯具色调以米黄为主,有风的时候,打开窗户,卧室便如同沉浸于葱茏的轻烟薄雾中,别有一番情调。 让妻子跟随自己蜗居在这所小小房子,他自觉委屈她,就由得她随性设计装修。他曾经问过究竟花了多少钱,冯媛媛却答不上来,因为付钱的是周茹。 新婚次日,住在五楼的赵芳带余立飒串门,11岁的余立飒迷上卧室里那盏小巧台灯,水晶满缀,有如雪花纷飞。余立飒看得痴迷,捧起来爱不释手,一不小心,“啪”地摔到地上,跌个粉碎。 赵芳不好意思地搓手,“哎哟,玻璃碎了一地,我来打扫,赶明儿给你家赔一只新的。” 冯媛媛微微一笑,倒不露声色,说:“没事,不用赔,这个东西在市面上不好买。” 赵芳走后,贺子胜问这盏台灯值多少钱。冯媛媛轻描淡写地说:“妍妍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天然水晶灯,至少上千块。”吓贺子胜一跳,那时他每月工资不过600元,于是环视一屋子家具,心想,应该没有一样便宜货,心下有些怏怏。 后来,赵芳还真的赔来一只新台灯。冯媛媛笑着收下,但没有拆封,直接放到厨房的角落。 按照部队规定,即便结婚有了家室,身为特勤中队长的贺子胜仍然要与战士同吃、同住,每半个月轮休一次,周五晚上回,周日下午归队。 于是,每逢由贺子胜轮休的周五,他舍不得在中队吃晚餐,安排好中队事务,匆匆忙忙往家赶。冯媛媛已经做好饭菜等着他。 冯媛媛哪里会做饭,摆上小餐桌的饭菜永远是用电饭煲蒸熟的米饭,一碟炒糊的青菜,一盅番茄鲫鱼汤。那番茄鲫鱼汤,红白分明,番茄成块,鲫鱼被剖成3至4节不等,汤色乳白。这是冯媛媛的得意之作,据她所说,作法非常简单,不过往锅里滚一勺菜籽油,依次将番茄和鲫鱼下锅,再满满添上几大碗水,煮沸,就成了。 米饭是稀的,菜是焦糊的,汤是寡味的,偏偏贺子胜觉得喷香,每次卖力地吃个底朝天,冯媛媛嘴角笑抿成一条线,自我陶醉,说:“原来我有烹调的天赋!” 新婚夫妻半个月才能相聚一次,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还得提防突如其来的电话将丈夫呼入火场或者抢险第一线。这对于大多数女人,简直是难以忍受的煎熬。冯媛媛却忍受并理解了丈夫,从来没有责怪过他。她的性格中有某种难得的沉静,每晚独守空房,她会看书、备课直至深夜,偶尔也与蒋一娜电话聊天,并不觉得寂寞。住在支队公寓房的嫂子们曾经拉她去玩扑克牌,玩过几圈,冯媛媛总是输得一塌糊涂,自叹没有数学的排列组合才能,从此作罢。 婚后第3个月,冯媛媛怀孕了。当然,她与贺子胜都缺乏这方面的“基础常识”,她是在讲课时突然觉得不适,吐到天翻地覆被送到医院才诊断出来的。得知消息,她完全傻掉。她并没有升职做母亲的准备,在心理上,依然在少女与女人之间徘徊。又有某种雀跃,仿佛怀揣天大的秘密,讲出来失掉价值,不讲,憋闷得难受。她想来想去,跑到蒋一娜的护士长室,往贺子胜办公室拨了个电话。电话没人接,他肯定出警了。她有些失望,CALL他后,才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周茹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她既沉稳又干练,请来蒋一娜带路,直奔妇产科主任办公室,彬彬有礼地询问冯媛媛身体状态,事无巨细地咨询怀孕后注意事项。然后,带女儿回家,熬一大锅番茄鲫鱼汤端上餐桌。汤色鲜嫩,香味四溢,明显跟冯媛媛的“作品”不在同一个档次。 冯媛媛皱眉,“妈,我天天喝这个,现在一闻这味儿,想吐!” 周茹说:“吐了再喝。我问过医生,你身体底子弱,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得把加劲滋补。” 这时,贺子胜的电话打过来,冯媛媛一拿起电话筒就笑容满面,柔声说:“贺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贺子胜问:“什么好消息?” “我怀孕了!” “啊——”贺子胜还没来得及惊喜,电话被周茹抢过去,她直截了当地说:“贺子,你马上来我家,媛媛有孩子了,我们得好好谈谈。” “妈,不行呀,我一时走不开。”贺子胜为难地说,“刚下火场,下一场火警正等着我处理呢。” 周茹很不客气,“贺子,你好好想想,有什么比媛媛,比你自己的孩子更重要,你尽快,不,马上过来。” 最终,贺子胜深夜才赶来。这一天,他连续出了5趟火警,内衣湿透,春寒料峭的天气,进门后连打3个喷嚏,冯父看着心疼,拣出两件自己的衣裳让他赶紧换上。 周茹示意贺子胜坐,“媛媛刚睡着,你待会儿再去看她。关于你的工作,我们有必要谈谈。” 贺子胜诧异,“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有问题吗?” “以前是没有太大的问题,虽然你俩的状态等同于两地分居,但是媛媛能忍,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不过,现在情况有了变化,媛媛怀孕,她需要你的照顾,你再也不能把她孤零零甩在那间小房子里。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一个工作岗位,比如,到消防大队工作?” “不,不,特勤中队刚走上轨道,需要我,我也离不开,我不能走。”贺子胜第一反应地回答。 周茹的脸色沉下来,“你以为你是谁,没有你,地球不自转了?工作,是谋生的差使,不是黑洞,不值得拿亲情、爱情去添补。” “我没有想过拿亲情、爱情添补工作,我希望家庭、事业各占胜场,两不相误。” “你真是贪心!”周茹指责他,“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尤其你这类事业心过剩的,在事业与家庭的选择中已经逐渐失去平衡。你不能把女人无休止的付出作为上升的阶梯。” 贺子胜耐心地解释,“妈,您不能逼着我二选一。生活中很多事情不是非得选择一个放弃一个。如果您实在不放心媛媛,我可以请一位保姆照顾她。” 周茹冷笑,“想法不错。问题是,你们实施救援还需要购置装备呢,你想请保姆,得有钱。你有吗?” 这话噎住了贺子胜,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冯父插话:“你俩说话小声点,别把媛媛吵醒。还有,茹,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在这个家庭里,他常年没有话语权,这句话也讲得相当软弱无力,不过,周茹倒还给他面子,沉沉地吸一口气,低声对贺子胜说:“我语气重了,贺子,对不起。” 贺子胜说:“爸,妈,我理解你们对媛媛的爱。可你们也得相信我,我对她的爱不比你们少一分。目前的状况,也许我令你们有一些失望。但是,我有我的坚持。假如我连理想也放弃,我失去自己挚爱的事业做一个居家的小男人,那我就不是媛媛喜欢的贺子胜,连我自己也会认不出自己。” 周茹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怀孕的前3个月最重要,可不敢出半点纰漏。让媛媛暂时回娘家来住,有我跟他爸、爷爷奶奶看着,大家都能放心些。贺子,你看行吗?” 贺子胜与周茹各退一步,暂且达成一致意见,让冯媛媛搬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怀孕的头3个月,冯媛媛确实吃足苦头。她孕吐特别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喝什么吐什么,本就略显单薄的身子,彻底变成一枝随风摇摆的芦苇。偏偏这枝“芦苇”也不服输,一天不挪地上班上课,令冯父干脆请了假,每天跟在她的身后像保镖。 孕期满百日,怪了,冯媛媛的不适症状像被一刀割断,消失无痕,胃口极好,精神饱满,肚子和身躯呈膨胀式发泡。她软硬兼施,要求回自己家去住。她太想念那个温馨的小家,以及与贺子胜无人干扰的温存。周茹见女儿精神状态大好,稍稍放心,加上被缠不过,到底“开恩释放”。只是,为确保孕期营养,严令女儿每周至少到娘家吃饭3次。 有序的生活像万用吸附棉,一旦展开放置到日历上,犹如吸附泄漏的化学危险液体般,“唰”地吸收得一干二净。眨眼间到了9月30日,周茹算算日子,15天后是冯媛媛的预产期,想到女儿啥也不懂,女婿总不在家,那颗心又悬吊起来,打电话给女儿,叫她回娘家待产。 接到电话时,冯媛媛正和贺子胜摆弄冯妍妍由国外寄来的粉色婴儿短褂,娇嗔地说:“妈,不是还有半个月嘛,我跟贺子商量过,一切听您的,过完国庆节,马上搬过去。” 周茹问:“国庆节期间,贺子不用上班?” “妈,您又不是不知道,”冯媛媛冲贺子做个鬼脸,招呼他凑近,笑着掐他的脸,“贺子越是节假日越忙,据说马上进入二级战备呢。” 贺子胜陪笑任掐任捏,听到电话里周茹的声调拔高,“那你啰嗦啥,赶紧收拾,晚上我派车接你。”不容分说,挂断电话。 冯媛媛嘟嘴,贺子胜吻她一下,低声说:“去吧,这样我放心一点,挺着贼大的肚子,别磕碰了。” 冯媛媛作势要踢他,可是肚子大,双腿浮肿,根本没法抬起脚,笑骂道:“肚子里面是你的儿子,不是贼!” 贺子胜呵呵笑道:“说不定是女儿,我喜欢女儿。” 冯媛媛说:“要是女儿的话,我可没法向你妈交差,上个月她专程赶来看我,当着我的面念叨了老半天。” “我正说奇怪,前段时间你老大不高兴,原来为这个背思想包袱。”贺子胜促狭地刮冯媛媛的鼻子,“别急,娘子,我不会为生不出儿子休了你的。” 冯媛媛忿忿道:“瞧你这大男子主义的模样。我才不怕你休我,小心哪天我一生气,把你给休了。” 两人嘻嘻哈哈说笑一番,贺子胜顺便将冯媛媛的衣物、待产和婴儿用品收拾出几大纸袋。吃过晚餐,贺子胜搭公交车回中队了,临走前再三嘱咐道:“媛媛,你的一举一动要格外小心留神,担心地滑!”媛媛笑着答应,把军帽递到他的手中。 周茹原本计划晚上8点来接冯媛媛。不巧,计划遇到变化,临近8点时,司机临时有事请假,于是改作次日上午来接。 与周茹通过电话,冯媛媛按照往日作息,先看一会儿书,再来到厨房,将鲜牛奶倒入奶锅加热,慢慢踱回客厅,打开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香港连续剧的最后一集。女主角失明后离开男主角,男主角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猜到她在哪里,并且找到了她。 十四寸窄小的电视屏幕上,他紧紧抱住摔倒在山坡上的她,问:“可是,如果我想不起来怎么办,如果我就想不起来了呢?” 她回答道:“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我老,等到我死。” 冯媛媛没有看过这部电视剧,不知道剧情的前因后果,可是乍然听见女主角的话,忽然间泪流满面。 牛奶“咕咕”的沸腾声惊醒了她,鲜牛奶不能煮沸过久,她赶紧揩一把眼泪,起身走向厨房。也许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许叨念那部电视剧以致神思恍惚,转身时,脚下一软,“咚”地坐倒在地。 她着急厨房的牛奶,咬牙扶住沙发,好不容易站起来,走进厨房关上火。却再也没有力气将锅里的牛奶倒入水杯,靠着门框直喘气,半晌后,蹒跚着往客厅挪。没想到略一动作,腹部竟然疼痛起来。从厨房到客厅,三五步的距离,她捂住肚子,虚汗淋漓,仿佛走了一个世纪,总算歪倒在沙发上,拿起电话,艰难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动。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贺子胜。她心中稍许安慰,说:“贺子……我,我……” 待在中队部的贺子胜听出妻子声音不对,急切地问:“媛媛,你怎么了?” “你快回来……我,肚子痛,可能,可能……要生了。”冯媛媛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无力地趴倒在沙发上。 贺子胜甩下话筒就往外冲,完全顾不得营区警铃大作,迎面撞上新任职不足一个月的指导员李大达。 李大达喊:“贺子,江南区妇幼医院住院部发生火灾,大批孕产妇和初生婴儿被困,赶紧出警!” 贺子胜脚步一顿,呆在原地,问:“你说什么?” 李大达重复一遍方才的话,疑惑地问:“你发什么傻!你这模样……准备去哪里?” 贺子胜真有些傻了,脑中一片纷乱,茫然念叨:“我爱人要生了,她孤身一人在家。” “呔!”李大达一拍大腿,“你怎么不早说,你赶紧回家照顾弟妹,我带队出警。” “不!”贺子胜下意识地拦住李大达,“李指导,你新调来不久,战斗编程、器材装备使用和辖区情况没有我熟悉,这趟警人命关天,必须由我带队!” “你媳妇那边同样是人命关天!” 贺子胜说:“你赶紧集合队伍,我打两个电话。” 他迅速折转身,拨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到余满江家,谢天谢地,赵芳在家。贺子胜赶紧将冯媛媛的情况讲了,央求赵芳帮忙就近送冯媛媛入院。赵芳最是热心肠,一听这话,比贺子胜还要急上三分,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个电话拨给周茹。周茹一听说女儿提前发作,女婿出警不能赶回,基本上没功夫责骂或怒斥贺子胜,直接挂断电话,叫车,奔向贺子胜与冯媛媛的小巢。 这一次,特勤中队30名官兵几近全部出动。 坐在消防车上,在奔赴现场的途中,贺子胜一言不发。他的胸口有两面小锣不停地敲击。一面锣响的声音是“咚咚咚”,指责他道:“有什么比老婆生孩子更重要?贺子胜,这个时刻你抛下老婆,你还是不是人!”另一面锣响的声音是“锵锵锵”,说道:“有更多的妇女和孩子命垂一线,等待你的救援。贺子胜,这是你身为消防员的职责,你必须舍小家顾大家。” 贺子胜扶住额头,猛力地来回揉动太阳穴。展路提醒他:“中队长,余参谋长在对讲机里喊你!” 余满江在对讲机那头怒吼:“贺子胜,你犯毛病了?呼叫这么多次不回应。最新情况,医院内有近50人被困,特勤中队是第一出动,你给我打起精神,专心致志应战!” 贺子胜放下对讲机,问展路:“有没有风油精?” “晚上睡觉秋蚊子多,刚买了一瓶,新的。”展路发现贺子胜面色铁青,惊人的可怖,连忙诚惶诚恐地奉上。 贺子胜将风油精悉数倒出,满额头满脸地抹,浓郁刺鼻的樟脑气味迅速弥漫整个车厢,贺子胜深深吸口气,对展路说:“把医院平面图递给我。”他需要立即熟悉地形,为下一步战斗做好准备。 4分钟后,2台大功率水罐消防车、1台登高平台消防车和1台云梯车赶到现场。 在无边的夜色中,医院上方腾起玫瑰色的火焰,像一轮光晕将7层的大楼包裹,浓烟在风力的助长下四方飘散,烈火正由第3层向上攀升,大概火与浓烟挡住了逃生出路,4层以上各个病室的窗口,隐约可见人头攒动,有人挥舞双手,有人扯开嗓门大声呼救,伴随着婴儿“哇哇”的大哭声,不仅惊心动魄,更令贺子胜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 特勤中队一班长杨勇实施火场侦察后报告情况:这栋7层大楼的1层至3层为门诊、药房、检验和临床科室,4层以上是住院部,共有100余个床位,接收孕产妇80余名。大楼原本设有1部电梯、2部敞开式楼梯,院方擅自将其中一部楼梯改作仓库。起火缘于医患纠纷,纵火者跑进3楼办公室,将汽油先淋在自己身上,并朝医护人员泼,而医护人员在躲闪中打翻了医用酒精,纵火者随即引火自焚,火势迅猛扩大。由于惟一的安全逃生通道在火势扩大后被封堵,大批行动不便的孕产妇、初生婴儿和家属被困在4层以上。 听到这一情况,.贺子胜与李大达的神色更加凝重。 李大达说:“人命关天。增援力量还在路途中,贺队长,你有什么思路。” 正说着,听到展路大喊:“别,别跳楼啊,不能跳楼!” 抬头一看,浓烟烈火弥漫的第4层402室的窗口上,坐着一名怀抱婴儿的妇女,她朝下探望,作势跳楼。 贺子胜急切地叮嘱杨勇:“快,赶紧喊话,稳住她,绝不能跳楼。”转头对李大达说:“救人第一。空气呼吸器只能坚持30分钟,我们务必在30分钟内救出绝大多数受困者。在受到浓烟和烈火的直接威胁下,被困者会产生严重的恐慌情绪,有的会轻易选择跳楼进行躲避,而4层以上跳楼逃生容易造成伤亡。指导员,咱们既要施救,更要同步进行心理辅导,你有多年的救援经验,救人这项任务交给你,行吗?” 李大达说:“客气什么!虽然我比你资历深,不过你的水平有目共睹,我听你的。” 两人达成一致。贺子胜下达指挥命令:分4个救人小组,其中李大达带第一组,6人,迅速在402室、403室下方铺设救生气垫,同时喊话稳定被困人员情绪,引导跳救生气垫逃生;第二组,展路带队,7人,从大楼北面利用挂钩梯和拉梯,采取拉挂联用方式上4楼,主要搜救第5层被困人员;第三组,杨勇带队,7人,利用登高平台消防车上6楼,搜救6层至7层被困人员;第四组,贺子胜亲自带队,6人,在水枪掩护下,佩戴空气呼吸器突破被火势封堵的敞开式楼梯,进入火场搜救第4层被困人员。因人力不足,暂不启用云梯车。 事实证明,这全面围剿式的救人指挥方案有效可行,当贺子胜身背一名产妇、怀抱两名婴儿冲出火场时,蒋云和余满江已经带领增援力量赶到现场。 余满江冲贺子胜喊道:“贺子,干得不错。指挥若定,有大将风范!”凑近了,低声说,“冯媛媛已经被送往医院,放心。” 贺子胜心中稍稍安定,随即百味翻涌,然而情势根本不容他多想个人问题。蒋云紧接着问道:“你对火场情况了解,现在增援力量有8台消防车,110人,下步行动刻不容缓,由你拿方案。” 贺子胜手指火场平面图,指划道:“第一,应当马上调配30至40人兵力,增援到现在已经开始搜救的4个小组中去;第二,3台消防车出8支水枪,从大楼东西南北四个方面,堵截火势向水平、垂直方向蔓延;第三,2台消防车保持向登高平台消防车不间断供水;第四,另3台消防车出5支水枪,分别沿楼梯和拉挂联用梯,上四楼内攻灭火。” 蒋云点头,“好,内外夹攻。先控制立体火灾的形成,待到一定时机,咱们迅速发起总攻,一举扑灭火势。” 刚下达指令完毕,余满江突然喊:“706室的窗口有人!蹦蹦跳跳,很不正常!” 蒋云举起望远镜观察,“是个女人,她正在躁动。不好!她爬窗,极有可能跳楼!” 贺子胜断然说:“咱们的人现在还在六层搜救,没有来得及上七层。这样,我上云梯车。” 余满江说:“这可是特勤中队实战中首次用云梯车,你行吗?” 贺子胜说:“这正是检验我们前期应用性训练和装备训练成果的时候。首战用我,用我必胜。您瞧着,咱绝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云梯车的长臂拉升,一米又一米,侧转,调整,寻觅最佳的位点,尝试着接近那个窗口,然后,靠近,固定。 贺子胜从工作篮爬入窗口。 跃入眼帘的少妇面色苍白如纸,大腹便便,神经兮兮地一边倚着窗口哼歌,一边奋力地想爬上窗台。但窗台较高,她行动不便,试过几次爬不上去。看见贺子胜,眼睛一亮,扑上来问道:“你好,你有没有看见我丈夫?” 贺子胜初步判断少妇的精神状态有异,说:“发生火灾了,烟气很大,对你和胎儿不利,赶紧跟随我逃生。” 少妇瞪大眼睛连连摇头,“不,不,我要等我的丈夫。” 贺子胜耐着性子问:“你的丈夫现在在哪里?” 少妇声情并茂,并略带夸张地描述,“刚才,我们正在看电视,突然有人喊,起火了,起火了!我丈夫对我说,小丽,别急,我出去看看,马上回来没事的。就这样,我等呀等,等呀等,想趴上窗台瞧瞧他在不在楼下,可惜,我爬不上窗台。小哥,我丈夫为什么还不来?” 贺子胜恻然,这少妇有一点儿神经质,也许不招丈夫疼爱。甫逢劫难,她的丈夫大概已经逃离火场,不会返回。在妻子最危险最无助的时刻,他竟然自顾逃命去了。 想到这里,贺子胜的心口像挨了一记重拳。他想:我何尝不是如此! 他朝少妇伸出手,“来,小丽,我带你出去。” 小丽眼神有些发直,“你怎么知道我叫小丽?” “因为我在楼下碰见你的丈夫,他告诉我的,他求我带你下去。”贺子胜蒙她。 “太好了!”小丽高兴地喊,又迟疑地问,“不过,为什么他不来带我走?” 贺子胜说:“因为他急着上来救你,不小心腿受了伤,所以只好委托我。” 小丽点头,“快,快带我下去,不能让他等我太久。” 贺子胜轻轻舒气,示意工作篮中的战士过来帮忙,扶小丽爬上窗口,然后慢慢往工作篮转移。 成功! 小丽进入工作篮,手扶栏杆就地坐下。 贺子胜也往工作篮转移,双脚尚未踏实,小丽突然发问:“小哥,我丈夫的腿伤得重吗?” 贺子胜随口答道:“被碰伤了左腿膝盖,没事,皮外伤。” “你骗人!”小丽陡然发作,情绪显得极为激动,下意识地推搡贺子胜一下,“我丈夫没有左腿!” 贺子胜心头一震,身子一歪,没能扶稳工作篮的栏杆,瞬时身子下栽。 “呀——”战士和小丽被吓坏了,小丽的尖叫声还哽在喉间,形势陡然发生变化,贺子胜飞起一个漂亮的勾脚,双足死死钩住了工作篮的钢制护栏。 这一情景瞬时引起楼下参战官兵和围观群众的注目:谁见过这种半空中的“倒挂金钩”? 不,开初是“倒挂金钩”,但很快变成了“荡秋千”——工作篮因为贺子胜的“大动作”而左右来回晃动! 他随时会掉下来! 全场肃静,很多人掩目不敢看。 倒悬半空的那名消防员,人们看不清他的容颜,不过防护服在身,显得他格外魁梧。他在努力控制局势,让“秋千”晃动的频率慢下来,再慢下来,他突然收腹,抬起上半身,眨眼之间,他已经完成用双手代替双脚握住护栏的动作!他的体力消耗太大了,完成这关键一步后稍作调整休息,然后做出示意,在工作篮内战士的协助下,回到工作篮。 小丽甚至也搭上手,用力拖贺子胜重回工作篮。 云梯车缓缓下降,贺子胜背靠栏杆大口喘气,方才那幕实在太惊险,如果不是日常的高强度训练,他怀疑自己现在已经摔到地上成为一团肉泥。 小丽连连道歉,眼中含着泪:“小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贺子胜摇摇头,“这是意外,不怪你。” 小丽如释重负,忙不迭点头。 贺子胜又说:“小丽,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这时的小丽稍显正常,“您说,您说。您知道我容易神经紧张,情绪失控,不过我不是精神病。” 贺子胜目视小丽,郑重地说道:“你要答应我,无论生活中发生怎样的意外,一定要珍惜生命,爱护生命,行吗?” 小丽低下头,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腹部,想了想,坚定地点头,“我一定做到。” 云梯车着陆,医生和护士围上来,将小丽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 蒋云、余满江也刚刚下火场,三人会合一处,没来得说话,一名战士飞跑上前汇报:“住院大楼左后方仓库发生氯气泄漏!” 这时,谭希副总队长抵达现场,面色沉重,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贺子胜,你的特勤中队有什么高招?” 贺子胜答道:“化工事故处置尖刀班的堵漏小组被分配跟随李指导救援401室、402室的被困人员,目前施救任务基本完成,正好调配过来进行堵漏。” 谭希不动声色,“这种分班分组作业不错,你倒是留了一手。” 贺子胜报告道:“氯气属于剧毒气体,可以通过呼吸道、眼睛和皮肤侵入人体,请迅速组织疏散人群。” 谭希说:“你负责堵漏,其他工作我们来做。” 很快,侦检人员回来汇报:发生泄漏的氯气罐是医院用作处理污水的,容积50L,因医院管理不善,阀门锈蚀严重。住院大楼发生火灾,没想到这氯气罐也来凑热闹,居然发生泄漏事故!泄漏部位在储罐底部,黄绿色的气体从阀门处喷涌而出,喷出的气柱高达1米,仓库内部氯气浓度很高。 谭希的脸色更坏了,说:“这可是场恶战。” 贺子胜戴上空气呼吸器冲入现场,侦检一番,回来后取下面罩,说:“只要堵漏器材运用得当,不难。” 谭希忖量地看着他,“这么肯定?别把话说得太满,过满则溢。” 贺子胜笃定地说:“我向您立军令状,15分钟内结束战斗。您等着。”转而,喝令小组成员,“拿上粘贴式和注入式堵漏工具,跟我来。” 15分钟后,贺子胜不负众望,稳稳站在谭希面前:“报告首长,特勤中队堵漏完毕,请指示!” 谭希咧开嘴哈哈大笑,一拳捶到贺子胜的胸膛:“真有你的,小子,你确实用实战证明了特勤中队的价值!” 贺子胜没有笑,只追问:“首长,被困人员施救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谭希说:“战斗已临尾声。大部分被困人员被抢救出来,只可惜……”他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道,“还是发现了几具因烟气窒息而亡的受困者尸体。群众的逃生自救知识过于欠缺了啊。” 贺子胜心情沉重。在这几年的救援行动中,虽然救出不少人,但总有人在火场中伤亡,其中极大一部分是因为不懂基本的逃生自救知识而造成的。这样的情景让他觉得,无论救出多少人,心头的伤感也无法排遣。 贺子胜下意识地看向尸体停放处,尸体分别蒙着白布,他猛然觉得其中一具有些异样,便上前轻轻掀开白布,这是一名男性遇难者,三十岁上下年纪,相貌颇为英俊。 他没有左腿。 心中隐隐的预感得到了证实。贺子胜黯然盖上白布。 第十三章 遭强行处分 一下火场,贺子胜直奔离家最近的市人民医院。 他像只没头的苍蝇,逮住医生护士装束的就问:“我爱人生小孩,请问在哪里?” 有名女医生将他打量一番,不冷不热地讥笑:“你从没陪过爱人到医院做产前检查吧?”末了,补上一句,“去住院部妇产科。” 贺子胜一路打听,总算来到妇产科,发现这里正闹成一锅粥,躺在担架上的孕妇、产妇和婴儿,一波波被运进来,医生和护士脚步如飞,忙着验伤、打点滴、上药。他马上反应过来,敢情刚刚从妇幼医院被救出的孕妇、产妇和婴儿转入这家医院了。 “冯媛——产妇大出血,家属,家属在哪里?” 猛然听见护士的喊话,贺子胜忙不迭地答应一声,跑到护士面前,紧张得全身冒汗,说:“我爱人怎么样?大出血?危险吗?您一定要救她!” 护士诧异地问:“怎么一下子来了两名家属。” 贺子胜这才发现身边站着一名不认识的男子。那男子也一脸莫名其妙地盯住他。 护士不耐烦:“冯园,谁是冯园的家属。” 那名男子应道:“我是。” 贺子胜松了一口气,“我爱人名叫冯媛媛,不好意思,弄错了。” “我说呢,怎么来两个。”忙了一整晚的护士没好气地说,“这也有弄错的,怎么当人家老公!” 贺子胜苦恼地站在病区的过道上。他找不到冯媛媛,甚至没有见到赵芳或者周茹。她们在哪里? “咦!我认识你,你是今晚救人的英雄。”有名小护士探头过来,“你有事?” 贺子胜如遇救星,连忙向这名小护士求助。 小护士很乐意帮忙他,“没问题,我帮你查一下人院记录。” 然而,记录显示没有叫“冯媛媛”的产妇人院。小护士爱莫能助,“你爱人很有可能没有入住我们医院,你再去别家医院找找看?” 贺子胜借护士办公室的电话,打给赵芳家,打给周茹,甚至打给蒋一娜,全都没有人接电话;打给自家,迎接他的是“嘟嘟”的占线声音。 在拨打和等待的过程中,他焦燥地来回踱步。从来没有这么惶急过,哪怕最危险艰难的火场,他向来从容不迫,他相信自己能够战胜对手,哪怕偶有闪失,下一回必定能够赢过来。但是,这次不一样,他最亲密最关爱的人,分明知道她距离不远,分明知道她无助,却摸不到她的痕迹方向,无法飞至她的身边。世界如此小,也如此大。 CALL过余满江后,他冲出这所医院,他无法等待,决定由近及远,一家一家医院地寻找。 走到医院大门时,收到余满江的回复:冯媛媛在市第一医院,速去。 贺子胜的心像插上了翅膀,恨不得出租车也安上双翼,然而因为发生火灾,市内许多道路实施交通管制,途中一直塞车,贺子胜赶到市第一医院时,已经接近凌晨。 他走进妇产科病房所在楼层,第一眼就看见周茹,冲上去问:“妈,媛媛呢,她怎么样?” 周茹抬抬眼皮,“你还知道来?小贺,你把你们结婚前我问过的事情当成真事上演,不管媛媛死活了。” 贺子胜着急地问:“妈,您骂我打我都行,告诉我媛媛在哪里?” “啪——”一记耳光落到贺子胜脸上,周茹泪如雨下。 彻骨凉气直冲贺子胜脑门,他浑身冰凉:冯媛媛一定出事了!他揪住周茹的衣袖,手止不住地发抖,“妈,妈,到底怎么了——” 周茹扭过头,不理他。 “嘘,别吵,媛媛刚睡着。”冯父走过来低声喝止,将拉扯中的贺子胜和周茹分开。 贺子胜惊喜:“媛媛,她?” 冯父看一眼周茹,轻拍贺子胜的肩膀,“媛媛给你生了个女儿,顺产,有惊无险,母女平安。喏,在那间病房,你进去看看她吧。” 贺子胜提步就走,周茹身子一晃,拦在他面前,“不许进去。” 冯父说:“茹,你这是干嘛。” 周茹说:“媛媛说的话你没听见?她说,她不想见这小子。” 冯父跺脚,“这种话你也能当真?他们小两口的事情,你别瞎掺和。” 周茹不依不饶,“他没资格看望媛媛。刚才有多危险?媛媛受苦的时候他在哪儿?现在生了,顺产,倒马上来摘熟果子。没门!不许进!” 贺子胜双目炯炯有神,盯着由病室玻璃门透出的那缕暖色光线,低声说:“妈,您别拦我,我一定要看看媛媛,您拦不住的。” 周茹冷笑,“那是自然,我的力气比不上你。不过,你要不怕吵醒媛媛,不怕你进去刺激到她,你只管横冲直撞。” 贺子胜已经准备推门,听了这话,无力地放下手。冯父将他拉开,说:“别怪你妈,她心痛媛媛。先去瞧瞧孩子,在婴儿房。” 在婴儿房外,贺子胜隔着大玻璃窗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挺着大肚子的护士长蒋一娜正在给她换衣裳。 她真小,像一只猫咪,又那么可爱,稀疏细薄的胎毛,小脸蛋白里透红,眼睛透澈清亮,像极了冯媛媛,手指头和脚趾头是粉嫩嫩的粉红色,让他情不自禁想跑上去咬一口。蒋一娜将小裤头套上去,她大概有些不习惯,咧开嘴“哇——”地一声发出抗议。 贺子胜抬手轻轻地敲敲玻璃窗,讨好地笑着向蒋一娜做出示意。 蒋一娜扭头看到是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一心一意忙起自己的事情。 正在走廊木椅上打盹的赵芳听到动静,走过来,笑道:“哟,当爸爸的来了。”看到贺子胜脸上的表情,便明白了,随即轻轻地敲敲玻璃窗。蒋一娜刚刚给孩子穿好衣裳,看到是赵芳,回应一个笑脸后,才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将孩子抱出婴儿房。 赵芳接过孩子,转递到贺子胜手里,并热心地教他抱孩子的方法,“孩子小,头部不能直立,要扶住她的脑袋。” 贺子胜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她真软,那么小的身子,那么柔弱,他很想好好抱抱她,却手足无措,不知道怎样抱不会伤到她,摆弄好一会儿,不得不恋恋不舍地递回给赵芳,“嫂子,还是你来吧。” 蒋一娜不忘嘲讽贺子胜,“你真是造反,媛媛真宠了你上天!我家明杰要胆敢像你这样,我叫他天天头顶水杯跪搓衣板。”孙明杰的惧内在全支队鼎鼎大名,贺子胜没有心情也不愿跟她计较,说声“谢谢”混了过去。 赵芳乐呵呵接过孩子,“在丈母娘那儿受训啦?” 贺子胜讪讪地点头。 赵芳说:“这也不能怪她,骨肉连心。你知道吗,我赶到你家的时候,媛媛已经见红,急呀,喊了几位嫂子帮忙扶到马路边上,却怎么也拦不到出租车。幸亏你丈母娘带车赶到,本来打算送去市人民医院,路上偏遇上塞车,只好转到市第一医院。这一路上啊,媛媛脸色白得像纸,疼!她那脾性,忍着不叫,不过手指骨节都青了,怪吓人。被送进产房时,她两眼巴巴地望着走廊……她独自一个人面对的滋味,我能懂。当年我也是那样,苦,更恨。”说到最后,竟然有些哽咽了。 贺子胜垂下脑袋,闷闷地说:“我对不起她。” 赵芳叹息,“你们这些干消防的男人,对不起女人的地方多着呢,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倒都来得顺溜。” 贺子胜回到冯媛媛的病..房外,先是信誓旦旦地劝岳父岳母回家休息,然后默默地坐下等待。他想,这回一定伤透冯媛媛的心,不管怎样的惩罚,他都愿意接受。 长夜漫漫。蒋一娜也曾面冷心热地告知他,已经安排护士精心照料,并劝他回家休息。他摇头谢绝。他睡不着,他要瞪大眼睛等待天明的到来,等候冯媛媛醒来。 只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并且与死神擦肩而过,他太累了,临近天明时候,终于睡着了。 在医生和护士查房的喧闹声中,蒋一娜面无表情地推醒他,“去,媛媛同意见你。” 贺子胜睡意全消,弹跳而起,快步走到病房前,迟疑半刻,轻轻推开门。 冯媛媛半躺在病床上,此时晨曦初露,病房里没有开灯,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沉默着,不发一言,侧影如同轮廓优美的雕塑,凝伫在那里。她的沉默让他无由地恐慌,几近讨好地唤她:“媛媛。” 冯媛媛说:“你过来。”她的声音很低,而且没有温度。 贺子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的病床前,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她一眼,听到她说:“把你的胳膊伸过来。” 贺子胜惟命是从,乖乖地将胳膊伸到她的面前。 冯媛媛凝视他的胳膊两秒钟,忽然一把捋起他的衣袖,就着胳膊,一口咬将下去。 她咬得很重很用力,显见恨极。贺子胜在火场和救援中受到许多次伤,摔伤、砸伤、卡伤,鲜血淋漓、伤筋动骨的事情屡见不鲜。冯媛媛咬中的位置恰好有旧伤痕,那是救一名轻生妇女时,合身抱着那名妇女滚下楼梯,被杂物削破一大块皮而留下的疤痕。为此,冯媛媛心疼得念叨半个月。 现在,她的牙齿恨恨地穿透旧疤痕。 这一瞬,贺子胜认定自己有第六感,他听到牙齿戳入时她心碎的声音,细微而冷冽,像极了水晶台灯掉落地面。他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哽咽着,说:“媛媛,对不起。” 冯媛媛伏在他的肩头,总算哭出声音:“贺子胜,我恨死你!” 蒋一娜推门进来,“媛媛,该换药了。”目光一滞,停留在贺子胜血肉模糊的胳膊上,“哦,看来这药呀得先给你换。媛媛,你有进步!对付他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家伙,咱们女人就得拿出豺狼的气势!” 这一天,冯媛媛对贺子胜十分冷淡,哪怕贺子胜专程请了假,笨手笨脚送汤递水鞍前马后地侍候,她也难得露出笑容。 中午时候,蒋一娜手拿一份报纸来到病房,嚷道:“贺子胜同志,你又当英雄了!” 贺子胜侧头一瞧,报纸头版大幅照片,正是自己在云梯车上的惊险一刻。 冯媛媛一脸冷冷,但语气透着些许急切地说:“什么报纸,给我看看。” 贺子胜将报纸卷起,“医生说过,产妇现在不宜看书读报,伤眼睛。” 冯媛媛说:“我偏要看。” 蒋一娜打圆场,“别吵,媛媛,我念给你听。” 新闻内容不长,但记者的文字功夫了得,像复述美国动作大片,将贺子胜乘云梯车>救人的惊险、神勇描绘得淋漓尽致,读者仿佛身临其境,直至文章落罄,才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听着,听着,冯媛媛的脸色和缓下来,问贺子胜:“你昨天因为这件救援任务,所以没能及时赶来?刚才为什么不准我看报纸?” 贺子胜陪笑,“还不是担心你看过图片和新闻会被吓着。” 冯媛媛看了他一眼,微微笑。 “左下角还有一篇新闻,挺感人的。”蒋一娜说。 “念给我听听。”冯媛媛饶有兴致地说。 “标题叫《独腿丈夫情深救妻殒命火场》,说的是昨晚发生火灾事故时,有位独腿丈夫已经快要跑出火场,但为救出怀孕的妻子,重返火场不幸遇难。”蒋一娜一边读一边评论,“这位丈夫虽然只有一条腿,倒真是情深义重,故事令人感动。” 贺子胜一听,敢情正是小丽的故事被记者挖掘出来,不禁有些唏嘘。转头一瞧,冯媛媛听过故事,正在黯然发呆。 三天后,冯媛媛安然出院,周茹固然对贺子胜怨气喧天,倒没有跟他当场翻脸,直接派车将冯媛媛和小外孙女接回娘.99lib.家坐月子。 贺子胜回特勤中队上班,翻看文件资料时,想到可爱的女儿,笑意像小溪涨水,从眉眼处止不住外溢。 李大达看到眼中,觉得好笑,问:“你家女儿取的什么名字?” “嘉儿,贺嘉儿。” “好名字,名字里有两个‘加’字。”李大达赞赏道。 “那是当然,我爱人可是文化人。”贺子胜得意洋洋,“恰好生在国庆节前一天,喜上加喜,双喜临门。” “呵,你爹娘满意?”李大达有意促狭他。 贺子胜被噎了一下。女儿诞生后,他打电话向家里报喜,父亲在电话里唠唠叨叨,大体意思是要收割了,家里农活重,就不来江临看望儿媳和孙女了。贺老师自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他是有知识的人,总不能叫儿子生二胎吧,没辙。贺子胜对冯媛媛报喜不报忧,编排出一大箩筐欣喜加赞美的话,哄得冯媛媛乐滋滋没往别处多想。面对李大达,他同样嘴硬,“当然满意。不然干嘛取名叫嘉儿?嘉儿,佳儿。咱家女儿,比男娃子金贵。” 正在吹嘘,李大达眯眼,做出“暂停”的指示动作。 “忽——砰——”,办公楼外传来异样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啊——”惨叫。 贺子胜与李大达面面相觑。 “什么声音?” “从训练塔方向传来的。” 两人同时往外冲,杨勇嚎哭着跑上楼,报告:“中队长,指导员,不得了,出大事啦!展路从训练塔上摔下来啦!” 贺子胜的脑袋像被丢了鱼雷,“轰”地炸为两瓣。 展路在进行挂钩梯训练时没有系安全绳,不慎发生失误,由4楼摔下。不幸中的万幸,临战经验丰富的他往下掉落时抓了一把挂钩梯,减缓下落速度,保住了小命,但是右腿摔成粉碎性骨折。 这是一起严重的训练安全事故。 余满江连珠炮地怒吼,把贺子胜和李大达训得抬不起头。 “据战士反映,展路有训练时不做安全防护措施的坏习惯。作为干部,你们不知道?你们怎么进行管理的?有没有及时制止和纠正?有没有认真开展安全防事故教育?有没有真正将安全这根弦绷紧!” “还有,支队明文规定,开展训练时干部务必到场,跟班作业,你俩跟班没有?训练时你们在哪里?你们的责任心在哪里?不要以为打了几场漂亮的仗,就骄娇二气不可一世!” “你们两个,肯定要受处分。至于怎样处分,等待支队党委研究决定。处分事小,你们想想,展路这名同志本来是业务尖子,重点培养对象,他铁定能像你贺子胜和你李大达,今后当指导员、中队长。现在摔成重伤,就算治愈恐怕再难上火场。更重要的是,你让他和他的家人怎么承受这样的打击!为人父母,将儿子送到咱们部队,是信任咱们,你们对得住他们吗?同志,你们当中队主官,要切实负起责任,战士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放在心里。李大达,你儿子满3岁了吧?贺子胜,你前两天刚升格当爹,要是把战士当成自己的孩子,安全事故会减少很多!” 贺子胜没有辩驳半句。在余满江的训斥告一段落时,说道:“展路同志的事故,作为支部书记、中队长,我负全部责任,愿意接受支队的一切处分。” 李大达着急,“这几天,中队长因爱人生孩子请假不在,这次事故应该由我负责。” 贺子胜拉住他,制止道:“责任问题有什么好抢的,你到中队任职多长时间?我到中队任职又有多长时间了?这是我的问题!” 贺子胜由衷愧疚。他去医院看过展路。展路躺在病床上,像个孩子哇哇大哭,“中队长,医生说我不能再干重体力活,不准我再上火场。您跟医生说说,一定要治好我,一定让我跟从前一样能灭火!” 贺子胜无言以对,他背靠在病房外的走道里,抽起平生第一根烟。 一周以后,关于特勤中队安全事故的处分决定下达。 对于处分,贺子胜有最充分的心理准备,被处以行政记过乃至记大过、撤职,都在他的意料中。然而,下达到他面前的这份白纸黑字文件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他无法接受! “贺子胜对训练安全事故负有直接领导责任,处行政警告1次,调离特勤中队,改任支队防火处参谋。” 贺子胜直接冲入支队长蒋云的办公室,说:“支队长,您可以对我的处罚更重一点,可以撤我的职,让我在特勤中队担任一名普遍战士。但是,我恳求党委,不要将我调离,我离不开这个岗位。” 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蒋云板着脸,“这是党委决议,你以为菜场买菜?哪轮到你讨价还价。” “这绝不是讨价还价,这是一名基层干部的恳求。对于处分,我有申辩的权利,但是我放弃申辩。我改申辩为恳求,请党委务必采纳!” “如果党委不采纳,你打算怎么办?”蒋云的语气硬得像块石头。 “我向总队党委申辩。”贺子胜说。 “如果总队党委‘维持原判’呢?” “那我继续向公安部消防局反映情况,不到‘终审’不放弃。”贺子胜扬头说道。 “你倒有一股不屈不挠的劲头。”蒋云紧绷的脸露出一丝笑意,提起手边的电话拨通一个号码,“来我办公室,把你的兵带走。” 不到两分钟,余满江走进支队长办公室。蒋云指着贺子胜,说:“来,来,把他带走,给他解释解释调他到防火处工作的原因。” 贺子胜不明白蒋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任凭余满江推他,杵在原地,不肯动。 蒋云说:“呵?还犟上了。小子,看样子你还很不成熟。就你这脾气,当中队长容易,想当成功的消防大队长,差得远呢!” 贺子胜嘴上嘀咕:“我不想当大队长,我只想在灭火第一线。” 余满江半拖半拽,将贺子胜拉到自己的办公室,先打了个电话,然后对贺子胜说:“这一回,你可把支队党委的苦心当成驴肝肺了。” 贺子胜没好气地说:“什么苦心,我这是被发配了!” 余满江“呵呵”笑道:“你知道调你到防火处的决定是谁定下来的?” “谁?” “总队谭副总队长。”余满江略带神秘地说。 “他?凭什么?”贺子胜惊异,印象中,他与谭希的接触就那么两次,似乎没有得罪他。 余满江看懂了贺子胜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别误会。事实上,谭副总对你非常赏识,所以向支队党委提出这一建议。” “有这样赏识的吗?!”贺子胜没好气地说。 “对。”余满江神色郑重起来,“他的原话是这样:贺子胜同志已经是一名优秀的特勤中队长、基层火场指挥员。但是,作为一名新时期的消防人,仅仅懂得灭火,当火场指挥员是远远不够的,毕竟咱们消防工作的方针是‘预防为主,防消结合’。这次他犯了错,应当处分。不过处分归处分,这也是一个契机,一个转型的时机。你们支队党委应当为他提供条件,让他走向新的岗位,通过学习和掌握防火业务,继而成为一名防火、灭火业务全面精通的干部,以备他能在更加广阔的平台发挥作用。” 这一番话,让贺子胜听得发呆。他思虑好一会儿,仍然不敢肯定,“参谋长,领导的意思,这样安排是为了培养我?” 余满江点头,“贺子,按照你现在的身体条件和火场经验,再干十年八年特勤中队长,体力精力绝对不存在问题。问题是,随着社会的发展,消防事业也在长足进步,我们不仅需要像你这样优秀的火场指挥员,更需要真正精通防、消两方面业务的后备人才。” 他的话让贺子胜深受鼓舞,“参谋长,我真没想到首长会对我寄予如此厚望。我的视角和思维太狭窄,刚才还跟支队长大闹,真是惭愧。” 余满江大笑,“你不是不知道支队长,他也是直性子,虽然表面生气,其实心里喜欢,谁会不喜欢对事业忠诚的下属?”他躬下身子,直视着贺子胜的眼睛,“不过,你对于防火业务知识得从头学起,有信心吗?” 贺子胜心里没底,说:“我知道,防火工作涉及的领域非常深、非常广。说实话,我文化程度不高,听说现在防火部门新进了不少地方大学毕业生。他们文化程度高,学东西快,跟他们相比,我的压力真大!” “咋能这么说?余满江的兵,再大的压力和难题也得硬着头皮说‘行’!”任老面带笑容推门进来。 贺子胜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任老,此时见他一反往常的颓唐,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余满江笑道:“贺子,你可能不知道,自从上个月《消防法》正式颁布实施,咱们任老的腰板挺直了,干劲十足!” 任老不搭理余满江,对贺子胜说:“贺子呀,听说你要调到防火处工作?恭喜你,你小子就是命好,一来就赶上好时代。知道吧,《消防法》从1998年9月1日开始正式施行,咱们的消防工作总算进入有法可依的新阶段,可以捋起袖子大干一场了。” 余满江插嘴,“对呀对呀,今后你们俩就砌到一块儿。贺子,抓紧时间把任老肚子里的存货全刨出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任老侧着头,反诘余满江:“什么叫抓紧时间,咒我短命?” 余满江连连后退,笑着摆手,“不敢不敢。” 任老“哼”了一声,说:“没找到丫丫,我可舍不得去见马克思。” 提起丫丫,余满江和贺子胜都有片刻的沉默。 任老摊手一笑,神色豁达,“这件事呀,能不能找到全靠缘分。你瞧,我已经放下了,你们就别这么沉闷,行不行?” 从余满江的办公室出来,贺子胜慢慢地踱回特勤中队。 在路上,他想到丫丫。 每当想到她,他的心中总会泛起一种极微妙的感觉。这些年来,他与任老、余满江从未放弃过寻找。在出警结束后,在出差时,只要有时间、有机会,他一定会拿出丫丫的照片,四下打听。结果总令他失望。不少好心人提醒他,时间太久,照片上的女孩已然长大,这样的寻人不会比大海捞针的命中率高。 贺子胜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有时候,他会想,寻找丫丫这件事,或许早已超越“寻找”本身的概念和意义。丫丫,那个4岁的女孩,晶亮深邃的眼睛,像他心底的一盏灯,内焰通明,外焰橘红,燃烧着,温暖着他,为路点灯,为心照明…… 第十四章 防火遇阻 新世纪的第一年。 江临市在1999年遭遇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洪水,洪灾后的潮气像难以褪尽,到了2000年人夏,空气中仍然挟裹着一层咸咸的水雾,天气闷热得难耐。 刚刚度过27岁生日的贺子胜跳下桑塔纳公车,进到办公室,急不可耐地脱帽解领带,从领口处解开两粒纽扣,发牢骚道:“这鬼天气,一动就是一身汗,汗液渗在警服上,浑身上下痒得难受。” 与他同行的任老拿一把大蒲扇自顾自地扇风,“99式夹克短袖服的透气性不差,那是你心里焦燥,别总怪天气。” “怎么能不焦燥?前不久,某省一家影像厅发生特大火灾事故,有74人遇难,血淋淋的教训啊!