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风烟引》 1、紫萸香慢 黑线穿过白绢,绷紧,银针在指尖的触觉依旧冰凉。 左手自绢上轻摩而过,这一首《陌上桑》终于也绣到了尽头。 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疑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 曹操,雄才伟略三国时谁能出其右?奈何时遇不济,虽挟天子以令诸侯,却最终落得一个贼字。 手指微顿,少顷,将黑线收尾、剪断。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映到绢上,白底黑字,字体苍劲嶙峋,仿若就此破绢飞出。 三年。 我学刺绣,整整三年。 这件事吓到了很多人,在他们眼中,我,风纤素,根本就不是个女人,当然更不该是个拿针绣花的女人。 因为没有女人能当上天下首富宫家的总管,也没有女人敢拒绝定远侯的求,更没有女人舍得毁弃自己的美貌。 所以,当我十九岁成为宫家的总管时,人们赞叹这个女人真了不起;当我拒绝嫁给侯爷为妾时,人们惊讶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当我以身试毒容色早衰时,人们便说——这个女人,她不是个女人。 她是紫萸香慢。 紫萸香慢,我一手研制出来的毒药,结果却成了我的代名词。 当我有一次在提炼毒汁后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开始颤抖不稳,连人也变得心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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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时,我去拜访了当时的名医暮淮子。他为我诊断后沉吟许久,开出的药方上只有五个字:“练字,或刺绣。” “什么意思?” “练字,或是刺绣,都是静心养性的好方法。” 我盯着他,过了许久,缓缓道:“既然如此,何不两者皆用?” 于是我开始学刺绣,绣字。 果然,此举颇具成效。 我再次抚摸白绢,目光中露出满意之色。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声音:“禀告总管,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几时了?” “卯时一刻。” “迎客罢。” “是。”脚步声离去。 我站起,披衣走至铜镜前,镜中的女子高瘦,肤色苍白,瞳目深邃,表情严肃,就像那绣在白绢上的黑字,骨力遒健,却已呈沧桑之态。 伸手,将镜子盖倒,转身推门而出,四月的阳光,鲜艳地铺了我一身。 青玉石的通道两旁,整整齐齐站着两排侍婢,绿衫素裙,远远望去,春的气息浓郁。 一直等在门外的执事钟若连忙对我一躬身。 我慢慢从众人面前走过,经过其中一个侍婢时,扫了她一眼,身旁的钟若立刻盯住她道:“你耳环上的珠子缺了半颗,你不知道吗?” 那侍婢一怔,伸手摸耳,脸色顿时惨白。 “还不快去换?”钟若喝了一声,侍婢飞奔而去。 我继续前行,一路上脚.99lib.步停了七次,钟若就挑出七个毛病来。此番春季珍宝展,乃宫家易主后筹划的头等要事,与会者又全是当今名头最响之人,整个宫家上至少主宫翡翠下至奴仆杂役,都不可有丝毫失礼之处,我这个总管,当然更是严阵以待,不敢有任何松懈。 待走到大门处时,青衣的家丁早已笔直站好,大红灯笼高悬,新换的乌木匾额上,“宫家”二字金光闪烁,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然后,第一个客人便到了。 十六护卫的威风凛凛,加起来都不及他们身后那顶绿呢小轿内走出的中年人。他的身材不高大,五官不算出众,衣着看起来也很普通,但就是有种令人望尘莫及的气势。 我朝他走过去,弯腰行礼,直起身时,便看见他在微笑,“很久不见了,风姑娘。” “侯爷别来无恙。”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想娶我的定远侯朱谚明。此君毕竟不同常人,被我拒婚依旧海涵大量,面对我时谈笑风生,若换了其他人,不气死才怪。 他抬头,望着匾额赞叹道:“米南宫的书法,真是好字!” 我垂眼,没有接话,但见他
举步往里走时,却伸出了手,“侯爷,请帖。” 朱谚明一怔,失笑道:“这些年了,你还是这个脾气,严守规矩半点不松懈。子衡,把东西给她。” 他身后一护卫上前,将手中的锦盒打开,碧玉叶子静静地躺在盒内。我示意钟若接过来,侧身让道。 另有侍婢上前引他前往花厅,钟若则负责安置他的随从侍卫,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旭日东升,又来了四批客人,不是富甲一方的名流,便是权势逼人的贵胄,几趟人接待下来,我已微觉疲惫。 不经意抬头间,正对上东升的太阳,眼中竟蓦然金星四溅,一种缭乱的无力感顿时升起。 我咬唇,心中不悦一闪而过。自幼先天不足体质不佳,别说习武,连久站都成了一种酷刑。 “总管,要不要坐坐?” 身旁传来钟若的劝慰,这么说他也发觉了? 虽是好意,却是不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天下绝没有一户人家是坐着迎客的。 我没有回头,淡淡道:“不必。” 这时,第六位客人到了。 看到他的第一眼,一股杀气直迫眉心。 这不是宫家的客人。 起码,他不是宫翡翠会邀请的人。 他的身材很矫健,脚步很沉稳,必定是个武功高手。衣服的袖口和关节处都有磨损,一双牛皮短靴,也沾满尘土,像是赶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 然而,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实在很不会穿衣,光看他的着装,便知他没什么品位,也不讲究什么享受。 宫翡翠最最不屑的就是这种人。 那人走到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站着让藏书网他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是寒枫。”他冷冷道。 我听见身后的钟若抽了口冷气。寒枫,中原一带最有名的杀手,其剑出鞘见血方归,手段残忍,又有血狼之称。 而我依旧静静地站着,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从怀里取出片翡翠叶子,抛了过来。 钟若只好忙不迭地伸手去接,听那寒枫道:“这个请帖本是属于富海钱庄的少主萧东来的,但他现在来不了了。” 钟若一呆,问:“为什么?” “因为他的腿断了。” 钟若又问:“他的腿为什么会断了?” “我砍的。”寒枫说得轻描淡写,“我想来参加这个珠宝展,但是又没有请帖,只好抢了他的。” 我退后一步,恭手道:“请进。” “这就能进了?”他的声音里带了点挑衅的味道,“你不追究我砍了你们大主顾的腿?” “他的仇自有海家人为他报,而宫家——”我抬起眼睛,回视他的目光,“只见帖,不见人。” 寒枫望着我,眼神变幻莫测,过了半晌,唇角勾起一抹邪笑道:“很好,这个规矩我喜欢。”说着就要进门。 就在这时,一声音忽然悠悠响起,“我不喜欢。” 我心中一悸——她出来了。 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少女从青玉石路的那端款款而来,浅碧绫衫百花争艳,浅黄银泥飞云帔袭肩,腰束珠络缝金革带,璎珞成行,行动间流光溢彩。 两旁的侍婢若是绿意,她就是绿意里绽开的一枝桃花,绚丽了整个春天。 宫翡翠——翡翠中的翡翠,明珠中的明珠,宫家第四代的惟一接班人,我现在的少东家。 我的视线对上她的眼睛,一瞬间,翻惊摇落。 2、继嗣佳人 我的目光与风纤素在半空中交汇,仿佛只一瞬,她已垂下眼帘。 待她头垂到一半时,我突然唤了声:“纤素姐姐。” 她只得又抬头、抬眼,看着我。 我却不再说话。 ——不要在与我对视时先把目光避开。 这就是我想说的话,而她显然已明白。 我瞧着风纤素苍白的脸色,柔声道:“今天真是辛苦你啦,你身子不好,让我来吧,你去歇会儿。” 这样说着,身子却在青玉石路上站定,抚弄戒指上的璀璨宝石,浅浅而笑。 有些事明知不需你去做,话却一定得讲出来,否则就是不体恤下人,就是没有主子风范。这一点,就像我可以喊风纤素为姐,她却绝不能唤我为妹一样,都是富贵之家的平常规矩。 风纤素果然立刻婉拒了我,尽管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我根本没有亲自迎宾的打算,却还是言辞恳切地对我的体恤表示了谢意。 这个小小的配合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至少让那个 810f." >脏兮兮的叫寒枫的人收敛了对我的放肆目光。 “你就>?是宫家的接班人?”我听见他用一种刺耳的声音问我,“你不让我进去?” 我淡淡地说:“你可以进来。” 寒枫一怔,道:“你不是说……” “我说我不喜欢那个规矩,”我冲他笑了笑,“但我没说你不能进来。” 寒枫也笑了,“那我可就进来了。”他一边迈步,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 “欢迎欢迎。”我微笑着伸出手,“阁下的请帖呢?” 寒枫站住,钟若把一片碧玉叶子递上。 我接过请帖,慢吞吞地翻来覆去看了很久..,还用丝绢拭去了上面的一处污垢,又随手扔了那方丝绢,才唤道:“纤素姐姐。” 丝绢贴着地飘飞,飘至风纤素的脚边,停了下来。许是因为站在风口的关系,她的裙角沾了灰,更衬得那方丝绢雪白无暇。 风纤素垂首瞧着丝绢,仿佛已瞧得痴了,听见我喊,抬起头,“大小姐?” 我翘起一指,指向寒枫,问:“他是谁?” 风纤素道:“王风,山西大同人,时年二十有八,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后被天山派名宿傲雪天君收为关门弟子,六年前因强奸师姐被逐出天山派,一路逃至中原,以杀手为业,现名寒枫,绰号血狼,杀手榜总排行第十五位。” 我“嗯”了一声,慢悠悠地将目光转至寒枫处。 寒枫的脸色已变得很难看,半晌才说:“中原武林有一位奇人,江湖中两百年来所发生的事,事无巨细都烂熟于胸,却不知何故在十几年前神秘死亡,他那年幼的女儿也下落不明……” 风纤素没有反应。 寒枫又接着说:“我记得那位奇人好像叫风离,不知我记错了没有?” 风纤素还是没有反应。 寒枫还想再问,我突然开口道:“阁下原本姓王,后又改姓寒,不知我记错了没有?” 寒枫没有否认。 我扬起手中请帖,非常有涵养非常有礼貌地对他说:“那么真是抱歉了,在这张请帖上,我没有看见一个王字,也没看见有寒字,还请阁下出示自己的请帖,否则,就请回吧。” 寒枫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缓缓问道:“你兜了这么大的圈,就是想说明这张请帖并非我的?” “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我微笑。 寒枫冷冷道:“可惜我不是个喜欢讲理的人。” “这不是个好习惯,你要改一改才是。”我彬彬有礼地提出建议。 “若我不想改呢?” 我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今天你一定要进这个门,那你就进来吧,我总不能同你打架吧?” 还没等寒枫反应过来,我就猛地跺了跺脚,大喝一声:“风总管!”? 风纤素吃惊地看着我。 “你这个大总管是怎么当的?珍展才举办了一天,竟把‘鎏金三钴杵纹银阏伽瓶’给弄丢了!这可是我们宫家的传家宝,是以前西藏活佛在浴佛灌顶仪香中使用过的法器,如今丢了,你怎么向我交代?” 我又怒又急又恼地喊了这一通,在场的人全都傻了眼,个个以为我突然得了失心疯。 风纤素也显得很惊讶,“这……” “这什么?还不快些给我把宝物寻回来!”我厉声喝道,“展会上守卫森严,外人如何盗得?必定是与会者所为!”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皱眉道:“但此次珍展所邀之人,均是和宫家有着百年交情的至交,总不会……” 这时,风纤素突然淡淡地说了句:“也并非都是至交。” 我心中一喜,寒枫的脸色却变了变。 风纤素道:“大小姐难道忘了,有个人是抢了别人的请帖来的?” “是呀,我竟忘了!”我用眼睛瞟着寒枫,冷笑道,“好个胆大包天的贼人,竟敢惹到宫家头上!传令下去,不惜动用宫家上下数千弟子一起追踪,也定要将他缉捕归案!” “是!”风纤素的唇边竟也浮起一丝笑意,淡淡道,“前来观展的鹰老前辈还未离去,是否要请他相助?” 我用赞赏的眼光瞧了她一眼,点头道:“那敢情好!鹰伯伯身为六扇门内第一高手,又是我家知交,请他相助,他定然不会推辞!贼人啊贼人,你就算长着翅膀,也休想逃出天下第一名捕的追踪……” 话还没说完,就见寒枫突然一扭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冷冷瞧着他的背影,没有请他慢走,我只是不想让他进宫家大门,并非想把他气死。 自小起,爹爹就教会我一个道理: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家族,自跌身价都是最最愚蠢的一件事。 不管寒枫的武功有多高,不管他口袋里的银票有多少,他仍只不过是个混得还不错的江湖人而已,还不配走进宫家这经过几世沉淀而矗立的大门。 我垂首再看一眼手中的请帖,掷到脚边,淡淡地吩咐:“萧东来的请贴,明年不用再发了。” 一个连请帖都保不住的人,也不配再进宫家的大门。 3、落魄公子 玉叶落地,宫翡翠又轻而易举地折辱了一个人的骄傲。 我垂下眼睛,内心无声地冷笑。看来认帖不认人的规矩,在这位大小姐上任后,将会被彻底废除。那么,就只能怪寒枫倒霉吧,自取其辱。 再抬起头时,看见宫翡翠伸手挽了挽头发,眉梢眼角,分明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偏生从骨子里透出了种妩媚,别有一番风姿。 这个少女,有绝顶的美貌,绝顶的智慧,绝顶的家世,莫怪会骄傲成那个样子。 眼见日已正午,该来的客人已到一半,除了那个被砍断腿的萧东来,还有四个人,不知能否如期而至。 就在这时,一人沿着墙根慢吞吞地朝这边走过来。 如此风和日丽的三月天里,他却仿佛极其畏寒,脖子缩在衣领里,佝偻着身子窝着手,每迈一步,都像要考虑好久。瞧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真让人?99lib.恨不得上前替他走。 连宫翡翠也停住了回屋的脚步,好奇却又略带鄙夷地看着他。 原因很简单,这又是一个不会穿衣不懂打扮的家伙。 她本人无论何时何地出来见人,都是精致得体极尽妍态,因此素来瞧不起那些穿着邋遢随便的人。 4ece." >从长街那头到宫家大门,不过十丈远,这人却磨磨蹭蹭走了一盏茶的工夫。走到门口时,突地纳头便拜。 不光众人,连站他面前的宫翡翠都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 哪知他并不是真的拜倒,只是弯腰去拣地上的那片碧玉叶子而已,叹道:“这么好的玉质,就这样扔了,奢侈啊奢侈!” 声音懒洋洋的,吐字却很清晰,不高不低,正好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 我看见宫翡翠的脸色顿时一变。当她的眼珠颜色由浅变浓时,就说明她在生气。 来人直起身,把个碧玉叶子左擦擦右擦擦,然后无比满足地握进掌心,抬眼懒洋洋地笑道:“今天的运气真是不错啊,这东西最少也够我换三天的酒喝了!哈哈,不错,真不错。” 他看上去很年轻,嘴角上翘,仿佛无论何时都在笑,模样长得倒还算俊朗,只可惜一身衣衫却糟糕得很,袖口烂了两个大洞,衣襟也碎了,衣服的颜色本来大概是白色的,现在已很难分辨得出。 这年轻人尽管看上去非常狼狈,自己却好像一点也不知道似的,怎么看都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一睁开眼,那眸子更是亮得有如全世界的阳光都落进了眼里。 原来是他! 我敛下眼睛,抑制笑意外泄——此人一来,必生事端。 少年如猫,舒展身体后又立即恢复成半球形,弓着背垂着脑袋就要进门。宫翡翠当即伸出一手,正好拦住他,“私人展会,无帖勿入。” “哦?”他慢吞吞地打开掌心,看着翠玉叶子问,“那这是什么?” “请帖。” “上面写了什么?” “你不识字?”宫翡翠挑起了眉。 少年笑而不答,似是默认,于是宫翡翠便道:“这上面写的是‘缘银翠叶,致邀萧君,春日洛阳,初七盛会,扫花以待’。” 少年笑道:“很好。”说着又要举步入内。 宫翡翠道:“请帖。” 少年道:“这个不是吗?” 宫翡翠眯起了眼睛,拖长声音道:“这——是——吗?” 少年大笑道:“这是啊!你邀请的是萧君,我就姓萧,叶子现又在我手上,可不就是我的请帖?” “你!”宫翡翠顿时气结,咬牙道:“你姓萧?” “在下姓萧名左,萧左是也。” 宫翡翠冷笑,“萧左?哼,我还宫右呢!” 萧左笑道:“如果大小姐愿意为我改名,我当然求之不得。这样一左一右,可不就是一对了么?” “你!”二度..t>语塞,宫大小姐开始跺足,转头问我道:“纤素姐姐,这家伙什么来历?” 我毕恭毕敬地回答:“萧左,大名府萧三爷之子,自小娇宠无法无天,邻里家仆背地里都称其为‘混世魔王’。十五岁时,其父病故,万贯家财尽数留给了这个独生宝贝,谁知他吃喝嫖赌游手好闲,短短三年,就将家产败光,因此又有‘天下第一败家子’之称。” 萧左转向我笑嘻嘻道:“风总管就是风总管,简直比我自个儿还了解我自个儿。” 宫翡翠再也想不到来的竟真是个姓萧的,有点挫败地把萧左打量了一番,忽然一咬唇,道:“你倒果真运气不错!进来就进来罢,谅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哪知萧左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说:“不忙,我还要等个人。” “谁?” “他。”萧左头向西边一偏。 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便由远及近。 长街的那头出现了一骑快马,马身漆黑毛如织锦,阳光下散发着绸缎般的光泽,而马上人更是一身玄衣头戴斗笠不肯露出半寸肌肤。 一人一骑来得极快,不一刻便到近前,但瞧他趋势,似乎无意停马,准备直闯而入,宫翡翠轻眯着眼睛没有动,身后的钟若和家仆们也没有动,眼看那人骑着马就要踏进门槛时,黑马突然一个抽搐,“砰”的一声栽倒在地! 马上人朝后飞起,披风被风带得笔直,犹如一只大鹏般在空中转了一圈,才轻轻巧巧地落下。 正好落在我的面前。 透过斗笠的黑纱,可以感觉到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紫萸香慢,风纤素?”声音低沉,有点喑哑,带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节奏,像是来自地狱的诱惑。 “是。” “你杀了我的马。”听语气,那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没有人可以直闯宫家的大门。” “你知不知道那是匹什么马?” “那是追日,极品名驹,日行千里,万金难求。” “是吗?”声音犹在唇边旋回,一道寒光已突兀掠来,一闪,只一闪,便停在了我的眉心。 好快的刀! 我甚至可以感觉刀尖触在肌肤上的冰冷感,但却没受伤。在那么快的速度下还能对尺度把握得如此好,此人是个绝顶高手。 “你杀了我的马。”他第二遍说这句话,暗含的信息是——“也许我该杀了你?” 我微微一笑,眼睛平视着他,没有丝毫畏缩,“它没有死,只是昏迷了。三个时辰后便会醒来。”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周围这么多人,而我又在马上,你悄无声息在一瞬间就迷昏了我的马,能把毒控制到这种程度,真是了不起。” 我勾了勾唇,“好说。” 他收刀,手腕轻动间刀锋便自我眉心撤了回去,“唰”地返回刀鞘,而那只手未停,一把摘掉了斗笠,露出一张非常个性非常阳刚也非常倨傲的脸来。 “我是百里晨风,幸会。”说着,一片碧玉叶子飞了过来,落进钟若捧着的锦盒里。 百里晨风!他就是百里晨风! 我忍不住转头朝宫翡翠望去,只见她灿如星辰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惊诧之色。 原因无他,这是十年来百里城第一个派来赴会的下属,也是百里城排名第一的刀客。 4、家族颜面 江湖上对武林中人的称谓各式各样,倘若对方是初出茅庐的热血少年,可称其为“少侠”;若是夫妻俩共同行走江湖的,哪怕不那么恩爱,也得喊一声“贤伉俪”;如若是混了大半辈子而又侥幸没落下骂名的,便一定要称其“大侠”了。 我虽自小长在深院,但因家族从事的是个必须广结善缘的行当,对江湖上的种种规矩法则倒也算熟悉。 遗憾的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来称呼百里晨风的称谓。 他已不算年轻,“少侠”二字喊出来我怕自己倒先笑死。 他也并不太老,且一向行踪诡秘、行事难料,当不得“大侠”这个闪光称谓。 更要命的是,他甚至没有一个绰号! 如此一来,害我连“原来是‘某某刀客’大驾光临”这种话都说不得。 我只好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百里城的第一高 624b." >手大驾光临,宫翡翠这厢有礼了。” 这段话很长,中途我停顿了三次,第一次停顿时,那个讨厌的败家子萧左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但我正跟客人说话,只能在心里咒他笑得脸上抽筋。 第二次停顿时,百里晨风向我走了过来,等到了面前,我的话才总算讲完。 相比于我,他的话简洁多了:“宫大小姐。” 名副其实的寒暄,而且,他没说幸会。 呸!谢谢他至少还记得我姓宫! “家父生前一直期望能够得见百里城高手的风采,可惜数十年来缘悭一面,今日翡翠何幸,竟盼来贵客,也算替家父一尝夙愿。” 又一段长长的话说完,我很是崇拜自己的涵养又上了一层楼,并感慨做一个继承人有多难。 尤其是宫家这样的大家族。 如果不是亲自接管,我怎么也没想到爹爹留给我的,竟然是如此庞大的一份家业,如果我能不那么要强,就算整天在家数银子,恐怕也得数上几辈子。 所以,我实在很佩服萧左,他家垄断了中原地区的盐业长达两百多年,而他居然能在三年内把偌大家业尽数败光,这实在是一种本事。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向他看去。 他竟也正瞧着我,发光的眼珠隐藏着一丝笑意,表情很值得玩味,那样子仿佛……仿佛看出我是为了家族颜面才不得不隐忍着敷衍百里晨风。 我不禁狐疑起来,而这副神情对他来说大约太过正经,让他有点不习惯,他突然拎起手上的碧玉叶子冲我晃了两晃,然后睨着我冒火的眼睛大笑起来。 这个地痞!他是故意的! 他竟敢、竟敢惹我!并以此为乐! 我已经火冒三丈,想都没想一撩裙摆就想冲过去把他踢出门,偏偏在这个时候得连头也不敢抬了……我轻嗤一声,迅速掉转目光,高昂着头走进门。 1、醉翁之意 直到宫翡翠走..到了大厅中央,我才跟进去,置身角落不再移动。 永远不抢主人的风头,是我的一惯原则,但仍有一道目光穿过众人,落在我身上。 我抬眸,是百里晨风。 我冲他微微颔首,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却转回头去。 那边宫翡翠已走上看台,环视众人笑吟吟道:“多谢各位不远千里应邀而来,参加一年一度的珍展。宫家自我高祖爷爷起从事珠宝生意,传到我这儿已有四代,一向恪守行规,精工细做,不敢有丝毫松懈。而今,家父虽已亡故,可宫家的金字招牌犹存。这次我们要展出的珍宝只有七件,但我相信,各位看后都会觉得不虚此行。” 说罢拍了拍手,厅中的灯顿时灭了,只留墙角两盏微弱的灯光,淡淡映照着前方的黑色帷幕。 宫翡翠上前,缓缓拉开帷幕,厅里的呼吸声顿时加重。 圆形的看台上,一女子背对众人坐着。 一束灯光不偏不倚地照着她的背——那是全裸的光洁肌肤,散发着象牙的色泽。 长长的珠链垂于背上,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折射出水一样的光芒。而链子的尽头,咬在女子的唇间,她半侧着脑袋,刚好让人可以看见那长翘的睫毛,与丰润的红唇。 天生尤物,已经够令人销魂,更何况那串珍珠绝世圆润,长长一串不下三百颗,颗颗大小相同!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宫翡翠的确聪慧,竟想得出这么妙的展示方法。在那仅有的灯光下,真不知道是美人衬托了珍珠,还是珍珠点缀了美人。 “南海檀珠。”宫翡翠道,“一共三百六十五颗,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圆满之意。” 她介绍得很简单,是因为在座的都是行家,不必她说也知晓能够找出这么多大小一样的珍珠,绝非等闲之事,就目前来看,世上也只有这么一串而已。 帘幕落下,将美人与珍珠一同遮掩。 我从宾客们脸上看到了若有所失,连那一直嬉皮笑脸的萧左,都低垂着头有些古怪。 怎么,他也为宫翡翠的绝妙创意而感到震撼么?很好,看来第一件珠宝就勾起了大家的兴趣,真是个不错的开始。 我的视线与宫翡翠的视线在空中交集,彼此一笑。 帷幕二度拉开,这一次,宾众的呼吸声却变细微了,良久,惊叹声才响起,显见众人对所看见的东西极为赞服。 一个身穿黑袍的女子坐在黑色的波斯地毯上,头埋于膝,长发四下垂散,只有插在发间的一只手,白皙如玉。手上戴了一只火红色的镯子,就那么一点红色,便绚亮了整个大厅。 然,那只是陪衬,而已。 真正的焦点是女子身旁与她等高的一只墨玉花瓶。 花瓶以整块黑玉雕成,玉色不纯,间有白色,但雕刻之人极为高明,将黑色部分雕刻为桩,白色部分雕刻为梅,如此一来,墨枝白梅对比鲜明,真真令人拍案叫绝! 我完全理解众人在面对那只花瓶时为什么会如此失态,只因我当初看到它时,也着实震惊了一番,惟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巧夺天工。 而宫翡翠,显然更知晓该如何突出它的精绝。此时已是初春,她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枝红梅,插在瓶中。那艳丽的颜色,犹如女子手上的红镯,点缀着黑白二色,又彰显着黑白二色,最终又输给了黑白二色。 “这只花瓶的名字叫做‘暗香浮动’。”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亏她想得出这名字!我在心中又是一赞,此女之商业天赋,只怕犹在其父之上。 帷幕合起,众人的好奇心都已被调至最高点,正无比期待第三件宝物会有何玄妙能带给他们什么惊喜时,黑帘拉开,里面只是一个木做的架子,上面挂着一串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腰饰物,看上去平平无奇。 众人显得很失望,老实说连我都觉得有些意外:这算什么珍宝? 此趟展出名义上虽由我负责,但七件宝物都是宫翡翠亲自挑的,事先除了她本人外,谁也不知道。 只见她走至架旁,以指轻摩该物,环片相撞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此刻诸位定然在想这是件什么东西……”宫翡翠悠悠一笑,朝一个侍婢扬了扬手,“你过来。” 侍婢走到灯下,好奇地眨着眼睛。 宫翡翠忽然面色一寒,沉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侍婢一愣,不明所以。 宫翡翠转头对我道:“纤素姐姐,杀了她!” 什么?我吃了一惊。众人哗然,而那侍婢更是扑通跪倒,悸颤不已,“大、大小姐……婢子……” 宫翡翠看都不看她,盯着我加重了语气,语音冰冷,“你还在等什么?”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朝我看来,心中某根弦顿时紧绷。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违抗她的命令,否则宫家少主的威信何存? 我闭眼,再睁开来望向那侍婢时,已没了任何表情。手指轻扬,无声无息,无色无味。 “素问”,取名自黄帝内经,是我自创的另一种毒,致命,却温柔。 婢女立刻软软瘫倒,神态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宫翡翠的目光在惊呆了的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轻叹道:“好厉害的毒!”说着,上前割破侍婢的指尖,伤口流出的血已成青色。 她取下那串饰物,凑到伤口处,血液像活了一般,立即自动流向它,被很快地吸收掉。 当血色由青转红时,那侍婢嘤咛一声,悠悠醒转。 不,不可能…… 那是素问!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的毒性,看似温柔实则猛烈,怎么会就这样…… 我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幕,像是在做梦。 宫翡翠令两人扶那侍婢起来,虽然她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但真的是活过来了! 我的手脚顿时一片冰凉。 宫翡翠轻抚手中的饰物道:“现在诸位都明白它的用途了吧?这是化麟锁,可吸百毒。若平常佩带着它,也可以防止一般毒瘴。” 我愣愣地望着她,那串饰物在她手上何其刺眼,每晃一下,都灼伤我的心。 宫翡翠走到我面前,柔声笑道:99lib?“纤素姐姐都吓傻了呢!放心,这化麟锁虽然神奇,却必须在中毒后一个时辰内使用,而且一日之内只可使用一次。” 用毒之人,竟然遇上这种克星,我还能说什么?惟有苦笑。一转眼间,发现百里晨风和萧左都在看我,而前者的目光中更是微微透出怜悯之色。 我心中一动。忽见他浓眉一>轩,扬声问道:“还有四件珍宝未展出?” 宫翡翠正挥手令人拉起帷幕,闻言一转身,道:“是。” 百里晨风摇头道:“不是。” 宫翡翠皱眉道:“不是?” 百里晨风解释说:“不是的意思就是没有珍宝了,一件都没有了。” 宫翡翠怔住,我也忍不住惊奇。 百里晨风目光灼灼地盯向我,一字一句、势在必得地说:“因为,我已全部买下了这七件珍宝。”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人人都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依我看,他简直连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宫翡翠直视着他,瞧了半晌,忽而嫣然一笑,问:“你全部买下了?” “是。” 宫翡翠道:“看来你并不关心这七件珍宝的价格,那么,我是否需要关心一下?” “关心什么?” “你的条件!”宫翡翠淡淡道,“或者说,你真正的目的。” 我闻言忍不住一颌首——醉翁之意不在酒。百里城虽然富冠江湖,但也没必要花下大价钱买这些只能看不能吃的东西回去。那么,他到底要什么? 但百里晨风却偏偏不肯把话说明,沉默了片刻,突然问出一句话来,“不知七件珍宝之中,‘鎏金三钴杵纹银阏伽瓶’排在第几位?” 我眼睛一亮,顿时明白过来。 宫翡翠脸上露出戒备之色,显然她也明白了,抿抿唇回答道:“排在第八。” 怕大家听不明白,她又学着百里晨风刚才的语气解释道:“第八的意思就是,它是额外作为压轴珍宝展出的,只展不卖!” 最后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百里晨风再度沉默。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半晌才说:“那么,可否一借?” 我锁紧了眉,脑中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百里城素来神秘而且倨傲,十年来,宫家每年都有发请帖给他们,但他们一直置之不理,惟独今年,突然派了人来,且是城中第一高手,又把目光集中在宫家世代最为珍爱的传家宝上,究竟用意何在? “恕我难以应承,除非……”宫翡翠道,“你能给我个足够好的理由。” 百里晨风缓缓站起,沉声道:“本城城主已于三日前藏书网仙逝。他乃密宗教徒,最大的希望就是在死后用活佛使用过的净瓶超度——这就是理由。” 百里城的城主百里闻名死了?!我大惊,这个理由虽然不太好,却足够震惊全天下! 2、大小姐的决定 “百里闻名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江湖上最近五百年来最出名,也是最神秘的人。” “既然如此出名,怎么会神秘?” “他二十岁成名,三十岁创建百里城,四十岁时将其发展成为江湖上最强大的组织,武林中只要有耳朵的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亲眼见过他的人,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个。据说此人个头不高,喜穿灰衣,善使剑。” “但是这样的人,江湖上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不错。” “那么,百里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水上有城,名曰百里,只闻其名,不见其踪。” “什么意思?” “除了百里城的人,谁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你也不知道?” “我不是百里城的人。” 风纤素的确不是百里城的人,她是宫家的99lib?人。 我爹爹在宫家大门外收留她那年,她才刚满五岁。但在那时,她脑中已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江湖逸事。 这说明了两件事:第一,有个人曾把这些事说给风纤素听;第二,她的记性非常好。 我的记性也不错。 上面那段对话发生在两三年前,可是百里晨风一提起“城主”一词,它马上一字不落地跳入我脑中。 然后,我就很想问百里晨风一个问题:你们的城主死了,关我何事?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这世上每一瞬都有人死掉,如果人人都要用阏伽瓶来超度,恐怕那瓶子早就磨得连渣都没了。 更何况,宫家一连十年的请帖,都只能送到百里城的洛阳分舵上,连他家城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蔑视至此,听见这老头的死讯,我没有大放鞭炮已算很有风度。 而就在此时,风纤素忽然开口道:“百里先生,鎏金三钴杵纹银阏伽瓶乃宫家传世之宝,从未外借。但贵城主身份极其特殊,或许大小姐会为此破例,让她考虑一番再做决定,如何?” 我皱了皱眉,淡淡扫了风纤素一眼,有些不悦,但更多的是惊异。 ——她不是喜欢擅自做主的人,这次是怎么了? 也罢,百里晨风到底是客,我要拒绝他,的确应该等没外人在场的时候。 打定主意,我便请宾客们先行休息,养足精神好参加明后两天的歌舞盛宴,然后含笑看着他们纷纷退场。 众人显得很失望,然而没有人愚蠢到和百里城去争。不过无所谓,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只是借他们嘴,回去宣传宫家奇珍依旧妙绝天下,而我,势将掌领宫家再上高峰,如此而已。至于?99lib.t>做不做得成这笔买卖,与谁做这笔买卖,我并不关心。 我款款走出展厅的门,走在前面的两人是萧左和百里晨风,那个混蛋突然转头盯了我一眼,我立刻高昂起头,摆出一副对我来说最高贵、对他而言却最蔑视的姿态,谁知那混蛋突然凑到百里晨风的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两人竟一起笑起来。 一股凉气从脚心窜上我的脑门,我敢肯定他在说我,并且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如果有人能告诉我那个混蛋刚才说了什么,除了以身相许之外,我简直什么都愿意答应。 正在火头上,身后突然传来风纤素的声音:“大小姐。” 我转过头,她的表情很严肃,“我们得谈谈。” 我知道她想谈什么,所以决定不给她这个机会,“宝瓶绝不借!” 就冲百里晨风和那个王八蛋交好,我也不会借。 ——经过刚才那件事,萧左在我心中已从混蛋升级成王八蛋。 我从没试过对一个人那么那么的反感,这么说吧:我简直一看见他就想吐,而且不惜任何代价,希望能正好吐在他头上! 风纤素显然不知我和萧左的仇已经这么深,否则她就会明白劝说我的难度有多大。然而她不明白,我只好听她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 当然,我忍她还有个重要原因:她之为人素来冷漠自持,却对此事好像很有兴趣,居然破天荒地为人求起情来,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然而,当风纤素说到“不出三日,江湖中便会人人得知连百里城都向宫家借宝,届时宫家的名望定能更上层楼”时,我早听得不耐烦的心突然定了定。 当她说到“让百里城欠下人情的机会可不是经常有的,大小姐初掌大事,日后保不齐有用到他们的地方”时,我已经竖起耳朵很仔细地去听了。 当她藏书网说到“如果大小姐愿将宝物出借,必定传为江湖美谈”时,我的脑中鬼使神差似地蹦出“翡翠借宝,世人称好”这句话来。 然后,我就打断了她,语气平淡地说:“行了,让我考虑一番再做决定。” 第二天,我同意出借祖传无价宝“鎏金三钴杵纹银阏伽瓶”。但是,为了安全起见,百里晨风必须和我及由风总管率领的五十铁骑一起上路,护送宝瓶直至百里城。 宣布的时候,全体宾客都在场,我确信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江湖。 百里晨风虽藏书网意外于我将同行,但考虑到宝瓶的价值,终无二话。 倒是风纤素的反应出乎我意料,她居然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似乎不但早料到我会出借,也早知道我会提出护送的要求。 见她目光闪动的模样,我忽然觉得就算我不提这个要求,她也会提的。 等宾客散去,花厅里只有我、风纤素及那个阴魂不散的萧左时,百里晨风起身向我致谢,“多谢宫大小姐慷慨借宝,百里城上下莫齿难忘。将来如若有用到百里城的地方,还请大小姐尽管开口,我等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 他的表情很严肃,行的礼也很隆重,我便也站起身,想说点客气话。谁知道,刚说了句“阁下何需如此多礼”,就被萧左打断。 “一本三利的事儿,只有傻瓜才不干!我看宫大小姐在展会上的巧思妙意,倒也不是个傻瓜。晨风,你确实多礼啦。” 虽然我又被他气得直跳脚,但在心里却对他敏锐的思维惊讶不已:提升家族名望,得到百里城的许诺,为自己立威,的确是一本三利的事。 萧左只说错了一点,这种事,恐怕连傻瓜都愿意去做的。 虽然惊讶,我还是冷冷地说道:“本小姐还有要事同百里先生商议,无关人等,请出去。” 萧左前后左右地张望着,屁股却牢牢粘在椅子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无眼力见儿的人?我咬牙道:“你!我是叫你出去!” “我?”他无辜地看着我,“我不是无关人等。” 我冷笑道:“你和此事有什么相干?” “我倒不想有相干呢!”他苦着脸道:“但我已答应晨风,做你那只宝贝瓶子的保镖,直到安全抵达百里城。” 我吃惊得连声音都变了,“你说什么?他请你做保镖?他居然请你做保镖?” “是呀!”他好像比我还惊讶,叫得比我还大声,“难道你居然不知道?” 我撩了撩头发,发了半天呆,突然转向百里晨风,道:“百里先生,我坚决反对让此人同行!事实上,我确信由他做保镖的话,阏伽瓶将再无安全可言!” 还没等百里晨风回答,萧左已长身而起,对着我恭恭敬敬地鞠了躬,道:“宫大小姐,谢谢!真是谢谢你!” 我又开始发呆。 他道:“此去百里城,迢迢千里,一路要经过六七个土匪老窝、七八个山贼地盘、八九个响马据点,虽然我对路况还算清楚,和部分黑道上的朋友也算有点交情,但你们带着那么多珍宝,我实在很怀疑在钱财诱惑下朋友交情能有多牢靠。本来我这个人生来就怕麻烦,特别是这么大的麻烦,我通常躲都来不及。但最近我闹穷,晨风答应事成后给我一大笔钱,又求了我大半日,我才勉强答应了为一只瓶子做保镖这么傻的事。没想到你救了我!你救了我的命!谢谢谢谢!”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这么一大堆话,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简直感动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我则越听心越沉,到最后连心跳都几乎停顿了,忍不住问了句:“百里城究竟在何处?” “在蜀中。”回答我的人是百里晨风。 “什么?那么远!”我大吃一惊,看着他道,“你说你家城主三天前去世,但你两日后就到了洛阳,怎么解释?” “这个是因为我家城主自知大限将到,所以半个月前便命我动身来洛阳。”百里晨风道,“此行有千里之遥,辛苦宫大小姐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这倒无妨。问题是……”宫翡翠瞟了眼萧左,咬牙道,“真的需要他来带队?” 简晨风点头道:“萧兄熟知八方地形,若论安排行程路线,恐怕再难找出比他更权威的。” 就是说,此行无论如何也要由这王八蛋领队?我在心中骂了一声,忍不住又拿眼睛去瞄萧左。 而他,大约是说话太多,抓过茶几上的茶杯一气牛饮,又瞪着眼把手上的空杯瞅了半天,喃喃道:“玉的?”突然对我说,“这杯子,我能否拿走?也算来过宫家,留个纪念吧。” 看他那副财迷的德行,我信他只是想留纪念才怪。 ——他居然宁肯向我乞讨一只茶杯也不愿挣百里晨风的那“一大笔钱”? 我狠狠地盯着他,良久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好吧,一起去就一起去!” 百里晨风一直紧蹦的身体骤然松懈,连风纤素都仿佛安下心来。 萧左的神态还是那样懒洋洋的,慢吞吞道:“一起去也行,但得约法三章。” “好。”我随口应了句,旋即就回过神来,叫道,“约什么法?” 萧左道:“第一,这一路上最好安分守己些,千万别没事惹事。我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很会惹麻烦,但要为大局着想,安全抵达百里城是最重要的。” 我仔细地瞧着他,好像想从他脸上找出朵花来,突然展颜笑道:“你说的真是对极了!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有道理的话!” 萧左又道:“第二,我们各走各的,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最好不要麻烦对方。” 我的笑意加深,道:“这样当然是再好也不过。” “第三,不许打退堂鼓,既然上了路,一定要把东西送到地头。”他要死不活地瞟着我,道:“我一直疑心有人会在半途上带着宝瓶开溜,所以怕得要命!” 我已笑得灿若春花,不能说话,只能点头。 风纤素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她大概是怕我会被气死。 她五岁的时候就认识我,当然知道我笑得有多灿烂就说明那时我有多生气。 萧左那个王八蛋居然把原本该我说的话全都抢先说光了!简直岂有此理! “大小姐笑得这么开心,想必是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那我们就这样定了?” “为什么不呢?”我立刻挤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斯斯文文地说,“萧公子竟如此识大体,我实在觉得很开心,简直是开心得要命!” 要他的命! 3、请卿上路 我在半个时辰内吩咐交代完所有的事情,然后趁他们下去准备时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幽静,很少有人到这来,因为他们都怕,不是怕我责备,而是怕一不小心碰到什么毒,就一命呜呼。 与墙壁等高的檀木架上放着几百只一模一样的瓶子,我的目光从上面掠过,变得说不出来的温柔。 曾记得在三年前,“飞魂刀”高晓天中了我的毒后,他那号称天下第一神偷的弟弟当夜就来了我的房间,可等他推门而入看见这一架子的瓶子时,顿时傻了眼。 除了我本人,没有人可以分辨出哪些是毒药,哪些是解药。 