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古村隐事录》 第一章人口守恒村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往来种作,怡然自乐。村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无独有偶,在广西十万大山腹地中,便藏着这样一个几与外界隔绝的村落——朱家庄。 自数百年前先人在此定居,已历数朝沧海桑田。无论山外世界如何上演“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陈老戏码,朱家庄却始终如一汪潭水般平静,有幸置身事外,未被战祸殃及。 更奇的是,自建庄起不久,村民们便发现了一个叫人瞠目结舌的秘密:本村人口始终保持不变。 凡有老人辞世,未久则必有婴儿诞生;后有山外下嫁之女到此,也必将有人巧合离去或逝去。 此不增不减之神奇,村民皆称奇不已,起初多呈惶恐,日久,却也都不以为意了。男耕女织,大家依然过平静而惬意的日子。 村中有一个出了名的捣蛋鬼,因平日里常爱胡闹,一点稳当气没有,故大家都称之为阿跳。叫的久了,就连阿跳的父母也不叫他的大名了。谁也不曾想到,正是这不起眼的阿跳,跳翻了朱家庄的百年平静。 第二章风雨欲来 阿跳家住在村西南,今年虚岁十九,是家中的独子,虽说是独苗,可阿跳的娘一见他猴上身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常有责骂。不是今天甲阿公牵着脸上挂了彩的孙子来算账,就是明天乙阿爹气冲冲的告状说阿跳把自家的羊撵到老远的山梁上去了,每每气得阿跳娘随手抓起倚门的木棍追得阿跳满村逃窜,阿跳娘哪里跑得过他,没一会便停下来弯腰喘作一团,再瞧那位小爷,边逃还边回头做鬼脸,沿途目睹耳闻的村民,既不上前看热闹,也不加以阻劝,都是看惯了的,大家早已见怪不怪,笑着抛出一句“不知阿跳又闯什么祸了”后,便又各忙各的去了。 这一天是月晦日,黄昏,天上阴云密布,风雨欲来。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乌鸦,悄然落到了村南口的老榆树上,仿佛在注视着全村。 阿跳囫囵吞枣的扒拉了几口饭,甩下筷子就要出去找朋友玩。阿跳娘:都快天黑了,又要下雨,你往哪儿去?一天就知道玩,你爸今天干活太累了,你去多打些水来。阿跳转身回了母亲一个贱笑,便一溜烟飞出门了。 村中部有一口古井,据说是先人当年初到时打的,已有三百多年了。全村虽然只此一口井,却也养育了世代老少。阿跳娘只好自己挑着扁担来打水,一连担了几趟,够用几天的了。 阿跳今天约了几个“道友”到村外小河捞鱼,虽然雷声滚滚,却也别有趣味。大家还未尽性时,突然大雨如注,雨势猛到带来的几把伞根本无用。情急下大家躲进了附近的一处山洞,村民常有在此洞躲雨者。不觉间夜已渐深,可雨势丝毫不减,其他人开始吵着要赶紧回家:大不了成落汤鸡,再不回去爸妈担心不说,肯定还免不了一顿胖揍。阿跳却不以为意,开始佛系起来:要走你们走,我在等会。 阿跳不仅心大,胆子也大。玩伴前脚刚走,他竟枕着嘈杂的雨声睡着了。过了不知多久,一声震雷终于把他喊醒了,懒洋洋的用手擦掉右嘴角的口水,再瞧瞧外面的夜色、雨势,嘴里嘟哝着:再不回恐怕以后都不让出来玩了。 值月晦日,天地无一丝光亮,雨依然倾盆而下,阿跳睁不开眼,行进仅能凭方向感和偶尔照亮天空的闪电引导,于是索性在雨中漫步起来,到了村口,见全村仅有几盏孤灯闪烁,便知已是凌晨。距村中古井一箭之地时,天空突然一道强闪,阿跳隐约看见井边似乎有个人影。 阿跳暗忖:这么晚了,又这么恶劣的天气,谁会大半夜来挑水呢? 眨眼到了井边,见并无一人,阿跳心中纳罕:难道是我眼花了? 是夜无话。 第三章怪事连连 阿跳一连几天没有出门,倒不是他转性变乖了,而是被雨淋出病了。翌日清晨阿跳娘早早起身,见阿跳躺在隔壁床上,真是先喜后怒,强压下心头之火,打算待他醒后严加痛斥一番。老两口用饭后,发现阿跳还在沉睡,阿跳娘忽然想到昨夜的大雨,于是便赶紧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发烫。 自是急匆匆请医抓药,待阿跳醒后,好言相慰,哪里还忍责骂?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几日后,阿跳便恢复了活蹦乱跳。躺在床上数日,着实给他憋坏了。 恰逢今日是个艳阳天,大夏天的,别家的孩子都呆不住,更何况阿跳?他早已急不可耐的要出去透气散心。阿跳娘今年春在院中种植了一株夹竹桃,细长的叶子,鲜艳的花,十分养眼。阿跳以前从没正眼瞧过,今天心情好,随手揪下一片叶子放在嘴边,吹了半天也没出响,还不小心咬破了,阿跳嫌恶的丢到地上,吐掉溅到嘴里的白浆。 阿跳娘正在院中洗衣服,阿跳三步并两步飞到大门口,心中早已做好了身后传来母亲唠叨、责骂声的心理准备。然而,阿跳娘并未出声,阿跳鬼祟的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发现母亲仍在低头专注的洗衣服,好像竟始终未发现他似的。阿跳心中暗喜:母亲肯定看到我了,或许是因为看我大病初愈知道我闷,不好拦着,是了!肯定是这样。 想到这里,阿跳心里这个美,于是哼着歌,踱着步,一改往日出门时的“低调”,大喇喇、慢悠悠地扬长而去。 