可是,上午咱们抽查5家社会单位,其中有2家的装修没有申报消防审核,还有2家没有经过消防安全检查而擅自开业,这叫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总有人有法不依?先天性火灾隐患就是这么形成的。” 任老摇着扇子,“《消防法》颁布实施以来,虽然进行过大张旗鼓的宣传,不过,一些群众主动学法守法的意识依然欠缺。比如公众聚集场所开业前必须经消防安全检查同意,法律黑纸白字写在那里,可是大部分经营者还是心存侥幸,认为‘民不报,官不究,’只要藏着掖着不被公安消防机构发现,能混一天,就赚一天。” 贺子胜叹口气:“咱们的警力一直有限,不可能发现每处违法经营行为。任老,您说,有什么好办法?” “这些也是缠绕咱们多年的问题,既有机制原因,也有现实因素,绕不过去,回避不了,只能想办法应对。” 正在讨论,贺子胜的手机响了。余满江在电话那头说:“火速到我的办公室。” 贺子胜重新穿戴整齐,快步走进余满江的办公室。 余满江于1999年被任命为分管防火工作的副支队长,此际,他脸色铁青地坐在办公桌前,见贺子胜进门,狠狠摁熄烟头,说:“孙明杰出事了。” 贺子胜一惊,“什么事?!”孙明杰年前任职首一消防大队副政治教导员,因为原大队长和教导员转业,实质上由孙明杰主持大队全面工作。贺子胜不能不惊奇,以孙明杰沉稳且圆滑的个性,能够出什么事? 余满江重重吸口气,说:“今天上午,首一大队责令新开业的红光商藏书网场停止经营,在实施停业处罚的过程中,孙明杰与另一名大队干部被商场员工围攻扣押。” “非法拘禁!”贺子胜脱口而出,“赶紧向公安派出所报案,请派出所干警协助解救。” 余满江用力拍打办公桌上的电脑键盘,键盘委屈地发出“嗒嗒”声响,“贺子胜,用用你的大脑,你羞不羞?咱们是什么身份?好歹整套的武警行头、现役军人!出事后不能解决问题,向公安派出所求援?丢不丢份儿!孙明杰也真够孬种,两个大男人被一群娘儿们困住出不来!” 贺子胜也是爱面子的人,一听这话,感同身受,表示赞同,说:“余副支队长,那您说怎么办?要不咱们集合队伍,强行突破,把孙明杰他们抢回来!” 余满江鼓起眼球:“再动动脑子!怎么能跟老百姓发生冲突?况且,你知道的,首一路步行街经过市政府7个月精心改造,前两天正式开街经营,现在涵盖服装、饮食、百货、金融、珠宝等50来个行业,近300个商家,顾客人山人海。闹事的那家红光商场,虽然规模较小,而且地处步行街外围,但几十名员工吵吵闹闹起来,声势不小,吸引不少群众围观,影响非常不好。江南区政府领导急得满嘴燎泡,让我们赶紧处理。你要敢带一堆消防兵杀进去救人,明早保准登上《江临都市报》的头条,说什么怪话的都有!” 贺子胜有点明白余满江的弦外之音了,说道:“左也不行,右也不成。您叫我上办公室,不会为了陪您聊天吧?哦,您的意思是,让我单枪匹马把孙明杰捞出来?” “对啦!”余满江一扫阴霾,笑逐颜开,“贺子,你在防火处也干了差不多两年,建审、验收、火调,还有法制,全拈到手上学过一通,武警学院消防工程专业的本科文凭拿到手了吧?二月二,龙抬头,蜈蚣蝎子都露头。该你出来遛遛啦。这件事的处理需要技巧,怎样把事情处理得既妥帖又漂亮,非常考验你的能力,别让你师傅我失望啊。” 真热!贺子胜用力扭松领带,说:“您就别夸我捧我啦!考验?您是在把我推到烈火上烤。” 余满江扬眉,说:“你不去,难道我去?好赖咱江临支队刚升格为副师职单位,我这个副支队长也是正团职,出去处理这点小事,太大材小用吧?再说首一大队,除开孙明杰,其他干部老的老,小的小,派他们去我怎么放心?行了!你心里跃跃欲试,偏要做出叽叽歪歪的模样。干不了就滚,我另外换人。想干,赶紧答应一声。” 这真是逼林冲上梁山。贺子胜拧紧领带,立正,响亮地答道:“我去!” “这还差不多。”余满江满意地点头,这时候他显出了豪气,“时间紧迫,我把专车派给你使用。”随即,低头在便笺纸上刷刷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递给贺子胜,“首一大队的内勤高歆在现场,这是她的手机号。你到达以后,可以向她咨询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既是叮嘱,又是激将地说,“我在这里守着,有什么情况,马上汇报,大不了我亲自出马。” 贺子胜一坐上余满江的专车,就立马给高歆打电话。他需要最快最早拿到第一手基础资料,好比灭火救援行动,不打无准备之仗。然而,电话一直占线。这令贺子胜非常恼火。 40分钟后,车辆抵达首一路步行街外围。 整修后的步行街相较10年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原本形式各异的小店铺统一规划装修成欧式风格,安装通透落地式玻璃门,街道铺设简洁典雅的花岗石地砖,还有姿态优美的棕榈、银杏树,错落布置的绿地、花坛和服务设施,街景、风景与店铺融为一体,充满时尚风情。 贺子胜嘱咐驾驶员将车停放到僻静位置,步行拐弯,那“红光购物中心”金光熠熠的招牌便跃入眼帘。 红光商场距步行街人口拱门不足50米,规模不大,占据一幢七层楼建筑的首层和第2层。商场大门敞开,摆明了开门营业的姿藏书网态,却极少有顾客进出。比大幅打折招牌更吸引顾客的,是一条白底红字横幅,由两名身材窈窕的旗装少女在商场大门左侧拉开,男女老少数十名顾客围观指点,热络地交头评论。 贺子胜不动声色,远远地找了一个高处,总算看清楚横幅上的字: “我们要生活,请消防大队不要关停商场!” 贺子胜倒抽一口凉气。这样一行字,足可以用触目惊心形容。他下意识觉得,事情远比余满江介绍的复杂。这时,有人轻扯他的裤腿,回头一看,是一位非常年轻、中等身材的中尉女警官。 女中尉朝他做个手势,示意跟随她走到僻静处,说:“你好,你是贺参谋吧。我是首一大队内勤参谋高歆。” 贺子胜后退一步,“啊,你是高星?真没想,你会是女同志!” “错,不是高星。我的这个‘歆’字,左边是‘音讯’的‘音’,右边是‘亏欠’的‘欠’,读音为‘xīn’。”高歆较真地纠正。 “哦,高薪!消防部队薪水可不高,女干部更少,你是大学毕业后进部队的?”贺子胜半开玩笑。 高歆微微一笑。她眉目清朗,正经说话时,眉宇自带严峻,一笑,左颊泛起浅浅的酒窝,颇显俏皮。不过,她很快回复正色,“贺参谋,没时间开玩笑。孙副教导员和大队干部郑少青已经被扣押3个小时,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我们必须马上扭转事态。” 贺子胜也敛容正色,“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你的手机打不通?通信不畅通,会严重贻误战机。” 高歆向贺子胜展示小巧的银色手机,“出事后,拨打我电话的人太多,没电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也等了近1个小时。” “你应该有随身携带备用电池或者充电器的习惯,”贺子胜瞟一眼高歆肩上的小坤包,“作为内勤,务必做到谨慎周全。” “您教训得对,我接受。”高歆尽量按捺自己的不耐烦,“不过,贺参谋,咱们能不能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当务之急,应当是商量怎样解救两位同志,我要是男人,孔武有力,现在早冲进去啦。” 高歆认真且性急得可爱,贺子胜笑道:“别急,心急架不稳挂钩梯。” 高歆顶嘴,“不急?大火已经延烧到挂钩梯了。” 贺子胜笑道:“你先讲讲事情的原委,这件事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高歆的解说干脆利落,“16天前,孙副教导和郑少青在监督检查中发现,这家商场未经消防安全检查同意,擅自开业经营。并且,商场疏散楼梯和安全出口数量不足,隐患严重,一旦营业期间发生火灾事故,大量顾客将难以安全疏散逃生,可能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于是,大队下达《责令限期改正通知书》,要求该商场15天内整改完毕。今天期限界满,大队组织复查,发现商场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整改,孙副教导决定告知商场实施停业整改的处罚。没想到,刚告知处罚决定,商场员工立马起哄,把他俩挤起商场内一间小房子里。” “对责令停产停业的行政处罚不服,可以申请听证、行政复议甚至行政诉讼啊,商场为什么采取这么过激的措施?”贺子胜费解地问。 “其中有人鼓动。”高歆解释道,“这家市场的情况比较特别,据说是由一些下岗工人拿出一次性补贴集资建成的。商场的部分员工要么是股东,要么是股东的亲属。一辈子的血汗钱投资在商场内,眼见可能被关门停业,利益攸关,心理上怎能承受?人之常情。一被鼓动,当然齐心协力地闹腾起来。” 贺子胜点头,“他们扣押大队领导和干部,目的是什么?” “目前没有消息透露出来。我的揣测,大概是要孙副教导写下保证书,保证不让商场关门歇业。” 贺子胜清楚孙明杰的脾性。那家伙,肚子里的道道像“九连环”,心眼忒多,可一旦面对这类“立场”问题,你说他假正经也好,说他太有原则性也罢,一根筋从头贯穿到脚。所谓“舍生取义”,他说不定真能做到——宁可打死饿死,也绝不会写下保证书。而且,以他的性格,关键时刻下不了决心,岔不开膀子豁出去,此刻说不定正对着扣押他的人,苦口婆心地宣讲政策、演说法律。 想到这里,贺子胜拎着公文包,掉头往商场方向走。 “哎,你打算怎么办?”高歆追上来问。 “你有没有听说过,擒贼先擒王。我当然去找商场的老板、主事人。” “别,你这是肉包子打狗!”高歆着急地制止道,“这件事十有八九是老板策动的。” 贺子胜说:“他们的目的难道不是谈判?放心,他能横上天,我可以让他掉下地。放眼江临市,还没有我贺子胜突破不了的火线、闯不过的难关!” 高歆不以为然,低声嘀咕“吹牛”,踌躇顷刻,说:“我跟你一起去。” “你?”贺子胜努力控制自己别皱眉,“你的个头不及我的肩膀,打架肯定不行。而且文质彬彬缺乏泼辣劲儿,叫架骂阵也肯定不行,进去后我拿你怎么办!” “咱们可以智取,好不好!”高歆勉强按捺住不生气,咬牙切齿地说,“你人生地不熟,我给你领路。” 贺子胜暗自好笑:人生地不熟?我自打当兵就在这一带转悠!不过,转念一想,没有说出这席话,招手示意高歆跟上,说:“得,跟紧一点,机灵一些,看我的眼色行事。” 高歆三步并作两步,赶上贺子胜,“两人成排。贺参谋,不好意思啊,按照条令规定,我不能做你的‘小尾巴’,咱俩得肩并肩,共进退。” 贺子胜暗笑,这女警官高歆真是一副不服输的硬脾气。 “商场面积是多少,共有多少名员工?”贺子胜边走边问。 “按照处罚前询问笔录的记载,每层1200平方米,共两层,仅有一部疏散楼梯。员工32人,40岁以上8人,30岁至40岁12人,30岁以下12人。为什么问这个?” “老中青合理搭配,商场经理在优化员工年龄结构上,有一套。”贺子胜赞道,“咱们真不能小觑了对方的战斗力。” 说话间,他俩已经到达商场右侧门前。一名40出头的女员工拦住路,气咻咻地喝问:“你们俩,干什么的?” 贺子胜和悦声色,掏出警官证,说:“我们是消防大队的,前来处理问题,请问你们总经理在吗?” 女员工警惕地将贺子胜和高歆上下打量,旁边有员工低声提醒:“兰姐,小心,说不定是来抢人的,皮包里肯定藏有手枪。” 兰姐下意识后退一步,指住贺子胜胁下的公文包和高歆肩上的小坤包,“打开包,让我们检查一下。” 高歆嘴一撅,打算反驳,贺子胜朝她使个眼色,主动将包打开给兰姐检查。高歆没办法,也将坤包打开。 兰姐没检查出异常,瞥两人一眼,不客气地说:“跟我来。”两人跟随兰姐走进商场。 商场一楼是大型超市,由日化用品、零售到生鲜食品,货品齐备,琳琅满目。一行三人七弯八拐,迈过被大袋米面遮挡的踏步,上楼梯,来到二楼。二楼专营服饰,被分隔为若干个小格间,塑胶模特儿争妍斗艳,各式服装悬挂展示。兰姐带着贺、高二人在走道中绕来圈去,高歆暗地数了数,左拐4次,右拐3次,总算抵达东面的边角,看见一扇小铁门。 兰姐“咣当当”敲门,“钱总,消防部门前来谈判。” “请他们进来。”经理的普通话中带有浓重的地方口音,听来很别扭。 贺子胜推门进去。 这间办公室不足5平方米,居中摆放一张时下最流行的核桃木老板桌,老板桌对面放置同色系的小茶几和两个单座沙发。有几分气派,可惜桌椅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老板桌上的物品摆放比较凌乱,显示出这位经理的“不拘小节”。 贺子胜不客气地坐下,示意高歆坐,将公文包往茶几郑重一放,字正腔圆地说:“钱总,我代表消防部门跟你谈谈今天发生的事情的解决方案。” 坐在真皮转椅上的钱总玩味地转过身子,面对贺子胜,轻佻地吹去指尖上烟灰,说:“你?请问你是什么职务?” “我姓贺,你可以称呼为贺参谋。” 钱总冷笑一声,盯住贺子胜,摇晃着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就你?一名小小参谋,你能作主?!别欺负我见识少。” 高韵朝贺子胜使眼色,示意他反击。贺子胜却发呆,直直地盯着那个钱总,突然间一拍茶几,恍然大悟,手指钱总:“你,你,钱二岔!” 钱总一惊,嘴角歪叼着的那支烟“啪嗒”掉地上,歪起头打量贺子胜,良久,迟疑地说:“你,贺子胜?” 一别十年,往昔的痞子钱二岔穿起西装打起领带,身材丰腴不少,有了几分老板气派。如果不是叼烟的动作没有改变,贺子胜一时倒无法认出他。不过,认出钱二岔后,贺子胜马上后悔不迭:狭路相逢!当年的“旧账”还没有清算呢!当即先发制人,说:“钱二岔呀钱二岔,你果真既二百五,又办事岔得不知轻重利害。非法拘禁公务人员,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当生意人的钱二岔算盘打得贼精,第一时间盘点“旧账”,嘻嘻笑道:“公事摆一边,账要一笔一笔地算。咱们民营小企业,只能先谈私再说公。哼哼,小贺,这么多年没见面,怎么,现在还在消防部队混生活?你这行当,好像不配发枪支吧。怎么样,当初我俩打过赌,你输啦!欠我一声‘大哥’。赶紧喊,喊过,咱们再算公家这笔账。不然,你们请便。” 高歆见势不对,故意嚷嚷搅局,“什么哥呀弟的,还叙旧呢。我不管,说正事!” 贺子胜轻描淡写地瞄一眼茶几上的公文包,“谁说我不带枪的?你信不信,手枪就放在公文包里。” 钱二岔察颜观色,说:“鬼佬儿信你。把枪拿出来看看。” “行呀。高歆,麻烦你,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就是。”贺子胜朝高歆努努嘴,姿态放松地翘起二郎腿。 高歆心里直打鼓,勉强作开玩笑状,“你的公文包,放在你的手边,应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贺子胜看着高歆的眼睛,笑道:“你马上可以作为第三人,见证红光商场的钱总向我下跪磕三个响头。多好的开眼机会,你付出一丝半星劳务,难道不应该?” 高歆明白了。她欢欣雀跃地蹦起来,“对,我真笨,赶紧打开给钱总看看,不就是一把64式手枪嘛。”作势去拉公文包的拉..链。 “等等。”钱二岔制止。 高歆一脸莫名其妙,“怎么?” 钱二岔冲贺子胜“嘿嘿”一笑,说:“小贺,如果这包里有手枪,我磕头的时候,这位女警官应该回避。” “那怎么行!”贺子胜把眼睛一瞪,“咱们之间的赌约今天兑现,必须至少有一名见证人。咱们将心比心,这包里若是有枪,你磕过三个响头,我回头说你没磕,你钱二岔可能无所谓。若是这包里没手枪,我冲你喊过‘哥’,回头你说我没喊,那我贺子胜堂堂正正的名声岂不是坏了?”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钱二岔把脸蒙住,思索片刻,恨恨地说道:“贺子胜,你猴精。当初打赌时,你就占我便宜,我要磕头三下,你只需要喊声哥。”嚷了一句国骂,“这分明是不平等条约,显失公平。我不干,这个赌约作废,作废!” 高歆嘟囔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耍赖!” 钱二岔把脸凑到高歆面前,露出一对大黄牙,“耍赖怎样!我可从来没说自己是君子,生意人讲实惠。” 贺子胜故作遗憾地叹口气,说:“算了,高歆,别跟他争。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公事为重,他说作废,唉,那就作废吧。算作我发扬风格,因公废私。” 高歆不满地坐回原座,双手合抱,朝钱二岔翻个白眼,“真便宜你了。” 贺子胜笑笑,说:“女孩子家,别那么小气。来,二岔,咱们进入公事。赶紧把我们的干部放了吧。” 钱二岔的回答很干脆:“不行!除非你写下保证书,保证不让商场停业。” “你的商场消防安全方面的问题实在太多,必须停业整改。”贺子胜郑重地强调道。 钱二岔在办公桌上一阵乱翻,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说:“我知道你说的隐患。喏,这是消防大队下发的《责令限期改正通知书》,我捡紧要的念给你听:第一,商场仅有一部疏散楼梯;第二,二楼大量采用易燃材料进行隔断装修;第三,未配置消防器材和应急疏散指示标志。” 贺子胜点头道:“这些问题找得比较准。我解释给你听,第一,商场只有一部疏散楼梯,万一发生火灾时这部楼梯被烈火浓烟封堵,顾客怎么逃生?第二,大量采用可易燃材料装修,万一发生火灾时火势将会蔓延迅速,造成更大的损失和人员伤亡;第三,方才我也走过一遍你的商场,柜台、走道的设置像迷宫,没有任何应急疏散指示和安全出口标志,万一发生火灾,你让顾客往哪个方向逃生?还有,没有配置消防器材,那么,万一发生小火,你们只能望火兴叹,眼睁睁地看着小火酿成大灾!” “得了。”贺子胜还没有说完,钱二岔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的话,“这一套话,消防大队的那位孙副教导员也给跟我讲过。我承认,这些确实是商场的问题。不过……我呸!你们说话太不中听!商场刚建成开业,你们左一句‘发生火灾’,右一句‘失火’,晦气不晦气?!” 贺子胜哭笑不得:“你误会了吧,我们不是咒你。生意要火,更要注意防火,不然的话,指不定就会让你上火!” “还有,”钱二岔不理睬他,继续发牢骚,“我考察过不少与红光商场差不多规模的商场,他们也有同样的消防安全问题,比如只有一部疏散楼梯。为什么不责令他们停业,却咬着我们商场不放?这中间一定有猫腻。” 这个问题令人尴尬,高歆脸上掠过一缕不安,让钱二岔捕捉到眼中,不禁洋洋自得,“瞧,我抓住了你们的痛脚!上午,孙副教导员支支吾吾,答不上这个问题。咱们的员工一生气,把他关起来了。” 贺子胜清清嗓子,“我承认,在全市范围内开业经营的公众聚集场所中,不少存在消防安全隐患,譬如说安全出口数量不足。但是,你要知道,消防法制的建立和完善是逐步推进的。《消防法》在1998年颁布实施,对于颁布实施前开业的场所,消防监督缺乏一定的法律依据和约束力,也缺少警力逐一清理,致使一些场所的先天性火灾隐患没有及时发现。但是,从法律实施之日起,我们就得尽职尽责地依照法律进行监管和督促整改隐患。你放心,对于已经开业但存在隐患的场所,我们同样会督促整改,甚至像你的红光商场一样,停业整改。” “这么说,非得停业整改?”钱二岔的脸拉得老长。 “对!你把我们的两位同志放出来吧。咱们针对商场实际情况,制定一套最适宜的整改方案,帮助商场在最短时间内整改合格,投入经营。你看,合适不?” “不合适!”钱二岔像唱京戏吊嗓子,拉高声音,指住贺子胜的鼻梁说,“你们消防部门没有一点儿解决问题的诚意!你知道关门歇业一天,我们的损失会有多大?股东的钱来得不容易,她们把钱交给我钱二岔,那是信得过咱,咱得为她们撑腰!谁也甭想关商场的门!”说到这里,伸长脖子喊,“兰姐——” 兰姐应声推门进来,后面跟随一群老的少的女员工,差不多有十三四个,大概早已在门外守候。 贺子胜脸色一沉,“钱二岔,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钱二岔皮笑肉不笑,冲面前的员工喊话,“姐妹们,消防部门仍然要关商场的门。咱们费点儿劲,把这位女警官也请到小屋里喝饮料,看消防部门能不能拿出点诚意来!”他所说的女警官,当然是高歆。 高歆一怔,脸色变了。其实她知道即使被扣押,商场员工也不会对她怎么样,但这传出去是多不光彩的事情啊! “你敢!”贺子胜将公文包拎起,重重朝钱二岔的办公桌上一放,“嗵”地一声闷响。 钱二岔下意识地缩回身子,警惕地盯住公文包。 兰姐喊:“钱总,你怕啥,我们检查过他的包,没有枪!” 钱二岔目瞪口呆,心知又上贺子胜一当,当即招唤员工:“快,把这女警官请过去!” 贺子胜当机立断,“刷”地拉开公文包拉链,取出一样银光闪闪的东西,抬高声音说:“各位员工姐妹,钱总不肯停业整改火灾隐患,这种维护你们利益的心意,我能理解。不过,作为消防部门的工作人员,我有几句专业意见,想请你们听听。” 兰姐双手合抱,冷冷地说:“行,我们听你说。不过,废话少讲,只准说五句话。”有她领头,身后一群员工纷纷附和。 贺子胜举起手中的物品,说:“姐妹们,你们认识这样东西吗?” 员工们相互交头接耳,纷纷摇头,兰姐说:“不认识。第一句话结束了。” 贺子胜微笑,说:“我向大家介绍,它叫做消防水枪,是灭火的射水工具,用它与水带连接,加压,会喷射出水流扑灭火灾事故。”这支水枪是他上午开展防火检查时发现的质量不合格产品,当场没收后放到公文包中,没料到这时派上用场。 兰姐等人对贺子胜的解说嗤之以鼻,“咱们没兴趣了解这类专业知识。你浪费了第二句话。” 贺子胜左手托住水枪,右手比划,“你们看,水枪的形状很有意思,从左到右,管径逐步增大,是不是既像万花筒,又像喇叭?” 钱二岔忍不住插嘴:“一只破水枪而已,你究竟想显摆什么,别耽误咱们的时间。” 兰姐冷言:“第三句话了。” 贺子胜神态自若,举起水枪,眯上左眼,将管径小的一头对上右眼眶,“说它像万花筒,大家都知道,万花筒是通过光的折射作用,让我们看到千变万幻的图案,好比咱们的人生,看上去无比简单,吃饭穿衣睡觉,其实在受外界作用下,就会蕴含无穷变化。至于说它像喇叭……”他将水枪管径小的一头对上嘴巴,瓮声瓮气地说,“在投资方面,咱们都希望用较小的付出,然后通过‘喇叭’的放大效应,得到更大的收获,比如说投资开办这家商场。” “第四句话,你还有最后一句话的机会。” 贺子胜黠然一笑,手一松,水枪掉落地面,差点砸到钱二岔的脚,气得他呲牙裂嘴。 高歆捡起水枪,惋惜地说:“哟,水枪接口处摔裂了,没用啦!” “对。这是一支劣质水枪,看上去与合格产品没有两样,但是没法通过跌落实验。如果拿在火场上使用,加压时很有可能破裂,影响灭火战斗,甚至可能伤及消防员,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贺子胜从高歆手中接过水枪,向员工展示水枪的裂口,“各位姐妹,你们是希望自己的投资和付出安全平稳地增值,还是一出厂就贴上不合格标签,心存侥幸,但会时时刻刻担忧它爆裂?” 这一席话说得兰姐轻轻地低头不说话,似乎在回思贺子胜的说法。 钱二岔一屁股坐上木沙发,抽出一支烟,猛力吸吮,简直要将这支烟生吞活剥。 “钱总,兰姐,这位同志的说法有道理。”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冒出来。很快,应和的人越来越多。 最后,兰姐走到钱二岔面前,低声商量:“钱总,咱们还是按要求整改吧。整改合格后,安稳踏实地做生意,前面虽然亏一点儿,但是凭借你的头脑和我们大家伙儿的勤劳,还有齐心协力,一定能赚回来!” 钱二岔看一眼贺子胜,将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熄,不无愠怒地说:“贺子胜,算你狠。好,我听各位姐妹的,咱们马上开始整改。整改差钱的话,由我钱二岔想办法!” 贺子胜把手搭上钱二岔的肩膀,“算上我这位老乡,我们共同解决困难。” 钱二岔站起,冲兰姐说:“走!” “干啥?” “还能干啥?把扣押的人放了。” 兰姐说:“对,对。咱们还得学习那出《将相和》的戏,负荆请罪。” 钱二岔对贺子胜说:“一起去?你把人亲手接回去。” 贺子胜摆摆手,笑道:“不用了,我信得过你。你还得马上把商场门口那横幅给撤下来。” 兰姐脸上一红,连声说:“马上撤。” 贺子胜转过头,招呼高歆过来,低声说道:“这件事算作妥善解决了。你去接应一下两位同志,我先回支队向领导复命。” 高韵略有不解:“你不跟孙副教导员打个招呼?你可是解救他的功臣,他应该当面说声谢谢的。” 贺子胜拿起公文包,笑道:“我跟他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哪在乎这点小事。我看你挺机灵能干的,这件事的后续处理就交给你了。回头我给孙副教导打个电话,商量红光商场整改的具体事宜。” 第十五章 新任大队长 贺子胜成功处置红光商场事件,得到余满江的大力夸奖。孙明杰则不可避免地挨上劈头盖脸一顿恶训。 挨完训,孙明杰无精打采地踱进贺子胜的办公室,身子往办公椅一靠,双腿悬空架上办公桌,不住口地叹气。 贺子胜.为他倒茶,“别这样。我知道,你因为不愿意把事情闹大才会被扣押,也是一片爱民之心啊。不然,凭你孙明杰的身手,十个八个大小伙子也近不了身,那帮女人哪能是你的对手!” 孙明杰看贺子胜一眼,先点头,后摇头,说:“还是贺子你了解我。其实我叹气不为这个,受点委屈,被领导批评,家常便饭。贺子,你不知道,干我这个副政治教导员,难!” 贺子胜笑,“哟嗬,领导干部开始发牢骚。行,将你的满腹苦水全倒给我吧,我拿茶杯接住。” 孙明杰说:“小小茶杯哪能够用,得用消防水罐车接。” “那敢情好,苦水灭火,不晓得会不会效果奇佳,你小子无意间整出一项科技创新奖。牛。” “别取笑我了,”孙明杰无奈地苦笑,“副营职副教导员,算哪门子领导干部?贺子,我倒羡慕你,当防火参谋,管好列管的重点单位就成。不用像我这样,成天防火灭火、监督执法、宣传培训,还有争取业务经费,维持大队日常开支、运转。头晕眼花瞎忙活,没忙出啥子成果。这不,一不留神,掉坑里了,还得麻烦你把我从坑里捞出来。” 这两年来,贺子胜对消防大队的工作压力有所了解,此时不由替孙明杰捏一把汗:这小子确实不容易。 孙明杰的牢骚还没发完,裤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站起整理警服,“得,内勤高歆催我赶紧回大队,半天没办公,好几件事积压。我走了,有时间再聊。”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业务强,顺便帮忙为红光商场拟定一份隐患整改方案,行么?” 贺子胜亮出“OK”的手势。 针对红光商场的具体情况,贺子胜当晚挑灯夜战,拟定出一套最便于操作和节省资金的整改方案,?方案的核心是怎样增加一部疏散楼梯。 正在奋笔疾书,不满两岁的贺嘉儿搭椅子爬上书桌,“嘻嘻”笑着,一爪将信笺纸扯成两瓣,贺子胜干瞪眼,惩罚性地朝小家伙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女儿也是个精灵鬼,分明没有拍痛,立马撒娇,“咦——”地一声亮腔,随即“哇哇哇”大哭起来。 冯媛媛赶紧抱起女儿哄,嗔怒道:“能有啥大不了的?你呀,这两年虽然没干灭火,有几天晚上能闲下来陪陪我们娘俩?不是学技术规范、监督业务,就是加班。把工作当成生活,把职业当生命。嘉儿的名字算是取对了,里面有两个加字,加班的‘加’。” 贺子胜赔笑,“也是家庭的‘加’,我难道不爱咱们的家?” 贺子胜根据红光商场的建筑结构,提出拆除二层的钱二岔总经理办公室,在原办公室的位置打空间,新建一部由二层至一层的疏散楼梯,并对一层、二层的货架、摊位重新调整布局,确保疏散走道宽度,增设安全出口和疏散指示标志。初步预算出来,整改所需经费让钱二岔大跌眼镜,居然不到一万元,他当即拍板马上投入整改。 10天后,红光商场经过消防检查合格,再次隆重开业。开业那天,钱二岔感激涕零地将贺子胜、孙明杰、高歆等人请到现场剪彩。剪彩结束,钱二岔甚至摇摇晃晃走到高歆面前,送给她一大捧红彤彤的玫瑰花,说:“美丽的警花同志,请接受我的歉意。”高歆微笑,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归队途中,高歆抽出一支玫瑰递给贺子胜,“给你。能得到这束花儿,我可是沾你的光。本来应该全归你的,不过我太喜欢这花儿,所以想据为己有,只送给你一支。” 贺子胜接过这支玫瑰花,回家后顺手插进长颈水晶花瓶。冯媛媛下班回家看见,大惊小怪地喊:“今天的太阳莫非从南方出来、从北方落下的?咱家的贺子胜会买花?” 贺子胜笑笑,正想解释,手机响了。是支队政治处干事打来的,通知他明天一早到支队党委会议室,领导找他谈话。 一听“谈话”两个字,贺子胜的脑袋顿时大了。他反复思量,近期工作是否出现失误?哪些地方做得不到位?他想打电话给余满江探听风声,不过思来想去,最终放弃。他不想破坏余满江的原则。 次日,贺子胜按时来到党委会议室。他发现,谈话对象仅他一人,领导阵容组成倒颇为浩大,有支队长蒋云、副支队长余满江和政治处主任胡磊。 胡磊一本正经,首先发言:“贺子胜同志,你担任防火处参谋接近两年。今天,我们代表支队党委找你谈话。你先谈谈对防火工作的体会吧。”顿了顿,大概觉得这个命题太大,接着说,“或者这样讲,近阶段以来,全国各地群死群伤恶性火灾频发,我们正经历着建国以来第三次火灾群死群伤高峰。针对现状,你谈谈应对措施。” 对面三人均敛眉正色,每人面前一个工作笔记本,准备记录的模样。这次谈话实在“高深莫测”,贺子胜习惯性地摸摸脑袋,似乎这样可以帮助理清思绪,开始回答:“一个字,治。治理的治。” 余满江说:“废话,谁不知道治理?你给我讲点有新意的行不行?” “我这个‘治’字,有新意。急则先治标,缓则再治本。” “哟,娶了学中文的媳妇,说话也学得文绉绉了。”蒋云笑道,“说说,怎么治标和治本。” “当务之急,必须下狠心出重拳治标。绝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针对辖区火灾形.99lib?势特点,应当立即组织大规模的火灾隐患专项整治,督促整改一批火灾隐患,重处一批故意违法行为,形成震慑效应。” “那么,怎样治本?”余满江问。 “治本,关键要从源头扼制火灾隐患的产生。这分两个方面,第一,把好咱们的建筑防火审核、消防验收和开业前消防安全检查关口;第二,加强宣传教育,提高群众防火意识和逃生自救技能。” 蒋云问:“在治标和治本的工作中,你认为,主要的难题在哪里?” “有两大难题。治标,如果没有消防管理长效机制,整治的隐患容易反弹;治本,咱们消防部门对公众聚集场所设置了开业的前置条件,但工商、文化等相关部门并没有将消防安全合格作为颁发证照的前提条件,许多场所未经消防检查合格,仍能拿到相关证照,容易造成消防安全的失控漏管。” 贺子胜说话时,蒋云轻轻点头,不时用指节敲叩桌面,等到贺子胜一口气讲完,说道:“嗯,《消防法》虽然颁布,但防火工作实际上依然是咱们消防部门单打独斗。” “的确如此。如果不设法打开局面,努力改变这种现状,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社会面防控火灾的压力将会越来越大,咱们消防部门必定不堪重负。” 蒋云深有同感,“要想真正打开局面,是一个艰辛漫长的过程。”他露出笑容,意味深长地说道,“小伙子,不错啊,这两年的防火参谋没有白干,你在思考问题,思考问题产生的原因,而且思考解决的方法。”说到这里,他朝余满江和胡磊点点头。 胡磊得到蒋云的示意,清清嗓子,说:“谈话告一段落。下面,由我宣读任职命令。贺子胜同志——” 贺子胜立即起立。 “经支队党委研究,并报请总队党委决定,任命贺子胜同志为首一消防大队党总支书记,副大队长,主持大队全面工作。” “命令宣读完毕,贺子胜同志,请坐下。请你作表态发言。” 贺子胜被这道任职命令弄傻了,冒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能不能不由我主持工作。” 余满江瞪眼,“你在说什么鬼话!” 贺子胜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孙明杰同志一直在首一大队工作,并且已经主持了较长一段时间的全面工作,他情况熟悉,工作经验丰富。而我,并没有在大队工作过,作为副职配合,更利于工作开展。” 余满江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退缩啥子!” 胡磊则说:“贺子胜同志,这是党委的决议,作为党员干部,必须遵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贺子胜觉得越解释越乱,说;“我不是在讨价还价,我是在谈工作,支队党委也希望首一大队的工作更好开展,再上一层楼吧。” 蒋云开腔了,“小贺,我清楚你的想法。你跟孙明杰关系密切,你不想因为这件事导致不和,以致在工作上出现分岐。但是,你要相信,党委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一大队和中队地理位置重要,可以说是支队党委的心头肉。我们期望这块肉能开出花儿来,而不是像古诗说的‘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你知道,前任大队长和教导员出了事,给支队抹了黑,双双转业,为这个,去年支队失去评先创优的资格。从哪里跌倒,咱们就得从哪里爬起。红光商场的事情,我听说了,你处置得漂亮。今天的谈话,更让我对你有信心。我们把这付担子交给你和孙明杰,由你挑主担,是对你的信任,相信你有能力处理好公私关系,相信你能带领首一大队一班人维护部队管理和火灾防控的双稳定,相信你们能实现防火工作的突破,打开局面,干出成绩。” 蒋云的这席话意味深长,贺子胜静静听着,心潮起伏。他承认,蒋云的话说到他的心坎上,替他将担忧、疑虑全部倾倒出来。蒋云深谙他的心理状态,知道他蛰伏两年后的豪气和志气。是的,打心眼里讲,不管多么困难,他想干!他想当这个主持工作的副大队长,他想要这个平台,一展身手。 “我的话就这么多,贺子胜同志,你表个态。”蒋云看着贺子胜说道。 贺子胜深吸一口气,起立,朗声说道:“请首长放心,贺子胜一定不辱使命!” 2000年8月,副大队长贺子胜正式走马上任。 余满江和胡磊亲自送贺子胜就任,召集大队、中队7名干部,宣读任职命令,传达支队党委对首一大队新班子的殷切期望。孙明杰显然预先得到“消息”,虽说余满江每做一段“指示”,他连连点头,提笔记录,但他的笑容实在勉强。 在余满江宣传命令的时候,贺子胜趁机将在座的大队干部扫视一遍。在就职前,他花了三天时间了解掌握首一大队干部的基本情况。 孙明杰除外,大队机关还有4名干部。 21岁的内勤高歆,毕业于北方某知名大学化学专业,1999年入伍,上个月转正授衔。她头也不抬,笔走龙舞,正在认真地做会议记录。 郑少青,23岁,年青的帅小伙,曾与孙明杰“共患难”被红光商场扣押。他与高歆同批入伍,毕业于江临大学电子工程专业,精神萎靡,一副提不起劲的模样。 42岁的技术9级中校工程师何源,他摆弄手中的钢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当他发现贺子胜在观察他,回以不露声色的一笑。 大队机关资历最浅的干部,最为贺子胜熟识。那就是刚从南京消防指挥学校毕业的学员展路。展路在两年前摔伤治愈后,由支队保送至南京指挥学校学习,毕业后,鉴于他不适宜参加灭火作战,于是直接分配到首一大队干防火业务。展路看见贺子胜如见亲人,笑逐颜开。 中队有2名干部。中队长卫安,身材高大的山东汉子,曾经是李大达手底下的“爱将”,早几年,贺子胜在灭火战斗中见过他。另一名干部也是贺子胜曾经带过的兵——见习排长杨勇,他在1999年参加全市抗洪抢险战斗中荣立个人二等功,破格由士官转为干部,目前还在见习期。 余满江用“团结、进步、发展”6个字对首一大队下阶段工作进行概括性要求,接下来的议程,自然轮到贺子胜发言和表态。 贺子胜提前打过腹稿,但见面前干部萎靡的现状,即时推翻腹稿,说:“各位同志,我叫贺子胜,求胜的胜,胜利的胜。作为新任的副大队长,我没有什么宏伟的就职演说,我只想讲,既然我是贺子胜,那么咱们首一大队也得求胜、必胜。以往的一切,不管荣耀,还是挫折、耻辱,统统归零。咱们打起精神,从现在起步,做到最佳、最强。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展路“嚯”地站起来,大声答道:“有!” 然而,缺乏响应。郑少青像没有听见,何源仍在面无表情地摆弄钢笔,高歆轻轻站起,做出一个“有”的口型,左右看看,悄无声息地坐下。中队的两名干部相继起立,有气无力地答:“有!” 这样的反应在贺子胜意料中。倒是孙明杰虎着脸训人:“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懂不懂条令条例?连回答一声‘有’也不会?”边说边主动跟贺子胜握手,“贺子,我一定配合你把大队工作做好,请支队领导放心。”握手的时候,孙明杰使上劲,贺子胜反手用劲回捏,两人都痛得龇牙裂嘴,拼命忍住不让身旁的人发现。 散会后,孙明杰将贺子胜领进大队长办公室。这是当年余满江用过的办公室,简陋朴实,除办公桌上多了一台电脑外,没有任何变化。 贺子胜想跟孙明杰好好谈谈,招呼孙明杰坐,说:“咱兄弟俩聊聊?” 孙明杰没有坐,抬头望着天花板,语气生硬,“有什么好谈的?贺子,算你狠,居然瞅准了这个职位。走着瞧吧,待久了你就会知道,这大队长不好当。我算是千斤重担一遭卸喽。”一席话说完,扭头就走,贺子胜喊不住他。 当天,贺子胜在卫安和杨勇陪同下,到首一中队上上下下仔细溜达一圈。他留意到,相较杨勇一口一个“大队长”的亲热,卫安客气而疏远。 次日上午,他主动来到孙明杰的办公室,说:“明杰,我打算去辖区社会单位调研工作情况,一块儿去,行吗?” 孙明杰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笑意冷淡,说:“我还有事,就不去了。我打个电话,安排郑参谋陪你去吧。” 贺子胜便去喊郑少青。郑少青正对着一堆建审图纸写写划划,神色为难,“贺副大队长,今明两天,我得赶出这项工程的防火设计审核……” 大队参谋集中在一间大办公室办公,贺子胜于是望向坐在郑少青旁边的何源工程师。何源笑了笑,拎起公文包,“正好有一件火灾事故调查案,我得马上去现场勘查。贺副大队长,我先走一步。” 坐在何源对面的展路心虚地低声说:“贺副大队长,我刚来首一大队工作,对辖区情况不熟悉。” “我来领路吧。”坐在郑少青对面的高歆突然插话。 郑少青皱眉,“高歆,你是内勤,你清楚辖区单位的情况?” “没问题。”高歆三下五除二拾掇干净办公桌上的文件,抬头朝贺子胜微微一笑,“贺副大队长,咱们出发吧。” 在去社会单位的途中,高歆对贺子胜说:“贺副大队长,您别怪他们。其实,大家都想把工作干好,只是大队出过事,大伙儿都感觉抬不起头做人,不愿意多说话。再加上……再加上您陡然空降到咱们大队,一来就当大队长。大家伙儿不信服,替孙副教导员叫屈。这在情理当中,您说,对吧?” 贺子胜注视着面前的年轻女警官。他喜欢这种纯白如纸的坦诚,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我能理解。”又说,“我给你提个意见?” 高歆显得有些紧张,问:“什么事?” 贺子胜笑道:“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您’,莫非我很老?” 高歆放松地笑了,说:“听你的。” 就任第三天,贺子胜一进办公室就给高歆打电话,让她通知大队、中队全体干部9点开会。考察过大队、中队和社会单位的工作,他有一肚皮话想跟几位同事交心。 正在笔记本上理思路,高歆“咚咚咚”敲门直入。他抬头,问:“开会的事,通知得怎么样?” 高歆风急火燎,将一张纸条递给他,说:“会议的事恐怕得推后,你得先解决当务之急。” 贺子胜眯眼看纸条,“究竟什么事?” “《催缴电费通知书》,”高歆说,“如果今天下午6时前不去缴纳电费,大队、中队会被拉闸停电,中队警铃会停摆。” 贺子胜说:“你不是内勤兼财务吗?赶紧去缴款呀!” 高歆不动声色,将手捧的大大小小账簿堆在贺子胜面前,“你自己看,这是大队的会计账和日记账。” 贺子胜翻开那些由绿格子搭构起的数字城堡,傻眼地摸摸脑袋,说:“你直接一点行不行,告诉我,咱大队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高歆手脚麻利地“刷刷刷”翻动账页,最后指住一个数字,“就是这个数。” 贺子胜目瞪口呆:“两位数?” 高歆倒沉得住气,答得诙谐:“小数点后面,还有两位数呢。” 一时的惊诧后,贺子胜迅速回复正色,问道:“怎么会这样,钱去了哪里了?” “没有人乱花钱。”高歆说,“你不是不知道,每个人头的行政经费少得可怜,地方保障的业务经费一年就那么几万块。这年头,什么都涨价,这点经费还不够缴纳水电费的呢。但是,日常办公开支必须先支撑起来,消防车和行政车辆要加油,大队、中队得维持正常运转。于是一年又一年拖欠水电费。这一回,看来拖不下去了。” 贺子胜合上账簿,问:“说说看,目前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没有别的法子,”高歆直截了当地说,“油料开支,大队采取记账制,每季度跟加油站结账,还可以缓上一缓。这水电费得付现金,我们只能写报告,请求政府解决业务经费缺口。” “能行吗?”贺子胜留意她的神情。 高歆说:“自古华山一条路。咱们总不能满大街去抢钱。再说,如果你能设法争取到经费,正好展示你的工作能力,树立起威信。” 贺子胜拍案而起,“好,你去写报告,我负责争取经费。唉,这不是上华山,是逼我上梁山。” 贺子胜手持言辞恳切的《经费申请报告》,单枪匹马杀到区政府。 他上下打听一圈,来到区政府办公室秘书科,接待他的是一名四十岁开外的秘书。 贺子胜简短地将情由说了,恳求道:“同志,能不能安排我见见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区长,向他汇报咱们消防部门的工作情况?” 秘书斜视着他,闷笑一声,“打什么汇报工作幌子?今天你来要钱,明天他来要债,干事的时候不见人,要钱的时候全忙活。副区长有事,没有时间接待你。” 贺子胜急切地解释:“可是,咱们消防部门跟其他单位不同,承担紧急出警的任务,实话告诉你吧,因为缺乏经费,咱们中队要被电力公司断电。这一停电,警铃不响,出了问题,责任可大了!” “什么责任大?开水泡黄豆,自大!你们消防部门的工作能抵得上公安刑侦的‘命案必破’重要?就在5分钟前,刑侦的张大队长找副区长要办公经费,没辙,撤了。” 贺子胜被这席话噎得七窃生烟。打当兵开始,从来都是人家递啥装备,他贺子胜使啥装备,食堂里煮菜吃菜,煲汤喝汤,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为柴米油盐的来源操过半分心。现在,他感觉没有任何事情比这样“争取经费”臊脸皮,压根儿就跟讨饭似的。那秘书话里话外对消防部门的蔑视,更令他既气愤又心酸。 他打算转身一走了事。只是“人穷志短”,实在是千年不变的真理,想想大队、中队官兵,想想工作职责,再三酌量,到底还是折转身,咬咬牙,满脸堆笑对秘书说:“您能帮我通传一下吗?不管他有多忙,给我5分钟时间,我等他,行不行?” 秘书坐回办公桌前,开始敲打电脑键盘,“你爱等就等吧,茶水自便。” 秘书科办公室人来人往,临到中午下班,贺子胜仍然没能等到常务副区长的“召见”消息。 眼见午餐时间到了,秘书们拎着钥匙准备锁门,贺子胜只得告辞。 在下楼的当口,他心里一发狠,决定不撞南墙不回头,中午就不回大队了,干脆守株待兔,在办公楼门口等常务副区长。 正在思索着,听见有人喊他,“哟,这不是贺子吗?” 贺子胜抬头,再三打量,不敢确定地说道:“你?金科长?” 金梅笑道:“怎么,几年不见,认不得我了?” 金梅身穿白衬衫、西装裙,典型的职业女性打扮,她已年过四十,这样装扮下来,倒显得比当年穿警服年轻几分,眉目中的干练和洒脱丝毫不褪。 贺子胜与金梅亲热地寒喧几句,得知金梅转业后分配到区政府工作,现任秘书科副科长。这真是机缘巧合,贺子胜趁机将今天的事情复述一番。 听完后,金梅气愤地说:“这个张秘书啊!常务副区长根本不在办公室,他出差,明天才能回来。” 贺子胜一听大急。政府领导不在,远水救不了近火,怎么办! 金梅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对贺子胜说:“其实就算常务副区长在办公室,你能争取到经费的可能性也不到三成。” 贺子胜追问原因。 金梅叹口气,说:“从部队转业到这纷繁复杂的社会,看得多了,我慢慢发现,别说普通老百姓,就算是部分政府领导和工作人员,对消防部门的认知度也不高。就目前情况来看,消防就像奔驰着的列车上的一枚螺丝钉。当然,你或许会说,列车不能缺乏这枚螺丝钉。可是,‘列车车长’需要面对他认为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必须按时完成运输任务,比如必须要将捉襟见肘的经费用到他认为更重要的地方……” 贺子胜认真聆听金梅的言论,思索良久,冒出一句:“那么,您说,有什么办法能让人们关注到我们这枚‘小螺丝钉’?” 金梅笑道:“要让大家高看一眼,自身必须发光闪亮,让大家移不开眼睛。” 贺子胜点点头,说:“我懂了。” 他从区政府出来,打电话给冯媛媛,“媛媛,咱们银行卡上有多少钱?” 冯媛媛得意地说:“这几年下来,存下一些。” 贺子胜说:“有一万块吗?马上取一万块,我到你的办公室拿。” 冯媛媛吓了一跳,“你要这么多钱干嘛?咱们的存款总共就这么多。” 贺子胜说:“江湖救急。” 从冯媛媛那儿拿到钱,贺子胜不由联想到多年前,余满江因为垫付战士医疗费,与赵芳争吵那一幕。他不禁苦笑,没想到,当年的故事会重演到自己的身上,所幸冯媛媛没有多半句话就将钱交给他,他庆幸自己娶到一位明理的好媳妇儿。 回到大队,贺子胜把钱递给高歆,说:“赶紧去缴电费。” 高歆疑惑地掂掂手中的钞票,说:“这是?财政部门划拨的款项应该走银行账,怎么会有现金?” 贺子胜说:“你就继续啰嗦吧,错过缴费时间,大队、中队被断电,我惟你是问。” 高歆吐吐舌头,快步小跑下楼。 首项工作师出不利,贺子胜没有急着召开干部会议。这两年,贺子胜的性格沉稳不少,但骨子里的冲劲,或者说冲动,并没有改变。