于是那一晚我就在目瞪口呆的神偷面前优雅现身,并很好心地提议他不妨全部偷一点回去慢慢研究时,神偷苦笑道:“紫萸香慢啊紫萸香慢,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 我的确不笨,至少我知道隐蔽并不等于安全,所以我会把这些瓶子都堂而皇之地摆在房间里,随便拿,只要你不怕。 先天不足不能练武又如何?有了这些东西,照样可以驰骋天下。 天下?呵……我侧头朝窗边的绣架看去,白绢上黑字分明: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依旧是曹操,一首《观沧海》,傲尽尘世风流。 还差最后一句“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没有关系,我可以回来后再继续。我相信,等我再回来时,绝对已有与之相同的意兴风发,那时再把它绣完,定当更加完美。 这是我新绣的一幅字,也将是我绣的最后一幅字,此后再不碰绣针。 他们说得没错,我,风纤素,的确不该是个坐着绣花的女人。 “风总管,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大小姐命令即刻动身。”门外传来禀告声。 “知道了。”我转身,很小心地从檀木架上取下一只瓶子,瓶身光洁,在我眼中,它实在比其他瓶子都要可爱,因为这里面装的,是我这十几年来研制出的最厉害也最神奇的一种毒,我还没在任何人面前使用过。但我知道,不久后它就会名动天下。 开心。 它的名字叫开心。 因为它既然能开你的心,当然就能要了你的命。 走将出去,五十名精英铁骑已列队排开,占据了半条藏书网长街,声势浩荡。执事钟若正在马车旁相候,我走过去道:“这里一切就交给你了。” 他垂首,“请总管放心。” 这时宫翡翠在侍婢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我当即迎上前将她扶上马车,随行的还有金昭和玉粹两个丫头。 合上车门转身时看见百里晨风和萧左也双双而来,百里晨风见我不与宫翡翠同坐,迟疑了一会,终道:“听闻风总管的身体不太好?” 我笑笑,“虽不太好,但能骑马。” 百里晨风沉默,过了片刻,转身牵了他的那匹追日过来,“你骑这匹。” 呃?我颇觉意外。 “它很稳。” 我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拒绝他的好意,便说了句多谢。谁知刚靠近那匹追日,黑马突然抬蹄长嘶,吓得我连忙后退,苦笑道:“看来它对我昨日施毒一事很介意。” 百里晨风拉住马缰,拍拍追日的背,不知道在它耳bbr>.边说了些什么,转头对我道:“再来。” “真的可以吗?”我扬了扬眉,“我可不想被它甩下来,你知道我不会武功。” “不会的,上马吧。” 看他说得那么肯定,我便再度上前,这次,追日乖乖地站着,没做什么反抗。百里晨风见我坐稳了,才将缰绳递给我,“放心,它很听我的话。” 我拉紧马缰试走几步,果然如履平地,真不愧是千古名驹。 转眸间,看见萧左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忽地心头一颤,某种异样感渐渐浮起。再朝百里晨风看去时,眼中便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然而他没多说什么,戴上斗笠骑了另一匹马,与萧左并肩而行。 兴许是我多虑了,借马给我,只是出于道义,并无其他,甚至谈不上献殷>.99lib.勤。我淡淡地想着,马车门忽地打开,宫翡翠朝我招手。 “大小姐有何吩咐?” 宫翡翠目不斜视地看着我道:“你去问问那领路的,此去百里城需几天路程?” 领路的?我怔了怔,难道她指的是萧左?顿时失笑。就是因为讨厌萧左,那天在花厅这位大小姐早早地拂袖而去,是以并不知道我们?99lib?所商定的行程路线,现在却又叫我去问,真真一对冤家对头! 我看向萧左,妙的是,他竟也不去看宫翡翠,把脸对着我道:“此去快则二十日,慢则一个多月。风总管你身子弱,可不比那坐马车贪图安逸的人,一路上千万小心。” 我苦笑着不做声,只见宫翡翠倏地俏脸一板,道:“哪里要得那么些时日?某人果然改不掉一身坏德行,张口就是谎!” 萧左也不恼,悠哉悠哉地晃着脚蹬子,淡淡道:“晨风,依你之见呢?” 百里晨风道:“只怕要一个半月。” “什么?”宫翡翠差点跳起来,怔了半天才道,“要走那么些时日,等我们赶到了,你家城主的尸体岂非早……” 百里晨风不待她说完便回答道:“这个请宫大小姐放心,城中有千年寒冰殿,可保尸身不朽。” 宫翡翠“哦”了一声,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径自伸手关上了门。 我与百里晨风对视一眼,看看时辰已差不多了,便扬手命令众人出发。 二十名铁骑开道,其后跟着我、百里晨风和萧左,再后面是宫翡翠的马车,最后三十名铁骑断尾,一干人等,就这样踏上了去往百里城的道路。 回望一眼,朱色大门缓缓合上,门上铜钉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金光,与匾额上的题字两相映衬,将权势富贵发挥得淋漓尽致。 五岁时,曾有人指着那道门问我:“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好,去吧。你是属于那里的。”那人推我,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因为太害怕而一头摔倒在地。抬起头时,便看见一人站在我面前,华贵的锦袍,高大的身躯,威严的一张脸。 “你叫什么名字?” “风、风……纤……素。” 锦袍人沉吟了一下,转身就要离去,我连忙喊道:“请您收留我!” 他止步,却没回头,“为什么?” 我答:“我是风离的女儿,我会对您有用的。” 他终于惊讶,回头仔细打量我道:“你父亲呢?” 我..t>咬着下唇,哭了出来,“他……他不要我了……请您收留我,我将毕生效忠于您!” 那是记忆里惟一一次哭泣,我的眼泪为我争取到进入宫家这个天下财富名利中心地的机会,十七年里,我更是用自己的能力实现了对宫啸晟的誓言。 而今,再看那扇在我童年时就被定下宿命的朱门,我的父亲没有说错,我是属于这里的。 所以,我会很快回来。很快。 1、行路难 “大小姐,喝点莲子羹吧?” 白生生的小手上托着个蓝田玉碗,递至我面前,是金昭那丫头。 我倚在窗棂边摇了摇头,眼睛瞬都不瞬地盯着外面一掠而过的景物。 马车正行驶在洛阳郊外一望无垠的田野上,蓝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金色的阳光照耀着绿油油的庄稼地,阵阵炊烟在远方冉冉地升起,偶尔一两个稻草人在极近的距离和马车擦肩而过。 我的口中不断发出叹息声,这些寻常人家看腻了的景致,却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我不禁由衷地感到,此行就算再多走一个半月也是值得的。 “大小姐第一次出远门,正在兴头上,当然喝不下那莲子羹……”正在身后为我捶肩的眉妩笑道,“要喝,也得喝酒啊!” 我眼睛一亮,转身拧着她的脸道:“鬼灵精,到底还是你跟我的时日久,比她们都了解我!” 这一转身,被我掖着的窗帘子便垂下来,遮住了窗户,车内光线骤然一暗的同时,车厢忽地向右倾斜,差点把我摔在地毯上。 “前方急转弯,马车上的人小心了。”外面传来萧左慢悠悠的声音。 现在才说,这个王八蛋!我恨得牙痒,一掀帘子探出头就道:“你……” 刚说了这一个字,就看见一块嶙峋怪石迎面扑来,“呼”的一下和我擦脸而过,转瞬就被丢在车后,紧跟着又是一段张牙舞爪的树枝……我大惊,将身一拧,脊背“砰”的一声贴上车厢,脸上还是感到了一阵刺痛。 “大小姐!”三个丫头急急上前围住我,吓得嗓音都打着颤,“车、车子走在什么地方呀?好端端的,怎么会……” 我轻轻地推开她们,慢慢地捏紧拳头,厉声喝道:“给我停车!” “大小姐!你的脸……”甫出车门,匆匆赶来的风纤素一见我便呆住了。 我没说话,目光笔直地投向相隔几步之遥的萧左。 他仍然骑在马上,看见我脸上的擦伤,眉心似乎一拢,喃喃道:“坐在车里还不老实,探出头来做什么?” 声音虽小,我却能听见,冷笑道:“你问我么?我倒还想问你呢!” “问什么?” “别跟我装傻了!”我发现自己已开始发抖,就先做了个深呼吸才道,“你是怎么带的路?这——”我指着前方那条夹在两山怪石之间、幽深难测、坑洼不平的小路,道:“这也能算路么?” “当然算路!”萧左冲我笑了笑,道,“据我所知,这叫山路。” “哦?”我气极而笑,并希望脸上新添的伤痕能使这个笑看上去狰狞些,“据我所知,还有一种路叫大路,萧公子家学渊源,想必有所耳闻。” 萧左笑道:“那种路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大小姐见多识广,一定知道吧?” 我不知道,只好又“哦”了一声。 幸好萧左没再追问下去,自己把答案说了出来:“大路,也是险路!尤其是对那种携带珍贵物品还不肯轻骑上路,非要坐着豪华马车招摇过市的人,更是险上加险。” 我瞪着他,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山路便安全了么?” “也不安全。”萧左苦笑着说,“带着价值连城的宝物,天下哪还有什么安全的道路。” “不错!”一直默不做声的百里晨风突然接口道,“但是,山路秘密,行踪不易被人发现,且夹在两山之间,两边尽是峭壁,道路又狭窄,敌人一来难以隐蔽,二来无法发动大规模袭击,总强于人多眼杂又易被合围的官道。” 我心一沉,道:“敌人?这么快就引来敌人了么?” 百里晨风道:“据可靠消息报……” “可靠消息?”我扬了扬眉。 “就是我在豫南一带的朋友传来的消息。”萧左淡淡地说,“大小姐如若觉得这算不得可靠,可以当个笑话听。” 他的表情说明那绝不会是个可笑的消息,我紧盯着他,清清楚楚对他说道:“我对笑话没兴趣,也不需要它可靠,只要有用就行。” 他也盯了我很久,才缓缓道:“那么,这个消息恐怕不会让你失望。” “说。” “作乱南阳、驻马店一带的‘山中一窝鬼’已率众出巢,我们若走官道,难保会在半路与他们迎头撞上。” “山中一窝鬼”!我咬牙,我听说过这个名号。他们是河南境内最凶悍的一伙山贼,经常行走于豫南的商旅,只要远远看见他们那面画着骷髅的黑旗,就会吓得站立不住。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出发不过半日就招惹上如此难缠的敌人,但是……“我们总得过黄河的,不是么?” “所以我才决定走山路。”萧左叹道,“官道虽平坦,却需多绕八十里路,如果我们穿山而行,一出龙门便可直接渡河,兴许可以避开那些恶鬼。”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道:“这么说,时间是关键。” “不错,越快越好。” 我想都没想,断然道:“如此,弃车!” 接着,一连声地命金昭、玉粹整理行装,越轻便越好,剩下的东西命眉妩连马车一并带回家。 金昭、玉粹同胎一母,同样的一套剑法由她二人共同使出,却如同四剑合壁,威力无穷。而眉妩除了替我梳头外,再无其他用途。 萧左含笑望着我,待我上了马,突然“喂”了一声,我一抬头,见他从怀着掏出个小瓶子,冲我摇了摇,道:“外敷,很有效,不会留疤。” 说着,一扬?99lib.手丢了过来,也不管我接不接,提着缰绳就冲到队伍最前,一身邋里邋遢、仿佛是白色的衣衫在风中翻飞着,竟很有点英姿勃发的味道。 我下意识地接下那瓶子,触手一片温热,是他的体温……我浑身都一震,脸上顿时发烫,捏着瓶子的手却无比温柔起来。 那个王……那个萧左,其实也没那么可恶。 急驰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昏暗,人和马都疲累不堪,走到一处有草有水、稍稍开阔些的地方时,萧左翻身下马,道:“休息片刻,等马喝足水就上路。” 他的意思很简单:马是交通工具,一切以它们的承受能力为主。 在心情好的时候,我倒不吝于承认:这家伙说的话虽不好听,却着实有理。 此刻我的心情就不错,但萧左的神情却很奇怪。 他正卧在草丛中,表面看去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可我却注意到,我每在心中数二十下他都会俯首贴地一次,似在倾听什么,还有,他手中抓着一块干粮,却连一口都没吃。 我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战胜不了好奇心,走过去道:“有什么不对劲么?” 萧左抬起头,眯着眼瞅了我半天,突然咧嘴一笑,道:“你用了?疤痕已经淡了很多。” 我下意识地抚脸,很快又放下手,不屑地道:“那是因为我涂了祖传秘方!” 他低声笑起来,眨眨眼道:“用金子做的还是珍珠?” 我“扑嗤”一下也笑出声来,随即又瞪起眼,正色道:“都错了,是用南海檀珠!就是展会上那种……” 这时他突然打断了我,道:“那些稀奇古怪的展示方法,都是你想出来的?” “是。”我淡淡地说,“如果你想夸我,麻烦换一个形容词。” “我看得眼都直了!”他老实交代,“这样满意了?” 我咬着唇发笑,道:“那么,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用漆黑的眼瞳瞧着我,我心一跳,连忙别开脸,耳中听他轻轻松松地说:“那天我在晨风耳边说的话是:‘我敢打赌,这位大小姐一定会出借阏伽瓶的,而且,她早晚会追问我今天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我吃惊地偏过头,下一瞬就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顿时气得发昏,可还来不及再说话,就见他突然间神色大变,骤然跃起,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整个压到草丛里。 几乎是立刻的,利箭破空声、马儿惨嘶声、纷乱的脚步声一起响了起来,间杂着从我头顶传来的萧左的叹息声:“我一直在留意是否有追兵,你非跑来和我说话……罢了!你呆在这里别动……” “呆你个头!”我用力一翻身,推开用身体护着我的他,吼道,“什么叫我非跑来和你说话?你以为你是谁!” 话音未落,一支箭“嗖”地飞来,在距离我的脑袋只有几寸的地方没入草地,箭梢犹在不停颤动,发出“呜呜”的声响。 萧左脸色大变,有一种我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的阴寒之色自他眼底升腾,只见他往腰畔一探,手一甩,“铿”的一声,一把寒光凛利的软剑匹练般顺着这个动作展开……栖息在左右树上的鸟儿,倏地振翅高飞。 这两棵树叶茂枝繁,高耸入云,鸟儿栖息其中,地面上再大的动静也未能扰动它们,不料此刻竟被他的剑气所惊! 电光石火间,那个古老的传说在我脑中闪现:剑师临终呕血铸之,剑成之日,其杀人盛气,惊飞大雁,故曰:惊鸿……惊鸿剑!难道这就是惊鸿剑! 就这么一恍惚间,萧左已拧身欲走。我一急,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嚷道:“别走!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非跑来……” 我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我已被眼前所见的一切惊呆了。 沉沉暮色中,数不清有多少黑衣人手持火把从我们来时的那条路冲来,燃着火的箭不断射出,飞到哪儿就蔓延成一片火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马被烧焦了的臭味。 萧左就在这无比混乱的情形下定住脚步,转过身来,嘴唇翕动,不知对我说了句什么话,便飞身冲向来犯者。 赤色的火焰在他周遭熊熊燃烧,而他身似矫龙,周身漾起一圈水般剑影,一路如过无人之境,那些能把马脑贯穿的火箭,根本没有一支能近得了他的身……这一景象把我看呆了,半天才想起,他刚才对我说的是:“难道你不明白么?一和你说话,我就什么都忘了!” 2、风助 当第一支箭破空袭来时,我正在马上。 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追日便自行调头狂奔,我连忙拉紧缰绳,只听身后马嘶声尖叫声风动声顿时汇集成了一片…… 有人偷袭! 难道“山中一窝鬼”竟来得如此之快? 几支火箭冲我飞来,几乎是贴耳而过,追日忽地抬蹄,将我甩下马背。幸好一双臂膀横空伸出抓住了我,几个翻滚,停在一块岩石后面。 我微微惊诧——百里晨风!他是何时跟上来的? 刚站稳,一记爆破声就在岩石那边炸开,四下碎片乱飞,我与他连忙朝旁边闪避。 几片碎石砸在我手上,一个名字顿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霹雳堂! 只有霹雳堂,才制作得出如此威力的火药。 风中送来阵阵火药味,此处逆风。 我与百里晨风对视一眼,他已抿唇长啸,追日穿越箭风火雨急驰而至。 “来!”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巨大的力道瞬间袭来,我惊呼声尚未出口,人已在空中。眼前黑幕一闪,是他用披风罩住我,耳侧传来他极低的声音:“很快就能到达上风口,别怕。” 怕?不,我不怕。我只是觉得有些悸乱——这个男人,只需一眼,便清楚我在想什么,如此心意相通行动默契,何其……悸乱。 追日突然向右闪避,我看见一道刀光,飞快地自眼前掠过,拦在前方的两个来袭者顿时倒地。 “走!”百里晨风收刀,令马继续前驰,耳旁风声呼啸,刀光火海在倾刻间变得遥远。 很快到了风口,他并不勒马,抱着我就地滚落,手掌顺势在追日臀上一拍,轻叱一声“跑”,然后扭头冲我低吼..道:“快!” 我抛了小瓶子给他:“你先服解药!” 音犹未落,衣袖轻挥——紫影先是只有一线,遇风变扩,瞬间延绵成雾,再后又淡淡隐去,在颜色消逝的同时,一股独有的香味却弥漫开来。 远处传来几人的惊叫声:“紫萸香慢!是紫萸香慢……” 不错,紫萸香慢,遇气生流,随风而传,风不止则香不息,要半个时辰后才会彻底消绝。 闻者瞬间昏迷,毒性传播速度甚至快于其香味,因名“香慢”。 “绝对是毒中楚歌。”一代毒王叶飞评价,“传播之广速度之快,当今天下无可出其右者。风纤素一妙龄女子,竟能研制出这般神奇的毒来,真令我这个浸淫毒术四十年的老手都为之汗颜。” 远远望去,人畜都已倒了大片,喧声渐弱…… 紫萸香慢?99lib.t>,何曾令我失望过? 就在这时,百里晨风身子一斜单膝落地,我这才发现他右腿中箭。过去一瞧,箭射得很深,足足入肉三寸,整只裤腿都已被鲜血染红。亏他忍得住,竟一声不吭。 “刀拿来!”我利落地撕开他的裤腿,朝他伸手。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刀递上。 “箭上有倒刺,你忍着点。”我头也不抬地说,提刀落下,以最快速度割开箭边上的腐肉,用力一拔,左手不停地点穴止血,但血依旧溅了我一身。 一抹身影飞掠而来,啪地扔了个匣子给我。我看来人一眼,却是萧左。 “大内密药,止血生肌。”这种时候萧左仍是不改笑意,调侃道,“看来风总管救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如此干脆利落,晨风,你疼不疼?” “过奖。”我淡淡应道,打开匣子上药。心头却很是吃惊:我只给百里晨风吃了解药,这萧左又是怎么来的?竟不为紫萸香慢所迷! 一则江湖传闻在我脑海里飞闪而过:百里闻名终生孤寡,但有个义子,曾有奇遇,百毒不侵,会不会就是萧左? 可是江湖素传那个义子极其讲究吃穿用度,品味之精,天下少有。其人还有非常严重的洁癖,据说山西遂子门门主陆先为向百里城示好,特地派人送了对自前朝皇宫里流传出来的碧龙杯给他,酒盛其中,无冰自凉,是一件千金难求的宝物。谁知他看也不看,理由是:“我从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此言一出,震动江湖。连皇帝用过的东西都敢嫌弃,还真不是一般的骄傲。 更加离谱的还有他无名无姓,别人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时,他就说:“你可以叫我百里城主的义子。” “你不觉得这样称呼起来很麻烦吗?” 他道:“麻烦的是你们,不是我。” 从此,天下人皆知道了:百里闻名是个老怪物,而他的义子则是个小怪物。 一老一少两个怪物,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碰上的。 再反观萧左衣着邋遢、举止慵懒,实在是和那个传说中的人相去甚远。 难道是我多虑了? 萧左向远处张望了一番,又道:“真不愧是天下奇毒紫萸香慢,轻轻松松就解决了这场布置周密的袭击。” 我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幸好,他们不是萧公子,否则我岂非徒劳?”我相信他听懂了我的意思,但他依旧笑容不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回答道:“一见风总管你挥袖施毒,我就屏住了呼吸,追随你们来了风口。试问紫萸香慢施毒时,天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她身边更安全的?” “所以我说他们不是萧公子,及不上你的一半聪明。”我垂下头继续处理伤口,心中却在冷笑。 说谎。萧左在说谎。 紫萸香慢若是屏住呼吸站在风口吹不到风就能避过,就不会被称为天下第一奇毒,也不会成为我的代号。 萧左,你可以不说实话,但我早晚会找出原因。 有一条化麟锁已经足够令我寝食难安,我绝不容许有第二个人拿我的毒不当一回事! 想到化麟锁,我便抬头往远方搜索宫翡翠的身影,这位大小姐应该安然无恙吧? 果然,别人都倒了下去,独她依旧精神奕奕,紫袖飞扬,白裙飘舞地走了过来。 萧左也盯着她,待她到了面前,似笑非笑道:“宫家天香指果然名不虚传!有那么一瞬间,连我都分不清,你究竟>99lib?是在跳舞呢,还是在杀敌?” 宫翡翠嫣然道:“天香指,本就是这世上最美的一种武功。不过此番退敌,纤素姐姐可是头功一件。” “大小姐谬赞,若非百里先生相助,此计未必能成。”我转向百里晨风道,“你觉得如何了?” “多谢。” “何必如此客气,是你救我在先。”我将刀递还给他。 他伸手接过,望向战场,“霹雳堂的人。” 他也看出来了?我点了点头,看向宫翡翠道:“大小姐,不知我方伤情如何?” “伤了十一人,死了三人,但是马……”宫翡翠咬咬牙,道,“有半数都死在火箭之下。” 萧左皱眉道:“如此看来,对方是有意的!” “不错,”宫翡翠接口说,“看来敌人只是想拖住我们,并不是真的准备夺宝。否则,霹雳堂的手段就算再厉害,也绝不敢只派出区区百人袭击宫家与百里城的队伍。” 一行四人边分析敌情边往回走,到了地头一看,尸横遍野,所有偷袭者竟全部死了! 宫翡翠不悦地抬眼看我:“纤素姐姐,你何时加大了紫萸香慢的毒性了?” “我没有。”我肃然上前,连续翻看五个死者的眼皮,道,“他们来之前就已服下了同一种剧毒。” 萧左皱起了眉,喃喃道:“真是奇怪,他们大大方方地用炸药,摆明不想隐瞒身份,又何必灭口?难道他们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无论如何,用百余条人命来拖延我们,幕后策划者的确好大的手笔……但凭霹雳堂,我看不像。” 我朝他望去,这个邋遢少年,这个在江湖上风评极差的败家子,思维竟是如此缜密,难怪连百里晨风都会邀请他担当此行的保镖。 我顿生戒备,垂首道:“人已死,多猜无益,还是想想如何继续赶路吧。” “不错,无论如何我们要抓紧时间过黄河。”百里晨风开口道,“我们现在来分配马匹,两人一骑,最快上路。” 宫翡翠眉心一拧,终还是点头道:“好吧。纤素姐姐,你与我一骑。” 我刚想说好,百里晨风却抢在了我前面开口道:“不行!” 见我讶异,他?解释道:“你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我和宫大小姐一骑,肯定是我照顾她,而不是她照顾我。 没想到他连这个都考虑得到! 宫翡翠拿眼睛在他脸上转了几转,突然笑了,道:“那她同谁一骑?” “我。”百里晨风说着,牵过了追日,这匹绝世名驹实在可怜,先是被我毒昏,现又被人砍了一刀,饶是如此,看起来还是神骏不凡,尤其是和场内的其他马对比。 我笑了笑,道:“还让我骑追日?如果我没记错,刚才战起时它弃我而去,再来一次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安然无恙。” “所以,我更要与你同骑。”百里晨风如是说,语气不容人拒绝。 我扬扬眉,还未说话,宫翡翠已经抢着笑道:“好,就让她与你一骑。” 我怔住,朝她看去,慢吞吞地问:“那么,大小姐,您与谁同骑?” 3、竟与君同 众所周知,珠宝买卖通常都伴以巨额利润,所以它几乎可算是世上最危险的行当之一,经营珠宝的家族倘若不懂武功,就活像一只被猛虎包围的肥羊。 所以,宫家自高祖起,不仅代代经营珠宝,也世世习武。到了我父亲那一辈,洛阳宫家不但成了珠宝业的泰斗,也成为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 于是,我就成了一个背负着双重身份的人。 首先,我是宫家的主人,自小家教严谨,从不许逾规——所以,我绝不能跟家中下人同骑。就连风纤素,都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可她偏偏还被百里晨风“抢”了去。 这样一来,我能选择的人就实在少得可怜了,少得只剩下一个:萧左。 那当然是万万不可的! 我是个尚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而他却是个男人,与他同骑,成何体统! 幸好这时我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我还是个江湖人。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江湖儿女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所以我和他同骑一匹马,应该是完全没问题的,谁敢说有问题,我就敲破谁的头! 萧左当然是没问题的,我的纡尊降贵就是他的无上荣幸,所以扶我上马时他那一脸又得认命?又不甘心的表情,被我看在眼里,全成了高兴过头以至无法控制面部肌肉的表现。 最主要的是,我不想还没上马就被他活活气死! 我坐在前面,萧左的手臂只能绕过我的身体兜住缰绳,这情形虽然有点暧昧,可是考虑到他身后还背着那个原本应由我保管的阏伽瓶,而且如有追兵他又恰好能为我挡住暗箭,我就觉得bbr>忍忍也无妨了,甚至还偷笑起来。 “你笑什么?”刚在身后坐定,他就问道。 “我哪有?”明明是偷笑嘛,他在后面怎么看得见? “你的耳坠在颤。”他说,“你喜欢翡翠?我见你三次你都戴着翡翠耳坠。” 他连这个都记得那么清楚?我的心头骤然袭上一股无法言喻的滋味,唇边绽开笑容的同时,感到耳坠果然在颤动,?99lib?于是我赶紧收了笑,故意装出很严肃的样子说:“那只不过是因为我的肤色太白,戴上玉质的东西根本看不出来。” 他立刻开怀大笑,一边提起缰绳,高喝道:“出发!” 近三十匹马一起发足狂奔,顿时掀起滚滚尘烟,蹄声如急雨般响彻山谷。 “你真是我所见过的最嚣张的女子!”得得的马蹄声中,萧左忽又压低嗓音说了句,“不过,我喜欢翡翠,稍经雕琢,就会绽放夺目的光彩。” 呃?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是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窜来窜去,惹得心跳都加速了?阵阵山风扑面,带来丝丝清凉——天呀,我想我的脸一定已经红得像朝霞了。我悄悄咬住唇,可笑意还是从紧绷的嘴角蔓延开去…… “你的耳坠又在颤了。”他懒懒地说了句。 我的手立刻摸上耳朵。 “如果想扔掉它们,还不如给我。”他咂咂嘴道,“至少够换几坛子酒。” 两道碧绿光芒划空,我毫不犹豫地将耳坠扔进路边草丛。 他再度大笑,“道路如此颠簸,耳坠当然会颤,这样就丢了不觉得可惜?” 上当!我咬牙哼了一声,拧身举起两手就要打。 “抓紧马鬃!”他涎着脸冲我一笑,“前面有个沟。” 什、什么沟?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马儿已腾空一跃,我的心骤然高高吊起……惊呼声还未出口,只听“砰”的一声,身子猛地一震,马儿已稳稳地四足着地,继续前进。 我惊魂初定,顿时大感刺激,一把从萧左手中夺过缰绳,高喊:“驾!” 马儿受到催促,突然加速,萧左猝不及防,猛地一伸手……掌心覆上了我的腰际。 这一刻,不光是我,恐怕连他自己都也怔住了。 我在高速飞驰的马背上回头,长发逆风飞扬起来,只那么一瞬,透过飘动的发丝,我似是看见了青山绿水间,萧左目中一掠而过的温柔。 “抱歉!”下一瞬,他就高举起双手,差点掉下去,他又鬼叫一声赶忙抢回缰绳,睁大一双极其惊慌的眼睛,问:“你不会要我娶你吧?” “你!”我重重地扭回头,脊背挺得笔直,“你怎么不去死!” 我真的恨不得他立刻去死!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人! 半晌无语,只有风声灌耳,我的背挺得很辛苦,终于软下去,感到身后那个人立刻迎上来,用温暖的胸膛做我的垫背。同时,低低的语声响起:“累就靠着我睡一会,到了渡口我喊你。” 他的胸膛靠起来很舒服,我从不是自虐的人,所以完全没有跟他客气的打算,靠在他身上闭起眼问:“我们何时能到黄河?” “明日清晨。”他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被突袭,本该今夜就到的。” 我睁开眼,咬牙道:“这么看来,霹雳堂果然和山中一窝鬼是一伙的!” 他悠然道:“那又怎样,宫家和百里城不是也联手了?” 我白了他一眼,道:“你既不怕,为何还要我们日夜兼程地避开他们?” “因为打起架来会耽误行程。”他笑道,“否则,一群小鬼有何可怕。” 我道:“那什么才是可怕的?” “不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我刚想瞪眼,就听萧左淡淡地问了句:“你不觉得霹雳堂来得太快了些么?” 我一惊,“你的意思是……有内奸?” “不知道。”他低头瞧着我,苦笑道,“你不用瞪我。我怕,就因为我不知道,知道的话,就不用怕了。” 不错,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我们的行程路线本就极机密,霹雳堂的人怎会那么快找到我们?难道,真的有内奸? 大概是发现我脸色沉重,萧左忽然拍拍我道:“天下最笨莫过于为不知道的事而担心,聪明的人都会养足精神等那个‘不知道’找上门来。” “所以……” “所以你该闭上眼好好休息,等那个内奸现身,好用你的天香指戳死他!” 这家伙,倒十足乐观!但不知为何,我心中的阴霾竟也渐渐消散了,闭着眼靠着他的肩,半晌忽轻喊道:“萧左?” “什么事?” “天这么黑,我们又不敢点火把,马会不会失足摔进坑里?” 我感觉他身子颤了颤,仿佛是笑了。 “我不是马。”他柔声说,“但我保证,绝不会让你掉到坑里。” “唔,那我就放心了。” “好了,赶快睡吧。” “萧左?” “怎么?” “你的肩膀很硬。” “那这样呢?”他动了一下,让我的头窝进他怀里,“好些么?” “好多啦,谢谢你……萧左?” “嗯?” “在马背上睡觉真难受呀。” “我们得尽快赶路。” “我知道……只是颠 5f97." >得厉害,我想,连只跳蚤都休想睡着呢……” 说这些话时,我一直都没睁眼,等我再次把眼睁开,萧左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你不是跳蚤,所以你睡着了。” 与此同时,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了薄雾,投射在不远处水流湍急的河面上。 黄河——我们到了。 1、杜三娘 我第一眼去看的,却不是黄河,而是一艘船。 船身狭长,被漆成黑色,黑色的船头上迎风站着一个女人,飞舞的红衣,像整个人都在燃烧。 她侧着头,用与衣服同样火红的丝巾把头发绑了起来,光洁的手臂上两只扭花银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看见这样一幕美景,我忽然觉得心情很好,回头对身后的百里晨风微微一笑。 他当即翻身下马,朝我伸手。此人倒真是个正人君子,同骑途中一直与我保持着距离,不曾逾越半分。 我落地,看向宫翡翠,只见她满是好奇地望着平静的河水道:“我浮黄河去京厥,挂席欲进波连天。难道李白骗人?” 萧左嬉皮笑脸地答道:“回大小姐的话,李白哪有胆子骗你。不过现是初春,汛期未到,是以水势较缓而已。” 宫翡翠忍笑白了他一眼,忽地“咦”了一声,抬手指着前方道:“纤素姐姐,你看那个女人,很特别呢。” 我再看船头一眼,红衣女人扬着脸闭着眼睛,似乎非常享受船头风吹的感觉。其实她的容貌并不美丽,额头太高,嘴唇太厚,但不知道为什么,硬是在她身上显出一种神韵:粗俗、却极具诱惑……我正想说话,萧左已先赞道:“真是个有味道的女人。” 我点点头道:“不错……” “风总管。”宫翡翠冷冷打断我,“抓紧时间,雇船过河。” 我先是一愕,随即看见萧左强忍笑意的样子,不由暗暗摇头,转身命铁骑前去雇船。 铁骑们很快便返,面色凝重道:“回禀总管,河上所有的船都被人包了!” 我刚挑眉,百里晨风便问:“包船者是谁?” “说是告老还乡的某位大官,带着数百个随从跟班和大量物品。” 萧左四下张望了一番,道:“为何不见他们的人影?” 下属答道:“说是正在路上,还需一个时辰才到。” 百里晨风皱眉,“我们等不起一个时辰。” 宫翡翠冷笑道:“告诉他们,谁载我们过河,付双倍价钱!” 下属们又去问了一趟,回来时却个个颓丧着脸,“回大小姐,他们都说怕那大官,不敢载我们。” “已告老了还能作威作福?”萧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这只落毛凤凰余威犹在。” 听他那样比喻,宫翡翠似笑非笑地瞪了他一眼,道:“赏金十倍。” “你们赏金百倍都没有用。”一高亮的声音忽地插了进来,我转头,只见那个红衣女人已不知什么时候从船头下来了,一步一生姿地走到我们面前。 百里晨风沉声道:“为什么?” “那贪官虽告老还乡了,但他儿子还坐镇朝中,恰恰管着河运,哪个船家会不想活了,为一时高赏而断了自己的生路?”她停藏书网了一下,眼望宫翡翠,露出笑意,“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把你脖子上的那串链子赏我,我就载你们过河。” 宫翡翠还未说话,萧左已先笑嘻嘻地问了句:“你就不怕断了自己的生路?” 那女人大笑道:“有了那串链子,我们一家子到哪儿不能享福个十年二十年的,还需要在这黄河渡头苦哈哈地操桨为生么?再也不用看官府的脸色,多轻松自在啊……” 想不到区区一个船娘竟也有如此眼光,宫翡翠脖间珠链的确是极品?中的极品。只见她摸着自己的项链,犹豫不过一眨眼时间,便干脆利落地道:“好,给你。” 继而转向百里晨风道:“这笔账记百里城头上。” 萧左摸着下巴苦笑道:“我说你怎么这样大方,原来还是半点亏都不吃。” 宫翡翠毫无愧色,朗声道:“你莫忘了,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凡事都要算计好了的。” 说罢,把珠链摘下,递了过去。 接过珠链,红衣女人嫣然而笑,“各位请跟我来。夫家姓杜,这里人人称我三娘。” 萧左哈了一声,“还好还好,是三娘不是十娘。不过这爽快脾气,倒是一模一样。” 女人不解道:“十娘怎么了?” “怕你船行一半,沉了我的百宝箱啊。” 这句话分明是在打趣,但听在我耳中,却蓦地一沉。正有所心惊时,却听那女人笑道:“三娘不是十娘,而且十娘沉的也是自己的箱子,公子既不是那个负心人,又何必惧怕。” 百里晨风忽快走几步..,在我耳边低语道:“这个船娘,怕是有点问题。” 的确,普通的船娘怎么可能懂得这么多? 我发现他的眼中警惕之色渐浓。 这时宫翡翠忽然扭头对我说:“纤素姐姐,你去弄十余只排子来,栓在这条船尾上,以防不测。” “是。”她考虑得倒周全。我当即吩咐下去,铁骑效率极高,不一会就征集到十只羊皮筏子。于是众人一同上船,那女人喊了一声:“阿爹,开船啦!” 一个矮小精瘦的老头从舱底爬了上来,“呸”一口浓痰吐在甲板上,宫翡翠顿时皱起了眉。 “法是光一个时辰后恰开船的后?”老头问。杜三娘便走过去小声说了些什么,一个说一个点头,看来谈妥了。 百里晨风道:“江南人。” “但女儿是本地口音。”我推翻他话中暗示的某种忧虑,微微一笑,“不管如何,我们现在急着渡河。即来之则安之,静观其变吧。” 登船后,宫翡翠冲那女人招手,“你们这提供饭菜吗?” “当然,我们这条船是这渡口里最大最实惠也最齐全的了。” “好,我们这五十三人,你去做五十三份早饭来。” 杜三娘连忙应道:“可以可以,不过,我得另收钱。” “随你,但要快!” 杜三娘回头喊:“阿爹,客人们要吃早饭,你去做吧。” 宫翡翠顿时跳了起来,“什么?叫这个脏老头做饭?” “哎呀,小姐你放心,我阿爹手艺不错的。” “反正我,不、要、他、做,换人!”八成是被前先那口痰刺激到,使得她的大小姐脾气又开始发作。 杜三娘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如此一来,只能我做了。手艺不怎么好,小姐可别怪啊。”说着,又一扭一扭地走了。 宫翡翠突然转头,盯着萧左道:“你是不是觉得她很美?” 萧左的目光还直直地停留在杜三娘的背影上,听到这话便收回来朝她脸上转了一圈,“这才是真正的女人!成熟、婉约、风情万种。” 我几乎可以看到宫翡翠眼里射出的箭,这个萧左,明知她在试探他,还成心说那话气她,这两人难道真是天生的冤家? 宫翡翠冷哼一声道:“听说只有那些不成熟、脆弱和孩子气的男人才会迷恋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 萧左笑道:“不错不错,只有不成熟的孩子才喜欢跟人抬杠。” 宫翡翠张了张嘴巴,最终没能还击他什么,只好将脸别向一边,露出一副很高傲的样子不再说话。 一时间,船舱安静下来,四十七名铁骑中三十六名守在外面,剩下十一个受伤的守在里面。这些人都精水性,似乎没有什么纰漏。然而我还是开窗看着外面,几个船夫在掌舵,杜三娘在船尾做饭,红衣如火,像是连船都能烧起来一般。 她忽然回头,冲着我微微一笑。 我轻轻颔首,算是回礼。就在这时,一声音在我身后轻轻响起:“她脚步不轻,但身形很稳。” 我答:“长年水上营生,这是应该的。” “那么,似乎是没有问题?” “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我转头,面向百里晨风,“有太多疑点,反不可疑。” “小心点总是好的。”百里晨风说,“你注意到了没有,这艘船的底舱很大,我想找个机会溜下去看看。” 我还没说话,杜三娘端着早饭走进舱来:白米粥、腌萝卜丝和炸小鱼。 萧左尝了一口便夸赞道:“如果这样的手艺还叫不好的话,那些苏杭名厨都该哭了。” 杜三娘掩唇而笑,“这位公子休要取笑,奴家可当真啦。” “怎么会是取笑?”萧左眯起眼说,“想打动一个男人的心首先就得打动他的胃,三娘的丈夫,真是个有福气的男人!” 杜三娘撇嘴道:“莫提那个死鬼,好吃懒做也就罢了,还在外面养了其他女人!” 萧左笑道:“自古巧妇总是伴拙夫,三娘这般品貌,即便再出色的男人也配不起,你又何必生气?” “哟!公子你可真会说话!”杜三娘顿时笑成了一朵花,“奴家……” 话还没说完,宫翡翠啪地将筷子重重一放,冷冷截口道:“要打情骂俏请到外头去,不要影响其他人的食欲。” 满以为萧左会反击的,谁知他居然耸了耸肩道:“既然这样,反正我已吃好了,三娘,你不介意跟我去外面聊聊吧?” 杜三娘咬唇笑道:“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我怕有人会介意……” “比如——她!”她的手指居然指向了我。我一愕。 “你介意吗?” “不……”我还没答完,杜三娘又看向宫翡翠:“那么这位小姐呢?” 宫翡翠顿时涨红了脸,“介意个鬼!你们爱干吗干吗去,不要妨碍我吃饭就行!” “那就行了。”杜三娘媚眼如丝地望着萧左,“我胆子小,所以要一个个问过了才放心,免得其他女人恨我。” “遭女人恨,只能说明你有魅力,何惧之有?何况,像你这样的美人,大家喜欢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恨你?”说笑声中,两人掀帘走了出去。 宫翡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分明怒到了极点,但偏偏得忍着不能发作。 这个萧左,害人不浅。我心中暗叹,百里晨风忽然放下碗筷,站起身压低嗓音说:“我要去察探一下底舱,你来么?” 我略一犹豫,目光透过窗子看见萧左和杜三娘正在甲板上相谈甚欢,她那老爹大约也在后面忙,确实是察探的好机会,便向百里晨风点了点头。 太阳完全升了起来,照着潋滟的水波,泛着层层迷离的波光,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2、谁在多情 因为时常需要运送大量货物,黄河渡船的构造通常都极其简单,以求节省空间。 就拿我们乘坐的这艘船来说,简陋的船舱里,别说什么装饰摆设,就连一根多余的木头都没有,我们一行五十余人坐在里面,活像被埋进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箱子。 一念至此,我越想越是不舒服,风纤素和百里晨风走后没多久,我便也放下了碗筷。 “大小姐,吃这么点就不吃了?” 身后传来金昭、玉粹的声音,我“嗯”了一声,站起身道:“这鬼地方着实教人呆着难受,我去外面透透气,你们吃饭吧,不用跟来了。” 久闻黄河两岸美景撩人,怎奈船行迅速,此刻已经行至河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站在船头,极目远眺,除了无边无际的黄河水,毫无景致可言。 船头无人,想必萧左……那个王八蛋和那风骚的船娘正在船尾。 哼!本以为放浪形骸只是他的外表伪装,孰料他根本就是个轻佻浮躁到骨子里的登徒子……罢!是我看走了眼,自此以后,跟他各不相干便是。 这样一想,觉得还是萧左吃的亏多些,我心里蓦然轻松不少,忽然想起那些排子来。 排子,又称羊皮筏,是黄河之上历史最为悠久的交通工具,通常都由十四个充气羊皮筒子并排捆扎在纵横交织的木架杆上制成,空间可大可小,长途运货的大筏,甚至可由数百个羊皮筒子联成。和其他交通工具相比,它操纵灵活、搬运轻便,而且不怕搁浅,不怕触礁,安全性能极好。 倘若山中一窝鬼打算在水下作怪,一旦凿破了船,那看似不起眼的排子可就是我这不识水性之人的救命之物了。 我倚着船舷,眼皮子底下尽是滚滚的河水,脑中更是记挂起那些排子……不行,说什么我也得亲眼看见那些排子仍好好地拖在船后才能安心。 虽然那个王八蛋就在船尾,但我去那里是为了关心一下我的救命排子,绝不是去看他和那个船娘在干嘛的,我可是已经打定主意再不与他相干了! 我一边在心里反复强调着这一决心,一边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了船尾,第一眼瞧见的,却是杜三娘的老爹。 这老头明明是个随地吐痰的脏鬼,此刻不知怎的却爱起干净来,居然拿着个拖把在拖地。 他的身后放着个水桶,萧左和杜三娘就站在水桶旁边,不知在聊些什么,气氛很是热烈,见我突然跑来,杜三娘眼神一瞟,娇笑道:“哟!什么事让宫大小姐这么急匆匆的?” 奇怪,我与她很熟么?还是她跟谁都喜欢摆出这么一副热络样儿? 我冷冷地板起脸,一语不发,径自走向船舷,伸出头去——除了汹涌翻滚的河水,哪有排子的影子? 这、这怎么可能!风纤素明明告诉我,她是亲眼看着五十铁骑在船尾栓好排子才登船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脸色大变,刚想呼喝,就听萧左淡淡地说:“在这一边呐,你隔着甲板怎能看见。” “在哪儿呢?”我撩起裙裾就冲了过去,挨着他的身子探头一看——可不是,几只排子好端端地跟在船后随波逐流,数了一数,不多不少,正是十只。 我总算松下一口气,唇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了,可是不经意一偏头,却对上萧左带笑的眸子。我立刻把脸一拉,动作生硬地扭过头,视线正落到那些排子上,突然就觉得不对劲起来——他站的这个位置,怎么正好对着这些排子呢?莫非他…… 正狐疑着,只听杜三娘嗔道:“原来公子是担心这些个排子!奴家还说哩,船头船尾风景都一样,干吗偏偏要上这儿来!” 萧左笑道:“黄河之下,水鬼众多,要说这担心嘛,自然是有的。” “鬼?什么鬼?”杜三娘用白生生的小手拍着高耸的胸部,娇滴滴地说,“公子莫要吓唬奴家,奴家最怕鬼了。” 她把话说到一半时,身子就已经开始歪歪倒倒;等她把话说完,整个人已经完全依偎到萧左的怀中了。 好好好!今天我可算是开眼了,天下竟真有如此恬不知耻的女人! 当然,那萧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摆出一副非常受用的模样也就算了,居然还大大方方地伸出禄山之爪,一下子就捏住了杜三娘的手。 许是他太过猴急,捏得太紧了,杜三娘立刻“哎哟”叫出声来。 萧左的脸上露出抱歉的表情,柔声道:“捏痛你了?真是对不起。