孰料,一连数日,阿跳每日早出晚归,阿跳娘竟始终吭也不吭。父亲性格宽仁,即便往日阿跳犯浑时也不怎么管他。父亲认为男孩子不淘气,长大定没出息。故阿跳对父亲相对更加尊敬,但有委派、言语,总能遵行。虽然对母亲的转性有些惊讶、不解,但毕竟于己是莫大的福利,顿感空前的自由。他本属大大咧咧之人,况又属一时疑念,随便一顿好饭便会轻易的将其抛之脑后。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跳整日在村中游荡,初时的兴奋早已过了新鲜劲,反倒开始晚出早归起来,甚而一整天不出门。因最近出入自由,无人管束,反觉玩也无味,食欲也下降了。古人说物以稀为贵,正是此理。平时在家吃饭,阿跳从来只顾狼吞虎咽,恨不得把头扎进碗里,一副饿死鬼托生的模样。 这一天,月望日,到了午饭时间,阿跳看着桌子上的菜,明明都是自己从前爱吃的,现在却提不起丝毫胃口。擎着筷子,不经意抬头望向母亲,不知怎的,母亲虽还是母亲,但总觉哪里变了,仔细看了好一会,终于有所发现:母亲的眼神黯淡无光,既无悲,更谈不到喜。再瞧向父亲,和母亲一样的眼神。他回想起最近这段日子,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母一直是这种眼神。阿跳多年没心没肺的胡闹,从未主动思考过一件正事,今天,他被自己的发现深深惊到了!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他胡乱逼着自己吃光了碗中的白饭,悻悻然回自己房间了。 瘫在床上,阿跳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这几天在村中游荡的画面,之前没走心,现在回想,好像自己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这种眼神,就连自己的“道友”也是,平时一个个嘴浪的不行,可最近都变得惜字如金。 他前几日心中对母亲的疑窦,此时也和诸事交缠到了一起。阿跳毕竟年龄不大,想的脑仁酸疼,也根本理不出头绪,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心中暗想:这太反常了!我得马上出去一趟。 朱家庄规模不大,现有八十四户人家,庄内道路不过几纵几横,除了村医、木匠、篾匠、豆腐店老板及庄外的棺材铺老板,全都是务农田家。 阿跳走在乡间道上,见到村民便仔细打量,一下午的工夫,见的人越多阿跳的眉头皱得越紧。傍晚,阿跳像失了魂似的坐在路边的大石上,这短短几个小时的震撼,仿佛比自己已活过的十九年加起来还要多!奔波后的无力,更重要的,是心惊! 他回想沿途所见的无论老中青村民,竟无一不是双目无神,仿若现在的自己:失魂! 多动症、爱热闹的栓子变得安静;腼腆但爱抿嘴偷笑的憨娃失了灿烂的笑容;就连自己平时最讨厌、避之不及的贝婶也不再嚼舌头、斤斤计较。这是阿跳有生以来觉得最漫长的一个下午,曾经的青葱少年,现在埋首双股,颓然似丧家之犬,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所有人一下子全呆了? 从前胡闹的阿跳每天都过得开心,即便因行止不端被母亲打骂时,也根本毫不在意,依然心底快乐。他从不知烦躁、郁闷为何物。与此同时,阿跳在这块坐过无数次的大石上,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了莫名的孤独感、恐惧感! 夜幕降临,阿跳的心绪比之前缓解了不少,村子里静悄悄的,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甚至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心中虽不快,好在今天是满月,阿跳抬头望着月亮,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奇特的美妙和敬畏,他发现自己从前好像从未认真的看过蓝天、夜空、星月。 “原来满月的夜空竟这样美!”阿跳心中不由赞叹。 看着圆月,他感到心头的孤独和恐惧在渐渐消退,而勇敢和力量,则在体内慢慢积聚。最后望了一眼迷人、深邃且仿佛藏了什么秘密的夜空,阿跳站起身来,大步向家走去。 第四章记忆缺失 自发现奇诡异状后,每日虽与父母同居一屋檐下,阿跳却再无从前踏实、无忌之心。甚或不时出现虽烈日当空,然望着双亲空洞、呆滞的双眸顿生不寒而栗之感。 阿跳近日开始变得勤快了,每天都提着木桶出门往还数次,这源于他细心以来的又一发现:父母的鬓发不知何时起竟已青丝成雪。 很多事情已存在有时,只是人们长了一颗忽视的心。 除了出门办事,再看不见外出闲逛的阿跳了。 心开窍了,则耳目明。大部门时间,阿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思全庄出现如此诡异局面的原因。虽然依然没有任何头绪,然而他却在自己身上无意中发现了另一件事,不过他还不能确定此事是否因自己连日劳思以致患了妄想症。 这天早饭后,阿跳出门求证,先到了死党阿涛家。每次进院第一件事,就是逗他家的大黄,非听几声暴怒的“歌声”,然后方得意、满足的进屋。今天不知大黄怎么了,无论怎么逗,都对阿跳视而不见。尴尬的阿跳只好抓紧办正事,待问询了数十人后,他再次被惊到目瞪口呆。 