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面临一团乱麻。从内部看,孙明杰带情绪;其他干部缺乏工作积极性,甚至对自己有“看法”;大队、中队基层基础设施陈旧落后,业务经费奇缺。从外部环境观察,政府对消防工作认知度不高;社会单位消防安全状况不容乐观;火灾隐患大量存在,等等。 他不得不承认,三天前进行“就任演说”时,他的想法还是比较理想化的,以为可以“快刀斩乱麻”,撇开过往重新起步。然而,事物的发展总有连贯性,他贺子胜进入首一大队,就不可能将首一大队的过去撇得一干二净。“斩”,显然行不通,他不得不以“理”当先,找到线头,先理顺,再“织衣”。 他花上一周时间,每天上午翻阅大队近几年的档案和法律文书,下午在高歆陪同下实地走访社会单位。此外,挨个与大队、中队干部谈心。 当然,孙明杰是他交流的第一站。 在一天傍晚,他拎着一瓶红星二锅头,手提几件熟食,来到孙明杰家。孙家家境不错,结婚时置办了一套80平方米的二居室,位处支队家属大院不远。 贺子胜进门时,孙明杰正在厨房里满头大汗地炒青椒肉丝,排气扇效果不好,满屋的油味、辣味呛人。蒋一娜大概早已习惯,安之若素,正给在沙发上爬来爬去的儿子孙皓喂饭。孙皓可是孙明杰的“得意之作”,用他的话说,总算生下一个“带把的”家伙,就凭这一点,把生女儿的贺子胜硬压下一头,扬眉吐气。 因此,贺子胜投其所好,推开门就嚷嚷:“哎哟,儿子,让贺伯伯抱抱。” 蒋一娜瞪视他,纠正道:“应当称呼你‘叔叔’好不好?别老占咱们家明杰便宜。” 贺子胜听她话中有话,只好装傻充楞,扬声喊:“明杰,别炒菜了,我买了几样小菜,咱哥俩好久没聚在一起喝两盅了。”指指厨房,向蒋一娜说,“模范丈夫,你有福。” 蒋一娜撅嘴,“好歹比媛媛有福气。我瞧她一天赛一天能干,现在连西餐也会做,里里外外全当家。” 贺子胜嘻笑道:“你别夸她,她做的哪叫西餐呀,那叫做胡子眉毛一把抓。” 说诘问,孙明杰已经把菜端上桌,蒋一娜示意贺子胜,“去,帮忙拿碗。” 贺子胜笨手笨脚拿碗筷,一不小心摔碎一只碗,蒋一娜笑骂道:“瞧,媛媛把你宠成啥样子?今后,你是不是要学孙皓,让媛媛给你喂饭?” 笑归笑,骂归骂,蒋一娜是明白人,随便扒拉几口饭后,抱着儿子去阳台玩,留下两个男人聊天。 贺子胜为孙明杰倒酒,说:“明杰,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大的意见。真的,我敢向你拍胸脯,我不是有意来横插一杠来抢夺本该属于你的职位,坏你的大事。” 孙明杰抿了一口酒,“你没有必要着急解释。能坐上这个位置,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都是你的本事,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然后,侧过脑袋看着贺子胜,“贺子胜,你是不是我命中的克星?为什么你总挡在我前面,处处压我一头呢?” 贺子胜见话不投机,叹一口气,说道:“应该说咱俩有缘,扯不开的缘份,总能凑在一块儿搭班子。你肯定希望大队的工作再上台阶,因此,下一步工作,我希望咱们能同谋共力。” 孙明杰带着酒意推搡他,“算了吧,你有多远走多远,我算怵了你。从你那次到红光商场处理事故,我就知道事情不妙。那一天,我已经跟扣押我的员工做通工作,马上就可以被放出来,你一来,全成了你的功劳,而且成为解救我的大英雄,我却落得灰头土脸。” 红光商场的事情原来还有这个曲折。贺子胜挠挠脑袋,还真觉得有些愧对孙明杰,有些像乘虚而入。他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满酌,说:“对……对不起,明杰,我向你赔罪,我自罚一杯。” 孙明杰泛着红眼,说:“你小子最会搞这一套,木已成舟,赔罪?赔你的大头鬼!” 贺子胜酒量普通,多喝几杯,酒劲上头,听到孙明杰开骂,便管不住自己的嘴,拍着桌子说:“不许骂我!告诉你,大队当初对红光商场的消防行政处罚,本身就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 “红光商场的整改确实需要增设一部疏散楼梯,可你仅仅给出15天的整改期限,让他怎样能够整改完毕?明摆着让他们停业嘛!” 孙明杰摆摆手,“《消防法》可没规定每项隐患整改的时长。要按我的想法,如果不是法律规定‘经复查逾期不整改’才能责令停产停业,我当下就会贴封条。对于违法行为,就得毫不手软地严查严处,谁来说情也不行。你不是不知道,前任大队长和教导员是怎样‘下课’的?就是因为在查处一家不合格公共娱乐场所上,本打算责令停业,后来不少人说情,他们碍于情面放了一马。谁知道偏巧这家场所发生火灾,烧死3人。兄弟,教训!惨痛的教训!” 贺子胜嚷道:“你这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照你的讲法,咱们消防大队不用干别的事儿,每名干部捧一捆封条,挨家挨户地贴上,万事大吉?” 孙明杰带着醉意,连连点头:“不错,你的说法非常有道理。” 贺子胜敲桌子,“我不同意你的想法。如果堵能解决问题,还需要我们做社会面的消防工作?对于火灾隐患,不能一关了之。” 孙明杰跳起来,蹲在餐椅上说:“看,大话精,你的大话又来了。火灾隐患比比皆是,红光商场你可以拿出整改方案,但是你能有精力逐个督促整改吗?所谓社会面的消防工作,我的理解,就是宣传,大力宣传咱们的做法。” 贺子胜讥笑道:“宣传?你的宣传也就是浮在面上。我正在郁闷呢,这两天去社会单位检查,发现一些单位的防火宣传标语不少,抽查职工却没几个懂得防火灭火知识的。看来,这是出于你的理念吧。” 孙明杰指着贺子胜的鼻子,“这就是我的理念。你说,你还能有啥好理念?” “我这不是在跟你探讨嘛!”贺子胜也赤脚跳上椅子,借着酒劲,与孙明杰针锋相对。 “喂喂,你俩吵什么!”正当两人闹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蒋一娜适时地回到客厅,拿出常年弹压孙明杰的高昂音色和宽广音域,喝道,“安静一点,你俩蹲在椅子上,像什么样子,打算大闹天宫?不许吵!谁吵我撵谁出门。” “王母娘娘”一出,无人敢于争锋。贺子胜想,这情景只能是我被撵出门。赶紧告辞走人。 与孙明杰的谈话不欢而散。第二天上班照面,两人都显得神色讪讪,孙明杰的脸色倒缓和不少,而贺子胜仔细回思两人争吵的内容,也觉得多有裨益。 与大队、中队干部的交流,没有多大进展。郑少青与孙明杰关系很好,因此有意无意回避贺子胜。何源甚为圆滑,与他交流时,他或者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套话,或者自言自语说“消防工作没意思,明年我就转业”,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展路倒是亲近贺子胜,也有干好工作的决心,无奈业务生疏,尚在学习防火业务阶段。惟有高歆,常能与贺子胜深入交流。贺子胜发现,这名女孩虽然年纪尚轻,倒有一些独到的见解。 有一天,坐在办公室的贺子胜郁闷地发呆,他明晰大队、中队的症结,却一时无从下手,或者说,找不到突破口。 送报表的高歆开玩笑道:“副大队长,你是不是在思考怎样烧好新官上任的前三把火?只不过,咱们干防火,这三把火可是烧不得的。” 贺子胜苦笑:“当然不能烧。当今时代,‘新官上任三把火’早已沦落为贬义词。咱们只能浇三罐水。” 高歆说:“水?水好呀。不是有古话说‘上善若水’吗,水至刚至柔,又能随形生变,还有表面张力和凝聚力。你有没有注意到,每天清晨露水滴到树叶上形成的水珠,一粒粒的小水珠没有散落,并且团结成大水珠,水珠的形状是圆圆的。这就是水的表面张力和凝聚力的作用。” 贺子胜听得入了神,“我跟水打了半辈子的交道,今天真是头一回听到你这种关于水的言论。” 他承认,高歆的话提醒了他。 凝聚力。 他想,首一大队目前最缺乏的就是凝聚力。那么,该用怎样的方式激发大家的凝聚力呢? 第十六章 孤胆赴火海 贺子胜逐渐适应大队的工作。在支队防火处干参谋这两年,他主要做建审、火调、消防监督检查这些业务,他自知学历低,不是防火科班出身,因此自我加压,逮住一切机会,抓紧一切时间学习专业技术知识。应当说,这两年的生活相对单纯。 消防大队却是一锅大杂烩,机关虽小,“五脏”俱全,“司、政、后、防”四个方面的工作全得干,上级部署的、本级应承担的、下级中队应完成的任务,事无俱细。工作能否干好,得看大队主官能不能拎得清主次,分得出层次。此后很多年,贺子胜每每回忆在大队的工作经历,诚心认为这几年是他人生中难得的宝贵财富。在这里,他攒足劲,为后来的无数次冲锋取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和资源。 贺子胜与孙明杰做了工作分工,贺子胜主抓防火监督和财务,孙明杰主抓队伍管理和政工。当然,按惯例也是分工不分家,尤其在防火业务上。防火是消防大队的主业,按规定,大队全体干部都是消防监督员,全部参与监督工作。 为扭转大队干部工作积极性不高、一盘散沙的局面,贺子胜提出实行周办公例会制。每周一上午召开办公例会,干部依次汇报上周工作情况,共同研究防火重点工作措施。他的用意很明显,汇报上周工作,每名干部的工作量就明摆在那儿,谁勤快谁偷懒谁效率高谁效率低下一目了然,干部相互之间有对比方能有进步;共同研究防火重点工作,让干部们各抒己见,他与孙明杰适时点评鼓励,既可吸纳好的工作建议,又能激发大家的积极性,促进团结。 几次例会下来,他发现,成效并没有预期那样好。何源和郑少青的工作汇报总是那么稀稀拉拉的两三条,孙明杰则不痛不痒地点评。贺子胜很清楚,这两人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苦心,却依然一意孤行,明显没有将他这位主持工作的年轻大队长放在眼里。他几度打算批评何、郑两人,想到何源是老同志,又想起余满江曾经打电话说“工作要讲究策略”,只得生生地把火气压下。 直到有一回,素来严谨细致的高歆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吞吞吐吐好几分钟没能将上周的工作说出个一二三,贺子胜气不打一处来,将她狠狠地数落一顿。看见一名女同志被自己批评得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贺子胜霎时特别不好意思,散会后特地向高歆道歉。高歆不理他,嘟着嘴把头一扭就走了,一连几天没进他的办公室。 没料到,这次批评居然发挥出特效。此后,何源和郑少青的工作汇报明显详细清晰起来。 不过,在防火重点工作措施的商讨上,大家的积极性像3000米障碍跑的栏板——不高也不低。对于贺子胜提出的工作措施,如果孙明杰不表示异议,其他同志基本不发言;要是孙明杰提出不同意见,郑少青和何源会或明或暗“遥相呼应”。这样一来,办公例会偶尔会发生一点争执。此时,贺子胜因时度势,假如没有原则性问题,他会退让三分,按孙明杰的意见执行。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共事,贺子胜与孙明杰之间的隔阂在慢慢弥合。 团体,尤其由个性不同、处理方式迥异的人员组成的团体,许多时候就像一具地上卧式汽油储罐,外部受热、内部压力剧变、雷击或者静电接地不良,都有可能发生裂变,“砰”地一声爆炸。因此,办公例会上的一场狂风骤雨,迟早降临。 狂风骤雨源于湖兴路小商品市场火灾隐患的整改。 说来也巧,湖兴路小商品市场的原址,就是当年贺子胜、孙明杰和方平三人初试身手并结下兄弟情谊的木林家具厂。 1991年的那把大火,将木林家具厂夷为平地。家具厂的老板没有防火意识,生意头脑却一等一的好。见全部身家化为乌有,洒过一场伤心泪后,也不知怎地钻营一番,从银行贷出一笔巨款,原地盖起两排上百间商铺,与西面原有的小商铺连接成一体。先进行出租,主打日化品、小食品、小五金等小商品批发,很快吸引不少客源后,那老板索性将商铺一一高价出售,还清贷款之外大赚一笔,携妻带子移居沿海。小商品市场的火爆,令东面老式居民区的居民眼馋,简直就是一眨眼功夫,大批居民“改弦易辙”,将自家房屋的底层稍作改装,或自己经营小商品,或出租给商贩。老式居民区与小商品市场瞬间“接上头”,规模成倍扩大,很快形成气候。 当然,这样缺乏规划和管理的无序经营,必然带来大量安全隐患,尤其消防隐患十分突出。 贺子胜在开会的头一天,曾与高歆赴实地考察。 那简直是一场不堪回首的“火线突围”! 客流如织,偏偏占道经营的、私搭雨棚的,将本就狭窄的消防通道挤兑成羊肠小道,人行走在其中,比乡村赶集着急,总有人在身后推搡催促,“快点走,别挡道。”贺子胜与高歆挤进一家经营毛巾的店铺,店铺里的货物堆放得像小山重叠,电气线路蛛网般乱接散布,光天白日下硕大的老鼠掠过高歆的高跟鞋,窜入里间,将她惊得面如土色。贺子胜想进入店铺的里间进行消防检查,老板娘连忙拿身子挡住,说:“俺家男人正在里面洗澡。”高歆看见一名五六岁的男孩手拿打火机“啪啪”打火,连忙制止道:“小朋友,不能玩火哟。”.99lib.小男孩冲她做个鬼脸,一溜烟不见人影。老板娘不以为然地笑笑,“我们忙生意,没时间管孩子,由他去吧,没事。” 这样的场所,贺子胜认为不进行彻底整改,必定要出大问题。因此,在例会上郑重提出。 孙明杰表示赞同:“对,湖兴路小商品市场确实有问题。小郑,你明天去发一份《责令限期改正通知书》。” 郑少青皱着眉头说:“文书发给谁?那里全是单家商铺,没有归属的统一管理部门,难道挨家挨户地发?” “那就别怕麻烦,一家一户地去发。”孙明杰断然说道,“个体工商户的消防安全不归咱们消防部门监管,咱们能尽到告知隐患的责任已经不错啦。哦,对了,你顺便跟新闻单位联系一下,下发文书时让他们照照相,最好能在报纸上刊登,显示咱们消防部门的工作情况,万一发生状况,咱们可不是不作为。” 郑少青喏喏称是,低头记录,贺子胜摆摆手,说:“等等。”转过头对孙明杰说,“教导员,这样的工作方法似乎有欠妥当。” 孙明杰侧过脑袋,“贺副大队长,你有新的意见?” 贺子胜斟酌着语气,说道:“下发隐患改正通知书后,如果这些店铺不进行整改,我们该怎么办?” 何源“呵呵”一笑,插嘴道:“还能怎么办?过段时间再下一份通知书呗。不然,还能责令停业?小商品市场可是区政府的税收大户,一块心头肉,你敢停他们的业,常务副区长跟你急。” “如果不及时消除隐患,这块心头肉,指不定哪天变成腐肉。”高歆嘀咕道。 “高歆说得好。”贺子胜兴奋地马上接话,“咱们的宗旨,还是消除隐患,不是作秀。” “那你有什么高招?”孙明杰冷冷地说道。 贺子胜说:“这件事,咱们得请区政府出面。《消防法》不是规定得很清楚,消防工作由地方各级人民政府负责。由区政府牵头,对湖兴路小商品市场隐患进行全面彻底地整改,并确定小商品市场的管理部门。” 包括高歆、展路在内的全体干部对贺子胜的言论目瞪口呆。孙明杰率先发难:“你说得轻松。政府要干的事情太多,凭什么牵头整治消防隐患?再说,谁愿意管理这样的小商品市场,谁想趟这浑水?” 贺子胜理理思路,款款而谈:“为什么要请政府牵头?你们想想,小商品市场的火灾隐患,比如拆除违章建筑或构筑物,咱们没有执法权,得由城建部门执行;比如拆除雨棚,得由城管部门执行;户外电气线路乱拉乱接,得请电力部门进行清理;消火栓水压不足,得由供水部门解决;一些商铺吃、住、仓库集中一处,隐患突出无法整改,得请工商部门吊销营业执照。这些部门必须由政府出面协调组织吧?另外,隐患整改后,得有部门负责日常管理,进行防火宣传,以防隐患反弹,所以要确定一个管理部门。这个管理部门应当是咱们政府的基层组织,也就是湖兴路居民委员会。” 孙明杰摇摇手,说:“慢着,慢着。贺副大队长,你太理想主义。我告诉你,你这一套只能想想,根本行不通。在不少政府和部门领导心目中,消防工作就是消防部门的事情,应该由咱们单打独斗,他们可不愿意沾一身臊。” 贺子胜说:“没有去积极争取,怎么能轻言放弃。” 孙明杰说:“你打算怎样向政府争取?老实说,这都属于你的奇思妙想,政府凭什么采纳?” “任何新的工作思路,都是基于奇思妙想,其后总结凝炼。尤其防火工作,全中国咱们的同行都处于摸索阶段。咱们不尝试打开思路,创新工作方法,还能寄望于别人帮咱们想,帮咱们做?”贺子胜反诘。 “摸索,也要朝着可行的方法进行。否则,就是盲人骑瞎马。”孙明杰提高嗓门音量,“还有,贺副大队长,有一点我得提醒你,咱们虽说是驻扎在地方,并受公安机关的业务指导,但仍然是部队,没事儿你跟地方上的那些部门掺和干什么?” 贺子胜有点火了,一拍桌子说:“什么叫掺和?这是工作!现在的工作要讲究配合。你不是还找新闻部门作秀吗,我就不能多联系一些相关职能部门共谋工作?” “嗨,我好心提醒你,你拍什么桌子!”孙明杰站起身,指住何源和郑少青,“来,来,大家各自发表意见,最后实行表决,以票数多少决定执行谁的整改方案。” 何源慢条斯理地说:“作为老同志,我的看法是,不要把责任揽上身。贺副大队长,你的方案简直就像求着有关部门参与整改,咱们消防部门的姿态也忒低啦。” 贺子胜忍了口气,说:“这不是‘求’。也许前期我们要做一番功课,但如果部门联动起来,整改效果肯定会比较好,而且咱们的工作压力和负担会减轻大半,进而也就能够抽出更多精力和警力着重于灭火。” 郑少青嘟囔道:“联动?谈何容易。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贺子胜这下怒了,厉声道:“小郑,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一点儿拼劲也没有!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想少事,趁早脱军装回家!” 郑少青扎下头,不再言语。不过,身体姿态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展路吓得赶紧表态:“副大队长,我支持您的决定。” 孙明杰阴沉着脸说:“贺副大队长,你别拿吼人造声势,咱们还是得讲讲道理。” 贺子胜提起面前的茶杯,灌下一大口茶,“我怎么不讲道理?解释说明这老半天,口也渴了。”望向高歆,“小高,只有你没有表态,说说你的看法。” 大队干部共6人,按目前的情势,孙明杰、何源和郑少青站在同一战壕,3票。贺子胜这边,加上展路,共2票。高歆这一票,既有可能让两方打个平手,也有可能令孙明杰这方直接获胜。因此,孙明杰双目炯炯地盯住高歆。 高歆方才正忙着接电话,这时放下手机,抬起头,先望望一脸赭红的贺子胜,再看看气咻咻的孙明杰,说道:“你俩别吵了。你俩吵得太投入,连卫中队长给你们打电话也不理。出事了,湖兴路小商品市场发生火灾,中队正在出警!” 这个消息像轰天雷,但凡这种人员密集场所的火灾,火势发展不可预计,后果难以想象。贺子胜和孙明杰如临大敌,一前一后朝门外冲。郑少青嗫嗫嚅嚅地询问:“我们,需要去现场吗?” 贺子胜头也不回,“这还用说?大队干部全部随警出动,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坐上赶赴现场的消防车,贺子胜心潮起伏。他不由回忆起大约10年前那场灭火战斗,生活真像一只陀螺,转来转去仿佛兜回了原点。 卫安递来现场平面图,对讲机、手机的呼叫声此起彼伏,贺子胜问:“119指挥中心调度哪些中队增援?” 卫安答:“光明路、马家嘴、九度桥,还有稍远一点的四五个中队,30余台消防车,上百号人。”正说着,指挥中心在对讲机里喊话,“首一中队卫中队长,卫安中队长!最新群众报警消息,起火部位在小商品市场126号商铺。目前风向东南风1至2级,火势正在蔓延,现场十分混乱!” 贺子胜右手食指按在现场图上126号商铺所处位置,倒抽一口凉气,对卫安说:“起火部位恰在市场中段,灭火力量难以展开战斗,而且火势极易向两旁商铺蔓延扩大。” 孙明杰也凑过来看现场图,面色大变。当过特勤中队中队长和指导员的贺、孙两人,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火势不能得到有效控制,那么,这张现场图上所有的一切,将会化为灰烬。 抵达现场,消防车停在小商品市场东面入口。 从军入伍10年,身历大大小小上千次灭火战役,贺子胜还没见过这样混乱的火灾现场。 这与贺子胜看过的一些军事题材影视片的某些场景颇为相似:黑黄色的浓烟笼罩在小商品市场上方,烟气是浮动的,有时像龙卷风,市场中部跃动的火舌被吸入漩涡底部,随即绕轴心向上,形成更大的涡流;橡胶、塑料和绵纶制品燃烧时散发出的刺鼻焦味扑面而来。正值人流客流高峰时段,在东西两个入口处,成百上千的人叫嚷着,要从正在燃烧的市场逃出,商贩或扛或背或抱,急着转移自家商品,身强力壮的转移过一批商品又不顾一切地往里闯,期望转移更多的商品出来,赢弱的眼见根本不可能挤进去,只能望火兴叹,有十几名女商贩干脆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一见消防车到达,无数群众围上来,哭的哭,叫的叫。 “消防队来了,救火呀!救火呀!” “完了,完了!一家人几十年的心血呀,求求你们,一定赶快把火扑灭啊!” 每当面对这样的场景,贺子胜的心情就像被消防栓板手揪住心窝子,一撬一铤再一回旋,别样的难受。 按照首一大队的灭火救援编程,大队长到场的灭火战斗,由大队长担任火场总指挥。贺子胜集合队伍,下达指令:“在增援力量到达前,分4个战斗组,杨勇,你带一班从东面人口突破;孙副教导员,你带二班从西面人口突破;卫安,你带特勤班争取从126号商铺的旁边突破插入灭火。”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目光在何源与展路之间逡巡,“何工,你组织大队干部疏散群众!展路,你带两名战士寻找水源并组织供水!” 何源和展路同时眼睛一亮,何源伸直一贯略为蜷缩的身躯,与展路齐声坚决答道:“是!” 贺子胜选择小商品市场东面入口处作为指挥长位置,关注全局。 在小商品市场东西人口的“正面战场”上,杨勇和孙明杰带领的战士被来回穿梭的人流挤来压去,哪怕卫安用山东汉子的高大身躯挤拱,并用粗犷嗓门不断高呼:“让一让,让我们进去灭火!”然而,理睬他的并不多。想到商铺里的货品,大多数的商贩早急红了眼。何源带领4名大队干部刚刚拉起警戒线,就被奔涌向前的人流冲断。何源按住一名神色焦燥的中年人,耐心劝说,那人与周围的商贩被说服了,主动退后。高歆和郑少青那边似乎麻烦.99lib.一些,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大概觑见高歆是女性,便越过警戒线横冲直撞过来,差点将高歆撂倒在地,何源一个箭步冲过去拦住那男子,然后与郑少青合力将其拉到一边。 邻近起火部位126号商铺的“侧面战场”上,形势更不容乐观。小商品市场形如桶状,商铺鳞次栉比,当初修建时根本没有考虑消防通道问题,杨勇带领特勤班一边侦察一边在对讲机里喊话汇报:“商铺上方电气线网密布,云梯车无法展开战斗!” 贺子胜说:“能否找到缺口,强行破拆突破?” 卫安在跑动,声嘶力竭:“报告大队长,不行!商铺像铁桶,找不到突破口!” “采用三节金属拉梯,直接攀登至125号或127号商铺顶层,单刀直入,空降灭火!”贺子胜的目光凝聚在商铺上方不断跃动的火舌上,心情焦灼,恨不能从天而降一盘冷水将火熄灭。然而晴空万里,指望老天救助,远不如自力更生。 “哎呀,商铺上方的电线有可能是高压的!”旁边有人惊呼。 这提醒了贺子胜,立即呼叫:“卫安,卫安,做好战斗准备,等待电力公司断电后再展开战斗。”喊话的同时,侧头看了一眼方才提醒他的人,是一位三四十岁、面庞清矍的机关干部模样男子,于是说:“同志,这里在灭火,赶紧退出去,退到警戒线外面去!” “干部”笑笑,没有退后,贺子胜也没有闲功夫管他,拿起手机拨打供电公司电话,也不知怎么回事,越忙越乱,连续拨打两遍都占线,打到第三遍,刚接通,喊了声“喂”,就“嘟嘟”断了线。 贺子胜简直想摔掉手里的“砖头”。 “我帮你联系供电公司。”站在旁边的“干部”突然插话,在手机上按下号码,“喂,刘经理,我是区政府……”现场嘈杂,贺子胜也没听清“干部”讲些什么,不过他很快挂断手机,对贺子胜说:“没问题了,1分钟之后准时断电。” 贺子胜下意识再看了“干部”一眼,直觉告诉他,这男子不是普通“干部”,不过他没有时间深究,转而焦灼地观察火势,眼见那团火漩涡扩散为蘑菇云,冲何源喊:“控制形势,老百姓只能出不准进,确保人员全部疏散!” 有位怀抱货物好不容易从市场内挤出来的中年妇女大概听清了贺子胜的喊话,从咽喉里“呜呀——”发出一声叫唤,将货物往脚底一扔,转身再朝市场内冲。贺子胜眼疾手快,跑步冲上,拽住她的胳膊。 中年妇女抢货心切,开始撒泼耍赖,“干嘛!你想耍流氓?放开,放开!” 贺子胜不发一言,手上用劲,将中年妇女连拖带拽拉出三五步。她不服气,一边挣扎一边嚷,忽听“轰”地巨响,回头看,一排铁制货架正好垮塌在方才站立的位置!中年妇女惊得面如土色。小市场的商贩习惯争抢地盘占道经营,这排货架就是一名小贩摆在入口处“占位”的,方才人流拥挤推攘,早让货架摇摇欲坠,要不是贺子胜眼疾手快,中年妇女已经被压在货架下面了。 顾不得中年妇女的连连道谢,贺子胜继续专注于火场,忽听指挥中心喊话:“首一大队贺子胜同志,接供电公司总调度室通知,湖兴路电源已全部切断!” 贺子胜马上朝卫安喊话:“立即展开战斗!”然后,快步走回指挥位置时,意外看到金梅。她正与“干部”一问一答地说话,瞧见贺子胜,招手让他过去。 “我介绍一下,贺子胜,首一消防大队主持工作的副大队长。” “郑副区长,咱们江南区分管安全和财政的常务副区长。” 贺子胜心里嘀咕一下,心想,择日不如撞日,让我找得好苦的郑副区长原来是你啊。他知道这位郑副区长大名郑和,“郑和下西洋”的郑和。随即上前敬个军礼,简短地汇报道:“报告领导,您一定已经注意到,当前小商品市场火灾扑救有两大难题,其一,群众疏散难,而且堵塞了主战通道;其二,侧面突破难,无法使用云梯车。目前,中心火场形势不明。” 郑和认真倾听贺子胜的汇报,不着痕迹地微微点头,然后紧紧握住贺子胜的手,用征询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全力遏制火势,最大程度减轻商户的损失,绝不造成火烧连营局面。能做到吗?” 这个题目难度太大。贺子胜眼..瞅着“蘑菇云”像国画洇了水不断扩散,狠狠咬咬牙,“啪”地立正,斩钉截铁地答道:“保证完成任务!” 郑和也不含糊,说:“一批邻近街道和居委会的干部已经赶到,其他的正在陆续赶来,全交给你指挥。我给你打包票,只要你们能成功处置这起火灾事故,你们消防队要粮有粮,要钱有钱,只管来找我郑和!” 这话让贺子胜心底乐开了花,刚巧侧头一瞧,蒋云、余满江和市公安局朱副局长快步走来,他一时顾不得职务高低,提手往郑和的掌上一拍,“咱们一言为定!”疾步跑到三位领导跟前,三言两语将形势汇报后,说:“我必须上一线!” 余满江问:“从哪里上?” 贺子胜答:“随同特勤班攀越到起火部位周边建筑的顶层。” 郑和与蒋云、余满江认识,上前打招呼,担心地插言道:“很危险的!” 贺子胜再次强调“必须”,他说:“我必须靠近侦察火情,为现场指挥长——蒋支队长的指挥提供最有价值的参考。” 蒋云挥手说:“去吧,小心。” 贺子胜个头高,从拉梯窜上商铺顶层时,额头正好撞上电气线路,几乎立足不稳,观战的郑和远远发出一声惊呼,好在贺子胜反应敏捷,脑袋一歪,身子微侧,落到顶层平台。 站在平台朝下面市场一看,一片云烟雾绕,惟有喊叫声冲破“云层”传上来。先到一步的卫安说:“126号商铺的大火正顺着旁边商铺搭设的雨棚蔓延。” 贺子胜略作观察,提起对讲机呼叫,“展路,水源情况怎样?” “报告,火场200米内有6个市政消火栓,其中两个因道路改造管网未接上,消火栓内无水;另外4个压力达到0.4Mpa,可以确保火场供水!” 贺子胜呼声“好”,对卫安说:“你占据制高点设置水枪阵地,根据风向,重点控制火势向东南面蔓延。”一边说,一边飞速往身上捆安全绳,指着另外两名战士说,“一会儿你俩拉紧安全绳。” 卫安如临大敌,“贺副大队长,四层楼十几米,你以为你是伞兵啊?” “所以我让这两名战士拉紧绳子,有节奏地放嘛。”贺子胜有意缓和卫安的紧张。 “开玩笑。我是中队长,要深入一线得先轮到我。”卫安伸手抢绳子。 “守好你的阵地!”贺子胜把脸一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作为前线指挥,不了解市场情况怎样指挥?再说,你下去?瞧你的大个头,比我壮一倍,你让一个班的兄弟拉绳子也不行。” 噎得卫安无话可说。 贺子胜绝不是蛮干。他与两名拉安全绳的战士约好暗号,他在下面拉3下,绳子就往下放1米。倒有惊无险,只是临近落地时,他心急,连拉6下,战士于是连放2米,不提防提前着地,真的“马失前蹄”,滚了一个地轱辘。摇摇摆摆站起时心里直骂娘:都十来年了,怎么灭火时还会摔跤! 他环顾四下,发现自己不叫做身处火场,而是置身硝烟四起的战场。最早起火的商铺已形成立体式燃烧,4层建筑的所有窗口闪耀光亮亮的明火,不时有玻璃爆裂从空中坠落。延着商贩自搭的雨棚、临时摊位,以及商铺里大量堆放的易燃商品,火正向东西两个方向延烧,已有二三十个商铺陷入火海。狭窄的巷道里,仍然人头攒动堵塞出口,杨勇和孙明杰带领的队伍仍然没有能够挤进中心火场。 卫安在制高点出水,两支水枪齐发,但火势蔓延范围大,距离远,水枪打击面有限。贺子胜提起对讲机,“现场总指挥!现场总指挥!” 余满江回应:“请讲。” 贺子胜简要说明中心火场形势,提出“两面夹击、中间突破”的作战思路。在增援力量到达前,由孙明杰和杨勇出2支水枪,防止火势向火场东西两面继续蔓延;卫安在制高点出2支水枪,控制向南面蔓延;他贺子胜在中心火场出1支水枪,与三个方面呼应。 蒋云和余满江同意贺子胜的前三项方案,却坚决命令贺子胜从极度危险的中心火场撤离。余满江说:“你马上给我撤回来,你当自己是谁?孤胆英雄?” 贺子胜采用新从书本上自学的黑格尔“三段式”断然拒绝:“必须有一个人把握最新的火势发展,确保咱们的队伍能突破火线取得完胜。这个人,只能是我。请领导放心,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其实,他是说大话。因为身穿的指挥服虽然有一定的阻燃性能,但不是金钟罩铁布衫;空气呼吸器只能坚持30分钟,如果30分钟内通道没有打通,无法与外界接上头,他只能撤退或者等着被烟气熏呛而死;还有,建筑物长时间燃烧超过耐火承受极限,会发生垮塌,他极有可能被埋葬在瓦砾下。 对于这三个可能性,贺子胜当然清楚。可他贺子胜偏生执拗,有着“我的地盘我作主”的“地主”意识,他本来就是敢于豁开臂膀拼命的人,作为新任大队主官的第一场大仗,更加要豁出去大干一场。要命可以,小命一条;丢脸,一万个不行。 十来分钟后,空气呼吸器“嘟嘟”报警时,抡着水枪累得东倒西歪的贺子胜在烟与火之间看到了孙明杰的身影。杨勇也带着战士从东面冲过来。 “陕甘宁大会师。”贺子胜兴奋地念叨。 余满江在对讲机里呼叫:“贺子胜,群众全部疏散,增援力量全部到达。” “太好了!”贺子胜更加来了精神,嫌呼吸面罩麻烦,伸手一掀,说:“总指挥,发起总攻的时间到了!” 余满江说:“好,由你下达总攻命令!” 贺子胜费时3分钟传达总攻计划,他将参战力量划分成三个前方作战区域和一个后方供水组:东北侧战斗区,主要作战任务是阻止火势朝东北方向蔓延,由2个中队4台水罐车主战,出8支水枪;西南战斗区,主要作战任务是阻止火势朝西南方向蔓延,并快速开辟灭火隔离带,由2个中队和特勤中队主战,出2支水枪,并掩护政府调配来的推土机、挖掘机协同作战,强行破拆部分商铺,阻截火势;南侧战斗区,主要作战任务是占据制高点阻止火势蔓延,主要作战力量是首一中队,出4支水枪,并掩护推土机强行在126号商铺对面打开灭火通道,加快火灾扑救进程;后方供水组,主要任务是向各参战车辆保持不间断供水,由展路负责。 他将作战任务一一传达完毕,待听到展路回应“是”后,神经稍一放松,脑袋一歪,滚倒在地。 孙明杰挥挥手,几名战士冲上来,七手八脚将因缺氧瘫软的贺子胜抬出火场。 一见贺子胜是被抬出来的,郑少青、高歆几名年轻人吓得面色煞白,呼啦啦围上去。 郑少青拍贺子胜的脸,没见反应;高歆摇他的肩膀,不见动弹。何源摇头说:“小意思。抬他去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很快就能缓过来。”人们又七手八脚用担架将他抬到一块空地处,依然没有反应,高歆简直急得要哭了,掐贺子胜的人中。没想到一掐之下,竟然起了效应,贺子胜猛地从担架上坐起身,左右望,“我怎么在这里?”随后,爬起来,将指挥服一整,再次走向火场。 第十七章 逞强女警官 以湖兴路小商品市场为重点的全市消防安全大整治正式拉开序幕。 这次整治的规格非同寻常,由常务副区长郑和亲自挂帅,区安全生产办公室、工商、城建、供水、供电等十来个部门和居委会干部参加,实施部门联合整治。当然,整治的思路来源于贺子胜。 湖兴路小商品市场的火灾最终延烧32个商铺,过火面积2000余平方米,损失数百万元。经过何源和高歆的调查,证实火灾因小孩玩火引燃可燃货品造成,肇事的孩子,正是那名玩打火机被高歆警告过的小男孩。 让常务副区长郑和惟一庆幸的是,因为疏散和搜救及时,奇迹般没有群众死亡。想想如果有人员死亡……郑和的心不由得阵阵紧缩。因此,在火灾善后工作会议上,郑和不遗余力地将消防大队夸奖得天上有地上无。 贺子胜也不客气,抽空将解决消防业务经费的申请递给郑和,郑和大笔一挥,拨款10万元。签完字,对贺子胜说:“火灾我也见过,但这次才真正理解什么是‘人命关天’了,有你们这样的部队作保障,政府绝对应当加强对你们的保障!说实话,你这位大队长的胆子确实够大,当时我真担心人肉包子打火,一去不回。可我又不能拦你。总之一句话,你贺子胜够胆气!” 贺子胜扬扬眉,说:“何止我一个,消防兵嘛,没别的,胆气加帅气,神气!” 郑和被他逗笑了,说:“这几天政府要做的工作很多,不断有群众来上访,要求补偿,并且指责政府没有加强对市场的管理。你说说,像这样自然形成的小商品市场,应当怎样做好安全生产管理?” 贺子胜来了劲,马上将实施部门联合整治火灾隐患的理论,向郑和和盘托出。 郑和拿来一张白张,边听边划,颇像郑和下西洋面对海图的运筹帷幄,末了,笔在办公桌上一顿,拍板道:“就按你说的办!”谈过这件事情,他似笑非笑地说,“小贺,其实我们早就见过面,回忆回忆,有没有印象?” 贺子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思半晌,摇头。 郑和慢悠悠地说:“早些年,茅坡村曾发生一起火烧连营的火灾事故。当时,我担任那个村所在乡的副乡长。” 贺子胜一拍脑袋,记起来了,“哎哟,您就是当时跟任老握过手,对农村火灾防范发表过观点的那位副乡长?” 郑和说:“惭愧惭愧,看来只发表些观点还很不够,不但要警钟长鸣,更要在消防工作上干些实事啊。” 贺子胜回到大队,将郑和关于消防业务费的批复交给高歆。高歆办事效率高,当天下午将钱划到大队账上,随即取出一万块现金交给贺子胜,并且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初的电费是你拿私房钱垫的。放心,我替你保密!”贺子胜暗自长舒一口气。 为配合全市的消防整治行动,贺子胜安排大队干部倾巢出动参与,连内勤高歆也是半天处理办公事务,半天参加整治。这样的安排居然顺顺当当得到全票通过,孙明杰没有发出任何异议,何源和郑少青举手赞成。 浩浩荡荡的整治行动开始。 整治的首站自然是湖兴路小商品市场,城建部门负责拆除违章构筑物,供水部门清查和新装消火栓,供电部门整理电气线路,工商部门逐户核查营业执照。其中,安全生产和消防部门承担的责任最重,因为市场全长2000余米,中间没有任何消防车通道和安全通道,所以必须拆除一些商铺。涉及到商户的直接利益,可算捅中了马蜂窝。 可巧不巧,捅中的首个“蜂后”,竟然是余满江的妻子赵芳。 赵芳开过几年便利店,勤扒苦挣存了一点钱,于是扩大经营规模,没跟余满江商量就在小商品市场盘下一间门面,做服装批发生意。两年时间下来,生意火火红红,干得神清气爽。发生火灾那天,她去外地进货,回来一看,幸运,门店离中心火场较远,货物仅被烟熏,损失不大。然而,某些时候,幸运中往往酝酿着更大的“不幸”。那一天,贺子胜在郑和的办公室,拿一把尺子对准小商品市场地图测算疏散距离,算来算去,赵芳的店铺恰好在拆除点,属于必拆范围。 贺子胜犯难。按照区政府的政策,拆迁有经济补偿,或者为拆迁户另外择门面安置。可是,重新安置需要时间,必然对拆迁户的经营和利益有影响。他一想到赵芳的脾气,头皮轰炸似的剧痛,于是首先给余满江打电话说明情况。 余满江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啰嗦有半个钟头,挂断电话。 贺子胜再花了半个钟头,理清余满江话中的含义:第一,你们的工作,作为分管防火的副支队长,我一万个支持;第二,我怕老婆,人所共知;第三,我可以向赵芳做工作,不过百分之九十九做不通。余满江的话归纳为一句话:你们自己想办法,我很为难。 贺子胜没有办法,只得把高歆叫到办公室,他想,女人对付女人,应该容易一点。 高歆听说过赵芳。贺子胜的想法刚露出端倪,高歆的身子就不自觉地往后缩,等到贺子胜把意思讲完,高歆已经退到办公室门口,可怜巴巴地说:“我从来不会做这种思想工作,换人行不行?” 贺子胜也觉得于心不忍,说道:“这样,你试着去跟她谈一次。就一次,不管成不成我都不怪你。” 高歆去了,果不其然,没有成功。 后来贺子胜才知道,高歆不是一个人去的,因为胆怯,她拉了一个人为她壮胆。更加不巧的,那个人居然是金梅。 高歆是在消防整治中认识金梅的,曾经的消防女警官,与现在的消防女警官,两人一见如故。因此,不知就里的高歆拉金梅帮忙。金梅事先也不知道对方是赵芳。就这样,两个“冤家”突如其来地照上面。 一照面,金梅傻了,赵芳愣了。 不过,几年的“下海”历练,让赵芳很快回过神。她抽出两只小板凳,请两位来客坐下,耐心听完高歆的长篇讲演,不咸不淡地开腔:“小高姑娘,你说的话有道理。唉,你们知道,咱们家小飒子学习好得很,今年15岁上高二,明年参加高考,要上大学了。现在的大学可花钱了,吃住读,‘哗啦啦’钱花得比长江水还要快。老余那一丁点工资,咱指望不上,小飒子今后的花费,还得靠这间小店,是不?辛苦是辛苦,没关系,只要孩子有出息,大学毕业后,能考上托福出国留洋深造,我也要顶住!所以啊,”说到这里,她盯住金梅,怪声怪气地说,“谁想跟我抢,别怪老娘拼命!粗窑的还怕拼不过细瓷的?” 凭借女人的直觉,高歆发现不对味。“蜂后”话里话外在蛰人,而且主蛰对象很明显。见到金梅一声不吭,她连忙向赵芳告辞,拉起金梅就走。 回去的路上,任高歆怎样逗,金梅始终不发一声。高歆看着金梅的脸庞,真像瓷器,精细高洁,不可逼近。 贺子胜从高歆那里听完事情的经过,长叹一声,往办公座椅一靠,只说出三个字:“你呀你……” 高歆非常委屈,仅凭她的想象力,根本没法想到事情会如此复杂。就连贺子胜,对余满江和金梅之间的纠葛,也是从来没在头脑里理顺过,半懂不通。此外,还有一点,他身为大男人,怎么方便向女同志启齿解释这种男女关系的事?因此,他挥挥手,示意高歆离开他的办公室。 高歆想不通,她知道事情古怪,古怪到她没有勇气向何源之类的老同志打听。她隐约感到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金梅,偏偏无从开口道歉。思来想去,只能恨恨地将这笔糊涂账记在贺子胜头上,因为是他安排她办的事。 赵芳的工作做不下来,直接影响整治的进程。不少商户知悉赵芳的丈夫在消防部门工作,摆明了 642d." >搭台看戏,看的就是消防部门能不能秉公办事,一些划为拆迁对象的商户甚至放出话来,“要是赵芳的铺子不拆,打死我,我也不拆!” 自古华山一条路,贺子胜只能硬着头皮亲自登门造访。 他走进赵芳的商铺时,赵芳正在玩踩高跷,脚蹬塑制高椅,吃力地试图将一只装满货物的硕大纸盒推上货架的最高层。贺子胜赶忙上前搭把手,然后嬉皮笑脸地招呼:“嫂子好。” 赵芳拍拍手上的灰,“好什么好,你要能念着嫂子往日的好,今天就不该来。” 贺子胜情知自己一家确实欠赵芳的情,而且是天大的情,当初要不是赵芳及时出现把待产的冯媛媛送往医院,指不定他的妻女现在在哪儿呢。对于赵芳的奚落,他点头哈腰陪笑,“嫂子就是我贺子胜的大福星、大贵人。那个,那个事嘛,我知道嫂子你一向深明大义,肯定能带个好头。” “去!我不是关老爷,什么大义小义,别抬出来哄我,你嫂子我现在眼里只有钱。” 贺子胜好话说尽,把“女关公”“热心肠”“女强人”之类的溢美之辞全往赵芳身上堆,足可以比着赵芳的模样打造一座女关公像,无奈赵芳铁了心拗上劲,尤其跟想象中的“情敌”拗上劲。结果可以想象,比愚公移山费劲十倍,贺子胜最终灰溜溜告退。 在回去的途中,贺子胜想,我算竭尽所能了,你余满江甭想置身事外。提起手机拨通余满江,打着汇报工作的幌子,将高歆和自己的“努力”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余满江在电话那头骂娘,“你小子跟我上辈子有仇?我说咋啦,昨晚回家别说饭菜,连口凉开水你嫂子也不肯烧给我喝。你办事动动脑子行不行!” 贺子胜嗫嚅道:“你自己的破事……我才叫冤枉,搭火烧背。” 余满江有点心虚地喊:“什么什么,你在瞎讲什么?” 贺子胜想,余满江啊余满江,你的小辫子我只揪这一回,这叫险中求胜,说道:“余副支队长,这个嘛,解铃还需系铃人。反正嘛,反正做通嫂子工作的事情,全权交给您啦。您也知道,这件事真不能再拖了。我等你的好消息。”不理睬余满江在电话那头叫嚷,直接挂断电话。 过了两天,余满江打电话过来。一听声音,贺子胜就知道他元气大伤。不过,元气大伤的余满江仍有三分余勇,张开嗓门首先把贺子胜臭骂一顿,标准国骂、地方版骂,捎带上问候祖宗之类的全来了。 贺子胜不顶嘴,耐心听余满江骂完。按照惯例,挨过余满江的骂,一般会收听到好消息。骂得越狠越凶,说明争取“好消息”的过程越艰辛,也说明“好消息”越有价值。 余满江骂完,喘着粗气说:“你的事,我给你办定了,你嫂子下午签拆迁合约。”末了,忍不住又骂几句,“贺子,我这回算是为了工作,为消防,全盘牺牲家庭。我跟你说,我的家要散了,待会儿卷铺盖去你家打地铺。” 原来,余满江为说服赵芳同意拆迁,索性抽出底牌,告诉她当初开便利店的成本有一大部分来自金梅的借款。借款的事,他一直死死瞒住赵芳,担心横生事端,所以他这几年省吃俭用外加偷偷攒私房钱,好不容易才攒齐还给了金梅。 赵芳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津津乐道的“第一桶金”的成本来源于金梅。这一怒非同小可,她将厨柜里十几只粗碗全捧出来,砸金花似地抛向余满江。粗碗很快变成碎瓷片,替补上来的是油盐酱醋瓶子,仍然不解气,摸到一只烟缸落地开花。只是,那一团油亮的簇绿刚落地,她就心痛得喘粗气,地道的景德镇瓷器呀。于是,扑到余满江身上连捶带打加掐。 余满江任杀任剐。等到赵芳发泄够了,说:“不管你怎样误解我,我还是保证,这辈子,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媳妇儿。”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霎时触动了赵芳的心弦,她“哇”地大哭起来。既像赌气,又像发泄地喊道:“好,好,我同意拆迁!” 这就是赵芳的倔脾气,好强的她怎能接受“情敌”的“施舍”?同意拆迁,算作偿还干净了金梅的人情,达到心理平衡。 赵芳的主动申请拆迁,让围观的商户大跌眼镜,陆续签字同意拆迁,整治行动得以顺利进行。 消防整治行动持续整整三个月零七天,贺子胜发现,在行动中,大队干部前所未有地团结齐心。孙明杰的建设性意见多了,郑少青能将贺子胜的话听进心里了,何源的工作积极性高了。高歆则维持着一贯的勤勉,因为与群众直接打交道的机会增加,渐渐添上一两分泼辣。 有一回,贺子胜和孙明杰来到湖兴路小商品市场,亲眼见到高歆与城建分局的工作人员说服商户拆除雨棚。商户辩称雨棚有遮雨的功效,不肯主动拆除,见高歆个子不高,年轻斯文,有意刁难,唱唱喏喏道:“这位女警官,你要能上梁拆掉雨棚的一个边角,我就亲自拆。” 高歆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为难地望望距地面足有三四米高的梁,抿唇,从旁边捞来一把长梯,“蹬蹬”踏上去。登到木梯的半腰,她的速度放缓,试探般一步步往上爬,只是她个头不高,怎样也没法触及雨棚的边角。眼看她逐渐登上长梯最顶端,步伐越来越慢,梯子直打晃。那商户叫一声“我的姑奶奶哟”,头一个冲上去扶住梯子,喊:“女警官,你赶紧下来,下来,别摔着!” 刚刚赶到的贺子胜和孙明杰同时上前帮忙扶稳。贺子胜喊:“高歆,你快下来,女同志逞什么能!” 高歆不应,她稳稳神,踏上木梯最上一格,踮脚,右手猛力往上一挠,雨棚的碎片“飒飒”往下掉。 商户哭丧着脸喊:“警官,警花,你赢了,赶紧下来吧。” 孙明杰舒口气,说:“高歆,干得好,下来。” 高歆大口大口吸气,整个身子趴在墙体上,过了半晌,低声说:“我,我恐高。” 孙明杰傻眼,“恐高?那你还敢爬上去!哦,没事没事,你扶稳梯子,不要朝下看,一格一格慢慢往下走。” 高歆往上登的时候没敢看地面,听见孙明杰的说法,反而下意识地朝下一望,三四米的高度像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顿时连声音也开始发抖,“孙,孙副教导,我脚软,我不敢……” 贺子胜发话,“什么不敢!你打算就这么待在梯子上,或者指望我给你从中队调来一只救生气垫?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高歆紧紧闭着眼,说:“那怎么办?要不,你们给我出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题目,帮我分散注意力?” 听到这句话,贺子胜心里微微一动,不由多瞥了两眼高歆的背影,说道:“我不会玩这个游戏。高歆,你听我说,你为什么恐高?这是心魔。你是不是不敢看地面,望一眼就觉得害怕、心虚、全身无力?那么,我告诉你,对于我们恐惧的东西,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得把它看清楚,看仔细,看透,你就不怕了。你听我的,睁开眼睛,往下看,仔细地看,看清楚我、孙副教导,看清楚地面上的每样东西。” 过了一会儿,高歆终于把她的目光投下来,她首先把目光落在贺子胜身上,然后慢慢地转向孙明杰,再转向商户,再转向地面的杂物、碎屑与垃圾。