不过你可千万莫要再喊,我这人最是胆小,你若高声吓坏了我,一不小心捏碎了你这双白嫩小手,我可是会心疼的。” 我本已拧身要离开,一听他话里有古怪,便又转了回来。 只见萧左面上的神情虽温柔,一双手却紧扣着杜三娘的脉门,目中隐隐闪动着刀锋般锐利的光芒,他瞧着我身后,淡淡道:“阁下若不顾尊夫人的死活,只管出声示警。” 杜三娘的丈夫不是不在船上么?我怔了一下,旋即扭头看向身后——我的身后只有那个拖地的老头,虽然他此刻的确正抿唇提气,一副想要“出声示警”的样子,可他明明是杜三娘的爹嘛……这个萧左,真真莫名其妙! 万没料到,那老头在听见萧左的话后,竟然真的缓缓平顺了气息,沉声说了句:“公子好眼力。” 见鬼!见鬼了!他承认了?他真是杜三娘的丈夫! 我转头瞪着萧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标准的瞠目结舌。 这样子恐怕有点傻气,萧左见了,顿时忍俊不禁。 他这一笑,杜三娘也笑了。 这女人在行迹败露的情况下仍能笑得如此娇艳,我倒是真满佩服她的。 不过,她佩服的却是萧左。 “萧公子,你真厉害!我佩服你!”她媚笑着问,“我们露出什么破绽让你看穿了?” 萧左笑嘻嘻地说:“你们的破绽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问哪个?” “是么?那你就挑一个最主要的说给我听听吧?” 萧左冲着我抬了抬下巴,反问道:“我们并未表明身份,你怎么知道她是宫家大小姐?” 我一愣,这才想起方才我跑到船尾时,杜三娘的确喊过我一声“宫大小姐”。 杜三娘仿佛咬了咬牙,笑意也勉强起来,“还有呢?” “还有,银饰最是娇贵,尤其见不得水,否则极易变黑,”萧左瞟着她手上的扭花银镯,淡淡道,“你说你常年操持水上营生,就不怕糟践了这副银镯么?” 杜三娘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却是再也笑不出了。 倒是她的丈夫,那个拖地老头,依旧面不改色,突然问道:“阁下如何看出我们乃是夫妇?” 萧左眨了眨眼,悠然道:“这个嘛,是我猜的。” 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德性,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比他更聪明更厉害的人一般。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对那老头道:“这还用问么?天底下,哪有一个当爹的会由着自己已经嫁人的女儿跟刚认识的男人打情骂俏?你既不是她爹爹,那你是谁?她在这儿跟萧左说话,你若仅是她的同伙,便应该识趣地躲开才是,为何非得寸步不离她左右?答案只有一个,你是她丈夫。看着自己的妻子跟别的男人有说有笑虽然不好受,但你为了某种目的却不得不忍,偏你这妻子如此风骚,你自然不放心,既无法阻止,能看着守着也是好的。” 我一边说一边偷看着那老头的脸色,只见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面色陡然大变,显然被戳中了要害。 我不由大感得意,把脸一扬,睨着萧左问:“我说的可有错,萧公子?” 嘿嘿!这下该他大吃一惊了吧!虽然我在当时并没看出这些疑点,但那只是因为我的江湖阅历比他浅而已,他若以为我是傻瓜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没错没错。”萧左一个劲地点头,“不过还是说漏了一点。” “哪点?” “不放心特地来看着的可不只他一个,还有某人……” 他话未说完我已尖叫起来,“谁不放心?谁特地来看你?我是来看这些排子的好不好,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的小祖宗,小声些行么?”萧左苦笑道,“你就不怕惊动水下的那些小鬼?” “少给我顾左右而……什么?水下有人?” 一惊之下,我到底还是被他成功地“顾左右而言他”了。 “没人,有鬼——专门凿船破筏的那种水鬼。” “破筏?”我狐疑地看向他,突然大惊失色:可不是!既然有人打着凿船的主意,当然得先把那些救命筏子毁掉! 这个道理,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明了,亏我还以为只要准备好排子,就算是为自己留后路了……老天!我怎么就这么天真! 如此看来,萧左连饭都不吃,故意跟杜三娘来到船尾,真是为了看住这些排子。 而我,不但江湖阅历浅薄得可怜,还误会了他! 呃,当然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识水性,若排子被毁,我可怎么办? 唉,做生意真真难死个人,谁也没告诉过我做一个好的继承人还得识水性! 我在心底呻吟一声,正想冲到船舷边看看水下是否真的有水鬼,肩头甫动,就听萧左说:“你可以去看,但我劝你最好莫摆出如此慌张的样子,叫下面的人见了,恐怕我们马上就能听见一种非常不好听的声音。” 我勉强站下,问:“什么声音?” “羊皮筒子被放气的声音,”萧左竟然冲我笑了笑,“就是那些能让排子在水里浮起来的羊皮筒子。” 我想我的脸色肯定发白了,因为我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那、那我们怎么办?” 萧左又是一笑,忽地运指如风,一连点上杜三娘五处关键穴道,叫她即动弹不得亦无法出声,然后指了指杜三娘的丈夫,对我笑道:“宫家天香指名震江湖,大小姐,请吧。” 说来也怪,我明明恨极了他这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可一直紧绷着的心弦却偏偏在他这一笑里莫名其妙地松弛下来,?t>那感觉仿佛……仿佛只要有他在,就算天塌地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妻子的脉门被萧左所制,那拖地老头虽然面带不甘,却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被我以宫家独门手法点了穴。 说实话,我挺同情这夫妇俩的。 萧左这家伙最大的本事就是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栽跟头,前一刻你还以为胜券在握,下一瞬已被他掌控住一切。 栽在这种人手上,能不被气死,已算万幸。 我忍不住低叹了一声,脑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幸好他不是宫家的敌人,幸好,幸好……这样想着,不由拿眼睛向他看去…… 他正一脸凝重地侧耳倾听着什么,听了半晌,目中渐渐露出满意之色,抬头对我轻声笑道:“果不其然,水鬼要等船上发出信号才动手,而杜三娘想必是打算先制住我再发信号。这一等一耽搁的,就被我们占了先机。” 我皱着眉问:“为什么非得先制住你?” 萧左想都没想就回答:“因为我必须死!” “什么意思?” 萧左道:“船若被破,我们便会落水,是不是?水下虽有水鬼严阵以待,但以我的水性?99lib.,加上当时形势定然混乱至极……” 我不等他说完便骇然打断他道:“你是说,敌人生怕你会在水中趁乱逃走,因此一定要教你死在船上?” “不错。”萧左苦笑道,“那幕后主使人倒是满关照我的。” 我沉吟片刻,说:“那也是自然的。要知道,你是我们的领队,只要杀了你,就算我们这些人可以顺利过河,也难逃下次袭击。” “敌人本来就是要将我们的力量逐渐消耗掉。”萧左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先消耗点他们的力量吧。” 说着,轻手轻脚地靠近船舷,拔开瓶口的木塞…… “喂!你要做什么?” 我狐疑地看着他,确切地说,是看他手中的小瓶子。 他的怀里到底揣着多少古怪东西?光是我知道的已有三个:给我敷脸的良药,给百里晨风的那盒止血生肌大内密药,还有的就是此刻这个小瓶子。 “他们这么喜欢做水鬼,我便叫他们真的去做鬼啊。”萧左回首对我扮了个鬼脸道,“只可惜了河里的那些鱼,对不住它们了。” 他滑稽的样子顿时引得我轻笑出声,这家伙,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叫人轻松下来呢。 不过,此时我们的确已经占尽上风,玩玩又何妨? 我一时兴起,冲他摆摆手,忍着笑道:“等等呀,我也来……”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自极近的地方传来,几乎撕裂我的耳朵,偌大的船身同时也猛然一震,瞬间已从中间断裂开。 “萧左——” 蓦然遭此巨变,在无以伦比的慌乱中,在那样的惊魂时刻,我喊出口的便是这两个字——萧左。 这两个字,满含着我莫名的信任以及隐藏的脆弱,那都是我十七年来从未给别人看过的。 但是,我知道,萧左不会令我失望。 “别怕,我在这儿。” 耳边响起他柔和的声音,那般沉着、冷静。 浑浊的黄河水呼啸而来的同时,他用自己的胸膛护住了我,紧紧抱着我跳下船舷,不偏不倚地落在一只筏子之上。 我在他怀中扭头,看见那艘船自中间断开,慢慢地沉下去。 一对峨眉分水刺突然冒出水面,我想也没想伸出手去一指,一声尖叫后,偷袭者砰地再次沉入水里,消失无形。 “水鬼!真的有水鬼!”我抬脸,目光焦灼地在萧左面上游走,“水里还有多少水鬼?他们弄破了筏怎么办?我不会游泳,我、我会被淹死的!” “你不会淹死的。”萧左拉了拉我死命环绕在他脖子上的手,却没有成功。见我满脸惶恐,眼中倏然划过一抹怜惜,他放柔了嗓音道,“有我在,怎么会让你淹死?听话,把手松开。” “我不!”我连忙摇头,这个羊皮筏子一浮一浮的,连个围边都没有,好像随时会翻倒,我才不要松手。 萧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又有两个水鬼来袭,他腾出一只手来,一掌一个将其逼退。 这时,训练有素的铁骑们也99lib?纷纷跳入水中,与水鬼们交起手来。 “铁骑们足以应付,我还是先带着你离开吧。”萧左说,伸手拉过水面上漂浮着的一截断板,权当船桨划了起来。一路上又解决掉不少跟来的水鬼,好一会儿,我才偷偷自他怀中探头道,“我们这是去哪?” “方才船行过一个水上绿洲,我现在正回划,如果你放开我的话,半个时辰内应该可以到达。” 我一呆,这才想起自己整个人还挂在萧左怀里,顿时飞红了脸,连忙放开他朝后退去,没想到动作太大,反而差点向后栽倒…… “啊!萧——” 萧左苦笑,一伸手就勾住了我的腰,把我拉了回来。 筏子一阵颠簸,我再度被吓得面色发白。没办法,一遇到水我就没脾气了,只剩下害怕。 半晌过后,筏子竟然还是颤得厉害,我忍不住呻吟道:“萧左,你能不能想办法别让筏子颤得这么厉害?” “我没办法。”萧左笑道,“因为根本不是筏子在颤,是你在颤。” “是……我?” “嗯,是你。” “这么说,筏子,没问题?” “嗯,没问题。放心吧。” 一阵沉默。 “萧左,你和我说说话……这哗啦啦的水声,听得叫人心慌。” “好。你坐好了我便和你说话。” “不要不要!四周都是水,我一看见水就头晕!” “你再不坐好,我保证你不但会头晕,脸也会红。”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看见了晨风和你那位大总管。” “在哪儿?”我立刻抬起头来,便看见了风纤素和百里晨风。 3、惟恐多情 自船舱而出,推开一道小门,下面漆黑一片。 我取出火折,借着火光走下木梯,一股阴湿味顿时扑鼻而来,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非常难闻。 昏暗的光线中,依稀可见舱底杂七杂八地堆放了许多东西,我不禁想到,如果这下面藏有人,他们要攻击我们,那么灭掉我手中的火折子,将是必需的前提——便在这时,我右手一颤,火苗顿熄。 心方惊动,只听耳后“喳”的一声,柔和的火光复又漾开,快得好像从没有过黑暗的时刻。 我回眸,只见百里晨风手举火折子,一双眼睛漆黑,似初见时的锐利,然而对上我的视线时,便变得温润起来。 果然不愧是百里城的第一高手,应变能力堪称一流。我的火折子刚灭,他便燃起了他的。 “我在前吧。”他越过了我。 我盯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把自己的火折子放入怀中。百里城是友是敌,其实很难说清。这一行,不包括萧左,只有他一个百里城的人。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注定在途中全军覆没,百里城只是损失了一个第一高手,而宫家…… “这是什么?”百里晨风忽然回头。 我心神一敛,连忙俯身上前,他指的是角落里的几只麻袋,其中一只被他以刀划破,露出里面卷曲成团的不规则丝状物,散发着淡淡的微香。 “这是竹茹,用以清热化痰的草药。” 百里晨风哦了一声,不再有疑,转身继续检查其他东西。我伸手抓起一把竹茹,它们如粉末般从我指缝间溜走,如果我告诉他,其实它还有另一种鲜为人知的用途,不知他会怎么想。 或是终归无法交心,或是出自与生俱来的防备,我选择了沉默。 转身时看见木架上的一盆吊兰,对于暗不见光的船底竟然摆放着这么一株绿色植物,这情况显然很不合理,因此在我注意到它的同时,百里晨风也朝它走了过去。 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我整个人顿时朝前方栽倒,左臂重重磕在一块镇船石上,挣扎着坐起时,只觉疼痛难忍,整条胳膊像要断掉一样。百里晨风立刻放弃那盆吊兰朝我走了过来,急声道:“你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扶着他的手站起来。 “真的没事?” 想用微笑来表示自己没事,但笑意未到痛意先起,忍不住咧牙抽了口气。 “还说没事,让我看看!”他把火折子交到我手上,不由分说挽起我的衣袖检查伤势,昏黄的光线下,左臂上淤青一片,我本就肤色苍白,因此看上去便显得更加恐怖。 这回抽冷气的人换做了他。 “我们回去吧,萧左那儿应该有药。” “萧左——”我开口说了两个字,又停住,见他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便微微一笑道,“他似乎什么都有。” 百里晨风点头道:“他是个妙人。” 这答案如此含糊一语带过,却不是我所要的。于是我干脆直接问道:“他真的是天下第一败家子吗?” 火光映着百里晨风的眼睛,我知道自己此刻依仗的是什么,也知道一个不慎可能会导致无法收场,然而,我愿意一赌,赌他会不会对我说真话。 “风姑娘。”沉默许久后,百里晨风终于开口,“无论他是谁,我保证他对宫家没有恶意。” 我凝视着他,半响,收回自己的目光,转移话题道:“我们下来得够久了,上去吧。” 百里晨风的回答给了我两个讯息:一,萧左不是天下第一败家子;二,他的真实身份不便透露。 当一个人在江湖中的所有传闻都是假的时,说明他必有所图,那么萧左,他图的又是什么? 百里晨风先自上楼,我提着裙子跟在后面。木梯一共十二级,在第十级时我忽地放慢脚步,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在底舱微弱光线中摇曳生姿的那一盆兰花。 我不喜欢它,既然长在如此阴暗之处,又何必生得这般明艳多情? 我悠悠地转回头,不过是挽了挽鬓边的发,木架上的兰花已迅速枯萎。 百里晨风转身朝我伸手,我将手交给他,忍不住盈盈一笑。舱外的阳光温柔地映亮了我的半个身子,在这一瞬间,砰的一声,船身猛地一震。 巨大的爆炸力顿时将我整个推出舱门,幸而百里晨风已经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开我。?99lib? 果然,一只胳膊迅速过来挽住了我的腰,带着我纵身一跃,跳入冰冷的水中,接着好一阵子天旋地转,倾天巨浪席卷而来,像要将我活活吞噬,然而于这样的惊魂时刻,百里晨风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响起:“我们遇敌了!” 我在他怀中扭头,看见那艘船自中间断开,慢慢地沉下去。正午时分,河水像染了金光般的晃眼,一闪一闪的,把一生的记忆都闪烁出来。不知为何,我的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百里晨风一边喘气,一边伸长手臂拖来离我们最近的一片船板,道:“下舱前我们的船正好经过一片水上绿洲,如果我们现在往回游,应该能在半个时辰内游到那儿。” “可是——”我放目四看,只见黄水茫茫,涛声起伏,竟不见其他人影,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了我跟他两个人,“不知道大小姐他们怎么样了……” “有萧左在她不会有事的。”他倒显得毫不担心,难道萧左真那么神通广大?刚那么想,就见百里晨风把船板推到了我面前,急声道,“抓住它,我拉你走!” 我咬了咬唇:“我会游泳!” “我知道你会,但是以你的体质,根本游不远。” 我有些不甘地望了他一眼,但看见他眼中的担忧时,心就莫名其妙地颤悸了起来。在思绪一片紊乱中我抓住浮板,乖乖地任由他带我往回游不再多言。 风纤素,他是自愿的,你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他有义务救你,即使没有他,你也不见得就会死,你不必感动…… 可是在危难时,总是他第一个在我身旁保护着我,也只是他会把我的孱弱放在心上,处处照顾着。他,可是个有心人哪。 有心人又如何,除了知道他是百里城第一的高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如此隐晦,就是危险,风纤素,那是危险…… 我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若因此错过一个真心待我之人,可会后悔?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真心,就算真心又能持恒多久?你若试图相信真心,你会后悔的!风纤素,你会后悔…… 我死命咬住唇,紧张得指关节都因太用力而开始发白。 浮躁是我的老朋友,它总懂得挑选最恰当的时机前来拜访,尤其在此刻,身处汪澜之中,本就身似浮萍飘无定踪,再这么一折腾,顿觉心血翻涌,抑郁难忍,就在这时,一声音大叫道:“纤素姐姐!” 大小姐!我整个人一震,像在六伏天里浇淋了盆冷水一样,一下子从头凉到脚,所有的悸动、烦乱、胡思乱想通通消失。抬眼处,看见一只羊皮筏子悠悠而来,一人愁眉苦脸地操桨,一人却舒舒服服地坐着。 不消说,划浆的那人是萧左,坐着的那人是宫翡翠。 我人还泡在水中,嘴上已关切地询问道:“大小姐可有伤着?” “没有没有!”她笑嘻嘻地边说边拉我上筏,指着萧左道,“爆炸声刚响,他就……和我一起跳到排子上去了。” 我瞧着她面色微微有些发红,心念一动,已经想到她肯定是被萧左抱着跳入筏中的。 当下转头向萧左,淡淡笑道:“那么,真要多谢萧公子照顾我家大小姐了。” “呸呸!你谢他做甚?”萧左还没来及说话,宫翡翠已经大声接过话茬,用眼角瞟着萧左,嘀咕道,“他还说什么只要我们不大声,水鬼得不到指示就不会有动作,结果还不是沉船了。” “这么快就过河拆桥……”萧左喃喃地嘟囔一句,苦笑道,“你以为爆炸乃水鬼所为?” 宫翡翠瞪起眼道:“不是么?”?99lib? “不是。”百里晨风接口说,“只有自内部爆炸,才能把那么大的一艘船毁于瞬息。” 我皱眉,环顾四周道:“可水鬼都潜伏水下,船上除了杜三娘和她老爹还有几个舵手外,并无他人,那么究竟是谁引爆了船只?还有,那些人都去哪儿了?怎么就你们两个?” 宫翡翠撇嘴道:“什么老爹,分明是她相好的,一爆炸后,大家都落了水,铁骑们正在跟那帮水鬼纠缠着呢……”兴许是我看她的目光有些讶异,她的脸红了红,小声道,“我不会游泳,萧左又身 8d1f." >负宝贝,就先行离开了。” 萧左见她面有愧色,便把话题扯开道:“晨风,方才船行过一个水上绿洲,你可留意?” 百里晨风点头道:“我们正是想往那里去。” “好,待到了再放信号通知铁骑们前来。事不宜迟,我们快往那儿划。” 百里晨风目光一转,看到了我,“风姑娘被硬物撞到受了点伤,你的药呢?” 萧左朝我看过来,目光颇有深意,“风总管……风姑娘的脸色似乎很差。” 我一怔,怎地他也改口叫姑娘?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酸甜难辨。 挽起左袖,只见原本的淤青里渗出一粒粒红点,天生弱质,稍加碰触即成伤害,更何况那重重一撞? 萧左轻吁口气,摇头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道:“晨风,你这可不对了,竟然让风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 当然,哪像你,把大小姐保护得那么好,全身上下别说磕伤碰伤,连滴水都没溅到。我当下笑笑道:“我是在舱底时自己不小心绊倒的,与他人无关。” “对了,你们在舱底发现什么了吗?我真是想不明白船是怎么炸了的!”宫翡翠问。 我看看萧左,又看看百里晨风,决定将最初的发现说出来:“那个……其实,我们在舱底发现了一样东西,但我当时没怎么注意到,直到爆炸后才想起来……” “什么东西?” 我缓缓道:“竹茹。” 宫翡翠不解道:“竹茹?好像是种草药吧?” “是草药,但——”我看见萧左的眼睛眯了起来,沉声道,“它也是火药。” 不错,竹茹,毒药烟火的必要配方。舱底既有竹茹,想必火药早已埋放好了,却因我受了伤,所以没来得及把它找出来。 一念至此,不禁目露羞愧,颇有些不自然地望向百里晨风。他看着我,低声道:“这一切显然都经过了精心策划,无论我们看不看得出来,都在劫难逃。” “不错,现在我们还是先想下一步该怎 4e48." >么办吧。”萧左说着,站了起来,“绿洲到了。” 我转眸,但见一片绿色迎面而来,羊筏已靠岸。 4、实在聪明 黄河中的水上绿洲为数众多,规模有大有小,大的方圆可达百里,俨然一座滩涂岛屿,小的却只有丈许,如沧海一粟。 我们登陆的这个绿洲,规模适中,虽不算太大,倒也足够容纳百余人。 风纤素似乎伤得不轻,虽有百里晨风搀扶,还是在下筏之时差点跌倒。饶是如此,她仍在双脚刚站稳后便回身向我伸出手道:“草地湿滑,大小姐,我扶您。” 偏巧就在这时,已从另一边跳下筏的萧左也对我伸出了手……这一左一右的,倒像约好了似的。 萧左见状,跟风纤素同时怔了怔,忽而一笑,道:“风姑娘手上有伤,还是我来吧。” 说着,也不管风纤素并未把手缩回,径自牵过我的手…… 手上传来他的温热,我不禁想起方才和他双双置身筏中的暧昧情形,顿时红了脸,一边嚷着“我自己来,你们谁也别扶”,一边摔手,生怕萧左不肯放,摔得还很用力。 没想到他一听立刻把手松了,而我则因用力过猛,重心不保,筏子就造起反来,左右摇晃个不停……我虽练过轻功,但我不是神仙,在失去重心的情况下如何提气运功,顿时前仰后伏,手忙脚乱。 正狼狈不堪,忽觉轻风拂面,眼前人影一闪,转瞬我就被腾空抱起,再落下时,两脚所踏之处,已经是柔软的芳草地。 “还说自己来,差点摔进河里了不是。”耳畔响起萧左淡淡的语声,“下次别这么倔了,知道么?” 呀!他竟然教训起我来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想都没想,一拳就捶上他的脑袋,趁他惊愕的功夫跳出他的怀抱,冷笑道:“别以为你救过我就能对我指手划脚,门儿都没有!” 萧左的脸色顿时一变,清亮的眼神也被乌云荫蔽,静静地盯了我半晌,忽一点头,转身就走。 呃,他怎么……我下意识地张了张口,想喊住他,眼角瞥到风纤素又是好笑又是好奇的表情,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那厢,萧左已在西边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坐定,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地上的一株草,就这样一直看、一直看…… 我怔怔地瞧着他,耳中充斥着黄河水起伏荡漾的“哗哗”声,突然间,委屈就像潮水般涌上..心田,我背过身去,道:“纤……” 刚说了这一个字,觉察到自己鼻音浓重,便咬住了唇,半晌才接着道:“纤素姐姐,我们去看看四周环境吧。” “好。”风纤素应着,抬眼看向百里晨风,竖起一根指头,指了指萧左,又转向我说,“走吧,大小姐。” 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抬起腿,下意识就欲向东走——萧左在西边啊。 可是下一瞬,我就又改主意了——他在西我便要朝东么?凭什么我要躲着他! 我又没错! 我咬了咬唇,忽然一把挽住风纤素,拧身便向西走去。 随着和萧左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也把头越抬越高……一步、两步、三步,我与他已经近在咫尺……我高昂着头,专注地盯着那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的太阳,仿佛它突然变成了方的。 但老实说,就算此刻太阳真.的变成方的,恐怕也无法让我忽略那个静坐无声的人的存在。 他发什么脾气嘛?我自小便那样倔,如果他希望我改,不会好好跟我说么?搞成现在这样算什么,连话都不说一句……太阳好刺眼呐,我的眼睛都被刺疼了…… 我、我该不会是要哭了吧? 便在这时,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百转千回到我心悸颤不已,五脏六腑似被熨烫过。 我的双腿就像灌了铅,沉重到再也不能被我的意志所驱动,定定地站在那儿,一步都迈不出去。 风纤素向前走了几步,也站住了,回首道:“大小姐?” 我怔怔地瞧着她,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时复闻身后衣袂窸窣,两耳终于再度听见那把熟悉的男声:“风姑娘,绿洲上蛇虫甚多,你又有伤,还是跟晨风在滩头等待铁骑吧……我陪她便是。” 他的语音刚落,一阵风夹带着水气扑面而来,我顿觉精神一爽,全身上下都流窜着一股暖意,连那本来看上去很是没精打采的太阳,此刻都精神抖擞地对我露出笑脸,我便也傻呵呵地对它笑了笑。 一转眸,瞧见风纤素询问的眼神,我连忙把笑意一收,故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唔,我倒忘了你手上有伤,还痛着吧?既然这样,你就回去好了……” 有他陪我就够了。 我在心底加了一句,不禁又咬着舌尖笑起来。 “那好。”风纤素先是怪模怪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萧左,“对了,如果有船只经过,我们是否需要拦截?” 萧左说:“如果看见那大官的船便截下,别的船只就算了。恐防有诈。” 风纤素想了想才点头道:“不错,那大官告老之事早已安排妥当,定然不可能被敌人利用……如此,我便回滩头守候吧。” 说着,又瞧了我两眼,这才往回走去。 咦,难道我脸上突然长出朵花来了,她怎么那样看我?我忍不住用目光追随她的背影,一转头却看见萧左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笑意未消,很是不该被他看见,慌忙又想转回去,耳中听他叹道:“真是个小丫头,又哭又笑……” “谁哭了?”我用力抬头瞪他,没想到这一瞪之下,眼泪竟真的掉了出来,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我在哭?我真的是在哭! 天呐!这不能怪我!都是泪珠在眼眶里蓄得太久,自己都麻木不觉了。 怪不得风纤素的眼神那般奇怪,我这又哭又笑的,情形当然很是诡异。 完了完了.?,这次真是羞死个人! 我在心底呻吟了一声又一声,面上想必也是阴晴不定、变化多端,萧左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响亮得那叫一个肆无忌惮,还一边笑一边说:“虽然被你气得半死,但是能看见你这副模样倒也值了!喂,你知不知道,你傻兮兮的样子真是可爱至极!” 我呸!这家伙到底会不会讲人话?我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抬起手——“砰”! 再次一拳捶到他头上。 “哎呀!” 一声惨呼出口,我捧起自己可怜的手,差点再次落泪……痛啊!痛死我啦!这家伙的头莫非是铁做的?上次打他时怎么没发现? 萧左负手而立,由我在旁又叫又跳地折腾,施施然道:“随手打人不是什么好习惯,第一次我可以让着你,这第二次嘛,可就不成了。若让你养成习惯,将来……” “将来?”我抓住这两个字,立刻问到他脸上去,“什么将来,啊?” 他瞧着我笑了笑,却不说话了。 “哼!”我从眼皮底下瞟着他,冷哼道,“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你知道?”他似乎愕了一下,有点心虚地试探我,“你知道什么?” 我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只见他——哈!只见这个无论何时都一脸恬淡、好像天塌下来也能当被子盖的萧左大少爷,在我的目光注视下,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一副又不安又期待又有一点慌乱的神情! 我心中好不惬意,因而又故意磨蹭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觉得我年纪小,家世又好,武功也不弱,怕我将来养成仗势欺人的习惯呗!” “什么?”萧左的脸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多姿多彩,五颜六色变换个不停,煞是好看,连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 我心中不住偷笑,却又有一点点诧异:就算被我说中了心事,也用不着这样夸张吧? 于是我抬起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什么你你你的!我知道,你也是一番好意,谢谢你啦!” 萧左骤然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仔仔细细把我瞧了个遍,突然一抬手,抱起拳,认认真真地说:“宫大小姐,我的姑奶奶,这样都能被你想到,我佩服你,真的,我简直佩服死了你!” 当然了,我多聪明!我得意地摇头晃脑,学着他的样,也一抱拳,道:“好说,好……” 第二个“好说”并没说完,因为就在这时,滩头那边突然传来风纤素的声音:“大小姐,铁骑回来了。” 5、水意两难休 与铁骑们一起来的,还有一艘大船。 一眼扫去,但见诸人虽衣发俱湿,却无多少狼狈之色,久经训练,果然兵用一时。一人自丈高的船头轻轻跃下,落在我面前,曲膝道:“恭请大小姐、大总管和两位公子上船。” “战况如何?” “水鬼五十人,死四十,十人不知去向。我方死十二人,伤五人。” 死的比伤的多,可见战况之惨烈。 宫翡翠在萧左的搀扶下正要上船,听到这里便问道:“那个杜三娘和她丈夫呢?” “杜三娘遁水而逃,她丈夫死了。”铁骑领队自怀中取出一只镯子,“但她在水遁前却将这只镯子朝我们丢了过来。” 我伸手接过,但见银光闪亮,花式古雅,正是先前杜三娘臂上所戴那只。 宫翡翠凑上前瞧了一眼,喃喃道:“逃便逃了,留下这只镯子做什么?”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大小姐,还是先上船再说吧。” 宫翡翠点头应允,一边上船一边问铁骑:“你们怎么弄来的这条船?” “回大小姐,途中正逢那位告老还乡的大官,原来是曾参加过珍展的前礼部侍郎史大人,得知我们遇难便主动借船。” 宫翡翠“哦”了一声,我想了想,道:“大小姐,是不是赶上去向人家致谢?” “好。”宫翡翠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去便去吧。” 我转而吩咐舵手道:“追上史大人的船。” 舵手领命而去,我倚在甲板栏杆上,看着船下翻滚的浪花,想起刚才船沉落水的一幕,恍若隔世……诸事不顺!为何这一路行来,偏偏诸事不顺? “怎么了?”百里晨风跟上来问。 我幽幽叹道:“传说大禹治水时,用神斧将高山劈成人门、神门、鬼门,泄黄河水东流入海,故而取名三门峡。那么从此穿过,便像是在三界中选了一回,为人为神或为鬼,可能自知?” 百里晨风的眼睛迷离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便一笑带过道:“我们此行,至百里城后,能见到那位了不起的义子么?” “你想见他?” “非常。”好奇是人类的天性,我也不例外,不过我更想确定的是他和萧左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疑点已经纠结许久,若无答案,实在不甘。“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百里晨风还未回答,一声音已飘过来道:“如果风姑娘关心的是他是否真如传说中那样百毒不侵的话,我倒是可以代为回答。” 我转头,看见了笑嘻嘻的萧左,一双眼睛晶晶亮。若他以为如此我便会窘迫不安那就错了,我微微而笑,顺着他的话道:“那么,就有劳萧公子解我疑惑了。” “我的答案是——城主义子再怎么百毒不侵,遇到风姑娘,也要玩完。” “你确定?” “非常。”他学着我的口气说,为了表示肯定,还用力点了下头,可那双眼睛里分明满是笑意。 信他?除非我是白痴。 想从百里晨风那打探点内幕的计划就此被萧左打断,于是我干脆放弃,转头看着河水道:“再过半个时辰后便可到壶口,说起来,我们虽比原计划慢,但还好慢得不是太多。” “不,我们不在壶口靠岸。” “也好。”我丝毫不觉意外。不知为何,我就是料到这个狡猾无比的少年会临时改变路线,当下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句:“那么,萧公子的新计划又是什么?” “我们在韩城下船,取道渭南,再入骊山。如此一来,山中一窝鬼必定想不到,计划全乱。他们愈乱,于我们便愈是有利。你说是不是,风姑娘?” 我淡淡道:“萧公子是我们的领路人,自然一切由你决定。” 萧左望着我,眼中神采忽闪,当我想去捕捉些什么时,已消失无影。就在这时,宫翡翠走出船舱朝我们走了过来,“你们在这聊什么?可猜出是谁在背后搞鬼了么?” 搞鬼? 见我迷惑,她扁扁嘴巴道:“就是那个杜三娘啊!虽然她玩的把戏不怎么入流,不过如果接下去都是这些美人计什么的,难保某人不会浑浑噩噩就中了圈套。” 萧左尴尬地咳了一声,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很有趣:虽然他总能气得宫翡翠七窍生烟,但反过来,能让他困窘无语的,也只有宫翡翠。 百里晨风沉吟道:“杜三娘应该不是山中一窝鬼那边的人。” “不是?”我向他看去。 “我觉得不是。”他回答说,“否则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赶到渡口早早等着我们上钩。” “那就奇了,难道觊觎宝瓶的还另有一帮人?” 萧左忽然阴沉沉地插了一句:“也许对方觊觎的不是宝瓶。” 宫翡翠疑道:“不是宝瓶,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也是大家想知道的,因而都非常慎重地等着萧左回答。 谁料他却摸了摸下巴,悠悠道:“哦,那可说不准了..。也许是哪个头头瓢把子什么的见宫大小姐娇美如花,想抢回去当压寨夫人也不定……” 我以为宫翡翠必定会生气,谁知她只是白他一眼,轻啐道:“呸,没个正经的。”脸反而渐渐红了。 看到此处,心中忽然一动。宫翡翠今年十七,若非因老爷去世,她为父戴孝一年,这个年纪早该择婿而嫁,但她心高气傲,素不将天下男子放在眼里,这回却因送宝一事与萧左有了交集,瞧这模样,莫非…… 刚想到这,一铁骑高声道:“禀总管,我们已追上了史大人的船。” 这么快?倒像是故意等着我们似的。我忽而一笑,转身瞧向船舷另一边,只见多艘大船并水而行,其中一艘最大也是最华丽的船上,一老头走出船舱,笑着朝我们拱手道:“对面可是宫小姐和风总管么?老朽史岩,在这有礼啦。” 我看看宫翡翠,只见她已收敛了先前那副小女儿模样,微微颔首回礼,又是矜贵又是慵懒,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知道她不喜应酬,便命铁骑放好船板,亲自过船去,还没到史岩已一把迎上来相扶道:“怎好劳动风总管亲自99lib?过来,小心小心。” 我刚自微笑,目光忽顿,只见史岩身后还站着一个小孩,十一二岁年纪,粉嫩嫩一张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可爱至极。“这是……” “哦,这是我孙儿子玉。”史岩拉过身后小孩。 “好漂亮的孩子!”我蹲下身,平视那孩子清澈的眼睛,柔声道,“姐姐送你个见面礼。” 说着自颈处摘下一条链子,放入他手中。 说是链子,其实不过是条红线,系着块碧玉坠子,线虽普通,那坠子却相当精致,上面镂刻着千古名词 href='/article/2877.htm'>《卜算子》。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我曼声吟哦着词中名句,不知怎地竟然念错了,顿时把声一收,赧然笑道,“哟,瞧我,错了!怎么是‘我住长江尾’呢……罢了,子玉,这玉送你,将来你可以送给你的心上人。” 子玉见那玉坠小巧,顿时接过去把玩起来。 史岩呵呵笑道:“小孩子不懂规矩,谢谢风总管了。” “哪里,是纤素要谢谢大人相救之恩才是。” 彼此寒暄一番,我提裙回船。百里晨风在那头接我,目光柔和得像被水漂蚀过一样,“想不到名满 5929." >天下的紫萸香慢,竟如此喜欢小孩儿。” 我笑笑,并未言语,萧左却插话道:“我看那个小孩也很喜欢风姑娘。” 只见他盯着对面船只,若有所思道:“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你。” 我回头,正好对上子玉的视线,风声呼呼,两岸景物飞般掠过,惟有那双眼睛,直勾勾地一直看到心中来。 那烟波浩渺中,一切都恍惚了起来,卜算子里另一句话鲜明浮起——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风儿吹鼓了船帆,飞快驶向我们此行水路的终点,也是黄河最后一个埠口——韩城。 1、小城贵客 行船于第二日晌午时分抵达韩城。 下得船来,这个陕边小城着实令我吃了一惊,本以为只是个破败不堪的小镇子,孰料竟是如此的古朴雅致。 我们一行人走在城区之中,左右俱是门楣上耸立着琉璃脊兽的陕风小楼,往来之人也大都衣着得体、神情安详。 刚在黄河之上经历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突然见到此番富足安乐的景象,我自然心情大好,侧目朝风纤素等人望去,也都是一脸的惊讶赞叹,只有萧左一副怡然状,轻车熟路地带我们.走进一家规模不算很大、却十分干净整洁的客栈。 这家伙,莫非他是属耗子的,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 我为这一想法扑哧笑出了声,萧左瞧了我一眼,摇头道:“就算知道可以大吃一顿了,也不用笑得这么开心吧!” 说着,又去吩咐小二上茶点菜。 捧一杯清茶在手,瞧着街市中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不禁叹道:“真没想到,这个韩城竟然如此繁华。” 萧左微微一笑,啜了口茶道:“韩城虽小,却历来就是文化名乡。俗语道‘朝半陕,陕半韩’,意思就是说韩城人在朝做官者非常多。而且,大文豪司马迁的故乡便在此处,难道大小姐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又来跟我卖弄!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自认识他以来,我做得最多的动作便是这样去瞪他,可是这一次,连自己都感到和以往有着很大区别,仿佛带着点赞叹和钦佩的味道,不禁有点气馁。 萧左却又笑了,语带惋惜地说:“可惜要赶路,否则我倒真想带你去瞧瞧司马迁祠堂、大禹庙和魏长城。古往今来,这些古迹不知引得多少文人骚客驻足赏吟,‘关中文物最韩城’啊!” “谁要你带!”我虽嘴硬,心头却是一动。 这一路行来,诸事不顺,若能放下一切痛痛快快地玩一场,该是何等惬意…… 正心痒难耐,只听外头一阵骚动,却是老天忽然下起雨来。 这种紧邻黄河的城镇,本就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本地人倒是习以为常,却苦了那些外地游客,一时无奈,只得纷纷就近找地方避雨。 我们所在的这家客栈的大堂,也哗啦啦涌进了不少人。 有一行人,似是大户人家出游,其中一名看似小妾的女子,容貌甚为甜美,穿戴也很华丽,许是看萧左年轻俊秀,不由得多瞄了几眼,却不想被她那老爷发觉,当众打骂起来。那女子被打得躲无可躲、藏无可藏,竟直奔着萧左而来,哭叫:“公子救命。” 萧左本来正瞧着我微笑,突然被扰,竟然也不显意外,转过脸去淡淡瞧了几眼,悠然道:“你既嫁了那只‘汤圆’,打你几下忍忍便罢,你不知道你没被他压死已属万幸了么?” “噗——”我将一口茶喷了出去,这家伙说话也太损了吧?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他对我还算口下留德了! 再看那老爷,白生生、圆滚滚的,可不活脱脱一个汤圆吗? 我与大堂内众人忍不住一阵爆笑,连风纤素都忍不住轻笑出声。 那胖老爷闻言,气得眉毛都绿了,也顾不得追打小妾,连声喝令家丁包围上来,“臭小子,只要你向我磕三个响头,叫声‘爷爷饶命’,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如若不然,嘿嘿,今儿叫你小命不保!” 萧左也不动怒,淡淡地问:“叫什么?” “爷爷!” “不用喊得那么亲。”萧左笑道,“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孙子,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穷霉呢!” 众人哄堂大笑,笑声中夹杂着胖老爷的怒吼声:“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 我不禁冷笑——明明是他的小妾想勾引萧左,这会儿反倒成他有理了?仗着自己人多是么?哼,真真是些仗势欺人的东西!他若敢动萧左一个指头,看我不把他们往死理整! 一念至此,我猛地拍案而起,喝道:“吵什么吵,想……” 话还没说完,忽见街上飞驰而来一队人马,急停在客栈门口,十来匹坐骑的动作竟如出一辙,可见来者骑术精湛。 这十来个人走进大堂,为首的那名汉子全身肌肉劲爆,双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外家功夫的高手。 一看见这汉子,客栈老板立刻连滚带爬地从内堂奔来,战战兢兢地合手立在这汉子的身边,惶恐道:“小人不知大王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请大王恕罪!” 说着从怀内掏出一个包袱道:“这是这个月的份钱,大王请点收。” 我暗自一惊,怎么?这光天化日的,竟也会遇上强盗? 再看风纤素,正目光闪动,也似在猜测这些人的来历。 只有萧左和百里晨风,仍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安安稳稳地喝着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见状,便对铁骑做了个稍安毋躁的手势。 可惜的是,就算我们一行人能无动于衷,客栈里其他的客人却顿时大乱,有钱的拼命把包袱往桌下藏,没钱的一心算计着如何逃命,女人在尖叫,孩子在啼哭…… 为??首的那汉子皱着眉,陡地大吼一声:“统统给我闭嘴!”直如半空中炸了个响雷,客栈里立即静了下来。 那汉子冷冷地环视一遭,被他瞪到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他这才继续说道:“今天是‘黄河五龙’迎接贵客的好日子,整个韩城同庆。我们的这位贵客不喜杀戮,所以今天所有买卖全部停止,过路人等在今天统统不收买路钱;这位贵客不喜喧哗,你们都给我好生坐着,少说话,多喝茶,待我们迎宾礼毕,你们再各自散了去。” 说完,那汉子便坐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眺望来时的路,似在等人。 那胖老爷的家丁?本来个个凶得像土匪,可现在真的强盗来了,却吓得小鸡似的,动也不敢动。 整个客栈一片死寂,除了我们一行人,其他各人均吓得面目抽搐,体如筛糠。 不多会,大街上又驰来一队人马,看着装打扮就知道和第一批是同一伙人。 这队人马大约二十人左右,下马后连话也没说,从马鞍上卸下洗刷用具,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这是做什么?我索性托起下巴好奇地看着。 不单是我,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四周寂静,只听得见众人的呼吸声和碧丝竹帚划过青石地面的沙沙声。 