可怕的事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村的人,包括自己,竟记不起每天入睡的时间! 烈日灼在阿跳的背上,他却感到周身罩了一层挥不去的寒意。 第五章诡谲失踪 朱家庄东部建有一座祠堂,阿跳每年都会在年节陪父母去祭拜几次。祠堂中悬挂着一副着古人装束的画像,供桌上摆满了朱家庄历代的先祖牌位。每年除夕祭祖更是热闹、庄肃非常,由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者德老领祭,恭读祝祷辞及酒食果品、三香齐备后,跪满了一地的村民则俯首虔诚叩拜。即便是混不吝的阿跳,每次在祠堂也不敢造次,全程恭敬。 阿跳开始每天早起,主动学着帮烧水、做饭的母亲烧火,帮父亲劈柴。饭后收拾、洗碗,就连到村外捡柴、下田这样的辛苦活阿跳也开始参与。没多久,他手脚上便起了水泡、茧子,人也晒黑了。不过阿跳心里逐渐变得踏实、快乐。 一天中午,天色阴沉,闷热恼人,阿跳见家中的油桶快见底了,便带上油桶去油坊。 递过油桶,台伯接过装油。阿跳以前每次被母亲强差来打油时,都是强子应付,于是他无心闲聊道:台伯,你家强子呢?怎么不见他? 台伯转头回道:强子是谁? 阿跳初时没反应过来,待确定没听错后,双眼紧紧盯住台伯的表情,发现台伯粗糙、布满皱纹的脸上哪有半分说笑之意?他一时怔住了!最近阿跳经历的怪事一桩接着一桩,还都未决,可无论如何也没有比听到父亲不知道自己儿子更令他震撼的了! 台伯将装满的油桶交到阿跳手中的时候,他才缓过神来,一边递过钱,一边深呼吸平复自己,待台伯找完钱,阿跳已心生一计。“台伯,这天太闷了,我渴坏了,您能让我进屋喝口水吗?”阿跳说道。 “你去吧,你婶子在屋呢”说完,台伯便自顾去躺椅上了。 阿跳进院四处观望,一眼就看见了晾在绳上的蓝布裤子,其右臀尚有一处不小的补丁,那正是几个月前大家一次滚沙堆胡闹磨破的,阿跳知道,这绝错不了! 进了屋打了招呼,问了同样的问题,得到了同样的回答!阿跳仍不死心,三间一眼到底的房间看了又看,确实不见强子。 他最后的一丝侥幸被击穿了!匆忙的拎起油桶,无暇体尝个中滋味,他有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但他必须亲自去查看。 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阿跳逐户上门,经查,除庄外的棺材铺敲门无人应外,另有十二人不见所踪,亲人失忆。 简直匪夷所思! 这十三个人在家人脑海里的记忆彻底被抹去,仿佛他们从未活过! 如果说前几次的发现带给自己的是亦真亦幻、半信半疑,那么这次便是深深的绝望! 华灯初上,憋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了,间有雷电。 阿跳任由雨线顺着面颊流淌,虚浮的双腿踩着泥泞,机械的向前挪动。实力大增的雨点无情的击打在窗户上飒飒作响,床上的阿跳身心俱疲,这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他无处可藏,无人倾诉,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 食色性也,除此之外,对夜的恐惧恐怕要算人类的第三大本能了。无边的夜和狂舞的雨,仿佛是躲在暗夜中的幕后黑手派来的两大帮凶,它们联起手来在窗外无情的嘲笑着阿跳,欲将他濒临崩溃的心理防线彻底压碎。 虽已受白天毁灭性的重击,但阿跳残存的理智始终未放弃抵抗,几个小时他在黑暗中瞪大双眼,每隔几分钟看一次腕上的表,终于,无法自控、无从防范的入睡,来了! 翌日晨,阿跳睁眼,短暂的醒脑后,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看向手表,表上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它显示的是现在的时间。但他仍死盯着表盘,同时大脑开始飞速的回想,经过反复确认,自己昨晚最后记得的时间是23:55。 晴天的清晨,是莫大的一剂良药,无论人们前一天经历了怎样的悲愁,在它的干预下,仿佛心头的蒙尘被洗涤得消退了许多。 这可能是全能的造物主为人类一生注定的不平路故意设置的自修程序吧。 极度糟糕的情绪与理性的思考水火不容。现在阿跳感觉好多了,他知道自己必须振作,他马上想到了三件事:一是今日必须再复核下村中人口,二是今晚必须再次确认入睡时间,三是诅咒。 且不论先前怪事,只一件,父不认其子,女不识其母,简直闻所未闻。阿跳眼前除了归咎于超自然力量,一时实在想不到别的什么原因。 因曾听父亲说过,本庄自开创以来,数百年人丁不旺,且无论如何增减,始终人口守恒。彼时先祖就曾有过臆测:咄咄怪事,岂非人力所能左右,必是上天降罪。想我辈族人离土避祸,一路遍尝风餐露宿、千里流转之苦,幸天垂怜,祖宗庇佑,终寻得安身立命之所,然天道茫茫不可知,依旧难逃命途多舛之苦海。 “若所有怪事真的是源于诅咒,似说的通,可朱家庄村民纯朴善良,怎么可能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呢?”阿跳想。 他忽然忆起,自自己记事起,从未见过或听说有山外的人来过本庄。那么即便是诅咒,也一定是本族人铸下了什么大错。