又过不多久,她缓缓地退下木梯。 走下来的她面色苍白,瞧也不瞧贺子胜一眼,自顾自走到整治小组的临时办公室休息。 孙明杰揶揄贺子胜,“瞧,你可把她得罪透啦。” 贺子胜莫名其妙,“怎么会得罪?你看,她听我的话,战胜自己,成功走了下来。” 孙明杰没好气地说:“你太不了解女人了,而且不会转换角色,你把老婆和女干部全部当做普通消防兵来带,迟早行不通!” 贺子胜不以为然,“行呀,你做政治思想工作做到研究女人了。我看我家媛媛挺好,没有什么阴阳怪气的想法。” 孙明杰鼻孔里“哼哼”,不做回答。 贺子胜想起一件事,说:“对了,你有没有发现,高歆很像我们曾经见过的一个人。” 孙明杰诧异道:“像谁?” “你还记得吗,1996年江京高速公路发生车辆交通事故,你我前去救援。其中一辆货车有位男青年双腿被卡住,流血过多,情况十分危急,在施救的过程中,有位女孩一直帮助我们为男青年做心理疏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忘记这件事。方才高歆提出玩脑筋急转弯的游戏,不知怎么的,我突然间想起那个女孩当时也是跟男青年玩的这个游戏,再看看高歆,越看越像。你说,会不会就是她?” 孙明杰瞅瞅贺子胜一脸发现新大陆的表情,先是憋笑,按捺不住捧腹大笑,“你呀你,你今天才知道?当初高歆来大队报到时,我和她可是彼此第一眼就认出了!” 孙明杰一边笑,一边把贺子胜领进临时办公室,对正在喝水的高歆说:“高歆,这可是天大的笑话,你知道吗,贺副大队长现在才想起来,原来咱们在4年前已经共过事,一起救过人。” 高歆双眼望地,手捧水杯不回答。 贺子胜搭讪道:“我记得当时你说自己是学医的,怎么回事,你明明学的是化学专业嘛。” 也许是贺子胜超强的记忆力让高歆有些震惊,她开口说道:“其实,我只是在大学里选修过护理学,不过没有拿到学历证明。” “哦,”贺子胜做恍然大悟状,带着好奇问,“那位男青年后来怎么样,你知道吗?” 高歆脸色一沉,又不说话了。贺子胜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触上高歆的霉头,只得假装看看表,顺便找个理由溜走。 后来,孙明杰告诉贺子胜,当初那位男青年,正是高歆远离北京来到江临的原因。 男青年名叫吕乐,经过抢救后痊愈,住院期间一直念叨高歆的“救命之恩”,出院后在各大高校寻觅高歆,他家世极好,动用一些资源后,居然真的找到了高歆所在的学校和班级,于是一头火热展开追求。吕光各方面条件都好,人品也不错,偏偏高歆不喜欢他,多次婉言拒绝后,吕乐反而越挫越勇,纠缠不休。直至高歆临近毕业,因为被纠缠得心烦意乱,恰值江临市消防支队在高校招收应届毕业生,她想,部队管理严格,吕乐再大的能耐也没法跟到江临市,更不可能在部队营区撒野,于是报名参考,没想到一考即中。因为她的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她的母亲生过很大的气,只是木已成舟,当高歆穿上笔挺的学员服成为现役消防警官,谁也没法力挽狂澜将她拉回为普通社会女青年,拉回原来的轨道了。 3个月的整治告罄,江南区区委书记和区长陪同市长亲自检视成果。1996年指挥过江京高速公路交通事故救援的邓副市长现在已经升任市长,当他看到湖兴路小商品市场消防规划有序,商户家家配置了灭火器,防火自救宣传标识明朗醒目,情不自禁暗自点头,握住贺子胜的手说:“工作到位,你们辛苦了。” 大队6名干部确实辛苦,3个月的起早贪黑督办,每个人都黑瘦了一圈。郑和特地在区政府小招待所设置两桌宴席,为整治小组庆功。贺子胜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摇摇晃晃回家。 回到家,贺嘉儿已经甜甜地睡着了。他亲亲女儿的小脸蛋,转头看见冯媛媛正在对镜试衣服。 她试的是一套灰色薄昵冬裙,上衣是小西装款式,套黑色毛衫,裙子是A字一步裙。见贺子胜盯着看,一边照镜子一边问:“好看吗?” 贺子胜乘着酒意,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腰,嘟囔着说:“好看,我老婆穿什么都好看。” 冯媛媛拍开他的手,“离我远点,别把衣服弄皱啦,我明早上班要穿的。” 贺子胜不让,“媛媛,我提个意见啊,好看是好看,就是衣服的颜色太深,老气,你不是一直喜欢穿紫呀红呀那些亮丽的颜色吗?” 这回冯媛媛来了正色,把贺子胜推开,站起来说:“对了,有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从学校辞职了,从明天开始,到妈妈的公司工作。” 贺子胜的酒醒了一大半,跳起来说:“辞职?你在学校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辞职?再说,辞职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 冯媛媛坐下,面对贺子胜,神色冷静,“我不是不想跟你商量,你自己想想,这段时间以来,每次我给你打电话还没开口,你就说有事,忙,忙,回家再说。好吧,回家再说。可是这几个月来,你每天比公鸡起得早,比猫头鹰睡得迟,我有时间跟你说吗?” “那你自己也得认真考虑,职业问题可是关系终生的大事!”贺子胜没好气地说,“你说,大学教师是多好的职业,尤其对于你们女人,既安稳又体面,去你妈妈的公司,那是企业,即使让你担任高层管理人员,也是要受很多苦,挨不少气的。” 冯媛媛微微一笑,低声说:“你以为这两年下来,我还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冯媛媛?这个家,你操心得太少了。你知道吗,上个月有天深夜,你在大队值班,偏偏嘉儿发高烧到39度多,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打不到车,一个人冒雨背着她到医院,孩子在打点滴,我坐在旁边真想大哭一场。” 她的话说得贺子胜满怀愧疚,拉住她的手,说:“媛媛,对不起,我没有能够照顾好你,我亏欠你……” 冯媛媛看着他,继续说:“但是,我发现,我哭不出来。后来,我仔细思索了两天两夜。贺子胜,像你这样的男人,真是锤炼女人的熔炉,这两年来,家里家外多少事都由我一人独力承担,我发现我改变了不少,至少有勇气有胆量不再依偎任何人,可以试着出去闯闯。所以,我决定离开大学校园这个温室,到新的天地去历练一下。” 贺子里心头异常沉重。他知道,对家庭,对冯媛媛,他付出得太少太少,少得让他根本抬不起头。冯媛媛这样的女子,本来一身诗意悠情,该让男人捧在手心呵护,而他,生生让她承担太多。想到这里,他紧紧箍住冯媛媛的手,好似怕她跑掉,“媛媛,我知道,我能听出来你话语中对我的失望,给我一点时间行吗,我努力学着改变,尽最大的可能多照顾一点你,多爱护一点嘉儿。” 冯媛媛看着他,笑了一笑,说:“你别说得那么严重,我又不是要跟你离婚,只是想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我确实对你有怨气,但是我还是爱你的,我能理解你对事业的热忱。你瞧,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可是实施的松散式管理,从来不过问你的工作和行踪。这一次,你能不能尊重我,支持我的抉择?” 这番话让贺子胜的心里好过了一点儿,赶紧表态:“行,我举四只手支持你。” 冯媛媛笑问:“你另外的两只手在哪里?” 贺子胜促狭地含笑向脚丫子示意。 就这样,冯媛媛将贺嘉儿送人全托幼儿园,开始了她的企业家生涯。 她的变化很大,没过多久已经学会驾驶,开一部银色的奔驰320,每天更换不同款式质地优良的职业套装,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早出晚归。 孙明杰有一天偶遇冯媛媛,简直不敢相认,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开车扬尘而去。他是车迷,买不起车却识货,他看出来,连支队长的座骑也只够买冯媛媛那辆车的四个轮子。 回到大队,他对贺子胜说:“你家媛媛成女强人了?” 贺子胜回以苦笑,一不留神,看到孙明杰耳畔有刮痕,惊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明杰同样苦笑,说:“还能怎样,一娜划的呗。” 贺子胜叹道:“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呀。” 这下子,两个人有了共同语言,凑在一块儿互相吐苦水。贺子胜既抱愧,又感觉无力,工作太忙,太多时候身不 7531." >由己无法照顾自己的小家。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担心冯媛媛终有一天会与他越离越远,最后分道扬镳。孙明杰则多少流露出后悔,认为娶了蒋一娜后,她的家庭方面并没能给自己帮多大的忙,加之蒋一娜娇生惯养,稍有不如意便跟他吵来闹去,动辄动手,孙明杰感叹自己没能享受到什么家庭生活的温馨。 苦水倒完后,两人之间若隐若现的隔阂消褪不少。 贺子胜对孙明杰说:“人生是由事业和家庭两个方面共同组成的。你瞧,我俩好像在事业上过得去,家的经营却一塌糊涂,不如我俩携手并进,共同把大队的工作做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消耗。事业上顺畅,我们bbr>99lib.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兼顾家庭。” 孙明杰点头表示赞同。 这一年,自从贺子胜就职,大队干部一直忙到年尾,人人累得五脚朝天,然而仍然没有得到支队的先进嘉奖。原因在于临近年关,腊月二十七那天,辖区一家重点单位发生火灾,造成1人死亡。 发生火灾的是一家生产防腐涂料的工厂,当班工人违反安全操作规程,将环氧树脂原料放置在工业电阻炉内加热,却没有告知下一班操作人员,以致无人对电阻炉进行监护,而工业电阻炉温控装置恰好发生故障没有及时修理,电阻炉内温度持续升高,环氧树脂受热膨胀,导致密封桶破裂,环氧树脂流出,与空气接触后发生燃烧,引发大火。发生火灾后,当班工人没有及时报警,自行进行扑救,却又不懂扑救火灾的方法,不幸身陷火海遇难。 这是一起亡人火灾事故,虽然没达到重大火灾事故标准,但贺子胜仍被蒋云和余满江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按照支队党委的意见,要对具体分管这家重点单位的消防监督员郑少青进行处分。 贺子胜坚决反对这项处分决定。在余满江的办公室,他争执起来:“为什么要处分他?” 余满江说:“原因还用多说?对重点单位监管不力,导致发生伤人火灾。” 贺子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一份份指给余满江看,“郑少青怎么监管不力了?你瞧,今年以来,他下发过多少次法律文书,对于这家单位存在的隐患以及消防管理上的问题,都提出过整改的意见。我们大队的监督员已经尽到监督指导的责任了。” 余满江说:“你难道不知道,安全工作尤其重结果不重过程,你日常的工作做得再仔细,发生事故后还不得追查监管部门的责任。” 贺子胜说:“咱们现在的监管模式本来就有问题。《消防法》上说得很明确,消防部门对消防工作实施监督管理,而社会单位应当履行消防安全职责。可是,一些社会单位呢,仍然把消防部门当做‘保姆’,有疑问有困难就找消防部门,可对于消防部门提出的隐患整改意见却爱理不睬,甚至有的还认为,把本单位的消防工作搞好、整改火灾隐患等,属于他们为消防部门办事,简直算给了咱们天大的面子。可是,一旦发生火灾事故,动辄要追究咱们的责任。你说,这冤不冤?郑少青冤不冤?” 余满江被贺子胜说得哑口无言,叹息道:“确实冤。我也干了多年的防火工作,感觉身上的担子越来越沉,政府对安全事故的问责越来越重视。有时候我会想,干灭火虽然危险,但是总归可以博得个好名声;干防火同样辛苦,可一不心,说不定就背上骂名,甚至处分,乃至更严重的……” 贺子胜咧嘴苦笑,“要不说消防是一项高危行业嘛。” 余满江点头,“郑少青的事情,我会努力在党委会上力争,行吧?不过,这也是见子打子,治标不治本。” 贺子胜说:“要治本,这也是一个好的开头。咱们一方面不能让责任心强、工作踏实的同志受委屈;另一方面,一定要把社会单位负责人的思想扭转过来,让他们认识到,消防工作是单位自己的事情,要自主管理,主动健全各项规章制度,主动整改火灾隐患。所以,我会向郑副区长提出建议,对这家工厂的负责人和分管安全的负责人进行处理。这样,也可以给其他单位提个醒。” 余满江点头认可贺子胜的想法。 后来,郑少青得以免除处分。不过,按照党委的意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取消首一大队和贺子胜的年终评先资格。至于那家防腐涂料厂的主要领导和分管领导,分别被区政府行政记过和记大过一次。 郑少青得知是贺子胜为自己据理力争,特地来到他的办公室致谢。 贺子胜把脸一板,说:“你也别谢我。你做过一些工作,我看得见,不过,你的业务水平,你的工作态度,都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瞧瞧你下发的那几份法律文书,字迹歪歪倒倒,引用法律条款含混不清,我看了都觉得丢人,哪有半点像大学生干部的水平!这次算你运气好,刚好有这几份法律文书,可以蒙混过关。今后,一定要加强各方面业务素质的提高。” 郑少青被训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却没有拂袖而去。他低头认错道:“贺副大队长,你可能不了解我的情况。其实,我大学毕业时压根儿不想来消防部队,我想出国,托福总分677分,我考了662分。可是我爷爷有消防情结,他老人家在解放前就参加过江临市的义勇救火队,并且受到民国时期那位陈姓省政府主席的接见。他杵着拐杖逼我进消防。招考时我故意瞎考,分数不高,他老人家竟然四处托人找关系,总算把我硬塞了进来。所以,我对消防工作欠缺热情,而且……讨厌这种死板的没有自由的环境。” 贺子胜的脸色和缓一点,说:“你的想法我能理解,十年前,我进消防部队时跟你如出一辙。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要么不干,要么就干好。你能想明白吗?” 郑少青转转眼珠子,说:“我懂了,您等着瞧吧。” 第十八章 难题巧破解 .贺子胜没有想到,他还能与方平重逢。 他是在下班途中,被“劫持”进一辆小轿车,然后见到方平的。 那是2001年的农历春节。江临市的冬季绵长清冷,虽说正月初七以后正式上班,其实按照传统习惯,春节长假总会“延迟”到元宵节以后。街面上行人寥寥,愈发显得两侧的大厦楼台气势磅礴,不远处新建的电视塔伟岸挺拔、高耸入云。 这样的天气,穿马裤呢自然单薄,贺子胜不自觉收缩肩臂,脑中思索下周召开的社会消防工作会议怎样召开。按常规,区政府每年年初组织召开社会消防工作会议,与辖区街道办事处签订目标责任书,部署工作任务,明确责任,一年的工作就算正式打锣开张了。 不过,贺子胜对会议内容有新想法。他打算请示郑和并建议:区政府不仅要与街道办事处签订责任书,还应该与相关职能部门签,即把职能部门的消防工作职责纳入责任书的内容中去,比如工商、文化部门等要将消防安全作为办理执照和批文的前置条件。有过去年联合整治的经验,除何源略有质疑外,大队全体基本赞同贺子胜的想法。 贺子胜踌躇满志,边走边仔细思虑责任书的细节。正想得入神,一辆黑色小轿车“嘎”地停在他的身侧,车的后座伸出一双手,将他拉进车中。 贺子胜没提防被“劫持”,不由勃然大怒,正待发作,拉他上车的人开腔了,“贺子,还认得我吗?” 能叫出“贺子”两个字的,不会是“普通人”。贺子胜瞪视面前的人,他身穿黑色长呢大衣,系天蓝色领带,戴亮锃锃的腕表,头发油滑亮堂。足足半分钟以后,反应过来,这是方平! 不能怪贺子胜认不出来,方平的变化很大。他发福程度不低,因为胖,原先的眯眯眼被挤压成“一线天”,搭配微圆的面颊,颇显憨态可掬。 贺子胜当胸捶他一拳,“行呀,老大,看这阵势,发达了,当了大老板!” 方平正待答话,前座的司机说:“方经理,我们现在去哪里?” 方平报上一家酒店的名,对贺子胜说:“哪里能当老板,我就是高级打工的。”说话间,将自己的名片递给贺子胜,上面写着“汇华商贸集团有限公司?99lib.安全部经理”。 贺子胜听说过这家鼎鼎大名的集团公司,总部在广东,是一家集电子、纸品、科研、商贸、酒店等多元化经营为一体的企业集团。方平能坐上经理位置,可见确实混出了一些名堂,贺子胜非常兴奋,掏出手机说:“我得给明杰打个电话,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方平“呵呵”笑,说:“别打了,我早已经跟他联系上,他正在酒店等咱俩呢。” 贺子胜惊异地说:“嗨,你俩什么时候背着我先勾搭上的?” “主要是你不容易勾搭。”方平哈哈笑道,“其实,我是想给你个惊喜,今天下午,我让公司工作人员打电话请你出来吃顿晚餐,不成想,你竟然说挂就挂掉了。” 贺子胜仔细一想,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消防大队对新改扩建筑工程有审验权,对公众聚集场所有开业前消防安全检查权,因为这两项所谓的“权力”,常有人登门或致电请他吃饭。说老实话,贺子胜非常反感,他不喜欢在酒桌上“研习”中国的酒文化,也没有耐心为吃一顿饭浪费几个钟头。这简直是变相浪费生命!因此,当时他不待对方多说什么,就挂掉了电话。 方平笑道:“为了维持你的公正廉明形象,而且也确实想给你个惊喜,所以我就没再打电话给你。又怕孙明杰那小子跟你一样,我就亲自打给他,呵呵,他听出我的声音,大概高兴得腿肚子直打晃。” 贺子胜也笑,“难怪那小子今天提前下班,还鬼鬼祟祟的,我以为他要去银行偷存私房钱呢。” 说笑间,小车七拐八转,停在一家高档酒店门前。方平领着贺子胜走进装潢豪华的包间,孙明杰果然已经坐在里面。 方平脱掉大衣,解下领带,朝座椅上随便一扔,展开双手,说:“来,咱仨是不是该拥抱一下?” 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有一瞬,贺子胜恍惚回到十年前,回到十年前木林家俱厂火灾现场的那次拥抱。 服务员开始上菜,三人轮流叙述当初分离后的经历。 听完贺子胜和孙明杰的叙述,方平叹一口气,手拿金色餐巾,慢慢摊在桌面,“你俩能待在消防部队里,可真是不错,哪里像我,这几年可受了不少苦。” 方平说,他当年退伍回到原籍,分配到一家国营工厂当工人。可不到一年时间,工厂改制了,他只能下岗。下岗后,他在老家的县城里摆过小摊,卖过早点,打过零工,每天累死累活下来,赚不到什么钱。后来,他看报纸,也仔细观察身边的人,有不少人南下闯世界,于是,在与父母商量后,他怀揣200块钱南下到了广东。 从广州火车站下车,他四处寻找招工启事,开始应聘。几番应聘不果,才真正明白现实的残酷。方平是属于对生活有一些想法的人,但一无学历二无专业特长,只能凭一副身板吃饭,可是,他又不想应聘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流水线工人,因为待遇低、工时长,根本看不到前途。他便极力辗转于写字楼,试图应聘白领或普通管理人员的职位,然而,得到的除了嘲笑就是奚落。 两周时间很快过去,无论怎样节省,200块钱也基本花得干干净净。形势逼人,方平只得咬咬牙,到汇思商贸集团有限公司下属的一家电子产品工厂报名,他毕竟当过兵,当下就被录取了。 其后的这段工人生涯,被方平形容为“暗无天日”。他像机器人,成天对着一批批零部件,机械地拼装、拼装、再拼装,生活没有任何新意,日子像被拉长不见尽头,又仿佛被缩短剪辑为无数的“拼装”瞬间。 直至半年后,一个偶然的契机,改变了方平的命运。 有一天中午,厂区内的办公楼突然发生火灾。 火灾发生在三楼,烟气滚滚,正在吃午餐的工人纷纷从食堂跑出观看。只见承担产品设计研发的老工程师面对大火捶胸顿足,“我的图纸,我的图纸!”他花费整整3个月时间设计的新产品图纸放在四楼的办公室内。 有人劝道:“别急别急,消防队一会儿就来了!” 老工程师哭喊道:“等到消防队到达,我的图纸已经烧成灰烬了!” 大家摇头议论,爱莫能助。 这时,方平不声不响地跑到着火的办公楼下。 没有挂钩梯,没有拉梯,楼道被烟气封堵,能用什么方法爬上四楼?他自有办法。也许是职业习惯使然,他每到一个新地方,每看见楼房,第一反应就是怎样爬上去实施灭火救援。他早就知道,这幢楼的侧面有一条水管,沿着水管往上攀爬,可以到达四层。 他快速脱掉冗重的工作服,手脚并用,轻巧如猿猴,在工友们的惊叫与惊叹声中,很快爬上着火办公楼的第四层,将图纸完好地取来,递交给工程师。 就是这么一幕小插曲,第二天,他收到公司人事部的函件,通知他去安全部报到。 原来,那天恰好有位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在场,亲眼目睹方平的“绝技”。他回去调出方平的档案,向总经理汇报说,公司必须吸取火灾事故教训,加强消防管理,这个名叫方平的工人由消防部队转业,具备消防专业素质,并且能够主动抢救公司财物,说明他有责任心,这样的人才可堪造就,经过一番培养势必能够忠于企业。于是,总经理签字,任命方平为公司专职消防安全员。 担任专职消防安全员的方平极为珍视这份来之不易的“管理”工作,他敬业且谨慎,及时发现和消除过多处火灾隐患,避免了事故的发生,颇得上级首肯。几年下来,逐步受到提拔,直至被任命为集团公司管理处的安全部经理,成为正儿八经的企业中层管理人员。 说到这儿,贺子胜和孙明杰早已脱掉马裤呢外套,三个人你敬我、我敬你,喝了两三巡酒,从事业慢慢聊到家庭。 贺子胜问方平成家没有。方平得意地翻出钱夹内的照片,指给两人看,“你们这个嫂子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贤惠人!那烧的一手好菜,熨的一身好衣裳啊,简直没话说。再加上一点,前年,她给我添上一大胖小子!” 贺子胜和孙明杰连忙凑上去看,是一名相貌普通、装束淳朴的少妇,喜盈盈地怀抱着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 孙明杰说:“你这媳妇,是比着赵芳嫂子找的吧!” 方平说:“不是我吹牛,我家媳妇儿比赵芳嫂子强!最起码,她从来没跟我红过脸。”然后,他又问贺子胜和孙明杰的媳妇怎样。 贺子胜简要地介绍过,孙明杰则唉声叹气地拿刀叉在桌面比划,嘀咕着:“我想离婚。” 方平叹息道:“想当年,我们在教导大队的草坪上谈论过婚姻和爱情问题。没想到,咱们仨娶的媳妇真应了当初的设想。人生一辈子,有得有失,有失有得,到底是得是失,真不好评价。”端起酒杯,“来来来,不谈这个了,咱们喝酒。” 三人喝光3瓶五粮液,趴在桌上直喘粗气。方平胡乱拍桌子,发话道:“贺子,明杰,今天我找你们,还有正经事。不过,我们先叙兄弟情,再讲正经事,喝醉了再讲正经事。怎样,咱还是把兄弟情放在首位的吧!” 贺子胜在三人中酒量最差,此时虽然觉得头脑还清楚,不过手脚和嘴全不听招呼,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孙明杰则大嚷:“有话快说,有屁赶紧放!” 方平说:“我们公司打算,打算在你们的辖区修建一座酒店,十七层。” 孙明杰说:“好事,你想怎么样?” 方平说:“我可不是来贿赂你们。这个设计,我们是按照高层建筑防火规范设计的,钉是钉,铆是铆,绝不含糊。不过,工期赶得急,时间就是金钱,你们负责建筑防火审核,得为我服务到位,快些下达审核意见书!” 孙明杰手指方平,对贺子胜说:“给他一点颜色,他倒开起染坊。喂,喂,方经理,你别这么大呼小叫,行不行?” 方平说:“不使唤你俩,我还当什么老大。” 贺子胜抬起醉眼,手指方平,听见自己说道:“老大,全依你。” 方平办事争分夺秒,他很快将新建酒店的报批资料和图纸送抵首一大队,贺子胜让高歆出具业务受理通知书,然后将审核工作分配给郑少青。 高层建筑的防火审核比较复杂,对专业技术的要求挺高,贺子胜的想法是乘机锻炼郑少青,没想到这让展路有了意见。展路也想有更多提高业务的机会,因此来到贺子胜的办公室,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原本对展路一直怀有愧疚之意的贺子胜,特地将他带到何源面前,客客气气地请求何源收展路为徒弟,带他早点出师。何源翻翻白眼,算是答应了。 让贺子胜郁闷的是,他提出在社会消防工作会议上与职能部门签订责任书的建议,出其意料地被郑和否决了。 郑和这样对他说:“你别着急,这个事情不能急。况且,如果职能部门对履行防火工作职责的意识没有提高,签多少责任书也是一纸空文。” 贺子胜说:“怎么能不急?《消防法》已经颁布实施近3年,但消防工作责任制的落实率并不高。再说,您身为政府领导,怎么能说签的责任书是一纸空文?咱们可以把消防工作纳入政府对职能部门年度考核的内容嘛!” 郑和笑了笑,“纳入考核没问题。可是,你得想想,每年政府考核内容上百项,消防能够占多少分值?假如相关部门不重视,他们完全可以抛掉这项分值的。所以呀,光抓形式没有用,我们得抓实质。” 不得不说,郑和的话有道理,贺子胜暂时被他说服。他思索着,改变公民的防火意识,实施全民大消防工程,确实还得等待时间与契机。 社会消防工作会议结束后,接着召开部队工作会议。全年的工作撒开大网,贺子胜像网内的兔子,忙得东窜西跳。每天上班铃响,高歆准时来到他的办公室,将当天的工作向他“报菜单”。“菜单”拉开时像抛水带,长得见头不见尾,念出来,又像中医的处方单,光听听已经头痛,却还得一一对症下药,绝不能拖到第二天。 有一天,“处方单”略为简单,贺子胜一边听,一边轻松记录,顺便由二楼的窗台朝外望。一望之下,忽然弹跳起来,“哎呀,雨后春笋!” 高歆莫名其妙,“大街上还能长笋?” 贺子胜笑着指给她看,“我是说街面上正在装修的铺面,‘嗖’地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过完年,自然要装潢门面,新年再大赚一把。” 贺子胜说:“不行,咱们得去查。” 高歆受惊,“这样小规模的装修,有必要检查?” 贺子胜说:“你去翻翻《消防法》,法律规定新改扩建和内部装修工程应经消防审核,可没有说规模大小,更没有说小规模的装修可以不监督。越是小规模的装修项目,安全系数越低,业主为了节省经费,多数不会聘请专业人员进行设计,而且自作主张大量采用可燃和易燃材料装修,电气线路也不用阻燃套管保护。近段时间以来,外地发生的一些‘小火亡人’事故,多数就发生在这样的小场所,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高歆撅嘴,“你上街去瞧瞧,满街都在装修,凭大队区区几名干部,怎么查!” “不行也得行!”贺子胜笃定地说,从抽屉里取出辖区平面图,拿笔圈来圈去,圈出几条主道,划定大队每名监督干部的责任区。 贺子胜部署的整治开展了不到半个月,接到余满江的电话。按照余满江的风格,照例先来一番炮轰雷鸣,“贺子胜,你们大队最近在干啥?闹得整个辖区鸡犬不宁,来我这儿上访投诉的已经有三拨人了!” 贺子胜赶紧把自己的想法向余满江汇报。听完后,余满江语气缓和一点儿,“你的想法不错,但是也得考虑群众能不能接受,处理方式如果不妥当,等同于扰民。” 贺子胜言之咄咄,“这也叫扰民?这叫做上门服务好不好?而且,我的目的是通过整治对市面上的装修工程做出警醒,形成自觉向消防部门申报防火审核,自觉维护生活经营场所消防安全的习惯。不能让某些业主生出因执法部门不查而想蒙混过关的惯性心态。” “我就知道你喜欢穷闹腾!”余满江嗔怪一句,“好吧,你把握好尺度,那些来访的,或者有不同意见的,我帮你解释,帮你顶住。” 贺子胜连声道谢,放下电话。 孙明杰正好进来,问道:“在谈装修门店整治的事?被余副支队长批评了?” 贺子胜苦笑点头。 孙明杰坐下,对贺子胜说:“这个问题,你确实得认真考虑。别的不说,你压给大队干部的担子太重了,每人负责好几条街,要逐户逐店填写检查记录,下发整改意见书,半个月内整治完毕。大家尤其高歆每天工作到深夜,这样下去,可吃不消。” 贺子胜“呵呵”笑道:“教导员心系战友情,关心同志们的生活工作状况,朝我反映情况要待遇来啦?” 孙明杰敲打桌子,“你还别说,我正要给你提意见。你的整个脑袋像一具液化气储罐,充装着工作、改革、创新,可对同志们关心得实在不够。你不能让他们也像液化气储罐,得适时泄压。” 贺子胜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这是实话,相对而言,我对大队干部的关心确实少,总认为大家是成年人,像我们当初那样,没必要过多干涉。明杰,这方面你比我强,我有不到之处,你帮我关注着,适时提醒我。” 孙明杰说:“那么我提醒你一下,你目前一定要考虑为干部减压。自从你来到大队,干部们没有好好休过几天假。目前一年的工作刚刚启头,这么连轴转连铁人也受不住。而且长期疲劳作战,大家容易厌战,最关键的是工作容易出现纰漏。” 贺子胜摸着脑袋,“真有这么惨?敢情我比压榨工人血汗的资本家还要狠?” 孙明杰没好气地说:“你呀你,你天生一副铁人样的好身板,工作起来可以不要命。不过,作为自然人,既得工作,也要生活。” 孙明杰的话提醒了贺子胜。他所说的,正是全国消防监督工作普遍存在的困难——消防监督警力薄弱,辖区面积大、单位众多,消防监督员难堪重荷。以首一大队为例,辖区面积125平方公里,下辖29条街道,107个社区居委会,却仅有6名消防监督员,平均每名监督员要承担20余平方公里5条街道的防火监督工作,想要做到面面俱到清查隐患不留死角,简直属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要解决这个难题真不容易,任贺子胜绞尽脑汁,直至对门店装修的整治工作完毕,他仍然没有想到好办法。 5月的时候,他到区政府请示郑和签批业务经费,正巧遇到前来汇报工作的李大达。李大达前年转业到公安系统,几天前刚刚调任首一路派出所所长。两人许久不见,不由凑到一块儿聊了几句。 贺子胜问李大达的派出所有多少民警。 李大达得意地伸出右手手掌,五指张开,比划给贺子胜看。 “50!”贺子胜十分震惊。 李大达吹吹眉毛,得意地说:“整整55个人,嘿嘿,比起你的大队,咱算得上兵强马壮吧!” 贺子胜怏怏地说:“官渡之战曹操以2万兵力击破袁绍军10万,咱就不能以一当十?” 李大达笑话他,“贺子,我见过的人当中,属你的嘴最硬,比唐老鸭的还硬。” 贺子胜的嘴硬,但心里总是不爽,到半夜还在想这个问题,一晚上没睡好。因为冯媛媛早出晚归,这段时间贺子胜干脆搬进大队办公室,睡在行军床,吃在中队食堂,实施一条龙作业。这天醒晚了,误过中队早餐时间,他狠狠心,走进大队旁边新开张的肯德基,买上一份鸡腿堡外加土豆泥,打包拎回办公室慢慢吃。 高歆手持“菜单”敲门进来的时候,贺子胜正就着开水用匙子挖土豆泥。 高歆一见,大惊小怪地嚷道:“你怎么也吃洋快餐!” 贺子胜津津乐道,“土豆泥的味道还不错。” 高歆不屑地说:“看把你馋的,几只小土豆煮熟后捣成泥,也能哄你开心。” 贺子胜三两口将土豆泥装进肚里,忽然间像想起什么,喊:“停!” 高歆莫名其妙,“什么?” 贺子胜说:“你刚才说过什么话,快,重复一遍。” 高歆想了一会儿,犹豫地说道:“我方才似乎说,几只小土豆煮熟后捣成泥,也能哄你开心。” 贺子胜一拍桌子,土豆泥包装盒震落地上,他傻笑起来。 高歆张口结舌,“贺副大队长,你没犯毛病吧。” 贺子胜说:“我没毛病,高歆,谢谢你,你给了我灵感。”拿起电话机,给李大达挂了个电话,“大哥,今晚有约么,没的话,我请你吃饭。” 李大达悠哉乐哉,哼着曲儿前来赴宴。后来他知道,贺子胜的饭局是不能随便应承的,那不比鸿门宴轻松多少。 李大达是四川人,贺子胜选的是一家川味小饭馆,点上几道地道的四川菜,东扯西拉地聊过爱人聊孩子,聊过孩子聊天气,聊过天气聊事业,越聊越动真感情。眼见时机差不多了,贺子胜开始引入正题,说:“李哥,咱俩来一项合作,怎么样?” 李大达说:“你和我合作?有没有搞错,你小子不会想捞偏门让我罩着吧?” 贺子胜说:“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哪能干那些。我想跟你合作,在你们派出所建立消防监督工作试点。” 李大达眯着眼,可劲地嚼榨菜,“试点?我不懂你的意思。” 贺子胜绘声绘色地解释:“你瞧,你们派出所不是有管段民警负责片区的治安工作吗?我想在你们所办试点,在片警的工作职责中加入消防监督和消防知识宣传内容。反正,治安工作也包含防火安全,我们派监督员为你们的片警作消防业务指导。让你们两不误,把治安工作中的防火工作做得更好。” 这就是贺子胜从高歆处得到的灵感,将派出所的警力培养成消防监督的基层力量,将片警和消防监督干部捣成一锅,达到共煮双赢。 李大达扒一口麻婆豆腐,“呵呵”直笑,指着贺子胜说:“我听明白啦。你小子想得倒美,拿我的人帮你干防火工作,你管薪水不?” 贺子胜嘻嘻笑道:“什么叫做‘帮我干防火’?你们本来就在干嘛,我只是提个建议,把这块工作干出特色,干出成果。” 李大达说:“诡辩,少来哄我。” 贺子胜说:“诡辩就诡辩,你是咱消防转业出去的,我就算半个娘家人。这是我想出的新点子,必须得找个派出所带头干,你不帮我,谁帮我!” “哟嗬,贺子,你还赖上我了!”李大达站起来作势要走。 贺子胜一把拽住他,说:“你敢不答应,这顿饭由你买单!” 李大达拍拍上衣口袋,“结账就结账,咱堂堂派出所所长,还怕吃不起一顿饭?” 贺子胜高声喊:“老板,再给我这桌加10个好菜。” 老板屁颠屁颠跑过来,一脸殷勤,用四川话激动地问:“老师,您要加哪些菜哦?” “有鲍鱼吗?有燕窝吗?只管逮最贵的上,这位警察大哥请客。”贺子胜嘴甪直往李大达撇。 李大达看着贺子胜,无可奈何地摇头,扭过脑袋闷笑两下,重新坐下,说:“你简直是吃豆腐专家,专会拣软的吃。说吧,究竟怎么个干法?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我只答应配合你,至于能办成怎样,要看你的能耐。” 贺子胜笑了,拿起菜单,对李大达说:“赶紧再点几个菜,这顿饭我管饱。” 李大达两眼直盯天花板,“哪怕龙肝凤胆,我也没心情吃啊!” 为将首一派出所的消防工作试点建好,贺子胜煞费一番脑筋。 他首先让李大达集中组织管段民警培训消防业务,让何源授课。老工程师何源的业务水平自然没得说,从燃烧原理到法律法规,一套接一套。可是,派出所的管段民警要么是新参加工作的年青小伙,成天生龙活虎,哪里坐得住,要么是工作多年的老资格民警,一边听一边琢磨辖区家长里短的事情,或者干脆打瞌睡。课讲完了,掌声如雷,何源心里却气鼓鼓,认为根本没有人认真听他的讲课。 何源一肚子意见,民警同样给李大达提意见,说消防工程师讲授的理论原理过多,太深奥,根本听不懂,讲完后也不明白究竟怎么实际操作。 贺子胜调整思路,两周后,派出高歆担任教员。 效果出奇得好。民警一瞧教员是位年轻女警官,双眼“刷”地亮灯,年轻的坐得绷直,越瞧越觉得面前的女警官是一道风景;年长的则不好意思当着女警官的面打瞌睡,强打精神听讲。高歆的教案也准备得好,她没有讲理论讲原则,直接切入正题,归纳出排查火灾隐患的“八查八看”法和消防知识宣传办法,直接告诉民警怎样发现火灾隐患,怎么督促整改火灾隐患,怎样结合实际宣传普及消防常识。民警们听着越着,倒觉得还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下课后围住高歆问这问那,一派火热激情。 眼见民警的兴趣和热情逐渐被调动起来,贺子胜马上组织了一次参观见学活动。组织部分民警参观首一中队的执勤训练活动,让他们对灭火工作有初步认识,再来到湖兴路小商品市场,实地抽查门店的火灾隐患情况,现场填写法律文书,互相传阅学习。 再以后,贺子胜让李大达挪出一间办公室,作为专用的消防办公室。除配置必备的办公用品外,将辖区水源道路图、消防组织机构网络图、重点单位基本情况图等一一上墙,消防类法律文书和法律法规全部齐备,档案柜设置29个档案盒,每名管段民警有一个,盒中统一保存责任区重点场所消防情况表、火灾隐患排查记录和消防宣传教育记录等。贺子胜和孙明杰每隔一段时间进行一次抽查,指导民警开展防火工作。 坚持三四个月时间后,贺子胜和李大达初步尝到了“甜头”。 甜头仍然源于湖兴路小商品市场,说起来倒真是一样险事。 9月的一天,市场内一位商贩与社会上的小混混青年发生纠纷,“混混”动手打人,周围商贩纷纷仗义帮手,联合将其撵走。此人不满,决意报复,当晚深夜提上一桶汽油摸进市场,四下泼洒后打算纵火,正巧被一名路过的商贩看见。 这名商贩白天受民警连篇累牍宣讲防火要点,晚上头痛睡不着觉,因此出来溜达,不经意间发现“混混”正在点火,白天学到的知识“腾”地涌上脑门,当即高声示警:“快来人呀,有人纵火。”那“混混”吓得将打火机一扔,抱头鼠窜。火虽然还是燃了起来,但有大批商贩齐心协力,有的拿灭火器,有的端水,有的提桶,没用多一会儿,将大火成功扑熄。 闻讯而至的贺子胜和李大达一见现场情景,惊得冷汗淋漓。贺子胜抹着额头上的汗,对李大达说:“如果纵火没有被及时发现,初期火灾没有得到有效扑救,这场深夜突发的大火,不知道会造成多少群众伤亡!” 李大达深以为是。两人一合计,简单地将试点工作经验总结成材料,特地请上余满江,约定时间,共同面见市公安局朱副局长,希望就此项工作在全市派出所内进行全面推广。 三人到达市公安局,从在办公室门口打报告,朱副局长说“请进”,及至走进办公室,朱副局长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面前的背投式彩电。 三个人顺着朱副局长的视线看过去,电视新闻的标题是“美国五角大楼和世贸中心发生严重爆炸”,在央视国际频道女播音员快速的解说声中,他们目瞪口呆地看见:高耸入云的世贸中心大楼伴随着烟尘正在快速下沉坍塌……电视画面上偶尔闪过消防队员来回跑动的身影。纽约,不,整个美国乃至世界沉陷在纷乱与恐惧当中。 “9·11事件”发生了! 这起举世震惊的大灾难不仅造成数以千计的人员伤亡,并有343名消防人员殉职。当世贸中心内的人员纷纷往楼下逃生时,许多身负沉重装备的消防员却朝上冲去。后来,贺子胜查看到相关资料,得知在“9·11事件”发生后的十年时间内,又有300余名以消防员为主的救援者因为吸入过多烟气,罹患绝症去世。 当时,站在电视机前的贺子胜,对此只评价一句话:“在许多欧美国家和我们的香港,消防员除灭火外,更多的是承担各类灾害事故的专业抢险救援任务,咱们迟早会与国际接轨。” 随后,余满江向朱副局长详细汇报派出所消防工作试点情况。朱副局长先是表示肯定,然后说:“你们也知道,我分管消防工作好多年了,你们的工作思路很好。不过,我的想法是,不能操之过急。基层民警的工作量很大,如果硬性增加消防工作并纳入各项考核评比中,难免有逆反情绪。”抬头看见贺子胜一脸焦急的模样,温和地一笑,指指电视屏幕,“再说,这件事一出,咱们的民警又会有一阵好忙了,防暴反恐的任务艰巨呀。余副支队长,这样办吧,你做一次深入调研,今年初步确定3个至5个派出所进行推广,这样分层次推广2年至3年,让派出所民警主动干消防的意识逐步形成,咱们也能从中吸取经验教训,进一步推进工作。” 贺子胜承认,朱副局长的话确实有一定道理,但是想到上回签责任书的事情被郑和驳回,今天又被朱副局长驳回,他闷闷不乐,在回队的车上,一直皱眉思索。 坐在副驾驶座的余满江看在眼里,回头对贺子胜说:“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快。你也干了好几年防火工作,应该学会调整心态,调整思路。心急一口吃不下这团火,必须靠耐心细致而且长久的工作,争取政府重视,争取部门配合,教育群众主动学习消防知识。我们面对是整个社会团体,只能一步一个脚印,通过长期不懈的努力,逐步改善社会消防安全环境。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贺子胜苦笑一声,说:“我想到当初刚人教导队时,金梅教员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防火和灭火工作是人类永恒的事业,即便是进入大同世界,仍然会有火灾>,仍然要抓防火,仍然会有火灾需要消防员扑灭。我现在真正体会到,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各类高新材料的使用,各类高层、地下建筑的兴建,咱们的防火工作压力只会越来越大,咱们只能不停地向前赶路。” 听贺子胜提到金梅,余满江默然无语。 第十九章 争取经费 几经消防验收、整改和复验,汇华大酒店总算赶在2002年元旦正式营业。按照汇华公司的设想,原本计划在2001年国庆节前开业,无奈此前几度消防验收不合格,延误了整体进程。 为此,方平对贺子胜颇有几分微词,私下对参加验收的孙明杰嘀咕道:“不就是自动喷淋系统的安装有一点小问题嘛,不就是消防电梯紧急迫降时间超过60秒嘛,何必这样认真,我从消防退伍出来,我能不懂?公共场所嘛,只要疏散通道宽度和数量足够,只要酒店日常管理到位,能发生什么大事?就我所知,99%的自动消防设施那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根本用不着。” “万一发生火灾,怎么办?”孙明杰反诘,“亏你还是消防出身,外面不懂业务的人瞎嚷嚷,你怎么也能瞎起哄?你也知道,高层建筑一旦发生火灾,主要得依靠建筑内部的固定消防设施供水灭火,如果建设不能达到标准,加上维护保养差,你让咱们灭火的兄弟怎么办?说白了,那是在把他们往火坑里推!” 见孙明杰认真计较起来,方平打着哈哈笑道:“好了,好了,算我错了成不成?忙过这阵,我请你俩吃饭谢罪。” “谢罪宴”在半个月后举行,实际上办成三家人的家宴。方平刚刚荣升汇华集团公司江临分公司副总经理,索性将老婆儿子全部接回江临安置下来。贺子胜和孙明杰也很得意,大队被评定为全省2001年度消防监督标兵单位,两人分别被提拔为正营职大队长和教导员,又恰巧冯媛媛和蒋一娜两位大忙人当日有空,三家人一个不缺地全部到齐。 往酒桌上一坐,三个大男人仪表堂堂不说,三个小孩子粉嫩可爱不讲,三位女人最是各领风华,各有千秋。方平的妻子谢蓉安排服务员上菜上酒水,既细致周到,又显得指挥若定。蒋一娜正襟危坐,俨然女皇,看见孙明杰一盏接一盏往肚里灌酒,随便一个眼神传递过去,孙明杰马上陪笑向方平讨饶,“我少喝一口行不行?”冯媛媛话不多,偶尔与方平交流一两句经商心得,方平顿作刮目相看之状,端酒连连相敬。 喝过几巡,方平问冯媛媛:“弟妹最近打算投资哪些项目?” 冯媛媛微笑道:“我的新提议不久前已经获得董事会通过。” 方平便说:“要是涉及商业机密,我就不问了。” “也不是多大的秘密,不过是成立网络信息子公司,在江临市开设百家连锁网络会所。目前前期筹备已经告罄,你们看着吧,不出3个月,我们公司的网络会所就会如同移动、联通公司的营业网点,遍及咱们的江临城。”说话间,冯媛媛微显得意。 方平放下筷子,“哎呀,你们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创意!这项产业能赚到钱吗?” 贺子胜头一回听到冯媛媛的这项创意,不由也觉得惊奇,探问道:“自从那年火灾后,你妈的公司不是转向针织服饰生产和酒店经营了,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冯媛媛笑道:“我们就不能继续扩展经营领域?21世纪是网络信息时代,开办网络会所正是应潮流而动,所谓‘世界潮流,顺之则昌’,稳赚不赔。” 方平拍掌而笑,举杯道:“好一个‘顺之则昌’。弟妹是文化人,为你的这句话,为咱们三家人的团聚,我提议,干杯!” 聚了,散了。回家途中,半醉半醒的贺子胜对冯媛媛说:“你的想法不错,不过,还得注意消防安全问题哦。” 冯媛媛一边开车一边说:“别成天把消防挂在嘴边。我们开办网络会所,每间面积不超过200平方米,容纳绝不超过50人,不属于公众聚集场所,用不着去你那儿申报开业前消防安全检查。你放宽心,没有让你为难的地方。” 贺嘉儿被孙明杰哄骗着抿下半口红酒,脸蛋儿红扑扑,困困地趴在贺子胜腿上,听见妈妈说话,稚声稚气地鹦鹉学舌:“没有让你为难的地方。” 贺子胜与冯媛媛一怔,不由相视而笑。 2月,贺子胜从郑和那里争取到一笔较大的款项,跟另两位党总支成员孙明杰和卫安商量,打算全部投入对首一中队营区的整修中。 孙明杰对此不太赞同,他说:“你以为,你这样一心争取经费投入基础设施建设一定会是好事?这样大的一笔款项由咱们首一大队支出、管理,支队上下三四百号干部,指不定会惹某些人眼红。别有用心的人会说:哼,这贺子胜、孙明杰和卫安在打小算盘,借基建之机多吃多占。什么难听的话都会冒出来,尤其是你贺子胜,作为支部书记,有什么问题你会首当其冲。何必呢!搞建设本来就够让人累死累活,如果为公事还让自己背上一身麻烦,太不划算。” 贺子胜笑道:“你呀,做政治思想工作的人,就是比我想得深、思得远。” 孙明杰说:“这就是现实,部队也不是净土,有人的地方必定有小人。” 贺子胜低头,缓缓说道:“咱们总不能因为畏惧小人而不敢干事吧。只要干事,总会有人说三道四。想完全不出事,除非咱们不干事。其实,我最不赞成那种‘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想法。人活一辈子,有时就要敢于犯风险,敢于干实事。卫中队长,你有什么意见?” “孙教导员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很实在,也现实。”卫安先看一眼孙明杰,再觑一下贺子胜,“不过,两位领导都是首一中队出身,知道营区的状况。说真的,作为中队长,看看咱们的营房设施,再瞧瞧咱们战士灭火救援的拼命劲,我常常心酸,心酸得惭愧。”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别的不讲,训练塔破旧,洗浴器常坏,战士大冬天扑火归队,全身湿透打寒栗,还得排队洗澡……以前是没有条件,咱们当兵的咬紧牙关克服克服就过去了,吃不得苦不叫做当兵。可是,如果有条件,能为战士创造好一点的工作生活环境,咱们为什么不干?” “干!就这么定了!”