而后大概一柱香时间里,前后又来了两批人马,他们支起防雨棚,最后居然还铺上了迎宾长毯,然后排成两排笔直站好,果真是训练有素。 哈!真不知是哪位贵客,竟有如此排场! 等这些人全部收拾妥当,街上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者只有一人一马。 此人一袭长衫,风度翩翩,却是个清秀的书生。 他一下马,前面来的那四个为首的汉子都起身叫道:“大哥。” 我暗自又是一惊,心道原来这书生竟是黄河五龙这伙强盗的首领。 只见这书生气质淡雅如菊,举手投足自带着一派清华,一双眼睛却锐利如刀,打量一下四周的布置,点头道:“都准备好了,随我一起去迎接客人吧。” 随即,五个人一起走进客栈,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要接的那位贵客已经在这家店内了。 只见黄河五龙径直走到萧左处,抱拳齐声道:“参见萧公子。” 什么?原来他们口中的贵客就是萧左! 我吃惊得简直快跳了起来,萧左却冲我眨眨眼睛,转头微笑着对五龙道:“我取道韩城,本不想惊动你们的……” 那书生皱眉道:“萧公子来韩城,却不让五龙尽地主之谊,莫非是想让我们睡不好觉?” “你这地主之谊,还是不尽为妙……”只见萧左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上次相见,也是你说要尽什么地 4e3b." >主之谊,我便被你灌得大醉三天,连爬都爬不起来!这事儿,你该不会忘了吧?” 五龙纵声大笑,带第一批人马前来的那个大汉抢着道:“三年前那次,老幺因有要事远赴西域,未能与公子一醉,一直引以为憾。今日得见公子,实乃老天有眼,公子定不能叫老么失望啊。” 笑话!我在心底冷哼一声,什么时候萧左倒成了香饽饽了? 萧左尚未说话,就听那书生笑骂道:“这憨货知道你要来,缠了我一宿,说一定要第一个去迎你,缠得我头都大了……” 怪了!我们的行踪一向机密,而且还在半途中临时改道才来到韩城,这黄河五龙又是如何得知的? 此事真真令人费解,我惊讶之余,下意识地看向风纤素,却见她也一脸茫然,显然也被这一突然变故惊呆了。 就在这时,只见萧左拍拍老幺的肩笑道:“好兄弟,今日就为你第一个来迎我,萧左便定要与你不醉不归!” 笑声未绝,抬眼看向我,一挑眉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龙宫逛逛?” 龙宫?什么龙宫? 我瞠目结舌。 2、百里追风 黄河五龙。 我抚摩手中的杯沿,脑中开始思索有关这五人的身份来历,没什么印象,但这客栈老板又对他们如此畏惧,显见在韩城势力不小,这是怎么回事? 宫翡翠扭头对我道:“我要跟萧左一起去龙宫,纤素姐姐你去么?” 看对方的神情分明没有邀请外人同去的样子,于是我道:“我不去了,萧公子,大小姐就劳你多照顾了。” 黄河五龙中的老幺盯准我,笑道:“这位就是紫萸香慢、风总管吧?风总管但请放心,宫大小姐的安全就包在我身上了,少她一根头发,我就提脑袋来见你。” 我微微颔首:“如此多谢。” 宫翡翠当即起身随萧左上马,表情很是兴奋,我和她认识十多年,第一次见她对人如此信任,但凭萧左一句话,便跟了同去。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空如洗,隐隐呈现出轻灵的蓝,投映于策马而行的两人身上,更显得男子丰神隽爽,女子婀娜多姿。 身后金昭玉粹两个丫头小声谈论道:“小姐和萧公子满配的呢。”看来她们也看出了宫翡翠对萧左不一般的情怀。 我朝客栈老板招手,他犹自惊魂未定,一边抹着汗赶过来一边躬身道:“这位客官您还要些什么?” “跟你打听一下,这五人是何来历?” 客栈老板一怔,迷惑道:“他们不是来请你们的朋友的吗?怎么……客官不认识他们?” 我只是微笑,客栈老板也是个精明人,当下明白了其中的微妙关系,却又露出一副为难之色,想说又不敢说地看着我。 我将一锭银子递到他面前,他眼睛一亮,微微凑上前小声道:“不瞒姑娘说,其实小的也不甚清楚这五人的来历。小店自从开业以来,每月份例一直都是交给‘龙王’手下的,只是从上月起,收钱之人忽然换为这五人,而且从龙门中人对他们的恭敬程度上来看,尤其藏书网是那个老大,大有少主之势,所以小的们暗中猜想,他们定是已拜在龙王门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蓦地站起,再看长街那头,一行人等已经走得没影了。 我怎地忘了,这黄河一带,要数最有权势最有威信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龙王。此人掌管着黄河所有的河道和河运生意,龙门弟子人数之众,仅次丐帮。黄河五龙若非有他在背后撑腰,怎能有如此气派如此风光? 难怪方才萧左说要去什么龙宫,想来早知黄河五龙是奉了龙王之命前来请他。 只是——五龙投靠龙王一事江湖上未曾传出,连我都不知道,可那老幺自报家门“黄河五龙”时,萧左却显得毫不意外,他又是从何得知的消息?宫翡翠这么一去,没几个时辰是回不来的,我们那般着急赶着渡河,以争取避开霹雳堂和山中一窝鬼,却在此处被这五人耽搁…… 我越想越是疑惑,一时间心头转过了无数种猜测,却又一一自行否定,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决定静观其变,以五龙现在的声望,他们担保了大小姐的安全,那必定不会出什么事。既然如此,目前要做的事就是养精蓄锐,等待出发。 想到这里,我转身对铁骑领队道:“你安排弟兄们进房休息,要看病疗伤的送去就医,精神好的去采补干粮,等大小姐一回来,我们就继续上路。这里暂交由你负责,金昭玉粹,你们跟我走。” 百里晨风正在喝茶,闻此便抬起头来,露出询问之色。我对他笑笑,没做解释,便带着两个丫头走出客栈。 有些事情,是不方便在众目睽睽下说出来的,比如—— 买衣服。 绸缎庄的老板一连拿了七八种上等布料出来,见我仍是摇头,有些急了,“这位姑娘,您到底要什么样子的?这些都是小店最上好的货了。” “最贵不等于最好。”我转向旁边货架上的样品,只见角落里有一匹绸缎面色浅蓝,像雨后的天空,当即道,“将那匹拿下来我看看。” 老板叹道:“姑娘果然是识货之人,这是最名贵的香云纱,小店也才弄到这么一匹,只不过,已经被人订下了。” 轻抚绸面,它们水一般光滑地在我指间流淌,“给你双倍价钱,这匹香云纱归我了。” 老板显得很为难,“这个……小店做生意向来诚信……” “五倍。”我轻轻二字止住了他的所有为难。诚信?诚信只不过是差价不大时的一种投机,宫家商贾出身,自然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其中的道理。果然,老板连忙点头。 “且慢,你现在就找几个最巧的裁缝帮我做成衣裳,时间要快,可能三个时辰后我就会派人来取。另外我还要最好的内衣鞋袜各五套,这是尺寸。”见他又露出惊愕之色,我将一张银票递到他面前,看到上面的数字,他终于不再说话。 走出绸缎庄时,金昭在身后兴奋地说:“那缎子好漂亮,大总管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谁说是我穿?” “不是你穿?” 我垂下眼睛:“那是买给大小姐的,给的尺码也是她的。” 金昭玉粹吃惊道:“我们还在奇怪呢,大总管向来不讲究吃穿,怎么这会竟破天荒地买起衣裳来了,原来是给小姐买的。没想到大总管连这种小事都考虑得这么周道。” 小事?我淡淡一笑,在我看来,这可是大事一件。 黄河遇难,除了阏伽瓶等宝物尚存外,其他东西俱沉入海底,包括宫翡翠那箱喜爱之极的衣物。这位大小姐自小娇生惯养,此趟为了送宝,着实受了不少苦。她不表现出来,不代表我就可以装作不知道。 这时街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声,凝目望去,见好多人围着一匹白马连声吆喝,..拿绳子套,拿鞭子打,更有一个劲往马背上爬的,但那匹马着实烈性,不断挣扎,硬是不肯屈服。有几人挨了它的蹄子,躺倒在地呻吟不起。 我心念微动,朝他们走了过去,一大汉拦住我道:“姑娘,可别再走过去了,我们正在驯马,小心踢着你。” “驯?”我看那人一眼,他的模样打扮分明是个马贩子,“是偷吧?” 马贩子连忙辩解道:“瞧您说的,我马老三在韩城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了,怎么会做这种事?这匹白马是洛家那败家的少爷打赌输给我的。没想到它这么倔,我们这好几个驯马老手都被它给踹了,这下丢人丢大了!” 我哦了一声,仔细打量那匹马,见它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顾盼之间神骏异常,果然是极品。这时它一阵乱踢乱踹,众人连忙闪躲,不敢再靠近。 真有性格!我朝它走过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伸袖轻轻一拂,一、二、三,白马啪地倒地,昏迷不醒。 转身,看着目瞪口呆的马老三,我微微一笑:“出个价吧,这匹马我要了。” 再回到客栈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问过铁骑,便朝百里晨风的房间走去。谁知他并没有关门,一人坐在窗边独自下棋。 “一人下棋不嫌闷么?” 他抬头看我,露出邀请之色,于是我在他对面坐下,只见棋局上布着一百余枚棋子,黑百对峙,已呈胶凝之态。 “两虎相争。”我故意将声音放得很慢,果然见他整个人一震,“你有烦心之事?” “从何得知?” “棋如人生。”我顿了一下,又道,“百里闻名去世,谁将是下一任城主?义子,还是你?” 百里晨风脸色顿变,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为什么你认为会有两个候选者?” 我笑,笑得云淡风轻,“第一刀客,和城主义子,本就水火不相容。你若告诉我你们的关系很好,我反而会奇怪。” 他沉默。 我拾了一枚白子落下,道:“可以告诉我,萧左究竟是谁么?” “你在怀疑些什么?”他顺我棋路回了一子。 “杜三娘。”我又落下一子,吃去周边黑棋,“连你都不能肯定那女人会不会武功,说明她必定是个一流高手,萧左那么轻易就制住她,你不觉得奇怪吗?” 百里晨风沉吟道:“那么依你之见?” “还有,我们是临时改变行程才在韩城下船的,那黄河五龙又是如何得知?你不觉得其中巧合太多了吗?”见他露出极度惊愕的表情,我笑了起来,拂乱桌上棋局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把每件事情想到最糟,是我的习惯。萧左是你的朋友,你自然是了解他信任他的,对不对?” 他看着我,目光中有很复杂的神色,过了许久,才轻轻一叹,低声道:“风姑娘,你如此多疑,可会觉得孤独?” 我心中骤然一痛,被他这句话撩拨起无限情绪,顿觉自己气息不宁。百里晨风,为何你每每令我如此浮躁? “我只是想要安全,这没有错。”我如此回答他,对此不愿深谈,转移话题道,“对了,跟我下楼一趟好吗?” 他没有问为什么,就跟我下了楼,他此刻对我的信任,是否就如宫翡翠信任萧左那般?不问理由,不问对错……如此一想,胸口悸颤更剧。幸好,目的地已到。 客栈后院的马厩里,传出一阵长啸声,时间算得刚刚好,那匹被我毒晕的白马醒过来了。它一见到我,叫得更是厉害,不断啃咬缰绳想要挣脱。 百里晨风看着这一幕,愕然道:“这个——” 我微笑道:“追日落水而死,想必你痛失爱驹,心里一定很难过。所以,我还你一匹,这匹白马虽不及它,但也算百中挑一,只不过它野性未驯,能不能驾驭它,就要看你..的了。” 百里晨风的眼中露出了灼热之色,但凡爱马之人看见好马,就像嗜武之人看见武功秘籍,多情少年看见美貌女子,其狂喜程度可想而知。 果然,只见白光忽闪,马缰已断,白马得到解脱,立时撒蹄狂奔,黑色披风飞舞间,百里晨风已骑上马背,不过眨眼功夫,便一人一马跑得没了影。 我立在原地,静静等他归来,心中竟莫名地感到安宁,还夹杂了些许欢喜。抬头仰望天空,蔚蓝一片,何其赏心悦目。 足足顿饭功夫后,马蹄声才又响起,侧头望去,百里晨风策马而回,到得跟前轻叱一声,那马便乖乖停足,显见已被他驯服。 我看见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看来驯服的过程并不轻松。 “好马!”他翻身下马,赞叹道,“你说错了,它比起追日来并无不及。” “自古名驹如美人,驯服它,它便臣服于你。恭喜你。” 他意犹未足地摸着马背,忽然道:“起个名字吧。” “呃?” “你送>藏书网我的马,自当由你命名。” 自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开朗,兴许是受了他的好心情的感染,我想也没想就脱口道:“你以前那匹叫追日,这匹就叫追风好了。” 他的目光一下子沉静了下来,顿时让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追……风?风!我姓风,这岂非有暗示叫他追求我之嫌? 一时间双颊烫如火烧,饶我素来自持镇定,面对那样的目光,也觉得手足无措。 我连忙垂下眼睛,却从睫毛底下看见他的手缓缓伸了过来,我下意识地瑟缩,还是没能逃开,一只手已被他轻轻握住,耳中听到他说:“好,就叫追风。” 手上的感觉是温暖的,那温暖如同海洋,在我仍犹豫间已将整个身心柔柔浸没。为什么,百里晨风,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抬眸看他,那张脸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忽然间就模糊了起来。 他笑,声音柔和得像这初春的风,“谢谢你……风姑娘。” 于是我眼中就有了泪光,不知是惶恐,还是怨恨,亦或是还有些其他,然而此时此刻,我已无心去猜。手腕轻转,我从他的手中挣脱,急急忙忙转身离开,不敢去看他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百里晨风,不能,我不能,我不能爱,更不能爱你,不能…… 推门入房,整个人无力地沿着墙壁慢慢滑下,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既乱又痛。我伸手按胸,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结果却发现一事,脸色顿变,那些因百里晨风而有的悸乱不安踌躇纷扰如气泡般瞬间消散。 再在衣襟里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我站起身,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心中一个声音清冷异常—— 杜三娘的那只银镯,不见了。 风纤素,有人从你身上,悄无声息地偷走了它。 3、山中有龙 出了客栈,一路往西行,却是和黄河口岸背道而驰。 我不由得狐疑,既然说去逛龙宫,难道不在水里? 刚想问问身旁策马飞奔的萧左,他反倒先开了口:“雨地湿滑,你还东张西望的,小心别摔了。” 简短的叮咛,低沉的嗓音,带着股说不出的温柔,我的心头骤然一酥,声音也暖起来,“别担心,我骑术很好呢。” “那,可否再骑快一点?”他飞快地接口问道。 我有些愕然,略微仔细地盯了他几眼,不禁惊住——认识他至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眉宇之间露出担忧不安的神色,甚至挥鞭打马的动作,都隐约带着几分失措。 我这才察觉到,不光是他,那黄河五龙也是难掩焦急之色,非但不复客栈中的笑容满面,连话都不再多说一句。 若在往日,我定然早就出声询问,但此刻我却选择了安静,只对萧左笑着点点头,见他目中倏地掠过一抹感激,我又是对他一笑,清叱一声,快马加鞭。 身后一匹马疾驰赶上,是那长衫书生,在急雨般的马蹄声中对萧左说:“他知你此番前来没有先行知会,定是身有要事,本不想耽误你功夫,但是……” “不用多说。”萧左沉声打断他道,“他怎么样?” 书生默然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哽咽:“怕、怕是捱不过今夜。若非怕此事泄露,方才在客栈里我就忍不住……偏还要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我、我真恨!” 我本打定主意不去做那刨根问底的无聊之人,听到这里却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拿眼睛朝他们瞟去。 但见萧左脸色极差,黯然良久才道:“一见你们前来,我就知道定是他出了事,否则也不会跟着你们做戏,只是万没想到……你们,唉!你们怎么也不早点通知我?” 那书生虽然面目清秀,脾气却似很是暴烈,闻言立刻把眉一扬,提高嗓音道:“你是那样好寻的么?若非你 8981." >要渡河,谁知道你已来到黄河流域!” 一听这话,我更是好奇,心道照这样说来,难道只要是在黄河露头的人,行踪就别想瞒过他们?转念一想,觉得也是,他们既然号称黄河五龙,势力自然广布黄河流域,难怪我们刚在韩城露头他们便找上门来。 再看萧左,竟苦笑起来,连声道:“对对对!你莫恼,算我说错了!嘿嘿,书浩,你这‘怒剑’的绰号,倒真是贴切!” 怒剑?这名字似乎有所耳闻,怎地此刻偏生想不起来了……我皱了皱眉,不由多看了那书生几眼,却从眼角瞥见萧左忽自马上腾空而起,如一片云似地掠了过来,..轻飘飘地落到我身后的马背上,自我手中提过缰绳,顿时将我揽了个满怀。 “这样的马速,你就不能老实些么?”耳边响起他略带不悦的声音,但很快就又换为嘻嘻哈哈的语气,“书浩哪有我长得俊,要看你就看我吧。” 我心中满是疑问,也顾不上跟他计较,小声道:“怒剑这个名号很耳熟呢,就是一时想不起……” “怎会想不起?”萧左打断我道,“你只往太行山一带想,必能想起。” 太行山?难道是……我猛一回头,瞪着萧左,试探着问:“夜盗千户,日济万民?” “不错。”他笑了笑,“就是他。” 我吐了吐舌,又瞟了眼书浩,压低声音道:“真真怪了,名震太行山的侠盗,何时成为黄河五龙之首了?” 萧左道:“你先坐正了行么?我实在怕了你在马上动来动去……你坐正了我便告诉你。” “你自然是要告诉我的,否则,看我不……不咬死你!”我恶狠狠地威胁他,自己却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旋即坐正了身子,微微向后靠着,道,“说吧。” 等了半晌,也不见背后的人说话,我心头一动,忽然间想到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是否便要真去咬他?咬他哪里好呢?是肩还是脖子,还是……脸? 呸呸呸!我真真是要疯了,好端端地怎么竟去想这些没脸的事情!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萧左在身后叹了口气,以一种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被我听个一清二楚的音量喃喃道:“还以为真的会被咬呢。” 呀!这人!我的脸一热,而这一点热量,仿佛就已消耗掉我全身的力量,我无力回头,也无力说任何话,只能软绵绵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沉默了片刻,身后再度响起萧左的声音:“怎么不说话?睡着了?” 没等到我的回答,那声音便突然叹着气道:“唉,本来还想把书浩的事说给她听,谁知她却睡着了,既这样,算了……” “谁说我睡着了!”我猛然直起身,扭头向他瞪去。 迎接我的,是早在唇角准备好了的狡黠微笑,以及一双成竹在胸的亮晶晶的眼眸。 “既没睡着,那还不乖乖坐好,听我跟你慢慢道来。” 我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好奇心仍不肯作罢,只得“忍气吞声”地转回身去。 幸好这一次他没再磨蹭,我刚坐好就听他说:“你猜得没错,他的确是太行山‘夜盗千户,日济万民’的侠盗怒剑。至于他为什么会来到韩城,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因为两个月前,他经我举荐,拜到了一个人的门下。” “谁?” “龙王。” 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半晌后才慢慢转过脸沉声道:“你说的是哪个龙王?” “西游记里才有四个龙王,”萧左淡淡地说,“我认识的和你听说的,只有一个。” 不错,我听说过的龙王,只有一个。 这个龙王当然并不是真的龙王。 他是个人——一个见到水就会晕的人。 这样一个旱鸭子却被称为龙王,是因为他是江湖上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将黄河上下大大小小三百余个水舵帮派尽数收归麾下的人。 一个不识水性的人却能控制住以水性见长的河盗们,其手段和谋略可见非同一般。 所以,尽管他并不真的是条龙,却依然是江湖人公认的龙王。 让我觉得难以置信的是,萧左居然连这样的大人物都认识,居然还一副熟得不得了的样子! 这家伙,他到底要叫我吃惊多少次才满意? “你该不会告诉我,我们现在bbr>?要去见的人就是龙王吧?” “我说了我要带你去龙宫,龙宫里住着谁呢?” “龙王?” “答对了。” “可,龙宫不都在水里么,我们怎么走到山里了?” “别的龙王住水里,我们的这位龙王却一定要住山里。” “因为他不识水性?” “又答对了!” 若非亲眼看见,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一整座山的山腹被挖空了是什么样。 坐在甚至比宫殿还要豪华的龙宫大厅里,我忍不住叹道:“我本以为我就够会享福了,没想到这位龙王却比我还会享受。不过,他这个龙宫,怕是也太冷清了些。” 五龙把我们带到这里便退下了,偌大的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就只剩下我和萧左二人,甚至连一个奴仆都不见。 萧左笑了笑,道:“他平时的排场倒也不比你宫家的小,今天这样应该是故意安排的……渴了吧?” 说着,在碧玉台上找了两只酒杯,走到一张由天然珊瑚雕琢而成的小桌边,拿过桌上的金黄色的葡萄酒瓶就要倒。 我见他那副随随便便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呵斥:“主人家不在,你莫乱动别人的东西!” 萧左却不理我的啰嗦,径自倒了两杯酒,顺手就递了我一杯。 我无奈,只得接下,既已接了,便喝了一口。 香滑的液体甫一入口便如同有了生命似的,再难停歇…… 我垂下手时,杯中已然空空如也,一双眼睛却意犹未尽地瞟向那酒瓶子。 “再来一杯?” 耳边响起诱人的声音,我毫不犹豫地答:“好啊!” “哈哈哈哈……” 过于放肆的笑声败坏了我的兴致,盛怒中我仍然听出这并非萧左的声音……幸好,听出。 因为,敢在龙宫这样笑的,除了那个没教养的萧左,便只可能是一个人了。 ——龙王! 我扭过头,便看见了他。 必须承认,我有点失望。 龙王怎么能这样年轻瘦弱?在我想像中,他应该是个高大威猛的老人才对。 龙王怎么能这样和善可亲?在我想像中,他应该是个眼神凌厉的豪客才对。 最最重要的是,龙王怎么会笑得跟萧左那个痞子一样毫无风度? 不过,无论是龙王还是萧左,都一样有笑不出的时候…… 比如,萧左忽然跳起来时;比如,他把酒泼了一身也不顾时;比如,他直冲过去把住龙王的脉搏时……龙王终于笑不出了。 不但笑不出,眼眶还蓦地就湿润了,轻轻反握住萧左的手,道:“好兄弟,不用瞧了,柳神医已经看过,此毒无药可解,中毒后只有一个月可活,今天已是最后的期限——你总该知道柳神医号称‘铁口判官’,说出来的话,绝不是吓唬人的。” 我一惊,这才发现龙王的脸色苍白,眉心似有一点绿气,果然是中毒的症状。 萧左颓然后退半步,手却仍死死地拉住龙王不放,眼眶也红了。 我默默地瞧着面前这一对情深义笃的朋友,心中忽然也难受起来,下意识地摸向系在腰间的化麟锁……我虽有这化麟锁,却解不了“无药可解”的毒。而风纤素虽是施毒名家,却非医人圣手,虽然很多人以为两者并无差别,但事实却是——除非自己提炼的毒药,否则风纤素也是束手无策的。 萧左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并未提出要风纤素前来,因为纵使她来了,也是于事无补。 一瞬间,我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只望能找到解决之道以缓解萧左的悲伤。 而他,此刻显然已经忘了我的存在。 我并不怪他,他的朋友就快死了,任谁在这等生离死别的情势下,也再难顾及到其他。 我既帮不了他,最少可以做到不在此刻去打扰他。 室内一时陷入死寂,过了半晌,还是萧左先行打破了沉默。 只见他霍然抬起头,眉目间一片浓郁的杀气,冷声道:“是谁给你下的毒?你但说无妨!莫说刀山火海,就算上天入地,我也不会放过他!” 龙王却笑了,轻描淡写地说:“我一生杀人无数,等自己死到临头了才知道,原来死亡真的叫人害怕……我可以杀别人,难道别人就不能来杀我么?我叫你来,只是想见你一面而已,至于报仇之语,切莫再提。” 我不禁在心里赞叹了一声,甚少有人能如此坦然地面对死亡,此君果然不愧为人中龙凤! 萧左张了张嘴,似还想再坚持一下,眼光忽一顿,又把嘴闭上了。 我这才看见一个美貌女子正从内堂走出。 只见她轻轻走到海龙王身边,颦眉嗔道:“就算是赶着见朋友,也不能穿这么点就出来了呀!你呀,总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 说罢,把搭在手臂上的一件外套披在龙王身上。 龙王就势便握住了她的手,大声笑道:“一时高兴,哪里还顾得上!” 他看向萧左,道:“来,替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内人,娘家姓李,闺名一个晴字……晴儿,他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 李晴不待他说完便万福道:“萧爷,外子常提起你,妾身有礼了。” “萧左见过嫂夫人。”萧左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可惜未能喝到你们的喜酒。” “妾身家事贫寒,双亲早已故去,所以不想大肆操办。萧爷不要见怪。”李晴回道。 “原来如此,我就说你们不至于小气到连喜酒都不摆。”萧左目光闪动,口气似是很不经意地问,“不知嫂子是哪里人?看嫂子的身法,似与山东‘铁扇门’有些相像。” 李晴尚未答话,龙王已经抢着说:“她体弱多病,不曾学武,你这次可看走眼了。” 说着,又转向妻子,柔声道:“你身子弱,这里不比里面暖和,还是不要陪我了,进去歇息吧。” 李晴顺从地起身,向萧左略一躬身,便回房去了。 她一走,萧左和海龙王两人俱是不说话了,我自然更是无从插话。 沉默了半晌,萧左只是拿等待的眼神看着龙王,龙王不由苦笑一声,慢慢道:“我知道你满肚子疑问,你是个聪明人,难道非要逼我说出我不想说的话么?” 萧左淡淡道:“我不想逼你,但我也不想眼看着我的朋友死得不明不白。” 龙王道:“不明白的是你。” 他的笑容虽然苦涩,眼中却充满柔情,缓缓道:“能死在自己心爱的人手里,我已觉没有什么遗憾,只盼我死后她能消除心中仇恨,好好地过完一生……你莫劝我,你若是爱上一个人,就会知道我现在的心情。” 萧左突然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道:“人算不如天算……铁扇门明明被你灭门,现在却偏偏冒出个女子,又成了你的妻子……难道真是天意……” 龙王笑道:“世事均为天意,人与人的相聚,更是如此。看来你现在多少也明白了些这道理。”说着,抬眼向我看来,对我作了个揖,道,“在下与萧兄弟多日未见,一时情切,竟把如此美人忽略在旁,还望宫大小姐恕罪。” 我着实钦佩他这等以死抵消仇恨的气度,当下笑道:“你们乃肝胆相照的朋友,乍一相见,自然无暇顾及其他,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龙王闻言立刻把眉一轩,仔细把我瞧了瞧,又看了看萧左,含笑道:“不错,不错。” “本就不错。”萧左忽然也笑了,一向淡淡的目光也变得别有深意起来。 我感到面上一热,连忙把头垂下,咬着唇支支吾吾地说:“你们,想是还有话说。我想去别处走走,不知方不方便?” 龙王尚未表态,萧左已抢着道:“好,你去吧,只是莫走远。再和他说上几句话,我们便该回去了。” 我知他想多留些时间给龙王夫妇,便“嗯”了一声,又对龙王笑了笑,抬步向外走去。 刚撩起客厅的珠帘,就听身后萧左对龙王说:“其实我此番选在韩城下船,本也就是为了找你。” “你找我,不外乎又是要我帮你辨别什么东西……” “不错。若论辨别物品的眼力,天下谁能比得上你。” 我的脚步一顿,犹豫片刻,终还是转过脸去,正好看见萧左从怀中掏出一个由黑布包裹着的物件,递向和他相对而坐的龙王。 由于他是正面对着我的,是以看见了我回头,先是抬眼冲着我一笑,接着又对我挥了挥手,一脸的坦荡。 我的心顿时一松,暗自觉得好笑,就算他有什么秘密,那也绝对不会对我不利的,否则这一路上,他真真不知有多少机会来害我,又何必等到现在? 我呀,真不知在这儿瞎怀疑什么! 一念至此,不由对萧左心生愧疚。 这时龙王已低下头,因为他是背对着我的,所以我只能看见他双手展开包裹的动作,却看不到包裹内装的是什么东西。这种情况下,我若再张望下去,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快步向外走去,仿佛这样便能表示我对萧左的放心一般。 出了这个厅便是一条灯火辉煌的长廊,左右墙壁俱架起碧玉台,上面展示着各种珍宝,我立刻来了兴趣,一一鉴赏过去,越走越远,身后隐隐传来龙王的声音:“黄河流域的水鬼……从未用过这种水靠……用这种水靠的,就算出现在黄河,也肯定是外方人……至于这个镯子……” 镯子?好呀!萧左的身上还藏着这种女人用的东西? 我撇了撇嘴,突然看见前方碧玉台上放着一顶精美华丽的凤冠,顿时无心再听,一阵风似地冲上前去……就这样>边走边看,不消盏茶功夫,我便觉无趣,幸好就在这时萧左自后面赶上了我,只说了句“回去吧”便闷头向宫外走。 我见他脸色悲痛难忍,呼吸杂乱沉重,已知他定然是在刚才提前与龙99lib.王做了生死告别,不禁也觉得有些压抑,默然同他并肩走出龙宫。 “萧爷……” 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我回头一瞧,却是龙王的妻子李晴。 萧左见了,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阴沉,冷冷道:“嫂夫人好兴致,跑出来吹山风么?” 只见李晴姣好的面容有着难以掩饰的悲哀,幽幽道:“妾身等候在此,是为了向萧爷致谢,谢你及时赶来与他相见……” 萧左冷笑着打断她道:“嫂夫人客气了,真要说谢,该我谢你才是。你与他成亲不过个把月,便把他照顾得这样好,我这做兄弟的对你,真是感激不尽!” 虽然我知道他和龙王交情甚深,也了解他明知下毒之人就在眼前却不能有所作为的心情,但我还是为他刀子一般锋利的话语感到心惊。 这个男人,一旦动怒,就像出了鞘的利剑一般,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面对萧左逼人的气势,李晴却仍是不动声色,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淡淡道:“萧爷眼力非凡,妾身刚和你打了一个照面就被看出是铁扇门的后人。请问,就算是妾身小心隐瞒,能不能骗得了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丈夫呢?” “龙王眼力卓绝,绝不亚于我,当然是早就看出你的身份了。” “那么,敢问萧爷,他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为什么还宁愿为我所害?” “那是因为……”我若有所思地接口道,“他爱你,对么?” 李晴的目光倏地迷离起来,慢慢垂下头,也不说话,只是那眼泪却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就在我以为她永远也不会回答我时,她却忽然开口了。 “不错,因为他爱我。只是,这一个‘爱’字,又怎及得上他灭我满门的‘恨’?既有这灭门之恨,为何又偏偏叫我遇上了这样的真心?苍天弄人,何曾给过人选择的余地?”她凄然笑着,抬头看我道,“姑娘,你不会明白的。” 不明白吗?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转眸向萧左看去,正巧和他目光相触,彼此的视线就这样融汇胶着、难舍难分……是呀,若非亲身经历,谁能明白? 李晴发出幽幽的一声叹息,对我们福了一福,道:“二位慢走,恕妾身不远送,妾身要去陪伴夫君了。”语毕,头也不回地走入龙宫。 看着她单薄的身躯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我不禁慨叹,世人都说“毒花最美,烈酒最香”,那么爱,怕是比那毒花更美,比那烈酒更香……我慢慢地转过脸,再次看向萧左,看着满山苍翠间他俊朗的面容,隐隐约约地,心底浮现出一句话——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4、得失之间 日近黄昏,我立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晚霞,静默不语。 我不会武功,要从我身上拿走一样东西而不被我发觉很容易,但是我的身旁时刻都有人在,铁骑、金昭玉粹、萧左和百里晨风,要想瞒过他们的眼睛,却非易事。如此只有两个结论: 第一,那人是个绝顶高手。 第二,那人是自己人。 夕色如火,将窗棂染上金边,我眯了眯眼睛,看见远远的河堤那头有几个小孩正在放风筝。虽然距离甚远,但可以想像必定是欢音笑语喜乐无限。 风筝……我眼睛一亮,转身正要推门而出时,有人先我一步敲门道:“大总管,小姐和萧公子回来了。” 我开门而出,果然见楼梯口处,宫翡翠和萧左正一前一后走上来。两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尤其是萧左,竟一脸沉静,甚至带了些许悲痛之色。难道此行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大小姐……”我唤了一声,宫翡翠只是朝我淡淡地点了个头,又扭头去瞧萧左,咬着唇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萧左还未开口,楼下又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凝目望去,原来bbr>藏书网是玉粹丫头捧着一叠衣物跑了上来,“风总管,衣服送来了。” “好,给我,你去吩咐小二,备热水上来送到大小姐房中。”我从她手中接过衣物,转身走到宫翡翠面前,“大小姐,我们进房吧。” 宫翡翠看了看萧左,萧左冲她微微一笑,“我没事,去吧。”她这才跟我进房间。 “一个时辰后出发,所以,大小姐可以趁这段时间洗个澡,换身新衣裳。”我将衣物放到桌上,如我所料,恬柔如水般的绸面一经展开,便吸引住了宫翡翠的目光。她立刻走过来拿起最上面的那件新衣,喜道:“香云纱!好货色!” “时间仓促,缝得不够精致..,大小姐将就着穿吧。” 她冲我嫣然一笑道:“谢谢纤素姐姐啦。” 我轻垂眼睛,状似无意地缓缓道:“对了……大小姐此行,可尽兴?” 她笑容顿止,我又道:“萧公子的脸色看来很差,是不是他的朋友出事了?” “纤素姐姐,”宫翡翠看向我,叹道,“果然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龙王真的出事了?”虽是臆测,但被证实,还是着实吃了一惊。那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会有什么事? “他娶了铁扇门的人为妻。妻子为报灭门之仇,对他下毒,无药可解。”她说得很简练,但我已听明白。 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堂堂龙王竟会毁在一个女人手里,可见情字何其害人! 一念至此,更是暗自警觉——风纤素啊风纤素,你可万万不能步他后尘! 宫翡翠见我神色有异,便扬了扬眉道:“纤素姐姐,你怎么了?” “我……”我张了张嘴巴,说出去的却是另一句话,“大小姐,杜三娘的镯子不见了。” 宫翡翠听后一怔,目光变得有些迷离,看她样子似乎是想起什么,于是我追问道:“大小姐看见过?” “我——”她才说了一个字,只听“哐”一声,一样东西从叠着的衣物里掉了出来,落到地上,几个翻滚停在我脚边。 我慢慢弯腰将它捡起——镯子。杜三娘的那只扭花银镯。 宫翡翠奇道:“是这只吗?它怎么会从衣服里掉出来的?” 我抿紧了唇,却又一笑,歉然道:“瞧我的记性,难怪找不到,原来是搁这儿了。” 宫翡翠转了转眼珠,却没再说些什么。这时小二敲门进来,说热水已经备好。我当即命金昭玉粹伺候她沐浴更衣,自己则退了出去。 站在二楼廊道中,我捏着手里的镯子,忍不住一阵懊恼:好,很好,真当我是死人不是?竟敢如此戏弄我! 心头主意一定,便转身下楼,大堂西侧临窗的一张桌旁,百里晨风正与萧左在喝茶,萧左微侧着头,显得心事重重,但看见我时,眉头舒展了开来,微笑道:“风姑娘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请教你呢。” “萧公子也有要请教我的事?稀罕。请说。”我回他以笑,在桌旁款款坐下。 “风姑娘可知山中一窝鬼的确切势力范围?” 我心想奇怪,他是领路人,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的吗,怎地还来问我?嘴上却不动声色道:“据我所知,他们只出没于南阳、驻马店一带。” “可曾听闻他们在黄河上做过买卖?” “因他们的领头大哥‘非人非鬼’曾放下话说犯山不犯水,所以只要是有水的地方,他们就绝不会出手。” “那么依你看,在黄河之上伏击我们的既然不是一窝鬼,又会是谁,霹雳堂?”萧左点头道,“引爆船只本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我摇了摇头:“但是霹雳堂的人不懂水性。他们常年与硝石火药打交道,最怕的就是沾水。” 话音刚落,已猛然察觉——既如此,我们在黄河所遇的伏击又是何人所为? 再看萧左,眼角唇边带着浅浅微笑,而那笑容落入我眼中,便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我顿时心中滋生不安,似乎自己在无意识间说错了些什么,可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正惊悸时,另有道目光若有所思地从一侧传来,我转过头去,看见了百里晨风。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伸手为我倒茶。碧绿色的信阳毛尖自壶嘴流淌而出,落入光洁的白磁杯中,水光潋滟中映出我的脸,面不改色微笑依然。 我第一次敬佩自己,在经过先前那样尴尬的事情后,再见他时还能将情绪控制得如此滴水不漏。百里晨风,我宁可拒绝你,也不愿欺骗你。这世上我能虚与蛇委的人很多,但我不要是你。 你知道吗?我,不要是你。 三人默默喝茶,好一阵子寂静,直到大堂里起了一片抽气声时,我们才纷纷转头,只见宫翡翠在金昭玉粹的陪同下,袅袅走下楼来。 我果然没有看错,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然而她走过来,嘴里虽是夸我,眼睛却瞟着萧左道:“纤素姐姐的眼光,如何?” 萧左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笑道:“风总管的眼光向来独到。” 我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含意,淡淡道:“哪里,大小姐穿什么都好看。” 这才是宫翡翠真正想听的话,果然,但见她柳眉弯弯,笑得更是灿烂。铁骑领队走过来小声提醒道:“风总管,现已是戌时了。藏书网” “好,我们准备上路吧。”我先自起身,扫了萧左和百里晨风一眼,微笑道,“连夜赶路,诸位没意见吧?” 经过霹雳堂、黄河两场战役后,铁骑已只剩三十五人,其中又有五人受伤,我方势力大减。如此下去,只怕还未到百里城,人已死光了。 我锁起眉头,翻身上马,这次,百里晨风没再要求我骑他的马。回头看他一眼,玄衣白马,这个初见时连手上肌肤都不肯暴露的男子,何时起,他的距离变得如此近了?近得连眉梢眼角的落寞,都可以被我看得非常清晰。 垂下睫毛,我看见自己抓缰绳的手在轻微地颤抖,用另一只手去握住它的结果就是两只手一起颤抖。 真是可怕。 情之一物果然沾染不得,它令我心绪不宁,再难恢复最初的镇定。 懊恼怨恨和不甘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我扬起马鞭给了胯下坐骑狠狠一鞭,马儿吃痛,顿时撒蹄狂奔,两侧屋宇行人自视线中飞快掠过,丈高的城门在夕色照耀下,门上的铜钉闪闪发亮。 我越驰越近,越弛越急,最后在守城士兵惊愕的眼神中,第一个冲出城门。 城门外,碧草连绵,直欲上青天。 当夜,我们马不停蹄地走过百良、黑池、华原等镇,第二天横渡渭河并在黄昏时分抵达华阳。众人商议后决定在此处休息一晚,明天继续西行,绕开华山取道杏花镇,再往南直奔鹤城,于是我们在华阳最大的兴宁客栈歇下。 正在大厅用饭时,却听到邻桌传来这样的讨论声—— “喂,听说了吗?龙王死了!” 我顿时抬头,坐在我对面的萧左也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倾耳聆听。 不只是他,几乎周围所有人都朝说话的那人看了过去。他邻座的人质疑道:“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是可以乱说的?” 那人见被怀疑,更是大声道:“我才没乱说呢,我小舅子就是龙门弟子,今天一早接到飞鸽传书,说是龙王病逝,这会儿他都已经收拾好东西赶赴龙宫吊丧去了。” 我看见萧左的筷子起了一阵轻颤,身边的宫翡翠望着他,目光既温柔又哀伤。 “不太可能吧?龙王怎么好好地就病死了?” “骗你做甚?据说他死后,他的新婚夫人当即也拔剑自刎了,啧啧啧,真是个贞烈女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啪”,萧左放下手中的筷子霍然站起,沉声道:“对不起,我出去走走。” 宫翡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一咬唇,叫道:“等等我!”当即也追了出去,两人不一会就消失在客栈门外。 而邻桌的那人依旧喋喋不休,开始讨论龙王一死,不知轮到谁坐他的位置,不知黄河各大寨主舵主们会否趁机作乱,等等。听的人越来越多,凑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一时间,大堂里热闹非凡。 我顿觉没了胃口,虽是昨日就知道的事,但真正听到他死了时,还是不甚唏嘘。“这个男人也真痴情,连死了都不舍得毁他妻子的名声。如此一来,倒是成全了那个女人。” 百里晨风忽然开口道:“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 我心中一颤,再抬眼看他,他并没有看我,只是低沉着头,表情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种沉静令我忍不住就心生邪恶,很想将之摧毁!于是我慢慢起身,一字一字道:“我觉得龙王很愚蠢。非常。” 放下碗筷,我快步离开大堂,一直到上楼,都能感到背上传来的焦灼感。那双炯炯的瞳仁几乎烧穿了我的皮相,直直烙印进灵魂的>.99lib?最深处。 百里晨风,你真愚蠢。非常。 1、此刻情浓 和古朴雅致的韩城相比,这个因毗邻西岳华山而声名显赫的华阳城却着实让人失望。 我快步追出客栈,放眼望去尽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和骈肩累迹的行人,一派拥挤混乱的景象,哪还找得着萧左的身影? 都说了叫他等等我的,怎么还是走得那么快! 我跺了跺脚,心中顿生一股失望——本以为他在伤心难过时会希望有我相陪,谁知却是我自作多情了。 这样一想,失望立刻退下,怒气潮水般涌上,本来我满心只想去安慰他,现在却只想把他痛痛快快地骂一顿! 可这人潮汹涌的,倒叫我往哪里寻他? 我左右张望一番,见南边行人相对较少,想他心情不好,自然不会往人多的地方去,当下便追了过去。 追了片刻,果然在前方看见萧左的身影——低着头,耷着肩,一袭白衫在人流中忽隐忽现,说不出的遗世独立,道不尽的萧索落寞。 我轻拢眉头,旋即又松开:没关系,等我追上他后,将之大骂一顿,保管立刻教他把龙王之死丢到脑后。 嘿嘿,这方法妙极,除了我,这天下可有第二人能想得出来? 我心中对自己大感佩服,脚下自然更是加快了步伐……便在这时,一个步伐哩溜歪斜、浑身污秽不堪的醉汉迎面而来,二话不说就朝我撞来,那股熏天的酒臭,简直……我口中惊呼甫出,身子已经后掠,直与那醉汉拉开几丈远的距离才站定,低头一看,崭新的浅色香云纱长袖上,赫然两个脏兮兮的指印。 “你……” “他喝醉了。” 