且人口之事旷日久远,也许族谱上会有记载。 第六章祠堂消失 阿跳从没有独自进过祠堂,但他现在无人可依,凡事只能靠自己。今天的朱家庄显与往日不同,路上村民颇多,阿跳心中暗自纳闷。且越走集聚的人越多,看方向,所有人和他不谋而合:村东。 一会便老远望见祠堂前矗立百年的石牌楼,其雕刻精美,古韵气息浓厚。不知为何,牌楼下站满了人,间有若干跪着的,阿跳不觉心跳加快。急行几步,拨开人群,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祠堂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片瓦砾!废墟上冒着星星点点的青烟,一目狼藉! “为什么?”阿跳心中呐喊着。 阿跳望着断壁残垣一直跪地不起,人群先后离去。瞧这过火的程度,他知道,这火必是昨夜烧着的,且持续了数小时。可昨夜大雨,从傍晚一直下到午夜,也许自己睡着后仍下了许久,定是凌晨起火! 人为? 阿跳绝不相信!本村人绝不会行此狂悖灭祖之事。山外人,更绝无可能。从来都是庄上的人偶尔出山卖货或采购,外人根本无法寻得进村的路径。难道是天火?昨夜确有雷电,可并不十分猛烈。莫非自己入睡后雷电开始密集鼎沸?阿跳此时越发相信心中关于诅咒的猜疑了。 他虽心情沉到谷底,所幸连日惊闻噩耗,现已有些抗力,不似先前那般六神无主了。 待村民散尽,阿跳起身,逐户上门又复核了一遍,又一人失踪! 同样的,无家人有关于此人存在过的记忆。棺材铺,则仍似昨日大门紧闭,阿跳附耳倾听,门内一片死寂。问了几个村民,说是全家出山采购去了,没听说走的时候和谁打招呼,有一阵子了。大伙也是听羊倌说的,他每天放羊路过,曾看见他家门上贴着纸呢。 几天下来,阿跳通过统计的数据,足以得出两个结论:一是每天所有人零点开始不受控的入睡,二是每天失踪一人!且失踪的人家门窗完好,并没有被撬的痕迹。此地夏天湿热难耐,即便夜里,家家也都是开窗而睡。到底是瞬间蒸发式的超自然失踪,还是事主自己爬起来从窗户走出,抑或有人从窗外闯入掳走事主? 阿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焦虑过,他担心的是,可能今夜睡去后第二天失踪的人便轮到自己头上!他悔恨自己从前的不孝,他接受不了父母失去自己的一切记忆!那将比死更难受! 他更害怕噩运降到父母的头上,从前被母亲的唠叨烦得不行,不小心摔破一只碗便会引来母亲一顿无休止的指责,但现在的阿跳多想能听听母亲的唠叨,甚至想故意打破碗去换取母亲的责骂。然而,母亲已成了缄默的母亲,将他从前渴求的耳根清净还给了他。从今天起,阿跳要与死神捉迷藏!与时间赛跑!他前所未有的怕失去双亲! 故此阿跳最近开始疯狂的干活,常常为父母揉肩按背,无论父母如何呆滞,他总是看不够他们的脸。 阿跳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突然失踪了,他要抗争! 第七章惊天往事 阿跳自发现庄上每天必失踪一人的规律后,当晚便锁门关窗,带上父母和卧具,在午夜来临前住到了村外的老榆树下。好在父母处于失魂状态,他不用费什么口舌。 夜静的了无生气,阿跳枕着双臂,仰首望着璀璨的群星和迷幻的银河,他甚至庆幸自己因祸得福:原来人间可以这样美! 这一夜,阿跳睡得前所未有的惬意和安稳。 早上醒来,发现全家仍在,他悬着的心始落。阿跳首次真切的感到:活着,真好! 祠堂、族谱虽毁,但昨夜在星空下阿跳想到一个人。 匆忙进村回家,安置好父母后,他不敢耽搁,前脚进门,后脚出门,直奔德老家飞去! 德老今年八十四了,身体硬朗,脑子也不糊涂,小病不少,大病没有。村民们都尊敬他,是庄上最德高望重的长者。每年重大的祭祖仪式都由德老操持,可说是名副其实的活族谱,所以阿跳才想到了他。 寒暄过后,阿跳表明了来意,他想知道关于人口守恒和诅咒的事。进门前的阿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拜访德老,这竟是他一生中做的最重要、最正确的一件事! 反之,那后果将不堪设想!目光呆滞的德老给阿跳讲了一段陈年旧事,阿跳听后,久久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 事情要追溯到那个最不平凡的甲申年(1644),大明王朝摇摇欲坠,李自成与多尔衮先后攻占北京城,前后数年,散布全国的朱家子孙,便被屠戮殆尽。更早时,明太祖曾于洪武三年,在全国各战略要地分封了“夹辅王室”的九王。其中周王朱橚的封地为开封,其未袭爵的后世子孙中有一支,在大厦将倾之前早已洞悉难逃亡国之运,于是在清军未到前,举族南迁。百余人一路隐姓埋名,远离官道,几经辗转后,才终于觅得朱家庄这一处“桃花源”。 初时人人谨小慎微,每日山口设人放哨,不许一人进出。人人皆着布衣,亦不设庄名。后数十年过去,并无一外人踏入,方派人出山打探消息。 族人回说,现国已被清妖尽占,大明已亡矣。又言现为雍正年间,其父早在康熙七年便下了恩旨,令明宗室窜伏山林者,悉归田里,改姓埋名者,姓氏复旧。且康熙后来两次祭孝陵,访明后裔,使奉守朱氏世祀。及至雍正二年,逃亡的宗室皆已恢复了平民之身。 全庄上下闻之,无不喜极而泣,感慨万分。然而大家在此共患已近百年,早已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故无人愿走。