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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册》


 毕业册

书房里很乱，妹妹刚刚结束了高考，把装着奋斗了一年的试卷、试题册子、错题本的四个透明书箱和其他几摞复习资料堆一股咯全堆到了我与她合用的书房。
放着我上学时的书籍和一系列毕业证明的柜子，门被死死压住。我不得不在恼人的炎夏，蹲在沉闷无风的小房间里干些费力流汗的活儿——去挪开柜子前挡着的箱子和书摞，为了拿到高三毕业时的毕业册。
天知道高中班长在想什么，时隔了七年，在一直沉寂的企鹅群里突然说起来什么聚会，还得人人到场。高中时期几乎人人是暗沉的眼镜框和校服，谁还记得谁？毕业册上的照片估计也早对不上真人了，但好歹是个参照。
窗外的光渐渐转橙发红，我才从一个盒子里找到了毕业册。比我想象中的要厚很多，封面字的金粉都已经脱落，只留下凹印，勉强看得出写着“周城第一中学2011届三年七班学生毕业册”。
地板上手机振动了一声，接着是频频的提示音。
【在线21人】
“【群公告】：现最终决定聚会时间为10月2日下午5点，地点是一中附近的乐园饭店。有重要事情说明，关乎大家的安危，请务必到场。”
“[张曜]：班长大人这是威逼啊！就问你们谁敢不到？”
“[陈怡馨]：国庆期间，应该没人有事吧。话说，乐园竟然还开着！不是说老板出了什么事么？”
“【明天不加班】：what？？？<震惊>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陈怡馨]：就高考前不久啊，老板一家失踪了，警察一直没找到人。后来一群白褂子的来了，也不知道到底怎么说。”
“【管理员】[何婧婧]：那都过去好久了，乐园五年前就重新被接手了，口碑很好，我去过好几次，菜品环境真的都不错。”
“[王晨光]：我在‘食行’上查了一下，综合9.1分，一圈好评。”
“【明天不加班】：啊呀，晨光文具，你家太阳 <爱心><爱心><爱心> 说也回来，<捂嘴笑> 你们兄妹10月2号都到场吧？”
“【管理员】[何婧婧]：@明天不加班  改名片，这是高三建群就说的吧，毕业多少年了还是昵称。”
“【管理员】[何婧婧]：@全体成员  所有人尽量把时间空出来，再三提醒有非常重要！重要！再重要！的事。PS：不要忘了带上“毕业册”！！！”
嗯，群里内容还是一样的散漫，我习惯地不出声。
好在找出来了毕业册，可是，为什么要带上？
翻过第一页的学生守则，是一张集体大合照；灰蓝条的肩标和裤缝，T恤过分假白，正中心周城一中的四个大红字就显得触目惊心，原本灰暗暗的色调被格外凸现。
我盯着包括自己在内的33张面孔，仔细来回辨认，对上底部的名字标注。少了一个张梓楠。再后一页开始是按学号排列好的个人信息章；贴着正儿八经拍的证件照，注明学号姓名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在末页，贴着一张掉色合照，人只能看清一个，一侧是蓝色圆珠笔写的附注：34号 张梓楠  周城百巷路3组14号  8******2。
该死的，就没有人知道10月2号是雨天，从丰城到周城，一路就没停过雨，下车的一瞬间，泥水溅湿了裤腿，还顺着鞋边儿弄潮了袜子，我工作完没来得及脱的白大褂也不幸底边遭殃。
看着群里的最后消息，二层4号包间。
果然人不少，但气氛比想象中冷许多，没有高喝，没有嬉笑，大家都三五成堆，压低了嗓子在交谈着什么，时而蹙眉。女人们神色慌张，揪着自己心口的衣服、领子或者攀着身边人的手臂。男人们也不像互相开玩笑说段子聊工作的样子。
大概是空调开得冷了，我打了个寒颤。
没有人来和我谈天，一向如此。独自在角落坐着，打量包间，桌对面的墙上是张装裱过的放大照片，四边顶到墙线，拍的是周城一中广场落日时分，远处的钟楼大表盘是六点四十分的模样。