身旁传来温和的男声,淡淡地打断了我的怒喝。 我愤然抬头,却望进萧左深深的眼眸……他听见我的惊呼,这么快就赶来了…… 我冲他一笑,正想说话,他却又重复道:“他喝醉了,怪不得他。” 看着他那副冷冷静静的模样,我忽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把笑一敛,指着他的鼻子恨声道:“对,这事怪不得他,都怪你!” 他愣怔,与我鹰瞵鹗视一番,道:“怪我?” 看样子他还觉得自己挺无辜?我更是气闷,一甩手,扬着声音道:“就是怪你!若不是为了寻你,我怎会跑出来?若不是你走得那么快,我又怎会被这醉汉撞到?你倒好,还摆出这么副心平气和的模样来劝我!我又不是没眼睛,难道看不出他喝醉了么?可你也看看我这身衣服,刚做的,就被他弄成这样……” “衣服脏了,换了就是。”萧左又一次打断了我,“一件衣服而已,宫大小姐若如此介意,我赔。” 自认识以来,他喊过我无数声“宫大小姐”,可像今天这样满含着冷漠、反感、不屑,甚至还有一点点失望的口吻,却还是第一次,是第一次…… 我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心头一阵气苦,声音便一阵颤抖:“我、我又没说要让谁赔……那人撞了我,又弄脏我的衣衫,我只是想骂他一顿而已,你、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我、我这还不是因为担心你才跑出来的……” 话未说完,忽见身旁的路人纷纷向我投来探究的目光,我骤然觉醒——我在干什么?我这样当街跟他解释所为何来?不认识他时我便是这样,我有我的脾气秉性,也许是娇纵了些,但我自问从未以此伤害过谁…… 他何苦,何苦这样伤我? 我凝视着自己的衣襟,须臾,一笑,缓缓抬眼,仔仔细细地把他看在心里,轻声道:“我很有钱,衣服我自己买,谢谢你啦,真的感谢。再见。” 转眸的那瞬,我清楚地看见了萧左眸中猛然划过的一缕痛楚。 有痛啊……这说明,他已明白我的意思,明白我为何而谢他,明白我说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相见。 所以,他没有拦我,而是任我与他擦肩、与他分离……这样很好,在临别之际,他总算体谅了我一回,不与我拉拉扯扯,没叫我颜面尽失。 谢谢你,萧左,谢你这一路上的照顾,谢你此刻的体谅,再见了,再见……自此后,就如出发前你提出的要求,我们,各走各的吧! 我心在隐隐作痛,虽已艰难地挺起脊梁,脚步仍微微有些踉跄,刚做了个深呼吸,就听身后蓦然.99lib.响起一声长啸,还未回首,一道白影快若鬼魅地自我身旁掠了过去,只听沿路行人惊喊不绝,可那道白影还是丝毫不做停留,片刻便消失在人潮之外。 是萧左!他怎么……我一惊,猛然想起,他本已痛失好友,方才又经我那样一刺激,此刻恐怕连神仙都猜不出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此念一起,什么心痛、绝望全部消失,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他的安危,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我得跟他再见——再次相见。 我左右看看,朝那些兀自惊叹不解的行人笑道:“那位是我师兄,我俩师承陈抟老祖,现正一路南行斩妖除魔,时间紧迫,诸位莫惊,告辞!” 语毕,我也忽地拔地而起,如离弦之箭般追踪萧左而去,呼呼风声中,回头一望,但见那群人已经纷纷行礼下跪,不由大笑。 要知华阳民众多信道教,其因便是此地出了位盘棋赢华山、一觉睡百年的陈抟老祖,此刻忽见他“两位徒儿”现身,又显出这一身“腾云驾雾”的本事,哪有不参拜之理。 无论如何,为华阳百姓多添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总好过让他们把我和萧左当妖怪。 可惜我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便被失落取代——尽管我已经倾尽全力追踪萧左,却还是把他给跟丢了。 经过这一路疾驰,此刻我已身在城郊,虽不复城内的喧闹,却安静得让人心烦意乱。 我缓下身形,打量着四周环境,但见此处地势空旷,人迹稀少,除了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连座茅屋都找不着。 难道萧左走的不是这条路?否则以这里的开阔视野,我哪有看不见他之理? 就在这时,一群栖鸟忽然自林中惊起,“扑棱棱”拍着翅膀从我头顶一一飞过。 我敛下双眼忍住笑意,轻轻展动身形,掠向那片林子,甫一挨近,便听龙吟之声不绝于耳,阵阵剑气逼人眉睫……我呆了呆,心头传来一份刺痛,他独自在此舞剑发泄抑郁,又是何苦? 再走近些,我便看见了林中的萧左。 剑光闪动不停,树叶片片凋零,他便在那剑光和落叶中间,手执惊鸿剑,刺、撩、点、割、劈、削、攫、扫、斩,一招快过一招,迅若急隼,快若闪电,身法更是精奇跳脱,漫天落叶竟无一片沾上身。 这是什么剑法,端的清丽奇诡!我看得目眩神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他,就像是回答我心底的疑问一般,忽然曼声吟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归去来兮辞?难道,这便是名列武林三大失传绝学榜首的“归去来剑法”? 我愕然睁大双眼,这个萧左,他究竟是什么人?他这个败家子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惊人的秘密? “……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 吟完这最后一句,萧左停剑收势,动作圆转如意,犹如渊停乐峙,清风拂岗。 被剑气削成碎片的落叶兀自在林间纷纷飘落如雨,而他岿然不动,仗剑伫立在原处,不说话,也没回头,许久,方低压着嗓音道:“第一次相见时,我以为你只是个徒具外表的女子,可见你在展会上的奇思妙想,我知道我错了,若非兰心慧质,又怎能想出那等使人惊艳的出展方式?第二日再相见,你同意出借阏伽瓶,我知道此举非你所愿,但你能抛弃个人喜恶衡量利弊,虽在我意料之中,却仍令人赞赏。再后来,我们结伴上路,你虽江湖阅历不足,却能虚心求教,弃车简行,一改奢华作风,全力配合我,我更是倍感欣慰。你的脾气虽坏,却处处可见真性情,比我所识的那些富家千金强出何止百倍。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长、成熟,若非龙王之死令我心伤难忍,我怎会……” 认识他这么久,他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我正听得又是感动又是诧异、还有点飘飘然时,他却偏偏住了99lib?口。 我当然是意犹未尽,忍不住追问道:“你什么?” 他没有吱声,沉默了半晌,突然一转身,大踏步地向我走来,在我身前极近的距离站定了,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喜欢你,我打赌你也喜欢我,所以……” “所以什么?”我傻傻地仰着脸,痴痴地看着他。 “所以你最好闭上眼睛。”他嘶哑着声音说,骤然欺身上前…… 我猜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重的孽,要不然这辈子怎么会做了天下首富的继承人? 既做了天下首富的继承人,老天怎么能让我在一个荒郊野岭,被一个败家子吻了? 既被一个败家子吻了,我又怎么能把人生来就会的、最最基本的一件事——呼吸,给忘了? 最要命的是,那个败家子居然一点也不温柔,居然半句安慰的话都不说,居然还胆敢嘲笑我! “吸气,你快憋死了。”萧左摆出一副猫儿偷腥成功的嘴脸,居高临下笑嘻嘻地看着我,得意洋洋地问,“第一次?” 我猛吸一口气,也不管脸是否憋得通红,挑着眉就问:“你不是?” 萧左的双唇微微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显出一副十分愧疚、十分对不起我的样子,苦歪歪地瞅着我。 我一见,心下也明白了几分,怒火迅速燃烧起来,几乎要把我搓骨扬灰,刚想说话,就听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想听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听! 我好恨! 爹爹曾不止一次地告诫过我:作为一个生意人,什么事都能做,独独不能做那吃亏之事——而我此番无疑是吃了大亏啦! 恨!恨死了!为何能在此刻摆出一副愧疚之态的人不是我?为何不是我让他选择“真话假话”? 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子? 我狠狠地瞪住萧左,一颗心儿烧得就像座火焰山,张开嘴巴,和前次一样,还没说话,又被他抢先开了口。 “我对不起你,如果早知道会遇见你……” 无聊,少拿这种话来搪塞我! “我绝对会洁身自好,对别的女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可笑,想看尽管去看好了! “但我向你保证,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碰别的女人……” 恶心,白痴都不会相信! 我陡然心生不耐,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 “请问,”我一边拿手扇着风,一边抬脸看天,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淡然问,“现在想听假话是不是来不及了?” “这就是假话。” 呃?我仍在扇风的手骤然一顿,扛着脑袋怔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把目光下移,慢吞吞地问:“那么,真话呢?” 萧左只是凝眸看着我,微微笑着,却不说话……于是,我明白了。 我以最优雅的方式靠近他,以最甜蜜的姿态依偎到他怀中,以最温柔的微笑面对着他……这一刻,清风柔柔,树叶沙沙,春绿浓浓……这一刻,我的眼里只有他,他的眼里也惟有我一个。 突然,我一脚踢在他腿上。 ——满以为他会大吃一惊,孰料,反是我大失所望。 因为,他非但丝毫不感惊讶,还一脸兴味地看着我,淡淡地问:“怎么?是不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至此,我终于明白悲哀一词的含义,那就是——“五行山下定心猿”,孙猴子遇上如来佛,没得说,命有此劫。 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立刻甜甜一笑,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既已被你猜中,那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啦。我确是想起一物……” “可是那镯子?”他反握住我的手,瞧着我笑道,“风姑娘跟你在房里嘀咕了半天,想是告诉你杜三娘的镯子丢了,你听了我和龙王的对话,便怀疑是我拿了那镯子,是么?” 什么拿?分明是偷嘛! 我暗在心中反驳着,面上却笑得更甜,道:“你可真聪明,怎么我的心思全瞒不过你呢?” “你的心思,只怕谁也瞒不住。”萧左喃喃道了一句,眼神复杂地望了我片刻,忽然紧了紧握着我的手,叹了口气道,“不错,是我拿了那镯子。” “为什么?”我立刻问。 他沉吟了一会,突然问:“你知不知道龙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龙王便是龙王,他掌管黄河上下……” “他是个有三只眼、三只手的人。”萧左打断我道,“他比别人多长了一只眼睛,天下万物,拿到他面前,只消一眼,他便能说出其来历产地;他比还别人多长了一只手,无论多么精巧复杂的机关,也难不倒他的巧手。”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试探地问:“你怀疑杜三娘的镯子有问题?” “她在逃跑之前还想着把镯子摘下,丢给铁骑,难道你不觉奇怪么?”萧左笑了笑,道,“那时我便已肯定镯子里面有玄机,也许代表某种联络方式,也许藏着什么信函,只可惜……” “你打不开?” “不错。” “那么,龙王打开了么?” 萧左叹道:“他打开了,可镯子是空的,里面的东西想是已被人拿走,说不定已经销毁了。” “被谁拿了呢?”我皱起眉头,脑中忽然闪现一缕可怕的念头,顿时失声道:“难道是……” 话说一半,忽又止住,抬眼看向萧左,无声地询问。 只见他目光闪动,嘴角飘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她不会武功,镯子在她身上,既能被我所盗,又怎知无人比我捷足先登?” 我咬着唇道:“无论如何,总不能掉以轻心,我……” “你若打算回去质问她,”萧左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扫,淡淡地说,“最好先脱下这身衣服。” 我愕然垂头,耀眼的阳光下,浅蓝色的香 4e91." >云纱显得分外刺目,忽想起那日我与风纤素的对话。 ——“时间匆促,缝得不够精致,大小姐将就着穿吧。” ——“谢谢纤素姐姐啦。” 正恍惚着,只听萧左轻声劝道:“现在下结论,未免太早。我们虽不能掉以轻心,但也不能错怪了好人,更不能打草惊蛇,是不是?” 我下意识地点着头,心中却到底放心不下,当下迫不及待地拉着萧左赶赴回路。 2、何生离隙 幕色如烟,彤云似锦。 真不知是慈悲还是残忍,越美的风景,偏偏越接近尾声。 客栈后院有一大片空地,我正对着落日仰起头,金光刺得眼睛生痛,而那只风筝便成了万里晴空中的一点椎心刻骨,在眼前被无限放大,最后填满了整个视线。 轱辘飞快地转着,线顺风绷紧,渐渐觉得自己难以驾驭。 原来放风筝的感觉是这样的——掌控,以及被抗拒,同命运挣扎,风生不息,挣扎不止。 那么好,干脆做了那个善心人,遂你心愿。 我手上用力,将线扯断,嘣的一声后,身后响起金昭的惊讶声。这丫头,什么时候来的?只见她无限可惜地望着越飞越远的风筝,嘟嘴道:“好可惜,断了……” 可惜?我抬眼去看,褐色的八卦风筝,在晚霞的映衬下,就此乘风而去,从此海角天涯,再无牵绊。多好,自由自在了。 一心向往飞翔的东西,硬是拉着不让它飞,很不公平。 “不过听说有习俗说放风筝就是放 4e0d." >不幸,让不开心的事都随同风筝一起飞走。”金昭冲我甜甜一笑,“大总管也有不开心的事吗?” 未待我答,她又抢下话道:“我知道啦,一定是为了路上屡次遭险的事!唉,为了抢夺宝瓶,那些人真是连命也不要了。”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古往今来皆如此。”人的欲望无止尽。 金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问道:“找我有事?” “哦,那个,大小姐和萧公子还没回来,婢子想,是不是要出去找找看?这华阳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又遇上伏击,可就糟糕了!” 我面色一变,当即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感应到某种奇异目光,便直觉地抬头——客栈二楼的一扇窗内,百里晨风正默默地望着我,我的视线与他在空中交集,瞬间,却恍同千.年。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 多有趣的巧合——晨风,风纤素,他风我也风,有风无月。 我冲他微微颔首,自后门走进客栈,刚想上楼,就听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到得客栈门口时霍然而停,一头绑白带之人翻身下马,几个大步冲进来。 客栈小二刚待上前招呼,他已径自朝楼梯处跑去,正逢另一位小二哥端着脸盆臂挎铜壶从楼上走下来,眼见两人就要相撞,在这白马过隙的刹那,那人左手在抄手栏杆上一按,整个身子已腾空飞起,跃过小二的头顶,落地不停,噔噔噔地上了楼。 好轻功!我眯起眼睛。而大堂里的猜测声已汇集成了一片: “看那架势,好像是燕子三抄水,莫非此人是飞燕堂的?” “不对,我看是凌云步,应该是阴山派的门徒吧?” 那人明明只是随意一跃,这帮人硬要给他套个名称出来,倒真可笑了。此人头扎白带,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百里城的弟子……如此行色匆匆,不知所为何事? 我提裙走上二楼,经过百里晨风的房门时脚步虽没停顿,目光却看了过去,这家客栈的隔音效果不好,可以听闻里面模糊的低语声,似乎在为某事争执。 我刚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百里晨风打开了门,同先前那人一起走出来。果然不出我所料,此人是百里城的弟子! 百里晨风看我一眼,扭头对那人道:“行了,你把话给我带回去。” “可是——”那人犹自焦虑不安,看他的样子,莫非百里城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百里晨风打断他,语气不容抗拒,“这事我自会处理,你快回去!” 那人叹道:“就怕即使话带回去了,也是徒劳!总之你自己小心。”说完看我一眼,不再犹豫转身下楼。 他的眼神……我心中一震,不禁踉跄后退,手臂撞在墙上,呼痛声还未喊出,人已被百里晨风扶住:“你怎么了?” 我的声音无可抑制地颤抖,“他,好重的杀气。” 其实,我的话已有所保留,刚才那人看我的一眼,分明是想要杀我! 他是谁?为什么要杀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百里晨风顿时露出窘迫之色道:“他……他只是担心我。” 担心他和杀我有什么联系?我不明白。 “他认为我之所以迟迟未归而现在又不肯和他一起先走,是因为……你,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百里城必定出了大事,需要百里晨风赶快回去,但他仍是选择与我们同行,所以那人才会那般焦虑,连带着看我也不顺眼。 我垂下头,不知心中是什么感觉。百里晨风不肯随他回城,难道真是为了我?而百里城,又出了什么大事?这一路行来,我们处处遭遇埋伏,损兵折将,但一直不见百里城有派人增援,我还在奇怪呢,却原来是城中另起巨变。 刚自揣摩其中的种种可能性时,就见宫翡翠和萧左两个人肩并肩地走上来,虽然看上去神态无异,但一转眸一挪步间自有种区别他人的亲密,难道他们两个…… 百里晨风忽然很严肃地对萧左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萧左扬眉,没犹豫就进了房间,百里晨风当即跟进去,砰地甩上门。 我和宫翡翠站在门外,彼此对视一眼,她用目光询问我——怎么回事?我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暴喝道:“你说什么!” 我和宫翡翠再对视一眼,这回她眼中的迷惑变成了惊愕。其实我也没想到,百里晨风竟会用这种语气跟萧左说话。他这是怎么了? “……我不同意!我不允许你这么做!”又是一声惊怒。然后便听见萧左的声音也抬高了,“此事我已做决定,无论你允不允许,都不能更改。” 也许是百里晨风太过激动,因此下面的话说得忽高忽低,我自然也听得断断续续:“难道百里城对你来说真的那么……如果你重视我们之间的友情——姑且称为友情的话,那么,就请你……你明知道现在城里的形势,根本已经水火不容,东西南北四大长老意见分歧,再这样下去……” 萧左打断他,“所以,你应该尽快消失才是,有我,够了……” 我微微眯眼,原来是内讧……我当初还真是没有多虑,百里闻名一死,新城主之选就迫在眉捷,几派人马各支持一人,彼此针锋相对势成水火,刚才那人自然是百里晨风这派的,但是—— 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油然升起:萧左,他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就在这时,屋里传出一声巨响,木头的断裂声、瓷器的破碎声、硬物落地的声..音顿时汇集成一片。 最后,又复死寂。 其他房客闻声而出,好奇地看看我又看看宫翡翠。我与宫翡翠第三度对视,很有默契地一同转身回房。 轻轻合拢房门,宫翡翠先自在桌边坐下,咬着唇道:“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个吵架。” 我淡淡地接口:“似乎与百里城有关。” “依你看会是什么事?” 我沉默了好久,才回答道:“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情形皆有可能。 此时天已黑透,我点亮桌上的油灯,晕黄的光线扩散开来,照着宫翡翠的眉眼,比往常多了忧虑,也多了温柔。 我柔声道:“大小姐饿不饿?你刚才没吃什么东西就跑出去了,我去吩咐小二送份饭菜上来吧。” 她摇了摇头,忽地又拿眼睛瞟了我两下,目光中似有疑惑似有辨析又似有否决,好生古怪。 “大小姐,怎么了?” “没……没有。”她不自然地别过头,又盯着自己的衣袖看了半天,才低声道,“你不用顾着我了,有金昭玉粹会伺候我的,回房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呢。” 我微微一笑,“好,那我叫金昭玉粹她们过来。” “嗯。”回答的声音也是软软的充满倦意,古怪,有古怪。 我刚打开门,就看见萧左站在外面,正想伸手敲门,见到我,一愕。 他的身后,没有百里晨风的身影。 那边宫翡翠忽然站起,刚要开口,萧左已走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声音一改平常的懒洋洋和不正经,“我来只跟你说一句话。” 他顿了一下,才又道:“别担心。..” 宫翡翠仰头看着他,竟然真的不再说什么。 我不禁讶然,如此温顺,真是不像她!再看萧左看她的眼神,温柔、温润、温文。烛光映照在墙上,勾勒出依依的两个剪影,仿佛构筑成一个独属他们的世界,谁都无法介入。 于是之前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着的猜测终于被肯定——她和萧左之间,多半已经彼此表明心迹私下定情……私定了终身,这倒是个麻烦! 一念至此,我不动声色地退出门去,廊道幽黯,我的影子被不同房间投射过来的灯光重叠着,拼拼凑凑,却无法完整。 不能完整。 我伸出右手到最强的那道灯光之下,摊平,掌心和指尖都有细淡的红痕,那是先前放风筝时被风筝线勒出来的痕迹,原是如此难以掌控,偏偏人心不甘,执意要做主宰,与命运为难。 只是风纤素啊风纤素,你是那风筝,还是那执线人? “大总管。”身后有人叫我,回过头去,原来是铁骑领队,他恭声道,“属下是来问问,明天什么时辰出发?” 我深吸口气,沉声回答道:“卯时起身,一刻出发,酉时左右抵达商州,也就是我们的下一站——鹤城。” 1、鸟语花香 由于低估了道路崎岖难行的程度,我们比预计时间晚了一个时辰抵达鹤城。 自入得此城,有个疑问就一直盘旋在我心中——这个鹤城,跟“鹤”有何关系? 事实上,我连一只鹤也没见着!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萧左便有了用武之地。经他一番解释,我才总算明白:只因此城座落于丹江之北,背靠金风山,面对龟山,形如鹤翔,故有“龟山鹤城”之雅称。 虽然我仍未能看出此城之形何处与鹤相近,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个四山怀抱、碧流环绕的小城确实很招人喜爱。 所以,当我们在客栈用完晚膳后,萧左提议出去走走时,我第一个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雀跃道:“好呀!虽然此刻天色已晚,看不成你说的‘龙山晓日’,但能去看看‘熊耳晚霞’也不错!纤素姐姐,走吧!” “我……”风纤素站起身,目光却投向桌边的百里晨风。 显然,百里晨风并无起身的打算,瞥着在门口等待的萧左,沉声道:“我不去。” 我一怔,他和萧左之间究竟是怎么了?自昨晚的争吵后,这bbr>一整天他们俩都是别别扭扭的,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正狐疑着,风纤素突然开口道:“既这样,那我也不去了。” 说罢,便又坐了回去,朝百里晨风一笑。 这一笑,把我的心照得跟明镜似的,当下冲着她挤了挤眼睛,什么都没说便和萧左走出客栈大门。 此间客栈坐落于一条又长又宽的大街,道路两边俱是商家店铺,街上行人如梭,端的是热闹无比。 西边的晚霞美丽似幻,把天际染成一片绚丽的颜色,我和萧左身披霞光漫步于人潮中,仿若两尾自在的橙色小鱼。 我正觉惬意无比,忽听身后马蹄急急,还未回头,人已被萧左拉到一边,再抬眼去看时,但见一人一马飞也似地自眼前驰过,前方立刻响起一片惊呼咒骂。 我心顿生厌恶,张口便道:“骑这么快,也不怕伤着人么!” “就算有人受伤,也只能自认倒霉,还能怎样。” 身旁忽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我转头,原来是个在路边的旮旯里摆摊的老人。 我听他话中有蹊跷,便追问道:“伤了人自然是要去告官的,什么叫不能怎样?难道此人很有背景?” 老人讶道:“姑娘所言不差,骑马之人正是此地父母官的独子,人称‘鹤城一霸’,莫说是伤了人,纵是他把人撞死了,也无人敢去告官啊。” 他说到第二句话时我便已明白,冷笑道:“你倒教他撞伤我看看……” 话未说完,街上忽又有三匹马急驰而过,再次引起一阵骚乱。 老人见了,摇着头道:“唉,百万庄的三位大老板一起出动,倒也罕见……看来,此刻全城的大人物都在赶往‘醉颜楼’了。” 见我面有不解,他又道:“姑娘可是刚到鹤城?难怪不知道——号称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姑娘忽于今天一早抵临,一个时辰后便要在醉颜楼开场表演……” 正说着,萧左突然笑着插口道:“听说那位花夜姑娘向来只在大城镇演出,此番忽然驾临这个陕北小城,难怪城里这些有头有脸的人都坐不住了。” 好啊,原来他也知道那个什么“三大名姬之首”。 我狠狠瞪了萧左一眼,偏偏又抵挡不住好奇,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都坐不住呢?” 他笑笑地望了我片刻,悠悠地说:“想知道么?那何不随我一同看看去呢?” 去就去,哼,莫被他看成了小气鬼! 当下,我们向那老人问明了醉颜楼的所在,告辞离去。 走了不过盏茶功夫,我们便到了醉颜楼。出乎我的意料,此楼竟然完全不像我想像中的烟花场所那般媚俗,不但装潢雅致绝伦,而且很富诗情画意。 巨大的花厅里,正中以淡粉色的帷幔包围住二十四只缀以淡粉色流苏的巨型灯笼,灯光穿过半透明的帷幔,柔柔地投射出模糊的光线,偌大的空间顿显一派旖旎风光。 围坐在帷幔四周的宾客大都是男人,无一不露出兴奋与好奇的神情……老实说,这番布置的确很是撩人,莫说这些男人,即便是我,也忍不住揣测在那帷幔之中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心念转处,我悄悄转眸瞥了萧左一眼——还好,他倒没有显出什么失常的表情,依旧那副悠悠然的样子,目光也是漫不经心的。 我正心中暗喜,忽觉眼前一暗,原来是有人熄灭了四周上百只蜡烛,整个花厅就全凭中间的那些灯笼照明。 人群一阵骚动,只道是表演就要开始了,孰料竟然半晌都没有丝毫动静……这个花夜,倒真懂得吊人胃口。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就在众人脸上俱现不耐之色时,忽闻“铿——”的一声琴音,余音缭绕中,粉红帷幔也缓缓地拉开了。 烛光摇动中,隐约可见有个女子低伏在舞台中心。 清越激昂的琴声直至淡粉色的帷幔完全拉开,才忽然变得低迷似泣。 琴音变细小的同时,百盏烛灯却骤然齐明,刹那间照亮了舞台中央的那名女子傲然如孔雀一般的绰约身姿,也燃亮了在场的数百位宾客的双目。 这名女子的面容半掩在淡粉色的薄纱之中,仅露出脸的上半部分,却已是肌肤胜雪、长眉入鬓,一双眸光湛然的眼睛氤氲着如醉如诗的娇媚,再配以那件质地非凡的舞衣,已然令人惊艳地摒住了呼吸。 那是一件颜色出奇的绚烂瑰丽的舞衣,我细细一看,才发现竟然是由百鸟的羽毛编织而成的,因此,当人们俯身时看它是一种颜色,直起身看又是另一种颜色;灯光下呈现一种色彩,阴影里又是另一种颜色,配合着舞者的动作,在优美的舞姿中、在凄迷的琴声里,尽显高贵典雅。 舞到最高潮时,琴音更加如泣如诉,高空中飘洒下无数淡粉色绒花,那名女子穿梭在淡粉色的绒花与帷幔之中,一举手、一投足都带动着舞衣的色彩不停变换着,身边处处都仿佛闪烁着栩栩如生的百鸟丽姿,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一曲即终,灯光骤暗,帷幔重新围起,全场陷于一片死寂之中。 片刻后,层层叠叠的帷幔里优雅地伸出一只羊脂凝就般的玉手,轻拂开那一片淡粉色。 集百羽为一身的绝色女子再次现身。 “此舞名为‘鸟语花香’,还望诸位喜欢……”她的声音犹如黄莺出谷般悦耳动听,张开宽阔的衣袖,与百鸟一起翩然拜倒,“花夜献丑了。” 全场宾客这才如梦初醒般轰然喝起彩来。 我也不禁赞叹连连,暗在心中下了决定——来年珍展,定要请这个花夜做我宫家的表演佳宾。 “好一个‘鸟语花香’,花夜姑娘果真名不虚传!” 耳中 5ffd." >忽然传来一把极熟悉的男声,且近在咫尺……我转头一瞧,却不是萧左是谁! 他……他要干什么? 我狐疑地盯着他,可他却连瞧都不向我瞧一眼,自顾面对着台上之人笑道:“如果姑娘是借此舞以‘花’自比,那么恐怕这天下的男子都恨不能化做一只‘鸟’,整日围绕在姑娘身边……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风流?我看他十足是下流才对! 看看他那副满脸轻佻、油腔滑调的样子吧,若说他不是个经常出入青楼歌馆等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真真打死我也不信。 好,萧左,你好! 人人都见我与你一同前来,而你此刻竟然当着我的面和一个舞姬调情? 你把我置于何地!? 这一刻,我只觉自己一生也从未..这般丢人过,那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反使我感觉不到什么伤心难过,心下正怒不可遏,耳中忽闻一女子的声音道:“这位公子真是能言善道……” 语音娇柔,不用想也知是花夜了。 我抬眼看向舞台,但见她用那双仿若滴出水来般的眼眸凝视着萧左,柔声问道:“却不知道公子怎生称呼?” “在下孟飞,人称‘清风剑客’是也!” 咳咳,什么什么?他居然自称是华山派不世出的第一剑客孟飞? 我愕然把头扭了过去,但见萧左正傲然环视着四周众人,故意把语气放得淡淡的,“在下年少成名,相信在场诸位只要是走过江湖的,大抵都听说过这个名号。” 环坐于舞台周围的众宾客虽然没有一人答腔,但从脸色也不难看出,他们多少都曾听说过清风剑客的名头。尤其是原先几个满心怨恨他夺了自己风头的男子,此刻俱是悄悄低下头,不敢再对他投以挑衅的眼光。 萧左一见,脸上顿时笑得更加得意,简直是真的把自己当孟飞了。 看他那副心安理得的模样!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老天啊,原来世上真有这等说谎不脸红之人……嗯,不过,若论名气之响,“清风剑客”和“天下第一败家子”这两个名号倒也实在难分伯仲。 这个想法顿时差点让我笑出声来,刚辛苦忍住,便听花夜惊道:“原来是孟少侠!” 只见她美目一扬,脸上的表情似是大为惊喜:“花夜久闻清风剑客大名,不想今日竟然能够得见……” 她欲说还休地低垂粉颈,俏脸绯红,一派小女孩儿得见心目中英雄的纯真样儿,半晌才昵声道:“花夜虽为烟花女子,却也对那快意恩仇的江湖不胜向往,不知……孟少侠可否移驾别苑,与花夜彻夜详谈江湖见闻?” 此话一出,众宾客都不由得显露出十分失望的表情,有的人甚至长叹一声,立即就结账走人了。 来醉颜楼的路上,萧左已告诉我,花夜身为天下三大名姬之首,不但绝少出场表演,而且每场表演之后亦只有一名幸运儿能够做她的入幕之宾。 由此而看,这些人今天晚上之所以会积聚一堂,固然是以欣赏花夜舞姿为快,但最主要的目的,恐怕还是希望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成为那百分之一的幸运儿。 ——然而,今天晚上的这名幸运儿,显然已不会是他们。 “能得花夜小姐青眼,孟某当真三生有幸……”萧左的脸上满是笑容,目中却似隐约有锋芒在闪动,淡淡道,“只不过,在下只是徒有虚名,恐会教姑娘失望啊。” 不错不错,他可不是“徒有虚名”么?我暗地里简直都要把肚皮笑破了——这个花夜若是发现自己百里挑一的入幕之宾根本就不是清风剑客,而是天下第一败家子,不失望地一头撞死才怪! 但是,看萧左的表情,似乎并非仅仅是故意恶作剧那般简单,他究竟是想玩什么花样? 这时,又听花夜笑道:“孟少侠过谦了……” 边说边抬腕,露出半截淡粉水袖下的藕臂,指向后?99lib.台低声道:“请——” 大势已去,众多宾客纷纷发出失落的叹息,萧左忽然一低头,小声对我说道:“你先回客栈。” 他的口吻极其严肃,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便又向我一笑,这才转身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底油然而生一股非常非常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2、梦魇 萧左和宫翡翠走后不久,客栈门口就来..了个人,歪歪扭扭地走到柜台前,扑地摔倒,躺在地上大声喊道:“花夜……花夜……” 客栈老板跺足道:“小畜生,又喝醉了,还不快把少爷抬回房!”几个小二连忙上前搀扶,半拖半抬地把他弄走,只听他一路犹自大喊道:“花夜姑娘,我来看你,我要去看你……” 百里晨风看到此处,忽然招手将客栈老板叫过来道:“他说的是谁?” 客栈老板陪笑道:“小儿喝醉了,滋扰了客官清静,真是对不住……” 百里晨风打断他:“他说的是花夜?我没有听错?” 我瞥他一眼,怎么,他对这位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美人也有兴趣不成? 客栈老板挤眉弄眼地笑道:“还能是哪个花夜?她今儿早上到的鹤城,可把我们这儿的大人物们都给震动了哪。她现在醉颜楼,客官若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不过那入场费可不便宜,得要二十两银子……” 百里晨风轻皱起眉,没再说什么,挥手让老板离去。 “花夜姑娘艳惊天下,既有如此机缘,不如去见识一下名姬风采?”我好心提议,却换来他冷冷一眼,他语气生硬地答了个“不”字,径自起身往楼上客房去了。 是萧左得罪了他,却迁怒于我,好生无趣。我抿了抿唇,看向窗外,华灯初起,街道两旁的货即都已收摊回家,顿时显得清冷不少。长街那头悠悠缓缓地走来一人,素白长衫在风中飘舞,手中却提着一盏红色的灯笼,将衣袍映出浅浅的粉色,更显得其人貌美如玉。 此人一亮相,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他浑然不在意,就那样闲庭信步般地走着,忽又停步抬头看天,其他人便也跟着他抬头看天,谁也没看出天上到底有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垂下头,长叹一声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念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边说着,一边又提着灯笼走远了。 天下无聊之人果然多。 不过被他这么一说,倒勾起我夜游鹤城的兴致,当下起身自后门走了出去。 月朗星稀,这个春夜再是怡人不过,一条小河潺潺流淌,河畔杨柳青青。走得远了,行人便更是稀少,而空幽处,又传来一阵低柔的笛声,似有若无般萦绕耳间。 吹得好!我顺着笛声前行,经过一座石桥后,一盏灯笼插在河边柳树上,映着下面的水,盈盈的红。 这灯笼有点眼熟啊。我朝那边又走了几步,这才看到另一边的岩石上,一个小孩盘膝坐着,手中的银笛在月色下闪闪发亮。而他身后,白衣长发的男子负手而立,闭目聆听笛声,长长的睫毛在他光洁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原来男子,也可以生得这般天然绝代。 是他!客栈外面提灯走过的那个人。 我再看那小孩,他放下笛子,凝目望向河水,微侧着的脸庞,五官精致,竟然是——子玉! 我心中一喜,果然是再见——再相见了!正想着自己是否应该冲他笑笑时,他突然开口,用一种非常怪异的口吻阴森森地说:“你居然来了。” “呃?”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他的表情为什么这么怪? 我呆了一下后才发现子玉看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身后。 我身后? 我身后! 我的目光从童子脸上往下移,移到地面上——月光自身后照过来,我却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只因它已被另一个人影所覆盖。 我一阵目眩,慢慢慢慢地转过身,终于看到身后人的脸——晴天霹雳! 渺渺浮尘浩浩>.99lib.俗世朗朗太清茫茫此生,忽然间,飞散烟灭。 我感觉自己像是借了个躯壳去经历一些事情,等我重新有意识后,看见天地间一片肃静,只剩下我,和我眼前的那个人。 他忽然举步,状似要离去,我心中一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头看我,一双眼睛深幽,看不到底。 不,不要……不要这样看着我…… 我心中一悸,下意识地松开手,他的衣袖落到地上,比我的裙子还要长。怎么会这么长呢?怎么可以这么长?我蹲下身,想把他的衣袖从地面上拾起来,但结果就是越拾越长,在我手中越来越沉,几乎拿不住。 一声叹息轻轻地自头顶掠过,我抬起头,他寂然的脸上竟有慈悲之色,看我的目光,怜悯而温柔。 一瞬间就被感动了。 原来可以这么容易就被感动,我咬着唇,视线开始模糊。 “风姑娘……”他说,每个字都绽放在风中,异常清晰,“你快乐吗?” “我……”我的唇动了几下,垂下眼睛道,“为什么不呢?” 是啊,为什么不快乐?那些个值得高兴的理由,一个个地在脑海里铺陈开,冠冕堂皇,理所应当。 “风姑娘……”他又说,和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时一样,低沉、有点喑哑,带着令人怦然心动的节奏,像是来自地狱的诱惑,“我喜欢你。” 我……知道。 眼泪忽然就涌出了眼眶,我望着他在黑衣映衬下的脸,一遍又一遍地想:是,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然,你知否我也喜欢你?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那又能怎么样……呢? 我松开手,这回他的袖子彻彻底底地落到了地上,黑色无边,几将他吞噬为一体,只剩下惨白的一张脸,有着千百种细微的表情,却将皱纹和伤痕藏得很深,只留下淡淡的倦色,云淡风轻。 “对不起。”我答他,以二十一年的生命为赌注,强压下那一笔千年情劫万世亏欠,强压下心中的风起云涌雷霆万钧。 父亲道——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 风纤素,你可曾做到? 我可以!我可以做到! 我盯着他,把这句话再度重复:“对不起。” 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那改变不了什么,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的眼睛终复黯淡,笑笑道:“那好,我走了。” 走?去哪儿?我刚自疑惑,就见他整个人都变了,像被水化开的颜料,由浓转淡。 “百里晨风!”我惊叫出声,“你干什么?你要去哪儿?你怎么了?” 我拼命上前抓他的衣服,结果却是我的手自他身体里穿了过去,怎么会这样?我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一幕,吓得心惊肉跳! “晨风!晨风!”我叫他的名字,初次的亲昵口吻,竟脱口而出得如此自然,我忽然哭出声来,“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走!” 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我追过去,像追着一只脱线飞走的风筝,长线划过我的手,刹那间,鲜血淋漓。 追不上!怎么也追不上!为什么追不上?为什么! “不要,求你,你不要走,不要——” 长长一声嘶喊后,依稀有人在摇我的胳膊,耳中有声音在回旋,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出那是玉粹在叫我:“大总管!大总管!” 我睁开眼睛,看见清晨第一缕阳光柔柔地洒在床沿上,玉粹站在床头一脸惊恐:“大总管,你做噩梦了?” 噩梦? 我略带凝滞地望着她,觉得自己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玉粹递上一块湿巾道:“大总管,你的脸上全是汗。” 我愣愣地接过来,冰冷的湿巾一沾上肌肤,整个人为之瑟缩,瞬间清醒。伸手抹额,果然全是汗水。 噩梦,真可怕,我竟做了那样一个噩梦! 而且梦的还是百里晨风……忽觉一阵钻心之痛。 我..深吸口气,勉强压制着,开口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到卯时。” “嗯。”我随意点个头,掀被起床,梳洗完毕下楼时,却只有宫翡翠一人坐在那吃早饭。奇怪,萧左和百里晨风还没起吗? “大小姐。”我在宫翡翠面前坐下,只见她一脸无聊的样子,还显得有些懊恼。她昨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跟萧左吵架了? 我扭头吩咐道:“来人,上楼去请两位公子起床。” 宫翡翠小声嘀咕道:“请什么请,天知道他在不在房间里呢。”我一愕,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一店小二边戴帽子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客栈老板正站在柜台后边算账,看见他,把算盘一搁,骂道:“懒鬼,现在才来?我扣你工钱!” “不是不是,老板我不是故意晚来的,实在是我家出了大事……” “你每次晚到都那么说!” “这次是真的,真出大事了,我家隔壁的醉颜楼昨天半夜里炸了!” “啊!” “什么?” 这下不只是客栈老板,连宫翡翠都吃了一惊,顿时转头朝他看去。 店小二道:“是真的!邻边好几户人家都遭了殃,救火救了一夜,还不知道该找谁讨说法呢。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还从醉颜楼后面的那条河里,捞起了一个人,老板你猜是谁?” “谁?” “隔壁家的小牛哥跳下河把人捞上来,那人全身上下只穿了件亵衣,被水一沾就跟透明似的,当下河岸上站着的男人们都看呆了,那身材好得真是没话说!小牛哥吓了一跳,没想到是个女的,等他把她的头扶起来,用灯笼那么一照,嘿,老板啊老板,你肯定想不到她是谁!” 客栈老板果然一脸好奇,忘了追究伙计迟到之事,连声催问答案。 “告诉你,那人就是昨天才刚到咱们城里的——” 店小二还没说完,宫翡翠已脱口接道:“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姑娘?” “呀,这位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昨儿个也在?” 宫翡翠的表情先是惊讶,后是释然,最后扑哧一声,咯咯地笑了出来。 店小二见她如此反应,倒也怔了,摸了摸后脑勺道:“是满好笑的,嘿,瞧她刚到鹤城时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连见个面都得二十两银子,啐,有什么了不起的……也不知她得罪了哪位大人物,居然生生被人扔河里去了!” 我皱眉道:“她不会游泳吗?” “游泳?别说笑了,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没淹死已经是奇迹了!”几个小二都别有他意地诡笑起来,挤眉弄眼地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落在我眼中,忍不住心生不悦——就凭你们,也敢嘲笑花夜? 