自此,方敢重归朱姓,修建祠堂,并设庄名为朱家庄,庄民可自由出山及通婚。 发现人口守恒之事后,阖族上下都认为这是上天归罪亡国子孙。既然无法改变,大家只好多多行善,以赎祖罪。 几百年过去了,全庄安居乐业,除此并无大祸,直到二十年前。本村篾匠,有一独子,时年二十,名叫朱望。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带着自家人编的竹筐藤椅,独自到山外远地的村子售卖。七天后,回来的却不光是他自己,朱望还带回一个孀居多年的美貌女子,及她八岁的儿子。 女子比朱望大九岁,初时朱望的父母坚决不同意。后在他软磨硬泡甚至以死相逼下,老两口无奈同意。 婚礼当天,全村老少捧场,痛乐了一日,至晚方散。 后来村中便出现了怪事,先是朱望年纪轻轻,去了一次山上采野菜,回来后居然得了怪病:发热、腹泻、恶心呕吐、全身肌肉关节酸痛。没几天便殁了。再后来,有人发现,人口守恒竟然被打破了! 如果是添丁,那自然大家欢喜。遗憾的是减丁,最初大家也并没在意,可是几年下来减丁越来越严重,到了第四年,于是便有人说:几百年了,虽然人丁不旺,但人数从未变过。但自从朱望不知从哪娶进来一个寡妇,村里人口是越来越少。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后来满村的人都说朱望的媳妇是灾星,谁娶了她谁就会被克死,她到哪,哪就遭殃。就连老篾匠两夫妇也因丧子之痛随声附和。 朱家庄的减丁情况依旧在恶化,于是一股暗流终于酿成了一件不堪回首的惊世骇俗之举! 一天,刚刚入夜,除了孩子,几乎全村的成年村民都涌到了老篾匠的家里。他们从屋里拖出了吓坏了的朱望遗孀和那个孩子。 远处天边不时划过一道闪电,传来几声闷闷的春雷。 一行人押着这一对外乡母子,来到了村口的老榆树前。稀稀拉拉的雨点,落在早已搭好的木台上,台下堆满了柴草。两个结实的汉子将女人绑到了木台上的十字木桩上,女人和孩子一路嘶号,她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虽然在路上时不知道村民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和孩子,但现在女人肯定猜到他们一会要做什么了。 她拼了命的哭喊,这时有人出来宣读她的罪状,她听完后开始疯狂的挣扎,大呼冤枉,她从怨毒的人群中看到了老篾匠夫妇,女人大喊:公公、婆婆,救我!老篾匠夫妇青着脸,并不理睬。村民们盯着木台上,一言不发,只有雷声、雨声、母子的喊叫声在天地间游荡。 一声“点火”,奏响了数百年来朱家庄从未出现过的震耳欲聋,火光中女人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声响彻云霄,全村的狗都被惊到了,狂吠不止。连气带吓再悲,男孩早已哭昏过去。 人群散了,狗不叫了,朱家庄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第八章棺材铺 村北口两百米处,是朱家庄唯一的棺材铺。祖传行当,今由西伯打理。 阿跳头重脚轻的游荡在乡间路上,他无法接受从德老处听来的残忍往事。阿跳被自己多日来一个接一个的惊人发现压的呼吸困难,他快窒息了。回想着曾经熟悉而亲切的一张张面孔,虽然他们说话条理依然清晰,可笑容、生而为人的神采全无,他们就像一具具会说话、无表情的行尸走肉,阿跳受不了了,整个村子诡异莫名,死气沉沉,只剩下自己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茫茫天地,仿佛只有自己一个活人。此刻,他真想撒手而去,逃离这个村子,再不去费神、费力搞什么狗屁苦思、追查。这样,自己就解脱了,不用再每天活在挥不去的压抑、恐惧、孤独中。更何况,他们当年竟做出那样的事来,是他们咎由自取,与人无忧。 阿跳没有回家,他无法面对父母。他不敢相信他们也曾经那样冷血无情、草菅人命! 阿跳出了村子,一屁股坐到一块路边的大石上,他回想着德老后面的话:那个十二岁男孩昏过去后,大家反而省了事,因为之前秘密开会时就已决定斩草除根。四个胆大的村民,将这对可怜的母子抬进了从西伯处拉来的一大一小棺材。 此后,本以为用火已烧净了污浊,岂料减丁仍在继续,直到夏至过后,情况才开始明显好转,直至再无意外死亡。人口虽减,却再次守恒。 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竟被惨绝人寰的活埋! 阿跳每次一想到这便怒不可遏,站起身狠狠的用脚揣着石头。 他现在乐于看着这些伪善的杀人凶手就此沉沦、湮灭而不管不顾,但是,他不能丢下自己的父母,他们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业,但他们对自己有生养之恩。更重要的是,他不能亲手把自己推向懦夫的深渊,他迫切想知道朱家庄这诸多怪事的原因,并找到解决办法。 冷静下来便好了许多,阿跳准备回家。可当起身时眼角不经意瞥到了不远处的棺材铺,阿跳心中突然闪过一念:村民说西伯一家出山了,可谁都没有亲眼见到他们走,况且时间这么久了早该回来了,难道.........,难道他们已经回来了,之后全家都失踪了? 想到这,阿跳决定再去找村民详细打听一下。 从多位村民口中阿跳意外得知,西伯早在两年前接了一个山外人的大订单。 那人要订八十四口寿材,且交了全款,定于两年后交割。