贺子胜拍板定论,“作为消防员,战斗要突破火线,防火、搞建设也得有突破火线的精神!畏手畏脚,怎么能够突破?只要支队党委同意整修,我们就豁开膀子干,有什么问题,由我贺子胜兜着!” 既然贺子胜这样表态,孙明杰摇摇头,不再反对。 这笔款项属于财政预算消防业务费外的增拨部分。贺子胜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款项的得来殊为不易。 按照政府和财政部门惯例,每年2月编制部门经费预算,贺子胜一心要在业务费上争取突破,与高歆合计了整整一个通宵,他绞尽脑汁列项目,她寻找项目的依据,逐项计算。天破晓时,整理出足有三寸厚的资料和明细单,然后一一仔细核对修订,待到成稿,已经临近中午,他不管三分二十七,连忙给郑和拨电话。 郑和在电话那头说:“小贺呀,今天过小年,还在上班?” 贺子胜一摸脑袋,心里叫糟糕,连忙向郑和道歉。 郑和十分和蔼地说:“没关系,我们也在上班。现在差不多午餐时间,你到我这边一块儿团年吧。” 贺子胜换上便服,依言来到区政府招待所,小格包间内稀稀落落仅坐五六人,一看便知是小范围的聚会团年。除郑和与金梅外,一概面庞陌生。郑和的目光落在贺子胜手中的文件夹上,似笑非笑地调侃:“怎么,你的工作抓得紧,吃饭的功夫也要善加利用?” 此时,服务员正在布菜倒酒,贺子胜打开文件夹,将清单上的数目指给郑和。 郑和看了两眼,“正常的业务经费没问题。不过嘛,你增列的项目我可不能表态。”说诘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指指身边一位戴眼镜、胖墩墩的中年人,“小贺,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昨天新到任的财政分局汪局长。你想要增拨经费,得找他,他说给多少就给多少,按他说的办。” 贺子胜连忙起身主动去与汪局长握手,汪局长一脸弥勒佛般的笑容,客气地伸出手相迎。 就在这时,郑和接到一个电话,随后歉意地对在座的人说:“刚才值班秘书传话说,有位早已退休的老领导前来拜访,我要去接待一下。你们继续,不要等我了。” 贺子胜在此热切地望向汪局长。 汪局长将文件夹接过来,扶扶眼镜,笑道:“贺大队长,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增列的经费数是正常业务费的10倍不止。” 贺子胜将增拨理由一一指给汪局长看,陪笑道:“咱们辖区每年的财政收入、GDP长势喜人,消防经费顺势长一点也在情理之中嘛。再说,我所列的款项全部有根据,绝对没有违反政策规定。消防中队的基础设施建设的确需要领导的关心,需要得到改善……” 汪局长似乎颇为为难,不搭话,也不做视觉交流,盯着面前的玻璃酒杯沉吟起来。 为了打破僵局,贺子胜运运气,从服务员手中接过酒瓶,一边给汪局长倒酒,一边一副笑脸地说:“汪局长,咱当兵的说话做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如果刚才有什么言语不周的话,您直接批评我就行了。” 汪局长咧嘴笑笑,透着一丝尴尬,觑视贺子胜,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贺大队长的意思是,我不会直来直去喽?” 贺子胜不由一愣。说实话,当兵多年的他最怵和某些地方官员打交道,总觉得言语之间处处埋设着地雷。况且,这位汪局长初来乍到,显然是想利用任何机会树立威信。贺子胜求助般地偷觑金梅,只见金梅低头看着桌面,显然正是因为这个汪局长初来乍到,她也不好出面打圆场。他索性将心一横,朗声道:“汪局长,我刚才就说了,咱当兵的说话、干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现在,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汪局长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同时也不想在履新之际就落下一个不好打交道的名声,况且,面前这位消防警官的态度如此诚恳,从而也给足了自己的面子。随即一拍桌子,爽快地说:“好,有你这句话就行。”起身抢过酒瓶,一边给贺子胜的酒杯中斟酒,一边熟络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也愿意交你这个朋友。”然后,一手捏起自己的酒杯,一手抓起贺子胜的酒杯,“俗话说:交情浅,舔一舔;交情深,一口闷。我先干为敬了。”随即,扬手干掉自己的杯中酒。 贺子胜一向是闻酒色变,可目前这个局面已经令他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接过酒杯,仰头直接灌进喉咙,很快就酒上脸,红晕初现。 汪局长是何等人物,可谓是“酒经沙场”了,思忖贺子胜应该不胜酒力,便不露声色亲热地拍着贺子胜的肩膀,说:“贺大队长不仅爽快,而且好酒量。这样吧,我跟你来一项口头协议:三杯起底,你每喝一杯,我给你解决1万元。为了公平起见,你喝一杯,我就陪你一杯,怎么样?” 贺子胜看看足有2两容量的酒杯,再认真地打量对方,试探着问:“汪局长,您不会是在说笑吧?” 汪局长故意把脸一沉,说:“既然你不相信我,那我再先干一杯,算是起个头。”随即,作势要朝自己的酒杯中倒酒。 贺子胜伸手抢过酒瓶,暗中咬牙,说:“汪局长,有您这句话就行,也不用您陪了,就看我贺子胜是如何完成任务的吧。” 金梅面色一凝,正在考虑如何劝阻,贺子胜已经斟酒在杯,生恐汪局长会后悔一般,仰头灌下。眨眼间,3杯酒下了肚,贺子胜瞬时满脸通红,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了。 金梅见事已至此,便偷偷溜出去给孙明杰打电话。 喝到第7杯时,汪局长知道自己开玩笑过了火,赶紧上前笑着抢酒杯,连连说:“算了,算了,小贺,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其实,郑区长对你们的经费早有计划。” 贺子胜头重得有些抬不起来,不过仍然硬撑着问:“真……真的?多……少?” 汪局长张开右手五指,在贺子胜眼前一反一正比划着说:“整整10万!” 贺子胜猛然直起身子,仰起头思量半晌,说:“我……还差……4杯。” 金梅对贺子胜是何等了解,明知不可能劝阻得住,但仍上前说:“贺子,你一开始曾和汪局长喝过一杯,所以还差3杯。” 汪局长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连连说:“算了,算了,小贺,不用喝了,我现在就签字。” 贺子胜将他一推,“不行!汪……局长,我们已经定下君……子协议,必须……执行!” 金梅说:“好,好,我来给你斟酒。”趁机抢过酒瓶,满满地斟上酒,然后端起酒杯,当连摇带晃递到贺子胜的嘴边时,杯中酒已然所剩无几。 贺子胜的意识早就有些模糊了,完全是凭借意志力支撑到现在,因此并没有发现金梅的“小伎俩”。当干掉最后3杯后,他得胜般地向汪局长咧嘴笑道:“汪……局长,我已……执行完毕!该您签……” 之后发生的事情,任凭贺子胜怎样回忆,仿佛被人用刷板从脑海中抹去一般,没有半分记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吊着点滴,旁边守候的是高歆。 他懵懂地四下张望,冒出的第一句话是:“我怎么在这里?” 高歆见他醒来,长舒一口气,说:“你在区政府招待所喝醉了。若不是金梅姐打来电话,孙教导员派我和郑少青去接你,还不一定出什么事呢。” 贺子胜不以为然地说:“那还能出什么事?” 高歆心有余悸地说:“本来他们想安排你住在招待所,见我和郑少青去了,就把你交给了我们。还是郑少青有些经验,见你那个样子,直接就把车开到了医院。医生说……算了,算了,不说了,他们医生总是大惊小怪的。” 贺子胜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住院的事,你没有告诉你嫂子吧?” “没有,我怕嫂子担心,就没有给她挂电话。” 贺子胜放心了,顺手拔掉针头,边穿鞋边说:“医药费多少钱?我给你。” 高歆报出一个数目,贺子胜掏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外套。 高歆看着他,忍笑说:“你吐得一塌糊涂,我让郑少青把它扔了,钱包和警官证我帮你收起来了。”说诘问,郑少青拎着两瓶矿泉水走进病房。 贺子胜心痛得不得了,因为那件外套是冯媛媛为他买的生日礼物。一转念,想到高歆所说的“一塌糊涂”,他知道高歆平时说话就比较含蓄,又看见郑少青抿嘴想笑不敢笑,霎时脸红了。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醉酒后的狼狈状。 当天下午,那位汪局长果然没有食言,甚至亲自打电话到大队,让贺子胜马上去办领款手续。 争取到这笔款项,贺子胜当然满意,只是想到醉酒之事,实在不好意思在孙明杰面前吹嘘功劳,甚至此后好几天见到高歆和郑少青时,头一低便闪了过去。 大队党总支就首一中队营区改造工程形成决议,报支队党委审批后,得以通过。 接下来,是设计、规划报批、招标,一连串的前期工作足足折腾贺子胜两个月,到了5月初,开始正式施工。 贺子胜安排展路担任甲方的施工监督,高歆兼管基建财务。展路得令后二话不说,将背包一打进驻中队,吃住在工地。 贺子胜常抽空去工地转悠,每次都能看见展路头戴草帽,手拿钢尺,顶着烈日,不是量桩,就是在检查脚手架、扣件、钢丝绳、电线、电缆等设备的安全性。展路的工作状况让贺子胜感到放心,他想,终于能腾出精力继续抓防火业务工作了。 舒心的日子没过两天。6月16日凌晨,北京蓝极速网吧发生特大火灾,25人在大火中遇难,多人受伤。 贺子胜当晚在电视新闻看到这起火灾事故的相关报道,脑袋顿时“轰”地炸了一下。凭借多年的工作经验,他很清楚,全国上下针对网吧的整治行动肯定会马上拉开。他迅速拨通冯媛媛的手机,她正在开会,但还是走出会场耐心听完他的讲述,然后说:“你放心吧,我们公司的网络会所已经拿到文化和工商部门的相关证照,属于合法经营,不是黑网吧,不会被关门停业的。” 冯媛媛万万没有料到,丈夫贺子胜一手击破了她的乐观。 几天后,江南区政府召开网吧安全工作紧急会议。郑和特地点名,要求贺子胜就网吧消防安全工作发言。 会议前,贺子胜就网吧的消防安全问题做过深入思考,可谓有备而来,侃侃而谈:“蓝极速网吧火灾事故,虽然是人为纵火引起,但折射出网吧安全管理方面的隐患。单从消防管理方面分析,由于目前的消防法律法规没有将网吧列为公众聚集场所和公共娱乐场所,所以,我们消防机构不能对网吧进行建筑防火审核验收和开业前消防安全检查的行政许可,由此给违法经营的以及消防安全不合格的网吧逃避消防监督的机会。不得不说,全区乃至全市的网吧存在大量的消防安全隐患。” 郑和认真聆听,点头,问:“那么,面对现状,消防部门有哪些应对建议?” 贺子胜说:“我建议,文体和工商部门在对网吧发放有关证照时,能将消防安全合格作为前置条件。对于消防安全不合格的场所,一律不予发放证照,从源头上把住关口,这样才能更好地避免隐患的滋生。” 他的发言引起会场一片哄然。有的低声议论,有的摇头,有的思索,大部分与会人员认为贺子胜的提议过于超前和大胆,这不是明摆着将消防部门置于其他部门之上嘛! 郑和扫视会场情形,心中生出踌躇,随即问询文体和工商两个部门的意见。这两个部门的负责人恰好坐在一起,两人皱着眉头窃窃私语好一会儿,相续表态发言:“我们同意消防部门的意见。” 他们的表态让郑和感到意外,不由朝贺子胜望了一眼。 贺子胜自信地回以一笑。他提出这个建议是有一定把握的,因为蓝极速网吧发生的特大火灾,必定会让主管网吧的文体部门和负责颁发营业执照的工商部门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在社会群体越来越关注生命安全的时代,消防安全工作不再是消防部门单打独斗的工作,它会像一个巨大的网络,不仅收纳各行各业,同时也要求各职能部门共同管理,共同负责。 “不过,”文体部门负责人在表示赞同的同时,提出一个新问题,“对于目前已经颁证的各类网吧和网络会所,我们应当怎样管理?” 所有人将目光自然而然转向贺子胜。不得不说,他犹豫了一分钟。在这一分钟,他想到冯媛媛,想到说出下面一番话后,他将会迎接的暴风骤雨。 然而,他还是将已经准备好的话说出来,“我建议,开展全区网吧整治联合行动,依据相关消防技术规范,对于不合格的网吧,尤其是疏散通道数量和宽度不足,严重影响人员疏散逃生的场所,依法限期整改,乃至责令停业整改。”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的建议不仅得到区政府的采纳,并被郑和汇报到市政府,由此掀起全市网吧安全整治的“铁拳行动”。 会后,贺子胜第一时间拨通冯媛媛的手机,将会议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她。 冯媛媛静静听着,听完后,未置一辞,挂断电话。贺子胜预计中的“狂风暴雨”没有到来。后来他回思,结婚多年,冯媛媛从来没有与他来过“风暴”,这究竟是她一贯的性情,还是标志对他的漠然、失望? 没过几天,丈母娘发飙。周茹打来电话狠狠训斥他:“媛媛嫁给你有什么用?帮她,指望不上;退而求其次,不拖后腿也行,没想到连这一点也属于奢望。你知道这件事对媛媛的负面影响会有多大?我迟早会退居二线,公司铁定要交给媛媛管理。你以为公司那些股东容易对付?老资格的股东人人以大老爷自居,哪里能将媛媛这样的小丫头放在眼里。她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积攒出一点成绩和威望,这一回倒好,前功尽弃。短短一周时间,咱们公司已经被关停12家网络会所!当初新建百家网络会所的建议是媛媛提出的,现在那些股东可有话说了。你,你,你——”到后来,周茹大概也找不出新名词来责备他,干脆气呼呼挂掉电话。 贺子胜决定老实赔罪。 他绞尽脑汁地挤压工作“菜单”,有时候恨不得开口恳求高歆,咱不是请客吃饭,您别把“菜单”列得老长。 好不容易,7月第二个周末,他得以提前下班。先去幼儿园把贺嘉儿接出来,再牵着女儿的手,兴致勃勃地在超市挑选了几样小菜,回到许久未见炊烟起的小家,打电话让冯媛媛回家吃饭。 冯媛媛正对贺子胜满腹怨气,本不想搭理,偏偏听见电话那头女儿娇滴滴一口一个“妈妈”,心霎时软得像棉花糖。 她掏钥匙打开家门,迎面而来的烟油味熏得她连声咳嗽,在满屋烟气萦绕中,她看见女儿坐在地上啃玉米榛子,一小口接一小口,倒像麻雀啄食,情不自禁就笑了。贺子胜听见她的咳嗽声,捂着鼻子从厨房走出来,招手道:“快来帮忙端菜。” 端菜时,贺子胜从身后抱了她一下,她推他,“脏,你身上有油。”他索性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望着她的双眼,恳切地说:“原谅我,好吗?” 冯媛媛凝视他,过了半刻,轻轻说道:“结婚好几年,你总是说‘请你原谅我’。这似乎不是夫妻相处之道。” 贺子胜急了,抓住冯媛媛的手,说:“那你干脆打我两下吧。” 冯媛媛叹息一声,依言扬起左手,拂过贺子胜的右脸颊。以她的力道,这一掌与其说是拍打,不如叫做抚摸。 贺子胜高兴了,喊:“开饭开饭!” 贺子胜的手艺自然不堪形容,不过,这顿饭冯媛媛吃得很仔细,很认真,也很慢,这让贺子胜非常有成就感。 晚餐临近尾声时,冯媛媛忽然放下筷子,皱眉,“楼上有点吵。” 贺子胜竖起耳朵听,满不在乎,“赵芳嫂子又在跟老余吵架,咱们吃咱们的,别理她。” 没吃上两口,楼上的吵闹有愈演愈烈之势。冯媛媛推贺子胜,“我看住嘉儿,你快上去瞧瞧,这两年赵芳嫂子没这样大闹过,别有什么事!” 好不容易跟冯媛媛和好,她下达指令,贺子胜再怎样不愿意,也只得硬着头皮来到楼上余家。 推开余家虚掩的门,果真硝烟弥漫。余家客厅地板上已经摔碎好几只碗,有一只豁口的碗骨碌碌正滚到贺子胜脚下。赵芳照例坐在沙发上抹眼泪,不过,贺子胜发现,今天赵芳“斗争”的对象似乎换了人,站在她对立面的不是余满江,换作了长成大小伙子的余立飒。余满江难得地做壁上观,端坐沙发一角静观事态发展。 贺子胜笑道:“嫂子,怎么,小飒子惹您生气啦?” 赵芳还没回答,余满江朝贺子胜挤眼睛,“小飒子今年参加高考……” 贺子胜一拍脑袋,真忙糊涂了,当年掉鼻涕的小孩子已经长成大人。不由扭头仔细多看两眼余立飒,这小子足有1.80米以上,脸庞轮廓分明,鼻高嘴大,十足一枚酷帅哥。他早就听说余立飒向来成绩不错,难道高考考砸了? “这个高考嘛,”贺子胜掂量着话语安慰道,“有时发挥不好,情有可原。想当年,我就是发挥失利……” “呜——”赵芳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悲鸣,“小飒子的保守估分是640分,上一类重点绝对没问题!” 贺子胜发了一下呆,“那您哭啥?” 赵芳指住余立飒,眼眶红红的,“你问这小子,他胆大包天,背着我们填军事院校的提前录取。这还不说,他填报的3所军事院校,全是武警学院!” 原来,赵芳最担心的事情不受控地发生了,余立飒报考武警学院,那是铁定心打算今后干消防。贺子胜好声好气地劝慰道:“这个,军事院校提前招生考核非常严格,录取比例低,还得参加面试,即使文化成绩高,也不一定能够录取。” 赵芳从贺子胜的话中瞥见一缕希望,停下哭泣,余立飒却硬生生插话进来,“要是今年没被录取,我复读,明年继续报名!我要像贺叔叔这样,干消防!” 赵芳脱下凉鞋朝余立飒脑袋拍,“你作死!咱家有一个干消防的还不甘心,你还要去凑热闹。你要让我为你们担惊受怕多久,你是不是嫌老娘命长,逼我早死早安生!” 贺子胜连忙拦阻,一不留神左脸颊挂上一枚鞋印,余立飒倒不躲避。 “行了!”坐壁上观的余满江大喝一声。 他站起来,语气强硬地对赵芳说:“儿子虽然是你和我生育的,不过,现在他长大了,不再属于我,也不再属于你,他只能属于他自己。他想要选择怎样的人生道路,只要不杀人放火,我不干涉,你也不准干涉!” 赵芳哪里见到过余满江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一时适应不了,愣住发呆,顷刻间醒悟过来,左看看,右瞧瞧,大概发现自己不是两个大男人的对手,在家庭战争中已经处于弱势,不由悲从心来,跑进卧室,倾尽全力关上门,甩出一声悲嚎。 余满江无奈地摇摇头,走过来拍儿子的肩膀,“小飒子,爸爸支持你。” 余立飒最终被武警学院消防指挥专业录取。 赵芳的胳膊没能拧过儿子的大腿,这一次,她选择无声抗议。9月初,余立飒乘火车远赴河北廊坊求学时,她没有去送行,独自在家洗洗涮涮忙活一整天,任谁叫她全不理会。在她看来,儿子选择消防是对她的精神背叛,她累死累活将儿子养育成材,可是,这个儿子最终却与只知道工作不顾家的父亲站进了同一战壕。于她,是莫大的失策与失败。 网吧安全整治行动后,贺子胜接着组织大队干部开展辖区内公共娱乐场所的专项治理,下大力气责令一批隐患严重的单位停业整改。这以后,主动来消防大队申报建审和开业前消防安全检查的逐渐增多。 眼看业务受理项目愈来愈多,贺子胜跟孙明杰商量,从业务经费中挤出一笔,在办公楼内整修出一间业务受理大厅。大厅俨然银行柜台,公示各类业务申报所需资料,由高歆带领两名新聘的协警负责。这种受理模式在全省公安消防机构属于首创,受理大厅正式“营运”那天,贺子胜亲自守在大厅关注效果。 当日上午9时左右,首位进行消防申报的人来了。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斜挎一只看上去质地不错的牛仔包,上前来直接坐在高歆所在窗口,手指敲击台面,“我申报开一间KTV。” 正在看文件的高歆抬头,忽然间面色大变,“嚯”地站起,连退数步,活像见到了鬼。贺子胜从未见过高歆这样失态,不由心生疑窦,也多加了几分小心。 高歆定了定神,对面前的男青年说:“吕乐,现在是工作时间。” 贺子胜恍然大悟,难怪此人看上去有几分面熟,原来就是当年他从汽车上救出的吕乐。不由暗自好笑,此人追求高歆,居然从北方追赶到江临,可谓心诚至极。 吕乐满不在乎,带着几许挑衅地扬眉,“我也在办正事,怎么,今天消防大队不接待办事群众?” 高歆看了吕乐一眼,回到座位,抽出申报资料清单,从第一项开始讲解。吕乐明显有意磨蹭,问东问西,高歆有问必答,足足半个钟头后,高歆对吕乐说:“吕先生,你还有什么问题需要我解答?” 吕乐意犹未尽,说:“我看见消防队的营门贴有标语:有困难,找消防,请拨打119。我现在有困难。” 高歆不动声色地发问:“你有什么困难?” 吕乐说:“我刚从北方来到江临市,饮食口味不习惯,已经有三天没能填饱肚子。” 高歆眼皮也没抬,“请拨打114查询台。” 吕乐嬉皮笑脸地,“我需要人工服务。” 高歆说:“那么请打110,有民警叔叔予以帮助。” 贺子胜实在看不过眼,无比同情这位吕乐先生,上前说:“小伙子,我为你指路,大队旁边有好几家北方风味的餐馆,味道顶呱呱。” 两人走下楼,吕乐的嬉皮脸变成哭丧脸,对贺子胜说:“老大,我这个形象是不是特别犯贱,你们白白为我捡回一条小命。” 贺子胜诧异,“你居然还认得我?” 吕乐说:“笑话!这几年,因为高歆,我几乎修炼成半个私家侦探,她身边的左左右右,我哪有不清楚的。这一回,我可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不放弃。老大,你得帮帮我。” 贺子胜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拍拍他的肩,鼓励道:“有志者,事竟成。” 吕乐感激涕零:“贺大队长,你真是大好人。” 贺子胜签批了由高歆经办吕乐KTV的审批。很快,高歆“咚咚咚”跑进他的办公室,也不敲门了,直接将他的签字扔上办公桌,“贺大队,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子胜发现高歆在生气,气头还不小,笑道:“人家千里迢迢赶来,你总得给他一个机会嘛。” 高歆语气生硬地将他的话顶回来,“这是我的私事,你有什么权利干涉!” 贺子胜示意高歆坐下,为她倒上一杯白开水,苦口婆心地劝说:“我看那位吕乐真的不错,长得帅,人品不错,家境好,最关键的是对你一片痴心,这些年能咬定青山不放松,你应当好好考虑。” 见贺子胜放低姿势劝说,高歆的神色略有和缓,喝下一口水,说道:“我铁定不会选择他,我不会选择这样不成熟的人做我的人生伴侣。” 贺子胜疑惑,“他因为家境优越,大概缺乏生活的历练,还说不上不成熟吧。” 高歆轻轻一笑,“一个性格成熟的男人,不会将人生的砝码过多地押在同一件事情上;一个知进退的男人,不会被女人多次狠狠拒绝后仍然穷追不舍;一个真正懂得爱的男人,不会将爱情作为压力施加在他所爱慕的女人身上。” 贺子胜被高歆的排比句弄蒙了,说:“你的意思,他因为不成熟,所以才会穷追猛打?可是,能坚持这么多年,足以证明真心啊。” 高歆明眸一转,笑道:“我相信他有真心。不过,他的这种追求,在某种程度上是基于没有得到,一旦得到,他会茫然若失,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对待和维护这段感情。所以,既然已经拒绝他第一次,我必定会一直狠狠拒绝,永远不会答允他、接受他。” 贺子胜张大嘴巴,情不自禁地说:“高歆,你太狠了,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狠心的女人。”甚至,他不敢想象会有这样狠心的女子。 高歆苦笑道:“我也并不爱他呀。爱情这个东西,一定要基于双方的互相吸引与共鸣,自然而然产生,绝不是任何一方的乞求或者感动。”说话间,她有些无奈地抚抚额头。 贺子胜目光一闪,她的额头上有一片小指甲大小的凹痕。 高歆留意到贺子胜的目光,解释道:“我妈妈说,这是我出生时,护士用产钳助产留下的印记。” 有过这样一番谈话,贺子胜对吕乐只能爱莫能助,重新安排郑少青跟进吕乐新建KTV的事项。此后很多回,他看见吕乐手捧鲜花痴痴地等在大队门口,高歆下班后视而不见,目不斜视地搭公交回家。 很快,大队左邻右舍各个单位的干部职工、居委会阿姨大妈,全都知道消防大队的女警花有一位“情痴”追求者,这成为他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贺子胜和孙明杰都感觉这件事挺给大队“长脸”,他们没法劝说吕乐退兵,更不可能劝说高歆缴械,于是静观事态发展。 倒是金梅听说此事后,与高歆私底下谈心,说道:“这个人要是能坚持十年二十年,你即便不爱他,在内心某个小角落为他留下一点位置,也未尝?不可。” 高歆摇头,“如果不想法子让他撤退,这样拖下去耽搁他的青春,我可真是千古罪人。这对于他太不公平。” 金梅叹息道:“爱情这玩艺儿,由来没有公平可言。如果你纠结于‘公平’两字,说明你确实不爱他。” 高歆笑着揶揄金梅,“看来,你是个中高手,我可没有你的本事。听说,当年余副支队长追求过你,可你死活不答应,这件事让他老婆心里一直不痛快。” 说这番话的时候,金梅和高歆坐在一间小小的饮茶室中,金梅慢慢品尝一杯玫瑰花茶,红色的花瓣荡漾在透明的水中,她静默地看花瓣朵朵绽开,陡然间灿然一笑,“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其实,我同样深爱着他。” 第二十章 动态隐患 贺子胜最近很恼火。 他例行开展消防安全检查,发现不少社会单位原本已整改的火灾隐患出现了反弹。远的不讲,单说钱二岔的红光商场,自从增设疏散楼梯和安全出口后,硬件确实达到规范标准要求,但日常管理没能跟上。在监督检查中,展路数次发现有一部疏散楼梯被杂物堵塞,电气线路乱拉乱接现象严重,要求商场立即整改。于是,负责日常管理的兰姐挥手招来员工,说:“赶紧清理。”可是,过一段时间再去检查,同样的问题再次出现。 对于这一现象,何源见怪不怪,在大队办公例会上发言道:“火灾隐患本来就是动态的东西,今天消除掉,明天又可能冒出来,此起彼伏。” 孙明杰说:“主要还是源自人的因素,群众的防火意识没有跟上,单位的消防管理措施没有改进,必然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既然《机关、团体、企业、事业单位消防安全管理规定》在今年5月1日已经颁布实施,咱们应当努力推进安全自查、隐患自改、责任自负的社会单位消防安全管理机制。” 大队几名防火干部讨论纷纷,最后的决议是分八大类场所建立单位消防安全自主管理的试点,然后在全区范围内加以推行。何源、郑少青、展路和高歆每人负责两类场所的试点工作。 其中,郑少青的任务最重要,他的任务是在公共聚集场所和易燃易爆场所建试点。私底下,贺子胜问郑>少青打算在哪里建立试点,郑少青眨眨眼,说:“吕乐的KTV呗,那小子可是既听话又积极,说咋装修就咋样装修,半点儿也不打马虎眼,他听说要对员工进行消防培训,二话不说,全部集中起来学习器材使用和疏散逃生方法,然后逐个过关。” 贺子胜哈哈大笑:“咱这是假私济公。要是每家单位都这样做,咱们的防火工作就好办得多了!” 忙忙碌碌中,首一中队的改造工程终于顺利竣工,此时恰逢2002年度“119”全国消防宣传教育日,贺子胜请示蒋云和余满江,决定“二合一”,11月9日消防宣传日当天,在首一中队同时举行竣工庆典和大型消防宣传活动。 那一天,首一中队异常热闹,副总队长谭希亲自前来参加仪式,握住贺子胜和孙明杰的手,将他俩狠狠夸奖一番,讲了不少鼓励的话,彻底消除了孙明杰在改造中队前有过的“多干多错”的担心。 庆典祝辞后,大型宣传活动启动。贺子胜与卫安、杨勇提前策划,将宣传活动分作四大板块,分别是消防器材装备展示、特勤器材演练、借助救生气垫跳楼逃生体验和模拟逃生帐篷体验。大队组织部分社会单位员工和中小学校师生参加活动,另有大量群众慕名而来,顿时间,首一中队营区内人山入海。 最吸引群众的是模拟逃生帐篷体验。 模拟逃生帐篷价格昂贵,是贺子胜力排众议最新订购的。充气后占地有50平方米,设置进出两个口,内设声光装备,可以制造一些对人体无害的“浓烟”,让进入帐篷的人有如亲临火灾现场,在浓烟密布且没有照明的情况下,体验“逃”出火灾现场的办法。 绝大多数群众从来没见过逃生帐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充满好奇。活动刚开始,没等杨勇详细解说逃生方法,就有一位十三四岁的中学生跃跃欲试,要求头一个进去体验。 杨勇问他:“你懂得火场逃生的方法吗?有没有把握成功逃出来哟?” 中学生一拍胸脯,说道:“嗨,就这样巴掌大一块儿地方,我还能逃不出来?太小瞧我的智商了吧,我可是全科优秀的学生。”说完,也不顾阻拦,直接冲入帐篷。 5分钟后,中学生没有从帐篷“逃”出。 10分钟了,中学生还没有“逃”出来。 老师着急了,“怎么回事,按常理不用1分钟就应该出来吧,会不会有危险?” 杨勇说:“他肯定被困在里面了,放心,不会有危险,我们派人将他带出来。” 一名战士遵令进入帐篷,不一会儿功夫,将满头大汗的中学生带出“火场”。围观的群众追问原委,中学生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别看这么小一块地方,里面黑漆漆,四下全是烟雾,像迷宫,我兜来转去也找不到出口,可急死人!” 人们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要求杨勇教授火场逃生的方法。 杨勇安排一名战士做示范,讲解道:“发生火灾后,会产生大量的浓烟。浓烟中包含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硫化氢、氧化亚氮等有毒气体,是火灾中致人伤亡的最主要因素。比如一氧化碳,吸入1分钟~2分钟,就有可能致人窒息。所以,一旦发生火灾事故,应当用湿毛巾、湿手帕捂鼻护嘴,防止吸入毒气,并且尽量放低身子或者选择匍匐前进,因为烟雾和热气是向上升腾的。在一些公共娱乐场所,设置有灯光型疏散指示标志,大家可以按照标志指示的方向逃生,千万不能四下乱跑。咱们的逃生帐篷里设置有安全疏散指示标志,大家可以体验一下。” 当下,人们争先恐后地抢走中队提供的湿毛巾,一个接一个冲进逃生帐篷。学习了基本逃生常识,这一回,大家的“逃生”普遍顺溜多了。 还有一些人围住杨勇发问。 有的问:“我家住在楼房,发生火灾后应该怎样逃生?” 杨勇回答道:“如果你身处高楼,应当沿楼梯向下跑。记住,千万不要坐普通电梯,因为发生火灾后容易断电造成电梯卡壳,人会被困其中;另外,电梯口直通各个楼层,火场上的烟气涌入电梯井极易形成烟囱效应,人在电梯里随时会被浓烟毒气熏呛而窒息。” “要是大火已经烧到我的身边,该怎样逃生?” 杨勇说:“如果情况紧急,得不到及时救援,千万不能盲目跳楼,可以将房间内的床单、窗帘等撕成能负重的布条,连接成绳索,系在窗户或阳台的构件上向楼下滑,这叫滑绳自救。也可以顺着排水管下滑自救。” “要是身边没有可供接绳的工具,也没法顺水管下滑,那还能怎么办?” 杨勇想了想,郑重地说道:“如果没有条件采取上述的方法,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三层以下的低层楼可以采取跳楼逃生的方法。记住,首先要向地面抛一些厚棉被、沙发垫之类的东西,增加缓冲,然后手扶窗台往下滑,并保证双脚先落地,可千万不能头先着地做跳水运动哟!” 一席话说得群众哈哈大笑。 贺子胜陪同谭希走到模拟“逃生”体验区,见气氛异常活跃,谭希很高兴,参与回答群众的各式各样提问。 有人对谭希说:“您是位领导吧,您能不能跟我们说一说,被困在火场时,最紧要的是注意什么?” 谭希说:“是务必沉着冷静,明辨逃生方法和方向,采取有效方法果断逃生。” 人群一片唏嘘,“您说的等于白说。” 谭希哈哈笑道:“确实,火场形势千变万化,所以大家学习逃生知识,除了要掌握杨排长讲授的基本原理,更要活学活用,机智灵活!”末了,他加上一句,“还有一个准则,请大家务必牢记,逃生第一,在逃生中一定要做到:要抛弃,要放弃!切勿因贪恋财物贻误时机,要抛弃不必要的财物,要放弃对物质的贪恋。生命诚可贵啊!” 在谭希被群众“围观”的同时,贺子胜四下张望,对高歆说:“怎么没有看见红光商场的员工?” 高歆说:“我昨天打过电话给兰姐,要求她带领员工参加活动,她一个劲地说忙,这两天正是旺季。她还说,过几天会亲自组织员工学习消防知识。” 贺子胜没好气地说:“真是没办法!大队组织过好几期社会单位消防管理人员培训,她不是搪塞就是借口说工作忙,她自己不懂不学,怎样组织员工学习?” 直至天色全黑,送走最后一名参观群众,当天的消防宣传活动才宣布告罄。 这天轮到贺子胜值班,在中队食堂吃过晚餐,送走谭希,撵走同样累得够呛的孙明杰,他痛快淋漓地冲了个热水澡,朝大队值班室的床上一靠,顷刻间鼾声如雷。 午夜时分,值班室战士摇船一般推醒他,“大队长,大队长,红光商场发生火灾啦!” 贺子胜心想,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使劲捏了一下胳膊,痛!一骨碌坐起,跳上大队行政车往现场赶。 下车没等站稳,钱二岔一把鼻涕一把泪扑将过来,“小贺啊,我的商场呀,我的货物呀,我的钱呀,全没啦!” 贺子胜举目一瞧,“红光购物中心”的招牌已经被烧塌,商场二楼的一排窗户火光耀目,浓烟四散。他心中哀叹一声,知悉惨重损失已成定局,连连推钱二岔,“别哭了!赶紧查查有没有人员被困。” 钱二岔边揩眼泪边说:“没有,没有,我方才还跟兰姐说,幸好咱们没有安排员工住宿在商场内。”见贺子胜一脸不相信的模样,急道,“你不信?问问兰姐就行了。哎,兰姐——兰姐在哪里?” 钱二岔四下高喊,一会儿,有位穿员工制服的小姑娘跑过来,怯怯地说:“钱总,您找兰姐?我听见她说有账本和现金留在商场的保险柜里,她,她好像跑进商场了!” 钱二岔一拍大腿,“糟糕!” 贺子胜拿起对讲机,急呼:“卫安,卫安,有名年约50岁的妇女贸然冲入火场,极有可能被困,赶紧派人搜救!” 卫安声音急促地回答:“报告大队长,报告大队长,因为商场内存放大量可燃物,根据现场燃烧情况和温度预测,将在两三分钟内发生轰燃。请指示,请指示!” 贺子胜揩一把汗,“请竭尽全力搜救。为保障作战官兵生命安全,不管能否搜救到被困者,3分钟内全体官兵必须撤出现场!” 轰燃倒计时0分20秒,卫安背负兰姐冲出火场。 倒计时0分10秒,全体参战官兵安全撤离。 其后,轰燃发生,商场内所有可燃物品全部卷入燃烧,霎时亮光灼人眼球,热浪让数以千计的围观群众掩面退避。 轰燃结束后,首一中队官兵继续进入火场作战,3个小时后扑灭火灾。 不幸的是,被送入医院抢救的兰姐,最终医治无效不幸遇难。 据卫安说,他是在堆满杂物的疏散楼梯上发现兰姐的。当时她侧倒在地,昏迷不醒。按照倒地的方向和姿势分析,她应当是在冲入火场后,行至一层至二层的楼梯处,因为吸入过多烟气而昏迷,直至窒息死亡。她犯下两桩错误:第一,不该贸然冲入正在猛烈燃烧的火灾现场;第二,在火场内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抵御烟气的入侵。因此,她根本没能来得及赶到二层办公室打开保险柜取出账本和钱。 火灾原因很快查明,是由于商场管理不善,老鼠咬断电气线路引发短路造成的。 这场火灾对于钱二岔以及红光商场股东们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兰姐遇难,其家人的悲痛欲绝自不必言。偌大的商场一夜间化为灰烬,并且事先没有向保险公司投保,无法取得任何赔偿,那些下岗职工股东们愁云惨淡,欲哭无泪。 钱二岔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作为总经理,在具体管理人员兰姐遇难后,他得为商场发生的火灾事故负责,股东朝他索要赔偿,供货商天天致电催款,有的直接堵在他的家门口;同时,经过询问和调查取证后,他也许会被以消防责任事故罪起诉,面临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钱二岔受不了了,有一天干脆爬上红光商场原址,嚷着跳楼自杀。他闹自杀时,恰巧贺子胜和高歆赴区政府办事,途中乘车路过,两人赶紧下车,贺子胜不忘招呼驾驶员拿上安全绳和头盔。 钱二岔坐在红光商场所在建筑第四层的窗台上,双腿悬空无节律地摇晃,手中挥舞一把亮光闪闪的大菜刀,一张嘴念念有词。 贺子胜对高歆说:“马上打电话调来登高车和救生气垫。”随手由身旁报摊抽出一张报纸卷成话筒,喊话,“钱二岔,你在干嘛!” 钱二岔看清楼下的贺子胜,手脚乱晃地闹腾起来,“我不活了,我要跳楼!一把火把我十年心血烧得精光光,我没钱赔,我不想坐牢,我要死,我要死,你别管我!” 贺子胜转头低声对高歆说:“这小子,见到我反倒来了劲。” 高歆不以为然地说:“别看他闹得凶,他不会真的寻死。” 贺子胜摇头,“这可说不准,我了解钱二岔,他怕死怕痛,但又有一股子傻劲,头脑一晕,指不定就会跳下来!” 高歆略有紧张,“那怎么办?我刚打电话给指挥中心,首一中队全员正在别处处警,最快20分钟后才能分出人手赶过来。” 贺子胜“呵呵”笑道:“别着急,你面前不是还有一名消防员?我俩来分工,你与钱二岔对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和驾驶员上到第五层,利用吊绳滑下来,把他扑倒进屋。” 高歆担心地说:“你成不成呀,小心一点,注意安全。” 贺子胜笃定地点点头,戴上头盔,很快隐没在人群中。 高歆定定神,按照分工,她临时充当谈判专家。这是她从来没有干过的角色,努力回想观看过的刑侦片,希冀寻觅到一丝灵感,可惜越急越摸不着头绪,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喊:“钱总,你好,你还认得我吗?” 钱二岔手中挥舞的菜刀顿了一下,油腔滑调地说:“当然认得你,美女警官。” 旁观的人群哄地发出一阵笑声。 高歆脸红了,硬着头皮继续说:“谢谢你上次送给我的玫瑰,很漂亮。” 钱二岔瘪嘴,要哭不哭的模样,“我再也没钱给你送花儿了!” “哪能呀,”高歆尽量让自己显得笑意盈盈,“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一两年后,你又是一条好汉!” “别哄我!”大概是那个“烧”字刺痛了钱二岔,他的情绪激动起来,“人人找我讨债,我还得坐牢,我翻不了身了,这回铁定死翘翘!” 见此情形,高歆急得心里直抖索,抬目中看见贺子胜的身影立在第五层窗台处,心下略为安定。她将目光停驻在钱二岔挥舞的菜刀上,她分析着,假如贺子胜从五楼飞降救人,这把菜刀将是他最大的威胁。她务必帮助他解决这个问题。 想到这里,她喊道:“钱总,你手上拿把菜刀做什么!” 钱二岔愣了愣,大概惊诧于高歆提出这么“笨”的问题,不由得也傻里傻气地答道:“我先抹脖子再跳楼。” 高歆故意“哈”地笑了一下。 “你笑啥!”钱二岔嚷嚷,“你再敢笑,我马上跳楼给你看!” 高歆说:“我笑,是认为你今天的形象很像英勇赴义的勇士。不过,这把菜刀有损于你的形象。你看过 href='2203/im'>《三国演义》吧,关公在战场上拿的是青龙偃月刀,赵子龙握的是银枪。哪里有拿菜刀的?”边说边摇头。 钱二岔被激恼了,将菜刀往身后一扔,拍拍手说:“这下,我可以图一个干净清爽!” 这在他说话的当口,高歆用力昂首,朝站在五楼窗台处的贺子胜传递出行动信号。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贺子胜由五楼如神兵突降,合身将钱二岔扑倒入室。紧接着,传来“轰——啪——”的倒地声。 一分钟后,高歆冲入四楼室内,看到那把菜刀平卧于地,贺子胜安然无恙,正在解身上的安全绳,钱二岔蹲坐着,惊魂未定地直喘粗气,嘴里直嚷:“小贺,你吓坏我了,我不死了,不死了行不行?好死真不如赖活着,这个闹死不好玩。” 她不着痕迹地轻舒一口气。 解决这件事后,贺子胜和高歆到区政府的办事项目添了一项新内容。他特地来到郑和的办公室,为红光商场争取到一笔灾后安置资金,缓解了钱二岔和股东的燃眉之急。后来,又劝说冯媛媛为红光商场注资。两个月后,红光商场终于重新开业。钱二岔因认罪态度良好,后来仅被轻判拘役6个月。6个月后,他回到红光商场重操旧业,第一件事就是请来“贺哥”,为全体员工讲消防安全课。 接下来,因为辖区发生亡人火灾,也就是兰姐的死亡事故,贺子胜不可避免地被支队通报批评。按惯例,挨上余满江的一顿恶训。 挨完训,贺子胜踱进任老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一字排开四五个大纸箱子,任老正哼着京剧 href='/article/10307.htm'>《空城计》,摇头晃脑地从抽屉、柜子内取出书、笔、资料,依次往纸箱子塞。 贺子胜惊异地发问:“任老,你在做什么?” 任老乐呵呵地说:“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呀。” 贺子胜瞪大眼,“走……哪里去?” 任老拿着京剧调子说:“老汉我今年五十九,明年整整到六十,当然是退休走人喽!”顿一顿,把一本《消防法》端端正正放入纸箱正中,“我已经递上退休申请,很快就能批下来!” 贺子胜呆呆地坐下,喃喃念道:“退休,退休……你舍得走?”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任老说,“我老了,现在是你们70后、80后的时代。” 贺子胜苦笑道:“我们的时代?我干了这几年防火监督,苦和累没少挨,却感觉火灾隐患存量不减,新量又增,真好像那滚滚长江水,一浪又一浪袭击过来,让人防不胜防。” 任老看贺子胜一眼,笑道:“怎么,发牢骚?听说你又挨上一记通报?别急,别急,循序渐进地来,你在首一大队搞的那些隐患整治和派出所管理创新方法不错嘛,迟早会在全省乃至全国推广开来的。” 贺子胜说:“可惜,关于‘单位自我管理,群众自防自救’方面,我们的工作进展不如预期,群众和单位的消防意识还有待提升。” 任老说:“咱们的国家有多大?老百姓关注的事情有多少?你不能要求大家整天就关注着咱们消防安全的事情。不过,我相信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进步,群众的视野会越来越广阔,我们进行宣传教育的平台和领域也会随之进一步拓展。这个过程也许需要几年、十几年,不过全民关注、参与消防的时代,一定会随着时代的车轮前进,并且一定会离我们越来越近。”转而,拍拍贺子胜的肩膀,满怀信心地说,“我是不行了,你肯定能够赶上好时候,现在你先给我打起精神来!” 贺子胜点点头,又问:“那么,寻找丫丫的事情?” 任老怔了一下,看着贺子胜的双眼,缓缓说道:“每个人一生中都在寻找一样宝贵的东西,但真正能够寻获的人极少。也许,我们更应该享受寻找的过程,而不是纠结于寻找的结果。或许,有一天,你会惊喜地发现,你寻找的东西早已经来到你的身边。” 2003年元月,支队给大队下达一个赴天津警官培训基地参加火灾原因调查专业培训的名额。贺子胜打算把这个名额给高歆,他一直希望大队的4名监督干部学有专长,何源自不用说,郑少青的专业定在建审验收,展路的专业定在监督检查,唯有高歆一肩挑着内勤、财务和监督三付担子,因此对消防专项业务不太精通。贺子胜曾经这样对心存顾虑的高歆做工作,“作为监督干部,没有一项过硬的专业技能,说不过去。你是化学专业出身,干火调正好发挥专业所长。相信你不愿意浪费这个机会吧?” 孙明杰同意贺子胜的意见,不过,他“提点”贺子胜道:“如果还能争取到名额,不如为展路也争取一下,让他与高歆两人一块儿去。” 贺子胜一怔,随即醒悟。他不算眼瞎目盲,展路对高歆明里暗中的意思,他倒能看出几分。他乐意促成这件事,别的不讲,至少能把吕乐赶走。吕乐固然挺“支持”大队的防火工作,但也许受到高歆那番排比句的影响,时间一长,贺子胜也觉得一个大男人没脸没皮地腻歪住一位女性不放,忒烦人兼丢人。 这样一想,他亲自打电话给余满江,生生地将余满江自留的名额抢过来,送给展路。 展路与高歆高高兴兴地结伴去培训,一个月后,同样兴高采烈地归来。装了半皮箱的礼物分发给大队、中队干部,比如十八街麻花、崩豆张小食品、杨柳青木版年画等,品种繁多。高歆送给贺子胜的礼物是泥人张彩塑,不足2寸高的绿衣小孩儿,调皮地眨眼,手拿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贺子胜一看就爱不释手,孙明杰想抢,奈何贺子胜气力大,没能抢到手。 没过多久,贺子胜发现自己的苦心付诸滔滔江水,他留意到,99lib?t>展路与高歆的相处一如从前,看不到一丝半缕新进展。 这一年的全区社会消防工作会议上,郑和接纳贺子胜的意见,与各个职能部门签下消防工作责任书。这算是在贺子胜极力争取下,社会化消防工作取得的一大进展。 社会消防工作会议召开后没有多久,“非典”来袭,风暴蔓延大半个中国,九省通衢的江临市自然未能幸免。一时间满大街人人戴口罩,消毒水的气味四处弥漫。蒋一娜甚至被抽调到收诊非典患者的急诊医院,把孙明杰担心得每天唉声叹气。 急上添乱,恰在此时,防非典消毒液接连发生事故。先是一位市民随身携带的装有过氧乙酸消毒液的矿泉水瓶在公交车上爆裂,造成多名乘客灼伤。接着,首一区疾病控制中心仓库存放的过氧乙酸消毒液容器泄露并酿成火灾,卫安带队奋战6个小时才扑灭大火。 贺子胜当机立断,马上开展对过氧乙酸等防非典消毒液的生产、运输、储存、销售、使用单位和场所的专项检查,对收治非典病人的医院制定消防监督和灭火救援工作实施方案。然后请示郑和,为首一中队配置1台消防专用洗消车,以及一批洗消专用装备,由此成立洗消应急班,在大队、中队官兵实施消防监督检查、灭火救援任务后,进行现场洗消。这个方法“馋”得市内其他大队长直掉口水,连蒋云也不得不说:“就属贺子胜的鬼点子多。” 忙到6月底,非典基本被控制,染病人数日减,市民逐渐从恐慌中解脱出来。到7月5日,电视新闻播报台湾地区最后一个宣布解除非典警报。 贺子胜长舒一口气,非典总算过去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拿起电话准备打给冯媛媛,没等拨出去,余满江的电话插队进来。 余满江的声音一反寻常,十分低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马上来市第一医院住院部。” 贺子胜的警觉性立时被调动起来,他感觉到事情的不同寻常,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是在市第一医院工作的蒋一娜出了事?