我轻抚桌沿,刚放下筷子,一个声音就朗朗地传了过来:“各位,早啊。” 抬头,萧左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慢吞吞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3、就是你 萧左不出来便罢,他这一现身,我更是忍俊不禁,笑得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才不管他究竟为何把花夜给扔到河里去,我只知道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有他的理由。 何况,这一手实在太绝太妙——要知道,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本事把一个美女变成落汤鸡的。 就在我笑得最开心的时候,风纤素忽然状若无意地问了句:“萧公子精神不济,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啊——”萧左又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地答道,“唔,夜里做梦,有个漂亮女鬼要来杀我,我却不忍杀她,便把她扔河里去了。” 女鬼?我闻言不禁一惊:难道那花夜是山中一窝鬼的人? 等等,那么醉颜楼的爆炸,就是霹雳堂所为了? 这么看来,敌人从黄河起就一直追着我们,直到鹤城。 心中越是吃惊,脸上却越 662f." >是尽量地不动声色——唉,跟萧左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我不知不觉就把他的“坏毛病”学了个十足。 于是,我故做顽皮状地冲着萧左眨眨眼,问:“只是..这样?你只是把那女鬼扔河里去了?” 他也对我眨了眨眼,道:“哦,对了,我还一掌废了她的千年道行,免得她以后再去害人,也算替天行道了!” 怪不得小二说那花夜被人从河里捞出来时,浑身上下没半点力气,原来是被他废了武功……哦不,是千年道行。 我撇撇嘴巴,尚未笑出声,风纤素便接口说:“萧公子真是古道热肠,此梦必定精彩得很……只不过,听说漂亮女鬼都有很厉害的靠山,萧公子当心,说不定今夜便又梦见鬼王来找你报仇。” 萧左笑嘻嘻地答道:“有劳风姑娘提醒。不过,经你这一说,倒勾起我的好奇心——那女鬼已经十分厉害,真不知道她的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风纤素便也笑了笑,道:“女鬼再厉害,还不是被萧公子一掌所废?” “我也是被那女鬼所逼。我本不想伤她,可她不但下药迷我,还令其他小鬼引爆炸药,预备结果了我。如此狠毒,岂可留情?”萧左轻轻瞟着风纤素,笑道,“不过,做人还是留点余地比较好。说不留情,我倒也还是救了她一命,否则只怕连她也炸死了……这个梦,真是有趣得很,你说是不是,风姑娘?” 风纤素面色不变,淡淡地说:“不错,当真有趣。说起来,昨夜我也做了个噩梦……” 说到这里,她的眉头忽然一皱,扭头对两名铁骑道:“时辰不早,去请百里先生出来用饭,用完早饭,便要赶路了。” 铁骑..领命,径自上了楼去。 这边小二已为萧左端上清粥小菜,我见他吃得香,忽也食欲大振,命小二再端一碗粥来,嘻嘻哈哈地与萧左抢小菜吃。 一时间,大厅里只回荡着我和他的低语轻笑。 “喂,你没吃过咸菜么?给我留点啊!” “对啊,我就是没吃过,我就是要你光喝粥。” “嘿嘿,你这分明是在逼我出绝招……” “怕你不成?有什么绝招,尽管使来!” “好!我们来猜拳,谁输谁就只有粥喝……” 猜拳?卑鄙!我一个姑娘家,哪里会这个?而且,天底下有喝粥猜拳的规矩么? 我很用力地拿眼睛瞪着萧左,他却当没看见,笑嘻嘻地对我说:“怕了吧?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好了,这些咸菜,大块的给你,只把那些小小的留给我……” 就在这时,只听“咚咚咚”的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二楼一路传至大厅,抬眼一看,竟然是一向训练有素的铁骑,冲过来便叫道:“大小姐!不好了,百里先生,他——死了!” “砰”的一声脆响自身后传来,是风纤素失手摔碎了粥碗。 而我的第一个反应,却是迅速转眼望向萧左。 萧左本来正对我微笑,噩耗来得太快,令他只来得及收回那满脸的温柔,而微笑却仍然停留在嘴角——保持着微笑的脸庞,一瞬间呆滞的眼神……显得恐怖异常。 “你……” 我刚刚伸出手想去摇他,就听身后风声骤起,风纤素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冲向二楼,上得一半楼梯,忽然脚下一个踉跄,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与她毕竟一起长大,又是首次见她如此失态,心下也不禁对她生了些怜悯,下意识喊了一声“纤素姐姐”,话音未落,但见萧左箭一般飞身掠去……我只道他会扶起风纤素,谁知道他竟然丝毫不做停留,转瞬就消失在楼梯处。 而风纤素,自行扶着栏杆挣扎着站起,甫一起身便毫不停滞地奔上楼去。 一连看见两个最冷静的人都失了态,我便也有些着慌起来,想起那日宫家大门外,百里晨风策马而来的模样,心下不由一阵恻然……可是,难过归难过,善后之事总得有人去办吧,我们的行程本已紧张,敌人又一直紧追不舍,如今若是再惊动了官府,那情况可当真是大大的不妙! 幸好,事发突然,客栈的老板和伙计还错愕在当场,又因此刻时辰尚早,其他客人都还未下得楼来——此刻不安排,更待何时? 我挥手招来铁骑领队,低声吩咐道:“务必稳住这些人,尤其是客栈老板,绝不能叫他去报官,我们耽搁不起这些时间,明白么?” “大小姐放心。” 我对他点点头,连忙赶往二楼,在百里晨风所住的房间外面站定,不自觉地深深叹了口气……推开藏书网门,一屋子沉闷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风纤素呆呆地站在床边,脸色苍白得简直毫无血色,深邃的眼眶里,微微泛着些许晶莹,觉察到有人进门,也无甚反应,只是身子轻轻地颤了几颤,眼光还死死地盯在床上。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头部被半跪在床边的萧左挡住了,可我还从他脚上那双黑靴看出,那个人就是百里晨风。 我敛下眼睫,轻轻向前走了几步,只见萧左正用手紧握着百里晨风的双肩,握得那样用力,连指关节都发白了,还在不断地轻颤……我眨了眨眼,再去看,不错,是的——萧左,他的手,在发抖。 光是这双颤抖的手,我已不忍再看,目光上移……虽然有了心理准备,我的身子还是猛然间震了震。 百里晨风,真的是他——他,真的,死了。 他栩栩如生的面容就在我眼皮底下,那样安详,仿若沉睡,可是他的心却已经停止了生命的跳动,他再也不能自由地呼吸空气,再也不能同我们一起抵御敌人。 眉心一点创伤,便是他的死因。 伤口的创伤面很窄,这说明凶手所用的是剑,而不是刀。 伤口周围的血渍并不多,这说明凶器锋利非常。 但是,能令百里晨风一招致命,光凭一把利剑是不够的——凶手定然是个绝顶高手,尤其是剑法造诣,恐已臻化境。 忽然,一个极可怕的念头自我脑中一闪而过,被我及时抓住,我立刻抬头,失声道:“阏伽瓶!” 风纤素的脸色骤然大变,重复道:“阏伽瓶……” 不错!就是阏伽瓶! 昨天萧左和我临出门前把宝瓶交给了百里晨风,此刻他人已被杀,那宝瓶岂非也…… “阏伽瓶在这儿。” 我一愣,低头看向萧左,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阏伽瓶没丢?” 萧左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身,见百里晨风肩头的衣料被自己捏得起了褶皱,便又伸出手去,仔细耐心地抚平,才转过身来,指了指房间角落的一个柜子,道:“在那里,去拿出来吧,晨……” 说到百里晨风的名字时,他的声音咽了一下,很快便接着道:“晨风也是密宗教徒,正好用阏伽瓶替他超度。” 房内另有两名铁骑,闻言便打开柜门,果然捧出了阏伽瓶。 我刚松了口气,便听风纤素用一种非常刺耳的声音问:“你..方才飞也似地第一个跑进房来,就为了找这个?” “纤素姐姐!”我惊讶地喊了一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左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一抬眼,这才发现他的脸色也十分不好,几乎和得到龙王的死讯时一模一样,惟一的区别就是多了份难言的内疚——他为什么要埋怨自己?难道他早知有人会对百里晨风不利? 我满腹不解地看着他,他却慢吞吞地把脸转向风纤素,慢吞吞地说:“风总管在这个时候说出这话来,倒是很有些意思。风总管是在怨我太关心阏伽瓶了,还是在怨自己疏忽了阏伽瓶?说起来,这个凶手也和风总管一样,把这个宝贝给忘了,杀了晨风,竟然把宝瓶给留下了。风总管,为什么?” “萧公子问我么?”风纤素苍白的脸上骤然浮现一丝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冷笑,她冷冷地看着萧左,冷冷地说,“这个问题,实在应该问萧公子才对。” 萧左静静地瞧了她半晌,道:“问我?” “自然是要问你!”风纤素的口气激烈起来,突然抬起一只手,指着萧左,厉声道,“因为——你就是凶手!凶手就是你!” 4、恨难绝 此言一出,萧左脸色一寒,宫翡翠更是跳了起来:“纤素姐姐,你在说什么!” 我盯着萧左,将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我说,杀百里先生的凶手,就是萧左萧公子!” 萧左怔立半晌,忽地仰天大笑了起来,“好,好,你说我是凶手……证据何在?” “我若有证据,何至让你潜伏至今?”我心中凄苦,因此声音也就越发颤抖了起来,“早在黄河沉船一事,我便觉得奇怪,那杜三娘是何等人物,怎会被你轻易抓住,而你既然抓住了她,为何没有杀她,或是逼问出她的幕后主使,反而让她趁机逃走?此其一。杜三娘临走前丢下镯子,我贴身藏着,却莫名其妙不见,最后又莫名其妙从大小姐的新衣里掉了出来……当日玉粹把新衣送来之时,正巧在楼梯上遇见你,那镯子不是你偷走然后又悄悄放回去的,还会是谁?” 萧左虽然未动声色,但宫翡翠却是面色一白,目光闪烁间欲言又止。我将他二人的表情尽数看在眼中,冷笑更浓,“我们是盟友,你要那镯子,但说便是,我岂有不给你之理?可你为什么要偷?为什么!” 宫翡翠终于忍不住道:“那镯子的确……” 刚说了这几个字,萧左顿时脸色大变,一把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像是想要阻止她,却被她轻轻挣脱了。 宫翡翠对他一笑,转向我道:“萧左怀疑镯子里有鬼,所以拿了镯子去找龙99lib?王鉴定的。之所以没声张,是怕我们之中有内奸,不想打草惊蛇。这事我是知道的,纤素姐姐,你莫冤枉了他。” 萧左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反手轻拍在自己额头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冷冷瞥他一眼,道:“哦,是吗?内奸?看来萧公子可真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但不知龙王又鉴定出什么了?” 宫翡翠道:“镯子内有机关,可夹藏暗条,不过是空的。” “大小姐,”我转向她,异常严肃地问道,“请问大小姐,你事先也看过那镯子的,你看得出里面有机关吗?” 宫翡翠一呆。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扭花银镯,你我都看不 51fa." >出它另有古怪,萧左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宫翡翠咬了咬唇,“正因为他也看不出来,所以才拿去找龙王的啊。” “那更奇了,龙王打开镯子时,大小姐可在场?可是亲眼看见里面有暗格?” 宫翡翠又是一呆,“我……并没有在场,可是……” “既然大小姐当时并不在场,又如何得知镯子里的东西不是被萧左拿了去呢?” 宫翡翠怔在当地,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好比一颗石子扔入湖中,漾起层层涟漪。我知她已有所动摇,当即看向萧左追问道:“原来镯子果真是被你偷的,你为什么刚才想阻止大小姐不让她说出来?因为你知道她不会怀疑你但我会,是不是?” 萧左吁出口气,原本愕然的表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懒洋洋道:“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镯子的确是我拿的,但是光凭这件事就说我是凶手,未免太可笑了吧?” 我讽刺地笑笑,道:“我既然敢说你是凶手,自然不会只有这么两个疑点。” 宫翡翠抬起眼睛,那目光竟是我从未见过的迷茫失措,我心中一动,顿生不忍:大小姐,此时此刻,你可是宁愿不知道真相?其实,我也不想,若还有其他选择,我也不想变成现在这样……可是!我不能,不能就让百里晨风这样白白死去,绝对不能! 我咬牙,走到床边道:“萧公子,请你告诉我,他是谁?” 萧左的目光在看见百里晨风的尸体时骤然紧缩了一下,嘴唇翕动道:“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冷笑着打断了他,“好,姑且当他是你的朋友,他的身份呢?” “百里城的第一刀客。” “只是这样吗?”我轻抚百里晨风那把永不离身的刀,刀仍在,人却已亡……恨意顿时浪潮般汹涌而来,我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他还是下任百里城主的继承人吧?” 萧左目光一闪,似乎洞察了我话里的意思,紧紧地盯着我,哑声道:“你偷听了我和晨风的对话?” “并非偷听,是你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而已。”我尖声道,“萧公子素来沉着,什么事情让你那么气急败坏?百里晨风敬你为友,又是什么事情让他那么激动?百里城使者匆匆赶来,道城中大乱,四大长老各拥其主争夺城主之位,然后你们就吵了架,难道这不是与城主之争有关吗?” 他的瞳孔开始收缩。 一时间四下静静,房间里的六个人,两人目瞪口呆,一人静默无语,一人双目含泪,还有一人,躺在床上,手脚冰冷,再无呼吸。而我,我深吸口气,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个时候,我要把握主导权,我要将这一场青橙黄绿抽丝剥茧,我要让你萧左,逃无可逃! “再请萧公子告诉我,你是谁?” 萧左沉默。宫翡翠紧张地盯着他,却也一言不发。 我扬眉道:“怎么,萧公子不敢说么?你不说我来说,你是百里城的人!” 未待他有所反应,我已继续道:“第一,百里城素来神秘,为什么此行的路线是由你这个所谓的‘外人’来设定,而非百里晨风本人?第二,你若不是百里城的人,又怎么会知道百里晨风也是宗教密徒?这点我和大小姐都不知道!第三,就在昨天,我和大小姐亲耳听到你们在为百里城之事而争吵,萧左,你如何解释这些?” 萧左依旧沉默,而宫翡翠的脸又白了几分。 “依我看,萧公子只怕还不仅仅只是城中弟子那么简单!天下人都知道百里闻名终身未娶,只有一个义子孤傲不羁,且百毒不侵。霹雳堂偷袭那次,所有人里,除了大小姐有化麟锁,百里晨风事先服了解药外,其他人都倒地不起,为什么萧公子你安然无事?紫萸香慢岂是只待在我身边就能躲得过去的?你对我撒了谎!江湖上人人说你是个不成气候的败家子,可这一路行来,我见你武功智慧都极出众,根本不像传闻的那样,那么,你究竟为什么要伪装自己?把自己塑造成天下第一败家子放荡儿,为的又是什么?” 我的语气越来越激烈,字字掷地有声,再加上这间客房本就不算宽敞,最后那句话问出口来,仿若充斥了整个世界——为的又是什么?是什么? 事到如今已撕破脸,那么便也不必再顾虑什么,我当下把自己的怀疑通通说了出来,“事后我苦苦思索,终于被我想到,你之所以这么处心积虑,之所以非要百里晨风死,是因为你要当百里城的新城主,因为你就是传说中的城主义子!” 萧左震了一下,总算是有了点反应。我知道此刻属于绝对关键时期,一个不慎可能就被他有机可趁,扳回局势,所以,我绝不能让他有丝毫缝隙可钻。萧左啊萧左,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玩花样,以前没有,今后也没有! “从百里晨风处处听命于你就可知道你在百里城的地位比他高,而在百里城里,除了城主百里闻名外,只有一个人比他高,那就是城主的义子。百里闻名一死,他就成了你角逐城主之位的最强劲对手,所以他非死不可。大小姐应该不会忘记昨天他和百里晨风争吵时曾经说过什么话吧?”我看着面无血色的宫翡翠>,异常清冷也异常残忍地把那句话重复了一次,“他说——所以,你应该尽快消失才是,有我,够了。” 宫翡翠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看向萧左,“这句话是不是你说的?我可有听错?可有诬赖于你?” 萧左的目光盯在宫翡翠身上,似是无奈似是怜惜似是悲伤似是哀痛,那样复杂多情的目光,难怪连一向心比天高的宫大小姐,都为这个男人动了心。可惜,爱上谁不好,偏偏爱上他! 我在百里晨风身边蹲下,凝视着他眉心的伤口,忍不住眼泪盈眶,他死了……死了……死了…… 原来我做的那个噩梦是真的,那一句再见之后果然是上穷碧落从此再不相见!晨风,我不让你白死,我绝不让你白白死掉! “大小姐请再看!”我指着他眉心的伤口道,“这是剑伤,而且是非常非常快的一剑,才能留下这么狭窄深邃的伤口。百里晨风是百里城第一刀客,当今天下能将他一剑毙命的人只怕寥寥无几,或者说,根本不可能有!那么答案只有一个,是他的熟人对他下的手,而这个熟人,是个使剑的高手——萧左,请拔出你的剑来。” 萧左盯着我,眼中有两簇火在燃烧。愤怒吗?会愤怒就好,你越愤怒,破绽就会越多,最好你此时拔出剑来杀我,那么,萧左,你就真的完了! 然而他毕竟不同凡人,愤怒之色一闪而过,又复静水无波。我看得心中一颤,这个男人,真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这种局面下还能这样镇定,实在可怕!不过,我倒要看看,你能镇定到几时,如果你是一个核桃,我就要一点点地敲碎你的壳,让你逃无可逃,粉身碎骨! “萧公子不敢拔剑?是默认了吗?”我大笑三声,站了起来,与他平视,各不相让。萧左,你不是神仙,你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而你的弱点,就是—— 我朝宫翡翠瞟了一眼,声音开始放得很轻柔,“其实还有一点我想了很久很久。萧公子要对付的是百里晨风,为什么要扯上我们宫家呢?宫家与百里城可是素无交集,又不会阻止你登上城主宝座,你何必要借送宝之名把我们也牵扯进来?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萧左的眉毛慢慢向上扬了起来,整张脸便显得很骇人。很好,触动你的弱点了吗?萧左,这只是个开始,慢慢来,好戏在后头。我保证,一定很有趣,非常有趣。 当初你没有被我的毒迷倒,心里是不是很得意?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我的镯子,是不是很得意?你做了这么多看上去迷离隐讳的事情,是不是很得意? 笑话!我风纤素是什么人?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我朝宫翡翠走了几步,目光却一刻不放松地盯在萧左面上,缓缓道:“你勾结山中一窝鬼和霹雳堂的人,配合你演了一路的戏,你甚至利用龙王和黄河五龙,带着大小姐去看龙宫,主动对她坦白镯子是你偷的,你做这些事情只有一个目的——讨好大小姐,然后间接地谋取宫家!否则,以你如此狡诈圆滑的个性,又怎会在一开始时处处和大小姐作对?那是因为——你知道大小姐眼高于顶,看不上普通男子,于是故意用欲擒故纵这一手!” 宫翡翠一直没开口说话,直到此时才突然颤声问道:“是真的吗?” 她看的不是我,是萧左。萧左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但依旧不开口。 我冷哼一声,继续道:“百里闻名自知不久人世,所以派百里晨风来宫家买宝瓶,你得知消息后当即联系一窝鬼和霹雳堂暗中布局,自己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洛阳,说什么陪我们一起送宝上路,其实是找机会接近大bbr>小姐。霹雳堂的拦阻,杜三娘的沉船,一路上我们遭到的袭击环环相扣,设计得那般精细,但仍被你一一化解,使对方铩羽而归,那是因为夺宝根本不是你的目的,你真正的用意是英雄救美,趁机让大小姐对你产生好感,喜欢你。如此一来,等你成功杀死百里晨风,坐上百里城主之位时,又美人得抱,娶了大小姐,整个宫家也就是你的了,一石二鸟,果然好计!” 宫翡翠浑身都在颤抖,又问了一遍:“是真的吗?” 回话的依旧是我:“百里晨风死了,宝瓶却还在这里,这说明什么?说明杀他之人并非冲着宝瓶而来,如果是霹雳堂和一窝鬼下的手,他们怎么会不要瓶子?而他们既然不要瓶子,就说明夺宝什么的根本就是障眼法,是为了配合你而演的一出戏!因为你根本不需要拿瓶子,瓶子迟早还是会落在你手上,现在拿了反而可疑。萧左,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萧左默立许久,忽然轻轻地,以一种非常从容的方式笑了起来,我的心就沉了下去。他如此反应,分明是胜券在握,难道他还有什么王牌不成? “说得好,说得真好。人道紫萸香慢风纤素,不但聪明绝顶,而且心细如发,事无巨细,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看来果然没有错。”他不但没有反驳,反而夸起我来,我听得更是心惊,暗起不妙之感。 果然,他接下去道:“可是,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你根本没有真凭实据。你没亲眼看见我杀人,也没亲眼看见我和一窝鬼等人有所勾结,更没亲眼看见我是百里城的义子,风姑娘,你能把这么多没亲眼看见的事情说得那么栩栩如生,我看你很有说书人的天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改行?” “你!”我气极,怨恨自己为何不懂武功,否则早就可以上前一剑刺死他,何必如此废话,这个小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可恶!“我若有真凭实据,早就把你送官查办,岂容你到现在还这般嚣张?你……” 我还待说些什么,宫翡翠忽然高声道:“纤素姐姐!” 我一愕,朝她看去,见她素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目光却出奇地亮,两相对比之下,显得说不出的恐怖。 “纤素姐姐,请你出去好吗?” “大小姐……” “我有话要跟他说,你们都出去。” “可是……” 她陡然暴怒,厉声喝道:“出去!” 我不敢再有违抗,心有不甘地瞪萧左一眼,挥手让两个铁骑随我退了出去。 宫翡翠她……她会对萧左说些什么呢?萧左会不会对她不利,制住她以要挟我?我抿紧嘴唇,抓着楼梯口处的扶手,心中百转千回,不知是何滋味。 5、情难了 我看着风纤素面带不甘地带着铁骑退出房去,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微妙的快意。 然而,转瞬间,这份快意就更加使我在内心深处对自己感到不堪。 她只是说出了一些我不想听也不敢听的话罢了,但这并不代表那些话没有道理……我明明是知道的啊,却还是忍不住恼恨于她……这不是我,这不像我,我至少该有勇气去面对事实……可是,我的勇气,在哪儿? 我甚至不敢正视那个就站在我面前的、伤透了我心的男子。 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有那么多问题必须要问他,可我此刻偏偏连头都不敢抬。 我怕,怕再看见那张俊逸的面容会使我禁不住泪盈于睫; 我怕,怕再碰触到那道清朗的眼神我会再一次失神落魄。 房内陷入一片死寂,仿佛不久前的那场惊心动魄的争执从来不曾发生,可是…… 他杀了百里晨风! 他一直在骗我! 他居心叵测! 他是内奸! 这一个个从风纤素口中蹦出来的结论,却趁着此刻的沉寂,挣扎着想从我内心破土而出,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压制,也终不能 907f." >避免它们呼啸而来寒彻心扉。 “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 他突然问道,依旧是那种平淡无波的语调,此刻听来,却是那样的冷漠疏离。 我手脚冰凉地站着,身子开始轻轻发颤。 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他又淡淡地问了句:“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轻飘飘的语气,好像在问一个陌生人。 再也无法承受99lib?,我猛然抬起头朝他看去。 他好整以暇地用淡然的目光迎接我,脸上表情不是心安理得,而是漫不经心,是不屑。 ——不屑解释,不屑乞求,不屑谅解。 他,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事到如今,难道他连一句抚慰的话都不肯对我说? 事已至此,难道他连一句善意的谎言都吝于给我? 男人的心一旦坚硬,怎能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他的表情,就像一根针,猛地扎在我心上。 刺痛,由一小点开始蔓延,很快就延伸至整个身躯、四肢百骸…… 我努力地挺直脊梁,不想做出颓然后退的可怜样被他看见,难以忍受心上的那股痛,我忽然轻笑出声。 怎能不笑? 如果此时他真的对我做出解释和乞求,或许我反而连听的兴趣都没有了,可他偏偏做出这样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来…… 呵,风纤素说的真是对极了——他,萧左,的确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吸引我,如何让我对他难舍难分啊。 宫翡翠啊宫翡翠,你认栽吧!这个男人,便是你命中的克星,是你一生也再难磨灭的梦魇,你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我举起手来,以十指捂住脸,浑身都因笑得更厉害而抖个不停。 不知是否是因为笑有时比哭更让人难以忍受,我听见萧左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带着他独有的那份轻柔,仿佛一阵春风,骤然吹暖了我冰冷的心。 有了刚才的冷漠在先,此刻终于见他露出了常态,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立刻把手从脸上拿了下来..,又是意外又是惊喜地瞧着他……虽然他并没有说什么话,却已令我仿佛看见了事态的转折和光明。 萧左,你可知你已把我的喜怒哀乐完全控制? 萧左,你可知你已把我的一颗心儿牢牢占据? 若你真的欺骗了我,我纵然不会就此心死魂碎,却也恐怕今生难再开颜。 若你真的 80cc." >背弃了我,我纵然不会就此断情绝意,却也恐怕一世难再信人。 萧左,事至此,情如斯,你就算真的心怀叵测,也请你给我一点最后的慈悲,痛快地把那一刀给我吧! 说话!萧左!你说话呀! 我用痛灼、紧迫而又忐忑的目光凝视着他,只盼他看在我从未如此失态的份上,能开口说句话,解我心中阴霾。 半晌,他忽然对我一笑,终于张开嘴巴,说了一句话。 “我走了,再见。” 我仿若倏地被人扔进深不见底的河中,一颗满怀期望的心还在那儿悬着,人却已经在河水中陷落……藏书网我眼睁睁地看着萧左微笑、说话、转身、拉门,口中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觉得自己在那河水中越陷越深……直到房门“砰”的一声关上,河水终于完全淹没了我。 我缓缓闭上眼睛,这一瞬,从相识以来我与他共同经历的那些过往,一点一滴地自脑中划过。 ——那初次同骑在青山绿水间的温柔眼神,那相拥跳落于爆炸瞬间的心有灵犀,那黄河绿洲上的释然一笑,那市井街道上的心酸误会,以及,那荒郊野外小树林中的爱语呢喃…… 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就这样随着他关门的动作,“砰”的一声消散了,再也无法重现,再也不能寻回。 眼眶微微发着热,泪却始终未曾流下……是我长进了,还是我根本已无泪可流? 我不知道,可我宁愿是前者。 因为,那至少能说明——我,还未被他,毁掉。 我的身上还系着宫家百年的声誉,我的心头还负着对父亲的承诺,我不能,不能就这样被一个男人毁了。 不能!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捏了捏脸颊使之看上去尽量红润,然后快步走出房间。 站在二楼的楼梯处,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大厅——果不出我所料,风纤素没有轻易让萧左离开。 铁骑团团围上,把萧左包围在中心。 风纤素虽站在一边,可她一人散发出的威胁感却已强于三十五名铁骑。 我心下微感诧异,虽然我早就听闻“紫萸香慢”的名号在江湖中威名远播,可她在我面前如此锋芒毕露,却还是第一次。 “大小姐!”她也看见了我,仰头对我道,“此人身份不明,此刻若让他离去,于我们不利。是以属下擅自做主,命铁骑将他拦下,还望大小姐莫怪。” 我一边缓步下楼,一边对她微笑道:“纤素姐姐此事处理得甚为得当,我怎么会怪你呢?” 此话一出,最先有所反应的倒还不是风纤素,而是……本来施施然立于包围圈内的那个人。 只见萧左迅速地一转身,我立刻感受到他那锋利如刀锋般的目光,慢慢、慢慢地在我脸上上下划动着,几乎要将我的脸割破。 我迎上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却毫不退缩。 半晌,他突然大笑起来。 幸好我自己先前已有过一次经验,知道笑有时并非因为高兴,也不见得是因为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所以我才能依旧保持着冷漠的态度,冷冷地问:“萧公子因何事如此开怀?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同乐?” 语气虽冰,心下却还是一酸,认识这么久,这还是我第一次唤他为“萧公子”。 萧左蓦然收了笑,紧紧盯着我的目光也多了份灼热,一字字道:“宫大小姐一定要逼我出手?” 这次,换我笑了。 “萧公子剑法高深,可是不屑与铁骑动手?”我淡淡地笑着,淡淡地说,“那么,加上我宫家天香指和紫萸香慢,总值得你出手了吧?” 话音刚落,便见萧左的整个身子都震了震,仿佛被人兜胸重重捶了一拳,他深深地凝视了我片刻,涩然一笑,道:“你……你以为我会拿惊鸿剑指着你么?” 惊鸿剑?我的呼吸顿时一窒,心头骤然狠狠地揪起……惊!鸿!剑! 犹记,萧左第一次拔出那把剑,是为了保护我;第二次,是因为与我产生了误会……自我知道这把剑的存在起,它每一次出鞘,都是为了我。 那么,这第三次,难道竟是……竟是,为了与我为敌? 上天!上天!你何苦这样捉弄我?何苦! 我满心酸涩难当,眼神也渐渐迷离起来,怔怔地瞧着萧左,只觉满眼都是他瞧着我微笑的模样,并不断地放大、放大,竟是半晌都无法言语。 正恍惚时,风纤素忽然说:“此人剑法狠毒,让铁骑与之相斗,徒伤性命,确有不值。属下有一计,不知大小姐可愿一听?” 我下意识地看向她,颌首道:“说吧。” 只见风纤素双目一寒,嘴角缓缓浮现一丝含义模糊的微笑,整个人顿时平添了一股幽阴之气……我心一沉,突然就意识到—— 除非出现奇迹,否则的话,萧左此番定然难逃生天! 6、伤离别 “我这一计,其实很简单……”我冲着脸色苍白的宫翡翠淡淡一笑,悠然把脸转向萧左道,“萧公子,你既是凶手,我们一路上所遇之事也难免非你所为,不错我没有证据,但你好歹也该给我和大小姐一个交代。” 萧左听了我的话后,脸上的苦涩笑容顿时敛去,转头与我目光相对,眼底恢复了一派冷静沉着,压沉了嗓音道:“不知风管家想要我给你们怎样一个交代?” 他将对我的称呼由姑娘二字改回管家,我听在耳中,心中一片漠然。 无所谓,无论他怎么看我都无所谓,他必须死! ——有谁会介怀一个死人的看法。 “萧公子胆色过人,不知可敢为自己的性命与我们赌一把?”我走到一张桌前,拿了三个茶杯,一字排开,“这儿有三个杯子,我们会在其中一杯里下毒。萧公子选一杯喝下去,如果你选到了有毒的那杯,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如果你选到无毒的,此事就此作罢,从今往后你爱怎么都好,与我们宫家再无瓜葛。” “如果我不选呢?” 我笑,一字一字道:“三选一你还有三分之二的生存机会,如果你不选,我保证一分机会都没有。” 我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百里城的第一刀客被杀,即使萧左真的是城主义子,恐也难逃城中长老们的责难。再加上,还有宫家这个有着百年威望的珠宝世家与他为敌,其后果之严重性,想想也可知。 最主要的是,萧左是个聪明人,聪藏书网明人都懂得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途径。 我望着他,有些挑衅意味地扬扬眉,他的表情还是很冷静,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转向宫翡翠道:“大小姐,此事就要劳烦你了。” 此言一出,两人都震了一下。我忍不住勾起唇角,笑得愈发从容,右手平摊开来时,碧玉小瓶色泽无暇。“这是开心,喝下去令人心神愉悦飘飘欲仙,不会感到任何痛苦。” 我将瓶子递到宫翡翠面前,她立在原地,之前强装出的笑容尽数不见,一张脸苍白得骇人。 是的,我要你杀了他。只有你杀他,他才会痛,也只有杀了他,你才能完全摆脱他。宫翡翠是不能让一个男人毁了的,对不对? 我想我的眼神已经非常清楚地传递了我的想法,因为她伸手接过了瓶子,手指虽然有些颤抖,但起码是接过去了。 她接过瓶子的那一刹那,我看见萧左面如死灰。 痛了吗,萧左?你可知你之痛苦,不及我的十分之一。 开心,开心,我为之取名开心,孰料每次用它,都在伤心。 “把屏风拉过来。” 铁骑拉过屏风,将宫翡翠与萧左两人隔开,透过屏风上的纱,依稀可见对方的身影,却又看不清晰,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我要他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在下毒,下毒要他的命。 痛吧?很痛吧? 死算什么,死前的这种折磨才是最难忍受的。 宫翡翠,如果你够狠,就在三个杯子里都放入开心。 ——这样,你才能真正担当起百年家族的掌权人,才配当我风纤素的主人。 透过屏风,我看见宫翡翠的肩膀在颤抖,手却放在桌旁久久没有动。 我没有催她。我不催她并不是因为我好心,而是她犹豫得越久,萧左忍受折磨的时间就越长。我回眸看萧左,他慢慢将视线从屏风处移到我脸上,我们的目光对恃着,各不相让。 真聪明,萧左,这个时候你不去看她,反而来看我。我冲他微微一笑,讽刺的是,他也回我一个微笑。我们分明在互相凝视,却谁也猜不透对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所谓棋逢对手,合该如是吧? 在我们无声的较量中,屏风撤了开去,宫翡翠终于做出决定了,不容易。 她的脸本来是苍白的,此刻却浮起了一抹不正常的嫣红,她冷眼望着萧左道:“请。” 三杯酒摆在桌上,红桌,白瓷杯,酒清如水,哪杯里放入了开心? 萧左伸手,指尖在三个杯子上依次掠过,他又会选哪杯? “这世上人皆可杀我……”他忽然开口,盯住宫翡翠,缓缓道,“独你不可。” 宫翡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面无表情地问道:“为什么?” “我死于你手,若我真是凶手,你会伤心..;若我不是凶手,你会后悔。” 宫翡翠扬了扬眉毛,像听见一个什么大笑话似的,嫣然笑道:“有劳萧公子如此为我着想了,不过——我不伤心。”言下之意就是认定了萧左是杀害百里晨风的凶手。 萧左听了她的话后默立半晌,忽地仰天大笑起来,在笑声中他朗声道:“好一个宫翡翠,洛阳宫家的大小姐,很好,很好!三杯酒是吗?我既叫萧左,自然是选左边这杯。”说罢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我清楚地看见宫翡翠的眼角跳了一跳,欲言又止。 然而萧左已不再看她,转身就走,铁骑们向我看过来,不知道该不该拦阻,我微微颔首道:“让他走。” 铁骑当即退开,萧左头也不回地走出客栈,在他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却又止步道:“风总管,你若真对晨风的死感到难过,就请把瓶子继续送往百里城。” 我心头一震,他的白衣在晨光的轻风中飘拂,背却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长街尽头。 宫翡翠垂下头,沉静的脸上有着哀绝的艳丽,我心中暗叹,低声道:“三杯酒里都没有毒。大小姐,你毕竟是狠不下心。” 她的身子一颤,再抬起眼睛看我时,依稀有泪光闪烁,难道她要哭了?我刚这么想时,她已扭头跑上楼,接着“砰”的一声,楼上传来用力的甩门声。 铁骑领队走到我身边,低语了几声,我心中烦乱,随意点头道:“这些事情你决定。看大小姐的样子,今天是走不了了。这样,你们把该办的事办了,我们明天再出发。” 领队疑惑道:“我们真的还要送宝瓶去百里城吗?” “送,当然送,为什么不送?” “可是……百里先生一死,萧公子又走了,无人带路……” 我咬唇,怎地忘了这个?这倒是个麻烦……“不管如何,还是往蜀中去,我想入境之后,总有百里城的人主动来接我们的。”其实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左临走前的那句话的确触动了我。 晨风死了,我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带他的骨灰回百里城。至于萧左…… 我垂下眼睛,双手慢慢在身侧握紧。大小姐,你对萧左心软,我却不。 ——三只杯子都被我抹上了致命的毒药,无论你放不放开心,萧左他,都得死! 百里晨风的遗体决定火葬。 铁骑领队处置好一切后来敲我的房门,我捧着阏伽瓶走出去,经过宫翡翠房门口时,金昭玉粹站在门外,见到我都面有难色。 “怎么了?” “大小姐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 这个时候,她当然没心情见人,没听她摔东西发脾气已经不错了。我淡淡点个头道:“好好照看着。”然后随铁骑领队继续下楼。 火葬地点在一处空旷的河边,乍见枯枝上平躺着的黑色人影,我的眼睛不禁一热,手中的瓶子几乎拿不住。 一个声音自心底响起——那不是真的…… 立刻又有另一个声音将之否决——不,那就是真的。 百里晨风死了。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大总管?”领队的声音将我自紊乱中惊醒,我呆滞地看他一眼,闭上眼睛,强抑下所有情绪后才再度睁开来。可是,为什么我还会那么难过?为什么我的视线只要稍加掠及他的尸体,就会想流泪? 百里晨风,原来我是真的欠了你的,只因为我欠了你,所以我才要忍受此刻这样的剧痛和激动。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感情用事是第一戒,你可知道? 我别过脸,嘶哑着声音道:“点火!” 快点结束吧,求你,快点结束。我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我不能这样! 火焰很快燃起,火光跳跃,填染了我的视线,放眼过去,血般的红。 那是血的颜色,来自他额头上的那处剑伤,我仿佛可见有鲜血不停地流下来,一滴一滴,淌过我的心脏,火般灼烫,于是我的心也就烫伤了,再难痊愈。 一声马嘶长长响起,追风远远地跑了过来,我面色一变,当即命令道:“拦住它!” 两个铁骑连忙上前一人一臂活生生地将马拦下,但它拼命挣扎嘶叫,叫声悲痛,一声惨过一声……难道你知道主人已死,所以才如此哀伤? 我朝它走过去,它见我走近,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双大眼睛水般清澈,孩童般无辜。我伸手抚摸它的鬃毛,它没有拒绝,只是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就那样看到我的心里来。 追风,为什么你这么像他?为什么你此刻看我的眼神,几乎和那天他看我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你的新主人死了。”我低声喃喃,手指微微扬起,“你是不是很难过?我送你去另一个世界里陪他,好不好?” 一旁的铁骑明白了我的意思,顿时一惊,失声道:“大总管——” 我知道他惊呼是因为他舍不得,如此良驹,本就可遇不可求。但是这个世上除了百里晨风,还有谁配骑它? 我的手慢慢地朝它压下去,压到一半时,那双水晶般剔透 6676." >晶莹的大眼睛里忽然流下了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忽然软了。 某种熟悉的记忆如海浪般席卷而来,也是这样悲伤绝望却不反抗的眼神,也是这样微带怜悯地看着我,仿佛在无声地说——风纤素,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 我蓦地收手,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 追风忽然抬起前蹄,铁骑失措之下松了手,它便立刻转身跑了。铁骑正待上前追赶,我道:“不必了,随它去吧。” 我的声音充满疲惫,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道:“随它去吧。” 随它去罢。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茫茫,我又何必难为一头畜生? 火焰随风而舞,空气中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气流,恍若一曲地老天荒,流年偷换,一切,俱付尘灰间。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那一日午时,漫天的阳光灿烂,玄衣怒马,斗笠黑纱下,明眸璀璨如星。 一刀劈落,我的人虽然未动,心却已经动了。 只是当时并不知道,这个男子的出现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那一日清晨,宫家大门前整装待发,春日旭暖,却暖不过他那一句关怀:“你骑这匹。” 仅是初识,为何你竟肯以爱驹相借? 世上畏我敬我者何多,而怜我惜我者又有几人?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霹雳堂一役,逆风而行,披风风中舞动,眼神交集间,联手突破重围。 紫萸香慢,你随风迷倒众人,又怎自知,同时也为人所迷,再难将息。 那样地知你懂你,是幸,还是不幸?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黄河舱底,兰花明艳,我磕碰于地,你伸手相扶,船沉于海,惊天巨浪。 而我竟丝毫不觉害怕,以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肯定,你就会那样抓住我,抓紧我,绝不松手。 我信任你,原来早在那天起,便已胜过了信任我自己。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赠君白马时,那眉梢眼角的惊讶,瞬间转成了欢喜。 我知你必定会喜欢,我因知你喜欢而买下它,看见你的反应后却又开始后悔退缩。 我本薄幸人,负君情深。缘浓福浅,注定会凄凉收场。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那双眼睛,墨般漆黑,望定我,一字一字地问:“风姑娘,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我?又为什么是你? 我们之间,究竟是谁犯了错误,最终导致这样的结局? 开心,你问我开不开心,我如何答你?我又能如何答你? 百里晨风,再见。 再……不……相……见…… 火焰在我面前熄灭,铁骑们望着我,露出极度震惊的表情。 