常有相好的村民去找西伯喝酒,西伯总是笑答:你瞧这满地的棺材,连客人订的三分之一还不到,我哪有时间喝酒嘞!村民大多有爱探听隐私、后传之以为谈资的陋习,于是便问他,西伯被缠不过,说道:我刚开始也纳闷,好端端的谁预定这么多棺材干嘛?但转念一想,咱挣得是钱,管那么多干嘛?那后生出手阔绰,我老西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那么多钱嘞! 村民还提到一件事,上个月老西就打好最后一口寿材了,可是客人却并未如期来取货。等了十多天,也没见个人影。还好老西出门这段时间那后生没进村,不然白跑一趟不是? 阿跳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但又一时想不到什么。他甚至心中闪过趁白天翻墙进西伯家一探的念头,但一想到满院堆满棺材的恐怖景象,阿跳胆子虽大,终究还是犯怵,只好作罢。 第九章被忽视的狗 望着落日的余晖,阿跳不得不回家了。他没有帮父母干活,因为他心里不痛快。望着昏暗的天花板他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到每天失踪一人的严峻形势,阿跳心内如焚,虽然尚无头绪,但他心中隐隐觉得,这所有事情一定有自己尚未发现的联系。于是他下床开灯,找出笔和纸,把出事以来所有的发现都一一罗列出来:失魂、失踪、失忆、零点入睡、祠堂着火。阿跳看了半天,仍没找出隐藏了什么。 “还有什么异常被漏掉了呢?”阿跳在脑海中回放数日来的见闻,忽然想到了出事前的那个雨夜,井边的人影! 凌晨、大雨的情况下出现在井边,之后不久村民便出了事,此人太可疑了! 还有,阿涛家的狗! 现在回想,全村的狗都出现了反常,和村民一样,眼睛里没有神采,而且,正是在出事后,全村的狗,再没叫过! 阿跳想到这,似有拨云见日之感,他好像明白了! 他再次在脑海中梳理了一下各种诡异事件的时间、逻辑顺序,然后马上着手重新进行书写: 井边出现人影后开始出事、人狗失魂、零点入睡、每天失踪一人、失踪后家人对其失忆、祠堂着火。 看着纸上罗列的话,阿跳再笨,也猜得到了!根本不是什么诅咒在作祟! 是人为! 有人在井水里动了手脚,所以不光人出现异状,连狗也未能幸免! 而此人正是雨夜出现在井边的那个人! 第十章夜行人 阿跳内心激荡不已,这是自己不懈的努力换来的,故颇有成就感,“自己这么多天的罪总算没有白受”阿跳想道。 虽然扑朔迷离的事件开始豁然开朗,但这不过是个开端,仍有许多待解之谜:这个人每天午夜后出来行动,他把失踪的人弄到何处去了?他这些天一直在哪落脚?他是谁? 阿跳决定一鼓作气,继续用刚才的方法推演。 他把自己知道的剩下的几件奇事也全都列在纸上: 有人预定了八十四口棺材、到期人未出现、西伯一家下落不明、虐杀。 “八十四?这棺材的数目好眼熟.......” 阿跳突然猛的拍了下桌面!他终于想到了! 八十四,这不正是全村的户数吗? 阿跳认真的重新排序、抄写: 有人预定了八十四口棺材、到期人未出现、井边出现人影开始出事、人狗失魂、零点入睡、每天失踪一人(西伯一家下落不明)、失踪后家人对其失忆、祠堂着火。 阿跳将毫无关联的“虐杀”抄在了正下方。 前两个问题,阿跳有答案了! 这个自己亲眼目睹的井边神秘人,正是两年前只有西伯一家见过的那个预定棺材的后生!他们是同一人! 无论此人是谁,他一直潜伏在庄外的棺材铺内! 想到这些天,自己带着父母每日也睡在庄外,阿跳后怕不已! 若是当初自己行差踏错选择了露宿村北口,怕是早已遭了毒手了!不光葬送了自己,还牵累了父母。 快到午夜了,阿跳来不及去想通所有事了。走在黑暗、死寂的路上,想着今夜又将有一人受难,阿跳暗暗下定决心:明天!必须在明天午夜前结束这一切! 午夜,庄外棺材铺的高墙上掠过一道黑影,几分钟后,这黑影越过庄上另一道高墙,消失在窗户张开的黑色大口中........ 早饭后,阿跳想起德老曾经说过的话:三百年来,从未有一人成功发现朱家庄。曾经进庄通婚的山外人,都是由本庄村民出山带入的。即使在此居住多年,探亲出入,因路途遥远、路径复杂,也必庄人同去同回。 阿跳心想:既如此,夜行人是怎么知道并找到本庄的?只有一种解释:他是朱家庄的村民! 可又说不通,既是村民,他为何要屠尽全村的人?这绝无可能!村民乃是一姓同族,绝不可能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等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阿跳急忙摊开昨夜的纸,望着单独罗列在下方、唯一没有和任何怪事产生关联的“虐杀”二字,他全明白了! 他当然有理由屠尽全村,因为他是山外人,曾做过四年朱家庄的村民! 第十一章复仇之路 阿跳知道这个推论匪夷所思,因为德老说过,那男孩当年被活埋了。但数日来哪一件事不是匪夷所思呢?还不是一桩一件的真实发生在眼前了吗?故阿跳坚信自己,一定是他没死,他回来复仇了! 阿跳陷入了沉思,平日苦寻真相,当真相真的**呈现在面前,他反倒不知该如何妥善处置。此人罪不可恕不假,但却是村民犯罪在先,害得他家破人亡! 阿跳一天没有出门,他要留在父母身边,能多望父母一眼,就多望一眼。因为他知道今夜吉凶难测,那人今年应二十八了,自己制不住他。若不成功,便成仁,不只自己会死,迟早父母及全村老小一个都活不成! 阿跳呆在父母的身边,牵牵这个,拉拉那个,心中难舍。