近期,报纸、电视常有对殉职的白衣天使的报道。这样一想,不由自主瞄了一眼坐在旁边喝茶、看电视的孙明杰。 孙明杰抬头问:“什么事?” 贺子胜掩饰般地将手机装进兜里,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我出去一下。” 贺子胜一路胡思乱想,赶到市第一医院住院部,第一眼就看见活生生的蒋一娜。 贺子胜抚胸,平息激动的心情,说:“你还好吧?” 蒋一娜瞅他,说:“我好得很。不过,孙明杰跟你做搭档,估计这一阵已经被累得半死吧。” 贺子胜又问:“余副支队长打电话叫我来这里,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蒋一娜神色一黯,“赵芳嫂子病了,特地叫你过来。” 贺子胜只觉不妙,“什么病?” “胃癌,第四期。” 贺子胜脑里一片轰然,他不懂医学术语,将残存的一缕希望寄托在蒋一娜身上,问道:“什么叫第四期?”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腹腔。”蒋一娜低声说。 贺子胜摇摇头,不知所措地围着蒋一娜绕了几个圈,停下来,“怎样会这样?以前没听说过她有病。” “已经确诊了。”蒋一娜叹口气,“你们干消防的啊,一肚子的责任、事业,惟独对老婆不上心。赵芳嫂子闹胃疼也不止一年半载,直到痛得撑不住了,才来医院检查。太晚了,太晚了。余副支队长现在懊悔得不成样儿,你去劝劝他。还有,赵芳嫂子说有话单独跟你讲。” 贺子胜和蒋一娜来到赵芳的病房前,余满江背靠雪白的墙壁,正在发呆。看见贺子胜,指指病房,说:“你进去吧,你嫂子说,有几句话想特地嘱咐你。” 贺子胜推门进去。 赵芳半靠在床上,她的精神尚好,只是脸色发黄,也比往常瘦了很多。她招呼贺子胜坐下,说:“贺子,嫂子没有多少日子啦,只有一句话,一定要嘱托给你。” 贺子胜忍住悲伤,想说几句抚慰的话,赵芳阻止他,说:“不用你来宽我的心,老话说得好,各安天命。嫂子不怕死。别打断我的话,我有时痛得厉害,护士刚给我打过杜冷丁,待会儿可能就会睡过去。你听我说……” 贺子胜只好点点头,听她说话。 赵芳慢慢说道:“我这一去,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小飒子。贺子,你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他心气高,性子倔,认准的事情绝不回头。非得考武警学院,非要回来干消防。我担心啊!自从跟上老余,我没睡过几夜好觉,生怕他好生生的人出去,一只小盒子回来。这胃上的毛病,就是这样熬出来的。如今,小飒子也要走上消防这条道儿……贺子,我琢磨着,老余干不了几年就该退休了。你呢,奔头正足,你帮着我,把小飒子看住盯牢成不成?等他毕业后分配回江临市,只要你有办法掌控局势,或者能想到一丁点儿办法,就别让他上火场,干什么都行,比如政工、后勤、防火,千万别让他上一线火场,成不成?!” 一边说,她将枯瘦如柴的手伸向贺子胜。 对上赵芳满含期望的殷切目光,贺子胜别过脑袋,拭去眼角的一粒泪水,回过头,紧紧握住她的手,立誓般地沉声说道:“成!嫂子,您就把小飒子交给我贺子胜吧,我向您保证,有我贺子胜一天,一定确保小飒子平安!” 贺子胜走出病房,余满江仍然站在原地发呆。他走过去,与余满江并肩而立。 余满江从心底发出一声长叹,说道:“这一辈子,我一直认为自己忠于事业,也忠于婚姻,我对得起她,并没有亏待她。现在回想起来,我亏欠她太多,而且没有机会偿还了。” 3个月后,赵芳去世。余立飒从警官学院特地请假归来,但未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按照她的遗愿,余满江将骨灰带回家乡,与她已经故世的父母合葬。 这时,老工程师何源已届转业期限,递交了转业报告,展路的调令也下达到大队。 展路申请调回家乡衡阳工作,以便照顾年迈目盲的60岁母亲,组织上批准了他的请求。 临走前的那一晚,贺子胜单独为展路饯行。两人都喝了一点酒。贺子胜乘着酒意,戏问展路与高歆为什么没成。 展路酒醉三分醒,带着几分惆怅,“高歆,人如其名。就像天上的星星,你看着好像挺近,她待谁都那么客气而亲切。其实,她离你很远很远,她有自己的理想,她只会为心目中真正的理想与爱情而燃烧。”他带笑指指自己的鼻子,“而我,显然不是她的方向,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所以,我只能识趣地主动放弃。” 第二天清晨,展路静悄悄地离开江临市。 贺子胜没有想到,这是他与展路的最后一面,最后一次谈话。一个多月后,展路牺牲于震惊中外的衡阳“11·3”特大火灾,一同殉职的共有20名消防官兵。这是新中国消防史上消防官兵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次战役。从此以后,贺子胜每月从工资里拿出一笔钱,寄给展路目盲的母亲。 年底前,支队领导干部进行了一次调整。蒋云上调总队任防火部部长,余满江升任政委,胡磊升任副支队长。自此,总队开始实施领导干部交流任职。 一天,副总队长谭希特地打了一个电话给贺子胜,劈头就说:“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离开江临市到省内其他城市担任副团职吗?” 谭希抛出的诱饵非常馋人,此时贺子胜任正营职仅有两年,虽然已经具备提拔为副团职的资格,但资历明显偏弱,排在他前面的老资格有一长串。他小心翼翼地问:“去哪个城市任职。” “夷山市,那里缺一名防火处长。”谭希说。 夷山市位于全省最偏远的西北部,全境山地,经济落后,坐火车到省城江临市足足要12个小时。省内不少干部闻“夷山”色变面瘫,甚至曾经有干部放言,说是宁可转业也不愿意去“那个山旮旯”。 贺子胜却知道,这是他的一次机遇,能提前晋职不说,还能够尝试在全新的环境开展工作。惟一的困难,是他将会远离妻子和女儿。他沉默着,足足考虑5分钟,然后轻声说:“我去。” “哈哈哈——”谭希在电话那头放声大笑,“我在党委会上推荐你的时候,曾经打赌,说你小子一定会去。我赌赢喽!你这家伙,有胆量有拼劲有新招,推荐你,也算是我退休前所做的最后一样贡献喽!” 做出决定后,贺子胜打电话给冯媛媛。 冯媛媛平静地说:“既然已经决定,那就整理行李出发吧。我很忙,没有时间送你。嘉儿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不愠不怒地轻轻挂断电话。 贺子胜对着“嘟嘟”作响的电话机发了半天愣。此时,他忽然想到任老,想到余满江。他发现,虽然有家有妻有女,但是,他与他们一样,在这喧嚣而苍茫的世界里,也是孤单一人。 贺子胜于年底赴夷山市就任。他调离后,孙明杰如愿以偿,被任命为首一大队大队长。 第二十一章 高空救援 四年的时间一晃而逝。 2007年春天,贺子胜被任命为江临市消防支队副支队长,告别夷山市,重返江临。 赴支队报到那天刚过惊蛰,春寒料峭,细雨迷蒙。贺子胜照例没打伞,虽说春雨不沾衣,仍不免感到几分薄薄的寒意,走到支队营门,捂着鼻子很不雅观地打了个喷嚏。打完喷嚏扭过头,恰好跟疾步走来的一名年轻干部撞个满怀。 贺子胜说着“对不起”,仔细一看,不禁笑了,“小飒子!” 戴学员肩章的余立飒蹦起三丈高,几乎要搂住贺子胜的脖子上窜下跳,欢天喜地叫嚷:“贺叔叔,您回江临啦!” 贺子胜上下打量余立飒,喜悦地拍打他的肩膀,“三四年没见,小伙子长高了,活脱脱一枚大帅哥。” 余立飒半客气半自豪地答道:“当然,蟋蟀的蟀。” 贺子胜问他来支队干什么。 余立飒“嘿嘿”一笑,说:“咱光荣地经过天津警官培训基地大学生入警培训,结业归来,今天赴支队报到!” 贺子胜情不自禁微笑,一晃十来年时间,白驹过隙,多年前蹒跚学步的小飒子终于长大成人,成为自己的同事。他说:“正好,我也是来支队报到的。” 余立飒做了一个抱拳动作,“那太好了,我这只菜鸟正好可以多多向您请教。” “现阶段,消防工作中的新科技、新装备、新技术运用广泛,我也不能算作老鸟,一不小心还是会沦为肉鸽。” 贺子胜不露声色的回答显然惊到余立飒,他故作夸张地退后几步,惊诧道:“贺叔叔,您真潮啊,不像我老爹,可以直接拉到古董店。没想到,您居然能听懂和回答我的网络语言。” 贺子胜笑问:“你爸爸最近还好吧?” 余立飒翻着白眼,“还能怎样?自从去年年底宣布退休,一下子闲了,手脚没地方摆设似的,报纸上一则关于火灾扑救的豆腐块报道,他能拿放大镜一看就是老半天。” 两人边说边往支队大院内走,刚到办公楼下,忽听“嘟嘟”连响两声急促的口哨。随着哨声,肃静的大院和办公楼陡然活起来,警通班的战士从院内各个角落冒出,各就各位发动车辆,机关干部一拔拔跑步下楼,从两人身边穿梭而过,有熟悉的也有更多陌生的脸庞。 其间,贺子胜一眼看见上尉高歆。 她是拎着又笨又沉的火灾勘查箱下楼的,贺子胜上前搭了把手,高歆抬头见到他,眸光闪亮,“贺,贺副支队长,你来报到?”将勘查箱放入车中,戴好卷檐帽,匆匆与贺子胜挥手作别,“江北区一幢在建商住楼发生火灾,支队全勤指挥部全部出动,我得去现场预>99lib?备调查火灾原因。”贺子胜知道高歆于2006年底调入支队防火处,主要从事火灾原因调查工作,走的技术路线,已经被评定为工程师。 载高歆的车开走,贺子胜转过身,看见快步走来的政委胡磊。胡磊身边那位中等身材的大校,是他未曾谋面的江临支队新任支队长陈辉。 贺子胜和余立飒走上前敬礼,胡磊最为熟悉双方,简要地相互介绍后,陈辉说道:“贺副支队长,你来得可真不巧。在建的瑜园高层商住楼发生火灾,大批施工人员被困,我们得马上赶到现场。你先委屈一下,在办公室休息,我们稍后再谈工作问题。” 贺子胜说:“既然已经来队报到,我不再是客人,我也去现场。” 胡磊正色道:“你分管防火,可以不去灭火救援现场。坐火车长途跋涉回来,肯定还没跟老婆见过面吧,回去回去,先见过老婆孩子再来支队报到。” “防火、灭火本就是一体,”贺子胜笑道,“我好几年没打过大火,政委,您就让我见识一下,挂挂眼科,行不?” 陈辉看在眼里,招手道:“行了,上我的车。” 贺子胜跳上陈辉的猎豹黑金刚,还没坐稳,余立飒居然不请自来,毫不客气地挤上后座。贺子胜瞪着他看,余立飒耸耸肩,“我也不是客人,同样,想去见识一下。” 陈辉本来一脸严肃,此时被这位年轻人的大胆逗笑了,“都去,都去!” 虽说途中陈辉不断与现场保持联系,基本掌握火灾发展态势,但到达现场后,仍然禁不住面色一沉。 发生火灾的瑜园高层商住楼位处江北区,共有A、B两栋建筑,均为地下1层车库,地上26层。地上1层至4层是商场,5层至26层为住宅。商住楼尚无人入住,B栋1层至4层的商场正在装修,堆积大量装修材料。火由B栋南侧引起,已经迅速向上蔓延。部分正在施工的民工在发生火灾后逃出,仍有30余人被困。 分管战训工作的副支队长沈羽和战训科长杨勇迎上来,陈辉问:“前期救援情况进展怎样?” 杨勇来不及跟贺子胜打招呼,先回答陈辉的问题:“最先到达的特勤大队由大队长卫安带队施救。经侦察,小部分工人被困在地下1层,大部分工人被烟火逼至楼上。参谋长已参入一线救援,目前第一搜救小组已经从地下室救出12人。”一年前,江临市特勤中队已经升格为大队,由卫安出任首任大队长。 几人紧张议论,快步朝黑烟滚滚的两座庞大建筑走去,忽听“劈啪——”一声尖锐脆响,地面轻微晃动,伴随一阵惊呼尖叫,贺子胜说道:“应当是B座火焰散发的热辐射把相邻A座玻璃烤碎掉落,可能会有参战官兵或围观群众受伤。” 很快,前方传来的讯息印证了贺子胜判断的精准。 胡磊说道:“目前,我们有两大任务:第一,救人,第二,坚决控制火势向A座和周边其他建筑蔓延。” 陈辉点头,问道:“力量调配到达情况怎样?” 正与前方现场通话的沈羽转过身来,扯着嗓门答道:“按照您的命令,我们调集40台消防车,其中8台云梯车,2台高喷消防车,10台泡沫、水联用消防车,15台重型水罐消防车,2台火场照明车,3台抢险救援车。已经有近50%车辆人员到达。此外,后勤处孙明杰处长正在调配2台油料供给车,1台器材维护保障车,1台急救车,正在赶往现场的途中。” 陈辉随即下达命令,命令增援的首一中队出1支水枪堵截向4层以上蔓延的火势,1支水枪边控制边深入内部进攻;增援的特勤大队和光明路中队进入楼内解救被困人员;增援的马家嘴中队架设3门车载水炮射水。 部署停当后,陈辉转身对贺子胜说:“作为老资格的特勤中队长,你有什么建议?” 贺子胜观察着火势,“要关注高层供水问题。目前这栋楼尚未投入使用,固定消防设施可能无法正常启用,要全面堵截控制火势、顺利救出被困人员,确保供水充足非常重要。” 陈辉赞许道:“你的意见非常宝贵!”回过头与沈羽商量,调配力量加强火场供水。 不一会儿,陈辉、胡磊、沈羽等人手中的对讲机同时响起,“现场指挥部,我是卫安,我们在B座发现19名被困人员!” 陈辉与胡磊、沈羽对视一眼,急问道:“被困人员情况如何?” “我们在第18层,被困人员暂时安全。但是,疏散楼梯被浓烟封堵,难以组织逃生。” “请稳定被困人员情绪,告知他们俯身或匍匐以减少烟气伤害。指挥部马上商讨救援方案!” 陈辉放下对讲机,展开一直执在手中的瑜园商住楼建筑平面布局图,指划着,“他们在这个位置。” 胡磊叹道:“太高了,马基罗斯云梯车升高只能达到50米,这幢建筑的第18层足有60米。” 顿时,几人全部沉默。烈火熊熊烧灼声,玻璃破裂坠地声,水枪出水后扑打到墙面、火上的“呼呼”声,在耳畔冲来荡去。四周也是嘈杂纷乱,有群众围观指点惊呼,有些百无聊赖的人踩踏正在充水灭火的水带,还有记者忙不迭地照相、摄像。 沈羽说:“不能再等,我带一队人马冲上第18层接应。” “绝对不行!”陈辉断然挥手,“火势正往上行,烈火和浓烟猛烈,没有消防电梯可运用,救援人员根本无法顺利抵达目的地!”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能成功!”沈羽焦急地搓手。 “沈副支队长,咱们不能蛮干。”贺子胜劝阻道,蹲下身子仔细翻看面前的一大叠建筑工程图纸。 高歆恰好经过,问道:“你在翻找什么?” 贺子胜头也不抬,“我看能否找到一个暂时逃生避难的场所。” “嗨,没用的。”高歆跺脚,“我翻看过这幢建筑的防火设计报审图,因为没有达到相应规模,所以没有设置避难层,现在惟一的办法是全部上顶层,暂时躲避烟气。” “那就赶紧上顶层!”贺子胜对陈辉说。说诘问,往四面一扫视,不由一怔,低声念叨道。“余立飒呢,这小子去哪儿了?” 正放眼四下寻觅,却见余立飒的脸庞熏得像烧过炭,张牙舞爪地从两座建筑物之间的硝烟中冲过来。 贺子胜板着脸,压低声音吼:“你干什么去了?” 余立飒眉飞色舞地比划,“我找到啦!我找到人员逃生的办法!” 沈羽瞅一眼这位年轻学员,不以为然,倒是陈辉连声追问:“在哪里?” 余立飒比划道:“我方才跑进去溜达一圈,发现A座和B座之间有一道连廊,B座被困人员可以通过连廊逃到A座。” 陈辉急忙举起望远镜,贺子胜“哗哗”翻看图纸,高歆则一口否定:“不对,我记得那不是连廊,只是一个装饰性造型的连接物。” 沈羽也补充道:“我们初步侦察过,那确实是一个造型,并非能够可以供人行走的通廊。” 陈辉放下望远镜,“烟雾太大,现在无法看清这道连接体的建筑性质。” 余立飒急得哇哇叫,“确实是连廊,你们一定要相信我这双可以报考飞行员的眼睛!” “怎么可能?除非,除非……”高歆思索着,突破间想到一种可能,神色一凝,闭上嘴。 “除非建设单位擅自改变设计,将造型改为通廊。”贺子胜接上她的话,“事不宜迟,支队长,我申请带一个战斗班深入A座侦察,适时接应逃生人员。” “这怎么行,要去,也应当是我带队!”沈羽略带嗔怪地截断贺子胜的请战。 “这有什么好争的,”贺子胜干脆利落地说,“咱们都上,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还是由贺副支队长先带队上去,”陈辉发话了,“沈副支队长,作为前沿指挥长,你还得协助掌控和指挥全局救援工作。” 贺子胜以最快的速度换上服装和装备,带领增援的首一中队10名消防员,冲进A座。 火势虽未蔓延到A座,但烟雾早已弥漫过来。他们携带装备器材,徒步由普通楼梯攀爬至第18层,人人已经气喘如牛。贺子胜一边喘气一边清点人数,发现不对,吼道:“怎么会多出一个人!是谁,站出来!” 有人举手出列,“是我。” 贺子胜一听声音,震怒,“余立飒,你居然敢擅自混入作战队伍!” 余立飒嘟囔着辩解,“我主动请战。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胡闹!”贺子胜一边由排烟窗近距离观察连接体,一边嘴里喝道,“你以为这是搭台唱戏,还是网络游戏?从未参加过实战的学员没有参战权,你赶紧给我滚下去!” 余立飒气鼓鼓地说道:“作为公民,我还有见义勇为的权利呢!”凑到贺子胜身边,“你瞧,我说得没错吧,那确实是连廊,而且似乎,似乎用玻璃进行分隔的,”说诘问眼睛一亮,“敲破玻璃,就可以把对面的人引渡过来!” 贺子胜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这个连廊应当在第22层,不,第23层的位置。走,咱们马上上去!” 余立飒迅速自觉地跟在贺子胜的身后。贺子胜回望他一眼,低声说道:“跟紧我,你小子可绝不能出丝毫差池!” 余立飒嘻笑道:“放心,我老爹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万一有什么三差两错,绝不会怪你。” 贺子胜在心中长长叹一口气,不再搭理余立飒,三步并作两步,带队到达第23层。确如余立飒所言,他们找到了连廊,迅速与卫安取得联系,然后敲碎用作隔断的玻璃,将19名被困工人全部成功转移。 在转移过程中,发生一件险事。因为建设单位擅自改变设计,将连接体改造为连廊,因此连廊的建设并不规范且未建成,宽不足2米,两侧尚未安装护栏。被困火场的工人本已惊慌失措,通过连廊时虽有战士引导,仍然止不住手发抖、脚打颤。有一名工人的脚下一个趔趄,眼见要从20余层的高处摔下,幸得余立飒反应敏捷,出手如电,一把拽住工人的胳膊,旁边几名战士迅速援手,总算将工人重新拉上连廊。此情此景,贺子胜惊得冷汗淋漓。 下了现场,贺子胜看见蹲在一台消防车前指挥检修的孙明杰,急冲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孙明杰先是一怔,随即掀开贺子胜的头盔,当胸捶了他一拳,笑了。孙明杰在年初被提拔为副团职后勤处长,而贺子胜现在已经是正团职,他还是比贺子胜晚了一步。因此,这份笑容中,多少有些不自在的成份。 贺子胜在夜幕将垂时,回到自己的小家。 回家前,他给冯媛媛打过电话。按原本的计划,他打算与妻子女儿找一家酒店共进午餐,庆祝久别后的“团聚”。谁曾想,计划总不如变化,他正巧赶上榆园商住楼火灾。灭火战斗结束后,他给冯媛媛打电话,但不是占线就是关机,心中揣测冯媛媛多半生气了,回家途中便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妻子女儿会不会仍在家中等他。 直至宿舍楼下,看见自家窗户透出的那缕淡粉红色灯光,心头既暖又喜,快步上楼。 打开门,饭菜的清香扑入鼻端。他因“心虚”而夸张地喊:“媛媛,嘉儿,我回来了!” 卧室的门轻轻开启,冯媛媛摁亮客厅的照明灯,倚在墙边,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饿了吧,先吃饭。” 贺子胜自然知道气氛不对,但还是故作兴奋地说:“你亲手做的饭菜?鱼汤?我尝尝!” 冯媛媛走进厨房,为贺子胜盛了一碗饭,默默地看着他大口大口刨饭,“我手艺不好,也没有时间做饭,这几个菜不错,是我特地让餐馆送来的。” 贺子胜吃饭的速度慢下来,又猛刨两口,放下饭碗,试图握冯媛媛的手,“生气了?噫,嘉儿呢?” “嘉儿在姥姥家,今天不回来。”冯媛媛抽回她的手,首先回答贺子胜的第二问题,然后微微一笑,回答他的第一问题,“我没有生气。” “不会吧,你明明生气了。”贺子胜皱眉看着她,“你生气是对的,我今天回家太晚,让你和女儿等待。你骂骂我打打我出口气,行不行?” “嗤——你又来这一套。”冯媛媛摇头笑,站起,“我真的没有生气。你早点休息吧,公司还有许多事务,我先走了。” 贺子胜这才注意到,冯媛媛仍然身穿一袭职业装,没有换着家常便服。他腾然而起,拉住冯媛媛的肩,急促地说道:“你,你别走。我知道,你对我有火有气,咱们,能不能谈谈?” 冯媛媛转过身,面容仍然平静无澜,似乎想了一想,低头看一眼腕表,说:“好吧,我还有两分钟时间,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 她坐下,面对贺子胜,那神情仿佛不是与丈夫亲密交谈,更像交待公司事务,或者说谈论一件毫不紧要的事情,轻言细语:“贺子,我确实没有生气。因为,对于你,我已经学会不生气。我还能怎样?我们结婚已经10年,嘉儿有8岁多。你仔细想想,这些年你对我和女儿付出过多少关心和爱?在我陷入困难、痛苦、煎熬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陪过嘉儿几天?她对你很陌生,没有感情,尤其这4年来,无论你多长时间没有回家,她已经习惯不会再向我喊要爸爸了。” 贺子胜羞愧得无地自容,艰难地喊出一声:“媛媛——” 冯媛媛朝他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让我说完,别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没有外遇,没有学某些男人借工作之名在外花天酒地,你也不是故意冷落我们母女,你只是太爱你的工作、事业。如我以前所说,你已经把工作当成生活,把事业当做生命,让它们占据你生命的绝大部分甚至全部。我理解你,我也尊重你。但是,我对你——” 她沉沉地叹气,吐出四个字,“十分失望。” 她颇带自嘲地笑了笑,“你一直明白的,妈妈极力反对过我和你的婚姻。前几天,她还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她说,媛媛,你怎么能够奢望一个男人有野心、有能力同时还能有情有义!其实,她的话有些偏颇。你不是没有情义,你对同事和毫不相干的老百姓有情,对事业有义,惟独没有将情义放在我和女儿身上。贺子,像你这样热衷于事业与工作的男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一个女人最需要的男人并不是有权势、有财富,而是在她痛苦无助时,用肩膀为她撑起一片天;一个女人,最珍视的情感也不是甜言蜜语或者信誓旦旦,而是一份及时恰当出现的关爱。只可惜,这两样,你都无法给予我。所以,我只能选择自我强大,努力以自己的力量去抵御风雨。所以,无论你再怎样无视我,我也不再生气,不再伤心难过。” 说完这席话,她默默拎起坤包,推开门,离开。留下贺子胜无力地倚靠在沙发上,反复思索。 贺子胜知道,他的婚姻确实出现了问题。问题的根源,由他而起。 江临支队召开新班子调整后的第一次党委会,其中一项议程是点评瑜园商住楼火灾事故救援行动。 参谋长首先简要叙述救援过程,然后各部门负责人依次发言,大致意思都差不离,评价这次灭火救援行动很成功,救出群众31人,挽救财产损失数千万元。 轮到贺子胜发言,他先前一直在思索与记录,此时放下手中的笔,合上笔记本,对陈辉和胡磊说道:“支队长、政委,作为参加现场救援的工作人员,对于这起火灾事故的扑救,有几句不中听的话,我想在党委会上说出来。” 陈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认为,瑜园高层商住楼火灾事故,我们之所以能够成功施救,实在是因为,这一回我们的运气好。” 语出惊人,党委会议室内顿时一片哗然,有几名党委成员忍不住交头接耳,并用异样的目光瞅住贺子胜。 贺子胜坦然一笑,继续说:“我所说的运气好,体现在哪些方面?第一,发生火灾的是一栋在建高层建筑,尚未经消防验收和投入使用,因此,被困其中的仅有三四十名工人。设想一下,如果这栋高层建筑已经投入使用,一旦发生火灾事故,被困其中的会仅有区区几十名身强力壮的工人么?肯定不会。遇上这样的情况,凭我们的警力,并参照高层建筑火势发展的速度,咱们能不能做到成功疏散群众?有没有可能确保无人员伤亡?” “第二,也正因为这栋建筑尚未投入使用,各种可燃、易燃的装修材料、家居设施等相对较少,发生火灾后浓烟和毒气相对较弱,才能让救援人员相对较为顺利地到达第18层,并找到被困人员。而且,那些被困工人尚未吸入过多毒气,基本保持清醒状态,可以在我们的引导下自主逃生。” “第三,最关键的一点。建设单位擅自搭建的连廊恰好为疏散逃生提供了通道。这也是这起救援的最滑稽之处。我敢说,如果没有这道连廊,这次救援将会困难百倍。甚至,有可能以失败收场!” “总之,这次救援行动足以引起我们深刻反思和总结,绝不能被一时的成绩和成功蒙蔽头脑,影响正常思维。” 贺子胜说完这席话,侧首对身旁的沈羽说:“沈副支队长,我说话很直,不过一切从工作角度出发,希望大家能理解。” 沈羽是与李大达同年的兵,曾经担任过光明路大队的大队长,贺子胜与他接触不多,但听李大达提过,这也是一位动辄拍桌子摔板凳骂人的狠角色。贺子胜发言时,沈羽一直面无表情地拿2B铅笔敲打笔记本,听完发言,习惯性地抿住嘴,熟识他的人知道,他准备发飙了。 果然,沈羽将铅笔将桌面上一扔,扭头气势汹汹地冲贺子胜嚷道:“贺副支队长,你这是完全否定了我们的灭火救援行动。全支队上下调集这么多的警力,这么多的车辆装备,这么多的干部战士,不怕牺牲冲击在灭火战斗和疏散救人的第一线,就这样被你轻描淡写地否定了!” 贺子胜毫无怯色地与沈羽对视,说:“对,否定!” 沈羽脸色铁青地站起,坐在对面的孙明杰担心他动手,轻声唤了一声:“老沈——” 胡磊则敲桌面,“干什么?党委会,民主集中,有话好好说。” 沈羽不作理睬,粗大的巴掌往长方形会议桌上“啪”地一拍,“哐哐”作响,指住贺子胜的鼻子,说:“我同意你的‘否定’!你否定得好!” 这下,在座的党委成员更是面面相觑。惟有陈辉一脸了然地微微一笑。 沈羽也不入座,像指挥灭火战斗般,扯着嗓门说道:“这次火灾事故,确实是一个警醒,一个教训!高层建筑的灭火救援问题是世界性的难题。本市的高层建筑有上万栋,其中超高层建筑达100余栋。高层建筑层数多、面积大、布局复杂,孔洞、竖管、通道密布,人员和物资高度集中,一旦发生火灾,蔓延途径多、速度快,极易形成立体燃烧。而且,人员过分集中会给发生火灾时的安全疏散造成极大困难。至于瑜园商住楼火灾的扑救,我们确实占了很大的机遇性便利。说话不中听的话,就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宜。但是,这样的便宜不是每次都有可能被我们占到的,咱们绝不能站在成绩上面起大灶,盲目乐观,沾沾自喜!” 说到这里,他主动与贺子胜握手,“谢谢你,贺副支队长,你是一个敢于讲实话,敢于较真的人!” 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贺子胜笑道:“其实,这件事情对于我们防火工作,同样也提出更新更高的要求。还是那句老话,防火、灭火不分家。高层建筑火灾的防范也是一件困扰我们已久的大事,尤其是建筑内部的固定消防设施,只有保持固定消防设施的完好,才能尽早发现初期火灾,同时在灭火战斗中提供有力帮助。据我了解,全国各地自动消防设施的完好率不足40%,消防控制室工作人员根本不会操作自动消防设施,这暴露出高层建筑业主在管理上的缺失与不足,咱们还得研究举措,强化业主和物业管理单位消防工作责任的落实,从源头上加强防控。” 陈辉笑道:“贺副支队长,你在夷山担任防火处长时,采取过不少创新工作措施。比如全面实施政府领导、行业部门各负其责、单位自主管理的消防工作机制,还有针对夷山农村火灾事故频发的特点,推进派出所的消防宣传和执法工作,最终延伸防火工作触角。这些措施在全省、全国也是鼎鼎有名的,所以在民主测评和考核中广泛得到认可。希望你重归江临后,能够人尽其才、大干一场!” 被陈辉这样一夸耀,贺子胜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当下,党委会研讨出台几项加强高层建筑火灾扑救的训练措施,贺子胜则提出对全市高层建筑自动消防设施进行普查整治,得到党委会的认可。 研究完这项工作,下一项议程就是新来报到的几名大学生学员的工作分配问题。 一谈到这个问题,沈羽来了兴致,“哎,那天参加救援的大学生学员叫什么来着?机灵得很,不错,我瞧上了,干脆分配到首一中队好好锻炼一下,是个搞战训的好苗子。” 胡磊介绍道:“那小子就是老政委余满江的儿子,余立飒。” 陈辉也有认可沈羽意见的倾向,翻看余立飒的个人履历,摸着腮帮子,说:“嗯,消防指挥专业科班出身,爹是英雄儿好汉——” 贺子胜心里“咯噔”一下,抢着发言道:“我持反对意见,余立飒虽然是科班出身,人也灵活,但是我观察过,这小子有点像脱缰的野马,遇事喜欢自作主张。作为学员干部,要带队灭火作战,把他放在火灾任务最繁重的首一中队,让人不放心。我看,能不能让他先学学防火,放在防火处,先由我亲自管管他。” 胡磊摇头道:“这可不行。政治部门有规定,新人警的大学生干部必须在基层一线中队锻炼至少两年,然后才能调到机关工作。” “那就分配去青阳中队吧。”贺子胜重新提议。 “那可是全市最偏远的郊区中队,火灾比较少。”沈羽迟疑着,“这不是大材小用嘛。” “火少人闲,正可以空出多一点时间来磨炼心性嘛。”贺子胜说。 “可是,”孙明杰发言,“余政委刚退休,咱们把他的儿子分配到最偏远最艰苦的中队,情面有些说不过去,有点人走茶凉的味道吧?” 这话说到症结上,陈辉和胡磊对视一眼,感到事情敏感、“小事”变大,略有犹豫。 贺子胜见此情形,说道:“嗨,大家多虑了。我们都十分了解余政委,他这辈子从来不肯沾半分便宜,如果知道咱们特别照顾余立飒,反而会生出意见。将余立飒分配到青阳中队,他会认为支队党委秉公办事,没有把他当外人,我包管他心里舒畅得很!再说,余政委爱人去世了,现在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定定这小子的心,让他更靠谱一点,也算是咱们为老政委负责。” 他的话通情且达理,陈辉和胡磊相继点头,把余立飒分配到青阳中队任见习排长的事情,就这样确定下来。 贺子胜想,虽说余立飒仍然在灭火一线,不过青阳中队一个月也接不到几起火警,而且多数是芝麻绿豆般的小火,两盘水就能浇熄。余立飒在那儿待着,应当安全。 显然,他是在极力按照赵芳嫂子的临终嘱托办事。 不过,他没有料到,余立飒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贺副支队长从中作梗”令其没能分配到朝思暮想的首一中队,乃至被发配到了“边疆”。那天,余立飒窜入贺子胜的办公室,带有质问意味地说:“贺副支队长,听说是您不让我去首一中队。为什么!我的条件,我的学历,我的水平,哪一点比其他几位学员差,凭什么分配我到最差的中队!” 贺子胜直视他,不愠不火地说:“凭什么?就凭你的态度,凭你的无组织无纪律性。作为菜鸟,你就得遵从菜鸟的规范和行为准则。” 余立飒说:“就算我是菜鸟,那也是菜鸟中的VIP,肉鸽中的战斗机。您作为领头雁之一,难道不懂得物尽其用的道理?” 贺子胜失笑,说道:“既然你对自己这样有信心,那么,你一定学过这个成语——脱颖而出。什么是‘颖’?其实就是一个物体的尖锐部分。如果你确实具备突出的能力和才干,无论身处什么中队,在什么岗位工作,都能像‘颖’那样从掩藏的布袋子里冒出头,散发出夺目光芒!” 余立飒摔下一句话,掉头就走,“您等着瞧吧,我保证能够脱颖而出!” 第二十二章 后生可畏 在高歆牵头下,瑜园高层商住楼火灾事故原因很快查明,系一名工人实施电焊切割时,火花飞溅,引>藏书网燃旁边堆放的可燃装修材料所致。发生火灾后,这名工人没有及时报警,而是自行用灭火器扑救,直至扑救未果,眼见火势越来越大,索性不负责任地逃离现场。几分钟后,远处的几名工人发现火情后报警,然而火势已经四下蔓延,最终酿成巨大经济损失。 因为瑜园商住楼位处江北区,在学院路大队的责任区,贺子胜特地叫来学院路大队的副大队长郑少青,要求他依法严肃追究事故责任,并将该起火灾案例在新闻媒体上曝光,为施工单位做一个警醒。同时,叮嘱他道:“学院路责任区的学校和宗教、文化场所较多,务必要加强火灾防控。” 郑少青乐呵呵地答应着,顺便向贺子胜递上结婚请柬,说是“五一”那天正式举行结婚仪式,新娘是支队政治处组教科的一名干事。贺子胜连忙向他道喜,说:“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你也成了家。咋样,你的爷爷还好吧?” “硬朗着呢,尤其知道我当上副大队长,成天跟一班老友替我吹牛。”郑少青笑着说,“您要有时间,一定得关心关心高歆。算起来,她已经老大不小,又成天埋在一堆工作中,从来没见到她正儿八经地谈过对象。我瞧她还听您的话,您劝劝她,赶紧把个人问题解决掉吧。” 贺子胜有点脸红,心想,自己的婚姻出现问题,正在束手无策,哪里有本事关心女同志终身大事?况且,这种事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启口?不过,转念间突然想到,高歆至今不肯谈对象,会不会与当年拒绝展路以及展路的牺牲有关?展路已经牺牲多年,如果她仍然为此打不开心结,委实没有必要。 他想,确实应当与高歆谈谈。不过,履任新职以来,他忙于尽快适应环境,投入新的工作角色,而且作为分管防火的副支队长,他的工作职责除了日常业务、督导下属外,还多了一项协调工作,即协调消防部门与政府及其各部门的关系,开展社会面消防工作。 非常凑巧,郑和在年初升任江临市常务副市长,照旧分管安全工作,贺子胜与他“接上了头”,社会消防工作的开展自然更加顺畅。“五一”前,郑和听取贺子胜的意见,组织4个督察组对全市各区、街道办事处和社区消防工作进行暗访督察,查出一些责任不落实、工作不到位的问题,下发督察通报。这可刺痛了某些对消防工作漠不关心的基层官员,这以后,他们抓消防安全的主动性明显增强。 一忙之下,三四个月眨眼间溜了过去,贺子胜始终没能抽出机会与高歆深谈。 在这期间,待在青阳中队的余立飒倒是捣鼓出不小动静。先是在全支队的岗位练兵大比武中,取得干部组4个单项第一和总成绩第一的傲人成绩,着实让一帮当兵出身的中队干部刮目相看,也令支队党委大吃一惊。接下来,他自创3套专门针对高层建筑火灾救援的操法,其中一套操法在全省操法竞赛中拿到金奖。 当下,连陈辉也坐不住了,在党委会上征询道:“这么优秀的人才,放在青阳中队那旮旯里,是不是太屈才了?” 胡磊叹息着说:“咱们消防部队的警力一直严重缺乏。昨天我看一份资料,我国消防员占总人口的比例特别低,仅有万分之零点八九,与发达国家的平均万分之十和发展中国家的平均万分之三至万分之五,差距千里。近几年来,城市化速度加快,消防站不断增加,但是全市70%消防站的警力没有达到最低编配标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更要充分地发挥官兵的主观能动性,做到人尽其才。” 这时,沈羽插了句嘴,“早就人尽其才啦。瞧瞧咱们的干部和战士,哪个不是一个人顶两三个人,甚至四五个人用?即使这样,工作仍然做不完,压力无比巨大,同志们都非常累呀!以前我们常说,眼睛一睁,忙到熄灯。现在呀,熄灯后不加班夜战的干部战士已经少之又少。” 大家深有感触,有的苦笑,有的无奈摇头。 贺子胜发言道:“警力不足的问题,已经成为制约消防部队发展的关键性问题。除了继续推进公安派出所开展消防监管工作外,我们可以借鉴国外的一些成功经验,尝试采取招聘合同制消防员和文职雇员的方式予以弥补。” 沈羽说:“你说的方法,在我省和其他省份有过尝试,也是近几年‘三基’建设的重要内容之一。但是,外聘人员流动性较大,使用时间短,培养难,进入工作状态难,在实际操作中弊病很多。” 贺子胜想了想,忽然间眼睛一亮,说:“能不能争取政府,将合同制消防员纳入事业编制,既能保持人员的稳定性,又能解决合同制消防员的后顾之忧。” 陈辉饶有兴致地连连点头,“这倒真是一个好办法。贺副支队长,你尽快拿出方案上报市政府。” 胡磊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说:“偏题了,偏题了!我们在讨论余立飒同志的岗位问题,不过嘛,这回偏题偏得好!” 回到正题,贺子胜说道:“余立飒的岗位问题,我想现在还不是问题。练兵与实战是两回事,余立飒在青阳中队工作还不到半年时间,频繁调动岗位不太稳妥。我的意见,还是让他再锻炼一段时间。” 党委成员的意见相持不下,只能举手表决,贺子胜老早知道党委会有这么一项议程,所以提前与胡磊、孙明杰通过气,将当初赵芳嫂子的临终嘱托向他俩和盘道出,取得了他们的理解与赞同。最后,以5比4的微弱优势,裁定暂时不对余立飒做岗位调整。 这一回,贺子胜散会回到办公室,直接打电话给余立飒,“给你通报一件事情。刚刚结束的党委会研究了你的岗位调动问题,我投了反对票。所以,你还是得在青阳中队待着。” 余立飒在电话那头“哇哇”叫唤,“我现在的成绩难道不叫做脱颖而出?你跟我有什么仇,还是我老爹以前得罪过你,你想要父债子还?” 贺子胜为余立飒丰富的想象力哭笑不得,重重咳嗽一声,强调道:“你听清楚了,这是党委决议。” 余立飒不服气地嘟囔道:“你一定在中间搞了鬼。我哪儿招你惹你?你说话不算数,一点儿也不像我打小就崇拜的贺叔叔!” 贺子胜边笑边摇脑袋,说道:“这样,为公平起见,咱俩来一场比赛,如果你能赢我,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决定不再反对。” “比什么!” “挂钩梯,看谁的速度快。” 余立飒“哈哈”大笑,“这是我强项中的强项,贺叔叔,你输定啦!” 两人约定周六在特勤大队的训练场进行比赛。余立飒天生就一张大嘴巴,不到两天时间,他俩即将比赛的消息传遍整个支队。 沈羽很不以为然,特地到贺子胜的办公室说道:“扯淡,身为正团职副支队长,你跟一名小排长较个什么劲儿。有意思吗?万一输掉比赛,你这张不老不嫩的脸皮往哪里搁!” 孙明杰也有点担心,“小贺,有句歌词是‘我不当大哥好多年’。你已经不当中队长好多年,还会拉挂钩梯吗?” 贺子胜拍拍胸脯,“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宝刀未老!” 惟有陈辉和胡磊不愠不火,没有任何表态性发言。不过,正式比赛那天,这两位主官非常默契,一前一后来到特勤大队,各自拉出把椅子,跷起二郎腿,煞有介事地观战。 比赛场上,余立飒摩拳擦掌,一会儿看看旁边的贺子胜,一会儿狠瞅目标训练塔,跃跃欲试。贺子胜则不紧不慢地系板带,捆安全绳,做各项准备工作,惟有那双眼,在望向训练塔的四楼时,透出难以觉察的狠劲。 裁判员沈羽一声令下,两支离弦之箭飞奔而出。余立飒自我感觉发挥超常,连着上次的比武竞赛,与今天相比似乎还差那么一点儿。因此,当他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张嘴喊“好”时,耳畔竟然传来贺子胜的声音,几乎怀疑耳朵出了问题。 他简直无法相信。 然而,沈羽手中的秒表计时器证明,现场百余名围观战友证明,他确实输了,贺子胜赢得了比赛! 这简直不可思议! 陈辉上前来,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小伙子,表现得不错。”看看被众人簇拥的贺子胜,附耳对余立飒说:“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全省挂钩梯的纪录是你们贺副支队长创下的。十几年来,还没有人能够打破。”他“呵呵”地边笑边走开了。 余立飒还是想不通,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贺子胜面前,推开围在贺子胜身边的战友,劈头就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赢!” 现场霎时静下来,这也是全体观战人员共同的疑问:论年龄、体力,35岁的贺子胜怎能是21岁余立飒的对手?况且谁都知道,贺子胜已经干了多年防火工作,没有时间经常进行执勤岗位业务训练,他怎能赢余立飒! 贺子胜面对余立飒,微笑着,抬手指指自己的脑袋,“为什么?因为我不仅会用体力,还会用脑。任何一项业务技能训练科目,都是体力、耐力与脑力的三重结合,想要取得好的成绩,三项缺一不可。比如挂钩梯,两次转身、一个射窗,怎样才能更快、更准?不仅要靠体力,还得结合自身实际琢磨出好办法。如果仅凭体力优势蛮干,可以出好成绩,但绝对不能出顶尖的成绩。这个道理,放在我们的防火工作上,同样适用。” 他拍拍余立飒的肩,“小伙子,再加把油,你一定可以超越我。” 贺子胜其实赢得很不轻松。这两三天,他每晚都会来特勤大队“加餐”。比赛固然险胜,但想想过程,着实捏一把冷汗。他不能不承认,余立飒继承了余满江的天赋,确实是一棵干消防的好苗子,应当放在一个更能发挥其优势的岗位。可是,一想到赵芳嫂子当年的嘱托,他不得不违心而为。 怀着这样矛盾的心理,比赛结束后,他与孙明杰一起喝了点小酒,谈谈心事。 孙明杰心情不好。这几年来,蒋一娜的性情没有多大改变。尤其是在他干后勤工作后,平常的应酬和接待任务相对较多,蒋一娜更生疑心,隔三岔五总会找点碴子跟他吵上一架。孙明杰不胜其烦,屡次动过离婚的念头,可每每想到可爱的儿子,又无可奈何地放下这份心思。而蒋一娜那个曾任政法委副书记的父亲已经退休,蒋云又对孙明杰不徇私情,孙明杰在职务提拔上没有占到过什么便宜,就更加认为当初“借外力”的选择实在太过失策。 贺子胜则向孙明杰倾诉与冯媛媛的婚姻问题,贺嘉儿对自己的疏离问题。 两人讲来说去,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又谈到方平,都是满心的羡慕加嫉妒。方平再次升职,担任汇华集团江临分公司总经理,妻子贤惠,儿子聪慧,一家子其乐融融。 孙明杰喝得半醉地叹息道:“咱们两个痴子,十几年来一心扑在工作上,现在闹得家不成家,这叫怎么一回事!” 夜半时分,贺子胜摇摇晃晃踱回家属小院。远远看见花坛旁伫立一道黑色人影。走近了,那人转过身,说道:“贺子,你总算回来了,我等你大半宿了。有件事,咱俩谈谈。” 贺子胜连忙从衣兜儿里掏钥匙,“老队长,走,到我家坐。”退休以后,余满江坚持不准贺子胜称呼他的原职,贺子胜便亲热地改称他为“老队长”。在贺子胜心目中,余满江就是他的带队人。 余满江瞄贺子胜,“算了吧,你的家?你家客厅结的蜘蛛网足够开纺纱厂了。就在这儿谈吧。” 贺子胜依言蹲上花坛,双手抱腮,听余满江说话。 余满江沉默良久,开腔道:“贺子,当年你嫂子走之前,跟你说过什么话?” 猝不及防,贺子胜的酒意顿时去掉大半,瞠目结舌地说:“这,这,没——” “别这样结结巴巴的,”余满江扭头望一眼贺子胜,“别人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你嫂子?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她叮嘱过你什么。就是因为她的叮嘱,所以你一直阻止小飒子进首一中队,进灭火任务繁重和危险的中队,对吧?” 一语中的。贺子胜无奈地垂下头,恳切地说道:“这是人之常情,赵芳嫂子最不放心的就是小飒子,你们惟一的儿子。我答应过她,一定要努力做到。” 余满江点头,“我明白。贺子,跟你说句实在话,作为父亲,我其实很自私,也不希望小飒子干消防,不想他参加灭火救援战斗。以前这种感触不深,这几年下来,我越来越担心,尤其退休以后,有时担心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这些年来,我们有多少战友牺牲在火场和抢险救援现场啊!干消防工作,生与死,有时只在一瞬间。而且,如今不可预料因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地出现,我真害怕有一天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贺子胜说:“那么,您让我把咱们的小飒子保护起来吧。过了这两年,我想办法调他到支队,干政工也好,后勤、防火都行。总之,离灭火远远的。” 余满江苦笑着拍拍贺子胜的肩,“谢谢你,贺子。不过,”他话锋一转,“我今天是找你求情的。请你,把他调去灭火救援任务重的岗位。” 贺子胜惊诧地站起来,“您说什么?!” 余满江示意贺子胜放低音量,“这是孩子自己的路,我们做长辈的,怎么能横加阻拦。贺子,我相信你能看出,小飒子天生是块干消防的好坯料。” 贺子胜认可地点头,说:“嗯,他能成为一名顶尖优秀的消防战斗员、指挥员。” “那就放手任他去闯吧。”余满江抬头望望湛蓝星空,好半晌,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 “可是——”贺子胜有些焦虑,“嫂子的意愿不是这样。而且,像小飒子那样的人才,无论放在什么岗位,同样能够成为顶尖人材。他可以成为最好的政工干部、会计师、装备师,或者防火工程师。” 余满江把手一挥,说:“没有什么可是。小飒子跟我一样傻,现在最钟情的就是冲上火场,突破火线,在救助他人、帮助他人的过程中,感觉到荣耀与自豪。贺子,你已经做得足够到位,也使得小飒子对你误解很深。余下的事情由我来承担吧,今后……万一有什么不测,我向你嫂子解释,我在九泉之下再向她磕头陪罪。嘿嘿,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这辈子,我欠你嫂子的已经够多,也不差再多欠一桩。” 就这样,一个月后,余立飒被调入首一中队。他在灭火战斗中表现得非常英勇机智,兼之年轻活泼,熟谙网络与流行时尚,很快与中队战士打成一片。据说,战士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余人迷”,等同于“万人迷”的意思。 争取政府落实事业编制合同制消防员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贺子胜的头上。贺子胜瞅准一个时机,向郑和提出这一想法。 郑和听完,像瞧怪物似的盯住贺子胜上下打量。贺子胜被他 770b." >看得不自在,笑道:“怎么,我的警服上有油渍?” 郑和咳嗽一声,说:“我说贺子胜,你能不能给我出道稍微简单的题目。这样的难题是在要我的命!