我被他们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道:“你们看什么?” 其中一人低声道:“大总管,你……” 领队尴尬地咳嗽几声,竟自怀中取出块手帕来,递到我的面前。我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脸,指尖触及处湿漉漉的一片。 我在流眼泪?难怪他们会用那样的目光看我,风纤素竟也是会哭的。 本该恼怒才是,然我怔怔地立在当地,竟没有丝毫动弹的力气。这场大火,不但带走了那个黑衣黑发的男子,也带走了我最后一线矜持与口是心非。 是的,我哭了。 百里晨风,你问我开不开心,现在我回答你,我不,我不开心。 我从来没有,开心过。 1、又见追风 “大小姐!” 随着我把房门“咿呀”一声拉开,守在门外的金昭、玉粹二婢立刻惊喜地叫出声来,见我无甚反应,又一连声道:“大小姐可是饿了?早、午饭都没吃,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婢子给您……” “通知大总管,”我倏地打断她们,“我们该上路了。” “现在?” 守在门外的还有一名铁骑,闻言忍不住插嘴道:“可大总管说,明日再……” 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垂下头,讷讷道:“属下这就去。” 总算记起谁bbr>才是他主子了么?我以眼角瞥着他快步走远,不禁冷笑连连。 风纤素向来掌管宫家内务,而我又素来不喜与下人打交道,日子久了,家中这些奴仆杂役的眼里倒只认大总管,不识大小姐了…… 一念至此,心头忽动——倘使此行丧命之人非百里晨风,而是我,那她风纤素是否就能顺顺利利地越俎代庖?想那龙门山中的偷袭,第一支箭不就是冲我而射的么?若非萧左机警…… 萧左! 这个名字一经蹦出,我顿时一震,整个人也立刻清醒过来。 糊涂!宫翡翠,你好生糊涂! 风纤素觑破了萧左的阴谋,你该感谢她才是,怎能报复性地把她也怀疑了去? 这一路上接连损兵折将,你若再因萧左之事与她心生离隙,此行还如何.继续? 你已放过萧左一次,于情于理你已对得起他,这个人,与你已再无瓜葛,你就此把他忘了吧,忘了吧…… 大局为重,宫翡翠,大局为重! 我轻轻地叹息着,是啊,大局为重,忘了他吧,把他忘了吧……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去,我一抬眼,便看见了风纤素。 “大小姐要立刻上路?您……”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很好。”我笑了笑,道,“纤素姐姐,我没你想像的那么脆弱。” 她静静地瞅了我片刻,忽而也笑了笑,道:“大小姐不愧为宫家继承人,果然坚强自持。既这样,有一事,?我还是如实相告吧。” 她顿了顿,眼神漠然地看向远处,缓缓道:“其实,萧左所选的那三个杯子,都被我下了毒。除非奇迹出现,否则……” “否则的话,萧左此番定然难逃生天,是么?”我迅速接口,见她立刻收转目光,便冲着她又是一笑,道,“我早就猜到他的下场啦。纤素姐姐,你一直不敢跟我说,可是怕我怪你?” 风纤素的面容在瞬间泛起了如水般的波澜,旋即垂首道:“我是怕大小姐伤心……” “那你这时说出来,便不怕我伤心了?”我又一次打断她,凝视着她压低的头顶,半晌才淡淡地笑着道,“要不我说纤素姐姐最是聪明呢——我现在,的确不会再为他伤心了……好了,莫再耽搁,上路吧。” 低伏在飞驰的马背上,我心无旁鹜地盯着前方路面,任两边的景物飞般掠过,也不去看一眼。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再也无人为我挡住飞来的箭,再也无人在我耳边淡淡地提醒我小心骑马……再也没有了。 所以,我必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不,我不伤心。 我的心,已经死了。 做一具行尸走肉的感觉比我想像中好得多,除了再也感觉不到风吹在脸上的温柔,除了再也看不出水是绿的花是红的,一切,都很好。 至此,我总算明白了那些出家人的想法——心已死,却又不敢真去死,便这样“偷生”吧,美其名曰:看破红尘。 我也如此啊。惟一不同的是,即便我看破了红尘,仍丢不下沉甸甸的宫家。 这就是责任吧?我很想笑,曾几何时,我终于成熟到明白责任的含义了。 “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长、成熟……” 我已经长大了,萧左,你看啊,你看——你,看不到了。 活该。萧左,你活该。 谁叫你背弃了我。 我,也是活该…… 明知你骗了我,可就因为你曾经那样对我笑过,那样的温柔和煦,我便再也觉不出拂面的春风。 明知你已必死,可就因为你曾经将我生命点亮,那样的光辉灿烂,我便再也看不见红尘的颜色。 活该!我们,都是活该! 我狠狠地冷笑,重重地挥鞭,马儿吃痛,越发撒蹄狂奔,铁骑等无奈,也只得跟我一起加快速度。 就这样一路急驰,我们在黄昏时分到达了距离鹤城最近的一个大城镇——柞水。 进得城来,照惯例先找客栈投宿。一行人牵马来到当地人介绍的最繁华的南大街上,刚走了没几步,风纤素便陡然失声叫道:“大小姐!” 我本来仍是低头看路,闻言便抬起头,还未说话已先丢了魂魄。 前方几丈远的地方,坐落着一家看上去很是豪华的客栈,客栈的门口,立着一匹神骏异常的马,马尾轻扫,通体雪白,赫然是百里晨风生前所骑的追风! 心儿骤然狂跳起来——自从知道萧左已死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无暇多想,我直冲了过去,人还在门口,便听见客栈里面传来阵阵哄笑,其中有一个声音,惟有那一个声音,响彻天地…… 我眼中一热,一颗心急切得就像被几十匹马拉着一般,可身犹未动,旁边忽响起一阵长嘶,下意识扭头看去,却是追风焦躁不安地抬蹄嘶叫,再一看,原来是风纤素也到了跟前。 “大小姐……”她望着追风,淡淡地对我说了句,“看来,奇迹真的出现了。” 在她的脸上,最初的意外和惊讶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笃定和讥嘲,或许,还有一点恨——这天下间,竟真有睥睨紫萸香慢之毒的人! 这、这说明什么?我心乱如麻,还无暇多想,就听一把熟悉的声音悠悠传来,字字清晰,半带懒散半带不羁,仿佛天塌了也和他无关似的,叫人听了便莫名觉得轻松自在。 “我道这马怎地突然发疯,原来是遇上故人。” 一听这声音,我整个人顿时如同佛光浴顶,心镜通透,转过脸顺着风纤素骤然变冷的目光看去——眼泪顿时滑落,猝不及防。 是他!真的是他! 除了他,再也没人能笑得如此可恶。 除了他,再也没人能用这样温柔而又锐利的眼神看我。 除了他,再也没人能把一件好好的白衣服穿得脏成那样。 除了他,再也、再也没人会这样慵慵懒懒地斜倚着 5927." >大门,半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慢吞吞地说:“真是春天来了啊,好一朵带雨梨花。” “你……你还活着?”我喃喃地说,声音轻飘飘的,目光也是朦胧的,仿佛在做梦。 萧左缓缓收了笑,黑亮的瞳仁渐渐焕发出一抹光华,幽幽地盯着我,忽伸出手来,递上一方帕子,哑声道:“再哭下去你就没法见人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丝绸那冰凉的触感刚自指尖传来,身后便响起风纤素冷冷的声音:“大小姐,我们换家客栈吧。” 我一惊,蓦地缩回手,低下头的瞬间,仿佛看见萧左脸上一掠而过的失望。我咬了咬牙,到底还是转过身去。 罢了!能够再次相见,已是上天对我的眷顾,若是再妄图有所交集,那可真是天理难容。 我抬眼,勉强对风纤素一笑,道:“走吧。” “去哪儿?”脑后传来萧左的声音,神神秘秘的仿佛有什么阴谋,“镇上所有客栈、所有的房间,都被人包了。宫大小姐莫不是想夜宿镇西的那个小破庙?” 我愕然,风纤素已先转身,接口道:“包下所有客栈?那可是笔不小的花费——萧公子好大的手笔!” “好说好说。” 我又是一愕,他居然承认了?他穷得连我扔了的请帖都要捡去换酒,这会子又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 只听风纤素也感慨道:“没想到,一日不见,萧公子不但发了财,连人也变得老实起来。” 萧左笑道:“风总管的疑心病,在下是已领教过了。就算在下否认,风总管就会相信么?所以,还不如痛快点承认……何况,在下本就是老实人,只不过有些事情并非在下所为,当然不能替人受过。” 他明明话中有话,风纤素自然也听出来了,当下冷笑着说:“那么,就请萧公子老实相告——你究竟为何要包下全部客栈?”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于是我也转过身去。 只见萧左仍半倚着门,脸上挂着微笑,用一种非常有礼貌、非常客气的语调,对风纤素说了句:“因为我高兴,因为你管不着。” 谁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风纤素也不例外。她怔怔地瞧了他半晌,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左便又慢悠悠地说:“风总管好像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那么,风总管是否又想对在下施毒了?上次是开心,这次是什么?伤心?” 无论是什么毒,对他来说,显然都已起不了丝毫作用。 风纤素忽然笑了起来。 “岂敢岂敢。”她脸上明明在笑,眼睛里却连半分笑意都没有,“风纤素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百里城的未来城主施毒啊。” 我的心,随着风纤素的这句话幽幽地沉了下去。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你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是如此缓慢的速度,以至于在过程中你能有很多时间想起很多事情。 ——江湖传言百里城城主的义子年少有奇遇,因而百毒不侵;风纤素怀疑萧左正是那个人;她布下赌局,逼迫他选择毒酒;若萧左不是那人,此刻应已命丧黄泉……可是,他还活着。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就是百里城城主的义子。 也就是说,昨日风纤素在百里晨风尸体旁所说的那些话,不是猜测,而是——结论! 萧左,他到底还是骗了我…… 我的心,直至此刻才完全沉入谷底。可是,我除了觉得整个人都疲累不堪之外,居然没有丝毫其他感受。 我轻轻拧过身,淡淡道:“纤素姐姐,莫再多言,我们连夜赶路,回洛阳。” “大小姐!”风纤素一惊,“不去百里城了?” “不去了。”我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你此刻便把百里晨风在珍展上买下的珍宝拿给这位——义子大人……” “那,阏伽瓶怎么办?” 我顿住脚步,冷声道:“阏伽瓶乃宫家传世之宝,怎能借给这种人。” 话音刚落,忽觉眼前白影一闪,萧左已经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是哪种人?”他的声音不再冷静悠然,微微带着些颤抖和嘶哑,“在你的心中,我究竟是哪种人?” 他这样问,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可真是个老实人,不是么?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当没听见他的问话,自顾说道:“百里晨风于珍展上所购之七件宝物,都已付清货款,所有账目均在风总管处,阁下若有异议,请自去查看……哦,对了……” 我摘下腰间所系的化麟锁,递上前去,道:“这也在七件珍宝之内,阁下一并拿走。” 萧左的目光,如火般灼热,紧紧盯在我的脸上,却怎么也不肯伸手来接。 我不愿再这样与他视线相对,也不愿再和他这样僵持,便把化麟锁交到风纤素手中,绕开萧左,刚迈出一步,耳中忽听风纤素一声惊呼,眼前又是一闪,却是萧左自她手中夺回化麟锁,又一次挡在了我的身前。 我无奈地轻叹,道:“请,让开。” “我让!我马上就让!”他咬牙道,“但你答应我,留下化麟锁,把它系回去!你需要它!” 我微微拢起眉心,无力和他争辩什么,淡淡地说:“好,我留下。纤素姐姐,此物开价纹银十万两,把银票给他。” “你给我钱?”萧左的声音听上去是血淋淋的,“你竟然,给我钱……” “萧公子!”风纤素尖锐的嗓音打断了他未完的话,“十万两银票,你点点。” 萧左沉默了,片刻,向旁边退了几步,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彻底的冷漠:“宫大小姐,请。” “谢谢。”我淡然道谢,举步前行。 空气中流动着阵阵春风,很温柔地吹拂着我的脸,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鞋尖,丹羽织成,履上镶嵌云状金钿,艳丽无双……这么说,我又能感觉到风了?我又能看见颜色了? 这些都是多么多么宝贵的东西,而我却曾一度为了某个人、某件事把它们丢弃……感谢上天,我,不会再这么傻了。 ——就像自杀的人,如果第一次没死成,便绝不会再去寻死。 这个道理,实在是亘古不变,颠扑不破。实在很好,很好…… 2、百鬼夜行 刚到柞水,又返洛阳,如此周车劳顿,本是行路大忌,不过—— 大小姐开了口,谁敢反对? 宫翡翠将化麟锁系回腰间,我的呼吸不由得一紧,随即垂头跟她一起转身离开。 追风犹自低声嘶鸣,我冷冷看它一眼,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一念之仁饶你不死,结果你竟做了萧左的坐骑! 追风,你好,你很好…… 我面无表情地与它擦身而过,三步过后,身后响起巨物砰然倒地的声音和路人的惊呼声。宫翡翠听到声音回头,表情明显一怔,朝我看来,“为什么?” “没什么。”我淡淡地回答,“我送给百里晨风的东西,即使他已经不在了,也不会留给别人。” 宫翡翠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她翻身上马,命令铁骑道:“我们走,连夜回鹤城。” 一行人浩浩荡荡调头而行,我还是按捺不住回头看去——客栈门口,追风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萧左蹲下探它的鼻息,忽然抬头朝我望来。 那一刹那我自他眼中看到了怒意,然而怒意转瞬就熄,眸中精光不再,整个人都黯淡了下去。 终于黯淡了下去。 先是龙王,接着百里晨风,再是宫翡翠……最好的朋友和最爱的女人都离你而去,萧左,你虽然还没倒下去,但也差不多了吧? 如我所料,他一直没有再追上来。 真的心灰意冷了吗? 我数次回头,若有所思,反倒是宫翡翠,策马急驰,竟比来时还快了几分。 “大小姐,”路过一片竹林时我跟上她,气息微喘道,“天色已黑,我们要不要稍做停歇,吃点干粮再上路?” 宫翡翠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众人下马,点起火把。 火光一起,林间小道便显得更加幽谧了起来,两旁竹枝在我们头顶交错,将天空遮得看不见,整个世界便如同只剩下我们这一行人……一阵夜风刮过,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红点,悠悠晃晃,忽明忽灭,远远望去,颇有些妖艳阴森的味道。 宫翡翠警觉地眯起了眼睛。 红点越来越亮,走得近了,才知道是盏灯笼,灯笼被提在一个人的手上,那双手,莹美如玉。 是他,上次见过的绝色男子。 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还有一人,红灯映衬着那人的脸,竟是不输于他的天香国色。 此时此地,见到这样两个人,我还没反应过来,宫翡翠已失声叫道:“花夜!” 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金昭玉粹和铁骑们的脸上,纷纷露出了惊讶之色。 花夜嫣然一笑,脸色在灯光下愈见苍白,声音也是慵懒万千:“宫大小姐,又见面了。” 宫翡翠面色顿变,冷冷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次答话的是那个绝色男子:“你是天下最有钱的人,我们当然认识。” 宫翡翠的眼珠一转,忽然不说话了。 “宫大小姐可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来这儿?”花夜说着挽起袖子,只见她的手腕处淤青了大片,“你看看,这是当日那位孟公子伤的,他……” 宫翡翠打断她道:“伤得好,看你现在完好无缺地站在这里,我倒觉得他下手还不够重!” 花夜眨眨眼睛,再度笑了起来,“啧啧啧,没想到宫大小姐这么狠心……其实,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一个对女人如此粗鲁的男人很差劲,你可不要被他温柔的假象骗了。” 本以为这句话必定会戳中痛处,谁知宫翡翠却冷笑道:“他的温柔是真是假与我何干?不过,对他废了你的武功这一点,我倒不觉得他做错了。” 花夜顿时一呆,怔忡过后扭头对那绝色男子道:“真是惊讶……夫君,你听见了吗?” 男子含笑而答:“听见了。看来这位宫大小姐,比我们想像的聪明得多,也冷血得多。” “比起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已是人妇这个惊人的消息来,我小小的冷血又算什么?”宫翡翠挑眉,接下去的那句话就说得很慢——“不必演戏了,山中一窝鬼。” 此言一出,铁骑们唰地拔出了兵器,火把映着刀锋,亮得刺眼。 我刚自拧眉,一阵笛声忽然轻轻地响了起来,随它一起响起的,还有一连串呜咽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有远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身侧,哭声凄厉刺耳,飘飘渺渺。 在这样幽深的夜里听到这种诡异到极点的声音,饶是铁骑久经训练,也都骇然变色。 无形的恐慌开始蔓延,百鬼这一招用得够妙也够毒——先声夺人,先使对方有了怕意,接下去的战役便更容易了。 我转眸看宫翡翠,她立在当地紧抿唇角一言不发,只有目光不住闪动,不是害怕,而是生气。 她在气什么?是气自己连夜赶路结果正好中了百鬼的圈套,还是气自己离了萧左势力顿弱? 花夜微笑道:“帷幕既降,魂魄当听;百鬼同哭,灯起笛鸣——宫大小姐,这可是我们最隆重的礼仪,希望你会喜欢。” 她的话音刚落,两旁的竹子纷纷折断朝后倒去。一时间,劈啪之声,马嘶之声,再加上部分铁骑失口而发的惊呼声,种种声音混在一起,情势顿时混乱不堪,而那笛声却始终清越,凌驾于所有声音之上。 宫翡翠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慌乱—— 整片竹林忽然就在你面前倒塌了下去,再不知被什么东西拖走,转瞬间,原本狭窄的道路变得非常空旷,月光披泻下来,照得此处惨白一片…… 这种情形,若非亲眼所见,根本难以想像! 花夜和绝色男子对视一眼,笑得更是得意。两人双双后退几步,屈膝恭声道:“山中一窝鬼之‘色鬼’绝夜、‘女鬼’花夜,恭迎鬼王。” 道路的那头,出现了幽幽数点绿光,铁骑们纷纷靠拢,将我和宫翡翠包圈起来,做出抗敌之态。可那黑幕无边,不知来了多少鬼,我们这边只有三十余人,此战实力悬殊,结局已可想而知。 我看向宫翡翠,这个时候她还能如此镇定,倒教我起了一丝敬佩之心,看来,此行虽只短短数日,但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稚的大小姐了。 绿光愈盛,一顶巨大无比的坐轿出现在视线之中,下面抬轿者黑压压一片,一眼望去竟有二十人之多。 轿帘低垂,帘幕重重不知里面坐的是谁,但轿子顶上却坐了一个人,身子淹没于阴影之中,惟有手中的银笛明亮如星。 金昭玉粹齐惊出声:“大小姐,那个不是……” 坐在轿顶上吹笛子的不是别人,正在黄河上曾有一面之缘的童子——子玉。 宫翡翠咬牙道:“好,很好,没想到前任礼部侍郎史大人家的孙子,竟然也是百鬼中的一人!” “我是鬼王座下的‘小鬼’,那个史老匹夫想当我爷爷,下辈子吧!”小鬼放下笛子道。风声呼呼,火光斑驳,他勾起唇来一笑,本是粉雕玉琢的脸,顿时显得老成了十年。 宫翡翠冷冷打量了他半晌,道:“据说世上有种人身形永如童子,想来阁下便是此类。” 小鬼又是一笑:“永如童子有什么不好?若非如此,鬼王怎会安排我潜入史岩身边,取代他那孙儿?” 宫翡翠惊道:“这么说,真正的子玉已……” “那孩子本已病重,我不过是让他早登极乐世界罢了!”小鬼阴阴道,“要怪就怪史岩,什么日子不能返乡,偏巧和你们渡河的时间一致?不过,这可给了我立功的机会……杜三娘那个笨蛋,我早料到她不会成功,若非有我接应,她怕早就死在黄河上了!” “谁在背后嚼舌根?也不怕下拔舌地狱么!”随着一声娇媚的语音,一人策马而来,身上的衣衫却比火把上的火焰还要鲜红。 宫翡翠冷哼道:“杜三娘,你也来了,报上名来吧,你又是什么鬼?水鬼?” 谁料那杜三娘却摇头道:“宫大小姐这回可猜迟了,若是两年前,我还可算是山中一窝鬼里的水鬼,但现在嘛……我是霹雳堂三堂主雷厉的妻子。” “霹雳堂果然跟一窝鬼勾结了。百里晨风已死,你们不去帮萧左登上百里城主之位,反而来追我做什么?” 杜三娘轻笑起来,“宫大小姐这话问得好可笑,我们要追的人自然是你。至于那百里城城主之位究竟为何人所坐,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宫翡翠怔了怔,尚未说话,就听那杜三娘又道:“宫大小姐莫非至今还不知我们为何而来?我们……”还待再说,轿帘里忽然传出个声音道:“够了。” 非常好听的一个男音,繁花落尽的温和,夹杂着清越如水的沧桑,再还以暖暖的一种淡漠,拼凑出那样两个字——够了。 杜三娘顿时闭嘴,退到轿子后面。 “宫大小姐——”轿子里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煮鹤焚琴和杀美人,都是大煞风景的事,所以,你自行了断吧。” 宫翡翠整个人一震,似惊惧似惶恐又似不敢置信——世上竟会有这么嚣张的人! 可如果那个人是鬼王,这话便如.同催命魔音,难以抵挡。 宫翡翠沉默了好久,忽然大笑三声,一字一字道:“你——做——梦!” 鬼王也不生气,声音依旧温和:“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 “看什么?”她刚那么说着,我们周围的那些铁骑,忽然一个个地倒了下去! 宫翡翠大惊失色地望着我,我迟疑了一下,上前检视他们的瞳孔,转身摇了摇头。 三十五人,全部死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 只剩下金昭玉粹,以及我和她四个人,面对百鬼,如何抗衡? 宫翡翠面如死灰地站着,全身起了一阵颤抖,低声喃喃道:“难道我宫翡翠真要命丧于此?” 花夜忽然明眸一转道:“鬼王不喜动手,不如让属下效劳吧?我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漂亮女人,夫君,你去毁了她。” 绝夜马上道:“夫人有命,怎敢不从?”也没见他怎么移动,却瞬间到了近前,宫翡翠当即挥袖而出,显见是恨极了对方,照面便是天香指。 绝夜眼睛一亮道:“好美的武功!”身子旋转,轻巧巧地避了开去,嘴里不干不净道:“啧啧啧,这么漂亮的女人,这么漂亮的武功,倒真让我有点舍不得了……” 长衫叠起重影万千,一时间,漫天都似他的身影,宫翡翠一个不慎,右手已被他抓住,但她反应极快,立刻右脚飞起踢他面门,趁他分神之际将手抽了回来。 绝夜装模作样地叹道:“可惜可惜,好滑的肌肤……” 宫翡翠自小养尊处优,何曾有人敢这样轻薄她?当下眼睛也红了,挥手又待上前,金昭玉粹已先跳出去道:“小姐,让婢子对付他。” 两把长剑交织出剑光一片,朝绝夜劈了过去。 宫翡翠咬牙道:“不,我自己来!” 她欺身到绝夜身后,伸手去夺他的灯笼,绝夜一惊,连忙旋身避开,宫翡翠中途变招左踏几步,碧色长裙顿时如水般漾开,而在那水波中,有抹白线闪了一闪。 花夜本一直是笑嘻嘻的,看到这时尖叫起来:“小心!” ?她话音还未落,那盏灯笼已啪地落地,绝夜飞身退回到她身边,一条手臂上血涌如泉。 宫翡翠 6293." >抓着他的一只断袖,冷冷道:“可惜可惜,上好的衣料……” 花夜花容失色地扶住绝夜,急声道:“你怎么样?” 绝夜恼怒道:“我的这条手臂,估计是废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小鬼忽然开口道:“这就是轻敌的下场。”他一个纵身,轻飘飘地自轿顶落下,半点声音都没有。 宫翡翠一见之下,后退了半步。 她之所以伤到色鬼,不是因为她武功比他高,而是他太轻敌,而小鬼只那么轻轻一跃,身法之快捷灵动都在色鬼之上,武功明显比他高出一截。 而且,就算她能赢小鬼,还有鬼王坐在轿中一直未曾露面,更有周遭无数鬼在虎视耽耽。此战结局,早已注定,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可见她的睫毛在不停地颤动,最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扭头对我道:“纤素姐姐!” 我反射性地应她:“是,大小姐。” “宫家之人,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在卑鄙无耻之徒手里。你明白了吗?” 我垂下眼睛,答道:“明白了。” “很好。”她凄然一笑,忽地夺过金昭手中的长剑反手就朝自己颈处抹了过去。 我猛然睁大眼睛,她这个动作在我视线中被扩大了无数倍,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自尽? 自尽!! 心中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升起,还没达到顶点,“嗤”的一声,一支白羽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击在宫翡翠手腕上,长剑顿时脱手,她呻吟一声捂住手,那白羽落到地上,竟是一支无头箭。 众鬼间起了一片哗然声,杜三娘惊呼道:“看!” 不必她叫,众人也看见了,远远的有明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在漆黑如墨的夜里,连绵成了一片,越来越近。 与百鬼出现时的场面非常类似的是,空中飘来一阵箫声,悠扬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箫声中一人击节而歌>..道:“水上有城,名曰百里,不见其踪,只闻其名。有彼凤兮,磨翎振翅,乘风驰月,慨然长行。子歌川上,但见吾心,归去来兮,共堪携隐……” 百里城? 难道是——百里城?! 1、新主旧识 “百里城!”风纤素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我尚未来得及抬眼,便听鬼王骤然一声断喝:“杀了她!” 一条人影立刻应声而起,正是小鬼,临空挥笛向我扑来,身法诡异,快若闪电。 事发突然,我虽旋即展动身形,但仓促之下,后退之速如何能与他借力前扑之迅猛相比,眨眼间已被他抢至身前。 我气力已竭,手腕经那无头箭一击,至此尚无法抬起,只得眼睁睁地看那银笛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直奔我面门而来。 便在此时,空中那一直未曾间断过的细细箫声忽然大作,变悠扬为愤怒,化清婉为咆哮,宛如亢龙夹暴风而动,又如惊雷携闪电劈来。 我一阵气血翻腾,几乎连站都站不稳,那小鬼也面色惨变,身子一连晃了几晃,顾不得再对我出手,忽将双手一错,持笛于唇——尖锐的笛声骤然划破夜空,远远地送了出去,与那箫声纠缠在一起。 这以内力吹奏的一萧一笛,犹如两条野性难驯的蛟龙,厮斗于浓如泼墨的夜色之中,笛声固然尖锐无比,如利刃般无坚不摧,可那箫声却更有雷霆万钧之势,隐隐的连天地都仿佛为之色变。 这一场箫笛之争,虽然无形,却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坠入痛苦的深渊。 风纤素不识武,是第一个倒地之人;其次便是那些武功稍弱的鬼卒;再然后,包括绝夜、杜三娘等鬼头都纷纷跌坐于地,运功护住心脉以求自保。 我自幼对习武便不上心,惟受父亲逼迫,倒把那正宗内家心法练得很是纯熟,打下牢固的根基,运功不过一个周天,心境便一派澄宁。 此时,箫笛相抗之势已渐分高下。 那笛声越来越弱,非但不复初时的尖利,连吹奏出的曲调都不由自主地附和起箫声,迎合了两声,勉强转调再与之相抗,可片刻便又被吸附过去……如此反复了两三回,忽听“叮”的一声,笛音顿时消失,却是小鬼把持不住把那银笛摔在了地上,人也猛然跌坐。 就着月色看去,他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鬼也似的惨白,倒是应了他的绰号——小鬼。 但见他勉强支撑起半边身子,断断续续道:“好……好得很……” 话未说完,便两眼一直,“砰”地晕倒在地。 夜空中忽然传来两声咯咯嬉笑,一脆生生的女子嗓音啐道:“敢与我家公子比拼内力,真是自不量力!若非我家公子怜惜场中某人,不愿使出全力,岂会容你放肆到现在?” 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女声接口道:“流云妹妹,你可莫小瞧了此人,他的武功非但是百鬼中最高的,一手笛中剑的功夫更是在整个江湖中都罕逢敌手。” “是么……” 那唤名流云的女子还待说些什么,却被一把淡淡的男声打断了。 “久闻百里城‘碧水流云’两大护法美貌如花,既已来了,何不现身?” 这声音,温和、清越,还带着丝丝历尽沧桑的淡漠,不是鬼王是谁? 是时,数以百计的手持明灯的百里城弟子已把四周团团围住,把个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 我放眼看去,但见大部分鬼卒仍倒地不起,花夜等人虽无大碍,可小鬼已折,绝夜又为我所伤,形势于他们大为不利……即便如此,那鬼王却仍藏于轿中不肯露面。 ——如此冷静,简直是镇定得有些非比寻常了。 不对!我骤然拢起眉头:这件事,非常非常不对劲! 按风纤素的推测,百里城和山中一窝鬼乃盟友关系,怎会一出手便伤了众鬼中武功最好者? 难道,是他们故意耍骗于我? 然而,此时此刻,论形势,我方无疑是.最弱的,他们有什么必要做这样一出戏给我看? 可,如果山中一窝鬼和百里城并非盟友,鬼王何故如此镇定,那百里城的人又是为何而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眼见风纤素还处于昏迷之中,显是被震伤了心脉,无论金昭玉粹如何推摇也唤不醒,不免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耳中闻得方才那把稳重柔和的女声道:“鬼王莫急,这不就来了么。” “么”字尾音尚未消散,空中便骤然传来物件急急划过之声,一抬头,竟是一匹丈把宽的白绸从远处穿越夜空而来,优美地划了个弧线,“咄”的一声钉入地面。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分外清晰。 我也不禁骇然,这是何等武功内力,竟能使柔软的丝绸在入地时发出金石般的声响。 更骇人的是,“咄”的一声过后,那匹白绸仍然带着弧度滞留在半空,夜色中看去,仿佛有什么仙人施了仙法,凭空架起了一座白玉拱桥似的。 两名白衣女子一前一后地出现在白绸之上,合力抬着个白色帷幔笼罩着的非车非轿的东西,飞天仙子一般顺着绸缎的弧度滑下来,身轻如燕地停在距离我约莫三丈开外的地方,竟未发出丝毫声响。 我暗自心惊:如此轻功,已不是高强,而是可怕了! 再看那两名女子,一个是圆脸,一个是瓜子脸,都是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白衣飘飞、黑发如波,全身上下虽没有任何饰物做点缀,却自然而然流泻出一股清华之气,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这两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能有那样一身骇人的武功。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其波诡云谲的程度已经完全超出我能掌控的范围,尤其是百里城这两大护法的出现,甫一现身便露了手惊人武功,俨然控制住整个局势,令方才还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山中一窝鬼,转瞬就沦为劣势的一方。 但是对我来说,情势非但没有任何逆转,甚至还变得更为糟糕! 因为,若我没猜错的话,她二人口中的“公子”,必是萧左无疑……而他,却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值得信任、最诡计多端、最为可怕的敌人! 众鬼未退,强敌又至,难道我宫翡翠命中注定要折于此夜? 罢罢罢!左右不过是个死……爹爹在天有灵,只保佑我莫受辱于敌手,也就是了。 一念至此,我便俯下身,想拾起方才掉落于地的那把剑,以备后患。 岂料,手刚碰到剑柄,斜刺里倏地一物飞来,“咚”地敲在剑身上,顿时震得我整条手臂发麻,拿捏不住,那剑便又跌回在地上。 定睛一看,居然是……我眨了眨眼,没错,正是我家世代珍展所用的请帖,缘银翠叶! 不待我吩咐,身边的金昭已伸手把它捡了起来,就着亮看了一眼,面色忽然变得很古怪,转手递给我道:“大小姐,您……看。” 我见她脸色大变,心下已猜到了几分,饶是如此,乍一见翠叶上的那几行字,还是不禁震了震——“缘银翠叶,致邀萧君,春日洛阳,初七盛会,扫花以待。” 致邀萧君……不错,就是那张被萧左耍无赖占了去的请帖。 一霎间,初见那日的种种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那厚脸皮的坏小子,那看不起人的大小姐,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是那样的鲜活生动,仿佛有人在我面前搭起了一台皮影戏。 萧左……萧左……我默默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呼唤着这个令我灵魂都为之灰飞烟灭的人的名字。心头,轩然掀起恨绝、凄绝的惊涛骇浪…… “你到底还想耍什么花样?”我猝然转头,怒吼出声,“我的命是我自己的,要死要活也都是我自己的事!谁要你……” “谁说你的命就是你的?谁说要死要活都由你?成王败寇的道理,想必宫大小姐不需我来提醒吧?” 萧左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熟悉的声线,陌生的口吻,冷漠而决绝。 寻声看去,但见白色帷幔如水般波动,却是只闻声、不见人。 “此时此地,恐怕只有那枚缘银翠叶是完全属于你的,除此以外,你一无所有……” 熟悉的声音顿了顿,转瞬又冷冷地响起:“流云?” “知道啦,公子。”侍立于旁的那个圆脸白衣女子娇笑着应了句。 声犹在耳,一条白绸突然飞来,“啪”地缠上我的腰。 白绸的那端,正是执于那个流云之手。 这一变故实在发生得太快,我刚意识到事情不妙,就觉白绸那端传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倏地把我临空拽起,去势极快,眼看就要和那流云撞上,只见她手腕一抖,白绸挽出一个旋涡,把我笔直地送进层层帷幔之中。 我重重地摔了进去,刚狼狈地抬起眼,便望进那双熟悉的眼中——黑漆漆、亮晶晶,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流转着灵动的水波。 他、在、笑! “合该让你狠狠地摔一跤……”他低笑着问我,“还敢倔么?” 我咬着牙不做声,目光四下里一看,原来这个非车非轿的东西就是蜀地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滑竿,却比普通滑竿宽敞了许多,在里面动手是不成问题的。 我刚这样想,就觉身上一麻,也没见他做何动作,就已被他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有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说……”他好整以暇地斜倚在坐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的武功,实在很差。” 笑容忽敛,冷然道:“不及你伤人心的本事一半!” 说完,干脆连我的哑穴都给点了。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如果你想彻底地挫?败一个女人,那么就别让她说话。 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我正以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倒在地上,而萧左却得意洋洋地坐在椅子中,一身白衣如雪,那副模样,真是要多悠然就多悠然,我眼睁睁地瞧着他,心里恨得无可复加,却连骂都骂不出声! ——天下绝没有任何感觉比这种无可奈何更折磨人,连死都比不上! “很难受?”萧左悠然看着我道,“别急,也许那位极得你信任的风大总管会来救你。” “她可来不了啦。”外面传来流云的声音,“她被公子的箫声震晕,还未醒呢。” 萧左“哦”了一声,冲我笑道:“幸好!否则紫萸香慢一施毒,大家还不都和你那些铁骑一样,立刻就去见阎王了。” 我知他故意挑拨,既无法反驳,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响起兵器相碰的声音,还间杂着金昭玉粹的呼喝。 我立刻又睁开眼,心知是两个丫头一心救主,和碧水流云斗上了。 可,论武功,她们哪里是百里城护法的对手? 我不愿她们为我白送性命,却偏偏做声不得,正心急如焚,忽听萧左懒懒地说:“这两个丫头倒忠心得很,武功却比她们的主子更差……流云,你退回来罢,碧水一人足以应付。” “是。”流云的声音仿佛带着笑,“碧水姐姐手下从未见过血,的确比我这出手不知轻重的人强多了。” “碧水无杀,流云无情,阁下爱屋及乌,深情可感。”鬼王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淡淡的讥嘲,“没想到百里城的新一任城主竟是这等用情至深的人。只可惜……” “只可惜老天不开眼,无人领会在下的这份深情,是么?”萧左接口笑道,“鬼王如此体谅在下,实令在下感动……” 我听他一口一个“在下”,便知他肯定又要耍什么花样了,谁知却听他继续说道:“惟有奉上厚礼一件,聊表寸心,万望鬼王笑纳。” 送礼?我方自怔了怔,就听流云在外朗声道:“拇指四十,食指四十,外加武功被废之活人四十,请鬼王查收。” 这算什么礼物?我不觉又是一怔,忍不住看了眼萧左,他却只是瞧着我发笑,也不吱声。 片刻,只听远处似乎响起杂乱拖沓的脚步声。渐渐地,随着脚步声的清晰,又有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呻吟声飘进耳中。 此时我的好奇心已达到顶点,偏偏眼前除了白色帷幔什么都看不见。 而萧左,他明明看出我急不可耐,却偏偏不理我。 不但不理,还自顾站起身来,看模样,竟然是打算出去了! 难道他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让我只能听、不能看?他知不知道那样绝对会把我给急死的! 此刻我的这一颗心,就像被小猫爪子一下一下地抓着,急得难以言表,萧左突然低头朝我一笑,悠悠道:“现在你也尝到说不出话只能干着急的滋味了……怎么样,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我一听,顿时气得眼前发黑,鼻子却一酸,几乎就要哭出来,却忽觉身子一轻又一沉,人已被他抱起放置在椅子上,尚未反应过来,就听他在我耳边道:“凭你在柞水的表现,我实在应该好好地教训教训你。不过,哑穴被封的时间久了会伤身,替你解了。你若想骂我,最好骂在心里,莫让我听见,免得我分心。因为……我这就要出去跟人拼命了。” 说罢,也不管我把眼睛瞪得极大地瞅着他,冲我又是一笑,便拧身出了帷幔。 外面随即响起他那独有的慢悠悠的语声:“鬼王,这份厚礼,可还合意?” 我虽已坐到椅子上,却还是什么也瞧不着,正发着愁,帷幔忽被撩起,流云站在边上冲我笑了笑,随即把目光投向场中。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偌大的空地上,百里城的弟子依旧形成包围圈,山中一窝鬼的几个头目仍然立在原处未动,鬼王也依旧躲于轿中不露面。 但是,金昭玉粹却已倒在地上,不过看情形只是被点中了穴道,无甚大碍。 除此之外,场中另一个变故就是——多了几十个人。男人。 确切地说,是几十个全被削去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男人。 他们便是萧左送给鬼王的礼物?我不禁又是诧异又觉得可笑:天下间哪有用手指头当礼物的道理?而且,为什么是手指头,而不是舌头、耳朵什么的…… 像是在回答我心中的疑问一般,便在这时,只听鬼王幽幽道:“没想到霹雳堂四十好手仍不敌阁下一人。你削了他们的手指,可是叫他们再不能用手做炸药的意思?好好好,萧公子,是我低估了你……这份礼物送得好,我收了。” 原来是霹雳堂的人!他们去袭击萧左了? 我心里一震,随即升起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还掺杂着一丝丝难言的喜悦,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张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碧水对我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山中一窝鬼所在的方位,脸色很是凝重。 我顿时一凛,心道好险! 萧左既然选择在鬼王之先露面,显然是已决定与之正面相对。此刻的场内情势,表面上看似乎很轻松,其实一句话不和便有动手的可能,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时分他的心!绝不能! 这时,又听萧左对鬼王说:“你不是低估了我,而是低估了百里城。” 一阵沉默后,鬼王的声音再度从轿中传来:“不,我低估了你。因为,我至今也想不出你是在何时、用何种方式通知百里城前来增援的。” 萧左笑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派小鬼在暗中监视我,可江湖中任何一帮一派的联系方式都是最为机密之事,哪会这般轻易地被外人看破?就如杜三娘那只银镯,结构精妙,若不知开启之法,即便得了来也无用。” “那是自然!”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忽自鬼王的轿中传出,咯咯笑道,“若什么人都能打开,我这双手就该剁了拿去喂狗了!” 萧左纵声笑道:“我说小鬼、色鬼、女鬼、水鬼等诸鬼头俱已现身,怎地惟独不见‘鬼斧神工’?原来是陪着鬼王一同躲在轿中,学美人犹抱琵琶。” 笑声未了,便听鬼王说:“萧公子对我等身份了若指掌,看来,韩城一行令阁下得益非浅。”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中隐隐带着一份怒气,冷冷道:“龙王必定已将我等之详细资料对阁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错,是他告诉我的,可你却怪不得他。”萧左打断他道,“两年前,你们犯于他手,他虽说过绝不会将你们的底细泄露给他人,可>前提是你们不得在黄河上作案。此番是你们破誓在先……” 话未说完,却被鬼王打断了,“你错了,破誓的不是我们。” “不是?”萧左冷笑道,“你该不会是想说,杜三娘已嫁入霹雳堂,因而算不得……” “你又错了!”鬼王再一次打断了他,声音忽然变得无比阴森,缓缓道,“当年我向龙王发誓,只要他在世为人一天,山中一窝鬼就绝不在黄河上做买卖。你听清楚了么?只要他在世为人一天……敢问萧公子,你见到龙王之时,他还能算人么?” 萧左毫不犹豫地说:“自然算……” 声音忽顿住,片刻后再度响起时,已是凝水成冰般寒冷,“你,什么意思?” 鬼王幽幽笑了几声,道:“我的意思是,那时的龙王已不算人了,最多也就是半个鬼而已。” 萧左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说了句话。 这句话只有五个字,却足以让我吃惊得跳起来。 ——“你认识李晴?” “一面之缘。”出人意料地,鬼王竟然立刻就回答了,声音里带着笑道,“那可真是个漂亮女人,是么?” 