等到菜都上了桌，人也差不多到了，只有两三个缺席。显然所有人都没什么吃饭的兴致，在我来之前，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班长，你有搞清楚原因吗？”开口的男人将西装脱下反折好晾在椅背上，思索着敲打桌面的手瘦得骨节突出，以至于食指每动一下都像是木偶被提线拎起。
何婧婧站起来，郑重地开口：“刚才先到的同学应该听说了，我这次组织聚会主要原因是发现了一些和我们三年七班有关的不寻常的事。我们，很可能处于危险中。”
听到这儿，有人发出嘘叹，在场的女人们又开始了小范围的聚谈。
“梁希和刘仪羽同学分别在8月份和9月份的时候失踪了，并且至今没有找到。我和这两位同学此前一直保持着稳定的联系，他们失踪后我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了，呼吸声忽深忽浅，忽隐忽起。
顿了顿，何婧婧说：“他们，都是在室内失踪。”
“昨天，太阳莫名开始昏迷。”接话的是方霄宇，王晨曦高中时期就一起的男友。王晨光不再敲桌面，不安地捏着指节：“晨曦现在在医院，我爸妈都陪着，医院暂时没有给出昏迷的具体原因。”
以桌子为中心，嘈杂声开始在四围散开，愈渐高涨，一个个都开始坐不住了。
陈怡馨被两个女生夹在中间，两只手都被死死揪住，胸口剧烈地起伏，她开始发抖了，嘴唇欲张欲合，颤得厉害。她不确定地开口，声音虚晃：“王晨光，你妹妹我记得是国庆出生，就是昨天；梁希在8月，我给她过过生日。”说完抬头看向何婧婧：“班长？”陈怡馨已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恐慌从此刻漫延，肆虐疯长，“我也是10月份，下一个会不会是我？”“怎么办？”“慌什么？这不原因还没找到么。”
何婧婧从包里拿出三本的毕业册，放在桌中央，“不，刘仪羽，生日在6月。”
“我拿到了梁希和刘仪羽的毕业册，她们的照片，变灰了。”何婧婧声音低哑，却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开始翻开自己的包袋，突然，一声惊呼，“在变灰！”来自一个男人，方霄宇：“太阳的，这是太阳的！晨光，快，电话！”
晾在椅背的西装被扯得变了形，来电铃声在王晨光还未掏出手机时突然响了，椅子摩擦地板滋滋作响，一个、两个、三个都站起来，踌躇地围过去，盯着王晨光的西装口袋。
“哒哒哒......哒”“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呼...呼......”杂乱的高跟鞋步子、没接到手机铃音、交错的沉闷呼吸。
“喂，妈，晨...曦......”王晨光还未问出一整句，就蓦然停住，只见到他喉结僵硬地上下移动，“晨曦，失踪了——”
“啊啊！我也要死了！要到我了！”“只是失踪，不要耸人听闻。”“不，会死的，我不想死。”
害怕，疯狂，欺骗，强装镇定，他们，开始表现得不像成年人。
“是毕业册的问题？”何婧婧左侧的张耀沉着脸开始分析，“这几件事不像人为；在封逼的空间消失，没有痕迹，生日，照片，班长，你有想到什么吗？”
“我想让大家把毕业册都拿出来仔细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何婧婧摊开自己的毕业册。
哗啦哗啦的翻页声在封闭的房间内无序地碰撞。让我放心的是，我的照片并没有任何变化，虽然照片上的人显得面色暗淡——那是高三学业的原因。
“你们还有人记得张梓楠吗？”陈怡馨的询问突然打破纸张与纸张的磨搓。
我一怔，张梓楠从高三下半年转学来，呆了不满一个学期，原来，不只我还记得他。
所有人才注意到我似的，都盯着我不眨眼，那些探究的目光让我不舒服，因为我感到了怨愤，不明不白。
“邹岭，你和张梓楠关系很好的。”她的话听起来是逼问，“这件事和他有关系吗？”
原来是因为追责了才想起他，“他早就不在了，和这件事不可能有关系。”我的双手大概已经捏紧了，“他不是高考前就转走了。”
接着我就听到了被刻意压低的声音，“那个下学期转来的男生，就是不大说话的那个。”“哦，有点自闭是不是？”