增设事业编制,那是要上常委会让常委们逐个点头通过才行的。你以为像消防队出水,张口就来?” 贺子胜嘀咕道:“消防队灭火想出水也不是张口就来,我们上个月向您递过藏书网一份报告,全市市政消火栓的完好率不足60%。” “哦,是吗?”郑和转身,在小山高的文件夹中一通翻找,抽出一份文件,“就是这份报告?这好办,让城建部门赶紧组织维护保养。”提起钢笔“刷刷”地在文件上签意见。 贺子胜在旁边说:“一次两次的维护不难,难的是长期进行保养和保持完好。我建议,确定相关部门负责市政消防设施的日常维护保养工作。” 郑和“嘿嘿”笑道:“贺子胜,你的胃口越来越大。” 贺子胜陪笑道:“向您汇报,还不是因为您能帮助我们解决一些制约工作开展的机制性问题嘛。如果用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叨扰您,哪能体现您的能力和水平?” 郑和说:“行了!你少拍我马屁。事业编制的事情,我只能尽力而为。真是的,我一个堂堂的常务副市长,啥时沦落到替你打工了!” 贺子胜暗自一笑,不再多话。 走出郑和的办公室,贺子胜的面色变得凝重。 惟有统观防火工作全局,贺子胜才能清楚认识到,他面临的是一个多么纷繁复杂的火灾防控局势——基层组织履行消防管理职责不到位,城市公共消防设施建设滞后,消防警力不足,群众安全防范自救意识低等。这些制约消防工作发展的传统性、历史性因素尚未解决,随着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大量新的问题、新的矛盾纷拥而至,比如高层建筑火灾防控,“九小”场所急剧增加,这些新的、旧的问题交织在一起,就像小摊贩制作棉花糖,层层包裹、交结。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正在思索,手机响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郑少青辖区内的一家禅寺因火星引燃蜡烛油,造成火灾。火倒是很快被扑灭,只是香客多属老年人,发生火灾后又急于逃生,互相挤压踩踏,多名香客不同程度受伤。 贺子胜气不打一处来,拨通郑少青的电话,不由分说劈头盖脸一顿教训。郑少青很委屈,在电话那头辩解道:“这是人为因素造成的事故,寺院管理火源不善,香客不懂逃生常识。这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每家社会单位派一名消防监督员24小时把守吧?《消防法》对单位的消防工作职责规定得多明确,可是为什么一旦发生事故,就一味地追究消防部门有没有尽责?我们的职责是督促指导,不可能做到包干包办。我们冤不冤?” 贺子胜挂掉电话。他承?99lib.认,确实冤。多年来,他曾经为这个问题与余满江争执过。没想到现在自己居然重蹈余满江的覆辙,也开始冲下属吼、咆、斥。他想,是不是随着职务的升迁,脾气开始越来越大?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他回到办公室,定定心神,烧纯净水泡了一碗方便面,一边吃一边翻看文件。等到一碗面底朝天,文件翻至最后一页,时间已经很晚。他打定主意睡在办公室,于是信步四下踱踱,放松筋骨。 踱到防火处所在的七楼,看到有一间办公室灯火熠熠,有人在加班。他走近,发现是高歆,于是敲门进去。 高歆的办公桌可真够乱的,而且不像一般女人那样摆些小摆设、小玩艺儿什么的,只见正面放电脑,左右被各类资料、书籍和文件夹击,案卷和纸笔可怜兮兮地被挤兑在几本资料上,摊开着,盛满咖啡的水杯散发浓郁的醇香。她埋首于案卷中,右手端起水杯喝上一口又放下,继续在纸上勾画。听到有人进来时,略略抬头,见是贺子胜,微笑一下算作打了招呼,接着低头翻看资料。 贺子胜问她在忙什么。 高歆指给他看案卷,原来是新近接手的一起火灾事故调查案件,她正为火灾事故原因难以确定而苦恼。 原来,青阳中队责任区一家民爆公司的炸药仓库发生火灾事故,中队出警后仅用1个小时成功将火扑灭。火灾损失不大,也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炸药库”这三个敏感的字,却在小小的青阳辖区掀起万重波澜,耸人听闻的“报复纵火说”“恐怖袭击说”等各种版本,迅速流传在青阳一带的大街小巷,弄得群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高歆接手这起案件之初就非常清楚,能否迅速查明火灾原因,已经成为消除群众不安心理、维护地方稳定的一件大事。 贺子胜问:“目前调查的进展如何?” 高歆说:“我们对现场的勘查工作做得非常细致。炸药仓库的大门锁完好,无撬戳痕迹,可以排除放火;仓库内没有任何电气线路,可以排除电气火灾;通过调查询问,又基本排除用火不慎、违章操作及吸烟、玩火等因素。” “有没有可能是自燃?”贺子胜翻看案卷,思索着。 高歆苦笑,“这正是我与其他几名调查人员相持不下的地方。他们认为是自燃,但是,我认为当时不具备自燃条件。” 贺子胜饶有兴致地问:“你依据什么认定不具备自燃条件?” “一是仓库的通风条件良好,我询问过保管员,并查阅出库记录,火灾发生当天下午5时左右还开仓发过货;二是我们认定的起火点附近堆放的炸药刚入库没多久,不存在堆放时间过久的问题;三是火灾发生当天空气湿度是70%~100%,而当硝酸铵的吸水率大于3%时,它的稳定性是很强的;四是经过核查,库存的铵锑炸药是NH4NO3、TNT、碳粉机械混合型炸药,理化性质稳定,而且仓库里没有存在能引起自燃的其他物质。” “你的分析很细致,判断应当是准确的。” “可是,”高歆皱着眉头,“这些因素全部被我们否决,既然发生火灾,必然有其原因。我总不能出具一份不明原因认定书吧,不追查到底就放弃,可不是我的性格,更不符合工作原则。贺副支队长,你再帮我想想,我担心总体方向出了偏差。” 贺子胜笑道:“怎么,突然间不自信了?我看你的方向没有错。不过调查火灾是个细致活儿,你瞧你一脸疲惫的模样,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放松一下,然后继续仔细查看一遍资料和案卷,也许会有新发现。我给你放假,你赶紧回家休息去!” 高歆拍拍一直在打呵欠的嘴,坐在原地不动,“我睡不着。” 贺子胜“呵呵”笑道:“那我们聊点别的。吕乐最近怎么样?” 高歆不动声色地微笑,“准备在元旦结婚。” “守得云开见月明?”贺子胜眨眨眼。 “是他家酒吧里的美女领班,守他守到云开见月明。”高歆纠正道。 贺子胜明白了,说:“那么,你有没有那么一丁点儿失落?” 高歆笑意灿然,“痛并快乐着。” 贺子胜情不自禁“哈哈”大笑,说:“很多人操心你的终生大事,我现在知道了,实在是杞人忧天。你思虑之广阔,超出我们的想象。” 高歆的双眸微微一沉,说道:“那是因为,我真正想要的,永远没有办法拥有。” 贺子胜觉得她的话饱含深意,却又不明就里,低声问道:“有没有偶尔想起展路?” 高歆不假思索地点头,“想。常常会想起他,他是一个可爱的,也值得敬爱的大男孩。” “我也经常梦见他。”贺子胜叹息,“梦见他第一天来中队报到的情景,梦见他跟随我掏马蜂窝,梦见我们共同的冲锋、战斗……” “听说,在那起火灾事故扑救中,他本该不会牺牲,”高歆低声说,“为照顾他的腿伤,单位安排他负责宣传工作,不用上一线参加灭火战斗。可是,发生火灾的时候,他却硬拖着腿挨家挨户叫醒十几户居民,组织他们一一疏散;后来,大楼突然发生坍塌,他本能地将身边的战友推开,自己却被压在楼下……”高歆哽咽,继而掩面低泣。 贺子胜抹去眼角的泪滴,伤感地说:“我们都会永远怀念他的!” 第二天清晨,高歆神采奕奕地冲进贺子胜办公室,说:“谢谢你给我放假休息。我想,我找到火灾发生的原因了!” 贺子胜问原因是什么。 “雷击!”高歆笃定地说,“一定是雷击。”没等贺子胜继续追问,她急急地翻开案卷,“刚才我重新翻看案卷,发现一条重要线索,上个月防雷中心曾经对这家炸药仓库的防雷设施进行检测,指出避雷针接闪器不合格,而我没有查到仓库对不合格防雷设施进行整改的资料。” “这只能说明仓库的防雷设施不合格,内因有了,还应该有外因。”贺子胜说。 高歆得意地挑挑眉,“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来你的办公室之前,我特地给市气象局打了一个电话,气象局证实,发生火灾的时段,当地确实发生过雷暴。” “好吧,”贺子胜笑着看她,有意泼她的冷水,“既有内因,又有外因,这两方面结合起来,确实可以让我们朝雷击的方向思索。不过,你的想法更像推理,我们需要证据证明必定是因雷击起火。你有什么证据?” 高歆飞快地转动着脑筋,忽然间灵光一现,“那就用剩磁法检测呗。凡是电流通过的地方会有磁场,铁磁材料被磁化后会留有剩磁,我们可以检测起火部位的钢拉筋、钢夹片是否有剩磁,然后与其他部位进行比对!” 贺子胜把案卷合拢还给高歆,笑道:“对喽,还不快去!” 高歆通过剩磁检测法,成功查明炸药仓库的火灾原因。 这以后,由她牵头连续查明了好几起有影响的火灾事故,其中包括一起造成6名女工窒息死亡的制衣厂纵火案件。她也由此声名大噪。一名记者打听到这些影响甚大的火灾事故竟然是一名消防女警官查清的,猎奇之心大起,一番暗访调查后,将高歆的大幅彩照和事迹刊登在《江临都市报》上,并破天荒占用一个整版。高歆眨眼间成为全市、全省乃至全国消防部队的知名人物,各种荣誉接踵而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出行得垂头敛眉,生恐被认出围观。 当年年底,郑和为消防支队争取到10个纳入事业编制的消防工作人员指标名额,这在全国同类城市尚属首创。退休已久的任老在报纸上看到新闻报道,打电话给贺子胜表示祝贺。贺子胜怏怏地说:“任老,仅仅10个,您说,能顶多大的用处?” 任老骂骂咧咧,“你小子贪心不足。这是历史性的进步!每年增加10人,分布在街道、社区开展日常防火工作,我们的防火基础工作必定会得到明显加强,这是工作思路的创新和改革!” 第二十三章 殉难大地震 2008年的春夏之交,天气逐渐炎热。这天下午,贺子胜提前来到办公室,眼见穿夏长袖坐不住了,他一边拧毛巾揩汗,顺手打开空调,又打开电脑播放新制的中小学生消防宣传片光碟。这是他一个多月前结合全国“3·29”中小学生消防宣传日活动,组织开展的一项工作,主要是与教育部门联系,又聘请3名有经验的高级教师,采取课堂讲消防、班会学消防、队务干消防的形式,录播了3堂学校消防教育课,计划统一下发到全市400余所中小学校。 正看到精彩处,耳畔传来门和窗户“咣咣”作响的声音,如被大风吹击。他颇感诧异,窗外天青云朗,没有风。站起身,立即发觉不对劲,不是窗户和门被风吹响,而是整幢办公楼在摇晃!紧接着,办公室座机铃声大作,门卫值班室战士几乎声嘶力竭地喊:“赶紧下楼,发生地震了!” 这一天,是2008年5月12日,当日14时28分04秒,里氏8级强震猝然袭击四川汶川、北川,一时间山河易位,满目疮痍,无数人在地震中遇难,无数家庭因地震而崩离。千里之外的江临市,也有明显震感。 几乎在确认发生强烈地震的同时,江临支队接到总队命令,迅速组建抢险救灾突击队,准备相关器材装备,随时待命前往四川救援。 得到这一消息,最着急的是沈羽,几天前,他在一起灭火救援战斗中靠前指挥,不慎被坍塌物砸中右腿,伤及筋骨,鲜血淋漓,正在住院呢。一听说要组建抗震救灾突击队,当即摞下电话,从医院偷溜出来,闯进陈辉的办公室,开始嚷嚷:“咱们江临突击分队的队长职位,一定得归我!” 陈辉皱着眉头,端详沈羽那一瘸一拐的伤腿,打电话将胡磊请来。支队长和政委,两位军政主官一唱一和,说理析情,好说歹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劲,好容易将沈羽劝回医院。 沈羽走了,两人面面相对,开始发愁:发生这么大的灾难,而本辖区的消防工作又绝不能有丝毫放松,绝不能“后院起火”。既然两位主官不能离开本位,按照常规,分管战训工作的副支队长是最佳带队人选,偏偏沈羽负伤。怎么办? “报告!”贺子胜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陈辉眼睛一亮,喊:“请进。” 贺子胜迈着小方步进门,说道:“支队长,政委,我申请替沈副支队长出征!” 胡磊有些犹豫,“你可是分管防火工作的。” 贺子胜说:“我知道,我确实有越位之嫌,呵呵。不过,作为一名消防人,在国家和人民最需要的时刻顶上去,突破一切火线,包括心理的障碍和桎梏,就不能叫越位..,这叫职责!” 陈辉绽开笑容,欣赏地点点头,拍拍贺子胜的肩,“贺子,去吧!” 江临支队官兵纷纷主动请战,次日清晨,经过陈辉和胡磊的严格筛选,一份参战官兵名单送达贺子胜手中。 名单中有负责后勤保障的孙明杰,有特勤大队长卫安,战训科长杨勇,还有郑少青、余立飒,足足100人。当贺子胜看到名单末尾最后一个名字,不由怔了怔,随即拨出一个电话。 很快,高歆来到他的办公室。 “胡闹,你一名女同志,报名参加突击队干什么?”贺子胜情绪激动,说诘问食指一挥,名单飘落到地上。 高歆倒不着急,弯腰捡起名单,不动声色地放回贺子胜面前。 贺子胜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咳嗽一声,看着高歆,慢慢地说道:“你说说,你去能干什么?你体力不足,灾区那么危险,你去不是给大家伙儿添乱吗?” 高歆一笑,说:“总队医疗队入手不够,我报名参加医疗救护队。” “你?”贺子胜不自觉地撇撇嘴,“你懂医疗救护?” “别小瞧我!”高歆声调立马提高两度,“我在大学的辅修课程是护理学!” “哦!你以前似乎跟我说过这件事。不过,化学专业与护理专业也能搭上腔?”贺子胜不以为然。 “我就读的可是一所综合性大学,可以跨学科辅修。”高歆字正腔圆地解释到这里,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不过,护理学太难,我没能取得辅修结业证书。但是,”她抬起头,“基本常识和处理方法我还是懂的,这些年也没丢掉。” “那你也不能去!”不知怎的,这一回贺子胜跟高歆拧上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山区,重震灾区!地理环境复杂,余震、山崩、泥石流随时可能出现。你不要让我们分心照顾你!” 高歆眸光熠熠,对贺子胜说道:“我什么情况没有见到过?这几年干火调工作,蒸笼般的火场,血淋淋炼狱般的现场,我哪儿没去过?在调查火灾中被跟踪,甚至威胁,我都经历过。我可是从来没有放弃自我,放弃我的本职。我还有什么可以惧怕的?在这样举国赴难的情况下,我凭什么不能去尽一份力!” 贺子胜被高歆的话震住了。他从未想到,面前这名小女子,无论对待情感还是职责,都那么柔韧而又自如。 江临支队100名官兵,作为C省消防总队抗震抢险第一突击分队,于13日下午乘专机飞赴地震灾区。贺子胜担任总指挥长。 临上飞机前,贺子胜拨通了冯媛媛的电话,简要向她说明此行的目的。冯媛媛听了,沉默片刻,轻声说:“行,注意安全。”然后挂断电话。 贺子胜听着手机“嘟嘟”的断线声,百味纷呈。冯媛媛短短的5个字给予他一种温暖与鼓励,听到她的声音那刻,宛若一缕春风拂过他的心田。然而,继之而来,是莫名的空落。心头空荡荡的,不着一物。 贺子胜扭过头,看见站在身边的孙明杰也在接电话。从孙明杰的神态可以判断,电话那头是蒋一娜,大概又在发表长篇大论予以叮嘱和训斥,孙明杰一脸谄媚讨好,点头哈腰地抱着手机答:“是,是,好,好。”孙明杰的这个形象牢牢印入贺子胜的脑海,有生头一回,他有些羡慕孙明杰。 3个小时后,专机在绵阳市南郊机场降落。 来不及休息,在细雨绵绵中,全体官兵立即分乘客车和卡车,朝灾区进发。 车很快驶入山道。道路因地震损毁、滑坡严重,车辆在行进过程中,山上不时有落石下滑,道路上随处可见坍塌的路面和被巨石埋压的车辆。此情此景,包括贺子胜在内的官兵心情沉重,大家保持着沉默。路途中,他们还看到有孩子向车队敬礼,看到孩子们举着的写有“谢谢你”的牌子,不由泪盈于眶。 行过一个山头,蓦地一阵大风刮来,尘土随风飘起,一直密切关注山体形态的贺子胜厉声高喊:“快退,快退!”驾驶员反应还算快,立即往后倒车,伴随“砰砰”声响,只见一块巨石从山顶滚落,瞬时占据一半路面,紧接着,数块大石从山顶滚下。贺子胜的车队总算及时退避到安全地带,生死一线间啊!大家紧盯着面前的石崩场景,一个个眼睛瞪得浑圆,贺子胜的手在微微颤抖。 7个多小时的颠簸,遭遇十余次危情和六七次余震后,临近天亮时,他们到达地震重灾区青川县的一个小村庄,同时通过卫星电话接到救灾指挥部的指令,命令他们赶赴更偏远的一个小镇救灾。 看到有消防兵,一名衣裳褴褛的中年男子主动上前为贺子胜指路,“前方的路面多次塌方,你们只能徒步前进。” 贺子胜听中年男子的口音是当地人,便问他家的灾情怎样。 男子抹一把脸上的泪,怆然环顾四周的废墟,说:“没了,老婆、娃儿,全没了。不过,总得有当地人为你们指路,让你们救出更多的人,是不是?” 贺子胜抹一把脸上的泪水。他回头看自己身后的战士,在他下车接收指令和了解当地情况的时候,早已满身疲惫的战士们,有的蜷缩在狭窄的车箱里打盹,有的在路边的石堆上一歪,便进入了梦乡。可是,听到这名中年男子的话,不少官兵蓦地惊醒过来,余立飒叫嚷道:“指挥长,我们出发吧,一刻也不能耽搁!” 更多的官兵喊:“对,我们不怕累,不怕危险,我们请求马上行动!” 贺子胜点点头,握紧拳,说道:“同志们,重创中的灾区等待着我们,被埋压的群众等待着我们,就算爬,我们也要爬过去!”他下达命令,由自己亲自带领突击队、医疗队,携带生命探测仪和一些轻便设备先行出发,其他人员、装备及后勤保障物资由孙明杰负责随后跟进。 即使努力减轻负重,每名官兵仍然至少背负有30公斤左右的装备与物品。阴沉欲坠的天色,看不到尽头的废墟,接连不断的余震……每行走一步,都与死神相伴。包括高歆在内的4名医疗队女干部,与普通战士一样身穿迷彩服,背负沉重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咬牙跟随队伍前行。杨勇、余立飒等人多次主动要求为她们分担负荷,她们坚决摇头拒绝。高歆还努力将自己的背包里多塞药品,她知道,哪怕多一粒药,也有可能多救活一个人。 在中年男子的引路下,贺子胜一行人从白天走向黑夜,又从黑夜走向白天,渴了喝口水,累了席地坐下休息十来分钟,打个盹,足足辎重徒步行军24个小时,翻越海拔2000米以上的大山5座,小山不计其数,趟过大小溪流13条。 由于沿途滑坡、滚石不断,贺子胜和卫安商量出一个办法,将突击分队再划分为5个小组,在行军途中,小组与小组之间拉开距离,前后距离约一两公里,一旦前方发生危急或险情,立即用对讲机与后方小组进行联系,避免全军覆没。贺子胜主动带领第一小组。 途中,他们遭遇了一条长达百米的山体滑坡带。一块巨石在必经之路的山崖上摇摇欲坠,向导提醒贺子胜多作等待,不能贸然经过。贺子胜依言命令队伍停留了20余分钟。然而,在等待的过程,一想到灾区正在等待救援的群众,就觉得实在无法原地不动地等待下去。他留意观察着面前的形势,站起身,示意战士留在原地不住,深深吸口气,独自一步步向前方走去,朝那块巨石所在的位置前行。 忽然,剧烈的余震骤然而至,天地仿佛倾斜,山体抖瑟,石块、树木倾泻而来,那块巨石从山顶“咚咚”飞落下来。 官兵们惊慌失措。 “指挥长!”大家高喊。 “贺副支队长——”余立飒的喊声明显带有哭音。 震动缓缓平息,卫安率先搜索到贺子胜的身影。 他伫立在道路中央,无数块碎石正从他的身边纷纷滑落。 贺子胜镇定地转过身,朝大家一笑,高声喊道:“余震刚刚发生,现在是最安全的时候,赶快依次通过。” 向导走到贺子胜跟前时,不由发出感叹:“有你这样不要命的消防员,咱们灾区的群众有救了!” 15日清晨,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小镇。 可是,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幕毕生不愿回想的人间炼狱。 医疗队的女干部首先捂嘴转过脸呜咽起来,接着,几名年轻的战士直抹眼泪。贺子胜的双手剧烈地发抖,铁青着脸下达命令:“一秒钟就是一条生命,立即展开救人战斗!”接下来,安排杨勇与当地政府的救援指挥部取得联系,了解具体灾情,接受任务。 官兵们用生命探测仪就近展开生命迹象搜寻。很快,在两栋相向倾斜的家属楼中发现生命迹象,立即实施救人。 卫安匍匐爬进地仅30厘米高的狭缝中,用携带的切割机割断一块连接水泥的钢筋,再用手将瓦砾、杂物一点点清除;余立飒则趴在地面用手电筒为他照明。忽然,他们听到一声低微的呻吟,欣喜地喊道:“有人,有人活着!” 贺子胜说:“赶紧刨,救人!”率先冲上废墟。 没有起吊机,大家用手搬,用钢管撬,用绳子拉,清除那些钢筋、水泥制板、瓦砾和泥土。手套很快磨破了,十个指头血肉模糊,却没有人退缩。 2个小时后,他们发现一名被大块水泥制板压住双腿的中年妇女。 “算了,锯掉我的脚吧,只要能保住命就行。”中年妇女在救援人群中看见身穿白大褂的高歆,低声请求道。 高歆上前安慰道:“没事儿,大姐,再坚持一会儿,我们一定可以把你完整地救出来!”高歆扶住中年妇女的头,慢慢给她喂水。 贺子胜与卫安紧张地商讨施救方案,最终决定采取起重气垫施救。卫安组织战士将起重气垫支撑在水泥制板下,并把一根绳子栓在中年妇女腰部。充气泵开始工作,空间得以慢慢扩张。随后,卫安将绳子递给余立飒,同时抓住中年妇女的双手,两人同声喊“一二三”,合力将她成功拖了出来。 中年妇女被救出后,高歆与医疗队女干部接应上去,迅速对她的外伤进行处理。 正在处理中,杨勇带来了镇政府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连哭带喊地说:“你们来了,快救救孩子们吧!” 工作人员将官兵们带到镇小学。 这是怎样一幅惨景啊!镇小学两栋教学楼完全垮塌,400余名师生被废墟掩埋。发生地震后,家长、邻近居民和政府工作人员组织施救,一些被浅层埋压的师生得到及时解救,然而还有师生被深深地掩埋在废墟之下。贺子胜带队赶到时,一些家长正跪在废墟上,用嘶哑泣血的嗓音呼唤孩子的名字,有的家长绝望地用手刨挖钢筋和石板;有的守在已经遇难的孩子遗体旁撕心裂肺地痛哭。看到有消防兵到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扑将上来,一名家长甚至跪在贺子胜身前。 贺子胜心如刀绞,他清楚地知道,现在已然接近地震救援的72小时黄金时间。生命,多少的生命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在等待希望。 他站上高处,肃然而沉重地说:“同志们,在消防兵的辞典里,绝没有‘放弃’二字。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可是,孩子们就在这片废墟下,我们必须争分夺秒,与死神竞争。我相信,这世上有奇迹,我们能够创造奇迹!” 切割机、液压剪、生命探测仪,全部运用上了。 几分钟后,他们找到第一个孩子。遗憾的是,孩子已经停止呼吸,孩子的父亲嚎啕大哭,冲上来抱走那小小的身躯,又转过身,朝消防战士鞠了一躬。在场所有官兵心酸不已,余立飒侧过头,一把抹去泪水。贺子胜转身,涩声对卫安说:“快,我们分成5个小组轮番搜索!” “有人,有人!”余立飒听到一块水泥板下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这是一块门板大小的水泥板,必须将其挪开才能营救下面的幸存者。 小心翼翼地搬开楼板,一道1米左右的夹缝出现在面前。 官兵们激动极了!余立飒第一个俯身进入夹缝,与多名官兵合力救出4名学生。原来,恰好有一张铁制坐椅挡住落下的楼板,形成夹缝,为这4名学生赢得了宝贵的生存空间。 余立飒刚抱出第4名学生,瞬忽间大雨倾盆,余震再次来袭,大地抖动,废墟上的砖块、混凝土不断滑落、掉坠。 “不能让孩子再受二次伤害!”贺子胜与卫安、郑少青、杨勇等人不约而同冲上去,用身体搭成一座“拱桥”护住这名孩子,将他安全转移出来。 雨越下越大,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黄金72小时已经过去,但没有人放弃,救援仍在继续。 官兵们又救出2名小学生,然而,更多的是遗憾。 卫安挖掘到一名年轻女教师遗体。这是一名年约三十岁、面目端庄的女性,她护犊般用双臂合抱着两个孩子,三人都已经没有了呼吸。高歆含泪为她擦净面上的污尘,贺子胜上前向她默默致以军礼。 没有人肯去休息。 有名战士正在挖掘,忽然间一头栽倒在地。大家连忙把他抬在一旁强制休息,不一会儿,他苏醒过来,立即要往救援现场冲,几名在场群众怎样也拦不住。战士失声大哭:“我就是北川人,妈妈已经没了,我要救更多的人!”贺子胜这才知道,这名战士的母亲已经在地震中遇难,父亲音讯全无。作为儿子,他多想飞到家乡北川县去看一看啊。 贺子胜一直蹲守组织救援。次日下午,体力耗尽的他终于被郑少青和高歆强行拉去休息。他席地一躺,瞬即睡着,可不到30分钟,就一蹦而起,冲向现场。 恰在此时,孙明杰携带装备和部分后勤保障物资赶到。他与几名后勤保障人员徒步负重前行,同样疲惫不堪,一张瘦脸熬得像在锅里滚过的烙饼。然而,又接到命令,他得立即折返,接应C省消防总队和全国各地运来的救援物资。 在这片灾难的土地上,无数人为生命的奇迹而奔波,然而,废墟下的生命迹象越来越少。 一名青年妇女找到消防官兵,哭倒在官兵们面前,“求求你们,救救我丈夫,他被压在楼房下面,他还活着!” 贺子胜立即带余立飒赶到现场,利用生命探测仪在废墟上仔细搜索。 “就在这,就在这一片,大概深度有3米!”余立飒通过仪器基本确定位置,激动地高喊道。 贺子胜说:“快挖!” 几天的救援,令他们的双手早已伤痕累累,搬出的石块上沾染满他们的血迹。 “再快点,再快点!”贺子胜边刨边喊。 夜幕降临时,他们总算用手刨出一条通道。余立飒兴奋地哑着声音喊:“我看见了,看见他的头发!” 贺子胜一阵兴奋,招呼大家再加一把劲。可是,没过一会儿,却听见卫安低沉的声音传来,“生命探测仪……已经探测不到生命迹象了。” 余立飒不肯相信,“不会的,我能救他!他一定还活着!生命探测仪出了毛病!”不由分说继续用十指往下刨。 半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刨到遇难者沾满灰尘的脸。 余立飒仰天长啸,几天来聚集的悲愤狂泻而出:“我能救出你的,你应该再等一下,为什么不等?为什么!我肯定能救出你!” 贺子胜难过地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在巨大的自然灾害面前,生命多么脆弱,而作为消防员,能挽救的和能做的事情又是多么有限! 真想多救一个人啊! 新的问题出现了。小镇房屋坍塌严重,绝大多数灾民没能抢出粮食,一些在地震中幸免于难的灾民,又面临饥饿的威胁。 贺子胜安排郑少青清点官兵随身携带的物资,报上来的结果让他揩了把冷汗,每名官兵平均只有半壶水和少量饼干类的干粮。 怎么 529e." >办?卫安和郑少青同时将紧皱的双眉转向贺子胜。 贺子胜眺望四面青山,思索半刻,说:“我在山区工作过,有山的地方通常有水,咱们上山,沿着岩石裂缝找,一定可以找到泉眼!”他将这个任务交托给了杨勇。 接下来,贺子胜让郑少青留下必需的干粮,将能余出的干粮分发给那些老人和小孩。然后,安排余立飒带领两支小队,帮助灾民清理倒塌的房屋,抢救被埋的粮食,并与当地政府工作人员一道组织灾民互助、自救。 这样勉强支撑到17日清晨,从青川到小镇的道路被打通,孙明杰亲自开着运输车押送后勤保障物资到达,解决了燃眉之急。累得双眼发黑的孙明杰坐下休息不到一个小时,又带领后勤人员往回赶,嘴里念叨着:“没时间休息了,食物、药品和水,都是救命的东西。” 18日上午,贺子胜与孙明杰再度相逢在小镇水电站的抢险救援现场。地震已经发生近140个小时,然而没有人放弃生命的希望,他们刚刚从废墟里抢救出一名男子。 贺子胜步伐踉跄,几日几夜疯狂的救援,让他和战友们几近虚脱。他瘫坐在瓦砾中,仰头“咕噜噜”喝下一大口混有沙尘的水,还想再喝一口,发现水壶空了。旁边有人递过一瓶矿泉水,他不由分说拧开就喝,然后才发现递水的人是孙明杰。 “味道不错吧?方平捐的。”孙明杰说。 贺子胜拿出风油精拼命往太阳穴涂,大口大口喘气,“那奸商,这回表现不赖。” “奸商就不能爱国?”贺子胜话音未落,猛地有人在他身后恶狠狠蹦出一句话。 贺子胜“嚯”地站起,惊呼道:“方平,你也来了!” 身穿户外运动服的方平手指前方两台地方牌照大卡车,说:“人来了,车来了,物资也来了。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贺子胜看看方平,再看看孙明杰,发出一声感慨,“没想到,咱兄弟仨能在这里重逢。” 方平说:“不仅重逢,而且再次并肩作战。” 贺子胜悲壮地点头。三兄弟能够再次聚首,为着同一个目标而并肩作战,是一件好事。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下,没有人能展颜一笑。这是灾难的沉重,也是消防员面对灾难时的不可扼止的内心沉痛。 “贺子,恐怕你一万个也不会想到,岂止我们三个重逢,还有两个人也跑来充军。”孙明杰说。 贺子胜顺着孙明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倒抽一口凉气。大卡车前,那弯腰给灾民递水的老头儿,不正是任老?那咬着牙关吃力地搬运大件罐头箱的半老头儿,不正是余满江? 贺子胜飞跑过去,拉住任老,“您老人家怎么也来这儿了?” 任老拍拍身边的大旅行包,说:“有什么可奇怪的,我跟你师傅退休后没事做,来当志愿者呗。如果谭希那小子没有病故还在人世,他也一定会来。放心,我们绝不给灾区增添负担,粮食和水全部自备,有任务赶紧告诉我们。”说诘问,看见正忙着为一名患病老人补充盐水的高歆,喊道,“哎,高丫头,你也得注意身体啊!” 高歆扭过头来,用沙哑的声音答道:“没事儿。” 贺子胜将余满江悄悄拉一边,说:“您来当志愿者,我不敢有意见。可您干嘛不拦住任老,他可真是好大一把年纪了。” 余满江撇嘴,“干嘛,你嫌弃我们?抗日不分国共,革命不分先后,难道抗震还分老幼?况且,我们来到这里,正好是咱们四代消防人大会师,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正说着,余立飒跑来报告:“贺指挥长,总部发来指令,近日小镇还会发生6级至7级余震,命令我们迅速组织深山区小关村的群众疏散撤离!” 贺子胜嘶哑着嗓音命令:“迅速集合队伍!” 贺子胜一边与指挥部联系,一边向当地群众咨询,得知小关村距离小镇有3个小时路程,位处深山峡谷内,由于山石坠落和塌方,峡谷内已形成多个堰塞湖,一旦发生余震或突降大雨,崩山在所难免。 必须抢在山崩之前,救出被困群众! 孙明杰继续组织物资运输配送,方平留在小镇发放物品,贺子胜则集合队伍立即向小关村进发。 没走多长时间,贺子胜发现队伍后面多出两个“尾巴”,定睛一瞧,居然是任老和余满江。见到贺子胜冲他俩望来,任老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贺子胜无可奈何。 急行军2个小时,临近傍晚,他们终于抵达小关村。白发盈头的村支书迎上来,老泪纵横,激动得哽咽着说不出话,握住贺子胜的手就是不肯放。 “放心,有我们在,村民们一个也不会落下!”贺子胜斩钉截铁地向村支书表态,迅速部署官兵帮助受灾村民紧急撤离。地震发生后,这个小村落有近百人遇难,数十人不同程度受伤。 19日凌晨,官兵们带领300余名村民开始转移。 一路上,大雨时降时歇,余震连绵,不时有飞石腾空而降,或者泥石流陡然奔涌而至。翻越两座大山后,劳累与惊慌交织,村民的步伐明显放慢,一99lib?些老人、小孩甚至迈不开步子。村民互帮互助,官兵们背的背,驮的驮,担的担,甚至任老和余满江也各自背上一个小娃娃,遇有太陡的路段,官兵们就在边缘处搭成“人链”,护送村民们通行。 从一座大山爬下,一条浊流滚滚的小河陡然挡在队伍面前。贺子胜感到惊诧,对村支书说:“我们来的时候,这条小河没有这么大的水量,这是怎么一回事?” “堰塞湖!”村支书仔细观察地貌,神色大变,“这条河的上游一定形成了堰塞湖,现在湖水已经开始溢出。如果溃堤,湖水倾泻下来,咱们就全完了!” “什么时候可能溃堤?”贺子胜问。 “随时!按照现在的雨量和余震,随时可能溃堤啊!”村支书急得直跳脚。 “快,立即淌水过河!”贺子胜果断下达命令。 然而,面前的小河水流湍急,几名村民探头看了看,又畏缩地缩回腿。 贺子胜尚未考虑好对策,只见余立飒牵着一条救援绳索趟人河中,然后泅至对岸,固定好绳索。余满江见状,将背上的小娃娃递给身旁村民,然后一边趟人河中,一边挥手喊道:“来,咱们组成人墙,护送群众过河!”话音未落,余立飒、卫安、郑少青、任老和大批战士纷纷趟水入河,官兵们手拉手,在救援绳索的下游一侧,竖起一道坚实的“人墙”。 贺子胜当机立断,迅速组织其他官兵扶携老弱病残的村民,沿着救援绳索过河。 雨越下越大,河水在不断上涨,不时有村民失去平衡,又被旁边的官兵扶起。 贺子胜作为殿后,带领最后一批村民过河。 此时,河水深度已过小腹,贺子胜一手怀抱一名父母在地震中双双遇难的女婴,一手扶住一位跛足老人,艰难地往对岸趟去。在他们过河的同时,“人墙”的组成者——余立飒、卫安、郑少青、任老等人,也开始搀扶最后一批村民有序地向对岸撤离。 任老执意抢过贺子胜手中的女婴,与贺子胜、跛足老人并肩行走在最后,并安全抵达岸边。 “轰隆!”忽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崩塌声,那声音仿佛由河底传来,震得跛足老人摔入河水中,贺子胜反身奋力拉扯。 “溃堤了!快跑!”无数个声音在慌乱地叫喊。其间,窜出余立飒那高出八度的喊声:“大家向高处跑!快!” 贺子胜拖起跛足老人,任老怀抱女婴,拉开步子拼命朝高处跑。可是,洪水却仿佛着了魔,飞速猛涨。 前方出现一道土坎,贺子胜喊声“接住”,用力将跛足老人向上推,先到一步的余立飒伸手将老人拉扯上去。 就在此时,一波水浪重击小腿,贺子胜立足不稳,几近侧倒,幸亏在上方的卫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右手拉紧。几乎同时,贺子胜用左手拉住身旁的任老。 一波更高的涌浪打来,任老摇摇欲坠。 “救她!” 任老的话音未落,那名女婴已经被推到贺子胜的胸脯上,他连忙用左手捂紧。 又一波巨浪卷来,瞬间将任老生生从他面前撕扯开。 “任老——”贺子胜裂声狂呼,悲痛欲绝。他无法接受,眼睁睁看着任老被洪峰卷走,他不能救,他无法救! 直至被卫安和余满江等人拉到安全地带,贺子胜仍然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其实,所有人都在哭泣。村支书带头,村民们面朝任老被卷走的方向,跪地不起。高歆甚至要沿岸去寻找任老,被郑少青和余立飒死死拉住。 余满江则在一丈开外冷冷地盯着贺子胜,不哭,不骂,也不劝,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贺子胜似乎感觉到了那道目光的撞击,抬手抹把眼泪,四下巡视,猛然意识到还有漫长的路途要走,而且要带领官兵和村民安全地走出去,这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必须做到!否则,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绝不会得到任老的原谅!他“嚯”地站起身,呼道:“大家注意了!”人们一愣,止住哭声,将诧异的目光转向他。 “抢险救灾突击队员,全体集合!”随着贺子胜的话音未落,官兵们擦干眼泪、整理着装,迅速列队完毕,余满江则挺胸抬头站在队末。贺子胜的声音再起,“同志们,我们必须护送村民安全地走出这里,而且是全部!这也是任老对我们的期望和嘱托!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群山中,久久回荡着这高亢有力的应答声。 在解散时,贺子胜下意识地瞥向余满江,对撞上的是一道欣慰和赞许的目光。 人们相互帮扶着,重新上路。 贺子胜低头看向怀里,刚刚满月的女婴恬静地熟睡,浑然不知人世间的变幻莫测——灾难陡降,父母逝去,还有……一名消防人为挽救她初萌的生命,永久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第二十四章 得失之间 贺子胜带领的第一突击分队安全转移了小关村307名村民。此后,他们辗转多地参加救灾,直至5月25日奉命从灾区撤离。 回到江临市的贺子胜受到冯媛媛的“高规格”接待,她亲自开车来到江临国际机场,接回疲累交加、又黑又瘦简直不成人形的丈夫。 贺嘉儿原本一贯与贺子胜生疏,那天放学回家,瞅见满面风尘的父亲,扔下书包一窜而上,像只猴子般吊在他的身上,又亲又啃,“爸爸,我在电视机里看见你啦!你是英雄,妈妈都看哭了。” 冯媛媛正往饭桌上布菜,主菜是她特地从一家老字号餐馆打包来的靓汤,明摆着为贺子胜进补。听见孩子这番话,她抬眸,正好与贺子胜的目光对上,两人相视一笑。 贺子胜很久没有见到她这样的笑。这几年来,两人各忙各的,聚少离多。这样的笑容,让贺子胜霎时联想到十年前新婚燕尔,两人曾有过一段多么温馨而默契的时光。他眉开眼笑,抱起贺嘉儿放上餐椅,乐滋滋地说:“来,爸爸给你喂饭。” 贺嘉儿瞪眼怪叫,“哇,我都读四年级了,还要你喂饭?” 一顿饭,三口人闹了一个小时,才算吃完。 贺子胜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从这场灾难中,从救援过程中,从任老的牺牲中,他似乎悟到了一些工作之外的东西。他想:这些天在灾区的付出似乎有了着落,我与战友努力保全灾民的生命与家庭,同时也重新赢回自己的情感与家庭。我必须珍惜现在的幸福,倍加珍视拥有的一切。 贺子胜很想与冯媛媛好好谈一谈,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然而,他太累了。吃完饭,放下碗,身子往沙发上一靠,不知不觉就酣睡过去。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仍然在沙发上,身上多了一床薄毯,冯媛媛和贺嘉儿一个上班,一个上学,早已离去。电饭煲里,留有热气腾腾的馅饼与粥。 支队特意给参加抗震救灾的官兵放了几天假。 这几天,贺子胜享受到难能的家庭生活乐趣。每天清晨,他早起去超市买菜,然后打扫家庭卫生,将冯媛媛与贺嘉儿置办的那些小摆设擦得锃新,把窗户玻璃抹得锃亮,沾沾自喜。 下午,他准时接贺嘉儿放学,跟她打闹嬉笑回到家,督促做作业,再一一仔细检查签字。通常到这个时间,冯媛媛会带着一身倦意,“嘟”地锁闭小车车门,手拎餐馆做的主菜汤水回家。于是,一家人热闹热闹开饭,贺嘉儿绘声绘色讲述学校每日发生的趣闻,冯媛媛忙着朝贺子胜碗里夹菜,贺子胜为冯媛媛添汤,其乐融融。遗憾的是,每当吃完饭收拾干净,冯媛媛的手机总会不失时机地响起,公司总有这样那样的事需要她去处理。待到处理完毕回到家中,贺子胜已经挨着贺嘉儿睡熟了。 休假很快结束,生活步入常轨。贺子胜又进入早出晚归甚至不归的工作状态,贺嘉儿照旧托付给退居二线的周茹接送上学。冯媛媛待贺子胜极好,每日三餐委托助理送餐,菜式营养搭配合理,花样翻新极少重复。这可把孙明杰羡慕得涎水直流,有时间就跑到贺子胜的办公室蹭菜吃,还连连感叹:“哇呀呀,你小子享福啦,咱家一娜怎么没有这样贤惠!” 贺子胜私下觉得,冯媛媛的“贤惠”实在过于出人意料。不过面对孙明杰,不免失之陶醉,说道:“女人嘛,这时间一长,尤其过了七年之痒,心疼丈夫是必然的,你家一娜对你也不会错吧?” 孙明杰鼻间哼哼,像抽气,“什么七年之痒,我怕要痒一辈子了。前两天,她怪我挣钱少,居然说‘干什么消防工作?人家给力,你给水,咱们能发达吗’。唉,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贺子胜说:“你呀,总是盯住她的缺点,没看到优点。一娜这样说,那绝对是可着劲地准备跟你过日子,不然,她嫌弃你干嘛?如果她对你不再提任何要求,那你小子可就要真急!” “啧啧,”孙明杰说,“你的理论听起来似乎有几分道理。对了,理论通常以实践为依据,你跟冯媛媛之间没出什么问题吧?” 贺子胜回思这两三年以来冯媛媛对他的冷淡,苦笑一下,说:“确实有实践基础。不过,我们正向改观与转机奋进,像突破火线一样。” 孙明杰凝视贺子胜片刻,拍拍他的肩,说:“祝你好运。”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经过不间断的滋补,贺子胜体重猛长,眼见肚腩即将突破“防线”。这天中午,由市政府办完事回到办公室,面对办公桌上的一大盅节瓜鸡脚汤,他拨通冯媛媛的电话。 电话那头,冯媛媛似乎正在翻看文件资料,听完贺子胜的表述,简洁明了地说:“行,不再给你送饭了。对了,你现在身体状态怎样?” 贺子胜“呵呵”笑道:“在你的关藏书网心下,胆敢不恢复?” 冯媛媛并没有因为贺子胜的话而情绪高涨,只是低声说:“那就好。” 贺子胜有些失望,迟疑地说:“你忙吧,挂了。” “唉,等一等。”贺子胜正要按下“停止”键,冯媛媛低柔的声音传过来,“贺子,今晚你有没有时间?” 贺子胜一阵欢喜,飞快地将几件紧要公事在心里盘点一遍,说:“有时间有时间,我们一块儿吃晚餐?” “我下午有应酬。晚上8点,我在家里等你。”冯媛媛说道。 这天下午,贺子胜的工作效率出奇的快。次日将举行一个重要的消防宣传活动,并且需要他出席讲话,整个防火口的全在加班。临近晚上7时,不少干部注意到,贺子胜一反常态地心神不宁,秘书科递上来的发言稿,他匆匆扫过两眼就点头认可,随即紧张地看看腕表,简要向防火处长交待几句,快步离开办公楼。 不知为什么,贺子胜对今晚与冯媛媛的约会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或者说叫做心慌意乱,仿佛会有什么重要的、无法意料的大事件发生。因此,当他准点赶到,打开房门,看见冯媛媛坐在客厅沙发上时,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瞬间归回原位。他轻轻喘口气,关上门,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今天我可没有迟到啊。” 冯媛媛将正在翻阅的蓝色文件夹轻轻合上,靠上沙发背,神情平静,“没有迟到。” 贺子胜觉察到她的语气古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端详她的神色,关切地说:“怎么?吃晚餐没有?” 冯媛媛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贺子胜注意到,她将视线拉回到那个蓝色文件夹,停留片刻,将文件夹放在贺子胜手中,低声说:“贺子,我们离婚吧。” 贺子胜的心底虽然早有预感,但仍然不愿意相信,神情有些茫然地问:“媛媛,你说什么?” 冯媛媛叹了一口气,声调由柔和变为坚定,“我说,我们离婚。你看一下律师为我们拟的协议。” “为什么!”贺子胜激动地站起来,狠狠将文件夹扔在茶几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好生生的,为什么谈离婚!” “什么叫做‘好生生的’?贺子,你仔细思量一下,我们这样的婚姻持续下去还有意思吗?”冯媛媛用明澈的双眸平静地直视贺子胜,让人感觉她是坐在商务谈判桌上,理性且自若地商榷一项无足轻重的合作意向。 贺子胜揉着太阳穴,慢慢坐下,“为什么这样说?这一段时间以来,咱们一家人不是过得很好!” “那是一个幻象,”冯媛媛一字一顿地说,“或者叫海市蜃楼,也可以叫做回光返照。我再也不愿意用这样的幻象来迷惑自己了。” 贺子胜感到迷惑,他无力地握住冯媛媛的手,“我不懂你的意思。媛媛,你不爱我了,你打算离开我?” “你错了,贺子,我依然爱你。这一生,我不会再爱别的男人。”冯媛媛缓缓说道。 贺子胜惊诧地抬起头,“那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冯媛媛抽出手,轻抚贺子胜的面颊,“还记得我们最初的相遇吗?那时的我,以为只要有爱情,一生已然足够。可是,后来我知道,这远远不足以支撑一个人的人生。无论爱情还是家庭,都需要两个人平等合力地付出。说实话,这些年来,我对你很失望,在我需要你关心、安慰,需要一个肩膀倚靠的时候,你都不在身边。刚开始,我因为失望,所以干脆辞去清闲的大学教师工作去干企业,就是想用忙忙碌碌麻痹自己的神经。后来,我逐渐进入角色,也逐渐把情感问题放淡放轻。如今,已经谈不上什么失望了。” “我改,我改,我让你重新认识我,行吗?”贺子胜抬起头恳切地说。 “不,你不用改。”冯媛媛微笑着摇头,“如果改了,那么,你就不再叫做贺子胜了。我曾经进行过反省,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军嫂,因为我过于看重自我。而你,同样看重你的职责与理想。你从汶川回来这段时间,我也很高兴,我重温了旧日的温情与欢乐。不过,这终究不能长久。你和我,最终还是会回到各自的轨道上。这样的话,与其让我抱有幻念,不如就此割断。” 贺子胜抱着脑袋,喃喃地说:“就此割断,就此割断,你真的舍得?我舍不得,我们还有孩子,还有嘉儿。” “我确实舍不得。”冯媛媛说,“你在汶川参加救灾的时候,我在电视上见过你的背影。我曾经以为能放下对你的爱,可是,在那时,我才清楚地明白,我依然不能。蒋一娜说的很对,学中文的女人对英雄的崇拜与爱,是从骨子里培植出来的,根深蒂固。” “可是,我这个伪英雄终究让你灰心了。”贺子胜自嘲地笑笑,“我没能处理好家庭与事业之间的关系,真失败。” “别这样。”冯媛媛看出贺子胜的沮丧,“在 href='9608/im'>《浮士德》里,魔鬼墨菲斯托不是这样唱吗,‘谁能如愿以偿?此问伤心难言’。或许,追求理想的过程更加美好,更令人沉醉。我也曾经希望一醉不醒。” 说到这里,冯媛媛起身。贺子胜下意识地抬眼看去,今天的她,身着米色蕾丝上衣和千层薄纱裙,贵气中透着优雅与干练,与十余年前他一睹惊艳的紫色长裙女孩相比,恍惚中已经改变太多。她现在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长。 