萧左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 过了半晌,又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不错。” 然后,我只觉眼中忽然一道白色闪电划过,却是自下而上的……不错,自下而上的,以一种语言绝对无法描述的速度劈向鬼王藏身的轿子。 惊呼声乍起,随即而来一声闷哼,我不过是眨了眨眼,可再定睛看去时,萧左已站在了原地,一身白衣如雪,仿佛从未离开过……我又眨了眨眼,他还站在那儿,只是后背上隐约出现一抹颜色,刚开始只是很淡很淡的一点,可迅速开始变深、扩大,濡湿了白色的衣料,颜色也越来越鲜明——红色!刺眼的红色! 这一瞬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的心跳,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恐惧、那样惊慌地喊道——“萧左!你怎么了?” 2、卿心难测 我悠悠醒转,便听得一个惊慌之极的声音大喊道:“萧左!你怎么了?” “大总管,你可醒了!” 视线犹自一片模糊,好一会儿才浮现出景象来,前方不远处,玉粹满脸焦虑地望着我,但身子却一动不动,脸涨得通红,显见是被人点了穴道。 环顾四周,只见百鬼们都气息不稳东倒西歪,一副颓靡不振的样子,鬼王轿前惟有萧左鹤立鸡群般地站着,我的喉咙顿时一甜,一口鲜血“噗”地喷了出去,胸口气血翻涌,剧痛难忍。 刚才的箫声已经震伤了我的心脉,即使日后能好,恐怕也会落下心疾。萧左!你竟敢如此伤我! 一念至此,便咬牙强行站起,身子依旧摇晃不定,但神志总算清醒。也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萧99lib?t>左背上逐渐扩散的血迹——他也受伤了?! 再看鬼王依旧藏身轿中,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 “鬼斧神工,名不虚传。”萧左悠然一笑。 尖细的声音嘻嘻地笑,笑得却比他还欢畅:“我做这顶轿子花了整整十七个月,正想找个绝顶高手来试试里面的机关,百里闻名的义子,哦不,百里城的新任城主,来替我试验,那是再好不过。城主还要进来么?” 萧左微微眯眼,一个圆脸的白衣女子急急向他靠近道:“公子,你的伤?” 萧左朝她做了个手势,目光仍盯在轿帘之上,有风吹过,帘却不动。“非人非鬼,你成名不算早,但这几年却风生水起,统帅一窝鬼横行豫南,无有可抗者。凡提起鬼王二字,江湖人无不面色如土,畏如蛇蝎。” 轿中传出一声轻笑,并不答话。 于是萧左接下去道:“色鬼绝色,女鬼丰容,水鬼擅泳,小鬼形稚,那么你呢,非人非鬼,你有何本领,能凌驾于诸鬼之上,独得一个王字?” 好一会儿寂静,寂静中却有一人踉跄地自地上站起,嘴唇泛青,面无血色。 小鬼!我看他眼神,暗叫一句不妙,果然,只见人影一闪,两道白光一触即分,一女子的娇呼声尖锐响起,等再凝神去看时,他人已站在轿顶上,而那个圆脸的白衣少女却捂着手臂飞至萧左身边,委屈道:“公子……” 小鬼冷冷道:“凭你也敢取笑我?究竟是谁在不自量力?” 圆脸少女双眉一挑,眼看就要发火,萧左却对她笑了笑,柔声道:“流云莫恼,我自有……” 话未完,瞳眸忽地一缩,一把握住她被伤的那只胳膊,凝视着伤口,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阴沉。 他缓缓抬起头,盯紧了小鬼,轻轻道:“鬼王座下的小鬼,横笛竖剑,江湖一绝,我总算是见识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百里晨风眉心上的那道伤痕仿佛在眼前再次出现,并以一种无比恐怖的姿态绽裂开来! 小鬼还未答话,白衫忽扬风而起,萧左竟也飞上了轿顶,他连忙横笛应对,但见人影晃动,不过一瞬间,萧左就又返回原地,手中拿的正是他的银笛。 百鬼以小鬼武功最高,但他竟也在萧左手下走不到十招!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只觉手脚冰凉,如坠冰窖。 萧左对着那管短笛凝视半晌,双手一分,慢慢地从笛中拔出一把短剑来。那笛子本是非常闪亮夺目,但短剑一出,却将所有的光芒尽数抢尽,剑锋如一泓净水,又像一缕月光,晃得我眼睛生疼生疼,直欲落泪。 “笛,中,剑!”萧左一字一顿地说,朝轿顶上面色惨白的小鬼看去,“果然是你!” 小鬼猛一跺脚,飞身跳下,直扑萧左而去,人人以为他要夺回银笛,谁知他凌空一个后翻,“砰”地飞进轿中藏了起来。 鬼王温润如水般的声音于此时无比优雅地响起:“阁下何必如此吃惊?龙王既为你打开镯子里的机关,又怎会没有告诉你百鬼的底细?” 萧左目光炯炯,显得相当愤怒,但鬼王仍旧不急不慢地道:“至于你问我有何本领能凌驾于诸鬼之上……大禹治水以斧劈出人鬼神三门,我既非人又非鬼,那么只好当那个剩下的神了。以神为王,有何不可?” 萧左怒极反笑:“神?好,你既然喜欢装神弄鬼,那么今日就要你们全部留下命来!” 我忍不住伸手捂胸,再度咳血,就在那时,天地间起了一阵狂风,那顶二十人抬着的大轿忽地腾空飞起,夜幕中繁灯点点,映得轿身更加诡异,真不知道是轿子带着抬轿的人飞,还是底下的人施展轻功抬着轿子在飞。 风声呼啸中鬼王长笑道:“你要学钟馗捉鬼,也要有真本事才行,你若不畏惧轿中的机关,就跟上来吧!” 眼见百鬼齐齐随那轿子飞走,萧左挥手道:“追!” 百里城弟子立刻蜂拥而上,如流星般在夜幕里划出道道白光,然而突然间,一声巨响在空中炸开,浓雾随即弥漫而起,百里城弟子被 90a3." >那雾气一阻,身法顿时慢了下来。而那雾不但不散,反而愈来愈浓,直把前方笼罩得什么都看不见。 我提心吊胆观望了半天,才有一百里城弟子返回来道:“禀告城主,浓雾太重,追不上了!” 萧左静静地立在当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方道:“罢了,叫众人回来。” “可是……” “知道百鬼老巢,难道还怕找不到他们?”萧左冷笑,忽地转身朝我看来,被他那凌厉如电的目光盯住,我只觉心中又是一沉。 谁知他微微一笑,所有线条又变得柔和懒散了起来,“风总管伤得不轻啊?流云,帮风总管疗伤。” “不必了。”我冷颜拒绝,讽刺地看了他的白衣一眼,上面已经血迹斑斑,“百里城主还是先顾虑一下自己吧。” 说罢转身朝滑竿走去,唤道:“大小姐……” 宫翡翠依旧坐在帐中,怔怔地望着萧左,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听到我的呼唤才回眸朝我看来,脸上的神色很复杂,难分悲喜。 “放了大小姐!”我对滑竿旁的白衣少女道。 她柳眉一挑,却看向我身后的萧左。 一记破风声自后传来,宫翡翠整个人一震,身上穴道已被解开。她飞身下来,但脚步不稳,刚着地便一个踉跄,我连忙伸手相扶。 她却推开我的手,一拐一拐地走到萧左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地扬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周围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流云更是双目圆睁,怒道:“你!” “这一巴掌是因为你刚才那样羞辱我!”话音刚落她竟然又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啪”,声音又脆又亮,比起她打萧左那记重了许多。 萧左却只是静静地站着,既不动怒也不震惊,仿佛早料到她会如此。 “这一巴掌是我还你的,因为我冤枉了你,因为你救了我的命。现在,我们两讫了!”她决然转身,命道,“纤素姐姐、金昭玉粹,我们走。” 我微微垂眼,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眼前白影晃动,却是瓜子脸的白衣少女拦住了去路,“这样就想走吗?” 身后传来萧左低沉的声音:“碧水,让她走。” “可是公子,你花了那么多力气眼巴巴地赶来救她,她却……” 宫翡翠冷冷打断她:“我却怎么了?” 被唤做碧水的少女怒答道:“你不知好歹!” 宫翡翠哈地一笑,嘲弄之色顿现,“莫非你认为我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应该以身相许?或是感激涕零地一边哭一边道歉说我误解了你家主子辜负了他的心意?” “宫翡翠,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过分的是你们,不是我!”宫翡翠被激怒,猛然扭身对着萧左道,“百里城城主大人,如此耍弄我你觉得很有趣吗?” 萧左面色一变。 宫翡翠的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变得更加凄凉,“天下第一败家子……好一个天下败家子,我真就那么信了。一开始时我是看不起你,我觉得像你这样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人活该穷死,可是后来慢慢发现你其实不像传闻说的那样无能,相反的,所有人里你最聪明,你尖锐,但刻薄得恰到好处;你做事情有原则,重情义;你嬉笑的表情下有着最温柔的心。我想,这次我完了,我顾不了那许多了——不管你的声名有多狼藉,不管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的败家子,我就是为你动了情,我就是喜欢你!我喜欢你,萧左,我喜欢你……” 她每说一句,萧左的眼角就抽搐一次,落在我眼中,奇异般消减了我的痛苦,我觉得胸口好像不那么疼了。 却听宫翡翠话锋一转:“可是,天下第一败99lib?家子摇身一变,风光无限地出现在我面前,百里闻名的义子,百里城的新城主,真是威风啊,就那样天兵天将般地出现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我,无声地向我示威说——宫翡翠,怎么样?你摆脱不了我的,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宫翡翠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是讽刺又是悲哀,“你等的可就是这一刻?你在我误解你的时候不做任何解释,可就是在等这一刻?你明明早就知道这些事,却对我严守口风,就为了让我陷入绝境,然后再由你解救,是么?不错,我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在我为百鬼所困时也的确是你不计前嫌救了我……我真该好好地谢谢你,萧左,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气呢……可是!” 她加重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告诉你,你这副虚伪到家故做姿态的救世主嘴脸叫我恶心透了!我宫翡翠可以喜欢一个人穷志不穷的败家子,却绝对不会喜欢你——百里城主!” 若不是碍于形势,我几乎忍不住为她这句话鼓掌。 只听流云突然惊呼道:“公子!你的伤口……” 萧左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又硬生生地挺住,但鲜血却染红了白衫,一滴滴地滴到地上。他为鬼王的轿子所伤,到现在还不包扎,真当自己是铁打的?或许是苦肉计,想以此令宫翡翠心疼? 我回瞥宫翡翠一眼,果然,她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之色,但很快又被怨憎所替代,转身冷若冰霜地道:“如果你要杀我,请动手;如果你不杀我,那我就走了。此后我无论生死,都与阁下无关。” 她低下头,一步一步走过去,百里城的弟子还有所迟疑,不知该不该放,但她走到之处,仍是纷纷退避,让出道来。 眼看我们就要走出林子时,宫翡翠忽又停步,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却是一枚缘银翠叶。她对着叶子看了许久,忽一扬手,将其抛向萧左,冷然道:“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收回,就如此番我虽然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但我也绝不会后悔自怜!只要……” 语声忽顿,半晌才又恨声道:“只要以后不再重复这样的过错,也算值了!” 说罢,翻身上马,看也不看萧左一眼就打马而去。 我回头望了萧左一眼,摇曳的火光映衬着他的脸,明明灭灭。这一次,他是真的完了。 1、计现真凶 宫翡翠等四人没有继续赶路,而是出了林子不久,就在最近的一个村落里停了下来,找了户农家借宿。 宫翡翠一进屋就把自己关了起来,金昭玉粹本欲在门外守夜,风纤素却道:“没有精力,明日如何赶路?”让她们自去休息,自己也回了屋。 此时已近寅时,夜幕最黑,一团浓雾遮住了月亮,一熄灯,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她推开窗,凉风吹进来,胸腔中一片冰寒。可恶!萧左竟将她伤成这样,此仇不报,她就不是风纤素! 她用力抓住窗棂,足足站了有半柱香时间,然后轻轻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一路上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月色若隐若现,照得道路更加难走,没走多久,她已几度停下,气息越见紊乱。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在路边坐下,旁边是大片稻田,一望过去,看不到边际。 弹弹手指,奇香顿时在空中弥漫开来,风纤素闻着这股独属于她的香气,恍恍惚惚地想着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那么风光地出发,却走到这般境地,无力的挫败感油然升起。 就在浮躁不堪时,一个黑影忽然覆盖住她的影子,接着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熟悉的语音温柔响起,“你伤得很重,我功力不如小鬼,仅能供你维持。待过几日你方便了,再由他替你疗伤。” 风纤素没有动,那双手便源源不断地将内力输入她体内,如暖流般消褪了胸口的寒意,顿觉舒畅许多。 “他是故意的。所有人里只我不懂武,所以伤我最重。”她咬牙道。 对方沉默片刻,道:“他活着,永远是祸害。” 风纤素抬手做了个禁止的手势,“我们现在已无力再去对付他。我找你来就是告诉你此行作罢,我会另找机会再设一局。我们已等了那么久,不在乎再多等几年。”说到这,她微微一笑,“此行倒也不是一无所得,经过这么一场折腾,宫翡翠短期内恐怕是无心嫁人了。” “不错,只要她一日不嫁,宫家大权便一日还在你手中。” 风纤素冷声道:“可惜她早晚都得嫁人——等姑爷进了门,我这个大总管再难掌权!” “那么我们……” “你们回豫南,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等我命令。” 身后人发出一声轻笑,低声道:“龙王肯定很郁闷,他自以为对百鬼很了解,却始终不知鬼王的底细,连带着那位萧公子也被我们弄得一头雾水。” “两年前与龙王的那次对敌,我故意不现身,现在终于显出作用了。”风纤素幽幽一笑,“做事情,还是留一手比较好。” “你做事,何止一手?”对方柔声笑道,“李晴一计,真真令人叫绝!” 风纤素冷笑道:“那是龙王自找的!我们的开销一向很大,他却不让我们在黄河上做买卖,我只好让人找到李晴,假装龙门弟子在醉后将龙99lib?王行踪透露给她……我第一眼看见那女人就知道她是祸水,龙王沾上她,当然死路一条!” “..哦,是吗?”身后人忽然放慢了声音,手上的力道也加重,风纤素刚觉得不对劲,就听这人沉声道:“那么百里晨风呢?他是不是也是因为沾上了你这个祸水,所以才死了?” 风纤素当即跳起,由于真气的骤然中断,胸口如被个大锤子狠狠砸了一下,眼泪立刻痛得流了出来。然而这一切,还比不上她转过身后看见那人的脸时受的震撼大,那种惊恐狂热百味交集,整个人像在活活地燃烧。 天渐渐地青,淡淡地亮了。依稀的晨光映亮身后那人的眉眼他的唇角他的长发,本是超凡脱俗的俊美,但在风纤素看来,却无异于催命罗刹、地狱恶魔,可怕到了极点! ——萧左! 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 “风总管,”萧左对她微笑着,如同初见时一样,得意洋洋,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落在他的眼中,“你觉得我的声音和鬼王,哦不,和那个傀儡比起来,谁更好听些?” 风纤素咬住唇,一言不发。 “风总管,你说得很对,凡事都要留一手才行。”萧左笑得更畅快,“我留的那手,就是口技。” 不必他说,风纤素也已明白,只是心中乱成一片,已经无力去反驳些什么,脑里惟一想的是:如何能挽救这个错误?想不到她谨慎一世,却大意一时,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萧左面色一正道:“江湖人都说我义父百里闻名最神秘,但依我看,还不及鬼王。今夜我破轿而入,虽被机关阻止未能与他交手,但却看到了他脸上的惊慌,后来我为机关所伤,他又露出了得意之色,就凭那两个表情,我就断定他不是鬼王。一个喜怒形于颜色且沉不住气的人,是不够资格统领百鬼的。他最大的优点是声音好听,的确是很美的声音,我来前模仿了很久才学会。” 风纤素挺直了脊梁,依旧不说话。 “因此我就想,如果他不是鬼王,那么谁才是真正的鬼王?”萧左偏了偏脑袋,沉吟道,“然后我就发现一件事情——小鬼经常会有意无意地去看你。后来也是因为你咳嗽了一声,鬼王才决定撤走。种种迹象表明了,他们听命于你,于是我刚才冒充鬼王试探你,一试即中。风纤素,你到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事已至此,风纤素反而冷静下来,淡淡道:“天下第一败家子可以是百里城的新城主,那么风纤素为什么不可以是鬼王?” “的确可以……”萧左面色一沉,厉声道,“但是,为什么?” 风纤素看了一眼地上倒影的斜度,应该已是寅时三刻了吧,萧左百毒不侵,她对他可谓毫无杀伤力。那么只能尽量地拖延时间,希望百鬼赶得及来救她。 于是,她尽量放慢了语速,缓缓道:“萧公子到底是问什么?” “你心里难道不明白?” “风纤素不明白,还望萧公子明言。” 萧左目光闪烁了片刻,忽然道:“你在故意拖延时间?你以为百鬼会来救你?” 风纤素一震,耳中听他慢悠悠道:“迟了,风总管。百里城弟子已找到百鬼的藏身处,此刻恐怕已将他们全都歼灭了。” “不,这不可能……”风纤素喃喃道,“你不可能找到他们……” “怎么不可能?”萧左笑道,“几十年来,江湖中人为得知百里城的确切位置,不断跟踪、监视我派弟子,可是每每无功而返,你可知为什么?” 风纤素迟疑着,他便又接着说:“那是因为我派弟子本就是此道高手,只有精通跟踪侦察术的人才能成功地进行反跟踪。风总管,你说是不是?” 风纤素觉得自己的心顿时燃烧起来,火星迸裂,硝烟弥漫。 完了!一切都完了!大局已定,百鬼被歼,她再无转机。 萧左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微笑道:“现在,风总管是否愿意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 2、水落石出 风纤素呆立半晌,忽尔大笑起来:“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风纤素难道是输不起之人?” “好!”萧左道,“那么就请风总管告诉我,你布下这一局究竟目的何在?” “萧公子聪明过人,这还猜不到么?”风纤素冷笑道,“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除了钱,还有什么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 “嗯,方才你也说了,百鬼的开销很大。”萧左点头道,“可你图的恐怕还远远不止这些吧?你不但要宫家的财富,还想利用这笔财富达成你的野心!风总管,我可有说错?” “不错!”风纤素淡然一笑道,“我为什么就不能有野心?就因为我是女人?” 顿了顿,她强忍下身体里如针扎火燎般的剧痛,缓缓道:“不知道萧公子有没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萧左沉静的眼中有默许,她便说了下去:“有个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任何人,看过一眼,就会一辈子都记得;任何书,看过一遍,就能倒背如流。他去参加科举,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会中状元,却一次又一次地落榜,等他后来醒悟过来那是因为他没有贿赂考官时,已年届而立。如果萧公子是他,会怎么办?” 萧左沉吟道:“弃学从事其他。他有这样的专长,不怕饿死。” 风纤素垂下眼睛,继续无动于衷地说:“他进了六扇门,负责文书工作,一干十年。在那十年里,他读遍了所有的机密档案,对天下事了如指掌。就在他的事业蒸蒸日上时,他的上司有个小妾,仰慕他的文才,和他有了私情,并有了个孩子。此事后来被上司知道了,怒不可遏,当下杀了小妾,本还待杀他,幸有同僚纷纷求情,于是上司后来只是打断他的腿,把他连同那个不到周岁的婴儿扔了出去。萧公子听到此处,又有何感想?” 萧左眼神闪烁,片刻方答道:“无论如何,孩子无辜。” 风纤素..嗤笑一声,“是啊,孩子无辜,如此说来,那位上司已经够手下留情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坏就坏在儿女情长之上?此人遭此一劫,再无心振作,终日酗酒大醉,孩子靠邻家一个寡妇照顾长大。孩子是个神童,记忆犹胜他年轻时,且懂事很早。他喝醉后就会撕书,孩子只是冷眼看着,并不阻止,等他睡去后,再把地上的碎纸捡起来重新粘好。直到有一天,酒店的老板带着伙计来他们家,逼他还酒钱,他家徒四壁,哪有钱还?于是他们就动手把他打了一顿。从头到尾孩子躲在墙角的稻草后,看着父亲被打,咬住唇一声不吭。等那帮人离去后,孩子跑过去扶他,看着他的狼狈和惨相,生平第一次哭了。孩子哭着说,‘父亲,你真没用!’” 萧左脸上露出了动容之色,风纤素看着那抹动容,心中越发烫了起来——同情?同情没有用。同情除了让人变得更加软弱外,起不到任何帮助!这个道理她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懂了……很早很早…… “不知他是不是被这句话触动,从此他戒了酒,以出卖情报为生,渐渐地,江湖上都知道有个奇人,对天下事烂熟于胸。” 萧左忽然插话道:“风前辈所授之情报,无论大小,均准确可信。是以虽报酬可观,却依然门庭若市,所行之处更是被江湖中人以高人相待……” 风纤素瞥他一眼,道:“是啊……似乎是个转折的开始,如果……如果他没有再犯同样..的错误的话。” 她遥望远方,天边现出一道红线,太阳快出来了。 “就在那时他爱上了一个少女,可某天当他醒来时,发现身边的少女已成尸体。有个人冷冷地坐在床头问他,‘你知不知道她是谁?’他这才知道那少女竟是当时武林盟主鹤傲天的未婚妻。他得罪了鹤傲天,他只能死。鹤傲天给了他三天时间,让他安置他的女儿,他考虑了整整一夜,最后决定送自己的女儿去洛阳。” 洛阳,谁能知晓她此后所有的故事原是源自那样一个仓促而无奈的决定? “他对女儿说:‘爹爹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幸好还有你,你这么聪明,可惜,偏偏是个女孩子……’女儿回答他:‘我不要当女孩子!’他笑,说:‘好,那就不当,不过你要记住,你只有比别人更会忍耐、更加坚强,才能比他们更加出色。’” 萧左的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风纤素低声道:“这是我五岁时我父亲对我说过的话,十七年来我从未有一天忘记过。我有野心,可是错?” 萧左只是轻轻一叹,没有说什么。 风纤素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燃透,凝固成了焦炭,不痛了,痛到最极至处,就不会痛了。 “我去了天下首富之家,我要以自己的能力做番大事,我绝对不要像我的父亲,空有一身天赋异能,却屡屡失败,潦倒一生。我去后的第二天,江湖传闻我父亲神秘失踪,只有我知道,他是死了。十二年后当我集聚了足够的能力后,第一件事就是设局暗杀了鹤傲天。” 萧左道:“前任武林盟主鹤傲天的死一直是个谜,原来是你干的。” 风纤素的声音越发冷漠,仿佛说的事情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十八岁时,因为紫萸香慢我名扬天下,一年后,我施计让大总管死于意外,然后在众人的支持下坐了他的位置。就在那时,定远侯看上我,要纳我为妾。我一边婉言拒绝,一边用毒药毁了自己的容貌,侯爷见我容色消褪态度坚决,只好作罢。我照着镜子,冷笑着对自己说,‘女人之所以要美貌,是为了博得男人的喜爱,以晋升自己的地位。但是我,不需要借助男人,不需要依靠美色,也同样可以。男人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说到这,她顿了顿,不怀好意地看了萧左一眼,悠悠道:“萧公子不必否认,男人都好色。如果大小姐,我是说宫翡翠,她不是那般美丽,你会喜欢上她么?或者说,你会注意到她么?” 萧左沉声道:“翡翠的确漂亮,但更难得的是她有颗孩子般干净的心。” “干净?”风纤素讽刺道,“是无知吧?径自地以为天下惟我独尊,所有人都得宠着她让着她哄着她……不过也是,谁让她生得好呢,有个了不得的老爹,现在又有个了不得的情人……” 萧左打断她道:“你本来也可以。” “我不可以。” “你可以!”萧左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你是风离的女儿!他对天下事的了解使你一出生就拥有了一笔无形财富,你已比很多人都幸运!后来你又来到宫家,凭你的聪慧以女子之身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你本已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你可以很单纯地生活着,然后嫁给一个好男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是你没有,你贪心不足、欲望不尽、邪念不穷,你……” 风纤素越听越怒,不待他说完就尖声叫了起来:“幸福?笑话!嫁人生子,以夫为天,以夫为尊,做个倚仗夫君的小女人那就是幸福?得了吧萧左,收起你那套谬论,那根本是男人创造出来扼杀女人才华的借口!凭什么我就不能成为一代霸主?我从无依无靠的孤女,变成天下首富的大总管,然后取宫翡翠而代之,再借助宫家的财富帮我继续扩大势力!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女人也能傲视天下,无有所抗者!” “无有所抗者?”萧左轻轻重复着她的话,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容,“你不行。” 你不行! 这三个字如雷电,重重劈在风纤素身上。她踉跄后退几步,本已烧成焦炭的心再度燃烧起来。 “你天生体弱,不利于武,即使你聪慧过人,即使你有令天下人闻而丧胆的毒药,那又如何?且不说我这种百毒不侵的人,即使是翡翠,只要她戴着化麟锁,她要杀你,就易如反掌。江湖就是江湖,在这个世界,武力才是予取予夺的基础。” 一字一句,如巴掌般打在风纤素脸上,竟不知是怒是羞是恨还是委屈,她只知道,萧左的身影是如此可怕,如此强不可摧,因为他有她没有的高超武功……若非他武功太高,她怎会输得如此一败涂地? 罢罢罢,输就是输,风纤素,要输得起! 风纤素深吸口气,放缓语气道:“幸好,百毒不侵的人只有萧公子一个,而化麟锁世上也只有一条。人是活的,我也许没办法>..,但东西是死的,要毁去并不难。” 萧左目光一闪,忽地欺身扣住她的手腕,“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 风纤素镇定地笑道:“有没有机会,就要看萧公子对大小姐的感情有多深了。” 萧左脸色顿变,“你……你对翡翠做了些什么?” “化麟锁是能解毒,但如果中毒之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毒,自然不会去使用它。对不对,萧公子?” 萧左的表情变得又惊又急。 风纤素一笑,道:“我用的是慢性毒药,它慢到令人无法察觉,我跟萧公子打赌,此毒天下只有我一个人能解,我若一死,大小姐也就完了。所以,萧公子最好对我客气点,现在,请把你的手放开。” 萧左的面色一变,不过是转瞬间,便把手松开了。 风纤素看着他,但见他两腮肌肉时紧时松,显是将牙咬了一次又一次。快意涌上心头,她故意摔摔已经得到自由的那只手,用一种轻松至极的声音道:“萧公子何至于如此紧张?也许我只是随口一说,吓唬吓唬你呢?” 萧左凝视她半晌,忽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也说了——只是也许……也许那是真的呢?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命跟你赌,但是她……风纤素,你押对宝了。” 风纤素冷笑出声,道:“现在,也请萧公子回答我几个问题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镯子?” “不是。”萧左回答,“是你对小鬼吟的那句诗——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风总管记忆力过人,怎会吟错句子?而我当时正好临时改变行程,决定在韩城下船。” “果然……”风纤素皱眉,“我知道那句话说得很不妥,但一时间又没有其他更适合的办法。” 萧左道:“杜三娘的镯子的确是破绽,银饰沾水会变黑,可她站在船头露出这只镯子时,却相当晃眼,分明是新做的。最初我以为那是她勾引男人的手段,但后来又想,那会不会是个暗号?” 风纤素低垂下眼睛,当初在黄河渡口,一见杜三娘亮出那只镯子,她就知一切已准备就绪。 “等我找到龙王打开那只镯子时,里面的机关已是空的。”萧左继续道,“敢在紫萸香慢身上偷东西的人,恐怕也就我一个。既然之前不可能有人对这个镯子动手脚,那么惟一有嫌疑的就是你。” 风纤素沉默,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自以为天衣无缝,谁能想会有双利眼早已将一切洞穿? 萧左接着道:“其实在韩城时我就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切都是你在搞鬼,惟有一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是怎样引爆那条船的?” 风纤素抿抿唇道:“底舱有盆兰花,我施毒将其毁损,枯枝落下,触及机关,船就炸了。” 萧左目光闪烁道:“那你一路上如何跟百鬼联系?单凭一个镯子和一句暗语,并不能说清楚多少事情。” “此局在出发前就已定下,本不需要与他们联系。若非你临时改变行程,我连在黄河上念错诗句暗示小鬼都不需要的。而后,我又放飞了一只褐色的风筝,代表我接下去要去鹤城。” “于是花夜连夜赶到鹤城,为的就是等我?” 风纤素道:“不错。花夜不但武功高,而且,她非常美,天下男子见了她很少有能把持得住的……” 萧左笑吟吟地接口:“可是你没想到的是,她也败了。” 我颓然一叹道:“自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武功太高,要杀你不太可能,或许我可以用其他方法逼你离开……” 萧左听了这话后面色顿寒,“那天我和晨风在房中起争执,其实是因为彼此推让城主之位。可是却被你断章取义,先是杀了他,然后借机嫁祸给我,是不是?” 风纤素整个人一颤,一直强压着的疼痛突然迸发开来,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发出阵阵撕裂的声音,那般的刺耳,几欲逼人疯狂。 “他活该!”她紧紧捂住胸口,恨恨地说,“谁叫他跟踪我的?我去见小鬼和绝夜,他却暗中跟着我,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岂能容他活下去?” “你!”萧左的脸开始扭曲,变得非常震怒,“你居然就下得了手?风纤素!你居然就下得了手杀那样一个爱你怜你知你的人!” 风纤素仰天大笑三声,不知是笑给他听还是笑给自己听,“爱我怜我知我?我就是因为对他心软,所以才没提防他,被他有机可趁,识破了我的秘密。我说过,我不是我爹!他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为了女人丢了事业丢了性命,我可不会,谁要挡我的路阻止我,谁就得死!” 萧左扬起手来,却又生生地停在半空,风纤素一见之下,不但不避反而迎了上去:“你想打我为你好友出气?你打啊,打啊!” 萧左望着她,手在颤动,风纤素冷笑道:“我就是这么个无情的女人,宫家收留了我十七年,我却处心积虑地要夺他家的财产;百里晨风喜欢我,我就杀了他利用他的死逼你走。我坏到无药可救,你还在等什么?你要为好友报仇,要为情人报仇,要为江湖主持公正,来啊,反正我不会武功,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的手下都赶不来救我,你现在只要轻轻一掌,我就小命玩完,动手吧!” 萧左后退一步,脸上的表情由震怒转为悲悯,而这份怜悯却比一切都更能刺伤风纤素,于是她更加口不择言:“我明白了,你不敢!萧左你不敢杀我,因为你知道宫翡翠的命掌握在我手中,对不对?你看,你什么都比我强,但到最后不还是拿我无可奈何?因为你有感情,你的感情就是你的弱点,而我没有感情,所以你无法用任何人来要挟我,这就是我们的区别!要怪就怪百里晨风喜欢错人,你说得对,我是祸水,谁沾到我,就得死!百里晨风是那样,宫翡翠也是那样……” 3、宿命之劫 “够了,不要再说了!” 随着这样一声清叱,数丈开外的一株老榆树后转出一人,身姿窈窕,长发垂腰。 风纤素凝视着她,悠悠一笑道:“你竟也来了,宫翡翠。” 此刻再回想起她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就如此番我虽然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一切都已明了。 她既知误会了萧左,又怎会再那般狠心地对他?她说的“只要以后不再重复这样的过错”,其实根本是在暗示萧左她不会再错下去了。 想不到宫翡翠也有这样的智慧! 风纤素又是一笑,一着错满盘皆输,输了,输了…… 宫翡翠慢慢走到她面前..,眼底的表情很奇怪,似是恍然大悟,又似若有所思,还有点犹豫不决……风纤素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半晌,宫翡翠忽而一抿唇,张口便唤了她一声…… 风纤素怔了怔,她喊她什么? ——纤素姐姐? 她现已明悉所有真相,居然还喊她纤素姐姐! 风纤素扬唇冷笑,“宫大小姐现在还这样称呼我,是不是虚伪了点?据我了解,你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 “我自小便如此称呼你,也一直是出于‘虚伪’,为什么你现在才开始在意?”宫翡翠打断她,胸口微微起伏着,显然心中也很不平静,勉强朝她笑了笑,道,“如果你确实很介意,以后我们可以找时间谈谈我究竟该如何称呼你,现在……我要你跟我走。” “走?去哪儿?” “回洛阳。回家。” “家?我没有家。”风纤素继续嗤笑,“宫大小姐想处置我这个叛徒,在这里不也一样?” “你有,你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宫翡翠抬眸看着她,脸色苍白,愈加映衬得眼神幽深,“而且,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不想处置你。我惟一想的,就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带你回家。” 风纤素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而萧左似乎也没想到她竟会这么说,满脸的惊讶。 怔愕良久,风纤素忽地大笑起来,“宫大小姐,你可真是好涵养,竟然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不,”宫翡翠的脸色仿佛又白了几分,但是语气却很冷静,仿佛她已在心中做出了某种决定。“已经发生的事,谁也不能当它没有发生。但我可以选择遗忘。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想一辈子..都被这件事困扰,我想我的下半辈子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顿了顿,她问,“你想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问得风纤素再度怔忡。 “风姑娘,你要快乐……” 鬼魅般地,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般殷切,那般诚挚,她猛觉心口一阵剧痛,撕心裂肺一般,几不能呼吸。 “我不在乎!”她遽然喊出声来,抬眼恶狠狠瞪住宫翡翠,“你听清楚了吗?我,不,在,乎!这一切也许会困扰到你,却永远不会令我心存不安!我就是这么个野心勃勃的人,我不能容忍自己一辈子屈居你之下!我为宫家奉献出最美好的年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它占为己有!而你,就是我第一个要除去的绊脚石!” “若我是你,也会这么想。并且,早就那么做了。”宫翡翠点点头,忽然问,“为什么你迟迟不动手?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在犹豫什么?” “犹豫?宫大小姐,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从来没有犹豫过,我只是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罢了。” “嗯,”宫翡翠又点点头,“这么说你真想杀了我?告诉我,纤素姐姐,你真的要杀了我,亲手?” 又是一声纤素姐姐……风纤素的心头骤然袭上一阵酸涩,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喊是什么时候?是她两岁那一年么?那一年,她也不过才七岁……不!风纤素,现在再去忆往昔是可笑的!是毫无意义的! 强行按捺住心上涌动的复杂难言的情感,风纤素冷声道:“不错,我要你死!你已成年,很快就会成婚。倘若你找个懦弱无能的丈夫,或许我还能留你一命。但是你……” 她转眸瞥了眼萧左,继续道:“你却跟他私定了终身。试问我怎会留一个如此可怕的对手在自己身边?宫翡翠,那时我便知道,我必须杀了你!你听清楚了吗?我要杀你,我是你的仇人,我不是你的什么纤素姐姐!” 最后一句话出口,宫翡翠眼中倏地翻起了一分泪光,凄然看了她半响,才幽幽地道:“纤素姐姐,你故意说这样的话,是当真一心想要求死了么?” 风纤素心头一片刺痛,口中却长笑道:“笑话,我为什么要求死?不错我输了,可是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萧左不敢拿你的命来赌,你敢不敢?化麟锁是凭借吸取血液中的毒素达到解毒的目的,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这种慢性毒药,却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毁损你的五脏六腑,它只会使你体质变弱,然后任何一个风寒着凉都能要了你的命……” 她的话极尽尖刻,而宫翡翠只是望着她,直直地望着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镇定和坚持,是的,坚持,不是执扭。迎着那样的目光,风纤素心中隐隐有了某种顿悟:宫翡翠,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任性自私的大小姐,不再高傲无礼故作姿态。她曾对她那样的不屑,可是今天,她的眼睛里只有同情和亲人般的温暖…… 这时,宫翡翠再度开口了。“不,”她说,声音很轻,却很笃定,“你在求死,纤素姐姐,因为百里晨风死了。” 风纤素刚想冷笑,就听她接着说:“也因为,百里晨风并不是你杀的。我相信他不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风纤素尖叫起来,“谁说他不是我杀的?他跟踪我,被我发现,所以我就杀了他!” “不是。”宫翡翠说。 只是两个字,却轻易地窒息了风纤素的声音,她的呼吸。 那一夜,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于此刻回想起来,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清晰到那人脸上的每道纹路,都能被她鲜明地记起—— 百里晨风,为什么是你?你跟踪我,你竟然跟踪我! 她望着他,震惊惶恐愤怒伤感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整个人像在水火之间来回,又冷又热。 “我怕你有事,所以跟来看看。”他那样说。 她闭起眼睛,只觉手脚一阵轻颤,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就在她犹豫不定时,眼前白光一闪,小鬼和色鬼都已双双出手。 她惊呼:“住手!” 可惜已经来不及,小鬼将剑啪地插回剑鞘,飞身返回,而他眉心上,一点鲜红,如女子挑染上的胭脂。 “百里晨风……”她的唇在哆嗦声音也在哆嗦,“你为什么不避?为什么不避开?” 他是百里城第一刀客,小鬼本无可能一剑毙命的,可他为什么不避?! 他的目光在那一刻璀璨得像天上的星星,但流逸着的却是她不明白,或者说,不愿去明白的感情。然后—— 笔直倒下。 她冲上前抱起他的头,摸到了一手的血,那血映衬着她苍白的 624b." >手,分外鲜红。 “你、你、你……”她已颤不成音。这个男人,何其狡猾,明知她不会接纳他,却最终以这种方式让她记住他,一辈子永远永远都记住! 不甘心,百里晨风,我不甘心! 他微微睁眼,什么话都不说,瞳仁映出她的脸,她看见自己的失魂落魄。 百里晨风,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的眼泪滴到他脸上,他忽然笑了,轻声道:“还记得龙王和李晴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本是她一手安排出来的悲剧,是她鄙夷不屑的爱情……可是百里晨风,为何他要她也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我说过,如果我是龙王,我也会那么做。” 他愿当龙王,可她却不愿当李晴啊。她不当那个杀了人却后悔万分最后还殉情的女人!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甘与倔强,轻轻一叹。 “风姑娘,你要快乐。” 她摇头,快乐离她何其遥远,从来触摸不到。 他抓住她的手,忽然急声道:“你答应我,一定,一定,要——”声音突然停止,她看着他双目圆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僵硬在急切的瞬间,看着他的手无力地>..松落,十丈软红翩翩离去,宿命带着孤独的浮光掠影急急而来。 快乐?不可能。 尤其是,这样眼睁睁地见识过生离死别之后。 无论她多么多么不甘心,但是百里晨风,他赢了,他还是赢了…… 泪眼朦胧间,隐约觉得手上一热,那一瞬间,风纤素以为是百里晨风,他还没死,他再度抓住了她的手,叮嘱她要快乐,但是定睛一看,却是宫翡翠……晨光拨开夜色,第一缕阳光映在她脸上,那容颜依稀缭乱。 风纤素呆滞地看着,十七年的岁月风般飘过,这个与她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原来她竟一直没有看清楚她。 再转眼看萧左,这男子真属人中龙凤子,与宫翡翠站在一起,这般的赏心悦目……可对她来说,却是宿命铺下的劫,如何跨得过……风纤素,如何跨得过? “纤素姐姐,你累了,我们回家吧。” “我累了……”风纤素喃喃道,她累了,她累了,她真的是太累太累了…… 精神一旦松懈,一直勉强抗衡着的伤痛便席卷而来,如潮水般扑天漫地,将意识吞噬。 伤势发作,她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