“他生日请我们在这儿吃过饭，好像和乐园当时的老板是什么亲戚。”“嘿，就是那个一家失踪的老板。”
“死了吗？”“没有吧？”“这个谁知道，不过，陈怡馨不是还挺喜欢他的。”“他搞的鬼？”“他是鬼才对！”
不经意间，毕业册被我翻到了末页，亲自标注好的34号。“他的毕业册不一样！邹岭，他有问题。”
我再次被当做怪物一样看着，仅仅因为一张照片。
离我近的女人们开始后退，男人则保护般地站在前面；而我？大概是在向他们龇牙咧嘴？否则他们为何这样？
“你们没人觉得这家店也很玄吗？为什么一面墙大的一中照片，而且和邹岭毕业册最后贴的照片背景一样。”张曜盯着墙面看。
陈怡馨几近奔溃，“钟...钟钟楼，钟楼。”她整个人扒住何婧婧，躲在后面指着墙照上的钟楼。
“钟楼怎么了？”其他女人感觉不对，却什么也没发现，只知道跟着她远离那面墙。
何婧婧尽量稳住颤抖的声音，说：“钟楼的指针，在动。”
“同样动的，还有这里”，王晨光一把撕下毕业册上我与张梓楠那张褪了色的合照，抛到桌心。两个看不清的人影身后，正是钟楼，而缩小的不起眼的表盘，指针正规规矩矩地转动。
陈怡馨面目扭曲地瞪着我，“你为什么穿着白褂子？”
“我记得邹岭在丰城工作，是搞什么模拟真实投影研究的。”张曜模糊地回想，“不对劲吗？”
“白褂子！是白褂子！他一定有关系！”陈怡馨神情激动，大幅度晃动拉扯着何婧婧的手臂。
方霄宇想起什么，“你之前在群里说，当初乐园老板一家失踪，来了一群白褂子。”
男人们也开始走远，只剩我，背对着照片墙站着。“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和邹岭联系过。”何婧婧转头问其他人，“你们谁和他有过联系吗？”众人摇头，再向后退。
大概，这是邹岭想告诉我的？人心不在你这儿，时间就留不住。
“你们想回去了？”我开口，才发现嗓子卡着东西似的，疼，也哑。
王晨光拂开拦住他的方霄宇，走到我面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回哪儿去？我们又是在哪儿？”
转过身看着墙面上的周城一中，落日已经没过地平线，只有余晖残留在学校上空。“走出黑白界，回你们的身体，拄拐杖走不动的，卧病在床的，将死的身体。”
他们又不害怕了？三两个的靠过来。
“我们？”陈怡馨稍微正常了些，她捏了捏自己的脸，大学起就用护肤品一直护理着，虽然现在不算小姑娘了，但皮肤仍然光滑，没有生皱。
“这里是黑白界，照片的另一头。”我们在照片外的世界都是已经有了儿孙的人，虽然不肯服老，可是身体是真的吃不消了。想起83、4岁的一群老家伙聚在一起唠嗑的样子，人一到那个年龄，都看得明白了，不同于年轻的时候，大家和我竟然都谈的来。当初转学到一中不过半年，我聊起高三来却聊不完。一群人明明都行动不方便，聚会结束却依依不舍还想着约下次。
然后没等到下次聚，先等到了邹岭的葬礼。
我怕了，好不容易熟络起来的同学，我舍不得。我不是从事什么投影研究，而是异世界研究交流，这个异世界，就是——黑白界，逆时间流的照片的世界。
好在我存着邹岭的毕业册，除了提前转走的我，每个人都有证件照可以作为黑白界的通行道。邹岭不在了，我借用了他的，花费了一段时间，到了这儿几天渐渐的也习惯了成为他。
如果不是梁希和刘仪羽在那个世界真正去世，导致她们的照片通道关闭，大概没有人会发现吧。
我看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对我来说，都有些陌生。我记得清楚的，是他们已生华发，眼尾皱聚的面容；嗯，身子也都缩了，没这么高，有几个背是驼的，这么看来年轻时就有迹象了。
时间是躲不开的，不知怎么有些哽咽，我好像又开始怀念白发苍苍牙齿漏风的那些个老混球了。
“同学们，我是张梓楠，好久不见，帮我补拍张毕业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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