冯媛媛再次将文件夹递给贺子胜,“你看看吧。其实我们之间没有多少财产可供分割,房子是你的,还是留给你。嘉儿是女孩子,跟着我,在生活上会更为方便一点,况且你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她。当然,你可以随时来看望她。我已经跟嘉儿说过这件事情,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她也说她能够接受。” 她将房门钥匙放在茶几上,从卧室拉出皮箱,悄无声息开门,关门,离开。 她关门的声音很轻,仿佛不愿惊扰阖目思索的贺子胜。只在关门那瞬,客厅一隅,冯媛媛从娘家移植来的四季秋海棠,花瓣随风散开。 那是心碎的声音。 与冯媛媛在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两人平和地握手道别,十年的婚姻就此结束。 贺子胜心情恶劣至极。连续一周,逮住谁吼谁,以致于防火口的干部战士见着他都自动退避三舍。 这天,召开防火部门办公例会。贺子胜来到会议室,坐下,翻开笔记本,低头发问:“人员全部到齐了?” 有人答:“是。” 贺子胜抬起头,冷冷地扫视会场一眼,说:“谁清点的人数?人员哪里到齐了!高歆呢,高歆在哪里?” 他这么一问,全场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防火处长用半诧异半怯意的声音回答道:“高歆生病住院好几天了,您,不知道?” 贺子胜不由一愣,这段时间确实没有留意过高歆。讯问后才得知,高歆从汶川回来后,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时不时感冒头晕,但是因为工作太忙,硬顶着不肯休息。前几天正在调查一起火灾,突然间一头栽倒在地,被同事们送到医院检查,说是疲劳过度、贫血加上轻微低血糖造成的反射性晕厥,随即强制留院观察治疗。 周六,贺子胜邀孙明杰去医院看望高歆。两人走到支队营门时,遇上正在散步的余满江。探病小组由两人并肩变作了三人行,贺子胜买上一个大花篮,几样水果,从护士那儿问明方位,敲开病房的门。 这是一间高档双人病房,窗明几净,薄薄的消毒水气味在空气中流荡。高歆半倚在床上打点滴,转头看见贺子胜等人进来,双眸微微一亮,连声说:“你们怎么来了?快请坐。”一边喊道,“妈妈,我的同事来了!” 由卫生间里应声而出一位六旬上下的妇女,齐耳短发,白衬衫黑绸裤,显得格外清爽利落。她面带笑容,一迭声招呼贺子胜三人坐,拿出水杯准备泡茶。 贺子胜摇手连说:“阿姨,别客气。”转头发现余满江神色有些不对,他的一双眼直勾勾盯住高歆的母亲,简直可以称做目不转睛。 孙明杰用手肘碰了余满江一下,余满江回过神来,却突然冒出一句话:“大嫂,我觉得您特别面熟,我一定见过您。” 高歆的母亲将一杯热茶递到余满江的手中,颇具深意地微微一笑,“是吗?”顿了一顿,看着余满江,“小余,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相貌没有多大改变,就是人老了,头发白了。” 贺子胜等人惊得不约而同站立起来:她是谁? 余满江仔仔细细打量面前的人,猛然将水杯往床头柜一放,茶水漾上他的手背,他根本顾不得烫与痛,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双手。 “老天啊!您是任老的爱人,何玉莲,何嫂?” 她轻轻颔首。 就在这顷刻之间,贺子胜的脑袋拐了无数道弯。何玉莲?与任老离了婚的妻子?丫丫的母亲?失踪的丫丫的母亲? 脑中忽然一阵电闪雷鸣,他闪电般将目光投向病床上的高歆:难道?难道—— 何玉莲似乎看懂了贺子胜等人的疑惑,说道:“你们大概已经猜到了。不错,高歆就是你们一直在寻找的丫丫。” 猜想被证实,贺子胜感到这一讯息的冲击力犹如惊涛骇浪,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那么,那么,任老他……知道吗?” 何玉莲点头。这时,护士已经将吊瓶取下,高歆起床走过来,何玉莲爱怜地伸手过去,牵住女儿的手,两人并排坐在一起。 何玉莲告诉贺子胜等人,当年丫丫失踪,她负气与任开山离婚后,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丫丫。 找了很久,杳无音信。就在何玉莲几乎绝望时,一次机缘巧合,她从火车站一名乘务员那儿打听到,他有一位北方来的朋友曾经带走一名女孩,相貌极似丫丫。她恳请乘务员帮忙,来到北方E城,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丫丫。 那名北方人名叫高庆,妻子早逝,无儿无女。那次来江临市旅游,发生火灾时由火场路过,无意间看见四下乱跑的小人儿丫丫。他原本打算帮助丫丫找到父母亲人,可把这小女孩一抱上手,越看越爱,便起了私心,决定自己收养。何玉莲找到他后,虽说不舍,还是二话不说将孩子还给了何玉莲。 何玉莲找到丫丫后,索性在E城定居下来,做些零工养活孩子。高庆喜欢孩子,常来看望,时不时接济两母女。一来二去,高庆与何玉莲最终组建了新家庭,丫丫随之改姓为高。 高歆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也许是天性使然,她在大学毕业后决定考入消防部队,何玉莲闻之大惊失色,极力反对。可终究胳膊扭不过大腿,最终只能听之任之。 高歆的长相与何玉莲颇为相似,任老第一回见到,便心存疑惑。开始只当自己思女成疾,以致多疑,直至去年高庆病故,何玉莲首次重回江临市与女儿高歆一块儿过年。在繁华的中南路上,三人狭路相逢,迷底陡然被揭开。 只是,高歆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直至任老牺牲,仍然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任老也从不勉强。 说到这里时,高歆泪如雨下。何玉莲挽着她的手,轻拍她的后背,劝慰道:“别为这件事愧疚。我知道,这回你患这么一场大病,病根就在这里。” 高歆抹着眼角的泪水,低声说道:“直到爸爸被卷入洪水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他。这个世界上,总要有那么一批人,牺牲自己的家庭、爱情与利益,却让更多的人保全这一切。妈妈,我也要做这样的人,您能理解吗?” 何玉莲双目噙满泪水,说道:“妈妈现在理解了。我真后悔,当初心存怨意,没有让你们父女早日重逢相认!” 余满江轻轻叹息,“嫂子,您不必多想。老任能找到丫丫,于愿已足,他走的时候,应该没有遗憾。” 何玉莲含泪点头。 高歆又说:“在汶川,爸爸救起了一个女婴,我想收养她。妈妈,您能帮忙照顾她吗?” 贺子胜想到洪水呼啸而至的那一刻,任老将那小小的婴孩放到他怀中,说:“救她。”任老想救的,也许不仅仅是那个女婴,也许他还想回到十年前,亲手救出自己的女儿。最终,他却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了一种愿望上的圆满。 想到这里,贺子胜插言道:“抚养这个孩子,算上我一份!>..”余满江和孙明杰也争先恐后地应和。 “别争,别争,”何玉莲含泪说道,“俗语说,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件事我来当总管,人人有份,决不落空。” 三人告别何玉莲和高歆,并排走出医院大门。 贺子胜的表现很奇特,走出医院后,他迈出几步,又退回来,蹲在医院门前光洁的台阶上。余满江和孙明杰远远地看着他,孙明杰说:“这小子,今天恐怕是精神失常了!” 余满江慢悠悠地说:“我能理解他。” 贺子胜蹲坐在那儿,仰望天空,云彩明媚如画,晴朗的气息呛入鼻孔,让人不知应该哭,还是应当笑,或者,更多的是无穷无尽的感慨。 他想,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努力寻找,遍寻不获。然而,没有想到,原来她早已来到他的身边。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 在汶川地震抢险救灾行动中,消防部队的快速反应和强势抢险能力,得到中央政府和人民群众的普遍认可,显示出消防部队经过多年的建设和发展,已经具备了成为抢险救灾中坚力量的实力。这以后,公安消防部队“依照国家规定承担重大灾害事故和其他以抢救人员生命为主的应急救援工作”,被写入2009年修订后颁布实施的《消防法》。包括江临市在内的各个省、市、县,依托消防部队建立起应急救援指挥平台,消防力量建设的重要性愈加被各级党委政府重视。多年前贺子胜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向国际化大都市发展的江临市,正以地铁、城铁、公交等交通基础设施为先导,构建起多中心、组团式、网络型的城市空间结构。而作为城市安全管理的重要枢纽部门,消防机构尤其是防火部门的重要性益发凸显。 贺子胜调整心情,奋力投入工作。他参与一项又一项新型建筑的消防评审,他深入旧城区如蛛丝盘结的小巷调研;他向市政府提交一份又一份整治重大火灾隐患的报告;他组织开发消防管理软件,将最新科技与消防监督工作结合;他还频频在电视台露面,专题宣讲新修订颁布实施的《消防法》。 通过汶川地震救援行动,余立飒与贺子胜达成了一种相互理解式的默契,一有时间,便会聚在余满江家中,商讨战例,研究执法,时不时三人争得面红耳赤。 余立飒在工作中的表现日异突出,屡次荣立个人三等功,被调入特勤大队,提前晋升为正连职。 日复一日,贺子胜发觉自己逐渐沉稳下来。那种身居领导职位,潇洒得志,因而引发的心理上的优越感以及性情上的嚣张急躁,慢慢地沉下去。他的处事方法开始走向平和低调,待人更加温和从容。 陈辉和胡磊,乃至现任的总队副政委蒋云,均对贺子胜的“个人问题”十分关心。 有一次在总队开会后共进晚餐,蒋云调侃贺子胜:“用现在的话讲,你小子回归钻石王老五的身份了,咱老哥们几个羡慕得两眼通红。怎样,别馋我们了,赶紧挑选一位?” 陈辉将头一撇,一副不屑,“副政委,恐怕只有您一人羡慕。您瞧贺副支队长这模样,警服不整,鬓角杂乱,违反警容风纪!没有女人看管,就是这个后果。” 胡磊插话道:“陈支队长,千万别这么说,早两年他有女人看管时,还不是这副德性!” 三人对视,哈哈大笑。 在这样的情景下,贺子胜通常只管低头吃饭,任由他们放肆“嘲讽”。他知道,任凭自己的嘴有多么灵巧,在这件事情上,永远不可能占据有利形势。其实,更多时候,他认为这些领导的关心和操心,完全是多此一举。以他的性格,也许根本不适合婚姻,他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绝不想在一条河里跌倒第二次。这就是他贺子胜的风格。 当然,由于有这样一位钻石王老五摆在支队,不免为一些干部战士增添茶余饭后的八卦材料。但凡他与前来办事的女性、支队的女干部多说几句话,甚至微笑一下,便有人私下议论:“有戏!”其间,尤以贺子胜与高歆的传闻最多——由于上下级工作原因,他俩的接触最为频繁。 这些传闻老早就飘进贺子胜的耳朵,听过后,总是一笑置之,不作理会。而高歆同样坦然自若,与他相处一如往常,没有避讳。 直至2010年春节前夕,贺子胜独自坐在办公室,思忖着下午去商场买新年礼物送给冯媛媛和嘉儿。陈辉来了,进门就直奔主题,“孤家寡人?现在知道自己可怜了?喂,我瞧高歆很不错,你俩工作上也合契。” 贺子胜赭红着脸,连连摇头,“支队长,您怎么也开这种玩笑。” 陈辉留心观察贺子胜的神色,“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单身,她未嫁,正好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听说今年正月初一恰好是情人节,高歆下午才会坐火车回E城休假。时间还来得及。怎样?我去跟她说说,让你们俩凑一块儿过年,庆贺情人节。” 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外走。 贺子胜急了,“别,别——”到底没拦住。 听着陈辉“咚咚”有力的脚步声越行越远,贺子胜忽然间有一点烦燥,随手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根烟,点了两下才点燃,随即又厌倦地掐灭扔进垃圾桶。 他打开窗,任由清洌的寒风吹入办公室。 没过多久,“咚咚”的脚步声回来了。他不由自主地竖起双耳倾听,听出只有陈辉那单一的脚步声。 陈辉推开门,悻悻然的,“没戏!她就跟我说了声‘谢谢’,已经赶火车去了。”走过来跌靠在沙发上,“眼见马上退休,想为你做一件好事,唉——”长长一声叹息后,转过头,非常纳闷地说,“贺子,我当兵三十来年,能干到师职岗位,至少能证明眼力和智力不会差吧。这一回,难道我是年纪大了,晕头了?” 贺子胜无奈地摊开双手,算作回答。 春节过后正式上班,贺子胜再见高歆,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好在高歆落落大方,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这一件事就算是稀里糊涂和烂泥般地抹过去了。 4月,贺子胜再度被推上风口浪尖。 陈辉退休,手续到9月份才能办下来,但新春过后已经不再上班,空出来的江临市支队长职位自然热门又抢手。按照常规,党委书记兼支队长离任后,多数是优先考虑副职“扶正”,可是副书记兼政委胡磊的年纪和任职期限已近届满,再干一年半载也得退下来。除开胡磊,人选还有两位已纳入副师职后备干部库的副支队长——沈羽和贺子胜,以及其他支队的几位正团职支队长和政委。 2月和3月,省公安厅和总队特地赴江临支队考察干部,而且座谈了解和谈话过好几回。在新的职务任命下达之前,各路“信息”满天乱飞。在备选干部中,贺子胜无论资历,还是现有职务,都占不到半分优势,尤其相比较而言,他年纪太轻,因此“信息”中从来没有他的份儿。 贺子胜同样认为自己能够升职的机会微乎其微。虽说在上级考察谈话时,他对答如流,尤其在分析江临支队现有状况、面临困境与未来发展方面,他的叙述简明扼要,观点新颖,让几位考察组成员频频点头。但是,他也知道,对于这么重要的岗位,上级党委肯定会慎重地综合考虑,而自己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任职经历太弱,应该不会在被考虑范围之内。 因此,当江临市消防支队党委书记、支队长的任职命令下达时,几乎所有人都傻了眼。 贺子胜被任命为党委书记、支队长,孙明杰任党委委员、分管战训工作的副支队长,沈羽调任夷山支队任党委书记、支队长。胡磊则原职不变。 任职命令首先在江临支队的党委班子内宣布。 当总队副政委蒋云将任职命令宣读完毕,偌大的会议室静寂无声,在党委成员们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内心汹涌着一浪又一浪的巨波。有的人惊诧,有的人震惊,当然也有人不服,还有人为胡磊或沈羽抱不平。 惟有胡磊满带微笑,似乎对这道命令早已心中有数。蒋云也没有遵照通常程序先让贺子胜表态,而是侧过头,对胡磊说:“胡政委,您先讲几句吧。” 胡磊点点头,环视参会人员,说道:“对于贺子胜同志的任命,我相信各位有不解,也有惊异。贺子胜同志是我们多年共事的战友,他的人品、素质与能力,有目共睹,不必我赘述。省公安厅和总队党委将江临市消防安全这么重的担子压到他的肩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我个人而言,我绝对相信贺子胜同志人如其名,能够胜任这份沉甸甸的职责与使命。而我,作为老政委,愿意尽最后一份余热,协助贺子胜同志圆满完成职务角色的转换,以及工作的过渡!” 接下来,轮到贺子胜表态发言。此时的贺子胜,已经从疑惑、惊讶与激动的情绪中调整过来,尤其胡磊的发言令他勇气倍增,短短几分钟时间,他把自己从头到脚重新审视过滤一番,心态开始平稳。他沉稳而自信地说道:“各位战友,说实话,这道任职命令,确实令我震惊。震惊过后,有喜悦,也有忧虑。不过,胡政委的讲话让我的忧虑,或者说心底隐藏的那缕怯意一扫而空。无论工作能力,还是思想境界,在座各位同志均有过人之处,许多方面我自愧不如,我会继续虚心向大家学习。同时,也请同志们相信我贺子胜,作为党委班子的领头羊,我一定要扎实苦干,开拓创新,带领整个班子以及江临市消防支队近千官兵,取得新成绩,确保全市消防安全形势的高度稳定!” 说完一席话,胡磊和沈羽带头鼓掌,掌声十分热烈。 党委会召开后,任命大会尚未正式召开前,“黑马”贺子胜“胜出”的消息迅速传遍支队上下。霎时,有“小道消息”也传播开来—— 有人说,新任支队长是通过蒋云的关系才“谋”得这个职位。也有人说,算了吧,蒋云不过是副总队长,能在其间起多大作用?知道刚刚升任市长的郑和吗,那可是贺子胜的“铁哥们儿”,有市长极力推荐,还怕不能一步登天?更有人神乎其神地描绘,贺子胜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手拎大包现金,敲响某上级领导的家门…… 这些话刚出炉不久,便由郑少青忿忿不平地告诉给贺子胜。 贺子胜微笑。 当日下午,在任职命令宣布大会上,他肃然站起,说道:“同志们,我,贺子胜,是你们并不陌生的战友。根据任命,担任支队长职务。能否如同我的名字一样,胜任职务,带领同志们打胜仗,取得一项项工作任务的胜利?请拭目以待,我绝不让同志们失望!” 讲完这段话,他向大家致以标准的军礼。 贺子胜从来不服输,按照他的想法,务必以实际行动、实在的工作成效,取得全体官兵的信服。 上任一个月,他与各位党委成员一一碰头交流,达成理解,形成合力;他改组支队机关,将一批机关干部充实到基层一线;他研究防消一体化的工作运行体制,取得初步成效,好几起大型公共场所的火灾得到及时控制,最大程度减少了火灾损失和人员伤亡。 不料,一切刚上轨道,方平担任总经理的汇华国际大酒店突发大火,虽然成功扑灭大火,余立飒却在战斗中不幸牺牲。 第二十五章 无悔追求 那一天,当余立飒的遗体从火场抬出,贺子胜几近疯掉!他绕担架转悠三圈,脑中一片空白,一扭过头,那泪水不知不觉地从双手的缝隙里淌出来。 余立飒为解救最后那名被困者,在发动总攻时率先冲向第34层。找到被困者后,发现此人已经吸入过多烟气,情况紧急!于是,他主动将自己的空气呼吸器解下,套在被困者的头上,并扶携被困者下楼逃生。在逃生的过程中,仅用湿毛巾捂住嘴鼻的余立飒吸入过多烟气,窒息昏迷,待到卫安发现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事情发生后,贺子胜亲自去接余满江。 贺子胜以余立飒在火场受伤的理由,将他请上小车。余满江久历人事,哪怕贺子胜极力压制心中的悲痛,他已然觉察到事情的不同寻常,途中沉默不语。 当车辆抵达市第一医院,看见医院门前翘首张望的郑和、胡磊等人,余满江下车时脚下一晃,贺子胜及时将他挽住。余满江的右手大力扼住贺子胜的手腕,声音低沉,颤抖着,“贺子,我处理过不少类似的事件。你老实告诉我,小飒子他——” 贺子胜泪水夺眶而出,赶紧扭过头,用衣袖胡乱抹去泪水。 余满江明白了。 “贺子,别哭,扶紧我,我的腿在打闪。” 他们一步步走向病房。在这里,不甘心放弃的人们,曾经对余立飒进行过最后的全力抢救。 白布缓缓掀开,余立飒身穿簇新的警服,面容如生,静默地躺在那里。 余满江蹲下,仔仔细细地端详儿子的面容,用颤抖的手,一点点触碰他的脸、额,还有眉头。看了又看,反反复复,然后转头对贺子胜说:“这孩子,我今天才看出来,他长得真像他妈妈,不太像我。” 贺子胜蹲地抱头大哭,“我对不起赵芳嫂子的临终嘱托,我宁可倒在火场上的是我贺子胜!我贺子胜,无地自容,没脸见你啊!” 余满江扶住床棂,艰难地站起,郑和、胡磊等人纷纷来搀扶,余满江拍拍胡磊的手背,喃喃道:“老伙计呀,把孩子送进消防,就应该预计有这么一天。放心,我还扛得往——”这句话,瞬时让病房内外所有人掉下了眼泪。 当晚,在殡仪馆余立飒的灵柩前,余满江与贺子胜彻夜未眠,他们谈了许多..,关于赵芳,关于理想,关于牺牲…… 天色将明时,贺子胜万分沉重地说道:“我曾经以为,没有自己做不成的事。事实上,入伍二十年,我运气出奇的好,即使一时失败也从不气馁,最终往往能取得胜利。我总认为,我能无往而不胜。但是,这场战役下来,我发现,我不是神。面对变幻莫测的火灾形势,面对日益复杂的火灾防控局面,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也许,我的能力还不足以应对这一切;也许,组织上对我的任命是一个错误。真的,我宁愿倒下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余满江说道:“我能看得出来,你内心的压力很大,你心中的痛苦与纠结,并不比我轻。” 贺子胜点头,“我感到力不从心。我贺子胜何德何能,能够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 余满江说:“这次的救援,我们已经谈论了许久,我不怪你,你嫂子也不会怪你。这是小飒子的人生抉择,身为高危行业的消防员,牺牲在所难免。比如王伟、展路、老任,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刻下消防员的墓志铭,让我们这些还活着的消防人倍感尊荣和自豪。在消防行业里,每个人的岗位不同,肩负的使命便不一样。贺子,今天你站在支队长的岗位上,你肩负的是偌大的江临市火灾防控的总规划、总部署,时刻反省是对的,但是,不要怀疑自己,不要气馁!”顿了一下,咬咬牙,又说,“不过,作为城市火灾防控的总指挥官,许多时候并不需要你冲上第一线,可是,你的每道决策,每项命令,会决定无数单位、家庭和个人的消防安全状态,可能影响一线官兵和被困群众的生死。慎之呀——” 他将手重重地压到贺子胜肩上。 东方的天空渐蕴红光,太阳如同破茧成蝶,褪开周边云彩的缠绕,一点点向高空攀升。 贺子胜陷入深思。余满江因为疲累过度,偏头靠在椅上睡着了。 手机铃声响起,贺子胜按下接听键,参谋长卫安向他报告:总队调查组抵达江临支队。 “汇华国际大酒店火灾事故”调查组,由总队的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防火部和纪委五个部门抽调入员组成,蒋云任组长。调查内容主要有两项:第一,查明汇华国际大酒店火灾事故原因;第二,查明贺子胜在此起火灾的灭火救援指挥中是否存在失误。 经过缜密取证,3天后调查组查明了火灾事故发生的原因。系汇华国际大酒店客房部一名游客酒后卧床吸烟,引发火灾后,他既未及时报警,也未采取扑救措施,并且未关门就逃离现场,导致该楼层空气对流,火势迅速蔓延。 这名肇事游客已被公安机关控制,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同时,将按照新颁《消防法》的规定,对发生火灾后建筑内部消防设施无法正常启用等问题,查明和依法追究酒店的管理责任。而作为消防部队的内部调查,也要查明是否存在监督管理不到位等问题。 这一查下来,调查组发现,汇华国际大酒店的建筑内部消防设施存在一项隐性的严重缺陷,这项缺陷可以令自动消防设施在日常检测中运行正常,可一旦真正发生火警,其整体运行极有可能发生断链,造成系统的整体瘫痪。不幸的是,当天的火灾让这一可能性变成了事实,自动消防设施在启动5分钟后停止运行。当然,出现这项缺陷的主要原因,是建设单位出于节省消防设施配置费用的目的,在施工中偷工减料。 调查组继续追查,查到汇华国际大酒店的消防审批手续系2006年在首一消防大队办理,审批人和经办人全是孙明杰。经过进一步调查,知悉孙明杰与汇华国际大酒店总经理方平是战友兼多年好友。 孙明杰进入调查组的视野。调查组怀疑,孙明杰暗中收受方平的贿赂,在消防验收中,对酒店自动消防设施的检测实施了蒙混过关。 调查组就初步调查情况先向贺子胜通气。贺子胜当场就为孙明杰叫屈,“我跟孙明杰共事多年,最了解他的性格。他偶尔会有一点儿小心眼,发发牢骚,闹闹脾气。但是,你们要怀疑他违反原则收受好处费,我第一个不相信!咱们可不能随便冤枉自己的同志!” 蒋云并不因为孙明杰是自己的侄女婿就手下容情。他板着脸,敲击桌子,“贺子胜同志,别这么气势汹汹,你自己的事情还没拎清呢!在这次灭火救援中,牺牲了一名同志,你得给调查组说清楚,你的指挥究竟有没有失误,有没有急功近利,或者贻误战机!” 贺子胜坐下来,思索片刻,坦诚地说道:“我愿意接受组织上一切调查。说实话,我自己也无法判定,在这次救援指挥中我是否存在失误。我期待调查组的专家,对我的这次救援指挥作出公正的评判。如果我的指挥存在问题,我请求组织上给予处分。” 蒋云与身旁几位调查组成员交换目光,然后点点头,“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判。贺子胜,接下来几天你得做好准备,准备接受调查组的当面质询!” 接下来几天,调查组召来孙明杰进行询问。 对于调查组的怀疑,孙明杰坚决摇头否认。当被问到为什么酒店验收的审批人和经办人全是他一人时,孙明杰答道:“是,我确实违反了消防验收必须两人以上参加的规定。不过,你们也应该清楚,咱们消防的警力长期不足,人家省钱是一分钱恨不能掰开当两分用,咱们是一个人恨不能掰开做八瓣使唤。那天验收时,我本来已经约好技术干部高歆一块儿参加,可临走的时候,区政府通知有一个重要会议需要她参会,而那时,其他同志早已各干各的工作去了,所以只能我一个人去实施验收。” 调查组追问:“那么,在实施消防验收中,你有没有收受贿赂?还有,该酒店自动消防设施的严重缺陷,你为什么在验收中没有发现?” “我绝对没有收受贿赂!”孙明杰辩解道,随后垂下脑袋,声音低了,“至于设施缺陷,这,大概是我业务能力的问题。还有,正在检测时,辖区突发火灾,我急着赶赴现场,一时疏漏……” 虽然如此回答,调查组始终持有怀疑。此后,又相继召来高歆、郑少青等人,对孙明杰任首一大队长期间的工作情况进行了解。 与此同时,江临支队和市公安局联合对汇华国际大酒店管理人员进行询问取证。已经转业到地方并出任市公安局副局长的李大达亲自参与调查工作。 身为消防安全管理人、酒店总经理的方平,自然首当其冲。在调查中,方平对酒店消防安全管理工作说得头头是道,不过谈到自动消防设施缺陷问题,则摇头一问三不知,说自己不懂自动消防设施设计与应用,不知道有缺陷问题,也不知道施工时偷工减料。李大达旁敲侧击,问他是否曾向孙明杰行贿,他连连摆手。 事件的调查似乎陷入僵局。 孙明杰的日子不好过。他三天两头被调查组拉去询问,身后的指指点点便多起来,因此整天垂头丧气,让贺子胜看着心急。 一天下午,贺子胜独自来到方平的总经理办公室。 进去的时候,方平正在翻看财务报表。 贺子胜稳稳地站定在办公桌对面,说道:“我一直认为,只要干过消防的人,心中必定永存着一份热情与良知。” 方平抬头看着他,面色有些泛白。 贺子胜盯着他的双眸,“方平,你是我的老班长,我一直很尊敬你。可是,现在,我真的对你产生了疑虑。你应该知道,因为汇华国际大酒店的火灾事故,咱们的老中队长余满江的儿子小飒子,已经牺牲了。还有,孙明杰,我们的兄弟,正在含冤莫白。我希望——”他拍拍自己的胸脯,“你的心,还端端正正地挂在这儿!” 说完这席话,贺子胜扬长而去。 第二天清早,方平来到江临市公安局自首。他交待说,关于酒店自动消防设施的缺陷,正是他利用懂得消防专业技术的优势,亲自设计并主导的。因为当时的他正面临集团内部激烈的人事竞争,为争夺江临市分公司总经理的职位,他主动承揽汇华国际大酒店的建设任务,并在递交董事会的项目投资方案中,将投资金额压到极低,因而得到董事会的认同,成功取得该工程建设项目的管理权。然而,预算金额根本无法满足实际建设的需要,情急之下,他打上自动消防设施建设的主意,偷工减料,着力降低建设成本,省下一大笔费用,成功完成项目建设,并由此就任江临市分公司总经理及酒店总经理。他承认,孙明杰对此毫不知情,而且没有从中收取任何“好处费”。 孙明杰的冤情洗清了。不过,调查组认为,孙明杰违反执法程序,并且未能及时发现方平的弄虚作假问题,因此仍然负有一定的责任,决定上报总队党委对其予以相应处分。 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孙明杰向支队党委递交了转业申请。 贺子胜不能理解,作为党委书记,他有必要了解孙明杰的真实想法。他将孙明杰邀到总队教导大队见面一谈。 近二十年过去了,教导大队的整体面貌焕然一新,新楼取代旧房,全套的模拟石油化工、高层建筑灭火救援设备等已经投入教学,一切都不同于往昔,惟有那片让贺子胜、孙明杰和方平畅言过理想与爱情的草坪,依然绿草茵茵,似待故人归。 贺子胜问孙明杰:“为什么?为什么提出转业?” 孙明杰一笑,说:“你别误会。我不是因为被‘冤枉’而负气提出转业的。” 贺子胜松了口气,说:“我正是担心这一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想法,可以向组织上提,何必要离开部队!” 孙明杰“呵呵”一笑,盘腿坐下,说道:“转业,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你知道吗,就在这短短几天内,我对人生的看法有了巨大改变。贺子,我不否认,我羡慕过你,嫉妒过你。我从来不认为能力比你差,在职位升迁上,却总是比你晚上一步半步。这一回,你被提拔为支队长,我不服气,甚至偶尔发过你的牢骚,我仍然想继续努力追上你。” 贺子胜笑笑,说:“你千万别这样想,在任职上,我只是运气稍好一点而已。明杰,你的能力我从来不敢小觑。这些年,正是因为一直有你在我身边‘鞭策’,我才能这样努力,我也怕输!” 孙明杰笑起来,“咱哥俩儿,今天算是剖开心腹见肝胆了!” “对嘛。你要是走了,留下我一个,多没意思。”贺子胜说。 “你听我说完,”孙明杰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上抛玩,“我跟你争,不仅仅是因为想赢和喜爱消防工作,还有关键一点,我确实热衷于权力。我的晋升虽然比你略差,不过现在毕竟也是正团职分管战训的副支队长,心里常常得意着呢,觉得人生即便到此,也算不虚此行。可是,没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看清了人情世态。那些天,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我理解。”贺子胜轻声说。 “你理解,但不了解……其实,我也没有想到,在我最艰难的时刻,是一娜,是她给予我最大的精神支持。”说到这里,孙明杰由衷一笑,“贺子,你知道,我跟她的关系一直很不好,我曾多次想到离婚,嘿嘿。不过,当宣布我清白的那一刻,我彻底想通了——我的一生究竟要追求什么?应该是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和一个茁壮成长的孩子。所以,我愿意从此抛开名利,转业到地方做一个普通老百姓,以便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照料家庭。” 贺子胜沉默良久,说:“看来,我不能说服你了。” “即使能够说服我,也不能证明你的想法一定是对的。”孙明杰说,“对了,贺子,你快要接受调查组的质询了,准备得怎么样?如果你被认定为指挥失误,还会继续干下去吗?” 贺子胜接过孙明杰手中的石头,在地上摆出一个长长的“一”字,仰首说道:“这一段时间,我常常会回想汶川地震。这场灾难,让无数人体味到抓住眼前的幸福是多么可贵。我在体味到这一个道理的同时,也发现,如果自己不能幸福,那么,能够守卫他人的幸福同样可贵。这次质询会也是一次考验,无论结果如何,我的目标仍然不会改变。如果我顺利过关,我会继续创造新的胜利;如果我跌倒,我会爬起来,继续朝着胜利的方向前行。明杰,经历过这么多,我仍然渴望着不断寻求突破火线的使命感与光荣感!” 孙明杰拍净手上的泥土,站起身,与贺子胜握手作别。他说:“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心坚守在消防。我终于知道,上级党委为什么会任命你担任江临支队的支队长。兄弟,任重道远,一定要保重!” 目送孙明杰的身影渐渐离去,贺子胜轻轻地叹气,他想起多年前,他与孙明杰、方平在这片草坪上,用石头摆下对人生的期许。没想到,如今竟然一一实现。 贺子胜想到方平。方平可能会被以重大责任事故罪起诉。他被刑拘那天,贺子胜见到他的妻子谢蓉。她远远地殷殷凝视方平,谁都能看出,无论方平的罪名是否成立,无论服刑多少年,她都会等着他。 而孙明杰,在经历一场波折后,与蒋一娜重建爱情与亲情。 一天路过红光商场时,他甚至看见钱二岔在商场大门处举行隆重婚礼,新娘娇美可爱,两人正在喝交杯酒,笑意盈盈。 他贺子胜,似乎赢得了事业,赢得赞誉,却孑然一身。 世事大概如此——人,在得到中失去,在失去中得到,在缺撼中前行。 汇华国际大酒99lib?店火灾事故救援指挥质询公正式开始。 高坐主席台上的5位调查组成员言辞犀利,雷轰炮击,连连发问。贺子胜独自坐在空旷阔大的会议室中央,冷静思辨,一一作答。 “接到报警后,江临支队有没有做到及时处警?” “支队指挥中心于8时35分接警,责任区首一中队出动5台水罐车、1台登高平台车、1台云梯车,于8时39分赶到现场。我们的处警是非常及时的。” “作为总指挥,你赶到现场后主要进行了哪些部署?” “第一,责令酒店立即用广播通知客人撤离;第二,迅速开展火情侦察;第三,调集增援力量。” “你采取的什么战术?” “救人第一,内攻分梯次进攻,外攻采取三面夹击。” “你认为,在实施救人的过程中,相关策略正确吗?” “应该说,前阶段我们的方法是运用得当的。采用直升机救出第34层和第35层的9人;用滑道救出避难层40人;强行突破到第13层救出4人。不过,后期出现问题,在火势突然蔓延后,又发现1人被困在第34层,这造成我们救援行动的被动,也令余立飒同志在救援此人时,壮烈牺牲。” “那么,你认为,未能及时发现这名被困群众的原因是什么?” “首先,经公安部门调查,在发生火灾后,此人没有逃生意识,认为火势不会蔓延到第34层,躲避一会儿就会被扑灭,直至浓烟逼人才想到要呼救。其次,我的指挥确有疏漏,在指挥第一批逃生者登上直升飞机时,就应当组织喊话,并积极查明是否还有被困者。在这件事上,我存在失误。” 质询仍在继续。 “展开战斗20分钟后,酒店第12层发生燃烧爆炸,你难道没有预计这样的后果?这极有可能造成官兵人员伤亡!” “我已经查明,在第12层仓库内,酒店违规大量储存高度白酒,而该层正是阻止火势向上蔓延的结点性楼层。因此,我严令官兵以第11层为堡垒作战,绝对不能让大火进入第12层。可惜的是,高层建筑尤其是这种装修精美复杂的酒店,一旦发生火灾事故,火势蔓延之迅速远远超乎预计,我们最终无法控制火势上扬,第12层还是发生了燃烧爆炸。” “听说,在酒店发生轰燃之前,你下达死命令要求官兵全部撤离。你发出这样的命令有何依据?如果撤离后没有发生轰燃,你的命令是否会造成贻误战机的后果?” “在轰燃之前撤兵,正来源于我多年的防灭火工作经验,我能够从燃烧的时间、火焰的颜色、燃烧的声音等方面,综合分析判断出轰燃的可能性。我发出的命令绝不是乱指挥,或者瞎猫碰死耗子。至于撤离后如果没有发生轰燃会不会贻误战机,我只能讲,灭火战斗中没有如果。我想,作为一名消防指挥员,就是要有这种承担的勇气!” 这一番话说完,5位调查组成员突然安静下来,没有继续发问。他们相互以目光交流,然后蒋云发言:“贺子胜同志,质询会最后一个问题,请为你的此次救援指挥打出一个分数。满分是100分。” 贺子胜双手交握,抬首平视主席台,说:“60分。” 蒋云若有所思地看着贺子胜,“贺子胜同志,请起立。” 贺子胜起立,以标准的军姿昂首站正。 “贺子胜同志,知道调查组对你此次灭火救援指挥的评分是多少吗?” 贺子胜目不斜视地看着蒋云,神色平静、坦然。 “80分! 贺子胜眼底掠过一缕惊诧。 “我宣布,贺子胜同志顺利通过调查组的质询!” 蒋云率先鼓掌,其他4位调查组成员松开这些天来一直绷紧的脸,绽开笑颜,鼓掌。 贺子胜突然间明白过来。原来,调查组早已认可他的灭火救援指挥,这场质询更多的是让他展示,并提示他思辨。 蒋云这样评价道:“贺子胜同志,在这场指挥中,你确实存在失误与遗漏。但是,你的整体作战思路、作战策略,以及细致的观察力、敏锐的判断力等,足以向我们调查组证明,你是一位优秀的总指挥。你没有辜负总队党委的信任,任命你这样年富力强的副师职支队长,并担负省城的消防安全保卫任务,正是综合考虑到你的实战能力、创新能力与扎实推进工作的能力。” 蒋云走下主席台,朝贺子胜伸出双手,“握手作个别吧。我即将调往A省担任消防总队总队长,与你一样,面临新的征程,接受新的挑战。贺子胜支队长,让我们互勉,再接再厉,再迎胜利!” 贺子胜送走蒋云和调查组,乘电梯回办公室。 前脚踏进电梯,好几名干部跟着进来,贺子胜问道:“时间不早了,你们要加夜班?” 几名干部诧异地看看贺子胜,稍过一会儿,有名干部低声说:“我们刚在火车站送走高歆。” 贺子胜一惊,闷闷地说:“高歆走了?今天走的?” “叮——”七楼到了,那几名干部下电梯。 电梯门关闭,载着贺子胜独自继续向上运行。 贺子胜神思飘忽。 他回想到,被任命为支队长后没几天,高歆来到他的办公室,递上调离申请。当时,他心里头特别不自在,试探着说:“不要因为对我有意见而调离江临,江临可是个好地方。” 高歆语气轻松地回答:“妈妈年纪大了,还得独自照顾小丫头,我打算回去帮忙。反正无论到哪里,我还是干消防。”她嘴里的“小丫头”,就是任老救出的那名女婴。 这件事确在情理之中。贺子胜踟蹰半晌,对高歆说:“报告先放在我这儿吧,我要跟党委其他成员商量,得开党委会决定。” 后来是怎样签字的?他们真的在党委会上研究过这件事,没有人舍得高歆离开。胡磊甚至看着贺子胜的眼睛,开玩笑说:“多好的女干部,如果谁能留住她,让她在江临市安家,她一定不会走。”贺子胜则似乎没有听到一般。最终,党委成员考虑到高歆的实际情况,达成一致意见,胡磊将笔递到贺子胜手中,他右手一扬,糊里糊涂签下“同意”,随后由党委秘书拿走存档。 一路回想,贺子胜走进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 他有些心神恍惚地打开电脑,进入办公自动化系统,随手处理了几个待批的文件。然后,看见“工作提醒”栏提示有新邮件,于是点开。 很意外,新邮件的发件人赫然是高歆,他点开附件的WORD文件,看到一封信。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因为,我不知怎样面对别离。正如几个月前,陈辉支队长受你的委托对我说过那些话后我的匆匆逃离。> 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金梅:既然余满江爱你,你也爱他,为什么你们不能走在一起?甚至,你刻意隐瞒情感,不让他知道你始终深爱着他。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一直不愿回答。去年底,我与移民澳洲后回国探亲的她重逢。一再纠缠之下,她告诉我一句话:相濡以沫,未若相忘于江湖。 我根本不懂这句话的涵义,于是百度。 在遥远的时代,有两条小鱼被困在陆地的小水洼,为了生存,他们彼此吐沫互相润湿,相依为命。终于有一天,大水漫涨。他们却说,让我们各自回归大江大河,在自由遨游中两相忘吧。 我明白了。 是的,我爱你。 这是我此生第一次说出——我爱你! 回溯起来,我不知道由何时开始爱上你。是那年客车上的最初相逢?是我畏高时,你怒喝我,令我走下梯子的那霎?还是你孤身扑向钱二岔,将他救下的那一回?或者,是你重回江临,引导我查明炸药仓库火灾事故原因的那一次? 也许这些并不重要。 最近一段时间,我常常午夜梦回,扪心自问:我为什么爱你?我爱你的什么?聪明,能干,魄力,责任感?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玩单杠。你知道,我畏高,可是在梦里,我居然跳上单杠玩了几个漂亮的动作,引来雷鸣般的掌声。但是,最终我却不敢跳下来。许多人在围观,有的笑,有的喊,惟有你平静地站在那儿,对我说:“来,没事,跳吧,我接住你。”不知为什么,我真的跳下来,你也真的稳稳接住了我。 原来,我对你的爱源于对你的信任,你让我感到踏实、安心。 可惜,我们仍然不能走到一起。爱情只需要相知相惜,生活却需要相互奉献乃至牺牲。而我们同样挚爱消防事业,想必不会为对方放弃自己的理想、原则与追求。尤其是,父亲的牺牲,更坚定了我选择消防事业的决心。 那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吧。只是,我没有金梅那样的定力,我终究无法做到,在日日与你相对的同时将你忘却。所以,我选择离开。 再见。 这一切,终归会散去。 再见。 贺子胜将高歆的电子信件来回反复看了3遍,默默关闭电脑,推开窗户。 夜色如锦,满天的星星犹如水晶,撒下温润柔和的光泽,与江临满城灯火映衬生辉。 初夏的清风迎面吹拂,悠悠带来远处的歌声。那女歌手的声音低徊婉转,曲调似曾相识。他听她唱道: 我爱你海样深从不后悔, 无缘我也不心碎, 我曾经洒下泪曾经心陶醉, 不为你还为谁? …… 一曲方尽,贺子胜的手机铃声响起。 “报告支队长!接到报警,由江临市始发至E城的列车在开动时发生火灾!”卫安语速极快,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高歆……在这趟列车上。” 贺子胜快步奔出办公室,“集合队伍,马上出发!” 列车横卧铁轨,第18节至第23节车厢已经燃起一条火龙,火星随风飞卷散落,浓烟遮蔽视线,旅客哭嚎着逃离,现场一片混乱。 “启动火场照明车,实施两头堵截,中间突破的战术!” 与卫安等人快速商讨后,贺子胜即刻下达命令:两个战斗班出直流水枪,从第20节车厢切断火路,直打起火点;一个中队从列车西侧出2支水枪,从车尾侧迎火势蔓延方向强行切断火路;另一个中队从列车的西面向着火的车厢小水流射水,防止车厢体大面积燃烧。 贺子胜将未参战的官兵分成3个小组,分别接应惊魂未定的旅客,帮助旅客寻找失散的亲友,以及搜寻、搬运和集中旅客的行李。 战斗快速有序展开。 贺子胜快步走向正在猛烈燃烧的车厢。 “支队长,危险!”有人试图拉住他。 他依然往前走,不住地四下张望。 他没有看见高歆的身影。他拨打高歆的手机,回答他的是“嘟嘟”的忙音。 一名中年男子由身边匆匆跑过,贺子胜拉住他,详细描绘高歆的相貌,向他打听。那人摇摇头:“没见过!车厢里已经没有人了!” 贺子胜冲向烈烈燃烧的车厢,一股炙人热浪将他撩倒在地。有名战士扶起他,他回头朝卫安高喊:“快,调来一支水枪,出水!我要上去!” 卫安冲过来,一把拉住他,挥手一指,“你看!” 贺子胜顺着卫安手指的方向望去,望向列车的尾厢。 尾厢的出口处,亭亭伫立一道身影。只是,在火与烟的背景下,面容与身形模糊不清。似乎心有感应,当贺子胜望过去时,她恰好抬头看过来。 “噔——”移动式火场照明车启动,4盏500W金卤灯同时发光,现场亮如白昼。 他,看见了她。 后记 2011年9月, href='8427/im'>《突破火线》终于付梓。这是我迄今为止写作周期最长的一本书,历时三年,九易其稿,其间最惨的一次,已经完成十五六万字,觉得不行,全部推倒重来。 我是一名工作在基层的普通消防女警官,在十余年的职业生涯中,我干过消防监督检查、建审与验收,参与过火灾原因调查,做过内勤财务,策划过大型消防宣传活动,也曾无数次亲临火灾和抢险救灾第一线。可以说,对于消防职业的责任、荣耀与危险,有着比较深入的了解。 消防兵,堪称“养兵千日,用兵千日”,是和平年代里任务最为繁重艰巨、也最为危险的职业之一。我曾亲眼见证身边的战友,他们忠诚热情地投入事业,无惧无畏地冲进凶险莫测的火场及灾难现场。他们面对消防事业发展中的难题,也会迷惑,他们面对家庭与职责不能两全的境地,也会痛苦……不少人身与心均伤痕累累,而更多的人依然是无怨无悔。我也曾无数次目睹,我的战友在退伍、转业、退休时,悲痛欲绝地嚎啕大哭,男儿泪水没有洒在负伤滴血时,却流在离别消防职业之际。我敢说,中国的消防人,我们消防兵,是最具职业责任感,最敢打能拼,最甘于牺牲奉献的新时代军人。 因此,在很早的时候,我就构思写一部消防题材的小说。小说的主旨,不仅在于大力弘扬消防人敢打必胜、牺牲奉献的精神,更要突出在建国后不同的历史时期,消防工作存在的难题、消防人对事业的思虑,以及步步破解难题、持续奋进,进而 670d." >服务于社会发展的艰辛历程。 我希望,更多的人关注消防,理解消防。 我更希望,每一位公民愈加注重自我防护与相互救助的能力,最终提升全社会抗御灾害的能力,让火灾灾害发生得更少一点,伤亡与损失更小一点。 本书中消防警官的原型,全部来源于我身边的战友,再经过艺术加工、揉合与提升,成为贺子胜、余满江、任开山、余立飒、高歆等人物形象。他们是真实可感的,有喜有怒,有缺点有毛病,有对事业的忠诚执着,有人生的跌宕起伏,有爱情的可遇不可求……在写作时,我常常会有一种错觉,感觉他们就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并在 4e00." >一个平行的时空中与我对话。藏书网 其实,本书中的每个人物,包括第一主人公均有得有失,而且不断要面对选择乃至抉择,这不仅是真实的人生,也如同我们正在不断前行的消防事业,在不同的历史发展时期,会遇上不一样的难题与困局,而且不得不予以面对,或许会遭遇挫折,或许会困惑迷茫……然而,我们消防人绝不会因此畏缩却步。 我们的事业,只有起点,永无终点。 我们的事业,充满着挑战,更肩负着寄托。 我相信,我的战友们在面对考验时,一定会一如既往地前赴后继,永远前行! 感谢我的战友们,有了你们的关心、帮助与支持,我才能顺利完成这部书的创作;感谢我的家人与朋友,有了你们的宽容、理解与支持,我才能在写作这条艰辛的道路上坚持下来;感谢我已故世十四年的父亲,是您教会我诚实、踏实与善良,这是我一生最宝贵的财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