十多年来的记忆全都一时涌上心头,记得小时候一次夜里发烧,父亲背起自己一路小跑去找村医,早上醒来看见父亲合衣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他一夜未睡!母亲虽然表面看起来凶,动辄打骂,但从未让自己上山下田,宁可让自己游手好闲,也不愿自己因干重活压弯了脊背,如父亲那般。 记事以来,阿跳便淘气,但从未因挨母亲打哭过,今天,阿跳流泪了! 他后悔从前都荒废在胡闹上了,没有好好孝顺父母。待醒悟时,父母却已感受不到,且时日无多。 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止不住哭! 今晚阿跳没有移走父母,没有锁门关窗。 想到几百性命系于己身,阿跳知道,自己没资格犯错,今夜必须成功! 阿跳身前黑压压一片,任谁一下子看到这么多棺材,又是黑夜,怎能不动容? 借着自己手中火把的映照,阿跳看清了站在自己对面几米处的凶手,那人长得十分清秀,只是眼神犀利、老练,与相貌极不相称。显然,阿跳的出现,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略显慌乱。 阿跳出门的时候,已做好了可能会死的心理准备,所以他现在反倒镇定,心无旁骛。 进院前阿跳已做了万全准备,他在四周的围墙下堆满了柴草,并浇了火油。他的兜里还揣了一根麻绳。一旦凶手反抗,他立刻选择同归于尽,宁死,也绝不能放他出去继续害人。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阿跳开门见山。 “哦?”那人没有想到对方第一句话竟是如此犀利。 阿跳继续说道,“你先听我说,如果我说错了,你可以打断我”,自跳墙进入,阿跳一直站在距围墙不远处。“你就是当年朱望的儿子吧?你没死,两年前你便开始实施,你要为你母亲报仇。” 阿跳将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追查至今全讲述了一遍。 “怪我大意了,我没想到竟有漏网之鱼。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我以为这个该死的朱家庄,早已没有人记得他们曾经犯下的罪孽了”那人冷笑道。 “你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阿跳问道。 那人身体微微一震,似乎那是一段永远不愿再触碰的回忆: 十六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刻骨铭心。当他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暗,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马上忆起了火光中肢体扭曲挣扎的母亲,他的嗓子之前早已哭哑,无声的泪泉涌般滴落。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一双未见过世间邪恶的干净眼睛,目睹母亲在自己面前被残忍烧死,这是何等的摧残! 黑暗中他呼吸困难,用小手四周触碰,他发现根本站不起来,没一会,他便知道自己在哪了! 刚才是悲痛欲绝的泪水,现在则是绝望的抽泣。 “我也要死了吗?”他不甘心! 想想母亲的惨状,他必须要活下去,他要复仇! 他半坐起来,头倚着内棺板。他突然想起裤兜里应该有一块袁大头银元,于是赶紧伸手去摸,万幸,还在。这是他姥爷平时爱把玩的物件,被他看到了死磨硬泡、连哭带闹才要了来的,四年前他随母下嫁,一直带在身上,爱不释手。 当真是他命不该绝! 没有坚锐之物,他只能用银币代替,用力的击打上面的盖板,棺盖何等厚重?没一会他的右手便鲜血淋漓,但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绝不能停下来。在巨大的求生欲支撑下,他两手来回切换,在黑暗中凭着感觉狠狠的砸向同一个地方,渴的实在难耐时,便喝自己的尿。下唇早被咬破了,饥饿和痛感也在撕扯着他的灵魂,只有两只血手始终在空中挥舞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六个小时?他不知道。终于棺盖被他砸破了一个大洞,泥土随之灌了进来,幸运的是,在埋他们的时候雨越下越大,并没有回填太多的土,胡乱的踩了几脚,村民就都逃回家躲雨去了。埋的浅,未夯实,且大雨冲刷渗漏,他才能侥幸爬出。 雨仍未停,天还未亮,他贪婪的吸着无情人间的空气,连喘带咳。站起身来随手扯下一把树叶塞进嘴里,大张着嘴去接天上的雨水。 缓了一会,他忍着痛用手去回填“生路”,他知道,母亲的遗体也必定在旁边,他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心中暗暗对母亲发誓:定要朱家庄血债血偿! 他找了一根树枝作拐杖,转身离去前,他怨毒的望了一眼冷血的朱家庄,口中念道:我一定会回来的!之后一步一挨,向山外的方向挪去。 阿跳听完心中难平,右手重重的拍打在身前的棺盖上。 那人继续说道:我本想着去投奔外公、外婆,可路径复杂,我根本分辨不清,未防将来报仇找不回来,我一路在心里默记山川走势,并在一些明显的大树根部刻了记号。 没有家,我便四处流浪。这些年,受尽了别人的欺负和白眼。但我不在乎,我只为复仇活着!我是从地狱爬回来的人,我有绝对的耐心等,等自己长大。我知道,凭我一人之力,想要一个个的杀掉仇人而不被发现,那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绝不接受他们那么痛快的死去,我要让他们尝尝我当年死里求生的滋味! 他越说越激动,眼中放着奇异的光,阿跳打断他:你对井水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那是一种苗蛊,我偷来的。奇怪,我正想问你呢,你为什么没事?” 阿跳:“我也不清楚”。 这个问题萦绕阿跳心头很久了,他自己也很想知道。殊不知,他没事,那是因为他已中了致命的夹竹桃毒,而此苗蛊阴差阳错的以毒攻毒,不想却因此救了他的小命,且使蛊毒的效果出现了偏差。 “你为什么要放火烧了祠堂?” 他显然为此“杰作”十分得意,“这应该算是你们朱家庄的集体灵魂吧?毁了它,比起要你们的狗命,我想你们应该会一样痛苦吧?我就是要让你们所有人成为‘孤魂野鬼’!” “那些失踪的人还活着吗?” “他们就在你前面的这些棺材里,你可以自己打开瞧瞧。” 阿跳问之前其实已不存希望,但当听到确切的死亡,他还是不禁感到心惊、难受。 “后来机缘巧合下让我知道了当年减丁的真正原因,那些死掉的村民,包括我的继父,都是因为他们上山被蜱虫咬了,那虫子一直呆在被咬的人身上,不久这些人便死了,另一些人则是被传染死掉的。”他冷笑着看着阿跳说道。 阿跳明白他的话外之音,也就是说,当年因为大家的愚昧,便硬给他母亲扣上了一顶灾星的帽子。做下如此惨绝人伦、令人发指之事,到头来,竟源于所有人的愚蠢! 可悲!可笑啊! 阿跳并没有将他等同于十恶不赦的凶徒来看待,因为阿跳同情他,尤其是在听到更悲惨的逃生遭遇之后。但阿跳仍有万丈怒火:将这么多如你当年一样年幼的无辜孩子活活憋死在棺中,你怎么下得去手?这样的你,和当年的他们有什么分别? 他出奇的竟没有反驳阿跳。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起初几天,我把抓来的人封了嘴捆绑了扔进棺材,合上棺盖后我便贴在棺壁上听,里面的动静越猛烈,我便越快活!尤其是想到他们的孩子间接死于他们自己之手、死于他们自己的杀人手法时,你永远想象不出我有多畅快!可是后来....,后来随着我处理掉的人越来越多,我再也感受不到兴奋,我不再听。我不要再听了。 第十二章涅槃 最后一句像是低声的呓语,阿跳问道:你事后有开棺确认吗? 他似乎像被碰到了神经一样,突然歇斯底里的咆哮:我为什么要确认? 一直重复了多遍。 阿跳知道,他一定是开棺了,至少一次! 阿跳能想象到死者临死前定格在脸上的不甘、狰狞的骇人惨状,也能想象到他被吓坏了的场景。 阿跳觉得似有转机,继续引导:这和你想象中的复仇一样吗? 他望着夜空,面有茫然之色:我屈身忍辱了这么多年,我筹谋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我的想象中自己会无比的痛快,可我并没有。那又怎么样?我当年九死一生,这么多年吃了无数的苦,我不能白遭罪,我得对得起自己。于是我逼着自己出门前不胡思乱想,骗自己说只是出去取个东西,回来放到箱子里就成。可是......,可是昨夜回来后,我连骗自己都做不到了!我今天没打算出门,我不知道以后自己该怎么办? 阿跳听得出,他说的是真话。 阿跳终于松了口气,他偷偷摸了下口袋里的绳子,暗道一声“好险”。 接着两人都陷入了沉默,阿跳纠结了足足有一分钟,这是他私自替很多人做出的艰难的决定:把解药给我,你走吧,今生都不要再回来。 他显然对阿跳的话感到意外,顿了一顿,他说道:谢谢你。我没有解药,但我知道能找到解药的地方,我可以画给你。他再次望着夜空,显得十分悲凉、落寞,接着说道:你走吧,我不走!自从当年的那个雨夜起,我的人生轨迹就彻底变了,复仇是我活着的唯一动力,这么多年我一直绷的紧紧的,因为我怕,我怕一旦放松我就扛不住了。谢谢你的出现,是你让我得到了解脱。我现在突然觉得,太累了!我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说完他开始画取解药的地图,交到阿跳手中后便无力似的坐在地上,不再言语。 午夜还早,阿跳悬在心中多日的大石终于落下来了。走在布满淡淡花草香的小路上,阿跳再一次笑了!他回头望向棺材铺,忽见红光满天,他惊讶,进而惋惜,阿跳停在原地想了一想,便释然了,他望着火光低声自语:我明白了。 有生以来,阿跳第一次离开朱家庄。半个月后,村民们恢复如常。清醒后多户发现亲人失踪,急若热锅蚂蚁,阿跳实情以告,无不悲痛欲绝。 听闻今番大劫皆由旧事,并知悉减丁原由,当年涉事且健在者,无不羞愧难当。得悉那未死少年最后纵身大火,众人无不叹息。 阿跳劝住父母,阿跳娘见儿形容消瘦,也黑了,颇为心疼,知儿数日来必备尝艰险,自己、老伴及全庄众人,方得脱此大厄。看到阿跳变化之大,如此进益,她心中甚感欣慰。阿跳望着父母眼中重现的神采,亦喜极而泣,真如大梦一场!一家人携手归家,归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百年朱家庄,再次回归平静。 失亲者,终生不乐,生不如死! (完)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